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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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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一只苍蝇在头顶嗡嗡嗡。
苏绚一动不动。
苍蝇片刻后不嗡嗡了,停在脸上。
“啪!”苏绚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把掌上的死苍蝇弹走。翻了个身,继续睡。
外头天才微亮,人声却已嘈杂。忙于生计的人似乎都有着天生的一副劳碌命,即便每日朝五晚九,但从不道辛劳。
苏绚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老爸老妈。那对像仇人一样的夫妻。老爸在外头养小三,老妈也不甘落后,钱估计多得没地方花。每个月才见一次面,十分钟必吵,二十分钟必打,三十分钟必散。可这俩夫妇竟是从她念小学到大学毕业也许至今都没打算离婚。真是神奇。
外头“哐哐哐”一阵刺耳锣声,预示着城管大爷们来了。苏绚打了个激灵,利索地挺身而起。爬到外头,飞速收拾自己狗窝一样的帐篷。帐篷塞进破包袱里,继而挪到墙角,蜷着身垂着脑袋,以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一阵吵吵嚷嚷之后,大爷们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绚微抬起头看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得像孙子,还是龟皮儿的。
不多时,朝阳破晓。万道金光恢弘弥散,真正开始了新的一日。
如果苏绚没记错的话,这是她来到这个鬼地方的第二十二天。
她老妈以前总对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啊,能活一天就是幸福不是?所以她算幸运的,在纽约那场爆炸没把她炸死,把她炸穿了。虽然她不经常看小说电视剧可她好歹也知道,人家穿了要么穿成公主皇后皇妃,或是大官宦家的子女,名门闺秀。可是尼玛啊!尼玛她居然穿成了一个乞丐啊啊啊!!
咆哮和自暴自弃将近三天之后,生命力堪比小强的苏绚在这个一无所知的时代里逐渐摸索着属于她的生存之道。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在21世纪她也是一个人过活,老爸老妈从未管束过她,她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的。好吧,唯一不一样的是,在21世纪的她有花不完的钱,在这,她只有一个破包袱。
可苏绚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来到这里的第四天,她便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乞丐。身无分文,披头散发,一身破烂的衣裳,一个破碗。这便开始了她的乞丐生涯。
当你丢弃一定程度的自尊以后,做个乞丐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了。一开始简直无法接受吃别人嘴里吃剩的食物,这让有轻微洁癖的她吐了一天。可吐完之后又饿了两天,这种“简直无法接受”的事情变得理所当然了。一开始非常不习惯向人伸出破碗乞讨,可在某一次别人朝她的破碗里扔了两个铜板而那两个铜板能在包子铺换一个新鲜出炉白白的大馒头的时候,这种不习惯也就消失得差不多了。每天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饿不死,学业?比赛?考试?都见鬼去吧!这也才二十二天而已,她就已经堕落成这个样子了。
苏绚觉得这儿的官老爷该给她颁发一个“最佳新人乞丐奖”什么的才对。她不闹事不起哄,节约粮食,不抢百姓的东西,晚上还睡在人家大门口墙边给人家当保安。她简直就是一个五好公民嘛!
但苏绚不会当一辈子的乞丐。
她在这丘隅城西的一家客栈找了份给伙房劈柴的活计。每日画着细细尖柳眉,涂着深色唇红胖成球一样的掌柜说好一个月给她四十铜板的工钱,晚上提供一顿晚饭。苏绚曾向别的伙计打听过,这份差事原本是五十铜板一月的。她劈的柴一斤没少,反而工钱减少了。心底虽有些微词,不过苏绚没去计较。这掌柜的肯给她这份工作她已经相当感激了。
按照这里的规矩,工钱分两次发放,月中和月末。那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于是从大清早到夜晚,苏绚都是在煎熬的期待中度过。客栈打烊,伙计们领完工钱各自散去,苏绚是最后一个。
掌柜的肥胖的身子慵懒地倚着柜台,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许久后吊起眼皮儿看苏绚两眼,接着把铜钱扔在柜面上。
苏绚的眉毛在前额凌乱的头发的遮掩下夸张地拧成一团,道:“这才十五个呢。”欺负乞丐不会数数呢这是!
掌柜的立刻尖声道:“十五个算是给多的了,老娘每日供你吃喝,那可不止五个钱!”
苏绚道:“你没说过吃饭是要扣钱的,我以为……”
掌柜的尖声细气嘲道:“哎哟――!没听过这道理。吃饭不要钱哪?世上有这等便宜事?”
苏绚静了一会,默默把铜钱收进袋里,接着摊开手掌,固执道:“还有五个,给不给?”
掌柜的“嗤”了一声,压根没把她当回事,低头继续打算盘。低头时,却突觉眼前一晃。
苏绚狠狠给了她一记空手刀。
那掌柜两眼冒圈圈,未倒。
苏绚:“……” 苏绚急忙又在她颈后猛力补了一记。
胖子掌柜轰地倒地。
苏绚:“呼呼……”
四下瞄了瞄,幸好没人。苏绚跃入柜台里侧,翻了翻,从抽屉里拿了锭银子。想了想,又抓了把碎银全塞钱袋里。这丘隅城铁定是混不下去了,要跑路得多准备些路费才行。
苏绚拿了银子还不想走,学着掌柜的语调尖声怪调道:“哎哟――!你可别怪老娘,不是老娘我恩将仇报哪――!老娘的手都被那斧子磨破几层皮儿了你还想着法儿坑我那五个铜钱,真是坑死个爹了哪――!老娘我……”
胖子老板娘动了动,似是要醒了。
苏绚:“……靠!胖子这么经打?” 遂不再多说废话,脚底抹油,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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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苏绚连夜出城,在城墙外围睡了一宿。天微亮时起身,一路北上,离开了这座生活了二十三天的丘隅城。响午阳光炽烈,苏绚倚坐在林荫树下,吃她从客栈顺手迁来的馒头。时值盛夏,万物一片蓬勃,绿林里翠意盎然,繁花似锦,鹦鸟鸣啼。眼前美景一片清明,令人赏心悦目。苏绚斜着脑袋发了会呆,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人生路漫漫,前途却一片迷茫。茫然忐忑和不安,像一块巨石压在她了胸口。该何去何从,成了她最大的难题。她会做什么?她能做什么?跳芭蕾、弹钢琴、弹吉他、唱歌、还有空手道,这个还拿过奖呢……可所有她会的这些,都迎合不了这个时代。苏绚想找张长期饭票,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简直就是妄想。想想上一世的时候她好歹还是个风靡全校俊男的校花儿一朵。可穿来的这副身体……嗯,够强壮?够健康,够丑。苏绚对自己目前所在的这个樊国一无所知。也许真是她史书读得太少,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国度的存在。后来陆陆续续向人打探了些,在别人鄙视的眼光中知道了这里的人都知道的常识。
樊国,东北接壤金辽,西南临南容,周遭散布零星小国。都城樊丹。现任帝王皇甫麟,皇甫一族为皇室贵族。在樊国,男子以武、力为尊。女子以才、貌为贵。复姓基本上都是贵族,单姓平民,无姓为贫民或俘虏。
苏绚还记得当时她与店小二哥打听这些时,那小二哥声色并茂的一句:“樊丹乃帝王之都,吃穿用度都是大樊最好的!玩的乐的更是花样百出。城里边住的个个都是达官贵人商贾大户,打发叫花子的钱都是按两算的!”
苏绚便是在那时有了得去樊丹的打算。当然,她不是为了乞讨而去的。为的,是目睹它的繁华。
休息片刻,苏绚继续赶路。她得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小镇或者村落,否则今晚就得露宿林间与野兽共眠了。
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苏绚心里一阵阵失意的悲伤。这日子真的糟糕透了。还不如在那场爆炸里死透了算了。许婷婷当时和她在一起,她形影不离,最好的朋友。那家伙现在应该投胎转世了吧?苏绚以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可现在她都能穿了,还有啥是不可能的?
走啊走,苏绚念念叨叨地:“呐,傻妞,这次看准了再投胎……出生在有钱人家,做个败家子,买三个四个超级大的泳池,一个用来洗脸,一个用来洗净一个洗澡……还有一个就给我、你还欠我五百块钱没还呢……就算天塌下来都要开心,嗯开心的把它当被子盖……”
莫名其妙的,眼泪滑了下来。
天黑时终于走到一座小镇,苏绚几乎是喜极而泣。她现在有钱了,有钱在身的好处就是,就算你现在不像个人,别人也能把你当皇帝来伺候。
苏绚在客栈住了一宿,又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两身新衣裳,一双鞋。思考再三,又买了匹马儿。客栈小二告诉她,从这处到樊丹城徒步得走两个多月。走两个多月的路她的脚还不得走残了?
她买了最便宜的一匹马。那马矮小瘦弱,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也出奇的温顺,苏绚骑上去它没有反抗,反而四腿一蹬,驮着苏绚跑了。
店小二在身后抓狂咆哮道:“客官!您还未付银子哪――!!”
苏绚乐不可支,像捡了宝似的,开心地对着匹马自言自语:“马儿马儿。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婷婷?”
马儿:“……”
“你是公的?那这个不行…叫壮壮?对,以后长得高高壮壮的。壮壮!”
马儿:“……”
苏绚想起了她的奶奶。奶奶说,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们能听懂人话。奶奶家里的那条大狼狗就很乖,奶奶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苏绚道:“以后你叫壮壮知道吗?壮壮乖,壮壮听话,壮壮壮壮壮壮……”
马壮壮咆哮一声,示意够了!
苏绚不住大笑起来。
果然越往北走,地方上便越富裕。
两个月后,苏绚抵达樊丹城城门下。
进出城的人络绎不绝,排起了长龙大队。天色尚早,苏绚也不急着进城,遂牵着马到不远处的茶水栈落脚歇息。
跑腿的伙计并未因为她衣着寒碜而言色轻屑,反而因看出她是外乡人而热情不已。伙计给苏绚上了茶水和几个包子,站到一旁,问道:“姑娘打哪儿来?非樊丹本地人罢?”
苏绚下意识想到她这个外地人被本地人歧视了,有点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樊城人,从丘隅来的。”
伙计看起来甚是惊讶,道:“丘隅?可是与南容国交界的丘隅城?”
苏绚:“……” 不知道。
伙计唏嘘道:“从丘隅至樊丹有数月脚程,姑娘只身一人独自而来?”
苏绚点点头,说:“你……无需招呼客人?”
伙计一哂道:“一碗茶水而已,若想喝便自去取,何需招呼。”
苏绚这才发现,这小栈虽人声嘈杂,却又是井然有序。喝茶的自去舀,吃食的自去取,吃喝完了把银子往桌上一放便径直离去。苏绚赫然想到,这小栈只见眼前这一个伙计,难不成是老板?
那伙计显然是不想走,又道:“姑娘为何来樊丹?游玩?寻亲戚?还是来参与甄秀?”
苏绚茫然道:“甄秀?”选秀??
伙计一愣,道:“姑娘不是樊国人?”
苏绚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又艰难地摇了摇头。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副身体的主人应该是樊国人吧?
伙计来了兴致,索性坐下来了,摆手道:“无妨无妨。且听小的向姑娘道来。”
这忠禄十八年九月,禄太祖平息与金辽,南容的战事,赢得最终胜利。但经此长达三年之役,军队伤亡惨重,百姓无法农耕、粮食供应不足,商人无法经商买卖,使得大樊一度陷入颓废之中。禄太祖为使大樊国业千秋不倒,百世不惧他国欺凌,进行了各种强国富民的改制。这国欲强最关键于何?便是人才。可如何能慧眼识出人才,发掘人才,善用人才?这便是难题。正是为了这一目的,便有了这三年一度的武举大会与才女秀选大会。这大樊国,男子以武、力为尊,女子且以才、貌为贵。武举大会自是因武而生,俱为男子间的比试。比试全程经过十个阶段的选拔,最后一场由陛下、霍飞虎将军以及兵部官吏于王宫承德门一同监证。才女甄选既是女子琴棋书画文舞德的比试,最终的结果由陛下太后皇后一同监证。
苏绚不说话,望着他,知道他还没说完呢。
伙计接着道:“在武举中获得名次的壮士由陛下钦点,可入朝为武官,亦可从军。拔得头筹者封为一品将军。而于秀选中脱颖而出的女子也由钦点,亦可入朝为官。”
苏绚心中一震,道:“女子也可做官?”
伙计因苏绚的震惊而生笑:“自是可以的。北疆驻边大将军铁云洛洛便是女子。吏部主事大人殷霞也乃将门之后、礼部副使乃大樊四大才女之一的萧敏儿、桓州州府大人等皆是女子。”
苏绚:“……” 苏绚眨了眨眼,脑子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伙计忽然压下声音,道:“就连陛下最宠爱的楼明皇后都是在秀选中拔得头筹,继而入宫为主的。这楼明皇后不仅才识渊博,更有天下第一美貌女子,天下第一舞者之美称。”
苏绚配合地:“哇――!”
正巧这时,马路上一队人马从远处走来,看样子也是要进城的。
伙计见怪不怪,说:“瞧,这铁定又是冲秀选而来的哪家大小姐。”
苏绚道:“这秀选何时举行?”
伙计答道:“明年秋时,八月初八么。”
苏绚嘀咕:“来的太早了罢……”
“早些准备也是好事。”伙计道:“姑娘不是为秀选而来,可是来游玩?”
苏绚真想问他一句:“我那么像有钱游山玩水的人吗!?” 嘴上却自嘲道:“我要是也去,怕是没上台就被轰下来了罢。”
伙计道:“姑娘切莫妄自菲薄,才识在于脑,技能在于身,与人之相貌贫富并无相关。此不正是人不可貌相之意?更何况,在这世道上混,弱者越弱,若是自己先瞧不起自己了,那便不会有人再高看你了罢。”
苏绚静了一会,忽地笑了。
伙计起身,道:“姑娘早些进城罢。城里大得很,人也杂,当心着些。进了城向西走,城西有许多小院落都做租赁之用,且比客栈便宜。姑娘若不嫌麻烦可花些时候到那处寻个住所。”
苏绚感激地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哥提点。”
伙计小哥帅气地笑了。
刚才那队人马已走近城门,苏绚牵着马儿尾随他们之后。那队人马看起来有五十多人,三十多名护卫位于两侧,华丽的大花轿旁围着几名丫鬟,前面是马夫,后边是担着行李的随从。
好大的气派,苏绚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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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樊丹城内的繁华远远超出了苏绚的想象。满城富丽堂皇,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气派而奢华的楼房。耸然而立的高楼一座接连一座,宛如鬼斧神工之作。马路两旁商品琳琅满目,商贩大声吆喝。斗鸡的斗蛐蛐的,卖艺的杂耍的,买糖葫芦的吹糖人的,茶楼酒家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人。
苏绚像个乡下人进城似的,一身风尘仆仆的贫素模样与城内这些衣着光鲜的行人比起来,她简直就像来卖艺的。事实上跟樊丹比起来,丘隅城就是个乡村!!
苏绚牵着马,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头昏脑胀地走在人群之中。苏绚在城里瞎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正午直到日落时分她才走到那所谓的城西。眼前的景致已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城西果然如那伙计小哥说的一样,有许多散落的小院子。
在院子门前扫落叶的妇人见苏绚四下张望,远远开口问道:“姑娘可是来住宿的?”
苏绚被她突然间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
妇人不禁笑道:“姑娘莫怕,我并无恶意。”
苏绚尴尬道:“呵、自是来住宿的。大……娘?有何指点?”
“唤我齐娘便可。”齐娘道:“若姑娘不嫌隙,我这院子便有空房,姑娘可随我来。”
苏绚随齐娘进了院子。一个装潢精致典雅的四合院。房屋看得出已有些年月,却不显陈旧,定是主人勤于修缮。院内有玩闹的孩童,见到有生人进入都兴奋地围了过来。
齐娘把孩子们赶走,又道:“姑娘贵姓?”
苏绚道:“齐娘抬举。免贵姓苏。”
齐娘眉心一动,道:“苏姑娘。”齐娘停在一间房前,道:“住这间罢。”说毕推门而入。
苏绚环视一圈屋内,屋子还算宽敞,打扫得很干净,里边靠着墙有张木床,一张桌子位于屋子中央,桌上是一套茶具,桌下是几张板凳,便再无其它。齐娘将窗子打开,光线泄了进来。嗯,采光也不错,苏绚心想。齐娘在屋里的角落仔细查看,苏绚心下也有了一番琢磨。虽然初见时,齐娘拿着扫帚在扫地,可其一身着装并不寒碜,身形丰腴有致,发髻盘的整洁大方,脸庞红润隐隐透着一股贵气。从她的话语中也不难听出,这座院子是她的。樊丹的有钱人真够低调的,与千里之外的丘隅简直不像同一国的。
齐娘走过来,道:“屋内都是收拾干净的,姑娘可安心住下。若有甚不便之处尽管于我说,无需客气。”
苏绚道:“自是,那便有劳齐娘照顾了。”
齐娘笑了笑,手指往门外遥遥一指,道:“那便是伙房。”再指指:“那是澡房。”
苏绚点头。犹豫了一会,问道:“这房钱如何计算?按日还是按月?”
齐娘轻轻打量苏绚两眼,只见苏绚一身素衣,头发略有些凌乱且随意束于颈后。一张发黄的,平凡无奇的脸,瘦瘦巴巴的身体,全身上下竟无一特别之处,像一个扔进人海里便再也寻不出来的女子。
齐娘道:“齐娘这简陋之处承蒙姑娘不嫌隙怎还敢收房钱,姑娘暂且住着罢。”
苏绚一愣,忙道:“不不、这怎行……”
齐娘:“无妨。且不论姑娘从何处来,只要进了樊丹城便是樊丹人,更何况大樊子民本就是一家,既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姑娘自可以把这当成家里,无需约束。”
那一时间,苏绚觉得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眼眶湿润,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月的路途劳顿,苏绚从傍晚一觉睡到翌日响午。肚子在唱空城计,苏绚利索地起床,在院子中央的井里打水洗漱一番,接着到厨房里找吃的。厨房灶上的大铁锅里有几个白馒头,还是热的。苏绚就着一碗茶水,吃了个饱。
屋外秋日明媚,阳光灿烂,秋风渐起,将满地落叶吹得沙沙作响。苏绚搬了张凳子出来,舒服地倚着大树晒太阳。她身后,一根麻绳绑于两条树干之间,绳上还晒着几件男人的衣裳。
是齐娘的丈夫?苏绚心想。齐娘不在,昨天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也不见了,诺大的院子,又剩下苏绚一个人。
苏绚虽然不想承认,但心底那股浓郁的孤独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她“死了”三个月了。三个月,她老爸老妈闹也该闹够了,哭也该哭够了,没了她这个牵绊,两人估计已经一拍两散各自逍遥快活去了。班里的同学也该把她淡忘了。她家里有钱,长得漂亮,专业成绩又是拔尖的,人又高傲无理……总之,她人缘不好。以往过生日的时候也只有爸妈、许婷婷和她男朋友会放在心上……等等!对了哦,她竟然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她那小男朋友把她当宝贝似的宠,可她还“在世”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忙着跳舞、比赛、花钱……根本没多余的时间陪他。结果交往了两年愣是连人家全名都没记住!苏绚心里一阵愧疚,那小子应该还在难过吧。哎,如果下辈子还能认识他,一定得对他好点……
“姑娘这就起了?怎不出去看看?”
思绪被迫从回忆中抽回,苏绚一时间有些恍惚,短暂的沉默后,开口道:“刚才吃完,坐会儿消消食。”
齐娘哧笑道:“未听说过坐着消食的道理。姑娘怕是不敢出门,担心找不着回路罢?”
苏绚露出羞赧之色,既然齐娘这样认为,她就默认好了。
齐娘道:“走罢。正好今日我偷得空闲,我带姑娘到逍遥楼里听听曲儿看看歌舞。”
逍遥楼?苏绚心中一动,道:“好罢。那便劳烦齐娘引路了。”
两人徒步穿行于闹市之中,齐娘一路给苏绚介绍城中名景。苏绚一一记下。
逍遥楼便是名景之一。四五丈高的木质高楼巍然伫立,在人声鼎沸的熙攘中,苏绚隐约听到从楼里传出的丝竹乐声。同齐娘一同迈进楼里,立于门旁的店小二便立即迎了上来,笑盈盈道:“客官这是要上几楼,小的给您招呼。”
齐娘道:“这位客人从远乡而来,第一次来这逍遥楼,你与她仔细说说便是。”
“嗳!”小二欢快答道。
给齐娘苏绚二人寻了个位置,上了茶,小二便忙开了,眉飞色舞翘着兰花指夸张喊道:“客官您若是来了咱这逍遥楼哪――!”
苏绚:“……”
齐娘掩嘴,似是忍笑。
小二浑然忘我浑然不觉:“一楼便是让您吃尽天下山珍海味、尝尽天下甘醇美酒、品尽天下极品好茶的仙界瑶池哪――!若您吃尽了美味尝尽了美酒品尽好茶想寻个乐子消消食?那这二楼便是最佳去处哪――!宽敞明亮的大舞台,有甄选的秀女为您笙歌起舞,让您大饱眼福。有贵家小姐为您抚琴奏乐,让您大饱耳福。厢房有才识渊博的才女与您吟诗作赋,让您满腹诗论,开拓眼界。这简直堪称世外桃源哪――!”
苏绚被他激情洋溢,热情澎湃的神情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二接着道:“若您吃饱喝足看完舞听完曲儿乏了,想歇息?咱这三楼便是非去不可了哪――!咱用天山有不老传说的天山活泉水给您沐浴解乏,点用南容国最稀有的龙涎香为您镇定安神,用最华贵最舒适的羊脂玉温床让您躺卧歇息。这简直是……”
“这得花多少银子哪――!倾家荡产都不够哪――!”苏绚捶桌抓狂道。
小二:“……”
齐娘:“……”
小二脸上的皮肉抽了抽,道:“客官莫担心,若客官只是想来听听曲儿寻个乐子,自是赏些茶水钱便可,花不了多少银子。”
苏绚对齐娘一本正经道:“齐娘,咱听曲儿去罢!”
齐娘不住好笑,声音带着颤音,道:“这便去罢。小二,到楼上寻个位子,上一壶毛尖。”
小二爽快答道:“嗳!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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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苏绚想起小时候陪奶奶去剧院看大戏便是这样的场景。眼前的大舞台估摸着二十多平方,还算宽敞,装潢也挺华美。台上的姑娘正抚着琴,客人们都很安静,品着茶,露出陶醉的神情。
这二楼就像个歌剧院,因空间足够大,竟还建起了楼中楼。高雅而精致的阁楼正对着舞台,将阁楼内观赏者的视线在地板与舞台相互错接,摒去了阁楼下进出左右的人群,只将台上的美景尽收眼底。这阁楼多半是用来招呼贵宾客的,苏绚没想到自己能沾光坐到这上面。
台上一曲弹毕,掌声雷动。紧接着一位轻纱长裙女子上了台,鼓乐声响起。女子轻盈地迈开舞步。
苏绚一副刘姥姥进大院的乡下人模样,东瞅瞅西看看,稀奇不已。心里想着,这古代的大家闺秀不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每天吃饱喝足啥都不用干尽想着嫁人的么?樊国的民风也太开放了吧?不仅允许女子做官掌权领兵将,还鼓励其出来抛头露面显才艺,这简直颠覆了苏绚脑子里仅有的那点对古代文化的认知。
看到一半,齐娘忽然道:“姑娘可是觉得无趣?”
苏绚:“……”
苏绚急忙摆手道:“不不,并非无趣。只因我乃一介粗人,瞧不出里边的雅致罢了。”
齐娘不可置否,起身,道:“既不爱看,那便走罢。”
苏绚内牛满面,我不爱看那是我的事,你爱看就继续看啊!我又没说什么!好不容易能享受一次贵宾待遇,怎么能屁/股没坐热就走。
苏绚急欲开口辩白,齐娘却又道:“我也不甚爱看,只有日里闲暇无事时来磨磨时候。无妨。”
苏绚耷拉下眉毛只得跟她走了。
苏绚跟在齐娘后头,陪她逛街。日渐西斜,城内喧嚣不减。
齐娘脸上表情不多,偶尔会笑一笑,可苏绚却感受到了她愉悦的情绪。一整天下来,齐娘买了许多东西,衣裳、胭脂水粉、头饰配饰,靴鞋……看到适合的会给苏绚也捎一份。苏绚不敢收又不得不收,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惶恐得很。她与齐娘住一个院子一共才见了两面,连熟识都算不上,可齐娘又是请她喝茶听曲儿又给她买东西,不收她房钱还包她吃喝,这齐娘……有病呢吧?不管齐娘有病没病,苏绚倒是多了个心眼。若是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向你示好,要么是因为她亏欠你,要么就是在打你的主意。好歹她苏绚在21世纪那欲利横流复杂纷乱的社会里生活了21年,这点都想不明白那就白活了。可苏绚想不透啊,现在的她……没钱就不说了,长得还对不起观众,别人还能图她个什么?难不成……卖去做奴隶?
苏绚打了个冷颤。
回到小院已是日暮西垂时,院子里有个男人在扫落叶,苏绚看那背影,觉得有点眼熟。那人似乎很警觉,在同一时间转过身,面向苏绚。
苏绚:“……啊。” 昨天城门外茶水栈的伙计。
那伙计倒是不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笑道:“昨日得知有新房客便猜到是姑娘,又想路途劳顿艰辛,因而昨夜未冒昧打扰。姑娘可还住得惯这地方罢。”
苏绚应了声,觉得真是太巧了,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建议自己来这边找住宿,定是对这一片相当熟悉,住在这里的不足为奇。
苏绚道:“大哥,咱又见面了哪。”
伙计窘迫道:“嗳,哪敢称大哥……”
苏绚:“哦、那,小哥?”
伙计:“……”
齐娘道:“唤他郑三罢。这皮里阳秋的小子,唤他大哥作甚。”
苏绚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哦,小三哥。”
郑三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罢了,姑娘爱唤甚唤甚。齐娘,方才我在市集里买了鱼肉,今晚烧个鱼吃吃罢。”
齐娘嗔了一声,拎起东西一扭一扭回主屋去了。
郑三继续扫落叶。
苏绚也拎着齐娘给她买的东西回房间里放着,又出来蹲在大树下看郑三扫落叶。
苏绚道:“小哥与齐娘是熟识罢?”
郑三道:“何以见得?”
苏绚捧起一大把落叶,倏地两手向上一抛,作天女散花状。
郑三:“……”
苏绚笑着说:“我猜的。”
郑三道:“唔,房客,住这院子七八年了,与齐娘自是熟识的。齐娘今日予你买了甚?”
苏绚捧起落叶又是一抛,答非所问道:“小哥是好人。”
郑三眉眼一挑,道:“这又何以见得?我予了姑娘何种好处让姑娘认为我是好人?”
苏绚许久未答,直至把郑三扫成一堆的落叶弄得乱七八糟的,再次散落一地的时候才漫不经心答道:“不轻易予人好处的人才是真正的好人,这都不明白?”说罢把落叶踢来踢去的玩。
郑三嘴角抽搐几下,忍无可忍道:“够了!”
苏绚目的达到了,躲一边笑抽成一团。
齐娘从屋里出来进了厨房做晚饭。
晚饭在大堂里吃,只有齐娘、郑三、苏绚三人。
苏绚穿到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能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被鱼香肉香馋得不住咽口水。可又不能大快朵颐一番还得学着他二人细嚼慢咽。苏绚简直要被折磨疯了。
席间,郑三道:“还未知姑娘贵姓。”
苏绚:“唔,姓朱……”
齐娘:“……”
苏绚把饭咽下去,道:“姓苏,叫苏绚。”苏绚自嘲道:“哪是什么贵姓,讨饭的罢了。”
郑三瞬息间表情古怪至极。再看向苏绚时的眼神透着股诡异的复杂。
苏绚茫然道:“怎了?”
齐娘道:“无事,吃饭罢。”
对,吃饭吃饭。苏绚埋头苦吃。
齐娘半响又道:“姑娘来樊丹做甚?寻活计罢?”
苏绚嘴里满嘴嚼饭,并未立刻做出回答,心念电转间脑中闪过各种念头。片刻后她道:“自是来寻活计的。不过我这人愚拙且无常人之貌,活计怕是难找罢。齐娘可有甚指点?”
齐娘略微迟疑了一下,道:“若姑娘真想寻个活计齐娘倒是有处地方可为姑娘引荐。既如此,明日便带姑娘去走走罢。”
苏绚笑了,感激道:“那便有劳齐娘了。日后就是齐娘要我做牛做马,我定都不会推辞。”
齐娘轻啐一声,不再言语。
吃饭吃饭。
一席晚宴,三个人,心思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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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樊丹城,城南繁华,遍地黄金。
城南五道巷,御衣坊。
齐娘与掌柜的在店铺柜台边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偶尔掌柜的会飘来两眼在苏绚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
苏绚眼睛在店里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她昨日就与齐娘来过这处,这家店铺非常大,流金装潢的壁墙上挂满了各种款式名贵而华丽的服饰、以及与着装相关的佩饰、头饰、胭脂水粉、足靴等等,当真是应有尽有,玲琅满目。
店铺掌柜的也是位平易近人的贵妇,神态亲切,没什么架子,可与齐娘一比还是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圆滑。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像是谈拢了,朝苏绚走了过来。齐娘却带着苏绚离开了。走了一会,到了僻静处的一座院子门前,停下。
苏绚被齐娘与那掌柜的神秘兮兮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院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只开了半边,掌柜的又出现在眼前。
苏绚:“……”
苏绚赫然明白过来,这应是那店铺的后门!
苏绚没想到店铺后还有个那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多处宽广的厅堂,厅堂里均有在缝制服饰的女子。一路走过长廊,掌柜的在前头引路,走得极慢,似乎刻意让苏绚参观浏览。
苏绚:“齐娘?这是要是做甚?”
齐娘道:“姑娘不是欲寻活计么,掌柜的这儿正缺人,你来这处试试。会做衣裳罢?这活儿不累,且工钱不少……”
苏绚抓狂道:“做衣裳??我、我我不会啊!”
掌柜的笑了,回过头来,道:“无人生下来便会,都是学出来的。找位师傅带着,便会了。”
掌柜的将苏绚与齐娘引进一间堂屋里。大堂中央是一条两米余宽的通道,两侧整齐均匀的放置有一台小型简易的缝纫车及装着缝纫工具的锦盒。每台缝车后都席地坐着一位姑娘。姑娘们见掌柜的来了,均纷纷抬起头来。
“秀儿哪――!”掌柜的夸张喊道:“瞧!我给你带了个徒儿来。”
苏绚:“……”
那名叫秀儿的姑娘竟连头都未抬,只用淡淡的却十分悦耳的声音道:“掌柜的,秀儿哪敢收徒儿,送去给月儿姐姐罢。”
掌柜的哧道:“若真送去给月儿了,你还不得数落我这掌柜的偏心么。来,姑娘,叫师傅罢。”
秀儿终于抬起头。人如其名,她长得十分秀气可人,属于小家碧玉型的气质美女。细嫩皎洁的脸庞,没有任何修饰,却是苏绚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秀儿看了眼掌柜的,目光便定在苏绚身上,没有做声。
掌柜的又道:“小姑娘刚来,这儿的规矩还不甚明白,姑娘们多担待着些别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掌柜的交代两句便拉着齐娘走了,留下苏绚一脸便秘的表情站在众人的目光洗礼下。
秀儿开口道:“姑娘如何称呼?过来坐着罢,无需拘束么。”
苏绚依言坐到她边上。她的位置与左右两人相隔甚远,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且身后的衣料架上挂满了比其他人的麻布棉纺华贵许多的锦织绸缎。看的出,这秀儿在这里是有一定地位的。
苏绚一身粗衣麻布,与一身绸缎罗衣的秀儿坐到一块,有股说不出的违和滑稽感。苏绚瞟见她凝脂般的纤纤玉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握成拳缩于衣袖中。下一秒却又固执地伸了出来。
苏绚别扭道:“师傅,徒儿名唤苏绚。”
秀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却是对苏绚的恭敬很是受用,看着她,道:“苏姑娘,唤我秀儿罢,这声师傅怕是受不起的。”
秀儿眼睛余光瞥到苏绚手上,随即露出淡淡的嘲讽,又道:“这手怎这般粗糙,形如男子。”
不高不低的一句话,便引得堂内人的目光同时射向苏绚粗糙的手上。竟还有人掩嘴笑了起来。
苏绚:“……”
苏绚忍住嘴角的抽搐,道:“我本就是粗人,穷有一身力气也只会干力气活,这些细致的针线活自是不会的。”
秀儿细柳般的眉梢微微一扬,在苏绚干瘦的身体上打量了一圈,不信道:“这倒是真真瞧不出来,苏姑娘一身力气能有多大?”
苏绚眼睛在她的玉手上贪婪流连,阴阴笑道:“师傅的手这般细嫩,徒儿只需轻轻一拧,便能折断了呢。”
秀儿:“……”
众人:“……”
这话突如其来,石破惊天,气氛徒然间变了。
秀儿脸色僵硬,嘴角扯了几下,堪堪笑了。
短暂的一阵沉默,打破沉默的人出现了。
右手边,离秀儿最近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挪了过来,嗔道:“掌柜的也真是,明知秀儿忙无闲暇还让你带徒儿。”
秀儿眼中现出欣喜之色,道:“季姐姐可有空闲,帮我带着罢。”
被称作季姐的女子为难道:“这、不好罢。”
秀儿道:“便劳烦季姐姐了。秀儿谢过,掌柜的那儿自由我去说。”
季姐嫣然一笑道:“好罢,秀儿何需同姐姐客气。”
苏绚夹在两人中间很想咆哮一声以证明自己不是死人!
季姐转过来,朝苏绚眨了眨眼,满带笑意。
苏绚愣了半秒,瞬间了悟,随即屁颠屁颠地跟着她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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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季姐姐本着为人师表的职业道德敬业地给苏绚教学:“这是皮尺,这是剪子……锦盒里边便是针线……缝纫车以后再教罢……不不不,若是缝制丝绸,锦绣,裘皮时得用丝线……”
这锦盒简直是个百宝箱!季姐叽哩呱啦一股脑说了个通透,近半个时辰过去,她深出了口气,道:“这便会了罢。”
苏绚头昏脑胀,两眼冒圈圈。
季姐从身后衣架上扯下一块麻布,给苏绚,道:“且先缝个东西试试罢。”想了想,又道:“做个钱袋子。”
苏绚脑子“叮”的一亮,做钱袋子?这还不简单!于是高兴地接过布,穿针引线忙起来。苏绚拿剪子咔咔咔,从一大块麻布里剪出一块长方形,接着对折起来。
季姐并未看她,寻了空便开始忙自己手上的活。
大堂里时不时会有姑娘小声交谈,本还算安静,突然一人道:“今早上候府又送来绫罗衣料,依是被月儿姐姐退回去了哪。”
一时间,群起哗然。
有人道:“得了罢,她只给皇宫与将军府做衣裳,别的达官贵人怕是不用惦记了,月儿那手,可珍贵着呢。”
苏绚心想,这叫月儿的真牛叉!同时又想,女人爱八卦,搁哪儿都是天性。
秀儿埋着头嗤笑道:“月儿姐姐倾慕霍将军谁人不知,可这天下倾慕霍将军的女子又岂止她一人。更何况霍老太太脾性难以琢磨,拒人于千里,这将军夫人不是谁想做便能做的哪。”
随即有人附和道:“可不就是么。前些日子将军府设宴,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月儿亲去府上送衣裳,不想连将军的面儿都未见着就被老夫人‘请’出府去了。”
众人惊诧:“当真有此事?”
那女子道:“自是真的,将军府里的丫头送裘皮来这处,还笑话了咱一通。”
话一说完,满堂“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苏绚被吓得一震,手没稳住,自己把自己狠狠扎了一下。十指连心,那一针扎下去疼得苏绚差点尖叫出来。
苏绚:“呜呜呜啊啊啊……”
众人:“……”
季姐微诧道:“姑娘?”
苏绚伸出手指,面目扭曲道:“手、手扎到了呜呜呜。”
季姐无语好半响才忍笑道:“当心些罢,一会儿就不疼了。”
苏绚要死不活地捂了一阵,缓过神来时发现手已经没有痛觉了,遂又振奋精神做起事来。
众人还在聊着一姐月儿的八卦,苏绚一边听一边做,缝了拆拆了缝,几十针下去,钱袋子做好了。
苏绚把袋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得意的不行。刚要拿给季姐看,就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月儿身边的丫头道,她之所以不接制衣的生意是因为她正忙于筹备来年秀选大会的缘故。我想,凭她的手艺及在樊丹城的名气,若真是有心还真不定能进皇宫为帝王家侍事。到了那时,这身份地位自不可同日而语了罢。”
满堂安静。众人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识趣地埋下头,不再言语。
苏绚偏头,看见她唇角不易察觉地弯着。
苏绚道:“师傅……”
季姐道:“叫季姐。”
苏绚十分乖巧道:“季姐姐,钱袋子做好了。”
季姐看着手里这个样式粗陋得令人想哭,线缝得七歪八扭松松散散不堪入目的钱袋,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苏绚见她神色有异,忙问:“怎了?”
季姐没说话,而是拿了同样一块布,让苏绚认真看着,接着描出样式形状,度量,裁剪,缝制,修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开口自由收缩,精致的圆袋便做好了。
苏绚拿两个袋子一对比,果断把自己的那个塞进腰包里。紧接着默默地面无表情地学着季姐刚才的步骤重新做。
一个上午便如此过去了。苏绚缝了拆拆了又缝,反反复复做了又做。季姐看在眼里,觉得甚是欣慰。
午饭时间,季姐领着苏绚去吃饭。
这院子比苏绚想象中的还要大,且复杂。像一个设施齐全,井然有序的制衣工厂。院中央长廊两边的大堂是厂房,环着院东西两侧的是宿舍,后门旁一字并列的食堂。
然苏绚此时此刻很想把那位传说中的一姐月儿暴抽一顿,她觉得现在坐在食堂里,看着矮桌上的饭菜肚子饿得打结却不能动筷子的两百多号人心里都有这念头。
苏绚拉拉身边的季姐,低声道:“还得等多久?”菜都凉了!
季姐笑道:“饿了罢?”
苏绚诚实地点点头,季姐道:“丫头也快回来了,再等会罢。”
苏绚:“平日里都是如此罢?她不来吃大家都不能吃?”
季姐笑而不语。
苏绚道:“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恨她!”
众人在惊疑中投来惊喜的眼神:终于有人把这话说出来了。
邻座的姑娘道:“姑娘不是樊国人罢?”
苏绚:“何以……会问起这话来?”怎么一下子扯到她的国籍问题上了??就因为她不认识一姐?
那女子道:“今日见是齐娘带姑娘来的,便作此猜想,说错了姑娘莫怪。”
苏绚道:“无妨。我与齐娘不过是……”苏绚突然想到什么,道:“齐娘不是樊国人?”
“她是南容国人。”季姐道,“不过来了樊丹城数十载,已与樊国人无异了。这御衣坊掌柜的便与齐娘是深交,齐娘也是这儿的老主顾,姑娘们都认识。”
苏绚想了想,道:“我与齐娘也是数日前方才相识的,,只不过托得她在这寻了份活计。”
季姐又道:“南容国国姓苏,苏姓乃南容王族姓氏。”
苏绚:“……”不是吧。
苏绚挣扎道:“难道樊国没有姓苏的??”
季姐:“有,极少。只在两国交界之处……”
苏绚登时开心道:“我乃从丘隅而来,不正是两国交界之处?”
季姐:“……”
邻座的女子笑了起来,道:“南容人又如何樊国人又如何,姑娘何需在意,即有缘相识相处便是朋友么。”
这话苏绚爱听。
此时季姐口中那月儿的丫头一脸菜色的回来了,没好气地道:“姐姐说不过来了,大伙吃饭吧。”
呼啦,众人大开吃戒。
晚上回小院,苏绚一路上都在琢磨她是南容人的可能性,以及齐娘是因为她有可能是南容人所以对她照顾有加的可能性,更甚至于她是否有可能是南容国王族一份子的可能性!
回到小院,见郑三在劈材,遂跑过去,道:“小哥。”
“唔。”郑三道,“姑娘回来了,那活计可还做的来?”
苏绚高兴道:“姐姐们都待我不错,挺好的。”
说着从兜里拿出自己缝的钱袋,道:“小哥,给你。”
郑三接过来一瞧,脸上当即是和季姐如出一辙的表情,苏绚道:“别嫌弃嘛,谁没有个第一次啊!我下午缝的就很不错了,季姐姐还夸我来着!”
郑三哭笑不得,没敢打击她。心想就算是个男人第一次缝这玩意都不会弄得这般丑!
苏绚笑嘻嘻道:“小哥,我帮你劈柴罢!”
郑三知道她想玩,遂未阻止。
苏绚拎起斧头挥下去,啪啪啪,一根根大圆木头被劈成几半,竟是大小均匀,形状整齐划一。
郑三笑道:“姑娘学过武罢?”
苏绚咕咕哝哝:“这都看得出来?以前学过的,不过换了副身子之后就没再练了。现在连个胖子都打不晕……”
郑三:“……”
苏绚道:“小哥也会武。”
郑三莞尔道:“大樊男子三岁开始习武,我又怎能不会。不过也且是略懂皮毛而已。”
苏绚眼睛闪亮亮:“改日切磋切磋?”
郑三正要应答,苏绚见齐娘从厨房里端着碗筷出来,立马扔了斧头,奔进屋里。
郑三:“……”
不过片刻,苏绚在门口嚷道:“郑小三!齐娘喊你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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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作为21世纪生活在飘扬红旗下五讲四好的有为女青年,苏绚本着大无畏精神以自身诠释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什么叫表里不一什么叫披着羊皮的灰太狼。在经过一段时间紧密无间不分你我的朝夕相处之后,文艺女青年苏绚同志的文艺女流氓气息不断外泄。由于两点一线的单调、枯燥、悲剧生活让苏绚不堪忍受,于是不断撮度同样不老实本分的郑三,两人经常有事没事,没事找事的给齐娘搞点恶作剧找点小麻烦添点堵,以此来增添生活乐趣。让齐娘对他俩的称呼从质的突破上升到量的改变。从最开始的“郑三,姑娘”到“兔崽子们”到“你们这俩孙子”再到“挨千刀的东西”……让苏绚深感中华语言文化的博大精深魅力无穷。
晨起,两孙子一块吃早饭。
郑三看苏绚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样,料想今日应是不用上工了,便问她今日如何安排。
苏绚慵懒道:“吃好了再回屋睡会,响午时应了季姐陪她到逍遥楼听曲儿……晚上我去帮小哥收铺子罢?”
郑三揶揄道:“整日摸鱼打诨,手艺学得如何了?还在缝钱袋子?”
苏绚眼皮一翻,道:“小哥别瞧不起人啊。”刚开始她手确实有点不听使唤,可勤能补拙不是?!更何况她脑子又不笨。这些日子她跟季姐学得有模有样的,季姐还夸她聪颖伶俐来着。
苏绚豪气万丈道:“我明日给小哥做件衣裳!” 什么钱袋子,苏绚压根不记得有过这事!
郑三乐了,点头,又道:“逍遥楼离小火巷子不远,你到那家卖炒皮酿的摊子买两份,留着晚上吃。”
“那得排很久的队……”苏绚嘀咕。放下筷子,挠脸。那表情恨不得把这张丑脸抓烂了。
郑三看看她,道:“怎了,又痒了?”
苏绚手肘撑在桌上,把脸侧到他眼前,忧心忡忡道:“里边好像还长东西了,瞧不见但摸得出来,一粒一粒的,小哥你瞧瞧?”
两张脸离得太近,险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郑三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瞧了瞧,而后道:“还是去医馆找郎中仔细瞧瞧罢。”
苏绚心想你就夹着尾巴装吧,我昨天还看见你调戏小姑娘来着。等了等,见郑三没动静,无趣坐下了。
响午去小火巷买炒皮酿,排了近一个时辰的长龙大队。买了四份炒皮酿,有郑三爱吃的羊肉味蒜香味,有苏绚爱吃的猪肉味和鸡蛋味。苏绚本想两份留着给郑小哥,剩下两份她便与季姐一块吃。不料到了逍遥楼,见不仅季姐来了,平日里玩的好的几个姑娘也都来了。无奈,苏绚只好硬着头皮在大家绿莹莹的目光注视下分了两份。
“得了罢。”季姐嘲道,“捂得这般严实,还怕我们抢来吃了不成?”
“就是哪就是哪。”姑娘纷纷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对郑小哥好得都赶上对郎君了,若是让姐姐为了两份炒皮酿去站上一个时辰姐姐还不干呢。”
苏绚悲愤道:“梅子姐!吃人的嘴短哪!”她和郑小哥那可是纯洁滴革命友情!
转移话题:“诶!你们瞧,那是谁来了?”
众人望向楼道口。
“呀,那不是施侯府的千金嘛。”
苏绚这才仔细看去。只见一女子身披绒裘外衣,里着绸缎丝纱,乌黑的长发及腰,肤白若雪。就连她身后的带的两个丫鬟都称得上是粉雕玉琢的美人。
有人给苏绚八卦:“施侯府千金施侯颦儿,年方十九,在樊丹城乃数一数二的才秀佳人。几月前大病了一场,听人说病的连娘亲都不认得了。如今能来赏舞听曲,这病应是好了罢。”
店小二殷勤地过去招呼,不多时便见小二领着三人朝苏绚这边走来。
季姐抿了口茶,淡淡道:“今日阁楼雅席被包场了?”
梅子笑道:“应当是罢。不知是哪位财爷过寿,方才的舞曲里不是还有祝寿的么。”
苏绚感慨道:“得花多少银子哪。”她现在是越来越仇富了。
梅子道:“花不了多少银子,也就一千两罢。”
苏绚:“……”我什么都没听到。
话语间,那千金大小姐已经过来了,就在她们这桌的旁边。
好家伙,一个人一张六人桌!
众姐妹相互使了个眼色,都不说话了,悠哉悠哉地品茶,漫不经心地看前方的舞台。
邻桌,店小二道:“小姐几月未来逍遥楼,这楼里新增了几款点心,小姐可要品尝品尝?”
施侯颦看她的丫鬟,丫鬟道:“次日再尝了罢,今儿的点心按以往的上,小姐许久未来,自是有些怀念的。”
小二应承一声,利索地退下了。
丫鬟道:“小姐?”
施侯颦把整个二楼扫了一圈,咧了下嘴道:“我以前怎爱来这种地方!”看着都无聊啊。
俩丫鬟看起来比她还难过,道:“这逍遥楼便是小姐最常来之处。”
施侯颦呆滞几秒,摇了摇头,又道:“记不得了,脑子里乱哄哄的。”
施侯颦又道:“方才小二的说有新款的点心,可否全都上来尝尝?”这身子的主人以前的习惯都不靠谱啊。
一丫鬟嘴角抽了抽,令一人道:“小姐可是有甚想吃的罢,杏儿唤小二让伙厨去做。”
大小姐两眼放光,欣喜道:“当真?”
苏绚听得发昏,心想三人到底谁才是主子啊?想吃个点心还得征求丫鬟同不同意?这大小姐做的也太悲惨了吧?再看苏绚这桌,众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姿态配上双目圆睁如饥似渴的眼神交流,怎么看怎么惊悚。
苏绚都能料想到明日于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新话题:施侯府的千金,失、忆、了!
那边,施侯颦兀自高兴了一会,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垮下脸,幽幽看了口气。紧接着就听她似是自言自语地缓缓道:“以前那家伙总是看不惯我吃这个吃那个,肯德基麦当劳她说是没营养的垃圾,营养快线也不准我喝,说我神经,幼稚,说我爱吃的东西里面全是地沟油防腐剂吃多了早晚一天变脑残。可我就爱……”
“啪”茶杯坠下,在桌上洒了一片水花。
梅子尖声道:“你这丫头怎连杯茶水都端不稳!你瞧瞧衣裳都湿了,还杵着做甚!”
苏绚猛地站了起来,全身微颤,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脸上一片青白了。
季姐斥声道:“叫唤甚,让小二来收拾便是。”
不小的动静引起了周遭的侧目,施侯颦偏头,看了眼这衣着普通,微微向前躬着身一副胆小怕事模样的背影,觉得无趣,便不再多看。话题被打断,她也不想再说了,只是心里还想着那个人,悲伤不已。
店小二很快将湿水的地方擦净,苏绚方才坐下。
季姐看着她,道:“怎了?身子不适?”
苏绚摇了摇头,扯出一个笑容,道:“无事。只是手滑了,梅子姐无碍罢?”
苏绚背对着邻桌,指尖轻颤。她使了使劲,将手握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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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苏绚神色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四下里车马如织行人如梭,却仿佛都不与她相关一般,已是有些魂不守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逍遥楼里出来的,满脑子都是那些让她胆战心惊的熟悉话语和刚才那惊鸿一瞥,她在那眸子里看到的似曾相识的神色。直到被道上的马车狠狠撞了一下,撞得生疼,神识才慢慢恢复过来,发现自己正走在季姐身后,陪她逛街呢。
苏绚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些,快步追了上去。
季姐斜她一眼,揶揄道:“还魂了?”
苏绚赔笑道:“还了还了。琢磨事儿呢方才。”看看四周,明知故问:“梅子姐呢?”
季姐嗤了一声,说:“早先回去了。”
苏绚嘿嘿讪笑,随季姐进了家铺子,眼前当即“唰”地一亮。不亮不行啊,这店里满屋镶金嵌银的珠宝首饰配饰险些闪瞎了她的狗眼。
季姐一件件仔细挑磨,苏绚只看不摸,反正她现在也买不起。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季姐挑了个成色不错的翡翠镯子,一支镀金的吊坠头簪。掌柜的喊价四百两,苏绚眼睛立马瞪得跟灯笼一般。她不可置信地瞅着季姐,怎么瞅也瞅不出季姐身上带有四百两银子啊!
季姐不慌不忙,开始讨价还价。大刀阔斧、荡气回肠。最后竟然砍到一百八十两,成交了!
苏绚在一边看得两眼发直,瞠目结舌,心下暗自佩服她的狡黠聪慧。
去结账时,掌柜的取了一支类似药膏的东西一并给了季姐。苏绚这时才发现这店里连胭脂水粉都有卖的。季姐收了东西,看了看苏绚,又向掌柜的要了支,方才从钱袋里取出两锭大银。
苏绚认得这个数,加起来一百两银子。
季姐道:“只带了一百两银,剩下的让伙计明日到坊里取罢。”
掌柜的乐呵呵地答应了。
出了铺子,季姐给了苏绚一支“药膏”,苏绚忙问那是用来干嘛的。季姐解释说,抹手用的。苏绚有些不好意思,印象里每次陪人出来逛街都白拿她们的东西,自己也没给她们买过什么,挺过意不去的。
季姐叫她别在意,说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出来逛,不就图个开心么。
两个人聊了会,季姐又道,再过两个月就到年节了,让苏绚过年到她家去玩玩。她家在城外的小镇上,离樊丹城并不远。苏绚这时才得知季姐全名叫季芸,十岁的时候便来了樊丹城,进了御衣坊学艺。
苏绚问,为什么别人会唤她季姐?
季姐就说,她与夏月,祁秀是最早进的坊,三人里她年纪最大,两人便唤她作姐姐。后进来的晚辈也都跟着叫了。
苏绚就笑着说,季姐姐你年纪不轻了,为何还不找个郎君嫁了?
季姐佯怒踹她,说我今年方才二十二呢!年轻得很。说完沉默了很久,才又道,以前有过这念头,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按照大樊民俗,女子一旦嫁了人便不可再出来给人做事了。
苏绚不解,问她为何?
季姐道,留家中,相夫教子,照顾婆婆公公。再想出来给人做事,是不被婆家人允许的。又说,她手艺虽不如夏月精湛卓绝,手也不如祁秀灵巧,可这手艺也是十几年一朝一夕练出来的。有人赏识她做的衣裳,有人愿花银子买她做的衣裳,那便是她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了。琴棋书画舞这些她是不懂的,懂的也只有这个。可若日后连这手艺也不能做了,即便日子如何安适富贵,活着也觉得无趣了。
苏绚听完,愣住了。
许婷婷问:“苏绚你累不累啊,天天练天天练,我看着都替你累!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苏绚鄙视道:“你有哪天是不累的?睡一整天你都累!不去,我下星期还有比赛呢。滚远点别打扰我修炼。”
许婷婷说:“叔叔阿姨都会去看吧?每次都见他们去了。”
苏绚眉眼一挑,说:“肯定会去的。他俩就这一个共同话题。”
许婷婷:“啊??”
苏绚说:“可不就是么。我妈喜欢唱歌跳舞化妆逛街买东西,我爸整天研究他的书法绘画古董文学。我妈说我爸一奸商装什么高雅,我爸说我妈还一知识份子呢简直俗不可耐……总之这两人就没个意见统一的时候,就是跳舞两人还挺支持的。我妈说,在舞台上多光鲜亮丽光彩照人啊。我爸说,跳个芭蕾啊,古典舞什么的还是不错的,修身养性么。结果我牙还没长齐呢就被这两人骗去舞蹈学校报名了。”
许婷婷被逗得直乐,突然说:“我的营养快线,不许喝!”
苏绚把杯子一扔,说:“靠,还以为是牛奶呢。幸好没喝!”
许婷婷又说:“那也是你老爸老妈喜欢啊,你呢?不喜欢就别这么拼命嘛。”
苏绚说:“不喜欢我还练了它十几年,有病啊我。从小跳到大,如果哪天不跳了,日子会很无趣的吧。”
季姐走着走着,发现苏绚又落下了。不由得愠恼,走回去一手拧在她耳朵上,嘴里念道:“魂呢魂呢!!魂又到哪儿去了!”
苏绚疼得龇牙咧嘴,不住讨饶。
深秋初冬,昼长夜短。气温在太阳坠下地平线后骤然下降,寒风凛凛。
苏绚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了,远远的,她看见城门外一大队人马正向城内疾驰而来。守城的将士竟未拦截,苏绚还没来得及闪开呢,马群就从她身边嘶喊着呼啸而过了。
苏绚被一路扬起的尘灰呛个半死。
郑三在不慌不忙地收拾铺子,见苏绚来了,乐了。见苏绚手里提的食盒,更乐了。
苏绚嘟嘟哝哝,不满道:“怎还没收拾好啊……”
郑三就说:“你说要来帮忙,若我都收拾妥当了,你还来做甚?”
苏绚放下食盒,走到烧茶水的炉子旁去烤火,说:“我说笑呢,小哥也信啊?”
郑三噎了一下,说不过她,又继续收拾,不过手上的动作快了许多。
苏绚歪着脑袋,问:“方才那些是什么人?看上去挺有气势的哪。”
郑三道:“还能是谁,霍将军与他的亲卫队。”
苏绚:“……”
苏绚瞪着眼睛道:“谁?你说那是谁?!”
郑三莫名其妙,道:“霍飞虎与他的亲卫队,怎了?”
苏绚呆滞几秒,突然间捶胸顿足抱头抓狂加发狂道:“我连他长啥样都未瞧清楚啊!!终于逮着机会能见一见大人物大明星我容易嘛我容易嘛我!!呜呜呜啊啊啊……”
郑三看她那撒泼的模样,不禁大笑:“怎了,你也倾慕他了?”
苏绚变脸极快,一板一眼道:“我不倾慕他,谁爱倾慕谁倾慕去!”她就弄不明白身边的那些女人怎么都对他着了魔似的。不管去了哪儿,什么话题,绕老绕去总能绕到“霍将军”这三个字上面。要么是霍将军昨个怎么怎么了,今儿个将军府如何如何了,或者就是哪个姑娘又对霍将军怎么怎么了。搞得她现在听到那三个字就条件反射的脑壳疼!
苏绚一边烤火一边不自觉地习惯性地八卦起来:“他们这是干啥去了?这阵仗,打家劫舍哪?”
郑三一时没忍住,肩膀抖三抖。他打心底觉得这丫头挺有趣的,跟她呆一块总能乐起来。
郑三道:“捉逃犯去了罢。就是那贪污赃款的河渊州州府徐庸,不是逃了嘛。”
“啊。”苏绚倒是有听坊里的姑娘议论过这事,大抵是那河渊州府贪污巨款被查,在押至樊丹受审的途中越囚逃了。徐庸还真有两把刷子,皇帝派了几拨人去愣是没把他逮住,于是龙威大怒,就把大名鼎鼎的霍将军给派去了。不过看刚才那架势那速度,也不像抓着人的样子啊。
苏绚疑道:“人没抓着罢?” 这大名鼎鼎的霍老兄也不咋滴嘛。
郑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没瞧见人,应是就地处决了。”
苏绚:“……”
苏绚打了寒颤,不问了。
霍飞虎速回将军府,将连日奔波风尘仆仆的一身行头换下,匆匆洗漱一番,着回一身黑金战袍,便一路无阻直奔皇宫内阁议事殿。因他一入城便差人来报,所以此时殿内灯火通明也不足为奇。然内阁大臣、兵、工部侍郎全数皆在,却有些出乎意料。往往这个时候就不会有好事。不是皇帝想杀人了,就是有人想杀皇帝了。
霍飞虎与帝王皇甫麟年纪相仿,俱是硬朗英俊之男子。且不说二人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熟识与信任也且先不论,就霍家追随先祖打下大樊,祖祖辈辈誓死效国至今未曾出过奸佞,皇室一族对霍家以礼相待以贵相处这一点来说,他霍飞虎已是与朝臣地位身份不同的。然而他却从未恃宠而骄,虽见了帝王可不行跪拜之礼,却也是严谨地恪守为人臣子之本分。
霍飞虎将他这几日追拿徐庸的情况据实以报,皇甫麟不现喜怒,听完只是淡淡道:“这么说来,那徐庸不仅贪了赃款,还准备通敌卖国?”
霍飞虎道:“是。”
于是接下来,满殿静谧。
皇甫麟阴着脸又道:“爱卿连日辛劳,终使罪臣得以诛之,孤深感欣慰。”睨了眼众臣,冷冷道:“叛国通敌的丧家之犬须得镇国将军亲自前去方才得诛,孤又是深感惭愧啊。” 皇甫麟抓起桌上玉茶杯把跪在前头的大臣砸了个劈头盖脸。
众臣匍匐在地上,惶恐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这主子不好伺候啊,想杀人的时候一句“拖出去斩了”都不带商量的啊。
皇甫麟一身戾气,斥道:“给孤滚出去。”
众臣鱼贯而出。
霍飞虎未动,依旧立于原位。
皇甫麟摔了茶杯还不解气,站起来在殿内暴躁地踱来踱去。太监慌忙给他沏了茶,皇甫麟坐回来,气消了些。
皇甫麟抿了口茶,拿起玉案上的折子朝霍飞虎扔去,道:“南疆送来的加急密报。” 还未等霍飞虎呈开来看,皇甫麟已经等不急道:“南容苏蓉二氏政权逼宫篡位了。这场腥风血雨来得太快太凌厉,听探子道,苏蓉瑾于半年前闭宫不理朝政怕是幌子,估计早被逼死了,否则苏容二氏不会如此轻易夺了位。”
霍飞虎浓黑剑眉拧紧,此时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为何烦躁暴戾。
南容国易主,还易了个誓死与大樊水火不相容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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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苏绚连日来心事重重,做起事来颇有股力不从心的感觉。不过手艺仍在渐长,前几日依言给郑小哥做了件衣裳,做工还不错,郑三挺惊讶的。
齐娘没有苏绚给她使绊子,日子倒是过得舒坦了,晚上又继续给这俩孙子做饭吃。
苏绚心想,这样的生活其实挺好的了,比起她那段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有了这顿没了下顿的乞讨生涯,简直算得上奔小康了。因此她不断告诫自己,该知足了。可每次一想到那个极有可能是好友许婷婷的施侯家千金,心里总是闷得喘不过起来。
苏绚至今想不明白那日在逍遥楼她发现这个秘密时的所有反应。原是同一个世界的知己好友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她的惊诧和恐慌竟超过了喜悦与激动。她不希望徐婷婷认出她来,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想法。而这些想法,让苏绚唾弃自己。
季姐一个巴掌挥来,苏绚猛地躬身埋头避过。
苏绚愤怒道:“这又是做甚!?”季姐拍她脑袋拍上瘾了!而且每次力道都不小,疼得她半死。
季姐慢慢悠悠地道:“魂回来了罢。”
苏绚悲愤:“一直都在呢!”
季姐不信地“嗤”了声,苏绚抓了抓脸,没话找话道:“师傅给的玉肌膏挺好用的,这手瞧着白嫩了不少哪。”
季姐轻声斥道:“乱叫甚么,谁是你师傅。”
苏绚舔着脸道:“谁人教我手艺谁便是我师傅,这师傅能乱叫的嘛?” 话说完了,祁秀远远地瞪了她一眼,苏绚假装没看到。
对面,梅子打圆场道:“这大堂,谁人不能称得上是你师傅?一个称谓而已,何须在……”无意间向苏绚瞥了一眼,话猛地哽在喉咙里。
苏绚挠脸的手一顿,感觉指尖触到了湿热的液体。
“啊―――!!”梅子拔声尖叫,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苏绚:“……”
事实证明苏绚的重生之路没有最衰只有更衰。成了乞丐没银子没爹没娘没本事都算了,好歹她还有副倍儿健康的身体不是。现在倒好了,原本她就长得丑,还给毁容了,老天爷不给她活路啊!
医馆里,苏绚躺床上,哭哭啼啼嘤个没完。不是因为伤心难过,她是疼的!
齐娘与季姐都在边上看着,俱露出惨不忍睹,堪堪作呕的表情。苏绚心知肚明,任谁见了她这血肉模糊的脸都会有那种表情,所以她也不去计较了。
大夫刮下她下颚最后一块皮肉,放下了刀具。
苏绚疼得没命干嚎,季姐忍无可忍道:“够了罢!闭嘴!”
苏绚呜呜呜,满眼泪水。
大夫洗净手,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作孽哪……”
苏绚接嘴:“可不是么!”
大夫被噎了一下。
齐娘瞪了她一眼,道:“大夫请说。”
大夫指了指盆里那血淋淋的皮肉,道:“这虽是上好的羊脂乳皮,不过顶多也只能用四个月。这位姑娘未及时将其摘除,乳皮下的肌肤透不过气便长起了疹子,疹子破血便使得乳皮与脸皮融在一块了,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齐娘与季姐同时看向苏绚,苏绚含冤带恨悲愤道:“那甚么皮是甚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我没用过!”
大夫不疾不徐解释道:“羊脂乳皮通常作易容之用。与人皮无异,透气,轻薄,与肌肤贴合隐蔽。”
齐娘、季姐:“……”
苏绚:连脸都是假的,呜呜呜。
齐娘道:“她这模样……”
大夫一笑置之:“自是可以痊愈的。我予你开些方子回去,照着方子用药,七日之后再来罢。”
季姐见无事,安慰了几句,回坊里了。
齐娘向大夫借了块破布,让苏绚把脸遮上,带她回去了。
齐娘按着方子给苏绚熬药,熬出来的黄色药汁与药粉调成糊状,抹在她脸上。
苏绚脸上火辣辣的疼,哎哟哎哟地叫唤,齐娘揶揄道:“跟猫儿□似的,你就不能停歇一会?”
苏绚很听话,不叫了,静静地躺着。过了会又道:“齐娘?”
齐娘道:“又想作甚?”
苏绚想了想,说:“为何对我这般好?”
齐娘:“你还晓得我对你好哪?还以为你那良心都狗吃去了。”
苏绚:“不是说大恩不言谢的么,一直记心里呢……”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怕你嫌弃我,哪天赶我走了,我都没银子付你房钱……还有小哥……”
齐娘笑道:“现还不会赶你走的,等赚了银子付了房钱再赶走罢。”
苏绚释然高兴,不记得脸上还抹着东西,咧嘴一笑。好不容易抹均匀的药糊顺着脖子流了下去。
齐娘深深吸了口气。
苏绚立马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登时挺直了身板绷紧了脸一动不动。脸上的火辣劲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舒爽的清凉,苏绚连日来未曾睡过好觉,此时倦意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亦梦亦醒间似乎还听到了小哥的声音,闻到了炒皮酿的香味。
苏绚翻了个身,心想到,明天叫小哥买来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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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又要吃?!”郑三道:“没银子了,不买。”
苏绚撒泼赖皮:“小气小气!一袋炒栗才十个钱。借我银子嘛我要吃我要吃……呜呜呜啊啊啊……”
郑三被她嚷得脑袋突突突的疼,登时原形毕露现出凶狠的嘴脸。
苏绚被他吓了一跳,蹦出三米远,声音小了不少,商量道:“等会儿我卖了做好的衣裳,回来就还你银子还不成……”
郑三:“今日不是得去瞧大夫换药了?”
苏绚一怔,说:“对哦。那……等以后有了银子再还你啊啊嚏!”
郑小哥瞥她一眼,摇头,态度坚决。
齐娘……齐娘压根没打这边看过来,继续熨衣裳呢。
苏绚嘴一撇,只好灰溜溜地坐回火炉旁烤火,不甘心的听着叫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声音越来越远。
屋里一阵沉默。半圆状的铁炉里炭火烧得正旺,依稀可闻火星四溅的噼啪声。苏绚眼望着炉子出神,淡淡的金色火光在遮住她脸部的白色绸巾上跃动飞舞。等她再开口时已然是响午十分,于闹市人流中。
苏绚说:“小哥真真小气!”
齐娘对她的厚脸皮感到由衷的敬佩,道:“得了罢你。你真当自己是他老娘还是他媳妇儿?大冷的天在栈子里忙活来去都不够你白吃白喝白拿的罢?郑三欠你了不成?”
苏绚在白绸巾的遮掩下咬牙切齿声音却依然平和地道:“我说了会还的。”
这话显然不足为信,齐娘一笑置之。
不多时两人来到御衣坊,卖了苏绚做的三件蓝绸袍衣,一双靴鞋。得了十五两银子。掌柜的应着齐娘这层关系倒没有苛扣她的,苏绚感激得很。
掌柜的说,小姑娘手艺不错,等脸好了再来我这干罢,掌柜的不亏你。
苏绚笑得比花儿都灿烂,可惜因绸巾遮着脸瞧不出来,只见她眼睛弯弯的,说,掌柜的不许我来还不成哪。我可挂念掌柜的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想得我可苦了。
掌柜的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苏绚与齐娘一道去了医馆。天寒地冻,入冬之后医馆便成了门庭如市之地。
近半个时辰过去才等到伙计唤她,让她进里屋去给大夫瞧。
这大夫姓刘,精神抖擞的一个老头子。
摘下苏绚脸前的绸巾,刘大夫左右瞧了瞧,不住点头。
苏绚就问:“这脸,算是好了罢?”亏得她上个月从这回去之后就没照过镜子,脸上也一直遮着,怕一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自己都嫌弃自己,没勇气继续活下去。
刘大夫没答,递了面铜镜给她。
苏绚迟疑接过,嘴里嘀嘀咕咕地把铜镜立起,脸凑上去,一看。
苏绚:“……”
苏绚双眼圆瞪,举着镜子从左边照照,右边照照,贴着镜子照,把镜子放得远远的照,又凑近朝镜子捏了捏脸,拱了拱鼻,撩了撩眼皮……最后僵硬地转过头看齐娘,颤着声儿道:“这、这这、这个人……是我嘛?!”
齐娘早在十几日前就被惊傻过了,所以对苏绚以上一系列的神经质举动稍能理解,淡然点了点头。
苏绚两眼无神呆滞半秒,立马扔了铜镜扑到刘大夫脚下,声泪俱下恸哭嚎啕:“神医哪!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哪――!”
齐娘心想这回丢脸丢大了,恼羞成怒将苏绚又拖又拽终于出了医馆,还不忘给她把面巾带上。
苏绚还在哽咽,肩膀一抽一抽的,眼睛红得像只小白兔。踏着青石板路,乖巧地跟在齐娘后头。
愈临夜天愈冷,不多时苏绚冻得脸色发青,在寒风中凌乱。苏绚不停地呵气搓手,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为什么出门的时候不听小哥的话多穿两件御寒的衣裳,堵什么气,真是笨蛋。
回了小院,齐娘入厨,苏绚蹲在炉火边上烤火。等啊等,等到掌灯了小哥才回来,一脸风霜。
郑三见了一桌大鱼大肉,直摇头叹气,苏绚道:“小哥别这样咩,我发了工钱,请你俩吃顿好的,以后决不乱花钱了。”
郑三听完方才欣然入座。这一顿饭,吃得圆满。
晚饭吃完了,苏绚奔回房间。
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女人。
苏绚端着镜子使劲照啊照,对着铜镜拗造型做鬼脸,恨不得脸上再开出朵花儿来。
闹了一会忽的就静了,面无表情地端详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并非倾城美貌,却绝对可以说是优雅端庄。高挺的鼻梁使得面部轮廓分明,眉间竟还带着股淡淡的英气。苏绚喜欢这模样,太喜欢了。凭着这张脸,以后找工作应该是方便多了。转念一想,还找什么工作,这辈子安安心心四平八稳地赖在御衣坊得了,不然还上哪儿找像这样不用日晒雨淋,流汗流泪,不会挨骂的好差事?
想着想着,门就被敲响了。
苏绚习惯性地那绸巾系上,系完了又觉得好笑,不过系着,去开门。一瞧,不正是郑小哥么。
郑三表情不太自然,咳了声,道:“夜深了怎还不睡。”
苏绚笑道:“睡着了还能给小哥开门嘛?”
郑三脸上发烫,估计是火给烤的,递给她一袋油纸包着的炒栗子,说:“回来时恰逢那小贩,顺带买了些,还热着,趁热吃罢。”
苏绚:“……”
绸巾下,苏绚一副哭笑不得,惨不忍睹的表情。
郑三以为她还在为早上的事情闹别扭,吁了口气,道:“嗳,是小哥不对,本就不花几个钱,该给你买的。”
苏绚说:“小哥别忘心里去啊,我真不生气了。” 说完把炒栗捧过来,脸登时扭曲了。
这哪里是还热着?明明是还滚烫着!
郑三忙不迭道:“拿袋口么拿袋口……”
苏绚悻悻然,左右手轮换着抓袋口,心下了然。难怪说小哥吃完饭就不见人了,跑得比她还快,原来是跑厨房捣腾这玩意去了。撒个谎罢还漏洞百出的,回来时买的栗子到现在还能热着?这天气不冻着就阿弥陀佛了。
郑三又问:“去医馆瞧大夫了罢,大夫如何予你说的?”
苏绚犹豫了一瞬,随即道:“无事了,待疹子完全退去便好了。”不知道小哥看了她这样子会有什么反应。
郑三似是松了口气,笑道:“这便回去睡了。”
他那屋在苏绚对门,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苏绚没动,看他回屋。
郑三点了油灯,一转身,赫然发现满满一篮子的炒栗子放在桌上。
苏绚哈哈笑了起来,忽闻轻灵的簌簌声一片。
入冬一月后,终于下起了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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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苏绚问齐娘:“我是谁?”
齐娘如是说:“定是个爱财如命的小贼。”
梅子道:“我瞧着不像。哪有小贼长得这模样的,多标致多水灵哪。”
苏绚嘿嘿窃笑。
梅子又道:“再说了,你们瞧她那大手大脚花钱的模样,想必是生在大户人家,不定是哪个贪赃枉法官宦家的子女,朝廷捉拿的罪犯,不然易容做甚?”
苏绚就笑不出来了。
苏绚问季姐:“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嘛?”
季姐面无表情道:“关我何事。”
齐娘不知第几次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苏绚赶紧两眼一翻,三缄其口道:“都说脑子被马踢过,哪还记得!”总不能说自己是从21世纪穿来的罢,那就不是脑子被马踢过了,那是脑子有病。
齐娘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屋外鹅毛大雪纷飞不绝。四个人围在一起烤火,天冷手脚做事都不方便,歇息的时候便多了。季姐与梅子早在初秋之季便做足了冬寒时御寒的衣物,钱袋子早就鼓鼓胀胀的了。这时有事没事就往小院跑,名义上是来探望齐娘的,实则是来蹭饭蹭温暖的。齐娘苏绚也乐得她们来,毕竟两个人实在有些冷清。
苏绚低着头,正严肃地想她没准真是朝廷钦犯的可能性。我是谁?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她一阵。那时她还是个乞讨的,所以在当时纠结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一个乞讨的就算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还是个乞讨的么,改变不了什么东西。可时至今日,这事儿必须得好好琢磨一番才行。
我是谁?干什么的?家在何处?家里还有没有亲人……以及,为什么要易容?
易容,那就意味着这张让她满意喜爱的脸见不得人。又或者说,暂时不能大摇大摆地公诸于众。刘大夫曾告诉她,那甚么羊脂乳皮本就价值不菲,作易容之用更有诸多挑剔。由此看来这副身体的前主人并不是身家贫寒之辈。且定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改变容貌。
苏绚开始脑补她各种版本的身世之谜。
最天雷的莫过于:她其实是某一国皇帝的女儿,集皇帝万千疼爱于一身,享尽荣华富贵。可惜好景不长,她的父皇不幸被奸臣暗害,她恶毒的后妈串通奸臣乘机篡权夺位!她忠诚的仆人与她一起逃出宫,还给她易了容。遗憾的是在恶毒的后妈的围追堵截中与仆人失散,最后活活饿死了。
最狗血的莫过于:她其实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与一个贫寒书生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奈何家人要棒打鸳鸯,她和那书生只好……私奔!可惜书生没钱没本事,养不起她,最后两人情深款款,含情脉脉的,都饿死了。
反正结局就是饿死的。要不然为啥自己醒来的时候饿得胃都抽筋了。
苏绚打了个喷嚏,往火炉旁挪近了点。
季姐忽地道:“怎来了半天不见郑小哥。这般冷的天还去小栈看生意?”
齐娘答道:“年关将近,进城出城的人多,正是最忙的时候。”
季姐和梅子同时拿眼斜苏绚,寓意明了。
苏绚垂着头,没看见,她也不想看见。
季姐本想嘲她两句,又听梅子道:“总倦于屋内霎是无趣,不妨咱出外头走走罢。”
苏绚:“……”
苏绚抬头看看屋外,在看看梅子,哑然。
片刻后四人分别披上袍衣,脚裹皮革长靴,手执油散,逛街去了。
大雪纷飞,积雪成堆。樊丹城内却喧哗不减,依然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繁荣昌盛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流将街道上的覆雪融化,露出湿淋淋的青石板路。道路两旁的酒肆茶馆趁了这严寒的天气越发生意兴隆,顾客盈门。
四人逛着逛着,就逛到了面馆里。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下肚,苏绚总算来了点精神。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哪儿哪儿都短的苏绚只好舍命陪这群小女子了。
雪天能玩什么?可多了。
堆雪人是最赋童趣的、打雪仗是最刺激的、把雪揉成小球球往人脖子里塞是最阴损的。出门前抱怨不休的变成了玩得最疯最乐不思蜀的。
苏绚在白净的雪地里滚来滚去,悲愤交加:“你们三欺负俺,俺不和你们玩了……走开――呀!”
季姐阴森森地走向她,道:“礼而不往非君子,怎能说不玩就不玩。”说罢一手抓了把雪,一手伸向她的领口。
苏绚两手死死揪住衣领,没被季姐扯开却差点把自己勒死,尖声叫道:“齐娘、齐……救命啊啊啊。”
齐娘一身狼藉从雪堆里爬起来,啐了句:“早死早超生罢!”
苏绚不死心地扭来扭去,却终是被季姐抓了个档口。
一把雪塞进来,苏绚登时有种透心凉,心飞扬,灵魂出窍的感觉。
“小哥!你得给俺报仇哪――!”随即两眼一闭,两腿一登,假装一命呜呼矣。
季姐这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拍掉浑身的雪渣子。
梅子不住笑道:“都够了罢,仔细得了风寒。”
季姐嗤道:“她有千年龟甲护身,风寒算个甚。”
装死的人小声抗议道:“俺没那个玩意,俺很脆弱滴!”
齐娘使了个眼色道:“让风雪把这脆弱的人埋了,咱走罢。”
季姐梅子二人心领神会,转个身蹬蹬蹬地走了。
苏绚:“……”
苏绚一个驴打滚,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跟在三人后头,嘴里嚷嚷道:“不带你们这样的,太讨厌了……”
苏绚捏着嗓子说:“季姐姐,时至今日,俺对你刮目相看。”世人都被这人贤良淑德,温婉大方的表象给蒙惑了。季姐才是名副其实的披着羊皮的老虎,还是母的!
季姐哼的一声,道:“彼此彼此么。”
苏绚提议道:“咱去逍遥楼听曲儿看舞罢,那儿暖和。”
齐娘接口:“吃的也多。”
苏绚眨着大眼睛特纯良特乖巧地看着她。
之后便真的去了逍遥楼,听曲儿看舞品茶吃点心,这日子当真过得逍遥不已。
但从上次至今,苏绚再没有遇到过许婷婷,也就是当朝丞相施侯博之独女施侯颦。苏绚有些许失落,不过却很释然。
许婷婷和她都是一个德性,这种地方对她们来说本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苏绚来是为了蹭吃蹭喝蹭温暖,而目前家境优越许婷婷压根没这个必要。
苏绚不觉抿嘴微笑,那家伙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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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年二十九,樊丹城里城到处都是人,闹声喧天。齐娘早已料到,于是大清早便把还在睡梦中的苏绚从被窝里拎出来,同她一起买年货。
年节必备的东西例如一整头熏猪、鸡鸭、活鱼、梅酒、大红灯笼鞭炮等都已买齐,今日主要是置购些小菜,糖果糕点一类。
响午,苏绚又被齐娘赶去帮郑小哥看小栈打下手。人潮拥挤,苏绚挤在人群里不知被踩了多少脚被摸了多少次屁股才到了城门口。
把守城门的官兵手持长枪,人数比平时多了几倍,想来是来维护秩序的。倒别说,进出城的人比街上人还多,却算得上是井然有序。
苏绚出了城门,远远就看到小哥站着,在和客人说话。走近了才看清,小哥微微向前躬身,立于桌旁,一副谦卑的模样。那一桌坐着一位黑发及腰,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背对着苏绚,看不见容貌。
苏绚咧咧嘴,感情小哥又在调戏良家闺女呢?
苏绚喊道:“小哥我来啦~”
郑三闻声看去,见了苏绚竟是不顾桌前人,转身笑了,道:“你咋来了。”
苏绚双手交叉抱着手臂搓啊搓抖啊抖,心想如果不是齐娘凶神恶煞地威逼她,她才不来呢。嘴上却说道:“怕小哥忙不过来就来了呗。”
这时,原是坐着的女子猛地站起,动作幅度之大把郑三和苏绚都惊了一跳。
郑三这才意识到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连忙示意苏绚先去烤火。
那女子道:“等等!”
那女子转过身来,刹那间如中雷殛一副见了鬼的似的表情。
苏绚:“……”
苏绚被她看得心虚,忍不住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脸前依旧蒙着面巾,看不见脸,但总的来说还是挺人模人样的嘛。为什么这小仙女似的姑娘让她有一种“我很可怕”的错觉?
苏绚嘴角抽了抽,干巴巴地和她打招呼:“小……姑娘,你好啊。”
那女子并未理她,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
一旁,郑三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阴骛。
苏绚不解地在女子和郑三之间看了看,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某种念头一掠而过,脱口道:“姑娘认得我!?”
“不、不曾认识。”那女子兀地笑了起来,道:“我唤鹿儿。小哥的远房亲戚。这位小姐当如何称呼?”
苏绚被人尊称小姐还是头一遭,登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苏绚瞄了眼小哥,觉得他不太高兴,犹豫了一下,道:“我、苏绚。”又道:“鹿儿姑娘方才为何……?”
鹿儿自嘲地笑了笑:“初见你时以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故过于欢喜罢了。多瞧了几眼方察觉看走了眼……着实……嗳。”
苏绚心想你刚才那样不像高兴过了头倒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还多年未见,鬼信呢。面上却理解地笑了笑。
鹿儿有心要与苏绚多聊会,郑三却不胜耐烦,把苏绚赶去干活。不多时又说要收铺子回去了。苏绚觉得小哥今天有点不对劲,不对劲的源头来自于那个鹿儿。他和鹿儿关系貌似不太好。苏绚对小哥的家事也不好多问,决定今天好好听话,绝不逆了小哥的意思。
抬眼,见鹿儿依旧做于桌旁慢悠悠地饮茶,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苏绚瘪瘪嘴,心想自己要是有这样的表妹自己也不待见她。
年三十。大清早,鞭炮声不绝于耳。
季姐、梅子早早过来了,每个人都带了新年贺礼。苏绚鼻子发酸,使劲揉啊揉,被众人一阵揶揄调戏后一个个追着拳打脚踢起来,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季姐松开苏绚,挥一边去,道:“别闹了,收拾妥当了这便走罢。免得耽误了时辰。”
苏绚挥着拳头耀武扬威,眼珠子转了一圈,道:“去哪儿?季姐姐你要回家了?”
季姐道:“那倒是不急,姐家不远么。等晚些在回去罢。”
苏绚点点头,忽地道:“去朝圣么?”
季姐:“是。”
苏绚登时两眼发亮,有点迫不及待了。朝圣啊,皇帝啊,太后皇后啊!!多么珍稀罕见的品种啊!!还有那甚么霍将军,终于能一睹其芳容……哦不,英姿了!
出门时只有苏绚、季姐梅子三人,其他人并未跟来。苏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走在路上,问季姐梅子:“齐娘为何不去了?”
梅子道:“往年倒是见她有去的,不过料想也是去做番样子罢了。毕竟不是我大樊百姓,哪来的诚心为大樊祈求福运?”末了又道:“南容与大樊习俗不同,她们那儿的年节应当是咱这的阳春三月罢。”
梅子这话说得夹枪带棍的着实难听,苏绚真想替齐娘反驳两句。她倏地想起初见时齐娘对她说的那一番令她印象颇为深刻的话:且不论从何处来,只要进了樊丹城便是樊丹人,更何况大樊子民本就是一家,即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所以之后,她再从别人口中听到齐娘并非樊国人这件事时,她真的感到有些惊讶。可即使这样她依然觉得齐娘早在意识上将她自己当成樊国人,与大樊融为一体了。朝圣应该是齐娘每年都会去的,年前半个月就一直听她叨念来着。
季姐问道:“那鹿儿姑娘是何来头?”
苏绚立即答道:“她自个说是小哥的远房亲戚,表妹。”
季姐摇了摇头,道:“不像。”
苏绚摸下巴,一副老道横秋的模样,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不像。”
季姐透过现象看本质:“观其言谈举止,颇有气度。衣着打扮简而不素。机智聪颖,城府颇深,不是盏省油的灯。”
苏绚简直想膜拜她,心想您老人家第一次见着人姑娘,相处不到一个时辰,话没说到十句就能看出这么多?您才是那盏最不省油的灯呢。
大街上有调皮的孩子在放鞭炮,嬉声笑语洋溢着幸福。苏绚兀自觉得在背后议论别人实在是无趣得很,话题一转,道:“还得走多久?朝圣可有甚讲究么?”
季姐看她一眼,道:“无甚讲究。只是同陛下一齐祈个福,承天庇佑我大樊国运安康,百姓安居乐业罢了。”
苏绚:“哦,那还得走多久?”
季姐伸手朝前方遥遥一指,道:“到那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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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华安北门,位于皇宫东北侧。宫墙高筑,达十丈有余。威严宏伟,固如金汤。樊国律例明申严禁,凡距皇宫百丈之内不得设立摊铺,不得大声喧哗。除武举、秀选、朝圣之时常人不得于宫门前百丈之内行走。
辰时一刻,华安门前广阔的空地之上,人群逐渐聚拢。片刻后宫门开放,御林军身着铠甲盔衣,手持金枪,列队而出,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十足。
先是御林军,后是亲卫军,两军里三层外三层,犹如金刚铁甲般将宫墙护于身后。
辰时三刻,万人空巷。华安门前人山人海。
苏绚、季姐、梅子立于人群之中。苏绚生平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不由踮起脚,前后左右望了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视线所及之处黑压压的全是人,后面竟看不到头。看这架势没有上万也有近七八千,苏绚当即惊讶不已,下意识抓紧季姐的袖子,以免等会散场时被人挤死或者踩死。
季姐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莫怕,等会走慢些便是了。”
苏绚点了点头,不过还是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辰时四刻,宫墙之上,古钟撞响。太监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那一时间,全民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绚也跟着跪下了,念完万岁又偷偷抬眼往高处看。只见高墙之上现出几抹鲜艳的颜色。皇帝一身金黄铠胄,负手立于一众人前,威严尊贵,一显无遗。
好一个英气俊朗的男人!苏绚目光在年轻帝王身上停驻。活在21世纪的苏绚还有点近视,可现在这副身体视力好得出奇,竟能让她看清几十米外的一个人的面貌。真心帅啊……苏绚心中赞道。之前她觉得小哥就长得挺不错的,轮廓分明有致,鼻梁高高挺挺的,眼睛点了墨似的漆黑有神,怎么看都能称得上帅哥一枚。可与眼前这位一比登时就显得……诶。
皇甫麟朗声道:“起身罢。”
太监接着高唱:“起身――!”
百姓站起,纷纷仰头,全场肃静。这回好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了,苏绚庆幸。
皇甫麟的声音威严而充满气势,响彻整个会场。苏绚没仔细辨听,她还有更关心的事情。
苏绚侧过头小声问季姐:“陛下右侧站的可是太后?”
季姐点点头。
太后念过四十,保养得极好,透着股富贵的风韵。苏绚一猜即中,当下有些欣喜。
苏绚又猜:“那太后身旁站的老夫人是?” 那老夫人看模样应该比太后年纪稍长些,面容眉宇间有股淡漠的犀利。
季姐不答。
苏绚又道:“陛下身后的可是皇后?”真可惜,挺拔伟岸的皇帝把身后的人挡了个严实,只能隐约看到一身白绒裘衣现出。
季姐:“……”
苏绚又问:“那个穿……”
话说了个开头,只觉周围无数道鄙视的目光射来。
季姐踹了她一脚,道:“闭嘴。等会会与你讲明。”
苏绚讪讪歉笑,不敢再出声。眼睛却滴溜溜地在高墙上扫个不停。帝王左侧均为高大威武,身穿绛红、深蓝、黑金各式武袍,威风凛凛的男子。右侧均是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的美貌佳人。料想应当都是王室贵族。
苏绚的目光在看到右侧最边缘时停了下来。
那处站着的人是施侯颦。施侯颦一身淡红色绣袍,面容精致,却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正前方。那模样似是在认真倾听帝王的金口玉言,实则早已魂魄出窍,不知去了何处。
苏绚不禁失笑,猜想她多半是被父母赶来的。
会场中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轰声,乌压压的百姓俱是纷纷交头接耳,相互哗笑起来。
这一吓非同小可。
苏绚只觉得这密集的嗡嗡嗡声快要把她的耳膜震裂了。
苏绚捂着耳朵问季姐:“发生何事了?” 这皇帝说了什么让大伙激动成这样!
季姐看样子真想给她一掌,梅子神色哀怨地叹息数声,缓缓道:“陛下言道,霍将军不参与明年秋季的武举了……”
苏绚:“……”
苏绚同情地看着她。
梅子又道:“凭甚连任三届武举状元就不可再比了?!以前从未有过这个理!陛下简直是无理取闹么!”
季姐:“说这话会被杀头的。不过我不会去告密便是了。此举确实可恨!”
梅子:“明年不去给官府建场台了帮忙了。”
季姐道:“我也不去了。”
苏绚同情地看着她俩。
未几,会场中嗡嗡嗡的声音静了。
皇甫麟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染着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孤期许明年再与尔等会面,新年伊始,愿孤千千万万的子民安康乐业,愿吾大樊气运昌盛,功业千秋!”
百姓自发齐齐跪下,朗声诵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天庇佑我大樊国泰安康,功在千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山呼万岁,气势磅砣,场面壮观无比。一声声万岁一阵压过一阵,如有撼动天地,直冲云霄之势。苏绚不禁为之动容,在那一刻,她忽地感觉到了心中某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那股力量仿佛坚不可摧,仿佛无所不能。她在想,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信念。
“这个国家之所以强盛繁荣,在于其民有坚定而团结的信念。”苏绚客观评价道。
天又飘起了雪花,三人行于人潮之中,苏绚竟不觉寒冷。
梅子扭扭怩怩地道:“陛下虽是喜怒无常,性情不定,听人说有时还暴戾嗜杀,但……还称得上是一代明君。”
季姐于一旁沉吟点头。
苏绚讶异道:“息怒无常!?暴戾嗜杀?!这还算明君?哪门子的明君!?”
梅子瞪着圆圆的大眼,愤愤道:“你……你懂甚么!”
苏绚乐不可支,笑嘻嘻道:“梅子姐对陛下真是爱恨交织哪。”
梅子登时羞怒不已,作势要打。苏绚连连躲闪,撞到身边路人又忙不迭地赔礼道歉。苏绚这时才猛然想起,那传说中的霍大将军长甚模样她还不知道呢!当即问道:“霍……将军原是站哪儿的?怎未听他说两句?!”
季姐夹在两人中间不甚在意道:“未来罢。总有机会见着的。你何时去我家?”
苏绚有点失望,没见着大明星。想了想道:“初四罢。”
季姐应了声,睨她一眼,道:“我早些过来,你莫贪睡。”
苏绚开心点头,又说:“初五去梅子姐那儿,嘿嘿。”
梅子气哼哼道:“去做甚么!?”
苏绚朝她挤眉弄眼,说:“去给梅子姐当丫头使呗,使唤够了给口饭吃就成!”
梅子终是被她逗乐了,掩着嘴笑个不停。
苏绚蹭到两人中间,狠狠地抱住她们,肉麻兮兮地来了一句:“姐姐们,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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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夜。
城内一片火树银花,雕栏玉砌之景。上万盏挂起的薄纱透明花灯浮于空中随风轻轻摇曳,亮着微光。遥遥望去,宛如仙境般美轮美奂。
时值戍时,城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俱是晚饭后出来赏灯观景之人。
苏绚缓缓踱步于人流之中,像只慵懒的而肥胖的猫。她左右两边分别是鹿儿与齐娘,身后是小哥。四人颇具闲情雅致,美景在目,均是悠哉不已。
苏绚两手扒在河畔护栏上,望着眼前的灯火通明,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惬意。转眼间看见小哥蹲在不远处,捡了支簪子。
苏绚三两下蹦过去,也蹲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看,眼中溢着兴奋的光芒。
郑三无奈道:“再等会罢。指不定人家正回头来寻了。”
苏绚瘪瘪嘴,说:“给我瞧瞧呗。”
郑三犹豫了会,拿出来给她看了看。
苏绚这下更没别的念头了。这簪子看上去就不值钱啊。于是两人傻乎乎地蹲在桥上嘀嘀咕咕等人来认领。
齐娘一眼瞥到他俩那傻帽样,果断扭头。
鹿儿则是倚着围栏,沉默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不多时,还真是有人来寻了。小哥还故意刁难了人姑娘一番才把东西给人家。苏绚无语心想,调戏良家闺女这种事小哥干起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乐在其中啊!不由得有点鄙视他,不满地磨磨唧唧:“难怪吃了饭就嚷嚷着要出来赏灯呢,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看漂亮姑娘看得眼都直了哪。”
郑三帅气的眉毛微微拧着,瞪了她一眼。
苏绚凶神恶煞地回瞪他,齐娘道:“明日十六了,秀选初试开始了罢。”
苏绚明白了,难怪城里突然间冒出那么多美女,满大街都是。
苏绚好奇道:“鹿儿,你怎不去试试?”她觉得鹿儿长得比街上那些漂亮多了。
鹿儿嘴角勾了勾,心情愉悦道:“小姐呢?为何不去试试?”
苏绚蓦地一怔,随即双眼圆睁夸张而惊讶道:“你在拿我寻乐子罢?!我可不想去陪陛下睡觉!”
三人:“……”
郑三险些站不稳,比她更夸张地大笑起来。
苏绚忙假意咳了声,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被绸巾掩盖的脸蛋隐隐透出一丝尴尬的红晕,道:“好、好罢。我知道选出来的秀女不是去陪陛下睡觉的……是去当官的!当王后的!”
三人:“……”
郑三笑得打跌,腰都直不起来了。
齐娘也是乐不可支的模样,声儿都颤了。
苏绚:“……”
鹿儿细柳般的秀眉挑了挑,眼中带着深意,忽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小姐在御衣坊所做的伙计一月能拿多少银子?”
苏绚道:“怎的想起问这个?”想了想,又说:“依目前我的手艺与速度,一月最多能制四套衣裳,有二十两银子的工钱。”
鹿儿:“如是季姐那般呢?”
苏绚:“我怎知晓……有一百两多些罢。”
鹿儿明显地笑了起来,道:“小姐可知大樊官吏,以州府大人为例,一月俸禄多少?”
苏绚:“……”
鹿儿继续道:“月银二百两、粮五十旦、锦缎二十匹、这仅是朝廷给的。而下属的私礼、官吏间的礼尚往来、商贾大户的敬礼、这些收益,可是数不清的。”
苏绚瞳孔不自觉地眯了眯,道:“这又如何,于我毫无干系罢。我非朝廷官吏,即使每月只拿二十两银子,那也是我应得的。”
鹿儿坦率直言道:“小姐即听懂了鹿儿的意思,自然晓得鹿儿想说甚么,为何不考虑考虑?若小姐有心,鹿儿自会全力相助。让小姐以此等方法入朝为官或入皇宫辅事对鹿儿来说并非难事。”
苏绚静了。
而齐娘与郑三脸色一瞬间古怪至极,相互难言对视,似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然而苏绚只是默默看了她两眼,立刻又嬉笑起来:“鹿儿别拿我寻乐子了。”推了把郑三,道:“咱去锦桂楼吃个点心罢!吃完了回去睡个觉,这贼老天这般冷……”
那时苏绚在想,鹿儿、齐娘与小哥一定都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事情。例如关于这副身体前主人的一些秘密。换个角度说,这副身体的前主人生前与鹿儿三人极有可能是认识的,又或者说,鹿儿三人认得那个人而那个人不认识她们。如果是相互认识的话,那么鹿儿齐娘小哥会怎么看待现在的她?真的相信她只是失忆了?应当是信了。不但信了,而且处于某种目的她们似乎并不想让她想起什么,甚至还试图干预、影响她的人生。她们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她好,因为苏绚相信,齐娘小哥,甚至鹿儿,她们都是好人。
翌日苏绚起了个大早,清晨时装模作样地坐于炉火旁缝了会衣裳。早饭过后不久,在齐娘的叮嘱下拎了盒糕点,去御衣坊上工。
见御衣坊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是笑容洋溢的模样。苏绚自然也是乐得不行。众人心思皆还沉浸在节日喜庆祥和的气氛中,倒不忙着手上的活,纷纷接耳交谈,嬉声笑语。
苏绚平日里只跟季姐、梅子及周边容易说话的姑娘们玩得好些,在不太熟的人面前还是一副规规矩矩安安分分的乖巧模样。不过今天确实高兴,一时没怎么顾忌,说话就有点口无遮拦,不知所谓了。
听到众人谈及今日秀选初试,苏绚想起了昨晚鹿儿的那番话,便随口接了句:“要过初试应当不是难事罢。我家鹿儿昨晚还于我说,若我有心,她定能助我夺得头筹,入朝为官呢。”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这话本就是句自讽的话,可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来,再听到别人耳中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大厅里安静了极短暂的一阵,紧接着就有人“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之后所有人都笑了。不少人脸色奇妙地看向她,目光中不仅带了股不屑,更带了股浓重的讥讽。
苏绚抬起头时心突兀地猛跳了几下,忙不迭自我讽刺道:“我当时就朝她说道,若我这半人半鬼的模样都能取了名次,那秀举也不必办了。可不是呢嘛,我大樊美貌如花才德兼备的女子多不胜数,就我这样的给王后做侍婢都不成呢……呵呵、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
那一刻,苏绚在华丽的锦衣布料下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嘴里吐着谦卑的话语,眼中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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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回来,苏绚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穿着古怪的衣服,乌黑的头发长长的束在身后,腰间斜斜的佩着一把很长很重的剑。她身后跟着众数躬身垂头奴仆模样的人。所在的地方像是一个花园,目光所及之处百花怒放,万紫千红。她在那株木芙蓉前施然停下脚步,说:“来人,予本宫折支芙蓉花。”很快,娇艳的木芙蓉被小心翼翼地呈到眼前。她伸手捻住时,猛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木芙蓉花瓣被风吹落,飘往她身上。木芙蓉却不再是木芙蓉,而是化成殷红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裳。她盛怒之下拔出长剑,砍下了那摘花奴仆的头,湿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发狂咆哮,面目狰狞。
画面转瞬即逝,十载沉浮,熊熊烈火将黑暗的夜空映得一片火红。到处都是哭声,惨叫声,武器碰撞声。她手里拖着一把三尺九寸的腥红长刀,神色阴冷鸷寒,缓缓走于一片混乱的宫殿之中。她像一个噬命的魔,仿佛能随时砍死任何一个冲上来与她交战的逆臣贼子。她终于到了该到的地方。凌乱不堪的大殿之上,赫然绑着她的母亲!她满目通红似要眦裂,痛苦地看着那一幕。那群胜利的人在朝她阴笑,暗红色的唇,像张开了血盆大的口,挥着锋利闪着刺光的大刀朝她母亲砍了下去。
“不――!!”她声嘶力竭地狂吼。
“不!不!住手!”苏绚两条胳膊疯狂地挥动起来,身体像触了电一样抽搐了几下,猛地撑起身来。
苏绚头痛欲裂,抱着被子急喘片刻,汗水浸湿了她的发际和里衣。她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听到鹿儿叫她。
苏绚将眼中的慌乱和迷惑掩了下去,起身洗漱。
齐娘念叨了一番,因为苏绚今日起晚了。给她热了馒头,齐娘不满道:“赶紧吃罢。现都巳时过了,上工次日便去迟了,这掌柜的会想你是有心怠慢……”
苏绚垂着脑袋恹恹地吃早饭,无精打采地听她训话,心思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吃好了,苏绚才低声道:“我不去了。”
齐娘听见了,一下子愣住了。
问道:“为何?”
苏绚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说。静了一会,听鹿儿道:“小姐气色不佳,昨晚可是做噩梦了?”
苏绚道:“没有。只是睡得不踏实罢了。”
鹿儿:“不去就不去了罢,总也饿不死,小姐可是有其它打算?”
苏绚抬起头,看向她。
鹿儿脸上是关心的征询神色,没有得意轻蔑,没有高人一等的姿态,没有任何让她不喜欢的感觉。苏绚嘴角微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鹿儿也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小姐可是想好了?”
“昨夜想了一宿。”苏绚眼睛眨了眨,有些迟疑,思索片刻后道:“初试已经开始了罢,只怕是来不及了。”
鹿儿眉毛挑了挑:“小姐莫担心,鹿儿自有法子。初试无需在意,咱不走寻常人走的路么。”
苏绚听了觉得好笑,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此时再看鹿儿,就觉得这妞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苏绚又道:“这可得花不少银子……罢了,我再去趟御衣坊,拿些衣料回来做衣裳,先换点银子花。其余事便有劳鹿儿安排了。”
鹿儿点了点头,目中颇有欣赏神色。
齐娘回过味来,对苏绚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惊讶不已,嘴巴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想心思被鹿儿猜了个透。
鹿儿眼睛微眯,弯成诡异的弧度,朝齐娘幽幽看了一眼。
那个瞬间,一股寒意从地底钻入了齐娘的五脏六腑。
苏绚是个行动派,是那种有了目标就会勇往直前毫不畏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更何况她连乞丐都做过了,还怕个甚?还会有比那更凄惨可悲的下场吗?也不过是死。死就死吧,反正她这一生本就是偷来的。她又想起她老妈经常叨念的那句话,世上哪有什么委屈?任何人经过衡量,一定会为他想得到的东西而付出代价。
苏绚找了借口死皮赖脸从掌柜的那儿要了几套衣料和平日里自己用的锦箱。临走时去和季姐梅子姐打了个招呼,让她俩有事没事常去蹭蹭饭。她说她以后不想再回来这里了,可是又舍不得她们俩。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磕了一上午。
响午时苏绚回到小院。与她房间相邻的那间房门开着,鹿儿在里边。
苏绚好奇地走进里头瞧了瞧。屋子中央,几张不知从何弄来的长桌整齐地拼在一块。宽阔的桌面上,厚重的书册堆成一座小山。苏绚眼皮跳三跳,暗自佩服鹿儿的办事效率的同时膛目惊心。
她走过去,捧起一本书看了一眼,字体勉强看得懂。
《樊国通史》,嗯了解历史是有必要的,苏绚心想。
放下,拿起另一堆面上的那一本,一看,《战史通鉴》。
苏绚:“……”
放下,拿另一本,一看,脸色一变。再拿一本,再看,脸色再变。
苏绚一脸惊恐,颤着声道:“这、这、这是做甚么?”
鹿儿还在另一头点书,眼皮一抬,给她一个“你别装傻了”的眼神。
苏绚两眼发黑,悲壮道:“这起码有一百多本!”
鹿儿:“应当是一百三十七本。应有的都买来了,漏了再添罢。”
苏绚一口血梗在喉咙里。
鹿儿又道:“小姐可是还有大半年的时月,每日背上两本,再学学琴筝乐器,练练舞写写字吟吟诗……对了,听小哥道,小姐功夫不错,顺着也习习武。刺绣女工、茶艺烹饪这些每日再腾点时候出来也能都学学……”
苏绚两眼一翻,索性晕死在书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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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阳春三月,寒意褪去,春暖花开。今日难得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微风和煦。
郑三手里提着酒菜,早早回了小院。见苏绚还在屋里执笔练字,也无心打扰,搬来张小马扎,悠闲地倚着大树看夕阳。
苏绚索然无味地练字,过了会,忽然问道:“鹿儿,你姓甚?”
对面,在给苏绚昨日的功课作批注的鹿儿抬起头来,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便说:“姓林。”
苏绚严肃地点了点头,一下子又没声了。
鹿儿看了她一会,心下疑惑,起身去看她在干什么。不看不知道,一看登时勃然火起。
苏绚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卷着罪证夺门而逃。扑向郑三身旁,嚎啕道:“小哥!你妹又欺负我!”
郑小哥摸摸她的狗头,觉得这一头长发又顺滑了不少,道:“你又干了甚坏事?”
苏绚脸一变,嘿嘿直笑,把罪证给他瞧。
郑三一看,只见雪白宣纸上,寥寥写了几行字,大部分空余的地方被一副画占据了。画的背景正是这院子。厅堂门口,左起分别为郑三、苏绚、齐娘、鹿儿。四个人手拉着手,前三人都是一副面瘫的模样站着,只有鹿儿的表情最为突出,横眉竖眼,鼻子气得冒出黑烟,张牙舞爪的样子简直活灵活现。头顶还写着三个大字:林鹿儿。
郑三顿时乐不可支,手肘撑着膝盖,大笑起来。
苏绚咧咧嘴,也搬来张小马扎坐旁边,一脸苦大仇深地表情揉脑袋。
“小哥今日怎回得这般早?”苏绚问。
郑三道:“早些回来,看你挨训,寻点乐子。”
苏绚:“……”
苏绚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唾弃自己,小哥被她带得越来越坏了!
郑三眉梢一扬,夸赞道:“字写得倒是不错。”
苏绚有点得意:“那是,我父亲打小教的。我可是什么字体都会呢。”
郑三一愣,突然问道:“你父亲?你都想起来了?”
苏绚一窒。
鹿儿从屋内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斜斜地倚在门边,听二人说话。
短短片刻,苏绚脸色数变。忽地她轻轻轻轻地笑了出来,说道:“小哥,我不想骗你。”
抬起头,仰望西方苍穹,时值垂暮,天际一片瑰红。苏绚轻声道:“我从未失忆,我只不过是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小哥你信么,死而复生。”
郑三沉默不语。眉心微微拧着,与平日里皮里阳秋的模样不同,显得沉稳而冷静。
苏绚心想小哥这样子真是帅得要命啊。
苏绚轻松地拍了拍双膝,又道:“不论过去的我是谁,是何身份,都与现在的我无关了。因为我还记着很多事,所以比旁人更晓得,我死过一次了,回不到过去了。即便是想回去都找不着路了。索性就安安生生地在这活着罢。”这话憋在心里挺久了,终于逮着个机会逮着个可以信任的人说出来,先不管对方信不信,苏绚已然觉得心里舒畅多了。
然,郑三果然是不信的。
郑三嘴角一弯,轻笑一声道:“装神弄鬼。”
苏绚眼睛闪闪亮亮的,看着郑三,笑眯眯地说:“如今这日子过得这般快活,我舒心得很……”话语间苏绚蓦地以让人措不及防的速度向郑三一掌劈去。
郑三敏捷一闪,弹跳间已离开苏绚三步之外。浓黑的眉毛挑了挑,眼中有股淡淡的与狂傲凶狠无关的挑衅,戏谑道:“又要打?”
苏绚嘎嘎怪笑:“小哥服个输我就不打了。”
郑三嘲道:“追上我再说罢。”
做人啊就是不能太得瑟,得瑟过头了,报应也就来了。当鹿儿每日无数遍向苏绚重复她说过的那句话:如今这日子过得这般快活,小姐不是舒心得很嘛?苏绚就想把自己的嘴巴抽烂。同时心里十分坚定地认为,这是鹿儿对她昨天画的那幅画的惨无人道惨绝人寰惨不忍睹的打击报复!
面对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书册,苏绚背的昏天暗地。
在此之前,鹿儿为她制定的计划是:辰时起,辰时二刻至午时三刻,读书两本,并记背大致内容。午时四刻至未时,习声乐习舞。未时三刻至申时,练字、画、礼仪姿态。申时三刻至酉时,温①38看書网中内容写两篇文章出来。酉时至戍时,练武。晚饭吃完,她还得做衣裳赚银子。最后,睡觉。这样紧密高强度的折磨已经要了她半条命,结果鹿儿轻飘飘地来了句:既然小姐日子过得这般快活,咱不妨一日背四册书,写四篇文章罢。
苏绚当时惨叫一声,差点撞死在书山上。
书杂得五花八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大至国史战史小至诗歌民谣,不管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还是匪夷所思的,她都得看,都得记!苏绚觉得她不是去选秀女的,她是去参选国家主席的!
有的时候脑仁“突、突、突”的疼,像有把尖利的锥子在刺她,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厚实而温暖声音在小声地说,坚持,再坚持一下,坚持下去,就能得到想要的了。
苏绚那时会轻轻地呢喃,说:“爸爸。”
而当人每天重复着做某些事时,这时间是过得极快的。春已去,夏初至。随着秀举、武举不断临近,樊丹城内俨然也多了几分明亮的色彩。
城西散落的小院不复往日的闲致清静,院与院间隔的空地之上,每日可见有三三两两的英俊武人在追逐缠斗,而在其旁,总不乏红衣绿裳的妙龄女子驻足观看,嬉声笑语。
齐娘将院里空余的两间房租给了他人,二人均是男子。一人名藩宁,身形修长精瘦,面容清秀,目似点漆,一副斯文书生模样,却不料,也是来考武举的。另一人腰大膀圆孔武有力,肤色棠黑,人正如其名,孔武。虽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是爽直大气之人。
苏绚这日子是愈发过得多姿多彩有滋有味起来了。然有一事不得不提,便是那日苏绚闲时与孔武比武之事。
苏绚未想自己天生神力竟轻易胜了他,而孔武更有如中了雷殛,一时间未能接受他身为强健男子练武十余载竟输给娇弱女子这一事实,被这晴天霹雳雷得里嫩外焦。登时颓靡不堪,对原自信不已的自己产生了各种质疑。
后来是郑三开导了他,输给苏绚没什么可丢脸的。因为她扮的是猪吃的是老虎,不是绵羊反是豺狼。
孔武羞怒之下着了魔似的每日缠着苏绚与他比武,苏绚叫苦不迭悔不当初,只好连着输他几日给足了他里子面子,这才方肯罢休。只是这全身筋骨皮肉似被车轮碾过一般,再提不起半分力来。
苏绚趴在桌上,恹恹地看《樊国战史.四册》。
齐娘清早打扮一番同那御衣坊的掌柜的逛街看戏听曲赏花品茶去了。小哥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漂亮姑娘勾搭不完,再也不用早早回来看他挨训寻乐子了。
樊丹城此时就数乐子最好找了。
鹿儿最生歹毒,恶狠狠警告苏绚呆在家里认真读书写字练舞,结果自己也不知跑去哪里逍遥了。
苏绚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悲催,刚要把书一摔,就听到季姐的声音在耳中徒然响起。
季姐略带惊讶道:“当真是瞧不出来,公子竟是来考武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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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藩宁神色微异,脸上晕起不自在的赤红,堪堪道:“我等虽于人唤作白面书生,但非就想在故纸堆中求得腾达功名,若有机会能策马扬鞭驰聘沙场,就是马革裹尸亦不敢辞……”
季姐轻轻点点了头,目中颇具欣赏神色,浅笑道:“功名利禄尚是浮云,好男儿理当志在四方。”
这厢苏绚已是欣喜若狂泪流满面三步蹦成一步抱住季姐大腿:“终于有人来探监了!终于有个人想起我来了呜呜呜呜……”
季姐:“……”
藩宁:“……”
季姐淡定地一脚把她踹开,不疾不徐依旧从容优雅对藩宁道:“公子莫见怪。这厮疯癫病该是又犯了。”
藩宁膛目结舌。
苏绚哼哼唧唧说:“梅子姐怎不来,季姐姐你又偷懒了哦……噫?这是给我买的嘛?嘎嘎嘎嘎,季姐姐……这怎好意思呢嘿嘿……”
苏绚在一旁乐得手舞足蹈,季姐忍不住跟着乐起来。走过去翻她看到一半的《樊国战史.四卷》。
厚重的牛皮色史书不甚繁冗,字里行间还有细细麻麻的批注。季姐看了一会,道:“这批注的人倒是颇有见地,字字珠玑如落银盘,铮铮有声。当真是好学问之人。”
藩宁忙道:“小生不才,让季姑娘见笑了罢。”
季姐眉一挑,不理他,看着苏绚道:“自己读的书,让别个写批注,你倒是聪明。”
苏绚冲她谄媚笑道:“可是鹿儿让她写的。藩大哥学识匪浅见解独到写个批注怎的了,鹿儿唤我跟藩大哥多学学呢。”
季姐“哧”了一声,苏绚也跟着“哧”了一声,两人俱是笑了起来。只有藩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晚些时鹿儿与齐娘一道回来的,后头跟了俩脚夫,看样子买了不少东西。
后天是斋食节,五大节日中只不比年节隆重的素食节。斋食节三天避讳一切荤腥,有到寺庙跪拜祈福,吃红、黄二色南瓜饼的习俗。百姓现已忙着置购节日用品,到处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息。
苏绚高兴地心想,过节真好!过节就不用背书练字了吧!
倒是真的不用背书练字了,改到厨房帮忙打下手。瞧见小哥蹲在地上削南瓜皮,于是马上有样学样,也捧了个又圆又大黄灿灿的南瓜来削皮。削得是真干净,不仅皮没了南瓜肉也快削没了。见着鹿儿在剥枣核,二话不说也要帮忙剥枣核。枣核剥完了大红枣也基本进肚子里了……
齐娘一忍再忍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一脚把她踢飞出门外。
苏绚蹲在门槛边上看着金灿灿圆通通香喷喷的南瓜饼出炉,口水咽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斋食节当日,碧空晴朗,阳光灿烂得几乎可以把地面照出白光来。
吃了早食,郑三去租马车,齐娘与鹿儿备置物事。苏绚与藩宁干坐着等季姐、梅子两人。孔武在院里喂马儿。
巳时一行人才慢慢悠悠地出发。郑三租的马车是四人坐的,料想是去得晚了,大马车早被人租光了。
郑三一脸窝火的表情跟着马车走在边上,苏绚从车上跳下来,示意鹿儿上去坐。鹿儿倒真不客气,稳稳当当地坐下了。剩下郑三、藩宁、苏绚三人徒步,孔武在前头牵马。
苏绚笑嘻嘻地捏郑三硬邦邦的脸,说:“小哥笑一个呗,你瞧瞧那儿,那姑娘长得多水灵,哎哟那腰真细,跟条蛇似的……”
郑三:“……”
苏绚随手乱指,又说:“还有那儿、那姑娘粉粉嫩嫩的,眼睛水汪汪圆溜溜的多漂亮啊!哎哟人家冲你笑呢。”
郑三忍不住笑骂:“胡说甚么,滚一边去。”
苏绚咯咯直笑,像只骄傲护短的老母鸡。
一路上马蹄踏地吆喝喧哗之声充盈于耳,富丽堂皇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光鲜亮丽的人群簇簇拥拥,皆是往城东方向走去。
城东北隅万福寺乃樊国第一大寺,属皇家寺庙,节日期间寺庙亦开庙门迎来千万百姓涌入祈福。万福寺傍山而建,寺高百丈有余,矗立于山腰之处。山下尽数庙宇围着寺塔而筑,举目望去,殿宇巍峨雄伟,尽显一派皇家威严王者风范。
十五六里的路程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苏绚一路被郑三又拖又拽,终于到了。
郑三同孔武去安置马车,苏绚紧紧拽着季姐,生怕给人群冲散了,她现在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往里走了数百米人群这才松散了些,香庙已近在眼前不足百米之处。黄墙红瓦之下,一株株木芙蓉竞相盛放,于微风中摇曳生姿,当真是美不胜收。
齐娘轻车熟路领着一行人往西侧走去,过了两座庙堂,来到一片宽广的草坪空地上。草地上也有不少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谈笑风生。大伙找了一块空地,都坐下了。
苏绚嘟嘟哝哝地抱怨人怎么那么多,一边揉自己受尽磨难的小腿,忽地又道:“咱坐这偏地方来了,等会小哥找不到咱怎办?”
众人一致给她一道鄙视的眼神。苏绚转念一想,小哥来这儿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对这地方应当挺熟悉才对,遂也不担心了。
片刻之后两人便找来了。郑三手里还拎着盅酸梅汤。
齐娘当即懊恼道:“昨晚怎就忘煮了……”
郑三笑道:“省得麻烦了,这不是有得喝么。”
季姐打开食盒,取出点心来,让大伙就着酸梅汤一块吃点心。
苏绚问:“何时进庙里去?庙里有小尼姑不?”
季姐道:“和尚有,你要见尼姑做甚?”
苏绚:“啊,和尚我见过,没见过小尼姑,想瞧个新鲜呗。”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梅子道:“我才不喜看小尼姑呢,咱可是冲着咱家陛下来的。”
苏绚:“……”
孔武眼睛倏地一亮,睁得圆溜溜的,兴奋道:“可听说霍将军会来,当真?我可是冲着他才来的。”说毕搓手揉指一副跃跃欲试想要打一场的模样。
梅子回道:“往年都来,陪老夫人一道来的。”
郑三一哂,道:“一个大男人有甚好看的,我可是为皇后来的。”
鹿儿当即嘲道:“当真是色令智昏,一个女人怎比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神有看头。”
苏绚:“……”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藩宁。
藩宁脸一红,道:“我也是为目睹将军英姿而来。”
众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季姐。
季姐一副不屑地模样看回去,霸气十足道:“谁来了我看谁,一个都不放过。”
众人:“……”
目光最后凝聚到齐娘身上。
齐娘施然一笑,声音婉转悠扬飘忽不定:“我为佛而来。”
众人均是愣了一瞬,紧接着不约而同:“嘁――!”
午时一刻,万福寺塔钟声敲响。浑厚钟声在喧嚣的尘声中远远传开,声动百里。
“咚――!”钟声再响,千万百姓纷纷抬头起身,无人再交谈,周遭一时寂静。
“咚――!”古钟悠扬,一声声震响天地,荡彻心神。山间林鸟惊飞,掠过天际。
苏绚听钟声响完了,茫然道:“钟响有何含义?”
藩宁答:“一响祭天、二响拜地、三响祭先祖、四响迎天子、五响祈风调雨顺、六响祝国泰民安、七响承千秋万业。”
苏绚点点头,梅子催促道:“快些快些,咱去恭迎圣上。”
须臾之间,人声鼎沸到了极致。
苏绚此时才赫然发现,来时她们脚下竟有一条宽阔的花岗石大道,那时人挤人压根没注意到。而今道路边沿全是挺拔肃杀的禁卫军,外围是一层又一层的百姓。小老百姓们估计是场面见得多了,倒还挺淡定,除了激动呐喊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当然,例外是有的。譬如那几个在人群里拼命往前挤啊挤斯文儒雅气度素质一扫而光的人。挤到前头时整肃有致的队伍已经来了。
百姓登时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明晃晃的銮驾左右分别雕着栩栩如生的腾龙与金凤,在阳光之下烁烁光亮,威武堂堂。其宽一丈长三丈有余,竟用了十匹壮马御架。
前头由都骑军领路,两旁是御林军重重护卫,道不尽的天家气势。
銮驾内,太后拢了拢绣袍,笑吟吟看着皇甫麟的眼睛,道:“陛下倒是深得百姓爱戴,这声声万岁当真是喊得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皇甫麟恭敬道:“母后常言爱民如子,孤自是时时谨记于心,且不论臣民如何爱戴于孤,母后教导有方,功劳定是最大。”
太后被他哄得乐不可支,于身旁霍老夫人道:“我儿不仅治国有方,嘴上功夫更是日益增长,实乃不可多得之良才。”
一席话,数人俱是笑了。
老夫人淡然笑道:“陛下龙鳞凤翎,自不是一般寻常人能比的。”
太后打趣道:“若是飞虎能有皇儿一半的嘴上功夫,不定此时儿孙满堂了哪。”
皇甫麟道:“母后这是损孤呢?”
太后似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道:“这是夸赞陛下呢。”
皇甫麟朗声大笑,又道:“这便是了。樊丹城里待字闺中的闺女谁人不对鼎鼎盛名的霍将军芳心暗许,前些日子施侯卿家……”
老夫人漠然道:“侯府太瞧得起霍家,十郡主金尊玉贵怎能委屈下嫁,陛下说是不?”
皇甫麟堪堪干笑几声,连忙道是。
太后笑道:“且先不提了罢。不定今日前尘大师会说些甚,稍后便知了不是。”
老夫人应承一声,静听銮驾外山呼海啸。
辇车缓缓前行,皇甫麟整装站起,走到辇车出入之处,有太监上前将席帘拉开。
尖叫声徒然拔高。
皇甫麟所见乃女子居多,便微笑着朝她们随意摆了摆手。那俊朗笑容登时倾倒一片莺莺女眷。
梅子脑子一热,喊道:“陛下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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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她这一声在人群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显得清晰明亮许多。
皇甫麟听到了,朗声回了句:“姑娘们亦鸿福,福与天齐如何。”
梅子用力大喊:“陛下!民女有一夙愿不知可否予陛下倾诉!”
皇甫麟倒真觉得好笑了,道:“且说无妨。”
梅子:“民女求如意郎君一人!”
皇甫麟大笑,“这世上恐无比孤更如意的郎君了,姑娘做孤爱妃如何?!”
“哗――!”在场百姓哗笑不止。
梅子两手掐着苏绚的脖子猛力摇晃,激动不可自持:“陛下说了甚么!!说了甚么!?”
苏绚两眼冒圈圈,险些口吐白沫。
郑三把梅子的魔爪掰开,将那可怜的娃拎到自己身后,面无表情道:“陛下说让你做王母娘娘呢。”
正庙大门前台阶高筑,龙辇片刻后停了下来。
苏绚扒在郑三背上,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看热闹。
从龙辇里最先出来的是皇甫麟,苏绚轻轻“咦”了声,问:“陛下身边那人是谁?”
郑三:“其胞弟,七王爷。”
苏绚笑:“挺英俊的嘛。”
太后、霍老夫人、四老王爷、长公主、霍飞虎依次出来。
太后遣开婢女,与老夫人相互搀扶登上台阶,皇甫麟忙走过去扶着二人。王爷、长公主、霍飞虎随行其后。
苏绚远远望着一干连背影都显得高高在上骄傲矜贵的天璜贵胄们,与郑三打趣道:“这将军能如同皇族一般与陛下共乘一车而来,当真是荣宠至极。”
郑三一哂,说:“可不是呢么。”
苏绚唔了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似乎能想象那一袭黑金武袍之下裹着的矫健充满力量的身躯,心里开始有了某种难言的、隐约的期待。似是在说,转过来,转过来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为何能让人如此痴狂。
于是,霍飞虎真的转过身来,下了台阶。
那一刻,苏绚的心跳安静地停止了。
都骑军统领迎上前与他说了几句,只见霍飞虎浓黑剑眉微蹙,指挥片刻后再度返身迈上台阶。举手投足,英气凛凛。双瞳深邃,带着股武人威严。
郑三侧过头看见苏绚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揶揄道:“这就被人迷得神志不清了?爹爹我白养你这闺女了,醒来醒来……”
苏绚慢悠悠地白了他一眼,惋惜道:“爹爹,娘亲为何不来与你相见?”
郑三一顿,登时痛不欲生悲伤不已:“真真悔恨哪――!”
苏绚漠然看着他。
梅子还在犯花痴,嘴里念念叨叨:“我的将军、将军……”
苏绚心想你个花心的胡萝卜。
那头正庙大门缓缓打开,前尘大师出门迎天子,全民跪拜。
寺庙于此刻关闭各处大门,禁止平民进入,为皇家空出两个时辰供其焚香拜佛。
主庙内佛光闪闪,香烟缭绕,前尘大师亲自点了香,皇甫麟携太后,四王爷,七王爷及一众人持香躬身朝拜三次,再由前法大师引十八弟子诵经朗佛,上香,仪式便可完成。其后依照往时旧习,帝王皇甫麟及一众男子随同前法大师登万福塔寺,太后及一众女眷留于主庙殿内诵经祈福。
出了太后的视线范围,皇甫麟俨然松了口气,留下霍飞虎遣退他人,行为举止随意了不少。未几登上塔顶,眺望流金暖阳,碧空万里无尘。
前法大师道:“大樊三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今明两年恐有旱涝。”
皇甫麟哂然一笑,道:“大师所言甚是。孤已于早春时遣了刘卿到河渊弗畔一带督察运河堤坝,料想不日便能返朝告知巨细。”
前法大师一笑,言道:“大樊有君如此,乃苍生之福。”
皇甫麟一脸复杂莫测的得意,又道:“莫说这些。孤之爱将仍有顽疾在心,须得大师引导一二。”
前法大师:“将军可有心疾?”
霍飞虎刚毅的脸依旧紧绷不苟言笑,眼神中露出些迷茫,摇了摇头。
皇甫麟大笑地提醒他:“儿孙满堂!将军何时方能儿孙满堂哪?!”
霍老夫人悠然一叹。
前尘大师慈眉善目,正欲开口,又听其道:“大师莫再说甚‘机缘未到’。这话您予老身说了十二年了罢。”
太后在一旁“扑哧”一笑。
前尘大师顿了顿,复道:“夫人莫急……”
老夫人漠然打断他:“我儿今年二十八了。”
前尘大师:“……”
太后咯咯直笑:“大师且说。”
前尘大师吟了句“阿弥陀佛”遂才言道:“这有缘人如今已近在咫尺,夫人稍安。”
霍老夫人一下子愣住了,太后不笑了,急忙道:“当真?是哪家姑娘?”
前尘大师高深一笑,只道:“冥冥中因果自有定数,然造化乃看个人。机缘已至,愿将军抓住了才好。”
霍老夫人静了须臾,笑容慢慢浮上了脸。
前尘大师又道:“寺内新增不少景致,太后与夫人自可随意走走,盘坐许久怕是腿乏了。”
霍老夫人若有所思,搀着太后一块起来了。
苏绚一行人回到先前的草地上坐着,吹吹风聊聊天,饮汤吃点心,好生快活。然时候一久,等待的过程就变得无趣了。
苏绚提议道:“咱来玩游戏罢!”
众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苏绚焉了吧唧地说:“好生无趣啊!”
梅子倒是兴致勃勃,道:“那咱便来玩玩罢。玩甚么?”
有人同意了,苏绚一乐,询问其他人:“小哥玩不?季姐姐?鹿儿?藩大哥?大力士齐娘?”
大伙你瞧我我瞧你,纷纷敷衍着应了。
苏绚对手指,又问:“那咱玩甚?”
郑三斜她一眼,鹿儿鄙视她一眼,季姐同情地看她一眼。
苏绚此时此刻方深感作为一个决策者需要多大的智慧与勇气,得想一个符合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即好玩又刺激的游戏多不容易。
苏绚颦眉苦思半分钟,脑袋瓜叮地一亮,双掌一拍,石破惊天道:“咱来玩,丢手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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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丢、丢、丢手绢儿,悄悄滴放在小朋友滴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快点快点抓住她,快点快点抓住她――。”
苏绚嫌弃道:“声儿太小了啊,一点儿都不高兴嘛!”
众人:“……”
苏绚又道:“再来再来,大点儿声。”
众人懒洋洋地拍掌,又唱道:“丢、丢、丢手绢……”
苏绚像只抽了风的老母鸡,咯咯咯笑个不停,这才满意道:“这便成了。这玩的规矩咱可都说清楚了罢,到时输的人可别耍赖啊。”
郑三揶揄道:“那事属你最擅长了不是。”
苏绚怒目瞪他一眼,又笑嘻嘻道:“咱开始罢。第一局我来,予你们做个示范么。”
只有七个位子,七个人围成直径约三米的圆圈,苏绚负手拿着齐娘的手绢踢着小碎步围着圈圈跑。
众人拍掌唱道:“丢、丢、丢手绢儿……” 一个一个,挤眉弄眼。
苏绚琢磨着丢给谁好。齐娘梅子?不成,这俩肯定追不上自己,不刺激。季姐鹿儿?更不成,这俩女太剽悍,惹不起躲得起。藩宁面子比女人薄,经不起逗,不好玩。孔武?还是算了吧。那就……
苏绚把手绢往郑三背后一扔,一转身撒丫子就跑。她以为自己都快,哪知郑三在她做决定时便接收到一道道警告的眼神,苏绚扔的手绢还没着地呢他人已经风驰电制般追了出去。
苏绚这一记被吓得不轻,“啊”的一声惨叫,撒丫子狂跑,被郑三追得哇哇叫。
季姐齐娘一众人登时笑成一团,笑得花枝乱颤。
眨眼间的功夫,郑三把苏绚拎回来了。苏绚垂头丧气的不再是骄傲的老母鸡反倒像两根手指就能吧唧掉的小鸡。
郑三很是轻松的幸灾乐祸模样,道:“人逮回来了,要杀要剐诸位随意,甭客气啊。”
苏绚:“……”
于是大伙开始激烈讨论到底是要杀还是要剐。
苏绚汗毛倒竖,赶忙道:“诶诶,我予大伙讲个段子罢!”
郑三也不为难她,道:“也成。”
苏绚讨好地笑了笑,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开始讲笑话:“从前有户大人家,女婿有三。大女婿乃秀才,二女婿卖烧饼,三女婿是傻子。中秋时节一家人共同赏月,得吃月饼。老丈人就于三位女婿道,吃月饼前每人先作首诗来听听罢,作了诗方能吃。秀才女婿瞧了眼天上满月,就道:天上月亮圆又圆,初一十五少半边。满天繁星乱糟糟,夜深人静静悄悄。老丈人一听,觉得不错,遂唤他吃了月饼。烧饼女婿一想,就道:我的烧饼圆又圆,咬了一口少半边。吃在嘴里乱糟糟,吞到肚里静悄悄。老丈人觉着勉强也成,也唤他吃了月饼。傻子女婿想不出来,就瞅着岳父岳母瞧啊瞧,诶――!想出来了,就道:岳父岳母圆又圆,死了一个少半边。办起丧事乱糟糟,全家死光静悄悄。”
众人:“……”
梅子:“噗――!哈哈……”
这笑声如同点着了引子,在座的及周遭被她们吸引了注意力的人群都忍不住掩口笑了。如同传染一般,所有人不明就里笑成一团。
苏绚说:“这便过了罢?诶,继续继续么。”
众人拍掌又唱道:“丢、丢、丢手绢……”
苏绚边跑边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太轻敌了!太骄傲了!骄傲乃失败他妈啊!这次得找个老实人欺负回来。
“啪” 扔藩宁身后了。
藩宁哪追得过苏绚这只妖怪,堪堪地站着,一副听凭发落的可怜模样。
苏绚坐到藩宁的位子上,冲旁边的郑三得意地哼了声,态度十分恶劣地对藩宁道:“公子这般俊俏模样,先给姐妹们笑一个呗。”
藩宁:“……”
季姐道:“公子会甚随意来个便是。”
苏绚就不乐意了,一本正经道:“怎能随意呢!边唱曲儿边跳支舞罢!”
郑三道:“藩兄剑舞得不错,比几招瞧瞧罢。”
苏绚:“耍剑有甚好瞧的,我还会耍刀呢!”
齐娘、鹿儿、梅子孔武俱是一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藩宁有点手足无措地站着,搓着手,垂着脑袋,眼睛不住往某处飘啊飘。
苏绚心中一动,道:“罢了,就舞剑罢。舞几招拿手的瞧瞧么。”
藩宁闻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远几步,解下佩剑,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
藩宁内功虽浅,但终究有扎实的根底,纵身腾跃间长剑凛然出鞘。刺、收、挡、抽、抖连环剑法一招接连一招,前招未尽后招又生,绵绵不绝之刹那剑身化作虚影无数。其步法飘忽亦甚是好看,纵跃、跨步、一步一错具有章法,端是潇洒翩然。
周围喝彩声一片,拍掌叫好的为女子居多。苏绚凑到郑三身边,小声嘀嘀咕咕:“藩大哥与季姐姐方才眉目传情呢,小哥瞧见没?”
郑三端端正正坐着,往她后脑勺呼了一掌。
苏绚呲牙咧嘴地捂脑袋,不怕死地又粘过去:“藩大哥剑舞的可比小哥有看头呢!风度翩翩英气凛凛哪。”
郑三:“耍给姑娘瞧的,确是不错了。”
苏绚“嗤”了一声,咬牙暗笑。心想你不就是想说人家舞的剑中看不中用嘛。
这厢藩宁已回至人前,略有些拘束地站着。
苏绚带头鼓掌,这就算过了。
游戏又开始了。
藩宁犯了难,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手绢扔谁都不行,简直成了块烫手山芋。
郑三漠然向他使了个眼色,藩宁眼睛一亮,扔郑三身后了。
郑三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也不追,让了位子,请他坐。
众人:“……”
苏绚气得险些吐血。尼玛啊这就是差别待遇啊!凭什么他扔小哥就对他那么客气!
藩宁不好意思地坐下了。
又开始唱:“丢、丢、丢……”
郑三连跑都懒,侧个身,“啪” 扔苏绚背后,跑了。
众人:“……”
苏绚:“……”
愤怒的小宇宙熊熊燃烧,火光冲天。苏绚深深吸了口气,阴沉地站起来,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一转身,脚下生风似的猛地蹿了出去。
孔武目瞪口呆。
藩宁忧心忡忡道:“这、这这……苏姑娘不会把郑小哥揍死罢?”
见识过苏绚可怕暴力的孔武深以为然:“极有可能哪――!”
那厢苏绚苦大仇深穷追猛打,郑三始料未及,只得抱头逃窜狼狈不堪。
梅子不以为然,揶揄道:“小两口打情骂俏有甚好焦心的,小打小闹日子过得才有趣呢。”
季姐跟着笑了起来,支着脑袋看远处两人追逐打闹,觉得当真是甚么锅配甚么盖,再合适不过了。
齐娘暗中打量鹿儿的表情,见她面色不善,遂不再言语。
直至未时三刻,恭送完天子,平民百姓方得以进入庙宇内参拜。苏绚面无表情规规矩矩地照着齐娘季姐的模样,拜佛、上香。郑三与她说话她也不搭理,显是还在生闷气。
申时于庙内吃了顿斋饭,一行人方才打道回府。
出庙堂大门时,苏绚却倏地停住了。
几十步外,施侯一家子人迎面而来。
鹿儿回过头看她,疑道:“怎了?”
苏绚呆呆地说:“无事。”
然而,擦身而过的瞬间,千百种念头在脑中徒然炸裂开来,纷拥而至。
最强烈最无法抑制的念头莫过于,如果,此时此刻,她能放下一直固执坚持着的荒诞滑稽的那一点点自尊,如果她能喊出她的名字,或者声泪俱下,或者兴奋忘我,与她相认。那么她苏绚会从明天开始便能真真正正的过得逍遥快活。不用再汗流浃背坚持练舞,不用再手臂抽筋麻木时举起沉重骇人的长刀,让耳朵逃离那些乏味甚至反让人暴躁、绝望的丝竹磬乐,让那些背不完读不尽的史书通通见鬼……那个瞬间她仿佛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张开嘴,却痛苦地发不出一丝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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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春去夏至,阳光金辉倾洒,微风轻拂繁花,芬芳四溢。流云乘风遨游苍穹,湛蓝宏美。叶丛中满是嘤嘤鸣啼,雀鸟高飞。
满目间,似乎都是美好。
然而苏绚却跳进了一个布满尖刀的陷阱里。
她以为她会被化得遍体鳞伤,她以为她会疯狂得崩溃,可事实上生活仍然一日一日的过,忙碌、平静又安定。迷惘不安时回头看来时的路,然此时,秋风却已渐起。
苏绚撑着脑袋,望着屋外橘黄杂乱的落叶兀自发呆,仿佛做了一个遥远的梦。一年前的今天,在这院落中于明媚秋日下,她笑眯眯地对郑三说:“嗨,小哥,咱又见面了。” 那时候的小哥多和善多客气,总是一个“姑娘”的喊她。因为彼此之间不熟悉也不会让她做这做那,有好东西吃总会第一个叫她……那时候真是把她感动得恨不能以身相许算了。
可是现在!?啊?苏绚泪流满面地鄙视自己。眼皮子忒浅了,太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太没有发现“人才”的眼光了!
郑三拿起本书敲她脑袋,“咚”的一声响得挺大。
苏绚吃痛,迅速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瞪他。
郑三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道:“唉声叹气的是要做甚?”
苏绚瞪了他一会,眉毛耷拉下来,说:“困啊!”
郑三赞同地点了下头。
苏绚又嘟嘟哝哝地抱怨道:“这半天也不知鹿儿去了哪,清早的时候还予我说带我出去玩的。”
郑三瞥她一眼,心想这话你都信?
苏绚见郑小哥不搭她的腔,垂着脑袋继续看书。
郑三眯着眼打盹,不消片刻,苏绚只觉肩头一重,顿时愣住了。
苏绚转向他的脸,目光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郑三熟睡的模样像个大小孩,嘴巴微微张着,睫毛很长很漂亮。
苏绚嘴角翘得厉害,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唤道:“儿啊乖,睡哦――。” 心里乐开了花,张牙舞爪地得意着。
时至响午,鹿儿回来了,带她去乐知(yuezhi)府。
路上鹿儿反复与她解说待会到了乐知府应仔细的人及事,苏绚边听边频频点头。
秀选与武举相同,大体来说也分四个步骤,乡试、会试、两级初试筛去绝大部分应试者,留下的人聚于乐知府,由朝廷钦派的考官再度筛选。且先不论进了乐知府应试者人数多少,最后只余下五十人参与最终的殿试。
乐知府考制可谓极严,比试十天,分内、外共四十余场。内场考文采,史、书、歌、赋、天文地理、兵法营阵、治国谋略,无一不考。
外场则考才艺,琴、棋、书、画、舞虽无需样样精通,但也得略知□。且有明文规定,内场不过者不得应试外场,如此一来,空凭美貌通关的姑娘们便被筛去了一大半,通试人数骤减。
饶是如此,也不减老百姓们对秀选的热衷,而被筛下的姑娘们也不走,各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八月八的殿试。更何况此时,武举初试依然结束,复试筛选开始,十月十八的武举殿试在即,谁又不想目睹那空前的繁华盛世,见见那傲人的天子及芳心暗许的镇国大将军?
到了乐知府已是未时。正门前站了许多人,华丽的马车一字排开,停于高墙之下。乐知府只供应试之用,虽与皇城内其它府衙无法并提,但也有六七余座大的院落套着十几间应试厅,算得上宽敞。
进府时被把门衙差盘查了一番,鹿儿看上去有些恼火。进了府内倒是轻车熟路引苏绚往东厢主院的主会场走。
又一轮丝竹声绝,应试的女子朝判官福了福身,施施然下台。
苏绚鹿儿找了空位坐下,扫一眼四周,全是兴致高昂的看客。
考官席在舞台左前方,看客席在正前方,中间隔了条挺大的通道。苏绚恍惚间有种错觉,像是回到了21世纪,亲自到现场观看了一场电视台恶俗的选秀节目。
鹿儿碰了碰她,指向判官席,轻声道:“左起第四,那人便是周进周府判官。其右,那人正是主考官,吏部主事,殷霞。”
苏绚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奈何离得实在太远坐的位子实在太偏中间又隔了一众看客,努力半响也只勉强瞧了个侧脸。
鹿儿淡定道:“等应试结束,寻个机会过去瞧个仔细,小姐需得牢记此二人之声貌。”
苏绚在心里靠了句怎么不早说,看得脖子都算了。面上郑重点头,深以为然。
未几,礼仪官上台报幕。眼睛盯着手里的册子,捏着嗓子喊道:“请,樊丹城,夏月姑娘――!”
苏绚心里一咯噔,微讶失声道:“夏月?”
鹿儿道:“小姐亦听说过此人?”
苏绚诚恳道:“岂止听说,简直如雷贯耳。”
鹿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苏绚又道:“御衣坊的头牌么,多少皇亲贵臣上赶着央她做衣裳。”
话语间,乐声响。
周遭看客俱是激情难抑,气氛澎湃不已。须臾间夏月于众人山呼声中从巨大幕帘后施然而出,一身刺目火红。其后淡粉色舞女悄无声息鱼贯而出,众星拱月,翩然起舞。
苏绚险些被闪瞎了狗眼,一下子愣住了。
耳中箫声不绝,眼前夏月舞姿轻盈,动作流畅如流水行云。一颦一笑亦步亦施间俱透着股说不出的妩媚魅惑之态。大樊国的绝色美女多不胜数,这几个月苏绚见得够多了,看得都有点麻木了,可像夏月这样的,却是绝无仅有。
那女人不属施侯颦那一类的名门闺秀,尊贵高雅似芙蓉,反倒像火红盛放的玫瑰,娇艳绝伦,却又透着股带刺的野性。
苏绚心想,如果现在自己要是个男人多半也被她迷个神魂颠倒。
看了片刻,鹿儿忽地问了句:“如何?”
苏绚:“啊?”
很快明白过来,又道:“很……”
鹿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苏绚心里一凉,只觉被她洞穿了心思,悻悻然假笑一下,老实道:“还成罢。秀色可餐么。”
鹿儿:“小姐比之如何?”
苏绚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瞪着大眼委屈道:“这怎能比?!人家很红的!”
鹿儿:“……”
苏绚:“樊丹城有谁人不识得她夏月,就是未见其人也必闻其名啊。”
鹿儿嘲道:“皇帝呢?太后皇后呢?”
苏绚一愣,眼睛眨一眨。回想起在御衣坊的时候,常听人议论,夏月倾慕霍飞虎欲入豪门之心太过彰显,为此还得罪了不少贵族大臣,却又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太自作多情。结果是一厢情愿,反而使得霍老夫人厌烦,招来羞辱。消息又是不胫而走,霍老夫人与太后、皇后关系非同一般,连皇帝都得恭敬地喊声老夫人,这夏月在老夫人这就不招待见了,难道入了殿试见了皇帝太后就能得另眼相看?
苏绚痛斥自己这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想法,所以面上无尽惋惜,唏嘘道:“事君数,斯辱焉哪。”
鹿儿颇有些意外地看她,苏绚想都没想就冲她无辜傻笑,力图证明自己有多纯洁无害。
应试还在继续。
果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姑娘一个比一个笑得甜美,打扮得一个赛一个美艳。面上看起来安逸逍遥,似是什么都不在乎。内里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为博考官的一个点头和看客的一阵惊呼。
鹿儿同苏绚边看边与她详细说明登台人的来历背景。仔细详尽到变态,变态到令人发指。
苏绚越听越心惊,越听越胆寒,小脸面无表情却是煞白煞白的,幸亏面巾罩着瞧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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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该场应试于酉时方才结束。
此时考官与监使官正在商定最后的结果。秀选的考核、排选制度时至今日已是十分完善,依据分明,条理有致。估摸着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切尘埃落定。
礼仪官手捧着长卷,徐徐走上台。闹哄哄的会场顿时静了下来,个个竖起了耳朵。
礼仪官站定,摊开暗橘色牛皮革纸,拉长了嗓音道:“恭贺:江淮,河渊城穆林姑娘。西川,屏槐城,孙苑香姑娘。及,樊丹城,夏月姑娘三人通过本府应试晋升殿试。愿陛下鸿福,佑在场诸位姑娘福泰安康,富贵喜乐。”
苏绚听完了。苏绚听傻了。
从未时至酉时,四个钟头,近四十人参与了这场比试,结果只过了三个人?现实竟是如此滴残酷!
看客退场,鹿儿拉着苏绚顺着小股人流往左侧走。
走近了判官席,鹿儿嘱咐道:“瞧仔细些,别太张扬,小心着些。”
苏绚满脑子疑狐,又不能问为什么非得记住那两人不可。问了鹿儿现在也不会告诉她。
苏绚两只眼睛不着痕迹地往判官席瞄啊瞄。殷霞虽说是一介女流之辈,但人借官威,官仗人势,也是一派威风凛凛,其气魄明显压过了周遭一众官宦。相比之下周庆周副判官浸淫官场之久约摸可以从其身看出些端倪来。嗯,红光满面,脑满肠肥?差不多是了。
苏绚瞄了片刻,没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来。
鹿儿拉着她走了。
从那日回来,苏绚开始躲房间里玩自闭。众人多方猜测究其缘由,却因鹿儿三缄其口而不得其果。
秀选殿试之日不断临近,仿佛已在眼前。
樊丹城此时的鼎盛繁荣之景自不必多说。天色擦黑,郑三牵着马回小院。熙熙攘攘的闹市中隐约听见有人唤他。四五声之后他吁了马,回头一看。
梅子气喘嘘嘘地从后头赶来,横眉竖目道:“这耳朵干甚使的,喊你好几声了。”
郑三赶忙赔笑道:“太吵听不清么,梅子姑娘何事?”
梅子:“给你罢。苏丫头要的舞裙,季姐姐连着赶了四个日夜方才做好的。你拿回去让她瞧瞧有甚不适之处,再拿来改改么。”
郑三忙不迭点头,道:“记着了。过去坐会么,吃顿饭罢。”
梅子道:“得了罢。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儿的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哪偷得了闲过去,等过两日空了再说罢。”
梅子风一样地来了,又风一样地走了。
郑三把沉甸甸的衣袋放马背上,想了想,还是拿起来亲自拎着。又牵马绕了两个弯,到小火巷买了两份炒皮酿。
于是当苏绚两眼泪汪汪地捧着这两盒朝思暮想勾魂摄魄香气扑鼻的炒皮酿时竟敢当着鹿儿齐娘的面大放厥词道:“小哥!这世上还是你待我最好了!小女子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罢罢罢!!”
郑三哭笑不得,只好摸摸她的狗头叹息:“小哥怕是养不起你。”
苏绚嘿嘿嘿傻笑:“小女子好养得很,一日管三顿饭就成!”
郑三讨价还价:“三顿怕是不成,两顿成不?”
苏绚:“……”
苏绚嘿嘿嘿,转身吃炒皮酿去了。心想这世上怎有如此抠门的男人,连一顿饭都要跟她争!
吃完了炒皮酿,苏绚在鹿儿的威逼下试舞裙。
由于事先与季姐沟通得当,这两套舞裙做得合极了苏绚的心意,与她脑海中的原型不差多少。
苏绚张开双臂欢快地转了两个圈圈,问鹿儿:“如何?好看不?”
鹿儿一副诡异的表情,盯着那身怪异的服饰,久久说不出话来。
苏绚撇着个嘴,似乎对鹿儿的反应很不满意,过了会苏绚道:“大伙夜饭可吃好了?喊他们到院里去,我给他们跳支舞罢。”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黑色苍穹中烟雾缭绕,一轮圆月似银盘泻下了满地银粉,淡淡的月华涂地。
齐娘、藩宁孔武三人俱是兴致勃勃地坐等着观赏饭后的余兴节目。苦命的郑三从他的屋里把铜鼓搬出来。
须臾间苏绚换了身装束,身着拖地长裙,拢着长袖,于屋内行步舒徐而出。
银白月光下,苏绚低眉垂目,身姿影影绰绰,仿若灵秀超脱,却又清淡似水,静若处子。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都瞪大了眼睛。
郑三心里一乐,想着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换了身衣裳,化了些妆粉,这野丫头立马成仙女了。
郑三道:“这便开始了罢?”
苏绚轻点了点头,呼出一口长气。
“咚!”鼓声响。
苏绚双腿交叉成一个弧度,缓缓踮起脚尖。
“咚咚、咚――”
苏绚踮着脚尖突然向前跑了几步,右脚尖触地的刹那间左脚绷紧,脚尖触地,身体随之旋转,群舞飞扬。
原地旋转,跳跃旋转,空中劈叉……这些高难度动作一个接连一个,优雅流畅,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肆意地跳,肆意地转,肆意地飞扬。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跳舞给别人看,起初的一点紧张感被脑袋里、身体里熊熊燃烧的兴奋感所淹没。
苏绚闭起眼,享受此时此刻身体和心里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对,就是这种感觉,跳啊转啊,就像要飘起了一样。忘了所有烦恼、懊悔、希望、绝望、忘了所有的一切。天与地之间,唯有自己舞动的身体,跳动的心脏,沉重的呼吸。
天塌下来又怎样!?我还活着!
时光流逝于这场惊心动魄、美艳绝伦的视觉盛宴。
鼓声止。
苏绚左脚向后交叉,举起的双臂缓缓放下,向前伏身鞠躬,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
苏绚两手撑着膝盖,喘了半天。额头的汗沿着脸部轮廓下滑,吧嗒吧嗒,在地上溅起了一朵朵小花。这一支舞中的高难度大幅度的技巧动作苏绚倒是很容易克服,但要在旋转跳跃时把沉重的舞裙撑起来以达到惊艳四座的视觉效果那不需要技巧,那需要力量,强大的力量!所以一整支舞跳下来,苏绚往往能耗去半条命,哦耶。
片刻后苏绚呼了口气,缓了过来。回过神,见大家都直直地盯着她看,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苏绚:“……”不会吧?
苏绚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挠了挠头,扭扭妮妮走到大伙面前,不好意思道:“那个甚……让大伙见笑了。嘿嘿、见笑了。孔大哥?你下巴要掉下来了!”
孔武登时合拢了嘴,也学着她挠了挠头,尴尬道:“好看!真真好看!”
藩宁也道:“似小姐这般天赋异禀之人于我大樊实乃龙鳞凤翎。世人皆道楼明皇后舞艺天下第一,但得方才一见,小姐精湛卓绝磅砣大气之舞技比之皇后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
饶是像苏绚脸皮这么厚的也禁不住老脸一热,不知是惺惺做势还是真的害羞了,那一声“多谢藩大哥夸奖”答得好生腼腆好生乖巧!
鹿儿冷眼旁观,嘴角抽了抽。
郑三被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忙两手并用搬鼓回屋,企图离她远点。
苏绚眼睛闪亮亮地眨呀眨,看齐娘。
齐娘昧着良心道:“若是早来个三年,这皇后不定就是你了……”
苏绚:“……”
苏绚果断扭头,提着长裙奔屋里寻求小哥安慰去了。
呜呜呜,这齐娘真真是好生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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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承德明治十一年八月初五,距秀选殿试之际还有三日。
应试舞台及观赏台具已筑建完毕,位于皇宫四大宫门之一的华安北门。乐知府早于七日前贴出“通关榜”。宽达七尺长余一丈的巨大红幅上详尽列了五十位殿试秀女的芳名及籍贯,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瞻仰。
皇宫,颐和殿。
殿内满赋清香,太后一袭紫红绣袍,花团锦簇地坐在铺了裘皮的暖榻上,手肘倚着榻上的小茶桌,端详桌上那盘解不开的棋局。桌的右侧坐着霍老夫人。老夫人手捻佛珠,面容静默祥和。
福喜公公在一旁给二人朗念今年入选殿试的秀女名册。
念完了一位,不得太后或老夫人的指示,又开始念下一位。
“穆林甄儿,江淮、河渊城人氏。年双十,未婚嫁。家父穆林仲……”
太后轻轻地“咦”了声,道:“这名儿听着倒是耳熟,复姓应当是地方贵族氏罢?”
喜公公道:“穆林族氏本是江淮皇亲族氏,陛下登基那年,穆林老王爷带了小女来朝,太后自是见过的,怕是忘了。”
太后:“这些年未曾听闻。”
喜公公道:“那时穆林一族在江淮一带权势逐步坐大,陛下削王收藩,穆林一族便由此没落了。这些年不曾再听闻过。”
太后点了点头,道:“十一年了,小女孩变成大闺女了。殷卿如何作评?”
喜公公翻了一页,答道:“温雅仁厚,安稳沉静,品性坚韧。”
太后露出满意的笑容,道:“这闺女倒是不错的,姐姐?”
老夫人看她一眼,须臾,摇了摇头。
太后看似不悦道:“好歹给些明示罢,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成。哀家瞧着上回那个,慕容家的闺女就挺不错了。喜子你说是不?”
喜公公笑答:“是,太后明察。”
老夫人淡淡道:“连件衣裳也不会洗,要来作甚?”
太后惊诧,以为老夫人得了失心疯了,声音徒然拔高:“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要洗衣裳!?那下人还要来作甚!?”
老夫人道:“若是今后没了下人呢?”
太后愣了愣,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怒起啐了口,指挥道:“去去去,去个人把话传给殷卿,让她给老夫人寻个会洗衣裳的儿媳妇!”
老夫人补充道:“洗衣裳做饭、扫地劈材都要会的么。”
太后气乐了,道:“对对,要力气大些的,壮实的,吃苦耐劳啥都会干的!”
殿内一众侍婢纷纷掩嘴笑了起来。老夫人也乐了,被太后逗的。
太后一脸不满,像个乱发脾气的老小孩:“罢了罢了!娘亲都不急,哀家急个甚。”
老夫人笑吟吟地拎起桌上玉壶,给太后沏了杯茶。茶盏中滚水沸得茉莉花花瓣此起彼伏。
太后绣袍拢了拢,心思又回到棋局上来,随口道:“几时了?”
喜公公答:“巳时末了。”
太后:“都已时末了,陛下早朝还未散?”
喜公公:“不知哪位大人又触了龙颜,陛下正瞧他们挨板子呢。”
太后蹙眉,片刻后又板着脸道:“陛下忙于国事未来给哀家道安也就罢了,这皇后也来不得?王爷公主也来不得?哀家老了,一个一个都不将哀家放眼里了,也就姐姐惦记着哀家。”
喜公公忙道:“皇后昨日得了场热病卧床不起,托了陛下来给太后问安呢,说是天寒露重,太后须得仔细身子……”
太后漫不经心道:“太医瞧过了?”
喜公公:“太医言道,须得静养几日。”
太后撇了撇茶盏,静了一会,道:“来人,摆驾凤仪宫。”
婢女上前,小心翼翼搀着太后起来。
老夫人也跟着起来了,道:“我便不去了,回府里歇着,秋乏。”
太后道:“回府作甚,午膳咱吃一处罢。”
老夫人道:“王管家回乡,府里琐事多,没个能做主的,不安生。”
太后拗不过她,只得唤了侍卫送老夫人回府。
将军府乃何等威严机警之地,富丽堂皇守备森严堪比皇宫。前后两府上十处亭湖,赏花园,五十余座大院套着上百余小院,上千间厢房,赫然占据了樊丹城城南四里长街的区域。府里管家、主事、副管家副主事不下二十人,少了一人自会有人替补,繁琐小事何需老夫人操持。只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夫人寻的借口。
回了府里换了身衣裳,又径直去了逍遥楼,看戏。
戏看完已是申时,走时老板唤人攒了两个食盒,装了几碟手撕成细丝的芝麻貂肉,酱腌的嫩鹿唇交予老夫人身旁的侍女,说是给将军做下酒菜吃。
马车打道回府。豪华马车车顶镶着大大的“霍”字,旁的行人俱是纷纷避让。
老夫人掀了帘子,静静看着沿途路过的街道,屋舍和流动的人群。
二十几年前,从荒漠戈壁远嫁帝都,她被此处的繁荣所震撼。
二十几年后,她老了,这樊丹城却越加昌盛富饶了。她记得这处原本是间小酒坊,现已是家玲琅满目的珠宝店。她记得从这处拐出去有条小巷,巷子里卖的尽是吃食。从前最盛名的那家羊肉炒皮酿的老板娘与她相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老夫人道:“我自个四处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两侍女面面相觑,一人道:“老夫人,这怕是不妥……”
老夫人道:“无妨。仅在周遭小巷走走,勿需担心。若两个时辰后我仍未归来你等再去寻我。”
一侍女点点头,道:“老夫人仔细车马,人多拥挤。”
小火巷那家卖炒皮酿的铺子还在,铺前仍旧排起了长龙大队,几年如一日。
霍老夫人往铺里走去,伙计见了,嚷嚷:“唉,夫人,到后头排队去――!”
老夫人道:“铺里掌柜的可在?我……”
伙计小哥就不耐烦了:“甭管掌柜的在不在,都得到后头排队去。这么多人等着呢,您别给人耽误时辰。”
老夫人皱了皱眉,不再言语,走到后头排队。
站队的小老百姓拿眼斜她,嘀嘀咕咕。
小百姓甲:“哪家的夫人,瞧着眼熟哪。”
小百姓乙:“嗤,有钱人不都一个德性,横的跟自个是皇帝似的。”
小百姓丙:“不对。若真是大户人家怎还亲自跑来买皮酿吃?”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苏绚斜一眼甲乙丙,表示鄙视。
往前头一看,哟呵,又走了两人!还有五个人就到她了!
苏绚高兴得直哼哼,四处抛媚眼。余光瞄到长队末尾,那处已是街道,刚才那个想插队的老夫人一边站队一边还得避让过往不停的车马行人。苏绚脑袋一偏,心想,真可怜的老夫人。不过,好像真的挺眼熟的,再哪里见过来着……
苏绚被炒皮酿的香气诱得直咽口水,把碎银往伙计手里一抛,买了三份!
走到铺外,停下来。
苏绚抿了抿嘴,道:“嗳,那个甚,老夫人?”
老夫人闻声看了过来,眼中有淡淡的不解。
苏绚想也没想就冲她主动一乐,把手里的一份炒皮酿高高拎起,晃了晃,道:“我替老夫人也买了份,这是羊肉炒的。”
老夫人漠然看着她,道:“多谢姑娘好意,老身等一会也无妨,姑娘拿回去与家人吃罢。”
苏绚好心提醒道:“人这般多,皮酿又都是现炒,许得等上一个多时辰哪。最怕的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盼到了罢,伙计小哥忽地吼句:今儿卖完了,明儿再来罢――!哈哈。”
老夫人:“……”
苏绚乐不可支笑了起来,那种情况她就遇到过两次,她记得她每次都炸毛了,晚上回去对小哥发了一晚上唠叨。
苏绚龇牙咧嘴没形象傻笑,反正她遮着面巾,别人也瞧不见她的脸。也正是因为她遮着面巾,别人瞧不见她的表情,能看到的,只是那双闪亮亮的笑弯的大眼,以及眼中溢满的笑意。
霍老夫人在那一瞬间竟为之动容,神色不觉柔和了起来。
苏绚又一本正经劝道:“老夫人拿着呗,我难得做回好事我容易么,这您都不答应,好生令人伤怀!”
老夫人:“……”
老夫人从未见过哪家女子有这副赖皮像,煞有兴致道:“姑娘好心好意老身自是感激,但这炒皮酿是真的不能拿。”
苏绚面无表情道:“不成,非拿不可。”
老夫人道:“付你银子罢,当是老身买了。”
老夫人接过油纸包的炒皮酿,往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
苏绚登时蹦出三米远,得意大笑道:“到您手里就是您的了,还付银子做甚!”说完一溜烟赶紧跑。
笑话!那么大一锭银子她哪找得起!
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有股啼笑皆非的感觉。
于是到了晚上,霍飞虎就想不明白了,晚宴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为甚他娘非得叫他吃完那份炒皮酿?!
苏绚也想不明白,她不就是忘了买一碗蛋花甜酒嘛,鹿儿至于用那种好像她苏绚抢了她丈夫孩子一样凶狠愤怒的眼神瞪她吗?至于吗至于吗?
大晚上的苏绚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大衣,倚在门边看月亮。
弯月高悬,繁星点点。秋夜寒凉,苏绚被冷风吹得哆嗦,脑子更清醒了。
鹿儿屋里还亮着灯,苏绚咬了咬牙,鬼鬼祟祟地踱到她房门口。
苏绚在人屋前探头探脑踱来踱去,抓头发揪耳朵。
半刻钟后鹿儿终于忍无可忍,怒道:“这是要做甚!?进来!”
苏绚笑眯眯地道:“鹿儿还未睡哪。”
鹿儿道:“小姐又为何不睡?”
苏绚看了她一会,不笑了,眉毛耷拉下来,沮丧道:“我睡不着,心里不安生。”
苏绚脱了鞋坐到她床上,抱着膝苦着脸道:“明日初六,后日初七,还有两日。”
鹿儿静了静,道:“小姐可是怕了?”
苏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鹿儿道:“小姐怕甚,有鹿儿在呢么。”
苏绚道:“不是怕……只是,鹿儿,我能做到何种程度,能力多少,你都知晓。但,你是如何计划,要做些甚么,你得予我说说罢。我不知你如何想,也不知该做甚,心里很不踏实。”
“鹿儿本意便是今晚与小姐言明的。”鹿儿摸摸她的头,轻声道:“鹿儿如何想,要何如做,小姐如果不知,又怎能配合。”
苏绚眨了眨眼,看着她。心内涌出一股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鹿儿道:“小姐可还记得乐知府的周庆周副判官及那晋了殿试的孙苑香?”
苏绚想了想,点头。
鹿儿脸上慢慢浮上了笑容,靠近她耳边,轻声耳语。一字一句,幽幽地飘进她心里。
苏绚听完了。苏绚的脸白了。
煞白得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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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承德明治十一年八月初八,秀选殿试之日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华安北门于巳时开放,近万百姓涌入观看。御林军、禁卫军将会场看台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殿试期间出现甚么纰漏。
看台设宴三席,帝王家位居九五尊位,两翼分设朝中要员及其家属席位。此时司乐官均持乐器踏上舞台,在巨型圆舞台上全副摆开。主礼官一声令下,鼓乐齐鸣,响彻天际。瑟瑟秋风中彩带飘扬,旌旗招展。御林军遍插戟枪,禁军将领坚甲利,身姿挺拔,威严庄重。
举城皆沸腾。
乐声中文武百官纷纷入场,彼此见了面皆是笑对着揶揄了一番。未几,奏乐声停,会场中喧哗之声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须臾后太监唱道:“陛下驾到――!”
“太后千岁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吾皇万岁――!” 看台上百官起身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会场中轰声雷动,“万岁”“千岁”声犹如山呼海啸汹涌奔腾,一阵高过一阵。
皇甫麟爽朗之声染着愉悦笑意:“众卿平身,都平身。”
皇甫麟搀着太后,太后挨着霍老夫人,一同坐到龙椅右侧的加长软椅上,皇后自觉地坐到霍老夫人旁边的位子。龙椅左侧则依次是四老王爷、七王爷。
皇后右下侧不远坐的是世子、公主郡主及国舅家人。七王爷翼下依次是丞相、御林军统领及六部主事。
暖场做足,会场气氛热烈,百姓俱是兴奋不已。
皇甫麟点了点头,示意主礼官殿试可以开始。
主礼官走上舞台,唱名。随身的太监同时给皇甫麟、太后皇后递上殿试秀选名册。
司乐官奏乐,五十位秀女于舞台后方施然而出,艳丽了眉目,让人眼前一片鲜亮。
太后眉梢带笑,兴致颇高地翻了翻手中的名册,忽地,又轻轻“咦”了声。
太后道:“傅统领。”
正全神贯注偷瞄美貌佳人的傅清突闻太后召唤,登时吓了一跳,赶忙跪到前头去。
太后道:“你在这处做甚?去唤将军过来。”
傅清道:“太后千岁……将军今日当值呢。”
太后揶揄道:“你这御林军统领倒是坐得安稳啊?”
傅清泪奔,心想难得逮着次机会瞧见宫外头的黄花闺女我容易么我,他霍飞虎没成家我也没成家啊,何况我还年长过他呢!
太后好声哄道:“日后哀家予你寻个么,去去,唤将军过来。”
傅清提着长刀泪流满面地奔走了。
皇家席位在座的数位皆是一副忍笑的表情。
此时暖红色舞台上五十位佳人沿着舞台边缘走了一圈,接着朝天子福身致礼,算是完成了登台礼。
主礼官唱道:“殿试开始――!请,西川、孙苑香。江淮、穆林甄儿。”
殿试赛制共两轮,第一轮五十人分为二十五组,两两对试。赢者入殿试第一轮,输者淘汰,筛去二十五人。第二轮五人一组,只取每组最优两人,筛去十五人。最后殿试通关人数只有十人。
第一组西川孙苑香对江淮穆林甄。
台下霎是热闹,看客议论纷纷,猜其输赢。
首先上台的是孙苑香,献舞一曲。
太后道:“陛下可还记得西川穆林家?”
皇甫麟看了眼手中的秀选名册,沉吟片刻后道:“被孤削了王的穆林家,记得。”
太后点点头,又道:“孙苑香么,未曾听闻过。这舞跳得……皇后说说罢,哀家也瞧不出这内里千秋来。”
皇后嫣然笑道:“母后这不是予臣妾说笑么。”
须臾后霍飞虎来了。
会场顿时又炸起一阵喧腾。群臣将目光从舞台上收回,见他来了,纷纷起身朝他问好。霍飞虎身材英伟,一身黑金战甲冰冷而坚硬,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仿佛根本懒得与任何人说话。但在朝为官多年的群臣都知道,霍飞虎并非是不屑与他等交谈,只是面瘫寡言惯了。遂也不觉得失了面子,笑呵呵打完招呼又纷纷坐下了。
这时台上孙苑香舞毕,穆林甄上台,抚琴弹唱。
霍飞虎与皇帝太后一众人挨个打了照面,皇甫麟莞尔道:“来人,赐座。”
七王爷忙道:“坐我这处罢。三世子未来,那处有空位,我坐那儿去。”
众官员纷纷斜目,太后心想,这小子倒是机灵,回去得好好赏个。
霍飞虎坐定,太后又唤人拿了秀选名册给他。霍飞虎大体知晓太后唤他来的目的,于是装模作样极认真地翻名册。
舞台上穆林甄银装素裹,眉目寡淡不施脂粉,却是天然的一股烟容如凝玉。眼神中光华内敛,歌声幽怨悲凉,琴筝呜咽,却是如此动人心魄,牵人思肠。
皇甫麟似笑非笑道:“这唱的是甚?”
太后侧头看他一眼:“做错事还不允人说了?”
皇甫麟一哂道:“母后说的甚么话,孤可不记得孤做错了何事。”
太后本欲再说,见皇帝微拧着眉已是有些不悦,生怕再给穆林家触了霉头,只得打住了话头。
霍老夫人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撇了撇,又顺手递给太后。
太后抿了口茶,悠然叹了口气:“嫁女嫁高娶媳娶低,这穆林家的闺女倒也是不错的。不过人这般娇小纤细,只怕力气也不大罢。”
所有人一时转不过弯来,皇甫麟疑道:“力气?” 秀选考核何时加了比力气这一项?
看皇后,皇后也是一头雾水。
太后打趣道:“老夫人说了,要做霍家的媳妇儿,得肩能挑手能提,会洗衣裳做饭么,没些力气怎能行?”
所有人:“……”
四老王爷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扶着霍飞虎的肩膀一边笑一边抖一边咳嗽。
霍飞虎:“……”
皇甫麟愣了愣,缓缓以拳支额,艰难忍笑。
即便是平日里冷淡惯了的老夫人脸上也挂不住了,怒嗔道:“太后胡言乱语甚么。”
太后道:“这不是姐姐先前予哀家说的么。嗳皇后,瞧瞧有没有哪家姑娘会武的,会武的力气大些。”
皇后掩嘴笑了起来,低头翻看名册。
当事人坐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面瘫样,太后问道:“飞虎,你瞧瞧么,这穆林家的闺女如何?”
霍飞虎抬眼看了看台上,道:“好。”
太后道:“上回哀家问你慕容家的闺女如何,你道,好。上上回问你施侯家的闺女如何,你道,好。家家的闺女都这般好,都娶回府里做夫人如何?”
霍飞虎口拙,想辩解,却半天憋不出句话来。
皇甫麟终于忍不住,笑得俊脸通红,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皇后接茬道:“有个自小习武的,将军瞧瞧么。”
太后道:“让哀家先瞧瞧么。”
“韩婉清。”太后乐了,把名册同老夫人一齐看:“韩海英之女。霍家与韩家不是老交情么,怎都不知他韩海英还有个女儿?”
老夫人笑道:“这些年走动得少了。婉清么,倒是有些印象,幼时来府上拜过年,挺皮的孩子。”
皇甫麟也来了兴致,问主礼官:“韩婉清与谁人一组,调到前头来。”
主礼官领旨,躬身退下。
然霍飞虎却在此时缓缓抬起了头扫视会场,目光凌厉带着杀气。
郑三眼光一闪,嘴角勾了起来,道:“这都能发现,真不枉我对您的一片仰慕之情。”
鹿儿嘲道:“别恶心人了成么,你怎好意思同他比?”
郑三耸了耸肩,也不恼,钻出人群回马车里。
苏绚斜靠着马车闭目小憩,两天两夜未曾睡过的她眼底乌青若现,脸色一片晦暗。
郑三坐进车里,苏绚睁开眼。
郑三道:“醒了?怎不多睡会?”
苏绚道:“小哥。”
郑三笑:“做甚?”
苏绚:“我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郑三:“……”
郑三道:“鹿儿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的。”
苏绚看着他,眼神一暗。
郑三摸摸她的狗脑袋,与她肩并肩坐着,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莞尔道:“莫想得太多,若是败了,还有咱几个在么。”
苏绚愣愣自语:“若是败了,这欺君的大罪,会被杀头的,说不定还会连累你们。”
郑三斟酌了片刻,一笑道:“小哥说错话了。不会败,有鹿儿在么。她能予你说出这法子,定是想好了万全的退路,你还不信她?”
苏绚看着他许久,眼中渐渐亮起了光芒。苏绚大力揉了揉脸,强打起精神,笃定道:“对!不能败!败不得!败了鹿儿会第一个杀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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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台上笙萧绵延比试了近两个时辰,已然接近尾声。赛至此时,场上看客都有点不耐烦了。
长公主抱来一岁半的儿子,太后早看得乏了,见了粉嫩嫩的小外孙,当下欣喜不已。
小世子也不怕生,见了谁都是又蹭又要抱,哄得一席笑声。
皇甫麟抱过小外甥放在膝上,笑道:“怎不叫人的,叫舅舅么。”
小世子撅着嘴巴卖萌:“啾,啾啾......”
皇甫麟乐不可支,从身上取了枚玉佩赏他。得了赏的小世子欢乐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约摸过了一刻钟后,主礼官捧着第二轮比试的秀选名册卷,躬身来报。
此时秀选第二轮比试结束。
皇甫麟须得与太后皇后商议比试结果,正欲把小世子还与长公主,眼睛余光瞥见霍飞虎木着一张脸端坐着,顿时邪恶心起。
皇甫麟道:“将军。”
霍飞虎抬起眼皮看他。
皇甫麟把小世子托起来,让他站着面向霍飞虎,道:“将军抱会么。”
小世子人小成精,立马会意皇帝啾啾的想法了,滴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朝霍飞虎伸出白嫩嫩的手挥啊挥,示意要抱。
霍飞虎看着他。
小世子见他完全不为所动,就撅着嘴巴继续卖萌:“抱抱。” 心想快抱我快抱我,不然皇帝啾啾不赏我宝贝啦。
霍飞虎刹那动容,冷硬的脸浮上难得的暖色。伸手,将小世子接了过来。 小小的孩子,霍飞虎两只手就能把他盖得差不多,他是那么的稚嫩,那么的脆弱,似乎只要稍微用力,他的小胳膊小腿就会受伤一样。霍飞虎不敢用力,弯着手肘拙笨且小心翼翼地将他护着。
小世子挥着手臂哼哼唧唧,甩手“啪”地给了霍飞虎一巴掌,接着咯咯咯笑了起来。
所有人:“……”
皇甫麟募然大笑。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堪堪笑道:“此子实在顽劣得很,我来抱着罢……”
霍飞虎莞尔道:“男孩不都这般么。”
所有人又是一愣,长公主笑道:“我还是头次见将军笑呢。”
霍飞虎微笑摇了摇头,示意大家随意。小世子两手抓住他的大拇指晃来晃去的玩。
须臾间皇后批了入选名单,交予太后过目。
太后瞧了片刻,蹙眉道:“皇后这是何意?这夏月都能入选,婉清还不如她?!”
皇后解释道:“婉清才气袭人,有勇有智,胸中锦绣更非其外表可比。但年且尚幼,历练尚且不足,多予些时候稍加琢磨也是好的。这夏月虽是貌美才疏,但其制衣手艺却是天下闻名,臣妾方才想,这内务府御服司正巧缺职,若能召其入宫侍事亦是件好事。”
太后板着脸不看了,传予皇甫麟。
皇甫麟将名册上所列的十人姓名一一扫过,看到后头也不禁疑道:“这,慕容雪竟是不如莫葵?秦琳又是凭何入选?”
皇后嫣然答道:“慕容舞技精湛琴艺过人乃勤学苦练之极限,已无进取余地,然莫葵却是胜在天赋。秦琳么,不知陛下可否看过其在乐知府所做的答卷,满腹才论睿智深莫,亦比殷卿更甚,乃不可多得之将才。”
太后不耐道:“陛下何须多疑,皇后说甚便是甚,总有的是理。”
霍老夫人笑道:“皇后心思巨细,万事考虑周全得当,太后应感宽慰才是。”
皇甫麟将入选名册给主礼官,挥手示意他快滚。
皇甫麟一哂道:“母后许是坐得久倦了,不妨先回宫歇息罢。” 边说着边朝皇后挤眉弄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太后漠然道:“都坐到这时候了,等宣完旨再走罢。”
这时主礼官上台,闹哄哄的会场顿时静了下来。
主礼官朗声唱道:“穆林甄儿、慕容婉、上官嫣然,欧阳舒年、秦琳、莫葵、夏月、董荷、垣纱、司敏雪上台听封――!”
旁观者未料结局竟是如此出人意料,一时间喧哗声此起彼伏,议论纷纷。
十位入选秀女上前。
主礼官继续唱道:“本届秀选殿试,赐穆林甄儿、慕容婉、上官嫣然,欧阳舒年、秦琳、莫葵、夏月、董荷、垣纱、司敏雪白银各千两、赏黄金各百两、凤翎头冠各一顶、八宝如意玉各一尊,擢升四等侍卿,择日入宫候封职司,钦――”
“陛下――!民女有冤情要报――!!”
那一记高亢的女声犹如这晴天碧日里的一道惊天雷鸣,一瞬间霹傻了在场所有看客。文武百官更是听得有如天崩地裂。
天下谁人不知,大樊当今的帝王最恶的便是有人拂他的脸面逆他的心意,这当口,底下千万百姓看着,后头文武百官看着,挑这时候来喊冤?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一时之间,全场静默,所有人都吓得张目结舌。
太后眼皮跳了跳,侧过头去看她儿子。
皇甫麟面无表情道:“是谁人在喊冤,带上来。”
御林军行动有速,押着一名女子上了舞台。朝向看台,侍卫给了她一脚,示意她跪下。
女子挣扎两下,终还是跪下了。
皇甫麟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情。”
“民女鹿儿,要替我家小姐向陛下讨个公道――!状告那西川州府孙邦及乐知府副判官周庆!”
鹿儿跪在台上,抬眼向上看,却不仰头,不卑不亢,字字铿锵。
当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与被告御状的那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大臣暗暗松了口气。
鹿儿继续道:“他二人狼狈为奸,利用职务之便,于秀选初试强取豪夺大肆敛财,其二人罔顾法度藐视朝纲,三道两面地捧富踩贫,嘴脸实乃丑恶至极!我家小姐舞技天下卓绝竟输于一个连八音舞都不曾跳得齐全的女子!只因那人是西川州府孙邦之女及乐知府副判官的外甥女孙苑香!陛下明鉴――!此种毒瘤若是不除,必令我大樊千万民心失望,更是助长歪风,让其他墨吏有侥幸观望之心,如此而来,这先祖留下的秀选大试必可废已!”
一地的抽气声。
众官员面面相觑,都骇得呆了。
是什么让这个女子如此疯狂???
皇甫麟脸色阴沉,冷声道:“来人。”
霍飞虎抱着小世子站起,交予长公主,转个身走了。
片刻后殷霞、周庆、鹿儿、孙苑香四人被御林军押上看台。
周庆两腿发软哭天喊地:“陛下――!臣等冤枉啊――!”
皇甫麟:“你在说一次。”
周庆:“……”
周庆被那一记冷厉如锋的眼睛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登时屏息,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皇甫麟抖开龙袍在龙椅上坐下,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前头跪着的三个人。须臾后朝鹿儿道:“你家小姐唤你一个婢女来为她出头?她为何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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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鹿儿垂着眼睑,应道:“回陛下,我家小姐随时恭候能为陛下献舞一曲。”
皇甫麟嘲道:“孤非看不可了?”
鹿儿道:“自然不,看与不看,全凭陛下定夺。”
皇甫麟哼地笑一声,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优容有度,淡漠道:“殷卿可有话要说。”
殷霞跪匐于地,一副极虔诚的模样:“臣,有罪。吾皇将主考官之重任交付予臣,却不想诸生如此事端,臣,有负皇命,自知有罪,请吾皇惩处。然,周副判官与西川州府徇私贪墨一事臣的确不知,请吾皇明鉴。”
皇甫麟一手抚着雕龙扶手把玩沉思,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周卿,孙苑香是罢,现轮到你们说了。”
周庆孙苑香对视一眼,心中有鬼,又慌忙错开视线。
周庆涕泪声嚎:“陛下――!臣冤枉啊――!”
皇甫麟笑道:“冤枉?若真是冤枉孤自会还卿清白。”
周庆闻言,大喜过望,不住磕头道:“吾皇英明……”
皇甫麟点点头继续笑道:“可若是罪情属实……诛九族如何?”
周庆:“……”
周庆如遭电击,吓得瘫了。
旁的孙苑香一番提心吊胆大惊大骇此时终是受不住了,“哇”地一声哭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皇甫麟冷声道:“来人。”
太后皱眉道:“皇儿。”
皇甫麟:“殷霞暂革去吏部主事、三品侍卿之职,押禁待查。周庆、孙苑香押入刑部,待捉回孙邦后一同受审。至于你……”
皇甫麟看向鹿儿,似笑非笑,眼光中略有几分猜疑:“既然你家小姐舞技精湛绝伦天下无人能及,那便唤她上台献支舞予这千万百姓瞧瞧罢。若是言过于实,孤再治你们个欺君之罪,如何?”
欺君之罪,那便是死罪。
鹿儿慢慢地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缓声答道:“不如何,陛下说甚就是甚。便是即刻将民女斩首示众,亦无可厚非。”
后头的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出乎意料,皇甫麟却似乎没大多反应,挥手让御林军带她下去。
太后抿了口茶压压神,朝皇甫麟道:“一个侍婢都能做到如此机敏灵动,从容不迫,她家小姐也定非池中之物罢。”
皇甫麟赞同地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会场中百姓议论纷纷,人群有些异样的躁动。
“咚――!”
“咚――!”
不知从何处传来鼓声,沉重,缓慢,却震响了整个偌大的会场。人们不约而同举目四望,眼神中透着不解与茫然。
“咚――!!”
“咚――!!”
鼓声依然再响,一声一声,非常的缓慢,每一下似乎都要敲到人的心里,融进心跳的节奏中。
人群外围,一女子身着绛红色武袍,缓缓朝舞台中央走去。凡是见了她的人不自觉地让出道路,张目结舌。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跟着让出道路。
或惊吓或诧异,所有人的眼神竟一时无法从来人的脸上移开,因为那诡异的妆容。
煞白如纸的妆底上画满了血红色的鬼符,青色的獠牙沿着嘴角延伸至耳际,殷红的血泪从乌黑的双眼流至下颚,那是一张名副其实的鬼脸。来人淡淡扫了一眼四周,缓缓于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张似鬼的面容愈发显得慑人。带着一股肃杀气,会令人胆寒却不觉恐惧,一双宝光璀璨的双眼,凛然如女皇,睥睨众生。
看台上小世子挣开母亲好奇地往外看,眼中映出那一抹刺眼的鲜红,顿了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太后这时猛然回过神来,倏地站起,厉声呵斥道:“这是作甚!来人!”
皇后也腾地站了起来:“母后!”
太后板着脸侧过头看她,冷声道:“皇后这是何意。这巍巍天子脚下文武百官之前岂能容此人如此哗众取宠扰乱纲常!”
皇后跪了下来,执意道:“母后息怒。且先让她跳罢。陛下刚才许了人唤其献舞一曲,此时再将人逐下台去,恐有损吾皇识人之明。”
皇后今日已是三番四次逆了太后的心意,太后自是气得不行。长公主生怕儿子再给原本就不和的两人添堵,连忙道:“简儿只怕是饿了,出来时未曾给他喂吃食,都是我这个做娘的疏忽。母后莫气么,仔细气坏了身子。”
长公主抱着儿子告退,霍老夫人起身上前去扶起皇后,责备道:“太后也都一把年纪了,竟还不如晚辈识得大体,皇后可有做错了甚。”
皇甫麟笑呵呵道:“母后莫气么,文武百官都瞧着呢。”
太后有脾气却无处可发,哼地一声甩了袖子坐下了。
这一段小插曲并未引起看台上以外的人的侧目,只因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舞台上。
一时间,所有人耳中只闻得见鼓点声,只看得见舞台上那抹飘渺的红色身影。那张画得可怕的鬼脸此刻看起来透着淡淡的温柔,仿如方才她的睥睨天下,她的盛气凌人,通通只是幻境。
“咚咚、咚――!”明明只是鼓声,可台下的人却仿佛听到了人声哀嚎啼哭,战马大声嘶鸣,兵戎血溅相戈。那混乱的声音由远至近,愈来愈响,直至如在耳旁。
“咚咚咚、咚咚――!”明明只是舞,可所有人却似乎看到了,那红色的人在眼前变成了奔腾的千军万马,嘶吼着朝向他们冲来,撞入他们的身体中。
然,却无人觉得恐惧。
在那一刻,所有人只感觉到了心中某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那股力量仿佛坚不可摧,仿佛无所不能。
看到此处,皇后顿时被激得眼前一亮。
皇甫麟亦感觉到了此舞非同寻常,侧头正欲询问皇后巨细,恰巧捕捉到了她眼中的炽芒,不由得一怔。
皇甫麟莞尔道:“皇后可是知晓这支舞的来历?”
皇后愉悦笑道:“陛下也应听闻过才对。这便是记入樊史、传说中的――鬼舞。”
樊史有传,洪德十八年,天下动荡,战伐不断。城镇乡村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先祖领军与匈奴背水一战,行军途中却惊闻轰耳鼓声。漆黑暗夜,只见一红衣女子于旷野中烈舞。据说,当时看了这舞的兵将恍如看到了无数亡魂,仿佛听到了他们在哭泣。在起初的恐慌过去后,这群兵将发现自己竟变得悍勇无敌,无所畏惧。那一战,三千樊军大胜两万匈奴,先祖平安而归。此段轶事而后被载入史册,先祖奉其为鬼舞,战魂之舞。
太后疑道:“皇后又是凭何确定这便是传闻中的鬼舞?”
皇甫麟笑道:“樊史异闻录里有详尽记载么,孤这会儿也想起来了。但从未听人提及过,不知皇后可会跳?”
皇后愣了愣,赧然道:“臣妾愚钝,参不透其中玄机奥妙,跳不得。”
老夫人道:“有何玄机奥妙可言?”
皇后道:“老夫人且看。”
舞台上那抹红色身影不断腾跃飞起,犹如千万雄鹰展翅扑飞,气贯长虹。
皇后道:“单这一处,若不是长年习武功底醇厚,腿部韧性有力,身体机敏灵动之人,跳完这段腿也就废了。”
太后:“……”
老夫人:“……”
皇甫麟笑了起来。
鼓声骤停。
苏绚几乎贴着地面的身子慢慢直起,鼓点又响。当她完全抬起头,露出那张乍看起来无比美丽的脸庞时,鼓点才彻底停下。
苏绚一咬牙,缓慢地,依照这曲舞最后应有的姿态站起来,极优雅地朝看台作了个福身的动作,接着转身,缓缓走下舞台。
如来时那般,人群自发地让出道路。
苏绚精疲力竭,所有元气于此时彻彻底底耗尽,再也承受不起,终于禁闭双眼,向前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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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苏绚实在困得狠了,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期间有一次稀里糊涂梦游一样地下了床翻东西吃,吃完倒头再睡。彻底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
齐娘不在。咦――?鹿儿也不在。藩宁孔武都不在。
苏绚跑进郑三房里,见郑三正睡得像头死猪一样。
苏绚两手掐着他的脖子一顿猛摇:“小哥――!小哥你怎么了!小哥你别走啊――”
郑三:“……”
苏绚:“齐娘呢?” 肚子好饿!
郑三:“出去了。”
苏绚:“鹿儿呢?”
郑三:“出去了。”
苏绚:“藩大哥孔大哥呢?”
郑三:“出去了。”
苏绚:“你怎么不出去!”
郑三睡眼惺忪一脸惨状:“施主行行好罢――。”
苏绚:“有吃食么?”
两人对看一眼,迅速奔向厨房。
厨房里有一炉从天上掉下来热乎乎的白米饭,两碟小菜。两个人抢食一般呼噜呼噜吃了个精光。苏绚腆着肚子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半响,睁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绚道:“小哥,我睡多久了?”
郑三懒懒道:“今日初十了。”
苏绚心下一惊,从椅子上蹦起来,脸色骤变。
苏绚:“那、那那那……”
郑三耷拉的眼皮抬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苏绚用力吞了口唾沫,正欲开口,小哥这时笑道:“鹿儿回来了。”
不只鹿儿,齐娘藩宁孔武携着季姐梅子都一块回来。苏绚看了看她们,心想今天天上是不是还掉银子了?
季姐揶揄道:“醒得这般早,不多睡会么?”
苏绚傻乎乎地:“鹿儿你捡了多少银子?买这般多的衣裳。”
鹿儿瞧上去脸色不错,也不拿她寻乐子,就道:“予小姐买的么,这日后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的,衣着也须得讲究些,总不能寒碜了。”
苏绚眨眨眼,道:“嗯。”
梅子道:“当时咱都在台下看着哪……看完都傻啦……那叫好声可快把我耳朵都震得聋了……”
藩宁道:‘现大街小巷的都在谈论苏小姐你呢,一届秀选晋升十一位秀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哪――!”
大家七嘴八舌,叽里呱啦。
苏绚紧紧攥着拳头,拼命忍住想要插腰仰天大笑的冲动,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们。
季姐见她神色怪异,疑道:“怎了?”
苏绚“啪”地往她身上大力拍了一掌。
苏绚睁着无辜的大眼问季姐:“很疼对么?太好了!我不是在做梦!”
所有人:“……”
同所有晋升候封的秀女一样,苏绚也得了赏。白银一千两、黄金一百两、凤翎头冠一顶、八宝如意玉一尊,擢升四等侍卿。简直是一夜暴富,苏绚乐得快要疯了。苏绚拿了点银子每人分了一些,当是感谢这段日子以来一直蒙受大伙恩惠的一些心意。然后几个人大鱼大肉地吃了顿晚饭,闹哄哄的吵到深夜,顾及到苏绚明日还要入宫候封职司,方才各自散去,回房睡觉。
苏绚躺床上问鹿儿:“明日入宫须得注意些甚么?”
鹿儿道:“言行举止皆得恭谨慎重,不得轻浮哗噪。”
苏绚点点头。
鹿儿又道:“宫里头的人从来都是自恃甚高,轻易不给人好脸色,小姐若是遇到了为难,亦得从容应对,勿给人落下话柄口实。”
苏绚:“嗯。”
鹿儿估摸着明日入宫面圣,皇甫麟恐会提及的一些问题,便随口问了些治国为官之道。苏绚俱是条条目目都能答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
苏绚有些自嘲道:“这史书我都快背得熟烂了呢。”
鹿儿好笑道:“小姐是天资聪颖,若是换了别个来,怕是还未读完呢。”
苏绚一听,心情大好,喜滋滋地笑了笑,窝在被子里一会就睡着了。
翌日巳时,皇宫内差人来接。巳时末通过华安南门进入皇宫,十一位秀女低头敛容鱼贯穿过太和门,停于肃然威严的太和议事殿前。皇帝早朝未散,负责迎侍的太监领她们入了殿内等候。十一位秀女站成一排,垂眸低目。金殿之中帝位高远,错金铜炉里焚着的惠香丝丝袅袅地熏漫而来,不着痕迹,却无处不在。
苏绚站于右起第三。一身天蓝色纱霓裳于一众美服华带中显得朴素,但其一米七几的傲人身高却又是鹤立鸡群,让人无法忽视。苏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优雅些,嘴角保持微笑的弧度。过了约摸一刻钟,皇帝还是没来,苏绚的笑容已经僵硬了,腮帮子酸疼酸疼的。
苏绚把脑袋垂得更低,面目扭曲地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抬起头,再度恢复从容优雅的微笑。
看着她的那太监:“……”
苏绚抬起眼,朝那小太监抛了个媚眼。
那太监:“……”
白面小太监登时脸红,懦懦地低下头。
苏绚心里独自暗乐,眼中笑意充盈。
未几,只听一声不急不徐地:“太后驾到――。”
殿内所有人俱是精神一凛,整齐有致地行礼:“太后千岁――。”
太后今日化了浓妆,嘴唇抹成锋锐的暗红色, 表情丝毫不得松动,凛然不可冒犯。太监浑未想到太后同老夫人会来这太和殿,连忙铺上软榻,端上热茶。
太后漠然道:“这时辰了陛下早朝还未散。”
外头有宫人匆匆来报,喜公公道:“回太后,陛下正往这处来呢。”
片刻后皇甫麟率领诸位大臣入了太和殿,端的是一番仪仗巍巍,神通浩浩。
一众臣、奴肃然行跪拜之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麟道:“起身。母后,老夫人怎也来了。”
太后板着一张脸不冷不热道:“尔等去不得哀家的养心殿,哀家还来不得这太和殿了?”
皇甫麟:“母后说的这是甚么话,喝茶么。” 说毕亲手撇了撇茶盏,递过去。
老夫人笑道:“今早太后与老身对弈连着输了好几盘,这会正郁纳着呢。”
苏绚眨眨眼,心想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老夫人又道:“这些个姑娘们等了陛下半个时辰了,怕是腿都乏了,平日里陛下不是怜香惜玉得紧的么。”
皇甫麟何等机敏精明之人,心知老夫人今日话语随意笑如春风显是心情舒爽愉悦,遂笑道:“老夫人损孤呢么。”
转头又道:“拿名册来。”
太监呈上名册,皇甫麟翻开,道:“秦琳。”
秦琳出列,按礼跪拜,道:“微臣在。”
皇甫麟看她一眼。秦琳人本生得极美,只是面相太过于稳定与沉静,整个人泰然若谨,清冷寡淡,反倒让人不敢亲近。
皇甫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平静地说了一句:“皇后倒是对你称赞有加,说乃大樊不可多得之将才。”
秦琳只是道:“多谢皇后夸赞。”
皇甫麟:“即是大樊不可多得之将才,孤且问你,若是边境有他国四处滋事扰我国民,该如何?”
秦琳:“臣,不敢断然妄议朝政。”
皇甫麟莞尔道:“你姑妄言之孤且妄听之,有何打紧?”
秦琳不假思索,道:“对之温羊,以好言慰之,以利诱之。对之豺狼,杀其戾气,以威慑之。”
皇甫麟略微沉吟后又道:“依卿之见,何为温羊?何为豺狼?”
秦琳语气不变:“温羊,即不会主动挑起事端,豺狼,亦不会主动停止挑起事端。”
皇甫麟点了点头,眼中颇具欣赏神色,又道:“依卿之见,霍飞虎霍将军此人如何?”
秦琳怔了怔,而后道:“行果断少徘徊、敢担当弃推诿、雄才伟略胸壑万千,文武兼修乃难得的真性情,真伟岸之男子。”
皇甫麟:“你可倾慕于他?”
秦琳:“……”
所有人:“……”
霍老夫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陛下。”
秦琳面不改色道:“将军位高权重威仪俊朗,天下倾慕霍将军的女子恐多不胜数,臣,亦仰慕,亦祝将军早日寻到心仪之人。”
皇甫麟脸上一下子退去了笑意,连带着语气也有点不怒而威的气势:“即不愿做将军夫人,那便做孤臣子,如何?”
群臣一时默然,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敢情方才陛下拿秦琳寻乐子呢?
只见秦琳的脸红红白白的不知是什么表情,须臾后方才平静道:“臣自当原为陛下、为朝廷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皇甫麟满意道:“拟旨,擢升秦琳为礼部左侍卿,兼任外国使交官,御前四等侍卿。这便去礼部报到罢,刘卿。”
礼部主事刘慕岩向前跨出一步:“臣在。”
皇甫麟:“领她去。”
刘慕岩道:“遵旨。”
两人躬身告退。
皇甫麟将名册翻了一页,道:“夏月。”
队伍中央,夏月心头一紧,向前迈出一步,嫣然答道:“微臣在。”
皇甫麟半笑不笑地看着她,道:“抬起头来让孤好好瞧瞧仔细。”
夏月垂着眼睑,将头抬起。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波,很有一股子魅惑妖娆之态。不足以倾城灭国,但却足以蛊惑人心。
皇甫麟微微一笑,问道:“爱卿美貌如此,做孤爱妃如何?”
夏月:“……”
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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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太后气乐了,怒道:“皇儿!”
夏月跪道:“多谢陛下抬爱,只是微臣早已心有所属……”
霍老夫人漠然道:“朝堂之上,陛下言出如圣旨,岂能这般儿戏。”
“老夫人教诲得是。”皇甫麟悻悻道:“孤说笑呢。”
夏月:“……”
夏月抿了抿唇,似是在期待皇帝再说句什么。
然皇甫麟却正色道:“听闻爱卿制衣手艺天下无双,内务府御服司现正缺职,不知爱卿可否愿入宫侍事?”
夏月叩首道:“微臣荣幸之至。”
皇甫麟道:“拟指,擢升夏月为内务府御服司司尚,御前四等侍卿。来人。”
内务府副主事高迟贵向前跨出一步:“臣在。”
皇甫麟:“领她去罢。”
高迟贵道:“遵旨。”
皇甫麟继续翻名册,剑眉一挑,道:“穆林甄。”
穆林甄上前一步,跪道:“微臣在。”
皇甫麟斟酌一瞬,莞尔道:“不知老王爷身子可还健朗。”
穆林甄道:“回陛下,家父已于四年前过世了。”穆林甄的声音带着嘲讽:“更何况,家父早就不是甚么王爷了。
皇甫麟一愣,未料情况如此,穆林甄又是完全不惧龙威不给面子,当即不知该如何应答。
殿内一阵尴尬的静。
太后唏嘘道:“经年一别,竟不想天人永隔。望家母节哀才是。”
穆林甄:“多谢太后记挂。”
皇甫麟饮了口茶,放缓了语气:“爱卿此次参试秀选可是欲求何种司职,不妨说说。”
穆林甄对着皇甫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话音却一记比一记重:“臣,不求官职,只求陛下还我穆林家一个公道!”
皇甫麟:“孤何时欠你穆林家公道了?”
穆林甄:“家父生前为大樊、为朝廷尽心竭力肝脑涂地,其忠心如昭昭日月,天地可鉴!然陛下一旨削王诏书却令我穆林一族成了谋逆犯上叛国不耻的逆臣贼子。这十几年来我穆林一族枉受多少折辱难堪,然家父含郁至死都未曾有过异心,劝诫我等要精忠报国!陛下,请您扪心自问,您,可曾对得起我穆林一族。”
皇甫麟冷冷道:“若你穆林家当真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又怎会受人折辱难堪?”
穆林甄嘲道:“陛下可曾真正了解您的子民,跟红踩白,捧富踩贫,人心冷漠,见我穆林家落难破败,只怕仰天大笑都唯恐不及。”
皇甫麟:“放肆。当年你穆林一族权势盘据江淮,尾大不掉,拥兵自重且不受皇命,致使江淮千万百姓一片怨声载道,怪亦只能怪你穆林一族如此锋芒,遭人忌恨。”
“简直一派胡言!”穆林甄全身微颤,似是激愤难抑,“陛下何需如此污蔑我穆林家!陛下登基之前是如何对待我穆林一族,登基之后又是如何对我穆林一族!?我穆林一族只是陛下登上皇位的棋子,亦如今日的霍家!”
太后脸沉色厉,脱口喝道:“放肆!来人!”
穆林甄全身颤抖不止,然话音落地难以收口,便大声疾道:“若是当年没有我穆林家倾囊相助,陛下登不上这皇位!如今若是没有了霍家,陛下又能否稳得住这江山!”
太后怒目大喝:“来人!!拖下去!打入天牢!”
御前侍卫将挣扎的穆林甄拖走,太和殿里候着的大臣、秀女、宫女太监足有三十余人,此刻皆是屏息凝神,一声咳喘不闻。
殿内一时间静若无人。
最后还是霍老夫人笑道:“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太后何需如此计较。天牢那地方,这一个弱女子还能活着出来么。”
太后尴尬至极,不知今日怎会当着老夫人的面儿遇上这等子事,想了想,道:“罢了,哀家也是一时气糊涂了。咱俩还是回养心殿对弈罢,这处留予皇儿,咱不凑这热闹了。”
老夫人笑着端起茶盏撇了撇,递给太后,然后道:“莫急,再坐会儿罢。”
太后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想起早上提议来太和殿的也是老夫人,这时又不肯走,不知想要干甚么。
遂只好道:“好罢,那便再坐会。”
老夫人道:“陛下宽宏仁厚,这穆林甄虽是大胆犯上,但念其德孝仁义,切莫多怪罪于她。”
皇甫麟莞尔道:“老夫人教诲得是,孤自不会为难她。”
苏绚听那霍老夫人的声音真真耳熟得很,可奇怪的是,她明明就没有近距离见过老夫人更没有听过老夫人说话啊!苏绚心里抓狂,正犹豫要不要抬眼偷偷看一下。
苏绚一咬牙,心想就看一①38看書网的,不会被发现的。要不然今晚上回去她睡不着觉!
苏绚抬起眼。
霍老夫人亦正看着,朝她淡然一笑。
苏绚:“……”
苏绚两腿一软,险些给老夫人跪了。这人不就是几天前在小火巷里被她调、戏的那个插队的老夫人嘛!!这一刻,五雷轰顶天雷滚滚不足以形容苏绚的心情,苏绚被雷得里嫩外焦,苏绚无风自乱,苏绚在那一刻对她的人生观,道德观,世界观均产生了森森滴质疑!
苏绚愣傻傻地看着霍老夫人,太后皱眉道:“放肆。”
苏绚一惊,立时垂下眼。
皇甫麟索性把名册放下,道:“你。”
苏绚暗道糟糕,面上恭谨地迈出一步,跪道:“微臣苏绚,叩见吾皇。”
“姓苏的。” 皇甫麟拧眉看她,目光中促狭神色一闪即逝:“你是……殿试之日跳鬼舞的?”
苏绚恭谨答:“回陛下,正是。”
皇甫麟仿佛之前从未见过她,盯着她的脸瞧了半响,才道:“卸了妆束,倒还是个人样。”
苏绚:“……”
皇甫麟道:“丘隅人氏?”
苏绚:“回陛下,正是。”
皇甫麟:“改个姓罢。孤现最不待见的便是姓苏的。”
苏绚:“……”
所有人:“……”
老夫人笑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甫麟未想老夫人会插话进来,怔了一瞬,又一哂道:“孤说笑呢。”
殿内剩余的几位深知皇帝并非在说笑的大臣暗暗对眼。
皇甫麟道:“你主仆二人煞费苦心入了殿试进了宫,可是欲求何种司职,不妨说说。”
苏绚低头暗忖,直觉这皇帝对她有敌意,便愈发恭敬道:“微臣不敢,全凭陛下定夺。”
“即如此,孤且问问你,若是予你为官持政,你当如何。”皇甫麟声音亲和笑意融融,然眼中却是一片清冷。
他这是要考我为官之道?
苏绚心中百转千回,微一沉吟后道:“必先正名分。”
所有人都是一愣,皇甫麟毫不留情地嘲道:“迂腐至极!”
苏绚一笑,从容应道:“回陛下,古人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为官持政者若不先正其名分,又何来名正言顺。何来礼乐兴、刑罚中?”
苏绚一番辩白说得光明正大,乍听起来似乎跳脱常理之外,但仔细一琢磨,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又是句句在理,精妙入微。
被拂了面子的皇帝脸色不善,苏绚定了定神,把话说完:“其后,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人尽其长,各得其所。”
老夫人笑道:“说得好。”
苏绚:“……”
苏绚腿一软,心想求您了,您别说话成嘛?
皇帝与太后都颇有些诧异。
太后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一遭,忽地又想明白了甚么。此时再看向苏绚,只觉这女子不娇不弱不傲不矜,大方得体又是有才有智,此不正合极了老夫人的心意?太后如此一想,顿时激起了对苏绚的好奇心,方才被穆林甄扫了面子的最后一点不快也荡然无存,欣然道:“还跪着作甚,起来说话罢。”
苏绚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该是喜是悲,起身,优雅地行了个礼,道:“谢太后。”
太后道:“你……唤甚来着?”
苏绚:“回太后,微臣苏绚。”
太后点点头,朝皇甫麟道:“这宫里可还有适合苏卿的职司。”
皇甫麟:“孤也不甚清楚,来人,去把高迟贵再召来问问。”
太后道:“罢了。即如此,此事搁置再议罢。”
苏绚:“……”
苏绚全身一僵,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她与鹿儿二人煞费苦心入了殿试才求得来的一次面圣的机会最后竟只换得来一句不温不火的“搁置再议”。搁置再议?搁置到何年何月?苏绚心嘲道,这皇帝不知为何对她充满敌意,太后似乎也不太看好她,老夫人……那时在小火巷就给人留下那么轻浮鲁莽的印象现在又装得这般高雅贤淑,表里不一、攀权求贵、老夫人可能更厌恶她。
皇甫麟不以为意,淡漠道:“退下候着罢。”
“是。” 苏绚退回队列之中。
皇甫麟又拿起名册,念道:“司敏雪。”
鲜亮的流金色摇曳地晃过苏绚的视线,仿佛轻易地剥离了她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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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苏绚揉了揉眼,看看四周。方才道上卖零嘴小吃的小商贩陆陆续续地走光了,整条大道变得冷冷清清,漆黑沉静,就剩下她一个人。苏绚落寞地蹲坐在墙檐下,心想着,如果再不回去,齐娘小哥一定会担心的吧。可是,她没勇气回去,也没勇气去面对鹿儿。算了,再坐会吧。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绚恍惚间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不久便感觉到有人再她身边坐了下来。
郑三摸摸她的脑袋,说:“怎么不回家?”
苏绚静了很久,才嗡嗡道:“不回,好丢人。”
郑三一哂道:“是挺丢人的,大伙都在寻你呢。”
苏绚:“……”
苏绚又静了,郑三夸张地惊讶道:“难不成那皇帝真想纳你为妃!?”
苏绚:“……”
苏绚恼羞成怒扑上去扼住他的脖子一顿猛掐。
郑三被她推倒在墙边上,气喘吁吁地咳笑个不停,忽地脸色一变,沉声道:“怎么哭了。”
苏绚一把甩开他,满目通红道:“屁!别诬赖我!”末了又恶声恶气道:“不准告诉齐娘!不准告诉鹿儿!”
郑三坐起来,皱眉道:“那皇帝怎的你了?”
苏绚:“没怎的。”
郑三:“没怎的你会这样?”
苏绚诚恳道:“小哥,咱不提这事儿了成么?”
郑三神色怪异地看了她一会,道:“不提就不提了。”接着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份炒皮酿来,笑道:“吃这个么?”
苏绚一愣,眼里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不满哼哼道:“怎现在才拿出来。”
郑三哄道:“吃完就回去罢。”
苏绚:“不回,真真丢人。”
郑三:“当真不回?若是待会鹿儿寻到这里,便不会如小哥我这般客气了。”
苏绚心里一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登时拉着郑三往回跑。
回到小院免不了一顿责骂,苏绚垂头丧气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齐娘也不忍心多说她,数落了几句便叫她回屋里睡觉去。苏绚窝在被子里不敢睡,知道鹿儿等会一定还会过来的。谁知一直等到黎明鸡叫鹿儿也没来,苏绚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却又是疲惫得很,终在天微亮时入了梦。
一觉醒来已是响午未时,苏绚起床,打算找点东西吃完再睡。迷迷糊糊地走到大堂,苏绚有气无力道:“齐娘,我好饿。”
大堂里一众人膛目结舌地看着她。
苏绚揉揉眼,再揉揉眼,心想我一定没睡醒,一定是在做梦。
大堂里霍老夫人犹如一尊金光闪闪的弥佛像,笑容亲祥和蔼,道:“这便睡醒了,饿了罢。”
苏绚嘴角抽了抽,呵呵呵假笑道:“老夫人好。老夫人再见。”
所有人:“……”
半个时辰后苏绚被鹿儿拎到老夫人跟前。
苏绚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那小模样说有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老夫人笑道:“那日收了姑娘一份炒皮酿,还未来得及付银子呢。”
苏绚呵呵呵呵,笑得即僵硬又端庄,“老夫人还惦记着呢了。”心里抓狂道:那么小一件事您就不要再惦记了行嘛!!
老夫人道:“当然惦记着。之后几日老身唤了家仆去那处等你,却不想那几日你都未曾再去了。”
苏绚:“……”
苏绚脸上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老夫人又道:“老身冒昧前来,可是惹得姑娘不快?”
苏绚想都不想:“不不不,绝无此事!老夫人屈尊前来,简直让小女这陋室蓬荜生辉!欢天喜地都唯恐不及呢!”
霍老夫人眼露猜疑之色:“当真?”
苏绚昧着良心道:“真!真真的!”
老夫人道:“既无不快,姑娘为何带着假面与我相对?”
苏绚一愣。
苏绚埋着头羞愧道:“我以为……老夫人您挺讨厌我的。”
老夫人也是一怔,道:“这、姑娘何以见得?”
苏绚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夫人欣然道:“姑娘今日横竖无事,不妨到霍府坐坐如何?”
苏绚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抬眼向鹿儿求助,她不想去那甚么霍府。谁知鹿儿竟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去。苏绚无法,只得呵呵呵地答应了。
院子外,镶着金边“霍”字的豪华马车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议论,苏绚跟在老夫人身后随她一同进了马车。
马车里宽敞舒适,真丝的围帘,西域的驼绒坐毯,脚下是暖和柔软的绸锦,车璧上还挂着别致的古董字画。
苏绚这个摸一摸那个瞅一瞅,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刘姥姥模样,半响看完了直叹道:“这马车真真气派啊。”
老夫人被她逗得直乐,身旁老管家亦笑道:“哪里话,苏小姐家里也定是气派,见笑了。”
苏绚眉一挑,道:“谁说的,我家可穷得很。”
老管家恭敬道:“只有真正富贵家的贵公子或小姐才会这般称赞,若换了其他人,只会看,不会说,因为都怕说错话闹笑话。”
苏绚笑了起来,心想这管家也太会说话了。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半个时辰便到了将军府。府前正门台阶高筑,守卫森严,两处侧门紧闭不开。苏绚抬头仰望了一下那龙飞凤舞气吞山河的“将军府”三个大字,只觉十足的威严大气。老夫人遣开侍婢,苏绚识相地走过去挨着她。
老管家吩咐侍女上茶,端些吃食过来,末了老夫人问道:“将军现可在府里。”
侍女不答,有侍卫答道:“回老夫人,将军方才出去了。”
老夫人不再问,老管家朝苏绚道:“老夫人生性不喜拘礼,小姐亦无须约束,把这当自个家里么。”
苏绚笑着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偌大的殿堂装潢典雅精致,富贵而不失威严,然却是冷冷清清,一众侍婢面容恭谨低头垂目地静静站着,连喘气声都没有。
苏绚道:“老夫人平日里都做些甚么?”
老管家答道:“平日里都是入宫同太后一起,闲暇时去逍遥楼里看看戏。”
苏绚:“那你们将军呢?”
老管家:“将军平日都不在府里,四处地忙。”
苏绚随口又道:“这么大的宅子,老夫人一个人住着,挺无趣的罢。”
老管家愣了愣,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须臾后老夫人换了套家常服出来,苏绚再看向她,感觉亲和了许多。
老夫人道:“可是饿了,咱一齐吃处午饭如何?”
苏绚早就饿得不行,自然是忙不迭点头。几个人移到偏厅,婢女已经摆好了午膳,正鱼贯退出。
苏绚笑呵呵走近餐桌,道:“不知今日午膳吃些甚……”
苏绚:“……”
宽大的红木餐桌上赫然摆着一大笼白馒头,一盅稀饭,几碟小菜。真真是丰盛至极!苏绚基本上每隔两天就能吃上一顿!
老夫人看着她,道:“怎了?这些饭食不合姑娘口味?”
饿字当头苏绚哪里还敢挑食,只怕一迟疑连白馒头都没有了,连忙道:“不不,合极了!平日里都是这般吃的,好的很。”
老夫人欣然笑道:“那便好,慢些吃。”
老夫人只喝了口茶就不再动,静静看着她。苏绚刚开始还妄图在老夫人面前保留一丝淑女风范,可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捧起碗呼噜呼噜吃起来。期间有婢女将空了的稀饭盅撤下,换上了一盅晶莹剔透的燕窝粥,苏绚兀自不察,欢乐地就着小菜吃馒头。
老管家走开了一会又回来了,恭敬道:“老夫人,太后差了宫人来请老夫人入宫走走。”
苏绚嘴巴一停,手一顿,抬起眼看老夫人。
老夫人不疾不徐放下茶盏,悠然道:“今日无闲暇,明日再去罢。”
老管家道:“晓得了。”
苏绚懦懦道:“这样不好罢……好歹也是太后诶。”
老夫人淡然笑道:“无妨。姑娘吃好了么?”
苏绚:“唔。老夫人怎不吃些。”
“不饿。” 老夫人起身道:“随你在府里逛逛如何?”
将军府极大,庭院错落,大院套小院,大房套小房,红墙高耸,全是一派玉栏朱踲雕花秀木之景。苏绚看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心想着即便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了罢。然苏绚不知,在她赏花赏景感慨万千之时,某些消息不胫而走,如风一般,吹过樊丹城各处角落。
皇宫,养心殿。
太后眉间满是惊诧:“老夫人亲自去接的?”
喜公公答:“回太后,是。”
太后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喜公公又道:“听闻是,老夫人清早去的,那时苏小姐还未曾睡醒,老夫人便从清早等到响午未时。”
太后:“……”
太后静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般言道:“哀家说呢,怎不留婉清多住几日就急着送人回去,原来是看上那闺女了。”
喜公公笑道:“奴才方才听闻也是吓了一跳。”
太后若有所思道:“这般大张旗鼓地去,可不就是想让人知道么。喜子,你说这婉清是那点不如老夫人的意了?”
喜公公斟酌须臾,道:“韩小姐够聪颖,然机灵不足。不娇弱,但有些许蛮横。” 喜公公道:“奴才放肆了。”
太后道:“涉世未深不都这般么。” 复又道:“姓苏的那闺女你可见过?”
喜公公答:“随太后到太和殿时见过一面。”
太后:“如何?”
喜公公答道:“风华内敛,气蕴从容。”
太后满意笑道:“有胆有识,倒是不错。”
太后撇了撇茶盏,望着茶杯里载浮载沉的花瓣出神,许久后又道:“既然是老夫人看中的,咱也不能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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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捉虫的 =口=
皇甫麟脸上是和太后如出一辙的震惊表情:“此事当真?”
福海公公道:“回陛下,自是真的。听闻是,老夫人清早便去了,那时苏小姐还未曾睡醒,老夫人便从清早等到响午未时。”
皇甫麟:“……”
皇甫麟想起老夫人那十年如一日的冷漠神色,又想到在太和殿时老夫人的笑如春风,忽地就想明白了。
皇甫麟道:“太后还说了甚?”
海公公答:“回陛下,太后还道,这老夫人瞧上的闺女,咱抢,也得帮老夫人抢来,可不能让人跑了。”
旁的皇后一阵好笑,施然道:“这话真乃母后所说?”
海公公道:“回皇后娘娘,太后若是无这意思,喜总管也不敢妄言不是。”
皇甫麟道:“这宫里宫外还有何司职未曾安排妥当的,唤人拟份折子予太后瞧瞧。”
“慢。”皇后有些许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
皇甫麟沉默片刻,也觉得自己无故迁怒于苏绚确实是不智之举,然无论如何就是欣喜不起来,便道:“罢了,皇后可是有何考量?”
皇后扶着自己折得精致的袖子,微一沉吟后道:“这内务府大臣之职陛下还未定下人选罢。”
皇帝被她大胆的想法惊了一下:“这内务府大臣一职事关整座皇宫内阁,乃是权掌一方的朝中要员,此等重任她可担不起。且前朝从未有过此等先例,要说服众卿也是不易。”
皇后柔声道:“陛下给了她机会,若是她无力担此重任,母后、老夫人那处也说不得甚么。但若是拟了折子让母后为她挑选司职,母后定会认为是陛下有心怠慢。”
皇甫麟颀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心知皇后说得有理,但一想到明日朝堂上群臣的反应,只觉一阵头疼。
皇甫麟道:“真不知老夫人为何瞧得上她。”
季姐面无表情道:“你当真是修了八辈子福才让老夫人瞧得上你。”
苏绚嘴一撇,不满道:“别介啊,我也没想让她瞧得起不是。”
梅子怒道:“季姐姐别打岔么!你继续说。”
苏绚继续道:“那将军府是真真大得很,十天半个月都不定能走完哪――!那赏花园一眼都望不到头……”
所有人:“……”
孔武不信道:“太夸张了罢。”
苏绚:“嗯哼。”
梅子羡慕地嫉妒地不甘地愤怒地看着她,那眼神着实诡异得很。
苏绚打了个呵欠,困倦道:“明日空了再予你们说罢,我睡去了。” 想了想又道:“时辰这般晚了,季姐姐梅子姐你俩还回去么?季姐姐咱俩今晚睡一处罢,我床挺大的。”
苏绚欢天喜地地拉着季姐窝进被子里睡觉,庆幸的是她那间屋里的床确实挺大,两个人睡也不觉拥挤。苏绚露出一颗脑袋,眼睛眨巴眨巴地小声喊道:“季姐姐。”
季姐道:“做甚?”
苏绚道:“季姐姐是好人哦。”
季姐道:“同你睡个觉就是好人了?”
苏绚郑重地点点头。
季姐:“怎不唤鹿儿同你睡?”
苏绚:“她是坏人,逼我做官,我不要和她睡。”
季姐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过了许久又道:“日后可有何打算?”
苏绚一躺床上就有点乏了,语不搭句地答:“同季姐姐学手艺……再开家客栈甚么的,我现可是富婆哦……”
季姐道:“开客栈做甚?”
苏绚不答,季姐等了会听不到她说,转眼看她。
苏绚两眼一闭,睡着了。
季姐:“……”
翌日巳时正,君王早朝。
承恩殿门大开,文臣武将按品级昭穆而入,低头敛容肃然侯旨,直到司礼太监唱:“跪架――”文武百官方齐整划一地甩袖跪下,山呼万岁。其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皇甫麟端端正正地于龙椅御座上坐下,缓缓抬眼看向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福海公公这才不疾不徐仰首喊道:“起身――”
诸臣这时方能起身,依照文、武品职高低分列两旁。立于右列首排的乃丞相施侯博、禁国公兼大学士太史毕华宴、刑部主事兼大理寺卿唐渭、礼部主事刘慕岩、户部主事王焕详。吏部主事殷霞缺席。
立于左列首排的乃辅亲王四老王爷、和亲王七王爷、军机大臣兼禁卫军,都骑军统领霍飞虎、御林军统领兼军机副事大臣傅清、及兵部主事殷礼。工部主事罗和盛缺席。
皇甫麟木着一张脸漠然道:“众卿可有事要奏。”
刑部主事唐渭首先出列,朗声道:“臣唐渭,有本奏。”
皇甫麟:“爱卿且说。”
唐渭道:“西川州府孙邦及乐知府副判官周庆贪墨一案经大理寺审查无误,其二人利用职务之便于秀选初试罔顾法度大肆敛财,罪情属实,请陛下定夺。”
皇甫麟脸色阴沉道:“不把此二人处以极刑,只怕不能给那些心存侥幸的墨吏一点教训!来人,拟指,将孙邦周庆二人即刻押赴午门斩首示众,张榜公示七日以昭天下!殷霞失察之罪亦不可免,削去其吏部主事、御前侍卿之职,贬至吏部文史官,罚俸一年。钦此。”
皇甫麟道:“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群臣一时默然,心知皇帝此时心情欠佳,谁也不想触了霉头。
须臾后兵部主事殷礼梗着脖子上前,单膝跪道:“臣殷礼,有本奏。”
皇甫麟:“爱卿且说。”
殷礼道:“南疆加急来报,西川丘隅、关雎、南陇一带连日来不断遭受南容边境蛮民滋事挑衅伤我国民、韩海英将军请奏陛下能否派兵镇压……”
皇甫麟勃然大怒道:“我大樊再三言和忍让反倒让这群寡谊廉耻之匪徒无法无天了!!这南疆大使都干甚么去了!一群侏囊饭桶之辈!告诉韩海英,若是她南容胆敢再欺我国民,起兵灭之无须再奏!”
殷礼道:“臣遵旨。陛下息怒。”
皇甫麟冷声道:“可还有本奏。” 大清早的怎就没一件好事!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仰首上前,单膝跪道:“臣,傅清,有事要奏。”
皇甫麟脸色一缓,道:“傅卿有何事啊。”
傅清道:“回陛下,内务府大臣一职悬空已久,事关皇宫内外各项物事调度遣用,望陛下早日定夺。”
皇甫麟淡淡道:“不知众卿可有适当人选。”
傅清道:“回陛下,臣以为,内务府高迟贵高副事可当此任。”
皇甫麟静了半响,道:“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纷纷附议。
皇甫麟道:“孤予众卿介绍一人如何?”
群臣:“……”
文武百官皆是一愣,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
皇甫麟道:“这内务府大臣一职,孤有意欲让今年秀选晋升的秀女苏绚苏卿来当此重任,众卿觉得如何?”
殊不知,此话一出,满殿文武百官都震得傻了。尽管他们并不知皇帝口中的苏绚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却都通过皇帝的金口知道了苏绚只不过是一个今年秀选晋升的秀女!一个初出秀女骤升一品权臣?!为甚?凭甚?且不说她乃一介女流之辈,这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哪一位不是摸爬滚打几年甚至十几、几十年,建了多少功勋才坐到今日的高位,她苏绚只不过是跳跳舞弹弹曲就成了他们须得按礼敬拜的一品大臣!?这要如何服众,如何能服众!?
恍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顿时如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唯有站在第一列的霍飞虎、四老王爷和七王爷保持着镇定不乱的姿态,然眉宇间亦有股淡淡的不解。
是时,禁国公兼大学士太史毕华宴颤颤巍巍跪道:“陛下,先朝从未开过此先河,此事一传,必惹来非议一片。她一介女流,亦无尺寸之功于国,悠悠众口难掩,望陛下三思啊。”
皇甫麟道:“孤心意已决,来人……”
“陛下万万不可――!”刑部主事兼大理寺卿唐渭跪道:“此人骤升于朝廷,对朝廷没有半点好处,亦有损我皇识人用人之名声,吾皇三思啊。”
立时满堂大臣跪了一地,以死谏君。
唯独霍飞虎站着。
皇甫麟欣然道:“将军可是赞同于孤?”
霍飞虎微微摇头,淡漠道:“荒谬至极。”
皇甫麟:“……”
皇甫麟深吸一口气,觉得今日当真是气够了。这为臣者要揣摩圣意固然难,为君者要驾驭臣下又谈何容易!?怎的一个个都要同他作对,这皇帝当得哪还有半点威严!
皇甫麟气极,反而一哂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孤方才拟了圣旨唤海公公前去传达,此时苏卿怕是已然接旨,难不成,孤要再去把圣旨召回来?”
众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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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加更了一点点。
那厢听完圣旨已被吓得七魂去了六魄的苏绚彻底懵了。
海公公笑吟吟道:“大人,赶紧接旨么。”
苏绚又惊又惧:“这、这、这圣旨真是、是给我的?!”
海公公道:“大人可是名唤苏绚,芳龄双十,西川丘隅人?”
苏绚脑子转不过来,一时间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懵地看着他。
鹿儿跪地,垂着头道:“回大人,正是。”
海公公看她一眼,又笑对苏绚:“这便错不了了,大人赶紧接旨么。”
苏绚踌躇了一下,战战兢兢道:“那个甚,这圣旨,我能否、不接?”
海公公脸一绿,刻板道:“大人,抗旨不尊乃欺君,是要杀头的!”
苏绚:“……”
苏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咬牙,动作即僵硬又轻柔地,接了道圣旨。
海公公道:“陛下传大人即刻入宫面圣,大人请尽快梳洗着装,咱在这处候着。”
一众宫人鱼贯进入屋内,苏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任她们转来转去摆来摆去。
颤颤地问鹿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太考验人的心理素质了,那皇帝到底看她不顺眼呢,还是看她不顺眼呢?呜呜,她招谁惹谁了。
鹿儿诚实道:“不知。”
苏绚可怜兮兮一副快哭的模样:“那、你能随我去不?” 没有鹿儿她心里没底啊。
鹿儿道:“不成,不和规矩。”
苏绚很失望,但还没有绝望:“那我该怎办?”
鹿儿垂头暗忖片刻,道:“小姐。”
苏绚忧郁地只能转动眼珠斜视她。
鹿儿语重心长道:“小姐此时骤进朝廷,想必已经引起满朝百官的侧目反感。小姐只要一有行差踏错必定会引群臣攻之,须得万端谨慎才是。”
苏绚含泪点头。
鹿儿又想了想,竟有些挫败地道:“罢了。小姐爱何如便如何罢。”
苏绚:“……”
鹿儿诚心实意道:“与其让他人轻薄藐视,不如施你所长,挫其锐气。即无法说服,那便教他们臣服。鹿儿相信小姐并非无能软弱之辈。”
苏绚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心想你这不就是把我往断头台上推么?
在皇甫麟踏入承恩殿之时,苏绚悲痛万分地与齐娘小哥藩宁孔武一一挥别,转身,毅然决然踏入马车――看得海公公眼皮直抽抽,心想这哪像是要入宫面圣的,简直是像赴刑场的。
承恩殿规制辉煌气宇轩昂,为整座皇宫当之无愧的核心。一路走来全是威墙高筑殿宇巍峨之景。苏绚踏入承恩门,走过百官道,停在承恩殿前。
殿内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官员,海公公垂头快步穿过人群,跪道:“陛下,苏大人到了。”
满殿的喧哗声竟在那个瞬间同时静了。
皇甫麟漠然道:“宣。”
海公公昂首唱道:“宣,苏绚苏大人进殿――”
苏绚抖开官袍昂然阔步踏入殿中,不卑不懦,泰然若谨。
苏绚深深地伏地磕头,铿锵有力之声音回荡在整个金殿之中:“微臣,苏绚。叩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麟微打量她片刻,只见苏绚面白洁净,一身黛蓝色官袍,顶上戴着凤翎官帽,竟也是人借官威,神气英凛。
皇甫麟道:“起身。”
苏绚道:“谢陛下。”
皇甫麟半笑不笑地:“这满朝文武似是对卿擢升内务府大臣一事颇有不满,不知苏卿可有何话要说。”
苏绚挺直了背,遥遥望向帝王高位,漠然道:“臣无话无说。”
群臣登时又沸腾开了,有一个人忽然大步出列,在地上跪了,大声道:“此女如此狂妄自大尊卑不分,如何能当重任!望陛下收回成命――!” 是御林军统领兼军机副事大臣傅清。
苏绚攥紧拳头,掌心里全是汗,侧目看他。
傅清说罢亦转头看她。四目相对,如电光石火。
苏绚笑道:“傅统领何出此言,你我二人初见,不知是我做了何事让傅统领对我有如此偏颇之见。”
首次初见便被苏绚冷不防喝出称谓,傅清一怔,然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严肃地面容,上上下下审视苏绚两眼,嘲道:“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还是呆在闺房中学学刺绣跳跳舞罢,这庄严朝堂也是你能来的?”
苏绚被他说得也是一愣。忍不住也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两眼,心想我脚一踮起来没准比你还高,你见过长得和你一般高的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么?
苏绚打量完自己,又戏谑地从头到脚打量傅清。那不屑的眼神霎时激起傅清的怒火,道:“看甚么看!”
皇甫麟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也不出声打断。
苏绚嘲道:“这庄严朝堂你能来,为何我不能来?”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滔天怒火,烧着了殿内所有的人。不仅傅清,连着一众武官、王爷的脸都黑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竟拿自己与战功赫赫声名在外的大樊国第二勇士御林军统领相提并论!!??当真是愚蠢至极!不要脸至极!若这等女子都能登上朝堂,何以正得了朝纲!何以兴得起礼乐!
傅清:“凭我出将入相十五载的汗马功劳,因而今日可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站于朝堂之上。不知苏大人又是凭何,是那夸夸其谈的巧舌如簧?还是那极尽媚颜惑主之能事?”
苏绚:“……”
皇甫麟:“咳、傅卿此话何意。”
傅清转身,恭恭敬敬跪道:“陛下圣明。臣恐日后无法与苏大人同朝为官相持共处,臣请辞御林军统领一职,望吾皇恩准。”
群臣顿时一片义愤填膺地请辞告官,没人想看见这个敢做敢为肆无忌惮的女子在朝廷上继续为所欲为。
皇甫麟见状,知道傅清是真真正正动了火,此时不能再不表态,便道:“即如此,苏卿便不妨说说,你是凭甚站在这朝堂之上,若是无法说服这满殿的百官,孤亦无能为力啊。”
冷汗一点点地从额角渗了出来,苏绚深吸了口气,话语中几不可觉地带上了颤意:“臣,无智无谋无勇无能愧对皇恩浩荡。臣亦不过想为陛下尽忠效劳为朝廷鞠躬尽瘁,却不曾想初入朝堂便犯了众怒,臣自知有罪,无颜面对圣上。但……”
群臣虎视眈眈。
苏绚:“微臣有一夙愿未达,恳请陛下恩准微臣一事。”
皇甫麟蹙眉。他执掌王位十几年,自诩看透了诸臣百官的心术权谋,可苏绚的所作所为却总是跳脱常理之外,他无法猜透苏绚的心思,只得沉声道:“有何夙愿。”
苏绚:“回陛下,微臣受家父教诲颇深,自幼习武,亦对英勇伟岸之武士仰慕不已,因而微臣恳请陛下恩准,让臣与傅统领对战一场。”
泱泱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亲耳听到了什么。
皇甫麟也是足足顿了几秒,复道:“孤听不太清,爱卿刚刚说的甚?”
苏绚一字一顿道:“臣、欲与傅清傅统领对战一场,恳请陛下恩准。”
禁国公毕华宴气得浑身颤抖,上前拜道:“陛下明鉴啊――!此等离经叛道哗众取宠之刁臣实乃……”
苏绚沉下脸,冷冷打断道:“毕太史,我已自愿退出朝堂,现只不过是想一偿多年夙愿,毕太史又何需如此咄咄逼人恶语相向。”
众臣都有些愣怔,不曾想这女子沉下脸来说话竟也能这般阴风刹刹,气势俱厉,脸若寒冰。
皇甫麟正色道:“即如此,傅卿便同她对战一场,如何?”
傅清道:“即苏大人有心,臣自当奉陪到底。”
谁也未曾料到,今日朝堂之上会如此地跌宕起伏。
皇甫麟移驾承恩殿外,百官尾随出殿。殿前广阔一片,花岗石铺砌的地板冰冷而坚硬。
苏绚摘下官帽,朝傅清笑道:“望傅统领手下留情。”
傅清冷眼看她,道:“我习惯使刀。”
苏绚:“我随意。”
傅清的脸又黑了一分。
苏绚眨眨眼,解释道:“平日里练武时都不使武器,所以随意罢。”
傅清也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把长刀,刀身指向自己,笔直地朝苏绚扔去。
苏绚①38看書网一把抓住刀柄,然却还是被飞速疾来的沉重长刀带着向后退了一步。
傅清又是一惊。那刀是他向霍飞虎借的,足足有二十多斤重。本来是想看一下苏绚的笑话让她知难而退,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地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苏绚侧目,从上至下细细地看了看手中的黑金长刀,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好刀。多谢傅统领。”
傅清心神一敛,现才知此女实力不容小觑,开始谨慎起来。
苏绚笑道:“傅统领请。”
傅清道:“你是女子,让你先来。” 别给人落下他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的话柄。
苏绚:“不不不、傅统领无需客气,你先来。” 那么多人看着,让她先来,她下不了手。
皇甫麟:“……”
群臣:“……”
傅清深汲一口气,道:“那便不客气了――咤!” 一声落,傅清朝苏绚奔去,借力跃起,一刀朝苏绚劈去。
傅清说不客气就真的是不客气,冷不防一刀当头劈下,苏绚措不及防,仓促间以掌迎敌,手腕撞到刀刃上登时折断,闷哼一声垂手躲闪。傅清横刀再一扫,苏绚猛地翻转手腕,扬起长刀与傅清刀刃相撞。巨大的冲撞力使长刀发出铿锵嗡声,将两人震离几步之外。
苏绚不住疾喘,眼神逐渐阴骛。长刀一挥,主动出击。晴空碧日下,两道刺目刀光疾闪交错。观战诸人顿觉头昏眼花,浑辨不出双方身形!傅清大喝一声,腾空跃起朝苏绚刺去。苏绚不闪不避,丝毫不退,狠狠朝他撞去!兵器碰撞之声每一下都蕴含着厚重且震荡耳膜,摧人肝胆的剧颤传播开去。是时只见苏绚反手缠上刀柄,仿若人刀合为一体,化作一道虚影,虚招于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不断尽出,刀气寒凛。
场上形势徒然逆转,苏绚如滔天怒海一般一阵狂攻猛袭,傅清堪堪硬拼,到得后来,两人竟是拼起了气力!
皇甫麟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大樊竟有这般悍勇无敌之女子,连傅卿都打不过她??”
话音一落,只听一声庞然巨响,黑金长刀足力一挑,竟是将傅清的银龙长刀横飞了出去。
文武百官的惊呼声和吸气声混合成一块,此时此刻,众人心中的震撼已经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他们再看向苏绚的眼神变了,变得炽烈,变得深邃,变得恐惧。
场上苏绚与傅清俱是剧烈喘息,苏绚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只堪堪靠着长刀支撑的地面才勉强不倒。
傅清眼中充满难言的复杂,看了苏绚一会,武人的胸襟却是豁达,抱拳道:“我输了。”
苏绚抬起头来,虚弱地扯了扯嘴角,笑道:“不,是我输了。” 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倾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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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翌日清晨,煦阳倾洒。一束束光亮透进屋里,苏绚懒懒地翻了个身,断臂被压住登时痛彻心扉。苏绚一声惨嚎,疼得面目扭曲。
这时有脚步声匆匆踏入屋内,只听一声音道:“快去唤大夫来。”
又有声音懦懦答:“是。”
苏绚惨白着脸呜呜呜,呜了几声,突然僵住了。
苏绚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然后……苏绚只想立马再昏过去。
老夫人道:“别乱动么。仔细碰到伤处。”
苏绚道:“老夫人……?我怎会在……这是老夫人府上?”
霍老夫人坐到她身旁,道:“自然是。昨日听闻陛下召你入宫,本想同太后过去瞧瞧,去到的时候你已经……”老夫人笑了笑,不再往下说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绚一手痛苦地捂脸,心想尼玛这次丢人真是丢大发了。
大夫一脸惊惶不定地来了,老夫人道:“不留神压着了,疼得很,有甚法子能减缓些疼痛的么。”
大夫为难道:“这伤筋动骨的……”
苏绚:“呜呜呜呜。”
大夫:“……”
大夫抹了把汗,惴惴道:“再给小姐上些止痛的膏药罢,只能如此了。”
大夫拆了夹板,除去厚厚的纱布,又捣了膏药给苏绚抹上。
苏绚一边抽气一边道:“多谢老夫人照顾。我该回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
老夫人笑道:“昨晚遣了人去你家里说了,放心。吃处午饭再回去罢,老身唤马车送你。”
苏绚权衡了一下,点了点头。
少顷上好了药,侍女鱼贯入屋,各种山珍海味如流水一般地端上。苏绚一天未曾进食,一见这些美味佳肴登时两眼发绿。
老夫人道:“饿了一天,先吃些暖暖肚子。”
老管家又道:“不知小姐喜欢吃甚么,有忌口的么?老奴这就吩咐伙厨做饭。”
苏绚吓一跳,说:“不不,不用了罢,这些够吃了!”
老管家笑道:“老奴说的是午宴。”
苏绚:“……” 苏绚不解心想,合着昨天的白馒头呢?稀饭呢?小菜呢?
老夫人略为不悦道:“伤了筋骨的人适合吃甚就唤伙厨做甚,给小姐补补。”
老管家笑着告退了。
苏绚单手亦能把一桌子美食狼吞虎咽地全吃空,吃得小肚子滚圆,躺在椅子上嗳气,又心虚地瞥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道:“出去走会儿么,消消食。”
苏绚点点头,道:“好。”
日阳高起,时值巳末。苏绚与老夫人相互挨扶着走在林荫道下。将军府大得不像话,走了一会眼前现出一处亭湖。朝晖万道,湖面粼波荡漾,旭日一铺之下,满目金鳞闪耀。湖畔微风吹拂面颊,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令人心驰荡漾。
老夫人笑道:“此乃未央湖。”
苏绚笑道:“太液芙蓉未央柳,未央湖怎无柳呢。”
老夫人道:“你若是喜欢,老身唤人去种么。”
苏绚道:“罢了,说说而已。” 踌躇片刻,又道:“老夫人?”
老夫人侧头与她对视。
苏绚:“皇帝要封我做官,是不是……嗯?”
老夫人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心思一转便知她想问什么,然却答非所问,徐徐而道:“你不想做官?”
苏绚想了想,摇了摇头。
老夫人会心笑道:“为何不想?你可知有多少人挖空心思就只为了在皇帝跟前谋个一官半职,在皇帝跟前侍事的,哪个又不是起居八座,威风赫赫。”
苏绚:“表面上是风光无尽,谁又知晓背后是怎样的一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算了,也不知该如何同老夫人言说,一言难尽啊。”
老夫人好笑道:“年纪轻轻倒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苏绚朝她吐了吐舌头,眼中笑意明亮。
老夫人悠然道:“这身份权势是个好东西,寻常人求也求不得,端看你怎么利用。用得恰当了,可造福千万百姓。用的不好,亦会残害千万无辜。”
苏绚点点头,老夫人道:“然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这权势若是交到你手里,你可有心用得好它?”
苏绚下意识地想摇头,发现老夫人正容端色地凝视着自己,又不敢摇了,勉勉强强地点了下头。
老夫人笑道:“那还推拒甚,皇帝让你做官,你便做。”
苏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想着还是算了吧。
正巧这时老管家朝这处走来,对老夫人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老夫人眉梢一扬,疑道:“今日这般早。” 执苏绚的手,又道:“咱过去罢,介绍犬子予你认识。”
苏绚想推拒也推拒不得,只得跟着她走。
东苑二十四厢均乃霍飞虎的卧寝区,一路走来极少看见侍女和侍卫,院落内墙檐下栽满了君子细竹与木芙蓉,散发着淡淡清竹香气。一片生意盎然。
霍飞虎一身穿深蓝色织金飞鹰袍,系一条墨绿带,坠着枚古玉腰佩,腰身修长笔挺,肩宽臂长。苏绚早知这个人气场很强,但当他真正朝她们走过来,而且越来越近的时候,那种强大的压迫感让苏绚敏锐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下一秒她又对自己的行为有点莫名其妙。霍飞虎右后侧还跟着个侍卫,那人个子不高却很强健,眉毛浓黑,一张圆鼓鼓的包子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精光闪亮。
那侍卫谄媚笑道:“老夫人好。”又看向苏绚,眼中透着一股让苏绚茫然不解的崇敬和欣喜,嘿嘿笑道:“苏大人好。末将王衡,幸会幸会。”原来老夫人给将军找了个媳妇儿的传言是真的!原来老夫人给将军找的媳妇儿昨日在承恩殿大胜傅统领但不幸伤了右臂的传言也是真的!!
俨然不知这两个传言成了樊丹城的爆炸性新闻的苏绚看着眼前这个兀自兴奋的人,一时间没做出反应。
老夫人一笑道:“儿子,予你介绍个人。苏姑娘,你俩应是见过的,日后同朝为官,须得相互照应扶持。”
霍飞虎看了苏绚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绚想提醒老夫人她现在什么官儿都不是,但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只得讪讪与霍飞虎打了个招呼,道:“将军好,呵呵。”
王衡笑嘻嘻道:“我家将军寡于言辞,大人莫见怪。日后相处得久了,大人定会发觉我家将军其实是面冷心热、仁厚大度、侠胆柔情的君子!”
苏绚嘴角抽了抽:“呵呵、呵。”
老夫人向王衡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心想这小子倒是上道。
目光转向霍飞虎,又道:“时辰尚早,不妨领苏姑娘四处走走,待吃过午饭再送她回去。”
苏绚忙道:“不用了罢,将军公务繁忙,我怎好意思……”
老夫人道:“回到家里还忙个甚,繁琐小事由侍卫去做就成,哪能事事都操心。”
王衡附和道:“就是就是,繁琐小事末将去做就成,大人莫操心么。”
苏绚欲哭无泪,心想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嘛我操心个屁。
于是一眨眼功夫之后,苑内只剩下这两个可怜人对站着无语凝噎。
苏绚垂下肩膀,耷拉着脑袋郁郁道:“那便有劳将军带我四处走走罢。”心想有神马好看的啊啊啊还不如坐在湖边吹风呢!
由始至终霍飞虎都没说一句话,像根会走路的木桩一样带着苏绚走。苏绚咧着嘴跟着他。穿过几个小庭院,往里走到深处,只见苑中有一池,池中建有竹亭,亭旁繁花盛开,不知何处而来的流水潺潺淌过,淅淅悦耳。苏绚再看四周,墙檐下依旧种满细竹,却不见了木芙蓉。长廊边上还种着不少小株的玉兰树,铺了一片橘黄落叶。
霍飞虎似是犹豫了一瞬,才带她走上长廊。苏绚料想霍飞虎的寝室多半就在这里了。
霍飞虎打开一间门,苏绚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那间房很大,应是书房。乍看过去只觉得杂乱无章,墙上挂满了瓶瓶罐罐的小东西,①38看書网,青瓷落地瓶里塞着各种字画,台案上各种古董、笔砚,有种像是要把这房间堆满的感觉。
苏绚道:“我能进去?”
霍飞虎淡然地点了下头。
苏绚走进去,只拿眼看,没敢乱动他的东西。台案上放着一册书,显然是还未看完的。
“将军也看《樊史异闻录》?”苏绚笑道:“看到哪儿了?”
霍飞虎终于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夫子寻杖。”
苏绚早前读过这册书,依稀还记得其中内容,便道:“海棠妇人狡猾多端,夫子耿直从未疑过她,这杖也不知最后能否寻着。”
霍飞虎看她一眼,没有再说话。苏绚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在书房里看。
又见墙上挂着副字――那字挥洒自如,狂草笔法“仁德天下”四字磅砣大气,酣畅淋漓。
“太漂亮了!”苏绚赞道:“这字足可当临帖啊!”
苏绚眨眨眼,道:“将军写的么?”
霍飞虎缓缓点头,苏绚眼珠子转了转,灵机一动道:“将军,能否予我写一幅。就写‘孔武有力,万夫莫敌’成么?”
霍飞虎扯过一张纸,笔走龙蛇,挥洒而就,那八个大字顷刻间跃然纸上。
苏绚基本上能预见孔武像只黏人的大狗熊一样缠着她向她讨要这副字的场景了,心里不禁乐开了花,出于对霍飞虎的感激,整个人变得殷勤起来。
苏绚笑语偃偃,用最大的诚意与他对视:“多谢将军。家中兄长今年参选武举,他对将军敬仰已久,得了这幅字定会信心倍曾,勇敢无畏。”
不知是因为苏绚眼中盈满的真诚的笑意还是因为苏绚话中兄长的敬仰,霍飞虎的神色在那个瞬间似乎有所松动,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情。
打开的房门正对着屋外繁花流水,苏绚心里,闲暇时能在这里发会呆看看书,也是颇有意境的一件事嘛。
片刻后两人出了书房,霍飞虎又带她继续走走看看。十余丈的长廊走到尽头,转了个弯,赫然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现出一棵参天大树,几乎是遮天蔽日,将那附近的房屋都笼罩在树荫之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景致。
苏绚询又问道:“这应是将军平日里练武的地方罢?” 这么空旷的地方,甩刀弄枪什么的最适合不过了。
霍飞虎不答,又推开一扇门,带她进去。
苏绚的心徒然震动。那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兵器房。房内兵器架一排排纵列,数量之多,涉及之广,显得画面十分震撼。中间两排列着刀与弓、往左依次是弩、斧、鞭、锤。往右分别是剑、戟、枪、棍。
每一件兵器都是巧夺天工,价值不菲,看得苏绚叹为观止,心潮澎湃。
苏绚道:“这些,是将军自个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霍飞虎答:“送。”
苏绚登时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苏绚忽然间又想起,傅清习惯使刀,孔武习惯使锤,就连藩宁平日里都带着把佩剑,但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霍飞虎平时喜欢用什么兵器,遂好奇道:“将军喜欢使甚么兵器。”
霍飞虎不答,苏绚莫名其妙,但人家不说也不好再问第二次,遂立刻将疑问抛到脑后,心想来日再打听打听。
“这刀……好眼熟。” 苏绚喃喃自语道。眼前的桌案上供着一把三尺有余的长刀,刀柄腥红如血,刀身却漆黑如墨。苏绚盯着它看,突觉脑中一阵晕眩。那刀身竟如一个无底洞一般,直欲把她的魂魄都勾进去。苏绚打了个寒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绚惊魂未定,问道:“这刀叫甚么?”
“魇。” 霍飞虎答。
苏绚一愣,愕然道:“魇?魇魅?南容国的神器?”
霍飞虎看她,眼中有几分欣赏神色。
苏绚整理了一下思路。她对南容了解不多,但魇和魅是天下闻名的神器,她想不知道都难。南容的女皇帝苏蓉瑾在皇甫麟登基的时候送了其中之一的魇作为贺礼,现这把刀出现在将军府,多半是皇甫麟将这刀送给霍飞虎了。
苏绚道:“真是把好刀。但、血腥之气未免太重了些,不好。”
霍飞虎赞同道:“兵者不详之器。”
苏绚先是顿了一下,接着埋头掰手指。
兵、者、不、详、之、器。六个字?破记录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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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小院里孔武高兴得跟中了邪似的,三丈之内竟无人敢靠近!
苏绚嘴角抽搐,询问身旁众人:“一幅字而已,还能乐疯了?”
梅子阴森森地侧头看着她。
苏绚后背一凉,一点点往郑三身后挪,躲在郑三身后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她,讨好道:“下次一定帮梅子姐也要一幅哦,嘿嘿嘿。”
鹿儿揶揄道:“小姐与霍将军倒是熟得很,顺着帮鹿儿讨一幅?”
苏绚坚决否认道:“不熟不熟!就一顿饭的交情!”
梅子鄙视她:“一顿饭的交情人家给你送几车几车的宝贝来?那珍稀药材那金银首饰那绫罗绸缎你那屋都快堆不下了!”
苏绚瞬间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立马唤人把东西还回去!”
季姐毫不留情地打击她:“还回去又如何?现樊丹城还有谁不知道老夫人欲将你纳入将军府做儿媳妇?你猜这院子外头站了多少人了?”
苏绚抓狂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季姐姐!我同老夫人就是吃了两顿饭的交情啊呜呜呜呜。”
藩宁不解,心想怎么苏绚的交情都是按吃了多少顿饭来算的?既然这样的话,他与苏绚吃了两个月几十顿饭了,是不是交情要深些?既然他们交情这般深厚,那他若是央苏绚去向将军要幅字应该也不成问题的罢?藩宁微一思索,当即深以为然。
孔武乐颠颠地跑到苏绚跟前,恭恭敬敬拱手道:“小姐此番恩情孔某无以为报,若是小姐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就算是上到山下油锅孔某亦不会推辞!”
众人:“……”
苏绚眨着星星眼道:“当真?”
孔武豪气万丈:“当真!”
苏绚:“那麻烦大哥现在去院门口守着成嘛?若是有人想闯进来就拿铁锤锤死他!”
孔武:“成!” 遂拎起大锤,昂首挺胸地站到门口,仿如门神一般。
郑三往后戳了戳她的脑袋,道:“你怎能这样。”
苏绚可怜巴巴地道:“我现可是伤患,受不得惊吓。” 苏绚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回屋里坐着。脑子里一团乱麻,简直不该如何是好。
鹿儿道:“陛下今日下诏,赐了小姐府邸。还有丫鬟、侍卫共五十人,粮食千担、绸缎、绒裘、锦衣料各百匹,白银……”
苏绚恹恹打断道:“知道了。”
季姐问:“新府邸在哪儿?”
鹿儿:“城南南隅,本是为十公主出嫁时当嫁妆才建的,现赐给小姐了。”
季姐同情地摸了摸苏绚脑袋,道:“你可要与老夫人做邻居了。”
苏绚:“我不要成么,甚么都不要,通通退回去!”
鹿儿面无表情道:“成。”
梅子面无表情道:“那便是抗旨。这官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苏绚泪眼朦胧地道:“齐娘小哥鹿儿藩大哥孔大哥都要同我一起搬过去住,不然我就抗旨,要死大家一起死。”
众人:“……”
郑三吓一跳:“这么狠?”
苏绚得寸进尺地:“季姐姐梅子姐姐也要去。”
季姐调侃道:“去给你当丫头使?”
苏绚笑:“皇帝不是赏了许多衣料嘛,季姐姐同梅子姐姐去给我做衣裳,我以后只穿你俩做的衣裳。”
季姐也跟着笑了起来,梅子道:“这倒是不错。”
苏绚精打细算:“还有齐娘,唔,齐娘就不用干甚么了。小哥做管家罢,以后银子都给你管。鹿儿……鹿儿也做管家,以后府里的丫鬟侍卫都给你管。藩大哥若是打算于樊丹城长住的话,亦可到府里领份闲差干干。”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郑三道:“那你做甚?”
苏绚哼哼道:“本官很忙的,要赚许许多多的银子养你们一大家子人。”
接下来的几日果真是忙得底朝天。新府邸的装潢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期间还有不少消息灵通见风使舵的官员前来送礼,均被苏绚以身体抱恙,不宜见客为由拒之门外。如此一个礼拜后,金璧辉煌的新府修缮完成,苏绚拖家带口入住,一道上礼炮齐鸣,人声鼎沸,好生气派。
翌日苏绚托着残臂去上朝,满堂的文武百官不知是被她那日与傅清比武时的悍勇震慑到了还是因为听到了种种传言,对她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更何况大樊一向只重强者,只要人比形势强,就算横行霸道人家也不敢说你甚么。所以即便是心底颇有微词,表面上亦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喊苏绚一声“大人”。苏绚似是受宠若惊,一改初现朝堂时傲慢狂妄的形象,不管何人总是笑语偃偃以对,再不给人留下半点话柄口实。
下了朝再到内务府上任。皇宫内务府管辖甚广,上至迎接外国来访使节、下至调任各宫侍婢太监,涵盖了全部宫廷事务。内设御膳、御服、御乐、御用等二十四司,及金、贡、缎、瓷、茶五库。又设内务府主事大臣一人、副主事大臣一人、二十四司司尚共二十四人,五库司尚五人,共三十一司职。依照律例,御前一品侍卿大臣可携带侍从入宫,苏绚一听此言简直如得大赦,颇有一股神器出手,天下无敌的壮志豪情!
初来乍到,本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苏绚只是召来各司主事,漠然打了个照面,简短地说了句:“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望诸位能尽心竭力为皇家侍事。” 又唤人回去了。众人近日来都有听闻关于苏绚的各种被描绘得天花乱坠的传言,一时间面对这个陌生的上司心中不免有些畏惧,都是一副恭谨而专注的模样。
唯独一人不同。那人便是新封的御服司司尚夏月。苏绚之所以能如此肯定,是因为那时她看到了夏月眼中射出的两道怨毒的光芒。
回去同家中众人诉苦求安慰,反倒被鄙视了一番。
季姐落井下石:“夏月倾慕霍将军这么多年了这樊丹城谁人不知,现你抢了她心仪已久的男子,令她受人指点奚落,人家能不恨你么。”
苏绚欲哭无泪:“我抢甚么了!我也是受害者好么!我和霍家真真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们怎都不相信!”
季姐:“你去说予别人听,别人会信么?”
苏绚简直想喷一口血给她看。
苏绚忧郁道:“这事不能这样下去了,我的清白都被折腾没了,日后若是嫁不出去可怎办?”
季姐道:“这倒是先不需操心,现要操心的是,若是明日老夫人再遣人来邀你过府叙话,你还能想出甚理由来回绝。”
苏绚道:“回绝个甚,明日我须去给太后皇后道安,那时定会遇到的,逃得了小尼姑逃不了师太啊。”
梅子扑哧一乐,咯咯咯笑得弯下腰去。
苏绚哀怨地看着她,又道:“小哥与鹿儿呢。”
梅子道:“在教训下人呢。”
苏绚吓一跳:“教训甚么?
季姐道:“自然得教训一番。若不从今日树起府内的厉风,不定哪天你饮的茶里就有迷药,睡的榻上就有一针毙命的毒器。外敌易御,家贼难防。”
苏绚忧心忡忡道:“也不必太狠了罢,日后这些人见了我还不跟见鬼似的。”
季姐道:“晓得,他二人自由分寸。”
苏绚叹了口气,趴在桌案上发了会呆,回屋睡觉去了。
翌日清晨入宫,除非皇帝召唤她可不必上朝,便径直去了内务府。这内务府上上下下都是住在宫中,只有她是个特例。
副主事高迟贵见她来了,忙将近月来府内无法做出决策的各项事宜通通呈上。苏绚看着桌案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奏本,心肝禁不住颤了颤。
好在高迟贵精明过人,深知事分轻重缓急,于是道:“大人先瞧瞧傅统领的呈折罢。”
苏绚疑道:“傅统领的呈折?御林军也属府内管辖?”
高迟贵道:“自然不。只是宫内三军衣食用度,俸银赏银皆由府内所出。但自上月欧大人辞官后三军将士俸银及用物一直扣着,尚未发放。”
苏绚板着脸道:“扣着做甚,为何不及时发放。”
高迟贵道:“府内库银须由大人亲自批阅方能出纳,体制便是如此。”
苏绚了然,多说再无益,于是拿起册子快速扫了一眼,在落款处把刻着自己大名的玉印章重重一盖,道:“这便成了罢。”
高迟贵道:“是。” 说着又递过一本,道:“武举场台筹建事宜已近尾声,该笔款项亦是不能再拖了……”
苏绚稀里哗啦地翻奏本,盖章。
高迟贵又道:“后日中秋节于华清殿设宴的各项事宜……”
苏绚看也不看,翻到后头,盖章。
高迟贵:“……”
苏绚道:“还有甚?”
高迟贵道:“回大人,无了。”
苏绚以手托腮,想了想,道:“有劳高副事唤帐房将近半年的帐目拿予我瞧瞧,无甚了,忙去罢。”
高迟贵躬了躬身,正欲退下。
苏绚又道:“等等。”
苏绚从容笑道:“本官初入府内,诸多事宜尚不能独自决断,若遇困境还得仰仗高副事多加指点。你我二人有幸同朝为官共府做事便是缘分,亦希望日后能不计嫌隙相互信任为皇家尽心竭力,如果本官有何事做得不够妥当还求高副事坦言告知。这内务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抬头不见低头亦能见,若是时时刻刻都要相互防范猜疑也未免太累,高副事如何说?”
高迟贵垂头静了一会,才笑道:“大人说得对,是属下气度不足,让大人见笑了。”
苏绚笑道:“忙去罢。”
高迟贵躬身告退,鹿儿看向苏绚,第一次以如此深沉犀利的目光看她。
苏绚耸了耸肩,头也不回地问鹿儿:“这事儿办的如何?”
鹿儿突兀地笑了一笑,赞道:“剖白胸臆,情真意切,即显出了小姐不骄不躁落落大方的优容气度,又赢得了高副事的信赖免除了后顾之忧,一石二鸟,不得不说高明。”
苏绚有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随手拿了一本折子来批,又道:“鹿儿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瞧一些罢。”
鹿儿道:“可不闲,快巳时了,小姐是不是忘了件事。”
苏绚装傻:“本官公务繁忙,现无闲暇,何事等忙完了再说。”
鹿儿温柔笑道:“当真?”
苏绚手一抖,道:“自然是……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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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恢复更新)
养心殿。
皇后云鬓花颜摇着金步姗姗来迟。
太后不悦看她一眼,没好气道:“这时辰还早呢,皇后急着来做甚,哀家再等一会也无妨么。”
皇后福了福身,笑吟吟道:“大清早的又是谁惹得母后不悦了,给老夫人道安了。”
老夫人亦笑道:“这处有酥榛糕点,过来吃么。”
太后怒道:“不是留予哀家吃的么!”
老夫人道:“府上还有,明日再拿些来。”
皇后坐到老夫人身旁的软榻上,拢了拢绣袍,侍婢给她端上热茶,老夫人对她道:“府内家仆从关雎老家带来的,这宫里头做的可比不上。”
“那是自然。”皇后嫣然笑道:“母后最喜这糕点了,留予母后吃罢。”
时至巳时,有小太监躬身来报:“太后千岁,皇后千岁,内务府苏大人前来跪安。”
太后抿了口茶,漠然道:“先让她跪会儿罢。”
老夫人道:“等等。”
太后看她一眼,皱眉道:“心疼个甚,哀家这是教她礼数呢。凭她一个新进朝臣,岂有让堂堂霍家老夫人吃闭门羹的理儿。感情这霍家的面子还没她一个内务府大臣的面儿大呢。如此尊卑不分恃宠而骄,日后还如何管束得了。”
老夫人哭笑不得道:“倒也是情有可原,身子抱恙也是真,总不能卧床见客罢。”
太后道:“哀家记得她伤的是手不是腿脚更不是脑子罢。不成,先让她跪着。”
一个时辰须臾间过去。那厢福公公不疾不徐走出殿外,朝苏绚客气道:“大人久等了,太后有请。”
苏绚暗暗松了口气,在鹿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形微一晃动,跪麻的膝盖如同针刺,让她痛得闷哼了一声。头顶艳阳高照,将她的发髻晒出一层细腻的汗珠。
鹿儿微侧过头看她一眼,颦眉道:“小姐。”
苏绚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无事。福公公请。”
苏绚脚步虚浮,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如常的优雅模样从容地尾随福公公踏入养心殿跪安。
太后撇了撇茶盏,眼睛扫了她一眼,恍然说:“怎能让苏卿跪着,来人,还不快赐座。”
苏绚荣辱不惊地道:“多谢太后恩典。微臣不敢无礼,还是跪着罢。”
老夫人轻拍身旁空的软榻,道:“客气个甚,到我这处来坐着。”
苏绚道:“老夫人说笑了,微臣怎敢与老夫人同坐一处呢。”
这老夫人看着她恭谨而疏远的模样心里着急不已,心想太后当真是好心帮了倒忙。现也不知这闺女是如何看待自己,只怕因这事而害得两家人心生嫌隙。
太后似是对她的谦卑恭敬很是受用,抿了口茶,继而道:“即不坐便站着,起身罢。”
苏绚:“是。”
苏绚垂着脑袋站着,感觉自己像是被抽丝拨茧般□裸地站在人前任人用各种质疑考量的目光审视,浑身只觉如芒在背。
太后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最后道:“抬起头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苏绚垂着眼睑,抬起头。
太后看了她一会,心下忽觉纳闷。虽然眼前的苏绚看起来比其它女子的确是稍有不同,但也只是多了份英气和灵气。勉强算得上貌美,脸虽嫩,心却不慌,脚更稳,气蕴从容。但这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老夫人对她喜爱有加并且非她不可的缘由。
太后放下茶盏,问道:“后日中秋晚宴筹备得如何了。”
苏绚微一沉吟,道:“各项事宜皆以筹备得当,望太后宽心。”
太后画得锋利的黛眉一挑,怀疑道:“高副事未曾告知予你,这三大节日于宫内设宴之事且要哀家同皇后瞧过方才能批?”
苏绚心下一惊,那份关于中秋晚宴的折子她看都没看就批了,压根没想到还要去太后皇后那处禀告一遍。
苏绚扑通又跪了下来:“微臣不知此情擅自做了决断,求太后责罚。”
皇后一听,展颜笑道:“别个都是求开恩饶命的,你倒求责罚。”
苏绚一愣,心想对啊,求开恩饶命都来不及呢还求责罚?脑袋进水了吧!
苏绚忙道:“不不,求太后开恩哪――!”
太后:“……”
皇后不禁扑哧笑了起来,道:“苏卿倒是有趣。”
太后板着脸道:“好说歹说现你也是这内务府主事,府内各项事宜理应熟识不落才对,哪有事事要人告知的理!?”
皇后道:“母后,这万事总宜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常言有道,积跬步方能至千里,积小流方以成江海,圣贤之说大多数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不从小处着手何以成大器?更何况这人情世故皆学问,苏卿第一日入府,行事稍有偏颇但亦无可厚非,望母后多多体谅才是。”
苏绚听完心中大喜,这皇后果然是真正知书达理胸襟海阔之女子,不枉小哥整日在她耳旁念叨了。
老夫人道:“皇后所言甚是,太后这般不是刻意刁难么。”
太后气闷道:“罢了罢了。起身罢。”
苏绚刚刚跪得太猛,膝盖磕得不轻,脚下不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嘴上道:“谢太后开恩。”
皇后将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问道:“本宫那日瞧你跳的舞,不知可是鬼舞?”
苏绚道:“回皇后,正是。”
皇后欣然道:“苏卿是如何知晓这鬼舞的?”
苏绚答:“回皇后,《樊史异闻录》中有记载,微臣偶然得知,便不自量力想跳一跳试试,让皇后娘娘见笑了。”苏绚可没有忘记,这皇后还有“天下第一舞”的美称。
皇后嫣然道:“不,跳得极好。练了多久的?”
苏绚脸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道:“回皇后,微臣愚钝,不眠不休学了两日才学会的。”
皇后:“……”
皇后一副难以置信震惊神色,太后揶揄道:“皇后不是也瞧过《异闻录》么,比之苏卿如何?”
皇后愣了会,继而微微一笑道:“苏卿乃天赋异禀,臣妾愚钝,恐无法比之。”
老夫人笑道:“皇后太过谦了。”
皇后但笑不语。殿内静了片刻,太后瞧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正盯着手里捻着的玉佛珠,也不知在想些甚。太后心想,反正老夫人瞧上了这闺女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儿,索性就来个干脆罢。
太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听闻苏卿已年过双十,不知可有倾慕的男子。”
苏绚被太后这单刀直入的一句问话吓得一震,脑子急忙转了一圈,谨慎答:“回太后,微臣自觉年纪尚幼,未曾想过这一等事。”
太后:“年双十已是黄花大闺女了,是该想想了。”
苏绚:“多谢太后……提点。微臣空了会好好想想的。”
太后看着她:“不知苏卿以为霍将军此人如何。”
老夫人与皇后都是一愣,心想这太后也未免太过直白,跟逼婚似的。
苏绚一身虚汗只觉心如擂鼓口干舌燥,勉强笑道:“回太后,世人皆知霍将军仪表慑人英姿俊朗,微臣自然也敬仰得很。”
老夫人知苏绚这是有意推辞,心中焦急。但事已至此当断则断,否则日后要再提此事只怕更难。立时,老夫人心中转念有了主意。
老夫人叹道:“老身膝下无女,独得一子却又是生性面冷寡言。其虽有幸能为皇家效犬马之劳,但也是朝五九晚奔波在外,让我这老太婆一人住着那偌大府邸实在是孤清不己。然那次偶得与你相见,只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仿如共处多年的亲人一般。想必这便是上意的安排,命中注定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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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苏绚被老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老夫人接着道:“若是你不嫌隙愿入我霍家的门……”
太后听得不舒服,立马道:“别个就是修了几世的福都求不得这份福气,你倒是捡了个大便宜,让老夫人央着你入她霍家的门。”哪还由得你嫌隙。
苏绚真不知道她是哪辈子修了这份坑爹的福份,脑子里一时间乱哄哄的糊成一团,仓促间未能想出应对之策,只得再度深深俯首磕头道:“微臣何德何能,不值得老夫人如此厚爱。”
老夫人亲和道:“值与不值我心中早有一番计较,现只看你愿与不愿。”
话说到这份上,若苏绚还是坚持拒绝那就真是不识好歹了,太后还不得把她往死里整。 难道真是她大祸临期,注定了要困死在那深闱宅院里?不啊,她不甘心。
她天性好动不堪约束,逍遥随意惯了,你要她偶尔装装名门淑媛与官宦士族交游谈笑倒还可以,但若要她时时刻刻拿捏着身段架子谨慎言行处处对人堤防,那还不如现在就整死她算了。
危机中往往人生极智。
苏绚脑中灵光一闪,变通极快:“微臣荣宠之至,自是甘愿的。”
老夫人一愣,面容上渐浮起一抹不容置疑的欣喜与唏嘘。
苏绚忽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眼泪一下子吧嗒掉了下来。
所有人:“……”
始料未及!苏绚朝着老夫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干娘哪――!!” 那一声只叫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令闻者顿觉毛骨悚然。
满殿的人都骇得呆了!
苏绚趁着众人未能作出反应之际赶紧一鼓作气滔滔不绝地哭喊道:“微臣无亲无故一人苟活至今,蒙得老夫人处处抬举怜爱实乃三生有幸。微臣不敢多做妄想,定将老夫人侍奉如亲娘一般,陪在
老夫人身旁尽守儿女孝道……”
苏绚一边哭一边惺惺做势地抹泪,一边无耻地说着剖白胸臆情真意切令人动容的大谎话。当真是连腹稿都不用打,水到渠来一气呵成。
鹿儿微抬起眼,仿佛从未见过苏绚一般,凝视她的一举一动,拿黑漆漆的眼珠子瞧著她耍把戏。
老夫人听得一脸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的古怪表情,苏绚抽噎两下,两眼泪汪汪地看老夫人,委屈地喊道:“干娘――”
老夫人:“……”
皇后侧目看着她,细细凝神地上下打量。
好一个机变百出的初生权臣,好一个伶俐俊秀的手段,这化险为夷,避祸趋吉的功力实乃无人能及。一番精彩,万般巧机,让她等看得犹如做戏。
太后看了看老夫人,再看看苏绚,一时间语塞。心想怎么回事,不是要认她做儿媳妇的嘛?怎么一眨眼成干女儿了!?
“老夫人说她膝下无女又要我入她霍家的门,难道不是要我认她做干娘的意思?再说了,不做干女儿还能做甚?给她老人家当丫头使?好歹咱现也是堂堂一品大臣……呜呜呜,季姐姐咱轻点成嘛?!”苏绚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季姐。
季姐打趣道:“头一遭入宫就给人打折了手,第一日上任又给人伤了腿,你这一品大臣当真是做得令人钦佩,简直望尘莫及了。”
苏绚顿时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地:“要不怎说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呢。”
梅子听鹿儿说得厉害,看着苏绚一片紫红淤黑的膝盖,也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梅子:“你干脆从了算了,也不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往将军府里钻,就你……”
苏绚:“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往将军府里钻,就我那么倒霉!”
梅子:“你这是不知好歹。”
苏绚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梅子对她的夸奖,于是道:“多谢。”
梅子气绝。
郑三忽地问:“今日见着皇后娘娘了?”
苏绚:“……”
苏绚突然间目露凶光瞪了郑三一眼,没好气道:“没见着!” 当时都快自顾不暇了哪还记得去瞧皇后娘娘长成啥样。
郑三遗憾地叹了口气,苏绚继续不爽地瞪他,心想男人都他娘的没一个好东西,我腿都快残了你还光惦记着皇后长啥样。
苏绚恶毒地提醒道:“小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陛下脾气可坏着呢,若是让他知道你整日惦记着他的皇后,没准……”苏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挑衅地:“哼,懂了嘛?”
季姐给她涂好药膏,拿过纱布仔细缠上,道:“这般说来,那皇后果真是深明大义之人,心胸宽广至此,实乃难得。”
苏绚认真点点头,问鹿儿:“皇后是何来历?”
鹿儿正欲开口,苏绚又道:“人人都知晓的就不必说了,说别人不知道的。”
鹿儿颇具深意地看她一眼,问道:“小姐可知楼明一族?”
苏绚道:“不是东临一带的名门望族么,怎了?”
鹿儿轻轻摇了摇头,说:“何止名门望族。楼明家族势力不仅盘踞于大樊东临、河渊一带,更是渗入东面各个小国。输出富余,补给内需,百年以来楼明一族一直为大樊担负着与东面各小国互通有无,相互制约之重任。当年皇甫麟废龊太子自立为王,除了霍家这步棋走得巧妙,穆林一族与楼明一族的明助暗持亦是不可获缺的中坚力量。而楼明皇后……”
苏绚:“便是皇家牵制楼明一族的棋子。”
鹿儿点头,苏绚又道:“穆林一族不够聪明,可怜地成了炮灰。朝中有何人是楼明一派的?”
鹿儿道:“殷礼、殷霞、罗和盛……”
梅子越听越觉的可怕,瞪着眼睛看鹿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你,你是如何知晓?”
鹿儿突兀地笑了笑,梅子莫名其妙地被那个笑吓得后背一冷,下意识地想离她远一些。
苏绚:“太后不喜皇后就是因为这个?”
鹿儿这次难得不敢下定论,道:“应当是罢。”
季姐指指苏绚,道:“那若是日后太后与皇后起了争执,她该听命于谁?” 选择听谁的,便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是倾向于皇后一派,还是太后一派。
苏绚脑壳疼。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了。想了想,说:“当然是听太后的。” 皇后不像会轻易动怒之人,而太后是锱铢必较之人!
梅子反对:“理应是听皇后的。如今皇后才是六宫之主。”
苏绚:“千贤万善之中以孝为先,皇后是如何贤德之人,她也得听太后的!”
季姐也赞同,郑三正欲发表意见,只听鹿儿凉飕飕地道:“你们当皇帝是死的么?”
众人:“……”
苏绚干咳一声,然后歪着头装可爱,说:“咱不聊这个,咱来说说……噢对了,咱一块吃个宵夜罢!”
季姐戳戳她身上的肉,道:“当真要吃?”苏绚手折了之后养了大半个月,每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桨玉露,看似又胖了一些。
苏绚豪气万丈:“吃!我饿了!”
季姐笑了起来,张口就要召唤下人。只见这时有婢女急匆匆地跑来,在门外慌张地喊道:“大人。”
苏绚探出脑袋,道:“来得正好,去伙房唤伙厨师傅给你大人我做些夜宵吃……”
那婢女道:“不不……大人,霍、霍老夫人来了。”
苏绚:“……”
众人:“……”
苏绚脱口大呼道:“说我睡了!不见!”
老夫人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那这是谁人在说话呢。”
“老夫人万福。”众人急忙站起来行礼,季姐扶着苏绚也站了起来。苏绚赶紧笑脸相迎,笑得简直跟中了风似的:“老夫人好。”
老夫人朝她走过去,说:“叫的甚么?”
苏绚一愣,紧接着用一种能让在场所有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的谄媚声冲着老夫人喊道:“干娘哪――”
霍老夫人遣开季姐扶着她又坐下来,揶揄道:“不是睡下了?”
苏绚转头朝着一众婢女呵斥道:“是哪个胡说八道的说我睡了!我精神好着呢!”
众人:“……”
季姐梅子郑三鹿儿垂着眼望着地面,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这世上若是要比脸皮厚,她苏绚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老夫人看看她包得跟大白馒头一样的膝盖,脸上微微动容:“伤成这样,还逞强陪着太后去逛了一天御花园?”
苏绚笑呵呵地:“总不能扫了太后的雅兴不是。咱皮糙肉厚的,没事儿!” 心想太后就是要整我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怎么办。
老夫人轻轻地叹息一声,看向眼中充满了难言的神色,似在恳求,又似在致歉。
苏绚心中顿时间五味杂陈。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老夫人虽然做了许多令她不舒服的事,但究其原由也始终是为了她的儿子。而这天下,又有多少父母不是为儿女着想,为儿女劳心劳力的。苏绚这么一想,原本心中对老夫人的一点埋怨也随之消失了。
苏绚笑道:“不怪干娘,真的。从来没怪过您。”苏绚拉过她的手,说:“我虽然喜欢装傻,可我又不是真傻。好坏还是能分辨清的,干娘就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老夫人被她说得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狗脑袋,一阵唏嘘。
苏绚嬉皮笑脸地道:“介绍几人予干娘认识,都是一家人。”
依次道:“这是兄长、这是季姐姐,梅子姐姐,这是鹿儿。还有三人现不在府里,改日予干娘介绍。”
老夫人愉悦道:“都坐着罢,即是一家人,便无需客气了。”
梅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霍老夫人,心中澎湃不已。
婢女端上热茶,苏绚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处不比将军府,干娘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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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老夫人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佯怒道:“这说的是甚么话。”
苏绚咧嘴笑了笑,又道:“干娘这般晚了过府来,有何事么?”
老夫人:“倒也无甚大事。” 老夫人撇了撇茶盏,啜饮一口,须臾后又道:“后日中秋佳节,咱两家人一块聚聚罢。”
苏绚眨眨眼,说:“咱俩不是要入宫么?”
老夫人一笑道:“寻个由头不去就成了么,咱两家人吃一处。”
苏绚为难道:“这……怕是不好罢。”
老夫人道:“有何不可。这万事巨细皆已安排妥当,唤高副事按着流程谨慎办差便可,还能出甚乱子。
苏绚依旧有些踌躇不决,老夫人又道:“干娘教你这般去做,自然就能保你周全。这两日你便好生待在府内养养身子,勿需过多操心。”
苏绚不敢妄下定夺,征求地看看其他四人。季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梅子……苏绚直接无视她。鹿儿微微点了点头,郑三以眼神示意可以,正好他也想去瞧瞧。苏绚便乖巧点头道:“知道了,干娘。”
老夫人满意道:“这便说定了。时辰亦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干娘回去了。”
送走了老夫人,苏绚惆怅地望着地面发呆。
依照以往,中秋夜,华清殿前御花园中大摆筵席。两桌请的是皇亲国戚,几桌请的是朝中大臣。因为席座有限,这受了邀前去的大臣是何等荣耀威风,说明皇帝瞧得起你,哪还有不去的理儿?可偏生就有霍家这种视功名利禄为浮云、视谗言蜚语如粪土的,说不去还就真不去了,哪还管有没有拂了皇家的面子,扫了皇帝的兴。可苏绚不一样,她骤进朝堂本就惹得不少人侧目反感,现如今还不断给人留下攀权富贵高横无理的恶劣印象,日后在朝中岂不更是举步维艰?这老夫人到底是真心对她好呢还是真心想害她呢,真是令人头疼。
中秋这日正好秋光明媚碧空晴朗,时值正午,老夫人谴了下人前来唤苏绚一伙人过府去用午膳。原本就忙得底朝天的一伙人更似如临大敌,分秒必争。苏绚一边翻着白眼心想不就是去吃顿饭嘛,有必要慌张成这样么?一边指挥着围在身边的丫鬟赶紧给自己更衣梳妆打扮得漂亮点。
城南南隅四里长街共只有将军府及苏府两处府邸,两处正门相隔也不过一里地。苏绚府中虽然人是不多,但总得有个看家做主的在,于是众人琢磨一番,一致决定留下鹿儿看家。鹿儿咬牙切齿,在一众人的□利诱之下不得不屈服。
到了将军府,出门来迎接的是王管家。苏绚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跟着王管家轻车熟路地走往正殿。府内节日气息极其浓厚,显然是精心装潢布置了一番。沿途走来俱是一派雕栏玉砌富贵堂皇之景,令身后几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惊叹不已,面露惊叹却还要拿捏着范儿,生怕给人闹笑话似的。苏绚回头看看他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见着老夫人,所有人皆是神色一凛。苏绚顿时觉得她们花了一上午精心打扮的衣着妆容和老夫人一比起来真是爆弱了。
老夫人眉梢上透着十二分的喜悦,招呼道:“都坐都坐,无须拘礼,都把这当自个家里么。”
苏绚笑吟吟拉过齐娘给老夫人介绍:“这是齐娘、还有这是孔大哥、这是藩大哥。”
三人朝老夫人道安,老夫人笑道:“都见过,头一遭去你那处,你还未睡醒那次。无需客气,都坐。”
苏九挠了挠头,呵呵呵呵。
婢女一一给众人上茶,顶级的龙泉茶沁出幽淡茶香在殿中飘渺弥漫。
老夫人瞧瞧孔武与藩宁,言道:“听说你二人入选今年武举殿试了。”
孔武一副手足无措地模样:“是、是的老夫人。”
老夫人阖首道:“倒是能借此次武举好好磨砺一番。这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才能为人上之人,现如今势必是要吃些苦头的,熬过去了,将来擎天之日文臣武将的也未可知,总有功成名就的一日。”
藩宁道:“功成名就也强求不得,倒是不敢太过期许。但若是有机会能与将军一般驰聘沙场保家卫国,小生决然不会推拒。”
孔武口拙,说不出那么踌躇满志的漂亮话,只能用力地点头赞同。
苏绚心中暗笑,只觉这三大五粗的大男人局促紧张的小模样真是太可爱了。
老夫人喟然一叹,道:“是你们把他想得太好了,他远不如你们。”
孔武一听自个偶像被诋毁了,虽然是被偶像的娘诋毁了,但还是忍不住急了:“这怎可能!霍将军英明神武受世人敬仰,怎会不如我等粗人莽夫……”
老夫人忽地问道:“你可有心仪女子?”
孔武一愣,苏绚张着大嘴看着老夫人,心想这话题转得也未免太快太诡异了吧?
孔武搓了搓手,黝黑的脸上透出一抹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答道:“有、有、未婚妻。”
老夫人笑道:“今年多大了?”
孔武:“二十有五。”
老夫人笑道:“你瞧,你二十有五已有了未婚妻了,再过两年没准就能有媳妇或者儿子,但犬子二十有八还无心仪女子。”
所有人:“……”
老夫人长长叹息一声:“所以说他远不如你啊。”
孔武:“……”
孔武脸涨得通红,说:“这、这个不算!”
梅子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老夫人眼神飘远,意味深长道:“没准很快就能有了。”
所有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神一齐往某人身上飘啊飘。
苏绚望着天说:“今儿天气真不错啊!”
老夫人道:“等会吃过午膳,我带你们在府里逛逛。”
苏绚呵呵道:“我带他们去走走就成了,干娘别累着。”
老夫人笑道:“无妨,人多才热闹。往年都是我一个人过的,今年难得有你们来。”
苏绚愣了愣,心下忽有阵莫名的心酸,说:“好。逛完了咱一块做月饼罢。”
老夫人:“怎的,你府中没做么?”
季姐看着苏绚道:“老夫人可别提了,是做的太不像样,都留予下人吃了。”
苏绚赶紧指着梅子道:“丑的都是梅子姐做的!不关我的事!”
梅子:“……”梅子吐血三升。
众人哄笑,老夫人乐不可支道:“府中倒是有擅做糕点的老厨,若你们有兴致,可跟他们学学去。”
苏绚厚着脸皮悄声撒娇道:“好,谢谢干娘。”
孔武目瞪口呆,藩宁瞠目结舌。
郑三看了苏绚一眼,又看了一眼,只觉他胃里酸胀快要冲出喉咙,他忙伸手按住嘴巴,饮了口茶,免得按捺不住吐了出来,倒坏了满堂的喜气。
季姐、齐娘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神色,可见这两人内心有多强悍了。
片刻后一众人移至偏厅用膳。
每个座位后都有服侍的婢女,几个人受宠若惊地坐好。宽广的长形方桌上百余道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如流水般地上,凤尾子雪、金蹼仙裙、禧贝河豚,牡鸡抱蛋、芒饧斩蛇、鹿牛肝炙、金枝玉叶、琼林雅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一干人望着桌上发愣,王管家道:“事先也不知诸位少爷小姐是何种口味,若是吃不惯这些菜,老奴再唤人去做。”
苏绚忙道:“不不不、不必麻烦了,咱都不挑食的。”
王管家客气地笑了笑,退到老夫人身后。老夫人拿起筷子,说:“吃罢,客气甚么。”
众人方才敢动筷。苏绚右手夹板未拆,但好歹也拿左手吃了半个月,加上身边又有侍婢帮忙,吃起来的速度可一点没落下。
席间,梅子忍不住问道:“老夫人,将军平日里也不回府里吃么?”
王管家答道:“偶尔在的。今日中秋,宫内设宴,将军须得与傅统领轮值,怕是得戍时后方能回府。”
苏绚含糊道:“没事,我们等他回来。”
说完周遭一静,苏绚疑惑抬起头来。王管家憋着笑退下了。
苏绚扫一眼众人,淡定问道:“看甚么看,不是你们要来看他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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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掌灯时分,将军府里的琉璃方灯点了起来。微风载着桂花十里飘香,上千盏五颜六色琳琅别致的琉璃灯闪着淡黄色的光亮在风中摇曳,将整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映得通明。满宅灯火灿烂,置身于其中,只惊叹犹如幻境般漂亮。
苏绚仰着头看着头顶那一盏灯,唏嘘道:“这一盏灯,得花多少银子哪?”
季姐看了两眼,缓缓道:“往少了说,起码得五两银子。”
苏绚吓一跳:“五两!?”
季姐道:“你瞧,这琉璃是造灯材质中最好的,几近透明。灯沿是错金薄丝镶的,都雕着图案,灯内燃的是火力最旺最持久的檀香烛,这灯若是市面上有卖,五两银子怕是都买不到。”
苏绚感慨道:“我干娘真是富得流油啊。”
郑三一哂道:“等会向你干娘讨几盏回去挂着?反正用完也是烧掉。”
苏绚眨眨眼,说:“好主意!”
齐娘怒道:“别丢人!”
王管家一番好找才瞧见这几个人在回廊一角看灯,于是快步走了过去,道:“大人,后花园筵席布置妥当了,老夫人请诸位少爷小姐移步后花园赏月去。”
苏绚欣然道:“好,有劳管家带路。”
后花园有处赏景用的雅亭,亭前一片空旷,亭旁却是花团锦簇,灯火影绰。
老夫人换了身家常服,坐于亭中悠闲地品茶。桌案上摆着各式的糕点以及今天傍晚众人做的月饼。
苏绚捏起一只兔子,得意洋洋地道:“这是我做的兔子月饼!哼哼,比你们做的都漂亮呢。”
老夫人放下茶杯看她一眼,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真相了。
苏绚捏了个给老夫人,殷勤地说:“干娘先尝尝罢。”
老夫人心中趟过一阵暖流,正欲夸赞她贤孝聪颖时又听苏绚道:“若是不好吃的话我就不吃了。”
老夫人:“……”
齐娘往她脑袋上呼了一掌,苏绚咯咯咯直笑。
“小哥。” 苏绚凑到郑三跟前,说:“你也尝一个呗。”
郑三道:“不尝,你还是留着自个吃罢。”
苏绚不依不饶:“不成,你必须得吃。否则我哭给你看。”
郑三:“……”
郑三哭笑不得地拿了一个,吃了。
苏绚两眼冒光直直地盯着他,问:“好吃不?”
郑三道:“好。” 心想再好吃也不是你做的。
苏绚一乐,心想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了,于是卖力吆喝众人过来品尝她的手艺。
郑三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手肘支着下巴看苏绚兴高采烈样子,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老夫人微微蹙眉打量他片刻,朝苏绚道:“怎像只猴儿一样,来陪干娘坐着罢。”
苏绚眸中明亮,神采焕发,仿佛与平日变了个人似的,负手抬脚十分放得开,丝毫不见拘谨。
老夫人拉她坐下,笑道:“这般高兴?”
苏绚道:“是啊。人多么,热闹。唔、忘了干娘喜静,那我不吵了。”
老夫人道:“无妨,过节就得有过节的氛围,随你高兴。”
苏绚吐了吐舌,笑弯的大眼闪亮亮的,溢满盈盈暖意。世人常说明眸皓齿笑若初阳便是如此飞扬顾盼的冶艳风情。当真是笑着无心,看者有意。老夫人对苏绚是愈发地喜爱起来,但同时也深知,像她这样的女子身旁绝不会缺乏爱慕者,例如这位。
郑三何等机敏之人,早知老夫人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起先他还能装作不知,现老夫人是光明正大地看着他。无法,郑三只得整了整衣襟,坐直了身子道:“不知老夫人有何赐教。”
老夫人道:“无事……不知郑小哥乃何许人士。”
郑三答道:“祖父辈乃南容人氏,我自小长在樊丹。”
苏绚插话道:“小哥功夫可厉害了,我会的都是小哥教的。”
老夫人眉梢一挑,怀疑道:“是么。”
郑三一哂笑道:“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哪称得上厉害。”
孔武道:“郑小哥给老夫人露一手瞧瞧罢。” 正好他也想看看。平日里郑三极少在人前显露武功,但苏绚却言辞凿凿地说她的功夫是郑三教的。苏绚功底本就不弱,能打败大樊第二勇士傅清更是令人称奇不已。若郑小哥比苏绚还厉害,那不得……孔武这么一想,好奇心越加发酵膨大起来。
郑三推诿道:“我怎敢在将军府里班门弄斧,孔兄说笑了。”
老夫人看着他:“无妨。正巧老身也想瞧瞧。”
王管家笑问道:“不知少爷是惯使刀还是剑,老奴唤人去取来。”
郑三无可奈何只得起身,道:“无需麻烦,借藩兄的剑一用。”
藩宁解下佩剑朝他扔去,郑三挥手接过,转身往护栏上一踏,借力飞出亭外。孔武紧随其后,转眼间两人对站于亭前空地之上。
孔武看着他,眼神炽烈。郑三苦着一张脸,抽出腰间长剑,抖开一道水似的银光,剑尖斜斜朝地,朝他抱拳以示讨教。
孔武也不废话,甩开长链铁锤朝郑三奔去。
虽说观战不语,但苏绚还是忍不住道:“小哥真是太无耻了。”
那厢孔武甩着铁锤密集如狂风暴雨般地朝他攻去,郑三以剑抵挡,挡不了就躲。在阵中穿梭来去游刃有余,大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潇洒意境。孔武打着打着就怒了,只觉郑三在耍他玩呢,压根没真正把他当对手。
孔武盛怒之下一声大喝,铁锤带着疾驰风声惊天动地朝郑三劈去!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郑三冷不防被这么一吼,下意识地挥剑与劈来的铁锤相碰。
“叮”的一声狂响,郑三手里的剑被重力飞来的铁锤震得发出“嗡嗡”颤声。郑三只觉手臂一麻,翻身一避。
郑三功底深厚,那剑带着他全身内力,擦着铁锤朝孔武刺去!孔武始料未及,大骇之际正欲抽身回避,只见郑三扬剑一挑,锤链登时被他以剑缠住。那如虹气势仿如锐不可挡,反手以浑厚内里一挑便将铁锤直直飞了出去。
“好――!”一声喝彩从远程传来。
王衡站着霍飞虎身后拍掌叫好。两个人也不知道来了多久,站于几十步外竟无人察觉。
孔武愣住了。
霍飞虎与王衡一前一后朝亭子走来。王衡耐不住,先跑到郑三跟前,目中颇具欣赏神色,道:“来与我比一场如何?”
郑三疑惑地打量他。
王衡嘿嘿笑道:“我,王衡,幸会幸会。”
郑三神色一凛,继而抱拳道:“王将军,幸会。”
王衡摆手道:“甚么将军,在将军府里永远只有姓霍的将军,懂么。”
郑三正色点头,王衡还欲再说,听到老夫人唤他,又急忙跑走了。
齐娘季姐梅子福身道:“见过霍将军。”
郑三藩宁孔武抱拳道:“见过霍将军。”
霍飞虎抖开铠甲战袍坐下,扫一眼众人,开口道:“不必多礼。”
苏绚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那一瞬仿如心意相通,霍飞虎亦看了她一眼,又别过头去。
苏绚莫名其妙。
老夫人问道:“用过晚膳了么。”
王衡答道:“没呢。老夫人说今晚府内有贵客,末将便提早拉着将军回来了。嗳,苏大人好。”
苏绚捏着一只兔子朝他笑道:“别客气。吃这个么,我做的哦。”
王衡咽了口唾沫,道:“末将谢过大人,还是留予我们将军吃罢,嘿嘿。”
苏绚:“……”
苏绚讪讪放回盘子里,老夫人道:“你们站着做甚,都坐罢。”
众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哪里还敢再坐下来。
老夫人拉着苏绚坐下,朝儿子道:“现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人了,日后你与她得好好相处,可别欺负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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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苏绚勾起的嘴角微微抽了抽,再一次切身体验到了语言文化的博大精深魅力无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从她干娘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令人浮想联翩呢!
苏绚瞥一眼霍飞虎,见他冷着一张脸端正坐着没有反应,便悻悻然假笑道:“干娘说的这是甚么话……呵呵呵呵。”
老夫人摸摸她的脑袋,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无奈,又道:“罢了,别与他一般计较,他就是根木头。”
苏绚呵呵呵呵地附和道:“对对。木头啊,木头。”
所有人:“……”
苏绚一愣,继而慌忙解释道:“不不不。不是木头!只是像木头而已!像……!”
王衡一个踉跄笑得打跌。
对面齐娘季姐梅子双眼圆睁夸张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约而同地心想:你还能再丢人一些吗?
苏绚几度张口欲辩,但又着实觉得这话的逻辑好生混乱,仿佛穷其智力也一时辩不清了一般。纠结半响,最后只得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有气无力地瞪了王衡一眼,朝霍飞虎沮丧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老夫人手肘倚在桌案上也是一副乐坏了的模样,声音带着些须颤意:“无妨、无妨。事实还不允人说了,哪有这道理。”
苏绚撅了撅嘴,突然间不想说话了。
王衡嘿嘿又道:“咱家将军是面冷心热,大人日后就会知晓的。”
苏绚笑容僵硬,只觉如芒刺在背尴尬不已。
老夫人瞧了瞧孔武与藩宁,话锋一转,又朝霍飞虎道:“他二人入选武举殿试,你若是空了,也不妨对其指点一二。毕竟是前辈了,经验总是有的。这举贤才提新将,不也正是你分内之事么。”
霍飞虎郑重点了点头。
孔武眼神炽热,以掌握拳,单纯直率地表达出了他的狂喜。
藩宁抱拳躬身道:“多谢将军。”
霍飞虎摆了摆手,朝王衡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说话。
王衡道:“孔武藩宁是罢,前几日在乐知府的最后一场比试时咱见过的。我还记着你二人呢。”
孔武藩宁俱是一愣。
王衡继续道:“我与将军不在判官席,在后场台瞧的。”
孔武藩宁大惊失色!
王衡笑道:“表现不错,前途无量!但是呢……”
王衡挠了挠头,弯下腰试探着询问:“将军,还是你来说罢?”他是个粗人,太拐弯抹角的话不符合他的作风,他也不懂得甚么叫委婉含蓄,怕一个不小心话说得太直白,给二人造成甚么打击可就不好了。
霍飞虎沉默数秒后抬起头来,那眼神仿如深沉海洋,包容万象而蕴百川。明明是坐着,周身却透着一股凌驾于年纪与外貌之上的霸气与威严。
苏绚由衷感慨,尼玛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啊气场。
霍飞虎凝扫一眼藩宁,继而凝视孔武,淡漠地打了个手势。
王衡会意,朝孔武道:“将军唤你我二人对战一场。”
孔武先是一愣,继而满脸欣喜若狂:“是。”
两人移步亭外,王衡随意拿了根木棍,孔武依旧使锤。
两人先是客气作揖,随即王衡先发制人,一声厉喝,木棍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当头落下!
高处是孔武无法补救的空门,只得猛然侧身避让。哪料王衡长棍在空中徒然一转,带着疾风横扫而去。
孔武不及王衡一合之敌,被强力震体脚下慌步散退。再度抬起头来时,木棍一端已然点中他的咽喉。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转眼结束,孔武眼神震惊,此时方真是彻底懵了。
王衡收了棍,上前去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你气力浑厚,功底十足,与他人相比,胜之于此,亦败之于此。”
孔武一时茫然。
王衡继续道:“穷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善用巧用,那力便成了蛮力,成了你裹足不前,固步自封的业障。”
孔武迷惘片刻,待明白过来后脸上腾然一红,登时单膝跪地抱拳道:“还请将军赐教。”
王衡笑着将他扶起,乐呵呵又道:“好说好说。 赐教倒是不敢当,稍加指点还是可以的。你若是空了,来府里找我切磋也成。不过近来公务颇为繁忙,如不嫌弃的话,我唤他人与你练练。”
孔武哪敢嫌弃,简直是乐坏了,揪着王衡一个劲儿地道谢。
藩宁看着眼红,抿了抿嘴几欲开口,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神色一时颓然。
王管家猫着腰过来,朝老夫人道:“夫人,晚宴备妥了。”
老夫人道:“那便先去用膳罢。切磋武艺来日方长,也急不得这一时。”
苏绚摸了摸肚子,小小声地道:“干娘,我肚子还没饿呢。”
老夫人对她带着点恃宠而骄的随意不仅不以为杵,反倒乐在其中,笑道:“就你吃得最多,怎还能饿着。”
苏绚吐了吐舌,笑了起来,忽然道:“瞧,月亮出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举头望天。
浩瀚黑色苍穹中烟雾如薄纱般袅绕弥漫,一轮明月似银盘高悬,熠熠生辉。
好一轮万古照山河之千秋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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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节日过后,翌日清晨依旧早朝。
苏绚本想偷个懒晚些时候再入宫去,谁知丑时一过刚才入梦时便接到信使太监前来告知,今日须得早朝, 而且还是极高规格的朝会议政。四品以上大臣须得全部出席,卯时三刻于午门侯朝。
苏绚睡眼朦胧地被鹿儿从被窝里拖出来,身着正装头戴官翎。
时辰到后,承恩大殿、偏殿大门全开,文臣武将按品级昭穆而入。
苏绚属文官职,官级一品,按理应站首排最左的位子。但那处站了刑部主事大理寺卿唐渭。苏绚小心瞥他一眼,直觉这人她惹不起,于是犹豫了两秒钟,挪了两步。禁国公太史毕华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苏绚眼皮抽了抽,又小心翼翼蹭到了礼部主事刘暮岩旁边,同时心中一千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刘暮岩看她一眼,客气地往旁边让让,给她空出了一个位置。
苏绚立马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再点头致谢。哪知刘暮岩压根没再看她,侧头在听诸大臣议事。苏绚自讨了个无趣,咧了咧嘴。覰看四周,只见大殿之内群臣低声耳语,均是一派凝重蹙眉之色。
苏绚暗暗心想,不知这樊国又出了甚么大事件值得这般兴师动众。但转念又想,她一个管皇宫内务的,就算出了甚么大事也轮不着她来出主意做决策。于是定了心,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四平八稳从容不迫的模样。
辰时一刻,远远听到司礼太监高亢嘹亮地唱道:“陛下驾到——!”
泱泱大殿倏然一静,千名官员方齐整划一地甩袍下跪,山呼万岁。
皇甫麟很耐心,缓缓走向丹陛台,在龙椅上坐下来,道:“众卿平身。”
群臣:“谢陛下。”
皇甫麟沉缓道:“殷卿。”
兵部主事殷礼跪道:“臣在。”
皇甫麟:“奏本。将今日大朝须商议之事告知予诸位卿家。”
殷礼:“启奏陛下,金辽北国信使送来公文谏涵,言明该国二皇子与四郡主将于下月一同参与我大樊国的武举大试,并将与陛下共商金辽与我国的一些合作事宜。”
群臣一时哗然,底下顿时如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
皇甫麟冷声道:”这金辽自分裂南北两国之后便变与大樊断交至今,近几年来于北僵不断兹事生非扰我国民,现如今却派了皇子与郡主一同前来参赏武举大试,而且,他们欲与孤谈甚么合作?”
太史毕华宴出列,神色凝重而僵寒:“陛下,这金辽国此次前来定不如其所说的那般简单,须得万分谨慎待之。”
“陛下,微臣亦赞成太史之见。”傅清出列单膝跪道:“这金辽国民风彪悍,军队实力更是堪称众国之最,如不是我大樊国力丰厚,再之南容国的牵制,这金辽恐怕就不只是骚扰大樊北疆而已了。众所周知,这金辽一直对我大樊的丰饶昌盛虎视眈眈,这些年来若不是吾皇英明神武,我大大樊国力雄厚,国内安定,这金辽不定就派兵攻来了!此次居然派皇子与郡主前来,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甫麟面色不善,道:“辅亲王有何看法。”
辅亲王四王爷出列:“北有金辽两国虎视眈眈,南有南容局势动荡不平蠢蠢欲动,且先不论金辽此次究竟为何而来,但其窥覰我大樊国土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不得不谨慎提防。”
皇甫麟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道:“孤不管金辽此次葫芦里究竟卖的甚么药,吩咐下去,边关的将士们时刻戒备,传令外交使官密切留意金辽各处动态。待其一行人入了樊丹城,尔等该如何便如何,各司其职不用孤再教了罢。”
群臣跪道:“臣等接旨。”
皇甫麟:“既然他们要来看,孤就让他们好好见识一番大樊的实力。霍将军,这武举大试全权由你负责,切勿有丝毫差池。”
霍飞虎甩袍,单膝跪道:“臣、遵旨。”
俨然不知大难即将临头的苏绚在心里乐呵呵地听皇帝调兵遣将。直至散了朝,群臣退去,苏绚也跟着散了。可没想前脚刚进了内务府,皇后诣旨后脚就跟着来了。今日入宫鹿儿没能跟来,苏绚心里没底,踌躇片刻后决定朝皇后跟前的福临公公打探打探,以做些应对准备。
苏绚神经兮兮地道:“临公公,这皇后叫我过去是要做甚哪?”
临公公奇怪地看她一眼,道:“大人今日未去早朝么?”
苏绚道:“去了啊,怎了?”
临公公:“皇后便是要与大人商议接待金辽皇子的相关事宜。”
原来如此,这皇后办事儿倒是快极,这才刚下朝呢……不对!等等!
苏绚募地想起:“接待金辽皇子一事不是由礼部来办的嘛!?”
临公公很耐心地解释道:“礼部只负责初次迎接之事宜,待他们入了宫,剩下的接待全由内务府负责。”
苏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本以为她只是个看热闹的,没想到一眨眼功夫她就变成了热闹的一部分!
待到了皇后的凤仪宫,苏绚于凤仪殿外跪安,临公公前去通报。片刻后领着苏绚进了殿内。凤仪殿与皇宫之内各处辉宏殿宇不同,其内阁楼高下轩窗掩映,玉栏朱踲幽房曲室,典雅写意至极。
苏绚道:“微臣叩见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道:“起身罢。赐座。”
苏绚道:“谢皇后千岁。”
皇后客气道:“太后今日不在,本宫亦不会刁难于你,你大可放心。”
苏绚眨了眨眼,一时间不敢妄言。眼睛望着地面不敢与其对视。自打从鹿儿那处了解了这皇后的身家背景后,苏绚对她莫名就多了几分敬畏和几分尊重。在这样的人面前,就算她脸皮比长城的拐角还厚都放不开胆儿随意胡来。
楼明笙看了她一会,道:“垂着眼做甚,抬起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苏绚狂汗,心想这句话她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无可奈何,苏绚依言抬起眼,接着直直地愣在当下。
这是她活过的短短两世中,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双眸盈若水,面容静如月。展颜瞬间,仿佛能使周遭万物光芒尽褪,独剩其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的也不过如此!苏绚呆呆地愣在这倾国倾城的美人面前,仿佛一时间难以置信。这世上,竟还能有人美到这个地步。
楼明笙见了她那傻样一时失笑,问道:“本宫好看么?”
苏绚一惊,仓惶跪道:“微臣斗胆,请皇后恕罪。”
楼明笙笑道:“无妨无妨,起来。”
临公公小声插嘴道:“能予皇后千岁这般温雅仁厚大方得体的主子侍事是奴才们的福气,亦是大人们有幸呢。”
临公公一副斯文倜傥,唇红齿白的模样。能说会笑,颇讨人喜欢又不会找人嫌,拍起马屁真是转瞬上口压根不用打腹稿,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应俱全。比起喜公公的深沉恭谨与海公公的骄傲持贵,苏绚还是比较喜欢这位临公公,没准这就是人以类聚罢。
苏绚附和道:“临公公说得是,微臣的确荣幸之至。”
楼明笙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言道:“听闻昨日中秋佳节苏卿是在将军府里过的?”
苏绚在心里翻了翻白眼,这些人怎都那么喜欢明知故问呢。
苏绚谨慎答道:“回皇后,是老夫人,也就是微臣的干娘邀微臣过府去的。这盛情难却,便应允去了。”
楼明笙:“老夫人对你是何心意,你还能不知晓?”
苏绚登时被她直白的话语惊得错愕不已。
楼明笙颇具深意看她一眼,又道:“放眼整个大樊,怕是再找不出如霍家这般稳固的靠山。苏卿不妨仔细考虑考虑罢,本宫见你一介女流跻身官场实乃不易,也是为了你好。”
苏绚缄默片刻,片刻道:“多谢皇后好意,微臣心中自有一番考量,望皇后无需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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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楼明笙一哂道:“罢了。这姻缘之事也强求不得,随缘罢。”
苏绚豁然松了口气,神色稍缓,道:“谢皇后娘娘。”
楼明笙:“本宫召你前来,乃是为了接待金辽皇子一事。”
苏绚认真点头,楼明笙接着道:“妙妙产期将至,本宫须得照看于它,正忙无闲暇。苏卿便自个看着办罢。”
苏绚:“……”
临公公道:“皇后千岁有只爱犬,乳名妙妙。”
苏绚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战战兢兢地谏言道:“皇后千岁明鉴,接待金辽国皇子一事兹深体大,微臣恐无法全权胜任,还望得皇后千岁提点一二以防行差出错,失了皇家颜面……” 妙妙它只是条狗而已啊!
楼明笙不以为意道:“繁枝细节自有高副事在旁处理,好歹他也在这内务府当了二十几年差,小事儿还是做得了主的。不大不小的事儿你便自个拿主意,若是实在拿捏不准便去养心殿找太后做主,懂了罢。”
苏绚听完,皱着一张脸,苦哈哈地道:“微臣明白了。”
楼明笙一笑道:“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不能在朝堂之上站住脚跟,就靠它了。你既做了这内务府大臣的高位,总须有能权掌一方,能呼风唤雨的一日。这陛下、太后、满朝文武、及老夫人都在瞧着呢。本宫唤你如何去做,你便放开胆子去做,若是不慎出了纰漏,自有本宫予你担着,怕个甚”
苏绚不傻,有时在该装傻时候还偏偏精明过人,知道皇后心存拉拢之意,静了片刻,片刻后微微一笑道:“蒙得皇后如此信任与厚爱,微臣不胜惶恐,日后定当为皇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楼明笙双眸清澈似水,眼中隐隐带着一丝寓意不明的笑意,满意阖首道:“这便对了。前两日予太后罚了跪,腿无碍罢。”
苏绚:“微臣皮糙肉厚的,无事。劳烦皇后娘娘挂心了。”
楼明笙抿了口茶,又道:“现横竖无事,苏卿不妨予宫内四处走走,须得拜见的贵妃与公主那几处亦别漏了,以免给人落下话柄。”
苏绚笑道:“是。谨遵娘娘教诲。”
苏绚躬身缓缓退出殿外。走到凤仪宫外的赏花园中。明朗秋日煦阳高照,太阳光自蔚蓝色天空中照耀下来,穿过树荫,一点点晃动着碎金。
苏绚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停在绿茵草地上。她呆呆地站了一会,接着闭紧双眼仰起头,任金灿灿的阳光直直地晒在她的双目上。直至感觉到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苏绚方才睁开眼,乌黑的眼眸中闪着精光璀璨。
巍峨皇宫一片片望不见尽头的红墙黄瓦,苏绚自然不会傻到把整个皇宫都逛上一遭 ,挑了几个必须去的地方,接着便是随意晃荡了。这一路上遇到宫女太监无数,见了她俱是谦卑恭敬地一番拜见。苏绚觉着自个总不能给自个丢了脸,于是愈发端起架子,冷着一张脸朝所有人漠然点头。
走到皇宫西侧的玄武门大校场,远远地都能听到兵器相撞的打斗声和气势十足的暴吼声。苏绚心中一动,原本停下的脚步再度迈开。
虽已入中秋,响午太阳却依旧炽烈。傅清充满气势的大喝声响彻整个校场,校场内尽数兵将赤膊立在毒辣日头下不断对打比拼,汗流夹背,脚旁积了一滩汗渍。
苏绚站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嘴角有些不可抑制地微微上扬。
巡岗的侍卫来回穿梭,有些疑狐地斜眼打量她。苏绚咧了咧嘴,冲他们一乐。
那侍卫看了看她头顶的官翎,仿佛一瞬间明白了甚么,提着长枪“蹬蹬蹬”地跑开了。
苏绚:“……”
侍卫跑到傅清边上,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接着只见傅清朝队伍高举起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向苏绚所站的方位看过去,神色诧异。
苏绚后知后觉地发现校场上所有人都停了动作朝她这处看来。苏绚茫然转头四下看了看,确定自己周围十米之内再无他人,于是悲催地恭喜自己再度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得已,苏绚拢了拢长袍,提了口气,在众人一片瞧见了怪物一般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朝傅清走了过去。
苏绚先笑道:“今日横竖无事在这宫里四处走走,不想误打误撞来了这处。还望傅统领莫见怪,本官这就走了,不妨碍将士们操练。”
傅清朗声笑道:“有何妨碍可言,傅某正求之不得呢。”
苏绚想起她第一天入朝为官傅清咄咄相逼的场景,再对比此刻傅清对她笑如春风的模样,心中只觉一阵好笑。谁说女人最善变来着,明明男人比女人更善变!
苏绚抬起右手微微地晃了晃,笑道:“待手伤好了,再与傅统领切磋切磋罢。”
傅清愣了愣,居然老脸一红,愧疚地道:“这、是我当初出手太重了,嗳……如今想起来,傅某实在是无地自容……”
苏绚心中暗骂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下手下得重,这手差点就给你废了!但疼也疼过了,再艰难熬也熬过来了,再过几天就能拆板痊愈了,再追究也没啥意义,笑笑算了。
苏绚昧着良心道:“那日本官亦有诸多无礼冒犯之处,再者道,那场比试是本官予陛下提的,自然与傅统领无关,傅统领无需自责,是本官应感愧疚才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若是傅统领不嫌弃本官乃一介女流,便交个朋友罢。”
傅清乐坏了,兴奋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那日与苏绚比武,他虽是输了。但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且是历历在目,辗转难忘。人只要是看得顺了气顺了眼,自然越看越好越看越妙。傅清心中存了钦佩与怜惜苏绚的心思,立马相由心生,再看她时便觉只觉一股莫名的惺惺相惜的亲近感。
底下的将士们早已目瞪口呆,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盯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凶神恶煞的他们的统领,以及那个笑语偃偃传言中的霍将军的媳妇儿。
“求之不得甚么啊傅统领?”
所有人又都是一愣,王衡威风赫赫地走来,扫了一眼众人,清冷地道:“傅统领,我家将军唤你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傅清脸上露出狐疑神色,古怪地看着王衡,正欲开口,王衡却仿佛刚刚才发觉苏绚的存在一般,脸色徒然一变,极致谄媚地笑道:“苏大人怎在这处呢,走错地儿了罢。咱禁卫军的地儿在南边儿,末将领大人过去么。”
所有人:“……”
苏绚眨眨眼,想了想,道:“好。横竖无事,去瞧瞧也无妨。”
王衡殷勤道:“往这边,大人请。”
傅清张了张嘴,王衡立时回过头怒目瞪了他了一眼。
傅清:“……”
皇宫南侧玄德门校场与西侧玄武门校场仅有百丈之隔。禁卫军校场比之御林军有明显不同,建制更为广阔,治军极严,军容齐整肃穆站于宫墙及宫殿屋檐之下。偌大的校场内却无人训练,倒显得空空荡荡。
勤勉殿内霍飞虎只着了一身武士袍,身形英伟,刚毅的侧脸微微低垂,一脚踏在桌案下方的横栏上,斜斜靠着背倚在发呆。
苏绚朝殿内远远看进去,小声地道:“他好像心情不好。”
王衡一笑道:“将军也是凡人,自然会有心情不畅的时候。”
苏绚一想也是,皇帝是天子还整天发火呢。
王衡喜洋洋地快步走入殿中,弯着腰道:“将军,苏大人过来看您了。”
苏绚:“……”
苏绚瞥一眼傅清,傅清瞪着眼看王衡。
霍飞虎抬起头看了王衡一眼,继而站了起来。
那个瞬间,苏绚莫名产生一股错觉,她仿佛在霍飞虎脸上看到了错愕的表情。然而那细微到无法察觉的神色一闪而过,苏绚定睛再看向他时,眼前只有他一贯肃然冰冷的脸。
苏绚发现自己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招财猫似的朝他打招呼,道:“将军好。”
霍飞虎认真点了点头,王衡笑嘻嘻地提醒道:“末将领大人四处瞧瞧,待将军忙完公务再领大人回来罢。”
苏绚赞同道:“对对,大事要紧。将军先忙,等会再回来找你玩。”
王衡:“……”
王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绚莫名其妙:“怎了?"
王衡赶紧苦着脸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计耳光。
霍飞虎摆了摆手,转身率先走入殿内议事正厅中。以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地翘起了唇角,仿似一抹温柔的微笑。
苏绚与王衡退出殿外。
苏绚一路沉默不语,王衡瞧了她一眼,问道:“大人在想何事?”
苏绚顺口答道:“在想将军与傅统领相商何事。”
王衡:“……”
苏绚冷不防说漏了嘴,忙不迭解释道:“不不,本官在想午饭吃点甚么。”
王衡朗声笑道:“这有何妨。事关国家大事,虽不可予外人透露。但苏大人又不是外人。”
苏绚一时大囧,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纠结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他们在讨论甚么事?” 直觉就不是好事。
王衡不以为然道:“金辽皇子出使大樊,樊丹又乃帝王之都,届时全城都将进入戒严警备状态,皇宫自然更甚。”
苏绚一瞬间心如鼓跳,试探地问道:“这天下一派歌舞升平之景,料想也不会出甚乱子的罢。”
王衡淡淡地道:“面上瞧起来是挺太平的,但大樊与金辽一役迟早是要来的,时间早晚罢了。”
苏绚脚步顿停,愕然地看向他。苏绚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多少风雨历练才能在谈及战争时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至少她就做不到。
王衡回过头看她,笑道:“大人怕了?”
苏绚摇了摇头,再度缄默下来。
两人走走停停,穿过武场与射疤场,走过回廊。回廊内外每隔几步便站着执勤侍卫,两人所过之处侍卫纷纷郑重行礼。那些士兵各个八尺出头,脸上俱是带着一股彪悍之气。
苏绚肃然起敬,真心赞道:“好兵。你们将军带兵很厉害。”
王衡丝毫不见谦虚,底气十足得意地道:“那是。这些都是从边塞调回来的悍将。大人还没见过他们打仗时候样子,各个都是奋不顾身不要命的主。”
苏绚不知道为什么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心情莫名沉重得很。
苏绚随口问道:“都是如何练的兵啊?”
王衡一笑道:“都是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哪还需要练。”
苏绚:“……”
苏绚停了下来,抑制不住站着微微喘气。
王衡傻眼,忙不迭告罪道:“嗳!瞧我都说的甚么乱七八糟的……大人无碍罢?”
苏绚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无事。只不过走了一早上,有些乏了。”
王衡心头惴惴,忙道:“那末将领大人去歇会?”
苏绚心有余悸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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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连廊尽头,划分皇宫内外界限的宫墙上覆满绿色藤萝,盘曲嶙峋的老树下苏绚斜躺在古老的藤椅上怔怔发呆。秋日阳光和煦,轻拂的风中弥漫着恬静和温暖,让人心情愉悦而慵懒。苏绚实在困得狠了,片刻后便在藤椅上打起盹来,清秀的面容透出几分疲倦之色。
那一觉直睡到晚间亥时,苏绚在床上辗转醒来,只觉未睡醒,神智恍惚朝外喊人。
鹿儿眼神古怪地看她,苏绚道:“现几时了,吩咐伙厨做饭去,我快饿死了!”
鹿儿道:“晚饭早已准备妥当了,小姐。”
苏绚迷迷糊糊起床,片刻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我怎会在这处”
鹿儿面无表情地道:“霍将军送小姐回的府。 ”
苏绚身形突然一晃险些栽倒,扶着桌案努力回忆:“我怎记不起来了!?”
鹿儿瞅她一眼,鄙夷地道:“睡得太死。”
苏绚:“……”
鹿儿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苏绚紧紧地拧起眉,垂头看着地面缄默不语。心内天人交战,半响后轻声“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鹿儿:“……”
苏绚抬起头,预料之中看到鹿儿脸上错愕而惊疑的表情。
苏绚微微一笑,问道:“有何不可么?”
自无不可。只不过是霍飞虎送她回了趟家而已。
仅此而已。但那却是无人曾有过的优容圣眷。那消息也正如预料中的那般似骤风急雨风扫过樊丹城各处角落。使得一时之间前朝后寝人人为之侧目。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纷纷缄默下来,再没有人敢正捍其锋芒。
苏绚这个内务府大臣做得可谓是有声有色,风生水起。接连一段时日皇宫大内为迎接金辽皇子一事忙得脚不沾地。苏绚熬了几夜将近年来宫内迎接外来使节的旧折本都看了一遍,心中大抵有了一番计较,翌日便装模作样昂然自若地出入朝堂,面上亦能得心应手地处理部内各项事宜。若是遇到细节上衍生出来的比较难解决的问题就命令副主事高迟贵去办,反正有了权力还不不仗势欺人的人都是傻蛋。
如此一月后内务府依旧繁忙不减,然而忙是忙,却又是忙中有序,井井有条。
苏绚每天回了府里都皱着脸累得跟条狗似的,不疯也不闹了,懒得连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往往是吃完晚饭就窝进被子里睡了。使得季姐齐娘一干人对她不由就带一层悲天悯人的怜爱之意,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然偏生不知是怎地,苏绚一旦入了宫,脸上便似被定格了一般,永远是波澜不惊的云淡风轻之色。口齿清灵有礼有节,做事极有分寸尺度又识得大体,当即成了皇后太后老夫人心头最爱,锋芒一时无人能及。
时至九月末,秋末冬将至,距离武举大试之日仅有十日之隔。
这一天苏绚早早回了府,约好了大夫来拆手臂的夹板。
大夫举着她的右臂前前后后仔细瞧了一番,捋须满意地道:“恢复得不错,应是可以痊愈了。”
梅子盯着她的手臂看个不停,嘲道:“再不痊愈怎行,您瞧这手上长了多少肥肉啊!”
苏绚近日来爱美之心是愈来愈重,冷不防被梅子揭了疮疤,登时心头大怒。见梅子一个锋利的眼神扫过来又吓得脖子一缩,焉了吧唧地往齐娘那边蹭,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大夫笑道:“无碍了。大人可逐步试炼手部气力,但不可操之过急,缓些来。”
苏绚点点头,举起手左右摆了摆,轻飘飘的有点不太适应。
鹿儿送走大夫,回来时看见苏绚坐在太师椅上发呆。
鹿儿问道:“小姐在想何事?”
苏绚下意识答道:“在想晚饭吃点甚么。”
鹿儿:“……”
苏绚挠挠头,又说:“哦,晚饭已经吃过了呵呵呵。”
鹿儿道:“小姐有心事。”
苏绚直直凝视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最终一笑道:“是啊,不过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
鹿儿蹙眉道:“为何?”
苏绚懒得解释这许多,只道:“那是我的私事儿,与你等毫无干系,不说也罢。”
鹿儿眉间满是戾气便要发作,恰逢这时季姐在门外喊道:“你在做甚,老夫人过来了,唤你出去呢。”
苏绚乐呵呵地拉着季姐往主院正堂去,秋风拂过耳畔,掺夹着老夫人与齐娘愉悦爽朗的谈笑声一并传入耳中。
“干娘!”苏绚高兴喊道。
老夫人伸手招呼她,道:“过来这处。”
苏绚依言乖巧地坐到老夫人身旁,问道:“在说的甚么,这般高兴。”
老夫人道:“在说你呢。”
苏绚这货是顺杆爬的主儿,立刻期盼地看着老夫人,又扭扭捏捏地道:“干娘总在人前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齐娘:“……”
老夫人道:“并非是在夸你……”
“甚么?!”苏绚一脸惊愕,眨着大眼睛委屈:“干娘可是对我有何不满这处!?您说,我一定改!”
老夫人:“……”
旁听众人登时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齐娘怒道:“就属你最刁钻!”
老夫人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看看苏绚道:“这手伤是好了罢。”
苏绚快乐地道:“大夫说好了。”
老夫人嘱咐道:“折了筋骨可不同于其它小伤病痛,须得多待些时日让其自行恢复,切莫操之过急,留下隐患。”
苏绚认真点了点头,省得老夫人叨念,但又是不得答案不肯罢休,扭脸追问道:“究竟在说我甚么?”
季姐以手托腮,懒洋洋地揶揄道:“说你兢兢业业吃苦耐劳以身作则鞠躬尽瘁,堪称朝臣百官之表率哪。”
苏绚眨了眨眼,两秒钟后坚定不移地认为季姐那一大串形容词毫无疑问是对她的夸奖!
苏绚一笑解释道:“居之不倦。”
季姐:“何意?”
苏绚得瑟:“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季姐:“……”
老夫人趁空饮了口茶,放下茶杯,问道:“府内事务可有何为难之处么。”
苏绚知道老夫人针对何事,想了想,便道:“这内务府素来是管制有度,门风严肃。现如今为接待金辽皇族一事人人如临大敌,愈加敏于事而慎于行,忙而不乱,倒还是井井有序。况且有高副事在旁协助于我,为难之处尚还可做出决断,干娘无须操心。”
梅子不解道:“值当这般谨慎?樊丹城现今如铜墙铁壁一般,凭那金辽皇子一行人能掀起多大风浪?”
郑三轻笑一声,嘲讽道:“凭他金辽皇室的声名狼藉与豺狼之性,何事做不出来?”
梅子反唇相击道:“陛下还能任人欺负了不成。”
“听闻仅贴身仆从就带了四十几人。”藩宁给诸人八卦道:“侍卫上百,其中十人乃金辽声名赫赫的勇士。其一行人所到之处,前有鸣锣开道的,有手举肃静回避招牌的,有持刀枪护卫,排场豪华奢侈,人马奔腾气势浩大威风至极。”
梅子嗤笑道:“挑了武举大试这当口来,难不成是来踢场子的?”
季姐笑道:“金辽崇尚武力,民风彪悍比之大樊有过之而无不及,听人说就连普通人家的女子都会几手功夫,长得与男子一般高壮。”
郑三好奇问道:“此次随那二皇子前来的可是六郡主?”
藩宁道:“正是。”
郑三半笑不笑地道:“那六郡主貌似处子芙蓉,长于宫中却号称金辽十大高手之一,身手了得。此女最喜与人比斗,生性刁钻傲慢,牙呲必报,逆者皆亡,是个不折不扣的狠厉角色。”
苏绚一边听着不知怎的脑中浮出一张白玉般的面孔以及面孔下一副肌肉纠结的身体,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随即暗暗庆幸,庆幸她长的不是肌肉是肥肉。
藩宁道:“那二皇子也并非善类,分明天生一位凉薄寡义之人。 若是他做了金辽皇帝,那金辽千万百姓当真是无福,可得受苦了。”
苏绚望向老夫人,试探地问道:“干娘如何看待此事?”
老夫人道:“做人多需未雨绸缪方才能不怨天尤人。既然已知来者不善,我等便更须谨慎防范才是。”
苏绚正色点头,又听老夫人问道:“最近可曾有见过你飞虎哥。”
苏绚疑惑看她,回忆片刻后道:“半月前见过……近日三军财务支动频繁,倒是常常瞧见王衡……怎了,我虎哥这月来都未曾回府么?”
老夫人唏嘘叹了口气,苏绚心头一酸,看着眼前年近半百两鬓微白的人,几乎能想象她孤零零一人的落寞神色,眼眶骤然发红,忙慌七慌八地撒娇道:“干娘怎不唤我过去陪你呢,许久未去蹭饭,瞧我都瘦了!”
众人:“……”
老夫人端详她一会,好笑道:“确实是瘦了。”
苏绚猛点头,快乐地朝众人道:“日后咱若是空了便去干娘那处蹭个饭罢!”
众人刚要附和应允,又听苏绚嘀咕道:“咱府里余钱不多了,能省就给我省点罢……”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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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翌日早晨,乌沉的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苏绚入宫早朝,与诸位大臣寒暄过后便侧脸听他们交谈说笑,却是不再开口。低眉垂眼也不去看任何人,免得眼神撞上话说无词,不搭话失礼就更不妥当了。片刻后福海公公传来皇帝口喻,召禁国公毕华晏、工部主事罗和盛、兵部主事殷礼及御林军统领傅清移至东阁议事殿议事。散朝。
苏绚举目往霍飞虎所站的位置瞧去,未见其身影,不由微微一讶。这人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忙起来整月都不回家,现连早朝也不来上了,也不知这人在不在樊丹城内。苏绚苦着一张脸懊恼心想,昨晚上她答应了老夫人叫他回府吃饭,现在连人都找不着可怎么办。
回了内务府,高迟贵正在屋里侯着,将最终敲定的迎侍金辽皇子筵席菜肴折本呈予她看。
苏绚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便随意翻了翻,甚么羊骨脂金玉肠、甚么鹿耳羊肝炙、甚么暖雪花酿蟹蒸……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苏绚道:“都予皇后太后那两处瞧过了么。”
高迟贵道:“未曾。”
苏绚以手托腮,盯着折子似是瞧得出神,许久后道:“再添两道菜罢,稍后本官再去与御厨司尚言明,折子先放我这处。”
高迟贵略显犹疑,少顷答道:“是。”
高迟贵依旧站着不走,苏绚便问道:“还有何事?”
高迟贵也苦着一张脸,那表情与苏绚如出一辙:“大人,府内已无余银了。”
苏绚:“……”
苏绚:“不可能!十几日前本官方才算了回,余剩的一千八百八十万两黄金应付金辽皇子半月之行绰绰有余。”
高迟贵一脸惨不忍睹提醒道:“大人,现如今才是十月初。”
苏绚一呆,随即一震!
内务府财务来源六成来自国库,四成来自别国的进贡朝奉。国库会估测宫内每年节日筵席、寿宴筵席、特殊庆典筵席数量及宫内日常支出后再于年前调拨款银予内务府,之后便由内务府自负盈亏。他国进贡朝奉之物用作对皇亲国戚朝臣亲信的封赏,自然动不得。现才是十月,依照宫内每月支出五百六十万两黄金……
苏绚掐指一算,傻了。为迎接金辽皇子一行府内这月以来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吃穿用度皆是置办了最上乘最顶级的。如果年前剩下的三个月整座皇宫省吃俭用的话倒还能勉强撑过去,但伺候皇甫麟这样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的天子,若是让皇家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内务府上上下下两千多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高迟贵:“且这十几日来宫内三军报来的款银已远远超出府内库银之限,底子已掏得差不多了……”
苏绚提议:“能从国库预支不?”
高迟贵:“不曾有过这规矩,万一陛下责罪下来恐是担待不起……”
苏绚瞥了他一眼,随即暗暗摇了摇头。至此时她方才豁然醒悟,难怪这高迟贵在这位子上一干二十年从未升过级。这人谨慎是有,精明是有,但未免太过忧馋畏讥,惧怕是非牵连,常常在关键时刻缺位回避,这样的人自然无法担当大任。
苏绚沉默许久,许久后道:“此事搁置再议,你忙去罢。”
高迟贵:“……”
苏绚一笑问道:“高副事可是有何好的法子以化解此事?”
高迟贵沉默以对,须臾后缓缓摇了摇头。
苏绚笑容不改:“这便是了。自身能力所不及之事愈是去想愈是自寻烦恼,万事该如何便从一而终如何去做,勿让此事扰了心绪,乱了计画。”
高迟贵看了她一眼。第一次不以看待内廷宠臣的目光看她。那一眼意味深长,有着诸多的内容,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些甚么――此女不惊不惧勇气旷达,事事洞明深沉隐忍,年纪轻轻却从未见骄傲浮躁,气势惊人仿佛天生的天璜贵胄股肱重臣,若是加以琢磨……高迟贵被自己的想法微惊了一下,此人才不过双十已荣升如此高位,她还能走得多远坐得多高,这皇城如何还能困得住她……
苏绚一人静静坐了会,起身出了屋。
屋外空中乌云密布遮天盖日。红墙宫巷迤俪前沿,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就连吹过的风都是这般凝滞厚重,一如苏绚此刻沉重的心情。
到了皇宫南侧,滂沱大雨如期而至,苏绚抖了抖沾满水汽的官袍,沿着上次的路去找霍飞虎。
远远望去那处大门禁闭,苏绚在回廊中徘徊片刻,整了整仪容,走过去朝门旁如石刻一般的侍卫问道:“霍将军现可在殿内?”
门边俩侍卫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压根不搭理她。
苏绚挠了挠头,在门前度了几步,心想你们不告诉我那我自己进去找总行了罢随即转身上前正欲推门,忽地只觉一阵肃然杀气扫过颈脖,冰凉的长枪尖端便抵在了咽喉处。
苏绚呼吸一滞,僵硬而小心翼翼往后缓缓退了两步。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王衡从远处疾步走来,厉声呵斥道:“大胆!”
苏绚豁然松了口气。有熟人就是好办事儿啊!
王衡怒气冲冲走过来,不由分说便朝左右两人各踹了一脚,用力之大让石化状的两人一个俎趔摔倒在地。
苏绚吓一跳,忙拉住他:“嗳嗳……这是做的甚!”
王衡骂道:“这俩不长眼的东西,吃豹子胆儿了你们……”
“罢了罢了……”
苏绚好笑道:“我都不气,你气个甚。”
王衡:“未伤着大人罢……”
苏绚摆摆手,道:“无事。你们将军可在,我找他有点事儿。”
王衡贱兮兮地:“公事私事?”
苏绚睨他一眼,道:“两军款银用度之事,是公是私?”
王衡立时正色道:“将军呆会就回来。大人入殿内坐着等罢,外头风大雨冷,仔细受了风寒。”
苏绚点点头,王衡推开大门引她进去。
勤勉殿并不大,连着正堂大厅也才七八间房。苏绚四下瞧了瞧,最终停在书房里。这里的书房不同于将军府里的书房,整洁有致,书架上满满的只摆了兵书与地图。
苏绚随意抽了本,在桌案旁坐下,打断王衡的话:“若是有事在身便自去忙罢,本官想一人静静。”
王衡坚决不同意:“这不成,怎能让大人一人等着呢……”
苏绚打趣道:“是怕本官窃取机密否则予本官一人独等又有何妨?”
王衡:“……”
苏绚仰起头玩味地看着他。
王衡张着嘴,懵了。他明明没那个意思,但仔细一琢磨,好像还真是那意思。
王衡纠结了会,经过一番激烈残酷痛苦的思想斗争,气拔山河毅然决然道:“那末将便去忙了,大人自个呆着罢!” 说罢一个麻溜地转身,“蹬蹬蹬”地走了。
苏绚:“……”
苏绚无语望……屋顶,凝了凝神,翻看手边古旧泛黄的兵史。
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泛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苏绚手托腮边,她看得出了神,喃喃念道:“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苏绚的脑袋耷拉下来,打起了盹。
霍飞虎悄无声息立于门旁,目光疑狐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片刻后朝她走去,弯曲两指在桌上“咚咚”敲了敲。
苏绚吓得一个激灵,慌乱站起。霍飞虎高大的身躯挡在一侧,苏绚险些撞上。
霍飞虎双眼间布满血丝,满目通红。晦暗的脸色中仿佛从未合过眼一般。他直直地凝视苏绚,剑眉微蹙,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苏九心下一惊,胸腔忽地只觉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剧烈。
两个人你瞧我我瞧你,苏绚自觉尴尬,扯了扯嘴角硬是笑道:“你回来拉。”
霍飞虎漠然点头,苏绚道:“乏了便歇会罢。人是铁饭是……哦不对饭是铁人是……咦不对那话怎说的来着……”
霍飞虎:“……”
苏绚道:“……”
苏绚烦躁地戳了戳太阳穴,大声道:“干娘叫你回家吃饭呢!”
霍飞虎见着她语无伦次的模样,沉冷的面容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暖意。
苏绚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自己看,登时吓得心肝儿一颤。
霍飞虎转身向后,目光落在整齐摆放排列的书驾上,似乎想找甚么东西,听得他道:“还有何事。”
苏绚嘘了口气,想了想,道:“如今你禁卫都骑两军及御林军粮饷军需一应是往月数倍,皆由内务府所出,且为迎金辽皇子一行府内现已亏空无余恐不能维持,还得去找陛下报备。但以往从未开过此例,又怕横生枝节引人非议诘难。虎哥,你给出个主意罢?”
霍飞虎侧脸料峭英俊,剑眉紧锁却是不搭理她,自顾自地从书架顶端抽出一副长卷,长臂一挥便将其往桌案上正正铺开。
苏绚探头探脑,瞥见那将近七尺的长卷上写着“南容”二字,料想应是南容国的地图,便好奇地凑上前去与他同看。
正规的作战地图苏绚自然瞧不懂,几眼下来只觉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无趣得很,瞥一眼霍飞虎,看一眼地图,瞥一眼霍飞虎,看一眼地图……
霍飞虎:“……”
苏绚见机问道:“这南容又怎了?”
霍飞虎不答,苏绚评论道:“这般看来,那南容的新皇帝也是个靠不住的主哪,脾性冷热不定为人又偏执残忍不说,骄兵矜傲国内忧外患还不知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只一味惦记私仇狭私滋事,只怕南容要毁在她手里了。”
霍飞虎侧脸看着她。
苏绚咧了咧嘴,老实地道:“是王衡予我说的。”
苏绚:“听人道,南容从前的那个女皇帝功夫手腕都挺厉害,虎哥与她打过交道是么?”
霍飞虎沉思片刻,以手在桌上写了个“十”字。
苏绚微一思索,道:“十年前?”
霍飞虎点头。
苏绚眨着星星眼崇拜地看着他,问:“她长得漂亮不?”
霍飞虎微微一顿,继而点头。
苏绚追问:“哦。那有多厉害?”
霍飞虎面色稍稍缓和,目光中透着淡淡光辉,似乎陷入过往美好的回忆之中。
须臾后霍飞虎缓缓写道:“天下第一。”
苏绚不知怎的心里就不舒服,嘲道:“再如何厉害也是女子,还能与虎哥你相提并论不成?”
霍飞虎摆了摆手,破天荒耐心地给她解释,又写道:“谋略、才能、武功、心计。”
苏绚冷冷道:“哦。真可惜,这样的人最后不仅给逆臣贼子算计死了,还给人夺了盛世江山,当真是天妒英才,好皇帝都命短。”
霍飞虎不悦皱眉。
苏绚知道他这人情绪稳定不轻易动怒,若是真怒了像这样一眼就能瞧出来。
苏绚深吸了口气压着脾气道:“将军忙罢,本官俗事缠身便先走了。”说罢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飞虎目中充满疑惑神色,看着苏绚走出勤勉殿,短短片刻又仿佛想明白了甚么,起身去追前人。
屋外疾风暴雨,苏绚被困于屋檐下简直寸步难行。但见霍飞虎也从殿内出来了,面子拉不下,迈开脚就要走。
霍飞虎递了把油伞给她,苏绚客气地挥开:“不用。谢谢……”
苏绚颈脖后倏地一紧,被小鸡般提了起来。
霍飞虎撑开伞护着她走在雨里。苏绚只觉脸都丢尽了,一股子无名妄火窜出来烧到了脑门顶,伸手左右扑腾。刚刚拆了板的右臂撞到他坚硬的盔甲,疼得面目扭曲。
苏绚欲哭无泪地被他提着拽着,心中所有的悲催悲愤、委屈、不甘临到口边都化为简简单单三个字的怒嚎:“你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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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是年十月初八,时隔七年之久,大樊与金辽两国重建邦交,金辽二皇子拓达出使樊国,抵达帝都樊丹城。
是日巳时初,礼部尽数官员于宫内出发前往外使馆。一字排开站于外使馆前,唱礼官拉开嗓子面无表情地宣召恭迎金辽皇子,整个帝都一片沸腾。这景况实乃难得一见。樊丹城诸百姓、士民万人空巷齐集街头,皆盼着瞻仰金辽皇子出使之排场。
不委久候,威风凛凛的车马仪杖缓缓驶来。
队伍前有士兵呜锣开道,两旁护卫军竟全身上下甲胄齐全,骑名马配战袍昂然随行,淡淡日光之下烁烁光亮威武堂堂。
拓达身着黑色朝服坐于金銮驾之内。他肤色较常人白皙,鼻梁轮廓深邃分明,两眼隐隐有碧蓝之色,容貌中带着强烈而明显的外域血统。但却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谦恭君子模样,沿途一路友好地朝道路两旁的百姓招手。
一行人在礼部接迎下入住外使馆,整息一日,翌日正式予宫内呈上拜谏。
朝堂金殿之中,帝王远坐高位之上,香檀袅袅仪杖巍巍。满朝文武正容端色,目视前方,表情丝毫不得松动。
礼官躬身来报,片刻后唱道:“宣,金辽国皇子及六郡主前来晋见――”
拓达躬身行礼:“金辽国皇子律吉司拓达携我金辽国六郡主律吉司拓真拜见樊国皇帝。”
拓真福身道:“祝陛下龙体安康,大樊盛世江山千秋万代。”其妆容精致华丽,梳着云髻,上身穿五彩锦衣,衣襟极短,堪堪盖住柔腰。月白色长裙束着修长大腿,直拖到地,带着浓重妩媚的异域风情。浑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人高马大彪悍无理。
皇甫麟眼中冷清一片,语气却是亲昵:“皇子殿下与郡主殿下不辞辛劳前来大樊建交实乃大樊之幸。孤亦感荣幸之至。若是臣下有何怠慢之处还望殿下与郡主殿下海涵,孤自会命人予殿下安排妥当。”
拓达笑道:“拓达此番前来便是要好好了解一番大樊的风土人情,以便于联系大樊与金辽的世代友好,造福两国子民。陛下又何来怠慢之说呢。”
群臣纷纷冷眼斜目,皇甫麟也笑了起来,客气道:“今夜宫内摆酒设宴为皇子殿下及郡主殿下接风洗尘。次日正逢大樊三年武举大试之日,还盼此行不负皇子殿下所望,得惬意而归。”
拓达:“陛下言笑。拓达素来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虽说我金辽国人自小习武,但堂堂大樊国必定也是人才济济,不容小觑。更何况霍将军大名天下皆知如雷贯耳。拓达亦久仰将军大名,此番终得机会一见,心中已是澎湃不已。”
苏绚垂着脑袋听得直翻白眼,只觉殿内气氛热络如蜜里调油,不知道的真还以为两国世代友好亲如一家呢。
皇甫麟漠然道:“苏卿。”
苏绚心里一咯噔,上前跪道:“微臣在。”
皇甫麟:“从即日起,皇子殿下与郡主殿下便由你内务府全权招待。若是出了半分差迟惹得两位
殿下不快,孤定不轻饶于你。”
苏绚道:“微臣遵旨。”
散朝。
众臣拖拖沓沓地散去。出了承恩殿外,品级高些的大臣过去与那二皇子六郡主寒暄,说得俱是场面上耳熟能详的奉承话。
拓达的随从负手站于两人身后,不卑不亢昂首挺胸。大樊有明文规定,外来使节入宫朝拜可携贴身侍卫但不允侍卫身携武器。所以那六人皆是空手而立,但个个都是身形高大体格健硕,给人十足的威胁感。
苏绚站在边儿上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先去打个招呼熟络熟络,举目瞧见高迟贵立在殿外拐角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苏绚也顾不得许多,转身走了。
两人径直去往御膳房,御厨司司尚李义瞧见苏绚来了,大喜道:“大人,这道菜给您做出来了!”
桌上精美的扇贝餐具中,纤薄如纸的鱼肉片晶莹剔透,在淡淡的秋日下散发着诱人的色泽。
这正是苏绚之前命人于晚宴菜肴折本中添加的那道菜――生鱼片。
李义笑道:“大人再尝尝罢,瞧瞧这口味对了不曾。”
苏绚依言尝试,再次被芥末刺激的辛辣味呛出眼泪,却是边抹泪边笑道:“对了!就是这个味!”
生鱼片的制作选材和刀工都颇为讲究,但若是要让它登上如此琳琅满目的晚宴菜单中还是得颇花费些心思。经过前几日御厨不间断地磨合尝试之后终于得出如今的成果,苏绚看着这一小碟生鱼片,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高迟贵不信地看着她,他百思不得其解,这道菜虽是新意十足,但与其它的山珍海味仍是相差甚远,在他眼里简直难登大雅之堂。他诚惶诚恐,只觉苏绚这一举动着实太不靠谱,生怕受到牵连责罪,又道:“大人当真要上这道菜?”
“自然要上,非上不可。”苏绚坚定道,“碟中再以新鲜番芫荽、菊花、生姜片等作为配饰料,既可作装饰点缀,又可起去腥增鲜、增进食欲之用。”
李义受教点头,旋又笑道:“大人为何偏指这道菜,这吃法可是樊国少有的。”正常人估计都难以下咽罢。
苏绚神秘一笑,暧昧地道:“这菜只做予一人吃的,她喜欢便好。”
李义与高迟贵面面相觑,转瞬间恍然大悟,仿佛短短片刻又想明白了甚么。两人对着挤眉弄眼,纷纷揶揄着笑了。
时值掌灯,华清宫大殿灯火如昼。丝竹磬音不绝于耳,人影掠动不停。
华清殿内共设一百席位,可纳近三百人。受邀的皇亲贵族可携家眷前往,所以所谓的接风宴,实则亦是王宫贵族们的交际晚宴。
时辰将至,众官员成群结伴陆续入场,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景。
苏绚偷空去换了套晚礼服,回来时见那金辽皇子与郡主已然入座。随后七王爷、长公主、四老王爷依次入场。
约摸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传声太监在殿外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太后千岁驾到――”
“皇后千岁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甫麟一身明晃晃的金黄龙袍,在一片万岁声中威严赫赫阔步走入殿内,冷峻的面容上端的是一副理所当然睥睨天下的尊贵姿态。
皇甫麟嘴角微微勾了勾,一笑道:“都起身罢,无需多礼。”
“谢陛下隆恩。”
拜礼结束,诸人归位。苏绚作为权掌本场所有晚宴事宜的官员并不得列席,而是站于御座丹陛下镇定指挥。
潺潺丝乐磬声又起,舞姬踏着舞步轻盈而来,于大殿中央翩然起舞。
拓达上下打量苏绚片刻,目中疑惑透出一丝猜疑。
苏绚似乎有着一股天生的敏锐感。仿佛轻而易举便能感知到他人投于她身上的目光的异样波动,抬起头来,眼神正巧与拓达的视线交汇成一线。
气蕴从容不迫,眸中璀璨耀人。
拓达有一瞬间的愣怔,却也反应极快,露出微笑:“久闻苏大人之名,今日得此一见方知果真名不虚传,本王实在荣幸。”
刚刚才知道自己很有名的人明显傻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殿下谬赞。微臣浑不成大器,实在惭愧。”
拓达道:“本王与你从未见过,但却如同在哪里见过一般的熟络亲切,难道这便是天生有缘人么,才会如此一见如故欲视为知己。”
苏绚:“……”
在场诸臣面色诡谲,齐齐止了动作举目而视。
御座上皇后嗔然一笑,展颜道:“苏卿生性谦逊,貌美温善且舞技卓绝,更难得胸藏锦绣腹隐珠玑,这殿内与她一见如故欲视其为知己的又岂止皇子殿下您一人。”诸臣纷纷附和应声,在场待字闺中的芳邻千金尽数朝她望去,眼中或充满羡慕妒忌或充满鄙夷不屑。
苏绚如芒在背,脸上略僵却依然笑璨偃偃道:“微臣蒙得殿下如此厚爱实感荣幸之至。正如殿下所言,殿下此番大樊之行乃是为联系两国友好邦交而来,微臣便想,若是殿下终得如愿以偿,两国成为盟友唇齿相依相互扶持亲如一家,届时四海之内皆兄弟,天涯若比邻,殿下又何患无知己。”
宫女上来斟酒布菜,苏绚凝视拓达双眼,用她最大的诚意与他相视,笑道:“此酒乃宫内珍藏佳酿,甘醇飘香醉人心神,一如我大樊醇厚善良的千万子民。品酒以唇舌,入喉便能尝得其味辨其优劣。然识人却是须得用心。微臣坚信,无论是这琼浆美酒还是我诚挚的大樊子民,都绝不会令皇子殿下失望。”满殿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油然生起钦佩之情。
苏绚也不知是得了谁的真传,真本事没有,但满嘴跑火车的本事儿倒是练得炉火纯青简直令人神共愤!这话任谁听来都知是阿谀奉承的场面话,可偏生被她如此一本正经正义言辞地说出来,听着就成了剖白胸臆发自肺腑的诚心话。
拓达沉吟片刻,片刻后笑道:“自然不会失望。”
拓达起身,举杯朝御座上的皇甫麟敬酒:“陛下鸿德仁厚英明神武深得臣民爱戴拥护,拓达以为此乃身为一个君主最值得荣耀的成就。拓达毕生之年愿以陛下为榜样,愿陛下福与天齐,愿大樊盛世基业千秋万代。”
皇甫麟心情顺畅些许,莞尔道:“承蒙殿下吉言。孤亦祝律吉司王与王后圣体安康,金辽国国泰民安,富饶昌盛。”
两人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苏绚瞥见前排离御座最近的那处,老夫人朝她赞许地点了点头。苏绚眨了眨眼,会心一笑。
眼前有佳人赏心悦目,杯中有美酒芳香四溢,各府千金交耳谈笑,气氛祥和令人微醉。大樊一向自称礼仪之邦,此等场合敬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先是四老王爷与拓达来了一杯,接着是七王爷、禁国公毕华宴、丞相施侯博、傅清、殷礼……朝中重臣轮了一番灌酒,拓达竟面无异色,足见酒量之大。
酒过半响,一直沉默的六郡主忽然开口问道:“陛下,今日怎不见霍将军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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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御座下老夫人敛袖端坐,脸上喜怒无形月华清贵仿如拒人千里之外,淡淡接话答道:“承蒙郡主殿下抬举。只是犬儿生性冰寒寡不多言,怕他来了,会坏了郡主殿下雅兴。”
拓真挑唇笑道:“老夫人有所不知,拓真仰慕霍将军已久,今日若能得与将军一见拓真便了无遗憾了,又怎会觉得扫兴呢。”
老夫人淡然一笑,却是不再言语了,侧过脸朝苏绚看去。
苏绚垂目站着,心思浑然不在此。只见她嘴角略翘,眼神不断飘向某处,目中透出闪亮的笑意。
皇甫麟于殿内扫了一圈,视线终落在傅清身上,点头道:“傅卿,去换霍将军来。”
正与某贵家千金眉目传情聊得火热的傅清一愣,随即萎靡,垮下脸表情那叫一个悲天悯人肝肠寸断苦从心中来。
“陛下――!”
太后于心不忍,想到傅清常年驻于宫内,平日里全副心思俱是放在宫内守卫上,能瞧见姑娘的机会极少。老大不小了也还是一个人,说来也是可怜,不由心生疼惜,出声阻止道:“罢了,喜子你去便是。难得傅卿兴致高昂,陛下怎能不成人美事。”
傅清眼睛一亮,乐颠颠地抱拳谢恩道:“谢太后……多谢太后!”
太后哭笑不得看着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傅清脑袋上狗耳朵立起来,舌头伸着快活地呼哧呼哧喘气的错觉。
片刻后霍飞虎出现于殿内。
苏绚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拓真瞳孔骤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隼在那一瞬间锁定了霍飞虎全身。
霍飞虎仿若天神下凡,一身凛冽霸气摄人心是根本无法令人忽视。在场的名门闺秀们脸红的脸红,害羞的害羞,眼睛发直的发直……气氛一时间和谐极了。
霍飞虎拜完皇帝与太后便与老夫人坐在一处,老夫人瞧他一眼,漠然道:“皇子殿下与郡主殿下等你许久,向二人敬酒赔个不是罢。”
霍飞虎闻言举杯,朝着拓达的方向敬酒。他瞧上去心情极好,莞尔道:“殿下请。”
拓达喜不自胜,激动得不可自持,连声道:“本王先来。敬将军一杯!”
拓真直直凝视霍飞虎,婉约笑道:“拓真也敬将军。”
霍飞虎举杯再饮,四老王爷揶揄着笑道:“往日酒宴筵席上从未见过将军出席,更难得见将军饮酒,果真是皇子殿下面子大么。”
四老王爷一言激起众愤,兵部与军机处几个与霍飞虎交好的大臣也跟着起哄,一时间群臣不谋而合加入声讨霍飞虎之列。
皇甫麟平日积威甚严,官员们对他不无畏惧哪敢在他跟前像这样放肆无礼。终于逮到皇帝不介意,还有点纵容的机会。霍飞虎虽然面冷,但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这人脾性温和不喜拘礼,众臣在傅清殷礼的带头下揪着霍飞虎不放,一个轮一个给他敬酒,气氛高涨。
苏绚乐得在一旁瞧热闹。老夫人朝她招了招手,苏绚瞧见了。四下看看,男人们喝得兴起,女子们望着各自心仪的男子脸颊绯红与身旁好友交头接耳谈笑纷纷,这时无人会注意到她。
苏绚小心走到老夫人桌旁,躬下身小声笑道:“干娘。”
老夫人温声道:“可是站得乏了,坐会罢。”
苏绚纵使脸皮再厚也终究觉得这般不妥,口是心非地道:“无碍的。不能失了礼节,干娘放心,我还好。”
老夫人吩咐道:“坐下,吃饭。”
“别别。”苏绚忙不迭讨饶,笑嘻嘻地道:“被这么多人瞧着吃饭不利于消化,待筵席散了回府再吃么。”
老夫人颇有些无可奈何,只得随她。
席间,拓达提议作诗助兴。百官自是欣然应允,谁也不愿大樊在外人面前落了下风。更何况大樊能人济济,在场的文官哪个不是才华横溢之辈,又何会惧他二人。
苏绚还躬身在老夫人右旁与老夫人聊得乐不可支。忽听到殿内有人提到自己,心中便狠狠打了个突,抬起头来。
拓达笑看着她,道:“苏大人文采惊人字字珠玑,大家都是领教了的。不知拓达可否有幸再听得大人作诗一首。”
苏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甚么。
先前有大理寺卿唐渭大气磅砣,词意豪迈娟狂。后有礼部副使大樊四大才女之一萧敏儿才思敏捷,奇巧如夺天工。
现轮到苏绚。
苏绚彻底傻眼。
她只不过想做一个打酱油甲乙丙,为何就这般难?怎的事事都要扯上她,作诗?作孽还差不多!
殿内大部分人俱是一副等着瞧好戏的表情,苏绚心中急速掂量着词句,发髻不知不觉渗出细细汗珠。
拓真终于觑到时机,冷声嘲道:“难不成苏大人只是徒有虚名,靠着卖弄口才才得以荣升这般高位?”
苏绚漠然看她一眼,倏地一哂笑道:“微臣才识浅薄自然不敢在郡主殿下跟前班门弄斧卖弄学问。但微臣曾有幸得拜读某一得道高人之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与今时现况十分贴切,感慨良多。”
楼明笙笑道:“能令苏卿感慨良多的词句本宫倒是好奇得很,不妨吟来予诸人听听。”
苏绚点头,沉默了许久,缓缓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入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大诗人李白感慨的是人生苦短,对怀才不遇的感叹而又抱着乐观、通达的情怀,全诗洋溢着豪情逸兴。苏绚借诗表达的是美酒佳肴在前,她却独自在酒醇肉香中望琴止饿的人生悲催。都是一场杯具。
苏绚一口气诵完,满殿静默无声,仿佛陷入沉思中。
皇甫麟打破了这宁静,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一个人生得意,好一个天生我材。不知这位高人名号。”
苏绚自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意,答道:“回陛下,这位高人前辈名号青莲居士,字太白,李太白。”
席宴中有人脸色煞白,表情如中雷殛。
楼明笙若有所思道:“是本宫孤陋寡闻,未曾听过大樊有如此才人。”
苏绚赔笑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大樊的能人异士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他们满腹经纶高深莫测,又是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巷亦不堪其忧不改其乐的风情高达之辈。功名利禄对他等而言犹如天际浮云。如此一来,纵使文采盖世名声也不高,人不得识也是正常。”
苏绚话中有话仿如意有所指,颇耐人寻味。
拓达饶有兴致地道:“不知苏大人师承何处。”
苏绚眨了眨眼,看似为难:“回殿下,尊师不喜门人在外提及她的名讳。”
不说还罢,这一下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心中越发好奇。不约而同纷纷猜臆,能教出苏绚这样的奇葩,她的老师还是人么?
拓达面露遗憾之色,道:“是本王强人所难了……。”
苏绚:“若是殿下真想知道,微臣告诉殿下也行啊。”
拓达:“……”
苏绚狡黠一笑道:“家师名号百度,字度受,人称度娘。”
太史毕华宴一时没听清,重复道:“度娘?”
苏绚憋着笑,一本正经底气十足地道:“正是。不瞒诸位,家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深受门下弟子的敬仰与膜拜。”
众人不信哗笑,四老王爷打趣道:“这世上谁人敢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莫非尊师是仙不成。”
苏绚神秘莫测地摆了摆手,道:“家师并非是仙,她只不过不是个人罢了。”
所有人:“……”
所有人皆是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老夫人无奈扶额,这闺女又抽风了。
晚宴进行至此已将近尾声,宫女们端着玉盘姗姗而来。
众人被那扇形玉盘吸引住,眼露猜疑不解。只见玉盘中孤零零几片薄如蝉翼的肉片被拼成花瓣状,中央以鲜□花点缀。玉盘旁还有两个白瓷小空碟,空碟中分别装有颜色诡异的芥末与乌黑浓稠的酱油。
所有人:“……”
皇甫麟脸色一沉,冷声道:“苏卿。”
苏绚早有准备,恭敬道:“微臣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甫麟气得险些把盘子往她脑袋上摔去。这种不堪入目的玩意竟会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前,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肉还是生的!
当真是气煞人也。
苏绚不慌不忙甩袍跪道:“回陛下,此乃脍鲤。原自枫城河畔最新鲜洁净的河鱼,经御厨去鳞、滤血、挑骨、细致刀切而成。江淮河渊一带百姓普遍食用鱼脍。在当地文献中有名可吃的鱼脍达几十种,如鱼鳔二色脍、红丝水晶脍、鲫鱼脍、沙鱼脍等。”
出身江淮的萧敏儿出列跪道:“回禀陛下,苏大人所言不假。在江淮河渊一带鱼脍食物深受当地百姓喜爱,人人可食。”
七王爷怀疑道:“生吃?”
苏绚笑道:“回七王爷,正是。以鱼片蘸着佐料细细咀嚼,滋味美不可言。”
皇甫麟神色稍缓,七王爷皱着眉一脸惨不忍睹,举筷将盘中生鱼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又默默放下了筷子。
老夫人道:“这倒是新鲜。过来予我示范示范么,该如何食用?”
这无疑给苏绚解了围,苏绚暗暗松了口气,眼望高位上的皇甫麟,瞧他意见。皇帝还没发话呢,她哪敢动。
皇甫麟瞪她一眼,以眼神示意。苏绚心领神会,躬身走到老夫人的矮桌前方。
苏绚以筷夹起鱼片,平整放入另一空碟中,涂上芥末并折叠,再将鱼片蘸上酱油,卷成圆筒形。
苏绚道:“口味挺重,很呛,吃了要流眼泪的。干娘真要吃?”
老夫人:“……”
所有人:“……”
殿内无风,但不妨碍众人心情凌乱,眼神复杂而幽怨地看着她。
老夫人淡定道:“予你虎哥吃。”
苏绚也淡定地点了点头,同情地看了眼霍飞虎。
苏绚往矮桌另一旁挪了挪,夹到他嘴边,道:“虎哥吃罢。”吃吧,吃完就有好戏看了。
霍飞虎征战沙场多年什么东西没吃过,也没犹豫。苏绚叫他吃他就吃,完全不疑有它。
芥末强烈的催泪功能在这一刻显露无疑,霍飞虎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两行清泪吧嗒滑了下来。
霍飞虎:“……”
苏绚:“……”
两个人大眼对大眼,苏绚憋了一晚上至此时再也忍不住,瞬间破了功,募然发出一阵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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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水满则溢。人满则损。
戏若是演得过了火,便是自作孽。自作孽,不可活也。
晚宴至丑时方才散席。苏绚万万未料到这样也会被责训一番,皇甫麟直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苏绚大气儿不敢出,悻悻地站着。从东阁议事殿出来已经是寅时。回到华清殿,殿内一片凌杂,太监宫女俱是脚不沾地,一波接着一波将殿内摆设通通撤走,赶在天明时恢复华清殿原貌。
苏绚卷起袖子帮忙,那搬着桌椅的小太监看她一眼,登时直吓得魂不附体。下一瞬仿佛如有神力般猛地扛起那沉重的红木矮桌,“噔噔噔”地一溜烟跑没影了。
苏绚:“……”
高迟贵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忍不住道:“大人若是不上那菜多好,画蛇添足,白白挨了一通教训。”
苏绚笑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多说无益,待诸事停当了便回去歇息罢。”
时值深秋,黎明时漆黑一片,寒霜满地。
马车哒哒滚过潮湿的青石板路,车内苏绚眼神涣散,怔怔发呆。半响后回过神来,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继而疲惫长叹。
回到府里天已微亮,郑三道:“回来了。”
苏绚敷衍地点了点头,答:“回来了。怎都起这般早”
侍婢慌忙前来伺候,季姐道:“昨日你说想吃炒皮酿,齐娘便起早予你买去了。都知道你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在皇帝跟前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谁还能睡得安稳。”
苏绚心头一暖,笑道:“我没事。买皮酿差下人去不就成了,怎还自个跑去。”
季姐笑道:“横竖也是闲着,你总不让她做事,这人当真是要闲到骨头里去了。”
苏绚点了点头,郑三谴开婢女,给她倒了杯茶。
苏绚自然而然地端起茶水一通畅饮。
藩宁在一旁一脸惨不忍睹地看着她喝。这龙泉茶乃茶中极品,产量极少价比黄金,府里唯有的一袋龙泉茶叶还是老夫人送的,她却是当成白开水来喝,真真是作孽哪!
完全不知自己在作孽的苏绚喝完了一碗,只觉胸腔内一股甘甜清香丝丝缕缕漫入心脾,令她一阵心旷神怡,滞郁的情绪好了不少,于是豪气道:“再来一杯!”
藩宁:“……”
季姐道:“去歇会么,待齐娘回了我再去唤你。”
苏绚一夜未眠疲惫至极,但一想到今天孔武和藩宁要应征殿试,金辽皇子一行人还得招待,又怕自己睡下去会误了事儿,遂道:“罢了。待会还需入宫一趟,无闲歇息。”
藩宁眼神中略带期盼,问道:“小姐去看殿试么。”
苏绚笑道:“自然会去!我还要予藩大哥孔大哥加油打气呢!”
藩宁也笑了起来,苏绚问道:“孔大哥还未回府么。”
梅子打着呵欠酸溜溜地道:“成了将军府的门生,地位身份可是今非昔比了。怕是早就忘了咱了。”
苏绚有些无奈,道:“别这么说。人总是须往高处走,大好男儿更当以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为已任。那处更适合他,能让他施其所长补其所短,他选择留下也是无可厚非的。”
梅子说不过她,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苏绚起身去洗漱,半个时辰后齐娘拎着几个食盒回来,大伙在一块吃过早饭,动身前往华安北门去看武举大试。
武举会场外围早已被人流围得水泄不通,苏绚无法,只得改走官道。
齐娘季姐梅子托苏绚的福坐上了官家的女眷席。三人大场面见过不少,但真正参与其中还是头一遭,皆是受宠若惊颇感拘束,生怕给苏绚找来非议口舌。
苏绚嘱咐道:“我现入宫一趟,待会再回来。若是有人问起,你们便说是内务府苏大人的家眷,切记千万得恭敬说话……”
季姐道:“晓得了,这府里上上下下就你整日没个正形,还教训起人来了。”苏绚咧了咧,悲切地悼念了一下自己的形象。随即正容端色,拢了拢官袍,斯斯文文地拂袖而去。
金辽皇子一行人宫外的行程皆由礼部负责,苏绚身上的担子无疑卸了一大半,若是情非得已,今日她决计不会再做那出头鸟,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一回看客。
不多时整座樊丹城陷入一片沸腾之中。
烈烈风中旌旗招展、号带飘扬,遮天闭日绵延数里,使得天暗无光日色浅薄。滚滚人流车马簇拥着数辆华盖马车、步辇尽数挤到会场边缘,人马奔腾声势滔天。
苏绚对于这些大场面看得有些麻木,面无表情地走过高处看台,去迎接天子。
太后与皇后双双缺席,皇家席位上除了拓真作为贵宾而在的女子外,清一色全是王爷世子,赫然昭示着这仅是一场属于男人的王者盛宴。
苏绚在后场瞧见了孔武。一月多来不见,他面泛红光仿佛踌躇满志成竹在胸,与之前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
对于苏绚的出现,孔武是又惊又喜,苏绚大力拍了拍他的阔肩,笑道:“好好干!加油!”
孔武不住点头,眼中有水光微微发亮。
苏绚好奇问道:“孔大哥与谁人对打?”
孔武答道:“与凉州蔡超。”苏绚一愣,脱口道:“这么衰?”
孔武:“……”苏绚自知失言,忙道:“ 孔大哥定能胜他!”
孔武怀疑地看着她,苏绚顿时囧得不行。
台上礼官开始唱名,应试者上台行登台礼。苏绚走上看台,瞧见老夫人坐在女眷席首排,两旁分别坐着丞相夫人与太史夫人。
苏绚本想过去与老夫人打个招呼卖个萌,奈何众官员已安然就坐,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跑来跑去毕竟影响不好,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礼官上台宣读殿试赛制。武举殿试赛制颇为刁钻,二对二比拼,各占半个擂台,输者下台,赢者接着再战。以守擂场数最多的前十人为最终赢家。由此一来,这武举殿试比的不单单是应试者的武技功底,耐力与毅力更是不可或缺的制胜关键。
方才与孔武谈及的那个蔡超,苏绚曾听王衡叨念过。那人自小武行出身,功夫造诣颇深善以奇招制敌于一瞬之间,在大樊颇有名气。孔武与之一战,胜负着实难料。
正当苏绚为孔武忧心忡忡之际,只听会场募然一阵轰声雷动。无数人簇拥疯狂呐喊,仿佛失了理智一般。
苏绚被这阵仗吓得三魂去了六魄,猛地抬起头来。
眼前一幕来得太过震撼,以至苏绚穷其一生都难以忘记。它没有任何预兆地发生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时苏绚呼吸一窒,只觉眼中景象依稀有种不真实感。
金鳞战铠,护腕,护膝,护肩,胸甲,鳞裙,金靴。霍飞虎伟岸的身形与盔甲配合得天衣无缝,纫钢耀目,战裙如鳞。 所有看客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在秋日淡淡阳光中缓缓走来的金甲战神,一瞬间仿如置身梦境。
霍飞虎转身的一刹那,苏绚仿佛感觉到身体里有股热血在燃烧。她活了两辈子,却从未有过如此突然,如此炽烈的感受。霍飞虎仿佛永不会败,有他在的地方,就永远也不会有危险。
这种感觉,竟会是如此熟悉。
霍飞虎走上看台,在皇家席位上,皇甫麟左下方甩袍正坐。
苏绚茫然收回目光,望着脚下洁净无尘的空地出神。袖中双手缓缓握成一拳,指尖陷入肉中,骨节泛白。
皇甫麟侧脸端详霍飞虎片刻,挑眉道:“许多年未曾见你着这一身了。今日怎又想起来了,穿给谁看呢。”
皇甫麟话中揶揄之意尽显无遗,霍飞虎面上微现笑意,莞尔道:“高兴。”
皇甫麟哈哈大笑,朗声道:“儿郎们,你们将军难得高兴一回,别让他失望好好打!撑到最后的,孤封他做护国将军!”
这话无遗是一针鸡血,士气一瞬间涨到顶点。
皇甫麟一声令下,金锣“铛”的一响,三年武举殿试正式开始。
在山呼海啸的声浪中,苏绚漠然离场。人群情绪亢奋,鲜少有人会注意到她。苏绚通过华安门走入宫内。
紧紧只是一墙之隔,却仿如两重天地。
苏绚垂头沿着宫墙踱行,又忽然停住,颤抖着双手捂住面颊。
过往的记忆清晰而尖利似利箭破风排山倒海般刺入她脑海中,热泪伴着压抑的嘶吼痛哭声争先恐后地从她的指缝中流淌而出。
“母后……母后……”苏绚不住颤栗,最后似浑身脱力一般瘫软在地,嘴里只反反复复呢喃。
她的声音被一墙之外的无数人的咆哮淹没,犹如抛入怒海中的,一枚小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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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苏绚病了。她这一场重病来势如山,病势沉厄。具体情势无人知晓,但众人却是亲眼所见她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这风浪来得太快太凌厉,太莫名其妙唐突古怪,令人琢磨不透理解不能。
皇帝皇后派人传旨不住慰籍,赏赐了珍物命御医前来诊治。然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是叹息摇头,惊惶无措地走了。
皇甫麟问故,只有一老御医颤颤巍巍地道:“回禀陛下,苏大人只怕是丧了七魂六魄,形如空壳,恐怕命不长久不能再予朝廷尽忠矣。”
皇甫麟听完后勃然大怒,直斥其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心中却是泛起了一股子阴冷滋味,突觉此人来路稀奇,在所有人毫无防备时突然闯入他们的视野中,会不会去时也像这般无缘无故的消逝?
苏绚面素如纸双眼紧闭,终于在昏睡了三天三日后恍惚醒来。府内还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侍婢立在床前寸步不离,梅子趴在她床沿边睡着了。
苏绚睁开眼珠子转了转,刚要喊人。床边侍婢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她,那表情跟见了鬼似的。随即只听那侍婢“呀”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出去喊人了。
苏绚:“……”
不过片刻,夜半三更的苏宅一片灯火通明。
梅子抱着她一通大哭嚎啕,苏绚被她勒得眼皮翻白,险些又要昏过去。
苏绚苦口婆心地安抚众人情绪:“我没事了,真的……别哭啦别哭啦……”
季姐怒其不争:“没事你呕血做甚!”
苏绚忙不迭告罪:“是是是,季姐姐教训得是。我日后坚决不干这种缺德事儿了!”
齐娘揉揉她的狗脑袋,唏嘘道:“这般油嘴滑舌的,应是真好了。”
苏绚乖巧点头,靠在齐娘怀里,眼望众人,一一喊道:“小哥,鹿儿,藩大哥,孔大哥。” 一时间百种滋味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梅子觑得时机,惟妙惟肖地学苏绚的语调说话:“哎呀,你也要哭啦――别哭啦别哭啦――”
众人哄笑,苏绚乐不可支,笑得又咳又喘。
齐娘心疼道:“勿再多言,仔细着身子。”末了又问:“饿了不曾?”
苏绚摆了摆手,道:“不饿。大伙都回房歇息去罢,诸事待明日再说。我有点困,想再睡会。”
季姐嘱咐道:“炖着参汤,喝完了再睡。”
苏绚点头,众人一一散去,唯郑三站着不走。
苏绚满眼含笑,打趣道:“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小哥是要毁我清白么”
郑三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笑道:“真要毁你清白,你还逃得掉么。”
苏绚一呆,随即一脸惶恐地道:“小哥别吓我!人家大病初醒,惊不起吓的!”
郑三对她无厘头的思维模式早已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苏绚突如其来一阵不安,朝被窝里拱了拱,心虚问道:“怎了”
郑三点星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他直直凝视苏绚,一时间欲言又止,最后道:“为何总拿自个的性命开玩笑。”
苏绚说:“哪里的事儿,我没有啊……唔,好罢,我错了。”
苏绚从被窝里露出三根手指,指天划地地发誓:“决计不会再有下次了!”
又叹气道:“让大伙担心了。大夫可有说我得了甚么病”
郑三:“失了魂魄,形如空壳。”
苏绚嗤道:“庸医!我就是做了个梦而已。”
郑三道:“一个梦做了三天三夜”
苏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哦。还真挺长的,呵呵呵。”
郑三沉吟片刻,又道:“那日殿试究竟发生了何事”
苏绚被他问得一怔。平素里小哥不是这种刨根究底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苏绚试探地问:“小哥,你不高兴”
郑三答非所问地道:“日后要去何处带我一同去。”
苏绚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道:“小哥要予我做侍卫嘛”
郑三不可置否,苏绚兀自觉得好笑,乐癫癫地道:“既是兄长管家,又是知己战友,现还要予我做侍卫,小哥你确定你不是属猴的”
郑三呼吸发着抖,眼中那复杂的情感在这一刻毫无遮掩地涌现了出来,二人目光对上,苏绚看得心惊。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下了决心,语调声微微发颤:“其实小哥心里一直……”
苏绚一颗老心通通狂跳险些就要迸出来,疾疾打断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咱们不就是好兄妹么?”
郑三忽地就静了。就似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突遭倾盆冰水,“唰”地一声浇灭了所有的光亮和热度。
苏绚喘了口气,又道:“我一直敬小哥如兄长,一直都是……如今是,日后亦是,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辈子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么?”
郑三没有再回答,他垂着眼望着地面,沉默了很久很久。
苏绚无论如何亦料想不到会有这种场面,堪堪理清了头绪,却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小哥这是要向她表白?!这到底闹的是哪一出啊啊啊啊!
苏绚紧张咽了口唾沫,只觉口干舌燥喉咙就要冒出火来,小心翼翼问道:“小哥?”
郑三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真正刻骨的苍凉:“方才与你闹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他道:“早些睡罢。”
苏绚手脚冰冷,意识到自己做了何事。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郑三走上前去,如往日一般宠溺地摸了摸苏绚脑袋,转身一挥手离去。门被轻轻的扣上,那一瞬间苏绚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被拒之门外,似乎将某种情愫无情地关进了自己的回忆中,并且加了把无解的锁。
苏绚大病初愈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了整座樊丹城。翌日登门前来送礼慰问的官员络绎不绝几近要将苏宅的门槛踏平。
苏绚虽是百般诡变无常,身子却是在钦赐的鹿茸犀角等大补之药灌着撑着下慢慢好了起来。再加上这几日吃了即睡,睡饱再吃,天天脚不沾地日日身不晒太阳的一番调养,当即又恢复了往日面色红润,身子矫捷的模样。
这厢苏绚与老夫人正聊得火热,嬉皮笑脸插话打诨没正没经,银铃笑声不绝于耳。
鹿儿进屋,小声道:“小姐,丞相千金造访。”
苏绚头也不回,顺口道:“忙着呢,不见。”
鹿儿点了点头正欲退下,苏绚忽地一顿,问道:“谁家千金?”
鹿儿:“丞相家的千金,施侯小姐。”
苏绚道:“她一人来的?”
鹿儿看她一眼,似乎在疑惑苏绚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回道:“带着两丫鬟。”
苏绚一番思索,吩咐道:“去唤她过来这处,就说我身子不适还不方便出外待客。”
季姐看着她脸上隐含兴奋的笑,眼皮不由突地一跳,道:“唤她过来作甚。”
苏绚露出甜笑,撒娇道:“过来陪咱聊天儿啊!”
季姐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苏绚继续方才与老夫人的话题,道:“季姐姐手艺可巧了。我现穿的衣裳都是季姐姐做的呢!”
老夫人慈眉善目,唇角含笑:“这般说来,你也会做衣裳?”
苏绚谦逊道:“手艺不精……嘿嘿嘿。”
季姐道:“老夫人莫听她胡说,这人连银线与丝线都分辩不清,唤她缝个钱袋子还给针扎了手,要死不活捂了好一阵呢。”
苏绚:“……”
苏绚惆怅地看着她。
老夫人忍俊不禁,笑个不停。
苏绚哀怨地看着她。
老夫人道:“如今可分得清了?”
苏绚登时炸毛:“明日我给干娘做件衣裳!!”
老夫人道:“当真?”
苏绚为争一口气想也不想:“当真!真真的!”
季姐朝老夫人使了个胜利的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鹿儿将施侯颦引了过来。她本就是天生丽质的美玉佳人,今日一身水绿色霓裳更是将人装扮得光芒闪亮,熠熠生辉。
施侯颦进了屋,整个人愣了一下。她原以为可以单独与苏绚相处一室,未料到这屋里竟还有这么多人。
身后两个丫鬟福身道:“见过老夫人。见过苏大人。”
施侯颦福身道:“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对这闺女印象还是不错的,彬彬有礼温顺贤德,若不是性子太过娇弱,没准就成了她霍家的儿媳妇了。
老夫人道:“来着皆是客,无需多礼。”
侍婢端上热茶,苏绚瞧了她一眼,淡淡道:“承蒙施侯丞相及施侯小姐挂记,苏某感激不尽。”
施侯颦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还盼苏大人早日康复,身体安康。”
苏绚点了点头,客气一笑。
屋内数人因这位陌生客人的到来一时止住了话题,冷场。
苏绚恍惚间看见一群乌鸦从头顶嘎嘎嘎扑哧飞过。
施侯颦瞧上去有些紧张,自打进了这屋,她的眼睛就没有一刻离开过苏绚的脸。
苏绚被她那眼神看得发毛,心想是自己先认出她的这件事儿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不然肯定会被她扑过来掐死。
这个施侯颦终究不是那个真正的施侯颦,她便是苏绚的死党许婷婷。苏绚知道她是许婷婷,许婷婷也知道对面的人是苏绚。然而苏绚已经知道许婷婷认出自己,许婷婷却还以为苏绚还没认出她来。她心思没有苏绚的那么深,做不到苏绚那般的深沉隐忍。她率直而单纯,积压在心中的情绪至此时再也忍不住,眼眶徒然变得通红,眼泪止也止不住,吧嗒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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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苏绚:“……”
所有人:“……”
苏绚睁大双眼,嘴角抽搐,不敢相信般地看着她,只求她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抽起风来。就算真要上演什么姐妹相认的狗血戏码也得找个没有人的时候啊!
然而许婷婷却是无法与苏绚心意相通,她激奋难抑,扑到她跟前哽咽道:“是我啊!苏绚!是我啊!”
苏绚心中叫苦连天,偏生脸上还要装出茫然与惊愕的表情。
许婷婷:“李白的诗、生鱼片、度娘……你又如何忍心忘了那在大明湖畔苦苦等候你的夏雨荷!”
苏绚:“……咳咳……”苏绚险些破功笑场,手下狠狠揪了自己一把。不想用力真的太猛,疼得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许婷婷以为她终于认出了自己,激动地哭道:“是我啊,是我啊……”
苏绚一副被雷霹了的表情,呆呆傻傻茫然不信地看着她:“是你!?真的是你?”
许婷婷欣喜若狂不住点头:“是我是我……真的是我!”
苏绚眼泪哗啦啦地流淌下来:“是你!真的是你……”
两个人不由分说抱头痛哭,嘴里只反反复复嚷嚷着那两句是我是你,如打谜语一般。
施侯府里两个丫鬟瞠目结舌。
苏绚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往她身上蹭。反正现在也是在丢人,无所谓了。
梅子指了指苏绚,又指了指许婷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季姐疑狐在两个之间打量片刻,道:“你们这是……?”
苏绚抽抽哒哒地:“我与施侯小姐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定是、定是上苍刻意安排,予我们相识相认,成为姐妹。”
她这篇胡说八道说了出来,一时间众人听得傻了。
季姐疑道:“何来这一说法?”
苏绚:“她就是那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啊!”
许婷婷含情脉脉:“尔康!”
苏绚噎一下,心想尔康你妹,明明应该叫皇上。
梅子两眼冒出圈圈,只觉这逻辑好生混乱不堪,问:“夏雨荷与尔康是谁?”
苏绚不干了:“明明是紫薇和尔康!”
梅子:“……”
许婷婷:“是皇阿玛!”
所有人:“……”
老夫人吸了口气,蹙眉看向两人,颇为不悦道:“甚么乱七八糟的。说话这般缠夹不清颠三倒四,可是失心疯了不曾?”
老夫人轻斥道:“下人们都在,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苏绚抹了抹泪,皱着脸委屈喊道:“干娘。”
老夫人心窝子一软,叹气道:“罢了罢了。你爱如何便如何,歃血为盟都行。”
苏绚甜甜一笑,撒娇道:“谢谢干娘。干娘最好了!”
老夫人瞅她一眼,淡定地拍了拍一身的鸡皮疙瘩,苏绚道:“干娘要走了么?”
老夫人阖首道:“这两日总在你这处与你闲聊,宫里太后那处倒是走动得少了。怕她怨念,这会空了便去瞧瞧。”
苏绚笑道:“替我予太后道安么。”
老夫人:“自然会。”
待众人散去,房里只剩两人。
许婷婷这时方才有机会得以认真地打量苏绚。样貌倒是清秀俊俏但没她五官精致漂亮,身材也没她那么好……上上下下比较一番,忽然怒道:“你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
苏绚白眼直翻,道:“这是我能决定的嘛?”
许婷婷拉起她的手兴奋得直晃,气儿都不喘地道:“你穿成谁了叫啥名哪儿的人多大了啊怎么就成了内务府大臣了这一年多过得好不好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想我……”
许大小姐思维缜密面面俱到思路清晰左右兼顾,有的没的能问的不能问的所有问题都一一向苏绚招呼过去,苏绚的眉头华丽丽地皱了起来。
许婷婷:“你不知道我认出你的时候有多高兴,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又不敢来找你怕影响到你,谁知道第二天你就病了。我听人说,当初那个施侯颦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病了一场就被我穿了,我真怕你这样一病又被别的人再穿过来……”
苏绚:“……”
苏绚嘴角抽搐无语凝噎,心中一千匹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
许婷婷再度眼泛泪光:“你没事真好,真好。”
苏绚笑道:“是啊。我们又在一块了,真好。你倒是如愿以偿了,又是复姓贵族,又是丞相的掌上明珠,有权有势有银子,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想要巴结讨好你呢。”
许婷婷登时有点飘飘然,谦虚道:“不如你不如你。你是皇帝皇后跟前的大红人,又是将军府未过门的媳妇儿,想巴结讨好你的人铁定比我多。”
苏绚怒道:“别听人家胡说八道!”
许婷婷揶揄道:“别害羞啦亲。老夫人在前两日的庆功晚宴上亲口说的,地球人都知道啦。”
苏绚大病初愈险些又要吐血,哆哆嗦嗦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婷婷疑道:“你真不知道啊?”
苏绚悲愤:“我不是地球人!”
许婷婷迟疑看她,想了想,回忆道:“前天晚上,宫里办了武举册封庆功宴……”
是时满朝文武如数入席,共同祝贺此一盛典喜事。
酒正酣时,拓达忽地道:“陛下,请恕拓达斗胆,拓达有一不情之请,思前想后还是无法搁下,还望陛下应允。”
皇甫麟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殿下但说无妨,若是承孤能力所及之处,孤自会欣然答允。”
拓达起身走至桌前,欠身屈膝跪地,他左手按右手拱手于胸口,慢慢躬身直至到膝前,头也缓缓至于膝前。头至地停留了一会,手在膝前,头在手后。久久不抬起。
皇甫麟脸色微变,这不是通常用于下对上及平辈间的敬礼,而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最正规的稽首大礼。
所有人不约而同都停住了话题与动作,视线转了过来。
皇甫麟道:“皇子殿下这是为何?”
拓达道:“拓达敢问陛下,可相信一见钟情这个说法么?”
皇甫麟嘴角微翘,嘲道:“无稽之谈。”
拓达亦笑道:“此事有人信,有人不信。拓真先前也是不信的,但自从来了大樊之后便不得不信了。”
皇甫麟好奇道:“哦?殿下何出此言?”
拓达道:“拓达羞愧。实不相瞒,自那日与苏大人一见之后,其音容颦笑举手投足便深深刻入拓达心中,以至拓达念念不忘夜不能寐。拓达有个想法,我金辽与大樊均是以武见长,即如此两国不妨于三日后各派三人进行比试。三盘两胜为赢。若是樊国得胜,我金辽国六郡主便作为两国和亲的公主嫁予霍将军,金辽大樊两国从此开始联姻,世代友好。若是我金辽侥幸赢了……拓达对苏大人一见钟情,对其爱慕之至,还望陛下玉成我俩美事。”
皇甫麟:“……”
群臣一时惊呼,这场比武横竖算来都是樊国吃亏啊!六郡主和亲?且先不说老夫人瞧不瞧得上,倾慕霍飞虎的人多了去了你区区一个六郡主算那根葱啊!再说了,现大樊谁人不知这内务府大臣乃是老夫人选定的准儿媳妇,这当口表达爱慕之情岂不是摆明了来挑衅的嘛?
皇甫麟压下一肚子无名怒火,笑得僵硬:“此事孤怕是爱莫能助。虽说苏卿奉孤为主为孤侍事,但孤管天管地若是连臣下的家务搀和那也未免管得太宽。殿下若是真正倾慕于她,不妨亲自去予她言明心意罢。两国将士以武会友切磋技艺倒是无妨,至于六郡主下嫁霍将军一事,正如方才所说,此乃臣下家务事,孤不便多问。”
拓真戏谑地道:“君是天臣是地,自古以来便是君主一声令下群臣万死莫辞,陛下圣旨一下,这苏大人难不成还敢抗旨不成。”
老夫人冷笑道:“只怕这‘自古’是金辽国的‘自古’罢。我大樊君主历来是以礼使臣,臣以忠事君,方得以大樊朝纲有度群臣信服。若是但凭着圣旨强权令其屈服不得反抗,这又与匪盗蛮徒有何区别?”
皇甫麟微一沉吟,继而道:“老夫人教训得是,孤定会谨记于心莫不敢忘。”
拓达道:“是拓真无礼了,还望老夫人见谅。”
老夫人不为所动,漠然道:“承蒙殿下瞧得起他二人,但实不相瞒,殿下现如今所爱慕的苏大人正是我霍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还望殿下趁早打消这一念头,玉成他俩的美事才对。”
许婷婷把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说予苏绚听,忽然发现苏绚的脸色有点不对劲,道:“喂,怎么了?”
苏绚面色苍白,却笑道:“没事。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个病患呢,脑袋有点疼。”
许婷婷慌忙道:“没事吧你,要不要我叫人来?”
苏绚轻轻摆了摆手,道:“不用,睡会就好。”
苏绚一觉睡醒已是入夜时分,屋里掌起了琉璃灯。许婷婷也许回了府已经不见人影,苏绚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帐帘里变换流动的昏暗灯光,许久后喊道:“来人。”
有侍婢应声前来,苏绚冷冷道:“去唤鹿儿到我房里来。其余所有人到院里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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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院内一片安静,被召集而来的侍女侍卫及季姐藩宁等人一脸茫然。
苏绚立于人前,在背对着灯火的阴影下充满了阴冷的肃杀之气及威严之势,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苏绚漠然道:“现召集大家过来,只是想问清楚一件事。你们,究竟是忠于何人,效于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答道:“我等自然是忠于大人,效命于大人。”
苏绚道:“说得好。那么在我重病染疾这几日,有谁私收了他人的贿赂好处,给我站出来。”
一语毕,院内鸦雀无声。
苏绚:“我苏某人扪心自问待尔等不薄,然而有些人却是拿着府里的月银吃着府里的粮食住着府里的屋舍顶着府里的名号再替别人鞍前马后尽忠尽责。何人曾做何事我已心如明镜。再问一声,收了贿赂的站出来,念在主仆一场我不会对你们如何,但若是被我查到……”
片刻后有人走出一步,继而带着七八个人站了出来。
苏绚眼望向那几人,道:“收了多少。”
带头的那侍女从袋中掏出银两,低声道:“回禀大人,奴婢收了张大人赏的二十两银。还有这些,是将军府老夫人赏的。”
苏绚:“张大人为何会赏你这二十两银,出手倒是阔绰。”
那侍女咬了咬唇,流泪吱嚅道:“张大人向奴婢询问大人平日里的喜好……”
苏绚嘲弄一笑:“收好罢,这些都赏你了。”
那侍女惊慌磕头:“奴婢不敢,求大人责罚。”
苏绚置之不理,又道:“该有谁。”
无人再吭声,苏绚一一扫过众人,冷冷道:“鹿儿一个个地给我去搜,谁也别漏了。”
鹿儿听命上前去依次搜身,又在一侍女身上搜到多余银两便劈头给了那侍女一耳光,把人扇倒在地。余下众人当即骇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求饶。
苏绚沉默不语,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疲惫道:“都赏你们了。从明日起,都走罢,不用再跟着我了。”
众人一愣,随即惨呼求饶。
苏绚不为所动举足欲走,踏了两步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鹿儿:“方才都搜遍了么?”
鹿儿答道:“搜遍了。”
苏绚歪了歪脖颈,懒懒道:“只怕没有全搜遍罢。”
鹿儿不知其意,眯了眯眼。
苏绚漫不经心道:“家里就这点人么?还有谁?”
言至于此,有些人终于明白了。
郑三轻笑一声,道:“还有我。”
苏绚注视他的双眼,道:“不,你不用。”
“还有我们。”季姐这时方才反应过来,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哀伤。
苏绚半笑不笑地看着她,道:“姐姐们自然不会做出这等子事来。即便是收了礼也是私谊,这层我心里明白,但是呢……”
苏绚想了想,复又笑道:“我还是希望我们姐妹几个能是一条心,再不济也盼着日后若是出了何事姐姐们能及时知会一声,免得我蒙在鼓里,不知所谓地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一番话说得浑不留情咄咄逼人,梅子季姐与齐娘都有些懵了。
秋风席卷而过,满地飞花落絮残枝碎叶,苏绚眼望跟前跪着的人群,心中徒生苍凉,无限倦意涌上心头只觉疲惫不堪,叹道:“散了罢。都散了罢。”
“大人这是要我等去往何处?” 所有人跪着磕头,以额杵地:“求大人饶过我等这回罢。大人开恩哪……”
苏绚默然不语,下人只跪着都不走,鹿儿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蹙眉看向苏绚,等她发话。
苏绚摆了摆手,心里颇不是滋味,最终道:“罢了。欲留下之人到后院去,每人杖责二十,日后一切照旧。”
苏绚道:“都给我记住了,没有下一次。”
下人们如释重负,谢恩离去。
鹿儿后知后觉,至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再看向苏绚的目光里充满了难言的神色。
苏绚笑道:“我很可怕,对罢?”
鹿儿兴致索然,笑道:“不,小姐很聪明。这一招一石二鸟即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这受贿的官人还落得个两头不是人的下场,太也凄凉。”
苏绚一笑道:“这外敌易御,内贼难防。天底下,没有打不通的关卡,区别只在于递来的银钱,够不够买到一个人的忠心。”
鹿儿点了点头,道:“小姐今夜这番大动干戈,可是在生我等的气。但那时小姐卧病在床昏迷不醒,即便是告知予小姐那又能如何?”
苏绚撇了撇嘴,嘟哝道:“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这么大件事儿,没人告诉我一声就算了,竟都还帮着干娘来瞒我,感觉就像给自家人卖了似的……”
鹿儿恨铁不成钢地瞅她一眼,话题转得生硬而光明正大:“明日两国比武,小姐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皇甫麟漠然道:“明日两国比武,众卿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陛下。”殷礼面色沉重,肃然道:“微臣派人打探了一番,据说此次金辽派出应战的那三人乃金辽国内大名鼎鼎的勇士,这三人个个悍勇无比功底深厚,据说在金辽国内无人在与其抗衡。”
太史毕华宴捋须沉吟:“这金辽国既然派出如此高手进行比试,果真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此举他们是抱着何种目的而为。”
丞相施侯博慢慢悠悠睨他一眼,道:“我大樊赢了,便是霍将军娶他金辽六郡主,我大樊若是输了,便是内务府苏大人嫁予他二皇子。这是何目的人家不是予大庭广众之下说得明明白白了么。”
毕华宴朝他吹胡子瞪眼:“老臣指的是他金辽非得霍将军娶那六郡主亦或是非得要苏大人嫁予二皇子的目的!”
大理寺卿唐渭一语道破先机:“联姻,和亲。”
毕华宴:“……”
傅清还是想不明白:“六郡主嫁予将军勉强称得上是两国联姻,但苏大人与皇家非亲非故,就算嫁予那二皇子,又算哪门子的联姻?”
诸位大臣竟是同时愣住了,那一瞬间皆有股被醍醐灌顶之感。
皇甫麟被这群家伙搞得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眼看这话题愈扯愈远,以指敲桌不耐地道:“孤命众卿前来乃是为商讨明日比武一事 ……罢了罢了,此事由霍将军全权负责,派哪位将士应战亦由你来选,但不许败亦不许胜,打个平手自然是最好的。”
“请陛下恩准末将参与明日比武。”傅清甩袍单膝跪道。
殷礼跪道:“微臣亦恳请陛下恩准参与明日比武。”
皇甫麟揉了揉眉心,遥遥虚指霍飞虎,道:“问他罢。”
霍飞虎道:“不妥。”
四老王爷道:“将军可是有了适当人选?”
霍飞虎漠然点头,皇甫麟颇为好奇道:“将军欲派何人应战?”
霍飞虎答:“王衡、卓文锦、孔武。”
王衡在沙场与官场来回摸爬滚打十几载都快练成人精了,本事是出类拔萃文武双全能放亦能收,关键时刻板起脸来那也是威武大将绝不会掉链子,实乃第一必备人选。
卓文锦与孔武虽是初起新秀,但也终归是实力派,稳扎稳打功夫想必也不会太令人担忧。
但傅清与殷礼却不同。他二人俱是权掌一方带兵领将立下无数战功的赫赫强者,何局自然是最好不过,但若是赢了那便是以强凌弱,毕竟金辽那三人除了勇士再无其他头衔。若是不幸输了,输的那方添了败绩,日后在朝堂上又该如何自处?
皇甫麟显然也是想通了这一层,肃容道:“孤本意亦是如此,不知众卿还有甚更好的提议么。”
诸臣簌簌摇头,皇甫麟莞尔道:“那便这般定了罢。夜寒露重,诸卿早些回去歇息罢。”
诸臣告退,一殿静谧,皇甫麟道:“你也回去罢,明日还需你时时提点,现不可太过操劳了。”
霍飞虎不答话,转身欲走,皇甫麟又道:“嗳,等等。”
海公公端上茶,霍飞虎止步,面无表情地又回过身来。
皇甫麟打量他一阵,忍不住重复某一段听过的话:“实不相瞒,殿下现如今所爱慕的苏大人正是我霍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还望殿下趁早打消这一念头,玉成他俩的美事才对哪。”
皇甫麟乐不可支,揶揄道:“可喜可贺,咱的霍大将军终于有媳妇儿了。”
霍飞虎莞尔摆手,示意他此事无须再提了。
“老夫人对她倒是上心得很。”皇甫麟正色道:“但若是你不喜欢,你娘亲也不能太强人所难。这般说来,倒不如让她嫁予那二皇子,总算还为大樊做了些贡献。”
霍飞虎:“……”
海公公掩嘴偷笑,皇甫麟挑眉道:“全由你了,你自个瞧着办罢。至于那六郡主,孤还真是不敢恭维,整个不就一蛇蝎美人么。若真娶了她,日后可有得你后悔的。”
霍飞虎有些尴尬,脸上难得一见泛起可疑的潮红。
海公公:“苏大人聪慧灵秀识大体通大局哪是甚么六郡主能比的,给咱十个六郡主咱也不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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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霍飞虎轮着被俩人一通揶揄,回到府里已是夜深亥时末刻。府内仍旧一片灯火通明,然却是静谧森寒。唯有秋色满庭,落叶遍地。
霍飞虎卸下铠甲,王管家忙起身前来伺候,仔细帮他端着。
婢女重新布上热的饭菜,霍飞虎脚拖着木屐,换上一身长袍,捧着个海碗呼噜呼噜。
王管家躬身道:“少爷。夫人唤您吃好了过去祠堂一趟。”
霍飞虎道:“做甚。”
王管家想了想,道:“不知。”
霍飞虎嘴里满满的都是饭,咀嚼个不停,没有再回话。
片刻后吃饱喝足,去往西苑东厢祠堂。
西苑东厢祠堂乃供奉霍家先祖牌位之重地,平日里不轻易予人进来。这祠堂虽有了几十年岁,但修缮却极完美,灵位案前佛光普渡,香烟缭绕。
老夫人端坐在主位蒲团之上,一身家常打扮,但眉目间的冷色似乎较寻常更甚数分。她手捻佛珠口中喃喃自语,听闻霍飞虎来了,停了动作瞟他一眼,道:“回来了。”
霍飞虎道:“回来了。”
老夫人深深地伏地磕头,霍飞虎学着她的模样也磕了几个头,接着便小心搀扶她起来。
老夫人唏嘘道:“咱娘俩多久未曾好好聊过了,今日难得回来一趟,不妨就在这处好好聊聊。”
霍飞虎点头,扶着她予一旁软榻上坐下。
寂静午夜,当寒冷的晚风吹进窗棂,两人也开始促膝长谈。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潜移默化地消逝。昼夜更替,旭日东升。
难得晴空碧日,天高气爽。皇宫南侧玄德门大校场中上百面武旗在烈风中呼呼作响。旗帜下将士全副武装昂首挺胸,军容整肃仿似泰山般坚定稳固。
霍飞虎素来治军极严不容出得半点差错,且这上百将士又是他嫡系亲兵,个个都是将中精锐,气势凌人自不必多说。
皇甫麟与拓达一行人由校场武门至勤勉殿一路检阅而来。
拓达由衷感慨道:“这名将靡下所出的精兵劲旅果然非同反响,当真是令拓达大开眼界,自愧不如。”
皇甫麟笑道:“是殿下过谦了罢。这天下谁人不知金辽军队铁律严明悍勇善战乃各国首强之兵,比之大樊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拓达笑道:“粗野匹夫如何能比之,陛下谬赞,谬赞。”
两人似是相谈甚欢,笑声朗朗不断。勤勉殿前广阔的花岗石空地上设了露天席位,皇甫麟、太后皇后与拓达拓真相继入座。文武百官秩序井然地站着,围观。
片刻后两国比武所派出的六位将士出场。霍飞虎也来了。
王衡一身乌金战铠,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战铠的卓文锦与孔武。金辽国三人身着该国传统的勇士服,五彩锦衣包着极为健硕的身躯,仿佛包着坚硬的钢铁一般。
一番跪拜之后,高墙上战鼓擂动,场上不知不觉间弥漫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硝烟气息。
拓真与皇甫麟只隔着拓达一人,她越过拓达望向皇甫麟,吟吟笑道:“陛下,拓真素闻霍将军武技举世无双,可否能请将军展露一招半式予拓真一偿眼福。”
皇甫麟客气道:“这有何不可。蒙得郡主殿下如此抬爱,是他的福气。对罢,霍将军?”
霍飞虎漠然看了拓真须臾,最后点了点头。
拓真作势羞赧一笑,宛如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
太后远远暼她一眼,再暼霍飞虎一眼,扯了扯嘴角。
霍飞虎朝身后亲随做了个手势,皇甫麟意味深长地笑道:“不知将军要表演何技,千万莫要让郡主殿下及在场诸位失望才好。”
霍飞虎道:“射。”
说着卸了护腕,抛在地上。护腕落地时“铛”的一声响,竟是重量十足,众人不禁动容。
将士们得知霍飞虎要亲自上阵徒然间变得亢奋无比,战鼓一通狂擂。
不消一会儿,侍卫便取来了巨弓一副。只见那把巨弓弦似银丝,弓色沉潭,似有灵气一般在霍飞虎宽大有力的掌中不住嗡嗡作响——果然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弓。
霍飞虎依旧是一副面瘫相,他挽了袖,朝着远处遥遥一指。
众人寻着那方向看去。百步之外,模模糊糊勉强能看清玄德校场与玄武校场交界处的高墙上有一岗哨亭,亭檐下两头分别挂着一盏琉璃宫灯。宫灯在风中摇曳摆动不止。
众人云里雾里不知其意,王衡道:“回禀陛下,将军的意思是要将那亭下宫灯射下来。”
一众武将脱口惊呼,拓达疑道:“这……怕是不行的罢。
霍飞虎看他一眼,难得开口道:“事在人为,时间本无不可能之事。”
说罢接箭,搭上弦,将巨弓拉成一轮满月。
皇甫麟笑道:“行与不行一试便……”
是时皇甫麟话音未落,但听霹雳惊弦一刹,箭去若流星坠地般金光万道,转瞬间神箭正中百步外摇曳的宫灯,将宫灯砰然射得粉碎,坠落下来。
所有人:“……”
全场摒息一瞬,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疯狂喝彩。人人皆为霍飞虎那无双霸气心驰神往,士气高涨澎湃。
拓真怔怔看着,张了张嘴,却一时哑然。
拓达汲气惊叹:“霍将军乃天将下凡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得见此神技,拓达此生无憾矣。”
皇甫麟朗声笑道:“侥幸罢了,权当为殿下与郡主殿下助兴了。”
拓达道:“难得樊国女子如此倾慕,若是舍妹拓真后半生有幸能侍奉于霍将军左右,也是她修的福气。”
皇甫麟:“……”
王衡给霍飞虎收了弓箭,在人群中幽幽地道:“侍奉于将军左右的早有人了,哪还轮得着郡主殿下呢。”
拓达与拓真都是一愣,寻声向王衡瞧去。
王衡朝拓真嘿嘿笑道:“末将打小就侍奉于将军左右,将军能者多劳为朝廷尽心竭力,余下的各种脏活累活都由末将来干。郡主殿下千金之躯,就不要和末将抢活干了罢。”
拓真脸色一变,皇甫麟斥道:“放肆。”
王衡忙不迭告罪,太后懒懒道:“这王衡也未曾有说错么。现如今霍卿身旁缺的不是侍奉之人,缺的是一位夫人。”
除了当事人霍飞虎八风不动面色崩于泰山而不改之外,其余人眼观鼻鼻对心默然不语。
王衡何等精明之人,心思一转便知太后是何用意,当即附和道:“太后英明。只是这将军夫人之位也已经名归有主,还望郡主殿下勿再惦记了。”
拓真脸色铁青难堪至极。她一向骄横自恃甚高个性跋扈哪受得了别人这般折辱埋汰,当即就要发火。
拓达不疾不徐道:“不知王将军言下之人可是内务府苏大人。”
王衡冷冷道:“回殿下,正是。”
拓达笑道:“本王已来了有些时日,却未曾听闻霍将军与苏大人两人亲自提及过此事,不知是何缘由。”
王衡登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拓达又道:“只可惜苏大人现身子抱恙,待今日比武过后本王自当登门探访,了表心意。”
霍飞虎剑眉微蹙,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戾气。
苏绚遥遥朗声道:“不知殿下要向微臣了表何种心意。”
在所有人一片诧异的目光中苏绚搀着老夫人徐徐走来。群臣立时拜礼,皇甫麟与皇后一同起身,太后有些乐了,揶揄道:“不是说大老爷们比武哐哐当当打个没完无趣得很么,现怎又来了呢?”
老夫人嘲道:“这场比武可事关儿子的终身大事哪,咱这做亲娘还真能不来么。”
霍飞虎起身,搀着老夫人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苏绚正欲跪拜,皇后道:“苏卿大病初愈,免礼罢。来人,赐座。”
苏绚也不推拒,只道:“谢皇后千岁隆恩。”
众官员纷纷斜目,心想这厮不过认了个干娘,简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世上再没这般好的事了。
苏绚坐于右侧,与太后皇后只隔着老夫人一人,可见荣宠至极。
斜对面与拓达拓真相望。
苏绚一拂袖,双手并到小腹前拢着,偃偃笑道:“这些日子听闻外人盛传殿下对微臣的一片爱意,微臣着实惶恐不已,想必其中定是有何误会之处,今日特来澄清此事。”
“不,并非误会。”拓达专注地盯着苏绚的双眼,认真道:“本王却有此意,方才会向陛下提出此等请求。本王对苏大人一颗赤诚爱慕之心,并非玩笑。”
苏绚:“……”
皇帝皇后太后加上老夫人都在假装漫不经心撇茶叶。
一群武将埋头看地板,一众官员不约而同看天,在风中凌乱的同时昧着良心感慨……今儿天气真好啊!
一阵尴尬的静。
苏绚额上三条黑线,嘴角抽了抽。
抬眼,见拓真仇恨地盯着自己,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苏绚正色道:“蒙得殿下错爱,不过……”
苏绚思绪复杂,侧头朝霍飞虎直直望去。
两人目光对上,苏绚一哂道:“不过微臣心里早就有人了,对不住。”
腾!有的人脸红了。
唰!有的人脸白了。
皇甫麟和楼明笙面面相觑。
其余人无语望天,在风中更乱了。
若是换了平时,苏绚定会对拓达晓以国家大义动以诚挚情理,说上一大堆有的没有令人头晕目眩瞠目结舌却滴水不漏的废话来说服拓达自动放弃这个荒谬的想法。然而今天她一反常态,一句简简单单的“心里早有人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干脆利落,毫无余地。
拓达面子再也挂不住,脸上又红又白成了一个大染缸。
拓真笑道:“陛下,拓真知道苏大人乃陛下的宠臣,乃太后及皇后千岁心头最爱,但其毕竟只是个卑躬屈膝的臣子。为了一个卑微贱臣失去我金辽如此强大的盟国,陛下不会如此不理智罢?”
皇甫麟脸色一沉。
苏绚暗自心惊,皇后笑道:“郡主殿下此言差矣。毕竟比试还未开始,谁也无法预见输赢不是么?”
言至于此,还等甚么?
皇甫麟淡淡道:“比试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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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战鼓重擂,声势滔天。
第一场由孔武迎战。遵照皇甫麟必须打平局的旨意,三局必有一胜一负一平手,能掌控全局的人必须得留在最后。
苏绚错过了武举殿试时孔武所向披靡一锤定天下精彩至极的表现本就有些懊恼愧疚,此刻更是按耐不住期待万分。
是时只见武场中央孔武舞起那重逾三十斤的大铁锤在空中甩了个圈,紧接着朝对手当头飞去。那勇士浑然不惧,手持巨斧猛砍硬拼。
两人都是实打实的进与防,以硬抗硬,丝毫不肯示弱半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两人力斗至此身心渐乏。然而越是在筋疲力尽的关头便越能看出一个人的武习根底。到得这时候,所有虚招策略都已不实用了,要打到最后全凭一股意念作为支撑。
苏绚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只觉一道火辣辣目光朝她射来。苏绚下意识就去找那目光的来源。拓真偏着头看她,挑衅而不屑,以一种势在必得胜券在握的得意姿态。
苏绚敛了敛神色,努力平静地与她对视一眼,便从容将视线偏转。
鹿儿低声道:“小姐。”苏绚抬头看她一眼,两人心有灵犀,眼中现出相同的信息:孔武不敌,怕是要败了。
苏绚道:“接下去要如何?鹿儿可有主意?”
鹿儿蹙眉,摇头不语。苏绚埋头苦思,正绞尽脑汁在想要如何扭转劣势之际,孔武抽身跃起,从那勇士头上空翻而过,却不想弄巧成拙,被那勇士一声大喝抽斧反手一撞,孔武登时被击中,落地不稳一个踉跄倒在台上。
旁观者俱是无奈唏嘘,未料这一场对决竟是如此滑稽收场,遗憾得直拍大腿。
两人全身汗如雨下,都似虚脱般地不住喘气。孔武摇摇晃晃地站起,又面朝天子席单膝跪了下去,面红耳赤。
太后笑道:“这孔副将确实也有点真本事,日后稍稍加以琢磨,前途定也是不可限量。”
皇甫麟赞同颔首,笑道:“金辽将士果然英勇,这一局大樊输了。”
拓达笑道:“愧不敢当,是孔副将承让了。”大樊开局便输了一局,局势徒然变得紧张。开始尚不察觉,然而事态一旦发展到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的地步,变数便实在太多,不得不谨慎对待起来。既要瞻前顾后,又要滴水不漏防止两国摩擦。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皇甫麟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开口道:“接下来是哪位将士上场啊,卖力些打,莫要坏了殿下兴致。”
这一番话里藏刀,诸人听得心惊。
霍飞虎漠然道:“王衡。”
皇甫麟欣然道:“唔,那便开始罢。”王衡领命,臂持与身同高的战戟甫一上台,四周禁卫军便轰然为他疯狂喝彩壮势。拓达拓真却是十分诧异,不知王衡在三军中声望极高只以为其中有诈。然仔细审视王衡,却瞧不出这里头有甚么猫腻。
王衡以戟驻地,抱拳朗声道:“讨教了!”
风一吹过,鸦雀无声。诸人屏息期待。
风再吹过,卷起尘沙打了个旋。
所有人:“……”
王衡一动不动,苏绚莫名其妙:“他这是在等甚么?等翠花上酸菜?”
傅清疑道:“翠花是谁?”
苏绚随口答道:“翠花啊,是他将来的媳妇。”
傅清愕然道:“苏大人如何知晓?”
苏绚道:“猜的。”
太后一杯茶到了唇边,“噗”地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有人:“……”
老夫人哭笑不得道:“莫胡闹。”
苏绚吐了吐舌,撒娇道:“我瞧各位大臣都挺紧张的,活络活络气氛么。”各位大臣你瞧我我瞧你呵呵呵十分赏脸地笑了起来。
皇后笑道:“苏卿倒是有意思得很,老夫人得此活宝,日后哪还会觉得寂寞。”
苏绚很乖巧,开开心心地道:“多谢皇后千岁夸奖,微臣愧不敢当,呵呵呵。”
老夫人笑如春风,朝太后皇后连连摆手,示意多担待担待,这闺女不识规矩。瞧了苏绚一眼,又忍俊不禁,随手宠溺地戳了戳她的脑袋。
这厢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那厢满经风沙的两个男人依旧对立着无言着。就像站在三生石上,隔着忘川河相望,那么近那么远……在众人望眼欲穿的诡异气氛之中,那名金辽勇士再也受不了,一声爆喝,便迫不及待朝王衡飞奔而去!一身悍勇之气释开,端的是锐不可挡!大刀以雷霆万钧之力当头劈下,王衡轻巧闪过,反手持戟,在那勇士后背轻轻一捅。
登时哗笑声一片。那金辽勇士恼羞成怒,猛然伏身一个扫堂腿,王衡抽身跃起,两人在半空中兵器“叮”地碰撞,交掌一拍借力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金辽勇士扬刀劈、砍、扫,刀法一气呵成苍劲浑厚,大开大阔如有横扫千军之势。王衡更是将正宗内家武术发挥到了极致,隐有天人造化之境。短短顷刻间两人拆了数十招,皇甫麟率先拍掌叫好,四周顿时掌声如海。禁卫军山呼威武,战鼓一通狂擂。
苏绚暗暗捏了把冷汗,本以为王衡只是霍飞虎的亲随,未曾料到这家伙功夫竟好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心想日后千忌得对他客气点才行。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名金辽勇士踉跄收步,王衡赢了这局。
王衡收戟,转身朝向天子位单膝跪拜。
皇甫麟笑道:“有进境,再练个几年,你家将军都不定是你的对手了。”
王衡叫苦不迭:“陛下您折煞末将呢这是,再给末将练个一百年末将也不敢同咱家将军动手啊。”
群臣哗笑,拓达上上下下端详王衡片刻,最终笑道:“王将军武学造诣深厚令人望尘莫及,这一局金辽输得心服口服。”王衡素来敬重强者:“殿下客气。棋逢对手,今日是超然物外,比平日好得太多。日后有机会,定会再好好切磋一番。”说罢朝那金辽勇士抱拳作揖,道:“受教了!”
鹿儿在苏绚后背戳了戳。
苏绚:“???”
鹿儿在她背上写道:“上。”
苏绚:“……”
苏绚怒火中烧,压低声音咆哮道:“你想让我去送死吗!?”
鹿儿看了她一眼,沉默了。
一胜一负,还差个平局就算圆满了。然拓达并非善类,先后上场的那两个金辽勇士道行一个比一个高深,留在最后的那人显然是张王牌。如果最后一局让经验不足的新秀去打定是必败无疑。
苏绚偷偷瞥了眼霍飞虎。他英俊的侧脸染着落日的余晖,宛如雕塑美得毫无瑕疵,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然却是面色沉重目光凝滞不动,显然也是在犹疑。
苏绚心中一动,小声道:“虎哥。”
霍飞虎举目看她。
苏绚犹豫一瞬,附耳过去。
在场诸人俱是眼神复杂,暧昧地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苏绚叽里咕噜一大串,最后问道:“你看这样成不?”
霍飞虎略一沉吟,面上有迟疑之色。静静地看了苏绚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苏绚松了口气,楼明笙揶揄道:“两人悄声细语说的甚么呢?”
苏绚自动无视所有人近似乎审视的目光,装傻:“在说皇后千岁今日这般明艳动人简直乃天仙下凡哪――!”
楼明笙每次和苏绚说不上三句话,只觉胸中一口气不上不下堵着不出来,当真是拿她没办法。
拓真心下鄙夷。她本就看苏绚极不顺眼,一个骤起新贵却得如此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更是让她心生妒忌怨恨。她又气又恼,只时时盯着苏绚想找她麻烦加以羞辱。
拓真轻哼一声,便讥道:“苏大人年纪轻轻便坐到如此高位,想必并非是单靠那谄言媚上的本事。听闻苏大人也是习武之人,本郡主倒是好奇。”
拓达皱眉道:“拓真,不得无礼。”
苏绚优容笑道:“微臣自不敢妄称是习武之人,只是徒有一身力气罢了,怎敢在郡主殿下跟前丢人现眼。”
拓真戏谑道:“饶是如此,本郡主倒是更好奇了。难得觑此良机,你我二人便切磋一番如何?”
“郡主殿下有此兴致,微臣本当舍命奉陪。”苏绚顿了顿,颇有些为难道:“但微臣武艺不精恐让郡主殿下见笑……”
拓真不耐道:“那便只比力气,如何?”
苏绚看向皇甫麟,等他发话。
皇甫麟眯起的双目中眼色如刀,阴□:“苏卿。”
苏绚吓得一咯噔,忙跪道:“微臣自当拼尽性命,绝不辜负陛下所望。”霍飞虎亲自回府,片刻后取来了一物――南容国的神器,魇。
这世间最锋利,最令人无法抗拒之物。无盾可挡,无坚不摧,破千万铜墙如同削泥,引天下武人心驰神往,无法不为之动容。漆黑如墨的光滑刀身在夕阳余晖下金光流转,隐约可闻阵阵龙鸣之音。
拓达动容道:“这便是闻名天下的魇魅宝刀?”
苏绚道:“回殿下,正是。魇魅乃由天地至阴至邪之气自然孕育而出的天生魔刀,奇重无比非常人能举。郡主殿下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苏绚一直在暗中打量拓真的神情,见她直直盯着那神刀,眼中渐渐升起贪婪之色,竟是失了魂魄一般朝它缓缓走去。
血腥味。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兵刃相撞的厮杀,震荡耳膜的怒吼,血肉狂飞,尸衡遍野,仿若人间地狱。
而眼前的女人满身鲜血,顺着她英气的轮廓蜿蜒而下,披风上的血迹更已凝固成黑块。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残虐与狠戾、妩媚与妖娆竟这般神奇地融在那深不见底的双眸中,犹如炼狱中爬出来的索命鬼魅。
拓真握住刀柄的手不住颤抖几近疯狂,苏绚暗道不好,朝她走去,清声喝道:“郡主殿下。”
拓真神志恍惚之下回手劈面就给了苏绚一记耳光。那一道响亮的声音如一道晴天霹雳,惊到了在场所有人。
拓达呵斥道:“不得放肆!你在做甚么!?”
拓真回神时已是满背冷汗,站着微微喘气,眼中充满说不出的惊恐,只觉那刀身如无底洞一般,勾魂摄魄令人胆寒。
这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苏绚活了两辈子都没给人扇过脸,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她一时也有些懵了,不知道接下去要干点甚么。
拓真瞧了苏绚两眼,脸色大变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抓狂吼道:“是你!是你!你到底是甚么东西!!?”
苏绚:“……”
皇甫麟蹙眉不悦道:“郡主殿下这是何意。”这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打的还不是条狗。他堂堂大樊国一品大臣你说打就打,让他这个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拓达自知理亏,辩不能辩只当拓真又在犯浑,赔罪道:“陛下息怒。舍妹并非有意冒犯,只因身子不适……”
太后嘲道:“身子不适还硬撑着出席比武?金辽国人对比武打斗的热衷当真是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拓达道:“让太后见笑了,拓达万分……”
话音未落,变生肘腋!
拓真夺过侍卫贴身佩剑,猛然朝苏绚刺去。
苏绚措不及防,愣在当下。
在许多年之后,苏绚再回想起这个场景总是忍不住耳尖飚红。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霍飞虎就那样莫明其妙地走进了她心里,成了人生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她后知后觉,在走过无数坎坷,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之后才幡然醒悟。当然,如果不是那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惨烈,以至于她不愿再去回忆第二次的话,没准她早就想明白了。
“太惨了!太惨了!”许婷婷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继续道:“简直要笑死我了哈哈哈……”
苏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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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章
许婷婷笑得直拍桌子,好半响回过神来,盯着苏绚的脸瞧个不停。她左半边脸上鲜红的刮痕依然令人触目惊心,右半边脸已经褪肿,不过淤青仍依稀可见。
许婷婷唏嘘道:“留疤了,你完了。”
苏绚翻了个白眼,道:“你急什么,又没叫你养。”
“我懂我懂,你虎哥自然会养你啦……”许婷婷花痴地做了个捧心状,陶醉地道:“英雄救美什么的要不要那么浪漫啊啊啊……噢,如果那天他没有穿金鳞铠甲就好了!如果他的铠甲没有把你如花似玉的脸割成一片儿一片儿的就更完美了哦呵呵……”
苏绚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没空和她逗乐,闷闷地翻着手中的折子细细审阅。
许婷婷道:“别不高兴了,看什么呢?”
苏绚道:“军国大事铁马金戈,反正没你能看懂的。”
许婷婷扁嘴,不服气地哼哼:“得了吧,就你一个内务府大臣还管得着军国大事呢,一身伤的就不能消停会?”
苏绚万分诚恳地看着她:“如果你能消停会的话,这些东西我早在几个时辰前就能看完了。”
许婷婷“嗤”地一声,又道:“听说金辽皇子明天要回去了?”
苏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你整天往我这儿跑,你现在的爹妈也不说点什么?”
许婷婷:“有什么好说的……那把宝刀真有那么神奇能勾人魂魄?!听说那六郡主整整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两国比武竟就这般不了了之,实在是令人无所适从。
苏绚摊手:“我怎么知道。”她似乎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于是道:“你别整天往我这里跑了,会被人说闲话的。有空在家练练字绣绣花什么的,对你没坏处。”
许婷婷有点愣,好似第一次跟不上苏绚的思维,迷茫道:“你也会怕这些?”
作为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人物之一,苏绚苦笑了声,道:“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关系。人言可畏,再荒诞无稽的谣言自己听着听着差点都相信了,我真是怕死了。”苏绚瞥了眼门外,漠然道:“进来。”
鹿儿应声入内,朝苏绚随耳轻声说了句话。
苏绚脸色一变,皱眉道:“他派人过来作甚?”
鹿儿道:“说是来送拜别信的。”
苏绚起身,忽觉双眼有些昏花,许是坐得太久了。她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微一思索,便道:“去唤那人过来。在门口候着便可。”
许婷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苏绚道:“昨天干娘差人送来好多奇珍异果,你去瞧瞧有什么好吃的,等会咱一块吃。”
许婷婷怒道:“我谢谢你了!你又不是你家丫鬟!”
苏绚好声哄道:“当然不是了,你是丞相府的千金小姐么。那你去叫丫鬟们瞧瞧有甚好吃的,成不?拜托你了,快去快去。”
许婷婷忿忿瞪她一眼,甩手走了。
片刻后鹿儿领着那金辽国信差前来。
那信差在门外躬身道:“卑职受二皇子殿下之命向大人送来信件一封,请大人过目。”
鹿儿将他手中托着的木质长盒接过,呈到苏绚眼前。
苏绚犹豫了一会,略带好奇地缓缓打开木盒。
木盒里有把两尺长的弯刀,刀鞘上用金丝盘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鹰王海东青栩栩如生。弯刀柄上不知系着何物,被黄绸掩着。苏绚掀开黄绸,霎时间眼前一片白光,宝气氤氲。
苏绚纵是收了皇帝太后及老夫人那么多的赏赐亦未见过如此名贵的夜明珠。眼前这颗夜明珠竟是有食指圈起合围般大,浅看一眼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苏绚深吸了口气,拆开弯刀上附着的信封。
苏大人谨启。
连日来做客樊丹,承蒙苏大人尽心招待,拓达铭感于心。今日本当亲自前往府内拜别,然舍妹任性刁蛮,那日比武时不幸伤了苏大人,拓达至今仍觉羞愧无颜再见。思来想去,便写了此信。拓达此番出使大樊,欲与大樊友建邦交之意绝无欺诳,句句属实发自肺腑。然大樊对我北国却是处处提防,不肯联盟,令拓达深感无奈焦急。
如今南容国与金辽南国达成盟友协议,正蠢蠢欲动妄想挑起战事。唇亡齿寒之理自不必多说,若是南容与金辽南国强强联手对付大樊或我国,后果都是不堪设想。
拓达请苏大人念在两国千万苍生之上向陛下谏言此事。此番恩情,拓达没齿难忘。今日便将我北国皇室信物祥鹰弯刀赠予苏大人,来日若是有了难处,请持此刀来我北国,拓达定将苏大人视为座上贵宾,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片心意请务必推拒。拓达留字。
苏绚猛地攥紧信封,一颗心不由地开始狂跳。
鹿儿也看了信中所写,两人对视,眼中俱是波澜汹涌。
苏绚定了定神,朝外问道:“你家殿下可还说了甚么不曾?”
那信差答道:“皇子殿下让大人务必收下赠礼。”
苏绚沉吟片刻,只将信封重新折好放在盒子里,亦不说收与不收,只道“替本官多谢殿下好意。鹿儿。”
鹿儿会意,从袖中取了锭赏银打发那信差走了。待那信差一走,两人俱是不自觉地倒吸了口凉气。
苏绚兀自处于极大的震撼中,过了很久才喃喃道:“他到底是何居心,事关重大他为何要告之予我……”
鹿儿分析道:“正如他所说,大樊与南容本就国力相当,若是南容与金辽南国联手攻打樊国,樊国必败无疑。”但拓达是真心想与大樊建交成为盟友,巩固战线,还是别有所图,不怀好意?只怕是驱了豺狼又来了虎豹,人心不古啊。
鹿儿察觉不妥,蹙眉道:“陛下早已派人监视那二皇子一行人的一举一动,只怕现已知道了他差人送信予小姐之事。此事决计不可拖延,请小姐当即立断。”
苏绚心思复杂,短短片刻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最好只见她轻松一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鹿儿觉得这件事归咱们管么?”
鹿儿多少心思剔透的人,脑子一转便猜到了苏绚的意思,隐晦笑道:“不归。但若陛下问起,为何那二皇子偏偏只将如此重大的军事机密告知予小姐,小姐又该如何作答?”
苏绚道:“他自个硬是要告诉我,我能怎办?”苏绚顿了顿,摇头笑了笑,似是在嘲笑拓达,又似在自嘲:“偏生就告知我一人,只赠予我一人,那又如何?他不是爱慕我么,这大伙都知道啊。”
鹿儿微一权衡,点了点头。
苏绚将盒子按原样盖好,道:“这烫手的山芋咱不能接也接不得。你说,这东西送去哪儿最合适?”
鹿儿看她一眼,道:“将军府。”
苏绚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一定要亲手交予霍飞虎。送到了就立刻回来,切莫多言逗留。”
鹿儿领命前去。苏绚一个人坐着发了会呆,忽然觉得屋内空气无比沉闷,遂负手出了屋。
入夜,满院暗香浮动。
苏绚负手垂头于院中缓缓踱步。须臾后有婢女找来,说是晚饭准备妥当了,请她前去用餐。路过后院亭湖,瞧见郑三在湖边架了张小桌,拿红泥小炉温了壶好酒。
秋风萧瑟,落叶繁花铺了一地。
苏绚走近他,好奇地瞧了瞧,笑道:“小哥倒是逍遥快活,寻了这么个好地方饮酒,也不叫我。”
郑三瞅她一眼,道:“叫你作甚?”
苏绚咧了咧嘴,搬来张小马扎坐下,道:“我陪小哥喝罢……甚么酒这般香?”
郑三道:“烈酒加以干梅花及干兰花酿的。”
苏绚酌了一小杯嘬饮,烈酒入口绵甜细腻入喉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真乃好酒。
郑三拍开她又伸过来的爪子,苏绚瞅他一眼,慢慢收回爪子,又猛地伸过手去想拿酒壶。
“啪!”郑三毫不留情再拍。
苏绚:“……”
苏绚两眼泪汪汪,委屈讨好地看着他。
郑三无奈道:“这酒烈得很,你别喝了。”
苏绚摇着尾巴谄媚:“那我再去替小哥弄些酒菜来罢。”
郑三笑道:“好。”
苏绚“蹬蹬蹬”跑了,片刻后端了碟花生米和一碟熏鹿唇回来,却没瞧见郑三。苏绚四下扫了眼,蹑手蹑脚地打开酒壶,凑了上去。
再过片刻,郑三解手回来,傻眼了。
苏绚抱着酒壶冲他呵呵傻笑,一张脸红扑扑的。她指着郑三直乐,咯咯笑得诡异:“小哥果然是、是属、属猴的!会变好多个出来哦……”
郑三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酒壶。酒壶早已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郑三额上青筋暴起:“……”
苏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拽酒壶,不满道:“还我…还我…我还要喝、好酒、好酒!”
郑三劈手又抢了回来,怒道:“让你别喝别喝,你怎就不听!醉成这模样像甚么样子。”
苏绚呆了呆,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郑三:“……”
苏绚:“你又欺负我呜呜呜…季姐姐不理我…梅子姐姐不理我…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我一个人、啊、我容易嘛我?你们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多累呜……”
郑三头皮发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苏绚抽抽嗒嗒哭了会,又跟狗屁膏药似地黏过去,脑袋抵着他的肩膀温顺地蹭了蹭,表示哭累了,需要安慰。
郑三温声哄道:“没有人不理你。好了好了,醉了就醉了,回屋睡去罢……别把鼻涕往我身上蹭!”
苏绚大舌头:“不睡…不睡嘛…我要喝酒…要喝…喝…”
郑三:“好好好。不睡不睡,喝酒。可是酒没了,明日小哥再同你喝成不?”
苏绚欢天喜地地道:“那、那我跳舞给小哥看罢!”说罢推开郑三,往前一迈。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便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郑三快哭了,讨饶道:“姑奶奶您是要闹哪样…起来…背你?我背我背!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苏绚哼哼唧唧扒上他后背,嘟囔道:“小哥啊。”
郑三接茬道:“在呢,怎了?”
苏绚:“小哥你这个混帐!”
郑三:“……”
苏绚转瞬间又换了个可怜巴巴地声音:“小哥,你得对我好一点……”
郑三又有些心软,问:“我哪儿对你不好了,嗯?”
苏绚又不吭声了,郑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偏头回去瞧她,道:“怎不吭声了,睡着了?”
苏绚:“干娘哪……”
郑三:“……”
苏绚听不到应答誓不罢休:“干娘干娘干娘……”
郑三忙不迭应道:“在呢在呢!”
苏绚:“干娘别对我这么好。我是个坏、坏人……”
苏绚一连串说了许久含糊不清的醉话后,语言又逐渐清晰起来:“母后……”
郑三一时没注意听,问道:“甚?”
苏绚:“母后…母后…儿臣不孝。轻信了卓姬这个、这个奸人。他日一定、一定亲手杀了她…杀了她…”
郑三皱眉,停下脚步屏息静气听她说。
“母后,儿臣要让全天下人都看着、看着儿臣一步一步地、把皇位夺回来、夺回来!屠尽奸臣,杀了卓姬为您报仇,报仇……”
苏绚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又道:“是、虽然我用了你的身体,但是…你也别想控制我…我不会、不会受你控制的呵呵呵……”
这十月秋末,郑三全身流汗不止,却感觉如卧冰天雪地,阴寒之意从脚底升起来直撞向心窝。
鹿儿的声音在身后徒然惊响:“你们在做甚么?”
郑三心中一震,抖了抖肩膀,示意苏绚:“别说了,鹿儿来了哦。”
苏绚迷迷糊糊“唔”了声,竟真就安静了。
鹿儿从身后走近,郑三解释道:“一不留神就醉了,带她回屋歇息。”
鹿儿颦眉不悦道:“予我来罢。这孤男寡女的像甚么样子。”说着把苏绚从郑三背上撕下来。
苏绚酒劲一过也不犯浑了,整个人软绵绵地往鹿儿那边倒。
郑三侧过头看向苏绚。
苏绚沉沉入睡,眉目间仍有股淡淡的忧虑。郑三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眉心,把她的眉毛捋顺,并在回忆中搜索,这个整日笑嘻嘻快乐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有了烦恼?竟连醉酒时都挥之不去。
从樊丹城门外的第一次见面,到今时今日,一年多的时间却仿佛恍如隔世,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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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章
翌日清晨,黎明破晓。
樊丹城皇家寺庙万福寺塔钟敲响。
浑厚钟声在安静的清晨远远传开,声动百里。万民于古钟声中惊醒,纷纷拖家带口走出街边,茫然四顾。
是日,承德明治年十月二十一,皇宫内传出圣旨昭告天下。大樊与金辽北国正式结盟,形成统一御敌战线。
圣诏一出,有人欢喜有人忧。金辽皇子一行返程时的阵仗是来时的数十倍,仅尾随送行的侍卫队伍竟都绵延了数里,足见樊国皇帝对两国结盟的重视。
对于皇帝这个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决策,大樊举国上下陷入一阵激烈的争执与莫名的恐慌中。加之边境军队频繁调动,更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三日后,苏绚伤愈回返内务府任职。先是花了一上午时光批了府内这礼拜积下的折子,之后又同高迟贵盘了一遍府内余银。细细算下来,府内余银总共还剩一千一百万两。
高迟贵道:“下月便入冬了,府内需得提前备好过冬的御寒保暖之物,例如足靴、被褥、裘毯、红罗炭、暖炉……”
高迟贵摊开一摞折子,道:“这是各司司尚报来的下月预备款银,请大人过目。”
苏绚翻了几本瞧了瞧,道:“往年过冬,用过的御寒取暖之物都是如何处置?”
高迟贵道:“若是暖炉、壁炉这类物品检修一番,若无磕坏损坏便留着继续用。若是御寒衣物、被褥这类物品用旧了便赏给下人或是扔了。”
苏绚难以置信:“一千多两的绒衣裘毯也扔了?!”
高迟贵迟疑点头,苏绚沉痛扶额。
高迟贵忙道:“大人怎了?可是身子不适?”
苏绚摆手道:“无事。现几时了?”
高迟贵答:“申时初了。”
苏绚:“去把府内二十四位司尚召来,就说本官有事相商。”
高迟贵前脚出了门,皇帝跟前的一位小太监后脚就进了屋,传苏绚去面圣。
来传召的那人便是苏绚第一次入宫在议事殿遇到的白面小太监,苏绚邪恶心起,一路把人小太监逗得面红耳赤,窘迫不已。
待到了太和议事殿,苏绚这才敛了心神,掸了掸官袍入殿,跪道:“微臣苏绚,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皇甫麟笑道:“爱卿免礼,平身罢。”
这一声“爱卿”唤得苏绚有点懵。
楼明笙亲昵道:“爱卿身子无碍了罢。来人,赐座,上茶。”
苏绚被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吓得心肝直颤,小心翼翼地坐下,喝茶。
赐座之后,皇甫麟不着痕迹的往她脸上扫了两眼,见她一张脸仍旧是肤若凝脂,艳如桃李,便不觉松了口气。两国结盟一事,苏绚有功于大樊,更有功与他。然她却是又平白遭了羞辱又遭了打,皇甫麟心中也未免觉得过意不去,此刻更是心存笼络之意,对苏绚一番铺天盖地地赞赏起来。
苏绚被夸得寒毛都竖起来了,凭她对这位皇帝的一丁点了解,总觉得他是笑里藏刀,话中有话。
苏绚堪堪笑道:“这都是内务府上上下下齐心协力的功劳,高副事更是功不可没。微臣只是尽了绵薄之力又岂敢邀功。且最后微臣还惹得郡主殿下不快,染疾于身,微臣有过无功愧于陛下夸赞。”
皇帝皇后听得她不占功劳反夸他人,心中都是欢喜。楼明笙含笑睨她一眼,这人不占功劳又极力夸奖自己身边近臣,真真是好生会做人。
皇甫麟心情大好,宽慰道:“论功行赏乃是朝廷的表彰,爱卿若是不想要便罢了,孤另有重赏,爱卿可想要些甚?”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苏绚哪敢接,正欲言辞推诿,只听得皇后道:“若是职务上遇到了何为难之事也不妨予陛下言说,陛下定会为爱卿做主。”
苏绚话到了喉咙,又咽了下去。心中徒然一惊,转念一想,皇后定是猜到了内务府的财务状况,而此时此刻正是她向皇甫麟汇报这件事的最好时机!
苏绚立时从椅子上站起,跪道:“陛下,微臣无能,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了。”
皇甫麟道:“哦?爱卿何罪之有?”
苏绚抿了抿嘴,颇似为难地道:“回陛下,内务府为应付金辽使团一行及宫内三军用兵调度,余银已经所剩不多了。然天气已寒,下月便要入冬,这府内各项开销只怕会更大,所以,微臣想……”
皇甫麟当即猜到一二,不觉莞尔道:“写个奏折报上来,孤准奏就是了。”
苏绚登时心花怒放,笑吟吟道:“多谢陛下!吾皇英明,太英明了!”
皇甫麟点了点头,端茶啜了,含在嘴里品了半响,放下茶盏,又道:孤召你来,其实还有一事。”
苏绚恭敬道:“陛下请说。”
皇甫麟道:“爱卿文韬武略颇有见地,不知又是如何看待两国结盟一事。”
苏绚知道对于两国结盟一事满朝文武是各执己见,争执不下。现皇帝是在认真询问她的意见,便如实道:“陛下请恕微臣斗胆,依臣之见,二皇子殿下并非世人谣传中的那般乃薄情寡性之人。通过前几日的接触与观察,二皇子端的是良善谦和之辈并非像是作伪。陛下此次答应与金辽北国结盟,定会更有利于大樊兴旺强国抵御外敌。”
皇甫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质疑道:“良善谦和之辈会将战来的俘虏砍成块拿去喂狗吃?”
苏绚:“……”
苏绚从善如流:“都是民间谣传的,又有谁真正见过。大樊与金辽积怨已久,两国人说起对方自然都会往坏处说,不可信。再者说,昨日的敌人未必不是今日的朋友,若是他金辽真对我大樊图谋不轨,我大樊定可在日后一举将其灭之。既然如此,现让它苟延残喘数日又如何?”
皇甫麟被她大胆的言论微惊了一下,未曾想她竟会是如此野心勃勃之人,然这等气魄又怎会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能有之。若是日后让她得了权势怎还控制得了?皇甫麟又忽地联想到她惊为天人的武艺及上次那场令人匪夷所思的重病,只觉此人身上疑点重重,不免又起了疑心。
皇甫麟道:“罢了。此事本就不属你管,退下罢。”
苏绚恭敬告退,再回到内务府已是申时末酉时初,正是日落归家的美妙时刻。然进了厅内,赫然发现厅里整整齐齐地站了一群人。
二十四位司尚都集体看着她,当真是什么样的表情都有。
苏绚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方才陛下召本官走了一趟,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诸人忙堆起笑脸恭维道:“苏大人公务繁忙,卑职等多久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苏绚笑道:“此次唤大家前来,只是想说一件事。我内务府乃管理宫廷事务的机构,素来是大手大脚穷奢极侈花钱如流水一般从不注意经济务实。此乃府内最严重最败坏的一项陋习,必须立时改正。李义。”
御厨司主事李义出列,道:“卑职在。”
苏绚:“我且问你。以正宫妃嫔为例,其一日三餐应如何供应?”
李义不假思索道:“清晨以清淡粥食一蛊、糕点五款、果点五款、餐茶……”苏绚打断道:“不必一一细说。本官只是想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东西,她们究竟吃了多少?”
李义愣了愣。
苏绚:“没吃多少对罢,有时甚至连碰都不碰。那么,你能否告知本官,那些端上桌子却连碰都没被碰过的食物又是如何处置?”
李义张了张嘴,却一时哑然。
苏绚摇头笑道:“你们端上餐桌的不是吃食,是面子。”
厅里沉静了一阵,有人道:“请大人明示。”
苏绚直言不讳:“明示就是,减少铺张浪费,提倡勤俭节约。能省的就省,能不浪费的绝不浪费,懂了么?各位大人就围绕这一思路写出具体的行动方案来,两日后交予本官,有问题么?”
有人道:“敢问大人,这是陛下的圣意还是大人你自己的意思?”
目光顿时间一齐聚到了某处,苏绚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央,夏月冷眼以对,姿态是一如既往的冷艳高贵。
苏绚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问道:“夏司尚的意思是,如果这是本官个人的意思就可以不当回事,不管不顾了是么?”
夏月冷笑道:“大人,皇室一族系我大樊全国气运,皇族荣则国昌盛,皇族辱则国衰亡。现如今我大樊正值繁华盛世,岂有让皇家节衣缩食的道理。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苏绚点头道:“说得好。想必诸位大人心里也是这般想的罢?”
诸人面面相觑,下一秒齐刷刷猛摇头。
夏月:“……”
苏绚漠然道:“瞧,夏司尚怕是听不明白本官话里的意思。本官主旨在减少浪费而非节衣缩食,这两个词还是有些区别的。夏司尚,本官知你手艺高超无人能比,但还是诚心奉劝一句,有空的时候多读读书罢。”
夏月一向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她文采不足已是自身所恶心中隐痛,哪里还听得别人的羞辱埋汰之词,一张脸当即是红了又白,白了又黑。脸色相当精彩。
大厅里没人再作声,苏绚道:“实不相瞒诸位,这的确只是本官个人的意思。若是你们觉得本官所出之言做不得数的话,那就当刚才甚么都没听到。可以散了,都回去罢。”
众人纷纷拱手告退,夏月临走时回头望了她一眼,眼中充满了仇恨。
苏绚瞧见了也是一笑置之,吩咐道:“今日无事,本官先回府了,宫内便劳烦高副事照看了。”
高迟贵道:“大人客气了。对了,方才禁卫军王将军来了一趟,没瞧见大人又走了。”
苏绚道:“他来作甚?”
高迟贵:“王将军未曾说。”
苏绚想了想,点头表示知道了。遂出了内务府,看了看天色,转身往皇宫南侧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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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章
待到了勤勉殿又被守门将士告知两位将军已在一刻钟前走了,苏绚白跑了一趟。
然回到府里,刚及换下官袍,王衡又来了。
王衡表情诚恳而热烈:“大人,老夫人差末将来请大人过府用晚膳。”
苏绚道:“府里已备好晚饭了,我吃过再去罢。顺便给干娘送衣裳。”
王衡脸色一变:“不成不成,大人还是过府用膳罢……”
苏绚不为所动:“为甚?”
王衡:“这个……因为老夫人吩咐厨房都做了大人您最爱吃的菜啊!”
苏绚睨他一眼,眼神中颇具研究的意味:“我府里做的也全是我最爱吃的,有区别么?”
“这个……”王衡急得一团转,最后摇着尾巴可怜巴巴:“大人,您就去这一回罢……”
苏绚失笑道:“逗你玩的,待我去拿衣裳,走罢。”
两座府邸离得不远,两人徒步行走。
片刻到了将军府,老夫人坐在殿里笑吟吟地等她。
苏绚三步蹦做两步奔过去,道:“干娘。”
老夫人摸摸她的脑袋,道:“内务府瞧着挺忙,没累着罢。”
苏绚:“还好罢。瞧,前些日子答应给干娘做的衣裳,做好了。”
老夫人唏嘘接过,显然是高兴坏了,苏绚嘟哝道:“我的手艺才没有季姐姐说的那么烂呢。”
不一会儿霍飞虎一身锦绸绛红纱袍,腰系莽,阔步走来。
苏绚道:“虎哥。”
霍飞虎朝她微一点头,老夫人道:“人来齐了就去吃饭罢。”
四人移至偏殿,入座餐桌,苏绚总感觉有些怪怪的,忍不住又瞥了霍飞虎一眼。
满满一桌子的菜,苏绚两眼冒金光,咬了咬唇不住地咽口水。
老夫人给霍飞虎酌了杯酒,道:“今日难得一家人能在一块安安静静吃顿饭,娘亲敬你,儿子。辛苦了。”
霍飞虎莞尔一笑,接过喝了。
王衡举杯道:“末将也敬将军。祝将军……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早日成亲!早生贵……”
霍飞虎作势要揍,王衡连忙闭嘴,咕噜一声把酒喝了。
后知后觉的某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愕然道:“今日是虎哥生辰?!”
王衡笑嘻嘻道:“对啊。”
苏绚尴尬挠头:“我我我、我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准备。”
王衡揶揄笑道:“大人想准备甚么送予我们将军。”
苏绚窘迫得直搓手,老夫人笑道:“人来了就好,一家人不讲究这些。”
苏绚惶然点头,也举杯道:“那我也敬虎哥一杯。祝虎哥心想事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然后……早日成亲!早生贵子!”说罢仰头饮尽。
霍飞虎哭笑不得,苏绚喝完嗳了口气,道:“好酒。”
老夫人给她夹菜:“饮酒伤身,多吃菜。”又给霍飞虎夹:“你也是。”
王衡看了看自己的碗,悲催地自己给自己夹。
苏绚埋头扒饭,老夫人疑惑看她一眼,又给她夹菜,道:“吃肉。”
苏绚欲哭无泪,支支吾吾道:“干娘吃罢,我不吃。”
老夫人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来人……”
苏绚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我我、我在减肥呢!鹿儿嫌我太胖了,要我减肥,所以……” 她三天没吃过肉了呜呜呜。
三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往她身上扫了一遍。
苏绚:“……”
老夫人好笑道:“别听她胡说,哪里胖了,我瞧着就挺瘦的。”
王衡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大人哪里胖了,一点瞧不出来!”
苏绚不信道:“真的?”
王衡拍胸脯道:“真的真的!若是骗您末将的姓就倒着写!”
老夫人、霍飞虎:“……”
苏绚眨了眨眼,继而两眼放出绿光,欢乐道:“既然不胖,还减甚么肥!吃肉吃肉我要吃肉……”
老夫人道:“怎连一个下人都怕成这样,你才是她的主子,理应是她怕你才对,知道不?”
苏绚含含糊糊地说:“鹿儿是家人不是下人,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当然要尊重她。”
王衡好奇道:“鹿儿是哪里人?”
苏绚挑眉,模棱两可地道:“我是哪里人她就是哪里人,问这个做甚么?”
王衡犹豫了会,道:“没甚么,随便问问而已。”
苏绚好心提醒道:“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她厉害得很。”
王衡谄道:“谁打她主意了,我还在等翠花呢。大人,我的翠花甚么时候会来?”
苏绚装傻:“翠花是谁,不认得。”
老夫人乐道:“翠花是他将来的媳妇,不是你说的么。”
苏绚:“随便说说干娘也信啊。”
老夫人、王衡:“……”
苏绚不以为意:“我虎哥都没娶媳妇呢,你急甚么。”
苏绚吮了吮了手指,忽地想到了一个人,又道:“要不,我帮你找个?”
老夫人颇有股啼笑皆非之感,道:“胡诌之言且先收着,满嘴吹得快没边了,你自己都是小孩,还给人家找起媳妇来了?”
苏绚认真道:“我刚想到一个人,与他挺配的。”
王衡兴奋道:“当真?她是谁?在哪儿!?”
苏绚道:“明日你到我府上,带给你看。”
王衡倏然间老泪纵横,差点扑过去抱苏绚大腿。
苏绚笑了笑,看向霍飞虎,调侃道:“虎哥,要不我也给你找个罢?”
霍飞虎差点把饭喷出来,偏过脸咳了几声。
老夫人无奈地戳了戳她的脑袋,苏绚憋着笑埋头吃肉。
一顿饭吃了许久,饭后苏绚被老夫人带进卧房里,数人都知道老夫人有话要与苏绚说,都是自觉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苏绚从房里出来,面色凝重,手里多了个小木盒。院内一片静谧,唯有瑟瑟秋风拂耳而过。苏绚突然有股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恐惧感,站在院中茫然四顾。
须臾后王衡找到她,带着她去了霍飞虎那处,又自觉地退下了。
霍飞虎难得在悠闲地喝茶赏月,苏绚坐到一旁,侧脸看他,把小木盒推到他手边,道:“干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霍飞虎看了一眼,又推回去:“给你。”
苏绚又推回去:“是你的。”
霍飞虎再推回去,凝视她道:“送你。”
苏绚问:“里面装的甚么?”
霍飞虎不答,只道:“收好。”
苏绚不收,固执地道:“不说清楚是甚么我就不收。”
霍飞虎无可奈何,只得打开木盒让她一看究竟。
苏绚从盒中取出一把玉锁,仔细瞧了瞧。玉锁质地细腻而坚硬,光泽透亮略微透明,巴掌般大的玉锁中央一个狂草书雕的“霍”字,细看之下可辨出此物经过了许多年岁。
苏绚心中已猜出几分,一时没有吭声。
霍飞虎拿过玉锁,后面有个小开关,轻轻一按,玉锁平整分为两块。
霍飞虎莞尔道:“娘亲让我给你的。”
苏绚:“这一定是你们家祖传下来的罢。这种东西能随便送人?”
霍飞虎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苏绚漠然道:“我不收,我干嘛要收?你应该留着送给你将来的媳妇。”
两人沉默相对,霍飞虎道:“虎哥不懂说话,不懂你想什么,你别生气。”
苏绚道:“你想说甚么,你说,我不生气。”
霍飞虎道:“我以后会多说话的。”
苏绚哭笑不得:“哦。那挺好。”
霍飞虎本就不善言辞,总觉得方才短短片刻说的话比一年开口的次数还多,已有些突破极限之意。想了半天,绞尽脑汁冒出一句:“你心中有谁了?”
苏绚愣了半天才想起这是那日她在两国比武时说过的话,登时有股被反将了一军的不爽。心想这人虽然平时跟木桩似地,但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亮得很,一点也不笨。
苏绚反问道:“我心里有谁很重要么?”
霍飞虎俊脸现出一抹难言的微红,在氲黄的灯光下有种说不清的亲切感,他把玉锁合成一块,道:“这是我的。” 又伸出递到苏绚眼前,道:“给你。我的就是你的。”
苏绚心中一动,心底似乎有种莫名的情感的翻腾,继而是隐隐的抽痛。她举起的右手不住颤抖,伸到半空却又猛地收了回来。
霍飞虎眼神一黯。
苏绚道:“虎哥,你喜欢我?”
霍飞虎先是一愕,继而开口想说点什么,却被苏绚阻止。
“如果今天不是干娘的意思,如果干娘替你看中媳妇人选不是我,如果今天坐在这里是慕容家或者施侯家甚至任何一位千金小姐你都会按照干娘的意思把这个信物给她对罢?”
苏绚残忍地道:“你自己都搞不清楚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别人喜欢了你才去喜欢。我们相识到现在,加起来一共才说了多少句话,你了解我甚么?我又了解你甚么?两个毫无感情根基的人在别人的安排与期望下硬是凑成一对生活在一起,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婚姻不是儿戏,那意味着两个人要朝夕相处走一辈子,可是万一途中过腻了两相生厌怎么办?意见与观念产生分歧了怎么办?两人之间有第三者插足怎么办……这些你有想过么?你没想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甚么。”
苏绚冷漠道:“所以我不能接受。我这个人很贪心,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人疼我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更新都会在晚上更,19--22点。尽量日更或者隔日更,有特殊情况会提前告知,祝大家看文愉快-3-~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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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章
事实上,苏绚在说完那一通长篇大论之后就后悔了,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回到府里坐定思索,方才觉得当时实在失策。即便是真要推拒也应委婉便宜形式,哪能这般没头没脑地胡来。
苏绚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翌日清晨顶着一张梦游的脸浑浑噩噩去了内务府,二话不说往榻上一趟就睡着了。
这一觉从清晨直睡到傍晚,苏绚补足睡眠,起来时神清气爽。一瞧已是戍时多,便叫来高迟贵吩咐几句,自己扬长离去。
郑三在庭院里悠闲地扫落叶,见她早早回来,挑了挑眉调侃道:“今日怎回这般早,内务府闲成这样?”
苏绚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一旁看他扫落叶,忽觉此情此景甚是熟悉,才想起一年多前她也是这样,无聊时便以看郑三扫落叶与他谈笑为趣,并且乐在其中。
苏绚不觉笑了笑,道:“今日无事,早些回来陪小哥喝酒。”
郑三笑骂:“你个酒鬼,谁要你陪喝。”
苏绚咧了咧嘴直乐,又说:“小哥,咱俩许久没过过招了。”
郑三问道:“你手好全了?”
苏绚点了点头,说:“你试试?”
郑三放下扫帚,握住她的右手微一使力,苏绚轻松地反扣回去。
郑三莞尔道:“恢复挺快,扫完了再同你打。”说罢又回去扫地。
苏绚双手托腮,认真端详他,眼中颇具深意,须臾后问道:“小哥你是南容人罢?”
郑三漫不经心道:“是啊。”
苏绚道:“南容哪里人,又来樊国做甚么?”
郑三看她,一哂笑道:“怎突然想起问这些?”
苏绚:“别人问我,我都答不出来。我实在是太不了解你们了。”
郑三不可置否,片刻后淡淡道:“南容绛城人。”
苏绚:“出来那么多年,不想回去瞧瞧家人么?”
郑三道:“小哥在南容没有亲人。以前想回去,现在不想了。”
苏绚问道:“为甚?”
郑三答:“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苏绚锲而不舍:“甚么重要的事?”
郑三摇头不愿再答,扫完落叶,同她坐在一块,一大一小,并肩对着满院血色般的晚霞发呆。
许久,苏绚道:“小哥,那日我醉酒,是不是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罢?”
郑三喘了口气,身子开始微微发抖。片刻后,他缓缓朝苏绚单膝跪下,低头注视着苏绚的靴子沉默不语。
苏绚声音平稳:“既然都听到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起来。”
郑三执拗不起,苏绚也不勉强,轻声问道:“小哥,你忠于谁,卓姬还是我?”
郑三坚定道:“你。”
苏绚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可我不是她,怎么办?你忠于她还是我?”
郑三不解皱眉,苏绚喃喃道:“我累得很,前头的路就像一团雾。林丞相、席都统、姑母皇姐……都被她控制住了,我还能信谁,还能靠谁……”
郑三沉声道:“小哥帮你。”
苏绚道:“你要怎么帮我?”
郑三静了很久很久,才一字一句认真道:“小哥愿为你死。”
是时落日熔金,满目璀璨。火红的光线将两人颀长的身影斜斜地投在地上。一影坐,一影跪,两人的影子泾渭分明,却又形同一体。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王衡火急火燎地冲进苏府。见了苏绚,生机勃勃地笑成一朵花儿。
“大人!我来了!我媳妇呢!?”
苏绚嘴角抽了抽,淡定地继续吃饭,并问他:“吃过了么?”
王衡嘿嘿挠头,苏绚道:“来人,多上副碗筷。”
王衡入座,猴急地又问:“大人,我媳妇来了么?”
苏绚八风不动:“派人去请了,待会就来。先吃饭罢。”
梅子好奇不解:“王将军甚么时候娶媳妇了?”
王衡乐呵呵道:“大人给我找的媳妇!说是今晚带来给我瞧瞧。”
季姐戳苏绚脊梁骨,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内务府大臣还兼当红娘了?”
苏绚挑眉,不怀好意道:“多个副业也不错么。季姐姐若是想找个相公也不妨来问问我,咱这里甚么样的男人都有。”
季姐态度礼貌地拒绝:“这就不劳烦你费心了。吃你的饭罢。”
苏绚耸肩,埋头吃饭。
梅子道:“我要我要。丫头你给姐姐我找个罢。”
“噗。”苏绚一口饭喷了出来。
梅子:“……”
梅子用哀怨的小眼神哀愁地瞅着她。
苏绚拍了拍胸口,惶恐道:“好、好的。”
王衡精光闪亮的圆眼睛转了转,小心试探道:“大人,昨晚上我们将军是不是惹您不高兴了?”
苏绚面无表情道:“没有。”
王衡:“那……你们……”
其余人不约而同伸长了耳朵,苏绚道:“你还想不想见你媳妇?”
王衡一顿,道:“当然想!”
苏绚冷然道:“那就闭嘴。”
王衡特替他家将军委屈:“我们将军他就是嘴笨,不懂说话,但绝对是个好人,好男人。大人你日后一定会了解……”
苏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沉着脸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王衡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傻了半响,惊疑不定地眼望众人,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众人:“……”
梅子诚实地道:“其实我们比较想知道,昨天晚上她和你们家将军怎么了!”
半个时辰后,苏绚等的人来了。
许婷婷没好气地冲她翻白眼:“饭点呢,叫我过来干嘛!?”
苏绚还在和一串珠子较劲,头也不抬地道:“送个人给你。”
许婷婷以为自己听错:“哈?”
苏绚:“你不是老抱怨没人敢陪你玩么?我送个人给你。他不但什么都会玩,又敢玩。你让他往东他决不会往西,什么都肯听你的,拍死他都不会说个“不”字,最关键是精力充沛永不断电,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
许婷婷十分不信地看着她,说:“你确定……”
苏绚:“我十分确定。”
许婷婷:“她是个人?”
苏绚梗了一下:“……是个男人。”
许婷婷顿了顿,有点儿遗憾:“怎么是个男的。”
苏绚不耐烦:“少罗嗦,你到底要不要?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许婷婷犹豫一会,勉强道:“好吧。男人也总好过没有,你这个没良心的又不陪我玩。”
苏绚傲慢地朝她一扬下巴:“我的良心不是被你吃了?”
许婷婷:“……”
许婷婷被她活生生恶心到了,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苏绚笑容阴毒,吩咐道:“鹿儿,去瞧瞧他吃好了没有,把人带来。”
许婷婷凑上去,问苏绚:“你在做什么?”
苏绚立刻制止道:“别过来,滚我远点。”
许婷婷哪会听她的,贴到苏绚身旁,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看。
苏绚左手手指拈着一颗玉珠,另一手捏着刻刀,刀珠尺寸都很小。珠面太滑,又颇难受力,苏绚吃力地在玉珠上刻字。
许婷婷静静瞧了一会,觉得无趣,便道:“你吃饱了没事儿干啊?”
她嗓门本就不小,苏绚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手下不稳,尖锐的刻刀受力一滑,刺进了手指中。苏绚额上青筋暴起,捂着手一通猛甩,疼得哭爹喊娘。
许婷婷一脚把她踹开,拈起桌上的那串玉珠瞧了瞧。那十几颗都是正翠色水头莹润的上等玉珠,浅看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
每颗玉珠上还深浅不一地刻了字,许婷婷分辨道:“心、想、事、成、身、体……”
苏绚勃然大怒,劈手抢了过来:“看你妹!不准看!”
许婷婷被她吼得一呆,继而不服气地吼回去:“靠!看一眼会死吗!?”
苏绚:“擦!被你摸过会烂掉的!”
两人一言不合,立时厮打起来。
王衡:“……”
鹿儿:“……”
王衡被这两个彪悍的女人吓得目瞪口呆。
苏绚毕竟力气大过她,明显占了上风。见王衡来了,首先住了手,一掌把许婷婷拍飞了。
苏绚淡定地整了整凌乱的头发,漠然道:“你要的人来了。”
这话分别听到王衡与许婷婷耳中都成了另一番意思。孤陋寡闻的许大小姐捂着脑袋往门口瞪了一眼,见王衡一副呆懵的模样,心生不满,只以为苏绚随便送了个二货供自己消遣,便没了好言相待之意,口气挺冲:“看甚么!?还不过来扶着!?
而王衡,长年是皇宫、将军府两点一线,虽然对施侯颦瞧着挺眼熟,但此时此刻脑子显然已经短路,哪还想得起眼前这人就是丞相府的千金,只觉被这天仙美女瞪得心肝都酥了,忙不迭朝她飞奔而去。
许婷婷抓着他,道:“我们走,哼!”
苏绚道:“快滚,别碍眼。”
鹿儿的表情精彩至极,苏绚不理她,重新拿起那串珠子,想了想,道:“鹿儿你手稳些,过来试试。”
鹿儿猜道:“小姐要做这个送人么?”
苏绚道:“嗯。”
鹿儿问:“送谁?”
苏绚抿嘴不答。
鹿儿便鄙视道:“送人的东西,要诚心去做。怎能叫别个帮忙。”
苏绚愁眉苦脸地白她一眼,道:“不帮就出去,别来打扰我。”
鹿儿无所谓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苏绚看着她的背影,小声骂了句:“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
那厢许婷婷气哼哼地拽着王衡出了苏府,府外有马车接应。许婷婷甩开他进了马车,王衡傻了。
许婷婷在车里喊道:“你还磨蹭什么,进来。”
王衡乖乖进去,许婷婷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他一遍,发现这人长得倒不错,就是看起来有点二。
许婷婷问道:“喂,你叫什么?多大了?”
王衡一正经起来反倒害羞了,巧舌如簧成了榆木化石,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嗑嗑巴巴道:“我、我叫王衡。二、二十有三了。”
许婷婷疑惑地又看他两眼,问:“你是大舌头?”
王衡:“……”
许婷婷理解地笑了笑,道:“我小时候也是大舌头,说多错多,只恐惹人笑话,便尽量不说话。”
王衡忙道:“如今可是一点看不出来。”
许婷婷点了点头:“长大不知怎的,渐渐就好了,无须往心里去。”
王衡茫然点头,许婷婷道:“不管你以前怎样,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懂么?”
王衡的老脸“腾腾腾”地红了。
许婷婷不屑地“嗤”了声,心想你一个大男人娇羞个什么劲儿。
许婷婷道:“你在她府里是干什么的?还有,她最近是怎么了,整个人跟吞了炸药库似的,一见到我就爆炸。”
王衡充耳不闻,被她迷得三魂去了六魄,如痴如醉,呆呆地看着她,喜滋滋道:“媳妇儿。”
许婷婷:“……”
许婷婷表情很精彩:“你说什么?”
王衡嘿嘿直笑,许婷婷油然而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警觉道:“你到底是谁?苏绚让你来干什么的?”
王衡表情是无辜而纯洁地:“大人说,你是我媳妇儿啊。”
九道天雷轮番从许婷婷头顶咔嚓劈过。
许婷婷:“……”
“阿嚏――!”苏绚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嘟哝道:“铁定是那个家伙在骂我了。”
夜半三更,屋外冷风萧瑟,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寒冷异常。
苏绚刻完了最后一个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钻进被窝里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点,传说中的二更么有粗线,俺明天会努力的!【顶着锅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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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章
这是樊国有史以来,来得最早且最诡异的一个冬天。在阴沉晦黯的天色中,出口的白气几乎立即凝成了冰霜。十一月的第一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苏绚跺了跺脚,暗暗咒骂这该死的贼老天。
工部主事罗和盛还在沉重地向皇甫麟汇报北疆各地雪灾灾情。突如其来地极端天气使北疆各地上千人冻死,庄稼、牲口无一不受影响,百姓损失严重。樊丹城周遭县镇也受雪灾的影响,不断出现冻死人的情况。
罗和盛还谏言道,陛下应严防某些商户趁着灾情大发横财,囤粮不卖,肆意抬价。若遇此情请务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皇甫麟紧皱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舒展过,阴沉着脸听完奏折,开口道:“罗卿、白卿,孤命你二人兵分两路前往北疆两省跟进赈灾及粮草下放之事。唐卿随行前去,若在途中查出渎职官员,罪可当诛之人,便就地正法,无需禀奏。”
罗和盛、白斌、唐渭肃容跪道:“臣等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皇甫麟冷声道:“众卿可还有本要奏。”
一殿寂静。
退朝。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退出承恩殿。殿外细雨飘飞,当真是冷要到骨子里去了。
苏绚搓了搓手,冷得直哆嗦。
傅清追上来,喊道:“苏大人。”
苏绚道:“傅统领有事么?”
傅清张了张嘴,瞧见她的脸,利索地解下外套,道:“怎冻得脸都青了,来,先捂着。”
苏绚笑容有些僵硬:“不用了,多谢傅统领好意。”心想你有事就快说吧,别磨磨蹭蹭的了!
傅清本想与她谈谈三军供暖之事,但看她面色不佳挺难受的模样,当即又把话咽了回去。
傅清道:“外头太冷,还是先回府暖暖再说罢。”
苏绚呵了两口气,感激地点了点头。
两人顺路走在一块,霍飞虎阔步轻而易举地赶了上来。
傅清朝他打招呼:“霍将军。”
霍飞虎沉默点头,苏绚头也不抬,道:“将军早上好。”
傅清道:“苏大人脸色不佳,想必是感染了风寒,得多注意身子才是啊。”
苏绚道:“多谢傅统领关心,我很……阿嚏――!”
霍飞虎皱了皱眉,解下裘皮大衣将她裹住。大衣带着霍飞虎高热的体温把苏绚惊了一下。
苏绚扭了扭身体试图挣脱出去,客气道:“多谢将军,不用了。”
霍飞虎长臂一揽将她护紧,不悦道:“听话,别动。”
苏绚:“……”
苏绚在心里默默吐槽,不动怎么走路,你来试试。同时脸上愈发滚烫,从耳尖一路飚红。
傅清识趣地举目四望,忽地道:“啊,我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你们先走罢。”
苏绚在心里抓狂:“靠!”
两人默默走了一路,苏绚垂头看地面,忽然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把她下了一跳。
那手掌略微粗糙干燥,冰凉地触上她滚烫的额头,让苏绚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霍飞虎漠然道:“你发烧了。”
苏绚脑子嗡嗡作响,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驳:“你才发骚了。”
霍飞虎道:“去太医院。”
苏绚固执道:“不去。”说罢还未来得及挣扎,便两眼发黑,软绵绵地昏倒了。
霍飞虎抱起苏绚,这才发现她被冻得嘴唇发紫,缩在裘衣中瑟瑟发抖。
霍飞虎风风火火地把她抱到太医院,太医院里的御医被他阴骛的脸色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给苏绚瞧病。
苏绚昏昏沉沉地又醒了,御医温声道:“大人,啊――”
苏绚两眼无神,伸出舌头让看了舌苔。
御医认真瞧了片刻,问苏绚:“大人感觉如何?”
苏绚嗡声嗡气地道:“嗓子疼……头疼……哪儿都疼呜……”
老太医捋须点了点头,躬身朝霍飞虎道:“回将军,大人是受了风寒,只需服下两碗麻黄附子细辛汤,出一身大汗,排出体内寒气,再好好歇息一日便可痊愈了。”
老御医说完等了半天没听到他有别的指示,便躬身退下了。
霍飞虎静静看了她一会,忍不住伸手又往她额头探了探。苏绚不舒服地往被窝里缩了缩,喃喃不清地开始说胡话。
她烧得浑身滚烫,意识一片混沌。唯一的记忆就是后来,她趴在霍飞虎背后,他干净的脖颈很性感,带着好闻的肌肤气息。她的侧脸贴着霍飞虎的脖颈一侧,心里好似有种贪恋,希望那一刻无限漫长永远不会过去。
那种感觉,令她恐惧,令她无所适从,却深深刻在了她心里。
苏绚睡了一天,捂出了一身汗。入夜时方醒了过来,意识清醒些许。舒服了点儿,嗓子也没那么疼了,感觉又活过来了。
苏绚扭了扭脖子,正欲喊人来伺候,直觉灵敏的她立时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
苏绚果断地闭上眼,继续装睡。
许婷婷如置焚炉,火气大得几乎要把整个苏府烧得连灰都不剩。她不顾季姐齐娘及一众婢女的阻拦,闯进苏绚卧房,见苏绚躺在床上便破口大骂:“好你个苏绚,你连我都敢玩了啊!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还送个人给我,原来背地里要把我卖了……起来!别给我装睡!”
苏绚跟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齐娘压着怒气道:“施侯小姐,她病重未醒,有何事待她醒来再说,请您让她好好歇息。”
许婷婷:“她装的!这种把戏能骗过你们可骗不了我!苏绚!起来!”
许婷婷恶狠狠朝她伸出魔爪,眨眼转瞬间倏觉颈脖一勒,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
所有人:“……”
郑三冷冷道:“施侯小姐请自重,别逼小的动粗。”
苏绚憋笑憋得嘴角抽搐。
许婷婷吓得傻了,被郑三那眼神一剜,后背腾起一层冷汗。
许婷婷心虚地道:“她……真的生病了?”
郑三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回头给苏绚掖好被子。
许婷婷隔着四五米远探头探脑,见苏绚满头大汗,脸色瞧上去也不是很好,不由心下一惊,急忙道:“上次不是已经好了吗?她怎么又病了!是什么病……”
郑三警惕地看着她,防止她再过来,道:“小姐无需担心,她只是受了风寒而已。好好歇息一番就无事了。”言下之意是,你别在打扰她了。
许婷婷抽了抽鼻子,眼眶微红。
齐娘道:“小姐请罢,待她醒了再派人去告知小姐。”
许婷婷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三步两回头不甘心地走了。
郑三道:“人都走了,醒了罢。”
苏绚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郑三戳她的脑袋,告诫道:“以后别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知道不?”
苏绚扁了扁嘴,笑得既磊落又猥琐:“我就是想找个人帮我好好照顾她。这家伙虽然脾气跟个炸药筒似的,但她的确是个好人,又蠢又天真。和王衡二愣子确实挺配的嘛!”
郑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苏绚嘀咕道:“我饿了。”
郑三道:“我去端些吃的来?”
苏绚想了想,道:“先沐浴更衣,待会干娘要来了。”
郑三挑眉道:“你又知道?”
苏绚道:“那当然。”
老夫人与王衡来了,乃苏绚预料之中的事。然霍飞虎也跟着来了,确是苏绚意想不到的。印象里这还是霍飞虎第一次光临她这座寒舍。
苏绚吃饱喝足了,因为天气实在冷得令人发指,又死皮赖脸地躺回床上装病患。
老夫人心疼得直叹气,苏绚有点心虚,就气若游丝地说:“干娘别担心哦,我没事儿了。”
老夫人摸摸她的脑袋,道:“头还疼不?好端端怎又发烧了呢,都不仔细自个的身子,干娘可要生气了。”
苏绚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吱嚅道:“干娘别生气,我以后不敢了。”
斜眼瞥见王衡正用哀怨地小眼神瞅着她,苏绚心中一动,道:“干娘,我前两天唤季姐姐给您做了几套衣裳,您去试试合身不。”
老夫人笑道:“你个鬼灵精,又想支开干娘干甚么坏事?”
苏绚沉吟半响,突然语出惊人:“我要教王衡怎样把媳妇骗到手!”
老夫人:“……”
王衡:“……”
老夫人无语半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计可施的挫败。
王衡虎目含泪地埋怨:“人家是丞相府的千金。”
这话苏绚就不爱听了,咕碌咕碌爬起来,板着脸道:“丞相千金怎么了,你堂堂一个一品大将军还配不上她一个丞相千金?真是笑话。”
老夫人提醒道:“她还是陛下御封的十郡主。”
苏绚梗了一下,固执道:“别说十郡主,就是十公主咱王衡也配得上啊!”
老夫人摇了摇头,难得冷声道:“这事干娘不赞成,你别再琢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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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章
苏绚这回也没做墙头草,当即问道:“为甚么?”
老夫人道:“她自小都是娇生惯养享受惯了,心比天高娇贵傲性,你瞧她使唤下人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干娘看她将来不见得能怎么善待王衡。”
苏绚哭笑不得道:“干娘,她不是那样的人……好吧,可能以前她是有点骄傲,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了……”
老夫人道:“你与她相识多久?干娘是看着她长大的。”
苏绚:“……”
苏绚真想跳起来对老夫人说我和她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然而她不敢,所以她颓了。
这是她经常使用的小伎俩,说不过就装颓废,反正老夫人最后都会依她。
不过这次,屡试不爽的法子失效了。
老夫人道:“干娘知你心里不快,不过这事干娘决计不会答应。王衡自幼跟着飞虎,干娘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不愿看他将来后悔,过得不快活。”
苏绚闷闷道:“我知道了。”
老夫人笑道:“那干娘便去试试季姑娘做的衣裳,你好生歇着养身子,知道不?”
苏绚敷衍地点了点头,道:“天雨路滑,干娘小心些。”
老夫人颇为无奈地走了,苏绚瞪了王衡一眼,道:“过来。”
王衡没精打采地道:“大人。”
苏绚恨铁不成钢忿忿地道:“你昨晚也见过人了,还想娶她做媳妇不?”
王衡恹恹道:“想有何用,老夫人不许。”
苏绚一副悍妇地模样:“瞧你这点出息!”
霍飞虎眼皮抽了抽:“……”
王衡愁眉苦脸。
苏绚道:“老夫人不许你就不娶了?”
苏绚说到这里顿了顿,眼望向霍飞虎,继续道:“两个毫无感情根基的人在别人的安排与期望下硬是凑成一对生活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懂么?你应该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甚么。”
王衡扭着手指痛苦地纠结一会,终是心胸豁达想得很开,道:“好罢!全听大人的!可是……”
苏绚不管什么可是但是,眉开眼笑道:“算我没看错你!这事儿全包我身上了,保准你能如愿以偿。”
王衡婀娜地扭动着虎背熊腰嗲声问:“大人,那我该怎办?”
苏绚兴致勃勃地怂恿道:“首先,脸皮要够厚知道么?先缠上她一个月,光明正大旁若如人防不胜防无孔不入地缠着她!然后这样……她就会那样……”
苏绚叽叽咕咕叽里咕噜咕噜咕噜,王衡不住受教点头。
霍飞虎像木桩一样杵着:“……”
木桩突然开口总结道:“欲擒故纵。”
苏绚与王衡都愣了一下,苏绚一拍掌,道:“对,就是这个意思。缠她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就收住,等她忍不住来找你。”
王衡疑道:“这样真能成?”
苏绚信誓旦旦:“绝对能成!从明日就开始,这贼老天这般冷,正是无事献殷勤的好时候。”
王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苏绚说得口干舌燥,脑袋又开始犯晕,忍不住又躺下了。
霍飞虎蓦然转身,王衡色变,忙不迭抽身后退,边退边道:“那末将不打扰大人歇息了,嗷呜……”
王衡被霍飞虎一脚踹出屋外。
苏绚“噗嗤”一乐,霍飞虎前去倒水。
苏绚偷偷瞄他一眼,见他木着一张脸丝毫看不出情绪,踌躇了一会,试探道:“虎哥?”
霍飞虎递水给她,苏绚摇头表示不想喝,眨巴着眼睛问道:“你生我气不?”
霍飞虎眼神有些茫然,想了想,锋锐的唇又迸出一字:“不。”
苏绚挠了挠头:“哦。”
霍飞虎一本正经端坐:“哦。”
两个人相对沉默许久,苏绚又道:“其实你应该生气的,我那时说话太难听了。”
霍飞虎缓缓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很对。”
苏绚华丽丽地无语了。
霍飞虎淡淡道:“睡觉。”
苏绚听话地点了点头,假装闭上眼睡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他的眉毛,他的唇,他瘦削的侧脸,他的鼻梁,都和印象中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十年前,十一岁的苏蓉谨称帝,他便是穿着那一套金鳞战铠前去恭贺。正如武举大试那一日,像一个从淡淡阳光中走出来的金甲战神,耀眼得令人无所遁形。
那一幕令她永生难忘。
霍飞虎察觉到苏绚在看他,又说:“睡觉,听话。”
苏绚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别拿这种口气同我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霍飞虎不答,苏绚在枕下摸到一串玉珠,笑道:“差点忘了,给你这个。上回干娘赠我的,我再赠予你,哈哈。”
霍飞虎一眼便瞧见了玉珠上镌刻的字样,几乎是立时就往苏绚的手看去。苏绚的手指被刻刀扎得惨不忍睹,鲜红的血痕刺得霍飞虎瞳孔一缩。
苏绚睁着大眼期待地看着霍飞虎。等了半响,始终听不到他说话,问道:“虎哥?你是不是想要对我说点甚么?”
霍飞虎握着玉珠的手微微发抖,沉重地摇了摇头。
苏绚:“……”
苏绚脸色一变,漠然道:“哦。没有就算了,那我睡了。”他娘的,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霍飞虎在她床沿边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苏绚昏昏入睡,直到灯火缓缓熄灭,他才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去。
屋外风雨飘摇,整座府邸沉静在一片淅沥雨声中。
苏绚耳朵微微一动,在暗黑中睁开了双眼。苏绚暗自苦笑,这些不请自来的“贵客”当真是太会挑时候了。
是时福至心灵,苏绚霍然卷起被褥,周身翻转滚落下床。密集的箭支悍然穿窗射入!
利箭呼啸而至,床帐已然成了刺猬帐。苏绚终究还是躲闪不及,被箭支射穿了肩胛。
四周仿佛一瞬间安静至极,静得连风都不动,危机已然四伏。
屋外响起了整齐却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苏绚估摸着起码有十个人。脚步声缓缓靠近,逐渐地收拢、靠近。最后同时破窗破门而入。
那十人个个出手狠辣老道,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苏绚手无寸铁,硬撑着躲闪一阵便觉一缕缕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而下。
生死关头,只见一影如脱弦之箭快捷若飞,一晃眼便欺近苏绚跟前,他双手持刀势如破竹,趁着来势便暴砍一刀,将离苏绚最近的刺客瞬间毙命。
苏绚声音发着抖,却还是笑了笑,道:“小哥。”
余下那几人微顿了一下,下一秒还是硬闯了过来。
郑三扔了把刀给她,苏绚身体几近脱力,虽然被刺客逼得连连后退,但脸上却是毫无惧怕之色。
身后风声贯耳,眼角人影一晃动,劲风掀起她的长袍。鹿儿快疾若电,猛然长鞭一挥,竟是将苏绚身前的刺客一鞭毙命。
这场斗争攻击异常迅捷流畅,鹿儿的加入立时扭转了局势。
顷刻间刺客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余下两人见形势不妙抽身欲逃,郑三杀红了眼哪肯放了他们。
苏绚喝道:“等等!”
郑三蓦然止步。
苏绚冲着那二人的背影冷冷道:“回去告诉卓姬,我早晚会回去,亲手要了她的命!”
鹿儿大骇道:“小姐!”
苏绚抹了抹嘴,勉强摆手道:“别叫,还死不了。小哥,你没事罢。”
郑三满脸的血,胸膛起伏不断,显是在急喘。他神色阴冷复杂,语气却是很温和,道:“没事。”
苏绚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今晚之事决计不可泄露出去,小哥你来善后。明日将府内侍卫全换了,换你信任的人。既然被她找到了,这一役无论如何是躲不掉了。”
郑三沉默点头。
鹿儿如中雷亟,惶恐地看着她。
苏绚笑道:“不是早知道了,还怕成这样?”
鹿儿浑身颤抖就要跪下,苏绚道:“礼数免了,先扶我到你那屋喘口气,你小姐我快撑不住了。”
鹿儿垂头听令。夜色漆黑,将她骤然苍白的脸色掩于无形。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的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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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章
第二天许婷婷又风风火火去找苏绚,这一次倒不是去兴师问罪的,是被苏绚的病给吓的。
苏绚的卧房从主院东厢暖阁搬到了西厢,房门外守着俩丫鬟。俩丫鬟也不是吃素的,许婷婷一番好说歹说人家愣是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挡着房门总之是谁也不让靠近。
许婷婷灵机一动,差下人去把王衡叫来了。
王衡欣喜若狂,屁颠屁颠地就跑过来了。
许婷婷见着他那谄媚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想着现是她有求于人,便压着火气和颜悦色道:“你去跟她们说说,我要见苏绚。”
王衡想也不想,笑嘻嘻地答应道:“媳妇儿你找大人作甚?”
许婷婷勃然大怒,吼道:“跟你说多少次了不准叫我媳妇!鬼才是你媳妇!!”
王衡恬不知耻:“你就是我媳妇儿。”
许婷婷气得又要发疯:“你才是我媳妇!你全家都是我媳妇!”
王衡梗了一下,笑得更欢了:“那也成!”
许婷婷险些吐血。
王衡殷勤道:“媳妇儿你找大人作甚?”
许婷婷深吸几口凉气,道:“她病了,我担心她。”
王衡道:“媳妇儿别担心,大人只是受了风寒,不碍事的。”
许婷婷道:“受了风寒得在床上躺两天?要派人在门外守着?”
王衡一愣,往苏绚那屋瞧去,屋前真有人守着。不着痕迹地巡视一遍四周,脸色有些不对劲,道:“那咱过去瞧瞧。”
殊不知,王衡来了也没用,照样被拦下了。
王衡正色道:“末将王衡求见苏大人。”
那丫鬟道漠然道:“小姐身子欠安,恕不能见客,望将军海涵,先请回罢。”
王衡道:“都未曾通传一声就说不见,尔等的胆子也未免太大。”
苏绚轻咳一声,艰难道:“让她们进来罢。”
鹿儿不确定道:“小姐,王将军乃常年习武之人,一眼便能瞧出端倪,这……”
苏绚道:“那让施侯小姐进来罢。今日若是不让她见着,没准她还会把干娘都叫来。”
鹿儿权衡片刻,起身前去开门。
鹿儿面无表情道:“施侯小姐,我家小姐方才醒来,请您进屋说话。”
许婷婷瞧见苏绚,鼻子一酸,眼眶立马就红了。
苏绚哭笑不得道:“干什么呢,我还没死呢。”
她的脸色灰败无光,笑起来十分牵强,皱着眉头,仿佛就要死了一般。
许婷婷忍不住哭道:“你这个病痨子……不是说受了风寒吗?!受了风寒是这个样子的吗!”
苏绚眼中有股暖色,轻声道:“不是受了风寒,是有人要杀我。昨晚上中了一箭,箭上有毒,差点死了。幸好救得快,不然你还真见不着我了。”
许婷婷骇得面无血色:“你在说什么!谁要杀……”
苏绚:“想我死快点你就再嚷大声些。”
许婷婷惊魂未定,低声道:“你到底得罪谁啊,谁那么狠非要杀你不可?!”
苏绚咧了咧嘴,始终觉得不该把许婷婷牵扯进来,她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日后还是该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为好。
许婷婷急道:“说话呀!”
苏绚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深得皇恩荣宠惹人眼红嫉妒了,又或者是位高权重成了别人的眼中钉,都欲除之而后快吧。”
许婷婷:“那该怎么办……要不、要不你告诉霍将军?他一定能保护你啊!”
“不。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也要替我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知道么?”
苏绚语重心长道:“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不懂。你要是真不想我出事,就一定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懂么?”
许婷婷:“可是……”
苏绚:“我知道该怎么明哲保身,你不用担心我……”
许婷婷满眼通红,怒道:“屁!知道明哲保身还被人害成这样?!”
苏绚道:“这次是一时大意,以后留个心眼提防着就……咳咳咳……”
苏绚痛苦地皱起了眉,昏睡过去。许婷婷吓得手足无措,急得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面。
鹿儿道:“小姐需得静气养伤,施侯小姐还是改日再来探望罢。”
许婷婷:“她不会有事的对罢?”
鹿儿郑重点头,严肃道:“此事万万不能与外人说,知道么?”
许婷婷不住点头应允,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看一眼苏绚,又忍不住想哭。
半个时辰后许婷婷收拾好心情,面无表情地出了屋。
王衡还在外头等候,凑过来,问道:“媳妇儿,大人无甚大碍罢?”
许婷婷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心虚道:“只是……受了风寒而已。昨晚上又一时大意疏忽,致使病情加重了……人还在睡呢。”
她眼中一有迟疑王衡便看了出来,也不多问,依旧笑嘻嘻道:“那我送你回府罢。”
许婷婷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由他道:“唔,回府罢。”
乌沉的天空在这时飘起了鹅毛飞雪。
然这般恶劣的天气并无法冷却宫内一片火热喜庆的氛围。
让时光倒回一个时辰前。
太和议事殿。
皇甫麟正与一众大臣商讨北疆雪灾之事。昨日拨出的救急粮草和人手显然不够,兼城与关雎两地受灾最为严重,冰雪一夜间覆盖了一切,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脾气也越来越大,众官员们各个心惊胆战,连着上朝议会时也是一片死寂。
就在工部副主事还在给皇甫麟汇报各地不断上升的死亡人数时,福临公公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跪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甫麟一腔怒火就要爆发,临公公喘了口气,继续道:“皇后娘娘有喜了!”
皇甫麟:“……”
群臣愣了一秒,齐齐跪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甫麟骤然被告知此事,云里雾里仿佛在做梦一般,只喃喃道:“有……喜了?孤这就要当父亲了?”
群臣纷纷笑了起来,皇甫麟欣喜过了头,脑子一片空白,又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临公公:“……”
皇甫麟意识道还没生出来,又喃喃道:“一定是男孩。孤要当……”
四老王爷笑道:“是的,陛下要为人父了。年节后需得准备亲自去宗庙祈福,愿皇后母子平安……”
皇甫麟迫不及待道:“摆驾凤仪宫,快。”
于是不到片刻,整座皇宫沉浸在一片欢庆的海洋中。
太后唏嘘道:“这三宫六院里皇儿就独宠她一人,哀家是望眼欲穿哪,终于把孙子盼来了。”
老夫人笑道:“陛下来日机会还多呢,一定是子孙满堂,太后哪里需要操心。”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方才又道:“飞虎不是也快了么,他生辰那日不是跟她表明心意了……话说,她今日又告假未来上朝?当真是恃宠生骄了……”
老夫人道:“说是昨晚又冻着了,还在睡呢。”
太后道:“她不是习武之人么,哪有习武之人这般弱不经风的。”
老夫人笑而不答,道:“太后不去凤仪宫瞧瞧么?”
这么一说,太后又想起来了,道:“摆驾凤仪宫,快。”
“皇后……有喜了?”苏绚微讶道,“这也太突然了罢……”
苏绚想了想,道:“现府内定是繁忙,鹿儿你明日进宫瞧瞧,问问高副事有何不能决断之事,报予我听,别拖着。”
鹿儿点了点头,抿了抿嘴,有股欲言又止的神色。
苏绚喝完药,一脸惨不忍睹痛不欲生的表情。
郑三①38看書网,往她嘴里塞了两颗蜜饯。
苏绚:“……”
郑三淡然道:“你要的人小哥帮你找到了,要见见不。”
苏绚咕哝道:“有几人?”
郑三答道:“四人。”
苏绚嘴里含着蜜饯,沉吟半响,道:“自然要见。子时带他们到厅内候着,莫惊扰了他人。鹿儿想说甚么,别一副想说又不说的模样,瞧着难受。”
鹿儿道:“小姐,鹿儿以为,咱是时候回南容了。”
郑三动作一顿。
苏绚脸上一下子退去了笑意,语气凝滞:“你糊涂了。敌强我弱情报有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鹿儿道:“小姐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刺客会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尽,单凭我们几人又能抵挡几回?难不成要等她斩尽忠臣掌控了整个南容时才回去?那时回去还有甚么用?”
苏绚冷冷道:“放肆。那么单凭我们几人,回去了又能如何?”
鹿儿道:“小姐……”
苏绚道:“此事我自有决断,无须多言。下去罢。予我歇会。”
鹿儿一动不动,看着她默不作声。
苏绚只觉太阳穴一阵鼓胀疼痛,疲惫道:“是不是我现在已经使唤不动你了?若是实在不想跟着我就走罢,何必勉强。”
鹿儿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没再说什么,端着药碗退下了。
苏绚嘀咕道:“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名叫“二更”的小妖精还是么有粗线,明天继续努力把它扒光了揪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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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章
子时一刻。夤夜人静。
苏绚阖眼片刻,唤鹿儿搀着,出到卧房外的厅室。室里单膝跪着四人,神色肃穆庄重。
只听那四人沉声道:“属下赵一、钱二、李四、张五。见过小姐。”
苏绚双眼微一动,看向郑三,笑了起来,揶揄道:“这名字起得好。你们早认识了罢?小哥你排第三?”
郑三墨色的剑眉英俊挺拔,双目漂亮得令苏绚自惭形秽。他眼睛帅气地眯了起来,否认道:“不认识。” 表情却是在笑。
苏绚端详郑三片刻,一哂笑道:“鬼才信你。”
苏绚用完好的左手撇了撇茶盏,若有所思。郑三与鹿儿知她要开始训话了,遂正色站好,不再作声。
静了一会,苏绚漠然道:“赵一,你既从绛城来,可知现城内局势如何。”
赵一道:“回小姐,佞臣卓姬将大部分朝臣均换成了心腹,林丞相及大学士相继被软禁。抄了镇北大将军董家,诛了三氏王侯满门。而今其又欲与金辽南国携手攻打樊国,强行收了席都统兵权,致使城内人人自危,局势动荡。”
鹿儿在一旁听着,忽道:“那个蠢女人,她就不怕与虎谋皮,最后被金辽人杀进绛城。”
苏绚冷冷道:“不、她可半点都不蠢。她当然是与金辽人串通好的,把樊国这块肥肉吃到嘴里,再与金辽人议和。但首要目的,她是要做出一番成绩。试想若是她能将南容的版图再度扩张,那些不服她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还凭甚么去质疑反对她?内忧外患一并解决,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
鹿儿静了。
苏绚道:“你手下可有细作。”
赵一答道:“回小姐,属下早在绛城内布下细作,让他们混在城内酒肆街头,打听城里大小事。”
苏绚点了点头,又道:“事不宜迟,你现就返回绛城,想方设法与林丞相及余下的未曾叛变的忠臣取得联络,告诉他们我还活着,让他们别慌乱,保持镇定,千忌打草惊蛇。”
赵一道:“属下遵命。”
苏绚继续道:“钱二、李四、张五尔等三人先留在府里,小哥给他们领份闲差干干以掩人耳目。”
郑三点了点头,苏绚一身重伤勉强下了床,此时又有些撑不住了,最后只道:“我很感谢你们能来。好好干!日后短不了你们的!”
郑三道:“此事押后再提,让李四给你先看看伤。”
苏绚神色疲倦,眼中却蕴着笑意:“竟还有神医,好啊,进来罢。”
苏绚起身,鹿儿忙扶着她进了里屋躺下,李四躬身跟了进去。其余人自觉退下了。郑三站着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跟着进去了。
苏绚也不别扭,唤鹿儿拆开纱布露出右肩。她肩上被毒箭刺穿的伤口皮肉翻出,虽上了药粉,却依旧泛黑。
李四仔细查看一番,从随身药囊中配了些粉,不安道:“小姐,属下需要一盆清水。”
鹿儿马上去打了水来,李四将药粉调开,苏绚道:“你能看出来是甚么毒?”
李四神色凝重,最后点了点头,道:“钩吻毒,由世上最毒的七蝎七蛇制成。此毒十分霸道,一般中毒者活不过三日。”
苏绚深深吸了口气,道:“能解么?”
李四解开包袱,把数个药碟,几种药粉拌匀,边忙边道:“回小姐,在这世上,此毒也只有属下能解。”
苏绚笑了起来,李四又道:“不过解毒过程十分残忍,需得把被毒腐蚀的肉剜出来,再涂上解毒药粉方才有用。”
苏绚很和蔼地询问:“没关系。你有麻药对罢?”
李四很茫然:“麻药?”
苏绚的脸瞬间铁青。
郑三走上前去摸摸她的脑袋,莞尔道:“忍忍就过去了,别怕。”
苏绚胡乱点了点头,郑三坐到她身后护着她让她靠着,对李四道:“开始罢。”
尖锐的利刀反射着冷色的白光,苏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翌日,皇宫太和殿。
皇甫麟怒到极致,将茶盏劈头盖脸朝那名跪地的大臣掷去。哗啦一声茶水淋了那人满头。
北有金辽虎视眈眈,南有南容蠢蠢欲动,派出去的劝和大臣通通无功而返。而此时南容出动所有国力,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流出,从樊国西川、左崤、右陇三省大量购入精铁与粮食,致使天下铁价粮价哄抬,供不应求。
南容国的举动只代表着一件事――无论樊国如何示好,这一仗必打不可。
面子被扫得一干二净的皇帝怒火中烧:“是谁出了先礼后兵这么个馊主意!拖出去斩了!”
殷礼哭丧着脸道:“臣罪该万死。”
皇甫麟梗了一下,烦躁道:“命先留着,等着将功折罪罢。”
殷礼欢天喜地地磕头谢恩,同时在心里开出了一朵骄傲的小花。陛下气成这样都没降罪予他,搁往时都不知去了多少条命了!这说明陛下舍不得他啊!一个臣子被皇帝舍不得,那是多么值得荣耀骄傲的事情啊!
四老王爷道:“陛下稍安勿躁。依老臣看来,南容此时内忧外患,根基不稳完全不足为惧。且南疆有镇南王驻守,想必南容也进不得我大樊半分领土。倒是金辽,我大樊需得未雨绸缪以防祸乱。”
皇甫麟闭眼思索片刻,道:“北疆不是有韩将军及铁云将军守着么。此次北疆雪灾,怎没见他们向朝廷报备。”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霍飞虎漠然道:“报了。折子在我这处。”
皇甫麟微一点头,道:“很好。众卿无事先退下罢。”
诸臣告退,霍飞虎站着不动,皇甫麟就道:“霍卿有何事要奏啊。”
霍飞虎也不废话,摊开地图,皇甫麟挑了挑眉,自觉凑过去。
霍飞虎兀自在地图上做了标记,皇甫麟瞧了会,道:“韩海英手里有二十万兵马,铁云有……四十万?战前筹备的?邦赛、兼城这两处天险决不可失,否者金辽长驱直入,要南下攻城掠地不过是几个月的事,届时大樊就真要完蛋了。”
霍飞虎赞同地点了点头,取过一张纸,拾笔润砚,仿佛在沉吟,打算写点什么。片刻后却放弃了。
皇甫麟疑惑道:“你想说甚么?”
霍飞虎道:“我再想想。”
皇甫麟好笑道:“你要想甚么?”
霍飞虎摇头不答,皇甫麟直觉出有什么不对劲,问道:“韩海英与铁云在奏折上写了甚,为何要拦下他二人的折子不让孤瞧见。”
霍飞虎话锋一转,生硬道:“你去陪皇后。”
皇甫麟愣了愣,一哂道:“皇后是要陪的,祖宗留下来的这点基业也是要惦记的……说到这孤倒是想起来了。”
皇甫麟转身回玉案上抽了本奏折出来,扔给霍飞虎。
皇甫麟眼中露出刻薄的嘲讽之意,冷然道:“孤特意差人去了趟丘隅,你猜折子都写了些甚么?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好一个瞒天过海的手段,若不是孤早起了疑心,只怕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苏绚自打醒来眼皮就开始一直跳,害得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苏绚咕咕哝哝道:“我总感觉即将有甚么事要发生了。”
鹿儿给她换好药,问道:“小姐是要出去用晚膳还是鹿儿端进来。对了,老夫人与王将军来了,齐娘正在客厅里招呼。”
苏绚道:“干娘来了怎也不叫我一声。出去吃罢,同干娘一块吃……等等,给我补点妆,别这样出去吓人。”
鹿儿道:“霍将军也来了。”
苏绚:“……哦。他来做甚?”
鹿儿道:“我怎晓得。”
苏绚不安道:“不会被他瞧出来罢?”
鹿儿道:“衣服穿厚些应该瞧不出来,小姐紧张甚么。”
苏绚白她一眼:“谁紧张了,你才紧张了。”
老夫人与霍飞虎难得来她府上吃顿饭,菜肴自然得丰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不输在将军府的气派。苏绚悲催地心想,她这几天喝药喝得连肉的味道都快忘了,这群人却在这里好吃好喝,当真是气煞人也。
老夫人伸手戳她的脑袋,揶揄道:“愁眉苦脸的,见着干娘不高兴么。还在为那事赌气?”
苏绚立马笑得跟花似地:“哪有,见着干娘怎能不高兴呢。”
老夫人笑道:“身子好些了么,气色瞧着不错。”
苏绚脸皮够厚,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好着呢,咱皮糙肉厚的可健康了。吃饭罢吃饭罢,我饿了……”苏绚见众人表情地凝重地看着她,茫然地找不着北,问道:“怎了?”
齐娘笑了笑,没说甚么,给她夹了菜。
苏绚咧了咧嘴,笑着给老夫人夹菜,老夫人看着孝顺懂事的孩子很欣慰。
王衡盯着她看了一会,视线最后固定在苏绚肩上,忽地道:“大人右手不是康复了么,怎还用左右夹菜。”
苏绚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前阵子不是伤了么,用左手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王衡道:“既然好了,应该改过来才是。”
苏绚干笑两声,道:“那是……当然。呵呵。”
霍飞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苏绚愣住了。他的瞳孔发暗,幽深到底,漆黑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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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章
苏绚不知怎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莫名觉得心虚不已。
苏绚笑了笑,问道:“虎哥,怎么了?”
霍飞虎避开她的视线,埋头吃饭。
苏绚愣了愣,笑容僵在唇边。
老夫人笑道:“无需理会他,你多吃些。”
苏绚点头应了声。一席晚宴在诸人迥异的心思中悄然度过。饭后,餐桌撤了菜,侍女供上暖炉,众人便在厅里聊天。从今年怪异的天象之变到北疆雪灾再到皇后娘娘身怀龙子,苏绚全副心思都在霍飞虎刚才那个锋利的眼神上,均是心不在焉敷衍地应了。
老夫人道:“飞虎怎也不爱说话,不爱说话的性子可真要不得。”
齐娘笑道:“这才稳重些,哪像她性喜嬉皮笑脸的。”
老夫人瞧见苏绚一脸呆滞木讷,担忧地上前探她的额头,道:“怎么了,又头疼了?”
苏绚心事忐忑,怎还能有好脸色,表情十分茫然:“甚么?”
老夫人道:“来,干娘搀你回屋歇着罢。”
苏绚急忙道:“怎敢劳烦干娘,我自己可以的。”说罢扶手站起,然脚下却是丝毫无力,一头便朝老夫人栽倒而去。
鹿儿脸色大变,箭步上前扶住了她。苏绚脸上露出了痛入肝髓的神色。
原本出面,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然而她却在排山倒海的疼痛中败下阵来。
做戏一场,反倒弄巧成拙。
她中毒至深,有可能会失去右臂,李四说得慢慢来,急不得,这是实话。然苏绚却不,她火急火燎,总觉得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再也耗不起。
而此时才是暴风雨真正来临的时刻。一道圣旨宛如滚滚天雷,震惊了整座樊丹城里里外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务府大臣苏绚大逆不道,欺君犯上,其罪当诛。念其昔日功勋,免去死罪,罢其一品大臣及一品侍卿之职,府内家产尽数充入国库,收押待审。钦此。
就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未得反应之时,又一记天雷轰然炸开。
霍飞虎在四周惊奇的目光中将昏迷中的苏绚从刑部接入将军府,并且在有生以来,头一次与皇帝起了争执。
不到三天时间,樊丹城内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看门打狗的小厮,斟茶倒水的丫鬟……所有人都知道了。
只有苏绚自己不知道,因为她还在昏睡。
她不知道自己的抱负与计划在一觉醒来,都成了春秋大梦,风过无痕。
几日后苏绚从沉睡中醒来,浑浑噩噩,头痛欲裂。房内一片寂静,只闻屋外雪声簌簌。
苏绚咽了口唾沫,哑声喊道:“来人,鹿儿。”
很快有侍女应声而入,来的却不是熟悉的人。
苏绚巡视一遍屋内,瞳孔倏然收缩,压下心中疑惑,问道:“这处是将军府罢,能否去请老夫人过来一趟。”
那侍女低声答道:“回小姐,老夫人清早入宫还未归来,请稍等片刻。”
苏绚坐定思索,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觉醒来会在这里,一时间千头万绪疑惑重重不知从何想起,脑子乱得很。侍女端来热水和吃食,看样子是要伺候苏绚洗漱更衣。
苏绚道:“先退下罢,我自己来就行。”
她小心拆开纱布,见右肩的伤口已经结痂,呈现一片粉红色。苏绚暗自心惊,由此看来她竟是一觉睡了七八日有余。苏绚迅速将自己收拾妥当,吃了些东西,出了屋。
屋外有侍卫守着,见苏绚出来,立刻拦道:“小姐请回屋里歇着。”
苏绚漠然道:“让开,本官要回府。”
侍卫固执道:“小姐请回屋歇着。”
苏绚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嘲道:“本官是去是留何时由得你们来决定了?让开。”
侍卫不为所动:“将军有令,待他回府之前小姐不得外出。”
苏绚皱眉,脸色徒然变冷。守门侍卫警惕地看着她。
正僵持不下之际,霍飞虎终于回来了。现在时辰尚早,他显然是接到了消息才赶回来的。王衡紧随他身后,神色是苏绚从未见过的沉重。
然见了苏绚,他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问道:“大人醒了,感觉好些了不曾。”
苏绚不理他,定定地望着霍飞虎,漠然道:“虎哥这是何意,能否予我个解释。”
霍飞虎淡淡道:“随我来。”
苏绚道:“我要回府。”
霍飞虎也不理她,兀自转身走了。
苏绚勃然大怒,冲着他的背影吼道:“我凭什么要对你言听计从!你以为你是谁霍飞虎你别欺人太甚!我不是你的奴仆!”
苏绚冷冷道:“咱们走着瞧。”
王衡去拦:“大人!”
霍飞虎道:“让她走。”
苏绚一人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街道,飞雪漫天,寒风凛冽,苏绚这回是真的觉得冷了。她呆呆地望着那贴满封条的大门及门上张贴的那张告示,犹如当头遭了重锤,脑海中一片空白。
真的很冷,雪花落到她肩头,如冰刀刺入心骨。
她早该料到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原来天也不助她。
苏绚站立了许久,直到夜幕笼罩,冰雪融化,浸湿了她的衣裳。
老夫人从宫里回来,听了消息急忙赶去找她。见了她这模样,当即红了眼眶,眼中泪花隐现,唏嘘道:“傻孩子,你这是何苦呢。”
苏绚麻木地看着她,从始至终,只是麻木地看着她。
老夫人接过热毛巾亲自给她擦脸,捂手,不住安慰道:“官场①38看書网得很,今朝荣宠明日囚牢,谁说得准呢。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别往心里去……人在就好,活着就好。干娘不管你是谁,甚么大臣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哪怕成了小叫花子干娘都向着你,都疼你,知道么?”
苏绚点了点头,低低“嗯”了声。
老夫人道:“齐娘她们也会救出来的,别急这一两日,干娘给你想法子……”
苏绚眼眶通红,又点了点头。
老夫人笑道:“这会安心了罢,肚子饿了不曾。”
苏绚道:“饿。我想在这屋里吃。”
老夫人道:“还在生你虎哥的气?”
苏绚道:“不是。”
老夫人道:“口是心非,一块用膳都不愿,还不是在生气?”
苏绚低着头道:“困,懒得动。算了,干娘去吃罢,我不吃了。”
老夫人拿她没办法,只好道:“不吃不成,干娘差人予你送来,要吃光知道么。”
苏绚即从那日起便不再出房门半步,白日里有许婷婷过来陪她。老夫人在与皇甫麟周旋,三日后终于说服皇甫麟下旨赦了原苏府几十口人无罪。
霍飞虎再次见到苏绚也是在三日后。苏绚仿佛一夜间瘦了很多,眼中璀璨闪亮的光芒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邃黯然的促狭神色。她默默地与齐娘、季姐、梅子一一相拥,每个人都抱了很久很久。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于是愈发小心地与她相处,生怕提及不该提的,使她不快。
是夜,苏绚抬头看着夜空飞雪呆呆出神,郑三给她披了件裘大衣,道:“伤好些了么,让李四先给你瞧瞧。”
苏绚不吭声,郑三又道:“你有伤在身,霍飞虎将你接走,我们料想你应当不会有事,所以选择按兵不动。”
苏绚道:“万一我不幸死了呢。”
郑三凝视她的双眼,道:“没有万一。”
苏绚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如果没有万一,我们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
郑三沉默了。
苏绚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郑三看着她。
苏绚:“在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只能眼睁睁地束手无策,说没用都是轻的,简直就是个废物。我这么一个废物,你们还要对我尽忠?”
郑三两道剑眉不悦地拧成一团,沉声道:“臣子为君主尽忠乃是古往今来天经地义之事。你身系整个南容的兴衰荣辱,尽忠于你便是尽忠于南容,也是尽忠于我们自己。男儿顶天立地,守护君主便是报效于国家,更是成全他们自己,就算你是个废物,我们也有义务与责任效忠予你,懂么。”
苏绚挑了挑眉,眼中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调侃道:“臣子?什么臣子?小哥,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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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章
郑三僵硬地牵了牵嘴角,知道中了苏绚的计,表情有些无奈。
苏绚揶揄道:“这会怎变哑巴了,方才不是满腔赤诚正义滔滔不绝的么。”
郑三笑道:“喜欢哑巴就是哑巴。”
苏绚揪着他的领口逼问:“不要避重就轻,说,到底是谁。”
郑三满眼温暖神色,他垂目凝视苏绚的双眼,似是想要吻下来。苏绚怔了怔,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些。
郑三笑了起来,有种大获全胜的惬意感。
苏绚恼羞成怒,冲上前去抬起手压下他的脑袋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郑三:“……”
鹿儿:“……”
苏绚一抹嘴,得意洋洋地甩他一眼,心想跟比脸皮厚,谁怕谁啊!
郑三看着她有点发愣,半响后不太确定地问鹿儿:“是不是该喊非礼?”
鹿儿的脸腾地黑了!
苏绚道:“快回答,不然再非礼。”
郑三指着自己的嘴,欣然笑道:“好啊。亲这。”
苏绚噎了一下,一张老脸诡异地红了,她忿忿地瞪了郑三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怒道:“家说亲就给亲,个没节操的东西!”
郑三:“……”
郑三倏然一阵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苏绚没好气道:“还偏不想知道了,以后也别告诉。告诉也不听!鹿儿,给他一脚,踹他出去。”
鹿儿慕然转身,郑三色变,连忙抽身后退,鹿儿连环腿出,郑三抖着肩膀闪出了屋外。
霍家富豪,完全把苏绚当成自己,给她备的院落也是最好的。院处东厢,邻着老夫。院内收拾得极为干净,花园宽敞更有假山小池,十来间卧房拥着主卧房,冰雕雪砌,宛如一处间仙境。
苏绚一行都住这院里。自己与鹿儿睡主卧,苏绚睡内间,鹿儿睡外间。
一宿再无话。
翌日苏绚起得甚早,时值寒冬,满院梅花沁香味飘来。她出了屋,望着院内一片冰天雪地之景,心中一动。苏绚提襟转出长廊,站雪地上深深吸了口气,跳了起来。
不久之后院内诸陆陆续续醒来。端着热水的侍女,捧着早膳食盒的下,巡卫的士兵穿过长廊时转头,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苏绚自从升任内务府大臣一职之后便再没有过空闲的时候,险些因此荒废了舞技。而今磕磕绊绊也跳不连贯,一个旋转便会栽倒雪地里。
苏绚满身雪渣爬了起来,跳了会又再次栽倒下去。
反反复复数十次。
所有看着苏绚狼狈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苏绚把自己埋雪堆里,也跟着笑了。
她冻得满脸通红,朝齐娘飞扑过去,一身寒气把齐娘冷得直哆嗦。
齐娘嗔笑道:“猴子,大清早的瞎折腾甚么。”
苏绚道:“高兴。们都好好的,要感谢老天爷,它终于开了一次眼。”
季姐把她从齐娘身上撕下来,道:“不是老天爷开眼,是老夫仁德施厚,怎不谢老夫。”
苏绚扁嘴道:“知道了。季姐姐抱一个,来……”
季姐淡定地把她戳开,鄙视道:“离远点,可不想这鬼天气里受了风寒。”
苏绚很哀伤,扭头去找老夫要安慰。
是年十二月初七,金辽南国突袭樊国兼城。
是年十二月初八,南容举兵攻打樊国屏槐,与金辽南北夹击,大战一触即发。
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蔓延,战况激烈。
大樊一时之间四面楚歌,成了众矢之的。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苏绚目光停纸图上,眉头紧蹙,喃喃道:“这一仗大樊实是太被动,注定是要吃亏的。”
赵一道:“回小姐,据国内透露的消息,金辽此役举兵恐有百万之多。从突袭兼城到包围樊国整个北疆沿线只用了短短数日,显然是早已计划周全,铁了心要将樊国攻下。”
苏绚刹那间动容,心内涌起一股寒意。大樊北疆三省总共就六十多万兵将,有十多万还是战前征来的新兵,加之受雪灾重创物资匮乏,简直是困境重重。而金辽本就擅长冬日作战,兵强马壮不说,此番又是细心筹划。大樊要如何才能抵挡这场来势汹汹的战役。
苏绚沉思半响只觉头疼不已,话锋一转,问道:“国攻打屏槐是何领的兵?”
赵一道:“回小姐,是二氏王侯一派的徐奉威,现任出征大元帅。”
苏绚回忆中搜寻一遍才想起这,不觉嘲道:“原是仗着皇族关系席都统靡下的那位副将?”
赵一恭敬道:“回小姐,正是。”
苏绚戏谑道:“她还真是仗着南容的地形优势为所欲为毫无所惧啊。”这南容与樊国接壤之地丛林险峻,群山万壑,崎岖盘折非当地居民不足以熟悉环境。即便是外敌攻入也是死地重重。而樊国与南容接壤的南疆地势平缓易攻难守,若不是有霍徵这鼎鼎大名的猛将驻守,南容不定早就攻了。两国交战,不进则退,战况明显有利于南容,因而苏绚未将其放心中重视。
然而战事一开,必有伤亡。这却是一国之君不得不权衡考虑之事。
苏绚抬眼,见赵一风尘仆仆头发散乱,满脸风霜还未及褪去,显是自绛城归来还未歇得片刻便找来了,遂道:“辛苦了,先下去歇会罢。”
赵一领命告退,苏绚闭眼思索片刻,复又睁开,看着桌案上方才赵一呈上来的信件。
一室静谧。
苏绚端详鹿儿,少顷后笑道:“鹿儿过来,将这信念念,看看林丞相予写了些甚。”
鹿儿一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低声道:“这等机密,小姐还是自己看罢。”
苏绚笑意更深,调侃道:“要单手如何拆开这信?”
郑三一哂道:“小哥先帮瞧瞧,再说予听,成不?”
苏绚欣然道:“成。”
郑三拾起信封,将信纸潇洒掸开,仔细过目一遍,清了清嗓正色道:“他说得知还世激动得夜不能寐高兴得老泪纵横,又说有天命身,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
苏绚:“谢谢了。拣关键的说。”
郑三:“他说让稍安勿躁,如今国内各族势力散乱错杂难以凝聚,所以还不是与卓姬正面较量的时候,让耐心等待,且保重身体。”
苏绚眯着眼疑惑道:“他让等甚么?等卓姬将各族势力凝聚了,再来对付?”
郑三道:“不。想丞相言下之意是,只需稍经一段时日,便能知哪一族是始终忠诚予,哪一族是怀着私心,到时再做打算,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苏绚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不知又思量何事,许久后方道:“说得有理,但谁又能料到未来情况会如何发展,们不可能干坐着等机会来找们。”
郑三知道她心有所想,会心一笑道:“说,小哥便去帮做。”
苏绚静了静,又缓缓摇了摇头:“让再想想罢。”
屋外有细微脚步声临近,三同时警觉。须臾后有侍女低声道:“小姐,施侯小姐来了。”
苏绚揉了揉脸,出了口长气,吩咐道:“让她进来罢。”又对鹿儿郑三道:“们先下去罢。”
苏绚将那封信扔进火炉里烧了。许婷婷皱着脸闷闷不乐地走进来,她身旁一屁股坐下。
苏绚道:“又是哪个混帐东西惹得大小姐您不高兴啦?”
许婷婷:“哼!”
苏绚捧着一颗心安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说出来让开心一下呗!”
许婷婷凶狠地瞪她一眼,怒道:“们这些混帐没一个好东西!”
“们?”苏绚眨了眨眼,接着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道:“王衡那混帐东西又惹不高兴了?”
许婷婷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炸毛道:“他算哪根葱!犯得着为他影响心情?”
苏绚眉飞色舞地附和道:“对对对!他就是个屁!连葱都算不上!”
许婷婷卡壳,整整安静了三分钟。
苏绚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惊疑不定地戳戳她,道:“咋了?”
许婷婷:“……”
苏绚看着她,疑惑道:“边关打战,他最近不是忙得很么,住府里都难得瞧见他一面,他又是怎么惹着的?嗯?”
许婷婷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她带进沟里了,这脾气怎么发都不是。
苏绚笑得恶劣:“家每天去找,给做牛做马地使唤,嫌家烦,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家不去找了,还莫名要受的气。他是二了点,但也不至于要被欺负成这样吧?”
许婷婷阴恻恻地打量她半响,危险地道:“是教他这么做的对吧?以前学校就是这样,就擅长玩阴的。”
苏绚露出无辜纯洁特让有想抽她的欲望的表情:“这跟有半毛钱关系吗?”
许婷婷额上青筋一暴。
苏绚很友好地询问:“如果实是不喜欢他的话,可以试试帮去跟他说说,让他面前从此消失。虽然不是他甚么,但是说的话他多多少少会听那么一点点点。”
许婷婷额上青筋再暴,握紧了拳头。
苏绚很善意地建议:“可要想清楚了哦!这世上除了他恐怕没有第二个正常的男能忍受那令发指的烂脾气了,那么这辈子就只能去当个小尼姑了。哦不,绝对不可以去当尼姑,否者会影响小尼姑心目中的形象的……”
许婷婷再也忍不住了。
苏绚:“来!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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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章
今晚实在难得,霍飞虎与王衡竟准时回府吃晚饭了。不过两人瞧上去都是一副疲倦之极的模样,王衡更甚,一脸愁云惨淡。
所有人都受了边关战事的影响,脑中不觉绷着一根忧愁的弦,席间笑语声也变得少了许多。
饭后散席,苏绚一人去东苑找王衡,打算把今天许婷婷来过的事儿告诉他。奈何东苑实在太大,找了许久都不见王衡人影,倒是莫名其妙地被执勤侍卫带到了霍飞虎的书房里。
苏绚无语:“……”
霍飞虎意外:“……”
苏绚道:“我来找王衡,他不在对罢……那我先走了,打扰了。”
霍飞虎道:“他等会过来。”
苏绚点头道:“那我去外头等他。”
霍飞虎道:“坐会。”
苏绚头也不回,背对他道:“不坐了,不打扰你。”
“为何不坐。”霍飞虎募然起身道:“我想清楚了,可你却嫌弃我了,是么。”
苏绚脚步一顿,呼吸微微发颤。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炭火燃烧发出时的劈啪声。苏绚脸色绯红,听到身后有低沉的木屐声靠近。
霍飞虎乃是内家功法高手,行走时步伐声被刻意压住,并不响亮。然而苏绚却心跳如鼓,震耳欲聋。
霍飞虎抬手搭在她肩上,将她转过身来。苏绚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面红耳赤,呼吸又重了些。
霍飞虎注视她的双眼,低声说:“虎哥倾慕你,想同你过一辈子,你答不答应。”
苏绚:“……”
霍飞虎声音平稳,冷漠而温情,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练了无数次的稿子,缓缓道:“你不是我的奴仆,也无需对我言听计从。你想要我做甚么,你说,我就去做。你不高兴时也可以打我,骂我,踹我,刻薄我也无妨。”
苏绚忍不住笑了声,嘀咕道:“还刻薄你呢,谁有那个胆子。”
霍飞虎莞尔,继续道:“我以后会多说话,多了解你,你别生气了。”
苏绚抬起头,看着霍飞虎,忽然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似是第一次认识他,过往的霍飞虎留给她的印象,在她的脑海中与现在奇怪的表现重合起来,苏绚忍不住重新打量他。
霍飞虎却别扭地将头转向一边,脸颊有抹难言的微红。他是擎天挚日的王侯大臣,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惯了的,加之脾性冷漠,几时如此温和讨好地与人说过话?如今既说得出口,也不知是在私底下练习过多少次了。
苏绚心中感动,万千滋味涌上心头,险些红了眼眶。然而现实却是不容她感怀动心,她渐渐冷静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苏绚动了动肩膀,道:“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前提是,你得先松开我。”
书房内炉火旺盛,暖意如春。苏绚坐着不吭声,霍飞虎看着她也不吭声,两人便静静坐着,都有些尴尬。
这木头竟然跟自己告白了!苏绚打死都预想不到会发生这么狗血的情节,且霍飞虎始终不向她探究她的身世,苏绚反而隐约觉得有点不安,一时间有些惶怃。
霍飞虎见她心不在焉,神色复又黯淡下去。从何日何时起自己对这人动了真心,他其实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对她动心,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她豁达,不怨天尤人,有种坦然承受一切的勇敢。
也许是因为她诚善,对萍水相逢之人亦能不舍不弃待如一家,让他对照自己,从而心生感慨。
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她璀璨夺目的笑容与双眼磊落坚定,不掺半点杂尘的纯净。
自古往往先动了情的人,注定要经历一番苦痛。
“怎么不说话。” 霍飞虎道。
苏绚随口道:“虎哥今天怎这么多话,平时不是木得很么?”
霍飞虎一怔,两眼深邃带了几分失望之色。 片刻后鼓起勇气,想再说点什么。
苏绚早他一步:“你怎不问我是谁。你也早就怀疑我了对罢?”
霍飞虎终于沉默了。
苏绚一哂道:“关键的时候,你总能不说话。”
霍飞虎平静道:“娘亲也知道。她说你这么做必有难言之隐,我们无需刨根问底,要相信你。”
苏绚猛然抬头,映出满眼震惊之色。
苏绚难以置信道:“你们……”
霍飞虎:“你也可以使唤我……你只要说,虎哥,去给我把什么事办了,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去帮你做。”
“行了,别说了。”苏绚忽然在一刻后悔了,早知道她就不该坐下来,更不该与霍飞虎讨论这件事。现在要怎么收场才好,真是令人头疼。
苏绚静了很久,最后道:“虎哥……你让我再想想……”
霍飞虎不答。
苏绚心乱如麻:“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一年……不、三年,待我完成心中所想之事,再回复你。”
霍飞虎道:“你会答应么。”
苏绚难堪道:“不、不一定……”
霍飞虎静了。他看着苏绚,房内一片死寂般的静谧。
房门被敲响。
王衡的声音传来:“将军,您找我?”
苏绚低声道:“如果不行的话……也不必太过在意,我可以当做方才甚么都没听到,我先回去了。”
苏绚出门时与王衡撞了撞,然而却顾不上这许多,把来时的目的也忘了,满脑子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翌日,早朝。
前线战报。
“报――北疆兼城告急!韩将军请求支援!”
原本炸开了锅一样的朝堂登时落针可闻。
只见那报信的将士浑身脏污,瞳孔凹陷,艰难道:“陛下,金辽百万大军压境,二十万大军攻打兼城,韩将军率兵与其大战一天一夜,金辽援兵不断……兼城快守不住了……求陛下派兵、派兵……”那信使说着说着,头渐低了下去。
从兼城至樊丹,快马两日两夜毫不停歇,竟是活活给累死了。
皇甫麟听到了满场百官的抽气声。一众武将纷纷甩袍下跪,义愤请缨。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北疆战况迫在眉睫,处处吃紧。然筹集兵马需要时间,从中原地区调兵至北疆需要时间,战场形势不定顷刻有变,哪里还来得及。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但却都束手无策。
一殿寂静。
霍飞虎道:“陛下。”
所有人闻之一凛。霍飞虎做事既有分寸又有计量,话不多却能定乾坤,声不高但可震朝纲。但凡他开口,便说明事情仍有转寰的余地。
皇甫麟木然道:“霍将军有何提议。”
霍飞虎道:“可从河渊、枫城调十万将士至兼城。”这两处离北疆最近。
皇甫麟道:“需要多少时日。”
霍飞虎道:“三日。”
皇甫麟冷漠道:“霍将军觉得,兼城还能撑住三日么。”
霍飞虎甩袍跪下,威然道:“臣愿领兵前往,只要两日。十万做后备军,补给前线。”
“不行!”傅清坚决道:“臣请陛下命臣领兵前往兼城!霍将军决计不能去。”
殷礼不甘示弱道:“陛下,微臣才是兵部主事,理应微臣率兵前往支援!”
霍飞虎皱眉。
皇甫麟道:“够了。丞相是何看法。”
施侯博躬身道:“回陛下,臣以为,霍将军乃最合适人选。如今北疆军中士气挫败低迷,霍将军在军中声望极高……”
皇甫麟:“够了。太史。”
太史毕华宴郑重道:“陛下,臣附议。”
“微臣附议。”
“末将附议。”
……
皇甫麟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只要守一夜,撑不住就撤退,等援军支援,无论如何不能死守……活着回来。”
霍飞虎莞尔,皇甫麟又道:“老夫人由孤替你照顾,别担心。”
霍飞虎点了点头,片刻后朝皇甫麟单膝跪下,行了一次庄重的跪拜礼。随即在皇甫麟复杂难言的目光注目下走出太和殿,孤独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皇甫麟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喃喃道:“一定得活着回来,否则孤要如何向你霍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霍飞虎只从禁卫军中抽出一千名精锐,火速回了府,召来得力手下在书房内重新制定计划。
苏绚察觉府内气氛有些不寻常。侍卫均是步伐匆忙,神色慎重庄严,令她隐隐觉得不安。
远远的,王衡苦着脸牵着匹马从十几步外走过。只见那马浑身火红,一缕马鬃金黄,双目乌金发亮,犹若神驹。
苏绚不禁心中赞叹,赶忙喊住他:“王衡!”
王衡满眼通红,眼里蕴着泪,却垂着脑袋不让她瞧见。
苏绚心中一惊,问道:“怎了,发生何事了?”
王衡偏头去捋马鬃,哽咽不答。
苏绚踹他一脚,怒道:“快说!”
王衡欲言又止,最终道:“将军要上前线支援兼城,他不带我去。”
苏绚一愣,随即浑身冰冷,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
苏绚:“怎么突然就要……兼城这就撑不住了?他现在在哪?”
王衡抹了把泪:“在祠堂里,与老夫人告别呢。”
苏绚怒道:“哭甚么!打个仗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苏绚眉头拧着,心里有点火,一脸戾气往后院祠堂走。走到半路,步伐逐渐变缓,最后茫然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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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章
阴沉了大半个月的雪天终于放晴了。淡薄的阳光中苏绚看着霍飞虎背着光朝她走来,那一刻她有种错觉,霍飞虎似乎想将她抱怀里,低头吻下来。
然而他苏绚眼前停下,站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做。
苏绚漠然看着他,声音平淡得近似乎无情,她说:“虎哥,要去兼城。”
霍飞虎答:“是。”
苏绚:“那干娘怎么办?”
霍飞虎低头注视她,淡淡道:“还有。来。”霍飞虎从身上取出一物,欲予苏绚带上。
苏绚一眼便看出是那块玉锁,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避开了。
老夫从祠堂里出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霍飞虎莞尔道:“待虎哥从北疆回来,就等三年。”
苏绚道:“不会答应的。”
“没关系,不答应也等。”霍飞虎伸手强硬地把她拽了过来,下一瞬将温热的唇贴到她的额上。
苏绚:“……”
苏绚像只受了惊的刺猬,猛地推开他,竖起了全身的利刺。
霍飞虎微微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宠溺与舒心神色,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被苏绚一手打开,便伸手再揉。
苏绚忍无可忍,压抑着声音咆哮道:“够了!头发都乱了!”
那时间府内脚步声响不绝,士兵集队奔向府外正门,井然有序。
霍飞虎牵着苏绚走,苏绚挣了几次都挣不开,索性让他牵着走了。
两出了府门,是时只听一声悍气十足的厉喝声:“跪!”
五百名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单膝跪下,齐声大吼道:“参见将军!”
那声又喝道:“跪稳了!”
霍飞虎漠然道:“起来。”
苏绚抬头看这些士兵,竟是清一色身长八尺,只比霍飞虎矮了半个头,皮甲收拾得齐整。
他们背后挎长弓,腰间佩着一把两尺长的大刀,胡茬刮得十分干净,五官英气十足。从将军府里出来的,显然不是禁卫军,然其气势却是分毫不减甚至更为威猛。
苏绚深吸一口气,问道:“虎哥,这是……的兵?”
霍飞虎点了点头,苏绚心中一震。这就是传说中霍飞虎的亲卫队,比禁卫军更神勇更铁忠的亲卫,只听命于他一的私军。
可是……
“他们后府。”霍飞虎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若是想去瞧瞧,就唤王衡带去。”
说话时,最后才得了消息的诸纷纷赶来送别。王衡垂着脑袋牵着马也过来了。藩宁难得红了眼眶,道:“恭送将军,谨祝将军武运昌隆,早日凯旋归来。”
所有道:“祝将军所向披靡,四海归心,早日凯旋而归。”
霍飞虎一一看向众,热泪盈眶的梅子、唏嘘感慨的齐娘、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的季姐、蹙着眉的鹿儿……最后与郑三相视。
霍飞虎道:“替照顾她。”
郑三一哂回道:“那是应做之事,不劳将军费心。祝将军凯旋。”
霍飞虎不可置否,看向苏绚,仿佛期待她说点什么,然而苏绚什么也没说。
霍飞虎又等了片刻,气氛有些尴尬,苏绚始终不开口,霍飞虎便朝方才那发号口令之道:“都准备好了?”
那道:“按将军的吩咐做足了。”
霍飞虎遂朝身后众一拱手,提缰上了马,对王衡道:“照顾好娘亲。”
火红神驹一声长啸嘶鸣,队伍浩浩荡荡奔腾离去,那为首的男策马扬鞭,灰白的天际之中渐行渐远。
那一刻苏绚心中的感觉是,空荡荡的,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他带走了,缺了一块,痛得要命。
那天下午,苏绚与老夫是霍家祠堂里度过的。午后寂静,两促膝相坐,老夫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开始与她说话。从她儿时的生活到霍飞虎生了病不吃药的坏毛病再到与她相识,点点细微处都记忆得清晰透彻,那分明是铭记于心,念入骨髓!
然说到最后,苏绚一张老脸忍不住红了。
老夫和颜笑道:“那时就想不明白啊,怎就莫名其妙地认了个干女儿呢?明明是去找媳妇儿的啊?”
苏绚那表情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半响才吱唔道:“干娘,其实没您想的那么好。这坏毛病特多,不值得您这样……”
老夫嗔怒道:“值不值由干娘说了算。再说了,飞虎那小子不也喜欢么,他也觉得值……”
苏绚满脸通红,梗着脖子道:“他才不……也不……反正……咱就一直这样不行吗?”
老夫长长一声叹息,“若是有甚顾虑之处不妨与干娘直说,干娘能帮得上的一定帮。又或是飞虎有何让不满之处,说,干娘让他改改,那孩子一身坏毛病……”
苏绚面容悲惨:“干娘!您到底瞧上哪一点了?您说!”改还不行么。
老夫微一愣,看她两眼,斟酌许久,再看她两眼,还是无语。处一块的时候觉得这孩子太称心了,但真要说称心哪儿一时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苏绚无精打采:“得,算是明白了……”
老夫道:“哪儿都好,真要说那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道不尽……反正干娘是认准这儿媳妇了,谁也抢不走。”
苏绚有气无力:“哦。”
老夫欣喜道:“这般说来,是答应了?”
苏绚奄奄一息:“能否不答应?”
老夫一口否决:“不能。”
苏绚:“……”
老夫缓缓给她捋头发,唏嘘道:“干娘知道委屈了,日后待飞虎回来了,让他好好补偿……”
苏绚静了静,问道:“干娘,高兴些了么?”
老夫微笑道:“高兴。”
苏绚道:“虎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他那么厉害,铁定把敌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的。”
老夫点了点头,缓缓道:“他平日里也时常出个远门,大半月不回来,这次不也是出趟远门而已么,有甚好担心的。”
苏绚心中一阵酸涩,忍不住揽着老夫,轻声道:“干娘,去把虎哥带回来,好不好?”
老夫笑了起来,正逢这时有婢女过来,请两去用晚膳。
原来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晚饭吃完,苏绚有些困倦便提早回了屋。屋里只有随行的鹿儿。
片刻后李四与郑三相继赶来。
苏绚危襟正坐,脸色一片肃然。
“李四,过来给瞧瞧那肩伤,还需多久才能彻底好起来。”
李四听命上前查看,少顷后道:“比之未受伤之前,小姐感觉如何?”
苏绚微一思量后道:“未受伤之前这手曾经断过。康复之后力量明显稍逊一酬。现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总觉得这手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完全掌控不了它。”
李四遗憾道:“回小姐,小姐中箭时未来得及解毒。属下来时已晚,箭上剧毒已使右臂各处经脉受损……”
苏绚一时愣怔,郑三皱眉道:“的意思是好不了了?”
李四道:“是。能恢复到这程度已经是托了各种珍稀药材之福……”
郑三一脸戾力转过身去就要揍他,李四被吓了一跳,连忙跪道:“小姐息怒,是小姐洪福,自有上天庇佑……”
苏绚低声喝道:“小哥做甚么,过来!”
郑三道:“他欠教训。”
苏绚:“才教训呢。李四先下去吧,鹿儿也先下去,小哥过来。”
郑三双手并拢着,吊儿郎当地走到桌案前,笑道:“小姐有何吩咐。”
苏绚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不得了了,竟然当着面要打,说要怎样治的罪。”
郑三一哂道:“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绚:“吐出来让瞅瞅?”
郑三:“……”
苏绚道:“既然好不了就算了,咱不强求。来,小哥字写得也漂亮,帮写封信罢。”
郑三很识趣地开始研墨,问道:“写甚么。”
苏绚抿嘴不答,显然也是思索。她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眼神变换了好几次,时而炽热时而阴冷时而犹豫,半响后道:“念,写。”
郑三勾了勾嘴角,站到她身旁。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郑三的脸色一点点结成冰霜,冷得渗。
苏绚视若无睹,温声问道:“小哥将这信帮送去,成不?”
郑三面无表情道:“早就想好的还是临时起的主意。”
苏绚疑惑道:“有甚区别?”
郑三直直地望进她眼里,道:“有。早就想好的,帮。临时起的,不帮。”
苏绚:“还可以讨价还价的?”
郑三不答。
苏绚解释道:“前两日就想好的。说过咱不可能坐等着机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此时北疆告急,正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苏绚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立时带了几分隐约的调笑之意,揶谕道:“小哥不会是吃醋了罢?”
郑三漠然不答,待信上墨水风干,将其小心折了起来。
苏绚笑着去捏他的脸,道:“别这样,再笑一个嘛。”
郑三很配合地笑一下,不过笑容里却是令苏绚心惊的自讽与悲凉。
苏绚动作一僵。
郑三道:“是想要的太多了,险些忘了自己仅是个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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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章
苏绚打断道:“谁说只是个侍卫,还是的……”
“兄长?”郑三嘲讽一笑,“的兄弟姐妹是南容的苏氏王族,待他日重夺江山,无论是兄长还是侍卫,想必见都见不完罢。”
苏绚静了片刻,漠然道:“小哥,不是为了而活的,也不是为了而活的,们都还有别的事得做,这世上没有谁是必须忠于谁的。说过了,想要的那些给不了,所以对的好,时时刻刻都记着。还要怎么做?把旁的都赶走了,留下一个么?”
苏绚冷冷道:“这是不可能的,从前不可能,如今更不可能。”
郑三望着地面发呆,一动不动。
苏绚道:“恨,对罢。”
一如所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苏绚莞尔道:“如果恨就走罢,一天到晚面前晃,大家不是各找不自么?”
郑三轻声问道:“要走去哪儿。”
苏绚:“天大地大,总有想去的地方。”
郑三轻巧笑了起来,道:“这信要何时送去。”
苏绚:“……”
苏绚彻底被他打败了,勃然怒道:“耍嘛?!明晚上就给送去!”
“可以这么想。”郑三潇洒转身,道:“下去做准备。”
苏绚道:“没让走,回来!”
郑三又走回来,看着她道:“身子要紧可别气坏了。把东西给。”
苏绚从一堆书册中准确地抽出一张图纸,恶狠狠朝他扔去,骂道:“混帐王八蛋!”
郑三:“多谢夸奖。”
苏绚:“……”
第二日晚,皇宫,凤仪殿。
皇甫麟读完手中信件,当即气得暴跳如雷,朝着殿外晚来一步的御林军吼道:“刺客简直把这当他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群饭桶!孤要们有何用!”
傅清外磕头:“臣等罪该万死……”
皇后一番好言不住劝慰,好奇道:“陛下,信中都写了些甚。”
皇甫麟半响才缓过劲来,摆手示意她自己看。
皇后拿过信一瞧,须臾后脸色也变了。
皇后震惊:“苏蓉瑾……竟然还活着?”
皇甫麟饮了几口茶水,心情终于平复了,朝外冷然道:“今日执勤凤仪宫的侍卫一律杖责四十,罚俸一月。傅清官降一级,杖责八十,罚俸四月,都先退下罢。”
“谢陛下隆恩。”
皇甫麟眉心拧着,颀长地手指不住揉按太阳穴显然是烦躁透顶。
皇后起身去给他揉,温声道:“陛下。”
皇甫麟道:“爱妻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皇后道:“臣妾倒认为,这并非不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苏蓉瑾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两年,这两年来无知其下落。但如今她竟敢说她可助大樊击溃金辽,想必已有足够的把握。而她要事成之后大樊出兵祝她重夺政权,臣妾看来,这只不过是她给日后两国重新交好的一个台阶罢了。她位的那几年,对大樊的诚意与善意陛下应该有所体会才是。”
皇甫麟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道:“爱妻所言甚是……罢了孤再想想。夜深阴寒,方才又受了惊吓,爱妻要尽早歇息才是,睡罢。”
翌日,皇甫麟依言回信。并将信装入一木质小盒中,差了一名经验老道的军中细作前去送信。
木盒送至闹市中的一堵围墙底下,那便躲暗处观望。
熙熙攘攘的流络绎不绝,嬉戏的小孩们雪地里跑来跑去。
木盒不见了。
苏绚一手托腮,盯着那木盒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半响后不确定地问道:“他不会盒子装了甚么机关,想让死于非命罢。”苏某小说看太多了,再加上之前就被偷袭过,真怕一打开盒子,里面再窜出一支毒箭来。
郑三道:“不会。一位君王还不至于做出这般下作之事。”
苏绚不同意:“这可说不准。当官的脑子都不正常,权位越高的思维越诡异!”
郑三反诘道:“就是个最好的的例子。”
苏绚:“……”
郑三打开盒子,将明晃晃的绫帛拿出来,大致看了一眼,道:“他答应了,还赐了一块令牌。”
郑三从盒中取出令牌瞧了一眼,再递给苏绚。苏绚好歹做了两三个月的大官,认得那东西,不由深吸了口气,愕然道:“圣喻令?!他未免也太容易亲信于了罢?!万一是冒充的……”
郑三鄙视道:“以为皇宫是家,想来就来就走?苏蓉……她是都敢冒充的?”
苏绚气闷道:“小哥,不跟抬杠会死吗?”
郑三:“谁让这般幼稚,怎就不像他,起码还有些君主的威严,呢?”
苏绚撇嘴委屈:“只是想逗高兴……”
郑三:“是来复国的,不是来玩的。”
苏绚冷冷道:“爱卿所言甚是。去传鹿儿过来收拾行李,咱明日就启程。”
郑三:“谁是的爱卿。老夫、齐娘那两处要如何去说?”
苏绚不以为意:“实话实说呗。决定要去,谁还拦得住。”
郑三由衷称赞:“果然好胆量。”
苏绚皱着脸:“别这样……”
郑三转身走了。
苏绚:“……”
苏绚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抓起木盒朝门口劈去,怒吼道:“郑三个不识好歹的混账王八蛋!真是瞎了狗眼看错了!”桌案上被一扫而空,稀里哗啦,满地狼藉。
这是一个比说服老夫及齐娘季姐同意让她去北疆上前线还要难的难题。小哥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这样?难道是因为她拒绝了他的爱意?可也不对啊,她拒绝他的告白又不是一两天前的事情,难道小哥的反射弧有这么长?
苏绚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有幽幽叹道:“怎就那么招喜欢呢?真是作孽啊……”
苏绚又一次做了缩头乌龟。
她没有勇气向任何告别,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每个的房门下都留了封信,然后带着郑三鹿儿、赵一等连夜走了。
一路北上,三日马不停蹄的路程。
三日后,她们抵达距离兼城并邻的一座小镇。
目光所及之处,破败的城墙,毁了近半的房屋,满地的难民,风中弥漫的浓烈的血腥味,随处可见的死尸……简直无法想象,千里之外的中原依旧繁华笙歌,而这里,俨然已经成了间地狱。
苏绚忍住了强烈的呕吐的欲望,翻身下马。脚下很黏糊,苏绚下意识往下看去。她的重力将积雪压下,露出了一团暗红的血色。
苏绚还是忍不住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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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章
三日三夜长途奔波,几个人都是疲惫不堪。苏绚更甚。作为从小生长在和平国度里的普通人哪吃得消如此血腥的战争场面,整个人昏天暗地地吐了一天,脸上泛起了青色。
一行人在小镇上左兜右绕,终于寻得一处僻静且较为完好的院子。赵一等人粗略收拾一番,便让苏绚在这处歇脚。
郑三喂她喝了些姜糖水,鹿儿给她烧水泡了个热水澡,苏绚浑浑噩噩地险些在浴桶睡着了。
翌日清晨,郑三依旧起得最早。他先是架火烧水,再从行李中拿出咸肉和大饼。一边用匕首把咸肉削成一条条,一边和撕碎的大饼放进烧开的大铁锅中一起煮。时不时还丢进去一些作料,用一双筷子搅拌。
煮了不一会,馋人的香味飘了出来。
于是片刻之后,所有人都醒了。
苏绚凑上去左看右看,贪婪地深吸了口气,说:“小哥做的甚么,好香。”
郑三看她一眼,问道:“身子好些了么。”
苏绚蹲在炉子旁专注地看他往炉子里添柴,一阵沉默。
三日来,郑三一路上不曾理会过她。北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即将面临的是一个血腥残酷的战场。虽然赵一李四几人对她亦是忠心耿耿,但未来变数不定,她心头那股惶恐不安的感觉总是难以驱散。以前有小哥在,好像就甚么都不用担心,她想不到的、做不到的事小哥都会去帮她完成。只有小哥懂她,懂她的想法她的心思,所以心中总有点期望,如果小哥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她那该有多好。然而如今,郑三却对她不即不离不搭不理,苏绚心里不踏实得很,若不是昨天实在撑不住了,这别扭不知要闹到何时。
苏绚忽地以手扶额,弱弱道:“哎哟,头又疼了……”
李四听闻,立即紧张得背了药箱过来。
苏绚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走。
郑三神色不变,不知又从何处拿了几个木碗,从烧开的铁锅中先给她满满盛了一碗,说:“饿了一天一夜,哪止头疼,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苏绚顿时流露出欢喜的表情,接过碗筷,不怕烫地呼呼吃了起来。
郑三笑了。
苏绚看样子是真的饿坏了,一连吃了三碗。填饱肚子之后身体暖和了些,也不觉得难受了。
北疆天气严寒,呵气成霜积雪化冻,在这种情况下打仗,天时地利无非都倒向了金辽南国。樊国从中原调来的十万大军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这种环境,作战能力与长期生活在严寒天气里的金辽人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金辽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这般毫无顾忌,步步紧逼,丝毫不给樊国喘息的机会。然而却对霍飞虎颇为忌惮,对兼城的攻势一时减弱了许多,转而对其它城池发动猛烈的攻击。
最要命的是,整个北疆粮草已快耗尽,恶劣的天气使得物资无法及时输送,眼看着真要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兼城要如何才能在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下绝境逢生?既然无法硬拼,那只有等另一方主动撤军。可谈何容易,这一仗金辽蓄谋已久,势如破竹般悍不可挡,要出了多大的事情才能让其主动放弃进攻?什么事情能比打赢这场战争更重要?
苏绚负手踱步,沿着围墙来回走了几圈,脑中仍在不断思索。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跃过院墙,赵一紧随其后,大喝一声,抖开长刀当头直劈下来!
苏绚吓了一跳。其余人立刻加入打斗中,郑三将苏绚护在身后,眯着眼警惕地观察战局。
几人于院内追逐,逃者被追得哇哇直叫。
苏绚眼皮跳了跳,不确定道:“这声咋这般耳熟?”
“小姐……是我……是我!末将王衡啊……”
苏绚一愣,喝道:“都住手!是自己人!”
王衡提着包袱朝她奔来,虎目含泪,委屈地喊道:“小姐!”
苏绚瞪大眼睛浑然不敢相信:“王衡,你怎跟来了?”
王衡道:“老夫人不放心您,怕您出事,唤末将跟来保护您的。”
苏绚:“那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王衡支支吾吾,偏开话题:“您不知道,老夫人可担心您了,看到那信险些昏厥过去……”
苏绚鼻头一酸,嘀咕道:“干娘一定生我的气了。”
王衡道:“可不是么,老夫人说了,若是您少了一根寒毛回去,她就不认您这儿媳妇了!”
苏绚:“……”
苏绚哭笑不得,王衡把手里攥得紧紧的包袱递给她,笑道:“老夫人唤末将捎来给您的。”
苏绚接过,吩咐道:“鹿儿先带他下去洗洗,这模样跟个叫花子似的。”
王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瞧瞧自己,确实挺狼狈的,遂跟着鹿儿走了。
苏绚回了屋,想了想,将包袱打开。包袱里装了几件她平日里穿的衣裳,几款用的发饰,还有一个熟悉的小木盒,木盒里装着一把玉锁。
苏绚盯着那把玉锁出了神,发了很久的呆。
郑三朝她看去,突然发现苏绚眼睛里有一点点的亮光。便一手挡住了她的眼睛,轻声道:“我们几个可是视您老人家马首是瞻。等这战打完了,你安然无恙回去了,想要怎样都行。可千万别现在冲动。”
苏绚把脸埋进他宽大的手掌里,许久后低低地道:“我对不起干娘,也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郑三沉默片刻,最后只“嗯”了声。
苏绚:“可命这玩意,脆弱得很,说断就断说没就没了。若是这老天爷不待我,让我不幸死在这战场上,到那时甚么天下,皇位都成了泡影,那留下的人是不是后悔得连哭都来不及?小哥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珍惜眼前的时光,白白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赌气上?”
郑三一哂道:“伶牙俐齿的,小哥说不过你。”
苏绚揶揄道:“瞧你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么。”
郑三笑了起来,苏绚又征询道:“小哥,咱别赌气了成不?咱还像从前那样,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待我回南容把卓姬杀了,把皇位留给皇姐,平定国内形势,咱就走罢,走得远远的,甚么都不管了。”
郑三一瞬间动容,声音带着颤抖:“你在说甚么?”
苏绚专注地看着他,认真道:“咱就像从前那样,带着齐娘季姐姐还有梅子姐姐一块过日子。”
郑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低声问道:“你甚么都不要了?”
苏绚温柔地朝他笑了笑:“不要了,我都不稀罕。只要每天吃得饱就成,小哥你多赚些银子养我罢。”
郑三低低道:“他呢?也不要了?”
苏绚愣了愣,又道:“别败兴成不,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下了决心,你偏要再把个人扯进来。我不欠他的,也不欠你的。我谁也不欠,懂么?我乃一国之君,连我的命,我的路也选不了,这可能么?”
苏绚用无力的右手去握他的手,牵着摇了摇,喃喃道:“这龙椅坐得太累了,如今我身上全是债,待我从龙椅上再走下来的那天,就把一切还了。我不再是苏蓉瑾,只是苏绚,一无所有的苏绚,到那时,小哥你还想带我走么?”
郑三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发红,眼中仿佛笼着一层雾,片刻后郑重点了点头。
苏绚用小指与他打钩,快乐道:“那就这般说定了。以后你不许嫌弃我贪吃,我也不嫌弃你唠叨,好不?我是认真的。”
两人对视,都是同时笑了起来。
郑三道:“日后你若是反悔了呢。”
苏绚调侃道:“那小哥就对我好点儿,别让我有机会反悔啊。”
“小姐。” 王衡的声音响起。
苏绚心内一凛,郑三脸色徒变。两人聊得太过专注,竟是未曾注意到王衡何时站于门外。
苏绚下意识地将手抽出,眼睛望着郑三,朝外喊道:“作甚?”
王衡道:“末将有事与小姐相商,能进去不。”
郑三道:“我先出去。”
苏绚点了点头,郑三开了门,与王衡擦身而过。王衡看他的眼神十分古怪,隐隐带着一丝厌恶的排斥。
苏绚上下打量王衡一眼,笑吟吟道:“这倒像个人样了,找我做甚,不是唤你歇息去了?”
王衡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淡:“末将想问问小姐何时启程去兼城。这处离兼城不过三十四里的路程。”
苏绚道:“先不着急,傍晚时候再过去也不迟,天黑前亦能到达。你先去歇歇罢,到了兼城怕是没有空闲的时候了。”
王衡漠然点了下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苏绚明显地感受到了他那股刻意的疏离,募然喊道:“等等。你、王衡……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甚么。”
王衡胸口起伏,忿忿地看着她。
苏绚与他对峙,勉强笑了笑:“你恨我也好,觉得厌恶也好,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甚么。”
王衡嘲道:“末将没说小姐做错了甚么,只是对您这种脚踏两只船的做法不敢苟同而已。”
苏绚:“甚么叫脚踏两只船?我从来不曾许诺他甚么,我也拒绝过的。是你们把意愿强行加在我身上,我何时说过我倾慕于他了?!从来没有!”
王衡登时气得脸都白了,拳头紧握,不过还拼命地压抑着:“您又何时说过不倾慕于我们将军?两国比武的时候怎么不说?老夫人问您的时候怎么不说?欲擒故纵也是一种了不得的手段,小姐不是要完成复国大业么,我们将军……”
苏绚勃然怒道:“我从未想过要利用他!”
王衡也爆发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敢与他说明。表面上与他暧昧不清,暗地里又与别人私定情谊,小姐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苏绚声音冷冽,斩钉截铁:“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王衡不屑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苏绚浑身一瘫,跌坐在椅子上。这时褪去了坚硬的伪装,整个人一直不停地颤抖,掌心里全是汗。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没想到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苏绚发着颤说出这句话,眼泪含在眼眶里,却用力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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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章
暮色笼罩,苏绚远远地眺望地平线的另一面,兼城内隐隐泛有萤火般的光芒。她们一行人朝向兼城驰去,甫一靠近城门,门上便亮起火把。
“什么人?”士兵警觉喝道。
“王衡。”王衡遥遥喊道:“通报城里,去喊你们陈副将过来。”
无人应答,待又过了片刻,城门打开,一人影匆匆出外,又惊又惧又喜:“王将军!你怎么来了!快快与我进城!”
瞧见苏绚几人,一怔,疑道:“这几位是?”
王衡道:“好久不见了陈副将,待入了城再与你叙旧。我家将军现在何处?”
陈副将道:“在府里,与韩将军在一处。”
两人在前头带路,苏绚一路四下观望。兼城作为两国最大的边境城市,虽然一次又一次地经历了战争的洗礼,显出此时的萧条衰落之景,但从它气派奢华的巍峨楼宇中不难想象出它昔日的繁华昌盛。
话说那时霍飞虎正与几位边关大将商讨战况,听侍卫来报此事,霍飞虎还有些不相信。待真正见了王衡苏绚一等人,脸色当场变了。
王衡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色,有些惧怕,不敢上前。
霍飞虎眼里只有苏绚,喝道:“你来做甚?立刻回去。”
苏绚充耳不闻,瞥他一眼之后便朝他人道:“民女苏绚,见过诸位将军。”
诸人面面相觑,愣住一瞬,却又不约而同地仿佛明白了甚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与笑容。
韩海英道:“原来是苏大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请屋里上座。”
苏绚笑道:“韩将军抬举,民女早就不是甚么大人了。”
韩海英朗声笑道:“你我二人未曾见过,苏大人却能一眼认出韩某,单凭这一点,韩某也应以座上贵宾相待。请。”
苏绚唇角微翘,注视着他。此刻这名四十来岁的男人给她的感觉,成熟而稳重,令她觉得十分可靠。虽年近半百,却丝毫不见颓老,久经沙场的悍勇及饱经沧桑,说一不二的军人风度,隐隐体现在盔甲下依旧健硕的身体中。苏绚未曾见过他,但凭直觉也猜了个□不离十。
霍飞虎冷着脸道:“她定是偷跑出来的,王衡!”
王衡立马道:“将军,不干我的事,末将是俸老夫人之命来保护……小姐的。其他事一概不知!”
“霍将军。”苏绚漠然道:“别太自作多情了,我不是来找你的。”
霍飞虎:“胡闹。来人。”
韩海英道:“既然来了,歇息一晚再回去罢。也不急得这一时半刻。”
诸人附和应允,霍飞虎简直拿她没办法,勉强没有当场赶她回去。一阵寒暄过后,她与鹿儿、郑三几人被安排到霍飞虎隔壁的小院里。又过不久,府内人送来晚饭。
整个北疆粮食紧缺,吃食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是两个肉菜几个素菜。郑三赵一他们则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几碗米饭,一碗咸豆,蒸软了的熏肉零星几片。
时至巳末,又一股寒流笼罩兼城。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在天顶旋转酝酿,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郑三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苏绚伏在桌案上估测北疆局势。愈想愈深,直至头痛欲裂。苏绚忽地感觉到带着温度的宽大手掌覆上自己的额头,旋即抬起头看了一眼。
郑三莞尔道:“又在杞人忧天了?”
苏绚轻轻摇了摇头。
郑三想了想,问道:“王衡予你说了甚。”
苏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没说甚。”
郑三盯着她看一副你要是不说我就跟你没完的表情,苏绚投降了,调笑着道:“说我是个狐狸精罢,勾引了他家将军还脚踏两只船,干了丑事还觉得自己特有理,真不要脸。”
郑三沉默片刻,满身戾气地起身。
苏绚连忙按住他,郑重道:“这是我的事,你别插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郑三瞳孔一眯,双目犀利得让人生寒。苏绚失笑道:“他说我是甚么我就是甚么了嘛?他厌恶我,我还能不活了?别把他当回事就成了,咱无视他!”
郑三依旧一声不吭,低头生闷气。
苏绚真心无奈了,这就叫自作孽啊。自个把人惹火了,最后还得自个去哄回来,真是太无语了。
苏绚握着他的拇指晃来晃去,虔诚地看着他:“呐,小哥。既然我决定了要跟你过一辈子,那么,无论以后遇到甚么困难,自然要两个人去分担。甚么事都让你帮我解决都给我办得好好的,那我变成甚么了?你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呀?以后我可是要做妻管严的哦。”
郑三:“妻管严?”
苏绚笑得璀璨:“就是媳妇大人万岁呗。”
郑三愣了愣,冷不防笑了起来。
苏绚眼里蕴着笑意,表情疑惑地看着他:“小哥,你瞧上去很高兴嘛?”
郑三一本正经:“哪有。别乱说。大敌当前我高兴个甚。”
苏绚不信地盯着他,郑三随口问道:“你在担心甚么。”苏绚咧了咧嘴,知道这事揭过去了。思绪一转,无力道:“我真是悔不当初。早知就不该答应皇甫麟帮他这个忙了,北疆形势比我们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郑三:“何以见得?”
苏绚蹙眉道:“小哥没发现么,金辽自虎哥来到之后便再无半点动静。”
郑三一哂道:“霍将军威震四方……”
苏绚:“别说这些虚的。金辽蛰伏已久,较之十年前南北两国分裂的内乱相比,如今早已成了两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们不但有能力与樊国抗衡,且占据天时地利,若是单凭霍飞虎一人便能震住他们的勃勃野心,那大樊倒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了。”
“我一直觉得此中定有蹊跷。”苏绚舔了舔因寒冷而微微龟裂的嘴唇,眼中杀机徒现:“你猜,这兼城还余下多少人?”
郑三微一思索,道:“三万有余。”
苏绚毫无意思地说道:“三万有余……金辽号称十万大军,他们既不攻城也不撤退,究竟再等甚么。”
余音未落,一道惊雷劈下,将整座兼城映得犹如白昼。
两人都是一惊。屋外突然狂风大作。苏绚奔出屋外,狂风呼啸将她吹得险些站立不稳。郑三按住她的肩膀,大声道:“先回屋去!?”又一道炸雷劈下,隐去了郑三的话。
苏绚稳住身形,朝上仰视。阴沉天际乌云翻腾涌动,中间仿佛漏了一个巨洞,不断扯落着棉絮一般的雪片。
天象异变。北疆遭遇百年以来最恶劣的冰雪天气。
苏绚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甚么。她挣开郑三,往霍飞虎的住处跑去。府内一片混乱不堪,人声、马声、狂风怒嚎声混成一体,刺人耳膜。苏绚跌跌撞撞来到前院,韩海英和另外几位大将都醒了,围着火盆急得团团转。
“虎哥!”苏绚喊道。
霍飞虎浓黑笔直的眉毛紧紧拧着,把苏绚拉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在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苏绚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声音有些微颤:“城内还有多少人,撤军罢,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霍飞虎并未表态,只看着沉吟不语。
驻边大将之一的董辽摇头道:“不可。朝中并无传令,三万军民怎能说撤就撤。”
苏绚争辩道:“形势迫在眉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几位将军身系城内上万军民安危,权宜行事才是上道。”
董辽斥道:“胡闹!若真有险情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一场风雪怎能弃城于不顾!?兼城乃大樊最重要的一道天险屏障,若是失了兼城令金辽长驱直入,你知道日后又得死多少将士?”
苏绚:“如今不撤,待这场暴风雪过后兼城又会如何?!与外界失去联系,救援粮草无法到达,所有人都得在这座孤城里坐着等死!这与拱手相让有有何区别!”
“情况未必会如你所说的那般糟糕。”韩海英道,“若是此刻撤军,将士也多半会被冻死在半途。现今当务之急是如何稳固军心,少顷我便派人前往凉州城与邦塞城……”
苏绚道:“韩将军请先听我一言……”
霍飞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再说了。苏绚忽然就静了,难以置信地仰起脸看着他。
霍飞虎道:“困难不只是针对我们,邦赛、凉州也在坚守。每一位将士心怀报国之念,离家万里驻守严寒之中,他们都愿为大樊壮烈捐躯,而我们却不可罔顾他们的心意,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在逆境来临时让他们做逃兵。”
苏绚心灰意冷,轻声道:“但愿明日过后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霍飞虎摇了摇头,发现她浑身冰冷,遂把她推进里屋坐着,自个又出到厅外与诸人商讨。
里屋便是他的卧室。室内炭火旺盛,暖意融融。地面上铺着灰白相间的裘毯,如果不是苏绚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否则光着脚踩上去一定觉得十分舒适。
苏绚环顾四周,目光停在桌案上。案上放着一本《樊国异闻录》。书是反扣着打开的,苏绚走过去将①38看書网页已经有些软化了,显然是反反复复翻阅了很多次。苏绚手中翻开的那页,正是“夫子寻杖”那一则。
苏绚有些好笑,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人究竟要把这书看多少遍才满意啊。卧室里的床和樊丹霍府里的床一样的大,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十分整齐,苏绚不觉莞尔,目光移开,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一丝刺眼的光亮。
苏绚愣了愣,犹豫了一瞬,身体已经比意识先了一步,走到床前将枕头微微挪开。
枕下有支别致的金簪,金簪在昏暗的油灯下静静地反射着白亮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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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章
霍飞虎进了里屋,苏绚正伏桌案上翻看那本《樊国异闻录》。厚重的绒衣被披上肩膀,苏绚有些惊讶,抬起头,不认识般地看着霍飞虎。
霍飞虎道:“仔细冻着。”
苏绚笑了笑,说:“屋里挺暖和的。想好应对之策了不曾,还是决定死守兼城么?”
霍飞虎点了点头,苏绚心思一转,问道:“虎哥是不是另有打算?”
霍飞虎看着她说:“送回去。”
“虎哥。”苏绚郑重道:“这次来北疆真不是为了,金辽未退兵之前是不会回去的。”
室内烛火摇曳,两沉默一阵。霍飞虎无意识地抬起手,苏绚警觉避开,漠然道:“虎哥这份情心领了。知道自己做甚么,也知道北疆此刻的处境有多危险,不过有会保护的,不用操心。”
霍飞虎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带了淡淡的疏远之意,以为她是真的动了怒,凭他对苏绚那倔脾气的了解,只觉得万分无奈,妥协道:“罢了。虎哥不赶回去,别生气了。”
苏绚目光凝于地上,低声道:“没生气,也没有赌气耍性子,是认真的。那晚与说的那番话实是太欠考虑,后来回去思考许久,很抱歉虎哥,心里是有了,但那个不是……”
“咔嚓”一声,夜空中又一道炸雷霹响,轰声滚滚刺耳膜。屋外狂风怒嚎,将窗户野蛮撞开,风雪呼呼灌了进来。灯火熄灭。
苏绚冷得打了个哆嗦,脑子彻底清醒了。
霍飞虎前去关窗,电光闪闪将他的面色映得苍白。
黑暗中苏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感觉到胸腔一阵震颤般的疼痛,浑然抑制不住地喘了口气。
霍飞虎将油灯重新点亮,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方才转身走向苏绚,问道:“方才说甚。”
苏绚目光闪烁搪塞着道:“没甚么,听不到算了……先回屋了。”
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苏绚回到小院,见郑三直直地杵她屋前,走进了才发现他整个被结结实实地冻门口,身上毫无温度,冰冷得扎。
苏绚气得七窍生烟勃然吼道:“这是干什么?!疯了嘛?!”
郑三垂着眼望着地面,一动不动。苏绚又拖又拽将他弄进屋里,把他按火盆前烤火,一边脱他湿淋淋的大衣一边气得又踢又骂。
郑三落寞地牵过她的手,额头她手背上蹭了蹭。
苏绚看着这狼狈的模样,心内先自软了,温声道:“小哥,这是怎么了。”
郑三不答,苏绚想了想,同他摆事实将道理:“方才一时情急没顾得上,不是有意的。生气可以,窝火也可以,但不能这样。之前是怎么和说的?不可能把身边所有都赶走只留一个,这样会让很为难。小哥,以前不是这样的……甚么乱七八糟的醋都吃,就不怕成了醋缸子么?”
郑三低低道:“以前也不会这样扔下就跑。”
苏绚:“小气!娘们!怎马就瞎了眼看上这种男!”
郑三惊诧抬头。
苏绚嚷嚷道:“要怎样才肯相信的诚意,要不要把心掏出来给瞧瞧,啊!?”
郑三默不作声,只是握着苏绚的手紧了紧。苏绚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想骂他一顿,转念一想却又消了气,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郑三的那点小心思她其实明白的。他总是下意识地拿自己与苏绚的身份地位相比,与功成名就的霍飞虎相比,结果却总让他心灰意冷,难以面对。于是他开始对这份突然间得来的感情感到不安与惶恐,所以他需要不断地从苏绚那里得到肯定。苏绚知道,郑三只是想争取一个爱她的资格。
可她已经够小心翼翼的了,哪知这一根筋的家伙那么想不开,连这点刺激都受不了。以后可如何是好,早知道就……
苏绚有些疲惫,几日来未曾休息好,一静下来脑子就有些晕眩,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郑三终于道:“怎了,不舒服么。”
苏绚点了点头,嘀嘀咕咕道:“空了得习武强身,否则不等金辽杀来,先病死北疆了……贼老天,怎这般冷……”
郑三伸手探上她的额头,皱眉道:“病了。”
苏绚一笑,说:“不打紧。小哥别生气了,来,笑一个。不笑那给笑一个?”
郑三思索一会道:“以后有事唤去做。”
苏绚忙不迭点头。
郑三:“去往何处要与说一声。”
苏绚爽快地:“嗯!”
郑三戳她脑袋:“仔细着点身子。”
苏绚这才不满地咕哝道:“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屋外自残自虐,就是想让心疼他。”苏绚末了又补充一句:“小哥,今后别这样了。不嫌弃,也别嫌弃,咱有话好好说,成不?” 郑三有些羞愧,点了点头。苏绚后院扑火任务顺利完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郑三道:“那睡会。”
屋外的暴风雪未有半点消停的意思,苏绚满腹心事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声中隐隐传来梆子与几下更声。
翌晨风雪渐小,所有将士都起得甚早,天才刚亮,府内却已声鼎沸,唰唰声不绝于耳。苏绚起了床,鹿儿给她端来一盆热水,苏绚边洗边道:“外头是甚么情况?”
鹿儿答道:“雪积得太深,把路都封了,出不去。”
片刻后苏绚打开房门,瞧见郑三赵一几个打着赤膊铲雪,一身武肌肉瘦削纠结,身上全是汗。那雪厚得竟是有半高,屋檐下湿漉漉的,显然是覆盖的积雪被铲走留下的痕迹。
苏绚拿起铲子也去帮忙,郑三看她一眼,二心有灵犀,相视莞尔。
一个多时辰后院里终于通出一条羊肠小道以供行走,苏绚早饭也未得吃,又累又饿,扶着郑三直喘气。
鹿儿道:“都省着点力气罢,到时饿坏了可没饭吃。”
苏绚心里没底,嘴上却道:“还未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虎……霍将军自然有他的打算,咱静观其变罢。”
兼城内成千上万的侍兵与百姓都忙着铲雪,苏绚府里走了一圈,终于大院里找到了霍飞虎与韩海英。
苏绚避开群走过去,道:“韩将军。”
韩海英及一众将领侧过身来看她,王衡也其中,眼神莫名变得有些古怪。
韩海英道:“苏大有何事。”
苏绚开门见山道:“现情况如何了?与凉州、邦赛取得联系了不曾?”
话一出,诸脸色难看。
韩海英但笑不语,霍飞虎将她拉过来,问道:“吃了么。”
苏绚看向诸,敏锐地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敌意,道:“吃了。”
霍飞虎轻轻推了她一把,道:“去玩。”
苏绚愣了愣,仿佛明白了甚么。战场是男的天地,如今她顶多只算是霍飞虎的家属,一介女流又不似铁云洛洛那般声名外,指手画脚管得太多,怎会不遭厌恶。若不是他看霍飞虎的面子上,没准昨晚就被一通怒骂了。
苏绚心下嘲讽面上含笑,从容道:“知道了,这就去。”
韩海英道:“且慢。”说罢朝远处长廊看去。
躲廊下的被发现了,踌躇着走了过来,韩海英道:“此乃顽女婉清。大若是觉得无趣了可唤婉清带去逛逛。”
苏绚笑道:“韩将军太客气。唔,多谢。”
韩婉清与诸一一打过招呼,看着苏绚,说:“大,带去去玩罢!”
苏绚嘴角抽了抽,笑说:“好啊。”
两并肩走了。
韩婉清好奇地上下打量她,苏绚一路忍耐,走了百十来步,终于忍无可忍。
“看甚么?”苏绚问道,“们要去哪儿玩?”
韩婉清想了想,说:“去家玩吧,娘亲想见了见大。”
苏绚疑惑道:“为甚?”
韩婉清道:“、是老夫的干女儿。娘亲说,她许多年未曾见过老夫了,想同好好聊聊。”
苏绚一哂道:“霍将军还是老夫亲儿子呢。”怎不去找他聊。
韩婉清笑道:“飞虎哥不爱说话。娘亲见了他就头疼。”
苏绚瞬间破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韩婉清前头引路,倒着走,面朝苏绚说:“别都说大很厉害。”
苏绚随口问:“哪里厉害了?”
韩婉清很天真地:“手段厉害。”
苏绚:“……”
苏绚抬眼看她,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童言无忌。韩婉清其实长得很漂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加之长年生活寒冷的北方,皮肤白皙细腻,一双大眼水润灵沛。十八岁啊,苏绚心想,多么令羡慕嫉妒的年纪。
韩婉清观察她的脸色,又道:“别都说,大是飞虎哥未过门的媳妇。”
苏绚哼笑道:“别都是乱说的。”
韩婉清不信地眯了眯眼,问道:“不倾慕飞虎哥么?那为什么要来兼城找他?”
苏绚:“来兼城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韩婉清:“那大来兼城做甚?”
苏绚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觉得问得太多了么?”
韩婉清一愣,随即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是婉清惹大不快了么?对不起。”
苏绚淡淡道:“没有。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未做完,今日恐怕不便,改日再登门拜访如何?”
韩婉清为难道:“这,爹要好好招待大的。”
苏绚:“韩将军这般通情达理,他不会怪罪于的。”
韩婉清道:“大要去作甚,能跟着一块去不?”
苏绚漠然道:“不必了,只怕多有不便。”
韩婉清:“可是……”
苏绚真想把她拍死,直视她的双眼,认真道:“韩小姐,和霍将军其实并非他所说的那样,心里有倾慕的了。所以如果想怎样大可以放手去做,不必再把时间浪费身上。祝们能圆满走到一起。再见。”说罢转身走了。
韩婉清诧异地看着她离去背影,片刻后回过神来,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甚,窝真的不是要拆官配。只是剧情需要而已,郑小哥快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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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章
苏绚压着眉头憋了一腔无名怒火回了小院。院里腾出了一块空地,积雪全被堆到墙边,高高耸立如小山一般。
郑三掰过她的头认真看了两眼,道:“又有甚么不顺心了的事了?”
苏绚拍开他的手:“没有。”
鹿儿比画着道:“您老脸上就写着‘窝火’两字呢。”
苏绚抓了把雪朝她砸去,郑三脸色一沉:“谁欺负你了?”
苏绚嘟囔:“谁敢啊?!”
郑三摇了摇头,不信地看着她。
苏绚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思索片刻道:“去把赵一几个都叫到屋里来,我有事吩咐。”
“我需要人。” 苏绚言简意赅,“你们有甚法子去给我弄些人来,有多少要多少。”
鹿儿皱眉道:“小姐可有甚打算?”
苏绚抿了抿嘴,沉声道:“战功是厮杀出来而不是等待出来的,我实在等不了了。若以韩海英等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作战方针,这场战也不知道还得打多久。他们需要的是浴血冲锋,踏入险境的决定性棋子。而我需要一群敢死的士卒,来打破这个僵局。早一日平定战事,早一日回南容。”
众人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时沉默。
郑三道:“你想怎么做。”
苏绚蹙眉沉思,片刻后从包袱里取出一物,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那物赫然是昔日金辽北国二皇子拓达赠予她的信物。
郑三有些意外:“你怎会有这东西?”
苏绚低低地咳了一声,说:“这就不必深究了。我需要两个人带着这封信与信物去一趟大都,找到拓达,请他出兵襄助大樊。此去十分危险,可谓九死一生。你们……等等,大都可有我们的内应?”
赵一答道:“回小姐,有。”
苏绚眼神迟疑,似在斟酌,少顷道:“你可愿前去大都。”
赵一甩袍跪道:“为小姐的复国大业,属下万死莫辞。”
鹿儿道:“我随他一同去罢。好歹我与那二皇子有过数面之缘,如此更有说服力。”
郑三开口道:“你留下来照顾她,我同他去。”
苏绚想也不想脱口喝道:“不行!你不准去!”
郑三一怔,随即一笑,眼中充满难言的温暖神色,问道:“我怎就不能去?小姐您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么?”
苏绚辩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儿等着你呢,急甚么。”
郑三低下头轻轻一笑。鹿儿在两人间看了一眼,淡淡道:“还是我去罢。何时启程?”
苏绚道:“须得先计划周详了,何时停了雪便即刻动身。”
鹿儿点了点头,郑三又道:“赵一、钱二和张五你们三人一同前去,人多好照应。”
苏绚眼圈微热,哑声道:“若忠臣不幸为我壮烈身死,我苏蓉瑾以南容君主之名起誓,他朝!定为尔等报仇雪恨!替尔等光耀门楣,还尔等名垂青史!”
鹿儿一哂道:“臣子为君主尽忠乃是古往今来天经地义之事,名垂青史又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就算小姐不幸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等也有责任与义务效忠于你。”
这话极其耳熟,让苏绚红了眼眶:“知道了。先下去准备罢,小哥鹿儿你俩留下。”
郑三道:“你要人作甚?”
苏绚自顾自摊开地图,朝两国交界之处一点,肃然道:“我们带兵去大岭埋伏,尽快找到机会混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郑三鹿儿俱是被她的话惊了一跳。二人未曾想到苏绚竟是如此大胆,竟然要孤军深入,自己带兵去攻大岭!这虽是步行险胜的奇招,金辽是万万不会想到大樊被围困之余还会有奇兵潜袭他们的大本营!可实在是凶险万端,一不小心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郑三张了几次嘴,终究还是甚么都没能说出口。他知道苏绚的秉性,一旦认定了甚么事就没人能拉得回来,又是死了心要帮樊国打赢这场战,谁阻也阻不了。
满室静谧,如若无人。
苏绚挑了挑眉,看着二人,问道:“敌强我弱,大樊这点兵力只能死守。若想要大败金辽必须以奇方能制胜。怎都不说话,我这法子不好么?”
郑三喟然一叹,声音带着些须颤意:“兵行险招,小姐果然好胆量。”
鹿儿知她心意已决,也不劝了,心情莫名沉重,低低道:“小姐身赋天命,冥冥之中自有上苍庇护。鹿儿不能随行,谨祝小姐浴血奋战时有神龙之势,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苏绚认真点了点头,莞尔一笑,说:“谢谢。”看向郑三,又道:“小哥怎不说点甚么?”
郑三静默片刻,片刻后说道:“你手里有圣喻令。”
苏绚微微呆了一下,稍一思索便知其意,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东西是用来救命的,非紧要关头使不得。”用了这令牌便等于将身份暴露给皇甫麟,皇甫麟知道了肯定不会瞒霍飞虎,可她现在还不想让他知道……
鹿儿欣然道:“兴许用不着那令牌,凭小姐与霍将军的交情,没准只要同他一说,霍将军便答应了。”
苏绚道:“这怎么可能……”
郑三若有所思道:“鹿儿所言不无道理。你若想深入敌军腹地攻其不备,则必须有一支精锐部队协助予你。小哥即便能帮你找着人来,但与训练有素的霍家亲兵却是无法相比的。”
苏绚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顾及到鹿儿还在,又咽了下去,咬了咬嘴唇。
鹿儿识趣道:“若是小姐无其它吩咐,鹿儿便告退了。”
余下两人对视良久,苏绚小心翼翼地问道:“真要去找霍飞虎要兵?”
郑三答道:“自然要去。短短数日里小哥可找不出那么精良的将士予你。”
苏绚把手指绞来绞去,试探道:“你不会生气罢?”
郑三有些好笑:“气甚么,你不是说早一日平定战事早一日回南荣么,现徒争一时之气又有何用。”
苏绚眨眨眼,不信地上下打量他,说道:“我怎么觉得小哥你越来越高尚啦?不会是错觉罢?”
郑三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若小姐无其他吩咐,我也告退了。”
苏绚乐不可支笑了起来,郑三潇洒一转身,走了。
几十步外,鹿儿斜斜倚着门,双手抱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郑三想了想,朝她走去。进了屋两人都不说话,郑三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望着茶盏中载浮载沉的零星茶叶出神。
“三哥。”鹿儿表情难得有几分痛心,长长叹了口气:“你可曾想清楚了?”
郑三凝视茶盏没有回答,鹿儿又道:“我是女儿家的心思,也不知怎么劝你,但你这又是何苦?如今你一心一意待她,待她哪天登上朝堂坐上龙椅,还能像今天一般与你亲近么?即便是她不介意,你让底下的文武百官如何作想?坐在龙椅上的人总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你忘了当初……”
郑三道:“你不懂。说爱就爱与说恨就恨都不是一般的难,我办不到。”
鹿儿:“执迷不悟,不智之至。”
郑三不可置否,仰起头把茶喝完,起身走了。
傍晚,苏绚在霍飞虎书房外的长廊里徘徊了良久。守备的士兵英姿挺挺一动不动,都在拿眼睛余光瞥她。
待又过了半响,霍飞虎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
苏绚把脑袋探进门里:“唔,你知道我在外面?”
霍飞虎坐在书桌后,桌上有本刚刚写完墨迹未干的奏折。这书房装潢十分豪华阔绰,正中央铺着白如皓雪的白虎毛毡,楠木长桌上摆着沙盘地图并着笔墨之物,案上点的是御制的八宝琉璃灯,其余一应陈设也都是极致精巧,想必是他回了樊丹之后也定时有仆人前来打扫,屋里干净得一尘不染。
霍飞虎光着脚丫桌案后走出来,一身墨绿宽袍,一头乌黑的长发湿哒哒地披散在肩头,显然是刚洗完还未风干。
苏绚有些拘谨地坐下,两手并拢在膝盖上,像极了一个听话乖巧的小学生。
霍飞虎在她对面坐下,问道:“有事。”
苏绚低着头,看见他修长的脚趾,有些想笑,点头道:“嗯。虎哥,我想……向你借点人。”
霍飞虎看着她,想也不想便道:“多少。”
苏绚:“……不是普通的士兵,我想借你的亲卫队,不多,一百人就行。”
霍飞虎警觉地眯了眯眼,漠然道:“作甚。”
苏绚抿嘴不答,霍飞虎道:“说清楚,借。不说,不借。”
苏绚道:“我想带领少数人马,趁金辽不备之际去攻大岭。”
霍飞虎:“……”大岭是可谓九死一生之地,霍飞虎万万没有想到苏绚竟有如此大的野心与胆量,竟然在这种时候要孤军深入只带百来人去攻几万金辽士兵的大本营,一时间满眼愕然。
苏绚忙道:“我知道我从未带过兵,经验全无,你可派一名副将跟去,我保证到时决计不会瞎指挥,也不逞强好勇,有异动听他的就是,成不?”
霍飞虎道:“不行。”
苏绚一愣:“为甚?”
霍飞虎将头偏向一边,不看她:“虎哥自有打算,你回去。”
苏绚与他理论道:“依照北疆如今的形式,若我等再不主动出击那便只有坐以待毙,虎哥……”
霍飞虎声音刻板得近似乎冷漠:“虎哥必须护你周全,你不能去。”
苏绚静了许久,笑了起来:“虎哥,你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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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章
霍飞虎表情肃然丝毫不现喜怒:“没有。”
苏绚一哂道:“他们瞧不起,也瞧不起。个个都把当成只会媚上欺下耍性子发脾气的残弱女子,连也这样。”
她说得风轻云淡,眼神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点点激烈的因子,只是满眼失望,仿佛一潭静止的死水毫无生机。那种眼神令心惊。
霍飞虎刹那间动容,“不是这样的。”
“‘只要说,虎哥,去帮把甚么事办了,就会心甘情愿地去帮做。’说得真好。来北疆赶回去,叫不要管了装聋作哑,问借兵不肯,说去打大岭也不准,还会考虑的想法吗?就算是奴仆说话还有点商量的余地呢,感情连奴仆都不如。”苏绚嘴角微翘,语气平淡自如,像与他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霍飞虎:“不是说的这样,虎哥嘴笨,说不过。”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苏绚笑了起来:“又无理取闹了是么?”
霍飞虎注视着她,眼中神色悲伤。他艰难斟酌片刻,忽道:“虎哥想把留身边护周全,是真心喜欢。”
毫无理由地,苏绚火气募地就炸开了,勃然吼道:“真心喜欢把其他女的东西放枕头下!!啊!?就是这么喜欢的?!”
霍飞虎愕然看着她。
苏绚气笑了:“要开始装情圣了吗?凭什么就许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就成了脚踏两条船死不要脸?!什么虎哥也倾慕想同过一辈子?!还差点就相信了!真是愚蠢至极……”苏绚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突然间就控制不住自己,她现没心思去想,只觉得自己如置焚炉一般,全身上下都烧着了。
“对不起。”苏绚道:“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兵不借了,就当甚么都发生过,先走了。”苏绚起身要走,霍飞虎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住。他手上使劲,力度之大让苏绚为之一惊。
“放手!做什么?!”
霍飞虎无论她如何挣扎均不为所动,踢开房门,强行拽着她走了出去。旁观者纷纷惊诧注目,苏绚气极反倒静了,霍飞虎带她一路穿过长廊与别院,来到他的住处。卧室里一片静谧,霍飞虎掀开睡枕,当真看到一支闪着微光的金簪,顿时愣住了。
“硬拉着来就是要来看这个?”苏绚讥讽道。
霍飞虎有些茫然,难以置信:“昨夜未这处睡……”
“那跟没关系!兵不借了,松手!”
霍飞虎从枕下将发簪拿出,吊坠的簪子发出微弱碰撞声。他看着那簪子,仿佛想起了甚么,说:“婉清……”
苏绚冷冷笑道:“这会儿想起来了罢,的婉清待可情深意重着呢。松手!这兵不借了听到没有!”
霍飞虎道:“把她叫来,说清楚。”
“都说了不干的事,松手!松开……”苏绚怒极攻心,拿足了架势狠狠朝他踹了一脚。她分明用尽了力气,霍飞虎却纹丝未动,固执道:“把她喊来,说清楚。”
苏绚:“爱怎样是的事,可丢不起这个……”
“是虎哥对不住,先别气,待她来说清楚。”霍飞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把苏绚弄得生疼。
不到一会,韩婉清来了。她看了看二,见势头不对,小心道:“飞虎哥,找何事?”
霍飞虎漠然看着她,将簪子递到她面前,说:“这是甚么。”
韩婉清愣了愣,旋即想明白了,眼眶一红,“、不是……其实……”
苏绚把脸侧过一边,不想看她那可怜样,此时此刻想把霍飞虎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真是太丢现眼了。
“回去罢。”苏绚道:“不干的事。”
霍飞虎不做声韩婉清哪会走,苏绚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
霍飞虎似是又想到了甚么,改口道:“罢了。听她的。回去。”
韩婉清眼中满是受伤神色,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苏绚彻底没脾气了:“知道做甚么不?”
霍飞虎漠然不答,苏绚又道:“全军都以为榜样,知道这样做外头的会怎么看?把韩海英置于何地?”
霍飞虎忽然觉得心中的烦闷一扫而光,看着苏绚脸上那抹淡淡的熟悉的关切焦急之色,不由得脸色温缓,莞尔一笑。开口道:“虎哥不喜欢她,只倾慕于,是真心话。”
苏绚道:“说这些做甚么,傻不傻。”
苏绚难得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方觉得不对。霍飞虎今天着实反常,简直像变了个似的。
霍飞虎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柔和:“别恼了,以后虎哥多注意就是。”
苏绚头皮发麻,心中一阵阵恶寒。实太诡异了!今天的霍飞虎一定是被妖怪上了身,否则怎会……
两心思各异,霍飞虎垂目看着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那只手比他的小很多,瘦弱而无力,自那次中了毒箭之后便一直是如此。其实那时他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只是因为她的欺骗感到恼怒从而视如不见,他曾经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找了最好的大夫给她瞧,然而终究是晚了。那时老夫找他去谈话,回忆她与苏绚的偶遇及一路以来的相处点点滴滴细细说予他听,末了说,她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想必已心如明镜,只是生苦短,生死有命,错过的挽不回来。于是他想了一天之后,去向她表明心意。三年他也可以等,只要到时她不会嫌他年纪大。霍飞虎缓缓抚过留下疤痕她的手指,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潮几乎瞬间将他吞没。
苏绚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抬眼看了霍飞虎一眼,随即脸色一变,挣扎着就要走。
霍飞虎此刻的百般理智登时烟消云散,拽着苏绚的手将她拥进怀里,唇已经热烈地覆于其上。
苏绚:“……”
霍飞虎贪婪吮吸着他所能触及的一切。手臂缠着苏绚的腰越搂越紧几乎要将她生生地溶入到骨血之中。
苏绚呆滞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了。
“滚……开……”苏绚的挣扎与之霍飞虎显得单薄无力,浑浑噩噩中她突然想起哪看过一句话,如果被喜欢的非礼,心中仿佛会有一千只蝴蝶翩翩起舞。苏绚茫然心想,那她此时心中有一千只乌鸦嘎嘎飞过又算什么?
苏绚几乎瘫软了身子站不住脚,霍飞虎特有的男子气息浓烈而灼热将她紧紧包裹,连带她的思绪情/欲都比烧得滚烫,惹得她也动情不已。
霍飞虎将手探进她的衣服里,敏/感的腰际徘徊流连,喘息声逐渐泛开。恍惚间腹/部已抵上了一个灼/热/坚硬的东西。苏绚的脑子轰地炸开了。
“唔,!”苏绚强行把脸偏到一边,喘着气骂道:“王八蛋……放开。”
霍飞虎低低道:“去哪里,虎哥陪一起去。”
苏绚没好气道:“不用了!”
霍飞虎道:“虎哥哪里不好,说,改。别生气。”
苏绚气笑道:“说,立刻松开!说了有用吗?!”
霍飞虎看着她,摇了摇头。
苏绚他怀里扭来扭去:“天下闻名的大将军原来重头到尾都是个说话不算话伪君子!王八蛋!再不松手就喊了!”
霍飞虎笑道:“别动。要起反应了。”
苏绚闻言顿时僵直。
霍飞虎垂下头。靠她颈边静了会,说道:“一松开就会走。虎哥头一次能这么接近,就稍微忍受一会成么……”
苏绚低声道:“会恨的。”
霍飞虎沉默片刻,道:“虎哥给兵。”
驻守大岭的金辽将领乃阿普尔,此将非平常将帅,十多年前他便能和数倍于己的敌军对峙几天几夜丝毫不让敌军进犯,那便是他的能耐。若发动突袭,以他之秉性定会即刻带兵追剿,切记不可与其正面对抗,尤其不可逞一时之勇。阿普尔好大喜功倨傲之大,与其副将不和已久。金辽军中埋有方细作,届时亦可里应外合,但须得万端谨慎。虎哥将莫符派予,未曾带过兵将,若有何事拿不定主意时可询问他的意见。每一位将士都可为壮烈捐躯,决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虎哥是真心倾慕。
苏绚:“……”
本来苏绚一路看得认真,然而最后一句话写得太那甚么……让她忍不住又想起昨晚上那点荒唐的事,耳尖慢慢地红了。
郑三探头过去,苏绚吓了一跳,忙把纸揉成一团。
郑三古怪地看着她,道:“写的甚么?外头有个叫莫符的来找。”
苏绚有些心虚,堪堪道:“一些须注意的事项而已。去唤他进来罢……等等,还是出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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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章
院中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略显得拥挤。两百士兵被划到苏绚麾下。身为霍飞虎的亲卫军各个高大勇猛,警惕而一脸彪悍神色,显是经验丰富的老兵痞子。
苏绚心知霍飞虎已经把这些人的命交给她了,心下感激却又有些紧张。
晨风中苏绚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话,已有人抢道:“将军命我等听令于小姐,但请小姐吩咐。”
苏绚一笑:“你是莫符罢。”
那人不卑不亢:“正是。”
苏绚点了点头,问道:“虎哥还予你说了甚么。”
莫符不多言,只道:“让我等护小姐周全。”
苏绚面无表情道:“小哥去点兵,你随我进来。”
郑三一路点过去:“你叫甚么……你呢……还有你……”点到队末,有人不答,反问道:“你又是谁?”声音不高,但很挑衅。
是时苏绚正与莫符商讨行军路线,忽听得屋外一声爆喝。百名士兵群情耸动,纷纷围上来寻郑三动手。只见郑三或以掌劈或以腿踢,不过片刻,雪融过后的湿泞中躺了一地人。
苏绚喝道:“你们在做甚么!?”
郑三敛了敛神色,态度恭敬地负手站着。倒地的士兵站了起来,一个个都不吭声,一脸敷衍而不屑的神色。
苏绚扫了一眼众人,冷冷道:“为甚么打架?谁先动的手?出来!”
没人站出來,苏绚嘲道:“不服?不服气的上来与我打一场!我倒要瞧瞧你们有多大能耐!出来!”
郑三劝道:“罢了。”
苏绚脸上透着股冰冷的威仪,漠然道:“你们都走罢,打哪儿来回哪去。我苏某人何德何能,不配你们为我卖命,都给我滚。”
莫符脸色难堪,苏绚睨他一眼,丝毫不给面子:“莫副将也请回罢,替我转告霍将军,好意心领了,只是实在受不起。小哥过来,我们回屋去。”
“你发这么大火做甚。”郑三戳她脑袋:“小不忍则乱大谋,把人都赶走了,谁给你卖命。”苏绚压着眉头道:“兵非贵益多也,他们不服于我,来日亦难以指挥,要来何用?”
“有用。至少还能护你周全。”
苏绚嘲道:“说的甚么傻话,我的命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哪用得着别人来护我周全。”
郑三笑了笑,苏绚又说:“也不知鹿儿他们现到了何处,境况如何。这贼老天这般冷,诚心要与我们作对呢。”
“老天爷在闹别扭,因为你不听话。” 郑三牵着她的手靠近火炉去烤火。
苏绚忽地道:“小哥,朝廷的救援物资快运到了兼城了。”
郑三不以为意:“这怎可能,大雪早把路封死了,车队怎过得来。”
“是方才莫符与我说的。”苏绚眼中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郑三沉思片刻,简直无法置信:“他们走河道?!”
“对!”苏绚有几分激动:“难怪说大雪封城虎哥也能稳坐如山丝毫不乱,原来是早有打算。河水封冻,走河道起码缩短了一半的行程。省时又省力,实在妙哉!”
郑三敷衍道:“是啊。将军英明。你比他还太嫩了。”
苏绚握着他的手晃来晃去,笑说:“小哥?你又吃醋啦?”
“别胡说。事到如今,你做何打算?还想去打大岭?”
苏绚道:“即便不去打大岭我们也不能在兼城无所事事。不过有了粮食倒是没有后顾之忧了。小哥,你能找来多少人?”
“现还不知,待他们明日到了再说。”
苏绚眼眸一亮:“明天就能到?!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还是飞虎足智多谋,想得出这么一招。不愧是我大樊的镇国将军,股肱重臣啊!”董辽满脸是笑,说不清的赞赏与欣喜之色。
霍飞虎依旧是一副荣辱不惊的面瘫模样,然而厅内气氛却是一片高涨。兼城被大雪封城,接连数日与外界失去联络,在物资匮乏粮草绝尽,所有人惶惶不安之际突然得此喜报,诸位将士自然是激奋不已。
韩海英道:“老夫这处也与邦塞铁云将军取得了联系。”
“邦塞境况如何?”
韩海英眉头微拧:“形式不容乐观。自打飞虎来了兼城之后,那阿察禄便将兵力对准了邦塞,攻势一轮比一轮猛烈。铁云死守邦塞至今,也是不易啊。”
“阿普尔驻守大岭却按兵不动,另一边阿察禄如丧心疯一般猛打邦塞,金辽这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
“管他卖的甚么药,我等决计不可掉以轻心,让敌方有可乘之机。”韩海英虽不点透,但在场众将心里都明白。如今驻守兼城的兵将不及三万,若是真与阿普尔的几万大军硬拼起来,大樊能有几成胜算?
“报——!”外头有兵差急急奔来:“陛下有加急文书一封报予霍将军!”
霍飞虎漠然看他一眼,王衡接过奏折,确认无疑后交予霍飞虎。片刻后,一群急性子的武将们忍不住了,问道:“霍将军,陛下都说了些甚?”
霍飞虎又将奏折传于王衡,王衡看了看,正色道:“是喜报,大樊与南容一战告捷,俘获战虏近万人,陛下派任兵部主事殷礼南下驻守,调任镇南王霍徽速至北疆共商战事。”
王衡说完,自己也有点愣,茫然道:“陛下将霍老王爷调来北疆了?”
众人哭笑不得,王衡反应过来,简直乐坏了:“将军!二爷要来北疆了!咱与二爷十多年都未曾见过了……”
数将俱是朗声笑了起来,韩海英唏嘘道:“老夫也是与霍王爷十多年未曾见过了,光阴似箭啊……”
“这北疆有霍老王爷与霍将军坐镇,无论如何都能保住了。陛下英明啊!”
皇甫麟远隔千里之外的樊丹打了几个喷嚏。
夜深,众将陆续散去,韩海英留在最后,显然是有话要与霍飞虎私聊。
王衡识趣地带上门到屋外守着。
茶过一盏,韩海英开口道:“听得下人说,昨晚你与苏大人吵了一架。是因为婉清那丫头罢?”霍飞虎一如既往的沉默,更何况这种事他本就不擅长应对,只由韩海英一人说,对了他便点头,违背心意的他便摇头。
韩海英叹气道:“婉清年纪尚幼,又自小崇拜你,如今只怕她还分不清她对你的这份情是敬仰还是爱慕,我回去自会开导她,希望日后你等相处时能如往常一般,莫嫌弃了她。苏大人那处,待有机会我再去与她致歉。”
霍飞虎摆手示意无妨,韩海英却道:“应该的,若是因为婉清害得你俩心生不合,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你娘亲怕是要杀到北疆来痛骂我一通。”
霍飞虎兀自觉得有趣,想起他娘对苏绚的袒护,若是让她知道她看中的儿媳妇在这处被气跑了,韩海英也甭想过安生日子了。
两人不谋而合,想到一块去了。
临走时韩海英语重心长道:“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把自个的媳妇看好了,可千万别让她跟别人跑了,知道不?”
霍飞虎知道他意有所指,郑重点了点头。
待得片刻后王衡进屋来,凑到霍飞虎跟前,迟疑道:“将军?”
霍飞虎道:“打开。”
王衡听令,取来方才皇甫麟加急送来的奏折。仔细查看一番,将面上蕴黄的纸张撕开,露出掩藏在纸张下的几行字,及一张紧紧贴附的信纸。
飞虎,苏蓉瑾还活着。孤思前想后最终已猜出她是何人,想必你也将明了。北疆局势险恶,务必得护她周全。
霍飞虎浓黑的剑眉缓缓拧成一团,手里拿着那张苏蓉瑾写予皇甫麟的信,却久久没有打开。
时至戍时末,霍飞虎回到住处。原本被划给苏绚指挥的二百将士在屋外齐刷刷跪着,霍飞虎脸色难得阴沉。
王衡心里打了个突,上前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们怎的又回来了?”
莫符道:“弟兄们与小姐的下属……有些口角之争,一时气不过打了起来,之后小姐便差我等回来了。”
王衡:“甚么口角之争,你们吵甚么?”
莫符垂头不答,霍飞虎冷然道:“谁先动的手,出来。”
少顷,队伍中间有一将士站了起来。
霍飞虎道:“为何打人。”
那将士满脸余怒,说话掷地有声:“是那小子欠教训。”
王衡喝道:“胡说甚么,出手伤人你还有理了!”
亲卫们向来有霍飞虎惯着,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满腔忠诚朝着霍飞虎足矣,无论甚么都说的大实话。
又有将士道:“他才未伤着,有小姐护着他呢!”
霍飞虎漠然又问:“为何打人。”
队伍中静了,片刻后有一声音传出:“外人都在传,说小姐与那侍卫有、有苟且之事……”
那一瞬间王衡的脸色犹如天打五雷轰,厉声喝道:“别胡说八道!”
“王将军,弟兄们可都瞧见了,小姐牵着那侍卫的手一同进了屋。男女授受不亲的,是她不守妇道,她对将军不忠,弟兄们凭甚要为她卖命。弟兄们不服!”
霍飞虎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屋。
“你、你们……”王衡气急败坏道:“你们好样的!都拖下去给我打!”
亲卫军们见霍飞虎未责罚于他们,心中得意,纷纷敷衍着应了。一人二十板子,亲卫们哪会真打,装模作样地板子一下,还未碰到双腿,趴着的人已经夸张地大叫起来了。
半个时辰后霍飞虎换了一声衣裳从屋里出来,几名亲卫仍旧趴在凳上。霍飞虎取过廷杖,两声巨响,侍卫们齐齐惨叫一声,大腿先后被两棍打折,连着条凳从中折断,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王衡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旁的侍卫脸色都白了。霍飞虎扔了廷杖,转身朝僻院走了。
僻院还掌着灯,霍飞虎走到苏绚住的那屋前,站了会,敲门。
郑三从房里出来,反手拢上房门。瞧见是霍飞虎,便整了整衣裳,客气道:“将军有何事。”“你……”霍飞虎五指作鹰钩,全身肌肉蓄劲,似乎想把郑三立毙掌下。
“嘘。”郑三眼中蕴着笑意,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方才睡下,别给吵醒了。”
“敢碰她一下,我就杀了你。”霍飞虎犹如隐在黑暗中的一只夜枭,声线沙哑,那声音只有郑三与他自己听得见。
郑三悠然笑道:“你杀了我,她也会杀了你。”
霍飞虎沉声道:“无妨。”
郑三懒懒道:“我倒是不怕死,万一咱俩,不,万一我死了,你让她一人孤零零地怎么活?”霍飞虎眼中杀机敛去,郑三一哂笑道:“夜深了,将军有事明日请早,现还是回去罢。”说毕推开房门又回了屋内。
苏绚今日练了一下午功夫,困得狠了,一觉睡得十分香沉。原本郑三见她睡下便要离去,谁知霍飞虎不早不晚在这时来了。两人谁也不放心谁,都不肯走。
霍飞虎在房门外站着,黑暗的侧影投在窗上,被黯淡的月光拉得颀长。
郑三坐回床边,怔怔地看着苏绚的睡容发呆。
苏绚的唇动了动,郑三咽了下口水,颤抖着抬指,手指离她脸上不及半寸,却终究不敢摸上去。苏绚也不知在做什么梦,无意识地呻吟了一下。
郑三呼吸一窒,抑制不住地低头轻轻吻了上去。苏绚的唇柔软而温热,呼吸急促了些,郑三不禁情动,将她揽起与她缠/绵拥/吻,一时间吻得彼此气喘。苏绚喘息着伸臂,揽住郑三,在他怀里乖巧地蹭了蹭,舒服地呢喃道:“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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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章
翌日下午,郑三口中的那些人来了。矛盾也接踵而至,守门侍卫不然同行,几十人的府门外吵了起来。
“不让进?”苏绚放下手中长刀,眉头不悦皱了起来。
“罢了,小哥呢,我们出去瞧瞧。”
是时来人众多,彪莽大汉、白面书生、纤弱妇孺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眼扫去,应试不少于百人。
郑三甫一出现,府外百人俱是耸动激奋。
“三哥!”有人喊道。
苏绚看着这些人有些发怔。那厢郑三已走过去与他们相谈,数人纷纷躬身,显然是对他极为敬重。众人围在他身边,个个相对唏嘘不已。有几位妇孺竟是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啼哭个不停。
苏绚嘴角抽了抽:“……”
“好些年不曾见面,三哥可越长越俊俏了。不知齐娘这些年过得可好?”
郑三莞尔点了点头,又有人道:“不知三哥这次唤我等来,是有何吩咐。”
郑三这才想起来,忙拉过被冷落许久的苏绚,介绍道:“这是我们的主子,以后大伙都听她差遣。”
苏绚揉了揉鼻尖,换了一张脸,眼内充满笑意与亲和。
众人纷纷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眼神中又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领头大汉不知苏绚深浅,试探着问道:“小姐贵姓?”
苏绚笑道:“姓苏。”
刹那间所有的议论声嘈杂声都静了。
有人颤抖着想要屈膝,苏绚尚是第一次对着这么多来历不明的杂人,一时间待客的章法全无,脑中也没了对策,只得拉了拉郑三的衣袖以示求助。
郑三又把难题丢回去给她:“现要如何?府内不让进,他们要作何安顿?”
苏绚脸色一沉,那领头大汉又道:“这倒是不用主子劳心,咱有栖身之所。”
苏绚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朝众人道:“唤我小姐便可。你等栖身何处?”
一白面书生附和道:“回小姐,北疆三省及金辽大岭、金川一带都有自家兄弟,兼城自然也有。”
苏绚如释重负,了解到这些人都是潜伏在樊国与金辽交界处的南容细作,心中立时有了计较,欣然道:“那便最好了。小姐我初来乍到,对此地人生地不熟,还有劳诸位弟兄帮忙引路,打探些消息。”
有人拍着胸脯道:“小姐放心,这等小事包在咱身上!”
苏绚笑说:“诸位弟兄一路赶来兼城想必路途劳顿吃了不少苦头,不妨先歇息一时半会安顿下来,我唤李四把情况同大家伙说说再做决断。”
李四得了苏绚命令,带了众人离去。
苏绚回了府便开始寻思这股人该如何用的事。
“这大白天的人都上哪儿去了?”这么大动静也没个人出來看看,真是太奇怪了。
郑三答道:“除去巡防的点兵的看守城门的,其他将领料想都去接运物资粮草了。”
苏绚微微一惊:“这么快就到了?”
郑三漫不经心地在路边积雪上踩脚印,点了点头。
苏绚想了想,说:“小哥你找来的这些人有几个是会武的?”
“除了花嫂几个妇人之外,男人都会。功夫比一般侍卫强,但不如亲卫军。但他们常驻这两国边界处,人物地势及气候,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无人会比他们更熟。”
苏绚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思索间郑三拉过她的手,牵到自己唇边亲了亲。
苏绚愣了愣,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刹那间脸红到脖子根。
“你、小哥、你又抽风了。”
郑三眼中有些深意,轻笑道:“讨个赏而已。”
苏绚不自在地笑了笑,眼角余光犹疑地瞥向远处,随口问道:“咱何时启程去大岭。”
“不是由你决定么。”
“唔,那就明晚罢。”郑三好笑道:“你都想好了还问?”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嘛?谁知道你好好的又发甚么脾气……算了,当我没说,回屋歇着去了。”
郑三跟在她身后揶谕道:“到底是何人在闹脾气,不就亲了一下手而已么。”
苏绚毫不犹豫道:“是你!从早上到现在你都是一副爱理不理我的模样!”
郑三说:“我没有。”
苏绚漠然看着他道:“有没有我心里清楚。”
郑三一哂道:“你们女人家的心思还真是反复无常。”
“论反复无常谁比得过你?”苏绚心内无名火起,冷不防嘲了句。然话一出口,人便惊了一下。郑三也愣了一下,随后低头凝视地面,不作声了。
又来了又来了,苏绚烦躁无比,重重摔上房门不再与他交谈。郑三在门外站了会,转身走了。
第二日晚,苏绚所领的百余人趁夜摸黑出了兼城,一路朝北直奔金辽大岭而去。不过一个时辰,另一支两千人军队尾随其从兼城而出 ,如一条黑蛇在白雪茫茫中蜿蜒游走 。一路上轻辎减重,人缄口马衔枚,悄没声息地奔袭百里,到达大岭城外的一座小镇。这个小镇子是大岭城外最后一道的防线,本不过是个普通村庄,却因为两国交战而成了金辽重点驻兵之地。这百余人都是常年混迹在两国的军中细作,经验自然老道。六行人匍匐在雪地中待命,近得几乎可以听见金辽兵在哨口的交谈声。
一时间,时空凝滞得可怕,漆黑的周围唯有风吹山谷的呜呜声,如今听来,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地发寒。苏绚尚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景况,手心里微微出汗,一颗心狂跳到嗓子眼,偏生面上还要表现一副胸有成竹毫无畏惧的冷峻模样,真真是好生折磨。
“小姐。”领头大汉名唤梁寿,被郑三安排一直跟在苏绚身后。
苏绚眯了眯眼,极力保持镇定,问道:“前面情形如何?能混进去么?”
梁寿忙低声道:“回禀小姐,混进去倒是不成问题,只不过……”
苏绚道:“有话不妨直说。”
梁寿有些为难:“不过金辽士兵个个人高马大,若是我等一齐混进城中怕是会露出破绽……”苏绚微一思索,问道:“大岭会派兵来此巡逻?”
梁寿道:“正是。”
苏绚迅速道:“挑一些你认为不会露出破绽的弟兄先混进去,李四,把东西拿过来。”
李四得令,匍匐至前,拿出一袋裹紧的药包。
苏绚:“明日傍晚待他们炊烟造饭时,把这东西下到他们的饭食或是饮水源中。”
梁寿心下一惊,斗胆问道:“这是……”
“砒霜。” 苏绚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等会在外守着,逃出一个杀一个,我要让它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死镇。”
梁寿大气不敢出一下,苏绚笑道:“别怕,若是来世有报应,小姐都替你们扛着,去罢。”
梁寿沉默点了点头,领着若干身形高壮的汉子退了下去。苏绚抬头看了一眼在云层中只露出一线的月亮,抚了下有些发烫的额头,脑海中临别时霍飞虎对她说的那句话又冒了出來。
战场之上永没有所谓的信义,此时此刻你手上沾满的鲜血,背负的无数人命,是你换取你身后千千万万百姓幸福安乐所付出的代价。
苏绚的头开始疼了起来。
崇山峻岭一片黑暗,余下的五十几人在远离小镇几里地的山谷平地上扎营。苏绚就着热水吃了些干粮,吃饱了便躺在帐篷里发呆。片刻后有一人影进来,苏绚抬起头看了看。
苏绚抿了抿嘴,没话找话说:“小哥,吃过了么?”
郑三进来给她添柴火,漠然道:“回小姐,吃过了。”
“你!”苏绚自然知道他只要心里一别扭,张口就是“小姐小姐”地乱叫一气,今一整日也躲她躲得远远的,活像与她有仇一般。苏绚只觉得即便自己现在舔着脸去讨好他也未必能得他一张笑脸,遂心一硬,板着脸也不吭声了。凭什么每次都要她先低头去哄,真是奇了怪了,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郑三走过来,伸手往她额头探去,被她一手打开了。
“是死是活不用你管,滚出去。”
郑三很听话,转个身就走了。
苏绚当真要气得七窍生烟,眼眶骤然红了。不等她缓过劲儿来,郑三又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桶冒着气的热水。
苏绚说:“又来做甚么,滚出去!”
郑三道:“别闹,过来泡脚,会舒服些。”
苏绚静了一会,勃然大怒道:“我闹甚么了!忽远忽近忽冷忽热全由你说了算!看我低声下气去讨好你很有成就感对吧?耍我很有意思是吗?你给我滚出去!”
这场骂惊动了其他人,李四刚刚躺下,听见苏绚发火,忙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周遭俱是茫然相对的人。李四毕竟跟苏绚跟得久些,也知道她与郑三的事儿,于是又忙着遣开众人去睡了。郑三见她这次是动了真火,也不由得小心起来,温声哄道:“都是小哥的错,现不是来赔罪了么。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王八蛋!我从来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小气的男人!”
郑三说:“是是是,我最小气。”
“明明都是你的错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去哄你!”
“是是是,现小哥来哄你,别气了,乖。” 郑三挠了挠头,说:“小哥以后一定改。”
苏绚本还要再说,忽然觉得她二人此刻对话情态都象极了闺房中人,顿时一哽,没好气道:“你要是能改,太阳都打西边出來了。”
郑三笑了起来,说:“过来泡脚,不然水要冷了。”
苏绚白眼道:“谁稀罕!”
“我稀罕。病了小哥会心疼的。”说着便把她从榻上抱起来,苏绚心下一慌,忙抓紧了他的手臂。
郑三往她额头亲了亲,抱着她坐到木桶边,说:“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
冷冰冰的脚放进热水,苏绚舒服得忍不住打了个颤,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火气终于消了。郑三特意把毛毯拿去火旁烘了一下,片刻后苏绚躺上暖融融的床榻,加之一日来紧张的奔波,不到几分钟便沉沉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哦~
就是金辽其实是两个国家,金辽北国,金辽南国。现在与樊国打仗的是金辽南国。但是在外人眼中,无论北国还是南国其实都是一路货色,就是小哥说的“焉能与豺狼虎豹讲道义”。所以在文里其他人都是直接金辽人金辽兵这样的叫,在他们眼里是没有的区别的~
最近更新很不稳定,掩面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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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章
翌日清晨,苏绚被天际传来的一声穿透力十足的鸟唳惊醒。
“小哥?”苏绚朝外喊了声。有人应声进来,是李四。
苏绚道:“外头发生何事这般吵闹?”
李四道:“回小姐,方才敌军派出探鹰,我等被发现了。”
苏绚呼吸一窒,李四又道:“三哥及时把那只探鹰射了下来。”
苏绚:“……你一口气说完会死吗?”
李四笑了笑,躬身退下了。
苏绚急急穿好衣裳,走出帐篷时恰逢郑三骑马归来,手里领着一只体型颇大的探鹰。那箭羽竟是从它细长的喉管贯穿而过,苏绚瞧见不由地喝了一声彩。
郑三把鹰一扔,吩咐他人道:“拿去煮了吃,我还没吃过鹰肉呢。”
苏绚好奇地走过去瞧了瞧,金辽人的探鹰是出了名的机警聪明。
郑三道:“怎不多睡会,那么早起来做甚。”
苏绚没好气道:“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郊游的。”再说了郊游谁来这种鬼地方。
“梁寿那边进展如何?有收到消息不曾?”
郑三面容冷肃:“已经混进镇里,不过怕是等不了晚上了。那金辽派出探鹰若是迟迟不见鹰回定会立即派兵过来。”
苏绚皱眉道:“事不宜迟,派人去通知梁寿,让他们即可行动。这时候料想也是要吃早饭了。”郑三莞尔道:“已经派人去了,你也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到时可别手软下不去手。”
苏绚拧着的秀眉舒展开来,“嗤”了一声,转身回帐篷里去洗漱。
辰时初天方大亮,清晨的薄雾在穿透阴沉天空的浅薄旭阳中渐渐散去。郑三忽然发现,苏绚持刀的手在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她在紧张。
郑三侧马与她并在一处,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苏绚偏脸注视他,郑三眼神温暖:“怕么?”
苏绚轻轻摇了摇头:“不、曾经的我做过比这个残忍的事,只是现在……感觉很陌生。”
郑三道:“别勉强,还有小哥。”
苏绚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一片清冷,轻声道:“不,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就在这时,前方小镇突然一阵兵慌马乱哀嚎四起。苏绚一等人守在小镇的出口,不过片刻便迎来了第一股逃出来的士兵。
苏绚冷冷道:“杀,一个不准留。”
那突然爆发的喊杀声仿佛惊天动地,逃出的金辽士兵措不及防,被郑三等人冲杀过来肆意践踏,砍瓜切菜似地一倒一大片,惨叫呼嚎马嘶悲鸣搅和在一处,通天的血雨漂泼而下,将白茫茫的雪地染得鲜红刺目。
苏绚冷眼看着这些因为陷入决境而恐惧发抖的士兵们,心中不知为何渐渐涌起一股陌生而强烈的感觉。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悄然结束。一百余人里应外合,驻兵几千的小镇顷刻覆没。
苏绚策马在已经平息了的战场上前行,望着一地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她仿佛此刻才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心里不由自主地颤悸了一下。这是在21世纪里永远不可能见到的血腥残暴,稍不留神便会命丧刀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郑三牵她下马,全身上下检视她的身体,没头没脑地一阵摸,摸她的头,摸她的手,肩膀,眉间拧成一团。
苏绚挡开他,说:“我没受伤。”
郑三不信:“那为何脸色这般苍白?”
苏绚堪堪道:“我、有点吃不消……”
好无预警地,郑三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吻了下去。苏绚呼吸一窒,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看着他,郑三以舌微微一顶,她便傻傻地开启牙关让他进来。须臾后郑三心满意足地在她水润发亮的唇上亲了亲,呢喃道:“现还觉得吃不消么?”
苏绚:“……”
郑三见她没反应,便调笑着道:“要不再来一次?看你也挺享受的。”
苏绚脑子轰然一炸,猛地将他推开,一张脸由白转红,尴尬得无以复加。“你怎么好好的……怎么、老想这种事……”
“是男人总会把持不住的,更何况是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每次瞧见你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就忍不住想……”
苏绚忍无可忍吼道:“闭嘴!”
郑三哈哈笑了起来,苏绚恶狠狠道:“滚去点兵!”
片刻后她调整好情绪,走向梁寿那一处,余下的人已经自觉聚拢在一起。郑三也自觉地站到她身后,苏绚小声问道:“伤亡如何?”
郑三眸色一沉:“前头二十几个冲锋的都打光了,只有一个人还活着。有些受了轻伤,现也正在治伤。”
苏绚沉默了一会,命令道:“受了伤的弟兄即可返回兼城,其他人留下。”
“这怎么行!”有人激动道:“都是些小擦伤,不碍事的!”
“我等誓死追随小姐!”
郑三道:“都留下罢,等会还有场硬战要打。”
话音未落,有探子急忙奔来,喊道:“小姐,大岭派出的巡查兵来了,有五百人左右,现在十几里外,就快到了!”
苏绚当机立断:“你等去把军营里所有的弓箭都搬出來,随我去埋伏,快!”
前来巡查的金辽士兵朝着小镇奔腾而来,待发现沿途的死尸时产生了一阵骚乱。
苏绚深深汲了口气,喝道:“放箭!”
说时迟那时快,密集箭雨骤然朝那军队射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郑三控制着一台大型钢弩,跪在弩后,斜目瞄准。钢箭每一次射出都射穿敌军一人的喉咙。探鹰在头顶盘旋,金辽兵已倒下一大半,余下的个个红了眼,嘶吼着一股脑朝他们杀来!
苏绚吼道:“放箭!别让他们过来!”
箭雨铺天盖地,钢弩嗡嗡作响,躲闪不及的敌军登时血撒满地。金辽兵的人数越来越少,抵抗越来越弱,逐渐地,慢慢地全都倒了下来。
苏绚颤抖着出了口长气,所有人手臂发麻,都瘫软在地上。
“小哥。”苏绚无力笑道:“以后有空教我练射箭罢。不用靠近敌人身体便能直取其性命,没有什么比这个来得更划算的了。”
郑三笑了笑,说:“等回去了小哥再教你。”转头命令道:“重新整队,弟兄们抓紧时间歇息,一个时辰后集合。”
梁寿带着几个人在死人堆里四处检阅,偶见未死透的兵士便枪箭齐下,了其性命。片刻后只听其兴奋喊道:“小姐!请过来一趟!”
苏绚与郑三对视一眼,有些茫然,起身前去。
梁寿指着尸堆中一身着银灰战铠的人道:“这是大岭总兵阿普尔麾下的一名参将。”
苏绚将信将疑:“你怎知晓?”
梁寿笑道:“回小姐,属下曾在他手下混过一阵。”
那参将动了动手,把所有人惊了一下。
梁寿举刀便要朝他砍去,苏绚忙喝道:“住手!这人留着有用,去把李四喊来,现在先别让他死。”
经过一个时辰的休整,郑三去点名。来时百余人,现还剩下七十多人,有二十几人受了轻伤,几人重伤。苏绚身着皮甲武裤,将长发束成男子模样,眉眼间一股英锐之气一览无遗。夕阳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宛如画卷。
郑三手提着盔甲过来,眼中笑意充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穿铠。”
苏绚抬起头看他,问道:“合身么?”
郑三摸了摸她的护肩,点头道:“英气得很。不愧是我们的主子。”
苏绚咧了咧嘴。
一轮落日在地平线上渐渐沉降,雪原苍茫,白如荒海;夕阳带血,浑若鸡子。两列军容整肃的兵将迤俪而去,那为首的人策马扬鞭,在夕阳余辉之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远方。
不过半个时辰,另一支军队朝他们离开的小镇奔腾而去。
入目所及令人心中骇然。尸横遍野,整座小镇寂静无声,死气沉沉。
军队最前端的几人翻身下了马,王衡靠近一具尸体看了看,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被毒死的。难怪说驻兵几千人的小镇就这样覆没……太狠了。”
莫符请示道:“将军,末将在不远处发现几十个赤/裸的死尸。”
霍飞虎沉默点了点头,王衡猜测道:“他们要伪装成金辽兵混进大岭城内?天哪……就他们几十人?小姐她是吃了几颗熊心豹子胆……”
莫符担忧道:“阿普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宿勇悍将,只怕没那么好对付……”
王衡瞥了眼霍飞虎,见他面色不善,小心问道:“将军?我们要继续跟么?”
夜幕降临,大岭城门紧闭,城墙上架起上千把弓弩,虎视眈眈地对准城外旷野中的几十个人。
守城将领冷声喝道:“来着何人!”
有人急急答道:“是阿察木参将!快开城门!我等出巡时被樊国士兵偷袭了!”
少顷,只见城门打开一条缝隙,有几名城门守军架马出外,眼望担架上半死不活的那名,再扫一眼众人,朗声喝道:“的确是阿察木参将!开城门!”
一听此言,城门上守军纷纷收了弓弩,确认是自己人,当即便有人下去开城门。
人群中苏绚暗暗捏了把冷汗,回头看了郑三一眼,夹紧马腹与一干人奔进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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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章
大岭城内守备十分森严,弥漫着一股硝烟欲来的紧张感。
阿普尔端坐在大堂之上,满脸彪悍勇武,身上裹着件大领大袖的虎裘,头上带着灰色的豹绒帽,乌黑发亮的头发束在脑后,眼中带着促狭的机警怀疑之色在担架上副参领阿察木与跪地的梁寿之间打量。
梁寿心里直打鼓。方才他已经把苏绚设计好的台词声情并茂地向阿普尔说了一遍,现在只等着阿普尔发话。他若是信了,他们便性命得保并成功混入大岭城。他若是不信,只怕他们几十人便要命丧此地。
阿普尔老谋深算,许久后不急不徐地道:“你是哪个将领手下的兵,我怎从未见过你。”
梁寿沉声道:“回总兵大人,小的本是在阿禄果副将手下任一名百卒长,自阿禄果副将战亡后便跟在阿察木副参领手下做了亲兵。”
阿普尔道:“你说你等被樊国军埋伏,可有看清领兵的将领是谁?”
梁寿犹疑着答道:“那人身高七尺,口气狂傲,目光如炬,只一眼便瞧出阿察木副参领的方位……”
堂上另一位副将道:“应是王衡……错不了……”
阿普尔不可置否,李四医术之高明在这时体现出来,阿察木醒了。
人群立刻围了上去,梁寿反应最快,将他扶了起来。
阿察木脸色灰败,嘴唇发紫,显然快走到了生命的边缘。他也未曾注意到梁寿,只忘向阿普尔,焦急而艰难道:“总兵……大裕镇……被、被……有、有埋伏、手下的兵……”
梁寿心下一惊,就怕他说出“全都死了”这种话来,扶在他背后的手不着痕迹地一用力,阿察木一口气喘不过来,两眼一凸,死了。
梁寿悲痛喊道:“副参领!”
阿普尔脸上依旧不现喜怒,挥手道:“抬下去。”
梁寿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阿普尔没有再继续追问,看来是相信了。
苏绚一等人守在府外,个个都暗自捏了把冷汗。梁寿从府里出来,吩咐一些小兵把阿察木的尸体运走,朝苏绚他们走过去,道:“无事了,大伙都回营里歇歇罢。”
苏绚看向他,谨慎地点了点头。
阿察木带的兵在城西的兵营里,这是之前梁寿告知过的。兵营里空出了五百多人的位置,苏绚自然是欣喜得不行。虽然很快会有新兵填进来,但起码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拥有了一个属于他们的秘密根据地。士兵住的地方,是那种一排能睡十几个人,一屋子能睡五十几人大屋。苏绚环视了一遍,有点砸舌。
郑三问道:“阿普尔那只老狐狸信了么?”
梁寿这时才一阵后怕,抹了把虚汗,堪堪道:“阿察木醒得正是时候,应是信了。”
苏绚道:“这次多亏你了。时候不早了,去吩咐弟兄们尽早歇息。唔,对了,有吃的么,先去弄点吃的来。”
兵营怎会没有吃食,片刻后梁寿拿来一大袋馍馍,脸色有些自责:“小姐,这时候吃的就只有这个了。”
苏绚莞尔道:“没关系,能吃就行。”说着抓了两个,又问:“小哥你饿不?”问完又多拿了两个,吩咐道:“剩下的给弟兄们分了罢。”
这种天气下馍已经冷硬,苏绚勉强吃了一个后再也吃不下第二个,咬得腮帮子都疼。然吃下肚后身体终究热了些。
梁寿走过来,低声道:“小姐。”
苏绚道:“去睡罢。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梁寿愣怔一下,随即躬身走了。
夜里熄灯,外头梆子哐哐哐地敲了几声,没有任务的士兵在这个时候都要睡了。
苏绚那一屋子睡了二十几个人,其余都在隔壁挤着。
苏绚一个人占了一整排。屋外狂风呼啸,屋内潮湿阴暗,厚重的被子并没有多大的暖意,苏绚疲乏不堪却无论如何也睡不下,辗侧朝向满布霉点的墙。最后想得越深,便越难受,简直头痛欲裂。
郑三下了床,将手掌覆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头又疼了?是不是冷着了?”
苏绚推开他的手,嘀咕道:“没事,你去睡。”
郑三又走开了,苏绚只觉身上被子突然间仿佛重了一倍,紧接着被掀开,郑三不由分说钻了进来,把苏绚整个人往怀里一拉,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苏绚:“……”
郑三责备道:“冻成这样,竟然说没事?”
苏绚:“你……”
郑三握紧她冰凉的手,一本正经问道:“暖和些了不曾。”
苏绚:“小哥,你……”
“舍身取义呢这是。”
苏绚一愣,乐不可支地低声笑了起来,哂道:“你心怎跳得这般猛,跟打鼓似的,别是你病了罢。”
郑三忍不住将她又拥紧了些,在她眼角一吻,道:“我也不懂,太高兴了罢。”
苏绚:“高兴个甚?”她可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郑三不答,反问道:“你想何事想得头疼。”
苏绚老实回答:“想阿普尔那厮,得想法子近他的身……你别乱摸!”
郑三:“靠近他做甚?别乱来,他没那么容易对付。”
苏绚:“我知道。这不不在想么……唔,别……”
郑三声音有些暗哑,蹭着她的耳朵呢喃道:“想好了告诉我,小哥帮你。”
苏绚说:“我要生气了。”
郑三终于把手从某个地方移开,投降道:“不玩了。”
苏绚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郑三把她搂向自己,炙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别气。睡觉了。”
一宿再无话。
翌日清晨,兼城城门外。霍徽率领一万余黑甲铁骑浩浩荡荡而来,火红披风在寒风里飘扬。兼城内三万兵士同时跪地,哗啦声响,整齐划一,声音排山倒海:“恭迎霍老王爷――!”
霍徽早已年过不惑,他的头发已夹着零星银白,容貌却一如往昔,武人的悍勇英气与文人的儒雅气质十分神奇而融洽地何为一体,在他身上一览无余。他翻身下马,带着无尽唏嘘感慨朝一众武将走去。霍徽积威素盛,一众武将谁也不敢吊儿郎当,都拿足了气势。霍徽扶起韩海英,道:“韩老弟,二十多年不见了啊!起来,都起来。”
韩海英眼中也是不胜感慨:“老弟有生之年能再与王爷一见,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老了啊,咱都老了!”
霍王爷看向霍飞虎,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朗声道:“飞虎,好侄子!长大了啊!”
他激动的喜悦声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霍飞虎莞尔道:“叔。”
霍徽唏嘘道:“不愧是是大哥的儿子,我们霍家的后代,当真是不逊当年你父分毫气概。叔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叔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一时千头万绪,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霍飞虎点了点头,一别经年,这个二叔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八九岁的小时候,心里除了对他的钦佩与几分亲情便再无其其它,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韩海英好笑道:“入了城再说罢!时间多得是。”
王衡来给霍老王爷牵马,笑嘻嘻地问:“王爷,您还认得末将不?”
霍徽一笑说:“让我猜猜,你是混小子王衡罢?”
王衡很欢乐,又说:“王爷,末将是王衡,不是混小子。”
一众武将哈哈笑了起来。他们身后跟着上千兵士穿过长街,道路两侧百姓纷纷躬身行礼。
少顷后入了府,韩海英知道霍徽一行人连日奔波疲惫,便吩咐下属去打点他的兵马,让他先歇了一会。待到晚上诸事停当,命人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正式为他接风洗尘。
韩婉清与韩夫人也列了席,席间各位将领依次向他敬酒,气氛高涨而热烈。
霍徽仰头饮尽,放下酒杯,嗳了口气,又道:“自那日接到圣旨,我把南疆交予殷大人便动身赶来北疆。途经樊丹,还是忍不住进城里看了一下。这些年来樊丹城内变化之大,真乃让人眼花缭乱。八九岁的小皇子如今成了气宇轩昂的陛下,都长大了啊。”
韩海英道:“这是福气,韩老弟我自打陛下登基以来还未得见过一面呢。”
霍徽笑了起来,王衡道:“王爷回府见老夫人了不曾,老夫人定会高兴坏了。”
霍徽一脸惨不忍睹地摆手道:“别提了,大嫂怎还是老样子。我回了府里还被她数落一通,说甚么有仗不打跑回来做甚?哭鼻子么?本王这才连夜赶来北疆,真是……”
一桌人笑喷了。
王衡笑得一颤一颤的,道:“老夫人是面冷心热,心里头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霍徽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样,忽地又似是想起了甚么,看向霍飞虎,眼中有股淡淡的疑问。
霍飞虎仿似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把玩酒杯出神。
“飞虎。” 霍徽笑道:“见二叔来了不高兴么?”
霍飞虎道:“不,没有。”
霍王爷唏嘘道:“二叔确实老了,但还没老到拿不起长刀的那一天,二十年前能与你父亲并肩作战,如今也能率领亲兵,保家卫国。你可别嫌弃了二叔。”
霍飞虎认真道:“二叔不老,二叔是天底下最强的将。”
霍王爷摇头叹息:“最强不敢妄称,但上阵杀敌,助你一臂之力还是没多大问题的。来,二叔敬你。”
霍飞虎拦住他的手,转而拿过酒壶给他斟满,道:“飞虎敬你。”
叔侄两人碰杯,仰头饮尽。
韩海英道:“当初兼城告急,也是多亏了飞虎方能转危为安,来,我与你父相识几十载也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也够格称得上是你叔,韩叔敬你一杯。”
霍飞虎有些哭笑不得,也不多说,仰头又喝了个精光。
于是几十杯下肚之后,成功被这一群人灌醉了。
夜深人静,酒席散去,王衡差了两个士兵与他一同把霍飞虎扶回房里歇息。
霍王爷笑着道:“这孩子酒量怎这般差,这才喝了两壶不到罢?”
韩海英给他倒了杯清茶,说道:“酒入愁肠自然醉得快了。”
霍老王爷隐约猜出了点甚么,道:“关于我那个未过门的侄媳?今日怎不见她人影,可是发生了何事?”
韩海英笑道:“王爷也知道此人?”
霍老王爷一哂道:“在南疆时便有所耳闻,本以为是捕风捉影的民间谣言,后来见着我嫂子才知道这是真的。”
韩海英叹道:“她人不在兼城。此事说来话长。”
霍老王爷道:“你细细说便是。临走那时嫂子还让我看着她点,怕是飞虎太过繁忙顾不上她,现她人不在兼城又去了哪儿?”
韩海英饮了几口茶水,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细细与霍老王爷说了。
害得那厢苏绚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彻底没了睡意,最后恼羞成怒愤恨道:“是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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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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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宿难眠,心神未免有点浑浑噩噩。//百度搜索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看最新章节//苏绚脸色灰暗,眼眶下隐约泛着一股青色。这倒是应了情景,毕竟辽军军营里的都是粗汉子,长得像她这般细皮嫩肉的太容易引人猜疑。
早起后苏绚一行几十人都被千夫长分了活计,散在大岭城内各处角落。郑三被分去巡城,李四跟在她身边。而她正心不在焉地在马厩里喂马。
离开樊丹大半个月,她有点想老夫人了,也想齐娘季姐她们了。不知道北疆战事平定后她还能不能回去。应该是不行了罢。皇甫麟何等聪明,想必在她离开樊丹时便猜出了她的身份。皇甫麟猜出来了一定不会瞒着霍飞虎,也不知道他们心里会怎么想……在兼城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得多尴尬,幸好她跑来大岭了,不然……
苏绚甩了甩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来大岭是为了帮助樊国早日平定战乱!可是平定战乱之后呢,她要回南容再打一场争权夺位的内战。老天爷太不开眼,她明明只想赚点小钱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完这捡来的一辈子,它却给了她这么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一生。
苏绚目光凝于一处呆呆出神,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沉甸甸压上了心头。这辗转反侧的夜,担惊受怕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头,何时才能放下这沉重的包袱,不会再被压力压得难以喘气,头痛欲裂。
“小姐。”李四压低了声音颇有些担忧地喊道。
苏绚举目看向他,李四道:“您无事罢?”
苏绚回过神,摇了摇头,道:“无事,走神了。”遂又开始动作,将车上草粮卸下,投入马厩槽中。
临近响午时干完这一活计,两人方才能去吃午饭。出马厩时苏绚埋头走路,以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哪知这样竟还是被人撞了一下。
苏绚有些诧异,凭她敏锐的直觉,立刻便知这人是故意撞过来的。她自认为这两日来她已足够低调,处处小心应是不至于露出马脚或是惹到他人,这人为何会冲她而来。
短短瞬间苏绚脑中千回百转,是时只听那人以极低的,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苏大人。”
苏绚猛然一惊,抬起眼看他。
那士兵眼中颇具深意,目光在她手上稍做停留,便一笑转身。那一瞬间他的肩臂碰了碰苏绚,苏绚恰到好处伸手,二人手掌轻轻一触,一张纸条被塞到苏绚手里,苏绚旋将手掌握拳,相安无事。
霍飞虎的字迹跃入眼帘。
明晚丑时。虎哥去接你回来。
寥寥几字,却让苏绚心如鼓跳,握紧的手掌掌心里全是汗。
霍飞虎终于要突袭大岭了。
待到晚上郑三梁寿几十人陆续回房。十几人围成一圈站在桌旁,唯苏绚一人端坐着。她眼前便是郑三与梁寿,两人眼中都有几分茫然,郑三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一室静谧。
苏绚扫一眼众人,以手沾上杯中茶水,于桌上写道:明晚丑时,樊军攻城。
一语出,数人脸色俱变。
苏绚快速写道:梁寿率十几人去烧粮草营,丑时一到即刻动手。余下的弟兄在明日子时前务必混入辽军守城士兵之中,丑时一到,杀敌,开城门。
郑三道:“你呢?”
苏绚顿了一下,继而写道:去开城门。
郑三神色如常,看着那水痕缓缓消失,又问道:“那我呢?”
苏绚接着写道:与我一起。
郑三满意地笑了起来。
屋里除了郑三之外,其他人都无声跪下了。
苏绚看着他们,开口道:“都放心罢,我的命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得走的,大伙都听令行事,无需担心我。”
“你怎能肯定报信那人是霍飞虎埋伏在金辽军中的细作,这其中不定有甚蹊跷。”
苏绚道:“他的字迹我认得,并非像是仿造的。”
郑三道:“拿予我瞧瞧。”
苏绚不作多想,从身上将纸条拿给他看。
郑三接过看了看,说:“虎哥去接你回来。你要跟他回去了么?”
苏绚完全忘了这一茬:“……”
苏绚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小哥,这种时候咱就别再儿女情长了成不?”
郑三点了点头,将纸条举到火烛上烧成灰烬。
又道:“城门处有上千辽军把手,若是单靠我们几十人便想打开城门几乎是不可能之事。霍飞虎在辽军中埋了多少细作?”
苏绚道:“届时会有人在暗中相助的罢……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也得去帮忙。”
郑三沉默不答,苏绚又叹了口气,眉间拧成一团:“脑子里乱轰轰的,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了,我太没用了是罢……”
李四小声插话道:“小姐才智过人有胆有谋,已是我等心中最崇敬之人了。”
苏绚笑着望过去:“怎还不睡?”
李四亦叹气道:“如何能睡得着。”
苏绚好笑道:“为何睡不着,这世上还有比睡觉更享受的事情么?”
李四想了想,忽觉得这话颇有道理,遂转身认真睡去了。
冬夜冗长漫漫,夜空不见月色,大岭城笼罩在一片无声的黑暗之中。
第二日天气极好,一轮落日沿着山丘渐渐沉沦,血色残阳将眼前可见的草树丛野都染上了耀眼的颜色。日夜轮转,黑暗再度回归。
离丑时还有两个时辰。苏绚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稍一放松下来便觉头痛不已。而当她费尽心思站上大岭城楼上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霍飞虎已经来了。那种强烈的直觉仿佛直接抵达她的内心,她知道霍飞虎与他的骁勇的亲兵现在就埋伏大岭城外,犹如黑暗犹如黑暗中的夜枭,观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苏绚在这种预感下不再紧张,脑中极速运转起来。她此刻的位置在城墙右侧,若是要靠近城门必然得发动攻击一路杀下去。情况好像不太乐观,她不知道她的人究竟有多少个混进了守城士兵之中,金辽士兵都十分谨慎,将领更是多疑,她是觑得时机杀了一个弓弩兵顶了那人的位置放才能站在这里。所幸的是郑三就在城门后,他顶替了一个步兵的位子。有他在料想不会出甚意外罢,苏绚暗自心想。
时间逐渐过去,丑时将至,苏绚一动不动,寒冷的天气与长时间的站立让她双脚失去了知觉,唯有手心一直在冒汗。正全身蓄力,待到时机便要动手时忽听得城内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喝喊叫声。
“粮营走水了――”
“有敌军偷袭――”
是时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梁寿那边已经动手了。
苏绚不在迟疑,当即以弓弩瞄准身旁辽军。几声惨叫在城墙之上徒然响起,反应迟钝的辽军终于开始了反击。
苏绚扔了弓弩,从皮甲下抽出短匕,一边躲避射来的飞箭朝城楼下口一路艰难杀去。
大地在那一时间被震得嗡嗡作响,霍飞虎战率领两万大军黑甲军与亲卫军以迅雷疾电般朝城门咆哮而来。苏绚从辽军手中截来一把长枪,终于下到城门处。只见郑三带领十几人在与辽军厮杀,辽军就像杀不完的巨大蝗虫一般一阵又一阵涌上来,所有人的体力都在渐渐耗去,完全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着。
大岭城墙之上战鼓雷动如石破惊天,城外奔腾的千军万马与鼓声撼得地皮树木都在颤动。
苏绚吼道:“小哥去开城门――!我掩护你――!”
郑三得令后如猛虎一般冲出了包围圈,苏绚与其余几人形成一条阻线,却抵不住辽军蜂拥而至。
郑三勉力将几人合力方能抬起的巨木门拦缓缓抽起……
樊军抵达城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入了大岭城内。
郑三被冲入城内樊**马撞得飞了出去,后被苏绚奋力拖出辽军攻击圈外。
至此时,大岭城内彻底乱做一团。
所幸两人身着辽军战铠,郑三一路跑一路惶恐喊着:“樊军攻城了――樊军攻城了――”跑了片刻之后终于寻得一处僻静之地,两个人远离人群靠在墙下疯狂喘息。
郑三转身吐了口血,继而抹了抹嘴,问道:“未伤着罢?”
苏绚:“没、让我喘一会。”
还未得顺过气,一群樊军便杀来了。
苏绚险些命丧自己人手下,简直忍无可忍,吼道:“你是哪个将领手下的兵!我回去决饶不了他!”
那群樊军被她吼得一愣,有聪明的听出这是女声立刻反应过来,问道:“您是苏大人罢!?太好了!将军正命我等四处找您,末将这便护送您出城!”
苏绚没好气道:“免了。霍将军进城了么?”
“已经进了城,但一时半会杀不到这处……”话音未落,杀声从城内深处震天而来。
大岭城内几万训练有素的辽军在经历前段突袭之后迅速开始反击。涌出来的辽军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地将众人困在其中。
四下里杀声震天,那领头的樊国将士一声怒吼道:“保护大人――!杀――!”
“杀――!”
郑三臂膀周身血色鲜亮,长刀遍处尸积如山,一个辽军猛将杀至眼前,他狂吼一声竟横刀将人斜劈成两半,脑袋直飞出数丈之远。
一百来人的樊军将苏绚护在圈中,看架势竟是受了令拼死也要护她周全。
少顷后铺天盖的飞箭朝他们射来,樊军一面砍敌一面躲避飞来的利箭,保护圈很快散开了。三五个辽军围杀一个樊军,眼看着樊军越来越少,喊杀呼啸兵器碰撞间,郑三却始终跟在苏绚左右寸步不离。
精明的辽军弓箭手仿佛明白了什么,一簇簇利箭疾风骤雨般朝苏绚射去。
苏绚眼见箭石如雨直袭面门,哪还顾得了其他,立时扑倒在地打了好几个滚,堪堪避开箭阵,不想却被辽军长枪一刺,正中腿部。
郑三一见大惊,猛然将她扑去。苏绚一声痛苦嚎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郑三已用尽全力一手将她揽起,死死护在身前,发狂吼道:“快离开这里!你们保护……”声音募然一顿。
远处有樊军嘶喊着杀来,郑三一声爆喝杀开一条血路,樊军渐渐又聚拢过来,护在苏绚周围。苏绚挥枪挡开射来的箭雨,她听见郑三轻声道:“别忘了我,这辈子都别忘了我。”
苏绚不明所以,转头回去看他,然那一眼,却吓得她肝胆俱裂。刹那间仿佛喧嚣皆静,尽归尘土。
郑三满脸鲜血,背上赫然插着三支利箭。
那一瞬间苏绚彻底懵了,心仿佛被人生生被剜了一刀,疼得她喘不上气来。
樊国大军终于杀到了。领兵那人竟是王衡,奔马咆哮,辽军四处散开。
王衡翻身下马挥刀猛砍,将马牵到苏绚身边,急声道:“小姐上马!快走啊――!”
郑三道:“你快走……”
苏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干脆利落地打断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想做甚么?”
王衡吼道:“再磨叽谁也走不了了!”
苏绚满眼通红地瞪着郑三,郑三无可奈何,一跃上了马,伸手来拉苏绚。两人同乘一匹,郑三夹紧马腹,战马一声嘶啸便奔腾而去。
苏绚发现他执刀的右手在不由自主地痉挛发抖,一时间忍不住泪如泉涌,颤声道:“再撑会,等回了兼城就无事了。”
郑三在她身后轻轻笑了一声,说:“小哥没事。倒是你,被刺到了腿。”
苏绚泣不成声:“我也没事……你撑住……想想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要死了我怎么办啊……”
郑三虚弱地点了点头,头垂在她的肩上,情不自禁抱着她的脖颈,凑上去深深一吻,轻声道:“小哥愿为你死,但,还不是现在……”他的声音太小太轻,轻而易举地被漫天的杀声所淹没。
下一刻,两人忽然毫无预警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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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章
是年十二月三十,霍飞虎率领两万亲兵悍然发动突袭,金辽军事重地大岭城告破,阿普尔溃败逃亡。
大樊与金辽恶战一月之久,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捷报。消息一出,举国沸腾。
新年的第一天,苏绚从昏迷中苏醒。屋外喧嚣一片,人声炮竹声不绝于耳。屋内无人,苏绚撑起身子茫然四顾。脑海中的那些事,那些人,琐碎飘散的片段逐渐拼凑成完整的记忆,一觉醒来,她却有股犹如隔世的错觉。
苏绚几乎是下意识地掀开被褥就要下床,脚一触地便牵动了腿部伤口,“扑通”一声栽倒下去。屋外守门的士兵听到声响进屋查看,瞧见苏绚狼狈的样当即吓得一跳。
片刻后霍飞虎来了。霍徽、韩海英及王衡韩婉清也来了。
苏绚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只抓着霍飞虎喃喃问道:“小哥呢?他在哪里?快、快带我去见他……”
霍飞虎按着她的肩膀想让她安静下来,沉声道:“他在别处,我带你去。”
苏绚站在屋外,远远地朝那屋内看了一眼便立时停住脚步。她的眼神迷惘而空洞,怔怔地看着屋内的一口棺木,无意识地想往后退:“带我来这里作甚……我要见小哥……”
“他就在里面。”霍飞虎低声道:“别难过。”
“你别想骗我。”苏绚冷冷道:“小哥一定还没有回来。就算里面的人长得再像也不是他,小哥不会死的!”
王衡在一旁站了许久,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小姐,棺材里的确实是他,我们所有人都看过了。他身中三箭一刀,回到兼城的时候已经去了。”
苏绚嗤笑道:“你们都是蠢货,被他骗了。”
鹿儿从那屋里出来,苏绚愣了愣,诧异道:“你们何时回来的。”
“昨日。”鹿儿道。
赵一捧着郑三的遗物呈到苏绚面前,悲痛道:“小姐!请让属下替三弟报仇!”
“一群蠢货。他还没死呢。那屋里的是谁,埋了罢。郑三那厮不定是被辽军俘去了,这点雕虫小技都是本小姐玩剩下的,别想随便找个人就能骗我。”
“小姐……”
苏绚勃然吼道:“哭甚么!不过是个替身而已有甚好哭的!仗还没打完!把你们的眼泪都给我收着!”
所有人都看着她,赵一几人更是被她吼得愣住了。
苏绚喘着气不再言语,让鹿儿扶着回屋歇息。
今夜是大年初一,府内设了酒宴庆祝新年。辽军这次遭受重创以至元气大伤,料想一时半会也不会来夺城。入夜后城内灯火通明,鞭炮声啪啪作响。节日的气氛多多少少掩去了一些战争带来的沉痛与悲伤。
苏绚抱着双膝在床上发呆,对屋外的世界充耳不闻。
少顷,赵一前来通报,说是王衡来了。
苏绚漠然看他一眼,冷冷道:“你来作甚。”
王衡笑道:“今夜府里设宴,王爷差末将来,唤小姐一块吃顿饭。”
苏绚道:“我方才吃过,这就不去了。替我谢谢霍老王爷好意,我心领了。”
王衡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道:“小姐还在生末将的气对罢。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末将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小姐陪不是,那时我都说的气话,做不得数的……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这节骨眼上,末将也知道小姐心里难受……”
苏绚嘴角弯成讥削的弧度,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一哂道:“我其实也没生你的气。你与霍将军情同手足,自然万事都向着他那处思考,我能理解的。”
王衡眼中透着一股兴奋的光芒:“小姐真不生气了?那、那咱就像以前那样……您使唤我罢,骂我,揍我罢……”
苏绚哭笑不得道:“行了。”
王衡嘿嘿傻笑,乐得没边儿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又道:“老王爷瞧着也挺喜欢小姐的,要不就……”
苏绚疲惫道:“可我真是乏得很,脚很疼,反正日后相处的机会多得是,也不差这一顿饭对罢。”
王衡担忧道:“小姐无碍罢?要不末将去把军医叫来?”
苏绚笑道:“我想歇会。”
王衡忙道:“那小姐好生歇着,末将回去禀明王爷。”
苏绚目送他出了门,面无表情地躺下,被褥中一双手死死握着,仿佛把所有仇恨都攒在手中,欲图将其捏得粉碎。
然片刻之后,霍飞虎来了。
苏绚麻木地看着他,霍飞虎道:“二叔想与你聊聊。”
苏绚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甚么。”
霍飞虎沉默不答,苏绚轻声道:“我现在,只想杀人。”
霍飞虎抬手捂住她的眼,另一手细细地抚着她的脸,沉声道:“他已经死了。”
“不。”苏绚笑道:“他活着呢。他还等着我去救他。”
不久后两人出现在宴席中。
王衡心中一叹,心想果然还是要将军亲自出马才行啊。
霍徽朗声一笑,显然是对苏绚的出现十分高兴。
苏绚福身道:“民女见过霍老王爷。”
霍徽连忙摆手道:“无需多礼无需多礼,你还有伤在身,快快起来。”
霍飞虎将她扶起,韩海英笑道:“人来齐了,这便吃饭罢。”
大堂内共设有三桌,副参将以上的将领都来了,几十人把大堂坐得满满当当。
霍飞虎与苏绚相邻而坐。苏绚也不动,任由霍飞虎予她摆筷布菜。
霍老王爷笑道:“我来兼城时,飞虎的娘亲托我拿了些物是予你,前几日恰逢你不在,如今得见,待会我便差下人拿去你那处,总算是完成任务了。”
苏绚莞尔一笑:“给王爷您添麻烦了。不知干娘近来可还好?”
霍徽唏嘘道:“能好到哪儿去。你等征战在外,她也只能在家里记挂着,整日度经念佛,以保佑你们平安归去。”
韩夫人道:“天下父母心。有哪个做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子女,愿他们平安一生。哪怕是受了一丁点伤痛,当面责骂,背后落泪,多半不知暗地里如何难过。”
苏绚没有再说,眼中有水光在微微发亮。
气氛一时有些悲伤,在场的大部分将士都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兵,心内颇受触动。
韩海英朝诸人举杯道:“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一生之中必须得学会保护四样东西。脚下的土地、家中的父母、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如今国难当头,有外族蛮人欲抢我土地,杀我国民,尔等大好男儿若不以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为己任,又如何能保护家中父母,怀里的女人及身边的兄弟。来,让我等为大樊百年基业干上一杯!”
众人豪气万丈,喝道:“干杯――!”
苏绚笑了起来。上兵伐谋,再强大的军队也必须有一个可以纵观全盘大局的将帅加以指挥,他们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而韩海英便是一位难得的明智之将,霍飞虎比起他,总缺少了一些人生的历练。
北疆的烈酒十分霸道,一口入喉只觉如刀割般辛辣呛人,苏绚冷不防喝下一口便惊天动力地咳了起来。眼见霍飞虎递来一碗汤水,苏绚想也不想,埋头就喝。
苏绚:“……”
苏绚炸毛道:“你给我喝的甚么东西!”
霍飞虎莞尔道:“鹿胆。”
苏绚皱着一张脸抓狂道:“好苦!好苦!好苦啊啊啊啊……”
众人哄然大笑。
苏绚有一股“我被耍了”的悲凉感,埋头吃饭不再说话了。
霍飞虎又道:“脚伤,解毒。”
苏绚不理他,霍飞虎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说话了。
王衡笑嘻嘻道:“小姐多吃些,免得他日回去,老夫人瞧见您瘦了,非得唠叨一番不可。将军与末将不定都得挨骂,您可得多吃些……”
苏绚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韩婉清坐在长桌的另一头,时不时不着痕迹地以嫉妒愤怒及不甘的眼神剜她两眼。苏绚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后苏绚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巡视一遍大堂,问道:“金辽北国的二皇子殿下不是派了一万兵马前来相助大樊么,既然兵已入城,今日又是年节,怎不见他们的将领前来用宴。”
韩海英放下筷子,笑脸渐渐沉了下来。他看了看霍徽又看了看霍飞虎,最后道:“差人去请了,那两位金辽将军说没有过樊国年的习惯,便不来了。”
苏绚皱了皱眉,心中已猜出了七八分内情,又道:“金辽兵向来高傲自大目中无人,想必来了这之后与樊国士兵相处得不是很融洽罢?”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韩海英点了点头,须臾后道:“两国习俗不同,有摩擦是在所难免的。”
“那是自然。但若是故意挑衅,无事生非那就另当别论了。王衡你去,把那两位尊贵的金辽将军请来,要是不想来就叫他们立刻收拾东西滚回金辽去罢。”
王衡得令,知道苏绚这是要给他们出气,正要喜出望外地答应,却被霍徽制止,笑道:“不爱来便不来,何必强人所难,随他们去罢。”
苏绚看着他认真道:“不,王爷,那一万金辽军是我引来的。他们若是能助大樊一臂之力那最好,但若是他们给大伙惹了麻烦,那也理应由我来收拾。王衡,你去。”
王衡道:“二爷,您老放心,小姐可厉害着呢,能治得住他们。那我去了?”
霍徽表情复杂,霍飞虎开口道:“去罢。”
“他们没有诚意。”苏绚道:“当初两国建交也是由我一手促成的,说来惭愧,早知如此……”霍飞虎看着她道:“不怪你。”
苏绚叹气道:“真是看走眼了。与豺狼虎豹果然是不能讲道义信用的。”
约摸过了一刻钟,那两名金辽将军来了。两人入了堂内也不作礼,走在前头的那名将军趾高气昂,反而扫了眼众人,用生硬地樊语问道:“叫我们来有何事。我们是来帮你们打仗的,最好对我们客气点!”
王衡呵斥道:“放肆!我樊国镇南王在此,岂容你们这般撒野。”
苏绚抬手制止道:“罢了。他们是粗莽野人,怕是不知礼数为何物,我们不要欺人太甚,强迫别人拿出他们没有的东西来。”
当即有人“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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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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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激之下那名辽军副将的血气登时上来了,拔刀怒吼道:“中原蛮狗休要辱我金辽勇士!
樊军将士也不甘示弱,“腾腾腾”站了起。【138看书网 高品质更新 www.13800100.cOm】
气氛剑拔弩张。
“我劝你把刀收回去。”苏绚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指指霍飞虎,嘲讽道:“这个人认识么?在他面前你也好意思舞刀弄枪,再来十个你这样的金辽野狗……噢不,勇士!都不够他热身的,懂?”
那名副将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奈何寡不敌众,同时也对霍飞虎颇为忌惮,那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暗里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看得在场诸人岂止一个爽字能形容!
韩海英道:“来者是客,两位将军若是不嫌弃坐下一起喝一杯如何?”
一直沉默的另一名金辽将领点了点头,副将遂不吭声了。
苏绚颇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那人。太年轻了,在金辽这等崇尚功绩崇敬勇者的国度,这人年轻得有些过分。
待两人入座,与霍飞虎和她面对着面时,苏绚仿佛在那一瞬间想通了甚么,眼中杀气一闪而过。
那人朝霍飞虎举杯,樊语说得十分流利:“久仰霍将军大名,请。”
霍飞虎眸色深沉,手上作了个“请”的动作,举杯饮尽。
苏绚道:“不知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那人道:“蒙杰。”
苏绚勾起嘴角:“律吉司蒙杰,世子殿下。”
那人蓦然似遭了晴天霹雳一般。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笑容,表情却仍旧有些不自然:“苏大人好眼力。”
苏绚不可置否,一笑道:“我早已经不是甚么大人了,世子殿下。”
在场众人皆是久战沙场,十足城府八方观色之人,此时此刻亦是眼神复杂,明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韩海英在短瞬的惊讶后回过神来,举杯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还望殿下见谅。”
苏绚微微侧头去看霍飞虎,见他依旧是一副仿佛所有事情都在预料之中的面瘫模样,只徒然觉得索然无趣,又收回了视线。
那厢韩海英在与蒙杰客套寒暄,苏绚警觉地抬起眼,与霍老王爷的目光对个正着。那种颇具赞赏而深感欣慰的眼神苏绚很熟悉,从前老夫人便是经常这样看她。苏绚自嘲一笑,心想你们都能猜出来,我怎么就猜不出来。苏绚冲他点了点头,随即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将碗里的饭菜拨来拨去。
韩海英道:“北疆一战二皇子殿下肯出手相助,对我军实乃雪中送炭……”
蒙杰道:“大樊国与我北国乃是盟友,此番南国进犯,二皇子殿下出手相助自然是义不容辞之事。”
苏绚淡淡道:“金辽军再多,总有全杀完的时候。再过数年,不定天下就太平了。”
大堂之内倏然静了。
苏绚忽地一笑,似是颇有兴致地问道:“二皇子殿下可是曾对世子殿下提起过我?”
蒙杰微微愣了一下,显然不知苏绚这一问寓意何在,谨慎道:“二皇子殿下对苏大人赞赏有佳,常言苏大人乃世间少有的聪颖灵善之女子。”
“聪颖灵善,哈……殿下实在谬赞。想必世子殿下这几日沿途走来已有不少耳闻,大岭城外驻兵五千多人的大裕镇一朝之间人迹死绝……”
苏绚诡谲轻笑:“那就是我干的。”
蒙杰:“……”
苏绚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相比身旁副将可称得上稚嫩的面容,声音转而生冷:“虽说陛下恩德厚施欲以仁义待天下,但他金辽南国却背信弃义罔顾道义,入侵我大樊国土残杀我无辜国民,若是我等不以反抗,那岂不是任他等豺狼强盗强取豪夺宰割杀害?”
苏绚冷冽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道:“二十几年前与先帝订下契约,百年不犯大樊边界,然而如今?一封契约文书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张废纸。但金辽人觊觎的并非是我大樊中土珍宝,更不是多少土地,我们宝贵的文化、崇尚的道义对他们来说简直一文不值。因为他们的脑子里装的,只有掠夺和屠杀。永远只有掠夺与屠杀,就像毫无人性的野兽。”
蒙杰脸色隐隐泛着乌青,身旁副将却是黑了脸。
霍老王爷在一片沉默中缓缓言道:“终其本源,只因他们与我们喝的不是同一种水,食的并非同一种粮,看的更不是同一种书。这是不同民族的差异,这种差异非一朝一夕可改,更不是一封千秋万世的契书可规限的。然而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国家若想奠定千秋万世的基业,便不可以杀戮来解决问题。一味的杀戮顶多只能争得一时繁盛,待势渐去,便是国破家亡之际。”
苏绚赞同道:“老王爷所言甚是。但我相信,北国与二皇子殿下是聪明的。去年二皇子殿下出使樊丹时就曾说道,此番是为联系大樊与金辽的世代友好,造福两国子民而来,愿两国千万百姓友如手足,亲如一家。殿下何其诚挚之言,乃是句句发自真心肺腑,令闻者动容。而此次派兵前来镶助我大樊,想必也定是一片诚心实意。世子殿下说对罢?”
蒙杰被她堵得辩无可辩,沉默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苏绚笑了起来,又道:“我相信皇子殿下的诚意,在座的诸位将士,及大樊的千万子民都相信。”
蒙杰缓缓道:“苏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北国与皇子殿下的诚意定然不会让诸位失望。”
话说至此,苏绚终于听到想听的了,心中一块大石得以放下,顿时感觉身上轻了些许。
蒙杰起身敬酒:“我北国勇士生性鲁莽,若是这几日与贵军有何冲撞之处还望霍将军及诸位将士多多海涵,望北疆战局早日平定,大樊国泰民安,请。”
“借殿下吉言,请。”
酒席上皆是粗大老爷们,大嗓门说话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氛围苏绚一女眷呆着还是多有不便,事实上在蒙杰与其副将到来之前韩夫人及韩婉清已经识趣离席退去。少顷后听得外头二更梆响,苏绚觑得时机也起身告了退,霍飞虎送她回去。
夜色渐深,天空中零星的飘着雪花。地面上铺满了未融化的积雪。苏绚趴在霍飞虎宽阔的后背上,静静地听着他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地簌簌声。
霍飞虎的声音与夜色一般柔和:“怎不说话。”
苏绚:“说甚?”
霍飞虎:“你说便是。”
苏绚想了想,问道:“虎哥,你说阿普尔那厮几时会来攻夺大岭?”
霍飞虎沉默了一会,不答。
苏绚又道:“咱还剩下多少人马,夺大岭时怕是去了一半了对罢?北国也不能太相信,得时时提防着才行……”
霍飞虎摇了摇头,“不说这些。”
苏绚的神色瞬间凝了一凝,倒是识趣,立刻静了。
片刻后方又淡淡道:“我这样很讨人嫌对罢?你们一个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被一个女人指手画脚问东问西会心生厌烦也是情有可原,我能理解……”
霍飞虎停下步伐,皱眉沉声道:“没有的事。”
苏绚笑了一声,说:“不,这是我的问题,我会好好反省的。”
霍飞虎道:“虎哥不想你太操心。”
“虎哥。”苏绚看着他的侧脸打断他,嘴角微扬,声音极轻:“难道你会不知我来北疆的目的吗?”
霍飞虎沉闷地站了许久,一言不发,彻底变回了一根会走路的木桩。
三更时酒席散场,霍飞虎今夜当值。此时此刻,他背靠城楼高墙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脸上映着火把微弱的光芒,眼神里饱含复杂的心事。
五更梆响后王衡过来轮值。昨夜他替霍飞虎挡了不少酒,此时依旧是双目赤红,身上有股酒气。
霍飞虎看他一眼,道:“回去睡。”
王衡一脸疲倦地嘀嘀咕咕道:“脑子疼,睡不着。”
高墙之上寒风凛冽刺骨,两人默默站了许久,王衡被冻得鼻涕直流,脑子渐渐清醒了。
“将军。”王衡忽然道。
霍飞虎侧脸看他。
王衡踌躇道:“有些话,末将也不知当不当说。”
霍飞虎漠然道:“说。”
王衡垂眼看着地面,斟酌了片刻方才道:“其实,末将在追随小姐到往兼城之前,无意中听到她与郑三的谈话,知道她是南容那个甚的事儿……还有,她与郑三的……那点事儿。末将当时气不过,就、就说了些难听的话……”
王衡越发愧疚地垂下脑袋,低声道:“现如今,郑三好说歹说是为大樊壮烈捐躯,咱心里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小姐悲伤过度不肯接受这一实情也是情有可原……可,灵杦摆了三日,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剩下的弟兄们心里总会有想法,还是埋了罢……”
霍飞虎道:“埋了罢。”
王衡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霍飞虎又站了一会,直至遥远的天际逐渐现出一抹鱼白。霍飞虎转身走了,几步后却又折了回来,不由分说抬脚就是一踢,遂只听得“扑通”一声响,王衡飞出老远。
霍飞虎再度转了走了。
王衡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捏了捏被撞歪的鼻子抹了把鼻血,傻兮兮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清晨,苏绚在满室幽香醒来。房中不知何时摆满了堆着白雪的琉璃瓮,晶莹剔透。每个瓮中都插着十几枝盛放的梅花。
满满一室花香,沁得人心旷神怡。
片刻后鹿儿予她更衣梳洗,苏绚从雪瓮中抽出一枝梅花把玩。见那梅花竟是比一般的腊梅大上许多,呈现出淡淡的却明亮的绿色。
苏绚好奇道:“这是甚么梅?鹿儿你摘的么?”
鹿儿回道:“应是春梅,只在极寒的北疆才有。霍将军予小姐摘的,他来时小姐还未曾睡醒,便放下走了。”
苏绚应了一声,没了下文,看着手里的梅花发呆。
早饭过后有军医前来看苏绚的脚伤,所幸其伤势并不算严重,未伤及筋骨。
苏绚倒是配合,闲来无事,便与那军医聊起天来。
作者有话要说:整整一个月,窝终于肥来了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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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章
那名军医不想竟也是樊丹人氏,随军从医二十余载年月,在与苏绚闲聊时尘封的回忆一点点变得鲜明,最后只换得无尽的感慨与唏嘘。直至瞧见王衡在院子外头探头探脑的模样,那军医方才惊觉时候不早,连忙向苏绚告了辞,起身离去。
王衡这才笑着进了屋来,愉悦之意溢于言表,欢畅地唤了声:“小姐。”
苏绚英秀的眉梢一扬,道:“你来做甚?”
王衡讨好道:“末将恐小姐无趣,前来转转。”
苏绚轻轻一哂,王衡又道:“外头绿梅开得正盛,倒是别俱一番景致,小姐若是呆在屋里觉得无趣,不妨到外头走走。”
苏绚道:“原来唤作绿梅,是挺漂亮的。”
王衡:“小姐今早也去赏花了?”
“屋里插得到处都是,瞧见了。”
王衡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挠了挠头纳闷道:“不是罢,这花今早上才瞧见开的……”
苏绚笑了笑,端起茶盏,手中转着杯盖,不作应答。过了片刻后又道:“无事的话就回去罢,军中物事繁忙,别因我而耽搁了。”
其实刚才与那军医聊得太久,她口有些渴了,奈何鹿儿不在,杯中茶水又已冰凉,她实在不想干着嗓子再聊下去。
王衡听出来苏绚这是在下逐客令呢,暗自伤心了两秒钟,遂道:“破晓时蒙杰那厮暗里派人出了城,看那模样应是个信差,出了城一路朝北奔去。”
茶杯触着桌面,“硌”地一响。
苏绚深吸了一口气。难怪说昨晚她一夜难眠,心里总觉得隐隐有丝不妥,竟是疏忽大意到完全忘了这一茬。那密信无论是让金辽南国半途截下还是顺利送至拓达手中,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王衡不慌不忙又道:“好在王爷与将军料事如神,先前已合计好在半道上设了埋伏,觑见信差便追上去,把信截了。”说着把信取出来呈给苏绚,“将军唤末将拿来予小姐您瞧瞧。”
苏绚看着那封信,思索良久,也不知霍飞虎是何用意,但在强烈的好奇心下还是忍不住接过信,打开看了。
信中所写竟是与苏绚的预想完全一致。只见那密信上回报了三件事,一:樊军军情。二:樊军与金辽南国的对峙战况。第三便提到了霍飞虎与苏绚。说是此二人与拓达先前所述相差甚大,恳请其指示。
苏绚垂着眼缓缓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折好,整张脸冷冷清清,正如杯中凉去的茶水江山如鸩:凤绝吟。
王衡在一旁暗自感叹,霍老王爷与霍飞虎看完信后都是这副神情,清冷如水却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成竹于胸。太像了,简直就是注定中的一家人。
苏绚漫不经心道:“听鹿儿说,律吉司王身子抱恙已久,如今是连床也下不得了。”
王衡点了点头,浓黑的双眉无意识地皱了起来:“这般说来,北国要提早改朝换代了么。”
苏绚眼中饱含深意:“兵权可全都掌控在拓达那厮手中。”看来那皇位已成了拓达囊中之物,现今大樊俨然成了各国眼馋争抢的一块肥肉,明着他派了一万大军前来助战,暗里却试图摸清大樊根底。大伙心知肚明,拓达能从一个庶出的二皇子到如今权倾朝野连律吉司王亦不可控制的王位候选人也绝非善类,保不定战事一停这厮便把矛头对准了大樊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届时三国俱是物尽兵乏之际,又如何能抵抗这蛰伏已久的豺狼。
而于另一边,金辽南国。
大岭城失守的战报传来,举国震惊。经此一役金辽士兵阵亡五万余人,而攻城的樊军未及两万人!数年的精心计划毁于一旦,大岭军营米粮兵器充盈却一夜之间为敌军所用,镇关大将阿普尔溃败逃亡。
樊军两万人竟将堂堂大金辽国勇士逼至如斯田地,其耻其辱莫过于此。南国国王惊闻败绩羞辱难当竟是当场气得吐血。而后立即调兵遣将,升授阿檫禄为大元帅,统筹全局,令增辽兵精锐直压北疆,大有满腔仇愤誓灭樊国之势!
然而此时,大樊却是捉襟见肘上下不得。南疆有南容虎视眈眈,兵力不可调度。能应援北疆的兵力唯有中原地区及樊丹城,兵源渐竭。
自皇甫麟执政以来,大樊便顺应民意不再强制征兵,以致这十二年来樊国从军人数比之先皇在位时骤减过半。大樊如今什么都不缺,除了兵。唯今之计,便只有釜底抽薪顽抗到底。
霍飞虎下令全军戒备,而后逐一排查搜捕隐藏于樊军中的辽军内应,以防辽军里应外合之计。
今日正值腊月十五,天空中盘旋已久的阴霾难得散去,露出暖阳一洒倾城。
可苏绚此时却有些愣。眼前各种糕点吃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几个大箱子陆续被士兵抬进屋里,苏绚忍不住问:“干娘这是要把我全部的家当都送往这处嘛?”
立即有士兵答道:“老夫人念小姐身在边关,只怕将军照顾不周让小姐吃了苦头,这便特意多送了些御寒的衣裳来。”
苏绚静了静,问道:“干娘近来可好罢?樊丹城这时候也不暖和,雪化的时候冷得刺骨,王管家得时时仔细着,千万别让干娘冻着了。”
那士兵咧了咧龟裂的嘴唇笑了笑,又道:“小姐勿担心,这些王管家自然晓得。”
苏绚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见那几个士兵俱是一脸风霜未曾褪去,眼底乌青疲惫,显是从樊丹一路兼程而来,便遣了他们下去歇息。
鹿儿打开箱子随意翻了翻,除了新做好的衣裳、裘帽、手套、靴鞋,还有女人家用的面霜、膏药、胭脂水粉、头饰发饰等,足可见老夫人用心之致。最后一个箱子里装的却是些男子所用之物,应是老夫人捎给儿子的。
苏绚忍俊不禁道:“干娘予我备了三大箱还有这般多吃的喝的,虎哥才这一丁点,没准我才是干娘亲生罢?”
鹿儿不接她这茬,手里摆弄着匣子里的妆红。
半个时辰之后,苏绚望着镜中的自己,幽幽地叹了口气。
鹿儿眉眼一挑,捡了只镂金羽钗插入她发髻中,揶谕道:“小姐可是有何不满么?”
苏绚即刻道:“没有破晓斗尊。”顿了顿,又道:“太漂亮了,有些不习惯。”
鹿儿笑道:“自己的脸怎会瞧不习惯。大樊的水粉不如南容,鹿儿即便手巧亦只能化出这等妆容,若是换做从前,小姐只怕是要大发雷霆了。”
苏绚眯了眯眼,只觉心头一堵。鹿儿这话说得仿似毫不经意,然而苏绚却从话里察觉到了一丝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响午时,苏绚把糕点攥了几个食盒,正打算把老夫人送来的衣物一并给霍飞虎拿去,王衡不早不晚地来了。
王衡不敢拿正眼看她,一路走着,发现所有士兵都看直了眼。
苏绚走在前头,绕有趣味地问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提出这主意?禁卫军与黑骑军比武,你们将军与老王爷还答应了?”这倒是有意思,叔侄俩带的兵都杠上了,大岭城这半个月来诡异的风平浪静果真要是把这群神经紧绷的人熬疯了。
王衡回过神来:“啊?噢,董副将提的。说是整日舞刀弄枪的干比划,还不如一对一地打呢。”苏绚笑道:“那也不能自个人对打啊,哪儿下得去手,不是还有辽军么?”
王衡嘿嘿直笑,暧昧道:“王爷说来者是客,咱不能仗着人多就欺负外人,对我军名声不好。”苏绚“噗嗤”一乐,王衡小心瞄她一眼,问道:“小姐腿伤好利索了不曾?”
“皮外伤而已,不碍事,几日前便痊愈了。”
两人一路闲聊,沿途穿过军营,片刻后走到城南校场边缘。
校场上热闹非凡,没有任务的士兵大半都集中过来了,闹哄哄的。正在教习亲兵武艺的霍飞虎在突如其来的骚动中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苏绚。
饶是苏绚也不禁老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朝老王爷福礼。
霍王爷瞧她的眼神那叫一个绵长深邃,乐呵呵道:“原是你来了,方才一晃眼,还以为瞧见仙女下凡了。”
苏绚被他这话激得抖了抖,忙道:“老王爷莫再取笑我了罢,仙女听到了会哭的。”
老王爷朗声大笑,霍飞虎走了过来,苏绚便道:“虎哥。”
霍飞虎点了点头,两人无话,苏绚微微偏头也不知是在对着何人说,只听她道:“干娘差人捎了不少东西来,这处有两壶酒与几盘鹿唇,想是托我拿予您的。”
“哎哟,”老王爷稀罕道:“这可是好宝贝。”说着从苏绚手中接过食盒,又递给身旁侍卫,笑道:“好东西不能独享,拿去分了让大伙都尝尝味儿。”
校场上兵将闻言呼啦呼啦蜂拥而上,带起的风在地上打了个旋,一眨眼功夫,几个盘子空空如也。
苏绚:“……”
霍飞虎:“……”
王衡抓狂咆哮道:“兔崽子们!老子还没吃上呢!!”
将士们哄笑成一团,苏绚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眼角余光瞥见霍飞虎正看着她,遂侧脸与他对视,霍飞虎却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苏绚简直莫名其妙,老王爷又朝她道:“前几日飞虎与王衡猎了些皮子回来,料想你会喜欢便都予你留着了,不妨现在去选选……”
苏绚心道我还是比较想留在这里看热闹,但老王爷亲自开口她哪敢不领情,只怕事情并非是去选皮料这么简单。
回到府内,两人入座书房,小厮端上热茶后将门掩好,退去欲海官门全文阅读。
苏绚笑得有些无奈,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罢,我等都是爽快之人,不喜兜兜转转那一套。”
霍徽心情愉悦,只笑道:“正是如此本王才会唤你前来。”
苏绚心中有数,隐隐猜出几分端倪,却不动声色地等他开口。
霍徽道:“这第一件事,乃是关于北国二皇子拓达。”
苏绚提醒道:“现今已是皇帝了。”
霍徽摆手道:“忘了忘了……依大樊如今腹背受敌的局面,北国在这时更朝换代确实令人不安,陛下虽传了密令要我等小心提防,但实不相瞒,我们对拓达这人了解得太少了,本王又从未与他有过交集,实在看不透他,思来想去,心里也急得很,便想着能否听听你的意见。”
苏绚哭笑不得地想你们跟他不熟看不透他难道我跟他就很熟我就很了解他吗?
霍徽沉吟片刻后道:“不知在你眼中,拓达是个怎样的人?”
苏绚想了想,如实道:“聪明,城府深,会装。但不多疑,果断,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想当初战事待发时他放下皇子的身份“发自肺腑”地委托苏绚劝皇甫麟结盟,到现在不可一世有如施舍恩惠般打发大樊的求助,这趋利避害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及的。
“但也不必太过担心,纸上谈兵那只是假本事,他没有真正融入过一场战役中,带兵打仗的本事不如你们,君王的威望谋略不如陛下,俗话不是说姜还是老的辣人还是老的精么,有王爷您坐镇北疆,怕他个毛头小子作甚!”苏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道。
霍徽大笑着连连点头,乐不可支道:“就你能说会道,大嫂之前便与我说,你这孩子顽皮得很,我是一直都不相信……”
苏绚眨了眨眼,登时懊恼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不留神就把本质给暴露出来了呢!
霍徽:“半月前劫获的那封密信想必你也瞧过了罢。”
苏绚不答,霍徽从锦盒中取出两封密信,从桌的对面推向苏绚。
“这是拓达予蒙杰的回信。”
苏绚皱眉道:“信是如何得的?这会令他们起疑心的。”
霍徽宽心道:“沿途一路都设有埋伏,待信差歇脚时给他下点迷香蒙汗药,飞虎派的人是个老细作,应是能不露出破绽。”
苏绚:“王爷在信上做了手脚?”拓达会有回信说明是收到蒙杰的通信在前,她才不信这叔侄俩会把大樊的这点家底亮给外人看。
果不其然,霍徽道:“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只略微改了些许不甚讨喜的字数。”
苏绚忍不住笑了起来,调侃道:“这样都行……不愧多才多艺潜能无限的樊军!”
霍徽笑道:“把信取出来看看。”
苏绚立马笑不出来了。她盯着那信看了一会,嘴一撇,自言自语道:“不看,这是机密罢……我还在反省呢……”
“反省?你为何要反省?”
苏绚垂头不答,默默地跟自己手上带的珠子较劲。
霍徽稍一思索便猜出了几分,不禁莞尔道:“我与飞虎从未把你当做外人,闲话让别人说去,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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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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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76)
苏绚嘀咕道:“在您眼里兴许不是,但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不自量力爱管闲事儿的外人,他们只是顾着霍家的面子不好说罢了。大樊是不会败的,反正做多了也是讨人嫌,我何必呢我,还不如坐等战事平定搬师回朝呢。”
霍徽不悦道:“这话怎么说的,你就是我霍家的人,把你当外人就是把我们霍家当外人,是谁人这般说三道四你告诉我,我去……”
“哎哟怕了您了喔,我看还不成嘛?”苏绚可怜得不行,无奈之下麻溜地把信取了出来。
拓达的回复十分简洁,只命蒙杰随机应变不可掉以轻心,且在适当时机务必于樊军中埋下辽军内应。
说到内应,苏绚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听王衡说,前几日虎哥查出了几个南辽军奸细,不知后来如何处置了?”
霍徽道:“依旧关在地牢里,嘴硬实得很,审不出甚名堂来。”
苏绚眼珠一转,思索片刻,片刻后目光复杂,踌躇着问道:“王爷欲将那几人如何处置?”
“留着无用便只有杀了。你若是有何主意不妨说来听听。”霍徽道。转眼见杯中茶水热气退去,便亲自提壶给苏绚斟上了热茶。
苏绚受宠若惊连忙谢不绝口,霍徽摆手示意无妨,见她依旧是犹豫不决的模样,叹息道:“你究竟有何忧虑压在心上拿不开,究竟在怕些甚么,飞虎不善言辞也就罢了,但偶尔也对二叔、或是王衡及身旁的人说说,莫要事事都压在心底,一个人独自扛着。”
苏绚有点愣,愣完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没有……我只是怕会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无论是聪明才智还是胆识谋略,二叔与飞虎都不及你,有你在一旁出出主意,我们高兴都来不及。”
苏绚哭笑不得道:“您真是太会夸人了!”
霍徽朗声一笑:“这可是大实话,有甚不能说的。飞虎能找着你这样的媳妇儿,那是他的福气。”
苏绚表情不易察觉地一僵,咳嗽两声以掩饰尴尬,随后认真道:“我想去见见那几个南金辽奸细,行么?”
霍徽爽快道:“当然可以。二叔把莫副将派予你差遣,以后有事只管派他去办。”
地牢中阴暗潮湿寒冷无比,苏绚皱着眉由牢头一路带进地牢最深处。片刻后火把点亮,映出石柱上以铁链捆绑的人影。
苏绚道:“就一人?”
牢头答道:“回小姐,共有五人,其余四人关在别处了媚骨全文阅读。”
昏暗灯火中,苏绚眼望那一人。只见那人皮开肉绽赤/裸全身被冻得发紫已浑不似活着。
“把他弄醒,我有话要说。”
牢头闻令走上前去,“啪”地一鞭抽那人身上,苏绚听着都觉得肉疼!
那奸细辗转咳嗽几声,醒了过来。感觉到目光的审视,抬起眼皮,满不在乎且细谑地打量苏绚,眼神中透着似笑不笑的讥讽意味。
苏绚心里就纳闷了,你说你一个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的阶下囚凭什么摆出这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来。
苏绚任他打量了一会,直到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不屑的哼声,苏绚方才缓缓开口道:“弄成这副模样,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罢。”
那人冷冷呸道:“樊国野狗。”
苏绚也不气恼,慢条斯理地笑道:“金辽给了你什么好处,大樊十倍给你。只要你肯降,我现在就能带你出去,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听人说,你母亲也是樊国人。”
“无知妇嬬!大樊气数已尽,我泱泱金辽迟早会踏平樊丹,大樊很快就要灭亡了!”那人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浑浊嘶哑的笑声,仿佛歇斯底里一般。
苏绚毫不掩饰地讥讽道:“只怕气数已尽的是你所谓的泱泱金辽罢。”
眼看那人笑得愈发疯狂,苏绚唇边浮出一丝隐晦的笑意来:“你以为大樊就这样完了?嗤。北疆沿线近千里,你南金辽号称雄兵百万,而在大岭这等军事重地也只布兵十万不足,这是为何?这两个多月打下来,百万雄师还剩下多少?”
那人以蔑视的眼神看着她,苏绚眉梢一挑,声音很轻:“你知道樊军是如何攻占大岭的吗?连粗野的金辽蛮人都懂得安插细作潜入敌营中,难道,大樊就不会吗?”
那笑声里起先还有讥诮,到后来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两个人面无表情的对峙。
苏绚:“你猜那人是谁?任你想破脑袋也决计不敢相信。他能助樊军两万人一夜之间攻下大岭,下一次也照样能攻下都郡,你信不?”
站在苏绚身后的莫符脸色阴沉,眯着眼以警惕的不信任的目光盯着她,好像她再多透露一句便会立刻动作把她击于掌下。
苏绚:“不信也无妨,我只再问一句,降不降。”
“呸。有种便杀了我!”
苏绚一哂道:“不降也无妨,我不杀你,而且还会放了你。”
那人警觉地眯起眼,仿佛在辨别苏绚在耍什么心机与招数。
然而苏绚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话,只要他听进去一句,此行的目的就没有白费。
于是她趁热打铁:“但你必须帮我个忙。回去告诉阿檫禄或是阿普尔,大樊的五十万精兵三日后便能抵达兼城,等你金辽军来,决一死战。”
她自认为那话说得底气十足,霸气横生。先不管这狡猾的奸细信了几分,她倒是找着感觉了,以至于在向后面的两个细作游说时那叫一个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走出地牢已近酉时,日光薄淡灰暗,夜幕缓缓降临。
苏绚站着想了会,转身往西南方向走,回她的住处。
莫符跟在她身后,距离有三步之遥极品女仙最新章节。只要苏绚不开口让他走,他就得一直跟着。
苏绚全副心思都放在那几个金辽内应身上,步调有些沉缓。走出几十步后终于下了决心,朝莫符道:“今晚夜里,给那三人灌点药,在派十几人将他们送去都郡,切记务必要在辽军能发现的地方才能把人放了。余下那两人杀了,挂在城门口鞭尸示众三日。现就去罢,不用再跟着我了。”莫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事要先问过将军罢。”
苏绚面无表情地回道:“对。他同意了就照方才说的办,他若是不同意便按他的意思办。去罢。”
莫符应承一声,拱了拱手,转身走了。待他走远,苏绚方才提起脚朝他的背影虚踹了几下,继而也转身走了。
夜里霍飞虎来时,苏绚正在院里练剑。自打腿受伤之后鹿儿便不许她再碰兵器了。如今腿伤好了,练武简直成了她最迫不及待的事情。
手中的剑是把木剑,她本想用长刀的。依旧是平日里用的那把长刀,可她竟然觉得,那刀沉得很,舞起来时她险些握不住。
霍飞虎站在一旁看了一会,英气的浓眉不禁皱了起来。随即在兵器架上挑了挑,也找了把剑,剑鞘甫一褪去,便一剑横扫而去。
苏绚冷不防吓了一跳,忙挺剑相迎。
双剑相交,如击败絮。在与霍飞虎娴熟的剑法对比下,苏绚自身的不足立刻凸显了出来。左手本就不如右手灵活,不连贯且断断续续地剑法太容易让对手击败。霍飞虎出的每一招都很巧妙,招招直击苏绚的破绽之处。苏绚虽挡得辛苦,但心知他的用意,当下凝神谨记。
你来我往,拆了数十余招。夜风冰寒,苏绚一身汗流浃背,不知不觉霍飞虎已把一套剑法演练完。苏绚以剑杵地,额前发际尽湿,脸颊通红地喘个不停。
“累么?”霍飞虎问道。
苏绚诚实地点了点头,岂止累!手软得都提不起来了。
霍飞虎多少有些愧疚,只道:“一时心急,教得有点多了,有空好好习练,他日再教你别的。”苏绚笑了笑,说:“没事,多日未动,今日难得痛快。”想了想又说:“虎哥的剑练得真好!”苏绚还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这么直白地夸赞他,霍飞虎颇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脑中打好的腹稿全忘得一干二净,又开始词穷了。
随后两人进了屋,鹿儿给霍飞虎倒了茶,苏绚进内室换衣裳。鹿儿是个非常识趣的人,茶给倒好了,门给掩好了,便自个回屋睡去了。
片刻后苏绚从内室走出来,见霍飞虎以拳拖腮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当即一愣,心想该不是鹿儿又在她背后说她坏话了罢?
苏绚眨了眨眼,问道:“虎哥来找我,有事么?”
霍飞虎道却反问道:“无事便不能来么?”
苏绚张着嘴:“啊……?”心中一动,又道:“是为那几个南金辽内应之事罢?不用理我,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不,照你说的办,你很聪明。”霍飞虎凝视她道:“你心中所想,虎哥能明白。”
苏绚静了静,倏地释然笑了出来。
“笑甚么。”霍飞虎不觉莞尔。
“没甚么,你明白就好!”
苏绚一双清亮的眼睛坦坦荡荡,看着他认真道:“虎哥,你要相信,我苏绚绝不会叛你。纵使粉身碎骨,也决计不会!”
一字一句,犹如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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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瓢泼大雨终于停了。
那战马身中数箭,只驮他们跑出十几里地便不行了。
两人委身一处山体狭小的缝隙之中。
苏绚浑身哆嗦得厉害,嘴唇被冻得乌紫。霍飞虎依旧昏迷不醒,倚着石壁静静地坐着。苏绚抖着手探到他鼻前,他的呼吸很浅,似有似无。
苏绚把他半身抱在怀里,忍不住摸他的头、摸他的脸、耳朵、嘴唇,最后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霍飞虎一手动了动,继而缓缓睁开眼,“别哭……”
哭声顿时一止,苏绚双眼通红怔怔地看着他。
霍飞虎道:“现在何处…先别哭…”
“我也不知道……马死了。你还好么?”
“虎哥身上中了箭……你把它、拔出来……”
苏绚哽咽数下,点了点头,少顷后从他身上找到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除去外甲与里衣,露出健壮的上身。他的左臂中了一箭,腹部也中了一箭。臂上的一箭不深,而下腹却被射穿了。
苏绚的泪又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她用短匕将箭镞削掉,又把自己的衣裳割下一块,最后一手握着箭杆,不受控制地颤抖。
霍飞虎抬起手掌,摸上她的头顶,目光温暖而宠溺。
苏绚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手上忽地一用力,将箭杆拔出。
霍飞虎眉头一皱。伤口处涌出一股黑血,苏绚马上用衣布紧紧按住。血止住了,霍飞虎又昏了过去。
那箭上可能淬了毒……苏绚惊恐地心想。阿普尔既然设了埋伏势必要取霍飞虎性命,应是早就做足了万番准备。在箭上淬毒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
口腔与鼻腔里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苏绚抬起头吐掉最后一口黑血,往他腹部与手臂上的伤口分别倒了一层厚厚的金疮药粉,又从身上割下几块衣布,将两处伤口绑紧。能做的都做了,苏绚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抱着他的头,呆呆地坐着。
长夜漫漫,微弱的火光燃至尽头,熄灭了。
苏绚不敢久睡,只时不时地眯眼打盹片刻,醒来后又神经质地去探霍飞虎的鼻息或是摸他颈处的动脉。再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干涩的眼睛睁开时一阵疼痛,苏绚吁了口滚烫的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探霍飞虎的鼻息。
冰冷的体温下,霍飞虎停止了呼吸。
苏绚脑中“轰”地一片空白,几乎见鬼一般地看着他。
霍飞虎脸色灰败,嘴唇乌紫,显然是中毒至深的迹象。
“虎哥?”苏绚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醒醒,醒醒啊!”她开始不停地喊他,拍他的脸,握紧他的手,甚至去亲吻他的嘴角,然而霍飞虎却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了一般,没有丝毫生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也要走…”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渐渐将她笼罩,苏绚痛苦地一声怒吼,脸上早已热泪滚滚。
所有的理智神智在那一刻轰然崩塌,苏绚将他抱紧,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以前奚落你,刻薄你,说恨你都是假的,我也爱慕你……是我自卑,是我配不上你……
“我也想同你过一辈子……好好地过一辈子……可是我不能啊……我好恨!恨自己为什么偏要是南容的皇帝……如果不是那该多好……”
“我知道小哥已经死了,郑三已经死了!他是骗子!他明明骗我说一辈子不会离开我……我只是、还想等等……再等等,再找找,说不定没死呢……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呢……可最后,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每天都做梦,梦见小哥对我笑,叫我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他……”
老天爷啊,你待我不公。你让我尝尽了世间所有的苦痛,到头来却不给我一个美好的结局。
苏绚哭了一会便止住了,失魂落魄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她捡起扔在地上的短匕,表情空洞而麻木。
霍飞虎的大手动了动。
“虎哥……”苏绚笑了笑,几乎迷恋地看着他,自言自语道:“你要等我,等等我。”说罢扬起匕首,霍飞虎一手快如疾电,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
匕首落地发出“叮”地一声响,苏绚怔怔地看着他。
霍飞虎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寻短见。虎哥?你……”
“做了个梦……梦里一直有人在哭……”霍飞虎不适地皱了皱眉。
“你……”
霍飞虎:“很吵……”
苏绚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
“你耍我!你就早醒了对罢!你骗我……”
霍飞虎艰难地咳了两声,苏绚旋即不敢再动了,安静地伏在他肩上,任炽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霍飞虎道:“怎又哭……”
“怕你死了。”苏绚闷声道:“你不能死。”
霍飞虎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片刻后又疲惫地昏睡过去。
苏绚像个神经病一样地看了他一会,确定他只是昏睡过去了,方才松了口气。几次要起身,却觉头重脚轻,根本无力再站起来。湿冷厚重的衣裳裹在身上与覆着冰雪无异,冰雪下的肌肤炙热滚烫,仿佛随时都会烧起来。一夜担惊受怕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霍飞虎身上倒还觉察不出异常,如今神经稍一松懈,不适感与疲惫感如洪水般涌了上来。
不,苏绚心想,无论如何要撑住,我绝不能倒下。可是真的很疲倦,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那……睡一会吧。对,就睡一会,一会就好。
可谁知,这一觉却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樊丹城。皇宫承恩殿。
北疆八百里加急战报。
两军恶战大岭城,霍将军身陷辽军埋伏圈内至今下落不明。王将军幸得援军所救但身负重伤仍昏迷不醒。一千八百位亲卫军将士死伤惨重……
“陛下。”那通信兵热泪盈眶:“霍王爷也受了伤,他差末将禀奏陛下,北疆兵绝不会输,即便战死最后一人也绝不让辽军踏入我大樊国土一步,请陛下安心。”
皇甫麟双眼微红,脸色却十分阴鹜,双手紧紧攥成一团,浓浓的杀气自身上蔓延开来。
群臣纷纷跪了下来,四王爷道:“自百年来,霍家一脉皆有护帝天命于身,即便身陷绝境亦有上苍庇佑,霍将军乃天兵神将,定能顺利脱险。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太过担心。”
皇甫麟深喘了口气,望向那通信兵静了许久,最后道:“暂休朝。两位王爷、丞相、太史、傅统领及两位军机大臣留下。”
朝臣们退到承恩殿外去,海公公亲自上前关上殿门,在殿外守着。
皇甫麟道:“事态紧急,诸卿有何对策不妨直说。直言不讳,孤赦尔等无罪。”
诸人报以一片沉思的静默,片刻后七王爷道:“傅统领必须留在樊丹城确保皇城内安危。皇兄,臣弟愿率兵前往北疆支援。”
丞相激烈反对道:“万万不可。陛下七王爷请万勿轻敌。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整个北疆局势与我大樊存亡,七王爷从未上过战场又毫无经验可言……”
七王爷恼羞成怒道:“施侯丞相可是在暗指本王无能么!”
施侯博作揖道:“微臣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七王爷恕罪。”
皇甫麟道:“罢了。丞相但说无妨。”
施侯博道:“回陛下,臣以为,北疆局势恐怕比我等想象之中还要恶劣。此次增兵北疆,至少需要两名主帅,五万兵马。然大樊如今的困境却是,有粮,有银,而无兵。”
皇甫麟点了点头,“丞相的意思是?”
“陛下,纵观整个大樊,唯一还可调出兵马的地方,只有东临一带了。”
话声一落,余下几人脸色皆变。
皇甫麟默不做声地看了他一会,又道:“丞相的意思是,东面小国大樊就可不防了?”
施侯博恭谨道:“回陛下,并非不防,只是有楼明一族便足以。”
殿内再度陷入沉默中。
少顷后,四老王爷道:“丞相所言不无道理。东临一带乃楼明一族势力盘距之地,若是能得其援助,大樊暂可解燃眉之急,望陛下多加考量。”
“国难当头,若是孤放下脸面便能平定北疆局势,又何尝不可。”皇甫麟一哂道:“不过是向老丈人借点兵马而已。”
四老王爷笑了笑,道:“陛下心怀江山社绩,皇后仁善厚德母仪天下,皆是大樊子民的福气。”
皇甫麟摆了摆手,没好气道:“称赞之言且先收着,先论战事。兵马可从东临增调,还差两名主帅。傅卿你来说罢。”
傅清微一思索,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兵部副事张孟山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其原是霍将军靡下得力战将,实战经验自不必多说,颇具领兵才能,在军中也有一定威望,可任本次出兵主帅。另一人么……若是七王爷倒也行。”
七王爷皇甫逸眼睛一亮!
傅清道:“陛下,臣以为,大岭一战伤亡惨重,霍将军不知所踪,王衡身负重伤等势必都会使我军士气低迷,若是由七王爷亲征,可起到鼓舞军心之效。如今大樊兵马不足,军心士气是关键。”
皇甫逸眨巴着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恳求道:“让臣弟去罢!”
皇甫麟一阵头疼,不由扶住了额头。
诸人再无异议,皇甫麟叹了口气,“详细之处待张卿来后再议,退朝。”
养心殿。
“霍家列代将门独留一男丁,如今人在边疆生死未卜!若是有个好歹,哀家要如何向霍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哪皇儿!”太后瘫坐在榻上,满脸伤心欲绝之色。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母后稍安勿躁,切莫急坏了身子。”皇后不住劝慰道:“樊丹与北疆最快都有三日脚程,不定现已找到了人,只不过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回来罢了。”
皇甫麟道:“孤也吩咐所有人不得声张此事,老夫人那处先是瞒着,待再过几日有了消息……不不,待平安无事后再提,这几日便劳烦母后多担着。”
“这是做的甚么孽哪……哀家还有何颜面再见姐姐……”
皇甫麟又叹了口气。
两日之后,以张孟山为主帅,皇甫逸为副帅,两人率一万都骑军从樊丹城出发。又过两日与东临五万大军于江淮河渊城会和,浩浩荡荡使往北疆。
初春二月,大岭全城已化雪,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片。
苏绚高烧退去,终于醒了过来。
军医予她把了会脉,最后舒心一笑。苏绚不知在想何事想得出神,表情呆滞茫然。
那军医道:“小姐可是在担心霍将军?”
苏绚反应有些迟钝,抬起头看着他。
军医笑道:“霍将军昨日便醒了,伤势总算能稳定下来,日后只需仔细调养,完全是可以痊愈的。”
苏绚点了点头。那军医似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唏嘘道:“不过王将军可没那么好运了,哎。”
鹿儿端了热水进来予她擦了擦脸,轻声唤道:“小姐。”
苏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鹿儿:“谢天谢地,您还好好地活着。”
苏绚说:“嗯。”
鹿儿:“小姐高兴些罢。”
苏绚看着她静了许久,终于问道:“王衡怎么了?”
王衡怎么了?没死,只不过是断了条胳膊而已。
所以当他看到苏绚安然无恙地走到他床前的时候,他很开心地咧了咧嘴,笑了。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绚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很久,最后说:“对不起。”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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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只那一下,王衡便笑不起来了。
“为何要道歉?”王衡望着头顶若有所思,许久后自言自语道:“小姐也许不知,霍家的亲卫兵,每一个都是将军亲自挑的,挨个见过人,名字过耳不忘。闲暇时对他们和善纵容,练兵时却是一个个往死里练。将军说过,平日里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住,等日后真正上了战场,还能有几人活着回来。每一位站在他眼前的将士都心怀报国之念,肯为他壮烈捐躯,他又如何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可那一夜,末将却亲眼看着他们一个接连一个落下战马……”
“对不起。”苏绚颤声道。
“小姐的性命是由这九百多位将士英勇捐躯所换来的……”
王衡看着她道:“所以还请小姐弥足珍惜,好好地活下去,切莫让这九百条性命枉做牺牲。”
苏绚红着眼不住喘气,最后点了点头。
王衡欣慰地笑了笑,醒了一会又睡了过去。
鹿儿手持木盘端来膳食,盘中装着一碟清蒸的鱼肉,一蛊晶莹剔透的虾肉粥及一杯药膳花茶。“小姐几日未曾进食定是饿极了罢。这粥是鹿儿亲自熬的,昨日溪水化冻,这化冰头一道河虾,鲜嫩得很。茶是刘军医为您泡的,说小姐体虚,须得多补补气。”
“没胃口,先拿下去吧。”苏绚背对着她侧躺着,两眼毫无焦距地看着墙壁出神。
“小姐大病初愈,不吃不喝如何能康复?”
苏绚低声自嘲道:“康复了又有何用。”
鹿儿看着她,表情逐渐森冷:“王衡对小姐说了甚么。”
苏绚一语不发,两人静默许久,鹿儿又道:“难道这么点事儿就让小姐翻不了身了么?”
鹿儿嘲道:“鹿儿一直以为小姐是个不拘小节,果敢不惧从不会怨天尤人的明主。我等将南容的未来与千万百姓的性命俱托付予你,而如今,小姐却因为一点小小的挫败就一蹶不振躲在房中赌气耍性子,您将南容满朝文武置于何地!将千万百姓置于何地!将那些为您死去的烈士置于何地!”
鹿儿漠然道:“还是我等瞎了眼看错了人,小姐本就是个扛不起重任的废物。”
“放肆。”苏绚冷冷道:“即便是废物,也轮不着你来教训。”
鹿儿道:“忠言逆耳,鹿儿一心只为小姐着想,为南容社绩着想,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恕罪。”
说毕去扶苏绚起身,抬起脸来,却又似换了一个人,眉眼里都蕴涵柔色笑意:“小姐快些吃罢,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自暴自弃是无用的,苏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满屋香气袭人,苏绚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一股脑甩开,不由得食欲大开。风云残卷般地把一盘美食吃了个精光,正靠在背椅上舒服地嗳气时,屋外来了士兵。
那士兵向她问候了一声,很快又走了。
苏绚有些莫名其妙。
鹿儿解释道:“霍将军派来的小兵,应是来打探小姐病情的。既然小姐已无大碍,那便去向霍王爷与将军问候一声罢。”
“知道了。”苏绚敷衍地点了点头。想到她与霍飞虎在那逃亡的一夜里发生的种种,虽然她那时也在发烧,但那些亲自说出口的话都还一一记得,她忽然觉得很无措,两个人面对面地再相见,该如何应对?
可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逃也没地儿逃。
苏绚磨磨蹭蹭地在东厢大院里绕了个弯,最后停在霍飞虎房门前的小道上,又走来走去,却始终不往前靠近。
约摸过了一刻钟,房门打开,霍王爷与刘军医从屋里走出来。
苏绚:“……”
刘军医朗声道:“哟,苏大人来了。”
二人朝她走来,苏绚忙道:“见过王爷。”
霍徽笑道:“身子好些了不曾,方才还与刘军医谈及你,飞虎现能安然无恙多亏了你啊。”“不,王爷言重了。”苏绚羞愧得无地自容,虽然心知他并无恶意,但依然觉得这话讽刺至极。如果不是因为她一时大意,霍飞虎与王衡根本用不着遭受这无妄之灾,亲卫军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幸而霍飞虎命不该绝,先一步找到他们两人的是大樊派出的探鹰而不是辽军的搜查兵。
霍徽拍了拍她的肩膀,莞尔道:“不必太过自责,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祭奠逝者,牢记教训,但也不能忘了珍取眼前人。”
苏绚鼻前酸楚难抑,抿着嘴点了下头。
霍徽欣慰地笑了起来,又道:“进去瞧瞧飞虎那小子罢,从昨天醒了就一直惦记着你,再见不着就要发火了,快去。”
霍飞虎刚刚才换了药,纱布绷着下腹与手臂,睡袍还未来得及披上,赤着健壮的胸膛。一见之下,苏绚的脸直红到耳根,目光移开,问道:“虎哥,伤好些了不曾?”
霍飞虎道:“过来坐。”
苏绚道:“不用了,这就走了,虎哥好好养伤。”
霍飞虎不悦皱眉,又道:“坐。”
苏绚愣了愣,犹犹豫豫挪到霍飞虎床边,坐下,嘀咕道:“那么凶……好吓人。”
随即温热的大掌探上额头,苏绚道:“烧退了。”
“吃过了?”霍飞虎问。
“吃了。”苏绚如实答。
霍飞虎点了点头。
无话可说的沉默如期而至。
苏绚忍了许久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双臂一伸,低着头给他系上睡袍,又嘀咕道:“伤还没好呢,小心又冻着了。”
霍飞虎缓缓伸出一手,覆在她手背上。
苏绚动作停了。
霍飞虎的手掌宽厚温暖,十指修长有力,将苏绚的手紧紧握着。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半响后只听霍飞虎认真道:“待北疆战事平定,虎哥予你带兵去南容,办完事后你跟虎哥一起回来,成亲,过日子。”
苏绚猛然抬头,明亮的眼中写满了震惊。仿佛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仿佛在彼此内心同时破开了什么。
霍飞虎脸颊现出一抹难言的微红,颇不自在道:“你不是也倾慕我么。”
苏绚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许久后方答:“嗯。”
“你想明白了吗?”苏绚低声道。
霍飞虎却沉默不答,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胸前,沉声道:“知你深情不易,也正是如此方才无法割舍。”
苏绚额头贴着他的胸膛,心中有股说不出感动,许久后颤声答道:“好。”
霍飞虎低下头在她眼角轻轻一吻,两人十指交扣。苏绚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个不可反悔的承诺。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苏绚真希望就这么靠在霍飞虎的怀里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去想,心中踏实而安逸。可时间不仅没有停止,还过得愁人似的飞快,正当两人含情脉脉地抱在一起,浅尝辄止地亲吻着彼此时,门被扣响了。
苏绚几乎是眨眼间蹦出三米远,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站着。
霍飞虎:“……”
“将军,小的给您送药来了。”
霍飞虎完全一副面瘫了的模样,一声不吭,也不说让那小兵进来,苏绚瞥了他一眼,朝外道:“进来罢。”
那小兵端着药进来,圆木盘上还有一叠蜜饯。他朝苏绚行了个礼,小声道:“见过小姐。”又道:“将军喝药罢。”
霍飞虎面无表情道:“出去。”
那小兵登时战战兢兢道:“这……不成。二爷嘱咐小的一定要看着将军喝完药才能走。”
霍飞虎眉头一皱,苏绚知道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忙道:“下去罢,我帮你看着他喝。”
那小兵如获大赦,立马道:“那便有劳小姐了。”一溜烟跑没影了。
苏绚想起以前老夫人与她聊天时曾叨念过霍飞虎生病不爱吃药的坏毛病,那小兵估计也被他这坏毛病折腾得够呛,难怪跑那么快。
苏绚端着药碗坐到床边,眼神笑意盎然,说:“虎哥,喝药了。”
霍飞虎继续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目光停在她手上,显然是在内心做挣扎,然不过须臾又别过脸,拒绝的态度十分明显。
苏绚:“……”
太好玩了!苏绚从不知道这个平日里冷淡威严的人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当即觉得十分好笑,下了决心要逗他一番。
“虎哥。”苏绚板着脸道:“不要仗着他们都怕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哦,不喝药身体怎么能痊愈,快喝。”
霍飞虎固执地道:“虎哥不喝这玩意也能好……”
“哦。”苏绚漠然道:“那我等你好了再来看你,走了。”
霍飞虎以一副“你怎么能这样”的惊讶眼神拉住了她,苏绚凶神恶煞地威胁道:“快喝哦!不然我走了哦。”
霍飞虎表情一滞,紧接着苦大仇深地一手端起药碗咕噜咕噜,喝完后伟岸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低声骂了句什么。
苏绚抓起几颗蜜饯往他嘴里塞,捏着鼻子大笑起来。
霍飞虎嗳了口气,不觉莞尔:“笑甚么。”
苏绚乐不可支道:“我也最讨厌喝药了,又苦又臭!以前总是要小哥逼着才肯喝,还要往嘴里塞……”
霍飞虎看着她。
苏绚愣怔了一下,又继续道:“塞各种甜的东西,还会给我很多小吃……我发火他也不会生气……什么事都顺着我……”
霍飞虎凝视苏绚双目,低声道:“他对你很好。”
苏绚静了一会,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他是我一无所有时第一个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他懂我的心思,一言一行全是为了我着想,任何事都肯为我去做,也正是如此,我才不舍得辜负他。”
霍飞虎道:“虎哥也懂,但虎哥不会说话……”
苏绚笑了起来,伸手去捏他硬邦邦的脸:“比起刚见面那会,你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霍飞虎粗黑的眉毛动了动,执起她的手,缓缓道:“待虎哥伤好了,与你一块去看他。”
苏绚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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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东临五万大军抵达兼城。
是日春光明媚,煦阳和暖,五万东临军列于兼城外的平原兵道上,旗帜在东风中簌簌飘扬。
隔日,皇甫逸又率部分士兵进驻大岭。城内士兵纷纷涌上街道簇拥呐喊,显然是对援兵的到来感到兴奋不已。韩海英霍飞虎王衡等一众武将出到府前迎接。
眼前诸人伤的伤残的残,不难想象时下战况何其激烈险恶,皇甫逸身受皇命,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沉重感。又见霍飞虎与王衡平安无事,当下红了眼眶。
一夜寒暄过后,翌日一众将领齐聚书房,共同商讨战事。
韩海英道:“我手下还有骑兵步兵共一万五千人,新民兵在上一仗几乎是全军覆没。”
王衡道:“大岭这边还有八千多人,都是二爷的黑甲军。”
霍徽微一颔首,手指着地图解释道:“据探子来报,南辽王已下令将分散在北疆沿线东西两侧的兵力全部聚拢到此,欲举全国之力攻占狼牙山一脉,也就是邦塞、北良、沧州、兼城四座城池。”
皇甫逸问道:“南辽还有多少兵?”
霍徽淡淡回道:“说不准,这两个多月打下来估计也剩不了多少了,但定是多过大樊。”
皇甫逸眉头紧紧拧着,看了一会作战图,又转头看向霍飞虎,道:“将军是何意?”
霍飞虎神色凝重,起身走向桌案,重新推演了一次沙盘,大致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新兵及伤兵退守兼城,其余兵力全部聚集至大岭。辽军攻打兼城必先经过大领,若不到万不得已大领绝不可失。
霍徽道:“新兵退守兼城那便还是由韩老弟带罢……”
韩海英点了下头,不由唏嘘道:“来时五万多人,如今还剩不到八千,若不是事态紧急受形势所逼,也不至于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霍徽道:“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为保家卫国而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皇甫逸道:“皇兄说东临军要比南辽军能打,精明,更擅长打游击战,不过很难驾驭,编制太散乱……”
王衡嗤道:“不管以前如何,到了我们这就得服从军令,由不得他们胡来……”
“都有各自的长处。”霍徽按膝坐下,又道:“趁南辽还未召集兵马攻来的这些日子,尔等有伤的赶紧养伤,本王还得去准备信报,整理军情等琐事。七王爷初来乍到想必一时半刻也难以适应,王衡给派几个人跟着,想到什么了,吩咐他们去做就行。战备物资就由劳韩老弟操心了。”
王衡去送霍徽及韩海英出府,霍飞虎依旧静静坐着一语不发。几日来的精心疗养已经让他的伤势基本痊愈,但昨夜睡得太晚,今早起来时又被苏绚强逼着灌了两碗药,精神不足,心情有些阴沉。待又过了片刻,杯中茶水见底,霍飞虎也起身走了。
霍飞虎事忙,一整日都不见人影,苏绚闷在屋里坐也坐不住。
赵一被她遣回了樊丹,鹿儿身份疑点重重,身边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这日子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
苏绚烦躁地把书一摔,郁闷地走到院子里练刀。练了不过一会,斜眼瞥见院门外有个小兵在朝她张望,遂收刀停了下来。
那小兵见状,立马道:“小姐,府外有一姓藩的男子自称与小姐相识,是来找小姐的……”
姓藩?苏绚眨眼略一思索,紧接着把刀一扔,跑过去道:“快带我去见他。”
与苏绚相识又姓藩的人还能有谁?可不就是藩宁么!
藩宁背着个包袱手持着剑一身风尘仆仆地站在府外,简直把苏绚惊呆了。
藩宁喜不自胜,兴奋道:“小姐!”
“藩大哥?”苏绚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你怎么……你怎来了?”
藩宁笑道:“跟着七王爷来的,昨晚便到了。”
苏绚:“干娘季姐姐梅子姐姐……你们都还好嘛?噢,快快,先随我进府里罢……”
苏绚兀自沉浸在他乡遇亲人的喜悦浪潮中,追着藩宁问个没完没了。
“自从小姐与霍将军来了北疆,老夫人便整日在祠堂里诵经念佛。十几日前传回霍将军与小姐中了埋伏的消息,本是瞒着老夫人的,不知后来又怎的被她知道……接着就病了……”
苏绚心中一阵绞痛,垂着脑袋一声不响,眼眶慢慢红了。
藩宁慌忙又道:“不过将军与小姐得救的消息也传回城里了,小姐切莫太过担心……老夫人定会好起来的。小姐看来也消瘦了不少,要多仔细身子才是…… ”
苏绚点了点头,两人一阵沉默。
过了会藩宁又道:“怎不见孔兄弟?他不是也随将军来北疆了么?”
苏绚笑了笑,说:“他在邦塞铁云将军手下,我也未曾得见过他。话说,藩大哥你为何要来北疆?”
藩宁道:“早就想来了……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我想,我总还能为国报效些犬马之劳,加之北疆又紧缺兵马,就随着七王爷来了……”
苏绚挑了挑眉,打趣道:“季姐姐难道没说点什么吗?”
藩宁抿了抿嘴,言行有些拘谨起来,道:“没说甚么……”
苏绚才不相信呢,两眼放着绿光般地盯着他看,催促道:“说嘛说嘛,我又不是外人,有甚不好意思说的嘛……不说今天就别想走!”
藩宁:“……”
藩宁颇不自在地避开苏绚的目光,低声道:“说、说是别死在外头就成……”
苏绚募然爆出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藩宁一脸惨不忍睹的尴尬表情。
片刻后苏绚敛了笑容,正色道:“藩大哥的才智我是知道的,这样罢,你不妨先在府上住着,待虎哥空了我再予他说,看能不能给你安排份差事,行不?”
藩宁感激地点了点头,说:“多谢小姐,那便有劳小姐了。”
不久后鹿儿回来了,苏绚吩咐她带着藩宁去找莫符,给他安排了住处。
晚上三个人一块吃了晚饭,霍飞虎依旧很忙,没来找她,连答应好的事情也忘了。
苏绚望着窗外发了会呆,慢慢睡去了。
翌日清晨。
苏绚朝王衡问道:“你们将军呢?”
王衡笑嘻嘻答道:“清早练兵去了。”
又问苏绚身旁的藩宁:“藩老弟还住得惯么,有何需要就差小兵去办,当自个家里一样,别客气啊。”
藩宁笑道:“多谢王将军。”
苏绚道:“你能予给藩大哥领份差事么,他想给你们帮上点忙。”
王衡高兴道:“当然没问题!咱都是三大五粗的老爷们,正需要饱读诗书的文人呢。二爷那儿也正缺个文职官,我这就带藩兄弟过去予二爷说说。”
藩宁没想过一来能到霍王爷手下做事,当下激动得语无伦次。
苏绚不觉有些好笑,王衡一路观察她的脸色,试探着道:“小姐近来定是闷坏了罢?”
苏绚揉了揉眉心,没好气道:“岂止闷坏,简直要闷疯了!”
王衡嘿嘿笑道:“末将带小姐寻点乐子去罢?”
苏绚眉头一动,审视他道:“甚么乐子?你又背着虎哥干甚么坏事了?”
“城里不是来了五万东临军么,东临军小姐听说过罢?那可真了不得,个个兵都是身怀各般绝技,小姐去了保准能大开眼界!”王衡狡猾一笑,眼中一片精光闪亮。
苏绚一哂,不知王衡打的甚么主意,但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反正由王衡带着,霍飞虎也不能说她是到处乱跑,遂吩咐道:“你先带藩大哥去王爷那,我回去换身衣裳,咱去开开眼界!”
万丈晨辉中,城南校场上人山人海,放眼望去全是正在操练的士兵。
苏绚换了一身轻皮铠,显得英气十足。
王衡狗腿地道:“小姐想练点甚?要不先叫几个人来热热身?”
苏绚嘴角勾出一点笑意,说:“叫几个身手好点的来。”
王衡一扭头立马换了一副凶狠的嘴脸,朝方阵里正在操练的东临士兵喊道:“你你你你……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士兵很茫然,一个一个纷纷停了动作。
王衡大声道:“哪个兵自认为身手不错的,小姐今日难得有兴致,来陪你们过过招。”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哗笑起来。
“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
耳尖的都听到了,王衡喝道:“谁说的,给我出来!”
诸人你推我搡,不屑地笑成一团。
少顷,有个小兵从人群中吊儿郎当地走出来,问道:“将军找我有何事么?”
苏绚打量着他,乌黑的眸子精光一闪。
那小兵估摸着二十不到,个子与王衡一般高,有着传统东临人的精致五官,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与轻视。
苏绚不由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兵上上下下打量了苏绚一会,挑眉问:“敢问小姐芳名?”
王衡怒道:“你……”
苏绚抬手制止,一哂道:“我先问的你,你先说罢。”
那小兵道:“小的无名无姓,众兄弟都叫小的阿宝。”
苏绚笑了起来,说:“陪我打一场,如何?”
那小兵嘲道:“小的不打女人。”
王衡:“不知好歹!”
苏绚戏虐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嘲道:“恐怕你连女人都打不过罢。鹿儿,你先过去与他比划比划。”
鹿儿面无表情地走出去,连废话都不曾多说一句,长鞭猛地一扬,带着疾啸的风声朝他甩去。
藩宁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险些都要掉下来。
“我从来都不知鹿儿姑娘会武功!”而且竟这般厉害!
王衡道:“鹿儿姑娘使鞭的手法算是个中翘楚,鲜有人能敌了罢。”
苏绚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是挺厉害,不过那小兵也不赖嘛,竟然能撑那么久?”东临军素质实在太高了!
三人观战片刻,那小兵逐渐不敌,苏绚乘机揶喻道:“好了鹿儿,给他留点面子,回来罢。”
一声令下,鹿儿长鞭一收,漂亮地一转身,回到苏绚身后。
那小兵踉跄收步,被地上扬起的尘灰呛了个半死。
苏绚漠然问道:“现在有人肯与我打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伦家明明那么勤快地更新了乃居然还霸王窝有木有爱心啊有木有良心啊嘤嘤嘤……内牛满面地满地打滚ing……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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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临士兵被激得嗷嗷直叫,一个打完接着一个,愣是陪苏绚打了一早上!苏绚满身大汗淋漓,却觉得浑身舒坦,吁出的气轻灵不少。
直到了午饭时间,校场上士兵陆续散了。王衡军务繁忙只陪了苏绚一会便走开了,藩宁与鹿儿正打算与她一块回府,苏绚突发奇想地想要和士兵们吃一块,于是把鹿儿与藩宁都赶了回去,剩下她一个人乐呵呵地跟着大部队去吃饭。
士兵们正各自端着瓦碗吃午饭,碗中是四五个大白馒头,几名士兵围着一方矮桌就着一盆咸菜,一盆腌豆吃得不亦乐乎。
苏绚去得晚了,轮到她的时候只剩下几个馍馍头和几颗腌豆,苏绚有些哭笑不得,捧着个大碗去找位子坐。好歹她也是个女人,总不能像男人一样随地蹲着吃罢!
好不容易找着个空位,苏绚赶忙坐下了。身边几位都埋头默默吃着,苏绚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的人也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两人都有点愣。
苏绚有些惊喜,乐呵道:“咱可真有缘哪,宝弟!”
“噗——!”桌对面的人冷一口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苏绚心情大好,掰了一块馍馍往嘴里塞。那馍馍嚼起来又干又硬,腌黄豆咸得苦涩,苏绚的脸很快又皱成一团。
身旁坐着的士兵对她这个样貌英秀,力量却惊人的女子印象十分深刻,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会,不解道:“小姐怎么也来这处吃?”连王衡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小姐的人身份肯定了不得才对。
苏绚笑:“我怎就不能来这处吃?饿了就来了呗。”
对面叫阿宝的小兵已经镇静下来,那双相当迷人的眼睛竟有些微眯着。
苏绚对这种带着探究与猜疑的目光早就麻木到可以直接忽略,不想他又开口说道:“你还没说你叫甚么呢。”
苏绚嚼这馍馍想了想,认真道:“我叫小姐。当然,宝弟你也可以叫我姐姐。”
阿宝满脸不悦道:“不说罢了,别乱攀亲戚。”
苏绚乐不可支地又笑了起来。
阿宝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把碗里的咸菜拨来拨去,根本没动几口,苏绚看了他一会,没话找话道:“瞧你细皮嫩肉的,想必在家里也颇受宠。八成不曾干过重活罢,怎会来当兵了?父母逼来的?”
阿宝翻了个白眼,还是不搭理她。
有士兵突兀地笑了声,说道:“小姐这回可看走眼了。阿宝那可是厉害得很,闭着眼都能把天上飞的鹰一箭穿喉,这功夫,就是那劳什子霍大将军也比不上罢!”
苏绚微张着嘴:“……”
“噗——”苏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人注目。
阿宝紧紧皱起眉,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
苏绚笑得一抽一抽地:“闭着眼都能射天上的飞鹰?你怎不说闭着眼射天上的月亮……哈哈哈……”再说了,你们有见过霍飞虎嘛!
阿宝恼羞成怒地瞪着她,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冷漠道:“你好像很不相信。”
苏绚眼睛闪闪亮亮地看着他,很诚恳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止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乎,一场别开生面的赌局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发生了。
吃完饭的士兵一齐涌回校场,此时本是午饭后短暂的歇息时间,可校场上闹哄哄的一片——全是瞎起哄等着看热闹的无聊人士。
全因苏绚气吞山河的一句:“我要是输了随你处置!”
阿宝还是一副满不在乎地模样,仿佛胸有成竹,随随便便射只鹰下来就跟玩似的。
苏绚看了看他,揉了揉后颈,莫名地有些心虚起来。
“没有鹰,要射哪里?”阿宝懒懒地问。
苏绚四下张望了会,脑袋“叮”地一亮,朝身旁士兵吩咐了两句。片刻后士兵回来,手里多了两个馍馍。
苏绚远离阿宝几十步外,唇边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意。
阿宝挽了挽袖,弯弓搭箭。
“准备好了么?”苏绚道。
阿宝傲慢地扬了扬下巴,说时迟那时快,苏绚将手中的馍馍猛地抛向空中。
只那一瞬间,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若流星坠地!
但听弓弦一响,短暂的寂静之后紧接着便是众士兵疯狂一般的喝彩。
阿宝满不在乎地扬起一抹邪气笑容,嘲道:“再来?”
苏绚远远地看着那个被一箭射穿的馍馍头,有点惊愣。
又过了片刻,有士兵得了苏绚的命令,还真不知从哪里弄了只鹰过来。
东临军纷纷起哄,立刻有人拿了块黑布过来,二话不说把阿宝眼睛蒙住了。
军队里养的探鹰十分机警凶狠,苏绚不小心被它啄了一口,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手一松,一抹黑色之影便疾冲向高空,发出一声长唳。
是时只见阿宝闻声一动,霎时间只听弓如霹雳弦惊,目不暇接之际那只探鹰已扑腾着翅膀自空中嘶鸣着坠落。
东临军热情澎湃簇拥着奔向阿宝。
“喂喂……干什么你们……别抛……放我下来啊啊啊!!!”阿宝惊慌的声音从众士兵的呼喊声中传了出来。
太不可思议了,仿佛如有神助一般。苏绚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身上每一个细胞都炸开了,左手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小哥,以后有空教我射箭罢。不用靠近敌人身体便能直取其性命,没有什么比这个来得更划算的了。”
苏绚脑中闪过一个大胆念头。如果百米之外能一箭射穿敌军将领的首级,那就真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来得更划算的了……
“若是输了就任处置?”阿宝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眼神那叫一个暧昧深邃。
苏绚心服口服道:“我输了……宝弟想要什么尽管说,姐姐以后都罩着你!”
阿宝不屑地哼哼,琢磨了一会,说:“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算了。本来也没想要甚么……”
苏绚眨了眨,一本正道:“可我确实输了啊!君子怎能言而无信呢!?”
阿宝又不耐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未时一刻,练兵哨响起,士兵们纷纷归回原位,整齐笔挺地站着。
下午练的是两两对打,苏绚在一旁看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很快便走了。
傍晚操练结束,士兵们挤在伙堂里吃夜饭。
一个将士捧着一个木盘走进来,高声喊道:“谁是阿宝!?”接连喊了几声,终于有人应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将士将木盘放下。
木盘里装着一整只流着鲜嫩油汁的炖鸡,一碗白米饭闷腊肉。
一时间耳边全是咽口水的声音。
阿宝:“……”
一连几天,苏绚再没见过霍飞虎的影子。
霍飞虎这几天很忙,兼城与大岭来回跑,往往夜里忙完了再过来看她,苏绚已经睡了。好在苏绚这几天也没闲着,有事没事都往城南校场跑,与士兵们一齐操练,缠着阿宝交她练箭,再逼着阿宝教其他人练箭,忙得不亦乐乎。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七八天过去,清早起来,天空一片乌沉,早饭过后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苏绚坐在窗外望着雨水出神,她忽然有点想念霍飞虎了。才刚刚表明心意没多久,他已经开始对自己冷淡了……是冷淡吧,换作以前,就算再忙他也会抽空过来看她的啊。果然到手了就不用珍惜了,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苏绚烦躁地挠了挠头,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吧,虎哥他不是那随便种人,至少她能感觉到,霍飞虎是爱她的,说要一辈子要在一块也是认真的……他也许真的很忙,现在在打仗,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说不定每天不在一起也是件好事……这样起码见面的时候会很开心。
苏绚突然又觉得有点恐惧,常常腻歪着,万一哪天热情耗光了要怎么办?会的,早晚有一天会腻的。就像她爸妈一样,刚开始每天吵得面红耳赤,再到后来冷眼相对,最后一拍两散各自风流快活。霍飞虎这种性格也真是要不得,要是有个读心器就好了,有时真想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点什么。
“小姐。”鹿儿道。
苏绚思绪被打断,茫然地抬起头来。
鹿儿笑道:“霍将军来了。”
苏绚眨了眨眼,忽地笑了起来。
苏绚以前总不敢直视他,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了。
霍飞虎其实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帅,当然,还是很英俊的。他的双唇锋重却不薄,犹如石雕线般转折生硬,鼻梁高挺漂亮,双眉浓黑却有些杂乱,肤色略深恰到好处,看得久了,也别有一种俊朗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老看我做甚?”霍飞虎脸上带着抹红晕,更显硬气俊朗。
“帅呗!”苏绚嘻笑道,“我以前怎没发现虎哥这般英俊不凡,难怪那么多女子都倾慕于你。”
霍飞虎一时尴尬,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苏绚很善意地转了话题,又道:“这几日有记得喝药吗?你的伤才刚好,别太劳累了啊。”
霍飞虎沉默地点了点头,想了会,道:“虎哥这阵子太忙,顾不上你,别生气。”
苏绚注视着他道:“没关系,我能理解。”
四目交视,一时间相对无语。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是淡淡的包容与宠爱。
苏绚想把阿宝的事情告诉他,也想把她心里想组织一支正规弓箭手部队的想法告诉他,但话到了嘴边却总是开不了口。霍飞虎不喜欢她插手这些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能感觉到。
他只想把自己牢牢地护在他的羽翼下,永远不让自己出去冒险。苏绚每次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气闷。
霍飞虎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去吃饭。”
苏绚“啊”了一声,说:“去哪儿吃?”
霍飞虎不答,那就是去主院与霍王爷一块吃了。
苏绚又转头看向屋外,雨下得很大,地面上已经积了水,正担心自己会变成落汤鸡时,霍飞虎道:“背你。”
苏绚心中一动,有些惊讶。
霍飞虎拿伞给她,苏绚扒上他的背,手执油伞并搂着他的颈脖,嘴角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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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苏绚照例去了城南校场。士兵们早已对她见怪不怪,没一个拿正眼瞧她的。
苏绚起先还有点纳闷,总觉得今儿个气氛有些不一样,这士兵一个一个一副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模样,仿佛力气和口水不要钱似的,喝喊声排山倒海响彻整个校场。
走到校场中央,苏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霍王爷和霍飞虎都在呢!
霍徽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苏绚瞥了一眼,霍飞虎依旧瘫着一张脸走在方阵中,认真地观察士兵们的动作。
苏绚笑嘻嘻道:“王爷早上好。”
霍徽笑道:“今日来得晚了些。”
苏绚眨了眨眼,答道:“是啊,今早起得晚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听老王爷这口气,好像知道她每天都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样。心思一转,苏绚看向老王爷身后的王衡。
王衡脸上一片愁云惨淡,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那模样一看就知道铁定又是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了!
苏绚怒目瞪他,眼中锐利的光芒直把他瞪得往后缩。敢打我小报告,看你怎么死。
霍徽又道:“之前常有听闻你在武术上颇有造诣,方才飞虎教了他们一套拳,你帮忙瞧瞧。”苏绚忙道:“王爷谬赞。我那点功夫与边关诸位将士都无法相提,哪还敢称是造诣,王爷这般说,岂不是在笑话我么。”
霍徽一笑道:“你的功夫与智谋这天下鲜少有人不知,我岂会是谬赞。”
苏绚怔了一下,似乎听不太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脑中疑惑猜想,一时间没有了下文。
霍徽自顾笑道:“此乃西川一派掌法,你瞧。”
阵型中士兵们随着霍飞虎的哨声出拳,足下不停,手势愈来愈快。一踏足,一转身,百人队伍动作流畅有力,气势十足。
苏绚只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忽然只见霍飞虎疾步穿过方阵,一脚把其中一人踹得飞了出去,那人又马上连滚带爬起来归队。霍飞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人旁边,一踹向他膝弯,示意让他蹲得再低点,又调整他的手臂,令他手臂平行,那士兵哆哆嗦嗦地跟上节拍,霍飞虎两道英挺的折刀眉拧成了一个结,似乎还是不满意,又瘫着一张脸走了。
“好吓人……” 苏绚低声道。幸好自己不是他手下的兵!
霍徽哂道:“也是为他们好。对了,霍家有套家传拳法乃调养生息之用,你若是空了也不妨跟飞虎学学。”
苏绚乖巧点头,看着霍徽不同于往日一般亲和的眼,直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且这事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果然。
霍徽道:“飞虎一时半刻也走不开,正巧二叔有些事想要与你谈谈,我们先回府里下两盘棋如何?”
回到府里,无须霍徽出声招呼,两个侍卫已捧着棋盘与热茶上前。房门被掩紧的那一刻,苏绚眼皮跳得厉害。
两人入座,霍徽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二叔棋艺不精,怕是要让你见笑了。”
苏绚扯了扯嘴角:“只怕是我要让王爷见笑了才对,这棋……我不会下啊!”
霍徽:“……”
琴棋书画她也不是样样都会的!当初为了秀选而学的那点皮毛早就还给鹿儿了!苏绚一脸惨不忍睹地看着他。
霍徽朗声一笑道:“二叔还以为像你这等风雅之人会喜欢这些,还特意命人去弄了副来。”
苏绚乐得像朵花儿似的,说:“实不相瞒啊王爷,比起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其实更喜欢舞刀弄枪来着,不过鹿儿不许我这般,说我半点都没女儿家应有的模样,干娘也老说我像只野猴似的。可是我这人就这样,急性子,说话办事都磨蹭不得,火急火燎地,但凡精通棋艺者耐性都好,我这性子可是学不来的。”
霍徽:“倒不像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你为人豪爽耿直,想必当初飞虎娘亲就是瞧上你这一点,才有了想纳你入府的念头。”
苏绚笑了笑,垂眼不答,端起桌上茶盏抿了起来。片刻后道:“我想王爷找我来,应当不是为了唠家常罢!?”
霍徽道:“想你聪颖伶俐,不妨猜猜,既不是为了唠家常,又是为哪般?”
苏绚不假思索道:“战事?”
霍徽微笑点头,须臾后方才不急不徐道:“从南疆传来的消息,南容正集结兵力欲再度攻打屏槐,颇有破釜沉舟之意,不知你对此事有何想法?”
苏绚倒是有些意外,不过却很快回道:“南容只是有些调皮想引起大家注意罢了,王爷其实无需太过关注它。”
霍徽笑道:“这倒未必。那苏卓姬一直将大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让她掌了权,她怎会舍弃这次与南辽左右夹击的大好机会。”
苏绚忍不住嘲道:“如今南容国内那些能真正打仗的将领都被削了兵权,军队犹如一盘散沙。情势已然如此,不管她对大樊有何偏见,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再逞强好胜也只是白白葬送更多士兵的性命。成王败寇,这才是世间真正的道理。 ”
霍徽淡淡道:“屏槐城一战,我大樊死伤战士并不比南容少。”
苏绚微微拧起眉,一时沉默。
“二叔倒是十分想听听你对南容一国是如何评价。”
苏绚眯了眯眼,略一思索,一哂道:“比之大樊,相差甚远。”
“从何说起?”霍徽笑道。
苏绚道:“切身体会之感。大樊盛世,皇室威严,民心稳固,官吏团结。反观南容,新皇弄权挟私,吏政不廉,民心不向。外有强敌环伺也就罢了,内还有妖道秽乱朝纲,已是气数将尽了。”
霍徽听她说完,放下手中茶盏,莫名地岔开了话题:“其实二叔此番唤你来,的确是有事。” 苏绚心里一咯噔:“与我有关?”
霍徽点了点头。
苏绚抿嘴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同时在心里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闯祸或是做了什么惹得大家不快的事情。思来想去,倒是没有。于是心安了一些。
书房中徒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那一刻,不知是光线闪烁还是苏绚的错觉,霍徽的眼神变了。
又过了片刻,只听霍徽开口道:“战事自有飞虎来做主,二叔也只不过是个帮衬罢了。咱不妨还是来唠唠家常罢。”
苏绚只点了点头,看着他。
“飞虎对你一片情深意重二叔看在眼里,只是不知你对这份情义究竟要作何打算。”
苏绚:“……”
霍徽语重心长道:“飞虎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想当初他父亲而立之时他早已经爬上了马背。飞虎乃我霍家唯一的子嗣,无论如何他都有延续我霍家香火的责任,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你可能理解?”
“这……当然能……”苏绚不明其意,神色有点侷促。
霍徽眼中充满怀疑,继续道:“飞虎与他娘亲都喜欢你,二叔对你亦是赏识喜爱,飞虎与我说过,待北疆战事结束,你答应与他成亲?”
苏绚揪着手指犹豫了一会,脸颊晕起淡淡的绯红,最终坚定得点了点头。
“那你千千万万的南容子民又该如何?!放任不管了么?!”
苏绚猛地抬起头来!那声音很冷,凌厉而沉重,使得苏绚脸上浮起的红晕刹那间全部褪去,惊得脸色灰白。
霍徽深深地拧起眉头看着她,眼神是苏绚从未见过的冷漠。
“二叔并非有意刁难于你,只不过是想问问清楚罢了。”霍徽漠然道:“不过现在已经得出结果了。”
“是……虎哥他……”苏绚的声音有些发抖。
“与飞虎无关,他并不知情,是我逼着王衡说出来的。那小子对你倒是忠心耿耿,若不是用好言哄劝,恐怕现在都不肯对我说出实情。”
“王爷这是何意……隐瞒身份的确是我的错,但我也是受情势所逼,况且虎哥他是知道的,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我说想要与他过一辈子这些话也绝非玩笑,我是真心……”
霍徽声音冷淡:“若你是寻常人家的闺女,这话我听了会很高兴,可你是苏蓉瑾。”
苏绚脱口道:“苏蓉瑾也是个普通人!是你们把她神化了!”
“一个了不起的人,是这世上仅有的一位令本王钦佩的女人,是一位受世人称赞敬重的皇帝!可她怎么会是你?如今南容内忧外患,国如风雨飘摇不定,百姓深陷水火苦难之中,而此时此刻,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与身俱来的使命,丢弃了她肩负的责任,抛下了所有托付身家性命予她的忠臣和百姓,只为了一己自私而沉湎在儿女情长中当起了缩头乌龟……”
“王爷说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鬼地方!”苏绚握紧双拳,颤抖僵直着起身想走。
霍徽凝视着她道:“飞虎不会与你成亲,我会将你的所有事告诉大嫂。好歹我也是他二叔,我不会同意的。”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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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该是这样的。”苏绚愤怒转回头看他,眼中隐忍着泪光,“很多事情并非你们想象中的那样。我从未忘记过自己肩负的使命与责任,也从未想过要抛下任何人不顾,我也在为南容能早一日安定而努力,可是现实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般简单……虎哥他也说过会等我……”
苏绚道:“可这个时候,您却来对我说,不行,因为你是南容的皇帝,你要去复国,你心里只能想着黎明百姓与朝臣,你得维持令天下人敬仰的伟大形象。儿女私情对你来说是罪大恶极,与爱慕的人面对面地站着,肩并肩地躺着那更是妄想……这真的好残忍啊,二叔。”
那个久违了的称呼似乎触动了霍徽,使得他脸上紧绷的威严突然凝滞了一下,眼神缓缓变得柔和起来。
许久后又闻得一声遗憾的叹息。
“二叔为你谏的是千万苍生,国家社稷,若你眼中翻来覆去,却只有飞虎一人,由此沉湎于这儿女情长之中,那飞虎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你总得给你百姓们一个交待,去做你该做之事。”“然后呢?”苏绚看着他,轻声道:“我又该如何自处?”
霍徽沉声答道:“待你真正能从龙倚上走下来并且不再回去的时候,只要你还愿做我霍家的儿媳妇,二叔便敞开大门迎接你。”
苏绚静了片刻,片刻后哂然一笑,眼中热泪顺着脸庞流淌而下,却一点点燃起了明亮而坚定的笑意。
“好,我答应您。我会回南容去,二叔千万别忘了今日予我说过的这番话,因为无论多久,我都一定会再回来的。”
蓝天下金灿灿的阳光似乎格外耀眼。在方阵中穿梭的人终于对上了那道来自远处注视的目光。那个瞬间苏绚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跑过去和他抱一抱,让所有人都看见,让他们见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霍飞虎已经有女人了!
霍飞虎远远地看她一眼,似乎犹豫了一瞬,继而迈开步子朝她走去。
“小姐。”王衡低声道。
苏绚扬了扬眉,不动声色地斜眼瞥他。
王衡眼中装满了愧疚,探询着道:“王爷没有为难你罢?我真不是诚心要把这事儿告诉王爷的,都怪我一时大意!”
“没有,怎么会。”苏绚收回目光,看着霍飞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认真道:“干娘、二叔、虎哥还有你,都是好人。真心待我好的人。即便是为难,也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王衡神色一松,苏绚又道:“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先不要告诉虎哥,免得又给他添乱,知道吗?”
王衡忙不迭点头。
霍飞虎来到跟前,苏绚又笑了起来。
须臾后两人离开校场,苏绚摘去头盔,散下极腰的长发,主动牵过他的手,一晃一晃地在街道上行走。霍飞虎不避不让,便由着她牵着。
街道上士兵来来往往,他们大都不认识苏绚,但都认得出霍飞虎,于是纷纷为两人侧目,但又不敢真的侧目去看,只敢小心翼翼地偷瞥,生怕被发现似的。好不容易回到庭院,苏绚简直快要哭了。她停下脚步,仰起脸看他。
霍飞虎莫名也停了下来。
苏绚板着脸严肃道:“虎哥,你能不能松一松,我的手都被你握疼了啊!”
霍飞虎愣得一愣,继而满脸通红地松开手,目光中带着几分懊恼与自责。
苏绚不满地揉了揉手,拿眼睛瞪他,瞪着瞪着,眼神就变了。到得后来,直瞪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大吼:“你不是说只要一松开我就会跑掉嘛!不是会很霸道地按着我强吻嘛!是男人就再来一次啊!有本事你再做点别的啊!”
然而最后,苏绚只是幽幽地叹了口长气,深深觉得她是等不到这根木头开窍的那一天了。
“怎了?”霍飞虎道。
苏绚丧气道:“心里烦。”
“烦甚么,你说,虎哥帮你做。”
苏绚无精打采地又看了他一眼,说:“烦你!”
霍飞虎不知所以,莫名道:“烦我做甚?虎哥哪里不对,你说。别生气。”
苏绚不吭声,心里又觉得万分委屈。想来想去,又想起早上与霍徽的谈话,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又纷至沓来,苏绚有种直觉,直觉她只要一离开便再也回不来了。死亡,亦或者距离,迟早会将她与霍飞虎分开,永远的分开若是霍飞虎也像小哥一般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如果她复国失败死在苏卓姬手里怎么办?到时天各一方,即便是想死都不能死在一块……苏绚想到这里就感觉胸口一阵剧痛,呼吸变得艰难。
苏绚吞吞吐吐道:“也不是生你的气。是有时……我也不懂……为什么,你一天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得很,你走开一会,我就忍不住地想你……有时候……心里乱挠般的难受,想让你抱着,你又不懂过来,非要我开口……你不是倾慕我么,难道你就不想……啊?”
霍飞虎剑眉微微拧着,隐约听明白了什么,忽地跨前一步,把苏绚抱着,搂在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反倒让苏绚一下子愣住了。
“虎哥也想……又怕你不高兴……”似乎隔着冰凉铠甲,都能听见他胸膛里炽热的心跳。
苏绚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哪有不高兴,明明是你笨!跟木头似的,难怪干娘老是要你多说话呢。”
“虎哥没你聪明。”霍飞虎认真道。
苏绚有点得瑟:“那是!你还能比我聪明啊!”
又问:“你现在要去哪?”
霍飞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苏绚哭笑不得道:“说话!”
霍飞虎说:“吃午饭去。”
苏绚立马道:“我也要吃!咱吃一处去……不,我要吃你的。”
上将军的伙食也并非是每顿都有大鱼大肉,苏绚瞪着桌上一叠小菜和一大碗肉汤,有点傻眼。
霍飞虎给她盛了一小碗饭,苏绚咽了咽口水,接过,说:“好像很辣的样子!”
霍飞虎解释道:“北疆人嗜辣,天气严寒时可驱逐体内寒气,虎哥在北疆呆了十年,也习惯了。”
苏绚心有余悸道:“能瞧出来……这儿的酒也好辣!眼泪都能呛出来。”
霍飞虎莞尔点头,往一个海碗里舀满了米饭,又往里倒了点菜,拌了小半碗殷红的辣汤,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
苏绚:“……”
苏绚有样学样,也往自己碗里舀了点菜,拌了辣汤,呼啦呼啦地吃了起来。那口味着实太重,压根吃不习惯,不过片刻便吃得满头大汗,颊鬓淋漓,嘴唇辣得红润。
苏绚弃箸用茶,眼里全是泪。
霍飞虎看着她的狼狈样,嘴角带着一丝明显的笑意。
苏绚刹那间就明白了,冲他喊道:“坏人!”
霍飞虎举着筷子指着自己碗,慢悠悠地道:“这个比那甚生鱼片好吃。”
苏绚:“……”
苏绚诧异地看着他,渐渐回过味来了,揶揄道:“虎哥还记着那事儿呢?”多久了怎么还记着呢!不带这样秋后算账的吧?
霍飞虎道:“自然记着。”
苏绚把嘴撅得老高,问道:“那时虎哥应是挺不待见我的罢?”
霍飞虎摇头道:“不会。反而觉得你十分有趣。”
苏绚挑眉:“从那时便开始倾慕于我了?”
霍飞虎顿了顿,继而摆手,示意不说了,又捧着海碗大口吃了起来。
苏绚却揪着他的手不依不饶,“怎又不说话了?到底是不是嘛?不说?不说我哭给你看哦……嘤嘤嘤。”
“不是。”霍飞虎微笑着端详她,缓缓道:“生辰礼。”
“生辰礼?”苏绚稍作回想,便道:“是那串玉珠?”
霍飞虎点了点头,苏绚不假思索地又说:“那时干娘将那玉珠赠予我时,还予我说是从万佛寺前尘大师那儿求来的玉佛灵珠,若是真心实意地向它祈祷,心愿便能达成。我当时想着,若是我能把心愿刻在玉珠上,如此诚心之致,是不是就一定能实现它。”
霍飞虎伸出手来,覆住苏绚手背,苏绚努了努嘴又道:“现回想起来,确实挺傻的。不过,虎哥,我是真心希望你好。可我那时问你是否有话要予我说,你又不答,我还以为你是真不稀罕呢。”
“我当时心里在想,这世间恐再无女子会如你这般,是那时虎哥有了要与你成为夫妻的念头。”
苏绚愣了愣,只觉脸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把五指略分,继而与他十指相扣。
空气里泛着一丝甜蜜的味道,两个人静了一会,苏绚抽出手来,赧然低声道:“吃饭罢,饭都要凉了。”
霍飞虎端过她的碗,丝毫不介意地往自己碗里舀,之后又给她盛了新的。
“吃这里。”霍飞虎道。
苏绚只点头答应,早已食欲全无,以手托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心想事成,身体健康,一生平安喜乐。”苏绚道:“虎哥,若是我以后做错了事,或是惹你不快,冲着这份心意,你也千万别怪我,别记恨我,成不?”
霍飞虎道:“不会,怎会怪你。”
苏绚笑了起来,埋下头扒饭,眼中泪光一闪而过。
“吃完饭去哪?巡城么?带我一块去罢!”今天她是打定主意要赖着霍飞虎了,去哪儿都跟着。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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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又过得几日,那时苏绚与阿宝正悠闲地在校场一侧盯着士兵们射箭。
下人端着茶壶,恭恭敬敬地送来,放在了两人中间的小方桌上。
苏绚接过茶壶,倒了两杯,亲自将其中一杯递到阿宝面前。
阿宝心安理得地头也不动,端起来喝了。
苏绚怒道:“宝弟!”
阿宝一副惫懒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
“你瞧瞧他们。”苏绚朝校场遥遥一指。烈日炎炎,校场上是大汗淋漓正在不停操练的士兵。
“再瞧瞧你!”苏绚忍不住道:“你难道就不能对我表示一点点的感激吗?”
阿宝懒洋洋说:“那我回去练箭。”
苏绚:“站住!”
阿宝转个身又坐回来,继续喝茶。
“……”苏绚深深吸了几口气,把拳头捏得咯咯直响,过了又半响颓然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委屈道:“你们都欺负我……”
阿宝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问道:“你若是觉得无趣,怎不去找王衡将军。”
“一整日都瞧不见他了,上哪儿找去。”他要是有空我还来找你做甚。苏绚暗暗心想。
“个个都在忙,连鹿儿都有忙不完的活计,我便是那最闲的人了。我怎就那么闲呢!”
“你是将军夫人,他们哪敢留活计使唤你去做。”
苏绚愣了一愣,有些诧异地看他。
阿宝无辜地耸了耸肩:“他们都知道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苏绚咳了一声,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也就等同于默认了。
阿宝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原来是真的。”
苏绚笑眯眯地问道:“你会因为这个身份而稍稍对我恭敬一些么?”
阿宝嗤笑一声,仿佛是苏绚向他提了一个很无理并且可笑的要求。
苏绚早已习惯了他的傲慢与率直,也不觉得恼怒,这世上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人太多,极少能碰到他这样的,不需要小心提防亦没有顾虑,又与自己如此投缘,她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人。
“他们还说你曾在朝廷复职。”
“是啊。还是个响当当的内务府大臣,一品侍卿。后来又被罢了职抄了家,最后沦落到这儿来了。”
苏绚没想到自己的辉煌事迹竟在这里还被别人津津乐道,心中颇觉得无奈又好笑。
阿宝用眼神对她表示深刻的同情。
苏绚哂道:“都是过去事了,不提也罢。”
阿宝抿口不语,眉间有股淡淡的疑惑,像是想问却又踌躇。
最终还是问道:“你之所以被罢官真的是因不想给皇帝做妃子?”
苏绚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复问道:“你说甚?再给我说一次。”
“他们说的,你之所以被罢官,是因皇帝看上你了,欲纳你为妃。而你却誓死不从,把皇帝惹得恼羞成怒,便被罢了官入了狱,还使得皇帝与霍飞虎大动干戈一场。”
“简直是……胡说八道……”苏绚气得哆哆嗦嗦的,连茶杯也举不起来了。
阿宝怀疑道:“不是真的?”
苏绚狠狠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是哪个龟孙子造的谣,我要去扒了他皮……”
“不是就好。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阿宝小声喃了句,轻轻地松了口气。
“你说什么?”苏绚危险地眯了眯眼。
“没说什么。”阿宝识趣地回了句。端起起茶盏又要喝茶。他低头垂目的那一刻,那种神态与姿势让苏绚刹那间怔了一下。
阿宝又不怕死地问道:“那你为何被罢了官?”
苏绚摆了摆手,不想与他多说,只道:“皇宫是何种地方,其中的利害关系岂是你这些普通老百姓能明白的。呃,不过……刚刚看着你我忽地就想起一人来……”
苏绚似乎也觉得挺有趣的,自己兀自先笑了起来。
阿宝骄傲地扬了扬眉,默默地静待下文。
“你听说过皇后么?她就是东临人氏。”
阿宝貌似兴致缺缺,漫不经心道:“知道。”
“你与皇后倒有几分神似,太奇妙了。皇后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啊。”
“天下第一美人……”阿宝:“你这是在夸我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么?”
苏绚眼角抽了抽:“……”我只是说有几分神似而已,什么叫神似!别太自恋啊!
幸好他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恋情节并没有持续多久。校场上响起有力磅砣的哨声。
午餐和休息时间到了。
正当苏绚还在思索着霍飞虎人应该在哪里的时候,消失了半个多月的赵一赫然出现在她眼中。那时她已走到屋前。
赵一与鹿儿双双迎门而出,苏绚心中的一块大石方才得以放下。
苏绚坐在榻上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又想到今天一早上都在喝,嘴里都要发苦了,遂又讪讪放下。
“先起来罢。比预计的晚回了两日,可是途中出了甚状况?”
赵一道起身道:“即南容返程时遇到了暴雨,山林中沼泽泥泞实在无法行动,因此才耽搁了两日,望小姐恕罪。”
苏绚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赵一又道:“我国与大樊战事已停,尽数士兵已撤回绝鸣山内。林丞相与大将军正在回拢与部署兵力。”
三月至四月正值南容雨季,正如赵一说的,山林中全变成了沼泽湿地,连行人都十分困难更别提打仗了,南容士兵只能退出山林撤回平原,即便是苏卓姬再想打也得等这雨季过了之后,所以会停战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倒是丞相那边让她颇为担心。
“苏卓姬有何动静?”赵一并未立刻作答,他静了一静,最后沉声道“逆臣苏卓姬欲在春祭时举行祭天仪式……”
祭天仪式。在苏绚看来它就是字面上那意思。但在苏蓉瑾看来,却是一件令人神经紧绷了不得的大事。
因为在南容,祭天是最隆重最具有威信与威慑力的仪式。
天,即是南容最尊贵的帝王,祭天便是祭奠先祖,能使用这样仪式的场合在南容屈指可数。新皇登基之时、储君即位之时、储君大婚之时、太皇驾崩之时。
苏卓姬想通过祭天大典来巩固自己在国人心中的正式身份与地位,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苏绚忍不住嘲讽道:“她想着届时我一定会去搅局,只怕此刻正在悉心地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呢罢。”
“殿下……”
“诸位大臣如何说?我是按兵不动沉住气呢还是去自投罗网呢?”
鹿儿道:“不知小姐作何打算?”
苏绚摊了摊手,无辜地说:“我方才听到这个消息,能有何打算?”
房中一下子静了。
苏绚看向赵一,问道:“去樊丹了么?”
赵一怔了一瞬,连忙道:“小姐吩咐过,自然去了。霍老夫人身体已无大碍,收到小姐的礼物更是万分高兴。临走时老夫人还托属下带了些东西回来。”
苏绚微微一笑,眼中多了几分暖意。
只有一个包袱!?苏绚有些难以置信。
赵一解释道:“原本是装了许多的,后来季姑娘看不过去又只挑了些实用的留下,最后便只剩怎么多了。”
苏绚:“……”
苏绚抓狂得几乎要潸然泪下。本还指望着她干娘能再送点好吃的过来让她过过嘴瘾,她在这个鬼地方每天除了基本一成不变的三餐之外就是喝茶!喝茶!连粗糙得让她嫌弃的点心都是偶尔才会有。都是季姐姐,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苏绚愤愤地打开包袱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瞧瞧,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先去歇息罢,辛苦你了。”
这是什么……又是外伤药、内伤药?咦,还有祛疤膏……啊!苏绚兴奋尖叫,有一包话梅!再仔细一看,还是她最喜欢吃的,好像不多,这次不能分人了……可是鹿儿已经看到了,不分好像说不过去……
苏绚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鹿儿,说:“你甚么也没看到。”
“……”鹿儿没好气道:“鹿儿甚么也没瞧见,小姐请自便。”
苏绚笑眯眯道:“算你识相。咦,还有一封信……给虎哥的。”
苏绚有点小小的失望,怎么都没人给她写信呢。不过转念一想,她的右手已经废了,左手的字又写得那么难看,她要回信岂不是要找人代写……那还是算了吧。
苏绚把包袱给鹿儿整理,自己拿着信去找霍飞虎。期间有无数次涌起强烈的好奇心想把信拆开来看看老夫人究竟给霍飞虎写了些什么,不过最终没敢。
在大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着霍飞虎人,倒是出府的时候碰到王衡领着一只队伍经过。
“你们家将军呢?”苏绚把他揪出来问。
王衡道:“将军不在城里,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小姐有啥事,要不末将帮您传达一声……”
苏绚挑眉道:“你现在也要出城?”
王衡点了点头,苏绚眼前一扫,没在那一群士兵里看出什么端倪,只道:“没事,干娘写了封信给他,我晚上再去找他,那你走吧。”
王衡雀跃道:“老夫人又送东西来了?”
苏绚睨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就一封信和外伤药,你要么?”
王衡:“……”
回了屋,看见鹿儿正要出门,苏绚看了看她,说:“你又要去教化那些……俘虏?”
鹿儿点了点头,问道:“小姐也要去么?”
苏绚立刻摇头。她口中所谓的俘虏指的是阿普尔逃亡时未来得及顾及的妻妾和佣人。
“我有些乏了,还是不去了罢。” 苏绚曾经去了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她们那种要把她活活剐了的仇恨眼神和刺耳的尖叫,全军上下只有鹿儿才能如此淡定地在她们跟前一边绣着花一边说教。听说有几个小妾因为她而患上精神病了。
鹿儿真是劳苦功高啊。
鹿儿施施然走了。
苏绚百无聊赖,倚在榻上开始发呆。霍飞虎在城外做什么呢?做什么需要增加兵力,难道在设埋伏?八成是。至少据她所掌握的消息,阿檫木已经聚集大量兵力向大领城靠拢了,估计又是场硬仗。这次的对手据说是南辽难对付的总督大元帅阿檫禄……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苏卓姬要进行祭天大典,这是在逼她现身,她要怎样才能摆脱她的埋伏回到降城……回去又能怎么办……
屋外的阳光很明媚,早春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拂面而来,苏绚渐渐闭上眼,她真的觉得有些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恍惚觉得有人进了屋,那人脚步很轻,似有似无,一点点朝她走来。一道白光划破了屋里的寂静。
那是所有动物出于求生的本能,那凛冽的杀气让她徒然激醒。电光石火间她猛地翻身避闪。那人竟毫不迟疑,立刻改变刀势又朝她砍去。
苏绚狠力一踢,茶桌发出一声巨响,朝那人飞去。乘他躲闪的瞬间苏绚纵身一跃,从床上抽出长剑。眼前这刺客一身普通士兵的装扮,功夫与力量逊色苏绚太多,四个回合不到,那刺客已朝后直摔而去!
苏绚收回长剑,嘴角扬起讥讽的笑意,一步步朝那刺客走去。在世上还有谁想要暗杀她,苏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等不入流的人也派出来用。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倒在地上哀嚎的人猛然间腾身而起,挥手一洒,一包白色粉末粉碎,石灰粉蒙上苏绚双眼。
苏绚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双眼传来让人颤抖的剧痛。
那刺客撑着最后一口气飞扑过来,苏绚连忙躲闪然而却终究慢得半拍,刀尖刹那间刺入胸前。
苏绚痛苦地哼了声,反手将刺客的手腕拧断,一脚又踢了出去。
屋内激烈的打斗声终于引来了巡查的士兵,错乱纷杂的脚步鱼貫而入。
“有刺客!有刺客!”那一声焦急的叫喊是她疼晕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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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霍飞虎赶回府内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此时此刻军医正在里屋为苏绚治疗。
堂内只有霍徽、王衡以及鹿儿与赵一。
四人或坐着或站着,一堂静谧。
哭丧着脸的王衡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眼皮直跳,登时厉声朝鹿儿责问道:“这究竟是怎的一回事!你俩不是专门看着小姐护她周全的吗?怎大白天的都让贼人进屋行刺了!”
“是鹿儿护主不周才会使得小姐身陷险境,请将军责罚。”鹿儿低声道。
“我看你们就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一个个都忘了自己的职责与本分。”
“罢了。”霍徽沉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待军医出来再说罢。”
霍飞虎显是疲惫得很,寻了一处坐下,漠然问道:“人呢?”
王衡知道他问的是那刺客,便道:“死了。尸首在地牢里。”
王衡看了鹿儿一眼,又道:“应是南容派来的,那人先前服了毒,行刺后便死了。”
霍飞虎点了点头,闭眼思索片刻,又只听得一声开门响,军医在这时出来了。
四人立刻围了上去。
这大阵仗让刘军医颇感压力,堪堪点头道:“王爷将军不必担心,小姐的伤势并无大碍,眼睛也只是被撒了石灰粉,方才我已用豆油洗净了,仔细调理几日便都能痊愈。”说罢又笑了笑,朝霍飞虎说道:“小姐还醒着,想必是有话要予将军说,老夫先去将药膏调好了,稍后再过来。”
霍徽嘱咐道:“此事不足对外人提,切不可再节外生枝,去罢。”
又过了须臾,推门声轻响。
苏绚朝外偏了偏头,“虎哥?是你么?”
霍飞虎坐到床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眼睛被蒙了黑布,面色因失血和疼痛变得有些灰白。
“我没事。”苏绚反手将他的手握住,笑了起来。
“方才刘大夫都予我说了,虎哥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顿了下,又说道:“也不许责怪鹿儿与赵一,这事儿是我一时大意,不能怪他们。”
霍飞虎依旧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苏绚正握着他温暖的手掌,她都不信这房间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人。
苏绚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不说话?虎哥?你生我的气了么?”
“没有。”霍飞虎道。
“生气了是罢,我知道的。”苏绚撇撇嘴,委屈地说:“那你骂我呗,我不还嘴就是了。”
霍飞虎心中隐存的一丝责备之意在听到这话之后顿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于无形。
“怪我,是虎哥对不住你。”
那声音低沉暗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听得苏绚心里发紧。
“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你哪儿对不住我了。要说也是我对不住你,没帮上甚么忙也就罢了,还成日给你添麻烦,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似的……”
“没有的事。”霍飞虎皱眉道:“别瞎想。”
苏绚心里有些难受,便不出声了。
屋内一时寂静。院外枫树的新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春风穿过窗棂拂过,屋内挂饰轻轻碰撞出声。
好一会儿后苏绚才又笑道:“打明儿起,我哪儿都不去,就歇着好好养伤。也不胡思乱想,甚么都听你的。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成不?”
霍飞虎双眼微眯,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淡淡道:“成。”
苏绚这才松了口气,忽地又想起来,说:“对了,早上赵一从樊丹城回来,还捎了封信,干娘予你写的。”
霍飞虎道:“写的甚么。”
苏绚道:“我没瞧,还在枕头下放着呢。”
霍飞虎道:“等你眼睛好了再看。”
“干娘又没予我写,你自己看呗。”
霍飞虎摸摸她的脑袋,不觉莞尔:“你看便是。”
少顷,刘军医与鹿儿一同来了。
霍飞虎退坐到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十几味的珍贵药材,一面听勺盘碰撞轻响。
“不碍事罢。”霍飞虎木然一张脸问。
那军医答道:“将军不必担心,这药敷上去,两日后便能安然无恙,仍是一双明亮的眸子。”
苏绚有些不放心地问:“诶,不疼罢?”
“小姐莫担心,不疼。”军医调好了药,走到床前,躬身道:“多有得罪,还望将军、小姐见谅。”说毕俯□去,指尖运起柔力,微微撑开苏绚的眼睑。
苏绚明显惊了一下,随即感到霍飞虎握紧了她的手,像是在无声的鼓励。
苏绚定了定神,感觉到一股细弱汁液被注入眼中。那汁水入眼清凉,受用无比,双眼针刺般的涩痛感很快褪去,顿时间大感清凉舒畅。
“有劳鹿儿姑娘。”
鹿儿接过那调好药膏的碗,军医道:“敷在眼上即可。四个时辰更换一次,敷此眼膏时不可晒到日光,最好便是蒙上黑布。”
鹿儿点了点头,以中指沾了一下,小心地为苏绚涂上。军医在一旁看了一会,看鹿儿手法也是熟练,便告退了。
小厮将熬好的药送来,那苦重的药味一下弥漫了整个房间。
霍飞虎见苏绚一张嫩脸逐渐变得扭曲,眼中不觉浮出一丝笑意来。
“我来。”霍飞虎道。
鹿儿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看他。
霍飞虎两眼布满疲惫的红丝,从鹿儿手中接过药碗。
两人的手触碰的那一瞬间,鹿儿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咕噜。
苏绚抓狂道:“好苦啊啊啊……”
咕噜,咕噜。
苏绚:“……虎哥你别……欺人太甚……”
霍飞虎愉快地继续喂。
“你最好以后都……呕……别生病……不然的话……”
这话她似乎曾经也说过,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刹那间时光重追溯,回到遥远的记忆之中。
“就你个病殃子,还是个习武之人,淋了淋雨就受了风寒,往外头说还不让人笑掉门牙去……”
苏绚忍着眼眶里的热泪把药往嘴里灌,心想小哥真是一点儿都不疼我,这时候也不忘记挖苦她……口中漫开的药汁却没有想象中的苦,反而有些焦糖的甜味。后来她才知道,每次当她生病或是受伤,全是郑三给她煎的药。郑三煎的药永远都不会很苦。即便是这样,在喝完药之后苏绚嘴里往往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蜜饯或是糖果。她一直觉得喝药其实也不算甚么非常痛苦的事情,但她就是喜欢在他面前无理取闹,莫名地想要得到更多的疼惜,直到今天……直到今天那个人永远不在了。
“想甚么?”霍飞虎见她安静了,倒有些意外。
苏绚回过神,登时皱着脸说:“苦死我啦!”
“完了。”霍飞虎道。
苏绚苦不堪言:“赏点能吃的成不?你写封信予干娘说,让人捎点……唔……”
霍飞虎往她嘴里塞了颗话梅,正是今早上老夫人差人捎来的。可惜苏绚满嘴药味,嚼着嘴里的东西却如同嚼蜡一般。
“想吃甚么。”霍飞虎放下药碗。
“甚么都成。”苏绚一向对将军府在吃穿用度上的高端品位很有信心。
“不过可不能让季姐姐又捡出来了。”
霍飞虎嘘嘘应了一声,苏绚听到屋外传来鹿儿与小兵的低声交谈,那士兵是来找霍飞虎的。说了几句便没了声响,也没听到有脚步离去声,料想是在外头等着了。
“外头有人找你呢。”苏绚笑了笑说。
霍飞虎:“……”
“兴许真有急事儿。”
霍飞虎点了点头,手指在她额上轻轻抚了两下,似乎要将自己对她的无穷依恋留下,直到屋外小兵忍不住又催促一声才起身往外走。
“虎哥。”苏绚突然唤道。
霍飞虎回头。
苏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固定了一般:“乏了便歇会,你太累了。”
霍飞虎微微怔住了。
“将军,大事不妙。”
霍飞虎未及入堂,王衡已急切地迎了出来。
大堂内诸位将领均在,原先成竹在握的兴奋与自信转变成了眉间一抹紧锁的忧虑。
霍飞虎径直走到桌案前,张孟山在沙图上一指,“南辽军分成散队,尽数向大领城北面、东南面狼山两侧、及正面推进,现距城外五十里地。据放回的探鹰来报,北面及狼山两侧共有五万兵力,正面来的六万有余,由南辽统军阿察禄亲自率领。”
“且,南辽军对此处地势比我军更为熟悉,其从北面、狼山两侧的行军路线已巧妙地避开了我军之前所设下的埋伏。”
皇甫逸苦笑道:“这位南辽的统军大人果真是不简单。”
“铁云将军在邦塞与他对峙亦是吃了不少苦头。”
“阿察禄的武功虽然不如王爷与将军精妙,但他精通兵法,能征善战,是南辽第一大将。”
霍飞虎神色冷峻,盯着案上高低起伏的沙图,目光凝重,眼底晦明不定。
“将军。”王衡颇有些担忧地看着霍飞虎。
阿察禄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对他,甚至对整个霍家来说,都是一个噩梦,更是一种仇恨。十几年前,霍飞虎的父亲便是中了阿察禄的诡计而战死冬青林中。然盛世之年,霍飞虎至今却从未与他正面交锋。
撤回埋伏的士兵重新布阵显然来不及了。
倏然间,霍飞虎冷淡的声音响起。
“传令。”
“命所有埋伏的东临士兵即刻解散,百人一队,无需回城,各自为战。”
霍飞虎手指沙图继续:“莫符,禁卫军,北。孟山,东临军及弓箭队,守狼山。董辽、韩将军,右翼、后方支援。”
众将领先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不敢置信的迟疑。
霍徽略一沉吟,赞同道:“南辽军对大领城比我军熟,但打游击战却无东临军打得好。王衡,你前去将目前的情况向他们说一遍,这战他们知道该如何打,都去罢。”
“是!”各将领领命。
皇甫逸盯着霍飞虎:“我呢?”
片刻后,霍飞虎抬起眼看他,似乎斟酌了一会,最后道:“跟着二叔。”
霍徽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王爷可别拖二叔后腿啊。”
皇甫逸眼中燃起了熊熊火苗:“敌军今晚会攻城?”
“没准。谁知道阿察禄那厮在想些甚。若是今晚打来……”霍徽扬了扬眉,“你还不去整兵?”
皇甫逸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霍飞虎依旧低着头,思索的神情全神贯注。
霍徽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分毫不漏地出卖了他内心担忧的想法。
霍飞虎漠然道:“大樊会赢。”
霍徽深深地看着他:“那你呢?”
霍飞虎抬起眼,眼神冷静而笃定:“我不会输。”
霍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悍将难打无兵之战。”
霍飞虎不答,屋外有人疾步而来。那人正是藩宁。
“王爷,陛下密函。”
霍徽一手抖开信函,看信。
“南容撤兵停战……苏卓姬……”霍徽眉头一皱,“苏卓姬将于下月初大举祭天仪式,登基称帝。”
霍飞虎波澜不惊的眼终于起了波澜。
“登基,称帝。”霍徽意味深长地又反复喃了一句。
藩宁茫然地看着同时陷入沉默的两人。
霍徽慢悠悠地将信函折好,交还给藩宁,一掸袖子,抬眼打量霍飞虎脸色,只一瞥,心里便有了数。
“传令。命所有驻城士兵差送伤员即刻退回兼城。粮饷与武器能拿多少是多少,务必在今晚全部撤出大领。”
藩宁惊诧道:“大岭城不要了?”
霍徽一哂笑之,语气悠扬而飘远:“本就不是我们的,既然他们想拿回去,就还给他们罢……”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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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承德明治十二年春,樊国大军与南辽军在狼山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大决战。
十万南辽军围攻六万樊军,漫山遍野的伏兵杀向平原,宛如天崩地裂一般动荡。
那一仗直打了一天一夜。
伏尸积山,陈尸遍野,血流成河。
那场熊熊大火也烧了一天一夜。烧到最后,整座大领城的砖墙坍塌,“轰”地一声巨响,南辽最坚固的城池毁于一旦,从此淹没在历史洪流之中。
天空中到处都是飞灰,南风将掺夹着焦油的血腥味吹向大樊兼城。血色残阳正沿着狼山依依沉沦。
苏绚不知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浑身酸涩胀痛不已。眼间黑布依然蒙着,周遭十分静谧。
她勉强撑起身体坐着,抬手揉揉鼓胀的脑袋。
“你醒了?”
那一道声音如惊雷炸响,苏绚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进入防范警戒的状态。
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并非鹿儿。
“这处是韩将军府,我是韩婉清,大人。”
苏绚一怔,抬起头茫然四顾。
“我怎会在兼城?鹿儿去了何处!?”
韩婉清过去扶她:“两国开战,王爷命驻城兵护送伤者先行撤回兼城。军医那儿人手不足,鹿儿应是在那儿帮忙,我爹唤我过来照顾你。”
“你是说,两国已经开战了……”苏绚声音有些颤抖,突然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她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霍飞虎受伤甚至战死的情景,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喘不过气来。
“对啊,都打了一天一夜了……”韩婉清看她脸色骤变,又忙道:“大人稍安勿躁,大樊赢了,飞虎哥、王爷都已经平安归来……”
苏绚喘了喘,觉得胸口闷得很,十分难受。
“劳烦韩小姐走一趟,帮我把鹿儿找来。”
经此一役,兼城驻守兵骤减至几千人,基本以驻城新兵和伤兵为主,冲锋与埋伏在最前线的黑甲军、禁卫军全数阵亡。大樊这等杀敌一千自毁八百的战略并不高明,但与十万南辽军的全面溃败相比起来,他们顽强地坚持到了最后,打了一场壮烈的胜仗。
苏绚听鹿儿细说这两日内发生的事,除了战事,似乎再无其它。
待她心境平复下来,不由得“哧”声一笑,没想到一觉睡起来仗已经打完了,害她瞎操心。
“这眼罩能摘了不曾?”苏绚问道。
“自然可以。”鹿儿躬身上前,替她去了眼间黑布。
屋内烛火昏暗,饶是如此,她睁眼时依旧觉得有些刺目。
苏绚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现几时了?”肚子好饿啊。
鹿儿道:“戍时了。”
“咱出去走走罢,这一身骨头都睡疼了……”
鹿儿看她一眼,说:“小姐忘了您有伤在身。”
苏绚不满道:“伤的是胸口不是腿。”
鹿儿:“难道小姐没听过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绚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对这个不听话的下属简直敢怒不敢言,气得牙痒痒。
“我只是忽然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想让军医过来瞧瞧,但人现在着实忙得很,一时半会儿又过不来,咱只好自个去了不是?”苏绚一脸严肃地说:“虎哥命你好好照顾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怎么交代。”
鹿儿:“……”
苏绚不屈不饶地盯着她。
鹿儿抿了抿嘴,踌躇半响,最后在苏绚炙烈的目光下屈服。
“只半个时辰。”她道。
“行。”苏绚点头同意。
鹿儿给她系了件大衣,扶她出屋。
兼城霍府。霍飞虎瘫坐在木椅上,满身污血。一刻不容喘息的战场,两日两夜的不眠不休,都已将他的体能消耗殆尽。
霍徽与王衡从屋外进来,甫一靠近,霍飞虎倏然睁眼。血丝密布的目光中带着狠决的戾气,犹如嗜血的狼。
霍徽皱眉看着他,道:“去洗洗歇会。”
霍飞虎复又闭上眼,鼻里虚虚地应了声。
霍徽叹了口气,也坐下来,问王衡:“点完兵了?”
王衡心情沉重道:“回二爷,点完了。”
霍徽:“蒙杰那边如何?”
“受了些皮外伤,无甚大碍。”
“吩咐军医处,能治好的通通治好,其余的不必担心,朝廷物资很快能运过来,不用省!”
“小的知道了。”
军医院内人满为患,屋内院内长廊上都倚满了人,哀呼声此起彼伏。
苏绚一路走得极慢,目光一一扫过伤者。走到长廊上,脚步停了下了。
“我认得你。”苏绚看着那人道:“瞧见阿宝了不曾?”那人正是阿宝所在营队里的千夫长,他们还在饭堂里一块吃过饭。
那千夫长也认得苏绚,估计是受了伤,反应有些迟钝,半响才道:“阿宝跟着前线,进了狼山埋伏,打游击……”
“现在人呢!?”苏绚焦急道。
那千夫长疲惫地摇了摇头。
苏绚眉头拧成一团,黑着脸继续走。直走到屋里再没看见一个眼熟的人,苏绚脸色更难看了。
军医正给一个小兵处理伤口,也没注意到她二人。倒是苏绚被满屋的血气冲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又急忙退了出来。
“算了,咱还是等军医空了再来罢。”
鹿儿淡淡地调侃道:“小姐不是疼得厉害么?将军命鹿儿好生照顾您,万一小姐有个三长两短,鹿儿可是担待不起的。”
苏绚闭眼走着,两指压在太阳穴上揉动,漠然道:“你小姐我此刻情绪十分浮躁易怒,劝你尽量少说话。”
鹿儿看她一眼,眸色沉了沉。一路无话,两人回到韩府,又见韩婉清端着食盘正往这处来。
见了苏绚,韩婉清“咦”了声,微讶道:“大人不在屋里?”
苏绚点头道:“大人在屋里,我不在屋里。”
韩婉清愣了愣,笑了起来,“方才飞虎哥来找你呢。”
苏绚身影一顿,“走了么?”
“应该没走。”韩婉清道:“我以为你在屋里,便带他过来了。”
苏绚说:“嗯。你做得很对。”
韩婉清:“……”
鹿儿接过她手中的食盘,说:“劳谢。”
“……”
霍飞虎高大的身影微微蜷缩着,孤寂地坐在厅堂中央。
苏绚回头朝鹿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他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毫无防备的睡脸,疲惫,脆弱,眼底的乌青仿佛再也化不开。
苏绚半蹲在他跟前,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又忍不住伸手朝他脸上摸来摸去。胡子要长出来了也不刮,有点扎手,苏绚好笑地想。
霍飞虎终于睁开眼睛。
苏绚吐了吐舌,像一个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有些尴尬。
“眼睛好了。”霍飞虎看着她道。
“嗯。”苏绚乖巧地点点头,想了想,说:“祝贺虎哥凯旋归来。”
霍飞虎不答,依旧看着她。
苏绚在另一边坐下,十分无辜地说:“方才鹿儿带我去军医那儿看了一会,我不知道你会来。要不……一块吃点?”
霍飞虎闻言低头看下餐盘,两副碗筷,一大碗白粥,一盘白馒头,两个小菜。
苏绚有点囧。
霍飞虎端了碗给她,自己也埋头吃起来。
饿过头反倒没了食欲,苏绚一手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吃,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霍飞虎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苏绚原本以为,撑过热恋初期的狂热模式,后面就应该进入平静清淡的老夫老妻模式,最糟糕的会像她爸她妈那样,进入相看生厌的模式,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希望霍飞虎能好好的,不管他们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她都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平安健康,幸福快乐,活得不留任何遗憾。
“想甚么?”霍飞虎被她目光灼灼地盯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一抹温情的笑意。
“啊?”苏绚愣神,“想、想说点甚么。”
“你说。”
“你不知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听说开战了,我有多害怕。怕战场上的风云莫测,怕你受伤,怕大樊会不会输……”
“大樊不会输,我也回来了,没有受伤,不必再担惊受怕。”
“嗯!真好!”苏绚感激地笑了起来。
霍飞虎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很轻,却很温暖。
她突然有种想拒绝他的冲动,她当初不应该答应霍飞虎跟她一起回南容。她想说你回樊丹去吧!在我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去支配你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去做那个令世人仰望敬佩的大将军,不要再跟我去涉险,不要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你得好好活着!
“怎么?”霍飞虎看她风云变幻的脸色,不觉有些好笑。
“其实你不必与去南容。”这话说出口时苏绚心里顿时一慌,紧张地关注霍飞虎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的错觉,她看到霍飞虎动作一僵,眼中的暖色褪去。
“为何?”
“我……”
霍飞虎脸上的表情也更淡了,漠然道:“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他两日未曾合眼,即便劳累到极限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过来看她,他真的没有心思去听这些。
苏绚张了张嘴,霍飞虎又道:“无论何种理由。”
“对不起。”苏绚小声道。
霍飞虎沉默。
内气氛徒然间变得诡异而安静。苏绚舀了一大勺白粥,狠狠地往嘴里灌。两人无话,桌上饭食不过一会儿便被一扫而光。
苏绚小心观察霍飞虎的脸色,两人目光对上。
“虎哥太乏,心情不好。”
“嗯。”苏绚有些愣怔。
“别和我计较。”他的话中已经带着一股明显的疲倦。
“不会。”苏绚心疼他,“那赶紧去歇着罢。”
霍飞虎一动不动,苏绚指指内间又道:“里面有张床,借你睡会?”
“不了。”霍飞虎站起来,低头看她,“好好养伤,别乱跑。”
“呃……哦。”还以为他会把这茬给忘了!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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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霍飞虎走了之后,鹿儿给苏绚换了药,简单地洗漱一番,又将她送回床上。
苏绚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阿宝。
那个孩子才十七八岁,虽然倨傲倔强,却依然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前,两人之间所交集的画面如走马观花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从第一次初见时他一脸不耐烦的脸色,到最后坐在一块聊天时他的风轻云淡,犹如老朋友一般的调侃揶谕。从戒备到信任,从陌生到熟识,又从她生命中消失不见。所有的一切,在真正的生死面前,都宛如一场镜花水月。
天色将明,窗外鹰鸟鸣啼声断续不绝,听得苏绚疲乏不已,几分倦意终于涌上头来。
一觉睡至响午。醒来时不见鹿儿,见着的人依旧还是韩婉清。
不远处的桌上是刚从她手里放下的女工刺绣。
苏绚一想到自己睡得正酣时有人就在几步之外一边看着她睡觉一边刺绣就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的警惕性都喂狗去了么,竟是从头到尾毫无察觉。
韩婉清自顾自地从水盆里拧了毛巾,递给苏绚,说道:“大人先洗脸罢。”
苏绚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没接,神色间依稀有些朦胧的睡意。
“鹿儿呢?唤鹿儿回来罢。”
韩婉清笑道:“鹿儿姐姐方才出去,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大人有何事吩咐婉清去做也是一样的。”
苏绚一愣,睡意登时去了大半,对她口中的“姐姐”二字刹时间感到惊奇。在外人眼中,她与鹿儿仅是主仆关系,韩婉清一个堂堂护国将军之女却称鹿儿为“姐姐”,那得把她苏绚放在多高的位置上。说是尊重也未免太过,倒更像是刻意地讨好。对韩海英这般铁骨铮铮的英雄自然不屑这般,那只能是韩婉清自己的意思了。
但无论是何种意思,多半都与霍飞虎有关。韩婉清对霍飞虎的感情她也许是能理解的。就像她小时候追星一样,盲目地崇拜,盲目地信任,只觉得这个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可毕竟还是小孩啊。苏绚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韩婉清看苏绚独自沉默不语,以为是苏绚嫌弃她,不由有些尴尬和羞恼。
韩婉清气道:“那我去唤她回来罢。”
“罢了,让她忙去吧,我自己来。”苏绚缓缓从床上下来,接过毛巾在木盆里洗脸。
韩婉清在她身后做了个不算友善却也不算恶意的,撇嘴的表情。
苏绚擦了擦脸,顺口便问道:“现几时了?”
韩婉清道:“快未时了,大人是饿了罢?娘亲还惦记着大人身上有伤,早晨吩咐伙房给大人炖了只鸡给您补身子,待您醒了就差人送来。”
炖了只鸡……鸡……鸡啊……炖了一只鸡啊……苏绚动作一停,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开始算她究竟有几天没吃肉了……好像……隔了半辈子似的。这几日里除了黑乎乎的药汁儿就是白花花的粥,一点油水都没有,真的好想吃肉啊……
苏绚狠狠地掐了一下手臂,转过头对韩婉清客气笑道:“蒙得韩夫人这般有心待我,着实让我不知该以何为报才好了。”
韩婉清想了想,也笑着道:“大人不必客气,我爹娘说了,您是霍家的人,那与咱就是一家人,照顾好您是应该的。”
苏绚满脑子已经被那只炖了的鸡给占据了,倏然间连韩婉清也看着顺眼了不少,她笑呵呵地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亲切地说:“既然是一家人,还叫我“大人”呢?我长你三岁,若是你不嫌弃,以后叫我一声姐姐便是。”
“呃……好、好的。”韩婉清瞪大眼睛看着她,眼里分明就写了受宠若惊四个大字。
于是,在一片和谐、美好、愉快的氛围中,韩婉清给苏绚穿好衣裳,梳好妆,然后两人手牵着手吃饭……不,吃鸡去了。
然此时此刻,韩府大堂里却无这般祥和的气氛。被匆忙催来的几员大将面面相觑的杵着,一个个皆是即感到震惊又深觉十分荒唐,哭笑不得,惨不忍睹的表情。
就连座上霍徽亦是如此。
韩海英更是彻底没了脾气。
此事说来也快,只追溯到一刻钟前,朝廷大内送来了一封加急密函。信函内乃皇帝亲笔所书,说是皇后的亲弟弟,也就是当朝国舅爷楼明思怀,半年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近日方才找到其踪迹——竟是混进了支援北疆的东临军队之中。皇后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小国舅爷乃国丈爷一家的心头肉,决计是不能有半点差池,勒令霍飞虎等人尽快找出国舅爷并安全护送回樊丹。
王衡呆呆地站了半响,说,“大领城战报还未送达樊丹城罢?”
满堂寂静,一将领幽幽答道:“按三日的路程算来,今晚便能送到。”也就是说,今晚上皇帝就能收到大领城一战,东临军作为主战军队,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了。
王衡的表情精彩到扭曲,他的声音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有啥法子能把战报先收回来吗?”他实在不敢想象皇帝看完信件之后会做出甚么事情来。大领城一战乃情势所逼,大战一触即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战何时打,怎么打,全凭是霍徽和霍飞虎说了算。霍飞虎把精通作战的东临军布在危险的前线与南辽军纠缠,却如何也算不到这一群东临军里还有个金枝玉贵的国舅爷。
短短片刻,各种五花八门的念头在诸人脑海中汹涌流动。
又一将领赌气地道:“打都打完了,连南辽军都歇了。那国舅爷要真死在战场上那也是他的命,难不成陛下还要一个个治咱的罪啊!”
众人纷纷抱怨道:“是啊!这战场上只分敌我,南辽军可不认识甚么国舅爷……”
霍徽一抬手,诸人陆续静了。
霍徽问道:“东临军还剩多少兵?”
一副将答道:“两个营,三千人不到。”
霍徽道:“张将军与董副将所有东临军集中到东营,王衡去将令册拿来,依照陛下信中所写,到军中逐一排查。再者,在找到国舅之前,任何人不可再调动东临军。”
韩海英道:“伤员中也有不少东临士兵,我会派人一一查看。”
霍徽颔首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有个交代。”
“就怕没法交代哪——!”眼看众人一走,王衡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心灵了,“他们不知内情便罢了,将军您还不晓得啊!皇后娘娘无堂兄弟姐妹,只有那一个弟弟,那是整个楼明族氏仅有的一根独苗啊独苗!”
霍徽:“……”
“不会有事。”霍飞虎没什么表情,木着一张脸,仿佛对他来说这也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霍徽道:“何以见得?”
霍飞虎淡然道:“楼明一族从不出庸能之人。”
霍徽点点头,笑道:“这话你父亲也曾说过。三十前年龙蓬关一战,让楼明一族名扬天下,你父对其更是赞赏有佳。”
王衡道:“陛下大婚之时打过照面,那小子……不,是国舅爷,十来岁的年纪,气焰可不是一般的嚣张,指名道姓的要与将军比试箭术。最后虽是输了,但也算真有两下子。百步穿杨,绝无虚言。”
霍飞虎道:“皇后一家并非普通凡人,二叔不必担心。”
霍徽听得颔首,又道:“二叔与皇后那一家可不熟,但听你这般一说,倒也宽心了不少。”
大堂里只剩下叔侄与王衡三人,霍徽一时感慨:“如今是大樊有求于他楼明族氏,这小舅爷万一遭了不测,只怕陛下也是左右为难,没法交代。”
霍飞虎自然明白。
霍徽按膝而起,“走罢,人是铁饭是钢,饭总是要吃的。这几日藩宁收上来的公文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一般高了……”
苏绚拎着一个食盒,盒里装着饭和菜,还有她特意留下的一碗炖鸡,去找霍飞虎。
方才去了前院大堂,值岗小兵说人已经走了。
苏绚心想这个时辰霍飞虎多半已经吃过午饭了,要么在城里巡查,要么在书房里看公文。
苏绚稍一琢磨,决定去书房碰碰运气,如果霍飞虎不在的话……那她就回去睡午觉去,反正他叮嘱过自己不要到处乱跑……
走到屋前,正巧房门打开,王衡从屋内疾步而出。
苏绚不防,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王衡拧着眉头抬眼一瞧,见来人是苏绚,愣得一愣,脸上立刻又堆起了如花般的笑容。
“大人怎有空到书房来了,是来看将军的罢?快快到屋里坐着,外头风大……”
苏绚不动,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大岭城一别,王将军别来无恙啊。”
王衡被她挤兑得不行,只笑得无比谦卑:“末将就是再不好,这一见到小姐也就全都好了,这几日见不到小姐都觉得脑心挠肺的不安生啊!”
苏绚:“……”
韩婉清:“…………”
苏绚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随他进去,一眼扫去,霍飞虎不在,心里有一点失望。
书房中藩宁也在,瞧见苏绚来了,赶忙从堆成小山坡的文书后起身相迎。
苏绚笑道:“藩大哥也在呢,在忙甚么,午饭吃了不曾?”
藩宁一副快要忙昏了头的模样,有点抓狂道:“这就到饭点了?还有那么多公文未来得及看呢……”
苏绚随意找个位置坐下,不在意道:“总有看完的时候,别急嘛。先去吃个饭罢,歇会,待会再回来看。”
“哪有空歇,这城里的百姓还未安置妥当,各镇上的粮食都在等着派发,一刻都拖不得……”
苏绚没好气道:“这都未时了,再忙还能连饭都不吃了?兼城再缺粮还能缺你这口?王爷军务再繁忙还能不让你吃饭?别到时候战还未打完,你先饿垮了。若是回了樊丹城,季姐姐指不定要怎么数落我呢!”
藩宁被她训得连连点头,不再反驳。
苏绚看他脸色不怎么好,多半就是忙的,又不按时吃饭。她把季姐当成亲姐姐一样看待,藩宁自然也被划为娘家人一派的,看他累成这样,心里颇不是滋味。说得重了,又怕他脸皮薄,觉得难堪。
苏绚让韩婉清把食盒给他,说: “正好这有些吃食,你快拿去吃了罢。”
韩婉清有些不情愿,看了眼苏绚,却没说什么。
藩宁便老老实实地捧着食盒到外头石桌上吃起来。
苏绚走到案前,翻开公文书看了看。
王衡被那飘来的香气馋得不行,可怜巴巴地道:“小姐也赏末将几口罢,我也是饿的不行了……”
苏绚哂道:“刚刚不是说见到我就什么都好了嘛,还会饿啊?再说要饭吃向你家将军讨去,找我做甚。”
“哦。”王衡垂头丧气道。
苏绚懒洋洋地暼他一眼:“怎么?唔,你手里拿的甚么?”
“兵令册。将军命末将拿去东营点兵。”
“东临军?战后不是点了一次?又点?拿过来我看看。”
“还不是为了找那劳什子国舅爷才这般大费周折……”
“等等。”苏绚惊得一顿,“说的甚么,甚么国舅爷?东临军里有国舅?!”
王衡猛地捂住嘴,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苏绚冷冷道:“过来,说清楚。”
王衡捂着嘴,摇头,迟疑地看着她。
苏绚心里有点烦躁,拧着眉盯着他,“还是虎哥不让你对我说?要瞒着我?”
“不是不是……”王衡吓一跳,怕她误会,倒豆子一般哗啦啦说道:“陛下说小国舅爷离家出走是混到东临军中跑北疆来了令将军寻到他尽快送回樊丹城!”
苏绚着实吃了一惊,第一反应竟是:“找不到会怎样?”
王衡笃定道:“没事,将军说能找着。”
苏绚不可置否,也没他那么乐观。听鹿儿道,大岭城一战,东临军战至不足两千人,若是那劳什子国舅时运不济,铁定已经成了辽军刀剑下的的孤魂野鬼。若是真找不到人,那霍飞虎岂不是要无故受到牵连……真是躺着都中枪,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好端端的半路冒出个国舅来!离家出走去哪儿不行,偏生要上赶着来北疆送死,脑子一定病得不轻罢……
苏绚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王衡见她面露忧色,又劝道:“小姐不必操心,将军说能找着就一定能找着。再说了,国舅爷是吉人自有天佑,不会有事儿的。”
苏绚:“他说甚么你就信甚么啊!”
王衡有些不明白,茫然问道:“信啊!为何不信?”
苏绚无语翻了个白眼。她险些忘了,王衡对霍飞虎的崇拜与韩婉清是如出一辙的。
“虎哥现在在哪儿呢?”
“与二爷在东营,张将军把东临军召集到一处,等我把兵册送去呢。”
苏绚:“……”
韩婉清:“……”
苏绚怒吼道:“怎么不早说!还站着!赶紧送去啊!”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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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衡被苏绚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剩下苏绚与韩婉清二人大眼瞪小眼。
韩婉清看了她一会,声儿不由自主地变小了,询问道:“咱要跟着去瞧瞧吗?”
苏绚想了片刻,说:“不必。咱就不去凑热闹了。去军医院那儿走走罢,正好也该换药了,省得鹿儿再跑一趟。”
屋外天色昏暗,天空中阴霾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两人一块出了院子,不过才走了两条街道,空中便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疾风簌簌,眨眼间身上就淋湿了一片。苏绚只好与韩婉清站在破烂民居的屋檐下避雨。
触目所及,大道两旁的屋檐下到处都是还未来得及安置的拖家带口逃难的平民百姓。这一座不复喧嚣繁华的城池在飘摇的风雨中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萧索凄凉。
青石板路上士兵来来往往脚步匆忙,推着车一辆又一辆往眼前走过。车上堆着朝廷刚拨下来的物资。
苏绚一看这雨势不减反而还越下越大,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来北疆的春天也这么爱下雨。”
韩婉清应道:“雨季么,这会儿要是不下,这一年地里都没收成。”
苏绚:“樊丹城这时候也应是在下雨,去年从开春下到六月初了才停,一场雨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中间都不带喘气儿的,走到哪儿都是湿的,可愁死了。”
韩婉清:“我也觉得,天还冷着,衣裳都要发霉臭了,可愁死人了。”
苏绚:“人也要发霉了……”
说着说着,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她二人本就年纪相仿,有着许多在这个年纪相同的女孩家的心思与兴趣。韩婉清生在北疆长在北疆,虽有时爱耍点小心机,但骨子里的性子却是十分豪爽。若不是她娘亲时时嘱咐她要对苏绚客气些,她才不会那般费劲心思向苏绚示好呢。
此时苏绚对她态度的缓和,一下子就让她随意起来了。
隔了许久,又听韩婉清道:“我听我爹说,阿普尔打大岭城那会儿,把你捉去了,飞虎哥为了救你被那厮算计,你俩差点死了。”
苏绚无言以对:“……”
韩婉清:“我爹还说,能打下大岭城,大樊能胜,你的功劳是最大的。”
苏绚扬了扬眉,静静地等她往下说。
韩婉清目不转睛地直视她,目光中有闪烁的敬佩与崇拜,认真地说:“若是换成我,我铁定是不行的,因为我没那个胆子,我害怕,怕一不留神就死在乱刀之下了。”
韩婉清以一副“我什么都了解了”的表情深深地看着她,又笃定说:“所以飞虎哥才会如此倾心于你,旁的女子他都瞧不上。”
苏绚大囧:“……因为我胆子大不怕死吗?”
韩婉清:“……因为只有大人你有这份胆识与气魄,敢做旁人不敢做之事!”
苏绚被她那一副严肃庄重的表情唬得一愣。
“所以……我、我也不与你争了……”韩婉清别扭地将脑袋撇下一边,忽然嗡嗡地说:“只有大人你才配得起飞虎哥。我比不过你。”
“噗。”苏绚一下子给她逗乐了。
“胆识气魄谈不上,我只是希望大樊能早点赢罢了,也没想太多。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学我,干娘说我遇事太冲动莽撞,可不是件好事。虎哥也是我心目中的神,实话说来我也觉着自个配不上他……”
韩婉清道:“我听王衡说连那劳什子……御林军都统都打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啊!”
“是傅清大人承让的啦,虎哥那一身功夫才是天下第一!谁也比不上的。”苏绚又谦虚又自豪地说。
韩婉清:“舞跳得也好,秀选那时我也在,你跳的什么舞来着……?”
苏绚:“鬼舞,也叫战魂舞。”
韩婉清眉飞色舞地继续说:“原来那叫”鬼舞”啊,那时我与慕容家的小姐站在一处,看得都惊呆啦……特别震撼,嘴都合不拢了!”
苏绚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又有点飘飘然的,说:“没有没有,你跳的我也看了,也很好看啊!”
韩婉清“嘁”道:“我不会的,瞎跳的,上去玩玩……”
苏绚:“……”
韩婉清忽然道:“你功夫那么好,跟谁学的?拜了师父吗?”
苏绚愣了愣,原本明朗的表情顷刻间淡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伤痛,淡道:“没有师父,跟兄长学的。”
韩婉清疑道:“家里还有兄长?我怎记得王衡说姐姐家里只有你一人,无兄弟姐妹的。”
苏绚淡道:“有的。”
韩婉清点点头,没有深究,又期待地看着她,说:“等姐姐伤好了之后咱俩过过招罢?!我听王衡说飞虎哥经常教你功夫,我也想学,你也教教我成不?”
苏绚心想等我伤好那会你都甭想找得着我,那时候我不是在南容就是在去南容的路上。
又有点小心眼地想:虎哥教我的东西我干嘛要教你啊!
嘴上却敷衍道:“等空了再教你……要不然你自己去问他嘛……不不……等等……等等!!”
“甚么……”韩婉清吓一跳,莫名其妙,顺着苏绚的目光看去,只瞧见几个推着马车的小兵的背影。
回过头,却看见苏绚满脸不可置信、僵硬的神情。
韩婉清诧异地看着她,眨眼间还未反应过来,苏绚已经如闪电一般一头扎进雨里了。
苏绚追上那几个小兵,满脸愤怒,猛地拽住了走在最后的一人。
那小兵惊讶回头,也只是愣得一愣的功夫,旋即淡定地问道:“拉我做什么?!”
这人不是苏绚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的阿宝又是谁?!
话说回樊辽两军交战那一日。原是埋伏在狼山内等待伏击的东临军被南辽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外圈反包围,漫山遍野的南辽军仿佛凭空出世,一层一层就像是会不停移动的铜墙铁壁,其目的竟是要是要将他们围剿在包围圈内。
异变突生,幸而那时霍飞虎所下将令还未到达,领将张孟山当机立断,近万东临军在厮杀中逐渐凝聚,一路且战且退,直至与樊军大部队会合。
不久之后,南辽军攻破大岭城门,在震彻天际的杀喊声中疯狂涌入大岭城内。然而那时,那一座在边关傲然耸立了千百年的城池里,唯剩下满地焦油桔梗。
一簇小小的火苗让它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阿宝跟随大军撤回兼城,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到得最后连刀也拿不稳了,整只手臂不住痉挛。
再后来,追上来的南辽军终于杀干净了,他拖着一身□□涸的血痂覆满的盔甲,迟钝的、疲倦的、活着回到了兼城。
苏绚抬眉,仔细端详着他,片刻后缓缓道:“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没有人愿意经历生离死别,所以每一个真正的将士心中期望的永远是天下太平。”
阿宝轻轻点了点头,垂头看着地面出神。
苏绚笑:“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说实话,做了一晚上噩梦,自打那日之后便没有一觉睡得踏实。那些日子里我只要一闭上眼便能瞧见自己一身浴满鲜血的模样,那些被我杀了的人与我素未谋面,不知他家中是否也有妻儿老小,只与我打了个照面,我就把他杀了。可是没有办法,在战争面前,谁都没有办法。”
“我们守卫着身后的一个国家,一方土地,还有千千万万的大樊子民。他们可能与我们毫无关系,也可能恰恰就是我们的亲人。然而我的亲人却扛不起大刀大斧,没见过尸山血海,打不过如豺狼虎豹一般的敌军。若是我们畏惧、退缩,他们便将如那刀俎之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那份沉重的责任与使命,你能否体会一二?”
阿宝依旧沉默,目光中思绪复杂。许久后,他轻声道:“也许罢。”
苏绚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心里好些了么?还怕吗?”
阿宝扬起头,看着她说:“我不是怕杀人。”
“那是为什么?觉得他们不该杀?觉着愧疚?不安?”
阿宝神情不屑,淡道:“只是觉着血腥味儿太重,熏得慌。”
苏绚嘴角抽了抽,又道:“习惯就好了,每个兵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觉得这不重要,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放再说罢。”
春寒料峭,冷风一阵阵从窗外吹进来,阿宝对上苏绚那一脸咬牙切齿的笑意,莫名就打了个寒颤。
“我就是想问问,从大岭城回到兼城足有三日了罢?这些天你都干嘛去了呢?”
阿宝一本正经地、严肃地说:“战后清点、收整军资、安置百姓,人手不足,都忙不过来。”
苏绚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够忙的啊!”
阿宝点点头!
“嘭!”的一声巨响,桌上杯盏震动,伴着苏绚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怒吼声:“亏得老娘我一觉醒来就为了找你差点把整个兼城都翻了一遍!以为你早就死透了!难受得一宿睡不着觉啊!你倒好了,清点?整资?你他娘的抽个空来报个平安你会死吗?会吗?!”
阿宝嘴一撇,带着几分心虚,歪着脑袋不去看她。
大堂的门微微侧开,鹿儿端着盘子站在门外,却并不打算进来。
苏绚指着他鼻子继续骂他:“我平日里怎么待你的?有半点不好吗?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畜生!你怎么能这样阿嚏!对我啊!”
苏绚揉了揉鼻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口,说:“进来。”
鹿儿应声,推门而入。走到二人身旁,放下圆盘,盘里的瓷碗上还冒着热气。
“韩小姐说您淋了雨,需喝碗姜汤来驱寒,您身上还有伤,仔细又感染了风寒。”
苏绚自打找到了阿宝便全副心思都扑在阿宝身上了,连韩婉清是何时走的,鹿儿又是何时回来的也未曾注意到。被她这样一说,苏绚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头有点晕,鼻子有点堵,身上还有伤,当真是不能再来个发烧感冒了。
苏绚端着碗喝姜水,一边吹着气,一边拿刀削一样的眼神瞥着阿宝。于是阿宝很自觉地端起另一碗姜水开始喝。
苏绚询问鹿儿道:“整日寻不到你人,上哪儿去了?”
鹿儿拿眼角斜了一眼阿宝,斟酌了一会,道:“赵哥说那边有人要来,今早上来找小姐商量,小姐还睡着,他便自己出去了一趟。”
苏绚皱起眉:“谁要来?”
鹿儿:“席大人。”
苏绚呼吸一窒,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紧张和慌乱。
阿宝喝完姜水,放下碗,看看苏绚,又看看鹿儿,说:“那我走了。”
苏绚狠狠瞪他一眼:“走哪儿啊?我说让你走了嘛?咱这茬还没完呢!”
阿宝哼道:“小的军务在身,外头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我干呢。您倒是有话快说啊。”
苏绚嘲道:“我就看看,没有我的话,谁敢放你走出这个院子。”
阿宝:“……”
“不对。”苏绚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精光乍现,表情古怪地盯着他打量,说:“险些忘了,你也是东临军。”
阿宝一扬眉。
“今日未时张将军在东营召集全体东临军点兵一事你可曾知晓?”
阿宝垂下眼皮,眼珠轻转,紧接着“嗯”了声。
只是眨眼之间,却被苏绚明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苏绚:“你没有去罢?”
阿宝想了想,说:“我那时在城外清点粮草,接到消息时我已去晚了,人早散了。”
“是吗?我怎觉着你在骗我呢。”苏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阿宝开始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骗你做甚,战后点兵乃兵家常事,这等小事有何大惊小怪的。”
苏绚看看时辰,差不多该吃晚饭了,便吩咐鹿儿出去准备晚饭,有意将她支开。
鹿儿前脚一走,苏绚便对阿宝道:“那你可知道这次点兵是为的何事?”
阿宝“嗤”地一声说:“那是将军们的事罢,我怎会知道。”
苏绚慢条斯理地道:“据说是为了找一个人,皇后的亲弟弟,当朝的小国舅爷。”
阿宝满不在意:“哦。”
“听王衡说,那小国舅爷半年前离家出走,混入东临军中上北疆来了。大半个月前国丈爷病重,皇后千岁焦心劳肺没日没夜地满世界找人,也不顾自己还怀着龙子,弄得皇宫鸡飞狗跳的……”
阿宝脸色慢慢地变了,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
苏绚静静地看着他,将他所有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过了许久,继续道:“陛下加急密函,令霍将军火速寻到国舅爷并护送回都城,但大岭城战报早几日前已送回樊丹,如今五万东临大军只胜寥寥两千多人,那国舅恐怕也早已……不知国丈爷突然间闻此噩梦还能不能熬得过去……”
阿宝倏然将手紧握成一团,喘了喘气,声音变得沙哑,“信上还说了什么?”
“宝弟。你看着我。”
苏绚将他的掰过来,眼睛注视着他:“我可以告诉你,但在这之前,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阿宝吼道:“他到底怎么了?!”
苏绚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已经红了,登时就惊住了。
“他究竟怎么了?!为何又病重?!”
“你告诉我,你就是楼明思怀,对不对?!”
“是!那又怎样!”阿宝猛地站起来,粗暴地将苏绚拽了起来:“你说我爹怎么了!?”
“你、你先松开!”苏绚被他抓着领口,勒得喘不过气来。
“我诓你的!信里没说你爹病了,只是说要找着你,我为了逼你承认乱说的。”
“你……”阿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涌动着滔天的怒火。
苏绚知道他是动了真火,迅速道:“对不起。”
苏绚被他激烈反常的举动吓得不轻,不住地道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胡说八道的,我不知道你爹……”
“你闭嘴!”阿宝又一声怒吼:“不许你说他!你别咒他!”
说罢奋力推开她,转身往门口走。
那一下力度不轻,撞得苏绚连人带椅往后仰。苏绚疼得一声闷哼,却管不得这许多,立刻又站起身想跟上他。
然而就在此时,阿宝只觉一道疾影朝自己扑来,下一瞬喉咙传来剧痛,被一双巨手掐断了呼吸,致使他刹那间面目狰狞。
霍飞虎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神中翻涌着危险的气息。
苏绚刚一站起身,又立刻骇得心脏都要停了。
她朝霍飞虎飞扑过去,从后背死死地抱着他。
“虎哥快松手!你会把他掐死的!他没有恶意,我们闹着玩的!”苏绚感觉到他的身体依旧在蓄力,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很紧,情绪随时都濒临爆发。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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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松开他求你了……求你了虎哥……他要死了啊!”
霍飞虎终于松开手,将阿宝甩开。阿宝蜷缩在地上不住干呕,脸色涨得发紫,全身止不住痉挛,艰难却拼命地喘气。
“宝弟!”苏绚吓得手足无措,跪在地上慌乱地看着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愤怒。
霍飞虎远远的站着,漠然道:“别担心,死不了的。”
苏绚猛地回头看向他:“你疯了!你差点把他掐死!!”
“他推你……”
“推一下我怎么了?!推一下我会死吗!?”
霍飞虎皱眉。
“他是我的朋友!!!”
“他就是楼明思怀!你们掘地三尺要找的小国舅爷!他刚刚差点死在你手里!”
霍飞虎愣得一愣,仿佛对这个信息有些难以消化,却是很快反应过来。
他一手微微托起阿宝的后脑勺,另一手按在他胸前,缓缓帮他理气,阿宝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哼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眼里的火苗似乎能将霍飞虎烧出两个窟窿来。
军医匆忙赶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阿宝的喉咙已经肿得老高,皮肤下隐隐透着青紫,模样颇为狰狞。
苏绚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霍飞虎看她脸色不太对劲,伸手往她额头探了探。
苏绚挥手打开,满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霍飞虎道:“是虎哥鲁莽,别生气了。”
“你……”苏绚分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偏过头去,深深地吸了口气。
“算了,没什么,不怪你,是我的问题。”
霍飞虎看了她一会,倏地将她拉过来,按在怀里。苏绚冷漠疏离的态度让他心头刺痛。
苏绚此时又累又饿又冷,实在是被气着了,心里烦得很,本不想理他的,可脑袋一贴上去就有点不想离开了。霍飞虎身上有她留恋的、温暖的男子气息,只要一靠近便能给她无上满足的安全感和完全的依赖。苏绚心里挣扎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不争气,抵挡不住内心深处的疲倦与渴望,回手抱住他。
霍飞虎摸着她脑袋,给这只炸了毛的猫顺毛,风轻云淡的,当真是一点也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苏绚抱着他冷静了一会,气消了些,心里还是没底,于是落井下石地哼哼说:“阿宝那人,傲娇得很,要面子脾气又倔……他定不会让这事善了,你就等着他回了樊丹城在皇帝皇后跟前告你的状吧。”
“随他去,想咋的咋的,管他的呢。”霍飞虎瘫着张脸,不以为意地说。
苏绚惊讶地仰起头看他,接着只听霍飞虎一本正经地问道:“饿了吗?”
“等等……不是……跟谁学的啊你……”
霍飞虎:“学你的。”
“啥?我………有这样吗?那、那你也不能学我呀!”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发现有时候霍飞虎的脑回路真的太有意思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霍飞虎眉心几不可见的拧着,说:“为何对他这般上心?他只是伤了咽喉,死不了的,虎哥有分寸。”
苏绚心想你哪里有分寸了,嘴上却道:“我哪有对他……还不是怕你弄出人命来啊!堂堂一国国舅,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分毫未损地回来了,反倒在你这大将军受了伤,这像话嘛?”
霍飞虎:“哦。”
苏绚:“……哦。”
苏绚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忍不住扑哧一乐,说:“虎哥?你是在吃醋吗?”
霍飞虎没听懂,莫名其妙道:“我吃甚么醋?”
“我跟阿宝没什么的,真把他当弟弟看。方才是因为我说错话把他气着了他才那样,平日里玩得挺好的。”
霍飞虎没说话。
“我担心他还不是怕你受到牵连嘛!我一颗心都拴在你身上呢,你还不信我?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瞧瞧吗?”
苏绚大着脸哄他,心情不知怎的突然又好了起来。霍飞虎脸皮儿却有点扛不住了。
趁着俩人拌嘴皮子这点功夫,军医已经给阿宝处理好了伤势。他喉咙肿得厉害,然幸好未伤到喉骨,但已是无法进食,涂上药也至少得明早才能消肿。
苏绚听完,忧心忡忡地道:“他今晚上还没吃饭呢,不会饿死罢……”
军医眼角抽了抽,诚恳回道:“小姐,常人少一顿不吃是饿不死的。”
苏绚放心不下,还想去看看他,被霍飞虎拉住,说:“气头上呢,别去了。”
苏绚只好作罢,转头吩咐鹿儿道:“把这事儿告诉王衡,派两人去照顾着,仔细些,别在出岔子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湿漉漉的风吹进屋来,烛火跳跃不止。
苏绚与霍飞虎在屋内吃晚饭,吃完晚饭霍飞虎也并未离开,两人各怀心事,满室静默。
“吱呀”一声轻响,鹿儿瞧得屋里气氛不对正想退出去,忽的被苏绚叫住。
“进来罢,正好有事儿问你。”
鹿儿道:“外头雨下的正大,天又冷了些,小姐要加件衣裳么?”
苏绚笑了下,道:“不必。现屋里没外人,你方才说席都统来了,赵一今早上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么?”
鹿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是。席大人命赵哥将此信传予小姐。”
苏绚接过,将信握在手里,神色现出一丝犹豫,下意识地朝霍飞虎看了一眼。
霍飞虎眸色深沉,面色生冷不现喜怒,眉毛却紧拧着。
苏绚撇了撇嘴,又道:“还说了些甚?”
鹿儿道:“还问了小姐的伤势。”
苏绚点点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将信拆开,渐渐地变了脸色。苏绚将信读完,一掌合上,缓缓闭上眼,短短一瞬复又睁开,眼中精光乍现。
“你去找赵一,命他即刻去与席都统会合,会合后立即退回河渊城,按兵不动,切忌勿让对方察觉到踪迹。张五呢,传他过来……罢了,再等等,今夜过后再说,我须得仔细想想。”
苏绚疲惫地靠着椅背,似是拿不定主意,沉默片刻后又道:“严厷是何人?我怎对他毫无印象,你可曾听过此人?”
鹿儿略一思索,回道:“不甚了解,只听赵哥说曾是唐家唐青将军麾下一员副将。”
“唐青。”苏绚轻声喃道,在脑中竭力搜索一番,终于想起这个人来。南容国雄踞一方的望族大户唐家,四大护国将军之一,堂堂上将唐青。是苏蓉瑾在位时唯一一位能同时掌控北面三大州政权的上将军!
“他也……叛了?”苏绚语气中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痛心。
鹿儿摇了摇头,说道:“唐家不会叛,小姐您忘了,您还未曾登基时太皇陛下已将唐将军列入皇族谱,严格说来,唐将军是您的未婚夫。”
苏绚:“……”
霍飞虎:“……”
鹿儿:“逆臣苏卓姬篡位后,唐将军既不归顺也不出兵征讨,之前席大人探他立场,他便言明,不见人不出兵,意思便是,只忠于小姐。”
苏绚镇定地点了点头:“这自然是最好的。你去罢,叮嘱赵哥务必小心。”
鹿儿退下,苏绚还在“未婚夫”这三个极具爆炸性的字眼冲击下回不过神来,眼角却瞄到霍飞虎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脸色,当即就想昏过去算了。
室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虎哥。”苏绚强打起精神来,起身走到他跟前,诚挚地道:“别想太多,相信我,好吗?”
“我根本不是苏蓉瑾,什么皇位、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未婚夫我都不在乎,我心里只有你,你信吗?”
霍飞虎不答,直至很久很久。
这一日过得实在漫长,纷纭杂沓,消人心神。
直到后来,苏绚靠在他身上,慢慢地睡着了。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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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将明。
一片寂静中,苏绚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鹿儿停了停,又继续给她梳妆。
苏绚揉了揉困倦的眼睛,问鹿儿:“昨晚上虎哥几时回去的?”
“小姐睡了不久将军便走了。”鹿儿答道。
幸亏睡着了,苏绚心想,否则那一个个烂摊子她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思索片刻,苏绚又道:“鹿儿,你去唤赵一过来罢。”
鹿儿淡道:“赵哥已在外头候着了。”
苏绚点点头,瞥她一眼,镜中的鹿儿垂着眉目,面容清冷。仿佛从她们相识至今,鹿儿就极少对她有过诚挚的好脸色,总是一副冰冷的表情,而她对鹿儿的提防与猜疑也是断断续续从未停止。她做不到像对郑三、赵一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姐又在想何事,这般出神?”
“呃?”苏绚愣了下,回道:“在想席都统与唐将军,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你予我仔细说说这两人罢。对了,我听赵一他们都称他席都统,你却多喊他席大人,这中间可有甚缘由?”
鹿儿道:“他还不是都统之前乃六部御史大人,后来经太皇陛下提拔才成了大将军,这全军统帅一职还是您登基之后方才册封的。”
苏绚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唐青又是怎么回事?我几时多出来一个未婚夫了?怎以前从未听你们提起过?”
“唐将军乃太皇陛下母系族谱中四表姐的儿子,您的表哥。太皇陛下为您指的婚事。”
苏绚默默地在脑子里算着,母后的四表姐的儿子,一代、两代、三代……嗯,好歹不算近亲了。
“不过,为什么还是未婚夫?”苏蓉瑾在当时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她母后主的亲事,没有理由到这会了还是未婚夫啊。
鹿儿这会忽然不吭声了。
苏绚一下就明白了,“他其实并不想娶我对吗?所以即便得知我没有死也不曾想过要派人来找我?还说甚不见人不出兵,究竟是不想见到人还是不想出兵?”
鹿儿:“唐将军与您在政论中的确有所分歧,但他不会叛变。”
苏绚冷笑一声:“我还真是谢谢他了。”
整理好妆容,出到外间,赵一单膝朝她一跪,等她下命令。
“过了一夜,赵哥对席都统的提议有甚想法么?”苏绚问道。
赵一斟酌了一下,道:“回小姐,按席都统的提议,从北疆至绛城至多需要只十个日夜,倒是完全能在祭天大典前赶回绛城,但如此舟车劳顿,只怕小姐身体熬不住。”
苏绚摆手道:“不必顾忌我,你们熬得住,我也熬得住。既然你也觉得可行,那就按着席都统说的办。但有些地方得改改,鹿儿,把信给他。”
鹿儿从盘中将信拿出,呈给赵一。
“你现在便动身去与席都统会和,将信交予他,并令他务必按信中命令行事,不许出半分差池!我与鹿儿明早动身,张五随我俩一起。”
赵一得令退下,苏绚低着脑袋又开始寻思着,出了北疆,到河渊城至少需要三天两夜,河渊至秋谷关需走三日水路,抵达秋谷关后从丘隅城进入南容,一路舟车劳顿,想想就觉得累。若是真从苏卓姬那拿回了皇位,那日后要怎么把皇位再让出来又是一件头疼的事儿。
不多时,屋外天光大亮。
房门打开,清晨的寒风袭面而来,吹得苏绚打了个哆嗦。
雨下了一夜终于有停歇的迹象,院里青青郁郁的梧桐叶被雨水冲刷嫩得发亮。
苏绚此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宝……不,是小国舅爷。这不早早就过来探望,生怕把他饿死了。王衡也是有心,天还没亮就跑去吩咐伙房给炖了鱼肉粥,正打算用这碗炖得稀巴烂的鱼肉粥替他家将军给小国舅爷委婉地赔个不是呢,谁知半道竟然遇到了苏绚。俩人瞪着大眼彼此僵持了三个回合,最后王衡惨败,不得不拱手相让。
于是苏绚喜滋滋地一边炫耀一边赔笑着道:“宝弟,别生气了嘛,一晚上没吃饿了罢?你瞧我一大清早就起来给你准备了吃的,就怕把你饿坏了,你想想平日里……我待你也算不错罢?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呗,别和咱一般见识嘛!”
“宝弟?我知道你醒着,起来吃点罢,这粥炖了挺久,能咽下去些,吃点总是好的,可别真饿坏了。”
阿宝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明明醒着,却任凭她怎么说也不理她。
过来小半个时辰,苏绚见他依旧没反应,有些讪讪然,脸笑得有些僵了。
她收起玩闹之意,认真道:“呃、这事儿是虎哥做的不对,我替他给你赔不是,行吗?”
阿宝微微拧起了眉,终于现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苏绚愣了愣,直直地看着他翻身面向墙壁,背对着她。
“你……”
“小姐。”鹿儿在一旁面色不愉,冷声道:“这是大樊的国舅爷。国舅爷此时兴许并不饿,等饿得不行了自然就会吃,我们还是别打扰国舅爷修养了罢。”
苏绚看着他,刹时,一股难言的伤感与沮丧涌上心头。
“小国舅爷,可以帮个忙个忙么?”
苏绚深吸口气,笑道:“劳烦你帮我转告宝弟,我明天就走了,从今往后兴许不会再见到他,你帮我告诉他要好好养伤,早点回家,多听父母亲的话,坏脾气要改一改,勿荒废了练武,箭术也要勤快些练。你再帮我告诉他,无论他是无名无姓的阿宝还是尊贵的国舅爷,我都当他是我弟弟,如亲人一般的弟弟,我会时常想他的。再见。”
再见了宝弟,很高兴在北疆这战火连天的修罗之地与你相识,并给了我一段难忘而珍贵的回忆。
“小姐……”
“不必说了。”苏绚脸上没什么表情,漠然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想一个人四处走走。”
可走去哪呢?
苏绚茫然地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道,霍飞虎不在的时候,苏绚的心思都是散的,就像没了主心骨,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被层层笼罩在孤独与不安之中,无依无靠的恐惧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依赖他了?
苏绚很想去找他,就算远远看着都好,但是她又不敢,她知道现在霍飞虎一定非常难取舍。她不敢装得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地说虎哥我明早就得回南容去啦,北疆的仗还没打完不用你帮我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就留在这儿安心地等我回来罢!
万事如意往往只存在于愿望之中。
苏绚心里憋着一口气,郁闷到了极点,真想当街大吼几声。
苏绚在街上站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转身往将军府大院的方向走去。
走不到一半,迎面瞧见藩宁大步朝她走来。
“小姐,正巧,王爷正派我去找你呢。”藩宁笑道,“小姐是来找将军的罢?正巧将军也在,可以留下来一块吃午饭了。”
苏绚点点头,这才想起来,小声嘟哝道:“我早饭还没吃呢。啊,对了!藩大哥,待会你有空吗?我想给干娘回封信,你能帮我写吗?”
藩宁想了想,说:“这会儿倒是有些空闲,这就去书房写罢,王爷与将军还在商讨增兵之事,估摸着也得花个一时半刻的。”
苏绚眼睛亮了亮,随他先行去了书房。
一向以乖巧懂事又能干自称来讨霍老夫人开心的苏绚自然秉着报喜不报忧原则,对北疆这片战土开始了毫无下限的夸奖!例如雪景很美宛如仙境啦吃的东西都是天下少有的美味啦所有的人都很热情啦等等………
藩宁写着写着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小姐说的北疆是这个北疆吗?”
苏绚诚恳地看着他,回道:“难道大樊还有第二个北疆吗?”
藩宁:“……”
苏绚继续说:“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干娘不要担心了。春天气候多变,干娘要仔细身子,晚上早些睡觉,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一定立马回去陪着您,不要太想我啦!”
藩宁的字写得很漂亮,劲瘦有力,苏绚看了两眼,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会画笑脸吗?再在这画个笑脸罢……呃,先画个圈圈……对,再弯下来…”
一个笑弯了眼的笑脸。
“何时能送回去?”
“今晚就有信差要送军情回樊丹城,我给小姐拿去罢。”
耽误了片刻功夫,藩宁复领着苏绚去见霍徽。
苏绚一路纠结,不知不觉就到了军机大院的议事房里。
屋内霍徽与霍飞虎席坐在矮桌前,桌上摆着一盘交战正酣的棋子。
苏绚默默地走到霍飞虎身边,安静地坐下。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霍徽再下一子,局定,黑子胜。
霍徽朗声一笑,看着苏绚,道:“人说二十年如一日,飞虎的棋艺也是二十年如一日,没瞧出半点长进。”
苏绚看看他,再看看霍飞虎,撇嘴:“虎哥是个粗人,不懂这些文雅的玩意,二叔你可别欺负他啊。”
这话听着耳熟,分明是不久前霍徽对她说过的。
霍徽道:“你不妨与二叔来一局?”
苏绚欣然道:“好啊,我来。”
再开局,苏绚执白子,霍徽执黑子。
“二叔找我来,可是有何时事要吩咐予我?”
“听王衡说是你找着了小国舅爷,于情于理,二叔都得替陛下及大伙对你道声谢。”
苏绚忙道:“不不不,这我可受不起,我也就是运气好些,更何况还一不留神让他伤着了。”
霍徽意味深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这国舅爷不慎伤着了,这增兵一事,二叔还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与皇后开口呢。”
苏绚:“……”
霍徽:“如今北疆兵荒马乱的,不知哪时辽军会再来攻城,也腾不出人护送国舅爷回去,若是不增兵,万一又出了甚岔子,谁也担待不起不是?”
苏绚手一抖,忍不住大笑起来。
“二叔怎就敢断定东临还有兵?万一要是真没有了呢?”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怠。东临究竟有没有兵,二叔自然知道。”落子,吃掉了苏绚一颗白棋。
苏绚眉头跳了跳:“……大岭城一战辽军也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再战,这也正是我军休养生息,排兵布阵的好时机。”将军,立即吃掉一颗黑子。
霍徽脸色一僵,观察着局势。苏绚永远不会按常理出牌,看似棋艺不精,却仿佛又隐藏着乾坤。
“有意思,比与飞虎对弈有趣得多。”霍徽夸赞道。
苏绚暗笑,偏过头,发现霍飞虎也正看着她。桌下,苏绚去牵他的手,被他反手握住,缓缓攥紧。
“聊完了国舅与战事,也来说说你罢。”霍徽道。
“嗯,我这回便是来向二叔道别的,我明早就得动身回南容,否则时间怕是来不及。”
霍徽将执起的棋子又放下,注视她道:“有何事霍家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别客气。”
苏绚笑着摇了摇头:“依照目前南容国内的形势,虽然也是有几分艰难,但并没有大家想的那般险恶。内战也总好过外敌,我想我应该能应付得来。”
霍徽:“逆天篡反,名不正,言不顺,击溃其后方并非难事。”
苏绚点点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现在只想知道霍飞虎心里是怎么想的。
思绪一偏,棋子也跟着落偏了。
霍徽笑道:“等你回来了二叔再找你下几局,飞虎老是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让我的。”
苏绚一乐,说:“应不是让的,他是真的不怎么会。”
霍徽这才满意了些,起了身。
霍飞虎与苏绚也要起来,被他制止。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晚饭过来一块吃。”
苏绚答应道:“好的。”
霍徽一走,时间就好像凝滞了一样,在寂静中被无限拉长。
苏绚仰起脸看着霍飞虎,忽然说:“虎哥?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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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飞虎便猛然揽住她的肩膀往怀里带,手臂已经用力箍了上去,苏绚就这样没有丝毫防备,一头撞进那个坚硬有力的怀抱里,被牢牢地勒紧。
脸颊贴着胸膛,正好是心脏的位置。这一刻心中的安定与满足,已经超出了她所有想象中的美好。
“你想跟我一起去南容,因为你怕我不是苏卓姬的对手,但是又放心不下兼城,觉得南辽军极有可能会不死心前来偷袭,是吗?”
苏绚舒服地在他颈肩蹭了蹭,又道:“正如我方才予二叔说的,依照目前南容国内的形势,想要从苏卓姬手里拿回政权并没有那么困难,虽然也是有几分险阻,但是我能应付得来,更何况还有席都统林丞相从旁助我,不用担心,相信我好吗?”
霍飞虎注视着苏绚,眉头深锁,沉吟良久,最后淡淡道:“我随你去,二叔王衡在这里,不会有事。”
苏绚愣了愣,从他怀里挣出来,说:“不必。从北疆到绛城来回至少得一个月的时间,这个节骨眼上樊军军心本就散乱不安,你若是这样贸然离开,一走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若真出了万一怎办?你得怎么跟皇帝交代?怎么和你手下的将领交代?”
霍飞虎并没有因为她的忧虑而受到影响,语气冷肃笃定:“不会有万一,虎哥自有安排。”
苏绚一时哑然。她当然知道霍飞虎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有一定的把握。
可她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战还没有打完,你是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你有比我一起去南容更重要的事情做,如果你放下责任跟着我离开,我的良心会不安,如果兼城在这途中出了事,我想你和我都会内疚一辈子。
苏绚低声道:“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你,可是,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霍飞虎瞳孔微微一缩,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质疑:“为何要说服我不去?因为在南容还有个未婚夫上将军等着你是么。”
苏绚一愣,刚要辩解,又听霍飞虎冷漠道:“不见人,不出兵?”
“不是!什么见鬼的未婚夫!我也是昨晚才知道有这么个人,我连他长什么样儿都记不得了!”
苏绚瞪着他,忽然觉得委屈:“这个时候就别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根本没有印象。我、我现在意的人是你啊……”
霍飞虎抬手抚上苏绚的面颊,眼底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暗涌:“是不是回到南容,最后又会记不得我了?”
苏绚难以置信道:“你胡思乱想什么!这怎么会……”
“拓达、郑三、唐青、我。”
苏绚刹那间有点懵了,看着他仿佛看着怪物一般。
霍飞虎看着她,冷漠的声音中透着着一抹悲伤:“最后也会忘了我。”
“啪!”苏绚猛地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霍飞虎不避不躲,一动不动。
苏绚打完了手还在哆嗦,“你什么意思?你就这样看我?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那种感觉仿佛突然之间被一盆冰水直泼心口,冷的刺痛。
“别又哑巴了!把话说清楚,我听着呢!今天这话要是说不清楚,我跟你没完。”
“不是。”霍飞虎缓缓摇头:“你不是……你是什么样的人虎哥心里清楚。”
“是嘛?那你把小哥拉出来做甚么?偏要揪着这个不放是吗?你要是打定主意不肯相信我要盯着我直说就是了,何必这样气我!?你想跟着便跟着,也无人能阻止得了你,没甚么好说的了,再见!”
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从眼眶中涌出来,控制不住。
苏绚转身要走,霍飞虎却忽然从身后抱住她,苏绚在瞬间就疯了。
“别碰我!!”
盛怒之下的人力气大得惊人,苏绚可是一点余力都不留,霍飞虎毫无防备地被她以肘击中肋下,束缚她的手当即失去了力道。
苏绚喘了喘,随即头也不回,摔门而去。
屋外王衡正巧刚入院内往她的方向走来。见苏绚红着双眼抹着泪怒气冲冲地走过来,顿时吓得七魂去了六魄,定在原地。
回到小院,鹿儿见到她那模样时也有些诧异,不容她询问,苏绚却先道:“我要吃饭,我饿了。”
鹿儿点了下头,说:是,小姐。”又打量她一下,问道,“发生了何事?又与将军吵架了么?”
苏绚没好气道:“别这么八卦!你小姐我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鹿儿挑了挑眉,转身便下去了。
苏绚抚着胸口平复情绪,饥饿和伤口的疼痛让她的脑袋有些晕眩。
不过一会儿,鹿儿端着食盘进来,盘里有一碗肉粥,两个面饼,一个鸡蛋。
苏绚默不吭声地吃完,看了眼屋外,已是午时了,天空依旧阴沉,但看上去一时半刻应是不会再有大雨,想了会儿,吩咐鹿儿道:“收拾一下,我们出去一趟。”
鹿儿道:“去哪?”
苏绚低着头望着地面出神,轻声道:“去看看小哥。”
鹿儿停了动作,偏头看向她,眼神复杂。
漂浮的细雨,湿漉漉的风。
时值三月末,兼城郊外。
郑三的墓不大,在这一片墓地里毫不起眼,碑上只简单的刻了名字。
郑三,那甚至根本不是他的真名。
“小哥?真的是你吗?”苏绚以为到这个时候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然而心口那无以复加的疼痛逼的她窒息。
“小哥,你在做什么哪?”
那一年夏天的长日里,骄阳如火,不久前浇过一次水的青石砖地被烤得滚烫。院子里梧桐树阴凉,蝉鸣声阵阵。
郑三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屈起脚,正一下一下削着椅子上的长形木块。
苏绚百无聊赖蹲在旁边看着,不停地问他。
不过一会,郑三便说道:“看出我在削甚么了?”
苏绚左看右看,恍然大悟道:“剑!你在削剑吗!?”
郑小哥老气横秋地一点头,仿佛自己便是个铸剑大师。
苏绚高兴地问:“你会用剑?厉害吗?”
郑小哥神态十分得瑟:“我可是从八岁就开始练武了,兵器里耍得最顺手的就是剑,这樊丹城我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知道不。”
苏绚觉得他这牛吹得可大发了,但是依然不能阻挡她的崇拜之情,险些就摇着尾巴扑上去,“教我教我教我!呜呜呜,我想学,教我嘛!”
郑三逗她:“磕个头认我为师,我就教你。我郑氏的武功只传弟子,不外传的哦!拜我为师,我教你全部的。”
“那,这把剑削好了可以给我吗?”
郑三道:“当然,我教你的时候自然可以用。”
“这样啊!”苏绚眼睛亮晶晶的,“噗通”一声跪下来,道:“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郑三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收了个便宜徒弟,还以为以苏绚这好吃懒做的性子怕是没那么简单骗她习武呢。
郑小哥收敛心神,看着欢天喜地的苏绚,严肃道:“我教你武功仅是作防身之用,要知道大樊高手如云,千万要切忌不可与人好勇斗狠,亦不得随意在外人跟前得意显摆,且勿告诉他人你的功夫是我教的,懂么?”
苏绚点点头,乖巧地说:“知道了知道了。除了小哥你和齐娘,其他人都得防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昼夜更替,日复一日,四季更迭,转眼又是一年。
“小哥。”苏绚垂着脑袋一副心虚不安的模样,嗫嗫嚅嚅地说:“小哥,我、我把你教我功夫这事儿告诉孔武大哥了。”
郑三:“……”
苏绚:“他一天到晚跟着我,我不告诉他他就缠着我跟他打,前两天我都故意输给他了他还来,呜呜,我还要写文章练字呢,我现在拿笔手都哆嗦了!所以、所以……但是我有警告他不允许告诉别人,他不会乱说的……吧。”
郑小哥问她:“打好几天了,赢了几场?”
苏绚不好意思地回道:“赢三场,平一场,输三场,都是切磋一下,没敢真打。”
郑三摸摸她的脑袋,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下次他再找你玩别再输了,你就狠狠打,赢个大的,知道不?”
苏绚呆住。
于是翌日,孔武被苏绚长刀挑飞,累得彻底趴下了。
苏绚跑去向郑三炫耀:“看我的功夫进步如此神速,只怕过段时间小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了,哼哼!”
“怎么的,有朝一日超过我了,你还要来打我不成?”郑三反问道。
苏绚拍了下脑袋,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哪!我以后就算武功天下第一了也不会用来对付你的!我要保护你和齐娘啊。”
“得了罢,你别整日添乱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就不错了,再说了,我一大老爷们儿要你一个娘们儿保护?嗯?”
眼泪在这时毫无预兆的夺眶而出。
“小哥。”苏绚捂着脸呜咽,悔恨和痛苦排山倒海一般淹没了她。
“你这个大骗子……为什么要走……不是说好会一直陪着我的吗……”
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接受,郑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她的世界。
“我……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初没来北疆,如果不是我急于求成,怎么会有你我天人永隔的今日。
“我、我好怕、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我要如何回去与齐娘说,我把你带出来,最后却把你弄丢了……甚至、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呜…啊…”
说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跪在墓前,崩溃大哭起来。
鹿儿站在她身后,手执着伞,神情怔恍。
苏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声音哑了,感知快要变得麻木的时候,倏然间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霍飞虎拍着苏绚的背安抚她,那个感觉就像是回到小时候,做错事之后被训斥得大哭,没人安慰还好,一旦有人心疼只会哭得更委屈更放肆。
到最后实在哭不出来了,只能一下一下地打泪嗝,从霍飞虎的怀里挣出来,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可怜得不行。
霍飞虎扶她起来,说:“别哭,回去了。”
苏绚就顺从地让他背着,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完全忘记了今早上他俩还大吵了一架。
迷迷糊糊地离开墓地,回到府里时天色已渐渐变暗,她躺在床上歇息片刻,又头昏脑胀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喊了声鹿儿。
鹿儿随即应声而入,问道:“怎了?”
苏绚:“虎哥呢?”
鹿儿:“才走开,要去叫他回来么?”
“不,不用了。”苏绚皱着眉揉了揉脑袋,小声嘀咕:“他背我回来的么?我还以为是我出现幻觉了……”
鹿儿:“……”
苏绚强打起精神理了理思绪,这才发现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吩咐下去,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她连具体的行动方案都没计划好,一天什么也没干,光顾着生气了。
苏绚穿好衣服,在桌案上坐了一会,然后铺开信纸,又思索片刻,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头也不抬地道:“你去叫王衡过来下,再叫张五过来,有些地方我得事先与你等布置清楚,按我说的来做,省得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衡来了。
苏绚刚好停了笔,睨他一眼,酝酿着想说些什么。
王衡笑笑嘻嘻地:“小姐找末将来可是有啥事啊?甭管啥事小姐尽管吩咐,末将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给小姐办妥了!”
苏绚一听这话就乐了,笑容里明显有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苏绚说:“这事儿你可得好好给我去办,要是办砸了你也甭想娶着媳妇儿了,可不得打一辈子光棍么。”
王衡赔笑:“哎哟!末将胆子小,小姐可别吓唬我啊!我还等着小姐把翠花嫁我呢!”
苏绚哼了声,看了眼信纸,纸上墨迹已干,便将它折叠起来,一边说道:“你就只想着翠花?侯府的千金不要了?嗯?”
王衡表情一呆,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腰间搓了下。
意外的,这次没有听到回答。
苏绚抬起头看他,发现他垂着脑袋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苏绚在那一刻忽然就不想和他耍贫开玩笑了。
“怎么了?”苏绚疑道:“真不想要了?来北疆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把人追到手的?是谁说非人家不娶的?你……这就变心了?”
王衡静了会儿,说:“唔,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罢。小姐饿了没,我去吩咐伙房弄点吃的来?”
“真是谢谢你了我不饿!”苏绚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瞧你那熊样,好歹也是个堂堂护国大将军,还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王衡耷拉着脑袋,这下彻底不吭声了。
苏绚深吸了口气,冷静道:“实话说罢,你也知道,我明天一早就得动身回南容,这一去路途险恶,我也不知何时能够再回来,运气好的话或许在你们打完这场战回樊丹之前,又兴许在那之后,运气不好的话得过个好几年。我不怕与你说,离开樊国,我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她,我希望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能帮我照顾好她,懂吗?”
王衡点了点头,半响道:“成。”
苏绚皱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很……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我说的是真的!别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你和你家将军怎么都有这个臭毛病!”
王衡看她一眼道,有些犹豫,小心试探道:“今早上小姐与将军……吵架了么?”不光吵了,还动手了!霍飞虎脸上那巴掌印吓得他够呛。
“要你管啊。”苏绚很不爽地说:“多想想自己罢,也别让我觉着看走眼,有些人错过了那就是一辈子,到时后悔了都没地儿哭去。这封信待会你拿去给信使,送到施侯府上,定要亲手交到施侯小姐手里。”
王衡老老实实接过信,道:“成,一定予小姐办妥了。”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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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衡走了。
苏绚静了下来,靠着椅背,盯着桌上的砚台发呆。
是不是回到南容,又会不记得我了。
拓达、郑三、唐青、我。最后也会忘了我。
霍飞虎的话在她脑子里回荡,一字一句,都像利剑一样刺入她的心口。
是这样吗,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也对,从我们开始到现在,一直都这样,无论我为你做了甚么,无论做到哪种地步,哪怕下一刻我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都不肯相信我只爱着你。
唉……苏绚微微叹了口气,又想到那时自己的反应,好像有点过激了,还给了霍飞虎一巴掌和一肘子,铁打一样的男人都疼得哼了一声,估计是伤挺重的,疼着了吧……他生气了吗?我是不是应该主动去道个歉……不管怎样,动手肯定是不对的。
回到房间里,鹿儿端来热水给她洗了脸,顺带泡了个脚。双脚泡在热腾腾的水里舒服得让苏绚直打颤,身体一放松下来就想睡觉,身上的伤都没好全,如今病去如抽丝,身体虚得很,总有些病殃殃的模样。
“我有些乏了,待会你去同王爷说一声,晚饭我就不过去吃了,想早点睡。”
鹿儿点了下头,问道:“张五在外头候着呢,小姐可要吩咐些甚?”
苏绚想了想,说:“算了,让他回去罢,早点休息,明早到城门外等着,与我们一起走。”
“是。”
“还有,你再去阿宝那瞧瞧,他若是还不肯吃东西便叫王衡想想法子,别真给饿坏了。”
“是。”
鹿儿出到屋外,正巧碰上了来道别的韩夫人与韩婉清,身后的随从拎着两个大包袱。
苏绚原本已经和衣躺下了,这下不得已又得起来招呼一番。
韩母女二人不知晓苏绚背景身份,只当是如她所说的因太过思念老夫人与亲人便提前回樊丹了。韩婉清自然是十分不舍,心心念念的还想着苏绚教她武功呢。
“等仗打完了,我一定去樊丹城找你,到时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啊!”韩婉清不放心地叨念。
“行行行。”苏绚讨饶道:“你都说好几遍啦!还要请你吃炒皮酿酱香鸭火烧猪蹄儿辣鱼头,我都记着呢。”
韩婉清:“还有香辣手撕鸡呢。”
苏绚:“……”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变成一个吃货了?
韩夫人在一旁听得直笑,又道:“包袱里有干牛肉和羊肉,零嘴吃食,都是予你准备的、还有几支野参和棘灵草是予老夫人备的,这两味药材有极好的暖身健体之效,每天泡热水喝一盅,这阴冷潮湿的雨天里也能舒服些。”
“多谢夫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受韩将军及夫人照顾,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心里即感激又愧疚得很,若是来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您二位……”
“诶!可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霍家与韩家二十多年的交情了,用不着说见外的话。”
“嗯。”苏绚点头一笑。
“行罢,时辰不早了,瞧你这模样也是乏了,早些睡罢,我与婉清这便走了。”
韩婉清过去搀着韩夫人起身,苏绚也跟着起来,一同走到门口,说:“我送送夫人罢。”
“不用送,外头太冷。”韩夫人笑道:“明天可就要回樊丹了,予我送句话给老夫人,十几年不见,当真是想她。”
“干娘也时常在我等跟前念叨夫人来着,旁的人待她具是敬重又敬怕,能说心里话可没两个,说比起太后千岁,夫人才是最明白自己心意的人呢。等仗打完了,夫人一定得去樊丹好好住些日子才行,干娘憋着好些年的话要同夫人叙叙呢。”
韩夫人欣慰地笑开,似乎很欢喜,笑道:“我可算明白你干娘为何这般宠你了,这嘴里说的话可比蜜糖还甜呢。”
苏绚脸上一红,吸了吸鼻子,有些羞涩地笑:“哪有呀……干娘还老是说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呢。”
韩夫人抬手摸了摸她头,眼中露出几分疼爱和不舍,苏绚看着她祥和的面容,心里忽然觉得酸涩。
送走韩夫人与韩婉清,鹿儿仍未回来。
屋里炭火将熄未熄,寒气袭人,苏绚自己解了衣裳,又往床上躺下了。
过了片刻,房门轻响,有人轻声入内。
苏绚以为是鹿儿回来了,便轻声吩咐道:“你给火炉里加些柴,弄好了就去睡罢,不用伺候我了。”
说完不过一会,苏绚朦胧间听到了火星四溅的噼啪声。
往床前走去的高大身躯将昏黄的烛光挡住,突如其来的暗影让苏绚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霍飞虎替她掖了下被子,然后坐在床边上,静静地看着地面出神。
苏绚背对着他,屏着呼吸,心跳如鼓。
又过了许久,霍飞虎才缓缓开口道:“是虎哥错了,口不择言,没有不信你,也没有其它的意思。”
嗯,我知道了,我也有错,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吧。苏绚捏着被子,在心里说道。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这辈子会这般在意一个人,想护着你宠着你,想满足你所有的要求,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就成。”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不让人觉得冷漠,不紧不慢的语调透着几分认真和执着。恍惚间让苏绚觉得像回到去年秋天,霍飞虎在自己生日那一天将玉锁给她,对她说:我的,就是你的。也是这样的语调。
霍飞虎自顾自地说:“到后来,我慢慢地察觉,你在我身边时总也不如在郑三跟前那般欢喜自在,你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于他,全心全意地依赖于他,对我却不是这样。虎哥不懂你,常常惹你不高兴,像今天,气成那个样子。”
霍飞虎的声音终于起了波澜,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和恳请:“南容有与你血脉相承的家人,有千千万万人的期盼,有你的记忆与过往。将心比心,我也曾考虑过你的处境和立场,但虎哥不想让步,也不能让步。”
“我有时看着你,就像看着天上越飞越远的风筝,若是不把手里的线攥紧了,一眨眼便飞得了无踪影。”
苏绚心头刹那间翻江倒海,滋味如五味杂陈,鼻头涌上酸意,忍不住轻声道:“笨蛋,你怎么就知道我会选择他们而不是你和干娘呢?你总是什么事都替我做主,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吗?”
霍飞虎微怔,问道:“会么。”
“会啊!我选你啊!选你!选你!选你啊!”苏绚猛地坐起身来瞪他的后背。
霍飞虎也侧过身来,看着她,视线碰在一起,苏绚登时愣住,忽地觉得脸上热了起来,撇嘴说:“你就算再问我千千万万次我还是这样说,我还等着你八抬大轿地来娶……”苏绚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失了声音。
四片唇瓣相贴。霍飞虎用舌头灵活地撬开她的嘴唇。这个吻热情似火,似乎要将他所有起伏的情绪都喧泄在吻里。
苏绚微微皱了皱眉,然而目光接触到对方痴迷的眼神时心便软得一塌糊涂,手不自主地反搂住他的背。
烛光摇曳,如轻纱般将两人笼罩,地上的黑影缠绵在一起,仿佛难分难舍。
“唔……”苏绚头偏过一旁,推开了霍飞虎,脑袋晕乎乎的,红着脸喘气。
霍飞虎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见她俊俏的脸颊染着红晕,又凑上去吻她娇艳欲滴的唇,神色温柔。
苏绚脸色有些不自然,视线游离不敢看他。
霍飞虎低声道:“不喜欢?”
“没、没有……很、很喜欢……”苏绚觉得自己的脸热得要烧起来了,羞得简直想捂脸。
许是极少见到她这番模样,霍飞虎轻笑一声,将她拥进怀里。
心潮澎湃,许久方才平复。
苏绚枕着他的肩膀,伸手去摸他的脸,愧疚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还疼吗?”她轻声问道。
霍飞虎微微摇了下头,并不回答。
“对不起。”苏绚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下巴,“我错了。”
“嗯。”
“你原谅我吗?”
“原谅。”
苏绚笑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他,“刚刚那个不停说话的人是你吗?”
霍飞虎哂道:“是吧。”
“虎哥,我没有半点不信你,这辈子,能遇上你,被你喜欢,是我最幸福的事。我知道我自己还不行,许多事情我拿不定主意了都想找你一起商量,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
苏绚垂着头,说话的声音变慢,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委屈的意思,像是在对他撒娇抱怨:“你总是替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当当,就像所有人和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只要听你的,按着你为我铺好的道走就行。有时我觉得你那样不对或是我有其它的想法,与你说出来,你又总是不放心,我只要稍微坚持下去,你就会变得很无奈,那个模样,让我都觉得是我任性不讲道理。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怕我受伤才这样,可我不喜欢这样,我更想你多听听我的想法,多给我些信任。”
苏绚说完话的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是静悄悄的。也许对霍飞虎来说,这的确是个非常有挑战性的困难。从他子承父业,十六岁就成为万人敬仰的上将军开始,统筹帷幄,发号施令对于他这样的上位者来说,几乎成了本能。
“好。”霍飞虎许久才应了一声。
“虎哥,你与小哥,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苏绚闷闷地声音又响起,“我不知为何我会让你觉得如此不安,但我想与你做的事情,却不能和他做,但我真的只把他当成亲兄长一样。”
霍飞虎闻言松开她,眼中闪烁着笑意,“你想与我做甚么?”
苏绚咬唇瞪他,脸上刚褪下不久的热度又开始升温。
夜深人静,冷风也吹得温柔了些,一切似乎刚刚好。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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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烛火在黑暗中焚烧殆尽。
熟睡中的苏绚眉间倏然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朦胧的记忆再次在脑海中闪现。
南容,皇宫,安和殿内。
清晨,下了早朝的先皇坐在龙椅上检阅手里的奏折,底下只有五六岁的小苏蓉瑾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战战兢兢地跪着。
先皇那时还很年轻,女性的柔美中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贵气,眉眼威严而锋利。
过了许久,东方朝阳高高升起,将地上小小的伏跪的身影拉得斜长。
皇帝终于放下手里的奏折,缓缓抬眉,看了她一眼,冷淡笑笑,道:“高太傅说你近来念书很是勤奋,昨日作的文章背来听听罢。”
苏蓉瑾低着头,连着声音也低如蚊蚁,只断断续续地背了个开头几句,接着就揪着袖子没了声音。
“昨天刚写的,今早上又忘记了?”
苏蓉瑾:“嗯…回母后…儿臣忘记了……”
皇帝声音不怒自威,带着令她颤抖的压迫感:“倒是忘得干脆,束河怕是能背下来罢。”
苏蓉瑾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慌乱。
一旁的公公笑着道:“陛下,这两日四公主殿下受了风寒,又是头疼又是闹肚子,殿下一向勤勉,想来是怕写不完功课要遭太傅责骂才恳请束河殿下代笔,现应是知错了,还请陛下息怒。”
苏蓉瑾这才回过神来,又跪下求饶:“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以后再也、再也不敢了。”
皇帝又看了她两眼,表情松动了些,把文章扔到她脚下:“回去重写,若再让人替写,禁足百日。”
苏蓉瑾如获大赦,捡起本子谢恩。
“射箭练了不曾。”皇帝冷淡的声音又问道。
苏蓉瑾答道:“练了……前日头疼,陆太医、说是要儿臣躺着歇息,就没练……”
公公轻声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皇帝点了下头,端起玉茶杯饮了口茶,吩咐道:“学识也罢武技也罢,都需日日勤勉持之以恒,切莫存了偷懒闲散之心。”
苏蓉瑾连忙道:“是、儿臣知晓。”
皇帝正想让她退下时,殿外传来侍兵通报。
“启禀陛下,唐将军已在殿外等候宣召。”
苏蓉瑾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唐青便是那日。
南容国第一猛将唐晋大将军威风赫赫,领着八岁大的小儿唐青从边塞回到帝都,觐见君主。
苏蓉瑾低着头站在一侧,听着头顶传来的皇帝的声音,觉得她应该在笑。
先皇道:“青儿与瑾儿还是第一次见面,虽是君臣的名分,却情同手足,青儿大得许多,来日正当提点瑾儿。”
唐晋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小儿顽皮不知轻重,四公主殿下聪颖却文静,正好互补,日后还要相互多照应才是。”
先皇满意地点点头,看向苏蓉瑾,吩咐道:“瑾儿,带你青哥哥玩去罢,今日准你一天假,不必再去书斋了。”
苏蓉瑾应了声,转身抬起眼看了下唐青,发现唐青也在看她。她走过去牵着他的手,声音稚嫩:“哥哥走吧,我带你去玩。”
马车在路上一颠,把苏绚从梦境中颠醒过来。
苏绚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低声呢喃了一会,许久才喊了句鹿儿。
鹿儿应声从帐外探进身,扶着苏绚坐起来。
“几时了?到哪了?”
鹿儿回道:“酉时了,前头十里地有个小镇子,正想问问小姐今晚是在镇上留宿还是继续赶路。”
苏绚想了想,问道:“与席都统约定的地方还有多久能到?”
鹿儿道:“若是连夜赶路,明日下午便能到。”
苏绚:“赶路罢,我与莫将军,你与张五,轮流歇息。”说罢又躺了下来,昨晚一夜没睡好,困得很,且车厢里绝对比外头要舒服得多,身下铺着厚厚的皮毛,身上盖着软软的裘绒,温暖、宽敞、路况好的话不会觉得颠簸,也不摇晃,从苏绚一觉睡到现在才醒就是最好的证明。
霍飞虎最终还是被苏绚说服了,没有一同前往南容。当然说服他的过程非常艰辛,平日里那么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八面威风的人耍起流氓来也真是一点都不含糊,一晚上又搂又抱又亲又摸的,妈的……最后还弄了她一手……棒槌似的玩意……真是……不要脸!苏绚忿忿地想着。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很享受,她自认为还是要脸的人。
霍飞虎不去,作为交换条件,与苏绚不对付的莫符被派来保护她安全。
“王衡太听你的话,不行。莫符是将军府的兵。虎哥担心你。”三句话,让原本还想据理力争让他把莫符换成王衡的苏绚老老实实闭了嘴。
“唉……”苏绚轻声叹了口气。好想回去啊,哪怕什么都不干,就盯着霍飞虎看一天都好。如果能抱抱就更好了,他怀里暖呼呼的……这才走了不到一天,浓浓的思念就已经在心中蔓延开来,真是要了命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到了鹿儿所说的小镇,四人吃了顿简单的晚饭,换了匹健马,再次上路。
苏绚让鹿儿与张五进马车里休息,自己揭开帐篷坐到外面。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举目望去到处都黑漆漆的,树丛已不复白天时的模样,仿佛变成了暗夜中窥觑着她们的鬼魅,奇形怪状,阴森可怖。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车行驶而过的轱辘声与寒风的呼啸声。
苏绚坐了一会,身上被风吹得有点儿冷,心里又有点儿怕,于是纠结了一下下,又坐回车厢内,只从帐篷里露出脑袋来。
莫符坐在前面驱马赶路,眼睛似乎瞥了她一眼。
苏绚:“嘿嘿。”
莫符:“……”
苏绚说:“晚上有点冷啊,莫将军多披件衣裳罢?”
莫符面无表情道:“不必。”
苏绚看了他一会,想了想,又说:“莫将军对我似乎有不少偏颇之见,现就你我二人,不妨聊两句?”
莫符又瞥了她一眼,这次没有直接回答。
苏绚笑笑,没有勉强,但是长夜漫漫,为了打发时间只能没话找话地硬聊,又问道:“我听王衡说,你自五岁起就进将军府了?”
“嗯。”
苏绚心里有点羡慕,“挺好,和虎哥……霍将军一块长大的罢?你和我说说他小时候罢。你们功夫怎都这般厉害?是拜的何人为师啊?”
莫符回道:“幼时跟着老将军与王爷学的,没有拜过师,将军最聪明、勤奋、学得最好。”
“是吗?可干娘说虎哥从八岁才开始习武呢,还时不时偷懒被他爹打屁股,屁股挨打了就干娘哭去,可喜欢耍小性子了,也不知后来怎的就变成这样了,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了。”苏绚笑了起来。
莫符这回不瞥她了,而是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漠,不客气道:“因为老将军战死,身上担子重,笑不起来了。”
苏绚愣住了,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像被针一扎,猛地疼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抱歉。”
莫符没理她。
两人均沉默了一阵,苏绚没打算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话峰一转,问道:“我瞧王衡的功夫路子与你们不太一样。”
“他师承武宗张禹,他来将军府后不久,王爷就去了南疆。”
“原来如此。”苏绚点点头,这才想起来王衡比他俩小个好几岁。
这气氛有点聊不下去了,苏绚在心里给他打个了“这人真的是无趣”的标签,然后靠在车厢里发呆,眼神渐渐飘远。
不知不觉到了半夜,鹿儿把正在打盹的她轻轻摇醒,苏绚迷迷糊糊看了她一眼,随即回到马车里睡下了。
翌日清晨,天才刚亮,马车在一个小镇里停了下来。
苏绚跃下马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在北疆呆了数月,终于回到块依稀有点人烟的地方,苏绚四处张望了一下,待张五与鹿儿安顿好了马车和行李,四人便一起进了街口酒肆。
大清早的,街上人不多,酒馆里人可不少。四人一进来,所有目光便飘在她们身上。
苏绚眉毛动了动,扫了一眼,马上有人转过头去,装作谈笑风生。
鹿儿皱了皱眉,低声询问道:“小姐?”
苏绚挑了张桌子示意他们坐下,不在意地笑着说:“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你们不累吗?先吃点罢,好歹能吃口热乎饭呢。”
店小二热情地招呼:“几位客官要吃点甚?”
苏绚说:“有甚吃的都端上来,这几位客观吃得多又挑食。等等,鹿儿,银子够吗?”
鹿儿:“……够。”
店小二欢快地应了一声,走开了。
莫符紧绷着脸,声音极低:“有人在盯我们。”
苏绚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我们”,是“我”,你长得又不好看人家看你做甚?”
莫符“……”莫符没有说话,望向苏绚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北疆人嗜辣,而且是味道很重的辛辣,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几碗面和几个菜,一大盆汤,都殷红得发亮。
苏绚挑了碗牛肉面,用勺子把面上的辣油舀走,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她跟着霍飞虎吃了一阵,慢慢地已经能接受了。
两个男人狼吞虎咽,莫符就着辣汤拌着饭,又说:“将军只命我护小姐安全。”意思是其它事情我不管,你爱咋地咋地。
苏绚已经吃饱了,喝着茶:“我本也没指望你能为我做些甚么。”看看鹿儿与张五,“吃饱了吗?吃饱就走了。”说罢叫小二过来结账。
“一千两。”店小二笑眯眯地说。
四人:“………”
苏绚遗憾且同情地看着店小二,说:“一千两没有,看来我们要吃霸王餐了。”
鹿儿站起身来:“小姐,走罢。”
小二挡住她们的去路,一时间店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看向她们。
“小店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客官一看便是大富大贵之人,别让小的为难么。”
是你在为难我啊!苏绚无辜地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鹿儿掏出一锭银子往他身上一扔,冷声道:“让路。”
店小二摇了摇头,还是笑眯眯地:“一千两,分文不少。”
“找死。”鹿儿长鞭挥出,直直冲他抽去。只见那小二身形一闪,竟躲了过去。这人分明会武功。
店内十余人像是得到了信号,从桌下抽出刀剑,大声辱骂,冲她们大步冲来。张五一声爆喝,夺过一人的大刀,与那十余人杀成一团。
苏绚刚吃饱,浑身犯困,转身又坐下,懒洋洋地看他们打。莫符笔直地站在她身后,偶有人冲来便掂起张条凳,横抽一记,把那人抽得一头血。
短短片刻,满地挺尸,没死的在地上哀嚎。
苏绚带着三人扬长而去。
小镇着实没多大,一条街道四五百米,一眼似乎能看到头。苏绚似乎也不急着上路,在市集内随意闲逛,却不买东西,北疆物产与樊丹大相径庭,许多小玩意苏绚都没有见过,苏绚看看尝尝,把能吃的吃了个遍,心满意足。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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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马车停在酒馆前,苏绚一行人再回到酒馆的时候,外面的地上显然已被处理干净,只剩下隐约可见的血迹。
再往酒肆里看去,有一人从中踏了出来。
那人正是唐青麾下部将之一,名唤严厷的。
鹿儿握紧手中长鞭,眼中霎时间流露出浓重的杀意。
十步之外,严厷止步,缓缓往地上跪下,恭恭敬敬朝苏绚磕了三个头。
“末将严厷,叩见四殿下。”
苏绚一下子有点愣了:“……”
鹿儿冷道:“这荒野之地遇着严副将,不知严副将是来护驾的,还是来刺架的?”
严厷笑着起身,朝鹿儿作了个揖,道:“末将受束阳殿下之命,前来请四殿下回宫。”
鹿儿轻蔑道:“唐家将领何时轮得到束阳殿下差遣了,堂堂护国之将,为了荣华富贵竟与谋逆奸佞为党,你简直是唐家将士的耻辱。”
严厷:“末将也是被逼无奈,家中八十老母还被困在绛城,请殿下留严厷一命。”
苏绚有些不耐烦,冷道:“别废话了,我们走。”说罢转身朝马车走去。
莫符与张五紧随她身后,走不过几步,一支利箭带着风划破僵硬的气氛,钉在苏绚脚下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深深地陷进土里。
苏绚抬起头,那一刻高墙上、酒肆里、街道中埋伏的弓箭手倾巢而出,强弩上弦,成千上百支利箭密密麻麻地将她们围成一个圈,毫无漏洞,仿佛插翅难逃。
严厷诚恳道:“我等只是奉束阳殿下之命请四殿下回宫,其它内情一概不知,殿下还请怜恤无辜将士……他们全不知殿下身份,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请殿下切莫为难。”
苏绚嘴角微微上扬,正回过头看着严厷,笑意冰冷:“好一个“一概不知”,那我现在便明明白白告诉你,苏卓姬谋权篡位大逆不道,你若有胆识,现下便归顺于我,将兵马交到我手中,与林丞相席都统里应外合攻下绛城,从前之事一概不咎;若是担忧你母安危,回师绛城之后我可令唐青立下军令状,定能保得你家人周全。反之,你若是打定主意追随那逆臣,最好在回到绛城前能将我毁尸灭迹,否则待我坐回原位,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九族凌迟活剐。”
严厷浑身猛地一震。这位年轻的帝王在位时对百官的威慑力影响之深刻恐怕非常人能想象,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减半分。如果说刚才他还有可能是在惺惺作态,那此刻他脸上出现的惊讶和恐惧的神情完全不似作伪,内心挣扎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绷紧了面部表情都根本无法掩饰。
半晌,他才开了口,声音因为强作镇定而有点僵硬:“得罪了……殿下!”
四人仍坐来时的马车,不过这回马车里挤了四个人,马车外前前后后足有上千士兵。
所有士兵俱手持强弩,警惕地对着四周,一路不敢稍放松。
莫符、张五两人蜷在车帘后面,额上满是黄豆大的汗水,竭力控制但身体依然能看出在颤抖,脸上现出病态的惨白。
再看鹿儿——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严厷对三人的武力十分忌惮,在没有千发利箭直指头颅的绝对优势下他不愿涉险,但又不敢与苏蓉瑾彻底撕破脸皮当着她的面把三人杀了,索性便给三人吃下软筋散,让三人暂时丧失行动能力,先押回绛城再议。
至于苏绚,再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迫苏绚吃,只要苏绚一路安安份份地不折腾花样,就算好吃好喝供着都行。
成了“漏网之鱼”的苏绚此刻正浑然忘我地在自己穿的靴子里东摸西摸,半响,终于从靴子里掏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紫色瓶子来。
那是很早之前李四给她的,说是能解百毒的解药,只此一粒,让苏绚随身带着,危急时刻没准用的上。
不知道能不能解这劳什子软筋散?就算能解,可只有一粒,到底要给谁吃……
苏绚为难地看了看鹿儿,鹿儿眼睛湿漉漉的,也看着她,眼神迟疑了一会,最后转向了莫符。
苏绚轻轻地叹了口气,挪到莫符跟前,在他充满怀疑的眼神中把药丸塞进他嘴里。
莫符:“……”
苏绚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出声。
“来人!”苏绚猛然朝外喝了一声,大声道:“叫严厷过来,本宫有话与他说。”
严厷就在几步之后,听见动静立刻驱马上前。
马车停下。
苏绚掀开车帘,阴沉着脸道:“去弄些水来,若他们不能活着回到绛城,本宫日后绝饶不了你。”
严厷自然知道服用软筋散之后会大量出汗,不及时补充水分会有脱水的危险,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朝马车内瞥了一眼,看见三人都虚弱地躺着,才命人前去打水来。
苏绚分别给三人灌了壶水,又吃了些严厷特意孝敬来茶水点心,这才肯罢休。
耽搁了片刻,马车再度启程,朝着南边蜿蜒前行。
严厷还在唐青麾下做副将时就时常带兵出战,因此深谙偷袭埋伏之道,于是每每路过丘陵山地或丛林之地便勒令队伍加倍警戒且全速疾行,一直走到傍晚天色擦黑,才命军队在河道旁修整扎营。
湿润的寒风拂过草地,兵士们点起篝火,开始烤肉,苏绚也在火堆旁坐下,伸了伸筋骨。
直至此时,她才有时间沉静下来,仔细思考。
心里隐约开始有些担忧。
严厷改变了她计划中的行军路线,以莫符对北疆地形的了解,她们现在处于北疆边界,距河渊城不足两百里,与沧洲城交界的一个小镇上。若是按照这条路线走,竟是要绕过河渊城。加上白天火急火燎地疾行军,严厷的态度,苏绚几乎可以断定,苏卓姬派了不止这一支队伍抓她,后面必然还有大部队来接应。
不多时,严厷将烤好的鱼和肉给苏绚送来,苏绚一点不客气,招呼莫符鹿儿过来吃,这一夜不会过得安稳,须得吃饱了才有体力跑路,免得拖后腿。
黎明时,黑暗中突然一声惨叫将她惊醒。
“小姐。”鹿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苏绚下意识地朝帐篷外望去,只听帐外马匹嘶鸣,火光映红了半边夜幕。
“赵一动手了?”
“嗯。”鹿儿快速道:“走罢,赵哥就在外头,怕等会杀起来误伤小姐。”
与此同时,严厷被惊醒,他飞速冲出营帐,只见火海中一片混乱,满地尸体横陈。
苏绚四人趁乱,在莫符的开路下往西南方向逃去。
莫符的战斗力不必多说,许多人甚至仅是一个照面便身首异处,鲜血铺成的道路瞬时蔓延开去。偷袭营地的人有百来个,这时全部且战且退,护着苏绚撤退。
严厷迅速调集□□士兵筑成防线朝苏绚追击。弓箭手远程射杀的绝对优势再度显露出来,不消半刻又追了上来。
苏绚一边躲避流箭一边在心里抓狂咆哮,尼玛赵一再不来她就要被射成筛子了!
刚一骂完,忽然间感觉大地阵阵颤动,恍若千军万马迎面奔腾而来。
在跃动的火光中,听到赵一的一声怒吼。
“保护殿下!杀!”
“杀!”
严厷此时方知道中计了,慌忙撤退。
苏绚与赵一打过照面,喝令道:“严厷留活口!其余叛军杀无赦!”
两军酣战,然后在天色泛白前再度恢复平静。
有士兵给她们搭好帐篷让她们暂行休息,鹿儿与张五都受了点伤,苏绚在莫符的护卫下几乎毫发无损。
原本苏绚还想去帮鹿儿包扎伤口以显示她是个多么体贴下属的好皇帝,但一看来的那军医长得挺英俊帅气,于是一脸不怀好意的瞧了眼鹿儿,非常识趣地开始装高冷。
不过片刻,赵一回来了。他身旁跟着个年轻的将领,见了苏绚,二人双双单膝跪地。
赵一道:“末将赵一,叩见殿下。”
紧接着又听身旁将领道:“臣席钦之,叩见殿下!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苏绚摆摆手,淡淡道:“起来罢,出门在外,礼节便暂且免了。席卿,许久不见了。”
二人起身,这且是苏绚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席都统”,不由好奇地朝他看去,正好迎上一双如墨玉般漆黑明亮的眼睛,他的眉毛不粗,却很浓,如剑般扬起,光滑白皙的面庞上还有方才厮杀时留下一点和脏污混合的血迹,也在安静、坚定地望着她。
苏绚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十分古怪。
席钦之笑笑:“能见殿下安好,是臣等的福气。”能这般安之若素地与苏绚对视、谈笑,想必苏蓉瑾在位时他定是极其得宠的,这么年轻,还长这么好看,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全军统帅………
苏绚嘴角微微抽了抽,“席都统”的人设与她想象中的简直跑了十万八千里,她实在是无法想象他那斯斯文文一看就是个儒雅读书人的模样上了战场打仗杀人是什么样子………
赵一低着头,又请示道:“殿下,末将已将严厷那厮生擒,等候殿下发落。”
苏绚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把他带进来。其余叛军杀光了么,别留一两个漏网之鱼,比咱赶早回去通风报信可就不好了啊。”
赵一道:“殿下放心,除了严厷那厮没留下其他活口。”
苏绚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鹿儿走了过来,看了看席钦之,因为受了伤表情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缓了缓,问候一声:“见过席大人。”
苏绚还是头一次见到鹿儿对除了她以外的人这么客气,登时有些惊讶。
席钦之笑道:“许久不曾见了,鹿儿。”
鹿儿抿了抿嘴,神情有几分犹豫,又道:“恕我多嘴问一句,席大人这次出来,可曾知会过唐将军?”
席钦之微微一愣,似虎一瞬间就明白了鹿儿话里的意思,紧接着又浅浅一笑道:“未曾特意派人知会过,但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
鹿儿听罢,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苏绚漫不经心地喝茶,目光瞥了他们一眼。
片刻后,士兵把严厷押进来。
严厷一进来,扑通一下就朝着苏绚跪地求饶,哪还有先去半点从容不迫的样子。
苏绚放下茶杯,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说:“严卿哪,本宫可是给过你一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哪。行罢,既然你都说了是被逼的,那本宫再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严厷忙不迭磕头谢恩,苏绚挑唇一笑,眼中凌厉的杀机一闪而过。
“再行军一日,便会与冯征在沧州城会合……他只带了五百人……都是陛……苏卓姬培养出来的死士……”
苏绚皱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到沧州城会合?”
严厷道:“我…罪臣是从殿下初来北疆时就已经发现了殿下的踪迹,一直埋伏在北疆……他冯征来时北疆已被封锁起来,怕贸然进入会惊动樊军,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苏绚了然,对席钦之道:“余下的席卿来问罢。”说罢以手肘支着下巴,微微拧着眉,陷入思考。
不多时,天光大亮,今日是难得的晴天,稀薄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洋洋洒洒照在在冰雪渐化的大地上,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苏绚帐外呼吸着泠冽的新鲜空气,伸了会儿懒腰,扭了扭脖子,终于觉得神清气爽。
士兵们在搭锅做早饭,鹿儿那儿已经快煮好了,香气阵阵扑鼻而已。
苏绚赶忙走过去坐着,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好香哪!煮的甚?”
鹿儿道:“兔肉和野菜,还有些干菜一块煮了。”
苏绚冲她竖了竖拇指。
不久,几个饿货围着锅开早饭。
鹿儿、席钦之、莫符、张五都在,苏绚吃到一半,叫鹿儿去把赵一喊来一起吃。
谁知赵一去原先严厷驻扎的河畔抓了两条肥嫩的大鱼回来,于是六个人个人吃完兔肉吃鱼肉,满足到不行。
终于吃饱喝足,得干点正事了。
苏绚先是问席钦之,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嗯,席卿,你先来说说罢。”
席钦之道:“沧州城有埋伏的死士,据臣对他们的了解,不宜与之正面交锋,为避免横生枝节,最好便是绕回河渊城,按原先计划走。且在计划各路线已安排好人员接应,也更为安全些。”
苏绚点点头,笑着说:“席卿不愧是席卿哪,这字字句句都深得我心正和我意哪。”
席钦之笑了起来。
苏绚心情很好,高冷的外衣一下全扒光了。
看看赵一,又说:“但大部队行军必然会拖慢速度,还会引来对方警觉,赵卿,你说这可咋办?”
赵一沉吟须臾,才道:“兵分两路,殿下先行,大军缓行,拖延时间,让敌方误以为殿下仍在军中。”
苏绚:“若是他们杀过来呢?”
“不会。”莫符冷笑一声,“出了北疆,中原地区人烟密集,可没地方供你们一群人打打杀杀,官府和城里的驻防军不是吃素的。”
赵一赞同道:“莫将军说得对。因此殿下只要先比他们的通信兵回到绛城便可占据这方优势。”
苏绚一拍掌,笑眯眯地说:“那么问题来了,谁与我先行一步,谁留下来领大军诱敌呢?”
席钦之理所当然:“臣自然要追随殿下左右的。”
鹿儿面无表情:“殿下一路需要女眷照顾。”
赵一义正严辞:“一路上需要人打点衣食住行,各城里的接应都认得我。”
莫符:“………”莫符一脸我有特权我后台硬我是大樊子民我骄傲的迷之表情。
跳过。
众人齐刷刷看向张五,张五哆嗦了一下,顶不住哪一道道无形的压力,说:“那、我留下罢。”
谁让他资历最浅官衔最低呢。
苏绚很欣慰地看着他,笑容和蔼可亲:“不要怕张卿,要相信席都统带出来的兵,这些可都是南容国数一数二精兵哪,他们会保护好你的。”
“殿下放心,微臣定不辱命。”
苏绚确实没怎么担心,赵一有软筋散的解药,服下一日功力便可以恢复得差不多,再说精兵也确实是精兵,少说还有六七百人。
鹿儿提醒道:“小姐,您似乎忘了一个人。”
苏醒愣了愣,说:“严厷哪?杀了?”
席钦之道:“留着兴许有用。”
苏绚:“既然有用就留着罢,软筋散还有没有了,给他灌一包,要是敢跑一刀杀了便是。”
一切商议完毕,几人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赵一在军中挑了十个人,苏绚便带着这十几人,上了马,与身后的队伍随意挥了挥手。
那一间,几百士兵尽数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道:“谨祝殿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洪福齐天。”
她们踏过白雪皑皑的北疆,经历过中原大地一夜间的万物复苏,穿过江南河畔的烟雨朦胧,走过郁郁丛林的绿意盎然。
十个日夜,马不停蹄。
那一天清晨,苏绚远远地望着绛城高耸的城墙,还觉得恍然似梦。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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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距祭天大典还有两日。&nb>
&nb清晨时苏绚一行抵达绛城,并在绛城外二十几里处的一个隐蔽茶铺落脚。
&nb苏绚几乎是一沾床就不行了,往上一躺便睡得天昏地暗不醒人事,像是要把缺眠少觉的那十日十夜狠狠地补回来。
&nb不过时间紧迫,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却容不得这般肆意。
&nb苏绚梦中深处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喊她,直到声音越来越清晰,在耳边响起。
&nb鹿儿:“小姐,快醒醒罢。”
&nb苏绚困倦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对她这时的打扰十分不耐,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睡。
&nb鹿儿颇为无奈,又道:“您已经快睡了一天一夜了,席大人赵哥都在等您。”
&nb苏绚依然没反应,过了会儿才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nb鹿儿:“席大人怕小姐睡得太久饿坏了身子,还特意命人买了些吃食回来,都已热好了,小姐若是不起来吃,放着又该冷了……”
&nb听她说着说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饥饿感一瞬间犹如山洪海啸般席卷了她所有残存的理智。
&nb苏绚终于睁开了千金重的眼皮,蹬了蹬腿。
&nb鹿儿扶她起来更衣洗漱,苏绚依旧浑浑噩噩的,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酸胀疼痛,那滋味实在难受得狠。她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罪,心里即厌烦又委屈,还不能人前表现出来。她现在是苏蓉瑾,所有人都以她马首是瞻,眼看自己摆脱这个身份的计划很快就能完成,不能前功尽弃。
&nb苏绚捏了捏绑在腰间的一块硬物——霍飞虎给她的半块玉衡,一点点攒起了力量。
&nb很快、很快就能结束了,她想。
&nb鹿儿端来的食物很丰盛,饭菜肉汤一样不少。
&nb吃饭时苏绚才有空打量了一下屋子——确实非常简陋,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现在应是深夜,四周十分安静,只闻阵阵蛙鸣声响。
&nb苏绚吃好喝好,又休息了片刻,与鹿儿一同去见席钦之。
&nb原来在她睡的那间屋子旁的二十几步外还有间房子,苏绚推门进去时,看见一群人正围在桌案旁低声讨论。
&nb这些人中还有两个当朝文官,刑部大臣杨忠柳与兵部副大臣刘戈。
&nb苏卓姬篡位后这二人反抗之声最为强烈,因而被视为苏卓姬上位后最先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二人被冠上莫须有罪名被判死罪,席钦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二人从刑场上调了包。
&nb二人见苏绚来了,连忙就要行礼,苏绚笑了下,吩咐他们起身,走到桌案旁看了看。
&nb“是皇陵山的地形图。”席钦之浅浅一笑,道:“殿下可算是醒了。”
&nb苏绚被他这么一说,登时有些羞愧,颇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你们继续罢。”
&nb刘戈道:“皇陵山壁立千仞,中空两峭,祭天台在两峭坡顶之上,足百丈有余。历年大典时随行护驾的御林军不少于一万人,然则两峰间距离近千步,峰内峰外可容纳不少于三万人,若是………”
&nb苏绚听了一会,大致上听明白了,她没有打断刘戈,兀自喃了一句:“皇陵山葬着的都是南容历代先祖,若是真在那里打得血流成河满地浮尸,只怕即便是胜了,本宫也得遭世人鄙夷唾骂,名臭青史之上了。”
&nb“殿下……”刘戈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席钦之一眼。
&nb“你们先下去罢,有件事本宫一直想不太明白,想单独问问席卿。”众人见怪不怪,原本苏蓉瑾执位时席钦之就极得她的宠信,便依言退出房外。
&nb唯有鹿儿站在原地,脚步踟蹰。
&nb苏绚道:“你也出去罢,鹿儿。”
&nb鹿儿紧紧抿着嘴唇,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昏暗的灯火掩盖了她神色中浮现出的不安。
&nb苏绚端起她刚才送来的茶水抿了口,示意席钦之也坐下。
&nb席钦之微微摇了下头,静静地站在她三步之外的地方。
&nb苏绚缓缓道:“席卿。”
&nb席钦之恭敬道:“臣在,殿下。”
&nb苏绚:“本宫要把皇位拿回来,且不费一兵一卒,兵刃不得见血,你能做到吗?”
&nb席钦之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回道:“方法是有的,微臣却无法办到,必须殿下亲自为之。”
&nb苏绚欣慰地询问道:“这么说来,席卿也认为那方法可行?”
&nb席钦之轻轻摇了摇头,“唐将军若是肯助殿下一臂之力,当初苏卓姬密谋篡位时他就不会坐视不理。”
&nb苏绚怔了怔,她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
&nb“殿下登基后对他唐家的那些心思他们怎会看不出来。”
&nb苏绚脑子一片空白,电光石火间所有信息串联起来,让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
&nb唐青是苏蓉瑾在位时唯一一位能同时掌控北面三大州军权的上将军,手中稳稳握着南容近三分之一的兵权,这事若是放到大樊,那简直就是荒谬加荒唐。
&nb霍飞虎在大樊看起来像是权势滔天威风赫赫,但仔细一琢磨,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有个军机大臣一职,而手里的兵权只是皇城内一万余禁卫军,若是受命出差外地要动用当地兵将还得与兵部主事殷礼报备。且皇城内还不只他的禁卫军,傅清统领的御林军便能与他分庭抗礼;北疆有韩海英、西北有铁云洛洛、东南有东临军、南疆有霍徽、各地驻城军受命兵部殷礼,兵权四分五散。
&nb反观南容,以苏蓉瑾那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风格,怎么可能会允许后背有把利剑抵着自己,一不留神那剑就会把自己捅个对穿。
&nb开始苏绚还以为是因为苏蓉瑾对唐青有感情,对他足够信任,加之先皇给他俩定了婚姻,才会对唐家如此纵容。现在想来还是她苏绚太天真了,自古帝王家哪有几分真情实意,苏蓉瑾不是不想动唐家,甚至先皇都动了这个念头,所以才有了平步青云,一路扶摇直上的大都统席钦之。
&nb但唐家势力早就超出了苏蓉瑾的预期,唐家将领在军中的威望甚至可能超过她这个皇帝,苏蓉瑾只能束手无策。
&nb苏绚为刚才自己大胆的决策感到后怕,她原本以为唐青是站在她这边的,还指望利用唐青的威信和苏蓉瑾的威望不战自胜。席钦之把其中内情一说,顿时让她有点茫然和不知所措。
&nb难不成真要浴血奋战一番,但如果唐青摆明了态度往苏卓姬那边一站,那即便是战死都不一定能赢。
&nb北三大州近百万的兵力,岂是嘴皮子动动就能收回来的?先皇做不到,苏蓉瑾也做不到,她苏绚更不可能做到。
&nb苏绚下意识地想到了霍飞虎,如果虎哥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她想。
&nb怎么办?该怎样才能让唐青帮自己,如果实在不肯帮就保持中立,只要别站到对面去就行。
&nb敲门声轻响,鹿儿在外面道:“殿下,鹿儿有话要说,可否进去?”
&nb苏绚与席钦之对视一眼,席钦之轻声道:“鹿儿是唐将军的线人。”
&nb苏绚猛地握紧了拳头,“进来!”
&nb鹿儿是聪明人,一看苏绚对自己投来的视线便将两人的谈话猜了个□□不理十。
&nb她走进屋里,站在苏绚面前,然后慢慢跪了下来,脸上的神色是苏绚从未见过的恭谨。
&nb苏绚冷道:“有何话要说。”
&nb“殿下,唐将军对先皇、对殿下绝无半点谋害之心,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恳请殿下明察。”
&nb苏绚直直地看着她,问道:“是他派你去找我的?他想做什么?”
&nb鹿儿低声道:“命我跟着殿下。”没说保护,只说跟着。
&nb苏绚追问道:“跟着想做什么?”
&nb鹿儿:“不知。但绝非是想对殿下不利。”
&nb苏绚没有否认,鹿儿跟在她身边一年半有余,如果真想对她对手,她早该投胎去了。
&nb苏绚不知道鹿儿的话能信几分,思量片刻,对席钦之道:“还是得试一试,本宫要见他,越快越好。”
&nb席钦之道:“已经安排妥当,待天亮后赵一会带殿下入城,与唐将军在悠仙楼会面。”
&nb苏绚惊讶地看着他。
&nb席钦之莞尔一笑,眼里却有几分无可奈何的伤感。他才是忠心耿耿追随着苏蓉瑾的人,有智慧有谋略,也最懂苏蓉瑾的心思,只可惜能力还不够,心有余而力不足。
&nb悠仙楼,名字倒是起得雅致,但说白了还是青楼。
&nb苏绚下了马车,往四周打量了一番。
&nb街道两旁的商铺茶楼酒肆一间挨着一间,一眼望去十分繁华富贵,清晨时街上也没几个人,显得有些冷清。
&nb悠先楼门口的红灯笼下,一个细眉明眸的女子倚门而立,像是感应到苏绚的注视,她脸上习惯性的展露出明媚如春笑意。
&nb“给公子请早。”酥柔入骨的呼唤让她头皮一炸,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nb苏绚想她这一生也是够了,扮男装来逛青楼这种事也干了一回。
&nb为避人耳目,不引起注意,这次只有赵一跟着她,她赶忙让赵一过来应付。
&nb真爷们儿赵一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为何意,淡定地睨了那女子一眼,面无表情道:“来找人,雅间八号房。”
&nb那女子娇嗔一声,慢悠悠扭着细腰在前面给两人领路。
&nb楼里装潢非常雅致,灯火明亮氲黄,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暗香。
&nb女子带二人上到三楼,最里间的房门前停住。
&nb赵一以眼神向苏绚请示,接着敲了敲门,两声长一声短。
&nb“请稍等。”屋里传来一道脆亮的女声。
&nb须臾,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探出脑袋来,古灵精怪地模样,说道:“你们是谁?来找我主人吗?”
&nb赵一道:“找唐将军。”
&nb女孩道:“暗号呢?”
&nb赵一:“……”赵一一脸懵逼。
&nb苏绚笑了笑:“没有暗号。”
&nb女孩点点头:“那就对了。”说罢侧身让苏绚进来。
&nb又对赵一说:“你没答出来,不能进。”
&nb苏绚客气道:“他原本也不要进的。”
&nb女孩瞪她一眼,正要说句什么来反驳她的时候,又听屋里传来一道悦耳却十分冰凉的声音。
&nb“小溪,你回府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小溪朝苏绚吐了吐舌头,恭敬地回了一声:“是。”
&nb唐青靠在宽大舒适的椅背里,仿佛饶有兴致地盯着苏绚朝他走来。
&nb这男人肤色雪白,犹如画中人一般精雕细琢的美貌,鼻梁很高,双眼明亮如浩瀚星辰。
&nb一见之下,苏绚登时在心里一阵抓狂。这他妈的堂堂一国上将军是什么妖孽变的啊老天!还让不让女人活了啊啊啊为什么他皮肤这么好鼻子这么挺呜呜手也好好看好羡慕啊嘤嘤。这一对比,扮了男装的苏绚反而更像个汉子了。
&nb唐青连动都懒得动,语气冷漠道:“微臣见过殿下。”这就算行礼了。
&nb苏绚嘴角微微抽了抽,无视他的无理和嚣张,在他对面坐下。
&nb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空气中像有电光盈闪。
&nb唐青促狭地笑了声,又道:“两年不见,殿下看起来变了许多。”
&nb紧张的气氛似乎一瞬间缓和了一些,苏绚松了口气,友好地叙旧:“是么,唐卿倒是没什么变化。”
&nb唐青:“是啊,殿下可是越长越随意了,可见大樊水土并不养人呐。”
&nb苏绚青筋一爆:“………多谢。”
&nb唐青眉梢一扬:“哦?谢什么呢?”
&nb苏绚咬牙切齿道:“我记得先皇曾告诫过我,不可与他人逞口舌之快,以德礼风度才能服人。”
&nb唐青轻点下头,这回没有接话,只是面上的冰冷一直蔓延到了眼眸深处。
&nb处处针对,一言不合就开撕,原来苏蓉瑾与这厮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苏绚就像一不小心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nb“唐卿。”
&nb唐青看着她,苏绚在他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中笑了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我这次来找你,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nb唐青冷笑:“何事?”
&nb苏绚客气道:“唐将军乃国之栋梁,对南容不得不说是举足轻重的,因此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除了我和苏卓姬那个小贱人,还有谁能够胜任那座皇位呢?”
&nb唐青:“………”唐青冰封的表情裂出了一条缝隙。
&nb苏绚心想你个小样儿跟我斗,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nb苏绚在他变得诡异的注视下低下了头,那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惹人怜爱羞涩。
&nb苏绚对着手指,嘴角微微翘着,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说来话长,大致上事情是这样的,鹿儿也告诉你了罢,我在樊凡的那一年里,从一个小商贩到皇宫内务府大臣、经历了许多事,最后一不留神和大樊的将军霍飞虎瞧对了眼并私定了终身。下半辈子我打算回樊丹城去和他一起过,这皇帝我不当了,但我绝不能让苏卓姬这个小贱人来当,她杀了母后,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可我又不愿在先祖墓前打打杀杀,况且养兵练兵都不容易,何必要自相残杀。所以,你得帮帮我哪。”
&nb苏绚如愿以偿地看到,唐青那冷硬的表情碎裂了。
&nb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苏绚的话,又好似从不认识苏绚一样地端详她许久,最后恢复了原先的高冷模样,哂道:“殿下这话说的,殿下一声令下,即便是要微臣死,微臣也得遵命不是么。”
&nb苏绚瞪着即无辜又可怜地大眼,诚恳地道:“唐卿,你就帮帮我罢,好歹……好歹我也是你的未婚妻呀!”
&nb唐青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听他嘲道:“哦?殿下不是与那樊国的将军私定终身了么,怎现又成了微臣的未婚妻了?”
&nb苏绚道:“现在还是的么!所以唐卿更应该帮帮我,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娶我了呀!”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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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眼睛非常深邃,鼻梁挺直,五官异常立体分明。这种面孔英俊到一定程度,就会显得有点邪性,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极为强势却冰冷的压迫感。和霍飞虎一样,是那种过于强大的、属于上位者天生的气场,会莫名地让人畏惧,下意识地想逃离。
苏绚不知道苏蓉瑾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反正她是紧张得很,这种看不透摸不着的人会让她十分不安。
“殿下何出此言。”唐青慢条斯理道:“微臣与您的婚约乃是先皇所赐,金殿之上,谕旨赐婚,百官见证,能与国之储君结姻乃先皇陛下赐予唐家至高无上的恩宠,微臣又怎会辜负先皇陛下一片圣恩,不娶殿下呢?”
苏绚内心正抓狂着:大兄弟啊你咋一点都不按套路出牌呢你这样我很难办的好伐!
面上却无比诚恳和认真地道:“母后初心自然是极好的,但唐卿若是有心仪之人,尽管大胆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千万不要因此而为难自己苦了自己!知道吗!母后也定会理解的,没有感情的婚姻是没有意义的哪!唐卿一定要慎重啊!”
唐青从善如流:“微臣心仪之人自然是束祯殿下您啊,否则当初又怎会恳请先皇陛下赐婚呢?”
苏绚瞬间又有点懵了:“……啊?”
苏蓉瑾残留的记忆并不是完整的,很多细节的但又非常重要的信息记忆中都遗漏了。
唐青是主动请求先皇赐婚的?他难不成真喜欢苏蓉瑾吗?可席钦之却说他在苏蓉瑾被谋害追杀时选择了置之不理,与苏卓姬也是保持着“你不来找我麻烦我也不会去给你添堵”的微妙关系,说明他对苏蓉瑾的生死和南容的皇帝是谁压根不关心;鹿儿说他没有恶意,对苏蓉瑾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但苏绚却又明显地感觉到他对苏蓉瑾甚至南容皇室的排斥和反感。
“怎么,殿下脸色不太好,累了?”
思绪百转千回,不过从表面上看她只是停顿了短短半秒的时间。
苏绚不易为人察觉地提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正要说话时却看见唐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目光中带着锋利的观察和研究。
苏绚心里猛地咯噔一声,她压下心中突然间涌出的一丝不安,笑道:“唐卿莫与我逗笑了,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了,心仪一个人却是够了。唐卿已另寻到真爱之人了,不是吗?”
唐青一哂道:“殿下又是如何知道微臣真正心仪之人不是殿下呢?”
苏绚淡道:“从你的言谈举止中我感觉不到你对我还有半分的爱慕之意啊。”我才不会告诉你是鹿儿说的!苏绚心想,要不是再三确定了这一点我才不会一个人来呢!
可是……喂!大兄弟你要干嘛!你有话好好说憋过来啊我怕你啊!
苏绚眼睁睁地看着唐青从那舒适的宽椅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站在她跟前,然后缓缓弯下腰。
苏绚:“……”
眼与眼之间的距离,极近,冰冷的气息直面而来。
“微臣的爱慕之意殿下要如何才能感受到呢,嗯?”
苏绚在他的手指划过自己脸颊的同时屏住了呼吸。
唐青依然微笑地看着她,声音冰冷刺人。
“皇位上坐着谁微臣真的不在乎,皇陵变成尸山血海又与微臣何干?但殿下微臣却是非娶不可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殿下睥睨苍生不可一世的模样微臣早已看得十分腻烦了,倒是更想看看殿下身为女人,在微臣身下辗转承欢,浪荡不堪的模样呢。”
他的手捏住苏绚的下巴,力度大到仿佛随时可以将它捏碎,缓缓俯下身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突然攫取了苏绚的心脏,让她全身僵冷,毛骨悚然。
那千钧一发之际,宛如救命稻草一样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主人,您的早饭送来了。”门外小溪道。
唐青停下动作,似乎觉得有些可惜,但因为距离太近,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戏虐与轻视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抽打着苏绚紧绷敏感的神经。
“进。”唐青缓缓起身,漠然道。
小溪将早饭摆好,看看两人——客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而主人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客人也一动不动地坐着。
“主人。”小溪轻声道,“总管家说了,您会完了客人得早些回去呢。”
唐青:“知道了,吃了早饭就回去。”
小溪越发觉得奇怪,主人平时很少会客,今天因为这个人,不但早早起了床,早饭都没吃,还难得外出了,看样子还要和这人一块吃早饭呢。可主人从来不与总管家以外的人吃饭的呀!
唐青道:“殿下金尊玉贵之躯,怕是吃不惯微臣府里这些粗茶淡饭的,微臣也不敢让殿下屈尊绛贵,何事不妨待微臣吃了早饭再说?”
苏绚冷冷地看着他。突然间只见她猛地起身,一脚踹在茶桌上,一声巨响,茶桌被踢得飞起,瓷白精巧的餐具和精致的食物碎落一地,混合在一起让地面变得一片狼籍。
唐青看着她,原本脸上就冰冷浅淡的笑也消失了。
苏绚握着拳头,咬牙切齿道:“还要吃吗?”
“这就恼羞成怒了,原来两年不见,殿下不仅外在越长越随意,连脾气也是越来越差了,若是换了往时,怕是连一记冷眼都吝啬于给微臣的。”唐青嘲讽说:“霍大将军也没能把殿下□□好吗?”
“唐青!”苏绚愤怒道。
怒吼之后,屋内一片静寂。许久后唐青似乎觉得这事很有意思,他好整以暇,表情竟变得有些恭敬:“是,微臣在。”
就连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也非常的优雅高贵,那种姿态一般人学不来,说不出的气质,像是天潢贵胄与普通人的天差地别。
苏绚却无暇再去欣赏。
苏绚强忍着忿恨道,“这样羞辱我、嘲笑我能让你很舒畅很爽快是罢?”
唐青很坦然:“是罢,毕竟在微臣这有限的几十年生命里,能让殿下有求于微臣的时候也不多啊。”
苏绚气笑了:“行,既然如此,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出兵。”
唐青:“方才微臣便说了,望殿下重回皇位之时也是我等二人大婚之日。”
苏绚:“这不、可、能!你想都别想!我不会嫁给你的!还有这皇帝我不当,皇位你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唐青:“当真?殿下可想清楚了……”
苏绚:“君无戏言!”
唐青点点头,淡道:“那好吧。”
苏绚:“……”
这三个字来得太突兀,让她猝不及防地怔在了那里。她似乎在一时冲动下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不是……你、你想当皇帝啊?”苏绚难以置信。
唐青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是啊。美人与江山,殿下总不能让微臣人财两空罢。”
“可是……”苏绚根本无法辨别他究竟是在玩笑还是说真的,霎时间有股荒谬和滑稽的感觉席卷了她。
唐青却对她质疑的表情视若不见,俊美无俦的脸上隐隐透露出一丝阴冷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两人相对,静了片刻。
苏绚迅速冷静下来:“看样子拿下皇城三万护卫军对唐卿来说应是易如反掌了,行啊,若是唐卿能铲除那群逆臣贼子,摆平朝堂百官与南容皇族,到时候皇位我一定双手奉上!”
天哪终于要甩掉了这个烂摊子了吗!真是迫不及待啊!苏绚心想,是他自己要做皇帝的,不是她逃避责任,她是迫于现实才向恶势力低头的!
唐青:“摆平朝堂百官与南容皇族不是殿下该做的么?”
苏绚不耐烦说:“行行行,你搞定苏卓姬,余下的我来解决,行了罢?”
“那便有劳殿下了。”唐青微微一笑,扬声道:“小溪,送客了。”
小溪飞快地窜进屋来,瞪苏绚一眼,不客气道:“请罢!”
苏绚:“等一下,我们不需要商量商量对策……”
唐青:“不必,殿下只需静待捷报便可,用得着殿下出力的地方微臣自会派人去找席大人。”
苏绚直视他,刻意强调:“不费一兵一卒,兵刃不得见血,能做到?”
唐青:“并非难事,殿下无需担心。”
苏绚:“……”苏绚被他简单粗暴却霸气十足的气势唬得一愣怔,恍恍惚惚地被小溪请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觉得哪里怪怪的,苏卓姬抢了苏蓉瑾的帝位但她好歹还姓苏呢,还算自家人内讧,但自己再把帝位抢回去,再拱手让给唐青,那南容以后可就姓唐了!南容以后就是唐家人的天下了,卧槽她这是□□裸地卖国啊!南容的列祖列宗知道她们的大好河山百年社稷被她一个外人白白送人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掐死她啊!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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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另一边唐青坐上马车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将军府。
小溪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在雅厅的软椅上再度坐下。
“主人,您要吃早饭吗?”小溪紧张地瞥了一眼,后者侧脸如冰雕一般洁白而生冷,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还饿着呢,你说要不要吃?”
“那我去给主人端来。”小溪走了几步,又转身问道:“主人是和总管家一起吃吗?”
“是啊。”唐青莞尔,“所以要麻烦你顺道把他叫过来。”
“好啊!”小溪高兴道。
小溪离去,唐青缓缓往后靠在软椅上,闭目养神。
屋外艳阳高照,满庭初夏绿叶被金光拂得闪闪发亮,和风阵阵。记忆中的两个孩子便这样倏然浮现在脑海中。
十五年前。七岁的苏蓉瑾与十岁的唐青。
两个小孩在御花园里练剑,招式是昨日武指师父刚教的。
小苏蓉瑾年幼些,碰上昨日教的招式颇为复杂,她反反复复练了几遍还是没学会,最后一下脑袋还被剑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特响亮。
小苏蓉瑾彻底不干了,把剑往地上一扔,“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唐青扯了扯她的袖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先别哭啦!待会让师父瞧见了又得挨骂了。”
“不管!呜啊……”小苏蓉瑾大嚎:“我不要……练剑了……好疼啊哥哥……”
小唐青仔细检查一番,果然看到她右耳朵上方一小块地方出血了,于是说:“不练了,带你看太医去。”
小苏蓉瑾哭得满脸鼻涕和泪:“不去!师父又要骂我……”
小唐青煞有介事地说:“不会的,你脑袋都受伤了他哪里还敢骂你,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他小命都不保了呢!”
小苏蓉瑾泪汪汪地看了他一会,小唐青便说:“走吧,脑袋受伤了不治的话会变成傻子的。”
“嗯……嗯。”小苏蓉瑾抽抽嗒嗒打着泪嗝,“哥哥背。”
小唐青把她背在背上,边走边道:“明日我让我爹把你的木剑削轻一些,这样你拿起来就没那么累了,磕到头也没那么疼了。”
“哦……嗯。”
十年前。十二岁苏蓉瑾登基已一年有余。
安和正殿内。
苏蓉瑾淡声道:“你想去淮北?”
唐青道:“嗯,淮北及漠阳一带乃我国驻军薄弱地带,外邦变动频繁,恐有外部入侵之隐患,臣愿自动请缨前往淮北,加强北面三州军队布防。”
“军队布防自有兵部与驻地将领操持调度,无需你亲自前往。”
唐青想了想,又道:“可那是臣老家,臣还是想回去,更何况臣如今挂了个巡防统帅将军一职,自然要多去边境看看。”
苏蓉瑾坐在丹陛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响后才缓缓道:“青哥,我登基才一年,母后对朝政已经不太上心了,我需要你在身边帮帮我。你也说过,会留在绛城的。”
唐青迟疑片刻,又道:“朝中能人多不胜数,我一个武将也帮不上你什么,顶多练练兵,再说了,青哥也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皇城里。”
那一瞬间苏蓉瑾猛地吸了口气,仿佛有什么话要冲口而出,但最后她却忍住了。
“决定了?”
唐青点了点头。
“行。”苏蓉瑾冰冷道:“你走吧。”
五年前。
淮北三州遭遇三年大旱,大地龟裂,颗粒无收。
请求朝廷粮草支援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送去,却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音信。
“不必再抱任何希望了,青儿。”唐晋沉重的声音在昏暗的大厅里回荡。
“这几年陛下对唐家的态度是如何变化的你心里有数,我们手里几十万兵权早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对我、对你,都是欲除之而后快。扶持席钦之上位便是为了制衡唐家,如今想让她帮忙,谈何容易?”
唐青定定地望着地面出神,眼底有些更加隐晦而深沉的情绪,似乎是很深的悲哀,又有一点点不明显的自嘲。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杀入皇城逼她放粮,总不能放任无辜百姓和将士都活活饿死。”
“一派胡言!唐家祖训世世代代忠君护国,为南容国尽心竭力,因此数百年来唐家一脉世代功勋,从未获罪,你若是敢以下犯上行这大逆不道之事,坏了唐家列祖列宗世代英明,又与罪人有何区别!”
“你难道还不明白,陛下不会在乎饿死了多少人,也不在乎活着的人什么时候会饿死,她要的是唐家服软,要的是兵权!”
满室静谧,唯有唐晋压抑、不甘的喘息声无法平复,过了很久很久,唐青冷淡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爹,我知道该怎么做。”
唐青微微蹙眉,睁开双眼。来人脚步很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干燥的指尖带着舒适的暖意划过他皱起的眉间。
“想什么呢,这满脸不高兴的模样。”低沉悦耳的声音让他稍有些烦躁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一些往事。”唐青笑笑道:“给揉揉脑袋罢管家大人,我都按您的吩咐会完客就回来了,早饭都没吃上一口。”
身后人也笑了,颀长的手指在他太阳穴上揉按:“见着那皇帝了?”
是啊,几年不见,变了许多。”唐青想了想,又道:“变得有趣了。”
“看这事态只怕是要旧情复燃了?”
“燃不起来了虞大将军,那点旧情早烧了个精光,更何况人家已经把芳心许给了大樊威名鼎鼎的霍大将军,扬言不求皇位不要江山只求比翼□□呢。”
虞沉锋有些诧异:“霍飞虎?”
唐青冷冷斜目:“呵。”
“陛下还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啊。”
唐青冷哼:“呵呵。”
“人家瞧不上你了,唐上将军。”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调侃。
“正巧我也不稀罕。”唐青猛地抓住他的手,暗暗较劲,“来看我笑话呢?”
虞沉锋反手握住他,“不敢,我以为你会和皇帝陛下好好叙叙旧,我就先把早饭吃了。”
唐青甩开他的手,“啧”了一声,漠然道:“正好,去给我办点事。”
虞沉锋静静听着。
“束阳殿下一派党羽今天夜里尽数除了,派府内亲兵去,抄家,肯降的先抓起来关着;顽固不化的统统杀了。动静小点,速战速决。皇宫内执勤的御林军从今夜凌晨起必须全部换成唐家军,对了,现皇城守军的都统是何人?”
“也是束阳殿下一派,何智。”
“你亲自去,把人灭口,余下那几个副将,肯降的先抓起来关着,不肯降的杀了,天亮前你必须接管这支守军。”
“是。”
“去告诉席钦之,让他在明日大典前将被关押的林丞相等人救出来,鹿儿暂时听他差遣。”
“是。”
那一夜的风波在黑夜中掀起,暗里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却又无声无息地过去,较之南容奔腾历史长河的数个惊心动魄的宫变瞬间,甚至连一朵浪花也抵不上。
那一夜对苏绚来说异常煎熬,前所未有的紧张。她知道唐青既然答应了她必定是胸有成竹,可局势瞬息万变,她还是忍不住地担心,什么都不怕,就怕个万一。
苏绚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被鹿儿叫醒了。
寅时末,黎明前的夜一片死寂黑暗。
在黄昏前她们已经在唐青的帮助下进了城,下榻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
马车动身驶向皇宫,“咕噜咕噜”滚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正如苏绚擂鼓般的心跳。
一路畅通无阻,鹿儿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宣仪宫——二公主束河殿下的寝宫。
屋内烛火未熄,仿佛知道将会有人到访。
敲门声轻响。
鹿儿低声道:“束河殿下,是鹿儿。”
里面很快有了动静,门开了一侧,苏绚与鹿儿快速闪进屋内。
直至此时,苏绚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束祯!你真的还活着……”束河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席都统给我传来消息我都无法相信,太好了你还活着……”
苏绚有些动容,拍拍她柔声道:“没事了皇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束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确定她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才彻底放心下来,又道:“瘦了许多。”
苏绚这时才能看清南容二公主苏蓉澜的容貌。绝对称得上是绝色,给人的感觉很温和,柔美,与苏蓉瑾英气凌人的美有着强大的反差。
“皇姐也瘦了。”苏绚道。
“我倒还好,束阳倒没有对我多加刁难……倒是你,在外头一定吃了不少苦。”
“都已经过去了。”苏绚笑笑,“看到皇姐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束河点了点头,一声轻叹。
“小桃子也好好的呢,陛下。”
束河身后的一个女侍从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看样子像恨不得扑过去抱苏绚大腿。
苏绚想起鹿儿说过,苏蓉瑾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桃子,一个叫梨儿。梨儿再护送苏蓉瑾出宫时不幸死了,留下桃子一人。
“嗯,那就好。”苏绚冲她笑了下。
苏绚和她们聊了会,直到鹿儿提醒她要办正事了。
束河握紧她的手,欲言又止。
“别担心皇姐,有唐将军助我,我不会有事的。”苏绚安慰着说。
“束祯……我知道说这些你可能不会听……但是我仍希望你能饶了束阳这一回,她……”
“她杀了母后啊,皇姐!难道你不恨她吗?”
“恨,自然是恨!可是束祯,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姐姐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苏绚看了她一会,说:“我答应你皇姐。”苏绚那时心想,你们才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她的所作所为你可以选择原谅,那我一个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若是换做苏蓉瑾,她又会怎样选择呢?
卯时一刻,将军府。
唐青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巾擦脸,虞沉锋捧着外袍站在一旁等着伺候。
“一切安排妥当,陛下已在宣仪殿内等候。”
“嗯。”唐青还有些刚睡醒时恹倦和烦躁,这人起床气甚大,花了小半个时辰功夫才算收拾停当。
虞沉锋注视身旁的人,此时唐青英俊的侧脸上眉眼深邃而锐利,那强横逼人的气势足以令人胆寒。
虞沉锋对着这样表里不一的主子心里不免有些纳闷,不知道樊国的霍飞虎是不是也这样?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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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卯时三刻,天际泛起鱼白。
安和宫内。
苏卓姬头顶凤冠,一身红金凤袍,脚着金龙靴,带着一干近侍大臣走出安和殿。
殿外所有侯差的人整齐伏地而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罢。”苏卓姬美艳绝伦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说道:“时辰不早了,出发罢。”
苏卓姬稳步上了金鸾撵,刚才坐定,便听到唐青带着凉意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清早的,殿下这是要出远门?”
苏卓姬冷笑一声:“虽说唐将军这两年已不问朝政,但想必也不会不知道今日乃祭天大典之日罢。还是说唐将军有意前来护送?”
唐青道:“不不,束阳殿下您误会了,微臣乃是奉陛下旨意前来办差的。”
“放肆!”苏卓姬喝斥道,“唐青你好大的胆子!”
唐青道从袖中抖出一道圣旨来,念道:“逆臣苏卓姬谋朝篡位诛戮功臣、谋害先皇,其罪当诛,现命唐青前去将其捉拿收押至大理寺监牢,若遇同党顽抗者一律杀无赦,钦此。”
苏卓姬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精致的面容变得扭曲:“你疯了!本宫就是皇帝!来人把唐青押下去!立刻绞杀!”
将士们悚然动容,唐青喝道:“谁敢?!”两个字简直掷地有声,刹那间场面剑拔弩张,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后,顿时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包围姿态,眼睁睁盯着包围圈中对峙的两人。
“束阳殿下,一切都该结束了。”
晨时至,朝阳起。
苏绚一手搭着鹿儿,从金鸾撵中走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时百官跪拜,远处御林军朗声长喝,皇陵山内陡然回音四响。沿山号角呜呜吹响。成山成海的御林军于祭天台上散开,黑压压的一大片。号声停,监司之声尖锐传来,苏绚在他的带领下行祭祀之礼,念诵祭文。
许久后,礼毕。
苏绚站在高台上,俯瞰众人。
“众卿平身。”
苏蓉瑾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不亚于一道惊雷炸响,大臣们惊慌失措,将士们茫然抬头,有那么几秒中的时间,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下一刻,整个皇陵骚动起来。
“本宫回来了。”苏绚如是道。
“逆臣苏卓姬谋朝篡位,此乃天诛,众卿迷途知返,方是正道。”
一切尘埃落定,那些曾经的往事都悠悠如同隔世,一路走来,竟是做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苏绚仔细回想,却又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陛下,唐将军求见。”苏绚收回心思,赶忙道:“快宣!”
“唐卿!”苏绚像是见到了救世主,差点激动得要哭了。
“微臣叩见陛下。”唐青恭敬地行礼。
苏绚一直都觉得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唐青其实不是唐青而是她人生中出现过的最大的一次幻觉!
“免礼免礼!怎么样?众卿同意了吗?!”苏绚急切问道。
唐青:“回陛下,诸位大臣一致认为九公主年且尚幼,仍不足以堪此诸君重任。”
苏绚崩溃了:“我不管了!当初说好的,我让朝政恢复当初在位时的规模你就来会接任,可后来你又告诉我你其实是在逗我玩呢让我另寻诸君,好了我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你们嫌她太小?!束笙今年已经13了!本宫13岁的时候已经做了两年皇帝了好吗!?已经一年零八个月又十三天了!你知道我每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知道吗!?”
唐青无辜地看着她道:“微臣不知。”
苏绚:“……”苏绚气绝。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苏绚一夜未眠,思来想去,决定明天就走!
跑路的计划在脑海中早就演练了千百次,路费也足够,半年前她已对外宣称身体抱恙,唐青一直在辅政,天时地利人和,不走还等什么!
“陛下!我们这次真的要跑路了吗!?”桃子有些兴奋地问。这一年中被苏绚耳濡目染,她现在对樊过充满了向往。
苏绚已经装扮成普通姑娘家的模样,看了她一眼,坚定地说:“嗯!”
束河公主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要记得经常回来看姐姐啊。”
苏绚:“会的,这次多谢皇姐帮忙我才能这么顺利的溜出来。”
“别谢我。”束河公主哭笑不得说:“唐将军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挤兑我呢,我可怕他得很。”
“管他呢!谁让他说话不算数!”苏绚道。
“马车在城外接应你们,姐姐只能送你到这了。”
束河公主目光温柔,笑着说:“去找你的真爱吧。”
桃子第一次出宫,对热闹的市集和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都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像个观光客一般走走停停那里瞧瞧这里看看。
这哪里还叫跑路啊……天黑之前能出城门吗?苏绚啼笑皆非地跟在她身后。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不对劲。
苏绚虽然许久不曾习武,但武人的直觉依然敏锐。
有人一直在跟着她们。
苏绚停下脚步,猛地朝后转身。
刹那间,天地万物仿佛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有眼前人。十几步外,那人一身麻布粗衣,武人高大挺拔的身躯,阳光下的脸庞英俊无比,带着令人屏息的刚毅美感。
苏绚双眼通红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不住往下掉。
“哭甚么,别哭了。”大掌温柔地抹开她脸上的泪水,微微笑了起来。
“虎、虎哥……真的是你吗?呜呜。”苏绚用尽全身力气去抱住他,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带我走吧,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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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将近过了小半个时辰,抱头痛哭互诉衷肠山盟海誓都差不多了,苏绚方才如梦初醒,忙掀开车帘对外头的人道:“车赶快些,唐青那厮追来就麻烦了!”
“不怕。”霍飞虎按按她的肩膀,沉声道:“有虎哥在。”
苏绚笑笑:“嗯,不是怕他,他那个人难缠得很,我懒得应付。”
车外桃子不怀好意地说:“陛……小姐你又在说唐将军的坏话啦。”
苏绚哼了一声,抱着霍飞虎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赶车的人正是莫符。去年平定绛城之后,苏绚便将他遣回北疆了。那时北疆战乱未平,多一个人在霍飞虎身边她心里就多一点安心。
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有给霍飞虎写信,但是因为唐青从中作梗,她现在才知道霍飞虎压根没收到几封。也正是因为一直没有收到霍飞虎的回信,从开始的担心、期待、到后来慢慢变成了猜疑、惶恐、愤怒、绝望……心里每天都在痛苦矛盾中挣扎,表面上还要装作很开心快乐的模样,林林总总,把她折磨得愈发变得情绪化,如今靠在霍飞虎怀里,还仍然觉得不真实。
她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霍飞虎会不会又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老夫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吗?霍飞虎会娶自己吗?窥觑他的人这么多,保不准他以后还想纳个妾呢?到时候妻妾成群了自己就该一边凉快呆着去了,是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霍飞虎看她紧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低头问了一句。
“嗯……”苏绚抬眼对上他深邃而专注的眼眸,愣了愣。
“没什么,见到你太高兴了,做梦都在想你呢。”苏绚低声笑道。妻妾成群?呵呵,尽管来吧,敢死来一个弄死一个。
“你瘦了好多。”苏绚摸摸他的脸,皮肤也变粗糙了,战争果然是最磨练人的。
“没有以前好看了呢。”
霍飞虎抓住她的手放在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看着她笑了笑。
苏绚被他看得有点着迷,情不自禁地凑上去亲他,呼吸交错,唇舌缠绵。
时值寒冬十二月,在四季如春的绛城一直没觉得有多冷,越往北上越冷得厉害。
一夜之间,天与地之间唯是白茫茫一片。
对从小在绛城长大,没见过下雪的桃子来说,一觉醒来宛如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小姐快来看呀下雪了耶天哪下雪了好美啊天哪天哪原来雪是这样的哇哇哇……”
苏绚无比嫌弃地啧了一句:“少见多怪。”像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她十来岁第一次见到雪的时候兴奋得直接上嘴啃了几口这种事情她才不会说出来呢。
“阿嚏……!”寒风吹得她一个哆嗦。
“上马车去。”霍飞虎道,“外头冷。”
苏绚立马说:“等会的,我再走走。我穿这么厚了,没事儿的啦。”
出城的道路也被雪盖住了,不算太厚,走在上面会出沙沙的响声,特别有感觉。
莫符在后面牵着马车,桃子跟在他身边帮他打伞。
苏绚和霍飞虎走在前面。
苏绚问道:“还有多久到樊凡啊?”
霍飞虎道:“明日就到。”
苏绚:“唉我突然有点紧张,我是不是长胖了啊?是不是变难看了。”
“你以前也没有很好看,所以现在也不难看。”霍飞虎回道。
苏绚惊讶地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哟你现在还学会挤兑人了啊?”
“我也没有以前好看了,正好么。”霍飞虎一本正经地说。
“噗。”苏绚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霍飞虎把她拉过来半抱着往前走,想了会,问了句:“唐青很好看?”
苏绚想想说:“是啊,打个比方,楼明皇后够好看了罢?他比皇后还好看那么一点点。”
苏绚比划着:“一点点呢。”
霍飞虎抿着嘴不说话了,半响才说了一句:“不男不女的,成何体统。”
苏绚笑到不行,道:“是啊,所以我一直看他不太顺眼来着。”
被两人惦记的唐将军在遥远的绛城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想打个喷嚏。
“怎么?”虞沉锋转过头来。
“没。那天杀的闯祸精估计又在变着法儿地损我了。”唐青道。
虞沉锋低声笑了起来,道:“席钦之昨日已出发前往樊国了。”
“亡羊补牢。”唐青道:“起了罢,待会随我入宫去看看束笙,这储君身子骨未免太弱,吹会儿风就着了凉,日后由你教她习武罢。”
说着正要撑起身,身旁的人却突然翻身压了上来。
“储君武指?这般艰巨的任务说给我就给我了?嗯?总得先给我赏点甜头罢……”说着蓬勃的物事从身后顶了进来。
“这大清早的啊……”唐青哼了一声。
天空阴暗,下着小雨,潮湿阴冷的寒气无孔不入。
唐青脱下外袍,抖了抖外袍上的水汽,转身交给侍从。
安和寝殿内,唐青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九公主苏蓉怡伏在玉案上尽心尽力地看奏章,鹿儿沉默而笔挺地站在她身后。
“微臣见过束笙殿下。殿下还在用功呢?”
苏蓉怡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很清明坚毅。
“唐将军来得正好呢,本宫有许多疑虑解不开,正要向唐将军请教。”
唐青淡道:“朝政上的事微臣怕是无法替殿下分忧了,微臣倒是可以替殿下着人去请林丞相过来。”
苏蓉怡撇撇嘴,低声道:“那算了罢,老丞相啰嗦得很,一个道理说半天呢,席大人又去了樊国。”
唐青没有理睬她话中隐含的几分抱怨,又道:“微臣予殿下引荐一位武术师父,日后殿下可跟着他学习武术。”
虞沉锋单膝跪道:“微臣虞沉锋见过殿下。”
虞沉锋不在朝廷供职,只领了军衔,帮着唐青处理唐家内务,苏蓉怡尚且年幼也没有听闻过此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唐青,然后点了点头,说:“知道了,日后有劳虞师父教导了。”
唐青随意拿了本放在案上的奏折看了看,上面有苏蓉怡的批文,还有不懂的疑惑。
唐青感觉有点滑稽。
虽然苏蓉怡在唐青淡漠的神色中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异样,但依然准确地猜透了唐青这时心里的想法。就读懂人心这一点来说,她或许能成为历任储君中最出色的一个。
苏蓉怡道:“这些奏本是只予席大人过目的,大臣们不会再看到了。”
唐青没说什么,嘱咐道:“殿下玉体抱恙,需多加休息,无事的话微臣便告退了。”
苏蓉怡点点头,说道:“行罢,武指师父留下罢。横竖无事,我想现在就练练武。”
虞沉锋看了唐青一眼,笑了笑,“是。”
苏蓉怡从椅上下来,披了外袍,忽然又叫住已经退到门口的唐青。
“唐将军,皇姐她……还会回来吗?”
唐青看着她,难得笑了笑,“陛下说过您会成为一个好皇帝,能让她安心把江山交付予您。既然了无牵挂,应是不会再回来了,殿下。”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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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苏绚一行人抵达樊丹城城门下。
大雪纷飞中,高耸巍峨的城墙依旧固若金汤,进城出城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不远处的茶水栈已经换了老板和伙计,人来人往,周而复始。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却又好像都变了,熟悉而陌生。
苏绚的目光在茶铺停驻了很久,直到霍飞虎替她放下车帘,按着她的脑袋将她搂进怀里。
马车缓缓驶入城内,驶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终停在将军府大门前。
霍飞虎牵着她欲下马车,苏绚却怎么也不肯,把他往回拉了拉。
苏绚一路都很紧张,从她离开樊丹城到现在,时间过去三年多,在她和霍飞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与老夫人的关系也不止是干娘与干女儿那么简单了,这回是真的要变成儿媳妇了!这会儿眼看着就要和老夫人见面,那种紧张中又掺着几分害羞的感觉一下子放大了无数倍,苏绚突然有点不敢面对她了。
“怎么?”霍飞虎道。
苏绚:“我我我……我有点怕……再等等……”
霍飞虎:“怕甚?为何怕?”
苏绚心道说了你也不懂你是见亲妈我是见婆婆能一样吗……
霍飞虎揽着她的肩抱紧她,“你没有变难看,虎哥骗你的,别担心。”
苏绚有点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是怕干娘还在为我偷偷跑去北疆不告而别的事生我的气,那等会她要是骂我打我,你可千万要替我挡一些啊……”
霍飞虎不免莞尔:“好。”
府内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景象,连平日里巡逻的侍卫都隐秘了踪迹,白雪覆盖着雕栏玉砌,亭湖白瓦,一片纯净无暇,宛若仙境。
老管家领着侍女早早立在殿门前,待得二人入殿便马上为其换下外袍,靴下沾的雪在暖和的厅中化了满地水。
老管家其实并不老,方才年过半百,脊背也依然笔挺,苏绚一见到他,一股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管家恭身道:“见过将军、见过小姐。”
“王管家,好久不见了。”
管家亦道:“一别经年,今日得以见小姐平安归来,下属也甚是欣喜。”
苏绚笑了笑,霍飞虎问道:“我娘在何处?”
管家道:“老夫人此时尚在祠堂诵经,下人不敢打扰,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出来。午宴已布置妥当,您看是否与小姐先行用膳歇息片刻。”
霍飞虎不置可否,对苏绚道:“去祠堂。”
苏绚只好答应,还不忘了回头嘱咐管家:“那是我家丫鬟桃子,麻烦管家安顿一下……和我住一块就好。”
这是第二次苏绚来到霍家祠堂了,上一次来是她下定决心去北疆的前一天,那天她和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个下午,很奇怪,那么久过去了,但那时所说过的话她还清晰地记得。
祠堂里十分安静,老夫人闭目跪坐在蒲团中,手里檀珠捻动,唇齿微启似乎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专注入神的模样让霍飞虎与苏绚都不敢轻易打扰,两人互看一眼,然后分别跪坐在老夫人两旁的蒲团上。
苏绚无心祷告,她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令她日夜思念的容颜。
一丝不乱的妆发,雍容有度的妆容还是与以前一模一样,只是两鬓间的白发越发清晰可见,唇边的纹路也越来越深了。
苏绚不由鼻头一酸,不敢去细想自己和霍飞虎都不在身边这几年,她一个人都是怎么过的。
约摸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转动的佛珠终于停下,老夫人睁开眼睛,朝供奉的牌位微微鞠了一躬,眼看就要起来。
霍飞虎与苏绚眼明手快,赶紧飞身起来去扶。
等老夫人站好了,苏绚一哧溜又躲到霍飞虎身后去了。
霍飞虎两手握着老夫人的肩膀,见她站稳了之后才缓缓松开,叫了一声娘。
老夫人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转身看向霍飞虎身后。
苏绚紧抓着霍飞虎的衣服,只露出半个脑袋来,讨好地笑道:“嘿嘿,干娘,我回来啦。”
老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会,招手道:“你过来。”
话才说完,只见霍飞虎反手一捞,把人推了出去。
苏绚:“……”说好帮我挡一挡的呢?卖队友也没有卖得这么快的吧?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霍飞虎啊!
苏绚一向机灵过人,趁老夫人还没动口又动手之前,一个飞扑把人抱住,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干娘我好想你啊嘤嘤嘤,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年怎么熬过来的,每天数着日子想回来他们还不让我走……他们一个个只想着算计我利用我,一天天提心吊胆就怕一不留神就掉坑里去了,又苦又累还不能和人说,还是您对我最好了呜呜呜……”
苏绚刚开始是假哭来着,后来越说越动情,眼一下子眼泪绷不住了,不要钱似的呼啦啦地流。
老夫人拿她没辙,心底原本就舍不得对她说重话,一听她哭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来就好了,干娘永远疼你,乖孩子别哭了。”
老夫人抚着她背,安慰道:“甚么都不用怕,回来了没人能再欺负你了,知道吗?”
“嗯……”苏绚哽咽道:“有干娘和虎哥在,我什么都不怕。那、那您不生我气了罢……”
苏绚哭得一脸泪,双眼通红,老夫人拿出手绢给她擦脸,叹了一声。
“你呀,这般鬼机灵,干娘就是有气都发不出来了。”
苏绚腆着脸撒娇:“干娘最疼我了。”
今日府内午膳推迟了半个时辰。
身后婢女仍在络绎不绝地上菜,苏绚看着一大桌山珍海味冒着腾腾热气和香气,心情好到快要飞起来了。
老夫人看她那样,不由好笑道:“饿了罢,趁热吃,都是你和飞虎爱吃的菜。”
“唔唔。”苏绚已经口齿不清了,含糊道:“干娘也吃啊。”说着百忙之中还给老夫人夹菜。
“对了,王衡呢?”苏绚吃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怎不见他人?”
身后管家道:“回小姐,王将军去了丞相府,估摸着很快就会回来。”
苏绚“哦”了一声,对老夫人道:“干娘,我等会要去看齐娘季姐姐梅子姐姐,晚饭就不再府里吃了,行吗?”
老夫人道:“我与你一块去,季芸眼看就要生了,上回管家送了些补品过去,也不知吃……”
“咳咳咳……”苏绚被呛到了,捂着脸咳了两下,一脸惊疑未定:“不是,刚刚我没听清,干娘你说的甚?季姐姐眼看就要生了?生?生甚么?”
霍飞虎看了她一眼,道:“藩宁一年前回了樊丹,升兵部参知。”
苏绚:“????”
老夫人放下碗筷,补充道:“藩公子为人谦逊,踏实勤勉,在北疆似乎颇受韩将军与飞虎他二叔的赞赏,战事结束后回了樊丹便受陛下封赏,升了官。之后与季芸成了亲,至今也快一年了。”
苏绚:“!!!!”天了噜啊!那一刻苏绚觉得眼前的一切美食褪去了颜色,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只想迫不及待地见到季姐姐!
“我一点都不知道呢,男孩女孩啊?啊傻了我还没生呢……”苏绚兴奋得自言自语,“要生宝宝了诶……”
老夫人看了眼自己儿子,又看了眼苏绚,最后还是对着霍飞虎,板着脸道:“所以说呢,我的儿啊,你是打算何时娶她进门,为娘如今可是不愿意听着未来的儿媳妇一口一个“干娘”叫得欢快了。”
霍飞虎:“……”
霍飞虎只好也放下碗筷。
苏绚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无声地端起碗埋头继续吃饭。
老夫人还在数落她那不争气的儿子:“战场上那股冲劲儿上哪去了呢?不要命的劲儿上哪去了呢?你瞧瞧人藩宁瞧瞧孔武,人家都是当爹的人了,现如今你媳妇儿都在家里了你就不能让她给为娘生个孙子孙女吗?”
苏绚红着脸实在听不下去了,赶忙给老夫人夹菜:“诶干嘛呀……食不言寝不语古人训都忘了吗,菜都凉啦!”
“我这心也快凉了。”老夫人叹道。
“管家把炭火再烧旺些罢,别让干娘的心凉着啦。”
管家在身后笑道:“回小姐,老夫人此乃心疾,依靠外物只怕是治标不治本的。”
苏绚伸长了手也给霍飞虎夹了次菜,“虎哥快吃。”
又撇嘴道:“干娘和管家是强强联手呢,我不与你们说了。”
老夫人也笑了起来,正要回她一句,便听殿外有侍卫疾来,道:“报告将军,福喜公公与福海公公一同到访!”
老夫人对管家道:“先将二位公公请至正殿,我等随后就来。”
“是。”
片刻,三人稍整衣着装束,移步正殿。
霍飞虎换回一身黑金将袍,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从绛城到樊丹,他一直穿着便衣常服,虽然还是很帅的,但苏绚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时甫一看到他换回平时身为堂堂护国大将军穿着的武袍,登时被亮瞎了眼。
一路上苏绚都盯着他看,霍飞虎走在前头,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来,苏绚迷恋的目光还不及收,被他逮个正着。
霍飞虎眼里透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嘴角若有似无地翘着,看了苏绚一眼,又转回身向前走。
苏绚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颇有些恼羞成怒,嚷道:“怎么的,还不让人看啊!”
老夫人则在一旁笑个不停。
正殿内喜公公与海公公手捧着热茶,正热络地聊着,见霍飞虎与老夫人来了,便立刻停了话题,起身相迎。
福海公公道:“咱家见过老夫人,见过将军,见过苏小姐。”
福喜公公道:“咱家与海公公奉命前来,怕是要叨扰一会,还请老夫人莫责怪。”
“两位公公客气了。”老夫人道:“前两日听闻太后偶有咳嗽,不知今日好些了不曾?”
喜公公回道:“咱家为太后千岁多谢老夫人惦记,太后玉体安康,请老夫人宽心。”
老夫人点点头,笑道:“都坐下说话,不必拘束。”
婢女续上热茶,喜公公又道:“太后千岁得知苏小姐归来,不甚欣喜,樊丹正值严寒天气,于是命咱家送来些御寒之物以示心意,望苏小姐多保重身子。”
苏绚笑道:“多谢太后隆恩,劳烦喜公公了。”
“不敢不敢,苏小姐客气。”喜公公道:“能为皇家效力是我等的福分,将军府的事又是太后千岁最放在心上的事,怎敢说是劳烦。”
老夫人道:“太后有心了。”
喜公公道:“老夫人近来也不总往颐和殿去了,太后千岁也是十分挂念。”
老夫人道:“天冷了人也怠倦了,待明日老身定要亲去向太后致谢。”
喜公公点点头,复道:“即如此,那咱家便先行告退了。”
管家送客,海公公放下茶杯,调侃道:“咱家空手而来,倒显得有些局促了。”
“怎么会呢,海公公说笑了。”老夫人道。
海公公道:“陛下召见将军,劳请将军随咱家入宫一趟。”
苏绚默默吐槽,皇帝要召见大臣啥时候用的着贴身太监来传令了,那传令官都干嘛去了,还不是来八卦的。
皇帝也这么八卦,大樊真是没救了。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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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补品有了吗?燕窝人参啥的,小孩儿吃的大人吃的都要……多拿点不要小气嘛……对了太后方才赏我的绸缎啊裘皮啊也拿去……”
王管家在苏绚喋喋不休的叨念中准备了近半个马车的东西,苏绚把脑袋伸进宽敞的马车里瞧了瞧,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干娘,我们走罢!”苏绚有点迫不及待地说。
“好好好,走罢走罢。”
老夫人在一众婢女地搀扶下走出府门。
苏绚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正要上去,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王衡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喊道:“小姐等等我俩!”
转眼间那马车驶到府门前,两人从马车上跳下,苏绚只觉得眼前一晃,便被冲过来的许婷婷紧紧抱住了。
巨大的冲劲把她撞得向后退了几步,压在守门的石狮子上。
苏绚:“卧槽我要被你勒死了!嗷我的背快松开我啊啊啊啊!”
许婷婷:“呜呜呜你个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王八蛋害我每天提心吊胆地想你……呜呜呜……”
苏绚的心募地软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行了啊你,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放心吧。”
许婷婷闻言立刻放开她,把她往左转了一圈,又往右转了一圈,确认一遍之后才红着鼻子应了一声。
“诶我说你啊。”苏绚又好笑又感动,“你这爱哭的毛病能不能治了?”
“没治了。”许婷婷道,“想我了没有?”
苏绚笑得不行,牵着她的手,说道:“想死啦,我和干娘要去看季姐姐,你一块去吧,我们上马车说。”
苏绚看向王衡,王衡冲她露出一个的笑容,说道:“小姐终于回来啦!末将也想死小姐了。”
“油嘴滑舌。”苏绚笑骂道。
马车一路往城北方向驶去,车内苏绚与许婷婷正聊得热火朝天。
苏绚本想八卦一下许婷婷和王衡的事儿,但是有老夫人在,好多话不太能说出口,于是改聊其他人的八卦。
藩宁与季芸的、梅子与小捕快的、皇帝与皇后的……一路不停。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城北南湖旁的一座府邸前。
藩宁如今任职兵部参知,苏绚问了王衡才知道是个五品文官。已经很不错了,苏绚心想,有官职有奉禄有面子,不会委屈了季姐姐。
来开门的是一位老者,老夫人与许婷婷偶尔会来,老者认得出两人,于是连忙相迎。
“藩伯伯好。”许婷婷笑说,又对苏绚道:“这是藩大哥的爹。”
苏绚笑道:“藩伯伯好,我是藩大哥和季姐姐的朋友,来看看他们。”
藩宁还在兵部没回来,藩老伯带她们到了季芸的厢房。厢房外间开着门,走近了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交谈声,原来齐娘也在。
苏绚示意老夫人与许婷婷先进去,她要给季姐姐和齐娘一个惊喜。
“老夫人和施侯小姐来了。”齐娘起身道,“这天寒地冻的老夫人还亲自前来,太让人过意不去了。”
季芸也要起身,老夫人摆摆手,“你别起来,好好坐着罢。”
屋内炭火烧得很旺,十分暖和。
府内也没几个侍女,藩老伯拎了壶热茶过来,一一给客人倒上。
许婷婷道:“老夫人还带了许多东西来呢,吃的穿的用的都有。”
季芸忙道:“不必不必,要用的东西府上都有,不能总让老夫人破费,这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老夫人笑道:“这回送东西来的可是另有他人,拿少了来人家还不乐意呢。”
许婷婷附和道:“快快快,齐娘季姐姐你们把眼睛都闭上,我给你变个魔、不是,法术。”
齐娘与季芸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做了。
苏绚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站到二人身后。
许婷婷道:“锵锵锵!大变活人!”
苏绚在她们身后轻声道:“猜猜我是谁呀?”
两人不可置信地回头。
“嗨,齐娘,季姐姐,我回来啦!”
另一处,皇宫,太和殿。
霍飞虎淡漠的表情一如往常,但眼神中却透着几分呼之欲出的春风得意。
皇帝看着他有些不是滋味地开口道:“怎么的,从南容回来了就这么高兴?”
霍飞虎一哂,示意他不要拿自己开涮了。
皇甫麟饮了口茶,呼出一口暖气,又道:“三日前南容信使送来公文谏涵,为促进两国邻邦友好之宜,不日会派使臣前来造访,协商两国联盟事宜。”
霍飞虎接过海公公呈来的公文,打开看了看。
皇甫麟斜眼睨着他,问道:“冲着苏蓉瑾来的?”
霍飞虎不以为意,答道:“是罢。”
皇甫麟冷哼道:“南容还未立储君罢?她就这样丢下一个烂摊子放任不管跟你跑了?”
霍飞虎沉声道:“立了九公主为了储君。”
皇甫麟凉飕飕地落井下石:“你说苏蓉怡?她才多大?会点甚么?朝堂可不会这么轻易答应罢?”
“那又如何。”霍飞虎抬眸看着他。
皇帝冷不防被呛了一句,登时有点愣。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吐槽了。
须臾,皇甫麟干咳一声,道:“孤言下之意是说,或许使臣前来就是为了带她回去,毕竟南容国内现状还未稳定……”
霍飞虎森冷道:“做梦。”
皇甫麟:“……事态匆忙,孤已将此事交予礼部……”
霍飞虎:“赶出去。”
皇甫麟瞠目结舌。
他忍不住道:“……你走火入魔了罢?”
人已经是我的了,姓唐的还想带她回去,做梦都别想。
霍飞虎心里很不爽地从太和殿里出来,又去往军机处处理了一些积压在手里的军务。
冬日昼短,回到将军府时已是掌灯时分,老夫人和苏绚还没有回来。
霍飞虎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了一会,不久管家过来告知老夫人与苏绚今夜不回来用晚膳,怕他一个吃饭太孤单,所以把王衡叫回来跟他一块吃。
于是两个大男人非常郁闷地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饭。
霍飞虎又回到卧房泡了个热腾腾的澡,洗好了头发,老夫人与苏绚方才回来。
苏绚一整天都很开心,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进了殿内,问另一管家,说道:“将军吃饭不曾?”
那管家道:“回小姐,吃过了,将军在卧房内歇息。”
苏绚点点头,走到老夫人身后给她揉肩膀,问道:“干娘也累了罢?”
老夫人笑笑说:“还成罢。干娘老了,哪能像你一整日都精力旺盛啊,跟猴子似的。”
苏绚撇嘴道:“干娘才不老呢,干娘要出去走走逛逛,活动活动,身子骨才会健康硬朗,不能老呆在屋里,不透气儿,对身子不好。”
老夫人道:“有你陪着,我就去。”
苏绚笑:“好呀,我每天陪您出去走走。诶可以多去季姐姐家,藩伯伯手艺真不错啊!荷包鸡真的好好吃,我们明天再去蹭饭罢!”
“你呀,就想着吃……”老夫人一副“我真拿你没办法了”的表情,又道:“夜也深了,你这几日都在赶路,想必未曾好好睡过,快去洗洗睡罢。”
“知道了,干娘也早点歇息,睡前先泡个脚,暖和些。”
婢女搀着老夫人回房,苏绚和桃子回南苑厢房,还是以前没去北疆时住的屋子,老夫人一直有派人打扫,几年来从未断过。
苏绚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房内每一个熟悉的角落,心里即感动又温暖,她这一生何其有幸,能遇到这么多真心待她好的人。
“小姐。”桃子说道:“水已经放好了,衣裳也备好了,要沐浴吗?”
“嗯。”苏绚懒洋洋地道:“说到洗澡才觉得真的有些困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桃子说道,“我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晚饭呢,霍将军家底真厚实,待下人都这么阔绰。”
苏绚逗她:“比在皇宫好吧?”
“嗯嗯。”桃子猛点头,说:“我现在算是能明白小姐为何执意要回这儿了,老夫人也很喜欢小姐呢,感觉每个人都待小姐很好。”
两人走到隔间,桃子正要给她宽衣,这时门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这个时候会来她房间找她的除了霍飞虎应该没别人了。
她和上衣服,出去给霍飞虎开门。
霍飞虎披着一头*的头发,一件大氅,站在门前。
苏绚吓了一跳,外头风呼呼地吹着,冷到不行。
她连忙把霍飞虎拉进来,把手里的绒巾盖到他头上。“头发也不擦干,贼老天这般冷也不怕受了风寒,到时候可有的你头疼的。”
苏绚把他拉到火炉旁,命令道:“坐下。”
霍飞虎很听话地坐下,把脚架在对面的椅子上烤火。苏绚在他身后帮他擦头发。
霍飞虎嘴角微微翘着,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听身后苏绚道:“我今天去藩大哥的府上,见到季姐姐、齐娘梅子姐姐她们了。季姐姐长胖了好多,果然有身孕的人会不一样诶,晚上藩大哥回来了,他爹还给我们做了荷叶鸡,特好吃。明日我再去,请藩大伯再做一只,我给你带回来。”
“好。”霍飞虎道,伸手按住头上的绒巾,“我自己来,你去忙。”隔间澡房灯亮着,霍飞虎想到原先苏绚应该是准备沐浴更衣的。
苏绚道:“行,等会我出来了你头发要还是湿的我就不理你了。”
“不理我理谁?”
苏绚边走边说:“反正就是不理你。”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苏绚洗漱完毕,便遣了桃子自行去睡。
桃子住在苏绚那厢房的隔壁,二十几步的距离。
苏绚回到房内,看霍飞虎已经把绒巾放在火炉旁烘烤,一头乌黑的长发披着。
苏绚坐到他对面,摸了摸,真的干了。
霍飞虎看了她一眼,说:“过来坐。”
苏绚:“啊??”苏绚以为他让自己挨着他坐,正要起身挪椅子,突然被拦腰抱起,一个天旋地转后,她稳稳当当地坐到了霍飞虎大腿上。
苏绚:“……”
霍飞虎满意道:“坐这里。”
苏绚笑了起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说道:“我说你就是故意的罢,头发不擦衣服也不好好穿,知道我会心疼是不是?”
霍飞虎抓住她的手:“会么?”
“会啊。就像你每次看到我受伤就会很担心很不高兴一样。我今天看到藩大哥盛汤的时候被烫了一下,季姐姐都心疼得不行了……你瞧季姐姐多喜欢藩大哥啊,还肯为他生孩子……”
“那你呢?肯为我生孩子么?”
苏绚凑上去吻他脸,呢喃道:“当然了,我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生个孩子算得了甚么。”
霍飞虎心头一震,直接将唇凑上去,狠狠地吻住她。
这个吻热烈如火。
苏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但是很快被一同点燃热情,手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颈脖。
唇分,银丝断开。
苏绚红着脸趴在他肩上,半响不肯起来。
“羞甚么。”霍飞虎捏捏她的肩膀,低声道:“早晚要了你。”
“诶你……”苏绚臊得想捂住他的嘴,“不正经!”
霍飞虎眼中是极度忍耐的克制,吻着她细白的锁骨,声音低沉:“哪里不正经了。”
坐下的地方已经明显地起了反应,苏绚想无视都不行,她紧紧抱着霍飞虎,声音细入蚊蚁一般。
“你……是不是很难受啊?你要是想……想的话……可以……”
“甚么。”霍飞虎眼中拉出一丝暗红。
“……给你。”
语音未落,内间房门被一脚踹开,苏绚被放到床上,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吻。
“啊……嗯……轻、轻点……别、虎哥……嗯!!!!”
寒风从半敞的窗户吹进来,冷冽犀利,却吹不散屋里那盎然的春意。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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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次日卯时。
天色依旧沉黑。
南厢睡房外,叩门声轻响。
“将军,该上朝了。”
霍飞虎睁开眼睛,怀里拥着的人正睡得香甜,秀美的脸上难掩疲惫。霍飞虎不由多看了她一会,半响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衣服刚穿了一半,他听到床上人翻了个身,回头一看,苏绚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霍飞虎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脸庞,声音温柔:“醒了?虎哥上朝去了,你睡。”
苏绚困倦地哼了一声,闭了眼继续睡。
再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苏绚辗转醒来,舒服地打了个呵欠,习惯性地蹬蹬腿,猛然间一股强烈的酸疼和胀痛感席卷全身,侵髓入骨,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下她彻底清醒了。
屋外雪还在簌簌地下着,而屋内却一片静谧,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苏绚睁着眼睛看了会床顶,想起霍飞虎已经上朝去了,不由撇了撇嘴,心里闪过一丝落寞。
“王八蛋。”苏绚低声骂道。也不知道自己昨晚被要了多少回,反正到最后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剩下的全是本能反应。那头熊跟第一次开荤似的,玩命地折腾自己呢,娘的,腰好疼……
苏绚不想起身,但实在架不住肚子太饿,便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桃子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准备梳妆洗漱。
“小姐醒啦?老夫人唤我来看看,说小姐若是再不睡醒就要把小姐叫醒,老夫人怕您饿着了。”
“哦。”苏绚道。
桃子并未察觉到自家小姐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边给她梳妆边高兴道:“老夫人也没用早膳呢,说要等小姐醒了一块吃。”
“那你动作利索一些罢,别让干娘等太久了。”苏绚道。
洗漱后正要出门,便听到门外有婢女道:“小姐,老夫人来了。”
婢女端着食盘,木盘上有两个用棉布包裹的砂罐,跟在老夫人身后。
“干娘怎么来了,我正要过去呢。”苏绚把擦完手的毛巾递给桃子,扶着老夫人入座。
“若是把你饿坏了,最心疼的人还不是为娘我啊。赶紧趁热吃罢,天儿冷,吃饱才暖和。”
苏绚笑着坐到一旁,婢女把砂罐子打开,两个砂罐内分别是炖羊肉和麋肉粥,还在咕噜咕噜冒着腾腾热气,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啊!”苏绚顿了咽了咽口水,说道:“正好想吃羊肉了!”
老夫人笑道:“你若是想吃甚吩咐管家便是了。”
“嗯,我知道。”苏绚看她一身衣着打扮华贵不菲,又问道:“干娘待会要进宫么?”
“昨日应承了喜子,今日自然得去。”老夫人眉梢间都透着喜悦,看着苏绚,又叨念说:“年关将至,前尘大师今日入宫为皇家与小太子祈福,干娘顺道请他为飞虎与你二人算算黄道吉日。”
咳!”苏绚被热乎乎的羊肉汤呛了一口。
将军府内管制极严,按说各苑各厢房的侍卫与婢女都是固定的,也不得随意走动,乱嚼舌根这种事一向雷厉风行的几位管家们更不会允许发生。昨夜霍飞虎在南厢房过夜的事也没两个人知道,可对密切关注着二人动向的老夫人来说,这可是件大大的大事儿!今早上醒来听王管家说罢当即是笑得合不拢嘴,霍飞虎出府前在偏厅里用早膳,她还特意去夸了夸他,说这儿子终于给为娘长脸了一回。
苏绚臊得一下红了脸,埋头吃肉。
老夫人继续道:“为娘这一大把年纪也无甚念想了,就盼着你俩早日成了亲,再生个孩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苏绚没接她的话,默默地喝完了一碗粥,才小声嘀咕着:“我还没想好,干娘再容我好好想想罢……”
老夫人脸上的喜色顿时消散了,她似乎有些不理解,疑惑地看着苏绚,忽然间又像是明白了,问道:“是不是飞虎那木头又惹着你?你予为娘说,我替你教训他去!”
“没有啊。”苏绚有些无奈,“我就是觉着罢,成亲对我而言可是事关终身的大事儿,我想和虎哥好好谈一谈。”
老夫人悄悄松了口气,说道:“你们谈你们的,我请大师算黄道吉日,二者又不妨碍,有何打紧的。”
苏绚:“……好罢。”
东苑的书房生起了四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寒冬料峭中走进来的苏绚直喊好暖和。
用完早饭后老夫人进宫去了,临走前吩咐管家,苏绚在府内的时候一定得好生伺候着。老夫人走了不过一会,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苏绚蜷在屋内煞是无聊,便想去霍飞虎的书房看看。于是不消片刻,书房内便呈现出一片暖意如春。
屋外天色暗沉,管家贴心地在书房内点了两盏牛油灯,盖上琉璃风罩,明亮祥和。这书房显然是重新装潢过了,与苏绚第一次来时所见的布局大为迥异。陈设极整肃简朴,地上没有红毡,四周墙壁上的古董字画也不见了踪影,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满置厚厚的古书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正对中间书案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乌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图两旁挂着一把长刀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用的都是紫红木,使整个书房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几案旁的长椅上铺了几层厚厚的狐毯,中间还有个小暖炉,显然也是管家特意为她布置的。
苏绚从书架上随意挑了两本书,坐到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
桃子搬了张小马扎也坐到暖炉旁,安静地陪着她。南容皇宫内有“主子在批阅奏本或阅书读卷时奴才不得出声喧哗”的规定,十多年来恪守的教训俨然成了习惯。
许婷婷本打算今天一早起来就去找苏绚玩,奈何年节将至,丞相府的门生、客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拜访,她那便宜老爹又上朝去了,她只好陪着她娘招呼应付。好不容易脱了身,她命贴身的婢女带着早早准备好的零嘴吃食直奔将军府。到了将军府,从管家口中得知苏绚竟在书房里看书,又险些惊掉了下巴。
“你还是我认识的你吗!?”许婷婷悲痛道:“你真的变了!”
苏绚:“……”苏绚忍住了冲她翻白眼的冲动,手上没停剥着烫呼呼的炒栗子。
“脸色也不太好啊,你昨晚没睡好吗?”许婷婷打量她,“是不是感冒了?”
“没呢!别咒我你这破嘴!”苏绚口齿不清道,“我好得很!”
“吃那么多不怕胖死你。”许婷婷拿膝盖碰了碰她,压低了声儿:“哎,你这几年都干嘛去了,现在你干娘也不在,就咱俩,你给我说说呗!”
苏绚睨她一眼,笑她:“你是有多无聊,特意跑来听我吹牛啊?”
“那你也得吹得起来啊!我就是好奇嘛,你不是偷偷跑北疆去了嘛,怎么又到南容国去了?问王衡他也不说,对了,你身边的那个鹿儿呢?”
苏绚看了看她,决定唬她一把,认真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是南容国的公主。”
许婷婷意料之外的没有吃惊,反而有些兴奋起来,“真哒?”
苏绚:“你不觉得惊讶吗?”
许婷婷老神在在地道:“你想想看,我都变成丞相千金了,要是按剧本走的话,你本该就是个公主才对嘛!”
苏绚:“……没劲!”
许婷婷:“那你到底回南容干嘛去了?连你虎哥都不要就跑去啦。”
苏绚无聊地说:“跟你的剧本差不多,你自己脑补一下就好了。”
许婷婷对这种敷衍的回答非常不满意,不依不饶地问:“那你这次回来是决定嫁给他了?你会留在樊丹吗?不走了吧?”
苏绚想了想,说:“应该是不会走了,嫁不嫁这我得好好想想。”
许婷婷鄙视她:“还想甚么呢,霍家上下对你那简直是掏心掏肺了,你也不能那么没良心啊!”
苏绚踢了她一下,“怎么说话呢,好歹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还不能好好考虑考虑啊!别光说我啊,你和王衡又是怎么回事,你瞧瞧人季姐姐孩子都快生了,你俩亲过嘴没有啊!”
“啧要你管呢!那你又和霍飞虎亲过嘴没有啊!?”
苏绚:“我们当然……”
许婷婷:“……”
“不会吧?”许婷婷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看她脸色不虞,恍然大悟:“你们俩该不会……那个过了吧?我…去!你们也太……”
“闭嘴吧你!”苏绚恼羞成怒地扑过去捂她的嘴。
“唔唔唔!”许婷婷挣扎开来,笑嘻嘻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苏绚靠着椅背,冲她直翻白眼。
“那你铁定得嫁他啊,人一家对你多好,更何况你们都已经那个过了,还有啥好考虑的。而且还得尽快,不然怀上了再嫁多多少少都会被人说闲话的……”
苏绚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真的想太多了亲!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吧,我的事儿你先别操心了好嘛?”
许婷婷:“好吧……对了,我听王衡昨天说南容国派了使臣来樊丹,也是为你们的事来的吧?”
苏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猛地坐直了身:“你说什么?南容派使臣出使樊丹?什么时候到?使臣是谁?”
许婷婷有点吓一跳,“我听王衡随口说的,具体不太清楚诶。怎么了,你不知道这事儿吗?”
“苏绚没有回答她,俊秀的眉微微拧着,陷入沉思。
许婷婷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苏绚听没听进去,说了一句:“你的事儿我就是想管也帮不上什么忙啊,动不动就扯上国家大事了。”
苏绚:“……”
许婷婷见她不搭理自己了,煞是无聊,对她道:“那我先回去啦,中午到我家吃火锅吧!喂!听到没,中午到我那儿吃饭!”
“好好好,知道了。”苏绚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啧,真没劲。”许婷婷不爽地走了。
书房内静默少倾,听到苏绚朝外喊道:“侍卫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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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从皇宫出来,霍飞虎钻进在宫外候命的马车里。
苏绚悠然地坐在车里打着盹儿,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双眸犹带着几分慵懒。
“等我?”霍飞虎冰山似的神情瞬间化成流动的河水,低沉柔缓。
“没有。”苏绚笑着否认,“我在等干娘呢,你倒是先出来了。”
霍飞虎身上带着泠冽的寒气,苏绚替他解了外袍,将暖炉捂热的大麾给他披上。霍飞虎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马车滚滚向前,苏绚扬了扬眉,把手抽出来,慢条斯理地说:“干娘也入宫去了,说是请前尘大师为我俩算良辰吉日来着,可我思来想去的,也不记得我何时就答应过要嫁给你啊。”
霍飞虎哂道:“不嫁我嫁谁,只能嫁我。”
苏绚冷笑两声:“这话说的,我还怕我伺候不来呢,要不你多娶几房小妾得了,每晚都能换一个轮着番儿让你折腾。”
迟钝如霍飞虎这厮都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劲,以他对苏绚的了解,因昨晚生出的火气迟早是要发作的,于是他今日早早处理完手头上事,片刻不留就要出宫回府,怕的就是她将不满积郁在心,无从宣泄。
“是虎哥的错,没控制好,下回不乱来了。还疼?”说着把她搂过来,大掌在她腰上有力度地揉按。
“嘿!你还想有下回呢!”苏绚气道。
“嗯。”霍飞虎理所当然地应道。
苏绚气结:“……”
霍飞虎把脸凑过来,侧着左脸对她,低声道:“上回打的右边。”
苏绚微怔,脑海瞬间浮现出在北疆将军府内的给过他的那一掌,心募地软了一下。
苏绚把他的脸推开,撇嘴道:“你就欺负我罢,别以为你真不会打你。”
霍飞虎亲吻她的脸颊,柔声道:“不气了。”
苏绚:“哼……唔……”余下的声音被尽数吞没,苏绚被他绵长地深吻弄得意乱情迷。
堕落了,苏绚在心底哀叹一声,堕落就堕落吧。
马车不疾不徐地滚过青石板路,驶向城南的方向。
苏绚衣襟半敞,露出肩部大片白嫩的肌肤,乌黑的发丝绵软地覆盖在上面,纠纠缠缠,挠得人心里发酥。她眼角还带着几分湿润,脸颊潮红,低着头正整理身上的衣服。
霍飞虎为她把头发拢到肩后,两人静了一阵,苏绚终于想起被抛到脑后的正事儿了,恍似不经意问道:“今早朝上有甚要事么?看你出来这般晚。”
霍飞虎顿首,没有立即应她,而是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南容派了使臣出使大樊,明日便将抵达樊丹,昨晚本欲告之予你,后来又忘了。”
苏绚听他这一说,脸色缓和了许多,也道:“我早上听人说了,派来的使臣是何人?”
霍飞虎道:“席汀之。”
苏绚彻底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姓唐的那位大爷,一切都好商量。
霍飞虎将她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看在眼里,眼神冷了冷。
“可惜了。”他道。
苏绚知道他话里有话,不由好笑:“你怎么老是惦记着人家,要不你去趟绛城,你俩打一架得了。”
“帮谁?”霍飞虎问道。
“当然是帮你啊!你把他打趴下我还得上去补两脚呢!”
霍飞虎爽朗一笑,苏绚搂住他的脖子,揶揄道:“难得看你笑,我就帮你踹他两脚就这么高兴啦?”
霍飞虎应了一声,苏绚想了想又说:“按大樊接待外国使臣之礼,应是抵达都城之日由礼部迎接安排留宿使馆内,次日再进宫见君王罢?”
“嗯。”
“那我明日可以先去见见席都统么?别担心,席都统是个不错的人,他不会做出任何为难我的事。要不然你和我一块去罢,他一直对霍大将军你十分敬仰崇拜呢。”
马车哒哒转过街角,驶往北巷里的丞相府。
苏绚早上只听到许婷婷说去她那儿吃饭,没听到具体是什么,结果去到丞相府里了才知道是吃火锅,为了努力还原最地道的火锅味儿,许婷婷拿出自己压箱底的本领,扑鼻的香味和熟悉的味道差点让苏绚喜极而泣,拜倒在她的长裙下了。
再说回南容与大樊,从苏蓉瑾的母后开始执政的时候两国便一直保持着友好邦交的关系,几十年没有打过仗;到苏蓉瑾执政之后赠镇国宝刀、免除樊国商甲赋税、无偿提供大樊各种珍惜药材资源等一系列举动又使这种友好的关系发展到了巅峰(其实苏绚觉得苏蓉瑾一直在暗戳戳地暗恋着霍飞虎)苏卓姬执政后两国关系急剧恶化,最后兵戎相戈。大樊一面举力抵御金辽的侵略,一面还得应付南容突如其来的发难,当此之时,大樊似乎表面上打了几次大胜仗,但国力却到了崩溃的边缘,成了没有根基的风中纸鹞。辎重迟早会耗尽,存粮早晚会吃光,精壮男子都征调去填充军营,几乎无人耕田了。大樊已经不起再一次的战争了。
皇甫麟心里十分清楚,若是苏卓姬倒台,苏蓉瑾重新上位,那么这次南容使臣的到来绝对是一个罢战修好的暗示。无关其他,与南容罢兵并重修于好,眼下正是皇甫麟乃至整个朝廷的大事。
这次南容使臣虽然来得仓促,但大樊迎接的排场并不比上回金辽使臣来时的小,又加上靠近年关,樊丹城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大清早的,苏绚与桃子装扮好,又吩咐管家备了件薄礼,准备去使馆与席钦之会面。霍飞虎早朝都不去上了,跟着苏绚一块去。
几个人从将军府侧门出来,上了一辆朴素的小马车。
因为使馆外有士兵把守,所以比起其它地方要显得冷清些。
使馆内,席钦之迎上前来躬身作礼道:“殿下驾临,席钦之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无妨无妨。”苏绚扶起他,说:“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礼数,我悄悄来的,你小声些。”
席钦之笑了笑,将三人迎进屋里,目光投向霍飞虎。这人气场太强,即便穿着最简朴的便服,依然英气不减。
苏绚笑道:“予你介绍,这位是霍飞虎霍大将军,你偶像呢。”
“啊。”席钦之忙道:“原来是霍大将军,久仰久仰。”
霍飞虎摆了摆手,冷漠道:“客气。”
桃子从包袱里抖出一件狐裘大麾来,笑道:“樊丹城凛冬严寒,殿下怕席大人在南容呆习惯了适应不了,特意给大人备了件保暖大衣呢。来,我为大人系上。”
席钦之颇有些受宠若惊,忙向苏绚道谢。
“挺好看的。”苏绚笑笑:“过来坐罢。”
席钦之:“站着罢。”
苏绚啧了一声:“哎我现在是不是命令不动你了啊?”
席钦之只好也坐下了,桃子一一给三人上了热茶。
苏绚:“此次使臣出访,所谓何事?”
席钦之道:“主旨在修复两国睦邻友好,其次是为了殿下。”
苏绚扬了扬眉,静待下文。
席钦之起身,将一份文书呈上来。
“此乃唐将军命臣出使前临时拟定的,原本也是要殿下过目。”
苏绚接过,随意翻了翻,又问道:“束笙可还好么?”
“有唐将军辅佐,一切安好。”
苏绚“哧”了一声,不予置评,看到文书里的第五条协议,一下瞪大了双眼。
“和亲?!”
席钦之对她惊讶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继续从容道来:“是的殿下,臣等以为,殿下与霍将军情深意重,不忍分离,若是殿下作为两国和亲的公主嫁予霍将军,大樊两国从此开始联姻,两国世代友好便能长足发展。”
苏绚皱眉,她并不希望自己与霍飞虎的感情染上政.治色彩,“我要是不答应呢?”
席钦之:“唐将军此举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请三思。”
苏绚把文书扔到桌上,转头去看霍飞虎。
霍飞虎看着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唐将军管得可真宽啊!”苏绚咬牙切齿地说,“不愧是我南容的顶梁柱啊!”
两人出了使馆,没有上马车,牵着手走冰天雪地里。地面上的雪被热气融化了许多,一路都是*的。
“虎哥。”苏绚仰头看他,“你会不高兴吗?如果我们俩成亲是为了和亲的话……”
“不是。”霍飞虎道:“即便不和亲,虎哥也要娶你的。”
苏绚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嗯”了一声。
“我怕你会在意,诶,反正我是觉得挺别扭的。”苏绚郁闷地道。
“不别扭。”霍飞虎一本正经道:“反正都是嫁给我。”
苏绚噗嗤乐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还会安慰人了啊。”
“啊对了!我们去买炒皮酿吃罢!你有吃过小火巷的炒皮酿吗?超好吃的!”
“吃过。”霍飞虎道,“吃的第一份就是你买的。”
苏绚:“………”
苏绚慢慢睁大了双眼。
那一年,她蒙着面纱,笑眼明亮。
“嗳那个老夫人,我替老夫人也买了份,羊肉炒的……到您手里就是您的啦!”
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如有天意。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