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齐三千里,何处是我家 ------------ 第一章 开局逃荒 建德十一年秋,东齐的天下,乱了。 程灵醒过来的时候,正听到一阵哭喊的声音。 “不!你们走!大伯娘,你不要卖我大姐,我们不换粮食了,不换了!” 另一道少女的声音却坚定道:“换!给我五斗米,我就跟你们走。” 程灵睁开眼,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但她却顾不得这些了。 先看四周,乱糟糟围了好些人。 一名身形矮壮的妇人正叉着腰在那里唾沫横飞地骂:“五斗米?当自己是那金雀儿要上天呢?就你这么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丫头片子,也敢要五斗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给一斗都算是咱们金爷心善慈悲!” 这边骂着,程灵的视线就越过这几人,落到了站在几米开外的一个小胡子男人身上。 这小胡子双手抱着臂膀,眼睛细细的,眼缝里闪着精光。 不知怎么,这一看,程灵顿时就知晓了,这个人就是金爷。 前面侧站着,在抹着眼泪哭的少女是二姐程二妮,说要用五斗米卖掉自身的则是大姐程大妮。骂人的那个妇人,却是她们隔房的伯娘刘氏。 至于旁边围着的一些看热闹的人,则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程灵一眼看去,没空逐一辨认,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破败”。 对的,这些人没一个是穿着整齐的,全是破烂污糟,灰不溜秋。 只除了那个金爷,以及站在金爷身边的几个,看起来像是打手的人。 还有,这些人穿的全是……古装? 反过劲儿来的程灵捂着头,有种后知后觉的彻悟:她穿越了! 骂了一通的刘氏正堆着笑对金爷道:“金爷,就是这个丫头,一斗米就成,一斗您就带走。” 说着,便伸手来拉程大妮。 程大妮甩手躲开,才跑了几步,那边一直抱臂不言的金爷忽地抬手一挥。 他身边的打手们就拥上来,有人还哈哈笑:“小丫头,不必躲,跟咱们金爷回去,进了城好歹有口饱饭吃,留外头做什么呢?等着饿死吗?” 还有说:“五斗?那是昨天的价,今个就是一斗!是你自家来城门口传话说要卖人的,可不是咱们强抢民女。咱们金爷是善人,不干那事儿!” 打手们说得天花乱坠,可给价就是一斗,程大妮哪里肯依? 只挣扎道:“一斗米我就不卖了!” 程二妮想护着姐姐,拉扯间,一个打手推开她,旁边一个却是举起根棍子就对着她兜头砸来。 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 来人一把扯开程二妮,同时伸出两根手指头,简直就跟毒龙似的直向着打手的双眼戳去。 这要是被戳中了还能有好? 打手骇得心口狂跳,下意识扭身闭眼。可他明明正在用力挥棍呢,这一扭身,力道用得不对,那棍子就被他带得狂向后甩。 砰! 顿时打中了他旁边一个打手,惹来“啊哟”一声惨叫。鼻血狂飞,这人当场倒地。 拉扯中的打手们就全都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齐齐将目光转过来。 程二妮惊喜极了,她看向刚刚将自己拉开的程灵,喜得泪花儿都出来了:“灵哥儿,灵哥儿你醒了!” 程灵其实头还有点晕,全身都疼,但她知道现在的情况自己必须立起来。一斗米就要买走一个大姑娘,这是个什么世道? 程灵扬起另一只手,手上破碎的瓷片锋利到闪光。 她走到程大妮身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并摆出保护的姿态。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于锐利骇人,又或者是她方才的身手令人感到了忌惮,也或许是她手上的碎瓷片多少有点威慑力。 当然,也可能是打手们本来就都是乌合之众,横的怕愣的。 总之,她这一拉,并没有人阻挡。 只是有几个打手用阴测测的眼神看程灵,那个金爷则揣着手,眯着眼睛走了过来。 “小兄弟,你这是要坏规矩?” 程灵是男装打扮,虽然身量尚未长成,但只是站在那里,她身上就自然有一股小松树般的挺拔劲儿,无形中竟是让人高看一眼。 这不夸张,要知道,眼下散落在这城外的,基本上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难民。受过逃荒的磋磨,这些人身上的精气神基本上都散了。 就算是有那尚未麻木的,那种来自底层小民身上的畏缩与局促也自然存在,无法掩盖。 毕竟,气质这个东西,是真的需要环境和见识才能养成的,要不然怎么有句话叫“居移气养移体”呢? 程灵身上这股子“庭边折柳可为剑”的锐气,在这难民群中说一句鹤立鸡群也绝不为过。 以至于这个金爷在这一瞬间都不由得怀疑起了她的出身来历:这小子该不会其实是什么大家出身吧?要是这样…… 这就是为人太过精明带来的毛病,要是换个莽一点的,就算程灵再显得气质殊异又怎样? 再精神,你也还是个脏兮兮的穷小子,谁理你? 可金爷向来谨慎又多思,他越是打量程灵,心里就越是起疑,无形中,他的底限就在往后退了。 程灵说道:“照规矩来,我既在,也没有隔房伯母做主买我姐姐的道理。至于我姐姐自己,也还是这个道理,兄弟既在,她说的话又做得了什么数?” 她一开口,语调不疾不缓,仿着古代白话小说里的腔调说话,更显得不像是粗鄙小民。 至于在言语中贬低程大妮,那就没必要较真了。 金爷眉头微微竖起,嘿一声道:“小兄弟,深思啊。须知如今这世道,你护着人,以为是对她好,却未曾想到,这外头的世界就是一片狂沙。不消几日,再好的人也凋零了,何必呢?” 他将外头的世界说成是狂沙,程灵便徐徐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金爷一愕,肃然:“小兄弟读过书?” 旁边看着他们两个慢悠悠对话的隔房伯娘刘氏却耐不住了,她憋了很久,终于在这一刻尖叫起来:“什么死啊活啊的!杀千刀啦!灵哥儿,你不能这样!你不卖大妮,怎么还我家粮?” 说着,她还哭嚎起来:“你不能啊,你这是要我家命啊……” 哭的同时她迈开步子,矮壮的身形在地上踩得蹬蹬有声,眼看竟是要对着程灵扑过来。 金爷的目光闪了闪,却见程灵忽然一扬手。 一道寒光便在此时倏然闪过,扑过来的刘氏只觉迎面一道疾风射来,她颈边就是一痛。 刺骨的凉意从颈边流下,刘氏抖着腿,走不动道了。 她下意识只是抬手,在脖子边上一抹,却见一道鲜红染上了手指。 刘氏:“啊!杀人啦!” 白眼一翻,就此倒下。 而这个时候,从刘氏颈边飞过的那块碎瓷片才刚刚射在数米之外,金爷的脚边。 “夺”一声,瓷片入地。 余下上头些许尖角,犹自微微晃动。 ------------ 第二章 不好意思,我就是个大忽悠 满场鸦雀无声。 金爷脸色微青了一阵,片刻后,他自行调整好了目光,却是忽然张口一笑:“好!小兄弟好身手!” 说完,他又抬起一手,竖起了大拇指道:“更是好气节,我老金啊,这辈子最欣赏的,就是有气节的人。你这个小兄弟,我交了!” 既然是交了朋友的小兄弟,那当然就不存在还要买人家姐姐的事了。 只是这个话金爷却不明说,他道上混的人,要讲究些颜面。 程灵便举手抱了抱拳,也微微一笑道:“金大哥豪爽!” 这一句金大哥,当下就让金爷哈哈大笑起来。 程灵又抬手向边上一引,道:“金大哥,借一步说话如何?” 金爷摸了把自己的小胡子,道:“哦?” 程灵姿势不变,笑容极有风度。 金爷就抬脚走过来,他身边有打手似乎是想要叫住他,也有试图跟上他的,他却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我这小兄弟,英雄少年,用得着你们来防?” 说着,他自己走到了程灵身边。 程灵抬手虚引道:“金大哥请。” 两人又一起往边上走了几步,正好走到一个破棚子边上。 这其实就是程灵家的棚子,旁边原本还有几个围着看热闹的难民,见两人走过来,这些难民立时纷纷避开。 两人周边就有了一片清静地。 金爷的目光往棚子看了一眼,只见这棚子低矮逼仄,甚至还没有一人高,就是用几根木头带着一些枯草撑起来的。 正面一张草帘子垂下来,权当是门。 这状况,说寒酸都是侮辱了寒酸,这已经是一无所有到一定境界了。 他又看向程灵,程灵的神色却很坦然。她甚至都没有说上一句“见笑了”之类的话,而是忽然压低声音道:“金大哥,听小弟一句劝,往后这几日,都不要再出城来做买卖了,危险。” 这话一出,金爷的神色霎时就变了。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程灵,沉声道:“你说什么?” 程灵轻声道:“金大哥,不是小弟危言耸听。你也看见了,这城外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城内却迟迟没有个说法。最近这两天,甚至连施粥的棚子也都撤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而说:“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外,吃不给吃,进城不给进城,那就是一个引火桶啊。” 程灵用“金大哥你懂”的眼神看向金爷,目光中已全是透彻。 金爷心念电转,脱口而出一句:“难道是里头故意……” 程灵点头,表情非常凝重,心中只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这城里的人是故意的吗? 因为赈抚不了这么多的灾民,所以干脆就捂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逼到他们民乱,然后里头就好名正言顺地出来驱赶乱民?顺便甩掉这个包袱? 程灵不知道,她所知的信息太少了,分析不出这里头的具体情况,但这不妨碍她忽悠金爷。 金爷却反应过来,连忙住了口,并又说:“好兄弟!你这份情,哥哥记住了,你且等着,回头金某必有所报。” 说完,脚下一抬,匆匆就要走。 程灵对他拱拱手,金爷招呼了众打手,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一回身,也对程灵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一群手下,算是真的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旁边围观的难民们也才或小声,或大声,或麻木,或激动地议论着四散开。 当然,说是四散开,其实城外这片地方拢共也就这么大。数千的难民聚集在这里,谁还能看不见谁呢? 程灵依然能感觉到,有不少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地投射在自己这边。 也有人悄悄对着还倒在地上的刘氏指指点点,但并没有人过来关心这人具体怎么样了。 程二妮很兴奋,急急冲到程灵身边,捉住她的手臂激动道:“灵哥儿,你简直……”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个突然醒过来的弟弟厉害到,简直就像是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神仙点化般。 特别的神奇,特别的令人惊喜。 但程二妮思维简单,猜想不到程灵是不是换了个人这上头去,只是满心的澎湃与激越。只觉得从逃难以来……不,简直是从有记忆以来,都好像没今天,没刚才那么爽过。 她用自己贫瘠的语言,终于蹦出一句:“灵哥儿,我现在简直就好像是要上天啦!” 一旁的程大妮也走过来,她的表情却要复杂多了,欢喜中含着隐忧。 正说了一句:“灵哥儿,你护着大姐,大姐高兴。可是,粮食怎么办?阿娘她……”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旁边树林的方向匆匆走过来,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刘氏,他脚步就是一顿。 片刻后,他调整好表情,人就扑到了刘氏身边,蹲下来放悲声喊:“孩他娘!” 一边抬头,用愤怒又饱含失望的表情看向程灵,痛心道:“灵哥儿,再怎么这也是你大伯娘啊,你咋就能狠下这个心呢?你这手也太黑了,对自家人手都这么黑,你……” 程灵打断道:“大伯,伯娘无事,只是些许皮外伤。之所以躺在地上,摸约是,伯娘身子太沉重了,躺地上好歇一歇。” 程大伯:…… 这不是变相讥讽刘氏生得太壮吗? 虽然程大伯有时候也有点嫌弃,但被程灵这么说,还是让程大伯觉得浑身古怪又难受。 哎?不对!他是要来做什么的来着? 没等程大伯打起精神再战,程灵也走到了刘氏身边。她同样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便似闪电般精准地掐到了刘氏的人中处。 刘氏:“哎哟!” 痛得一跃而起,灵活的身形简直就像是一条从水里弹跳到地上的胖头鱼。 程大伯没提防被吓到了,脚下一撇,当下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就摔了个斗。 程二妮扑哧一笑。 程灵却慢悠悠道:“大伯,侄儿还有一句话要问大伯。方才大伯娘要卖我姐姐,大伯去哪里了呢?” 程大伯人都摔懵了,再被突然这么一问,下意识就回道:“什么?你大伯娘要卖大妮?这、这不成!这婆娘,太不像话了,我不同意的!” “哦,大伯不同意。”程灵道,“可是我有两个姐姐,大伯又怎么知道,伯娘要卖的是我大姐?” 程大伯张口,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扶着脑袋,只是瞠目看着程灵。 程灵又道:“还有,大伯刚才既然不在此处,又是如何知晓,伯娘这点皮外伤,原是侄儿不小心弄出来的呢?” 程大伯:…… 刘氏却终于从刚才险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当下一手叉腰,就要习惯性地再使出泼妇手段。 程灵却逼前一步,抬手忽然按到了刘氏脖子侧边的伤痕处。 ------------ 第三章 金手指虽迟但到 程灵伸手按住了刘氏的伤口。 这道伤痕确实很浅,也就是破了点皮,流了丝丝血,到这个时候,血已经自然止住了。 但程灵按到上面的那一刻,刘氏却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尖锐的刺痛。 熟悉的恐惧再度袭来,刘氏顿时僵住。 尤其是程灵虽然尚未长成,但论身高,竟比她还高出些许。 这些许的身高差,更给了刘氏一种被程灵居高临下注视的威胁感。 程灵轻声道:“伯娘不会以为,刚才这个皮外伤是因为侄儿力气不足,所以才只是皮外伤吧?” 刘氏两腿有点抖,色厉内荏道:“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伯娘,是、是你长辈!你别太、太过分了!” 程灵微笑道:“别说是隔房的伯娘了,就是亲伯娘,又怎么样呢?这世道,什么礼法,什么上下,全都乱啦。伯娘,别把我逼急了,要不然,下回这瓷片可就不再是轻轻从你脖子边上划过了。” 刘氏看着她的笑,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脖子中间直往两边冲。 程灵后退一步,刘氏忽然间就产生一种从猛兽利爪下逃得一线生机的惊险感。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纠缠?只是拽了还坐在地上的程大伯就跑。 程大伯:“哎哟!你这婆娘不能轻点?” 刘氏:“轻个屁!没囊气的货,老娘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走走走,也不知道你们老程家怎么就生了那么个冤孽……” 两个人渐渐远去了,混入了难民群中,去到了更靠近城门的那一片区域。 那边的棚子搭得不似外围拥挤,用料更结实,占地也往往更阔大些。一般是更有力量,家庭中壮丁更多的难民才能住到那边。 原先每逢早晚,城中都会有大户出来搭粥棚施粥,这些离城门更近的难民也往往能够更先抢到粥吃。 而程灵一家的棚子则在难民聚集区的最外围,离城门最远的地方。再往远去,就要入山了。 这个位置,抢粥困难不说,山边虫蛇还多。到了夜里,呜呜的风声和着蚊虫飞舞,直叫人凄惶不已。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令人绝望的还是,最近两天,城里连粥都不放了! 今年夏汛,金水河决了大堤,云川郡泰半地区都遭了灾,难民们四散奔逃。 程灵一家是娄县梅花村人士,倒是选了一条往北的路线。 这般走了二十多天,一路上,周边先是乡邻聚集,接着,同路逃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渐渐地,旁边又多了更多的生面孔。 如此到达平县,身边还认识的,熟悉的人,竟只剩下了程大伯一家。 不过,两边虽是同族,但从程灵爷爷那一辈起,两边就是分了家的。 当初还同在梅花村的时候,两边也说不上有多亲近,等到了逃难路上,程大伯一家更是怕极了程灵一家来占自家便宜。如此,互帮互助的事情没怎么发生,欺压倒是有着不少。 这些事情倒也不必过多赘述,总之程灵从穿越来以后就融合了原主的记忆,现在她逐步回忆起记忆中的各种信息,对于当下要做的事情就心中有数了。 程二妮目送刘氏和程大伯远去,轻轻呸了一声,然后又喜笑颜开:“灵哥儿,你可真是太棒了!” 程大妮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但却又叹道:“没有粮食吃,出这一口气,又当什么用?” 说着,她直接走到自家窝棚边,掀开草帘子弯腰走了进去。 程二妮就冲程灵挤了挤眼睛,然后连忙跟上,程灵自然也随后跟上。 窝棚搭得矮,约莫只有四尺高,人在里头都直不起腰。内里的空间也很狭小,大约就是三平方左右。 角落里堆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这堆破烂东西的边上竟还蜷着个人! 这个人,就是她们的母亲,穆三娘了。 穆三娘是个大骨架,高个子的妇人,长手长脚的,蜷在一堆破衣烂衫上头,眼睛紧闭着,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光只是让人看着,都能想象她此时有多么煎熬。 程大妮看着她,眼皮一颤,眼角就落下两滴泪来。 但她只是抿着唇,也不去擦脸上的眼泪,就弯着腰走到旁边那堆破烂东西边上。然后从底下掏呀掏,最后,掏出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来。 掀开粗碗上包着的一块灰布,只见那碗里,竟有着半碗早已冰凉到凝结成糊的稠粥! 程二妮一下子惊声道:“大姐,你居然还……” 程灵连忙伸手捂住程二妮的嘴,程二妮也警醒过来,就很懊恼地立刻将嘴闭上。 程大妮轻声道:“每次领粥后,我与阿娘都要偷偷留一些的,这半碗,还是大前天留下的。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城里就再没有贵人出来施粥了。 而这半碗大前天留下的粥,到此时不但是已经冰凉成坨,更甚至,它上头还析出了一层黄色的寡水。 在这小小的窝棚里,凉粥散发着说不出何等难闻的酸腐味道。 可程大妮却对此珍惜万分,只道:“阿娘醒不过来,指定是饿坏了。她虽说要我将粮食多留几日,不到灵哥儿都撑不下去的时候,决不许动这粥,但是……” 说到这里,她看向程灵,声音带了恳求:“灵哥儿,先给阿娘吃吧,她才是要撑不下去了。” 程灵:…… 就觉得喉咙口像是堵着些什么般,一种心酸与难受是从骨子里涌出来的。 她轻轻吸一口气,没有去说什么“这粥坏了吃不得”之类的话,而是蹲到穆三娘身边,抬手搭到她左手脉门处。 如此轻轻一探脉,再结合原先的记忆,程灵顿时心中有数了。 她低声道:“阿娘更需要的,是用药。” 可是到哪里去寻药呢? 从穿越以来就一直条理分明的程灵,自觉已经是将情绪控制得极好的程灵,在这一刻,也不禁茫然了。 她的目光透过破破烂烂的窝棚缝隙,正在考虑着进山去采药和寻找食物的可能性,忽然就觉得眼前一花。 不太对劲…… 等等,她看到的是什么? 一片狭小的,黑漆漆的,看起来像是没有光的空间,出现在她眼前。 而非常神奇的是,这空间明明是黑的,她却偏偏又能看清空间中的每一样物品。 都是些什么来着? 小钢杯、酒精炉、净水药片、压缩饼干、脱水蔬菜…… 程灵:??? ------------ 第四章 来自远足背包的物资 程灵心潮起伏,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空间,这是穿越标配吗? 她扫了一眼程大妮和程二妮,确定她们应该是看不到这个空间的,这才又用目光快速观察了一遍这个小空间。 先目测容积,大致看来,应该是在一个立方左右。小是真的小,里边装载的物资也不多,但胜在种类丰富。 除了她之前一眼看到的压缩饼干等物,还有指南针、地图、保温水壶、户外手表、小型望远镜、复合弩、军刀、精钢龙泉剑等等物资。 这些……好像是她穿越前,因为要去参加一个野外求生活动,而放在随身背包里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里头还有一个小型的急救药品箱。 太好了! 这个东西在如今这时代,显然是比食物还要更为珍贵的保命之物。 程灵立刻对两个姐姐道:“大姐二姐,我先前在外头其实藏了一些东西,你们等等,我现在去取来。” 之前因为缺少食物,原主确实摸索着去过一趟旁边的山林。 结果只是在那山脚边转了一圈,回来后她就晕倒在两个姐姐面前。 看到弟弟又晕,程大妮当时就绝望了,活着太难,她情愿卖了自己换粮。 程灵突然醒来后,程大妮固然惊喜,可换不来粮食的忧虑还是压得她无法展颜。 她皱眉道:“你藏什么了?之前怎么不拿回来?” 程灵抬起一根手指头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却只是笑笑,然后起身一弯腰,便掀开草帘子走了出去。 出去后,她故意夹着腿,装成尿急的模样,急匆匆就往旁边山林跑。 难民群中,顿时就有不少目光投来。程灵先前应对金爷时的表现太显眼了,难民们或有意或无意地就总会对她更多关注几分。 程灵对此心中有数,所以才故意装作尿急。 好在她们家的窝棚离山林近,程灵才不过奔出十几米,就到了山脚边上。她爬了几步,寻到一块大石头,闪身来到石头后方。 程灵又凝神细查了片刻,确定四周无人,这才聚起精神,尝试着从方才看到的那个小空间中拿取东西。 刚才在奔跑途中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个随身小空间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念消失和出现,当她不去想它的时候,这空间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只有程灵集中精神默念空间,空间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程灵的目光落到了空间小药箱上,心中意念十分强烈,不停默念:“出来,出来!” 下一刻,她手心一沉。 小药箱果然被召唤出来了! 程灵提着的心顿时微微放松,即便有所预料,此刻也还是惊喜。 她刚才其实担心过这个空间能看不能用,现在确定了里面的物资果然可以随心取出,心里提着的那股气当下就舒缓多了。 打开小药箱,只见这药箱从上到下共被分了三层,按照功能分区,每层又被分出了好几个储物格。里头的东西排得满满当当的,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要物资有一次性乳胶手套两副,剪刀镊子各一把,缝合针、手术刀各一套,冷热敷料各一组,其余止血带、医用纱布、酒精棉片、碘伏等等,就不逐一尽述了。 最珍贵的是,这药箱里头还有急救宝物安宫牛黄丸两颗,云南白药两盒。 此外,消炎药阿莫西林有两盒,复方板蓝根有十小包,牛黄解毒片有两板,连花清瘟胶囊两盒,布洛芬颗粒十小包,止痛片一盒。 还有活络油、风油精、万应止痛膏各一瓶,清凉油体积特别小,于是带了五小盒,仁丹丸带了小包装的十小包。 程灵快速看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以后,就将云南白药单独取了一盒,清凉油、仁丹丸也都单独取了一份。 然后盖上药箱,又在心中默念:回去。 如此动念间,这药箱果然被收回空间了。 程灵又将云南白药拆了包装,取出瓶盖上的保险子,然后将取走了保险子的云南白药重新送回空间。 清凉油和仁丹丸也同样如此送回空间。 这些东西的体积都特别小,已经从小药箱里取出来了,单放在空间,可以方便她下回要用的时候随时偷渡。 接着,程灵又从空间里取出一块压缩饼干。 这是军用压缩饼干,每一块都只有半个巴掌大,热量却极高,一块就能满足成人一天一夜的能量所需。 这样的压缩饼干程灵一共带了十五块。 先取两块出来,拆了外包装后,程灵仍然将包装收回空间,又将拆了包装的饼干也收回空间,这才一副空着手的模样,从石头后走出。 走了几步,程灵忽又驻足。 原来是前边难民群中走出来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颇为壮阔,要不是面色蜡黄,简直都显得不像个难民。 汉子旁边还跟了个眉眼灵活的少年人,少年伸出手指,遥遥地一指程灵。 两人对话着,说了几句什么,就一齐向着程灵走来。 程灵料想这两人有事,于是便暂停了脚步,只将目光落在十几米外自家窝棚处,确保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可以兼顾到窝棚里的家人。 等了片刻,汉子与少年走过来了。 那少年先冲程灵拱手,笑嘻嘻地说:“程兄弟,这位是我们十里堡百家队伍的领头人,郭大当家的。两位都是英雄豪杰,该当认识认识。”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灵便也回礼般抱了一拳,但只笑笑,却不说话。 什么英雄豪杰,只看这两人走路时的脚步姿势,程灵就知道,说话的少年至多就是个营养不良的普通人,至于郭大当家,大约练了些庄稼把式。 这位有没有什么英雄事迹程灵不知道,但从少年说话的苗头里,程灵却嗅出些别样的意味。 她不是看不起谁,是怕这两位来者不善。 果然,见她不搭话,郭大当家先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他看向程灵的目光带着审视,以及不加隐藏的不忿不服。 程灵不知道他这个情绪从何而来,便只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 气氛就有点尴尬了,过了片刻,少年忽然清了清嗓子,嘿笑一声说:“程兄弟啊,咱们现在这个情况,日子不好过啊。” 程灵:“哦?” 她这么不上道,郭大当家的神情就开始有些阴沉了起来。 “嗐!”少年一咬牙,“程兄弟,那城里头多少狗官富户大鱼大肉吃着,咱们这些苦难兄弟,却一个个饿得连几颗米粒都捞不着,这能成吗?这没天理啊!” 话音落下,这一刻,程灵懂了。 先前她忽悠金爷那时候,信口胡说的“民乱”,或许就在眼前! ------------ 第五章 方寸之间显身手 程灵的心脏,咚咚跳响了一下。 民乱! 这两个人,是来邀她入伙的。 当然,程灵不可能答应。 “两位。”程灵的语气沉稳平缓,只说,“家母体弱,小弟这里耽误不起,必须尽快赶回照料,告辞。” 说着,她的手拱了拱,脚下一错,就要绕过这两人快速离开。 不掺和的最好办法,就是连他们的话都不要再继续听下去。 便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郭大当家吐气开声,怒喝:“好小子,想走,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他张开的五指弯曲成鹰爪状,对着程灵便劈头抓来。 他的身躯同时冲撞上前,两条粗壮的腿踩在地上蹬蹬蹬的,不说别的,光看这奔跑时显露的力气就很骇人了。 程灵身量不算矮,身形却极瘦,跟这壮汉比起来,又哪有可比性? 这要是被撞到,当场撞吐血都是有可能的。 郭大当家脸上都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程灵的身形却灵活到超出他的想象。 她只是将身一侧,就在郭大当家收不住奔跑的势头,与她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忽然又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就捏在郭大当家伸长的那只手臂上,正正捏住他上臂曲泽穴。 郭大当家登时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心下一骇,还没反应过来,程灵又步伐一转,欺身到他背后,反手扣指在他后颈大椎穴处一敲。 咏春,寸劲! 方寸之间,一股极为凝聚的力道便在瞬息间冲击而来。 郭大当家“啊”地一声,才感觉到脊椎一阵剧痛,紧接着,程灵又一脚踹到他膝弯处。 砰! 这壮汉就此一头撞倒在地,整个人便好似脱了水的鱼般,扑腾着再也翻不了身。 程灵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点到郭大当家背心中枢穴。 郭大当家却只觉得,自己背心处被压着的又何止是轻轻一个脚尖?那简直就好似是一座大山! 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得极快。 而另一边,旁观的少年才终于从呆愣中醒过神来。 他匆忙地大喘了一口气,在立即逃跑和上前救人之间纠结摇摆了片刻,到底勉强挪了一步,僵着脸,干笑道:“这个……嘿嘿,程、程兄弟,您这……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程灵盯着他,没有出声。 直将这人看得脸都泛白了,才缓缓道:“你的名字,来历,说来听听。” “啊?”少年咽了咽口水,不安地动了下手脚,忙说,“小弟……咳,小的也是十里堡人,东、东临县的,小的名叫梁二柱,家里、家里上有八十老母!” “呜呜……”说到这里,梁二柱的状态可算是找对了,他哭了起来,抹着眼泪道,“兄弟啊,咱们真的都不容易啊,我、我郭大哥就算脾气冲点,那也不是坏人。” “我、我也不是坏人啊!程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呢?不至于,真不至于这样。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程兄弟,你、你抬抬脚吧!” 程灵顿时一哂,说道:“往日的确无怨,至于近日会不会有仇……呵。” 她笑了声:“梁二兄弟的名字,我记住了。也劳烦梁兄弟规劝规劝郭大当家。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不知道。程某只有一点要求,万事不要寻到我的头上来。” 说话间,她点在郭大当家背心穴位处的脚尖忽然微微用力。 郭大当家本来还勉力用双手撑着地,不想趴得太难看,结果程灵这一用力,他背心处顿时一阵剧痛。这下子,他那一口气就泄了,人又忍不住痛哼一声。 他的脸就涨得通红,当下简直恨不得地上有个洞,他好顺势将头脸一块儿埋进去。 程灵的声音不紧不慢:“好好儿的,不惹我,咱们大家都好。谁要是惹我,这世道,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说完这一句话后,她将脚收回。 趴在地上的郭大当家就觉得背上一松,再过片刻,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忽地就喘出一口气,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好想就这样趴在地上不起来,管它是要脸还是要命,总之先大哭一场再说。 “呜呜呜……” 梁二柱来拉他,郭大当家含混着哭声不肯起来,只将衣袖掩着面,跟梁二柱拉扯道:“那、那小子真走远了?” 梁二柱含着气声小心道:“走远啦,大哥快起来,我给你挡着,没人敢看咱们的!” …… 呵,程灵摇头失笑。 她走到了自家窝棚边,掀草帘子之前又用眼角余光瞟了眼山林方向,只见梁二柱拉着郭大当家,两人一块儿弓着腰,也不知是在躲什么,就那么往山林里绕。 岂不知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并无任何遮挡,这边的难民区中,不论是谁,只要往那边看,就基本上都能看到他们。 又躲得了谁呢?大概不过是躲个心理安慰罢了。 至于程灵这边,她连郭大当家都放倒了,这下子,敢再盯着她的难民可就少了。她的视线只需随意一扫,周边凡是与她目光对上的,不论是谁,都会连忙低头。 这威慑效果,当真是非常不错! 程灵这才掀开帘子,弯腰回了自家窝棚。 窝棚中,程大妮和程二妮正一起围在穆三娘身边,程二妮搂着穆三娘的上身,将她垫高着抱起来,程大妮则小心往穆三娘口中喂粥。 可是穆三娘根本不张嘴,她甚至紧咬着牙关,还会偏头躲粥。 显见她的意识并不是完全不清醒,她这样,根本就是情愿将食物都留给孩子,自己却不肯吃上哪怕一口。 程大妮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阿娘,你吃呀!你吃好不好,我们不能没有你。” 穆三娘还是不张嘴,这时程灵走了过来。 她蹲身到穆三娘面前,伸手就在穆三娘嘴唇边轻轻拂过。 与此同时,她的手轻点了穆三娘颊边穴位,穆三娘不自觉地将口微张,小小一粒不过绿豆大小的云南白药保险子,便被程灵趁机喂进了穆三娘口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程灵出手简直如闪电般,等她将药喂进去,程大妮和程二妮姐妹甚至都没看清楚她刚刚做了什么。 姐妹两个,只是一个喜道:“灵哥儿,你回来啦。” 一个惊道:“灵哥儿,你这……” 话音未落,一直闭着眼睛的穆三娘忽然呻吟一声,就睁开了眼。 ------------ 第六章 明明该难过,为何却想笑? 穆三娘醒了! 程大妮和程二妮一齐惊喜地喊:“阿娘!” 穆三娘睁开眼睛,她眼神略有些迟滞地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程灵身上,问:“灵哥儿,你刚才给我……吃了,什么?” 程灵没想到她这一幅神智朦胧的样子,居然还能留意到刚才吃下去的保险子。 是了,保险子是带着些许苦涩药味的,穆三娘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异样? 好在程灵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借口,便道:“是百宝丹,阿娘,是我用一个消息,跟金爷换的。” “金爷?”穆三娘顿时声音一高,一着急竟是自己撑着手坐了起来。 她虽然昏迷了大半天,不知道之前程大妮要用自己换粮的事情,但这个金爷,她却是早就听说过的。 早在几日前,金爷就常常出城,挑一些模样齐整的丫头小子买回城里,在这城外难民区,他是有名的人物! 因此程灵一说金爷,穆三娘就急了,生怕家里的孩子做了什么傻事。 程灵连忙压低声音解释:“阿娘,咱们这里的郭大当家,有心要带人冲城门,我用这个消息,与金爷换来了一粒救命丹。” 她有原主的记忆,因此看穆三娘很是亲切,这个时候口口声声喊娘,也是顺畅得很,居然没有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穆三娘却被她口中的消息给冲击得呆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穆三娘就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程灵的手,眼睛盯着她,紧紧追问:“灵哥儿,你哪里得的消息?能确认吗?” 程灵说:“是之前,郭大当家身边一个叫梁二柱的,亲口跟我说的。我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他们要纠集难民,必然要与各家男丁通气。” 穆三娘顿时吐出一口气,郭大当家与梁二柱的名字都出来了,程灵说得这么真,穆三娘当下哪里还有不信的? 她心潮起伏了片刻,本来是病中虚弱,但保险子除了内伤救急,也还有强大的镇痛作用。 如此过了片刻,穆三娘身上痛感渐去,精神振作起来,就连忙说:“不成,这个地方,咱们不能呆了。灵哥儿,大妮二妮,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说话时她神情坚定,显然已经是在方才的片刻间就下定了决心。 说完这句,她又问程灵:“灵哥儿,那个梁二柱来找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程灵看着穆三娘,见她虽然是面色无华,一身憔悴,神情间却自有一股坚毅。 这是一个看起来与一般劳苦大众没有什么不同的寻常古代妇人。 但她青年守寡,既能拉扯着三个孩子,独立将她们抚养长大,又还能做出将小女儿当成儿子养这样的事情,并将所有人都瞒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这就可想而知,她实际上有多不寻常了。 对程灵而言,这当然是极好的。前路艰险,能有这样一个队友,也是一种幸运不是吗? 她低声道:“阿娘,别急,等天色黑了咱们再走。” 说着,她做出从怀里掏取东西的动作,实际上却是悄悄沟通空间,将刚才撕掉包装的一块压缩饼干取在了手心里。 等再摊开手掌,程灵手掌中就多了一块颜色微黄,泛着食物香气的压缩饼干。 咕咚,程二妮咽了口口水。 她刚才旁听着“弟弟”与母亲的对话,听到有人要冲击城门这样的消息她都没什么反应,可这块压缩饼干的出现,却瞬间让她破防了。 香,太香了! 其实压缩饼干的气味并不是很明显,但对处在极度饥饿状态的人而言,哪怕就是最寡淡的那种食物气息,都能引来他们的唾液疯狂分泌。 又何况,压缩饼干含有大量的油脂和糖分,程灵摊开手掌后,那一丝丝混合着糖油气味的食物香气就直往周边几人鼻腔里钻。 程二妮不仅是吞口水,她根本就是眼睛都绿了。 穆三娘倒还留着几分理智,她勉强问道:“灵哥儿,这是什么?” 程灵道:“先前我在山林中捡到一个小包袱,里头装了些这样的干粮,阿娘,我们先分吃了,积蓄些力气,等天黑了就离开。” 说完,她伸手将这块小小的压缩饼干掰成了四份。自己留了一份,余下三份分别递给穆三娘和两个姐姐。 四个人,一人吃一小块。 这倒不是程灵小气,主要是母女四人的肠胃都处在长期的饥饿状态中,这种情况下,开食以后就不宜一次吃得过饱。 压缩饼干本来就是饱腹感特别强的东西,不容易消化,一次吃一小块,能够给她们干涸的身体提供一些能量也就够了。 当然,程灵同时也有物资方面的考量。 她虽然新获得了一个金手指小空间,可这空间里的物资是有限的,总共才十五块压缩饼干,程灵当然不能挥霍,必须要有计划地使用。 程二妮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她就一个念头:吃! 等到一口水一口饼干地将东西吃完,她就眼巴巴地去看程大妮和穆三娘。 程灵的进食速度跟她一样也很快,那小块饼干程灵早就就着水吃光了。 只程大妮和穆三娘速度慢些,她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心思,想要将这样珍贵的食物留些下来。 没错,压缩饼干的口味放到现代社会的话,或许会被很多人诟病。 可吃在程大妮和穆三娘这样的逃难百姓口中,那种咸中带甜,又混合着坚果油性气息,一口咬下去满满都是碳水的感觉,简直就是神仙吃食了! 别说是在逃难中,就是逃难前,家境尚且安定的时候,她们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啊。 母女两个以极大的意志想要克制,然而她们饥渴的身体却根本不受她们理智管辖,等到回过神来,程大妮和穆三娘就发现,即便再是细嚼慢咽,她们手中的食物也都被她们吃完了。 程大妮:…… 程大妮的双眼中流下了泪水。 “大姐。”程二妮也在抹眼泪,她问,“你哭什么?” 程大妮莫名地打了个嗝,然后羞愧掩面:“我……” 她一下子背过身去,好不难过道:“我没留下干粮,呜……我错了。” 程二妮的泪水于是就流得更欢了,她也哭:“是啊,我也该留下一些的。这么好吃的东西,以后再也吃不着了,这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程灵:…… 怎么办?明明那么难过的事情,她为什么会突然想笑? 唉! ------------ 第七章 惊魂之夜 戌时,天色渐暗。 程灵透过自家窝棚的缝隙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四周。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也很稀疏。 朦胧的夜色模糊了一切,包括城外难民区的种种凄风苦雨,似乎也都随着太阳的落山而被消弭成了一片静谧。 程灵轻声道:“阿娘,我们可以出发了。” 穆三娘一愣道:“不等到后半夜吗?” 后半夜,一般才是人体最疲惫的时候,这个时候人的警惕心也会被降到最低,照理说,要悄悄离开,后半夜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程灵的目光微微转动,在她的视野下,夜色虽然模糊,但多多少少,人体在走动时带起的一些细微声音,以及暗影晃动,总是逃不过她的眼睛和耳朵的。 所以,现在的难民区,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表明安静,实际上却被悄悄架在了烈火上炙烤的炸药桶,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程灵低声道:“阿娘,你看到没有,那些人在频繁走动,勾连。” 白天,郭大当家在程灵这里碰了壁,但这显然并未能打消他发起动乱的念头,相反,因为在程灵这边泄了消息,倒是很可能促使他更为急躁。 再通过眼下观察到的动向,程灵得出结论:“阿娘,极大的可能,等到下半夜……他们就要冲城门了!” 穆三娘懂了,当即道:“好,那我们马上就走。” 有什么不能走的呢? 当初窝在这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城里的贵人会施粥,饿怕了的人就想着歇一歇,能讨得几口吃食,多活一天是一天。 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幻想过进城安居的…… 只是幻想这个东西,想想就罢了,又有几个是能实现的呢? 程大妮眼里含着泪,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停了几天,我们就又要走啦。” 走去哪里呢? 不知道。 程大妮擦干净眼泪,主动拿起了最重的包袱。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最重的包袱里装的是她们的陶罐和破碗,还有几个竹筒的水。 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却是逃荒路上不可或缺的。 程二妮和穆三娘也各拿了一个包袱,程灵反而是空着手。 她只是悄悄地扣了一把瑞士军刀在手心,如果离开的路上有不长眼的来阻拦,她不介意动用武器。 程灵打头,一行四人足下无声地走出了窝棚。 夜色给了她们最好的掩护,母女四个以最快的速度从窝棚一侧,穿入了后方山林中。 入山的一刻,程大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程二妮小声欣喜道:“太好了,没有人来拦我们!” 程灵也轻轻松了一口气,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之前的警惕是多余的,相反,进山以后她更谨慎了。 程灵道:“阿娘,你们在这里等我片刻。”说完,她来到之前藏身过的那块大石头后面。 借着石头的遮挡,她快速从空间里取出一个深青色的斜跨型帆布包,然后将空间中的望远镜、驱虫剂、小型复合弩、防风火柴、指南针、求生哨、捆扎带、强光手电等物放到了帆布包里。 当然,同时程灵也没忘记再取出几块压缩饼干,撕掉包装用保鲜袋装着,同样放进了帆布包。 做完这一切,她才从石头后面走出,回到穆三娘与两个姐姐身边。 穆三娘眼尖,模糊的夜色下都看出来她身上多了一个包,当下有些惊奇:“灵哥儿,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在山里捡到包袱?” 对,程灵之前找的借口,就是在这里等着呼应呢。 程灵连忙道:“是,阿娘,我怕被人瞧见了不妥,先前就将这包仍然藏在石头后面。阿娘,包里有好些稀奇的东西,我瞧了瞧,都挺有用。” 说话间,她从包里取出那瓶驱虫剂。 驱虫剂是喷雾型的,程灵按下泵头,对着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腿脚边喷了一通,同时也给自己喷了一遍。 程大妮先有些惊吓地退了一步,程二妮则用手掩着嘴,穆三娘谨慎道:“灵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程灵道:“阿娘,进山了,第一件要紧的事情是防蚊虫,这个东西能驱虫。” 说完,她将驱虫剂又收回了帆布包里。 用不着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东西能驱虫”,没有那个必要,现在的时机也不合适。 一边说着,程灵又将帆布包里的复合弩取了出来。 这个复合弩是折叠轻便型的,里面一次能够填装五支弩箭,打开后最宽处也不过一尺大小,可以单手扣住使用。 程灵便左手持弩机,右手则随意折了根三尺左右长度的树枝。她开路,向山上走动时一边用树枝轻敲道路两边。 这样做的目的是“打草惊蛇”。 夏汛过后,平县一带的天气仍然炎热,山上到处都是虫蛇,夜里上山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程灵早就计划好了,要在今夜翻过这座山,去往山北的卫县。 要离那些会发动暴乱的难民越远越好,冲城这个事情,程灵根本不认为他们会成功。所以,要避免平县官兵的清算,最好的方法就是快些远离。 就这样,母女四人摸着黑,就着天上稀疏的星光,也不知走了多久。 好不容易像是走到半山了,程二妮呼呼直喘气,正耐不住提议:“阿娘,要不然我们停一停,扎个火把再走好吗?” 话音刚落,忽然就感觉到上方的天际陡然亮了起来! 程二妮啊一声,回身一看,才陡然发现,原来这哪里是天亮了?竟是下方平县所在的位置,突然在同一时间被点亮了无数的火把。 火光映照着,四人站在山上,居高临下,远远地竟是看得分明。 那边城门大开,数不清的官兵冲了出来,与拥挤在城门口的难民们混战在一处。 血花四溅,一声声惨叫响彻夜空。 明明算是离得极远了,可这一刻,站在山上的四人却不约而同地觉得,那些遥远的惨叫声,又仿佛是正正好就响在自己耳边一般。 程大妮咬着唇,程二妮没忍住颤声道:“我们要是没走……” 忽然一阵劲风从旁袭来,程灵瞬间警觉,侧身之间左手一抬,一支弩箭便似流星追月般,对着袭来的黑影迅猛出击。 程大妮:“啊!” 尖叫未歇,那黑影脖颈中箭,已是瞬间倒飞落地。 程二妮惊声:“是狼!” ------------ 第八章 月光下的太极桩 狼,基本上就没有独行的。 这一刻,持弩站在原地的程灵明明什么也没看到,却又分明能感觉到,前方山林间,影影绰绰,依稀是掩藏了无数的杀机! 程灵不敢妄动,只是端起弩箭,做出威胁性的动作。 她知道,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 先前发起试探性攻击的那匹狼既然死得如此轻易,那么紧随其后的狼群就很可能会立即蛰伏下来。 它们不是要就此放弃猎物,而一定是在蛰伏中等待时机,只要程灵这边有丝毫松懈,这些黑暗中不知数目的凶兽,就必然会迅猛扑来,毫不留情地将母女四人撕吃入腹! 程灵压低声音,命令道:“阿娘,你带大姐二姐先上树。” 穆三娘的手有些抖,在她这次受伤昏迷前,她原本是一家的顶梁柱,逃荒路上,三个孩子不论做什么都听她的。 结果这回醒来后,一向有些沉默的程灵却竟然像是脱胎换骨了般,突然就变得极有主见了。 她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在危难时刻担起了这个家的重担! 明明她才是最小的,明明她也是个女娇娥。 穆三娘有心要劝程灵不可逞强,但她又心知自己的拖延反而很有可能给程灵带来更大的麻烦。 因而心中虽是千回百转了一番,穆三娘却最终没有多废话一句。 她只是一左一右拉住了程大妮和程二妮的手,说:“大妮二妮,我们退!” 在她们左后方约两尺的位置,正好就有一棵大树。 程大妮和程二妮都很听话,三人小心后退着,短短几步路,却是退得心惊肉跳。 到了树边,穆三娘一推,程二妮就先利索地上树了。 她将双腿勾在离地将近三米高的一根树杈上,整个人倒挂着下腰来拉程大妮。程大妮一手被程二妮拉着,身后又有穆三娘助推,也很快就上了树。 姐妹俩又一齐来拉穆三娘,穆三娘挂心程灵,在刚刚上树的这一刻,没忍住回首去望。 便在此时,被程二妮勾住的那根树枝忽然发出细微的一声咔嚓。 程二妮一惊,喊了声:“阿娘!” 穆三娘连忙自己用力抱住了大树的主干。 可听着身后动静的程灵却已经受到影响,不由得微微偏了偏头。 夜色中,疾风骤起。 “嗷呜!” 是狼群,在这一刻发动攻击了! 嗖!嗖嗖嗖! 数道身影夹着腥风扑击而来的同时,程灵手中的弩箭亦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射了出去。 这是来自现代的复合弩,拥有快速连发的功能。 复合弩的箭匣内一次可以装载五支弩箭,程灵之前发出过一支,如今还剩四箭,她一点也没有保留,一次就将四支箭全部放出。 “呜……” 狼的惨叫声伴随着狼躯落地的砰砰声。 顿时,程灵的身前就又多出了四只狼尸。 这等的凶残,已经足够震慑住群狼的脚步了。 便是一心食肉的猛兽在这一刻都不由得感到了惊怯,随着头狼一声啸叫,其余群狼纷纷从草丛中窜出。 这个时候,一直被云层遮挡住的下弦月竟是徐徐探出了半边脸。 月光倾洒而下,直如霜雪般,照亮了暗影重重的山林。 一双双狼眼在月光下简直就像是幽绿的鬼火,照得身后树上的程二妮背后冷汗涔涔,她却只将牙关咬紧,生怕再发出些许动静,害到了前方的程灵。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五只狼尸是最有力的威慑,这使得群狼不敢再轻易发起攻击。 狼,毕竟是狼,动物再聪明,也不会知道这五支箭就是程灵的极限。 如果想要再次发箭,她就必须重新填装箭匣。而与猛兽之间的对峙,往往只是一个填充箭匣的时间,或许就能分出生死! 程灵便只是仍然保持着端举弩机的姿势,同时她的脚步和站姿却在不着痕迹地微微变动。 这具身体的底子到底不够强健,程灵穿越过来以后,虽然因为自身精神强大,技巧高超,从而弥补了很多力量上的不足,显得好似武艺非凡。 但实际上,她现在所能发挥出的实力,甚至还不如她巅峰时期的十分之一。 就比如现在,在与群狼的对峙中,她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意志的不足,而是身体上的难以为继。 她的体力,好似是要到达极限了! 程灵的办法,便是通过身体的细微移动,以及姿势上的稍许调整,将普通的站姿转变为站桩。 传统国术的修习,讲究的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这其中,内练一口气的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越外练筋骨皮! 桩功,便是一种由外而内,内外统一的炼气之法。 通过精妙的站桩,程灵不仅可以节省体力,甚至还能将自身的气力由外而内,统合成一。 程灵于是缓缓呼吸,观想太极。 她主修的是咏春拳,但一直以来为她打熬根基的桩功却是太极桩。 太极桩刚柔并济,阴阳同行,是玄门正宗。对于现代习武之人而言,习练起来更有一种养生效果,可以使武者的武学生命更为蓬勃长久。 程灵呼吸时节奏舒缓,这便暗合了太极的柔,而眼下的状态气氛,实际上却是极度紧绷,危机一触即发,这就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刚。 当这一柔一刚相互统一,程灵的心境也就在这奇异的危机状态下达到了一种别样的升华。 她不急了,却在此时,天上月光忽然微微一亮。 这种程度的亮,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月色稍微茂盛了几分,算不得什么稀奇。 可在程灵这里,却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奇异的能量,流水般从那月光下投射而来。 朦朦胧胧的,这股能量顺着她的呼吸与毛孔,流淌进了她的身体之中。 她,她这是在吸收月光精华? 这个念头一出,程灵忽然福至心灵。 她抬起右手的树枝,太极剑的起手式便在这一刻从她手中摆起。 狼群中,头狼似有不安,忽然微微仰头,一声轻啸。 程灵手腕一动,树枝脱手而出,方才新得的这一股力量便顺着树枝一起,同时飞射。 真似 ------------ 第九章 神奇能量,金手指的新用法 头狼倒地身亡! 月光下,这一片山林,包括山间的夜风,都仿佛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直到片刻后,程灵再次端起弩机,做出要射箭的动作。 其余群狼凄厉啸叫,嗷呜—— 混乱的狼啸声中,终于有一匹狼掉头就逃。 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就像是失去了将军的散兵游勇,它们没了组织没了纪律,也没有了心气,甚至都没有了方向。 残余的狼群紧随着四散奔逃,其速度之快,不过片刻就逃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是地上还残留着几具狼尸,方才群狼来袭之事,简直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方大树上,程二妮先攀着树干一溜下树。 然后,她就叉腰笑:“灵哥儿,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程二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敞开了笑,简直是有生以来都没笑得这么畅快过。 可真是太开心了,极度的惊吓之后是极度的喜悦,这样的情绪谁要能控制,那不是圣人就是奸人,反正不是程二妮。 紧随在程二妮身后的程大妮倒是想伸手来捂她的嘴,但是程大妮自己的嘴都咧开了合不拢呢,她一伸手,没捂住程二妮,倒先捂住了自己的嘴。 “呜呜呜……” 程大妮欢喜得哭了。 最后下来的穆三娘眼睛亮得惊人,她手脚有些发软,但还是先走到程灵身边,拉住她的手查看她的四肢。 “灵哥儿,你没受伤,太好了!” 程灵的左手还扣着那把复合弩,被穆三娘拉手查看的时候,她四肢略有些僵硬。 她回答:“我没事,阿娘。” 穆三娘点头,眼睛里透着光,直盯着程灵问:“灵哥儿,你刚才,突然甩出树枝将头狼射死了,是怎么回事?是哪里来的力量?” 这个问法有点意思。 程灵眨了下眼睛,方才月光入体的感觉玄妙非常,她其实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她的桩功,还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什么异常?又或者,是她本身就具备异常? 毕竟,穿越这个事儿都发生了,她还自带了一个随身小空间,那么,再多一份特异好像也没什么稀奇? 但穆三娘的问话让程灵有了一些新想法,她当下将手探入身侧的挎包,先从挎包里又取出五支弩箭,装入了复合弩的箭匣中。 这样的弩箭程灵一共有三十支,她取了十支出来放在挎包里,其余二十支则仍然藏在空间中。 山中危险,狼群虽然退去,但程灵还是要将复合弩随时保持满载状态,以策万全。 做完这件事情,她同时微微调整站姿,双膝略屈,脚踩阴阳,手分太极。 复合弩还在被她左手紧扣着,这个太极桩就摆得有些不太标准。 但就在程灵用这个不太标准的太极桩观想太极,再次从心中探寻着方才那股玄妙感觉时,夜空之上,月华挥洒—— 那一股常人肉眼难见,而程灵自身却能清晰感应到的奇异能量,又一次如流水般没入了她的身体中。 从肌肤、到筋膜、再到血液经脉。 程灵的眼中似乎也蕴含了微光,她看着穆三娘,轻声道:“阿娘,刚才危急时,我忽然有种奇异感觉,似乎身体里忽然就多了一些玄妙的力量。阿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选择向穆三娘透露这一点,这其实也是程灵在试探穆三娘。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表现出来的异常会越来越多,总有许多本领是原本的程灵所不可能拥有的,这一切总要有个出处,有个名目。 穿越肯定不能说,空间也是不能说的,那么其它方面的借口要怎么找呢? 程灵决定,让穆三娘帮她找! 果然,做母亲的,天然就有一种为自己的孩子找理由的天赋。 穆三娘已自动自觉道:“你是练了你外公留下来的小册子,找到了炁,是不是?” 炁,同气。 两个字同音,但概念上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程灵却是听懂了,穆三娘说的应该是“炁”,而非“气”。 她搜索记忆,想着程家的根底和穆三娘的来历。 程家,说是普通农家,其实又并不全是。因为程灵的父亲程铭,他是读过书,甚至考过童生的。 在当时的梅花村,程家也说得上是一声耕读之家。 要不是后来程灵祖父去世,祖母病重,父亲程铭又在外出时被盗匪所害,程家的日子在村子里头其实应该算是过得很不错的那种了。 至于穆三娘,她原先家境也不差,是镇上一位老郎中的小女儿。 穆三娘打小跟在父亲身边,学了些简单的医术,后来老郎中去世,穆三娘又青年守寡。她就利用起了自己的医术,除了会帮村里的妇人看些小病小痛,有时还会上手给产妇接生。 靠着这手本事,她养活了三个孩子,也在梅花村立了起来。 至于穆外公留下的小册子,程灵有印象。那其实应该是一本五禽戏的图册,其后附着有中医的气功呼吸之法。 这法门原主程灵松松散散地练过,当是强身健体,但实际上从未练出过什么成果来。 现在穆三娘将程灵的变化归拢在这上头,程灵立即道:“阿娘,这就是炁吗?” 说着,她抬手,有意识地想要再调动方才进入体内的那缕“月光精华”,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将它外放。 可结果……呃,程灵动了动手掌之后,就有点尴尬道:“阿娘,这股炁,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好像很难再控制它。” 先前情急之下,程灵掷出树枝,同时有炁附着其上,原来那不是常态。 程灵顿有所思:看来,她必须要加强锻炼,争取早日做到能够自如控制这样的能量,否则,有这样一股力量却不能应用,那可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或许,穆外公留下的呼吸之法,她也可以捡起来再好好练一练。 穆三娘却是十分欣喜道:“灵哥儿,你能感觉到炁的存在,这就已经是极大的了不得了。你这样的,是有天赋的!你要好好练,这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程灵郑重点头。 两人说着话,也没耽误,程灵道:“阿娘,我们将这些狼尸收拾收拾。” 同时也招呼程大妮和程二妮,程灵则走向最近一只狼尸,她要将狼尸身上的弩箭都拔下来,回收利用。 因怕血液溅出来,程灵先走到了狼尸背后,一手按住狼尸的后颈。 而就在这一刻,新的变故出现了。 程灵忽然感觉到,先前不受控制的那股炁,竟是在倏忽之间,又自发地动了起来。 炁,向着狼尸涌入。 程灵心下一跳,正要下意识地将手收回,忽然就听到仿佛金钱落袋一般的“叮”一声。 什么? ------------ 第十章 我是摸尸小能手 程灵的心脏砰砰乱跳着。 她发现,自己的随身小空间,在这一刻同时也有了新的变化。 一个立方的小空间旁边,徐徐地又展开了一个新的小空间! 新的小空间与旧空间紧挨着,同样是一个立方大小,但两边却是壁垒分明。 旧空间里装载着程灵在穿越前,背着的那个远足背包里的全部物资,新空间里头却是空荡荡一片,除了……突然落入新空间的一小把铜钱! 重点来了,就是这一小把铜钱,它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时候,一道熟悉的女声同时在程灵耳边响起: 【背包绑定拾取功能,你对狼尸进行了采集,获得大齐通宝,铜钱二十三文。】 程灵…… 真是没忍住一个激灵,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说这道女声熟悉? 因为这分明就是程灵穿越前,她自己原本所拥有的声音!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她穿越前正在做的一些事情了,除了背着背包在远足,远足前的程灵则刚好结束了一个国风手游的配音工作。 然后在旅行途中,她有时候就会拿出手机来,顺带着跑一跑这个游戏,权当是为游戏做测试。 于是,眼下的程灵则展开联想:我这是……在穿越的同时,还获得了这个游戏的某些能力? 这很奇妙,但还是那句话,穿越都发生了,又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现在不是深究这些能力由来原因的时候,程灵更关心的是:除了随身小空间,除了背包拾取,我还有其它能力吗? 满怀激动的程灵连忙一阵探索,落在穆三娘眼里就是:程灵居然摸着狼尸发起了呆! “灵哥儿?”穆三娘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 程灵回过神来,经过刚才的查探,她发现除了随身空间和背包拾取,自己暂时应该是不具备其它游戏能力的。 也不存在随身带着一个游戏系统这种事,她刚才呼唤了老半天,咳……并没有什么系统回应她。 当然,背包拾取已经很神奇了,没有系统,程灵更高兴。 她自小习武,说实话,也并不能适应一个随身系统的存在。 如果真有游戏系统出现,程灵想了想,或许就连她自己也很难预测,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吧。 程灵回应了穆三娘一句:“阿娘,我没事。” 说着,她再次按住狼颈,只听嗤一声,这一次,她利索地将弩箭拔出来了。 狼血溅出了一点点,程灵很顺利地避让了过去,接着将带血的弩箭放在旁边草丛里擦了擦。 她如法炮制,走过五具狼尸,一并将五支弩箭都回收到手。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还尝试着对其它狼尸进行拾取采集,然后又确认了一点:拾取采集的前提是,她的身体里必须蕴含有月光能量。 或者说,她的身体里必要要拥有炁。 没有炁的话,拾取采集就不能发动。 这倒像是一种能量交换,程灵则更多地将它理解为一种特殊异能。 不管什么游戏不游戏的事情,只将拾取采集简单当做是她自身的特殊能力,这就好理解多了。 程大妮和程二妮紧随在程灵身后,程大妮从破烂包袱里拿出一把生锈的菜刀,试着将狼尸剥皮。 过程中,程二妮却是在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一边说话道:“好多肉,大姐、灵哥儿、阿娘,我们终于能敞开来吃肉了是不是?” 眼前这些狼尸落在她眼中,又哪里是什么狰狞血腥的野兽尸身? 这分明就是一堆堆油香四溢的肉! 程灵站在头狼的尸身旁边,同时改变站姿,又站了一小会儿太极桩。 先前吸取到的那一缕月光能量只是支撑她摸了一具狼尸,就已经消耗殆尽了。现在她想要尝试着拾取采集头狼的尸身,就必须重新吸纳能量。 数十呼吸之后,程灵将手按在头狼的尸身之上。 熟悉的女声再度响起: 【你对头狼尸身进行了采集,获得大齐通宝,铜钱五十一文,获得硝制完成的狼皮一张,获得狼肉十斤。】 能量褪去,程灵看着拾取空间里新多出来的一些东西,心情是雀跃的,新奇的。 但同时,她却也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似乎有些微微的发软,精神上一股疲惫涌来。 拾取采集这个能力,消耗的主体是炁,但似乎又并不仅仅是炁! 有意思,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程灵没有惧怕,但她也没有莽撞地继续尝试拾取采集——中间的那几具狼尸,她只是拔走了它们身上的弩箭,却并没有对它们进行采集。 或者说,她之前尝试采集了,但因为之前缺乏炁,所以她没有采集成功。 从理论上来说,如果继续吸纳月光精华,程灵应该是可以再次采集的。不过程灵放弃了这个做法。 她只是站在头狼的尸身旁,趁着月光还在,继续站桩吸纳月光精华。 程灵想:这些能量我应该要屯集起来,尝试着对它们进行更深入的控制,而不是一股脑地,就只是拿它来摸尸。 这并不容易,不过程灵最不缺乏的就是钻研精神。 她也不急,练武是个水磨工夫,能从小到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人,又怎么可能耐不住性子? 另一边,程大妮和程二妮剥狼皮,穆三娘则着手取狼肉。 程灵站了约一刻钟的桩以后,感受到经脉微微发涨,体内的能量似有难以存续之势,便放弃了继续站桩。 她来到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身边,蹲下身来道:“阿娘,这里交给我吧,你带两个姐姐编些草篓子,咱们好装肉。” 又说:“这个地方,咱们还是不要停留太久。” 虽然说狼群被她杀散了,此地自带一股煞气,但山林中,这种煞气也震慑不了周边野兽太久。 程灵怕这边剥狼皮的血腥味引来其它什么大东西,她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就一定能够在山林中所向无敌。 她来到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身边,蹲下身来道:“阿娘,这里交给我吧,你带两个姐姐编些草篓子,咱们好装肉。” 又说:“这个地方,咱们还是不要停留太久。” 虽然说狼群被她杀散了,此地自带一股煞气,但山林中,这种煞气也震慑不了周边野兽太久。 程灵怕这边剥狼皮的血腥味引来其它什么大东西,她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就一定能够在山林中所向无敌。 ------------ 第十一章 空间的奇妙规则 程灵几人一番收拾,直到月上中天。 而这个时候,天际刚刚好泛起了些微的鱼肚白。 如今正是六月下旬,下弦月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天空就会微微放亮,照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在被笼罩在一层幽青色的薄纱之中。 这一层极近幽雅的天色掩盖了世间所有残酷和苦难,程二妮欢喜地往装满了狼肉的背篓上盖草帘子,盖好以后忽然转头往山下一望。 却见山下平城所在的方向灯火微微,先前杀喊声震天的场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只是在这朦胧的天色之下,呈现出一片城池的青影。 像是人间的烟火,还有家的轮廓,错觉非常美好。 程二妮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滋味,只是忽然蹦出一句:“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 程大妮一咬牙,捡了地上两个背篓,一左一右甩在自己两边肩膀上。 这就挺沉重了,可她还要弯腰再捡拾地上的包袱。 程灵走过来,拎起地上最重的那个包袱,然后也一左一右背了两个背篓在肩膀上。 这个重量对她而言却似乎并不算什么,她的力气,比起之前有了明显的长进。身体里一股舒缓平和的能量在四肢百骸间徐徐流淌,这感觉真可谓是奇妙非常。 她沉声道:“我们快走吧,官兵不见得能将所有闯城的人都镇压抓捕。如果有人从山上逃走,说不定还会有官兵追杀。” 所以不要以为眼下的平静就是真的平静,危机往往会自我伪装。 穆三娘就立刻背了一个背篓走到最前方。 她的背篓里装的是三张狼皮,还有两张狼皮则在程二妮的背篓里。 穆三娘又一手挎了一个包袱,另一只手上则握着她们的菜刀,她说道:“灵哥儿,我们翻过这座山,等到天亮以后,再在对面有水的地方歇息。” 程灵选择了断后的位置,应了声:“好。” 如此,山路又一程。 等爬到这座山的最高处,一行四人才稍稍住了住脚,忽然就见到天际微白处,一抹红阳鱼跃而出! 程二妮惊喜地喊了一声:“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霞光侵染云海,深红浅红地燃烧在天际,简直就像是天宫着火,壮美难言。 程二妮却忽然间就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甩到地上,然后往山尖上一片薄薄的草皮处一摊,她流着眼泪,又哭又笑:“太阳出来了,我又看到了今天的太阳。” 穆三娘本来沉了脸色要催促她起来,结果责骂的话才刚到嘴边,忽然就被她这一句“今天的太阳”给堵得心口一酸。 叱骂的语言就变成了无奈:“行了,像个什么样子。二妮啊,起来吧,再撑一撑,下到山那边再歇息。” 程二妮的屁股却沉得像是灌了铅,她抹了把脸,正要再哭,那边程灵忽然也将身上的东西都放了下来。 程灵道:“阿娘,我们不歇久了,只停一刻钟,可好?” 说着,她从挎包里又翻出一块压缩饼干来。 “咕咚……” 只听一声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程灵和穆三娘的目光都看向程二妮,结果程二妮却看向程大妮。 原来刚才咽口水的人竟不是程二妮,而是程大妮! 程大妮羞愧地垂下了头,干瘦微黄的脸颊有些泛红。 穆三娘顿时不再坚持要走,而是也放下了身上的东西,然后接过程灵那边的压缩饼干和水。 还是一整块的压缩饼干,被程灵掰成了四小份,一人分得一份。 程二妮吃着压缩饼干喝着水,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背篓里的狼肉,瞳孔里映照的全是肉光。 穆三娘则一边吃一边问:“灵哥儿,你捡的那个包袱里,像这样的干粮多吗?” 程灵道:“还有十来块,阿娘放心,暂时够吃了,我们还有狼肉呢。” 又说:“只是水不多,喝完手上这些,我们必须找到新的水源。” 一边说着,她的意识探入小空间中,下意识地去数空间里剩下的压缩饼干。 原先总数是十五块的压缩饼干,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她们吃去两块,程灵先前还取了几块出来,拆了包装放在随身的挎包里。 所以,现在还留在空间里的压缩饼干,算下来应该是还余九块。 对,剩余九块,这没错,可是……那九块完整的压缩饼干旁边,像小尾巴似的紧贴着的一小块——不,是四分之一块大小的那种小压缩饼干,是怎么回事? 程灵先是怀疑自己眼花了,但很快,她极速开动的大脑就给了她一个答案: 这四分之一块压缩饼干,分明就像是被她自己之前吃过的那一份啊! 所以说,这个背包小空间里,消耗过的东西,可以再生? 想到这里,程灵的心脏当下便有些雀跃地扑通了起来。 她又思索:只多出了四分之一块,这个意思是,只有我吃过的东西才会再生是吗?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空间里多出来的饼干就应该是二分之一块,而不是四分之一块才对…… 毕竟程灵昨天吃了四分之一块,刚才又吃了四分之一块。 不是,等等! 脑筋转了片刻,好险没打结,程灵才总算是弄明白了: 一,空间的东西大概率是真的可以再生了,但前提条件是,这个东西必须是被她消耗了才能再生,其他人消耗的则不能再生。 二,空间东西的再生大概有个时间限制,这个限制或许是夜半子时? 这个目前还不确定,程灵准备等今天晚上再确认一番。 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但总体还是惊喜的。 虽然说这个再生看起来有点鸡肋,有点小气,不过利用得好的话,她们的物资总体看来还是在增多的。 人要学会知足,这就已经挺好了。 想到这里,程灵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将竹筒盖好。 她见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还在小心珍惜地小口抿着饼干,觉得不能浪费时间。 人要学会知足,这就已经挺好了。 想到这里,程灵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将竹筒盖好。 她见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还在小心珍惜地小口抿着饼干,觉得不能浪费时间。 ------------ 第十二章 山的另一边 对着朝阳,程灵双腿微屈。 意存轻灵,手分太极。 恍惚之间却有一股暖洋洋的炁,从她丹田处升了起来! 这一股炁,与那东天之上的朝阳遥相呼应。 朦胧中,程灵甚至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缕紫气,从那万道金阳之间投射而来。 程灵身躯微微一晃,但很快,她却又自己稳住了。 就像是一棵风中劲竹,以极其挺拔的姿态,柔韧的腔调,面对着疾风来袭,却是无论如何枝干摇曳,依旧立定原地,绝不倒伏。 正所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这,其实也是太极的韵律。 程灵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浸泡在了一团温水之中,由内而外的,每个气孔似乎都被打开了。 昨夜吸收到的月光能量则依旧流淌在四肢百骸间,两者之间循环缠绕,交织,正如人体本身,阴生阳动,内外存一。 这,也是太极! 程灵若有所悟,夜间吸取月光精华,晨起采集太阳紫气,这不就是古人追寻的炼气之道吗?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的太极桩居然自发拥有了吸取日月精华的能力! 就是不知道这个太阳精华,是不是也能像月光精华那样,为她的拾取采集提供能量? 当然,不管能不能行,以后早晚站桩,都将是程灵必做的功课了。 太阳精华能不能用来“摸尸”,这个程灵暂时还不知道,但太阳精华提供的能量能够增长她本身的精气和力量,这却是可以肯定的。 这种本事,不能松懈。 如此,程灵站了小半刻的桩,直到丹田中传出微微的鼓胀感,太阳紫气也从原先的柔和温暖转变为灼热,这才缓缓收势,停止站桩。 一行又要重新上路了,程二妮有些眷恋地在原地赖了片刻,到底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穆三娘却是好奇地看着程灵道:“灵哥儿,你练出的炁,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程灵见她似有神往,忽然心中一动,道:“阿娘,等走过这一段,略微安定些的时候,我也教你们站桩吧。” 太极桩其实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到了这个古代,程灵愿意将这桩功与最亲近的家人分享。 最重要的是,乱世之中,几个弱女子要自保,太难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算她们练不出什么成果来,能够强健强健筋骨,也是好的。 穆三娘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了,但她居然还拥有十分蓬勃的求知精神,当下欣喜应“好”。 又说:“当年,你外公其实也想过教我练功的,可惜我小时顽劣,吃不得这个练功的苦,随意就糊弄过去了。” 然后,似有赧然道:“现在你大了,居然还要你来教我。灵哥儿,阿娘要是学不会,你可不能笑话阿娘。” 程灵只是微微一笑道:“没有什么学不会的,至多是,有缘能学得深一些,无缘就学得浅一些,不用太在意。” 这可真是太会说话了,穆三娘看着程灵,眼睛里顿时冒出欣慰又心酸的神色来。 孩子太体贴了,当娘的心里,就总觉得这是因为她吃了太多生活的苦,这才磨练出来了。 走在两人中间的程大妮和程二妮却是忽然互相对视起来,程二妮吐了吐舌头,程大妮则瞪了她一眼。 几人说着话,气氛略微轻松,赶路都显得没那么累了。 下山的路又走一程,程灵挑选着草木丰茂又湿润的方向行走,不多时,忽闻一阵流水哗哗之声。 这下子,不用程灵说,程二妮就先惊喜地喊了起来:“前边有水了,太好了!” 她拔腿就要冲,程灵却阻拦道:“二姐别急,让我先走。” 这座山中既然能有野狼,就说不定还有其它大型猛兽生存。程灵阻拦住了程二妮之后,就在原地蹲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 她倒是想用望远镜,可惜前头树木丛丛,将人的视野全数遮掩了,望远镜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如此细听之后,程灵面色忽然微微一变。 等她直起身,穆三娘立刻问:“灵哥儿,你听出什么了?” 听地辨声这个本事,原主跟梅花村的一个猎户学过,只是原主是混在村里一群小子的边缘学的,学得不精,程灵却十分精通。 程灵道:“前头,水边上,有人!” 穆三娘与程大妮程二妮的脸色便都是一变。 有人,这却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人。 经过这一路的逃难,母女几个早就过了一开始的“见人即喜”的状态了。她们都明白,如今这世道,有的时候最险恶的反而是身为同类的人! 穆三娘顿时提议:“我们顺着水声,往上游走,绕过这些人。” 连人影都没看到,只是听程灵说有人声,她就下意识想避开这些人了。 程灵也同意,几人正要改变路线。 忽然前边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大步的奔跑声,紧接着是乱糟糟的几声吆喝:“直娘贼,夺了我们的血食,还想逃!” “娘的,抓了这小子,一并扒皮抽筋……” 混乱的声音还未完,一个高高的身影怀里夹着一个极瘦的小孩,已经从那林子里冲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精瘦的汉子,这汉子怀里也搂着个孩子,此刻正眼睛通红,呼哧直喘气。 再后头,竟是十来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有的拿刀,有的拿棍,喝骂着,呼喊着。 眼看后头的人追近了,汉子忽然一咬牙,就冲前头的年轻人喊:“兄弟,我的孩子交给你了!你帮我带出去,哥哥给你断后!” 说完,他将怀里的孩子忽然往前一抛。 最前头的高瘦青年眼睛瞪圆,目中几乎要滴出血来般回头。 但他还是伸出另一条手臂,将这抛来的孩子接住了。 眼看后头的人追近了,汉子忽然一咬牙,就冲前头的年轻人喊:“兄弟,我的孩子交给你了!你帮我带出去,哥哥给你断后!” 说完,他将怀里的孩子忽然往前一抛。 最前头的高瘦青年眼睛瞪圆,目中几乎要滴出血来般回头。 但他还是伸出另一条手臂,将这抛来的孩子接住了。 · ------------ 第十三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里面那伙人,他们……吃人! 这一刻,背着背篓的程二妮忽然脚下一软,穆三娘连忙扶住她。 对面的青年还在狂奔嘶吼:“跑啊!快跑啊!” 呆愣的程大妮反应过来,扯了穆三娘和程二妮就要转身跑,同时也没忘记喊:“灵哥儿,快跑!” 而林子边缘,那精瘦汉子已经与两名手持粗壮木棍的追击者疯了般斗在一起。 但这精瘦汉子也只是拦住了两个追击者,更多的人他却是拦不住的。 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呢? 一个人想拦十几个人,人家也不是傻子啊,不会分兵吗? 甚至这些分兵追来的人看到了程灵一家,还眼冒精光地哈哈大笑:“鲜嫩的小娘子,好血食,不羡羊!” 也有人持续喝骂:“臭小子,兄弟们好心拉你入伙,上好的日子你不过,还要抢了我们的血食跑。娘的,抓到了,千刀万剐了你!” 眼看着大队的人已经追到身后,木棍与斧头劈来的声音呼呼作响,最前头,抱孩子的青年眼神绝望了。 他将两个孩子往地上一放,怒吼一声:“来啊,畜生,老子跟你们拼了!” 被放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都一声也不吭,只是互相靠着,瑟瑟发抖。 有几个追击者已经在与青年打斗上了,血肉交击的声音与场景近在眼前。 穆三娘几人简直都已经能够嗅闻到这残酷场面带来的凶煞气。 跑不掉了,来不及了,不是她们速度慢,而是这一切本来就都发生得太快。 近乎是眨眼间,余下的食人者已是纷纷眼冒绿光对着程灵一家人冲来。 程灵站住了脚,想要拉扯程灵快跑的程大妮没能扯动她,只好惊慌道:“灵哥儿?” “你们退后!” 程灵说完这一句,放下手上包袱,从腰间将复合弩一抽,就举弩射击。 她的速度快如闪电,一箭射出时简直就像是一道光,穿透了混乱的人间,将地狱该有的赏善罚恶带到了秩序混乱的此刻。 血花飞溅,一声惨叫。 冲得最快的那人胸膛中箭,当下倒地,不知死活。 可程灵的动作却还没有停止,她又接连扣下弩箭的机括。 嗖!嗖!嗖! 这把复合弩既能连发,速度极快,程灵的眼力和准头则更是没话说。她在黑暗中尚且能一箭一发,令恶狼中箭即死,又何况是在这亮亮堂堂的青天白日? 又是几声惨叫接连响起,砰砰砰! 人体随之倒地,程灵却留下了最后一支弩箭,对准了还在往前冲的余下几人,目光肃杀,神情冷凝。 “你……” 终于,奔跑过来的这些食人者在极度的惊吓中刹住了脚步。 程灵的动作太快了,说实话,刚刚还在往前冲的这些人不是没有被吓到,而根本就是没能反应过来。 现在程灵终于暂停射击,这些人才停下脚步,一人大喊:“你是什么人?” 喊话间,他的腿还在抖着,声音则高扬到甚至是有些发飘。 程灵不答反问道:“我们是血食?” 这个发问似乎是终于让对面这些人回过了劲,于是立刻又有一人高声回答:“不是,不是,我们……” 话音未落,那边与高瘦青年打斗的几人中,有一个发了狠,竟是一柴刀将高瘦青年的胳膊砍了个透,另一人则掐住了他的脖子,眼看这人命在旦夕。 程灵弩箭方向一改,顿时就向着那边射出一箭。 一次能装五支弩箭的复合弩,终于射出了它箭匣中的最后一箭。箭似流星赶月,瞬间射中了掐住高瘦青年脖子的那人。 “啊!” 惨叫声中,又一人仰天即倒。 紧接着,先前被程灵震慑住的那群人中,一人颤抖着声音,又惊喜又发狠道:“他没有箭了!娘的,冲上去,干死这小子!” 复合弩的前端,原本应该有箭头继续出现的位置,确实是没有箭了。 这个小细节,居然都被人观察到了。 下一刻,一柄斧头被人狠狠掷出,带着呼啸的风声,就当先向着程灵猛击而来。 都是亡命之徒,同伴的死也并不能让他们完全心怯,如今一有机会,这些家伙的凶性就全被激起来了。 高瘦青年那边,他踹开了倒在身上的死人,又爬起来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捡起地上石块,奋起余力与还围在身边的两个人挣扎着打斗。 这些人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章法,也不是什么高手,就是凭一股狠劲在用命挣一个输赢。 斗到凶性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疯了,眼前什么也顾不上,只有一个你死我活。 “啊!去死!” 砰! 而程灵这边,她闪身躲开了那柄掷来的飞斧。 紧随在飞斧后头的,则是扑过来的五个人。 五人呼喝有声,眼白是红的,眼珠子却仿佛是绿的,一人举棍击打,对着程灵兜头劈来。 程灵脚下又一错,整个人却灵活得仿佛是一只随波逐流的游鱼。她错身转到了另一人身后,然后似轻描淡写般一挥掌。 一掌击打在这人背心大椎穴处,这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 砰! 好家伙,先前击打来的那根粗重木棍,没有打到程灵,却恰恰是打到了这人身上。 一声惨叫,又一人倒地。 而程灵身后,一把被磨得锋利的柴刀正好砍来。 程大妮本来都退开十来步了,这时却忍不住尖叫一声:“灵哥儿,小心!” 程灵五感极为敏锐,体内阴阳两气循环流转,当下又是一闪身,她往左一转,然后右腿向前一勾。 挥舞柴刀在后方偷袭的这人便被她勾得向前一扑。 嗤! 柴刀入肉的声音响起,砍中的不是别个,却正是先前举棍击打程灵的那人。 如此接连几招,程灵举手投足,举重若轻,砰砰砰砰,不过片刻,竟就将冲来的这些敌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最后还余一人时,蓬头垢面的这个中年人忽然膝盖一软。 柴刀入肉的声音响起,砍中的不是别个,却正是先前举棍击打程灵的那人。 如此接连几招,程灵举手投足,举重若轻,砰砰砰砰,不过片刻,竟就将冲来的这些敌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最后还余一人时,蓬头垢面的这个中年人忽然膝盖一软。 ------------ 第十四章 不怕,有灵哥儿在 阳光下,山林中。 有人哭得涕泗横流,程灵却站在那里,不疾不徐地从随身挎包中又取出五支弩箭,然后将复合弩空掉的箭匣重新填装好。 这个动作无疑是最有力的一种威胁,哭得好大声的这人顿时就喉咙一哽,不由得停住了哭声。 他也不敢逃,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程灵。 程灵将弩箭对向了仍在与高瘦青年打斗的其中一人。 那边的几人打疯了眼,根本顾及不到这边的变化。 高瘦青年左臂伤口极深,鲜血染红了半身,只是拼着一口气。他的对手死了一个,还剩余两个。三个人不要命地斗在一处,终于,在某一个瞬间,程灵的弩箭射出了。 嗖! 箭光映照日光,几乎能晃得人眼晕。 “啊!” 又一声惨叫,砰! 高瘦青年的对手又倒了一个,最后剩下的那个终于从狂乱的战斗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当下也是一声惊叫。 他吓坏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亡魂直冒,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之后,拔腿就跑。 程灵便将箭又对准了他,又一箭射出。 嗖! 箭如疾风,射中此人右腿,这人便惨嚎一声,猛地扑倒在地。 最后,山林深处传出一声似喜似悲的奇怪笑声,原来是最开始返身阻截追击者,被称作洪大哥的那个精瘦汉子,他浑身是伤,但也终于将两个对手都打倒了。 他像是哭,又像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似哭似笑间,汉子踉跄着从山林中奔出。 他的眼睛扫过当下的场景,忽然就扑通一下,也跪倒在地上了。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汉子大哭了起来。 哭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将目光落到了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也跪着一个人,正是先前与程灵对战的那群人中,最后主动跪地求饶的那一个人。 汉子猛地奔过去,拎起拳头就对着这人疯狂捶击了起来。 一边打他一边大喊:“混账东西!黑了心肝,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啊!” “死人你们吃,活人你们也杀了吃!你们还有人性吗?” “呜呜呜……孩他娘,怪我,都怪我!错信了这群畜生,叫你被他们害了……” 哭到伤心处,他的拳头却下得越发的狠,被打的那一个人只是抱着头,嘶声辩解:“不怪我,我是被逼的……” 然后他也哭:“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不听他们的,他们就要吃我啊,呜呜呜……” 再到后来,哭声渐弱,汉子不听这人狡辩,只是一拳一拳打下去,也不知打了多久,终于有一刻,被他压着打的这人再没有声息了。 汉子才忽然将人放开,然后懵在当地。 穆三娘与程大妮程二妮站在稍远处,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的,紧紧将母亲胳膊搂住,见此场景,无不颤抖惶恐。 穆三娘也觉恐怖,但她强忍住了,只是低声安抚两个女儿:“没事的,没事了,有灵哥儿。” 话虽如此说,她的目光却投在程灵身上,眼中充满的是担忧与心疼。 又一阵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是那个高瘦青年,他走到呆愣的汉子身边,先对着程灵深深一揖道:“侠客救命大恩,施宏没齿难忘!” 说着,看向呆站在那里的汉子道:“这是我洪大哥,洪广义。他……他只是太伤心了,有些失礼,请恩人见谅。” 这种情况还讲究什么失礼不失礼呢? 程灵不介意这个,只将目光落到这个施宏的手臂处,说道:“你伤势严重,可要先上药?” 施宏于是就低头往自己受伤的手臂处一看,然后……他又抬头,说了一个字:“我……” 一句话没说完,他脚下却是一晃。终究状态虚弱,受伤严重,这一晃之下,他整个人就往前一倒。 他身边的洪广义好险反应过来,连忙扑过来扶他。 结果——砰! “啊哟!”洪广义喊了声,人没扶住,自己却先摔倒在地。 好在施宏倒在他身上,洪广义做个肉垫,到底是没让人摔得太严重。 而方才沉重到有些凝滞的气氛,却是因为这一摔,终究松动了。 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和程二妮走过来,小心地帮忙扶起施宏。她们一边扶人,目光却是戒备的,虽然仍旧葆有人性的善良,却也并不敢因此就完全放松。 程灵则走向倒地的那些人,一边回收自己的弩箭。 当然,她的眼角余光也时刻观察着施宏和洪广义,同时也将穆三娘和两个姐姐时刻纳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施宏左臂的伤口极深,其它各处细伤都不必说,只是手臂这一处,就叫人十分犯愁。 穆三娘就从自己裙角撕出一片窄窄的布条,她手法非常熟练地将布条紧扎在施宏伤口两端,为他止血。 洪广义很感激道:“多谢!” 穆三娘问:“你们有没有药?这伤,不用药怕是不成。” 洪广义就动了动嘴唇,只是落魄地站在那里。 怎么可能有药? 到了山穷水尽这一步,这一刻还能活着都是天赐的侥幸,至于下一刻会怎样,谁又能知道呢? 另一边,程灵则将放出去的几支箭都收了回来。 回收这些箭的时候,她的心情其实是非常沉重的。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杀人,滋味不必说,肯定不好受。 也不必说什么这些人都是该杀的恶鬼之类的话……他们是恶鬼,程灵却不是。 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就算从小练武,别有一股强韧心性,可杀人这种事情,她又不可能经历过。 国术,是杀人技。 而越是如此,在极小的时候,在习武之前,程灵就被师父极为严厉地教导过武德武道。 杀心不可轻起,越是身怀利器,就越要谨慎内敛。 若非穿越一遭,面临如此场景,程灵大概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利器就这样放出去。 回收弩箭的过程,对程灵而言,其实也是调整心态的过程。 而与此同时,当她摸到弩箭,触碰到地上尸身,体内能量忽然涌动时,那熟悉的采集提示音则又响了起来。 ------------ 第十五章 采集的新收获 张家沟地图一张! 程灵顿生惊喜,不是说这张家沟的地图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这地图的出现,所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 在这信息闭塞的古代,地图,无疑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 摸尸居然能摸出地图来,这让程灵对随身空间的这项采集功能顿时又有了新的认知。 她强忍住立刻将空间里的地图拿出来细看的冲动,又走到下一具尸身旁,一边回收弩箭,一边控制能量涌动。 这一次她有意识地尝试着去催动体内属阳的那一部分太阳能量。 然后……程灵微微皱眉,这些太阳能量居然不为所动。它们只是自如地流淌在程灵脏腑经脉间,自有一套行经路线,对于她的操控却是半点也不理会。 程灵这下子可明白了,看来摸尸采集的能力,只有月光能量才能催动,太阳能量竟是无法替代使用! 她于是放弃继续强行控制能量的念头,改为任其自然流动。 月光能量顿时涌出,熟悉的提示音响起:“你对流民中的食人者王某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一十六文,获得粗制的土麻布一叠。” 这一次就没有再采集到地图了,但麻布也是有用的东西,程灵倒也不失望。 不过在回收到第三根弩箭的时候,她就有意识地控制着没有再继续采集了。 月光能量有限,现在天色还早,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晚上又是不是一定能有月光出现,因此程灵需要谨慎使用这些月光能量。 她将大部分的弩箭都回收完毕,等收到最后一支弩箭时,中箭的那人居然还没死。 原来当时射出最后一箭时,程灵的手下意识偏了偏,就没有射中对方要害,而只是射穿了他的右腿。 这也说不上是一念仁善,只是程灵这毕竟是第一次杀人,有那么一刻下不去手倒也不奇怪。 程灵走到这人身边,这人右腿被钉穿,于是就撑起手肘趴在地上。 当程灵走过来时,他忽然仰起头,一双眼睛暴凸着,竟是嘿嘿笑起来道:“你们骂我们畜生,说我们不是人,你们又好到哪里去?” 他嘶声着:“你们也就是没走到那一步,竖子!你爷爷我就在下头等着,等你有一天饿急眼了,把身边的娘们儿全吃……” 嗤! 程灵拔掉他腿上的弩箭,又猛地一下直接将弩箭从他咽喉贯入! 这人的话语声未落,就陡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程灵轻轻呼吸,体内能量却疾速流转,片刻后,她平复了情绪,才又将那支弩箭重新拔出。 尚未凝固的鲜血一下子就溅了出来,程灵侧身避过,却因离得太近,鞋面上终究是沾染了些许。 她目光微沉,将弩箭在旁边的草地上擦拭干净,然后才又重新装回箭匣。 最后,程灵将手触摸在这具新鲜出炉的尸身上方,发动月光能量进行了今天的第三次采集。 之所以选择采集此人,是因为程灵发现这人的衣着材质比起其他人要略微突出些。虽然表面上看都是破破烂烂,脏污遍布,但仔细观察,却能明显分辨出这人的衣料是丝质的! 再加上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听起来是没什么特别不一般的言辞,但这种诛心的话,却也不是寻常底层小民能说出口的。 至少,如果从前只是埋头种地,放眼望去,眼前全是黄土泥泞的那种小民,应该说不出这种话来。 程灵决定再试一次。 月光能量涌动,提示音响起:“你对流民中的食人者,娄县商户梁某进行了采集,获得白银十两,梁某行商地图一张。” 咦,这可有意思了。 程灵站起身,又看了地上的梁某尸身一眼,顿有所思。 另一边,洪广义扶着昏迷的施宏坐在地上,正发愁。 穆三娘也有些束手,她会些粗浅的医术,但手头无药,一切白搭。 这时程灵走了过来,她刚才回收弩箭,一切说来话长,实际上动作却很快,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 程二妮见到她,就欢喜地喊一声:“灵哥儿!” 一种依赖与信任已经从语气中体现了出来。 程灵点点头,蹲到施宏身边去察看他伤口。 首先发现穆三娘捆扎的手法很不错,再加上施宏手臂上的伤口虽深,却幸运的没有伤到大动脉,所以到这个时候,他伤口处的血流其实已经是渐渐止住了。 他之所以现在昏迷不醒,大概一来是因为受伤,另一方面却极有可能是饿的。 程灵立刻道:“先到水边上去,我们取些水,弄些吃食。” 洪广义如梦初醒,连忙道:“是!是该弄些吃食!” 说着,他连忙扶着施宏站起身,又奋起一把力气,将人从膝弯处竖着扛起来。 扛好了人,洪广义就大步先走,一边走,也没忘招呼两个孩子:“小郎,芸娘,快来。” 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模样,从被大人放下起就互相依偎着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洪广义招呼他们,他们也不应声,只是十分乖巧地连忙跟了上来。 一行穿入林中,不多时只见前方树木渐渐稀疏,西边山峭处一道宽溪蜿蜒而下,溪流哗哗,从林间穿过,竟是足有丈许宽。 好一泓山溪水,如此清澈喜人!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在这山溪旁边架着的一口大铁锅。 铁锅足有三尺方圆,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中水花翻滚,热气腾腾,好不招人眼目。 程二妮刚欢叫了一声:“好大一口锅!” 她是惊喜的,这年头铁器难得,这样的大铁锅别说是在逃难中,就是当初逃难前,那也难得啊。 洪广义幽幽接了一句:“这口锅,他们用来煮过人的。” “呕!” 程二妮欢喜顿止,弯腰就干呕了起来。 穆三娘也偏过头去,露出不忍目睹的神色。 程大妮咬唇,道:“阿娘,我们往上游方向走一段吧。” 程灵则走到铁锅旁,捡了溪边地上一块石头。她用石头垫着掀翻铁锅,锅中滚烫的水就浇到了下方燃烧的柴火之上。 嗤嗤几声,柴火顿时熄灭,冒起一阵呛人的大烟。 铁锅倒扣在湿柴之上,程灵又举起石头,对着锅底就是一顿砸。 她的力量极为凝聚,用力技巧高超,再加上体内阴阳二气不停流转,如此猛砸几下之后,哐一声,这铁锅的锅底竟就这样被她生生砸穿了! 洪广义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 第十六章 大齐地理格局 程灵砸穿了铁锅,然后沿着溪流,向上方走了约五十米的距离。 这个位置不错,溪边有一片相对平坦的砂石地,旁边的灌木比较低矮,既有一定的隐蔽性,又不会太过阻碍视野,还方便活动。 程灵就在这个位置停了下来,其他几人连忙跟上。 穆三娘扫了一眼四周,就指挥程二妮捡石头垒灶,又叫程大妮到近处捡拾枯枝做柴火。 她则卸下几个装满了狼肉的背篓,准备到溪边去清洗。 总之就是抓紧时间干活,至于什么休息休息喘口气,这种好事不适合她们现在的状态。 洪广义也扛着施宏跟了上来,他选了块相对干燥清爽的地方,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裳,将施宏放在上面。 然后就有些无措地看着穆三娘几人动作。 倒是他身后的两个孩子非常乖觉,都不用洪广义招呼,就自发地捡拾柴火去了。 程灵先说了一句:“阿娘,打水到岸上来洗,不要直接将手浸入到溪水中。” 穆三娘顿时停了停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反问:“灵哥儿,你这是?” 程灵道:“阿娘,这是山上的山溪,不是咱们村子旁边惯常有人活动的那种小河。水里的情况我们谁都不熟悉,还是小心为上。” 这话的道理很平常,但这种细心谨慎却不是谁都能有的。穆三娘被提醒着,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显然程灵这种细心让她十分受用。 她利索地应了声:“放心!阿娘知道了。” 于是返身就从包袱里翻出一个陶罐,这才又重新回到溪边,用陶罐舀水清洗狼肉。 这边几人热热闹闹地忙活开来,程灵分出几分心思注意着他们,确定暂时四周没有危险,便来到施宏身边。 施宏的伤口还需要再进一步做处理,程灵蹲下身,借着挎包的遮掩从空间中取出一小瓶生理盐水。 小规格的软壳盐水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程灵单指推开瓶塞,对洪广义道:“你去生火,烧一罐开水,这里我来处理。” 洪广义正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呢,听到程灵指派,顿时就松口气,面露感激道:“是,多谢恩公!” 恩公…… 程灵脸上露出几分一言难尽的古怪表情,今天真是喜提各种称呼,什么壮士、好汉、侠客……嘿,现在连恩公都出来了。 她吐出口气,笑了:“我名程灵,洪大哥直呼我名字就好。” 洪广义被这一声“洪大哥”喊得受宠若惊,甚至惶恐,连忙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小的……” 他挠了挠头,又拱了拱手对着程灵郑重一拜道:“小人在家行二,程郎君唤小人程二便是。” 说完就赶紧快手快脚地往程二妮垒灶的地方跑去。 程灵将他支开了,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得了空仔细来仔细检查施宏的伤口。 伤口很是脏污,需要先用生理盐水清洗干净,再做消毒。 至于缝合,初级的缝合程灵是会的,但现在不方便做。 最重要的是,程灵物资有限,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她可以伸出援手,但却做不到毫无保留。 逃荒路上不可预知的危机太多了,而空间里的物资如果是给别人用掉,那却是不可以再生的。 程灵更多的还是要为穆三娘与两个姐姐考虑,她继承了原主的身体,承了原主的情,就有必要背负原主的责任,她必须分清楚亲疏与主次。 最后,程灵十分节省地用半瓶生理盐水给施宏做了简单清洗。 这样小规格的生理盐水她急救药箱里一共带了五瓶,在没有适当的补充之前,她是一定不敢挥霍的。 然后程灵用碘伏和酒精给施宏的伤口消了毒,末了给他浅浅地敷了一层云南白药粉末,而后才用扎带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做到这一步,程灵也算是尽心了。至于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施宏能不能熬过去,那就只能看他自身的抵抗能力,以及天意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只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多一分顽强。 程灵站起身,见穆三娘那边狼肉清洗到了一半,而洪广义已经帮着程二妮垒好了一个简陋的石灶,并在灶下堆好了枯枝木柴。 这些事情做起来没什么难度,程灵就没有多管。她于是挑了一块约有尺许高的山石坐了上去,然后侧对着众人,借着挎包遮掩取出了先前得到的两份地图。 一份是张家沟地图,还有一份,是商户梁某的行商地图! 程灵的心情略微有些激动,她对这两份地图抱有不小的期待。 在原主的记忆里,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国家叫大齐,她生长的地界叫梅花村,而梅花村隶属娄县,娄县则又归云川郡统管。 至于云川郡周边的郡县是什么,这个国家又具体有多大,周边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的国家或者政权,原主却是一概不知的。 升斗小民,除了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眼界又能有多广呢? 这是先天的信息条件决定的,倒也怪不到原主头上去。 她没有走出去过,也没有人告诉过她,世界究竟是什么样。 而事实上,莫说是原主一问三不知了,就是梅花村周边,整个十里八乡,对于这个问题能够有足够认知的人,大约也是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穆三娘也不知道,她是受过些教育,但同样眼界有限。 所以,从金水河发大水,到阖村逃亡,再到一路走走散散,最后跟着逃荒的队伍来到平县地界……穆三娘等人来是来了,可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实际上却也糊糊涂涂。 甚至于,逃离了平县以后,翻过这座山,往后要到哪里去,她们其实也茫然。 在平县城门外停留的那段时间里,她们倒是也听说过,说是这山的另一边另有一座县城,叫卢县。 可卢县是什么样的? 卢县愿意接收难民吗? 卢县那边具体情况如何? 这些,却并没有人知晓。 程灵不想做个睁眼瞎,她现在就要扩大自己的认知。 ------------ 第十七章 神川以北,是京畿 程灵怀着期待解谜的心情,选择了先看张家沟地图。 这张被采集出来的地图约有十寸长宽,正方形,不大不小,呈现在一张微微泛黄的光滑纸张上,左上角的比例尺倒是标得很清楚。 这是现代地图的画法,比起古代地图无疑是要显得更为明确和精准。 程灵觉得自己这项采集异能是真的非常神奇,原理是什么呢?想不通,只能权且当做是上天馈赠,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研究吧。 她细看地图。 这地图的主体当然就是张家沟,其中张家沟地形,何处有山,何处有水,何处有路,何处有田,何处有房屋,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些房屋旁边还用细细的简体字写上了房主名号,比如里正家、族长家之类的…… 简直就是一张精准的卫星云图! 但这些并不是程灵关注的重点,她主要看的是张家沟周边。 张家沟往北,三十里外翻过山,就是平县! 而张家沟所隶属的那个县,则正好是卢县。 原来那个流民张某,是卢县人士。 程灵心下顿时一凛。 卢县人士张某,却来到了平县的山里,当起了流民,甚至还变成了食人者……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卢县一定也遭了灾,甚至极可能是比娄县那边还要严重的大灾! 程灵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张地图。 地图的主体是张家沟,所有只有张家沟是被详细绘制的,其余周边则只有主要路线和大致地形,比起张家沟来自然是要简陋许多。 但这也能体现出很多信息了。 比如程灵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山。 这座山名叫平明山,平明山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大山,山脉起伏,东起卫县以西,西至……西至哪里,地图上却没有标明。 但程灵知道了,平明山正好将平县与卢县分割成南北。 平县在山北,卢县在山南! 两县之间若要交通,翻山而过无疑是最短的路线,但要是不想翻山,则可以从卫县那边绕路至平县。 地图上的信息就这些了,不过程灵通过自身记忆,还知道自己从娄县逃难出来以后,是途经过朱县与卫县这两县的。 如此一来,从娄县到朱县、卫县,再到平县、卢县之间的大概路线,就被程灵理清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这张地图通过挎包的遮掩,又收回了空间。 接下来看的便是商人梁某的行商地图。 这张行商地图明显没有张家沟地图精细,但它所显示的地理范围却要更加广阔。 从娄县,到平县,到云安县,再往北去,就是赤霞城。 而赤霞城,正是云川郡郡城! 赤霞城坐落在云川郡的正北方,扼守其交通要害,再往北便为神川。 神川以后,就是京畿一带。 可惜了,地图上有关于京畿一带只是粗略地写了“京畿”二字,至于这一带的具体路线和地形,却并无显示。 但这也够了。 看到这里,程灵终于从对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到对其行政地理有了初步了解。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手中地图。 这时候再看穆三娘等人,穆三娘已经将狼肉都清洗好了,程大妮带着两个孩子捡拾了不少干柴,还采了半框子野菜。 洪广义烧好了一陶罐水,程二妮则正在检查她们的藤编背篓。 一边检查她一边心疼道:“都磨得变形了,必须再采些材料重新编。” 这就是逃难,路上什么都缺,什么都要不停收集,许多就地取材的东西还脆得很,用不了几下就得重做。 程大妮咬唇道:“重编也不难,这河边有柳树,我去扯些柳枝过来,编的背篓还更结实。” 穆三娘则看着洗干净的一堆狼肉有些犯愁。 如今天气热,这些狼肉便是用盐腌了也保存不了多久,更何况她们还并没有足够的食言。 这些狼肉可要怎么保存才好? 程灵走过来,轻声道:“阿娘,我从先前那些流民身上,搜出了一张地图。” 穆三娘抬头,眼睛一亮。 程灵道:“阿娘,我们等会儿下到半山,沿着山脚往东走一百里,再翻山到山北,那边有条路可以通往云安县。” 也就是说,她们要沿着平明山,往东绕路,绕过平县,直接去云安县。 卢县不能去了,平县的地界也不能停留,云安县离赤霞城不远,却可以去试一试。 像这种更加靠近郡城的县,一般来说不论是政策还是设施,总要比偏远地区更好一些才是。 程灵说着,还详细对穆三娘解释了云安县的地理位置。 穆三娘听得目光闪亮,顿时道:“那便将这些狼肉全煮了,就着阳光熏一熏,晒一晒,总能多保存些时候,至少要支撑我们走过这一百里!” 程灵道:“我们只有两个陶罐,天黑前怕是煮不过来这么多狼肉,我再去多垒几个灶,寻些薄石板,将狼肉在石板上烫熟了,也能吃用。” 这是个好主意,穆三娘听了连连点头。 程灵就行动起来,她一边又指派洪广义道:“请洪二兄将陶罐里的开水晾凉了,取上头清澈的部分为这位施兄擦洗擦洗。” 施宏身上细小的伤口也有很多,只不过不像手臂上的刀伤那样严重,所以程灵之前就没有处理。 她也处理不过来,真要将施宏身上的伤口全清理一遍的话,非得将程灵空间里那点生理盐水和碘伏都给消耗光不可。 此外,洪广义身上的小伤口其实也很多。 只不过,他们逃难路上粗糙惯了,些许小伤有时候都懒得理会。 洪广义连忙应是,他不怎么会找活儿,但要是有人指派他做事,他倒是都能做得很利索。 这边,程灵忙碌着,眼角余光瞥到程大妮正在清洗的野菜。 野菜中有一物瞧来有些眼熟,程灵心中一动,忙指着那翠色的一小把道:“大姐,这个,拿来我瞧瞧。” 程大妮举起手上的几根野菜送过来,程灵接过手,有些惊喜:“这是小蓟!” 《唐本草》记载:小蓟专主血。 这是一味凉血止血的良药! ------------ 第十八章 国术传承之气韵 阳光下,程灵看着手中的小蓟,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程大妮疑惑道:“灵哥儿,这不是刺儿菜吗?你怎么叫小蓟?” 对,小蓟也叫刺儿菜,不识其真面目的乡人将它当做野菜吃,那也是常有的。 程灵没想到会在这山上发现小蓟,或者说,她穿越得太匆忙,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不是在逃亡就是在战斗,以至于竟没能想起来,这身边的大山应该也是一座天然的药材资源库。 山上既然能有小蓟,就必然也还能有其它药材,细心些寻找,这都是重要的生存资源。 程灵带着喜悦道:“大姐,刺儿菜就是小蓟,小蓟捣碎了,是一味止血良药。金疮出血,呕吐,血痢这些它都能治。你快到四周找找,有小蓟的话,全都采过来。” 多亏穆三娘手上留着不少穆外公的手札,原主小时候也受过穆外公教导。所以程灵懂得在山间认药,这倒也不奇怪。 穆三娘其实也懂些医术皮毛,但她主要是会接生,手上有些土方子,能看个简单的风寒咳嗽,在认药方面就有些稀疏。 这倒不是说穆三娘不求上进,偷懒不好学,主要还是日常生活的琐事太多了。 她以寡妇之身要拉扯三个孩子,田里地里的活儿不能松懈,三不五时地还要走上十里八乡去接生,挣个活动钱,再加上各种家务事,又哪里还能有空闲去学习进步? 就算是小时学过一些东西,长大后被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一耽误,再加上长久不用,也都荒废了。 现在程灵张口能认小蓟,穆三娘顿时就用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过来。 孩子在她忙碌生活的时候,不经意就从她眼皮子底下,遛着缝儿地长大了,这实在是令人欣喜又难免感慨。 穆三娘顿时道:“灵哥儿,还有一味药,其实止血效果也好得很呢,也是咱们现在就能得到手的!” 程二妮立即接话:“阿娘,是什么?” 这回,不等穆三娘回答,程大妮忽道:“阿娘,是烧灰,对不对?” 烧灰? 草木灰? 程灵微微挑眉,就听穆三娘带着喜意道:“是,咱们割些头发出来,烧几把灰,屯着也好,路上或许用得着。” 又对程灵说:“灵哥儿,别看就是简单的头发烧灰,我这么多年给人接生,凡是遇到那漏血不止的妇人,只要不是命里坐不住的那种,烧灰吃下,都能止血呢!” 程灵顿时懂了,穆三娘说的烧灰,其实就是血余炭! 《本草纲目》有记载:发者血之余,故方家呼发为血余。 中药炮制,炭化以后,更增止血效果。 程灵是正统的国术传人,从小习武,兼修中医理论,同时对于各种国学的理解也都很深刻。 因为传统的国术极为重视站桩养气,心境培养。要学国术,不但要先修武德,也必须要对医、儒、道等各方面文化都有一定理解。 太极炼气,更是如此。 不读书,你连练武都练不明白! 诸如,何为阴阳二气,何为内外统一,何为五行生发,何为正经奇经,等等。 读不通透,弄不明白的人,至多也就是打熬打熬身体,练些招数技法,要达到真传的高度,却根本不可能。 徒称武夫而已,此非国术! 而深得国术真传的程灵,在这方面却一定是个优等生。 她的医术,不说顶顶厉害,毕竟缺乏实践,但在理论方面,包括各种经书典籍的背诵方面,她却无疑是非常优秀了。 穆三娘只说血余炭可以治疗妇人崩漏,程灵却知道,血余炭其实还能治疗小便不利、血淋、血痢等症。并且,除了内服,它还能制成药膏外服。 甚至,穆三娘所说的烧灰,只是炮制血余炭的初级手段,真正优秀的炮制方法,应该是扣锅煅法。 只是眼下的条件要达到扣锅煅很难,因此程灵便不提此事。 她只说:“阿娘,那我们削些头发下来,烧出灰,一部分给施兄服用,一部分留下,做备用药。” 听到程灵这话,在旁边一直闷头干活的洪广义忽然就抬起头道:“程郎君,割小人的头发吧!小人不怕割头发。” 语气却是十分慷慨,颇有一种做出了大牺牲的意味。 程灵:……? 这一刻,程灵的脑子里就徐徐地冒出了一个问号。 但在片刻后,她又自己想明白了。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是轻易不割头发的。 削发,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这真的是需要决心和慷慨,算得上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割舍了。 程灵不太能感同身受,但她也没有拒绝洪广义的“慷慨”,更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怕割头发,割我的就行”之类的话。 既然洪广义要为自己的兄弟出力,那就让他出力好了。 这个时候,经过洪广义的堆砌,溪边这片平地上已经一溜地被垒出了六个简易石灶。 而程大妮和程二妮在大家说话的间隙也没忘记继续在周边采集小蓟,先前混在那一堆野菜里的小蓟则都已经被程灵翻捡了出来。 程灵用一个有些破损的背篓将这些小蓟带到溪边,并用陶罐舀水清洗。 总之大家手头上的活儿都没停,然后程灵一边道:“洪二兄也不必将头发全数剃除,割去五六寸便成,也能烧出一些发炭来。” 这个事儿,洪广义自己就能做。 只见洪广义拆开自己那又油又脏的发包,头发散下来后,好家伙,都打结成一络一络了,扯也扯不顺,那卖相……啧! 程灵当时都不忍直视地偏了一下头,只能暗思量:得亏这头发烧成的炭,不是要她吃。 她下意识地有些发毛, 只见洪广义拆开自己那又油又脏的发包,头发散下来后,好家伙,都打结成一络一络了,扯也扯不顺,那卖相……啧! 程灵当时都不忍直视地偏了一下头,只能暗思量:得亏这头发烧成的炭,不是要她吃。 她下意识地有些发毛, ------------ 第十九章 太阳之气的真正用法 程灵愣在当下,如遭雷殛。 晴天霹雳就是对她此刻状态的最佳形容,看清楚自己模样的这一刻,说是社死现场也不为过。 要命了! 没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好,毕竟生存压力要摆在最前头,再加上逃难路上混乱是常事,可能这具身体本身都已经习惯了这种脏污的状态。 所以在这之前,程灵是真的没想到要去关注关注自己的形象。 直到这一刻,对照着别人返过了味儿,程灵就开始不对劲了。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头皮在发麻,发痒。 不敢看,不忍看,妈呀,这头发上爬过的小白点不会是虱子吧! 不行了,程灵又开始感觉到身上也在痒。 又痒又刺的,简直就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舒坦的地方。 程灵僵在那里,穆三娘见她忽然呆愣不动,不由关切道:“灵哥儿,你怎么了?” 程灵:…… 她现在难受得恨不能直接冲到溪水里去泡个十轮八轮,最好泡脱几层皮,但这可能吗? 不,这不可以。 程灵以极大的意志,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轻轻吸一口气,勉强用平静的声音道:“阿娘,我们动作要快一点,最好在正午前处理好这些东西,山中不宜久留。” 所以,洗澡什么的,就先放到一边吧。 再说了,现在有洪广义这几人在,她们也不方便洗澡。 程灵只是借着清洗小蓟的功夫,好好洗了洗手,又顺带着洗了把脸,整了整头发。 要不是光头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程灵简直都想当场将头发剃个精光。 她不忍再往水中去看,哪怕是洗了脸,顶着这满头虱子,程灵也不想多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看一眼心塞一回,算了,眼不见为净吧。 程灵洗完小蓟,又找到一块带着小凹陷的石头清洗干净,随即在石凹中将其捣碎出汁。 小蓟的炮制方法也有好几种,但现在条件不足,就应该要用最简单的方法,最快的速度将它利用起来。 好在新鲜小蓟的止血效果也不错,小蓟的汁水可以直接服用,揉碎的叶子还能用来外敷。 程灵力气大,速度快,不一会儿,石凹中就存满了小蓟鲜汁。她正要停手,再拿个竹筒将这些鲜汁收集出来,忽然体内的太阳能量一动。 咦? 程灵愣了愣,她感觉到了。 那些先前在摸尸采集时……完全不为所动的太阳之气,这个时候居然自发地顺着经脉流到了她的手掌,又通过她手上握着的石块,流入了石凹中那一团药汁之内! 气这个东西,似有形似无形,这个时候光只是通过肉眼观察,当然看不出石凹中的药汁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变化。 但在这一刻,程灵自身却是若有所觉。 她觉得,这股太阳之气,似乎是将药汁的药性……增强了? 这是真的吗? 还是她的错觉? 如果是真的……程灵的心房砰砰一阵直跳。 她感觉到,刚才注入到药汁中的太阳之气约有一小段,大概是她体内太阳之气总存量的八分之一。 注入这一小段后,太阳之气就又自发停止了注入,似乎是石凹中的药汁药性,已经被提升到了饱和状态,不能再继续提升。 程灵于是连忙将药汁取出来装到竹筒里,然后叫洪广义过来。告诉他将药汁喂给施宏服用,碎末则拿去外敷伤口。 洪广义自己身上也有不少细伤,程灵说:“草药若有多余,洪二兄也请自行敷上一些。” 洪广义半散着头发,原来长到腰间的长发现在变成了披肩发,这披肩发还油得打结,形象……不说难堪,倒是有点搞笑。 程灵默默叹一声,她也没什么好嫌弃人家的了,她现在自己的形象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哥何必说二哥? 洪广义欢喜地接了东西,高高兴兴地拿了去给施宏服用去了。 至于他割下来的那些头发,则正被程大妮拿去清洗烧炭。 原来程大妮在家中时就帮着穆三娘做过炮制血余炭的事情,她手脚麻利,做这个竟是比穆三娘还顺手。 穆三娘则忙着用陶罐煮狼肉,程二妮烧火管灶。 另外两个孩子于是一边吞着口水,眼睛不停往陶罐里的狼肉那边瞟,一边又十分乖巧地帮着程二妮烧火。 空地上简陋的石灶有六个,还有几个石灶上头架着薄石板,这些石板加热以后,程灵要用来烤狼肉。 陶罐不够,只能石板来凑了。 程灵连忙走过去帮忙,她用自家的破菜刀将狼肉片薄,然后借着挎包的遮掩,从空间里拿出小瓶装的盐,细细浅浅地将狼肉抹了,再一片片铺到石板上慢烤。 至于其它调料,那就没有了。 就连盐,程灵都放得很节省。 其实程灵的空间背包里还有一小瓶辣椒,一小瓶酱油,一小瓶孜然。 不过这些重味道的东西并不方便使用,所以程灵根本就不往外拿。 但即便缺少调料,单只是烧肉本身的香气,就已经足够诱人了。 尤其是对这些本来就饿到极限的人而言,别说是烧熟的肉了,就是随便一点什么食物,也足够让他们眼冒绿光。 程二妮就是这样,从火烧起来,到狼肉渐渐由生变熟,血腥气逐渐被肉香味取代,她的眼睛里就仿佛再也看不到其它任何东西了。 包括她的脑海里,都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吃肉! 溪边似乎也只剩下她一声声追问:“阿娘,肉可以吃了吗?” “灵哥儿,你那边可以吃了吗?” “阿娘,我再添把柴,火烧旺一些。” 穆三娘喊一声:“哎哟,你走开,小心陶罐要烧裂了!” 程灵那边,她除了用石板烧肉,又削了几根树枝串了不少狼肉,然后直接就架在火上烤起来。 如今天气热,狼肉不耐存放,总之是能做熟多少就做多少。 当然,她其实还有悄悄偷渡一部分狼肉存放到了空间里。 然后程灵就发现,自己的两个小空间是真的特性分明。 存放背包物资的空间,可以装载外物。 ------------ 第二十章 一个惊人的消息 空间给了程灵极大的安全感。 虽然两个空间都很小,容量都只有一个立方。甚至存放背包物资的那个空间,还已经被背包物资占据了一小半,剩余的空位可以说是更小了。 但它们只要存在,对程灵而言,就是一条后路,一个底牌。 穿越的境地虽苦,两个小空间聊可安慰。 程灵一边烧着狼肉,一边则沉下心思,默默地尝试着搬运体内的阴阳二气。 这两股气虽然会在她体内自如流转,但却并不怎么受她主观意志的控制,如果要给一个确切形容的话,它们现在更像是一种被动技能。 这怎么能行呢? 暴殄天物,这是程灵所不能接受的。 她上辈子修炼国术,练的虽然是内家拳,但其实,练了二十几年的功,她也并没有真正感受到过具体的“气”的存在。 那个时候,“气”这个东西,更像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它存乎于心,但你要说将内气外放,达成一些什么特别神奇的效果,比如说一飞三丈高,一指头戳穿厚钢板什么的,上辈子的程灵也做不到。 不过她主修咏春,在寸劲的运用上特别精妙。 方寸之间聚力于一点,不说打破钢板,但要是摁住了人体要穴,当场将人打死,那却是轻松可成。 要不怎么说国术是杀人技呢。 太凶险了,一不小心就得把自己送进小黑屋,不修武德的习武之人,甚至都不应该被放出去。 程灵上辈子练武二十几年,早已练到了一种转明劲于暗劲之间,甚至发力精微,可以隔山打牛,趋于化境的境界。 拥有这种境界的人,一定是要对自身的每一寸肌骨都无比熟悉才成。 同时,本身的身体素质也肯定是要被打熬到远超常人。 而穿越以后,程灵一方面通过站桩吸取到了日月精华,首次在体内感受到了气的实质存在。 可另一方面,这具身体本身的体质与力量,比起她原先却是要相差太多。 就算是有阴阳二气的加持,现在程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步强健,可比起上辈子,也还是有一定距离。 程灵是一个对自身极有追求的人,有差距她就要追平,她不但要追平,她还要进步,因此只要是逮着机会,她就会不停地去加强对自身的熟悉。 同时,不断尝试去沟通运用体内的气。 就这样,随着狼肉一块又一块地熟透,程灵则一点一点地观想着体内的气,慢慢地,竟仿佛是有一种血脉骨髓都仿佛是在微微发热的感觉。 阴阳二气交互流淌,温暖又舒爽,其中滋味实在美妙难言。 穆三娘那边,狼肉煮熟了。 程二妮欢呼一声,直扑过去:“阿娘,可以吃了是吗?” 她可等太久了,口水都快要淌干,再不给她吃,她能先把自己的舌头嚼碎了吞下去。 穆三娘瞪了程二妮一眼,才吩咐她拿碗。 她们一共有五只缺了口子的小破碗,现在母女四人一人一碗狼肉加汤,还多出来的那个碗正好可以盛一碗给洪广义。 穆三娘歉意道:“对不住了洪兄弟,咱们这里碗不够,你先用一个碗带着两个孩子将就吃。碗虽不够,狼肉却是管够的,吃完了再来我这里添。” 洪广义忙说:“一个够,一个尽够。多谢大嫂赠肉,这……这食物珍贵,我、我知道的。” 却是嘴笨,满腔谢意,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穆三娘见他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并不觉得一个碗是怠慢,顿时心中微定。 别看他们现在待在一块儿,但实际上,他们不是一家人啊。穆三娘自觉自己已经是非常善良了,帮人可以,却不能没了界限。 洪广义这边磕磕绊绊地将小蓟捣出的汁水喂给施宏服用,又帮他敷了药。 施宏有一种吞咽的本能,洪广义喂药到他嘴边,他人虽昏迷,却张口就咽。 穆三娘亲自端来一碗狼肉递给洪广义,洪广义咽着口水招呼两个孩子一起吃。 三人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不必多提。 在场的,谁又不是狼吞虎咽呢? 就是程灵,她也没有了临敌时常有的那股从容气质,身体的饥饿本能促使她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 程灵吃得特别快,并且,这一放开之后,她的食量似乎也大得有些离谱。 之前计算着吃压缩饼干的时候,倒还不明显,可眼下,狼肉管够,程灵的食量就体现出来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能够明确感觉到,当大量肉食进入体内后,自身肌骨那种仿佛海绵吸水般……获取能量的感觉。 甚至于,她体内的阴阳二气,都仿佛是因为大量肉食的摄入,而增强了一丝丝。 程灵脑子里顿时冒出了一个词:食谷精华! 她懂了,这具身体对于能量的采集,根本就是方方面面的。 月光精华她可以吸收,太阳精华她也可以吸收,同时,人体本身天然就具备的那种能力——通过食物获取能量精华,她这里也有,这很正常不是吗? 只不过,她这个应该是加强版的。 这厢,程灵默默体会着精气充盈的感觉,那边穆三娘给洪广义又续了一回肉。 洪广义连连感谢,带着两个孩子吃得连泪花儿都险些冒出来了。 穆三娘也吃了一碗肉,接着她就不吃了,只是一边喝汤,一边与洪广义谈起了话。 先问:“洪兄弟是哪里人?怎么来的这里?” 洪广义忙道:“小的是卢县人,唉,说来惭愧,我……我原先在县城东边有一家肉铺,日子倒也过得去。” 原来,他是一个屠户,还是县里的屠户! 县里的屠户居然逃难到了山里,还险些被穷凶极恶的食人者给撕了吃了。这其中,必然有一段极为出人意料的故事! 程灵一边吃着狼肉,一边就将注意力多分出了一些,来听穆三娘与洪广义谈话。 穆三娘夸道:“能在县里有铺子,洪兄弟原来是个本事人啊!” 他们的称呼也是混乱得很,程灵叫洪广义洪二兄,穆三娘叫洪广义洪兄弟,洪广义又称呼穆三娘为大嫂。 洪广义叹道:“唉,几十年攒下的家底,一朝全没啦。” 说着,他声音微微压低,似乎是不自觉地紧张道:“好叫大嫂知晓,半月前,县里忽然来了一批不知道是什么名号的军队,忽然就将咱们的城给占据了!” ------------ 第二十一章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半月前,有不知名的军队占据了卢县县城! 这真是出人意料,程灵顿时心头一凛。 看样子,她先前有关于卢县也遭了灾的推测,怕是从大方向上就错了。 卢县或许是也遭了灾,但很可能遭遇的不是天灾,而根本就是人祸! 穆三娘也惊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人,反、反了?” 反字出口的时候,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了,天灾已经够苦,如果再加上有人造反,那底层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穆三娘紧接着又忙说:“这、这不能够吧?这么大的消息,我们就在平县,没、没听到风声啊……” 洪广义声音低落道:“大嫂,那伙人进城以后,头一件事就是锁了城门,然后……屠城!” 什么? 穆三娘呆了,坐得稍远些,吃得正香的程二妮和程大妮也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程灵坐在一个火堆边上,擦去额上薄薄的汗珠,将手上的碗放到了一边。 穆三娘干涩道:“怎、怎么屠城的?” 是怎么屠城的呢? 洪广义停顿了下,似有回忆。 其实,说是直接屠城也有些不对,洪广义嘿了声,似乎是自嘲,也似乎是讽笑。 他低声说:“没个章法,城门关了,有个将军骑着马,从街那头到街这头跑了一圈,一边喊话说,叫大家都安分听话,不屠城。然后,大家都应了,将军就说,解散!” 解散,士兵们就自由活动喽,嘿! 不屠城的话说得多好听啊,可是结果呢? 洪广义顿了顿,才又微微颤声道:“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兵,满街满巷地,整个城里都窜满了。他们挨家挨户地赶人,谁要是不听话,不出来,那些恶鬼,冲进去就杀人。” 杀上几个,就再没有人敢不出来了。 然后,洪广义的眼眶渐渐红了。 他将自己散乱到前面的头发捋到后头,咬牙道:“就叫交粮,交钱,交布帛。总之,有什么交什么,一点儿财物都不许留,要将咱们往死里搜刮!不给搜刮够的,全都屠了。” “活不下去了啊,刮得这么狠,谁还能活下去?” 说着说着,洪广义声音里没忍住带了哭腔:“咱们几个是逃出来了,那也是咱们夜里偷偷地,使了全部手段,全部功夫才逃出来的。” “呜呜……” 哭声起来了。 不是洪广义,原来竟是施宏醒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听着洪广义说话,听得一阵,他就呜呜地哭出了声。 洪广义转头看他,含悲带喜:“施兄弟,你醒了!” 施宏自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幽幽道:“命大,没死。” 接着,就坐在那里对穆三娘拱拱手,说:“见过大娘。” 又遥遥地对程灵也拱拱手,道:“多谢恩公救命大恩!” 说完这几句,施宏又自顾道:“我们是从城里逃了出来,可大部分的人还被关在城里等死。这些反军,他们没有粮草辎重,攻占到哪里,就扫荡到哪里。” “现占现吃!”施宏抹掉眼泪,又冷笑说,“半月前在卢县,如今且不知是去了哪里呢。” 这话,这见识,竟是显得有些不凡。 程灵也听得心头沉重,这时立即道:“施兄是有看法,有预料他们要往哪里去吗?” 又说:“施兄是不是读过书?” 这回,没等施宏回答,洪广义倒先挺了挺腰杆,似乎与有荣焉般说道:“我施兄弟是建德九年的秀才!” 施宏果真是读书人! 这居然是一个屠户与秀才的组合,倒是有点意思。 这年头,读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施宏看着年纪不大,却能考上秀才,就他这样的,说一句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穆三娘顿时站起身,很客气道:“原来竟是秀才公当面,倒是小妇人失礼了。” 说着,就要走开到一边去。 施宏急了,哎呀一声,连忙说:“大娘,可莫要折煞在下!” 他想起身来拉穆三娘,可偏偏又腿脚发软。再说了,这拉拉扯扯的也是失礼。 施宏就急得脸色都白了,穆三娘立时又回到原位坐下,旁边的洪广义连忙扶住施宏,又将手上还端着的碗递到施宏面前。 施宏:咕咚! 吞了吞口水,饿极了的人,在面对食物的时候,管你是秀才还是乞丐,不都得一样的被一个“吃”字占据么? 一刻钟后,施宏吃饱了喝足了,而程灵也终于通过他,又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前面程灵只知道,自身所处的这个国家叫齐国,至于齐国有多大,周边又是个什么情况,她却是两眼一抹黑。 底层小民,信息渠道有限,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和重复枯燥的劳碌一生。 施宏却知道:“自前朝大秦分裂以来,天下群雄割据,连年征战不休。如今北方的大魏是好不容易一统了,咱们南方,齐国、蜀国、陈国,却根本无法出现共主。” 程灵听得微微挑眉。 原来这个世界以神川分割南北,北方魏国统一五胡,南方的齐、蜀、陈却是相互对立,已有八十年之久。 而他们如今的这位齐国国君,别看他已经在位十一年,但实实在在的,他却是个儿皇帝! 齐国君两岁登位,登基时还是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奶娃娃,他十一年过去后,虚岁也才十三。 而底下的辅政大臣,光是宰辅,就已经换了三轮了! 至于真正把持朝政的是何人? 施宏十分小心地说道:“咱们上头,有三片天。陛下是一重天,太后娘娘是第二重天,九千岁米公公是第三重天。” 但要说这三重天究竟谁更厉害,是哪个压住了哪个,施宏就无法知道了。 他虽读了书,跟着老师和同窗学了不少东西,但说来说去也只是乡绅家的秀才,顶层朝局的事,许多朝廷官员都弄不明白,又何况是他施宏? 对了,没错,施宏是卢县有名有号的乡绅家庭出身,与洪广义,程灵等人其实都不同。 当然,像他这样的,也不能说是豪门。 或许在本乡本土的县级势力里,他家算得上是豪绅了,但实际上真要放到整个天下来看,施家这种级别的,也只不过是寒门中的小地主人家。 至于像程灵他们这样的,那根本就连寒门都够不上! 说起了寒门与世家,程灵又觉得,齐国有一个现象非常有意思。 ------------ 第二十二章 现实已然很苦,何妨加点糖 程灵不免思量:小小的一个齐国,既没有大一统,又政权混乱,可它居然有科举! 如果是世家把持的天下,又怎么可能允许这个国家出现科举呢? 但这个问题不好直接问,程灵于是就旁敲侧击地感慨了一下:“不论如何,施兄有功名在身,过了这一个坎,会有好前程的。” 不料施宏却苦笑道:“不瞒程兄,中秀才后,施某也曾想过谋官。可惜,哪怕是捐出大量钱帛,竟也谋官无门。” 原来,齐国的科举制度并不完善,目前能考的,只有童生和秀才这两个等级。童生不算真的功名,秀才才是。 至于秀才再往上是什么? 没有了,不知道。 施宏也是上升无路,得一个秀才的名号后,乡邻倒是对他客气几分,但要再进一步,却是千难万难。 所以,文字和知识,基本上也都是掌握在上层的士族手中。 要不然之前程灵在金爷面前随口引用了一段诗句,金爷对她的态度怎么瞬间就变了呢? 在这个世界,人是真的被分成三六九等的,这不是自由平等的未来,这是残酷的封建社会! 从这里看来的话,原主的父亲程铭能够读书,还能够获得童生的资格,是真的很不容易了。 要么是他天生特异突出,格外聪颖,要么就是程家这里还有什么程灵不知道的根底存在。 不过关于这方面,原主是没什么记忆的,程灵决定以后有机会了再问问穆三娘。 施宏又说了一些有关科举的事,似有伤感道:“二十年前,先帝初登基时,便主张要效仿北魏,以科举取仕,开天下寒门之路。为国选取人才,以壮大国力。” “可惜,先帝英年早逝,除了早期有几位卓越的人物以秀才之身选入官场,到如今,取仕之路……呵,总归没咱们寒门什么事儿!” 他闭口不再谈科举的事,转而说起了占据卢县的那队乱军。 先前洪广义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施宏却居然知道一些。 他低声道:“当今陛下有两位皇叔,一位在南安,被封为临海王,一位在绍陵,被封为湘西王。两王对于幼主临国之事,早有不满,如今金水河大汛,临海王……” 说到这里,施宏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洪广义却早已听得眼眶通红,这时只催促道:“施兄,原来你竟然知道那些畜生的来历!你早先为何不与我说?他们!他们是不是临海王的军队?” 施宏跟洪广义具体是个什么关系呢? 在之前的谈话中,施宏其实也提了提。 他们两个在落难之前,一个是当地乡绅家的富贵郎君,一个却是市井中挥舞屠刀的粗蛮屠夫,原先其实并没有任何交集。 是那一夜逃出卢县县城以后,洪广义无意中救护了施宏一把,施宏又帮他照顾了家小,两人才渐渐地熟悉了起来。 都说患难之时易见真情,在这格外艰苦的环境下,一个秀才一个屠夫,竟成了拥有生死情谊的好兄弟。 但情谊归情谊,相识不久的两人实际上也还各有各的故事。 主要是施宏,有些话,在先前他确实是不愿意说出来。 这个时候,施宏苦涩道:“是不是临海王的军队,小弟也只是猜测而已。倘若当真是,便是知晓了此事,你我又能如何呢?” 洪广义红着眼睛,额角青筋直冒道:“某要去投军!去朝廷告他临海王!某要杀人,要报仇!” 他在程灵面前表现得木讷,但实际上却也是血性之人。 要不是有血性,有底限,先前那些食人的流民抓了孩子要吃的时候,他又怎么会拼死也要抢出孩子? 包括施宏,其实也是这样的人。 施宏比起洪广义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因为洪广义抢的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家洪小郎,而施宏抢的那个女孩,却跟他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个叫芸娘的小姑娘据施宏说,是他世交家的一个孩子。 那夜太混乱了,冲出城门的人大多都被追杀至死,冒死逃出的少许人也是伤的伤,散的散。 芸娘与家人失散了,后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被流民中的食人者抓捕到了手中。 施宏遇到她的时候,她险些就被人洗剥了直接扔进开水锅里。 太惊险了,这孩子才七岁而已。 曾经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呼奴唤婢,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养着的,如今却瘦弱又麻木,成了一只怯生生的小鹿。 会拾柴,会干活,没了叽叽喳喳的话语,乖巧沉默得不像个孩子。 但如今的境况,大人也疲惫。 施宏虽然救了芸娘的命,并打算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在哪里呢,也不知道活过今天还有没有明天。 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关注芸娘的心理状况,至多只是伸手拍拍她的小脑袋,并嘱咐她吃东西慢些吃。 狼肉不好消化,小孩饿得久了,猛然吃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灵就从挎包里掏了掏,最后竟掏出了两粒被剥了包装的奶片糖。 这种奶片糖她背包里一共有一盒子,三十板,每板十颗。 白生生圆溜溜的奶片糖躺在程灵清洗得十分干净的掌心中,散发出细细甜甜的奶香味。 芸娘用满含惊怯的眼神看了一眼程灵,就又躲到了施宏身后。 程灵伸出手掌递到她面前,脸上露出些许笑,温声道:“两颗糖,你拿一颗,分一颗给你小郎哥哥好不好?” 洪小郎今年八岁,本来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如今也变得十分乖巧。 他是家中幼子,目前还没起大名,就小郎小郎地被混着叫。 洪广义的长子在出城那夜就死了,妻子和女儿也在前不久的时候被伤了性命,现在就剩下这一根骨血,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芸娘本来不敢接糖,听到程灵要分一颗给洪小郎,才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怯怯地,缓缓地,将那两颗糖抓在了手心里。 她抓了糖,又飞速收回手掌,然后连忙递出一颗给洪小郎。 洪小郎毫不犹豫就将糖塞到了自己嘴里,芸娘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将糖一掰为二,一颗塞到了施宏口中,另一颗,竟是怯怯地递向了洪广义。 ------------ 第二十三章 去卢县一探 半块奶片糖,躺在孩子略有些脏污的小手心里。 奶片糖的白,与孩子带着些许灰黄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 洪广义带着凶光的眼睛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七尺高的汉子将头微低,一时再也说不出要拼了性命去寻临海王报仇的话。 他说:“好孩子,你自己吃。” 简单几个字,竟有些滞涩,像是他在强忍哽咽。 程灵于是又从挎包里掏出了六颗奶片糖来,说道:“不必推让了,人人都有,你也自己吃好吗?” 每个人都来点甜吧,她可能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她可以给现在就在身边的这几个人,每人一颗奶片糖。 至少,这是她能给得起的。 程灵自己也吃了一颗糖,熟悉的奶香味在口中徐徐化开,其实只是微甜,不仔细吃都吃不太出来,毕竟她当初买的可是零蔗糖版的奶片糖。 可笑当初追求低糖生活,如今人在异世,却居然为了这点些微的甜味而感动了起来。 所以说世事无常,有好日子的时候就好好珍惜吧。 程灵含着糖,又微微笑了下。 她道:“施兄,依你所见,倘若占据卢县的当真是临海王,这下一步,他们会往哪边走?” 施宏就愣了下,程灵这个问题将他给问倒了。 他能想出占据卢县的是临海王,那是因为临海王的封地离这边近。 近处,有那样势力军队的,除了临海王,又还能有谁? 但要说推测临海王的行军路线,这就超出施宏的知识范围了。 他愣了片刻,细想起来,这个问题却又是十分重要,不能不细思量。 他们这一群失去了方向的人,茫茫然地要在这乱世挣出一条活路,总不能真的像洪广义说的那样,去朝廷投军吧? 问题是,就算是要投,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投,人家又是不是会收他们。 而如果真的投军,他们就一定能挣出一条活路吗? 最好的,还是找一条安全的路线,去往更安全的地方走。 此时此刻,施宏脑子里就只冒出了两个字:京城! 他咽了下口水,有些紧张道:“倘若当真是临海王造反,他这般行事,只怕是要直奔京城而去。我们……” 施宏又停顿了,天下之大,他们竟是无处可去! 程灵低声道:“施兄,你想知道卢县城中如今的具体情况吗?” 施宏一惊,看着程灵却是无法答话。 穆三娘则立刻紧张地看向程灵,生怕程灵说出要去探一探卢县县城这样的话。 程灵却终于是下定了决心道:“我们收拾收拾,即刻起身,再往东边前行二十里,尽量在天黑之前寻到一片适合驻扎的地方,等到入夜,我便去卢县县城看看。” 穆三娘惊道:“灵哥儿,不可以!” 程灵缓声道:“阿娘,卢县的具体情况很重要,我们必须要知道。倘若真是临海王要造反,你认为,咱们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他能挡得住吗?” 这……这穆三娘哪知道啊。 不过她有一点朴素的思维,顺口就道:“当叔叔的,要抢年幼侄儿的家业,这个侄儿又怎么能抵挡得住?” 话落,穆三娘又紧紧地闭住了嘴巴,似乎是在为自己方才的话语而感到心惊。 程灵道:“不仅仅是陛下能不能抵挡的问题,神川以南有三国鼎立,齐国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相邻的蜀国与陈国会没有反应吗?” 旁听的程二妮顿时“啊”一声,慌道:“灵哥儿,你的意思是,蜀国和陈国,会来、会来攻打我们吗?” 程灵没回答,转头却问施宏道:“施兄认为,如此是否极有可能?” 施宏张了张嘴,干巴巴地道:“大概、大概是有可能的吧。” 一股茫然低迷的气氛顿时就在众人之间流转,大家虽然都是底层小民,却也都隐约明白,亡国之民大概都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算不是亡国,可这些大人物要真是掐出狠劲地打起来了,他们这些逃荒的流民只怕就真要无处安置了。 程二妮紧紧咬住下唇,控制着眼泪不往下落。 穆三娘则颤声道:“灵哥儿,灵哥儿,入夜后,你若定要去卢县查看,那便去吧。安心去,快去快回,阿娘这里,不必你担忧。” 程灵应一声,转而问洪广义与施宏道:“洪二兄,施兄,两位是否要与我同路?” 这是正式邀请两人结伴逃荒的意思了,在此之前,几人虽然走在一处,但实际上却算不上真正的同伴。 程灵却是考虑到,此行前路茫茫,自己的个人武力虽然出众,但一个少年与三名女子这样的组合,在前程莫测的逃荒路上却终究还是显得太过单薄了。 容易招人恶念,多生事端。 人多力量大,总有些时候是她顾及不到的,这个时候,两个青壮男人的存在就显得很重要了。 再加上施、洪二人都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世上,一时善良的人不难遇到,可在生死关头还能坚持底限的人,却很难得。 这样的人不与之相交,又还要交好什么样的人呢? 施、洪二人却是受宠若惊。 程灵看中了他们的人品,在他们眼里,程灵却更是那种英雄豪侠般的俊杰人物。 两人虽未明说,可最开始相遇时,程灵那飒沓如流星般的杀敌动作,其实已经是让他们倾慕万分了。 洪广义激动道:“程郎君但请吩咐,此去卢县,小人各方路线都是熟悉的,我……” 施宏也几乎是同声说道:“是极,是极……” 程灵微微一笑道:“两位兄台误会了,此去卢县有我一人便可。只是待我离开后,家母与两个姐姐,还要请两位多多照顾。施兄伤势尚未痊愈,也需多多休养,不可奔波太过。” 这个安排,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几人就这样说定了,洪广义也不再纠结“要跟在程郎君身后出力”的事,而是拍着胸脯保证: “程郎君只管放心,有我洪二在,不论遇到什么危险,总之,我洪二豁出命去,也要护住大嫂与两位小娘子!” 程灵当下抱拳,郑重道:“多谢洪兄!” 洪广义顿时精神一振,眼神变得无比坚决起来。 ------------ 第二十四章 夕阳西下,十室九空 半下午的时候,程灵一行人顺着平明山往东,又行走了大约二十里左右的路程。 他们走的时候是一边东行,一边顺势往山下走的。 夜间如果露宿在深山中,那就太危险了。 还是稍稍往山脚边去一点,找一个既距离山脚不远,能够随时往山下逃,又有着足够遮蔽,倘若山下有危险,同时也能快速逃入深山的位置最好。 这样的位置不好找,程灵带着望远镜,也是直到天黑前才终于寻到那么一处相对合适的地方。 寻好营地后,将手上的复合弩,连带着十五支弩箭都一齐交给了穆三娘。 穆三娘十分坚决地要拒绝,程灵却轻声道:“阿娘,你忘了我的炁了吗?” 穆三娘一愣,程灵道:“阿娘,不要让我担心。” 最后,穆三娘将复合弩紧紧握在手中,又将装弩箭的箭筒牢牢绑在了腰间。 程灵教穆三娘怎么发弩箭,这种复合弩的发射并不复杂,有手就能扣动扳机,不像弓箭那样,对使用者要求极高。 但弩箭的发射虽然不难,瞄准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是有瞄准器的加持,穆三娘要想在射箭时做到高精准,那也不是短时间可以达成的。 这就很好了,程灵也不要求穆三娘瞬间变成高手。她只需要穆三娘在关键时刻,能够拿起这把武器威慑敌人就行。 穆三娘先时还很担心程灵,结果在拿着这把复合弩练习着射了几箭之后,她的态度就瞬间变了。 她摸着冰凉的弩身,目光中充满了爱惜与欢喜,直对着程灵摆手道:“你快走,快走!” 嗐,这不是有了新欢忘旧爱嘛? 程灵笑了声,果然没再耽误,转身就快步走了。 她没有看到的是,就在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木掩映间时,穆三娘忽然放下举着复合弩的手,就转头向她消失的方向眺望了去。 程灵就着夕阳下了山。 她要从山下的道路往西走,回身去往卢县县城。 一方面是从山下道路走,路会好走些,速度会更快些,另一方面则是程灵想趁势看看山下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她脚下速度极快,走了约半刻钟,就能清晰看到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路的另一边竟是大片的农田! 夕阳西下,晚霞微晕,山色苍苍,农田绵绵。 程灵正觉眼前一亮,再细看去却发现那一片片的农田中稻杆倒伏,各处凌乱。 原来这些农田竟都是被人暴力收割过的! 程灵顿时微微驻足,当下取出望远镜,趁着还未完全下山,就居高临下地用望远镜四处望去。 很快程灵就发现,往西不远处,有村庄出现在了望远镜的视野中。 但是……没有炊烟,没有人迹,没有鸡鸣,也没有犬吠。 这,看起来是一座安详而又没有人迹存在的村庄。 有那么一刻,程灵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从尾椎骨处直往身上窜。 她收回望远镜,轻轻一咬牙,就转了方向,步伐坚定地向那村庄奔跑去, 不论如何,程灵还是想近距离再去那里看看。 两刻钟后,程灵捂着口鼻,又用更快的速度,从那村庄中狂奔了出来。 在那村子里,她看到什么了? 程灵几乎不敢回忆。 她看到了,横七竖八的残尸,无法形容的狼藉,还有,无法形容的悲凉。 而最令程灵感到灾难的是,村中的残尸无人收殓,经过夏季高温的催化,如今早已都腐败得不成样子了。 有蚊蝇在其间乱飞,有鼠类穿梭而过,这根本就是一片滋生疫病的温床! 先前占据卢县县城的那支军队,大概率已经是从卢县离开了。 程灵甚至都可以想象到他们的路线:这支蝗虫一样的军队将卢县县城搜刮一空后,出了城门就又自西向东走。 一路上,他们搜刮粮食,抢掠物资,杀伤人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程灵感觉到,自己那颗来自文明时代的心,在此时此刻,是实实在在地,深重地颤抖了一下。 她顺着回卢县的路,脚下不停狂奔。奔跑中,她还没忘记拿出酒精喷雾,对着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好一顿喷洒。 这回,程灵倒是没有吝惜物资。 因为她已经大致确定了,背包空间里,被她吃过用过的东西,在过了半夜十二点之后,是会自动恢复的,所以对于自己,她基本上不需要节省。 程灵最后用酒精透透地洗了一遍手,这才将酒精喷瓶又重新收回背包空间中。 同时,她不停地从背包空间里取出方便食用的东西往嘴里塞。 有巧克力,有糖果,有能量棒,当然,也有压缩饼干。 基本上都是高热量的食物,在补充能量方面,这些东西都是好手。 程灵却觉得自己的胃就像是个无底洞般,不管来多少食物,它都能够快速消化。 若有能量节余,这些能量就会化生成精气,从丹田中滋生出来,最后又润养到在体内循环的阴阳二气。 程灵奔跑了一路,同时也吃了一路。 这期间,她其实又遇到过好几次坐落在路边的村子。 总之,凡是被她入目所及的农田,就没有一处是好的,全都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而庄子里的人……程灵不知道他们是都被屠杀殆尽了,还是说,有一部分逃出来了,逃得不见了踪影。 总之,十室九空,在这里,它竟不是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更确切的说法是:无一得全。 一个活口都没有,这是一段怎样的路? 将将到达卢县县城边上的时候,程灵脚下一停。 而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人了! 程灵驻足在城外一片小高坡边上,借着树木的遮挡用望远镜观察城门。 只见那城墙上下武器鲜明的驻扎了好些兵将,具体人数难说,但一眼看去,几个百个人总是有的。 城门被关得紧紧地,一个出入的人也没有,只有兵将严防驻守,气氛冰冷肃杀。 程灵微微皱眉:她又猜错了吗?这支军队还没走? 不,不对! 是她刚才想岔了,卢县还有兵将驻守,不等于就是反军没走,可能性还有很多。 这时候程灵望远镜一动,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 第二十五章 手起刀落,干脆利索 在程灵望远镜的视野下,她看到,城墙下守在城门外的一队士兵末端,有几个士兵似乎是在东张西望着什么。 忽然,最末尾的一人视线向西定格了。 通过望远镜,程灵清晰看到,那人目光忽然一亮,在他视线的方向,有一个人藏在城墙根下的另一边,悄悄探出了头。 藏着的那人对着这边招了招手,队伍末端的士兵就拍了拍前边同伴的肩膀。 前边的人对着末尾的士兵挤了挤眼睛,末尾那人于是嬉笑了下,接着,将腰一猫,就离开队伍走向了对他招手的那人。 在程灵看来,守城的士兵忽然离队,这是一件明显触犯军纪的事情。 但他却做得如此轻松自然,他的同伴们对此看在眼中,也是不阻拦、不喝止,甚至还配合着做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可见这支队伍大概本身就不是什么精锐。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盯着脱离队伍的那个士兵,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墙西边。那边有个拐角,刚好遮挡住了程灵的视线。 程灵于是将望远镜通过挎包往空间里一收,就沿着山路也向西走。 卢县县城两面靠山,程灵沿着山路走也能走到刚才那个士兵消失的方向去。 走了一小会儿,她顺着山脚的路线刚走到城墙的另一面,一抬眼,就见到两个人肩并着肩,一块儿说着话,竟是也正好向着这边山上走来了。 这两人,自然就是程灵刚才准备追踪的那两人。 倒是有意思了,程灵连忙闪身后退,微微缩身下蹲,将自己藏在一片不起眼的灌木后头。 只听那两人对话:“他娘的!就咱们这一伙儿最可怜。原先在城里随便活动的时候,咱们就被排在最后一拨。前头的混账东西们都搜刮得满身流油,轮到咱们……嗐!别提了。” “有什么办法?排前边的那些,要不是有关系,要不就是会拉关系,像咱们兄弟这样的老实人,当时又哪里能想到排前排后,原来区别这么大呢?” “关兄啊,我倒也罢了,自己糊糊涂涂,没什么本事,可你不同啊,你这一身武艺,结果却硬被甩在后边,留守卢县这个清汤寡水的破落地方。唉!我真替你不值!” “谁不是不值得呢?王老弟啊,咱们拎了脑袋的干,也流了血,出了力。可就是没跟着王爷上京……往后,王爷的大业成了,那功劳簿上,还能有咱们的名字吗?” 两个人互相吹捧着,抱怨着。 ——王爷! 程灵却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是临海王,是临海王无疑了。 临海王果然是要带兵直接入京,大部队已经走了,留在卢县的,要不是军队里的边缘人物,要不就是……歪瓜裂枣。 那现在,这两个歪瓜裂枣脱离队伍跑出来,是除了互相吹捧抱怨,还想要做什么吗? 程灵于是继续屏气凝神,躲藏好。 两个士兵稀疏大意,根本没想过要检查四周,就这么说着话,继续晃晃荡荡地往山里走。 等他们往前走了十来米后,程灵就起身,步履轻悄地在后头跟上了。 两人又往山上走了约十来米,接着就没再上山,而是沿着东边一条路,平行着又走了一小段。 一边走着,他们也在继续谈话。 身形微圆的那个关兄说:“听说就剩那么两条活口了,都不经造,娘的!嘛事儿都给咱们赶最后一趟,连弄个娘们儿松乏松乏,都不给个痛快。” 听到这里,程灵眉头皱了起来。 她从这话中听出了十分不好的意味。 却见前头两人忽然站住了脚,原来,这边山壁处内凹进了一块,正正好就出现了一个天然山洞。 单只是站在这个山洞外边不远处,一股山风吹来,程灵就嗅闻到了十分难闻的一股气味。 说不上是霉气、潮气、血腥气,还是其它什么古怪的腐败味道,总之难闻得叫人头晕。 程灵立刻从空间中取出一个口罩戴上,这样的气味闻多了,怕是会中毒。 她在医用外科口罩外头又蒙上了一个黑色的布口罩,这才继续看过去。 却见那山洞里探出了一颗头颅来,是一个打着哈欠的士兵。 他瞟了这个关兄和王老弟一眼,嘴里嘟囔:“是你们来了啊,进来吧。也就这几趟了,都死得差不多了。” 关兄却扇着鼻子说:“什么味儿,也不清扫清扫。快!把人拉出来吧,一百文一次,这是两百文,给!我替我兄弟出了!” 说完,他扔了个钱袋子过去。 打哈欠的士兵懒洋洋地接了,也不嫌弃对方态度差,就转身进了山洞里,接着,拖麻袋般拖出两个满身伤痕的女子来。 砰砰两声!两名女子被扔到了关兄和王老弟面前。 程灵的手瞬间握住了腰侧的军刀,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泛青。 王老弟瞪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合身就往上扑。 倒在地上的女子麻木地瞪着眼睛,不言不动。 王老弟急吼吼地解腰带。 “听说这里头的都是官家的贵人,原先那些孬蛋冲城逃走的时候,好家伙,行礼不丢,倒把家里的婆娘一个个直往马车下头推!” “嘿嘿,叫咱们也尝尝这些士族贵女的的滋味……” 话音未落,身后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在此时映着夕阳破空而来。 军刀长约一尺,开过锋了,横划一刀,直接就将王老弟那一颗肮脏的头颅割到断裂。 砰! 王老弟映着刀光随即软倒。 他身侧的关兄张大了眼睛,正说了一个字:“你……” 一条长腿犹似刀鞭,便横扫而至,直接踢中了此人的头颅,也将他瞬间掼倒。 山洞口,刚刚拖了两名女子出来的小眼士兵就颤抖着站在那洞口,忽然惊叫一声:“啊!” 转身就要向洞内跑去。 程灵的军刀脱手掷出,刀光划破山风,嗤一声,就射中了此人的咽喉。 而这个时候,被她一腿踢得掼倒在地的关兄刚刚醒过些神,正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程灵就立刻走过去,一脚又踢到他的下巴,将他踢得再是一晕,然后才又抬足,脚下重重一顿,踩到此人胸口。 关兄也“啊”地叫了一声,一时又痛又麻,却可恨根本昏迷不过去,只能痛苦又惊恐地睁开眼睛。 程灵道:“我问,你答。答得好了,饶你不死!” ------------ 第二十六章 宁可站立死,绝不忍辱生 暴力逼供在很多时候还是非常有用的。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宁死不屈的好汉,那样的人物毕竟是少数。 程灵连杀两人形成的震慑力果然使得关兄有问必答,即便是忍着身上极大的痛楚也不敢怠慢分毫。 “你们的主子,是谁?” “我……我们王爷是临海王!” 关兄喘息着答完这一句,勉强又提起一口气道:“我们王爷是临海王,你……少侠、好汉,你抬抬贵脚。与咱们王爷做对,这不好,是不是?” 程灵道:“临海王此行上京,行军人数一共有多少?” 关兄的声音就是一高:“我们王爷有十万大军!有十万大军!” 好个十万大军! 程灵眉头一挑,不置可否。 真的有十万军队吗? 程灵可是知道,冷兵器时代,很多时候参战方都会将军队人数虚报。 张口十万,开口百万,那都不过是为了撑起场面,一方面鼓舞己方士气,另一方面震慑敌军。 实际上别说是十万人的行军了,便是五万一支的军队,都很恐怖很雄壮了。 大军过处,一路上人吃马嚼都要资粮,十万人那是什么概念? 这小小一个卢县,打劫空了,只怕也养不起十万大军多少时日吧? 但程灵没有再继续追问关兄这个问题,此人只是底层小兵,临海王的军队具体有多少人,也不可能是他所能知道的。 他能说一个十万大军的虚数,程灵心里就有点底了。 “临海王离开卢县有多久了?”她继续问。 “六日,刚走六日!” “留在卢县的,你们还有多少人?” 这个……关兄一顿,眼神微微闪烁了下。 程灵踩在他胸口的足尖立即用力,关兄膻中穴受到重压,一下子冷汗冒出来,连忙说:“有五百人,五百人!” 他用力呼吸,努力喊出来:“五百人,分守了南边和东边两个城门!” 卢县的西边与北边没有城门,因为这两个方向基本上是被蜿蜒的平明山包围着。 程灵又问:“统领你们的人是谁?” “是康将军,康将军是康侧妃的弟弟!” 程灵顿时挑眉,又问:“城中,还有多少活人?” 关兄一下子就支吾起来,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程灵便不再问,而是忽然蹲下身,闪电般出手连击。 咔咔咔咔四声之后,关兄惨叫一声:“竖子!你言而无信,说要饶我性命……” “你还活着。”程灵道,“断你四肢,饶你一条狗命,又何曾言而无信?” 说完,她站起身,准备去看看刚才被掼在地上的两名女子。 至于这个关兄,他必死无疑! 程灵不杀他,他被折断四肢扔在这山中,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但程灵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起身要抬脚的一刹那,面前地上倒着的一名女子忽然就撑着手,飞速爬到了关兄身边。 她快得就好像一只发疯的凶兽,一爬到关兄身边就将右手高高举起。 在她的右手中,赫然正紧紧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畜生,去死!” 女子凄声大喊,石头猛然砸下。 砰!砰砰! 关兄挣扎欲躲,但他四肢全断,身体已经处在一个极度虚弱的状态,又怎么可能还躲得开? 石头击打人体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最后,当这个关兄气息全无,整颗头颅都似乎糊成了一团时,发疯般打人的女子才忽然将石头一丢,就跪在当场痛哭起来。 程灵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无措,不知该怎样应对眼下的场景才好。 跪地痛哭的女子哭了片刻,忽然就自己止了哭声,然后抬起头看向程灵,道:“多谢郎君相救之恩,奴家原是平昌王氏之女,与幼弟游历云川时不慎被临海王堵在卢县。” 这个来历出人意料,程灵目光微凝,认真地看向她。 王氏娘子继续说道:“我弟王七郎已被临海王挟持到了身边,极可能是要用来威胁我大伯父放开赤霞城城门!” 她看着程灵,恳切道:“我求郎君替我向我大伯父传一句话,王氏子弟,宁可站立死,绝不忍辱生。请大伯父放心决断,我父泉下有知,必然也只有感激,没有怪罪!” 说着,她抖着手,忽然摸入头上发髻中。 她的头发早已凌乱不堪,发髻上也并不见任何饰物,只余头顶上一个发包被扎得紧紧的,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有完全散掉。 片刻后,王氏娘子就从这个扎紧的发包里头摸出了一枚极短小的银发簪。 她人还跪在地上,举手将这枚发簪递向程灵,目光中满是希冀,道:“我大伯父王邕,现为云川郡守。此乃信物,求郎君传达,王氏必有厚报!” 程灵弯下腰,不直接接发簪,却伸手来托王氏娘子的手腕,要扶她起来。 并轻叹一声道:“此等话语,不论由谁传达,都不如王娘子亲自去说来得妥当。更何况……” 她正想说一句:难道你不想救令弟吗? 虽然大概……这也就是一句安慰性的话。 王氏娘子已经道:“郎君明眼如炬,想必已是猜知,奴家心存了死志!我本清白人,奈何此身污浊……” 话音未落,一缕鲜血却已从她唇边逸出。 原来,就在刚才,她趁着说话的间隙,竟是一用力,就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程灵一惊,伸出手来,王氏娘子勉力拉住她的手,却不让她碰自己的脸,只说:“我……身已污浊,但我、我的心,一定要,还是、清白的!我不能、不能忍……” 她舌头被咬得几乎完全断裂,即便最后勉强说话,话语也开始变得十分模糊困顿。 与此同时,她口中更有鲜血不断涌出。 程灵感受到了一种跨越时空般冲击而来的震撼,她知道了,对于有些人而言,痛痛快快地死去,远远胜过行尸走肉般活着。 面对一个身心都被摧残到了极限,宁愿自我结束生命的人,她还能救她吗? 她……晚了一步! 程灵手指动了动,从王氏娘子手中取过那枚银发簪,捏在了掌心里。 王氏娘子黯淡的眼睛里于是又有了些光,她仰头,声音极细,又极模糊,说道:“郎君,我……名王漪。水波如……如锦、文曰漪!” 程灵蹲到她身前,与她平视,柔声道:“我名程灵,钟灵毓秀之灵。你的名字很美,我很喜欢。”说着,她当着王漪的面,拉下了自己的口罩。 王漪如残花般枯萎的脸上便绽开了些微笑容,她道:“好,好极、了……” 声音渐弱,眼睑一阖,却是至此再也没有了生息。 ------------ 第二十七章 不论人间悲欢,它自顾写意 程灵站在这逐渐暗去的天色下,静默了片刻。 天色似水墨,不论人间悲欢,它自顾写意。 作为异世而来的灵魂,面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程灵却是首次感受到了独善其身的困难。 “我不想的……”她喃喃道。 可最终,她却还是将王漪的银簪用酒精湿巾擦拭后,郑重收入了腰间挎包中。 甚至,由于担心这枚银簪丢失,在思量了片刻后,程灵又将这银簪从挎包转移到了背包小空间里。 收拾好以后,程灵重新将口罩戴上,又蹲到了王漪身边,伸手在她的尸身上轻轻碰触了一下。 程灵心中有话:王家妹子,我对你用了采集术,那就是承了你的恩情了。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会尽全力帮你达成。但如果我的速度不够快,无法赶在临海王之前到达赤霞城……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临海王从卢县出发已有六日,就算大部队行军会因为人数太多而被拖延速度,后来出发的程灵也不见得就能比他更快。 程灵心头沉甸甸的,月光能量从她的掌心流出,落入王漪尸身之中,系统提示音响起: “你对平昌王氏女王漪进行了采集,获得《贵族礼仪典范》一册,获得《当今世家谱卷·简略版》一册,获得《天下大势初解·残漏版》一册。” 三卷书册落在了采集空间之中,程灵既觉有些出乎意料,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王漪的知识,有一部分被采集出来了! 世家贵女,所学非凡。 虽然程灵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到卢县来,又是因为什么没有与王七郎一起被临海王挟持走,反而是在城外被乱军劫到了这等境地,最后落入如此下场。 但不论前情如何,结果都已经发生了。 程灵低声道:“愿你去向来世,生于和平,不要再做乱世人。” 最好,如果能够投胎到她来过的那个现代,那应该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吧。 程灵没有急于掩埋王漪,而是转身又向躺倒在旁边的另一名女子走去。 这名女子从被拖出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动静,王漪死亡她也没有反应。程灵其实早就用眼角余光观察过她,发现她不仅是神情麻木,气息也虚弱低微。 她还有救吗? 程灵不知道,她走到这名女子身边蹲下,想要为她把脉。 女子的手腕微微动了动,她看起来年纪比王漪略大,目光落在程灵脸上,忽然轻声说:“刘郎,是你……来了吗?” 程灵的手顿了下,刚落到女子腕间,女子忽似触电般一个瑟缩。 这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她,她在害怕被人碰触! 程灵将手放开,正想表达自己没有恶意。 女子却自顾轻笑了一声,以一种似婉转又似歌咏的怪异腔调,拖曳着说:“都死了呀,都死了好。干干净净,干干净净……我也,死啦!” 话落,她眼睛一闭,就那么安详地躺在那里,再没了动静。 程灵呆了下,连忙伸手探到女子鼻下,那里却是一丝儿呼吸也无。 她又去为女子把脉,脉搏……同样全无。 一个人的死,就是这样轻易。 半个时辰后,程灵收回了手上的小型工兵铲。 她将王漪和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子一起葬在离山洞约五十米外的上坡位置,葬洞压平了,没有立碑。 不是小气,是怕有人起恶念,翻找刚死之人的尸身。 但她记住了这个位置,也做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记号,以后如果有机会,她会再来祭拜王漪。 又过一刻钟,被基本堵死的山洞中燃起了大火。 程灵在下山时回身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洞中的大火从外头看去,却只能看到些微的火光,以及不甚明显的灰烟。 程灵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停留,转身便继续快步下山。 山洞被堵得只剩一个小口,内中氧气不足,再烧得一阵,想必那大火便会自行熄灭。 程灵这回没有再往卢县城门那边去,而是沿着山脚,又向西走了一段。 西侧的城墙有些地段甚至与平明山的山壁相接,所以这边没有城墙。 程灵走了一段之后,就又开始往山上爬。 这边的山势就很陡峭了,几乎与直角无差,程灵于是从背包空间中取出一个镁粉袋系在腰间,又拿出一条长绳和攀岩抓钩。 长绳系在攀岩抓钩上,程灵用手撮了一点镁粉在掌心摸匀,握着绳索一甩抓钩,抓钩就被她精准地扣在了山壁上一块凸出的石角后方。 程灵用力拽了拽,确定抓钩扣得足够严实,于是立刻拉着绳索,开始借力向上攀爬。 她爬得很快,一小会儿之后就爬够了两丈多高。 这里,正好与卢县的一段城墙齐平! 程灵于是将抓钩又换了个角度更合适的位置扣好,将足尖在山壁与城墙相接才处轻轻一蹬。 她的平衡极佳,发力技巧高明,再加上此时体内阴阳二气自行流转,其虽不能外放,却也仿佛自然而然地就给她增加了一段身轻如燕的属性。 如此片刻后,程灵借绳索之力,一跃而下。 翻过了城墙,她平稳落地。 噗,地上只发出了轻轻的一点声音。 而这边的城墙根本就无人看守,这点细微的声音也很快就消融在夜色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程灵收回抓钩与绳索,只将镁粉袋仍然留在腰间,军刀也继续挂着。 她还扣了一个小小的登山扣在左手上,口罩戴好,如此快速往东城门方向而去。 为什么去东城门? 因为刚才在从山上跳下来之前,程灵就观察过了,整个卢县,只有东城门的方向最为灯火通明! 临海王留在卢县的军队仅仅只有五百人而已,这五百人还大概率的都是些被淘汰下来的弱兵。 这五百个弱兵围着一个临海王妻弟——哦,侧妃的弟弟,不应该叫妻弟。侧妃是妾,那她的弟弟算什么呢? 管他算什么,总之这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精英。 能纵容手下士兵如此胡来的一个统领,能是什么豪杰人物吗? 程灵猜测,卢县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应该就有这个康统领。 ------------ 第二十八章 火攻之法 程灵决定,要去干一票大的! 以如今的境况,他们要想寻到一片安稳的栖身之地,太难了。 逃荒逃荒,再是逃荒,那你也总要有个方向吧? 不可能无休止的,漫无目的地逃下去,那会在路上耗死的。 可是以齐国的现状,那样的安稳之地,太难寻了。 程灵先前甚至都动过念头:既然南方如此混乱,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逃到北方的魏国去? 魏国已经统一北方,听起来国力强盛。做魏国的子民,肯定比做齐国的子民要强得多。 程灵可没有什么身为大齐人,就要忠于大齐的念头。这不是她的国,她的国,在遥远时空的另一端。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来,大魏和大齐,对她而言有区别吗?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她现在有齐国的户籍纸在手上,有根底有来历。就算是流民,那也是有户口的流民。 可如果逃往魏国,魏国那边会怎么对待从别国逃来的流民呢? 这个不好说,已知信息不足,暂时不太好推测。 程灵觉得,去向魏国是可以设想的一条路。 但目前,王氏这条线也可以抓住。 如果云川郡守王邕可以打退造反的临海王,如果齐国的统治还能维持下去,那么赤霞城就是一个不错的目的地。 去往赤霞城,既可以完成对王漪的承诺,也或许可以寻到一条出路。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的速度必须要快。 怎么才能快? 只靠双腿走路,那肯定不行。 程灵一路思量着,借着夜色的遮掩,快速穿行在荒凉如空城的卢县县城中。 夜色模糊了这座城池的残败,街上并不见行人,只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气,似乎在诉说着这座城池经历了什么。 程灵步履轻悄又快速,天上的星光稀疏闪烁,一段时间后,她离东城门近了。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原来真正灯火最明亮的地方,不是东城门,而是距离东城门约有两百来米的一座大宅。 程灵驻足观察了片刻,分明听到宅子里传出了隐约的丝竹喧闹声。 高高的围墙将这座宅子包裹住了,大门前倒是守了几个神思不定的士兵。他们手上歪歪斜斜的握着兵器,却并不向外警戒,而是频频将目光转向后方的宅院内。 有人又羡又妒道:“里头那群小子倒是痛快了,娘的!就留着咱们在这喂蚊子!” 说话间,他忽然拍了一巴掌,啪!就将凑到脸上的一只蚊子拍死了。 程灵转着圈观察了一会儿,随即在宅子后侧的一段围墙处选定了一个位置。 这里并没有人看守,围墙的高度大约是在三米。 程灵甚至都不需要再借用抓钩的帮助,只是纵身跃起,足尖在围墙上一蹬,随即一手攀到了墙头。 她右手一撑,身体转过,就从墙外翻到了墙内。 轻盈落地之后,程灵就直接往丝竹声最明显的地方潜行过去。 路过后院与第三进院相连的一处时,程灵发现,那里有一处规模不小的马厩! 数匹健马动着蹄子站立在马厩中,似乎是被前头的丝竹乱耳声晃得有些睡不着的样子。 两名马夫歪歪扭扭地靠坐在马厩边,却明显是疲惫得已经睡着了。 程灵心中一动,立刻牢牢记住了这个马厩的位置。 很快,她又继续前行。 穿过重重庭院,忽然间,程灵闪身在一丛花木后方,站住了脚。 前面出现了一片空地,繁花围绕的花园中间,十来个身着薄纱的女子正在尖叫着,奔跑着。 高挂在四周的一个个红灯笼将她们惊慌的表情映照得清晰又朦胧,仿佛是为这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荒诞的滤镜。 一侧,数名乐师鼓瑟吹笙,乐音绵绵。 在这样的伴奏声中,一名身形肥壮的男子眼蒙黑纱,伸着一双手在女子群中摸索追赶,口中一边发出痴笑:“美人儿!美人儿!谁停下来?谁停下来被某捉住?” “被捉住的,某要奖赏她一个强壮的男子!是谁呢?” “是谁,一会儿某要抽签,用两脚羊的头发来抽。谁抽中的那根头发最长,谁就是今晚的王!呵呵,呵呵呵……” “老向,会不会是你?” 在这片园中空地的外围,却是围着一圈身着军服的将士。 这些人个个身材高大,虽然有的人站得歪歪扭扭,有的人目露色光,有的人神情猥琐,还有的人甚至连随身的兵器都丢到一边了。 但程灵躲在花木后悄悄看了一圈,却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单从站姿来看,就明显有些不同。 他们的身姿都很稳,重心处在一个随时可以出手的位置,显然都是练家子。 更有一人,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当他抱臂站在那里时,宽松的军服都似乎是要遮不住他臂膀两侧坟起的肌肉。 一身凶气,格外显眼。 这是个高手! 程灵的目光只是略微在这人身上一触,就连忙移开了。 她心中暗惊,不敢多看此人,怕看多了对方心生感应,暴露自身。 程灵暗忖:有些糟糕了,没想到这个康统领自身是个草包,身边却也带了几个精锐。 精锐没有守在外围,而是近身守着这个康统领。程灵要杀他,怕是有些难了。 程灵思量了片刻,当机立断,回身就又悄步向后退去。 她身形灵巧,也或许是因为有乐声的遮掩,她来了又去了,这一趟却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程灵从花园退开后,就向着刚才观察到的厨房方向奔去。 宅院中并没有什么巡逻者,但偶尔能看到佝着身形的仆从在夜色中清扫地面。 程灵小心避开了这些人,来到厨房后,发现厨房里只有两个仆妇在守着。 但即便是守着,这两名仆妇也都守得心不在焉的,两人靠在厨房外的台阶上说着犯愁的话。 一个道:“我家小孙要饿死了,我守在厨房干活,却连一个馍都没有办法拿去给他。” 一个骂:“杀千刀的康贼!什么时候能死,我烧纸祭他!” 另一个忙去捂她的嘴,程灵就趁着两人低头的功夫一溜进了厨房。 先快速搜刮,片刻后,一道火光从厨房高高窜起,浓烟呛出时,两名仆妇“啊哟”一声,惊得从台阶上狂奔而下。 奔跑间恍惚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道:“还不快回去,带了你们的家人逃?” ------------ 第二十九章 十步杀一人 厨房起火了! 沉浸在作乐中的康统领等人起初甚至都没有发现。 直到那火光越来越茂盛,几乎烧得那一片的屋子都燃起来的时候,才有一名站在外侧的军士转头惊呼:“起火了!” 康统领正扯住了一名女子轻纱的衣袖,要将她拽到自己怀里呢,闻言就扯下蒙眼的黑纱巾,顺着火光起来的方向看去,第一反应却是张口骂了一句:“晦气!” 接着又跳脚:“一群没用的东西,怎么起火的?还不快去看看?” 他“哎哟哎哟”着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扫兴……” 喊声中还伴随着女子们的惊叫声,没想到这惊叫反而又激得康统领乐了起来。 他指着惊慌叫喊的女子们哈哈大笑:“哎哟,不错!这叫声比先前的还动听,哈哈哈……叫啊,对!没错,就是这样儿的,再叫啊,快叫!” ——特么的,变态! 伏在黑暗中的程灵不由得暗爆了一句粗口。 有不少军士已经从这个作乐的圈子中狂奔而出了,还有人在大喊:“来人!快来人,灭火!” 也有人骂:“是不是有人放火?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一团混乱间,程灵扶了扶身侧的军刀。又将登山绳与抓钩从背包空间中抓取了出来,然后一手扯紧绳子,另一手转动抓钩,就是一甩! 在灯火与黑暗交织的这片空间里,混乱中的人们就看到,一道银光犹似流星,忽然破空而来。 噗! 这银光扣到了康统领的左侧肩背处,康统领当下被拉扯得一个踉跄,就往前扑得倒在了地上。 程灵拉着绳子将手一收,奋起全身力气,硬是像拉扯没有轮子的滑板一样,将这个大胖子以极快的速度拉到了自己面前。 康统领:“啊啊啊啊啊——” 他身边那么多护卫,可没一个反应过来了。 因为程灵的登山绳黑梭梭的吸光,在这种环境下不仔细看到话是很难看清的,因此在旁边人眼中,就觉得康统领在被一道银光击中后,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凭空而来的力量给控制住了。 这未免有些玄学,有些恐怖,这换谁见了谁能不呆愣一下呢? 直到程灵出现在花园的路口,将康统领一把揪住,然后手起刀落,喀嚓,砍下那颗恶臭头颅,众军士群中,才有人当先一声大喝:“小贼,住手!” 但已经晚了,同一时刻,程灵的刀甚至都已经从白刃变成了红刃。 出刀,收刀。 雪亮的刀尖上,鲜血自顾滴落。 程灵右手持刀,左手扣在康统领的尸身上,以最快的速度催动能量采集他。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麾下五品统领康平进行了采集,获得金珠十两,白银二十两,临海王行军路线图·残缺一份,康平行乐秘卷一册。” 程灵:…… 便在此时,一道森寒锐气忽自上方直劈而来! 是那些护卫军士中,有一人奔过来,持刀对程灵进行反杀了。 程灵瞬间警觉,手中军刀向上一架。 蹭! 两把刀架在一处,程灵瞬间感觉到一股凶猛的大力袭来,这一瞬间,她持刀的右臂,甚至包括整个右半边身体,竟都不自主地被震得一麻。 来者是高手! 就是先前被程灵特别警惕的那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那个高手。 程灵心下一凛,她穿越时日尚短,先前碰到的对手,要么是歪瓜裂枣,要么也是稀松平常。杀狼时,狼群虽凶猛,但她有来自现代的复合弩,以远程对近战,也是极具优势。 这还是她首次碰到一个真正有水平的对手,这一交锋,她心里顿时有点数了。 此人武功技巧如何,她暂时还无法全面判断,但单单只是论力量的话,这个敌人的力量在她之上! 就算是上辈子经过二十几年打磨的程灵,力量上也未必能够及得上此人。 不过程灵也不害怕。 短兵相接的危急时刻,更容不得她退缩与畏惧,当她感觉到自身力量不如的一瞬间,顿时就猛一下腰。 程灵本来就是蹲在地上的,这时整个上身后仰,她的身体瞬间就倒在了地上。 但她的双腿却反而如旋风般抬起,猛地向上连环踢去。 砰! 这几下非常刁钻地踢在了对手膝盖骨连接处,一下子竟是将对方踢得痛叫了一声。 “小贼!”此人怒骂。 程灵还有更贼的,她踢中对方,趁着对方手中大环刀稍稍一抬的间隙,腰背落地,合身就是一滚。 懒驴打滚,这一招名字不好听,看起来也不雅,但用在惊险的战斗中,却是非常实用。 程灵合身躲开后,又是一个翻身,瞬间跃起。 这个时候,又有几名军士奔来了,眼看就要对程灵形成合围之势。 程灵将手伸到腰间的镁粉袋中,抓了一把镁粉就冲着对面几人撒去。 镁粉呈银灰色,在夜间灯光的照耀下,撒开后竟给人一种碎星般的闪光感,冲来的几人顿时脚下一停,下意识闭眼。 程灵步伐灵巧,趁机快速左移,抓起旁边立着的一个灯笼杆子,摘下灯笼便往那些人的身上扔去。 这些人身上之前就沾了不少镁粉,等到灯笼的灯油落下,火舌一舔,不得了! 镁粉燃烧,顿时放出更为强烈的光芒,甚至有些镁粉浓度高的地方,还发出了哔啵的爆炸声。 一声声惨叫响起:啊!啊!啊! 这些古代的军士何曾经历过程灵这样的对手? 镁粉产生的奇异现象更是令人惊慌恐惧,惨叫声中,有人转身就逃。 甚至还有一个不知是胆小还是亏心的军士,忽然大喊一声:“妖法!这小子有妖法,快跑啊!” 程灵一看这些人心气都散了,顿时就改变了立即逃跑的念头,反而一股恶气陡然生起。 眼下所在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极恶之人,哪一个都可以杀,哪一个都值得杀! 杀一恶人,可救百千无辜之人。 程灵救不了这个世界,但她可以多杀几个就在眼前的恶人! 如此念头一转,程灵顿时甩动手中抓钩。 寒光飞射,长鞭如龙,抓钩到处,竟也成了杀人的利器。 ------------ 第三十章 千里不留行 程灵的眼睛都几乎被鲜血染红了。 抓钩和镁粉在这场战斗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时有蓬蓬银光在夜色与火光的交接处亮起,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倒将她映得好似地狱而来的刑罚使者。 场中的乐师与薄纱女子们早在乱战中纷纷逃远,却有一名薄纱女子忽然在这一刻驻足回首。 只见那场中的少年起手挥刀,刀光似霜雪,反手挥鞭,鞭钩如惊鸿。 这一刻的神采风姿,真可以说是流星飒沓,光耀长夜。 至于说程灵现在衣着狼狈,其实是个小叫花子形象,那却不影响什么。 毕竟,在心中有光的人眼里,她所见皆是光芒,又怎么会去在意这光下的暗影?她不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是真的看不到。 却在此时,一片刀光对着程灵面门直袭而来。 回首的女子轻轻的惊呼了一声:“啊!” 程灵一偏头,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击。但那刀光极为锋利,带起的一点余锋从她颊边擦过,当下就割断了她口罩的带子,还有一缕碎发。 碎发飘落,口罩散开。 露出程灵的面容,冰清神秀,颊边却有一道浅浅血痕,女子一呆。 她的同伴拉扯她:“还不快跑?” 女子不忍道:“他、他还在……”还在战斗呀。 刚才那一幕的惊险是不是还会再重现? 他能全身而退吗? 话却未能说完,女子的同伴已经使劲将她一掐,恼火道:“又犯蠢!你停在这里是能帮得了谁不成?快走吧!少添乱!” 女子被同伴一骂,终不再停留。两人相携着,跌跌撞撞跑远了。 而程灵对面,刚刚挥刀险些砍中程灵头颅的人也是一呆,紧接着,此人就啐一口:“娘的!是个小白脸……” 话未说完,程灵步伐一错,趋身向前,军刀从下方反撩而上,瞬间在对方脖颈到下巴处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 一声惨叫。 这人倒了,但程灵身后又一柄大环刀从她左边肩背处袭来。 而与此同时,程灵还听到另一边大门的方向,隐隐有重重叠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对方,临海军这边有援兵到了! 没错,这宅子距离东城门仅只有两百米左右而已,这边火光冲天,那么大的动静,城门那边的将士又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一定是有人过来察看了。 程灵顿时不敢再耽误,待要反手挡住身后那一刀就走,耳闻处,却只觉这一刀势大力沉,风声紧促,竟仿佛有劈石断玉之力。 是那个高手! 方才的混战中,程灵多次凭借走位避免了与此人正面交战,眼下却是避无可避了,对方又一次追上来了。 程灵顿时变招,一边反身做出了一个惊险之极的铁板桥动作。 那刀从她身前划过。 程灵眼睛睁大,目视刀光,口中忽而高声一喝:“好刀!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方一愣。 却是因为程灵这一问而生出了被对手尊重高看之感,顿生得意道:“某乃向勇!小子,看你也是个高手,归顺吧,某将你举荐给王爷!” 好得很,程灵却是趁着此人说话晃神的功夫,再次一个懒驴打滚,迅速脱离了中心战圈。 她一经脱离向勇刀锋的威胁,立刻就又翻身而起,拔腿便往马厩的方向跑去。 向勇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十分英雄豪杰的少年,竟然说逃就逃,顿时大喝道:“小子,是好汉便不要逃!与某大战三百回合,分个胜负高下!” 程灵一边快速奔跑,一边嗤笑:“阁下倒是好汉,是好汉怎地没跟上你们临海王去挣军功,却被发配在康平这个草包身边?” 这话可戳着向勇痛脚了,向勇顿时追得更急,一边怒道:“小子,你杀了康统领,可思量好怎样与我们王爷交代吧!如此猖狂,待王爷大业成时,必叫你死……” 话音未落,只见程灵的身体忽然往前一栽。 紧接着,程灵“哎哟”一声,那声音听着又痛又怒,初时急促,后续轻远,倒仿佛出声的这个人在下坠远去般。 向勇一愣,随即一喜。 定睛看去,只见那前边是一块做成假山状的景观石。石头约有两人高,后方黑梭梭的,也看不大清是个什么状况。 但听着程灵方才的声音,向勇已心生联想:这石头后面莫不是有个陷坑吧?这小子掉下去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向勇连忙快走几步,往那景观石后头探看而去。 潜意识里他倒是还保持着几分警惕,但他身体的动作却比思维更快,这一刻头颅探出,却见一道寒镜般的刀光在此时倏然而现,直似弯月突出,简直令人猝不及防。 太快了! 向勇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恍惚就只剩下这轮刀光。 嗤! 一刀眼看就要斩断他颈项,向勇的战斗本能却终究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抬手一挡,挡住这一刀了! 但程灵的刀也在同时斩断了他的一条右臂,鲜血淋漓而出。 向勇痛叫一声,哐! 右手中的大环刀连带着他那半截手臂,一起落了地。 程灵得势不饶人,一刀既出,另一刀更如大浪迭起般,紧随而来。 刷刷刷! 刀势之狂猛,与她清瘦的身形竟是截然不符。 这不是行云流水,这简直就是狂风暴雨。 大刀术,戚派合战刀! 一刀复一刀,刀刀致命。 程灵不是只能走灵巧路线,她先前只是要节约体力,但眼下不得不与向勇这个最强的对手正面冲突了,她也敢于拿出最大的悍勇,殊死搏斗。 向勇没了章法,连滚带爬,拼力闪躲,只求活命。 但很快,他已身中数刀,闪躲的动作就越来越慢了。 眼看着他两臂俱断,程灵再有一刀就能直接斩下他的头颅,一直被压着打的向勇忽然犯了狠劲,竟是一声大喊,和着鲜血一口唾沫吐出。 这口唾沫虽是流质,和血飞出时却竟然有劲疾风声,内中似乎有股气,非常不一般。 身怀阴阳二气的程灵瞬间警觉,侧身便是一躲。 那口唾沫从她身侧疾飞而出,落在后方地上,竟发出咄咄声响。 而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程灵这一躲,一直在地上勉强挣扎的向勇竟用脚尖勾住了地上的大环刀! 大环刀在瞬间被他踢飞而起。 ------------ 第三十一章 特殊奖励,力量+1 嗤! 程灵一刀砍下了向勇的头颅。 同一时间,被向勇踢飞的那柄大环刀也从程灵左侧肩胛擦过。 程灵持刀拖曳,猛然向前一步。 但还是晚了,刀刃划过了她左后方的肩胛骨,发出“嗤”一声响,最后噗地落在地上。 程灵肩背剧痛,心脏狂跳,猛地吐出一口气。 生死的搏杀,凶险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力高出对手,就一定可以不受伤。又何况程灵对上向勇,其实还处在弱势。 她能以弱胜强,现代的装备占一份优势,她本身的战斗机变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时却听闻阵阵喧闹声从外院那边传来,甚至还越来越近了。 程灵忙压下心中的惊险之感,也顾不上去处理身后的伤口,赶快就蹲到向勇的尸身旁,伸手催动能量,对他进行采集。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麾下九品校尉向勇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三十五文,江湖刀法《劈刀术·简易版》一册,获得特殊奖励,天赋属性力量+1。” 力量+1! 程灵怔了片刻,恍惚间似有察觉,竟是有一股奇异的暖流,就在此时,倏忽间通过她手掌与向勇尸身相连接处,似轻烟般从她掌心钻入,并瞬间倒流而上。 这股暖流一经汇入程灵体内,立刻就像是水雾没入了泥沙中一般,自然而然地融入散开,片刻即无形迹。 程灵触电般收回手,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说实话,这感觉有点古怪。 但也没有过多的时间给程灵思考了,已经有惊呼声从二进的花园前边传来。 “康统领!不好,康统领被刺客杀害了!” “快,往那边追!” 程灵连忙捡起向勇掉落在一旁的大环刀,另一手握着自己的军刀,拔腿就继续往马厩方向跑。 力量+1的效果暂时她还没空体会,但左肩胛的疼痛却是无时不在。 程灵强忍着痛感,以最快的速度穿行在黑暗中。不过数十呼吸后,她就穿过了又一重庭院,前方,马厩在望! 却闻马嘶之声响起,两名马夫已经醒了,一个在惊慌地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另一个自顾拉开一间马厩门,咬牙道:“娘的!管他发生了什么,总归是乱了。蠢货,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牵马跑?” 先前惊慌喊叫的那人却是两股战战,嘴唇颤抖:“不,这、这、这……” 原来是程灵持刀大步奔来的模样将他吓坏了。 另一人转头:“啊!”也惊叫一声。 程灵道:“让开,牵两匹马出来,快!” 两名马夫不敢违背她的指令,连忙快手快脚地照做。 程灵翻身上了一匹马,同时扯住另一匹马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分毫也不耽误,便控马向宅子后门奔去。 蹄声纵响间,她的声音也传在两名马夫耳边:“康贼已死,两位还不速去?” 这边话落,程灵已经带着两匹马冲到了宅院后门边。 后门这里并没有人看守,只是挂着两把厚重的铁锁。 程灵侧腰挥刀,劈开铁锁。 哐! 铁锁掉落在地,两匹马被程灵控制着,便似脱缰一般,在这一刻纵跃而出。 程灵发挥了自己两辈子以来最强的马术水平,打马控马,带着两匹马直向东城门奔去。 马蹄声似疾雷滚滚,上了主路后,迎面更有不少临海军将士正狂奔而来。 一声声惊喝与怒喝响起:“贼子,停下!” “小贼,受死!” 程灵纵马不停,大环刀早被她收入了背包空间中,军刀被她挂在腰间,她一手控制两条马缰,另一手甩动登山绳与抓钩。 夜色下,抓钩飞舞,寒芒与血色共生。 程灵同时也大喝:“康贼已死,诸位若不想为他陪葬,还是速速散去吧!” 骏马狂奔,撞开了不自量力想来阻拦的一人。 砰! 人体被撞飞的声音响起。 程灵怒声:“滚开!” 纵马间,更是气沉丹田,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尤为传荡:“好一群忠心耿耿的临海军!可惜康贼已死,来日临海王震怒,诸位再忠心又有何用?” “我等着看你们被康侧妃迁怒的那一天!枕头风一吹,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 这一顿嘲讽是有用的,留在卢县的临海军本来就都是吊车尾的那种,仅有的精锐都被康平带在身边,这会儿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人则委实差了些凝聚力。 程灵纵马杀伤几人之后,前方阻拦的力量就渐渐薄弱了。更有些眼神灵活的已经开始悄然后退,准备脱离队伍。 如此两百多米的距离一晃而过,前方紧闭的城门赫然在望。 糟糕,城门是关闭的! 这可麻烦了。 百密一疏,她之前居然忘了计算这一点。 程灵心念电转,正思量着是马上冲到一侧小门边,挥刀斩开这边的侧门,还是干脆弃马直接往城头上冲,再利用抓钩跳下城楼—— 两边都不是很好的选择,因为那小门边正堵着三四名军士,短时间内要将他们全部杀掉的话,这有点难…… 就在这一刻,忽见一道疾光犹似星坠,从程灵侧后方倏然划过,正正好对着那边城门洞的方向,疾射而去! “啊!”城门洞边一声惨叫。 就有一名士兵中箭倒地。 这还不止,一箭之后,又一箭紧随而来。 嗖嗖嗖! 如此连珠三箭,城门洞边的几名士兵根本都反应不过来,就惨叫着逐一中箭,尽数丧命。 还余下最后一名士兵尚未中箭,他却是惊叫一声就扔了手中兵器,然后连滚带爬地往侧门奔去。 这人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侧边小门,门一开就头也不敢回地直冲而出,片刻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竟是险险逃得了一命。 程灵顿时微微勒马,侧头向后方看去。 却见后方长街一侧的屋脊上,一道身影持弓而立。 夜风吹起,他衣袂翻飞,身形孤峭,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天外飞仙。 察觉到程灵转头看来,这人忽而朗声一笑:“少年英豪,当以此风雪三箭相送之!” 程灵目光闪亮,犹似星湖持碧,当下回以一笑:“多谢阁下的绝妙三箭!”说着,在马背上对着那人遥遥一拱手。 “江湖相逢,拔箭相助。”那人道,“不必多谢,合眼缘而已,哈哈哈!”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纵,整个人便似惊鸿一般,在那一片高高屋脊上飞纵远去,去的方向竟正好是先前程灵刺杀康平的大宅。 ------------ 第三十二章 一马平川,苟着很好 程灵操控着两匹马,出了卢县城门。 这时月光仍未出来,城内最大的一处亮光就是来自于先前程灵的那一把火。 程灵不由得又回头向这座黑暗中的城池看了一眼。 没有人来追杀程灵,她反倒隐约像是听到有人在喊:“走走走!都散了得了,咱们也逃!姓康的死了,咱们还不如也当自己死了,要是回去被康侧妃盯上了,咱们能有好果子吃?” “不行,别急,那、那煞星还在外头呢,等他走远……” 听起来,那些人反倒像是怕程灵在城外埋伏他们?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程灵可只有一个人! 程灵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却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左肩胛的疼痛在提醒着她,她大概真的会埋伏下来,将那些畜生再收割一通,能杀几个是几个。 但后肩的伤使她清楚认识到,她也是血肉之躯,鲁莽的后果很可能会将她的小命都一块儿搭进去。 不能贪功,走罢! 程灵一打马,马蹄声纵起,在夜色中飞速远去了。 她的心其实还落在卢县,对于刚才江湖救急的那位箭术高手,她既有感激,也有疑惑,更有神往。 程灵羡慕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人的轻身提纵功夫! 说实话,有点神奇。 那种飞跃纵往的功夫,就像是程灵上辈子在电视里看过的轻功——需要吊威亚的那种。 程灵上辈子也习武,但国术中的轻功并没有脱离人体极限,也不能违背物理常识。 至少轻轻一跃,就像飞一样跳出五六丈远这种事情,就程灵所知,没有哪个国术高手可以做到。 她神往之余是有点暗暗激动的:这个世界,像那样的高手多吗?人们的上限,是不是远比她所能想的还要高出许多? 一苇渡江,摔碑断石,凌波微步,化气生风…… 这些,是不是也都能实现? 世界太大了,她所见所知都太少,且还有得学呢! 程灵更是对采集空间中那些采集物资生出了十分的期待,如此出城之后,往东又奔行一程,回头再看,卢县的轮廓已经看不到了,程灵就勒马停了下来。 两匹马已经被她控制得熟练,都很听话。 程灵控停马后,先仔细看了看四周。 她已经再度来到了平明山的山脚下,透过稀疏的星光,能看到远处更多的山峰青影。近处草木茂盛,有虫鸣声啾啾响起。 空气里的味道却是潮闷潮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场雨。 程灵不敢耽误,连忙控制着两匹马来到路边,选了山势略微凹陷的一处做遮挡,然后将牵了绳子将两匹马拴在山凹边的一棵树上。 伤口太难受了,程灵拉开肩背处的衣裳开始处理。 她尽力扭头,视线有点盲区,看不清左肩胛伤口的全貌,不过能嗅闻到血腥味,衣裳被拉扯开的时候,滋滋的疼。 程灵咬着牙,拧开一瓶双氧水,对着伤口就直接浇下去。 双氧水与翻开的血肉相接触,顿时腾起一阵翻滚的气泡,刺激得程灵好险没叫出声。 她将瓶中的双氧水用去大半,才将瓶子又收回背包空间,然后就是给伤口浇淋碘伏,最后用云南白药粉末洒上,贴上大号的医用敷料。 快速处理完伤口后,程灵的衣裳也被药水和血水沾染得几乎不能再穿了。 这衣裳太脏,本身她现在就受了伤,如果再穿上脏衣服,程灵是真怕感染。 她忍无可忍,又确认了一遍四下无人,于是放出帐篷。 程灵快速支起这个来自现代的单人帐篷,钻进帐篷里将破烂的上裳全脱了。 背包空间里有湿巾,程灵取出湿巾,又取了一瓶矿泉水,就着这瓶水将脏污的上身好生擦拭了一遍。没有洗澡的条件,只能先将就着擦一擦。 过程中程灵并没有打灯,不过凭借自然界的微光,还有抚触的手感,程灵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胸前的平坦。 小姑娘个头虽然不矮,但实际上根本就还没发育呢。 这大概也是她能够女扮男装,却丝毫不被人怀疑的一个重要原因。 程灵有原主记忆,知道自己目前甚至连初潮都还没有来过,一时倒是微微心安。 现在这个条件,一切女性特征对她而言都是累赘,发育晚就发育晚吧,苟着更好。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擦干净上身以后,程灵从背包空间里取出了一件运动背心,又取了一件纯白的长袖T恤穿上。 她背包空间里还有一套备用的登山服,但这个太显眼了,她就不拿出来穿了。 收拾好上身以后,程灵脱掉脏兮兮的裤子,同样打理擦洗了一番。 保持卫生可以减少疾病的滋生,程灵告诫自己:我不是矫情,我是在防病。 擦洗干净,她换上背包空间里的内裤。 背包空间里,有两套她在现代时整理好的内衣裤。程灵穿好以后,又给自己穿了一条半截的运动打底裤。最后咬咬牙,又在外头重新套上了之前那条脏兮兮的外裤。 至于先前扔在地上的破外裳,程灵将沾了血液和药水的地方草草洗了洗,又使劲拧干,最后同样也还是穿回了身上。 如此,矿泉水被消耗掉一瓶半,她背包空间里就只剩半瓶矿泉水了。 程灵收回帐篷,又算了算时辰。 子时应该快要到了,过了十二点以后,被她用这种方式消耗掉的矿泉水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再刷新出现? 如果可以,那她使用起这些物资来,心里就能更加有底了。 下半夜,月光从天上出来时,程灵将将赶回了穆三娘等人设置在平明山的临时营地。 这个时候,程灵也已经将各种物资都清点完成。 首先明确了一点,被她消耗过的,来自现代背包的那些物资,果然基本上都再生了! 碘伏有所减少,云南白药的药粉也少了一些。这部分应该是施宏消耗掉的,背包就没有再生。 而矿泉水——这方面很有意思。 矿泉水有一瓶再生了,还有半瓶没有再生。 这代表什么? 程灵思量了一下才想明白:洗衣服用了半瓶矿泉水,所以……洗衣服的水不可再生? 擦洗身体的可以再生,洗衣服的就不能再生……程灵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 她是不是应该夸赞自己这个空间一声:好精明? ------------ 第三十三章 我是良民,真的! 空间的各种特性还需要继续摸索,但总之,有它存在,对程灵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营地边上,值夜的洪广义惊喝了一声:“谁!” 程灵牵着两匹马,悉悉索索地分开树丛,带着笑意出现在了正警觉地站起身的洪广义面前。 另一边,靠坐在山洞口半打盹的穆三娘也瞬间惊醒了。 她一见程灵就连忙欣喜地奔过来,先喊一声:“灵哥儿!” 转头看到程灵牵着的马,再见到马背上捆着的一堆物资,顿时就更惊喜了,惊喜中又带点踌躇:“灵哥儿,你这是?” 程灵将之前存放在空间的一些物资都趁着这个机会拿出来了,比如说之前采集流民获得的一叠粗制土麻布,又比如说采集向勇获得的那本《劈刀术·简易版》。 拿劈刀术出来,主要是因为想要为自己的武功在穆三娘这里再过个明路。 此外她拿出来的还有背包空间里的睡袋、防潮垫、保温水壶等物。 帐篷没有拿出来,这东西的做工太不好解释,不像睡袋和防潮垫比较私人,自家使用,不给别人看到的话,还能糊弄过去。 各种地图程灵也没有拿出来,在古代,地图这个东西太敏感了,不是特别有必要的话,程灵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看。 马背上的这些物资,其中有几样特别显眼,洪广义的目光就黏在这几样东西上头。 他惊叹式地呼喊了一声:“刀!” 说着话,一下子扑过来,眼睛盯上了最顶端的那柄大环刀,简直就跟黏上了似的,一分一毫都挪不开了。 穆三娘颤声:“灵哥儿,这些武器,你是……哪里来的?” 程灵道:“阿娘,卢县乱了,城内留守的临海军统领被杀,其余军士也多半逃散,我捡了几柄兵器。” 这话竟不算是说谎,只是笔削春秋,模糊了重点。 洪广义就连忙问:“那城内的其他人呢?城内……还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就有点沉重了,程灵顿了顿,道:“余者不多,但有活口,如今应该也都逃了。” 洪广义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是被程灵的话安慰到了,还是联想到了什么其它故事,他转过头,遥将目光投向卢县方向。 自然,夜色中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洪广义就只又转身,对着程灵郑重一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程郎君,甘冒大险,为小人带来家乡消息。” 程灵侧身让过他的礼,道:“洪二兄,如今确定了是临海王举了反旗。我在卢县南郊遇到了一位王氏娘子,她临终前托我去向赤霞城传一句话。” 她将王漪的事情削削减减地说了出来,这个没必要瞒人。 但程灵没有说王漪具体遭遇了什么,因为她要为王漪保留最后的体面。想必,似王漪这般如此在意尊严的女子,也绝不愿将自己的惨事曝雪于外。 最后,程灵总结道:“临海王已率军先行有六日,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抄近道走,但愿能够在他之前赶到赤霞城。” 又说:“洪兄,此去赤霞城,很难说是否会遭遇危机。你与施兄也可以另选路线,不必一定与我们同行。” 洪广义一听这话,却是脸色都变了,当下连忙道:“程郎君,你这可小看我洪二,也小看我施兄弟了,这话以后可不能再说。说好了同路,哪有半途分道的?” 他甚至板起脸:“这绝对不成,不成!” 不知什么时候施宏也醒了,他本来坐在火堆边上低头打盹,这会儿抬起头,立刻就接了一句:“程兄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真是,明明又伤又累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呢,还不忘表上这么一句忠心。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下半夜程灵趁着有月光,就又抓紧时间站了一回太极桩。 之前消耗掉的月光能量都被补充了回来,程灵细细体察,甚至还感觉到,自己这一次吸收到的月光能量比起上回,仿佛还增加了那么一丝。 是很不明显的一丝,但应该确实是增加了。 这可太好了,如果将自身看作是一个容器,那么第一次吸收月光能量的时候,程灵体内存积的能量大概够她采集五六次。 现在第二次吸收月光能量,通过观察对比,程灵发现,这一次自己吸收到的能量虽然没有什么大数量的长进—— 比如说,从可以采集五六次,到变成可以六七次那种。 但是,能够有一丝丝细微增长,那也很好了。 有进步就有无限可能,这才是程灵觉得最值得欣喜的地方。 第二天,却是个阴天。 太阳没有出来,天光虽然也在辰时大亮了,天色却显得有些黯淡。 穆三娘忙忙碌碌地用野菜兑着昨日剩下的狼肉煮了当早饭,又催着程大妮姐妹继续在周边采集各种能用上的野菜野果。 程灵早起站桩,没能吸收到太阳能量,但每日一练,强健筋骨,也不算荒废。 站桩完毕后,她就拎了把刀,在周边寻找合适的木材砍伐。她准备做两个简易的板车,让这两匹马拉车走。 有了简单的马车后,他们的行进速度就能快很多,比起还要受步兵速度拖累的临海王,总能多出些优势。 这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对此,施宏和洪广义也很赞同。 施宏伤势较重,不太能干重体力活,他就帮着穆三娘熏狼肉。 狼肉还有三十多斤没吃完,昨天虽然都做熟了,今天最好也再继续熏一熏,如此能多保存两日也是好的。 洪广义则着跟程灵一起伐木。 程灵拿出得自向勇的劈刀术,一边砍木头,一边对照劈刀术练习其中刀法,并邀请洪广义一起学习。 把个洪广义感动的,当下险些都要磕头来拜。 古人敝帚自珍,对于各类技法的传承那可都是看得极为严实的,没有谁会这样轻易传道受艺。 程灵拦着不让洪广义拜,洪广义道:“郎君请放心,学了你的功夫,从今往后,你指东,我老洪绝不往西,你让杀人,我绝不打狗!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 程灵:呃…… 受不起受不起。 天知道,她真不是杀人狂魔,没有杀人的爱好,也不打算招揽属下杀人放火。 ------------ 第三十四章 星月为伴,天地为庐 这一天一晃而过。 时间过得很快,但程灵等人做的事情却很多。 程灵和洪广义一起动手,再加上穆三娘后来也搭了把手,两个简易的板车就做出来了。两匹马各拉一辆车,能解放一部分人力。 比较可惜的是没有铁轴承,单一用木头做出来的板车不够灵活牢固,抗震能力也很欠缺。此外,时间紧促,顶棚也没能做出来。 穆三娘就说:“这一天要是能掰成两天使,那得有多美?” 程二妮道:“阿娘,那咱们再多停一天不就好了吗?” 山上的物资相对而言其实是丰富的。 这一天里,程灵虽然忙着做板车,但干木工活的间隙她也去做了一些其它事情。 比如说,伐木的时候有蛇在周边窜动,程灵顺手就抓了两条蛇。好得很,蛇羹这就来了。 还能一条炖汤,另一条烤干了明天带着路上吃。 程大妮和程二妮带着两个孩子挖了不少野菜,同时又采集了半筐的小蓟。 这些小蓟程灵就叫她们洗净润透了,放在石头上晾干。 在山洞的上方,程灵还发现了一大片金银花。金银花可以清热解毒,凉血消肿,具有广谱抗菌作用。 如今天热,要是能带着金银花上路,路上常烧来喝,也能预防疾病。 此外,山上的野果也是有的。 比如说覆盆子,桃金娘。 但覆盆子是浆果,不顶饱。这山上的覆盆子没有经过品种优化,程大妮她们能采摘到的大部分都很酸,偶有甜的,也是快要熟烂了的那种。 桃金娘也是浆果,不顶饱,吃多了还容易涩肠便秘。 所以说山上的物资虽然不少,但要想过得好,还是得回归到社会中去。 山上的蚊虫尤其多,现在是夏天,夜宿山中,感受到的不是星月为伴,天地为庐,苍青为友的隐逸之气,相反,潮闷的空气,虫蛇的骚动,甚至还有山深处野兽的叫喊—— 这些无一不令人心烦气躁,只感觉到生存的艰难。 程灵想:或许有那一天,当自己不必再为生存而苦恼,有了享受生活的情致时,再入山夜宿,大概就能感受到山中野趣了吧。 就像上辈子,便利的,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她觉得没意思,偏偏喜欢背起背包去远足,独身一人,离于世俗,去野外寻找亲近大自然的乐趣。 要不怎么总有话说:人,总是向往着自己够不着的东西呢? 这大约,就是人性? 夜间,程灵拿出睡袋和防潮垫。 浅浅的山洞最里侧,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和程二妮躺在防潮垫上,睡袋的拉链被程灵拉开了,给她们当被子盖。 程二妮觉得很新奇道:“灵哥儿,这东西是贵人用的吗?那个被杀的康统领,这是你从他那里得来的东西?” 程灵尚未答话,程大妮却啐了一口道:“呸!什么贵人?那就是个恶鬼!” 程二妮顿时就不追问了,而是立即将自己缩紧成一团。 嗐,管它是哪里得来的东西,总之这物件好用就行。 恶鬼用过的又怎样?哪怕是阎王用过的,只要能够让她们逃难的日子稍微好过些,她程二妮也能实实在在地将这东西当成个宝,好生爱惜使用。 穆三娘要将程灵也缩进来睡,程灵却道:“我去火堆边,那里坐着更舒坦。” 火堆边上,还坐着洪广义和施宏,穆三娘张了张口,待要叫程灵避着些,可想到程灵如今的身份就是“男子”,而逃荒路上,又还能讲究什么呢? 最终,穆三娘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只是招呼洪小郎和芸娘这两个孩子,说:“好孩子,到嬢嬢这里来,嬢嬢带你们睡。” 一方面是有对孩子的善意,另一方面却也有几分深沉。她想的竟然是:你们的孩子在我这里,你们总不能对我的孩子不利吧? 这番心思穆三娘并不敢诉诸于口,只悄悄地在心里暗存着。 施宏与洪广义感激得不行,连连对穆三娘致谢,又催着两个孩子赶紧过去。 半夜,程灵与施、洪二人围着火堆成三角形坐了,坐着坐着,最后施宏先撑不住,靠在洪广义肩膀上睡着了。 洪广义索性将他放下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得更舒坦些。 施宏睡了两个时辰,自己惊醒,醒来后连忙坐直了,又叫洪广义也枕到自己腿上睡一会儿。 洪广义早困得不行,当下毫不客气地枕到施宏腿上,说:“施兄弟你可算是醒了,某这腿啊,都叫你给睡麻咯!” 施宏忙赔笑说:“惭愧惭愧,洪兄请安睡。” 洪广义哈哈笑了声,又转头看了眼程灵。 只见程灵在火堆的另一边,却是端端正正地趺坐着。她眼睑微阖,两手收于丹田,身姿清峭,竟仿佛在这夜色下度着一层光。 洪广义本来还担心程灵睡不好,想着是不是也叫她过来,交换着互相枕一枕。 结果这一抬眼,再这么一看,不知怎么,他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要是当真开口邀请,那仿佛是在……亵渎程郎君? 呃,这不行,这不行。 洪广义一下子就转了念头,他想,程灵是非常神奇的一个人,应该不可能打理不好自己,他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这么一想,洪广义顿时就非常心安理得地自顾睡着了。 他不打扰程灵,这个做法是对的。 程灵正处在一个非常奇妙的状态中。 她先前又例行站了一回太极桩,不过,下半夜并没有月光出现,她站桩也并没能采集到新的月光精华。 但虽未能吸收到新的能量,站桩的好处却也还是存在。 站桩完毕后,程灵神清气爽,体内阴阳二气圆融活泼,交互流转,她隐约地,都觉得自己对它们的感应像是更深了一层。 后来在火堆边趺坐,程灵用的就是穆外公留下的册子上所提到的呼吸之法。 她之前用这册子糊弄过穆三娘,如今坐在火堆边,反正干坐着也难受,程灵索性就用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来打发时间。 这一练,没想到又给了她一层惊喜。 ------------ 第三十五章 苦中作乐去远方 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对程灵体内的能量似乎特别有感应。 程灵闭眼趺坐,忽然发现,自己先前与阴阳二气之间隔着的那一层薄膜,像是被解开了。 她首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了这两股气,并仿佛,真正用“肉眼”看到了它们! 两气并行,从那经脉骨髓之间穿行而过,一路上,月光能量洒下淡淡银辉,太阳能量留下浅浅暖意。这一阴一阳,滋养着她的脏腑经脉,令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变化。 程灵知道,这种变化其实是缓慢的,真正要想看到明显的效果,还需长期坚持。 但坚持就能有进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事呢? 她观察着体内的能量,见它们在骨骼经脉间运行一个周天后,又自行回复到了丹田中。 这个时候能量其实是有些微损耗的,壮大体魄就需要消耗能量,这没毛病。 她吸收日月精华能增长能量,吃下五谷肉粮也能增加能量,这种吸收与消耗,根本就是一个直观的人体微循环嘛。 抛开她能直接吸收日月精华,以及能够内视到体内能量的微妙变化不提,她的这个微循环,本身就是每一个生灵都本能具备的。 程灵心想:这是一种异能吗?不,我或许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深层次的基因解放。 这就是经受过科学教育的后遗症了,不管什么问题都总想用科学的思路去解读它,像程灵这样的,哪怕是从小习练传统武术,竟也控制不住这种思维。 她还特意将丹田中的能量做了等量划分。 就比如说,她吸收满一次月光能量,大约能进行六次采集,那么,她现在的月光能量总数就是六点二。 多出来的零点二,由她吸收的食物化生而成。 太阳能量要少一些,因为最近这两天没有太阳,她之前炮制小蓟,用去了一点能量,所以现在的剩余能量是五点二。 食物化生成的能量会自动分化,一半汇入月光能量中,一半汇入太阳能量中,非常均衡,可以说是不偏不倚,将这一碗水端得很平了。 程灵现在要锻炼的,则主要有两点。 一是控制能量,实现外放。 就像那一次,她只是远远地掷出了一根树枝,结果就将凶猛的头狼给轻易刺死了。 月光能量附着在树枝之上,简直有如神器。 二是要多加打熬,增强本身体魄。 如果体魄能够更强健,丹田能够扩容,那么她不但本身的基础战力能够大幅增长,丹田内一次能够留存的能量想必也能更多。 更多的能量既能帮助她更加快速地打熬身体,在采集物资和炮制药材的时候也能够让她更加放开手脚,而不必再时时担心能量不足。 这就是一个良性循环。 程灵趺坐冥想,一时思路清晰,如入妙境。 第二天一早,施宏首先醒来,就惊呼一声:“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了?” 天光已经微亮,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程灵还趺坐在原地。 但程灵的身边却居然摊着一堆的野物! 有被掐断了七寸的蛇,大概三四条,有从外表上看起来没有伤口,但似乎已经没了气息,躺倒在地上的貉子,共五只。 施宏咽了咽口水,一时间有些发懵。 程灵道:“这小东西习惯了昼伏夜出,平常少见生人,刚好在夜晚凑上来了,正好给我们送口粮。” 施宏见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顿时哑然片刻,才又对着程灵拱了拱手,叹道:“程兄不凡。” 只说了这四个字,其余竟不知该怎样形容才好。 别看只是几条蛇和几只貉子,似乎没有特别凶猛的动物。但要知道,程灵可是在深夜里,不弄出任何动静的情况下,干脆利索地将这些野物给捕杀的。 不露出动静,不惊醒旁边几个本来就很浅眠的人,这才是本事! 程灵淡淡笑了笑,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自己其实也觉得挺神奇的。 她的力量,比起之前有了明显的大幅增长! 要说这是一夜行功,用呼吸法锻炼阴阳二气所致,程灵觉得,并不全是。阴阳二气对体魄的增强是细水长流型的,效果没有这么快。 这主要应该还是之前那个“力量+1”的功劳。 采集到的这个特殊属性点,让程灵的力量摸约增长了两三成。 这种提升是全方面的,力量增强以后,再加上原来的武术技巧,程灵整个战斗素质的提升就不仅仅是+1那么简单了。 辰时三刻,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依旧显得有些阴沉,程灵等人则终于牵着马,带着板车,拖着行李从山中走出。 程灵早就悄悄看过了从康平那里采集来的临海王行军图,对于路线自然就有了更清晰的规划。 她道:“我们不要再往前绕,东行十里之后直接往北走。” 众人都没有意见,对于她说的话无不听从。 下山以后,马车终于可以坐起来了。程二妮最是欢喜,她兴奋地爬上其中一辆马车,做出赶车的动作,嘴里先喊了一声:“驾!” 马儿并没有动,穆三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会赶车吗?你就驾!当心这马把你带沟里去!” 程二妮当然不会赶车,她长这么大,马毛都没摸过一根,又怎么可能会赶车? 程灵也不会赶车,她会骑马,但是没有赶过车。 倒是穆三娘赶过牛车,她说:“大差不离,总归拽好这牲口的笼头,叫它不发脾气就是。” 最后这两辆马车一辆由洪广义负责赶车,另一辆就归穆三娘来赶。 施宏跟两个孩子坐在洪广义那边的马车上,穆三娘这边不消说,自然是大妮二妮和程灵一起坐了。 马车虽然没有顶棚,但三边都打了一尺半高的护栏,前边的驾车位上穆三娘端坐着,甩动鞭子,喊了声:“驾!” 马儿动了,程二妮欢呼一声:“太好了!”马车一颠,她又哈哈哈地笑。竟是比洪小郎和芸娘这两个孩子都要更为活泼许多。 程灵被她这么一笑,虽然觉得马车颠簸,硌得腰股生疼,天色也阴沉,前路始终令人忧心,但路上能有这样的欢笑声,整个世界好像都因此而变得色彩明亮了。 笑吧,怎么就不可以笑呢? 苦中作乐,那也是一种本事啊! ------------ 第三十六章 无限风光在险峰 十里路的距离,有了马车代步,竟是一晃就过去了。 摸约一刻钟后,前路的转折点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个时候,程二妮仍然保持着高昂的兴奋度。 虽然她也被颠得浑身疼,但她还能一边用细柳条编着斗笠,一边嘴甜地对穆三娘说:“阿娘,你跟我好好说说这赶车的窍门吧,等我学会了就能来替你,这样你也能歇歇啦。” 程二妮虽然性情略为跳脱,但干起活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她的编织手艺尤其好,在老家的时候,她还会常编些竹筐、竹扁、竹篓之类的拿到集市上去卖,以此补贴家用。 程大妮也不闲着,她的编织手艺没有程二妮好,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就驾了个小号的浅筐在腿上,不时翻晾着昨日未能完全阴干的金银花。 同时她手上还捏着针线和麻布,这是在仿照着程灵的帆布包缝制挎包。程灵这个随身挎包打开了程大妮的眼界,她说:“这东西方便,比褡裢好多了。” 褡裢就是古人常用的一种随身包袱,中间一根宽布带垂下来,能直接搭到肩膀上,两头到腰间的位置则各连接着一个方形的布袋子。 实话说,褡裢的容量并不小,但因为挂肩上的那跟肩带没有封口,人一旦跑动,这褡裢就容易掉,程大妮觉得很不安全。 斜挎包就方便多了,能斜挎在身前,背后还不耽误背背篓。跑动起来的时候,肩带还能在人身上套得牢牢的,这能给充满忧患意识的程大妮十足的安全感。 她说:“我要再做三个挎包,咱们都背上这个包,随身带些重要的物事。” 是什么物事呢? 比如说野菜团、肉干这些食物。还有……钱。 在山洞里的时候,程灵悄悄给过两个姐姐和穆三娘银钱。 给了两个姐姐各三十文钱,给了穆三娘十两银子。当时把穆三娘吓得一把就攥紧了银子,眼睛紧紧盯着程灵。 程灵做手势道:“嘘……”又转头用目光向卢县的方向示意。 穆三娘就赶紧将银子收好,嘴唇蠕动了几下,对于这个银子的由来就这样跟程灵“心照不宣”了。 程灵还有二十两白银,十两金珠,以及一些散碎铜钱。 大头的银钱她放在随身空间里能够更保险,另外,上辈子独立工作生活了好些年,她也习惯了自己掌握财政。 另一边马车上,几人同样没闲着。 洪广义赶车,洪小郎就挨着他坐着,也学着程二妮用柳条编东西。 他会编背篓,编得不太好,歪歪扭扭的,有些枝条还扎不紧。但对于一个昨天才现学编织手艺的孩子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施宏则坐在那里编藤鞋,芸娘同样十分乖巧地跟着他一起做。 之前在山里蹉跎了那么长时间,他们的鞋子早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必须要另外有鞋替换,不然走路都难。 程家这边是早就有程二妮编了好几双草鞋放在包袱里,所以一时倒是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洪广义赶着车打了头阵,只见往北方向一条岔路,却是沿着一片山峰,斜斜向上而起。 那路的西侧分明是一座高峰,东侧则空荡荡的,没有护栏没有遮挡,蜿蜒向上,犹如一条锋利的刀带,强行斜削在了这座石山之上。 洪广义惊呼了一声:“悬山路!” 这就是能够横插到云安县的那条近路了。 如果走这条路,的确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云安县,再通过云安县前往赤霞城。 但这条路无疑是惊险非常,稍不留神如果滑下山坡,那真的是九死一生。 在临海王的行军路线图上,也明确标明了这是一条被研究过,又被无奈放弃的路线。 兴奋了一路的程二妮这时也有点被吓到了,一句话脱口而出:“灵哥儿,咱们是要走这条路吗?这真的不是在跟阎王做买卖?” 穆三娘顿时就“呸”她一声,骂道:“呸呸呸,不会说话就闭嘴!” 程灵下了马车,站在这条山路下仰头,仔细观察了片刻道:“其实没有那么险,如今瞧着可怕,只是因为这山高,而我们是从下往上看。” 顿了顿,又说:“阿娘,大姐二姐,施兄,洪兄,我们要想在临海王之前赶到赤霞城,走这条路才最有可能实现目的。你们要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换一条路,但是……” “走!”穆三娘已是斩钉截铁道,“就走这条路!大事……大事咱们干不成,但是我不想再逃难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微一沉:“这个临海王,他屠城。咱们走快些,报个信,要是使君大人能将他挡住,灵哥儿,那咱们也算是不白走这一遭了。” 洪广义连忙接口道:“走!不就是一段山路嘛,屠城咱们都经历过了,还怕这个?” 既然决定了要走,那就要在上山之前再好好喂一次马。 程灵抢来的这两匹马应该算是康平那里的上好战马,一匹枣红色,一匹深棕色,都给养得油光水滑,体魄健壮。 只可惜程灵这里没有上好的草料喂养它们,只能先牵着它们吃些路边的青草,喂它们喝些水。 水的话,众人随身都带了三竹筒,马车上也堆着两桶水,这两桶水就是马儿们的饮水。 喂好马后,程灵拍拍两匹马的脖颈,忽然搂着它们,一边给喂了一颗奶片糖。 两匹马儿都喜欢吃糖,大舌头卷过小奶片,棕马忽然就欢嘶一声,枣红马紧跟着也扬蹄欢叫。 程灵笑了起来,拍拍两个伙计,道:“辛苦你们了,咱们出发吧!” 众人没有再上马车,只让两个孩子坐在车上,两匹马拉着小孩儿,再拉着他们的行礼和食物,重点是那五头分量足足的貉子,开始往山上走。 山道确实如程灵所说,仰看的时候显得又窄又险,但真正走上来以后,实际上也能有个四五尺宽。 靠着山壁走,不乱跑的话,一般是不会掉下去的。 倒是幸亏他们的马车做得小,总宽也就是四尺左右,如此,马儿拉着这小板车,还能上山路。 到一些极陡的地方,众人还会合力在后头帮马儿推车,洪广义和穆三娘负责给马牵缰绳,程灵随机策应。 将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走过了上山的路,前方出现了下坡。 坐在马车上的洪小郎忽一回头,就惊呼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却不是他们当下所处的这个位置在下雨,而是他们先前走过的那边,山的南面在下雨。 众人不由得也一起回头,只见那南面忽起一片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而他们却站在雨幕之外,像是在观看另一个世界。 ------------ 第三十七章 是她高估自己了 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而眼下的现象则是,北边日出南边雨。 站在这又窄又险的高高山道上,众人目视那雨的方向。 只见南边有雨,偏北往西的天空上,却竟然有阳光破云而出! 云开日现,那一片赤轮映照霞光,隐隐约约的,竟是在山影与雨幕相接处,架起了一道七彩的虹桥。 彩虹出来了! 程二妮忽然道:“看过这样的山,走过这样的路,见过这样的雨,我还逃过难,遇过狼,现在还活着……我这辈子没白活啊!”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却是簌簌而下。 泪水流淌着,她的脸上偏又露出了笑。 “我没白活!”程二妮呵呵呵呵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胸腔打颤,笑得眼睛盯着那轮彩虹,瞳孔里都像是映着光。 本来想骂她的穆三娘就没有骂出声,只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谁不是呢? 又看向程灵,心道:还是多亏我的灵哥儿。 程灵却没有她们那么多感慨,她看了一眼程二妮,心想:我这便宜二姐,还是个古代版的文艺少女呢。 没读书,没上学,性格还跳脱,但这竟不耽误人家有一颗文艺又敏感的心。 程灵笑了笑,拍拍身边的马,道:“阿娘,我们快走吧。” 一行又重新上路,这回要走的是下坡路。 可是下坡竟不比上坡容易,甚至由于坡度太陡,马拉车的时候板车容易下滑,反而还要显得更艰难些。 洪广义都顾不上赶车了,他那边只能由伤势还未痊愈的施宏在前面牵着马,他则在后头拽着板车。 另外,程大妮和程二妮这两个女孩子也被安排上了马车。 她们的体重刚刚好能压着点板车,让其不至于滑得太快。 程灵也在另一辆板车后面负责拽车,穆三娘在前面牵马,几度忧心道:“灵哥儿,要不还是换阿娘来拽车,你到前头来牵马吧!” 只有她知道程灵其实也是个女孩儿,几个女儿中,程灵甚至是年纪最小的。 这个时候,穆三娘的内心最为煎熬。 程灵只说道:“阿娘,叫大姐喂我吃些肉干就成,吃饱了,我有的是力气。” 坐在马车上的程大妮连忙从包袱里翻出一把狼肉干来,直接喂到程灵嘴边。 程灵张口接住,一边嚼着吃,心里却是微微皱眉:这些狼肉虽然被烤得挺干,但现在也是第三天了,细吃起来,总有些不太舒坦的滞涩感,只怕是要变质了! 她轻声说:“阿娘,狼肉快要坏了。” 穆三娘脸色一变,存下的狼肉干还有十斤左右,这要是都坏了,那简直能心疼死人。 她先说了一句:“灵哥儿,你别吃了!” 接着又连忙说:“都留给我吃,一会儿下山,这些狼肉我吃。” 在前面拽着车板的洪广义听到这话,也忙说:“大嫂,我也能吃!不瞒你说,这两日,我吃得都不饱足呢,都给我吃吧。” 程二妮却已经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肉干,嚼吧嚼吧吃了起来,一边说:“咸香的,好吃!灵哥儿,这没坏呀!” 穆三娘顿时道:“快,也给我吃一口。” 最后众人都将肉干试吃了一圈,然后人人都说:“没坏!” 七岁的洪小郎慢吞吞地说出一句:“我吃着也没坏,我吃过真正坏掉的,不是这样的。” 是真的没坏吗?还是大家不忍抛费食物,才都这样讲? 最后程灵得出结论,这肉干是不太新鲜了,但应该还没有大毛病。之所以被她吃出了些许怪味,大概是因为她的舌头特别敏感。 其实应该不仅仅是舌头变敏感了,而是她自身的整个五感,形、声、闻、味、触,全都有所增强。 五感敏锐了,她听见的风声都似乎能与旁人不相同,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这应该也是搬运能量所带来的好处,这表明,她对自身体魄的开发又进一步了。 程灵默默消化着这个结论,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虽然说,拥有了一条特别挑剔的舌头,不过这都不是事儿。五感敏锐,战力也能提升,这才是最重要的。 穆三娘则非常豪气地做下决定:“吃!没坏也都吃掉,不留了!” 程二妮欢呼一声,顿时就开始分发肉干。 哪怕是坐在又颠又滑,还很惊险的马车上,她也做出了一种自己分发的仿佛是稀世佳肴的感觉。 程大妮举着肉干有些犹豫,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喂给程灵吃。 程灵道:“没有关系,大姐,给我吃吧。” 习武练的不是快乐,不是享受,而是动心忍性,是百炼成钢。 程灵决定吃苦。 但吃到第三块肉干的时候,她被自己打脸了。 她开始恶心反胃,开始从身体到灵魂都叫嚣着抗拒。再有一颗宁可自虐的心,这、这也受不了啊! 是她太天真了,是她修行还不够。 程灵猛地偏过头,在程大妮追问的时候,她还要尽力维持高手的形象,干巴巴地笑一声道:“我吃饱了,大姐,你们吃吧。” 她将手捂到嘴巴上,用两颗奶片糖勉强治愈自己。 程灵没有注意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看破了她的伪装。就连六岁的芸娘,也在这时重新认识了她。 小芸娘心想:原来程灵哥哥挑食,比我阿爹还厉害。 她的父亲在卢县开遍了酒楼,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带着她跑出城的那一日,一个掉在地上的馊馒头,他也吃了。 还掰了一半给她吃…… 当太阳行到西边,当一边吃东西一边艰难行走的众人,吃肉干吃得嘴巴都要冒烟了的时候,山脚终于就在眼前,可见了。 一路乖巧的洪小郎终于在这一刻展露出了些许孩子的天性,他几乎蹦起来:“太好了,要下山咯!” 施宏大叫一声:“祖宗啊,你叔叔我胳膊疼,承不住呢!” 话音没落,他的手就是一软,膝盖更是不受控制地往前跪。 棕马前蹄扬起,希律律一声,纵起四蹄就向山脚下的那条大路飞奔而去。 洪广义在后头拽着板车都没拽住,他只能用奇怪的姿势,双手拖着板车尾巴,双腿一边奔跑。 “啊啊啊——”洪小郎尖叫。 小小的斜坡一晃而过,在马儿的欢叫声中,砰! 板车倒了。 ------------ 第三十八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砰砰砰! 板车倒了还不止,它上头的东西也一连串地往地上掉。 紧接着就是一阵西里哐啷,好家伙,板车散架了。 一个车轱辘掉在左边,另一个车轱辘掉在右边,还有板车的护栏,也从车板子上震出了两片。 洪小郎坐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哇哇大哭。 “哎哟!”这回痛叫的是洪广义。 他没拽住板车,也跟着板车一块儿摔了,摔了个屁股蹲! 一抬眼,却见到山的另一边,是一片沃土田园,田地里,几个农人正在弯腰劳作。 路边有个小伙子挑着两箩筐,张大着嘴,往四分五裂的马车这边瞧过来,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小伙子旁边还跟着个十来岁的男童,男童的眼睛盯着洪小郎,竟是拍手嘲笑起来:“脏小孩儿冒鼻涕,鼻涕泡泡洗脏脸,哭哭哭,羞羞羞,嘻嘻嘻!” 洪小郎:…… 洪小郎的脏脸蛋儿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束着手从地上站起来,也不哭了,只是睁大眼睛,怒瞪着那个孩子。 孩子:“略略略……”做鬼脸。 嗨哟,这将洪小郎气的呀! 洪广义见洪小郎还能顺顺当当地站起身,还有力气生气,知道他摔的应该不严重,倒是放心了。 他揉着屁股站起来,这个时候,施宏也从后边一瘸一拐地跟上来了,更后头,穆三娘和程灵小心控制着马车,也下了山。 路边挑担的青年见这山上一下子下来这么多人,这些人还有马有车,顿时斥起了身边小孩:“破孩子,闭嘴!” 又看着程灵等人,直接就问:“你们是从山上下来的?怎么就从山上下来了呢?” 程灵上前一步,先说了一句:“是啊,翻山不容易啊。” 这话一下子就引起了挑担青年的共鸣,他连连点头,十分认同道:“没错没错,你们居然能翻过来,太厉害了!” 因为有此共鸣,双方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程灵就开始问他这里的具体地名,又问他这里离云安县有多远。 说话时,她还没忘了一边观察四周。 只见后方高山耸立,前方却是沃土绵绵。再往远去,隐隐有青山的轮廓,在这夕阳的光影下,显露出无限秀丽。 田间农人在有序劳作,东边田野的尽头,似乎有屋脊的青影,还有鸡鸣犬吠,和着炊烟袅袅升起。 这么一幅再寻常不过的乡村田园景象,却几乎让程灵瞬间破防。 看过了十室九空的荒凉,经过了九死一生的杀戮,这让程灵几乎以为这个世界就是破败的。 眼前的人声与炊烟竟是如此难得,难得到甚至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太好了,至少这里还没有被战争和灾难侵害到。 挑担青年告诉她:“我们这里就是云安县啊,出了村子再往北走十里路,就是县城哩,你们县城有亲戚?” 往北再走十里,就是云安县了! 程灵还没做出反应,旁听的程二妮就先欢喜地湿了眼眶。 她甚至都没忍住插了话:“是是是,我们要去云安县哩!” 而穆三娘也在一直悄悄观察这个挑担青年,见他的目光总是在不停往地上掉落的貉子上打转,心里顿时一动,就也连忙道:“小兄弟,这貉子,你家要不要?” 挑担青年“啊”了一声,脸上却露出赧然之色。 穆三娘赶紧说:“不要钱,就用两头、不,用三头貉子,换咱们这些人在你家歇一晚怎么样?给咱们吃些软和的汤水饭,再备些热水,让咱们能梳洗梳洗,给马也喂一喂,这就成了!” 这、这确实成啊!这好得很,这简直太好了。 挑担青年还没答话呢,他身边的孩子就先欢呼一声:“哦!太好了,晚上有肉吃咯!大哥,大哥,你快答应啊!” 青年家里原来是个大家庭,兄弟五个呢,他排行老大,叫王大柱,他身边的孩子是家里老四,叫王四墩。 王大柱和家里的老二王二苗都已经成婚,有了家小。总之就是家里十几口人,足能够腾出两间屋子来招待程灵一行人。 程灵一行牵着马,跟着王大柱兄弟进了村。 一路上,招来好多村人围观,尤其是有不少人对着两匹马露出了格外新奇欣羡的神情。还有小孩子跟着跑前跑后,简直恨不能攀到马背上去坐一坐。 这个热闹,就别提了。 程二妮激动得不行,悄悄对程灵说:“灵哥儿,这里有人气,太好了,这个地方我喜欢。” 谁不喜欢呢?程灵也喜欢啊。 要不是忧心着临海王造反的事情,程灵简直都想要停在这里落户了。 但就怕,眼前的安详是梦幻泡影,转眼战争来到,一切美好都要化为虚无。 在王家,一行人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晚上,王家人就杀了一头貉子——没错,程灵等人放在马车上的五头貉子,其实都没死。 程灵先前只是将它们打晕了,后来用草绳将貉子绑牢,就这么翻山越岭地带了过来。活着的貉子比死了的新鲜,现杀现吃,不用担心腐坏。 不过貉子被绑得狠了,又没有喂食,估计也活不了太久。 王家老爷子说:“还有两头,明儿带到县里去卖掉。”又问程灵等人,“小兄弟,你们的貉子明儿要到县里去卖不?要是卖,我叫我这大儿给你们领路。” 这可太好了! 有当地人领路去云安县,这岂能不答应? 程灵忙说:“多谢老丈,那就劳烦王兄弟了。” 王大柱呵呵笑:“不劳烦不劳烦。” 吃过晚饭,众人梳洗安置。 程灵终于洗到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头,当然,也还有第一个澡——太不容易了,不敢说,说多了都是泪。 她特意选择了最后一个洗澡,然后就一个人躲在王家的洗澡间里,拿出背包空间里的旅行装洗发水和沐浴露,洗了个通天彻地。 身上搓五遍,头上……呵,头上不好意思提。 反正,虱子这个东西,就算是用上了来自现代的洗发香波,也别想完全洗掉。 程灵只能先强行忍着,计划明天去了云安县城,打听好路线,补给好物资以后,一定一定的,就要赶紧去药店,配一副虱子药! ------------ 第三十九章 大家除虱,才是真的除虱 云安县规模不小,相当于赤霞城的卫城。 第二天一早,当程灵等人架着马车到达县城门口时,只见那城门口竟已是排起了一条长队。 长队中有挑担的农人,有做买卖的商人,有赶路的书生,还有其他不知身份的人,总之是热热闹闹,一派繁忙景象。 程二妮的眼睛都要不够看了,她坐在重新修好的马车上,兴奋地说:“灵哥儿,这里真好。” 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感慨。 王四墩与有荣焉般挺了挺小胸膛,道:“那是,我们这里离郡城近着哩,能不好吗?” 程二妮于是问:“那郡城是什么样的?小四你去过吗?” 王四墩:…… 好得很,问到点儿了,他一下子就缩了缩脖子,理不太直,气不太壮地说:“我、我现在还小,等我以后大了,肯定去看看。” 程二妮:“噗!” 这家伙蔫儿坏。 程大妮瞪她一眼,程二妮嘻嘻笑。 一段时间后,终于轮到程灵他们进城。 这一次,是程灵牵着一辆马车在前方,王大柱跟她并排走着。 轮到官兵查问时,王大柱忙主动上前去交入城费。他们一行共有十人,就是十文钱。 入城费这个事情,早在之前王大柱就跟程灵他们说起过,所以程灵早就将自己这边的八文钱拿给了王大柱,让他帮忙一起交。 官兵听王大柱口音是本地人,又见程灵等人穿着还算整洁,最后目光落到两匹马上,却是微微皱眉。 程灵顿时明白:这两匹马太显眼了! 眼看这守城官兵似乎有要发难的意思,程灵连忙上前一步,手一动,掌心里就又捏了一把钱。 她直接拉起官兵的手,将钱塞到他掌心里,并学着王大柱的口音,低声说:“小本买卖,不容易,求您给通行个好。” 官兵不动声色地掂走了钱,一抓,感觉也有十来文,顿时脸色就放松了,一挥手道:“走走走!别占道!” 带着这个小波折,众人进了城。 进城后,程二妮顿时就拘谨了,她现在知道,这座城市也不是那么友善的。 按照原先商量的,众人先牵了马,随着王大柱一起去城西的集市卖貉子。 这时,洪广义就派上用场了。他原先是屠户,卖东西,尤其是卖肉食,他在行。 程灵道:“阿娘,你们在这里卖着,我去旁边走走看。” 穆三娘现在对程灵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反而说:“去吧,这里有你洪二哥看着呢,不用担心我们。” 洪广义忙说:“郎君放心,小的一定护好了嫂子和两位娘子。” 瞧这称呼乱的!程灵失笑。 她牵了一匹马离开,准备先去买些粮食和日用品,顺便跟卖东西的商人问一问去郡城的路。 通过先前采集,再加上后来用掉一些,以及分了一些钱给穆三娘和两个姐姐,程灵现在手头上还有金珠十两,白银二十两,铜钱没有了,她准备去买东西的时候换一些出来。 她也想顺便熟悉熟悉现在的物价,原主见识有限,在这方面还需要程灵自己摸索。 然后,摸索的结果就是,程灵发现云安县的粮价有些离谱。 在来县城的路上,程灵问过王大柱。他们去年卖夏粮,卖出的价格是一斗新粮十一文。而如今粮店里卖出粮食的价格却是,一斗陈粮八十文! 为什么卖的是陈粮? 因为今夏的新粮还没采收呢,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是最好的收粮时期。 就不说新粮陈粮,单说这一卖一买之间的价格差,就大到有些恐怖。 卖粮的伙计态度不差,或许是看程灵生得格外清灵神秀,他倒是愿意跟程灵说话:“谁说不贵呢,这价也不是我定的啊,我家如今吃粮都难呢。” 说着,忽然背着掌柜对程灵做了一个手指向上的动作,用气音道:“是上头定的价,粮商会……懂不?这定了,谁也改不了。” 程灵心头顿时一凛,听话听音,就有点明白了。 她对伙计抱抱拳,算是致谢,又立即说:“劳烦兄弟了,麻烦帮我称二十斗米。” 一斗米大概能有十二斤,二十斗就是二百四十斤。 不是程灵不想再多买,而是买太多的话,怕路上带着走不方便。就这二十斗,她还准备找机会偷渡十斗到自己的背包空间里去呢。 除此之外,还要买一些马粮。 比如大豆、高粱、麦麸等。这两天可苦着那两匹马了,程灵甚至觉得,它们都肉眼可见地饿瘦累瘦了。 马虽然能吃草,但它不能光吃草啊!就程灵买的这些,都只是低规格的马粮。 高规格的且不说,现在买不起。 伙计脸上露出笑容,清脆应声:“好嘞!” 接下来程灵又跟他具体打听粮商会的事,伙计道:“会首在郡城啊,是咱们大齐鼎鼎有名的错金侯,听说是太后给赐的名儿呢!” 然后要问再多,伙计却是答不出来。 结账的时候程灵又问掌柜,掌柜笑而不语,程灵就知道不能再问了。 出了粮店,接下来程灵去布店扯了两匹麻布,麻布一匹值二百钱,这是布店的卖价。 而民间其实也有拿麻布当成货币来做交易的,一般这种时候,麻布大概能值一百八十钱一匹。 至于棉布,大齐目前还没有棉布出现。 百姓穿麻,士族豪绅穿锦着绣,差距之大,那是天壤之别。 程灵还想买成衣,可是布店居然没有麻布的成衣卖。绢布和丝锦的成衣倒是有卖,可是贵得令人咋舌。 一套至少两千钱,程灵就算买得起,那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更不能如此张扬。 然后程灵又找到杂货店,买了两个可以当锅使的陶罐,买了十个粗瓷碗,以及一些七零八碎的日用品。 比如说皂角、澡豆、篦虱子的篦子、蓑衣、雨伞、油布等物。 最后去药店,买了不少常用药,又配了十副虱子药。 没办法,要除虱子就得大家都除。毕竟,虱子这玩意儿,它传染啊! 一人除虱那不叫除虱,那叫多事。大家除虱,才是真的除虱……呵呵呵。 出了药店门,程灵正要往西行回集市去,不防就在此时,迎面撞来一人。 ------------ 第四十章 江湖路远,有缘相逢 药店门口,程灵脚下一顿,当时正欲躲开。 不料来人踉跄着脚步,竟忽然蹦出一句:“是你……” 这个声音耳熟! 就是那一夜,在卢县东城门边,射出连珠三箭,帮程灵退敌的那人,这应该就是他的声音! 程灵瞬间忆起这声音为什么耳熟了,她连忙伸出手,就扶住了来人将倒未倒的身体。 双方甫一接触,首先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鼻而来。 程灵脸色微变,耳边还是这个声音:“快走,有、有追兵……”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极模糊,要不是程灵五感敏锐,几乎都要听不清了。 程灵心头凛然,这位可不是一般的高手,他都能受这么严重的伤,追杀他的人肯定也很不一般。 这不能耽误! 程灵顿时将一手架到此人腋下,扶起他就往拴在药铺门口的马车上放。 马车上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程灵却顾不得清理,只是将人胡乱往中间一挤,又拿了个蓑衣盖在他身上,就说了句:“你躲好了!” 话落,程灵坐到前头赶车的位置,轻轻一抖缰绳,就催动马儿跑了起来。 她本来就会骑马,经过了昨天今天,也已经跟穆三娘学会了驾车。 程灵驾车又快又稳,路上虽有不少行人,她架着马车却灵活得像一条游鱼。她的表情也很平淡,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不多时,西城集市就到了。 那里,有人拉着洪广义,正说着不买貉子要买马。 这马又岂能随意往外卖? 程灵到时,就见到洪广义忽地眼睛一瞪,竟是从包袱里抽出一把被磨得光光亮亮的菜刀。 虽然只是菜刀,到了洪广义手里,却仿佛已经具备了屠刀的血腥气。 他举起菜刀,在那人惊恐的目光里,对着摊位前的一只貉子就一刀割喉。 本就昏昏欲死的貉子便只轻轻呜咽了一声,随即有鲜血喷薄而出,洒落当地。 对面想买马的商人:…… 洪广义粗声粗气道:“马不卖!貉子是现杀的,要不要?” 商人顿时点头如捣蒜:“要要要!” 说着话,从袖间抽出两串钱,往洪广义身前一扔,就拖了地上的貉子,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王大柱在旁边看得眼睛放光,王四墩满脸惊羡。洪广义擦了血,将两串钱小心捧着,递给穆三娘,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憨厚了:“大嫂,卖得钱了。” 穆三娘忙接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程灵这时过来,只说:“收拾收拾,我们出城。” 程灵说的话,众人没有不应的,当下洪广义就率先收拾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两头貉子都卖完了,王家兄弟的貉子正好也在之前卖完了。这边程灵等人只需将地上摊着的破席子一卷,大家再分别坐上马车就行。 程灵道:“大姐二姐,我这边车上东西多,你们都去洪二哥车上坐,阿娘,你坐我们这边车上来。” 分配完,众人上车,程灵又对王大柱兄弟道:“王兄弟,昨日多谢款待了。你们也快些归家吧!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说着,一抱拳,便驾车当先而去。 还未出西市,却见迎面冲来一行人,为首的几个竟都做官差打扮,他们在吆喝着:“都让开!让开!仔细看看,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为首的一人手中举着一幅画像,画像中的男子凤目修眉,虽然画得不是很传神,但也能依稀看出,就是被程灵藏在马车上的那人! 程灵被这群人堵住了路,顿时一勒马,就从马车上下来。 她抱拳带笑道:“官爷,这是什么人?在下未曾见过。” 见那官差的目光往马车上放,又忙说:“为家计,做些买卖,这些都是屯的货,官爷见笑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与官差拉手,一颗金珠就趁机给了出去。 官差收了金珠在手中,一时眼睛都瞪大了。他甚至没忍住将金珠放在嘴里一咬,咬完连忙挥手:“既然没见过,就别挡路!快走快走!” 程灵连忙又翻身上马车,马鞭一挥,便快速驾马走了。 洪广义快速跟上,一声不吭的,也只顾驾车。 很快,两辆马车就驶出了有三五十丈,眼看都要拐弯离开这条集市街了,后方被金珠迷花眼的几个官差却是陡然反应过来。 一人惊呼:“不对,那小子有问题!” 紧接着,就是官差们的喝止声:“前面那小子,快停下!停车下马,否则以大罪押入大牢!” 官差都这样说了,程灵又岂能停下? 她非但不停,还立刻一挥马鞭,提高了驾车速度,并提醒洪广义:“洪二哥,快跟上!” 洪广义闷头跟上,两人架着马车在城内街道上快速奔驰,程灵领头,直接就对着云安县的北城门方向驶去。 出了北城门,再往北走五十里,据说就是云川郡郡城,也就是赤霞城了! 马车飞奔,后头的官差们只凭两条腿却是怎么也追不上的。 但在官差后边,另有一群衣裳五花八门的人,这些人看起来像是游街闲汉,可其中有几个却是格外的身形精壮。 有一人道:“好贼子!张头儿,看某去追上他如何?” 官差道:“快去,追上了我必在县尊面前为你美言!” “好!”那人就哈哈笑着,然后手上拎了一根长竹竿,迈开大步就往程灵他们马车的方向追去。 这人的速度快得就有些可怕了,看他轻轻一跃能有两三丈远,这就已经远超常人极限。 程灵回头去看,见他似乎举起手上竹竿,要向落在后方的洪广义投射! “阿娘,弩箭!”程灵立刻说。 穆三娘连忙将装满弩箭的复合弩递给程灵。 程灵一边拉着缰绳,一边反身就是一箭! 机括扣下,这件来自现代的利器再次稳定发挥出了它该有的威力。 弩箭从不令程灵失望,瞬间疾射而出,嗖! 流星追月,射中了追来那人左边腿骨。 “啊!”追击者惨叫倒地。 程灵回身继续驾车。 ------------ 第四十一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 主街上,程灵驾车在前,洪广义驾车在后。 两辆马车轱辘辘地往前行驶着,路上行人无不纷纷让道。 可怕的是,后方的追击者虽然被射倒了一个,后续却又另有几人追了上来。这几人的速度虽然不及先前那人快,可能够遥遥缀住马车不放,也算是非常了得了。 这个时候就只能拼速度了,最好将这些人甩得连影子都不见,先冲出城门去,到那时天遥地阔,还怕追击? 最怕的是,被后面这些人喊住守城官兵关了城门,等下程灵冲不出去,再被人堵在里边包了饺子,那就糟糕了。 程灵只能狠心鞭马,催动马儿快跑。 “驾!快,再快一点!” 穆三娘心痛地看着拼力奔跑的枣红马,却不敢说话打扰程灵。 一段惊险的路程,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在转瞬间,前方,北城门已在眼前! 这不是他们来时的那道城门,而是通往赤霞城方向的北城门。 守城的官兵看到两辆马车以不正常的速度疾驰而来,顿时就高声大喊:“什么人?停住!” 程灵并不停车,越是在这个时候,她越是要一鼓作气冲出城去。 “驾!”她反而加快了速度。 后方洪广义也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驾车,紧紧跟上。 刷! 守在城门洞边的两队官兵顿时齐齐亮出了兵器,是寒光闪闪的长矛。 两排长矛齐指而来,领头的大喝:“停马!敢闯城门,杀无赦!” 可程灵的马车已经冲到城门洞边了,最前面的长矛伸过来,那寒光似乎都能侵袭到程灵的肌肤。 她却冲势不停,左手控住马缰,右手从腰间挎包里掏出抓钩与长绳。 抓钩被抡圈飞起,曾经在卢县大放异彩的抓钩,再一次在这个失落的时空绽放出了它独有的奇威。 守城的士兵们纷纷躲避,他们没有程灵这种敢于直面敌人兵器,以伤换伤的勇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 程灵逼退守城官兵,一路冲出城门洞,后方洪广义一边发出震雷般的嘶吼:“啊——给我冲,驾!” 马蹄声似疾鼓,他奋力挥鞭,紧随在程灵的马车后方,也冲出来了! 程灵尤不敢停,只是挥动马鞭,继续驾车。 但她没忘记在驾车的同时回眸看了洪广义一眼,并赞了他一句:“洪二哥,好样儿的!” 洪广义畅声大笑:“哈哈哈!” 便在此时,回眸的程灵看到,那边城墙上,一道身影从后方屋脊飞纵而至。 那人身似枯竹掠空,又像一只瘦鸟,挥动翅膀弹跳在城墙之上,只略一停留,随即又高高跃起。 就这样,他从城墙上飞掠下来了! 这一瞬间,程灵是真的生出一种惊呆了的感觉。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吗?比起此刻就藏在她马车上,身受重伤的那位,这人是不是还要更厉害? 但这种震惊只是一瞬间,程灵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想也不想就举起弩机,对准正从城墙上当空跃下的那人,嗖!一箭发出。 这箭,在透着淡淡阴翳的天空下,简直就像是一道惊鸿,点亮了黯淡的天色。 而此时此刻,从城墙上跃下的这人正身处半空,眼看他是避无可避。 却见那身在半空中的人,忽然强行一扭身。 就是这扭身的功夫,他身躯半卧空中,一脚踢出,竟是在弩箭的箭杆上横斜一踢! 一踢之下,弩箭歪了,这人却反而借着弩箭的力量,一个倒飞—— 眼看就要安全落地,嗖!程灵的第二箭来了。 这还不止,第二箭之后,程灵又有第三箭,第四箭。 她的复合弩,可以最短的时间内连发五箭! 先前用去一箭,如今又是三箭。 等到箭匣中只剩下最后一支箭时,对面恐怖的敌人已经在腿上中了一箭,另一箭头从他右臂擦过,也带起一蓬血花。 “竖子!”那人怒喝一声,痛叫倒地。 “倚仗兵器之力,算什么高手!是英雄的下马来,与某正面对战!”一边说着,他将手中一柄形似吴钩的奇异兵器杵在地上,竟似是要不顾伤势,借力起身。 程灵箭匣中只剩一箭了,此时她竟生出一种即便出箭,或许也不能再射中此人的奇异感觉。 该怎么做? 是继续出箭,还是抓紧时间快逃? 程灵立刻决断,一手将弩机又交给穆三娘,道:“阿娘,此人胆敢再追,你就继续放箭。洪二哥,我们走!” 说着,程灵一抖缰绳,继续催动马儿快跑。 穆三娘来接弩箭,就在此时,马车中间乌漆漆的蓑衣下头,却有一只手冷不丁伸出,瞬间夺过了穆三娘手中的复合弩。 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蓑衣下的人半直起上身,举起弩,扣动机括,就放出了箭匣中的最后一支箭。 唳! 箭出竟似鹰啸,划破了风声,带起一股常人肉眼难见的奇异气息,穿空而去。 而这个时候,对面那位高手则刚刚竖起吴钩,脸上乍然露出骇色。 太快了,说一句电光火石也不为过。 砰! 箭中了,击打在吴钩之上,又将吴钩劈开,最终刺破对手咽喉。 这位不知名的高手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只喉咙里极轻极惊讶地“呃”了一声,就此倒地身亡。 马车上,蓑衣下的人便冷笑一声:“惯用下毒手段捡便宜的下三滥,有什么资格论英雄?送你一箭,便宜你了!” 话音落下,这人闷哼一声,就又晃了下身形,再度倒下了。 近距离观察到这一幕的穆三娘:…… 惊呆了! 程灵也很惊讶,但她立刻一拉缰绳,喊了声:“吁——” 马儿听从指令,瞬间降低速度。 程灵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道:“阿娘,你驾车,不要停,我去拾回弩箭。” 说着,她脚下大步一迈,就以最快的速度又往城门口奔去。 穆三娘完全没来得及喝止她,只能赶快往车前方爬,去控制马车。 程灵大步奔跑,虽然没有那种一跃数丈的神奇轻功,但她脚下轻灵,体内阴阳二气不断流转,也能令她速度极快,犹如带风。 很快,程灵奔到了倒地的那位高手身前,一手按到他身上,另一手嗖嗖地就拔下了他身上的两支箭。 同时采集术发动,系统提示音想起。 ------------ 第四十二章 理之所在,义之所往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账下门客,断魂钩陆兴进行了采集,获得南海珍珠一颗,南派轻功身法《飞鸿踏雨》一册,《奇门兵刃吴钩拆解十八法·残缺版》一册,获得特殊奖励,天赋属性敏捷+3。” 敏捷+3! 这一瞬间,程灵忽然感觉到体内的阴阳二气疾速运转起来。 与曾经获得力量+1时,几乎没有明显反应不同,这一次,程灵是在瞬间生出了一种肌骨筋脉都在发热胀痛的明显感觉。 但她也没有时间细细体会了,采集完毕后,她一手握住两支弩箭,又连忙去捡落在旁边地上的另外两支弩箭。 另两支弩箭没有射中陆兴,而是落在旁边地上。 其中一支距离陆兴约有三丈距离,程灵一跨步,忽然间只觉身体格外轻盈,她足尖轻点,一跃就是两丈有余,再一跃,竟然没有控制住,硬是擦着地上的弩箭,跑远了。 程灵:…… 这种乌龙她会说出来吗? 她索性就当自己要捡的并不是这一支箭,而是更远处的另一支。 另一支箭距离这边还有三丈距离,这次程灵有意提气,同时也非常有技巧地运用起了国术中的提纵身法—— 国术中当然也是有轻功的,程灵上辈子就从小练习梅花桩、九宫桩等轻身步法,还学习过传说中的八步赶蝉。 只是现代武术中的轻功受到人体本身的体能限制,不能达到眼下这个世界中,高手们那飞仙一般的效果。 而眼下,此刻,获得敏捷+3后,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就这样在程灵面前打开了。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自发就拥有了一种好似飞絮般的轻盈,当她再次用八步赶蝉的发力技巧一个纵跃,这一次,她准确地跃过了三丈距离,捡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支箭! 而这个时候,城墙上的一队守城官兵似乎才刚接到明确指令。 有一队弓兵在上方弯弓搭箭,还有人喝道:“下方小贼,窝藏钦犯视为与钦犯同罪!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万箭齐发,必叫你顷刻毙命!” 程灵捡完地上的一支箭,却根本不等上面的人将话喊完,转身再度跨步一跃,捡到了先前错过的另一支箭,就拔腿往马车的方向追去。 这时,城墙上的人才刚刚喊话完毕。 一切都晚了,马车在疾驰,程灵纵步疾追,三五步后,追到了洪广义的马车,又几个纵跃之后,追上了前方的穆三娘。 程灵足尖一点,轻轻跃起,跳上马车。 后方,城墙上的一名将官问喊话的人:“门侯,还放箭吗?” 城门侯咬牙:“放!一小队放箭!” 嗖嗖嗖! 百箭齐发,箭出约有五十步,乍看起来简直就这像是飞蝗漫天,直叫人肌骨生寒。 可是射中什么了? 什么也没射中,只是吓得洪广义车上的小芸娘瑟瑟发抖,程二妮忙将她搂在怀里,明明也很怕,却还安慰道:“不怕不怕,没什么,射不中我们的。” “呼——他娘的!”洪广义驾着车,长吐一口气,又骂了声。 随即却是越发挥鞭,加快了赶车速度。 前面的马车上,穆三娘压着惊慌道:“灵哥儿,往哪里走?” 原来赶了一小段路后,前方居然出现了岔路。 程灵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心中想的是:云安县那边,到底有人追出来吗? 目前还没看到追兵,而且从守城官兵的表现来看,云安县的那些人,就算不是草包,只怕也算不上什么精锐。 但有一点令程灵的心情很是沉重:采集术显示,之前追杀他们的高手陆兴原来竟是临海王的门客! 这代表着什么? 思及此,程灵暗暗一咬牙,道:“阿娘,直接走大路,这条路直通赤霞城。” 没有退路了,现在拼的就是速度,但愿赤霞城那边不要令她失望。 穆三娘没有二话,继续赶车。 程灵则掀开马车中间的蓑衣,准备来查看车中恩人的情况。 这位,到目前为止程灵还不知道他的名号,叫不出名字来,权且在心中用“恩人”代称之。 蓑衣掀开后,先露出的是一张苍白俊俏的脸,看面容竟十分年轻。近距离瞧来,说一句“狂生神仙貌,云霞尽天宫”,仿佛竟也不为过。 程灵怔了怔,连忙将手探到这位鼻下,先感受了一下他的鼻息,这一下却是有些烫手。 他的呼吸竟是既虚弱,又灼烫。 再探脉,脉象复杂跌宕,时而洪大急促,时而滞涩低弱,这……他不仅仅是失血过多,外伤虚弱,他还中毒了! 程灵循着血腥味,找到了他身上的两处伤口,一处是在身前肋下,还有一处是在大腿上部。 肋下的是箭伤,大腿处的伤口有些古怪,撕开得很不规则,程灵略思索了一下就明白了,这是被吴钩所伤! 两处伤口都不小,但非常奇怪的是,在没有包扎的情况下,也都没有大出血。 这是好事,原因暂且不必深究,但虽然没有大出血,细小血管的缓慢出血也很恐怖,时间长了谁都顶不住,所以包扎也还是必须的。 最要紧的是,此人身体似乎已经到达一个极限状态,需要先想办法为他吊一口气,再说其它。 程灵将手探入挎包,却在此时忽然问穆三娘道:“阿娘,如果有一个救过你的人命在旦夕,而你只有一颗救命药,你应该拿出来救他吗?” 她的声音极轻,在马车激烈奔驰时,本来很难被穆三娘听到的,可穆三娘却偏偏耳尖地听到了。 穆三娘回道:“灵哥儿,人要知道恩情,懂得报恩的。” 声音也很轻,又好像她根本就没说这句话。 程灵只道:“阿娘,我知道了。” 手在挎包中停留片刻,再拿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她打开瓶盖,弯身将瓶盖上那颗小小的保险子取出来,不作停留地飞速喂入“恩人”口中。 “恩人”似有感应,昏迷中竟是自发地喉结一动,保险子就这样被他吞服了。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就是为此人处理包扎伤口。 ------------ 第四十三章 惊险伏击 马车在道路上疾驰,程灵却在蓑衣的遮盖下,借着微光为恩人处理伤口。 用蓑衣遮盖,一来是为了挡风挡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遮挡后方马车上众人的视线。 程灵处理伤口所用到的一些器械与材料目前还不好解释来历,她出于习惯,索性谨慎到底。 后方,程二妮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灵哥儿,我们就这样冲吗?直接冲到赤霞城去?中间不停啦?” 马车太颠了,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到极限了,马儿……马儿也似乎是要到极限了。 这一段话被风送到程灵的耳中,程灵刚刚好为恩人缝合住肋下的伤口。 这道箭伤不缝合不行,太深了,几乎透到内脏。如果不缝合,程灵担心对方内出血。这个伤口不但要缝合,还必须用能够吸收的羊肠线进行多层缝合。 重点是缝合内层筋肉,使其层层对齐,并扎紧血管,做到对点止血。以防止伤口被扯动时,血液倒流进脏器腔内,形成血胸之类的大麻烦。 马车的颠簸对程灵而言是更大的一重阻碍,以至于程二妮喊话时,她几乎都要当场答应了。 程灵也想停车! 不,不对。 就在这时,程灵忽然侧耳,她听到了后方隐隐约约似有马蹄声阵阵响促! 来者不善!这些极有可能是来自云安县的追击者。 是啊,他们可以驾马车逃跑,对方又何尝不可以骑马来追呢? 程灵连忙为恩人将腰间的衣裳合拢,肋下的这处伤口已经被她全部处理好了,伤口外层也贴了敷料,并做了包扎。 但对方腿上的伤口她还只给做了简单冲洗,其它的都还没来得及做。 顾不上了,程灵立刻道:“阿娘,你们继续往前去,让我下车。”马车速度太快了,风颠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失真。 穆三娘不明所以,喊话道:“灵哥儿,你要做什么?”没办法,风吹得急,说话困难,只能用喊的。 程灵只说:“这里我要做个陷阱,以防后方有人来追。” 不等穆三娘再答话,她用蓑衣重新盖住恩人,站起身就要跃下马车。 穆三娘惊喊一声:“灵哥儿!” 马儿跑得太快了,她根本没办法在这一瞬间控制住马车降速。 但程灵有了三点敏捷加持,再运用起精妙的发力技巧,只是微微一纵身,就好似一只灵巧的燕子振起了翅膀,又在瞬间轻盈落地。 落地后,程灵立刻往后方冲,也是在同时用这种方法减轻惯性带来的伤害。 穆三娘回头,程灵挥手催促:“阿娘,快走!不要停留,别耽误时间!” 咚咚咚,这是马蹄声,轱辘辘,这是车轮声,还有呼呼风声,一齐将程灵的声音送过来。 穆三娘终于只能一咬牙,道了声:“好!”又喝道:“驾!” 一挥马鞭,终于不再回头去看程灵,只是奋力往前驾车。 洪广义驾着车从程灵身前疾驰过,似有所觉般大喊道:“郎君放心,小的必定护好了大嫂和两位娘子。”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说这样的话了,但每一次都似乎比上一次更深刻。 程灵只是拱拱手做回应,这一次不再多余言语。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快速驶过,带起风声萧萧,更有漫天尘土。 程灵目视他们消失在道路的蜿蜒处,一边将口罩戴好,随即瞄准道旁一棵树,快步走过去后,刷刷几下就爬到了树上。 这是一颗女贞树,在炎热的夏季,它的枝叶格外繁茂。 程灵上树后就将自己好好藏在树冠中,并架起复合弩,填装好五支弩箭。 她原本共有十五支弩箭,如今有一支落在了云安县城内,还有十四支在身边。 程灵不知道由自己射出的弩箭无法再拾回后,背包空间是不是会给她将缺失的弩箭又再重置出来。现在还没到半夜,她无法推测出结果。 但目前还在身边的这是十四支弩箭,她是一定会利用好的。 只等……来了! 程灵瞬间目光一凝,只见云安县方向,那道路的弯角处忽有一匹马当头而来。马上骑士做官差打扮,但对方腰间除了挂着一把刀,其背后竟还背着弓。 这人,跟先前程灵见过的官差相比,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一样。 程灵没有急于动手,她在继续等。 紧接着,第二骑接连而来。 第二匹马上乘客仍然做官差打扮,不过对方背上没有背弓,只是腰间除了佩刀,还缠着一根粗锁链。 再片刻,第三骑、第四骑也来了。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的话,第一骑就要从程灵的最佳射击角度冲过去了。 程灵当即抓住时机,扣动弩箭机括。 嗖! 这一箭速度之劲疾自不必说,更重要的还是角度刁钻,来得太过出其不意。 马上骑士只来得及将手臂一抬,似乎要举刀挡箭,可是这已经晚了,这一箭擦着他的手臂,噗!就射入了他的胸口。 到最后,这人跌下马来,都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而此时,后方骑士刚刚惊呼:“什么……” 第二箭又来了。 嗖! 这一箭简直就像是一道划破了风声的白光,刺入了后方第二名骑士的胸口。 “啊!”又一人落马倒地,不知是否身亡,但暂时来看,已经是没有了声息。 第三人终于来得及反应,却见此人从腰间抽出一条锁链,一手控马一手将锁链抡圈转起。 锁链被挥舞得呼呼作响,在此人身前竟是形成了一片圆圈般的残影,好似一个盾牌般,将此人护了个密不透风。 他同时也大喝道:“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埋伏击杀官差,这是死罪!待我禀明县尊……” 话音未落,第三箭已经射出。 嗖! 呼呼呼,此人将锁链舞得更急了。 那惊鸿般的一箭却恰恰好与他擦过,竟是对准了后方第四人! 第四人的反应其实也不慢,就在第三人用锁链保护自己时,第四人刚刚好也抽了刀出来。 但程灵的箭更快。 快得不可思议! 因为就在这一刻,程灵不知为何,心中忽有灵觉滋生,体内那一直自顾运转的阴阳二气就忽地转换路径,动了。 一缕太阳之气从丹田而出,顺着程灵手臂上的某一条经络,透过她的手掌,传入了那一支箭中。 ------------ 第四十四章 雁过拔毛的流民精神 程灵体内的阴阳二气非常神奇。 曾经在面对狼群袭杀时,程灵体内月光精华一动,当时就让一根普通树枝拥有了神箭般的力量,在艰难的危局中击杀了狼王,直接化解了那一场致命的危机。 而这一次,附着到那一支箭上的,是太阳之气。 程灵感觉到了,相比起月光精华的冷静、锋利,太阳之气所带来的效果明显是要更加狂暴迅猛的。 快箭呼啸而过,隐约间竟似是有雷鸣相随。 第四人的举刀没来得及挡住这一箭,他的刀甚至连一点箭风都没能挨到,这箭就已经穿过他的胸膛,将他射得倒飞而起。 砰! 第四名骑士竟不像是中箭,反而像是被什么巨力给冲撞了一般,硬生生倒飞到了三米开外。 这时,第五骑刚刚好转过转角的弯道。 第五人只来得及惊恐地大喊一声:“啊……” 声音未落,这人硬生生拽得马儿调转了头。 在希律律的马嘶声中,此人一甩马鞭,竟是就此打马飞逃。 砰砰砰! 第四人才刚好落地,又在地上接连翻滚了数次,这才滚落在道旁一棵树边,一动不动了。 刚刚与那支箭擦身而过的第三人:…… 第三人哑口无声了片刻,忽然就大喊一句:“真气境!”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慌,喊声未歇,他已将马头调转,回身打马就逃。 蹄声急促,两匹马的声音接连远去,而这时,手持弩箭藏在树梢上的程灵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脱力般的虚弱。 她一边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边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后怕。 方才那一箭,将她体内剩余的太阳能量全部带走了,如果剩下的那两名骑士没有因为惊吓而自行退走,这个时候的程灵就要危险了。 她没有急于下树,而是靠在树干上微微调息了片刻,然后又取出背包空间中的食物,接连吃了五片压缩饼干,两斤原先顺便藏起来的狼肉干,并喝了些水,吃了两块巧克力。 如此大量进食之后,程灵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迅速恢复,只余下些微月光能量的丹田中,有一股暖流同时在徐徐注入。 这一股得自食物精华的暖流一经注入丹田,立刻就全部化生成了太阳能量。 程灵便在心中轻“咦”一声。 她仔细感应,又发现了一个能量的新规则。程灵心想:看来,我通过饮食摄入的能量,在阴阳二气本身存量相差不大的时候,会平均分流注入两边,但是,如果阴阳二气存在明显失衡…… 二气如果失衡,新能量就会自发填补处于低位的那一种能量。 这倒是有意思的很呢,程灵若有所悟。 数十息后,程灵缓过了气来。 虽然还没能恢复到全盛状态,体内不论是太阳能量还是月光能量都很低弱,但她本身的身体素质摆在这里,行动上倒也不受影响。 细算来,按照程灵自己编的数字计算方式,她现在的月光能量剩余就是2.2,太阳能量剩余则是0.5。 月光能量之所以也被大量消耗,这其实是因为之前在城门口采集了断魂钩陆兴。 采集这位高手与以往不同,只采集了这一次,程灵体内的月光能量就足足消耗了3点之多,可见采集的消耗并不是完全固定的,其本身应该也存在一种特殊的规律。 程灵又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先前离开的那两人的确是远去了,并没有谁再突然折返,于是手在树干上一撑,就此轻盈落地。 半刻钟后,程灵骑着一匹马,同时一左一右拽着两匹马的缰绳,又再次奔行在了通往赤霞城的路上。 之前被她射中的那三人,其实真正死亡的只有一个,其余两人只是身受重伤,摔在地上昏迷了。 程灵没有再继续补刀,双方只是立场不同,这些人与卢县那群畜生应该还是有区别的。程灵不会去救他们,但也没必要斩尽杀绝。 那两人最后是死是生,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而对于已经死亡的那人,程灵通过权衡,还是对其进行了采集。 消耗一点月光能量,系统提示:“你对卢县带刀捕快丁虎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六十文,麻布一匹,丝帛一匹。” 然后,然后没了。 很难说这一次的采集是不是翻车了,毕竟丝帛值钱,在这个时代,是重要的交易物资。 但通过对丁虎的采集,程灵又明白了一点:不是随便对哪一个有功夫在身的人进行采集,都能采集出特殊属性点的,也不是随便采集谁,就一定能采集出对方的知识信息。 这个也得看缘分,或者说,看运气。 最后程灵又搜查了一遍三个捕快的随身物品,倒是从三人身上合共搜出铜钱五串,碎银……不知道具体有多重,掂量起来大概能有二三两。 此外还有捕快的身份令牌,捕快的制式武器。 程灵秉持着雁过拔毛的流民精神,毫无武者风度地将这些都搜刮走了。 连带着那三匹马,程灵也都一并给带了走。 她循着车轮印,接着就毫不耽误地向穆三娘等人追去。 追寻一阵,忽见前方车轮印一下子就变得格外歪斜凌乱起来,又转过一条弯道,程二妮带着哭腔的愤怒声音就先传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官差追查?你是怎么骗得我们灵哥儿舍命救你的?如今……呜呜……” 说着说着,她哭声更大,愤怒的指责声也更大:“你这个扫把星,逼得我们逃了又逃,现在马儿也脱力了,车也坏了,灵哥儿还落在后头,我……呜呜!不行,我要去找灵哥儿!” 程灵牵着两匹马,骑着一匹马,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弯道,首先就见到路旁一片狼藉。 洪广义抱着两匹脱力的马,正在沉默地安抚着它们,并为它们喂食。 两辆马车都散架了,东西倒了一地,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在收拾东西,施宏也在跟着收拾。 最显眼的却是坐在一堆破烂中间的那个年轻人,他头上歪顶着一片蓑衣,身上乱糟糟的埋了好些散落的粮食,还有七零八碎的一些破衣烂衫,也堆在他身上。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面容苍白,眼神黝黑,当真说不出是可怜还是可笑。 ------------ 第四十五章 乱世做人,你后悔了吗 马蹄声响起,程灵转过了弯道。 地上坐着的年轻人忽然就抬起了头,一双凤目流睛转玉,在这一刻恰恰与程灵目光对上。 “不是我叫你救我的。”他说,声音中含着冷嘲,“后悔了你可以将我送回云安县,不但此时危机可解,说不定还能收到大批奖赏呢。” 程灵默然了片刻,心中组织措辞,气氛一时便显得有点古怪。 程二妮咬着嘴唇站在一边,双手不自然地在身前绞动了一下,神情倔强中透着隐约的忐忑。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似乎要难以化解时,小芸娘忽然轻呼出声:“下雨了!” 是真的下雨了,先是有冰凉的雨点稀疏地落在众人身上,紧接着雨点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地就直往下打,豆大的一颗,简直能砸得人肌肤生疼。 夏季骤雨,来得就是这样突然。 程灵连忙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地上的年轻人身边,将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一堆杂物拂开,又用蓑衣将他裹紧。 穆三娘急道:“灵哥儿,我们去哪里避雨?” 程灵道:“除了粮食药物和饮水,还有木炭和陶罐,其它东西都不要管了,粮食放马背上用油布盖好,我们牵马,往前走!你们也都穿上蓑衣。” 这道路旁边倒是有一片小树林,但下雨天往树林子里跑,大概率就是在赌命,现在只能往前走。 说完,程灵抱起地上的年轻人——咦,不对,怎么抱不动? 程灵垂目一看,目光就落到了旁边斜倒的破车架上,却见那车架边缘正牢牢抓着一只手,这手苍白修长,手背处青筋微微凸起,显示着手的主人此刻有多么用力。 程灵目光又一转,就对上了蓑衣下一双黑梭梭的眼睛,白色的眼仁,冷玉般的睛珠,倒映着这一场急雨,不知怎么,不显得冷漠,竟仿佛显出了十二万分的委屈。 程灵顿了顿,心中也有些惭愧了,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之前没有与家人解释清楚,他们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说完,她又试图将地上的人扶起来。 这一次很轻松就成功了,年轻人自己也使了些力气,程灵将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其中一匹马走去。 这人身量极高,比起程灵来竟还要高出一个头,好在他自己也能使些力,这样走起来倒也不算太难。 雨下得急,有些遮挡了视线,程灵就没有注意到,身边人那一双眼睛忽然往下瞥了瞥她的头顶,顷刻后,眼睛的主人笑了。 他看到了什么? 呵,不可说,不可说。 程灵将人扶到马边,就要推他上马。 年轻人忽道:“云安县令已经暗中投向了临海王,郡守王邕的立场也难说得很。你如果是想去赤霞城,我劝你不要去。” 程灵一惊,侧目看过去。 身边人道:“整个齐国,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没有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除非你也不做人。” 话音落下,年轻人自己翻身上马。 他动作倒是利索,但这样逞强显然扯到了伤口,年轻人就又轻哼一声,然后接着说道:“所以……你后悔了吗?” 他在马背上,高高的,居高临下看程灵。 程灵抬眼看他,狂暴的雨水淋下来,将她身上浇得几乎湿透了,她在雨中微微笑了。 “生而为人,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程灵说,“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我何尝不能做到?” 年轻人便看着她,这个时候穆三娘拿着一件蓑衣匆匆走过来,一把披到程灵身上,又心疼又埋怨道:“光顾着叫我们披蓑衣,你自己倒是不穿。你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骨吗?” 说完,她又仰头看向马背上的年轻人,忽而郑重地叉手行了一礼道:“灵哥儿对我说过,是你救过她的性命。你是灵哥儿的恩人,便也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说着,穆三娘看了一眼在那边闷头收拾东西的程二妮,道:“眼下雨急,等走过这一段,我再叫我那二女儿过来好生向恩人赔罪!” 却听马背上的人说:“知道雨急,还不快走?” 话音落,他双腿轻扣马腹,就催动着马儿向前开始迈步了。 程灵连忙跟上,牵住他的马缰道:“你不能跑马,跑马颠簸会扯坏伤口。” 她披着蓑衣,牵着马缰,首先向前走去。一边又回头说:“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我们就快走,其它的不要捡了,淋雨太过,当心人和牲口都生病。” 这个时候,程二妮刚将芸娘和洪小郎抱到其中一匹马上,连忙就咬着唇跟了上来。 众人动作都很快,不敢耽误地随着程灵疾行。 雨越下越大了,前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其实谁也不清楚,但他们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 风雨中,不知道是谁先打了个喷嚏,紧接着,程大妮忽然腿一软。 好在施宏在旁边扶了她一把,程大妮没有摔倒,只是心有余悸地道了声谢。 程灵也感觉到很难,她的身体素质虽然比起原先有了极大的增强,体内阴阳二气流转着,也在不停滋养体魄,但她的背上其实也有伤,这伤也还没完全好呢。 先前她还能凭借意志强行忍耐,可现在淋了雨,又被蓑衣闷着,这伤口就开始作怪了。 痛还是其次,主要是痒,刺痒刺痒的,这要是能忍,那简直不是人——程灵觉得自己不能忍,但实际上她又忍住了。 忍得很辛苦,忍得她一边走路,一边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微微耸动左肩。 在做人与不做人之间,程灵反复横条,痛苦徘徊。 也不知走了多久,痛苦了多久,仿佛许久,又仿佛只是经历了片刻,马上的年轻人忽然说:“我的名字,萧蛮。萧疏之萧,蛮荒之蛮。” 程灵侧头看他,见他低垂着头,蓑衣下,面容可见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 虽然萧蛮这个名字……有点怪? 程灵怔了下,回道:“我名程灵,山水又一程的程,灵丹妙药的灵。” 灵丹妙药? 萧蛮就也怔了下,然后笑了起来。 前方,道路的一边忽见一片檐角,程二妮欢呼:“有地方避雨了!” ------------ 第四十六章 我们不知道前路,但知道自己的心 路边出现的,是一座看起来有些荒废的小庙。 众人加快脚步,带起一片泥点与雨水冲进了这座小庙中。 程二妮欢欣鼓舞,又哭又笑:“太好了,呜呜呜……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可惜,歇一歇的愿望是美好的,实际上却根本不可能马上实现。 庙太小了,能勉强容得下这八九个人,却容不下五匹马。 程二妮进了庙,又连忙牵马退出,愁道:“这可怎么办?” 她目光转向程灵,程灵正扶着萧蛮下马。 萧蛮右腿有伤,使不上力,程灵就帮着萧蛮将蓑衣脱下来,湿的那一面放地上,然后让萧蛮坐在蓑衣相对干燥的那一边,靠着墙先休息。 程二妮看向程灵,自然就免不了也在同时看到了萧蛮。看到萧蛮的一瞬间,程二妮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神情变得有些羞愧。 程灵回复程二妮道:“只能委屈这些马儿,先到屋檐下躲一躲了。” 说完,她就过来帮忙卸马背上的东西。 程二妮连忙也抢着一起干活。 众人都在忙碌,就连芸娘和洪小郎下马以后也赶紧帮忙做事。 程灵道:“大姐,你别收拾了,去垒个灶,看看木炭有没有湿。尽快烧一罐子热水,药包里有干姜,多放些,咱们都喝一碗。” 还好她之前在药铺里除了虱子药,各种常用药物也都买了些。 在这种艰难的路途中,药物的重要性丝毫不比食物差。 程大妮听了吩咐连忙去做,程二妮看了一眼程大妮,又看了一眼靠坐在墙边,明显十分虚弱的萧蛮,就期期艾艾地往程灵身边挤。 程灵在安抚屋檐下的马儿,小庙很小,屋檐也小,不可能容得下五匹马,马儿们难免也还是要淋些雨。 一路负重的枣红马和棕马更是十分疲劳,程灵挨个地搂了搂它们,又给它们喂食了奶片糖,最后一咬牙,将棕马和枣红马又牵进了小庙里头。 穆三娘吐口气道:“是该将它们带进来,这一路上苦了它们了。” 程灵应了声,说:“姜汤也给这些伙计们都喂一喂,等会儿再多烧两罐水。” 穆三娘整理东西,清点物资,利索地应了声:“对的很!” 这时候,磨蹭了许久的程二妮终于挨到了程灵身边,低声说道:“灵哥儿,我……” 程灵看着她,等她下文。 “我……”程二妮咬了咬嘴唇,总算是一口气说了出来,“我错了,灵哥儿,对不起,我之前不该,不该胡乱迁怒的。有恩报恩,你是对的,我……” 她有点语无伦次,程灵静静听了一会儿,终于回道:“二姐,你不该向我道歉。” 程灵没有说什么——救萧蛮这件事确实是牵连到了其他人,这类的话。 她也没有对程二妮说,我理解你,我也很抱歉等等言语,说这些都没有太多意义。 事实就是,他们现在被牵在一条绳上,坐在一条船上,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牵连到另外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别人的累赘,但每一个人也都同样会是别人的助力。 最后程灵只又说了句:“二姐,我们都是不知道前路在哪里的人,许多决定其实很难分辨对错,只能由心而定。”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程二妮的肩膀。 程二妮就在原地怔了片刻,片刻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忽然就微微挺起胸膛,走到了萧蛮身边。 “萧……萧先生,是我错了,对不住你!”程二妮弯下腰,叉手行礼。 她的礼仪姿势不太标准,对萧蛮的称呼也有点不伦不类,但听到她说话以后,萧蛮微微掀开眼睑看了她一眼。 随即萧蛮又闭上眼睛,言语中却并不给她回应。 程二妮就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萧蛮这是什么意思。她咬咬牙,想要再说些什么,这时程灵端了姜汤过来。 新买的粗瓷碗经过先前的波折又摔碎了好几个,现在他们又只剩下五只能用的碗了。 程灵跟穆三娘共用一个碗,给萧蛮单独拿了一个碗。 她端姜汤过来,一边对程二妮说:“你的碗在大姐那里,去喝姜汤吧。” 程二妮连忙走了,程灵就蹲到了萧蛮身边,将姜汤端到他面前说:“萧兄,喝些汤,驱驱寒。” 萧蛮睁开眼睛道:“她虽然道歉,但我不接受。” 程灵说:“你当然可以不接受,这是你的权利。喝姜汤吧。” 萧蛮的目光瞥到姜汤上,眼神中有着不太明显的嫌弃,他说:“太烫了。” 呵,这家伙还挺挑。 说实话,逃难路上,大家都是能将就便将就,粗粗糙糙地对付着过,像萧蛮这种性格,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逃难人。 程灵觉得这位不但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一位难得的高手,高手都是有脾气的,他说姜汤烫,那就……放一边凉一凉吧。 姜汤被放到了一边,程灵又伸手来为萧蛮把脉。 萧蛮的手动了动,没有反抗。 脉象还是很虚弱,有时候又诡异高亢,程灵摸了一会儿脉,心脏都跟着忽高忽下。放开手后,她问萧蛮:“你中毒了,知道是什么毒吗?” 萧蛮说:“不知道,我去云安县县令后院走了一圈,在那家伙的书房里被毒香给暗算了。后来被使吴钩的那个家伙伤到,那家伙钩子上也有毒。” 所以,他这是接连种了两种毒。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坚持意识清醒,说实话程灵都佩服他。 萧蛮又说:“云安县令早就暗中投靠了临海王,他有一个妹子是王邕的小妾,这个小妾深受王邕宠爱。” 这个关系……程灵理了理,顿时明白了萧蛮之前为什么说,王邕的态度其实也会有问题了。 程灵道:“你是想说,有了这个小妾,王邕也极有可能会倒向临海王?” 就算王邕自己本心并不愿意如此,可身边有了这个小妾,他就摘不清了。有的时候,人做选择,不见得就能遵从本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赤霞城,他们还能去吗? ------------ 第四十七章 临海王驾到! 程灵最后决定,还是要去一趟赤霞城。 一方面这是对王漪的承诺,另一方面他们也不能仅凭推测就直接定论事实。 不论如何,赤霞城都必须要去一趟,这也是在为他们自己寻找出路方向。 只是程灵原先的计划需要稍作改变。 她对穆三娘说:“雨停以后,我们再往前走一段,等看到如果有地形合适的地方,你们就先停下来。藏好了,等我回来找你们。” 穆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心惊道:“灵哥儿,你是要自己去赤霞城吗?” 程灵声音放缓了,说道:“阿娘,我一个人,来去都更方便。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穆三娘顿时就无法再说出其它什么话来,从程灵开始主导他们的行程起,她做下的任何决定就再也没有谁能够反对了。 这场雨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在这个时间段里,众人姜汤喝了一轮,煮了些简单的粟米粥分吃了。 肉食有蛇肉,大家也并没有节省,一个个都吃得饱饱的。 这不是他们不顾往后,只看眼前,主要还是老样儿的原因,天气太热,什么东西都放不住,肉食类的更是要尽早吃完才好。 也是因为这个,程灵才没有买什么成品的干粮。 人吃的粮食主要就是粟米,这也是如今大齐人的主食。他们说的吃饭,一般指的也就是吃粟米饭。 除此之外,大豆、芋头也是时人的主食,还有一种雕胡米,价格金贵,程灵便没有购入。 至于水稻,程灵不知道大齐有没有水稻,反正目前程灵还没有见过。 倒是在昨天夜里,她偷空翻阅了一遍从王漪那里采集来的三个小册子。 《贵族礼仪典范》粗看略过,程灵就又放回了采集空间,以后有时间她会再细看,但目前不行。 《当今世家谱卷·简略版》程灵仔细看了看,但这个简略版确实很简略,只大致罗列了如今天下间势力最大的十大门阀世家。 王家其实还排不上号,只能算是排在十大后面一个档次的第二流。 那么,要怎么才算是十大第一流呢? 比如说齐国皇族司马氏,这样的世家,就是门阀第一流。 但齐国的江山如今风雨飘摇,司马氏纵然还能被算作第一流,以他们现如今的处境,也大概只能在十大中吊车尾了。 真正一流中的一流,在十大中毫无争议地排在第一位的,当属魏国萧氏! 萧氏乃是魏国皇族,魏国国力强盛,如今这一代的魏皇登基以后,通过十数年的征战,更是直接完成了一统北方的壮举! 五胡诸族无不臣服,南方三国个个自危。 但有的时候,统治者的立场是真的很奇怪,明明外有强敌,内有积弱,可是临海王——就比如说临海王,面对着这样一个在夹缝中生存得越发艰难的国家,他竟然还要造反。 是嫌齐国还不够乱? 程灵懒得去猜测临海王的心思,她连生存都难,现在还没有必要去深究那么遥远的事情。 她只需要知道,临海王造反的举动,给齐国的整个生存环境都带来了更大破坏,这就够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雨停以后,就着残余炭火勉强将身上烤了个半干的众人又重新上路了。 萧蛮身上中了毒,程灵只能大致判断出他中的是热度,通过脉象来看,是阳亢而阴虚,应当暂时以清热解毒,凉血去火的方式来应对。 于是程灵喂萧蛮服用了牛黄解毒片,又动用太阳能量,亲自熬了一碗金银花汤给他喝。 太阳能量非常神奇,它能极大地激发并增强药物的药性,要不是这能量有限,程灵觉得,自己以后逮着机会,简直都能客串药神了。 雨后的路泥泞难走,一行人牵着马,又走了约两三里地后,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路边有村庄存在。 程灵却不叫大家进村,反而指着村子后方绵延的那一片小山说:“我们避着人,悄悄上山,寻个地方暂且安顿。你们藏好了,不要泄露了存在。” 程二妮有些慌道:“灵哥儿,你就不能不去赤霞城吗?怕赤霞城有问题的话,咱们就都绕路走啊,去、去……” 她连说了两个去字,却根本就弄不明白除了赤霞城以外,周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到底,程二妮憋出一句:“我们可以去京城!” 程灵便笑了笑,没有反驳程二妮,只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最后对穆三娘说道:“阿娘,如果我两日未归,你们便带上粮食继续往西走吧。走到海边,想办法渡海,去魏国!” 穆三娘顿时红了眼眶,看着程灵说不出话来。 程灵又将大部分的牛黄解毒片都从药瓶里倒了出来,用两张油纸将这些药片紧紧包好交给萧蛮,并对他说明了服用的剂次。 这是她当前能为萧蛮做到的最多,至于萧蛮究竟能不能挺过去,活下来,这却是目前的程灵所不能控制的。 萧蛮看着程灵,只说了四个字:“别做狗熊。” 真是别有风度的饯别语,程灵回了他一声:“呵……” 程灵下山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牵着老伙计枣红马,看了看远处村庄中稀疏的灯火,悄悄从另一边绕路下了山。 夜深人静,通往赤霞城的路刚好方便她打马奔驰。如此纵马而行,半个时辰后,前方似乎隐约可见一座城池的轮廓。 程灵连忙就勒停了马,取出望远镜,坐在马背上向前方看去。 她的望远镜带有夜视功能,精度也很不错。通过望远镜的视野,前方那座城池在程灵眼中就明显被放大了很多。 城墙上,守城兵将的布防非常严密,这却不是先前的卢县和云安县能比。 程灵踌躇了片刻,一边思量着该如何进城。 就在这个时候,她心头忽有所觉。 下意识地,程灵将望远镜转了转方向,紧接着她就看到,在那边城门的另一侧,黑暗中,不知怎么,忽然就有无数衣衫褴褛,队形混乱的人冲了过来。 是流民吗? 是,又不仅仅是。 这些忽然冲出来的人没有队形,没有章法,只是一边大喊着:“冲啊!” “杀!” 他们就像潮涌之中,最凶猛的那道头浪,拍打着,翻滚着,往那座黑暗中的城池涌去。 最开始,守城的并将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些流民堆叠着,在城墙前爬起了人梯。 等守城的将官大喊:“放箭!快放箭!” 箭如雨点射下,却几乎被飞蝗般冲来的人群淹没。 紧接着,但闻后方鼓点声起。 又过片刻,一支支火把被点亮着举了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数不清的临海王大旗在夜风中飞舞飘扬。 还有整齐洪亮的一片声音:“临海王驾到!赤霞城速降!” ------------ 第四十八章 自古忠义难两全 黑暗中,星空下,程灵观看了一场冷兵器时代的大战。 当时她就停在原地,手举望远镜,除了沉默地看着,几乎失去了其它一切应对的能力。 夜色中,风卷旌旗,星火如龙。 但这一切又不仅仅是壮美的,更是残酷的,血腥的,甚至是反文明的。 最开始的一批流民被后方的军队驱赶,就像是失去了自我意志的野兽,只余下本能,疯狂往前冲。 一批流民倒下了,后方的人就踩着前面人的尸体,继续往前去。 他们也只能往前去,因为后方有临海王的军队,举着更加锋利的武器在等待着他们。 谁要是胆敢后退,迎接他们的就只有加倍无情的屠杀。 这些流民都被临海王的军队杀怕了,不敢后退,唯有指望冲入城中,或许立了功劳,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杀喊声几乎震破了程灵的耳鼓,她站在黑暗中,又像是隔着一个时空,在观察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两方杀得血气冲天,忽然,从那城头上有一个个裹着燃烧物的巨型火球被扔了下来。 “啊!起火了——!” 战场上声声惨叫,火球呼呼地坠落,几乎将整个夜空都点亮了。 还有无知的小民和兵丁惊慌大喊:“烧天火了!烧天火了!快跑啊!” 城墙边的在往后跑,后方的又在往前挤,临海王大军的阵型顿时就混乱了。 赤霞城的城门上,有人气沉丹田在高声大喝:“临海王,退兵吧!我们使君说了,赤霞城不是那等羸弱小城。天道大统,自有正理,望你迷途知返,不要执迷不悟!” 这一道声音响如震雷,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上亦能传出极远。 咚咚咚!鸣金之声响起。 太乱了,临海王这边控制不住阵型,只能先收兵。 看到那来势凶猛的军队如今又如潮水般后退收缩起来,赤霞城的城头之上,顿时就响起一阵欢呼。 就在这个时候,临海王那边的军帐中心,也有一道洪亮如震雷般的声音响起来。 “王郡守,我家殿下也有一番话要告知于你!” 那声音传荡,仿佛穿透了夜空:“听闻平昌王氏有一子弟如明珠美玉,三岁成诵,五岁能文,良才美质,聪慧非常。这位王七郎,正是王郡守已逝胞弟之独子!” “王郡守,我家殿下现在请了王七郎正在帐中做客。请问王郡守,你是要你这位胞弟独子的性命呢?还是要你忠君固守的名声?” “王郡守,不要做个沽名钓誉的人!我家殿下也是天潢贵胄,取代幼帝而登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请你,还是顺从天意吧!哈哈哈!” 话落,那声音最后传出一阵长笑。 两方阵前的各种混乱声音都被这一声长笑给压下了,寂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等到这人说完,笑完,整个夜空下,城池内外的气氛就仿佛都凝滞了般。 赤霞城这边久久无声,而临海王那边,大军虽然已经在收缩退后,却也并没有退出太远。 从程灵这边可以看到,赤霞城城门是正对东南方向的,那边有大片的空地,更远处却是青峰隐隐,那是山。 程灵顿时明白了,临海王的军队应该是从那边山上翻过来的,所以在夜间,当这些人施行突袭时才显得那么突兀。 在那之前,一定是山势掩盖了他们的形迹! 而此刻,通过望远镜,程灵又看到,大军驻扎了满山,在山脚往上约十来米的位置,他们却是在热火朝天地砍伐着树木? 这是要做什么? 程灵微微皱眉,忍不住策马又略略上前了几步。 她耐心等待了一小会儿,那边,临海军的动作很快。毕竟人多力量大,不多时,那里就被他们清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紧接着,那些军士在空地上用木材搭起了架子。 程灵起初还没看明白,又过一会儿之后,却见一队军士举着火把,推攘押送着一名被反绑了双手的少年,来到了这一座被架得越来越高的木台旁边—— 程灵顿时心头一凛,看懂了! 临海王,这是要当众活祭王七郎,以此威胁王邕吗? 同一时刻,赤霞城城墙上的众将士,也都基本看明白了临海王这个举动的意思。 他们站得高,视线与那边的山坡正好相对,竟反而比拥有望远镜的程灵看得还要更清楚些。 城墙上骚动起来,有位将军怒火冲天道:“使君,我们冲出去,直接在城外将这逆贼枭首!” 王邕还未答话,他身边已经有人惊呼:“不可!” 这赤霞城的军队一旦往城外冲,被临海王抓在手上的王七郎又岂能还有幸理? 又一人说道:“岑将军,万不可冲动。咱们据城固守,尚且还能抵挡住临海王的攻势,可一旦出城,咱们的兵力未必能及对方啊!” “那要怎么办?”岑将军怒起一掌,拍在城墙的墙垛之上。 王邕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沉重中透着隐约的痛苦。 他身边的幕僚又道:“使君,我们派一队人出城,悄悄地尝试着从那后山翻过去,看看能不能将七郎救回来,如此可好?” 王邕缓缓点头,道:“好,崇光,此事就交给你安排了,派最强的高手去。” 另一边,程灵虽未能听到城墙上的谈话,但她却也能猜知明白,有些懂得王邕为何不正面回应临海王,为何一直沉默不答。 这个决定太不好下了,不论王邕怎么说,是举城投降还是为大义而放弃王七郎,最终都将受万人唾骂,他不得不沉默。 或许,当日的王漪也猜知了王邕此时会有的为难,所以才托程灵去传那样一句话。 只有程灵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无数人的面拿出信物,并将王漪的话语传达到位,王邕才能顺势做下决定。 并且,这样的牺牲与悲壮必定能使赤霞城一方士气大涨。 然而终究,程灵还是来晚了一步。 临海王的大军已经来了,在这种情况下,程灵要怎么才能进城,又怎么将王漪的话传达给王邕呢? 程灵又观察了一会儿,却是轻轻一拉马,便向着东南的方向,斜绕了过去。 ------------ 第四十九章 只身孤勇去 程灵决定,要先绕到临海王大军的后方。 那边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程灵打算先去那座山上看看。 枣红马的蹄声轻悄悄的,在这黑暗中轻快奔驰,不多时,程灵就到了那边山脚。 她下得马来,搂着枣红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小声说话:“老伙计,辛苦你了,你在山脚下歇一歇,等我回来。” 说完,她又给枣红马喂了两颗奶片糖。 枣红马舔着吃了,一双湿漉漉的马眼在黑暗中望着程灵,如有性灵。 程灵本来想将它的缰绳系到旁边树上的,可看了这个眼神,不知怎么,她的心脏忽就柔软了。 最后程灵咬牙放弃了系绳,临走时只喃喃说了一句:“如果你不等我,真要走的话,那就走吧,只当我们缘分尽了。” 跟着我,你也没过得什么好啊…… 程灵转身入了山林,然后飞速向山上攀登。 这座山十分陡峭,只在山脚下有一小片树林是苍翠的,再往上,只见峭壁怪石,几乎没有人行的道路。 程灵就像是一只灵巧的猿猴,以峭壁为路,逐渐上得高山。 比起原先在卢县那会儿,爬山还要借助登山绳的状态,如今多增加了三点敏捷的程灵真有一种足下生了风般的轻盈感。 与此同时,程灵在攀登的过程中还在不断调整呼吸,穆外公留下的五禽戏中,猿之身法越发融入到她的每一个动作中,这使她的内心既充盈又平静,感觉非常奇妙。 登到半山的时候,程灵停了下来,这里的视野就已经很好了。 她将自己的身体卡在山壁上一段浅浅凹进去的石缝中,背靠石缝,取出望远镜。 居高临下再看,视野果然大不相同。 山下,难以入眠的赤霞城就像是一颗静卧在神川玉带边的明珠,城内灯火点点。 在临水的那一面,它是静谧的,而在靠山的这一面,却有一只凶兽分为两股,只在离城最近的方向,这两股又拧为了一股。 它则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张开着狰狞的獠牙,随时准备将赤霞城这颗明珠吞入腹中! 程灵默默在心中判断:以这种声势规模来看,临海王的军队,究竟能有多少人? 十万大军肯定是没有的,那么五万呢? 五万或许差不多,但这五万并不可能全部都是战斗部队。随军的后勤必不可少,就比如说,程灵看到了—— 她看到,在临海军后方,嵌入城外那一座矮山的一片军帐中,有几座帐子,格外不同。 那几座帐子,格外的大,不时有士兵从中进出。进去时,士兵们的动作往往是急切的,而出来时,他们的脚步则一般都会变得更从容些。 忽然,有一队看起来像是亲卫兵的侍从军走了过来,他们进了帐子,等再出来时,却竟然带出了几名女子! 被带出来的女子个个衣着清凉,身姿窈窕。 侍从军带着她们,却是走向了中军帐的方向。 程灵顿时明白:这、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军……伎营? 临海王行军,在攻打赤霞城这样的要紧时刻,他居然还带着军伎营,甚至阵前作乐? 这很荒唐,很可悲,但这居然又还是符合逻辑的。 一个会造反,会屠城,会凶残摧毁一切的掠夺者,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程灵又观察了一小会儿,仔细将临海王大军的排布看了个遍,最后,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决定在她心中形成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程灵犹豫后悔,做下决定后,她立刻动身,重新攀援下山。 下山,比起上山还要更难一些,程灵下山的路线也跟原先上山的路线并不相同。 城外这些山是一座连一座的,临海王军队驻扎的矮山,正好就在程灵攀爬的这座山的西边,而她原先却是从南边绕道上的山。 西边更陡,简直就是天险。 这一次,程灵就必须借助登山绳和抓钩了。 星光黯淡,月亮也还没有出来,程灵迎着夜风,像一片细巧的落叶,终究随风下了山。 庆幸军伎营那边守卫的士兵并不多,稀疏的这些人还大多是心不在焉的,程灵借着山林树木的遮挡,悄悄地就来到了一座营帐后方。 选中这座营帐是有原因的。 因为程灵发现,来回了好几遍的那些侍从军,他们每次要带军伎,都是从这座营帐中挑选。 而这座营帐,其他士兵也并不进入。 程灵来到营帐后,先侧耳听了听内中的动静。 里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声音,只是听呼吸的话,程灵能大致听出,摸约还有十四五个人在帐中。 这就有点麻烦了,程灵微皱眉,正思量着混进去的契机,忽然,安静了一阵的帐内有人轻轻低泣了一声。 一道女子的声音细细哭道:“我不想死,我有婚约的,我……” “别哭了。”她的话被打断了,另一道声音极轻极弱地说,“哭出声来,被外头的人听到,现在就要死。” 最先哭的那道女声顿时就止住了。 但她的哭泣也算是打破了帐内的沉默,虽然没有人再哭,可账内的交谈声却逐渐多了起来。 有女子说:“我虽没有婚约,但我有心仪的郎君。” 又有女子说:“你心仪的郎君有我的好吗?我喜欢的那个,他会读书,还悄悄写诗在风筝上,然后假装将风筝落在我的院子里呢。” “……” 细细的女声们诉说起了曾经年少慕艾的美好,似乎是要为这无望的生活而增添最后一丝色彩。 直到一人说:“再好又有什么用?总之或早或晚,我们都要被选中。去了临海王那里,谁能活着回来呢?” 账内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寂静中,程灵取出军刀,悄悄从后方划破了军帐。 细细的女声们诉说起了曾经年少慕艾的美好,似乎是要为这无望的生活而增添最后一丝色彩。 直到一人说:“再好又有什么用?总之或早或晚,我们都要被选中。去了临海王那里,谁能活着回来呢?” 账内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寂静中,程灵取出军刀,悄悄从后方划破了军帐。 ------------ 第五十章 传说中的……女扮男扮女 在这座来历荒唐的军伎帐中,十几名军伎经历了此生最为传奇的一件事情。 她们在合力将一名英雄少年装扮成“女子”。 只因为这个少年在闯入的那一瞬间,又说了一句话:“别出声,我帮你们杀临海王。” 军伎们觉得这个事情很难令人相信,但绝望中的人,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最终,有一名军伎率先接受了诱惑,她确认般又问了一句:“你是说,你要男扮女装,扮作我们,去近身刺杀……那人?” 男扮女装啊,他可以吗? 内心里充斥着怀疑与激动的军伎们将程灵打量了又打量,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她们并没有发现程灵其实跟她们一样,也是女儿身。 但打量过后,她们却又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好俊俏的少年! 经过昨夜的休整与梳洗,程灵再不是原先那副脏兮兮的叫花子模样了。虽然她头上……咳,虱子还没来得及完全除干净,但这不是重点。 这个不近距离扒着看一般也很难看到,总之就是,在军伎们眼中看来,眼前的少年虽然衣着简素,却是别有一股风采气韵。 “他”的五官清灵神秀,双目湛然有光,肌肤虽然不算顶顶细腻,肤色却甚是白皙,仔细瞧来,竟有些雌雄莫辨的美貌。 其实,程灵现在这具身体的容貌,与她穿越前的容貌几乎是一样的,但穿越前,她比现在还要更为美貌些。 因为在现代的时候,程灵的个头身形都已经长成,二十年练武,使她的体态身姿都趋近完美。 她习练内家拳,同时精于保养,不动的时候,那就是一个窈窕雅正的大美人,而一旦动起来,那就会变成一个又A又飒的大美人。 现在的小程灵也就是吃亏在年纪小,之前逃难又经历风吹日晒种种磨难,颜色上难免是要失色几分,不然现在的程灵还能更让人惊艳。 军伎们已经很惊艳了,她们互相对视一眼,一名军伎忍不住脱口而出:“若是郎君这般模样的,的确可以男扮女装呢。”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女扮男扮女? 事不宜迟,军伎们很快行动起来。 程灵脱去外裳,里面的长袖白T不免让人多看了几眼。 不过纯白的长T样式朴素,军伎们只当这是她的内裳,倒也没谁多问。 有人就找来大袖的绮罗外裳给她穿上,系腰带时有一名军伎发出灵魂一问:“郎君的腰身倒是极为纤细,然而这胸……” 没胸啊,不像女人,这要怎么办? 程灵:…… 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却要塞假胸,这是何天理? 她很淡定地卷了两团布塞到胸前,整理整理,也没塞出什么夸张的效果,就是稍微有点弧度,显得不是纯平就行了。 咳,纯平不怕。现在纯平,这不叫迟缓,这叫懂事。 穿衣,挽髻,有军伎要为程灵化妆,程灵自己接过了妆粉和眉黛,细细薄薄地敷了一层。 画远山眉,点朱唇,程灵动作既快,又还自有一股行云流水般的流畅,顿时就叫周围的军伎都看呆了。 有军伎忍不住说:“郎君这是,曾为心上人梳过妆吗?” 程灵还未答话,外头越来越明显的脚步声就又响起来了。 应该是那些来回了几趟的侍从军又来了! 军帐中的气氛瞬间就变得紧张起来,军伎们忍不住都挤挤挨挨地站到一起,十几道目光忐忑地投向程灵。 程灵立刻快步走到最前头站着,她刚站好,正微微偏头做柔弱状,那队侍从军就掀开了前面的帐帘。 走在最前方领头的那人面白无须,眼皮耷拉,也不仔细看帐中的军伎,只是眼神稍稍动了动,就伸手一顿指,尖细的声音说:“这个、这个、这个……就这仨吧!” 又似叹息似抱怨般说道:“只剩这几个勉强过眼的了,唉,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后方的军士动作粗鲁地冲过来扯人,第一个被扯住的军伎发出轻轻一声惊呼。 程灵的身体顿时往前一歪,就斜倒在这名军伎身上。 抓人的军士骂了一声:“晦气!” 正要将程灵推开,忽然眼睛一转,看到了程灵的面容,就“哎哟”一声。 侍从军的首领太监闻声看过来,顿时也是一声:“哎哟!” 小半刻之后,这座军伎营的帐子再次被掀开了,这一次,侍从军的亲卫没有再押送许多女子出来,而是只押了程灵一个。 那个被其他亲卫称作“麻公公”的首领太监还是走在最前头,他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程灵几眼,然后口中啧啧有声。 “你这前头倒是藏得挺严实啊,嘿……” “美啊,当真是美!有此美人,殿下必定能有大赏!” 因为程灵的确是美得格外突出,这麻公公连其他军伎都不愿意带了。他甚至没有过于追究先前为什么没能看到程灵,而只是叫人押住了程灵,便如获至宝。 这一路,有军士忍不住悄悄打量程灵,都被他严厉斥骂:“看什么看?这是你能看的吗?这是殿下的美人!” 程灵一路跟着走,一边默记路线,同时与先前在山上看到的路径互相印证。 在路过一个交接点时,她的眼神悄悄往左望了望。 那个方向,是临海军修筑高台的方向。 王七郎应该就被押在那里,如果过了今夜王邕还不给答复,很可能临海王明天就要当众将他活烧了! 能救他吗? 程灵不知道,她自己也是提着脑袋拿命在赌。 又行一段路,隐约的,有丝竹声飘过来了,同时传出的还有一道暴躁的怒吼声。 “蠢货!都是蠢货!生得这般平庸不堪,还敢来碍孤王的眼。杀了,通通都拖下去杀了!” “杀了,烹来与众将士同食,哈哈哈!” 数名女子被拖下去,尖叫声淹没在军士们粗暴的动作下。 程灵只能目不斜视,狠心不去看这场面。 麻公公也不用人通报,带头就掀开了中间最大的那座军帐,然后弓着腰,带着欢喜,带着谄媚,一声喊:“殿下快瞧瞧,这回奴婢可算是给您寻着一个美人啦!” ------------ 第五十一章 祝临海王好运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当程灵被推到前方,清凌凌一双眸子抬起来,正正好与临海王的目光对上时,这一瞬间,临海王的表情是沉醉的。 临海王用一种新奇的,如同视察瑰丽宝石一般的目光看程灵。 殊不知,程灵其实也在同时观察审视他。 危险! 这是程灵看到临海王后的第一感觉。 高手的直觉是敏锐的,更何况临海王并没有刻意掩饰。 他生就一副格外高大的身形,体态健硕,虎目生威。虽然他的神态在程灵看来油腻又猥琐,但这也并不能掩盖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危险气息。 程灵在这一瞬间是有些了悟的:临海王如此残暴,其治军手段看起来也并不是多么优秀,那他又是怎么震慑住属下,使其忠心追随的呢? 现在看来,天潢贵胄的身份可能并不是根本,更重要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临海王自身:他一定是一个高手! 是程灵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的高手,比起曾经被萧蛮击杀的陆兴,临海王或许还要更强。 这就可怕了,这样的强者,程灵想杀他,就算是扮做军伎,出其不意地近身刺杀,只怕也难。 要怎么做? 现实却没有过多的时间给程灵思考,临海王从军帐正中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就直接拉住程灵的手臂,哈哈大笑着道:“美极了!不错,麻仁啊麻仁,你这眼瞎了许久,眼疾可总算是好了。” 说着,他将程灵一拉,就往自己怀中搂过来。 一股腥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程灵没有反抗,只是将手护在胸前,一边微微仰头,用她那双格外清澈的眼睛看着临海王。 程灵的气质非常特殊,既有那种传统国术文化浸润出来的沉静古雅,又自然饱含着一种习武之人自带的锋锐,说一句神清骨秀,极为贴切。 她没有刻意掩饰,或者扮柔弱,当她的眼睛如此专注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当真是有种墨翠般的冷光,神秘瑰丽,引人探究。 临海王看着她,又有些看痴了,他搂着人往大帐中间的主位上走。一边走一边笑一声问:“你不怕孤王,为何?” 要不怎么说好奇心害死猫,又说反派死于话多呢? 临海王这一问,宛如打开了某个契机,程灵的心头顿时就是微微一松,她有思路了,便说:“因为我不想死。” 她说话时语气还是冷静的,带着一种冷艳的透彻。 临海王大概极少见到她这样的女子,一时兴致更浓了,就又大笑一声,用近乎逗弄般的语气道:“你不想死,还不快些屈身来讨好孤王?” 程灵靠在临海王身上,一边用目光打量帐中其它情况。 这座主帐是非常之大的,大致扫来,程灵判断它内中的空间至少在两百平米以上。 帐内有乐师在鼓琴吹笙,调弄丝竹。 他们坐在大帐两边,自顾演奏着,不论帐内是个什么情景,他们都头也不抬,倒像是没有情感的背景工具。 帐中有一口大鼎,鼎内有浓重的肉香气传出,四周则围着一圈矮桌,桌上摆满了酒爵,还有各类肉食。 不少身着重铠,披甲未脱的将领跪坐在这些矮桌后—— 当然,这些人的跪坐姿势未必标准,他们不少人都已经喝到了面红耳赤的样子,坐也坐得东倒西歪。 临海王搂着程灵从这些人中间走过时,有一些带着酒气的浑浊眼睛就看了过来。 还有人拍着腿鼓掌道:“美人,果真是美人,大王好艳福!” 临海王大笑道:“今日,此等艳福与众将士同赏!” 笑罢了,他转过头来用炯炯的目光看着程灵道:“美人儿,好生伺候孤王,否则孤王便将你的衣裳脱光了,叫全军都来赏你美色!如此可好?哈哈哈!” 说完了,他又大笑起来。 临海王十分爱笑,但他的笑却不是阳光的,亲切的,而是恐怖的,森寒的,残暴的! 他等着欣赏程灵花容失色的模样,程灵却有点儿摸着他的脉搏了,这时强忍住内心的愤怒,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只道:“若是伺候好了您,大王是否便能留我一个活命与体面?” 她目光透亮的看着临海王,眼中似乎还在期盼着其他什么。 临海王道:“活命与体面,你仅仅只想要这个吗?” 程灵说:“我还想留在大王身边,想要一个名分,这可以吗?”说完这一句,她一直表情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的笑。 这个笑是含蓄的,却竟然还透着一丝惊人的媚色。这媚色中蕴含着野心与力量,简直能直击人魂魄。 有的时候,顶级的美貌,它确实就是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武器。 临海王伸出一只手,痴迷地对着程灵的脸颊摸了过来,程灵微微偏头,眼尾斜挑而上,道:“大王,直来直往未免无趣。待奴家饮些酒,壮壮胆子可好?” 临海王就收回了手,非常感兴趣地道:“哦,你要饮酒,饮酒之后,要做什么?” 程灵轻轻地,似含些笑意,又似乎冷清清地道:“那就要看奴家饮酒之后,能醉几分,敢于做到什么地步啦。” 她的声音也非常动听,毕竟是上辈子能到处接配音任务赚外快的人。 声优都是怪物,当他们想的时候,什么样的声音发不出来呢? 程灵的声音里就像是含着十万只钩子,她轻轻地下了钩,微微直起身从临海王怀中坐起来,动作轻盈地便从桌上拿了一只酒杯。 这桌上只有一只酒杯,想必便是临海王饮酒的那个杯子。 程灵拈着兰花指,端起了这个酒杯,将青铜的酒爵放置到自己唇边,轻饮了一口。 她其实很恶心,但为达目的,还是实打实将这口酒饮了下去。 这个动作,似乎带有无限缠绵,当程灵将酒饮下时,临海王看着她因为吞咽而微微滑动的咽喉,简直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程灵便将酒杯又送到临海王唇边,笑说:“大王也饮一口如何?” ------------ 第五十二章 程灵的剑 程灵素手执杯,眼波如水。 临海王看着被她递过来的酒杯,似乎是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一刻的时间都仿佛过得格外的慢,临海王他为什么停顿?他会喝下这杯酒吗? 其实临海王只是看着程灵,有些沉醉,所以才稍稍地多停了片刻。 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离开程灵的脸,接着他张开口,叼住那酒杯的边缘。 一股微微的力量扯动了过去,程灵放开酒杯,临海王便微一仰头,叼着那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张开口,哈哈大笑起来。 酒杯被他随意甩在旁边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将这酒饮了,但是头孢配酒的不良反应并没有即刻发生,临海王喝完酒,浑若无事。 “美人儿,你这情调有些老套!孤王不喜欢磨蹭,还是来点直接的吧!哈哈哈……” 大笑声中,临海王的手臂再度伸过来将程灵搂住,他边笑着边搂了人,嘴唇便凑了过来,他想亲吻程灵! 程灵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临海王下颔之上,她“嘘”一声,声音轻柔,目光却微微有些冷,道:“大王,我这里且还有不老套的呢,你不要急呀。” 说完,她微微使了巧劲儿一挣,便好似一只游鱼般从临海王怀中滑开了。 这一刻,临海王的眼神有了些变化。 讶然之中他多了几分审视。 程灵刚才那股巧劲儿不简单,作为内行中的高手,临海王瞬间就体会到了一股不太寻常的意味。 但强横武力带来的自负使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对程灵实施控制,他反而身体向后一靠,用一种更为放松的姿态观看起了程灵的动作。 程灵站起来,步履轻盈地来到大帐中间,她目光四下一转,见到左侧一名武将桌上横着一把佩剑。 看那剑长三尺,大小刚好,程灵便道:“大王,奴家会舞剑,便借这位将军的佩剑一用如何?” 话音落下,也不等临海王答话,程灵就已经自顾走过去,伸手拿住了那柄剑。 场上,诸多目光看过来。矮桌后方,那长剑的主人并没有阻止程灵,他喝得醉醺醺的,怀里还搂着一个舞姬呢。 程灵拔剑出来。 刷! 剑光映照灯光,仿佛照了一泓秋水。 好的不是剑,而是舞剑的人。 这一刻,三尺青锋横空而出,柳腰回风,剑似霜雪。 此为峨嵋之剑,如燕雀之翻飞,似飞猿之轻灵。 程灵十岁时曾经跟随师长拜访峨眉派,这套剑法就是当时的峨嵋方丈亲传与她。 现代社会,国术的传承太难了,愿意传承技艺的大师有许多,可是能够吃苦,敢于接受传承的弟子却很少。 程灵习武二十年,不说是集方家之大成,也算是博采众家之长。 此刻,峨眉派的回风舞雪剑一出,首先,极强的观赏性就出来了。 现代武术,高妙的杀人技往往也会掩盖在极具观赏性的武术套路之中,剑舞剑舞,这一刻,程灵剑舞,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剑在舞先,还是舞在剑先。 不知不觉,醉醺醺一片的众将士恍惚都酒醒了,也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叫了一声:好!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剑风扫过,帐中灯火飘摇。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声音在外头大声呼报:“大王!王邕果然派人过来,要抢王七郎!” 临海王顿时精神一震,兴奋地在身前矮桌上一拍,畅笑起来道:“哈哈哈,好!速速将人都围住了,本王今日要将王氏麾下,此来精英部曲尽数屠杀一光!” 又说:“兄弟们,随本王杀人去!” 话音还未落,他人已经从桌案后站了起来,大步就往帐外走。 此时,帐中乐师仍在鼓乐不停,程灵的一道剑花刚刚从袖底而出。 临海王足下带风,将要路过程灵时又有些舍不得她,就闪电般探出一手,似要来捉她的剑。 “美人儿,随孤王一同去,看孤王杀人!” 他笑着,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部已经开始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冒出,忽然一滴汗水滑落,划过了他右边眼睑。 这一瞬间,临海王的视线受到了阻碍。 程灵似乳燕投林般飞扑过来,口中轻笑道:“大王,奴家脚疼呀,你扶我走路可好?” 临海王觉得眼前的程灵好像突然生出了许多个虚影,四面八方都是她缠绵的轻笑声,他的心跳于是开始加速,呼吸竟是艰难起来。 电光火石间,扑过来的程灵袖底又突出一剑。 这一剑太快了,快到临海王没看清,四周的将士也都无人看清。 程灵的右手之中本来就握着一柄剑,这剑并未曾动。 这一刻突然出现的另一柄剑是从她左手袖底如蛟龙出海一般,瞬间刺出的! 说刺甚至都不太准确,剑来时更像是飞。 飞起一剑,那毒蛟的头颅直往临海王咽喉而去。 临海王大喝一声,抬手要挡,却不防此时头痛心悸,汗出如浆,呼吸困难,视线模糊。 头孢配酒的不良反应终于在他身上全面爆发了! 程灵的剑刺破了他的咽喉。 可临海王竟然没有即刻就死,在这样的惊险情况下,他生受了这一剑,然后硬生生地脚步一错。 剑划过了他的右侧脖颈,血液喷出,临海王捂住咽喉,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程灵,顽强地不肯倒地。 一切兔起鹘落,说来话长,实际上却都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到这时,周围的将士反应过来,才有人大喝:“贼子,竟敢刺杀大王!” 有人抄了身旁的兵器要来救人,程灵瞬间改变主意,冲上前去绕到临海王身后。 她左手龙泉剑横在临海王脖颈间,右手长剑斜指向外,亦是高声道:“都站住!谁敢过来,我顷刻便割了你们这位大王的头颅!” 临海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神智模糊,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还在不停流血的脖颈。 程灵将他架住,拖着他往军帐外走。 ------------ 第五十三章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求首订!) 大军营中,此时已是哄乱一片。 程灵拖着临海王到了军帐外,外间一支支火把被点燃,从里头冲出来的将领们大喊:“围住!都围住!快点,有人刺杀大王!” 临海王的亲卫兵持弓带枪,箭指程灵,却没有谁敢当先放箭。 程灵掐着临海王将他挡在自己身前,高声道:“给我一匹马!” 一名银铠将军瞪着双眼怒声道:“放开我们大王!否则别说是马,今日便要在此处让你碎尸万段!” 程灵便冷笑一声,道:“我怕死吗?速速将马牵来,否则我便屠了你们大王。杀此一恶人,能救千万人,今生得此功德,来世轮回必有厚报,我死而无憾!” 说着,她横在临海王脖颈前的手猛地向内一收。 咏春寸劲发出,程灵的手在这一刻简直都不像是手,而仿佛成了一只能够切金断玉的鹰爪! 临海王自己的手还捂在脖子口,可更多的鲜血仍然在此时漏出,他视线模糊,喉中发出模糊的一声痛哼。 程灵立刻看着先前发话的将领道:“还是说,你如此激怒于我,其实根本就是巴不得我即刻便将临海王杀死?杀死他,你立刻就能拥兵上位,接掌他的兵权与势力,对不对?” 这一声喝问,程灵是气沉丹田。 清朗的喝声从她胸腔发出,不同于先前故作的柔媚,此刻更多了一种雌雄莫辨的锋锐。 声音震响在夜空,引发了更远处的骚动。 没有哪一个将领能在这一刻承受住这样的诛心之问,谁敢做那一个站出来“想要临海王死”的人? 程灵于是得到了一匹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绳绑住了临海王的脖颈。 如此侮辱性的动作使得周围将领纷纷大喝:“恶贼,你敢!” 程灵拽住长绳飞身上马,随即坐在马上一手拉住长绳,另一手拎住临海王的胳膊,奋起全身力气,就此将他一拉上马! 就是这个动作的完成,使得周围临海军错失了最佳的,将她射杀的机会。 程灵将临海王控制在身前,双腿轻轻一扣马腹,便催动马匹向着大军左后方,搭建火台的方向而去。 围住她的军士见临海王在马背上血流不止,一时无人敢多加阻拦她。凡是程灵马匹到处,大军纷纷让路,直如分海劈浪,场面堪称壮观。 有人忍着怒气道:“阁下若是想求活命,为何不为我们大王止血?” 程灵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高声回答:“我不怕死,你们怕他死,那就动作快一点,让开!”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如此一来,凡是挡在程灵前方的临海军,更无一个敢有分毫拖延。 火台边,被鲜血染红了双眼的王七郎看着身前又一个倒下的王氏部曲,当时悲愤盈满胸臆,他大声呼喊:“退走吧!你们都退走,不要再为我牺牲!” “若吾今日一死,能使诸位不再枉死,能使伯父不受掣肘,我一死又何惜?” 话音落下,王七郎便要去夺身旁护卫的兵器。 他已经被人从火台上救下来了,但这些来自王氏的精锐部曲并未能将他从大军的包围中带离。 他们护着他往外冲,却一个个在他身前倒下,王七郎绝望之际,还听到身旁有敌军放纵的欢叫:“王家小儿不必心急,你们这些人,黄泉路上一个也跑不掉!” 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四溅的鲜血,人间绝境。 王七郎与护卫部曲拉扯的手停下了,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死都不能痛快的颓败。 就是这个时候,前方的骚动传来,有人在清朗高喝:“临海王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王七郎怀疑自己听岔了,下意识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杀得兴起的临海军们有的还在围杀王氏的护卫,有的也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一名少女骑着马,身前掐着临海王,在无数临海军的“相送”之下,宛如众星捧月般,分海拂浪,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临海王的身形容貌都十分具有标志性,更何况他还身着缂丝蟒袍,当他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基本上就没有临海军会认不出他。 杀性正酣的一群人也失声了,生死袭杀的瞬间,这些有了片刻呆滞的人就被对手觑中机会。 顿时几声惨叫响起,数名临海军倒地身亡。 王氏部曲中,有一人顿时欢声高呼:“临海王已束手就擒,感谢义士前来相助,诸位,快随我冲杀出去!” 王七郎几度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有天上的女仙人从天而降呢? 却也有些临海军杀红了眼,其中有一人格外凶悍,他砍翻了身前一名王氏部曲,回头就如一道奔雷般向程灵直冲过来。 他手上拖着一把长长的斩马刀,不先对人,却竟然挥起一刀就直削马足。 程灵纵马而来,见此刀寒光迸射。 身后有临海军将士发出迟来的惊呼:“不可!” 双方将要交错的一瞬间,程灵手中瞬间多出一把弩机。 她手上的剑不见了,弩机被扣动,一箭瞬发! 这是极短距离的一箭,这一箭来得简直就像惊鸿飞渡,因为没有人能料想到程灵会在此刻掏出箭来,她身上是怎么藏下这样一柄弩机的呢? 她又是怎么在瞬间将剑收走不见的? 拔刀想要斩马的这名军士无疑是一个高手,当这支惊鸿般的箭飞临他胸前时,他竟还能在口中发出一声:“这不可……” 这不可能! 但他的话还是没能完全说出口,这一箭就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 嗤! 近距离的,来自现代的精钢弩箭穿透了此人胸前轻薄的铠甲,带走了他的轻狂与难以置信,也带走了他的生命。 场面在这一刻几乎凝滞了,程灵将复合弩往腰间一扣,挥出一条长绳就卷住了呆滞的王七郎,一边纵马一边将他拉扯道:“还不快走?” 驾! 马从这条山道的斜坡向另一边而去,王氏的几名残余部曲连忙快速跟上。 前方的临海王军士无不纷纷让路,后方的临海军又忍不住紧紧追赶。 ------题外话------ 今天会有五更哒,先发两章,后续会隔一两个小时再跟上。感谢亲亲们的支持,给你们笔芯芯~ 7017k ------------ 第五十四章 高手再高,也怕板砖 王七郎跌跌撞撞,被程灵的长绳拉扯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颠出来了。 火把被越点越多,山道上,临海军紧追不舍,还有人在继续高喝:“那刺客!放开我们大王,我等今日便放你们走,如何?” 也有人说:“快停下,大王若死,我军今日便万箭齐发,你必然死无全尸!” 程灵嘴上更不饶,却是冷笑道:“临海王还留着一口气呢,你们射箭试试!万箭杀我,必先刺他,我今日与你等同死!” 有将领忍不住举起了弓箭从后方对准她,有人忙阻止道:“不可,大王还在她手中呢!” 可就这样让人将临海王带走吗? 如果临海王真就这样被带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众将领面面相觑,百人千面,万般心思。 山道越来越窄,能够继续追击的人越来越少,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再度举箭要射,那边的赤霞城城门处,却竟然突地发出一阵震天般的鼓响! 这是赤霞城军队出城击敌的鼓声。 城头上的人虽然并不能看清楚这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王七郎没有被绑在火台上,而这边临海军产生了巨大的混乱,这一点却是赤霞城众人明确知晓的。 王邕当机立断,挥军出城! 这边,临海军众将领无不大惊,追击程灵时落在后方的一些人连忙返身就往回跑。 因为缺乏中心指挥,在赤霞军出城的时候,临海军前阵那一部分,有许多的军士就已经先乱了起来。 数万人,如果能够被如臂使指,那自然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 但如果他们自身先产生混乱,那溃败起来也很恐怖。 不然怎么古来就有一句话叫作“兵败如山倒”呢? 数万人产生混乱的时候,不说别的,光是踩踏带来的伤亡就足够比过一场大战。 但前方的混乱目前也并不能让程灵多轻松几分,落在后方的一些将领虽然已经火急火燎地在往大军中返回。但还有一些将士,或许是对临海王格外忠心的,竟不死心,仍然咬着程灵苦苦追击。 山道斜斜往下,前方树木渐多,道路已经不甚清晰,马儿奔行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关键时刻,却听那马希律律一声,扬起前蹄,竟不肯走了。 程灵一手掐着临海王不敢放松分毫,这个时候后方的追击者越来越近,那一支蓄势已久的箭,终于被某一个人射出了! “贼子受死!” 大喝声中,程灵闪躲不及,一名王氏部曲飞扑而上,持刀斩箭,却被那箭擦过了臂膀,带起大片血肉。 余下三名的王氏部曲纷纷回身阻敌道:“请义士快走,带上我们郎君,王氏必有厚报!” 程灵咬牙还待催马,马儿受了一鞭,忽然前蹄一跪。 这匹马的前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在山道上受伤了。 马儿倾倒,程灵猝不及防,又还带着临海王,顿时就一头栽了下来。 她连忙用一只手撑地,想要平衡身躯再度跃起。 不防就在此时,一直昏昏沉沉的临海王忽然睁开眼睛。他脖子上的血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乎停止了,就在这一刻,他伸出血淋淋的双手,便似铁钳突出般,对着程灵掐来。 程灵仰身要躲,身后却空不受力,就这一动,她顿时就踏空了,整个身体当下不受控制地向后滚落了下去。 但她有一截登山绳还绑在临海王身上,登山绳的另一端末尾甚至是系着王七郎。 顿时便听闻一声惨叫:“啊!”是王七郎发出的。 三个人,以程灵为先,临海王紧接着纠缠而来,王七郎被迫被拉扯到了一起,上头山道上还有人惊呼:“大王!” “郎君!” 可是三个人已经飞速滚落而下。 程灵想要腾出手来甩出抓钩稳住身形,临海王离她极近,却是数度出手阻止她。 “贱人,你、今日……”他吐字艰难,喉中发出含糊的骂声。 骂声未尽,下方的山体竟是忽然一空。 原来此处居然生成了一个不知因何而起的巨大坑洞,这坑洞平时被蓬松的藤蔓和草屑遮掩,半点也不露出异样来,此刻程灵与临海王的重量一压,坑洞顿时就塌陷了。 两人同时滚落而下,紧接着,王七郎也摔了下来。 “啊啊啊啊!”王七郎不停惊叫。 三个人滚作一团,程灵勉强护住自己头脸喉心等关键部位,还要不时防着临海王施毒手。 临海王早就只剩一口残气,但越是如此,困兽死斗,他那一股狠劲反而越是巨大。 等到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实地的那一刻,程灵才稍稍将手从头脸处放开,趴在地上挪动都困难的临海王居然奋起一跃—— 他没能如愿跃到程灵身上,但也再度掐住了程灵的脖颈。 程灵伸手使劲来掰,她的手上力量极为不弱,用劲技巧也高超,可濒死的临海王却像是一只绝望中的水蛭,即便生命到了尽头,也要牢牢将敌人吸附。 “贱人,你、你也得……死!”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可怕! 程灵指掐临海王列缺穴,待得他手劲微松,勉强提起一口气道:“我死,带走你……我不亏!” “可笑你,一方主君,却要在这幽暗地底……死于我这无名小卒之手。没有万千侍从、下属相送,没有一方诸侯应得、规格。” “死时,孤家寡人,一无所有,哈哈哈……” 程灵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而临海王掐她的力气却竟然又放松了些许,也不知是他再也提不起力气了,还是程灵的哪一句话触动到了他的心肺。 他喉咙有伤,濒死时刻,却还要艰难与程灵对话:“孤王,从不怕……一无所有。我杀、杀、杀够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全落,忽听“砰”一声。 原来竟是王七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捡了一块石头举在手上,对着临海王的头颅便是一砸。 石头落下,一切皆休。 临海王摇晃了片刻,头颅垂下,一双手就从程灵脖颈处松开了。 高手再高,也怕板砖。 他没有死在最后被他视作了对手的程灵手上,却居然被王七郎一石头砸死了,这是不是可笑? ------题外话------ 二更,三更还有,晚点来,求各种支持,谢谢大家(#^.^#) 7017k ------------ 第五十五章 打爆临海王的收获(三更,求首订!) 程灵在地上猛一个翻身爬起来,看着倒地身亡的临海王,轻轻吐出一口气。 临海王死了,就这样死了。 呵,呵呵…… 曾经以为的,遥不可及的,无法战胜的临海王居然就这样死了,是该说人生处处有奇迹,还是该说生命原来就应当如此脆弱? 程灵嘴角扯了扯,但这一刻,她并没有太大的力气欢欣鼓舞,首先侵袭到她的,是巨大的疲惫和荒唐感。 太累了,太痛了,全身上下不知道受了多少撞击暗伤,左肩胛骨上面那一处尚未痊愈的伤口,现在又被撕裂了开来,刺痒刺痒的,难受得程灵简直恨不能直接将那一块皮肉都给撕下来。 王七郎扔了石头后,人也呆站在原地,他手上都是灰土碎屑,表情很懵。片刻后,他眼珠转动,目光落到了程灵身上。 这虽然是在幽暗地底,但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光照。 除了让他们滑落下来的那一条深坑山道,在这片地底空间的深处,还有一道光不知从何而来。 总之那光亮白蒙蒙的,从深处映照过来,让背光站着的程灵在王七郎眼中,有这么一刻,简直就像是浑身上下都放射着神人的光辉。 他控制不住像个毛头小子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张口说话:“女、女侠……” 不,叫女侠好像不太对,应该叫…… “不、不,仙女……仙女姐姐!” 王七郎眼睛放光,话音刚落,却见程灵终于没忍住,反手在背后左肩胛处抓了抓。 随着这个抓挠的动作,程灵的衣裳忽然向一侧滑落了开来。 她本来穿的就是军伎的外裳,大袖交领,有些松垮。这绮罗的材质更是非常脆弱,经过先前的打斗与滚蹭,这外裳早就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 这个时候,随着一侧交领的滑开,之前被程灵塞在胸前当假胸的那两个小布团也就同时掉落了下来。 王七郎:…… 王七郎是真呆了,他瞪大眼睛,指着程灵,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这、这是什么东……东西?” 程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唔,里头的白t恤除了被蹭得有点脏,其它倒是还好。 她就很淡定地又将破烂外裳拢好,也不管地上掉落的两个小布团,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先前为了刺杀临海王,我扮做军伎混入了他的军帐中,见笑了。” 说完,程灵嫌外裳的大袖碍事,索性就将两边袖子都齐肘撕去一截。身下的长裙也早就破得不成样子,她于是也齐膝将裙摆撕掉,露出了下方一条朴素的灰麻长裤。 王七郎:…… 王七郎看懵了,只见程灵走到临海王身边,探手往他胸口摸去。 终于,王七郎脱口而出:“你是男扮女装?你不是女子!” 对啊,塞假胸扮军伎的那能是女人吗? 程灵当然不可能告诉王七郎,自己其实是女扮男扮女。 男性的身份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她也不会愿意让除了穆三娘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 因此程灵没有答话,她的态度就是默认。 王七郎顿时就好似是成了一只霜打的茄子,他真的是深受打击,那种神女光环的崩塌,让他好似一下子就从一种正在历经传奇的梦境感当中醒过来了。 程灵搜索临海王,同时发动采集术。 系统提示音响起:“你对齐国皇族临海王进行了采集,获得金丝软甲一件,临海王的少年手札一册,顶级秘传武学《降龙伏虎功》一册,特殊奖励力量+5。” 提示音尚未完全落下,程灵忽然就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的月光能量都在疯狂地往临海王尸身中涌入。 同时,一股更为强烈的灼烧感从她四肢百骸间生起。 力量+5的变化太强烈了,程灵感受到了骨骼剧痛,这具身体已经有了要承受不住的感觉。 糟了! 程灵同时明白,自己体内的月光能量怕是有些不够,残余的这三点多的能量根本不足以让她完全采集临海王。 如果月光能量耗尽,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大颗的汗珠开始从程灵额头渗出,她的脸色忽红忽白,这奇怪的变化引起了王七郎的注意。 王七郎终于从先前的失望中醒过来,连忙关切道:“你……你怎么了?” 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碰触程灵,程灵忙道:“你快去后方看看,看看那光亮是什么!” 王七郎看了一眼程灵,又看了一眼那山洞深处的光亮。 说实话,他有点怕,不太敢独自往里走,也有点担心程灵。 但程灵既然这样说了,出于对程灵先前神勇表现的信任,王七郎到底还是应了声:“好。” 他小心往里边去了,程灵背对着他,就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放到嘴唇边,然后不停从背包空间中取食物出来。 首先当然还是热量最高的巧克力,吃了几颗感觉用处不大,她又塞了一把奶片糖在嘴里。 奶片糖之后,是还剩余的些许肉干,肉干吃了几口,程灵又吃压缩饼干…… 可这些东西……不是完全没有用,而是太慢了。 不但是食物化生能量的速度慢,程灵吃东西的速度其实也跟不上。 她又不是饕餮,没有一气吞万物的本领,光只是靠吃,哪怕她不咀嚼,只吞咽,也要吃不过来啊。 程灵骨骼内火烧火燎,一种能量被掏空,精气神都被抽走的感觉越发强烈。 忽然,只听已经走向山洞深处的王七郎惊呼道:“是月光!月亮出来了!原来这山洞上方是一个天坑呢!” 程灵瞬间感受到一股绝处逢生的惊喜,她又忍耐了片刻,等到确定采集完毕,就拖着晕晕乎乎的身体,手软脚软地往山洞深处跑。 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刻这般觉得月光是如此之美。 月华如水,洒落在程灵身上,程灵站在这洞壁深处,沐浴月光,站桩起势。 太极桩,混元阴阳,存乎一心。 天地处处有奇境,又何尝不如这命运人生,只要不放弃,就总有新惊喜呢? 月华流淌而入,程灵干涸的经脉似逢甘霖,顿时迅速舒展开来。 ------题外话------ 三更,四更还会有,晚点来哦。继续求订阅,求支持! 7017k ------------ 第五十六章 山外还有山,山中有奇境(四更,求首订!) 程灵贪婪地吸收着月光精华。 在这深深的山洞底,月华透过竖直的洞口洒落下来,就像是被有意聚集的一束光,照在她身上。 王七郎不免又看痴了,先前消失的梦幻感不由得又在此时生起。 这个时候,程灵发现了新的惊喜。 她发现,她的经脉似乎是被拓宽了,丹田容量也有所上升。 如果说原先她的丹田能一次容纳的月华能量是六点多,那么此刻,灌注在她丹田中的月华能量,则足足达到了原先的两倍! 沁凉舒爽的月光能量在她丹田中挤挤挨挨地占据了半壁江山,直到程灵感觉到丹田微微胀痛,才停下继续吸收月华的动作。 程灵将双手合在身前,缓缓收势。 王七郎这个时候已经痴看了她一阵,又上下左右观察了一遍这个山洞。 见到程灵收势,他连忙就凑过来,道:“恩公,这山洞是竖直的,上面开了口子,有多深倒也不好测量。咱们如是要离开此处,大约还需原路返回。” 王七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程灵,于是熟悉的“恩公”就又被程灵听到了。 程灵道:“我名程灵,王兄直呼我姓名便是。” 王七郎肃然,忙对他一拱手道:“程兄,在下王七,名天河,多谢程兄救命之恩。” 程灵侧身让过,说:“谢什么,顺手罢了。” 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却是想到了王漪。这个令程灵深觉惋惜的女子,凝聚了太多乱世的悲哀。王七郎终究是活下来了,希望王漪泉下有知,能多几分欣慰吧。 程灵看了一眼王七郎,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决定不要在这个地方跟他说起王漪的事情。 这个地方……有些奇妙。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才能形成这样的地形。 程灵又向山洞上方望了望,觉得这不像个山洞,倒似一口深井。 只不过这井是干枯的,井底的四壁并没有密封,反而是斜斜向外伸出了一条通道。 要原路返回吗? 程灵思量片刻就否定了这个方案。 原路返回,那不是在找出路,那是在找死吧。 程灵回到临海王毙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登山绳与抓钩。 在先前的滚动过程中,腰间的复合弩被她又重新收回了空间,那柄得自临海军某将领的长剑却是遗失了。 但程灵自己的龙泉剑还在,这柄精钢龙泉剑放到古代的话,以其先进的锻造技术,足可以称得上是一柄宝剑。 程灵将剑拾回,捡了地上之前撕下来的裙摆布条做扎带,将其背负在身后,随后她拎着登山绳和抓钩重新回到山洞底部。 王七郎见程灵动作,顿时惊道:“程兄,这直洞如此之深,你当真要攀爬?” 程灵道:“试一试也无妨,我如果能爬上去,便可尝试从上方放绳下来,你将绳子拴在腰间,我拉你上去。” 至于登山绳能不能有那样的长度,这个完全可以先不考虑。 说完,程灵就拎起抓钩向上一甩。 抓钩飞上,嗤,抓进了三丈之上的洞壁之中。入壁之深,竟是将整个抓钩都没入进去了! 程灵自己都惊了一下,这个动作其实很不好着力。洞壁土质坚硬,接近于石块,她却轻松一甩就将抓钩甩得那样深,只能说是力量+5的效果太突出了。 程灵又拉了拉连着抓钩的登山绳,感觉到抓钩扣得非常牢固,于是一手拽住绳子,身体向上一腾空。 借助这长绳的助力,她脚踩洞壁,直似仙人起舞般,如此飞速上升了两丈有余。 王七郎在下方仰头看着,口唇张大,只觉得又惊险又刺激,简直能看得人目眩神迷。 程灵一脚踩在这个抓钩上,同时左手掌心中握着一柄短匕,她将这短匕扎进洞壁,以此借力稳住身形,右手则甩动了登山绳另一端的另一只抓钩。 嗤! 这一只抓钩再度飞上两丈,扣在了上方又一处洞壁中。 程灵立刻拽住绳子,将脚下的抓钩抽出来,然后带着这只抓钩一起,再度攀绳而上。 如此两只抓钩交替使用,循环往复,程灵就在这陡峭的洞壁间越爬越上。 王七郎见着她的身影在上方越行越远,身形也显得越来越小,一时竟不知是该为她这惊险动作而心惊魄动,还是该为留在下方的自己而感到慌乱凄凉。 忽然某一刻,程灵的身影就在那顶上的洞口处消失了。 她爬出去了! 王七郎提着一口气,忽然就听到上方有声音传下:“王兄,你稍等片刻,我去搓一根藤绳来接你!” 王七郎连忙挥手,大声喊:“好!” 声音循着这洞口直往上飞,带起一阵空洞洞的回音。 程灵爬出洞口,其实也觉得惊险万分。 刚才那个深洞,不爬的时候还不好测算,这一爬,她就品出来了,这直洞至少有十五丈深! 十五丈,那是个什么概念? 合三丈为十米,十五丈那就是五十米! 十六层楼的高度,这要是一个不稳摔下去,那真是不死也残,比程灵之前爬峭壁还惊险。 那峭壁上多的是各种凸起石块,可不比这直洞好着力得多? 程灵爬出来以后,简直都觉得自己也像是进入到了一个新境界。再看这洞外,月光洒落,深谷幽涧。 一条山溪在前方不远处蜿蜒淌过,眼前地形却像是一口深碗。 四面都是青峰,碗底就是谷底。 这可真是,山外只见还是山,幽幽青山几时尽啊。 一回头,却又另有一重意外出现在程灵眼前。 却见那山谷边,靠山壁的位置,竟是修筑着一座三间的木屋。 程灵本来是想直接去找些坚韧的藤条来搓成藤绳,这下见到木屋,却不好直接就走开了。 木屋中有人吗?其人是善是恶?有没有危险? 程灵轻步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自己刚才所想全是多虑了。 木屋门扇掉落,腐朽老旧,明显荒废已久,内中根本就无人居住! 但是,木屋前方围着一片竹篱,竹篱中间虽说荒草葳蕤,程灵却十分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就在那些荒草中间,杂七杂八地自由生长着的—— 好大一片数目,是……是人参! ------题外话------ 四更,至于说好的五更,咳咳,明天补吧!明天继续加更,冲冲冲! 7017k ------------ 第五十七章 那个想要炼制神丹的古人 程灵站在这片竹篱前,一时无法挪动脚步。 深山之中见深谷,深谷之中见旧屋,旧屋前方见药圃。 药圃虽已荒废,但是这么多的人参生长在其中,可以想见,这药圃曾经是一定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 这些人参是有人栽种的,只是不知道曾经栽种人参的人去了哪里,被放弃的这片药圃和这座木屋背后,又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 这个世上的秘密太多了,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程灵在竹篱前观察了片刻,打算先进木屋去看看。 如果人参的主人确实已经不在,这片药圃是被遗弃的无主之物,那么这些人参她就笑纳了。 月光非常柔和,照着程灵轻步走进了这座木屋之中。 一脚踩进去,首先被惊动的不是别的,却竟然是一窝山鼠! 几只拳头大的山鼠吱吱叫着,忽然就从木屋一角窜出来,待发现程灵只是站在木屋中间,并没有其它动作时,这些山鼠竟没有即刻逃跑,反而是转着眼睛看了程灵一会儿。 程灵想:这些山鼠一定是没有见过生人,所以才不怕人。 她从物资空间中取出一柄强光手电,打光对着四下一照,强光出现,山鼠们才像是被什么给触动了般,猛然窜起,往四周跑了。 木屋内的陈设大多都已老旧坏朽,但还看能够看得出来,这木屋从前的布置特色明显。 最显眼是,靠墙处立着一个直通到顶的满墙格子柜,这种格子柜,一般会出现在药铺中,小格子用来收纳药材,可以每格一味,收纳清楚。 此外,屋中还有好几个用来晾晒药材的竹扁以及竹扁支架,只是竹扁都已经破了,支架也基本上都垮塌了。 一个颜色灰暗的长条桌上,歪倒着一个破了的捣药罐,地上掉落着药杵…… 切药的铡刀锈迹斑斑,浸泡药材的木桶似乎成了老鼠窝。再走进东侧间去看,东侧间内有床,有桌,有书架。 书架上的书籍居然不是纸质的,而大多是竹简。 要知道,纸张在这个世界已经被广泛运用有许多年了,竹简反而不多见。 程灵看到,窗边的书桌上有一个干涸的砚台,一支秃掉的毛笔,一柄生锈的刻刀,还有一卷被捆好的竹简! 她立刻走过去。 过程中又惊走了一些小动物,这且不必多提。 程灵小心翻开竹简,并打光照看。 刀刻的文字出现在竹简之上,有些地方刻得不太均匀,但字迹整体端庄雅正,是前朝流行的隶书! 开篇就是一句:“吾自先时避晋之乱……” 晋国! 这个木屋的主人,是前朝晋国人。 程灵翻看王漪留下的《天下大势初解》以后,对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了一些初步了解。 其实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她曾经所在的华夏有许多的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在汉代以后。 汉以前,神川南北是完整的大一统,汉末发生了十王之乱,这才造成了南北分裂。 后来坐镇边关的统兵大将虞青在神川南方建国,就是前朝的晋国。 北方则一直是处在被五胡诸族混乱统治的状态,直到燕州萧氏横空出世,建立了魏国,北方的混乱才渐渐有所好转。 晋国被灭则是在三十五年前。晋灭之后南方大乱,那时候北方的魏国也才刚刚建立不久,并无余力来插手南方之事。 最后经过多方势力角逐,南晋又被分裂成三国,也就是如今的齐国、蜀国、陈国。 所以,这个木屋的主人应该是三十五年前的人。 三十五年啊,这座木屋在这深山中没有倒塌都算是奇迹了吧。 程灵将竹简上的文字看完,心中也有感慨。 木屋的主人前半生遭遇离乱,后半生孑然一身。 他厌倦了战乱,索性独身避世,来到这深山之中。采药制药,甚至还自己种药,一心想要炼制出能够使人立地飞升的神药,脱离这个让人疲惫的现实世界—— 不要笑,想想华夏古代,多少方家大师,明明可以做个正儿八经的科学家,却偏偏要沉迷在长生不老的炼丹术上。 完了神丹没有炼出来,化学元素倒是玩了个遍,顺带着还整出了许多奇门异术。 这上哪儿说理去? 木屋的主人就是这样,神药他没能炼出来,但他在这山里找到了硝石矿! 竹简记载称:“以火烧之,紫青烟起。飞光闪金,如有仙韵。” 仙韵不仙韵的程灵不予置评,但她知道,一股巨大的财富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硝石啊,硝石可以做什么? 制造火药这个先不说,太危险了,这不是现在的她所能碰触的。 程灵紧接着想到的就是:玻璃、火柴、制冰! 尤其是玻璃,玻璃一定是暴利。 如果,如果她能拥有一方势力,如果这个天下是安定的…… 程灵立在原处,轻轻吸一口气,直到沸腾的心血渐渐平定下来,她才又拿起竹简。 “呵……” 程灵摇头笑了声,这回她没有再兴奋激动,而只是将这竹简上记载的,有关于硝石矿的位置牢牢记在心中,最后将竹简收入背包空间内。 紧接着程灵就快步离开了这个木屋,既然已经确定了木屋的主人早已作古,那外头的人参自然是当取便取了。 别管这是人工种植的,还是天然生长的,总之这些人参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野蛮生长了这么多年,现在就一定是好东西。 程灵从背包空间中将工兵铲拿出来,又倒空了小药箱,将小药箱中的东西全部单独取出,再重新收回背包空间内。 处理好了这些,她就来挖人参了。 挖人参要非常小心,但程灵的速度还是很快。 她现在力气大涨,在这些既需要力量,又需要技巧的事情上,她总是能做得格外游刃有余。 不多时,程灵将这些人参逐一挖出。 过程中她还抓了好些毒蛇,这些蛇就藏身在人参旁边。先前程灵不去惊动它们的时候,毒蛇们全都静卧隐蔽,直到程灵来挖参,才有此物纷纷窜起。 好家伙,这是迫不及待送餐来了! ------题外话------ 今天还是先两更一起发哦,这是第一更。 7017k ------------ 第五十八章 程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药圃旁边,最后程灵杀蛇十一条,挖出人参共计有三十二支! 其中,超过三十年的人参有十五支,另外有六支是二十年份的,十一支是十年份的。 这些年份低于三十年的,程灵猜测应该是老人参成熟后,自动落下了种子,这才在旁边又生长出了一些小年份的人参。 程灵也没有将这些小人参全都一网打尽,低于十年份,从枝叶上能够明显分辨出来还很新嫩的那种,她就没有挖了。 不要涸泽而渔,这些小人参再长一长会更有价值。 挖好人参以后,月光已经升到中天。 这是下弦月,月上中天时,离天亮应该也不远了。 程灵将装满了人参的小药箱收回到背包空间,不敢再有耽误,目光又扫过四周,倒是在木屋后方的山壁处看到了几乎是满山壁的藤条。 这可太好了,程灵连忙走过去开始砍伐藤条,编制长绳。 她动作利索,砍藤条的速度飞快,砍了一大把以后,就寻找到其中特别坚韧的那种,像编麻花辫一样三三结合,将其紧紧编好。 如此编制一阵,天上有云飘过,月光忽然隐没了。 程灵抱起这一大捆藤条开始往来时的直洞边走去,还未走到洞口,却听闻到幽幽一道哭声,从那地底方向直往上传。 “呜呜呜……” “阿爹,阿娘,是你们要来接七郎了吗?阿姊,你在哪里?七郎想你。”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呜呜呜……” 程灵站在洞口边上听了片刻,一时竟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抱愧自己耽误太久。 她先挖人参确实存了些私心,但绝对没有放下王七郎不管的意思。 等那下方哭声稍歇,程灵便在上头悠悠笑叹了声:“伤心千古,青山不见明月!王兄啊,我此刻最应该做的,想必是为你寄一口大缸下去吧。” 王七郎抹着眼泪,都来不及惊喜,连忙问:“为何要寄大缸下来?” 程灵笑说:“寄一口大缸,好为王兄装眼泪呀!否则你这难得的一场哭,岂不是白费了?” 王七郎就在下头哑然了片刻,紧接着大喊起来:“程兄,在下这一身前程可是托付给你了,你还促狭我,你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程灵:“哈哈哈。” 笑了声之后,她开始往下头扔藤绳。 这藤绳要编到五十米长,那是真的非常不容易,程灵就算力量大增,都编得手心通红。 藤绳的重量也很是不轻,程灵不能一次全抛下,必须小心往下放。 王七郎在下面心惊胆战地往上看,生怕这藤绳不够长。直到藤绳的尾端落到洞底,而上头也还有足够的一截留在程灵手上,王七郎才猛地吐出一口气。 程灵在上头道:“王兄,你将藤绳系好,打上死结,等我拉你上来。” 王七郎连忙应声,捡起绳子就往腰上绑。 他这边绑着,程灵则扯住了藤绳的另一端,在洞口旁边不远处找到一棵大树,将绳子的这一端牢牢系在树上。 事关王七郎的性命,程灵虽然对自己现在的力量很是自信,却也并不托大。 都准备好以后,她又回到洞口。这时就听到王七郎紧张的提问:“程兄,绳子、绳子我已经系好了,你、你是现在就拉吗?” 程灵握着绳子道:“王兄,腾云驾雾,此乃神技。你今日有所体验,回头可一定要与兄弟说说,这个中滋味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她忽然用力一拉。 这一拉,却是十分吃力,竟然拉不动!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不是王七郎太重,也不是程灵力气小,而是因为绳子太长,双方相隔太远,从这个距离,这个角度使力,难度太大了! 王七郎只感受到微微一股拉扯的力量在腰间生起,当下忍不住又问:“程兄,是要开始了吗?” 他还以为程灵刚才是在试手感呢。 程灵:…… 便在此时,她丹田中月华之气忽然一动。 熟悉的力量涌动感再度出现了,月华之气从丹田流出,流经程灵双臂。 此后,这股力量加持在程灵全身,她便屈膝做马步,腰马之力一合,藤绳靠着洞口的边沿,终于将王七郎吊了起来! 王七郎瞪大眼睛,双手惊恐的拽住吊在腰间的那根绳子,一声惊叫含在口中,居然喊不出来。 程灵双手交替,将藤绳一寸寸往上拉,月华能量不停在她周身游走,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使她在这一刻再度进入了一种说不出的玄妙境界。 王七郎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经历一场从地狱到天堂的考验。 生与死之间会有什么? 大概就是当命运完全不能由自己控制时,这世上却始终还有一股力量,在坚定地将他往有光的地方拉去。 等到终于被拉出地洞的这一刻,云朵飘开,月亮忽又重现。 看着沐浴在月光下,却是满头大汗的程灵,王七郎的泪水一下子就像开了闸似的,流淌而出。 程灵来扶他,他忽然就浑身发软地伏倒在程灵身前的地上。 “程兄!”王七郎流着泪说,“我的命是你给的,程兄于我恩同再造。我……程兄,天河愿意此生追随!”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直起上身往前一探,似乎是要来抱程灵的腿。 程灵没料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转折,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王七郎没能抱住程灵,一时收不住力,啪一下就又摔在地上了。 程灵连忙过来查看他,却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替他摸了摸脉,通过脉象来看,是过度的疲累和惊悸导致了昏迷。 这也算是一种人体的自我休养和保护。 程灵哑然了。 一时真是,啼笑皆非。 程灵只能将王七郎扛起来,索性放到木屋床上去。 这床已经非常老朽,上面也有很多脏污。程灵给铺了一层藤条上去,其它就讲究不了太多了。 王七郎软趴趴地昏睡着,程灵确认他没有什么危险后,就自己走到了正房门外。 她现在还很有灵感,总觉得自己对月华能量的控制又更进了一步。 带着这种蓬勃的灵感,程灵舍不得浪费。出了木屋后,她首先就取出了来自陆兴的那册《飞鸿踏雨》。 之前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现在终于有了,她自然是要抓紧时间学习这门神奇的轻功。 ------题外话------ 抱歉今天的更新有些晚了,说好的加更还是会有哒,不过估计会很晚,小伙伴们不用等,明早看就行啦。感谢大家的各种支持,么么哒~ 7017k ------------ 第五十九章 飞鸿踏雨来 轻功究竟能有多神奇呢? 程灵翻开小册,只见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若飞鸿之踏雨,可轻若鸿毛,可踏水而行。飘飘然欲仙人矣。” 飘飘欲仙! 真的可以吗? 或许是有可能的。 比如陆兴,他虽然没有达到轻若鸿毛的境界,但那一日,他从三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中途没有借力,反而在半空中还能借着踢箭躲箭的功夫,将身躯横移一大截。 这种本事,当时可是将程灵都看呆了。 又说萧蛮,程灵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在卢县城池的屋脊上飞纵,轻轻一跃,他就能像飞一样掠过五六丈远的距离。甚至,这还未必是他的极限…… 早先的程灵要是能有这样的轻功,万军从中只怕是都不用愁了吧。 刚才爬这直洞的时候,她大概也不用又是抓钩又是匕首地那么费劲了。 单单只是敏捷+3也还不能让程灵脱离人体极限,她必须要更进一步地学习。 程灵继续翻看这本轻功秘籍,只见秘籍上明确记载:“轻身之根本,在于气息提纵。” 所以,习练轻功,入门时练的是气的运用,要想精通就还需要对气劲的转换有更深掌握,而最高的境界,却需要悟! 意守丹田,气息提纵。 程灵又一次明确运用到了身体里的那一股月华之气! 当月光完全隐没,东天的太阳升起来时,程灵沐浴在这朝阳之下,忽然足尖轻踏,平地向前一跃。 这一跃就是两丈多,又何止是身轻如燕? 当真是有燕雀飞纵的感觉了! 她在木屋前的草地上纵跃的片刻,忽然脚尖在地上一点,向上拔地而起。 飞起来了! 这一下,程灵直接就飞身跳到了旁边一棵足有两层楼高的树上。 簌簌簌,树冠顶端的枝叶轻摇。 程灵身躯晃了晃,一时缺乏熟练,好险没有直接从树冠顶上栽下来。 但程灵稳住身形后,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是忽然就畅快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 笑声清越,一吐连日来的郁气。 好得很,再练一练,她大概就能稳固在轻功的第一个境界,草上飞了吧。 至于说飞鸿踏雨,一苇渡江,那不急,慢慢来,总有一天也能达到。 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来,程灵从树上提气跃下。 学习轻功,不单单是能够让她的轻身功夫得到系统增强,更重要的是,触类旁通,这使得程灵对于体内阴阳二气的运用,更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她落地之后,对着朝阳摆起太极桩,抓紧时间采集太阳之气。 等到王七郎幽幽从睡梦中醒来,拖着沉重酸痛的身躯,跌跌撞撞从木屋中跑出来寻找程灵时,看到的就是,程灵架起了火堆,坐在木屋一侧的小溪边,一边烤蛇肉,一边用陶罐在煮着什么。 王七郎吐出一口气,又疑是在梦中,又觉得庆幸无比。 他连忙喊:“程兄!” 程灵回过头,一笑道:“程兄醒了,快过来,饮了这碗独参汤。” 王七郎怔怔道:“哦,哦,好!” 阳光下,程灵的这个笑容,王七郎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边两人吃蛇肉,喝参汤。另一边,穆三娘等人却是凄风苦雨。 穆三娘这一夜几乎就没有睡着,天将亮时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等到阳光一照,她又一激灵醒来。 就听到程二妮在旁边说:“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灵哥儿还没回来。” 洪广义几度提议说要去找程灵,或者是去往赤霞城的方向探一探消息,穆三娘都不同意。 她说:“洪兄,你的孩子比我的孩子更小,你去了,洪小郎怎么办?” 芸娘怯怯地靠在施宏身边,看穆三娘焦虑得嘴角都起泡了,忽然就跑到火堆边,动作轻巧地翻了一些金银花出来,然后煮水煮汤。 等穆三娘看到眼前一碗金银花汤时,几乎都没反应过来:“芸娘,你这是……” 芸娘抿了抿唇,小声道:“程灵哥哥说的,金银花可以去火。” 穆三娘就接过这碗金银花汤,微红着眼眶伸手摸了摸芸娘的脑袋。 在旁边一棵树下靠坐了一夜的萧蛮忽然睁开眼,就在此时站起了身,然后直接往栓马的地方走去。 他身材高大,气质殊异,虽然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存在感却非常之强。这一动作,穆三娘就连忙道:“萧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不歇着呢?” 萧蛮拽住了棕马的缰绳,将其从树干上解开,头也不回道:“去赤霞城看看,接回程灵。” 话落,他翻身上马,轻轻一抖缰绳,马儿就迈着轻步,从山道上往下走了。 穆三娘拦都拦不住,洪广义起身去追,追了几步,萧蛮回头说:“你也走了,这些妇孺该如何?回去吧。” 话落,马儿步履渐快,萧蛮和棕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道间。 深谷中,王七郎喝了一碗参汤,程灵喝了两碗。 这参汤熬煮的时候她特意动用了太阳能量,只是一点能量注入,参汤的效果顿时大为不同了。人参的神奇药性完全被激发出来,并且得到了成倍的增强。 程灵只是取了一根十年份的人参切片,三分之一的参片熬了一罐独参汤,可这参汤的气味却浓香扑鼻。 王七郎端了个碗在手里,只是吸了一口气,顿时都觉得精神大震,满身疲惫似乎得到缓解。 他就惊道:“程兄,这是哪里来的参,怕不是有百年了吧?” 程灵道:“山上现挖的,怎么,你觉得这是百年人参?”她自己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百年人参,说实话,也分辨不出来真正的百年人参会有怎样的效果。 但手中这参汤,她只是喝了几口,顿时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先前百般折腾留下的体内暗疾都似乎是被抚平了。 这或许是错觉,但是一碗参汤下肚后,丹田中忽然化生的能量却不是错觉! 程灵从昨夜到今早吸收日月精华,现在丹田中一共储藏了日月之气各十二点,而这一碗参汤下肚后,她身体里的总能量直接就提升了两点。 日月之气各自变成了十三点,这是何等提升! ------题外话------ 补昨晚的更新,晚上写睡着了,唉。 7017k ------------ 第六十章 程兄,小弟真该以身相许 山溪边,程灵举着手中装参汤的碗,若有所思。 刚才她已经喝完了第二碗参汤,喝完后依旧是能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但丹田中的气,却明显没有再增加了。 程灵顿时明白:目前来说,自己这个丹田的容量极限,应该就是阴阳二气各十三点。 气满以后,再继续服用如人参这等大补之物,对身体倒也不是没有好处,但却不宜过量。 程灵于是没有再熬煮参汤来喝,她放下汤碗,邀请王七郎吃烤蛇肉。 王七郎一边说着:“多谢程兄,这个小弟还是不吃……” 话未说完,他肚子就发出了咕噜咕噜一阵叫。 王七郎顿时面现赧然,然后动作比思维快,一伸手,他一把就接过了程灵递来的蛇肉。 最后王七郎成功演绎了一个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饿死鬼形象。 他狼吞虎咽,吃得比程灵都香,足足三斤重一条的蛇,被他连吃了两条。 吃到后来,王七郎打了个饱隔,才抽出空来说话:“程兄,这蛇肉焦香微咸,当真是小弟生平仅遇,太美味了!” 又说:“咦,程兄你还随身带了盐?” 程灵淡淡道:“在临海王的伙夫营随手顺了一包。” 王七郎应一声,便没有再追问。 两人吃得饱足,又各自在溪边洗漱整理了一番。 整理好以后,趁着现在天色正好,就该考虑离开这山谷的事了。 山谷四面都是高山,乍看起来像是没有出路。但谷中既然有流淌的溪水,顺着山溪走,总该是能找到出口的。 而事实果然如此,程灵与王七郎一起顺着山溪走了一段,就见到前方有一处小小的峡口。 在两座夹壁般的高峰之间,流水潺潺而过,虽然没有具体的道路,但这溪水并不深,哪怕是涉水而过,要穿过这片夹壁应该也不难。 程灵在这里驻足了片刻,感受着从夹壁处穿过来的风,伸手轻抓了一把。 接着她折了根长树枝,对王七郎说:“王兄,你走后面,抓着树枝,我牵着你走。” 登山绳被她当做腰带栓在了腰间,龙泉剑则背负在身后。 王七郎连忙紧紧握住树枝的这一端,朗朗地应了声好。 夹壁间,程灵挑着浅溪中有石块凸起的地方轻步落脚,她走在前方,尽量以寻常的步速行走,以此照顾王七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王七郎走在后头,看着程灵在前方的背影,心中全是感动。只觉生平所遇之人,程灵就是第一等的好了。 王七郎甚至没忍住说出一句:“程兄,可惜小弟不是女子,不然我真该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大恩!” 程灵:“呵呵。” 真是万分感谢,大可不必如此了,她不需要! 没想到接下来王七郎又说了句:“不过小弟家中有个姐姐尚且待字闺中,家姐文雅美貌,秀外慧中,与程兄正好相配。程兄……” 他的话还没说完,前面的程灵脚步一顿。王七郎忽然就没站住脚,一下子有一只脚从石头上滑进了溪水里。 水中一道黑影窜过,王七郎惊叫一声:“蛇!” 惊叫声未尽,前方的程灵回首一剑挑过,就将那条蛇从水中挑飞起来,向后甩出数丈远。 哗啦一声,水蛇再度落入水中。又扭动着灰黑的蛇身,飞快在水中游走了。 王七郎惊魂稍定,尴尬起来,一边连忙向程灵道谢,一边表惭愧。 程灵只说:“专心走路吧。” 她回头看了王七郎一眼,想起王漪,心下微沉。 两人走了约有百来米,又经过一道转折,这是一段极为狭小的窄道,两边挤得堪堪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要不是程灵和王七郎都生得清瘦,只怕这窄道还不好过。 过了窄道后,就见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山坡,从山坡往下看,可以看到山下有良田成片,有房屋错落,还有炊烟袅袅升起。 深山之下再度见人家,此中惊喜不言而喻。 王七郎欢声道:“正好下去问问路,程兄,这可真是太好了!” 程灵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两人立刻快步往山下走去。 还没走到山脚呢,倒是在山上遇见了砍柴的农人。 经过问路,得知了这里是坐落在赤霞城东边二十里路的东临村。 王七郎正喜悦道:“那我们即刻往西赶回……” 话音还未落,忽然见到村西边的那条路上流窜着奔跑来了一群衣甲凌乱的人。 那些人有的头盔歪了,有的皮甲破了,还有的连鞋子都掉了。 但他们的手上基本上都有刀,他们穿的是临海军的甲胄,他们……他们应该是临海军的散兵! 王七郎张大了口,正心惊间,程灵已经反应过来,忽然说了句:“王兄,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她足下轻点,就已经提起一口气,飞速向山下纵跃而去。 而山下,从村口跑进来的这群临海军已如狼入羊群般,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村子里。 他们提着刀,见人就踹,口中还发出张狂凶恶的喊声。 “都出来!还有口气的就都出来,爷爷们来了!” “哈哈哈,这村子好!这小娘子生得不错,过来……” “啊!!!”妇人们尖叫。 有青壮想要阻拦,被一名临海军一刀砍翻在地。 “呜呜呜……”原本自由撒欢在村子里的孩童们惊慌地哭了起来。 炼狱景象眼看就在眼前。 就在一名临海军捉住了一个跑得慢的孩子,正要掐断他的脖子时,忽然间,只听嗖一声,有箭支破空而来! 这名临海军先听到了风声,然后下意识循声去看。再紧接着,还没等他看清楚射来的箭具体是什么模样,这箭就已经射中了他的咽喉。 穿喉而过! 这名临海军甚至都没能够来得及发出些许声音,就当场倒地毙命了。 又一名临海军向箭来的方向看去,这一看,见到了飞纵而来的程灵,却是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是玉修罗!玉修罗居然在这里!快跑,跑啊!” 本来还凶神恶煞的临海军们一个个转头看程灵,然后又一个个纷纷变脸。当下就骇得屁滚尿流,简直就像是见到了天敌的丧家之犬般,夹了尾巴就要跑。 正飞速往这边赶来的程灵好险没脚下一顿,但她的动作虽然没停,脑海中却在此刻徐徐打出了一个问号。 玉修罗?什么鬼! ------题外话------ 明天端午,先提前祝小伙伴们端午节快乐!明天再加更感谢大家(*∩_∩*) 7017k ------------ 第六十一章 一举成名,赤霞咸闻 玉修罗,原来竟然是临海军给程灵起的外号! 昨夜程灵只身入敌营,刺杀临海王。她挟持住人后,更是带着临海王从万军丛中穿梭而过。 不知道多少的临海军将士见过程灵的模样,他们还给程灵起了个外号,叫“玉修罗”。 程灵冲入这一群临海军散兵之中,才杀了两个对待村民最粗暴的匪军,剩下的散兵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跪在地上,纷纷大喊求饶起来。 “侠客饶命啊!” 还有人痛哭:“呜呜……大人饶命啊,小人家中尚还有八十老母呢……” 也有人癫狂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的,我也不想做恶人的!呜呜呜!” 话音还没落,这人就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趴在地上哭着不肯起来了。 这个时候,后方的王七郎终于也从山上冲了下来。他一脚就踹在那个哭着说不想做恶人的匪军身上,然后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不想做恶人,不想做恶人你他娘的也没少杀人!” “你们屠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们还想进村抢掠,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不想做恶人?” 王七郎拳打脚踢,将这些匪军全都揍了一遍,一边揍他一边骂,骂着骂着自己倒是先红了眼眶。 最后,程灵将剩下的五个没死的匪军全都捆了起来,然后审问了一通。 通过审问程灵得知:昨夜临海王被她挟持走后,不久,整个临海军就都乱了。 临海军中的一些高级将领倒是回过神来,想要重新组织兵马,可乱象一起,又哪里是那么好控制的。 有些将领足够机灵,带着自己的亲信兵就先跑了。 还有些将领比较倒霉,被赤霞军咬住,当时又厮杀了个天昏地暗。 更多的失去统管的底层军士却是趁夜当起了逃兵。 战场那么凶险,为什么非要打仗呢?临海王都死了,底层小兵逃跑又怎么了? 一名匪军痛哭着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进村子来抢,我们就要饿死了……” 被吓坏了的村民中忽然有一人啐了一口:“呸!被饿死了你们就来抢,那我们被抢被杀,就活该欠你们的?” 匪军顿时就垂着头,不说话了。 没谁欠他们,但是弱肉强食,就是这么个理呗。 一名匪军惨笑一声道:“抢不成,就是一个死,横竖都是死,要杀就杀吧!” 程灵问村民借了绳子,用麻绳将这些人捆成一串,说道:“既然做了俘虏,那就由律法惩治!走,我们去赤霞城,见官!” 至于已经被她杀了的那两个,杀了就杀了。 这种生死对决的情况下,杀人没法留手,留手就有可能是她自己死,或者村民死。但已经被俘虏的,程灵也不打算再动手去杀。 这虽然是乱世,她心中却还有文明。 就当这是她的底限吧,不杀俘虏,留待审判。 一刻钟后,与村民们问清楚了去赤霞城的路,程灵与王七郎就在村民的千恩万谢之下,牵了一串俘虏,离了村子,开始向西行去。 王七郎又有点恍惚,路上他对程灵说:“程兄,最近这几日所经历之事,当真是小弟前半生想都不曾想过的。大齐才安定三十几年,又要乱了吗?” 程灵道:“你才多大,就感慨前半生了?” 王七郎顿了下,不服道:“小弟如今已有志学之年,成人了,怎么不能称前半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所以,志学之年就是十五岁。 程灵惊讶道:“十五岁,那你比我大,不要对我自称小弟。” 又看了一眼王七郎,这少年人生得颇为俊秀,肌肤体态都是世家子弟所特有的白皙光润,清清瘦瘦的,不高不矮,说是十五岁,倒也刚刚好。 王七郎:…… 王七郎都懵了,声音不由得一扬,道:“程兄年纪比我小?程兄今年多大?” 程灵的个头其实跟王七郎差不多,在同龄的女孩中,她这算是高个子了,在同龄的男性中,她也不算矮。 但她生来一股侠气,骨子里就透着成熟灵魂的稳重与锋锐,这种气质模糊了她的年龄,令她既不失少年感,又仿佛总是自带着一种被人仰望的光环。 在数度被她相救的王七郎眼里,程灵就更是光环耀眼,滤镜能被糊上十几层都不过分。 程灵偏偏笑了,侧头看王七郎,徐徐说:“王兄,小弟今年虚岁十四。” 王兄呆了,王兄傻了,王兄感觉自己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大概是内心受伤太严重,接下来要徒步二十里,这种身体上的小劳累在王七郎这里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路上,他们其实又还遇到了两拨流窜的临海军散兵。 但这些散兵多半是远远看到程灵串着俘虏的身影,就受到惊吓先逃跑了。 还有几个比较机灵的,当场就将身上属于临海军的皮甲和军服一骨碌脱光,只穿了内裳就跑。 这种情况下,就是程灵也没法去追。 离得太远了,这些人又没有具体作恶,不值当放开手上这一串去追他们。 王七郎有些恨,又有些忧心道:“程兄,临海军那么多人,随便逃窜一些在这周边都要形成大问题。” 程灵道:“此事还要看官府态度,王兄如果有上好的方案,也可以在此刻想好,回头对王使君提一提。” 王七郎点头应是,果然便认真想了起来。 程灵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但她想的还要更长远一些,有些话甚至都不好对王七郎说出口。 就这样向西走一路,越是接近赤霞城,路边能够看到的庄子就越多,渐渐也能看到各种行人了。 但靠近主城这一带的庄子,多半都是达官显贵的私产,庄子上的庄户要么是家奴,要么也是佃农。 权贵的家奴有些眼力不错,就这样,两人还没到赤霞城,路边倒是有人先认出了王七郎。 只听一声惊喜呼喊:“七郎君!是七郎君!” 一伙家丁打扮的人就冲了上来,还有人看着程灵,更是高声喜悦道:“这位便是玉修罗侠客了吧!侠客果然将我们七郎君带回来了。” 程灵:……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乱取外号的古人,如此令人羞耻。 ------题外话------ 一更,今天会有三更哒,还有两更晚点来。祝大家端午节安康,阖家幸福。 7017k ------------ 第六十二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程灵和王七郎被热情簇拥。 这些家丁其实并不是王家下人,而是与王家互为姻亲的关家下人。 他们自报了家门后,王七郎就对程灵介绍起来:“我家大堂姐,与关岳林关大哥结成了夫妻。关大哥是极好的人,回头程兄见了,必然能与他交朋友。” 他又对家丁们说:“我这位程兄,是真正的侠客,义士,为天下安定而冒死刺杀临海王。他并不是真正的女子,其实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不得已扮了女装,借此接近贼王而已。” 因为程灵现在还穿着破烂成半截的女装呢,头发虽然在早上的时候被她重新梳理成了男子发髻,妆也卸掉了,但家丁们还是以为她是女子。 这玉修罗、玉修罗的,叫得那么顺畅,可不就以为这是位罕见的女侠嘛。 王七郎如此一解释,家丁们便又用惊奇的目光纷纷看过来。 领头的管事忙道:“原来是程……少侠,失敬,失敬了。” 就这么一句少侠,江湖味儿就来了。 江湖,原本就在所有人的身边,它不与庙堂分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其实,看过《天下大势初解》后,程灵也知道,在这个世界,是有那么一个特殊的游侠群体的。 如今这个世界,或许是因为各方势力分裂严重,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高手,其武力值上限本来就有那么点神奇,以至于这个世界侠客文化盛行。 又或者换句话说:刺客的存在非常普遍。 总有权贵喜欢豢养游侠儿做门客,或在某一日,为了主家而千里单行,去行刺杀之事。 有些话本还会将侠客们的事情描述得非常传奇……这个,王漪留下的《天下大势初解》里,粗粗提了一句。 再深入的,这个初解里没有具体去说,程灵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她抱拳对家丁管事说了一句:“不敢当,陈管事客气了。” 人家礼貌又热情,她自然也要客客气气的。 陈管事更谦和,更恭敬了。 一行人走不多久,远远地就能看到赤霞城东门在望。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却是能明显感觉到,那城墙上下的整个气氛都非常的不一般。 城门并没有大开,只有侧门开着。城门边守军严密,门口几乎没有人进出。 这还是没有经历战争的东门,昨天被临海王攻打的南城门那边,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王七郎问陈管事:“临海军的主要将领捉住了几个?主力是都打散了吧?俘虏了多少反军?” 陈管事为难道:“七郎军,临海军完全被打散啦,这个小的知道。但其它的,那就不是小人能接触的了。” 正说着,那边的侧门内打马冲出一人。 那人身披甲胄,远远地就大笑了起来:“七郎,你果然得救了,太好了!” 王七郎一抬眼,惊喜道:“是关大哥!程兄,是我关大哥来了!” 他抬脚上前几步,又停住脚步转头去看身后的程灵。 程灵道:“王兄,快去与你的亲人相见吧。” 关岳林骑着马,转眼即至。 他身上甲胄齐全,做武将打扮,从年龄上看,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二十七八。因为他明明生着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却居然蓄了两撇整齐的短须。 最显眼的是,他穿着甲胄,腰间居然还挂着个酒葫芦。 人还未至,一股酒气已是扑面而来。 王七郎惊道:“关大哥,你都做武将了,居然还饮酒!” 关岳林一跃下马,大步走过来将王七郎一拥,便哈哈笑道:“昨夜里上了战场,在临海军中杀了个酣畅淋漓,太痛快了,岂能不饮酒!” 又说:“七郎,你回来了,可太好了。” 说完放开王七郎,一眼看到他身后的程灵,顿时就眼睛放光,喜悦道:“这位,便是昨夜于万军之中将那反王授首的侠客吧!太好了,玉……” 王七郎忙说:“关大哥,我程兄弟名叫程灵,是男儿,是男儿!” 关岳林怔了下,于是又打量了程灵一遍。 说实话,程灵这个年纪,就是雌雄莫辨的时候。穿男装像男子,穿女装像女子,至于说穿这么一身破烂…… 像什么不好界定,但王七郎说程灵是男子,关岳林就信了。 因为她的气质确实有少年英气的一面,锋锐十足,蓬勃有力。 关岳林表现出了对程灵十分的热情和喜欢,他怔了一下又哈哈笑起来道:“是男儿,这玉修罗的诨号也极为贴切!如此玉面郎君,正该配此外号。” 说完,便邀程灵和王七郎一起入城。 关岳林看着王七郎,感慨道:“昨晚岳父一夜未眠,临海军散了他的心也提着下不来。太担心你了,还好你被玉修罗大侠所救。” 程灵:…… 她对玉修罗这个称号是真的敬谢不敏,太土了,恕她欣赏不来。 关岳林又对程灵作揖致谢,程灵忙道:“关兄若当真要谢,请务必不要再称呼在下为玉修罗,实在不敢当!” 关岳林哈哈笑道:“程兄啊,从来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别说是玉修罗你当得起,就是玉观音你也当得起啊。” 什么玉观音!程灵顿起一身冷汗。 这话题可过去吧,从今以后她跟这个“玉”字势不两立! 几人说说话,渐渐都熟悉了,关岳林虽然开玩笑说程灵还可以叫玉观音,但实际上他已经改口称程兄。很有分寸,并不让人讨厌。 王七郎该回城了,程灵道:“不瞒关兄王兄,在下还有家人尚在城外。” 说着,她大致将自己与家人一起从娄县逃难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是必须要交代的,有些事情瞒不过去。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程灵拥有了“王七郎救命恩人”的身份。她虽不挟恩图报,也知道这件事情可以给自己一家提供保护。 这使得她敢于诚实,同时这也算是一种试探。 说明了来历,关岳林和王七郎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是不是会与先前有所变化呢? 这都值得看一看。 ------题外话------ 二更,说好的三更要加夜班啦,大家明早看哦。 7017k ------------ 第六十二章 草莽中的英雄 关岳林最后派给了程灵两匹马,又派了陈管事与她同行。 他很豪爽地说:“程兄弟既然是有家人在城外,那自然是要赶紧接回来,这能有什么二话好说的?” 然后就说要派马车,陈管事连忙提醒他道:“郎君,城门属下的马车都被派送出去,往西边接粮去了。” 关岳林顿了一下,又打了个哈哈笑说:“瞧我,尽犯糊涂,想来是当真喝多了。程兄见谅,见谅。” 程灵忙道:“关兄,骑马速度更快,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了,小弟万分感激。” 一番客套,马牵来了。 程灵将俘虏的五个临海军散兵交给关岳林,就骑上马与陈管事快速打马而去。 两人两骑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后,关岳林看了一眼被捆成一串的那五个散兵,对王七郎感慨道:“当真是草莽之中出英雄啊,没想到这个程灵,原来居然是难民出身。” 王七郎认真道:“关大哥,难民原先也是良民,只是不得已遭了难,又无人赈济,这才成了难民。我程兄弟出身良好,怎么能说是草莽呢?” 关岳林就有片刻哑然,而后拍了拍王七郎的肩膀,道:“是啊,七郎你说得对,是为兄不如你赤诚。” 他叫人牵了俘虏,自己则牵着马,与王七郎一同往城里走去。 边走,王七郎又关心地问道:“娄县也是云川郡下属,娄县遭了这样大的难,关大哥,咱们这边没个说法吗?各县都拒收难民,这是怎么回事?” 关岳林皱眉道:“前些日子,岳父大病了一场,疏忽了对下头的管束……” 话没说完,王七郎就惊道:“伯父生病了?严重吗?现今如何?” 又有些懊恼道:“是我不该拉着拉着姐姐出门游历,这一走,伯父病了我们居然都还在外头。关大哥,我姐姐回府了吧?” 关岳林道:“没听说二娘子有回府。” 王七郎顿时大惊。 另一边,程灵与陈管事打马快行,也在路途中向他问起了赤霞城有关于难民归置的事。 陈管事道:“郎君不必忧心,您对七郎君有救命之恩,更是在此番大战中立下大功,府君必然会亲自接见您。到时不论是身份还是安置,都不成问题。” 这一句话顿时就让程灵有些懂了。 她和家人的安置没有问题,可是其它难民呢? 那大概就不好说了吧……还是说,赤霞城关于难民安置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章程? 也是,娄县处在云川郡南方边界的位置,算是偏远小城,娄县的难民又有几个能跨越山水,走到赤霞城来呢? 如果赤霞城要装聋作哑,不管娄县,那他们确实可以不在城中给出任何安置灾民的章程来。 至于卢县……卢县被临海王祸害成那样,换成程灵是云川郡守,这个时候只怕也要大为头疼。 战争虽然看似消弭了,可整个云川郡却仍然处处是问题,整个齐国,甚至也都是问题。 程灵一时便没有再多话,经过这一程,前方等待他们的却未必就是坦途与归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灵不多话,陈管事便也不多话。两人骑着马,很快又行过了一段路。 过岔道五六个,还过了一条小河,路边还经过了三处村庄,见了路上的长亭短亭……不多时,他们转到了南城门往西方向的路上。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南城门,这里,也正是程灵昨夜驻足过的位置。 到了这里,离穆三娘等人临时安置的地方就不远了。 程灵顿时精神微震,又骑马半刻钟,赤霞城的轮廓已经在视线中消失,前方路边的山林渐渐多了起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程灵心头警兆忽生。 一支冷箭恍似幽灵,在这一刻倏然破空飞至。 箭来得太快了,又是从旁边林中高处飞来,这简直就跟程灵当初埋伏云安县捕快时的刁钻一模一样。 不,这还不止。 程灵当初只有一个人,一次只能发出一箭,而眼下,从第一支箭射来,到程灵有所感应,这一瞬间却同时又有十来支箭接连而至。 埋伏程灵的,至少是一个箭队! 快,太快了。 电光火石间,程灵旋身下马,忽然又一把拽下旁边马上的陈管事。 陈管事哎哟一声,喊声未歇,就被程灵拉得摔到了马下。 左边的马儿希律律一声,在惨嘶之中,连中了三箭。 程灵伸手一托,这中了三箭的马儿没有即刻倒地,而是被程灵托了一下之后才以一个相对和缓的速度压倒在陈管事身上。 陈管事仍然惨叫一声承受不住,程灵道:“躲好了,不要出来!” 与此同时,旁边程灵的坐骑也中了两箭。 马长嘶,箭如雨。 左侧的山坡上,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站了起来,果然是一支箭队,十数人持弓立在高处,对着程灵不停放箭。 箭队的后方还有更多人或持大刀,或持长矛,列队站立着。 一名铠甲上染满鲜血,头盔上红缨被削掉半边的将领大喊道:“杀!娘的,玉修罗这女贼今日倒是落到了我们兄弟手上,杀了她,为我们大王报仇!” 狭路相逢,敌众我寡。 那么多的箭,程灵根本无处可躲。 她在这一刻,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举动。 龙泉剑被拔出来,挡了几箭之后,程灵就趁机躲到了自己那匹伤马身后。 这马中了两箭,正在原地狂奔乱突着,程灵脚下步伐交错似游龙,跟着马儿乱突的身影时刻相随,在惊险的间隙,她突出一箭刺入马颈。 马死了,没有倒地,而是被程灵从侧方托住前腿,竖抱了起来! 这是什么举动?这又是什么神力? 山坡上,放箭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以至于这箭雨都有片刻稀疏了。 程灵趁机举起死马当做肉盾,迈开大步便向山上狂奔而去。 山上,有人惊慌结舌:“将军,她、她……” 感谢临海王赠送的力量+5! 程灵举着死马,脚踩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骇得山坡上的数十上百人都心惊肉跳。 那破烂了红缨的将领大喊道:“放箭!放箭!不要停,她冲不上来的!” 话音未落,程灵冲到半坡,忽然举起身前的死马,猛力向前方一掷。 ------题外话------ 补昨晚的更新(#^.^#) 7017k ------------ 第六十四章 杀手,风雨小阁 程灵举马投掷,简直就像是在近距离投掷一颗巨型炮弹! 马被掷出的一瞬间,程灵飞身而起。 她一跃丈许高,足尖在正疾速往前飞掷的马尸上轻轻一踏。 弓箭手们的箭才刚刚射出一轮,部分的箭支射空落地,还有一部分射到了马尸身上。 程灵却趁此空隙借着踩踏马尸之力,又飞速往前跃出三丈之远。 绝顶轻功飞鸿踏雨被她施展了开来! 气息提纵,这一刻的程灵虽然还远远达不到轻如鸿羽的境界,却也灵巧似燕雀。 数十名弓箭手齐齐放箭是很恐怖,但他们错过了时机,射不到她! 砰!马尸落地,冲击得前排的弓箭手们纷纷退散。 程灵则趁此机会冲入了敌阵之中,挥剑就向那红缨歪掉一半的将领刺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歪帽将领脸如紫膛,怒喝一声:“女贼尔敢!” 抽出身边一杆足有七尺二寸的长枪,枪头一挺,便如毒龙出海,疾刺而来。 程灵听闻那劲疾风声,心知此人也是个高手,当即脚下一错,使了个九宫八卦步,让开了这一枪,却挺剑向这歪帽将领的后颈刺去。 歪帽将领立即回身将枪横扫,他感受到程灵的轻身灵巧功夫,心头又是愤怒,却又是微微松口气。 程灵选择了轻身游走,而不是立刻跟他硬碰硬,这使得此人顿时心生一念:我怕是高估了这个女贼! 歪帽将领心中顿时微微一喜,立刻喝道:“好贼子,只敢逃,不敢与某正面交战吗?” 程灵剑出轻灵,峨眉剑法被她用出了十分之飘逸,九宫八卦步法则是化用于经典国术八卦掌。 程灵上辈子学的武功技巧其实都非常高明,她主要吃亏在两个方面,一是能量修炼,二则是轻功提纵。 战斗中的步法身法,跟提纵轻功既有相通之处,在实际用途上又略有不同。 如今两相结合,真有种瞻之在前,趋之在后,身如流云,飘忽不定之感。 这歪帽将领追不上她,重新列队的弓箭手们则害怕冷箭射到自家首领,一时箭指良久,竟都无一个敢再放箭。 歪帽将领怒喝道:“女贼胆小如鼠,只知遁逃,今日某便为大王报仇,以你之血,祭我等大业!” 他这一声声,都是想要激怒程灵。 程灵通通不理,身法不乱,剑法轻灵。 双方眨眼间就交战数十招,枪来枪往如疾浪,剑光霍霍似霜雪。 高速的交手换招间,忽然,程灵身法微微一滞。 她露出破绽了! 歪帽将领大喜,顿时一枪疾走,斜刺往左。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直剑法轻灵的程灵忽然从身后反手一拔。 一柄短刃军刀不知怎么就被她凭空拔出来了! 歪帽将领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那被程灵反手拔出的一刀真是快逾闪电。 咔! 这一刀劈出,简直就像是有一道山被劈了下来。 劈断了歪帽将领的长枪,劈裂了他的心神,劈得他长枪脱手,整个人顿时往后一退。 晚了! 程灵身似狂风,猛烈冲来,骤雨疾浪般快刀连斩。 咚咚咚,一刀又一刀劈下来,劈裂了歪帽将领的盔甲,最后一刀劈开了他的胸膛。 鲜血迸裂而出,歪帽将领瞪大眼睛,却终究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难以置信的“你”字,就砰一下倒地身亡了。 这时候,一直在旁掠阵的弓箭手群中,才有人后知后觉般惊呼一声:“仲将军被杀了!” 要报仇吗? 报个屁仇啊! 有人先大叫一声,喊:“跑啊!将军被杀了!” 不止是弓箭手们在跑,后方还有一些普通的刀兵也在逃跑。 他们其实早就被吓破了胆,虽然明知道程灵应该不大可能以一己之力敌过上百人,但她也不需要一次敌过这么多人啊。 她只用挑选着其中出头的那些来杀——可是谁又想做先被她杀的那一个呢? 程灵左手持刀,右手持剑站在原地,身躯微微紧绷着,心里头其实却也是松了一口气。 杀一个仲将军,她身体里的能量就已经被用去大半,其余的临海军如果不跑,她还真不见得就能应对得了。 程灵保持警惕,一边调整呼吸,回复气力。 眼看其余的临海军越跑越远,就要全数散入山林中了,程灵顿时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准备对仲将军实施采集术。 就在这一刻,斜刺里一道细条状的青影忽地电射而至。 这青影来得太快太隐蔽太突然了,程灵只来得及挥剑去挡。 程灵的反应也不能说不快,出剑更不能说不准,但她没想到的是,这青影电射至半空,眼看就要被她的剑挥中了,却忽然在半空中诡异地将身一扭。 扭身之后,这青影便二度弹起,改而对着程灵的面门直射而来。 什么情况? 电光火石间,程灵看清了,原来这竟是一条蛇! 可是也晚了,她要来不及闪避了。 嗖! 一颗石子便在此时后发先至。 程灵以为自己应该是要看不清的,但实际上她却又看清了。 她看清了这颗高速飞来的石子,就像是一颗旋转着划破了空间的微小陨石,砰!穿透了蛇身七寸之处。 好精妙的用劲,好神奇的速度。 程灵后退一步,后背冷汗才细细冒上,后方山坡上却有一道身影紧随在石子后头滚落了下来。 这身影只比石子稍慢了片刻,等到蛇尸落地,这身影也堪堪滚落到程灵身边,最后在她身前狼狈地停了下来。 程灵来不及惊讶,就已经看清了来人:是萧蛮! 刚才是萧蛮又一次出手救了她! 可是能够发出那样一击的萧蛮,却偏偏又在下一刻如此狼狈地出现在程灵面前。 程灵连忙上前去扶,一边也忍不住问:“萧兄,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萧蛮面色苍白,额头和耳后却潮红得不停在冒汗,他握住程灵的手,勉强直起上身道:“刚才的蛇,是有人控制的。是风雨小阁的杀手!” “什么?”程灵惊讶。 萧蛮提气道:“风雨小阁,专杀世间年轻高手,少年英豪!” ------题外话------ 有欠更,晚上加班,大家明早看,捂脸~ 7017k ------------ 第六十五章杀临海王者,赏金十万钱 风雨小阁! 程灵第一次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杀手组织。 她脱口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专杀世间年轻高手,少年英豪,这是为什么?图什么呢?逻辑何在? 被她扶着的萧蛮轻轻吐出口气,只又说出一句:“不知道……你成名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他微微阖上双目,就已经是一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的模样。 程灵伸手为萧蛮把脉,脉象上的变化并不大,他这样虚弱,主要还是热毒又发作了。 这样拖下去不办法,最好还是要进城,能找到更专业的大夫为他把脉开方才是最好的。 程灵立刻将手伸到旁边,顺势以最方便的姿势,快速对仲将军发动了采集术。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麾下大将仲延庭进行了采集,获得白银十两,丝履一双,残缺的帽缨一个,增强体魄的龙筋虎骨丹两颗。” 咦…… 这一次获得的东西有点奇怪啊。 程灵感觉到自己被消耗掉了两点月光能量,然后回馈到的东西除了白银十两,其它无不超出常理。 尤其是丹药,采集术原来还能采集出丹药来,这有点出乎意料。 程灵忍住了立刻将龙筋虎骨丹取出来查看查看的冲动,扶起萧蛮道:“萧兄,我们先回去找到我娘他们,然后再一起进城。” 萧蛮被她扶起来,虽然虚弱地不答话,但动作上很是顺从。 程灵松了口气,游目四顾一番,正打算直接将萧蛮背起来,忽然就听到轻轻一声马嘶。 却见那边山坡的更上方,萧蛮滚下来的方向,正有一只马头探出。 然后熟悉的棕马就迈着轻巧的马步,得得得地从山坡上小跑下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程灵更熟悉的枣红马,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地小跑到了程灵身边,棕马伸头来拱程灵的手,枣红马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既不来与程灵亲近,也不立即跑开。 不知怎么,程灵就从这马儿的神态中,像是看出了委屈与埋怨。 程灵心中生出了惊喜,也生出了微微的酸软。 她一手扶着萧蛮,另一手抬起来抚了抚棕马的马头,说道:“好伙计,咱们这是处出战友情谊来啦。” 说笑了一句,她手掌中翻出两颗奶片糖。 棕马欢喜地舔着吃了,程灵便将萧蛮一扶,一股大力托起,便将他送上了马背。 虚弱的萧蛮趴在马背上,转头微微睁目看了一眼程灵,似乎是有些讶异,程灵之前还扶不动他呢。 程灵拍了拍棕马的脖子道:“好伙计,驮稳点。” 棕马发出轻轻一声嘶叫,似乎是在回应。 枣红马落寞地站在一边,偏过马头。 程灵又连忙走过去搂着它的马脖子轻轻抚了抚,一边缓声说:“对不住,我没来找你,你倒是先找到我啦。你是怎么过来的?是萧兄遇到了你,将你带过来的吗?” 枣红马又答不出话,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具体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得等箫蛮好点了,再问箫蛮。 程灵也给枣红马喂了两颗奶片糖,末了又悄悄给它加了一颗。枣红马轻轻鸣叫,才又伸头来蹭了蹭程灵。 小半刻钟后,程灵牵着两匹马,带着马背上的萧蛮一起下了山。 山下,陈管事还藏在那匹死马的马腹之下,蒙着头不敢动弹。直到身上一轻,程灵将马尸掀开,陈管事才一个激灵跳起来。 “哎哟!”他喊一声,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拍着胸口看程灵,惊魂未定道,“程少侠,那些人,那些埋伏的人呢?” 仲延庭等人其实并不是在埋伏程灵,他们只是逃窜到这边,恰好与程灵遇上了而已。 程灵解释了一句,然后说道:“他们的首领将军被我杀了,其余散兵都逃走了。” 陈管事连忙仰着脖子往那边山上看去,当然,人都走了,仲延庭又成了一具尸体,这样看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只有地上掉落的乱箭,还有死去的马儿能证明,这里方才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战斗。 陈管事睁大着眼睛愣了一下,随即连声道:“临海军将领被程少侠你杀了?那他的尸首呢?他的头颅呢?” 程灵道:“尸身自然是留在上方了……” “将他首级斩下来呀!府君能有大赏的!”陈管事忙不迭道。 程灵:…… 她转头看了一眼陈管事,陈管事也看着她。 片刻后,陈管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就开始变得有点讪讪道:“程少侠可是嫌那尸首脏污?这个……赏金的确很丰厚……” 程灵幽幽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是临海王的头颅,能值多少钱?” 陈管事就也愣了下,然后回了句:“府君大人说,杀临海王者,赏金十万钱,封都虞侯。” 程灵:“呵呵。” 十万钱是多少银? 一千钱约合一两银子,就是说大概赏银千两! 都虞侯,是几品武官来着? 不太清楚,各朝各代都有点不一样,五品六品七品八品都有,这里是个什么情况程灵暂时也还弄不明白。 但至少,都虞侯是官身,应该能组建自己的势力了! 程灵不再说话,转身一点足,就好似一只轻灵的燕雀般,对着山上纵跃而去。 不多时,她从山上下来了。 手上拎着一个暗红色的包袱,圆滚滚的,看起来像是用临海军的军服外裳给包着的。 两刻钟后,程灵与箫蛮共乘一骑,陈管事则骑着另一匹马,三人绕过村庄,出现在了穆三娘等人落脚的山上。 山上,洪广义在默默地磨刀。 余下的三匹马中,有一匹马忽然翻着白沫倒了。 也许是因为昨日淋雨,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吃得太粗糙,也许是太累了。说不出具体原因,总之它就是忽然倒下了。 不止是马倒了,施宏也病了。 在箫蛮也离开以后,施宏忽然就发起了高热。 穆三娘连忙用金银花煮水给他喝,又配了程灵之前买的一些药材。 如小柴胡、蒲公英、连翘等,熬了药给施宏喝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了效果,总之施宏没有退烧,但好在看起来也没继续升温。 程灵到时,小芸娘正十分忙碌地在用湿布巾给施宏擦额头。 听到声响,她第一个转过头,然后就惊喜地欢呼了一声:“程灵哥哥!” ------题外话------ 补昨晚的更新(*∩_∩*) 7017k ------------ 第六十六章 见郡守王邕 程灵回来了,对穆三娘等人来说,就是主心骨回来了。 明明在这之前不久,程灵一家的主心骨还是穆三娘,施宏等人的主心骨则是洪广义。 但有些人,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够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信任她,依赖她,不知不觉就将她当做方向与宗旨。 程灵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为施宏熬了一碗药。 她判断出施宏突起高热其实并不是因为风寒,或者说,风寒不是主因,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他的外伤。 外伤发炎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炎症不退的话,他的发热就算一时退下去,也还是会反复再起。所以这个时候,退热不是重点,重点反而是消炎。 程灵体内的太阳能量还剩六点,她催动一点能量为施宏熬了退热的药,又在给他喂服汤药以后,用头孢混悬剂冲泡了一些药水给他喝下。 这一款头孢口味微甜,施宏喝下后迷迷糊糊说:“水中放糖了吗?甜的……” 程灵道:“施兄,喝了药,好生歇息,争取早些好起来。” 同样的头孢,用在临海王身上,是杀人,用在施宏这里,却是救人。 可见这世上有善恶的从来就不是药物,而是人。 程灵站起身来,想着自己背包空间里还剩余的抗菌药。 阿莫西林有两盒,还没动过,头孢有两盒,每盒十包,目前已经用去两包。 节约使用是一方面,但最好的,还是要在这时代找到足以替代的药物。 她背包空间里的东西,除了她自己使用,其他任何人用去都无法再生。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说,她甚至都不该拿出来给其他任何人使用。 或者说,就算要用,她也应该留个底。 但愿施宏能早些好起来。 程灵在照顾施宏的时候,其他人就在收拾东西。 陈管事非常有眼力,忙热情地凑过来帮忙。 在程灵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洪广义又忙着伐木,打了辆不太规整的简陋板车。现在这简陋板车就派上用场了,上面能放一部分物资,还能让施宏躺上去。 陈管事与洪广义攀谈,赞他手艺好,什么都会做。 洪广义道:“小的是粗人,做什么都糙得很。要说什么都会,那还得是我家程郎君。他不单单武艺高强,还能写会算,会医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 话没说几句,就尽夸程灵去了,简直将她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直听得陈管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众人收拾好,天色已经有些向晚,便不敢再耽误,立刻匆匆上了路。 还剩四匹马,便由一匹马拉车,洪广义赶车,施宏躺了上去,车上还拉着一些粮食药物,以及他们的破烂行李。 两个孩子由陈管事骑马带着,程灵与萧蛮共骑了一匹马,还有一匹马由穆三娘控制,程大妮与程二妮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乘。 穆三娘其实不怎么会骑马,但她会赶车,比起两个女儿总要能干些,于是就硬着头皮上了。 谁叫他们现在只有一辆破板车可用呢? 马儿们负担都很重,一行就减缓了行进速度。 由陈管事打头,洪广义驾车处在二位,穆三娘带着两个女儿在第三位,程灵则留在最末尾押后。 她一路保持警惕,尤其注意观察前方,如此一路行走,直至暮色渐浓,好在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 最后,赶在太阳将要落山的前一刻,陈管事带着程灵等人来到了赤霞城的南城门边上。 远远地就能见到南城门边上森严的守卫,城门前的空地上虽然已经看不出太明显的战争痕迹,但空气中却仿佛仍然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血腥味。 众人甫一靠近,就有守卫大喝:“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陈管事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高举到头顶,大声道:“关氏门下,奉虎威将军令,迎侠客玉修罗入城!” 玉修罗程灵:…… 明明是很严肃的场景,但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尴尬得简直像是能上天入地。 城门那边,忽然就有一道侧门被打开了,一名将领带着一队军士,骑马迎出城。 马蹄声奔腾渐近,马上将领看模样约三十出头,一张方脸非常严肃。 可他的眼中却似乎含着热泪般,一见洪广义就非常激动道:“原来是玉修罗当面,快快快,快入城,府君已经在郡守府中等候良久!” 洪广义懵了,陈管事连忙道:“方将军,玉修罗……咳,玉修罗是这位!” 他伸手,很恭敬地指引向程灵。 程灵微微催马上前,这个时候越是尴尬,她的态度反而越是要大方。 她就忍着尴尬,坐在马背上先对这位方将军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后生程灵,见过方将军。” 方将军看着程灵,微微张着口,片刻后才蹦出一句:“原来果真没有叫错的外号,生得这般模样,这才是玉修罗嘛!” 程灵:……呵呵,只能淡淡一笑,说一句:“方将军说笑了。” 对玉修罗这个外号放弃吐槽,行吧,你们爱怎么喊就怎么喊。来日方长,咱走着瞧吧,就不信以后混不到一个新外号! 入城很顺利,没有小人物话本中常见的刁难,也没有过多的波折。 甚至,见到程灵带着一堆破烂家当,还有同样穿着破烂的家人,方将军也没有表现出分毫轻视。 他对陈管事说:“关将军早有提醒,接到程少侠之后,你可以先带他的家人们去沐风别院休整。” 又对程灵说:“程少侠,咱们这就走吧,府君大人盼望与你相见啊。” 特别热情,还安排得面面俱到。 程灵自然不能耽误,她就只有拜托并感谢陈管事多费心,又请他务必先为施宏和萧蛮请医问药。 陈管事连连答应道:“程少侠放心,你的事情,小的再没有不上心的。” 如此一刻钟后,程灵跟着方将军出现在了郡守府的府门之外。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基本上全暗了,城中处处点起了灯火。 郡守府门前亦不例外,例外的是,这一回,郡守府的中门大开了。 7017k ------------ 第六十七章 朱门豪奢,世界两极 中门大开,这是极高的规格待遇。 方将军带着程灵来到刺史府门前,见到中门大开时,都有片刻惊愕。 中门不常开,不是在大节祭祀、迎接圣旨、娶媳嫁女等重要时刻,或者是在迎接真正贵客的时候,刺史府的这扇中门一般都是紧闭着的。 就是府君本人,平常也不会走这道中门,他一般也只走便门。 一个民间游侠,就算他有大本事,做了大事,刺史府开西侧门迎接他也就罢了,怎么还开中门呢? 王七郎更是早在那门口等着,一见到程灵过来,他就自己走下台阶来迎。 “程兄,你可算是来了!”王七郎激动道。 程灵看他一眼,发现他激动与期待的表象背后,似乎还带着几分隐藏得不太好的焦虑。 王七郎在焦虑什么? 程灵与方将军一起下了马,就有刺史府的下人过来将马牵走。 王七郎将程灵迎进中门,过了影壁和第二道门,后头还有下人抬了椅轿在等着。 程灵于是便与方将军、王七郎一起,各乘了一抬椅轿。下人起轿,向府内进发。 这一切描述说来寻常,但程灵没看到的是,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实际上就有人藏在府邸的晀望楼上,悄悄观察她。 是的,刺史府四面八角都建筑着各种晀望楼。 椅轿四面是放空的,就是一只软椅,前后伸出长杆,由两名轿夫抬着。 轿子被抬起来后,程灵坐在轿中,可以见到府内园林通幽,假山溪泉,亭台楼阁,无不极近豪奢—— 不,这或许都还算不上最豪奢,这样的府邸,对于府君这等规格的官员来说,应该只是标配。 程灵上辈子见过的苏州园林,从幽雅上还要更胜过这座郡守府,但要说宣阔,却又有所不如。这是风格的不同,倒也说不上谁高谁下。 她坐在椅轿上,也欣赏四周景象,但表情倒是从容的,并没有被这等气派吓到。 晀望楼上,几名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啧,千军万马中敢于劫杀临海王的英雄,就穿这身破烂儿,也不过如此嘛!” “他进门了,他进门了!他东张西望呢……嘿,没见过世面!” “六郎,府君大人真说要将咱们三姐姐许配给这人?” 被提问的王六郎沉默着,片刻后愤愤地一攥手道:“父亲提了一嘴而已,我看不能!这等庶民,怎能匹配……” 话说到这里,只见椅轿绕过一处假山,那假山上摆着的一口风水缸不知怎么就忽地松动了,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猛然下滑。 这风水缸足有三尺高,里头装满了水,沉重得堪比人间凶器。 当它忽然下滑时,首先,高高一道水浪就在这一瞬间掀上了高空。 园林中各处灯火通明,映照得这一条水浪简直就璀璨得好似一条水晶灯带。 然而这一条水带美则美矣,却明显是要往正乘轿往前走的程灵等人身上砸。 这要只是被淋个落汤鸡都算是轻巧的,但要是再被那风水缸砸中,那还能有好? 眺望楼上,王六郎等人变色了。 这不是试探,这是刺杀! 郡守府上,岂能公然有这等变故发生? 三台椅轿中,程灵的这台走在最前方。电光火石的一刻,程灵忽然从轿中飞身而出。 像是一只脆弱的鸟雀,又像是一只凶猛的小隼,她飞起的这一刻,直接就迎上了正面撞来的风水缸! 风水缸有两人合抱之大,全瓷带水,沉重之极。 程灵却双手展开,如白鹤亮翅,她手势一挥,又如云卷云舒。 这是太极云手! 云手一推,一送,再一环抱,沉重的风水缸在她手中便滴溜溜转了起来。 程灵人在半空,风水缸也在半空,她借风水缸之力,维持一口气腾空不坠,风水缸更是被她借力打力,在高速的旋转中不断消减其本身冲势。 最后,就在王六郎等人一口气提在胸中全都下不来的这一刻,程灵先落地了。 咚! 她落地声不大,是轻轻一声,却仿佛震响在众人心里。 紧接着,转速渐渐变缓的风水缸也落了下来,只听哗啦啦一声,却是天上扬起的那条水带先落在了风水缸中,然后风水缸又被程灵一拂,最后平稳落在路边。 水花小小溅起,不出缸面一寸。 缸沿微微湿润,被灯火一照,照得众人心里都摇晃。 这边,王七郎长长吐出一口气,连忙喊:“程兄!” 程灵尚未应答,前方,假山深处的廊桥之上却是走来一行人。 一名戴高冠,蓄短须,着鹤衣道袍的男子双手击掌,赞叹而笑:“果然少年英豪,真神力也,不愧是能在千军万马中劫杀临海王的英雄豪侠!” 程灵站在灯火下,夜风中,像一株挺拔的秀竹,虽无华服装饰,却也自有风仪。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领悟,当即抱拳行礼道:“晚辈程灵,见过府君!” 虽无人介绍,但程灵已经明白,此人必定就是郡守王邕。 王邕含笑走来,身后跟着的有身着便服的亲近官员,也有即便脱下铠甲,依然能看出杀伐之气的武将,后方更有捧巾捧冠捧水捧香的随从。 浩浩荡荡,从人如云。 其世家豪奢气息,在这一瞬间,其实也让程灵有过恍惚。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看过了太多的苍凉悲惨,十室九空,路有饿殍。仿佛世上已无一片净土,能够让人安定生存。 可是,眼前这样的钟鸣鼎食,就是这个世界的净土吗? 程灵扪心自问,一时竟不忍心去揭开心中的答案。 王邕面含微笑,走到近前后,竟对程灵回以一揖,道:“侠客救万民于水火,救城池于倾覆,吾当敬卿是也!” 他这举动可太出人意料了,程灵连忙侧身让过,连呼:“不敢当!府君抬爱!” 王邕道:“不,你当得起!” 但也没有再强行礼敬程灵,只是看着她,说了一句:“方才是为公,为私,老夫也还要谢你一句救我七郎。” 王七郎从椅轿上下来,忙说:“伯父,谢不谢的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原先说好的那些奖赏,你可不能少了我程兄弟啊!” 王邕便一顿,继而笑起来。 ------题外话------ 前几天太忙,更新只是刚刚够量,今天加更哒,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与鼓励,么么哒大家~(#^.^#) 7017k ------------ 第六十八章 府君大人很惊喜 程灵跟着王邕和一众从人走上了廊桥。 却见这廊桥是浮空建在一片内湖之上,连通的是内湖中心的一座假山。 假山上方又有凉亭敞厅,更有一道溪流从山顶潺潺流下。 也不知是有泉眼在山顶,还是另有什么特殊法子,总之溪流源源不断,绕山而走,最后又哗哗地落入了下方的湖水中。 湖的另一边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似乎琴声叮咚,还有萧鸣伴奏。 夜风吹来,湖边灯火如星,湖中水光灵秀,再加上乐声朦胧,夜色也朦胧,这情境,这意蕴,顿时就被无限拔高了。 世家的风雅于此刻显露无疑,相比起程灵此前见过的,康平的粗暴享乐,临海王的残忍直接,王邕这派头,那才是真的低调奢华有韵味。 王邕没有直接对程灵提之前假山上风水缸滑落的事,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吩咐身边随从道:“去查一查那边假山的布置。” 然后邀请程灵在敞厅入座。 座席都是单人独桌的,因山就势,错落摆放。看起来很随意,但程灵知道,越是随意的东西其实就越是经过精心设计,否则达不到这样既显野趣又显风雅的效果。 就如同此刻那些看起来坐姿随意的人,他们意态自然,但程灵也知道,不少人其实都在或有意、或无意地考量注视着她。 他们看她被王邕邀请着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位置,看她态度自然地跪坐在席毡上,看她被王邕敬酒…… 程灵双手捧起酒杯,举至身前,从容回应,不卑不亢。 王六郎等人已经从外层的眺望楼下来了,这时就藏在湖东侧的一座阁楼上,他们还没放弃对程灵的窥看。 一名少年撇嘴道:“府君敬酒,这家伙居然没有诚惶诚恐。可见出身乡野,果然不知礼数。” 谁知没人附和他,反而是王六郎道:“钱二,那人要是诚惶诚恐,恭敬拘谨,你只怕又要笑他小家子气,说他谄媚了吧?” 话落,就有几名少年忽然跟着笑出了声。 可不就是这个理? 席间,程灵的表现确实令许多人诧异。 本来像她这样出身乡野的民间高手,各大士族也都是常年招揽的。 可是,但凡是出身稍差的人,不管平常武艺本领怎样高强,到了这种正儿八经聚会的场合,却总会或多或少地显露出各种毛病来。 礼仪有差,言行拘谨那种都还算好的,有的甚至是有怪癖,十分令人难以忍受。 王六郎那边,有个少年啧了声,忽然说:“以前那个香汤的笑话,你们听过吧?” 这个自然都听过,有少年笑道:“是关大哥招揽北刀门的一个用刀高手,请他入席,结果人家把沐手的香汤,当做茶水给喝了。沐风,你说的是这个吧?” 叫沐风的少年嘿一声说道:“那还有一个,你们一定少有听说。是前不久才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我爹也招揽门客,说是从东海那边来的。我爹叫侍女奉上清酒……” 他顿了一下,环顾左右,十分有趣味地道:“你们猜怎么地?嘿,那人只喝过浊酒,以为清酒是水,当场就一口气灌下,结果只饮了一杯,就醉倒了,哈哈哈!” 这时代酿酒技术有限,能够酿造清澈,不留浑浊的酒非常珍贵。 所以,一般能够喝到清酒的人,不是贵族就是豪富,还有许多人,一辈子别说是喝上清酒了,就是听都不曾听过,原来有美酒可以是清澈无暇的。 浊酒度数低,清酒度数高,喝惯浊酒的人突然喝上清酒,一杯倒那是完全不奇怪的。 程灵也会一杯倒吗? 程灵……可能会,可能不会,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现在这具身体,这辈子就还没碰过酒,所以程灵为防醉酒失态,就用了个作弊的法子。她做出饮酒的姿势,实际上却只是微微沾杯,那酒早就借着她手指的遮挡,被她送进物资空间了。 连“饮了”三杯之后,程灵依旧面不改色。 席间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由得变了,王邕似乎微微有了酒意,就十分亲切地与她说起了家常。 “你读过书?是谁教你的?” 程灵道:“家父在世时受到县学一位师长青睐,带他读书参加科举。家父中过童生,后来外出时不幸遇难,倒是曾经读过的书本被他留在家中。” 她之前就大致交代过自己的背景,说是家中有寡母和两个姐姐。 现在程灵说到父亲程铭曾经读过书,众人对她的态度顿时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程灵说:“家父留了书,家母识些字。晚辈幼时便是拿着这些书本,跟家母学的认字。后来认的字多了,才又自己学着看书,学着理解。” 顿时有一名官员肃然道:“原来是耕读传家,令堂更乃是有德之妇人也!” 王邕感兴趣道:“那你都读了什么书?有些什么理解?” 程灵便道:“浅浅读过《大学》、《中庸》……理解说不上,主要还是囫囵吞枣,以记忆背诵为上。” 这个就纯属胡诌了,原身确实认得些字,但学得非常之浅,大概也就是能认得几本浅显医书的程度。 会背《大学》和《中庸》的是程灵自己,程灵借机夹带私货,为往后能够读到更多的,这个世界的书而打下基础。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世界也正好有着与程灵上辈子几乎相同的四书五经。 汉以前,历史文化的继承与传播,这两个世界都显得十分相似,主要的分裂与分歧在汉代以后。 王邕喜欢读书人,当即顺嘴考校:“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其后为何?” 这就是最简单的接下文,程灵立刻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接上了,王邕欢喜,立即又问:“那依你理解,此言何解?” 程灵道:“人生在世,无所谓其它,但要是能做到时时扪心自问,以赤诚为先,则万事万物,是非决断,自然能有明察。” 说着,她感慨了一句:“赤诚之人,才是大智之人。”言罢,程灵对王邕拱了拱手。 这不是直白的解释,反而是更深一层的引申与感悟。 王邕顿时更惊喜了。 ------题外话------ 这是第二更,之前说今天要加更来着。嗨,旗子插出去了,说啥也要做到呀,捂脸。开夜班加吧(*/w\*)大家明早再来看哦~ 7017k ------------ 第六十九章 高手与高手,大概是惺惺相惜的 郡守府的席上,程灵与王邕对答如流。 等到散席告辞的时候,已经是月光朦胧,下弦月出来了。 今夜的下弦月格外纤细,程灵带着微微醺然的模样骑马踏月,由陈管事跟着,还有王七郎亲自相送,回到了听泉别院。 等送到了地方,王七郎都还是依依不舍。 他道:“程兄,你就住到王家,我们日日一起读书习文,不是也挺好?伯父有门客三百,府中客院一重又一重,你尽可以带着家人一同居住都不成问题。” 程灵微醺的模样跟平常有些不同,带着几分憨直,她呵呵笑道:“不住,不住。我说实话,府上钟鸣鼎食的……气派,我是硬绷着不准自己怯场呢,其实我、我受不了这个!” 带着醉意,她语气都迟钝了,先前在郡守府中跟王邕说过的话,她现在又拿出来对王七郎说。 “我、我就是个粗人,还是住草房子,自己慢慢、慢慢奋斗,建设家园……来得自在!” “我……我要自己买房子!带、带家人住城里,哈哈哈!” “金窝、银窝、都没有自己的……草窝窝舒、舒服服!呵呵呵……” 瞧她这说话都车轱辘走的模样,王七郎只觉得又好笑又亲切,他最终只能放弃劝说,叹一句道:“程兄你说的对,什么好地方都比不上自己家里来得舒坦。罢了,罢了。” 王七郎还要扶程灵下马,程灵挥开他道:“我、我自己能行!” 话音落,她果然一翻身,就下了马,只是姿势没有平常利索干净。 王七郎送到这里,再多不舍也没无用了。他又说了句:“程兄小心!” 最后目送程灵走进别院大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从人离开了。 听泉别院并不大,是小巧的两进格局的精巧院子,关岳林日常用来待客,因此别院中的奴仆倒是常备的。 程灵被陈管事指引着走了进去,里头,有别院的管家带着侍女,捧着香巾早早在等候。 枣红马被牵走了,被带去精心伺候梳洗与饮食。 洪广义与施宏等人都住在外院,听到动静洪广义就出来迎,程灵摆摆手,仍带着醉意说:“我要沐浴。” 嗨哟,这一身酒气! 洪广义顿时就十分理解地不靠近了。 别院虽小,沐浴设施还是很齐全的,管家自然也早有安排,侍女们就簇拥着程灵去浴室。 程灵却发挥出醉鬼的难缠,到了浴室以后就将侍女全都往外轰,等确认浴室门窗紧闭,内中只有她自己一人,她才轻轻吐出口气。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看到她神情,就会发现她哪里有半分醉意? 此刻的程灵分明是十分清醒的!她只不过是在装醉罢了。 程灵绕到屏风后,舒舒服服地完成了一次透彻愉快的沐浴之旅。 可真是太舒服了,只有经过逃亡的人才知道,何止是食物珍贵,清洁也非常非常珍贵啊! 程灵沐浴梳发,洗头发的时候还没忘记用上早先藏在空间里的虱子油,她在门后叫人换了一遍又一遍水,洗得外头的管家都犯嘀咕:“程郎君这醉得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洗这么多遍水,真不会洗秃噜皮? 呵呵,程灵简直是恨不能将头皮都秃噜光呢。 但是没办法,这个世界头发不能随便剃。 她于是……也就洗了个七八遍,最后穿好衣裳,散着被绞到半干的头发,才终于出了浴室的门。 迎面就撞上了洪广义,洪广义刚刚照看完施宏和萧蛮,这一下看到程灵湿发微散,大袖飘飘的模样,当时就看直了眼。 程灵穿的是别院管家准备的新衣,有白内裳为里衬,外罩丝麻一般的茶色素绫,腰间系丝绦,大袖翩然,衣摆飘逸,既朴素又清新。 洪广义还是首次见到程灵如此整齐的模样,即便她散着发,一时也不由得有些结舌道:“郎君,我、我,你、你……” “你”了半天,一下子竟然忘词了。 程灵笑了笑,道:“不认得我了?” 洪广义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能憨笑。 程灵问:“施兄与萧兄现在情况如何?” 洪广义忙道:“施兄弟挺好的,早退热了,没有再复发。那位萧郎君看着也还成吧,小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情况,大夫过来看过,说也辨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 程灵抬脚就先去看了看施宏,确定他没什么问题后,既是松了口气,心中也不免暗想:是古人没有用过抗生素,所以头孢的效用强大,还是说我的太阳能量在这其中起了大作用? 或许两者都有作用,这令程灵有些欣慰。 又去看萧蛮,萧蛮竟没有入睡。 他靠坐在床上,虽然神态虚弱,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程灵推门进来,萧蛮的目光顿时微亮。 “王邕没有留你?”他开口说。 程灵顺手将门关上,走到萧蛮床边,坐下来一边伸手为他把脉,一边笑了笑道:“岂能不留?似我这等少年英豪,世间难得。王府君也未曾超凡脱俗,又岂能不想招揽?” 她这玩笑般语气的自夸,顿时就让萧蛮也笑了。 他看着程灵,目光中带了欣赏,道:“看来,王邕招待你的规格一定是极高了。” 程灵道:“是,他开中门,叫王七郎亲自到大门边迎接我,又在府中设宴,还有郡内权贵相陪。朱门豪奢,富贵迷眼,他口中不谈留人,行动间却无不处处是在留人。” 萧蛮笃定道:“你拒绝了。” “是啊。”程灵道,“我装醉拒绝的,不好直说,如今毕竟要在赤霞城暂留。” 萧蛮顿时挑眉道:“暂留?你不打算在赤霞城安居?” 这一问,却让程灵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程灵才缓缓说道:“其实原先,我是有意将赤霞城当做安居之地的。” 程灵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这些话,对着共同经历过生死的王七郎不好说,对着被她救过性命的洪广义和施宏也不好说,对着拥有母女血缘关系的穆三娘也不太好说…… 可是对着眼前这个,似乎同样陌生的萧蛮,程灵却反而能够说出口。 不是因为他们互相都对对方有救命之恩,而是因为只有萧蛮,在某种程度上仿佛格外懂她。 就像前度告别时,他对程灵说:别做狗熊。 其实潜台词是,活着回来。 程灵听懂了。 陆兴说程灵“不是英雄”的时候,萧蛮还曾骂陆兴:你不过是个下三滥,又有什么资格论英雄? 他为程灵打抱不平,这或许就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 ------题外话------ 这一章应该算是昨天的,旗子插遍了,漫山遍野~捂脸,作者菌面壁…… 7017k ------------ 第七十章 此人极为骄傲 程灵对萧蛮道:“赤霞城目前看来虽然安定,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繁华究竟能够持续多久。是不是会像梦幻泡影一样,忽然在某一天就又全数破裂。” 她说:“这座城池不能给我安定的感觉。” 萧蛮看着她,却道:“是王邕让你感觉到不安了吧?” 可真是一针见血! 程灵顿时笑了,道:“是啊,明明王邕治军并不粗疏,他也并没有在面对临海王的时候软下筋骨投降,但是……”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萧蛮看着程灵,说:“齐国贵族,奢靡成风,喜好清谈,痴迷玄学。” 对了,没错,就是这个! 程灵立刻道:“我见府君时,府君身着道袍。谈及玄学,能逸兴大发。谈及百姓,虽道民生多艰,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却认为万般皆是命。” 王邕在席间问起程灵逃难时的见闻,程灵还没有说得太严重,只是说了几句:“一路行来,十室九空,除去天灾,还有盗匪为祸。” 王邕就叹道:“十五年前,先帝请鬼谷传人松泉先生指点江山,松泉先生就曾言道,不出十五年,齐国必然灾祸四起,国祚难继,如今果然应验了。” 席间的云川郡众权贵紧接着就纷纷谈起了这段旧事。 “先帝大怒,当时便命人斩去松泉先生双足,将他囚禁青云台。还道,要他睁大眼睛看好了,大齐将是如何千秋万代。” 有人叹:“先帝到底是去得太早,否则当年若是能听松泉先生所言,及早贬谪临海王,如今也不至于引来这场动乱。” 有人却说:“先帝其实还是听了的,不然临海王怎么会被发配到临海?只是先帝大概也没能想到,临海王到了这偏远封国,不但没有沉寂,反而还在多年后忽然起兵了。” “今年天灾极多,不独是咱们云川郡有,大齐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因果循环啊,都是天命!松泉先生真国师是也!” “……” 好家伙,被先帝囚禁的人,你们就这么赞叹。 程灵听着这些人的讨论,除了为他们的言论之大胆而感到震惊,剩下的也是在为权贵们的讨论方向而感到迷惑。 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 现在的情况是家国破败,处处危机,可你们不说救国,反而就一个劲儿地在这里讨论——齐国混乱是命运必然? 当然,也有可能人家办公务的时候是讨论该怎么救国的,只是眼下在这种宴席上,没必要说得那么深入,那么实在罢了。 又或者说,那些东西,他们没必要说给程灵听。 程灵不能够仅凭借宴席上的旁听就断定,说云川郡众权贵都是尸餐素位之人。 但是,一种莫名的荒唐感到底还是在她心中种下了。 程灵自己也不是救世主,或许她也没资格指责别人。她只能说她不在其位,所以她不能谋其政。 她当前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是默默积蓄自身力量,以期寻找到更好的家园方向。 萧蛮听了程灵的简略转述,嘴角却是轻轻往上扬了一下,这个笑容是带有讥讽意味的。 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都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话落,他看着程灵,程灵也看着他。 程灵在这个时候确定了,萧蛮大概率就是一个古代愤青。 他为什么会看程灵顺眼?大概程灵行事时,时常会有的大胆举动很能让他共鸣吧。 程灵笑了起来,她见萧蛮虽然还有力气说话,但神色间的疲惫却越来越明显,当即放缓声音道:“时候不早了,萧兄好生歇息,明日我再亲自为你熬药。” 她起身要走,临走时又回身道:“萧兄,虽然同样都是人,但这个世间,不同的人,悲喜都是不相通的。我不后悔拒绝府君,你说的没有错。” 说完这句,她才真正离去。 房间内,箫蛮微微阖上双目,口中轻喃,似讽似笑:“不同的人,悲喜都不相通,所以你恨我是吗……母亲,呵……” 程灵从箫蛮房间出来后,转而却又去了后院。她要去看看穆三娘和两个姐姐,一方面是报平安,另一方面也是要交代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就在程灵与穆三娘相见,再次说起郡守府见闻时,郡守府中,其实也有人在谈论她。 散席后,王七郎追着王邕问:“伯父,我程兄的确是击杀了临海王。你之前说的奖赏,到底什么时候给他啊?” 王邕走在前方,一边说道:“没有临海王的头颅,如何证明人是被他所杀?” 王七郎顿时就不解了,欸?这是打算赖账还是怎么地? 他急道:“伯父,我能证明呀!我亲眼所见!这还能有假?万军丛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王邕头也不回道:“那也只能证明是她伤了临海王,劫走了人,却不能证明临海王是被她杀了。” 这这这,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啊! 王七郎又失望又恼火,语气更急道:“伯父,你不能这样!有功不赏,往后这上下左右,谁还有心立功?朝令夕废,咱们郡守府这不是要成为笑话了吗?” 话音刚落,前头廊桥刚过,王邕却忽然停下脚步,对着左边一处奇石造景喝道:“出来!” 片刻后,那奇石后方讪讪地走出来一个人,正是王六郎。 王邕板着脸道:“多大个人,在自己家里藏藏掩掩的像个什么样子?” 王六郎见了王邕就像一只缩着的鹌鹑,偏还要勉强伸出脖子,叽喳道:“父亲,我听你们在说那玉修罗程灵。临海王的确是他杀的,父亲真不准备奖赏他了吗?” 王邕没有直接回答,反问王六郎道:“你也在旁边偷偷瞧了半夜,看出来这个程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王六郎脱口道:“是个有本事的人!” 王邕顿时笑了:“呵,不错,是个有本事的人。不但有本事,此人还极为骄傲。” 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傲气,这倒也不奇怪。王六郎这时领悟道:“所以父亲要压一压对他的奖赏,让他明白,本事也不能当饭吃。让他懂得,父亲的奖赏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王七郎在旁边听着,这下了不只是急了,他更加恼了。 王邕摆摆手,制止了王七郎的质问,叹了声道:“六郎啊,为父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银钱奖赏,既然有令在先,自然不可能克扣。只是这个都虞侯……” 王邕看着王七郎道:“七郎,你这救命恩人,骨子里有一股桀骜。他原先又并非军中之人,贸然升任都虞侯,只怕是祸非福,你……懂了吗?” 王七郎张了张口,也看着王邕,一时哑然。 7017k ------------ 第七十一章 赤霞城租房去 第二天清晨,程灵在听泉别院醒来。 天光才亮不久,朝阳便已经在云层后若隐若现了,好极了,这又是一个晴天! 程灵早早来到院中一片空地上,站起了太极桩。 习武练功,一日都不能荒废。 不多时, 程灵昨日消耗掉的太阳能量就都被补充完足。再加上她昨夜补充好的月光能量,此刻丹田内能量充盈,令她神清气爽,只觉得精力格外充沛,对力量的掌控都似乎更加圆熟了。 等程灵站完两遍太极桩,又打了一遍咏春拳,别院管家就忽然来报说, 王七郎来了! 王七郎不仅仅是自己来了, 同时被他带来的还有郡守府的典吏, 又有书记和几名衙役。 衙役们抬着包裹了红绸的木箱,一路走进虽未敲锣打鼓,却也颇为显眼。 王七郎带着这些人进来,一见到程灵就哈哈笑道:“程兄,你立了大功,赏金来啦!” 月洞门边,穆三娘带着程大妮程二妮,还有洪小郎和芸娘这两个孩子,站在那里似乎不知该如何进退。 程二妮两眼放光,又连忙用手掩住嘴唇,控制自己不发出惊呼。 赏金! 该来的赏金终于还是来了,这个程灵接受起来非常坦然。 她徐徐收功,接过旁边侍女捧来的布巾轻轻擦了擦汗,转身对王七郎抱拳一笑:“王兄来得好早。” 王七郎顿时道:“怎么?嫌我来早了, 扰着你了吗?” 说笑了一句,他紧接着又难掩得意道:“程兄, 这赏金都来了,你不好奇究竟有多少吗?你不猜一猜?” 这种表情就足以证明赏金应该是非常丰厚了, 程灵笑了笑,很干脆地说:“不猜!” 王七郎气鼓鼓地瞪着眼睛,片刻后,才叹了一声道:“程兄,你可真无趣。” 又问程灵她的房间在哪里,问出来后便叫人将这些装银钱的箱子往程灵房间里抬。 王七郎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他细心的一面,等这些箱子都抬进程灵房间以后,他又从袖袋中掏出银钱来,准备打赏给抬箱的衙役。 程灵制止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其中一只箱子。 木箱一开,只见满箱铜钱,光灿耀眼,那钱币堆满的冲击感,顿时就引来一片吸气声。 程灵也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叫来陈管事帮忙,又对穆三娘等人招手。 末了对郡守府的典吏等人说:“兄弟们辛苦了,既来这一趟, 自然不能白来, 润润嘴,喝口茶也是好的。” 陈管事就很懂, 他拿个托盘从箱子里抽了二十串铜钱出来,直接交给了领头的典吏,一边笑眯眯道:“劳烦典吏分一分。”二十串铜钱,一串是一百文。 二十串,大约等于二两银子。 说着,陈管事又从袖子里滑出一颗一两重的银豆子,这银豆子被他用手势遮挡着,顺势就落进了典吏手中。 典吏哈哈一笑,脸色变得格外亲切。 他对程灵拱手,连说:“郎君客气,回头有那要跑腿的麻烦事,只管吩咐兄弟们,不能白喝郎君的茶。兄弟们,是不是?” 众衙役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喊:“是,没错!” 程灵微笑回应,一时气氛十分融洽。 王七郎在旁边看得有点呆,这个时候真是极想上前问程灵一句:我伯父不是评价你“极为骄傲”吗?你就是这样骄傲的?这人情世故,明明比我圆滑啊。 典吏和衙役们走后,程灵又请陈管事帮忙,打赏了听泉别院的下人们。 杂事办完,程灵问王七郎用过早饭没有。 王七郎的眼睛盯着那剩下几口没开的箱子,终于忍住了没有催促程灵再继续开箱,一边顺口说道:“没有,我吃不了那么早,特意来寻程兄一同用膳呢。” 听泉别院是关岳林的产业,王七郎对这里熟悉得很,根本就不客气。 程灵本来是打算做完早课再跟穆三娘她们一起用饭的,现在王七郎来了,那就只能分开吃了。 施宏和萧蛮都是伤员,还要继续卧床静养,洪广义于是出来作陪。 一顿早饭吃得颇为融洽,食物挺丰盛,粟米粥是主食,此外有鲜果四样,有烩鹅掌做小食,有肉糜小丸子,有白水焯的白菘,还有两样形状精美的糕点。 程灵可算是正经吃上一顿好饭了,昨夜赴宴,饮酒居多,还要打起精神应对各种问题,宴席上具体上了些什么菜,程灵都没太注意,更别说吃。 现在留意,则是因为她开始有心留意起这个时代的饮食水平了。 不仅仅是饮食水平,还有各方面的发展,程灵都在一点点地慢慢观察和记忆。 她要带着家人在这个时代建立起能够长久的事业,就必须各方面都注意到。 用过早饭以后,程灵提出要去找房子。 关于这个,她昨晚就跟穆三娘商量好了。既然来了赤霞城,她们势必是要停留一段时间的。 抓住这一段难得的安定时机,她们要积蓄自身的力量。最好是在下一次动荡来临前,她们不但能够拥有足够的银钱与物资,还要有一批可以放心使唤的人手。 当时说起这个,穆三娘是有点懵的。 她惊道:“灵哥儿,你的意思是,赤霞城还会乱?咱们不在赤霞城安家吗?” 程灵笑了笑,悠悠道:“阿娘,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如果一切稳定,那我们在赤霞城安家也未尝不可啊。” 能够安居的话,谁又喜欢东奔西跑呢? 只不过,在这样的乱世,未雨绸缪,多留一条退路,总不会错。 程灵打算先租房,关于这个,王七郎有话说。 他道:“程兄,你要是觉得白住我关大哥的房子不自在,索性便将这听泉别院租下来,不是正好方便么?”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道:“王兄,这房子,小弟我倒是租得起,可是这打理院子的人,我养不起啊。” 话说完,王七郎没有注意别的,却是被程灵这一声“小弟”给说得脸红了。 是真不好意思,他又凭什么让程兄自称“小弟”呢? 惭愧,惭愧。 几人说笑着,程灵请陈管事帮忙做向导,又带上穆三娘,便踏上了赤霞城寻房之路。 7017k ------------ 第七十二章 城东暂定居 赤霞城规模阔大,非常典型的一点是,城中处处有水。 横穿南北的就有一条云水河,此外还有数条云水支流穿梭在城中各处街巷。 有名的水域还有碧江池,文星湖等等。 总之是移步就能见水,处处都是水景。 这也使得这座城池在初见它的人眼中,总是呈现出一种格外的浪漫。 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但由于临海王并未入城,城中环境并未被破坏,城内的整体气氛就也还是繁华兴旺的。 程灵看了个新鲜,觉得很饱眼福。 找房子的过程相对还是比较顺利的,因为有陈管事这样熟悉地头的豪门奴仆引路。 正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在这种民生相关的小事上,反倒是陈管事比王七郎更知道该怎么处理。 当然,王七郎的面子也还是很大的。 陈管事带着程灵等人找到专管各种中介事宜的牙行, 拉着那行首悄悄指点了一句:“这位,是咱们府君大人家的七郎君。” 就这么一句,顿时就让行首下来亲自介绍,全程陪同起来。 行首还拿了简易的地图出来,先指出一些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可供租赁的房屋出来给程灵挑选。 程灵选了几处,有临近云水河的一个二进小院,有距离文星湖两条街的一处二进小宅,还有距离城中心位置比较远,但是占地更为阔敞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进的那个宅子坐落在城东,已经有些靠近东城门了。 根据这行首介绍,城东那一片,居住的大部分是比较富庶的小户人家,有商贾有武夫, 也有就在本地做买卖的人家,总之各方面成分复杂。 行首压低声音,做神秘状道:“还有江湖人士呢, 也爱暂住城东,那边……别看宅子大,住起来这个滋味……啧,不好说。” 他极力推荐距离文星湖不远的那个宅子,说:“那边有咱们赤霞城的名胜文星楼,公子名士常在文星湖开办各种文会。湖对面的清源山上坐落着咱们赤霞城最有名的两个书院……” 一番介绍,只说是这边的宅子环境清幽,虽然略小了些,但沾着文星湖的文气,就很不一般了。 至于临近云水河的那个院子,整体就是中规中矩。 但行首也推荐说:“不瞒郎君,云水河边住的大多是城中小吏,或者沾亲带故的。在下家中也离云水河也不远,周围邻居旁的不说,至少也都是体面人家。” 就这么详详细细地都评价了一遍,可以说是非常实在了。 一行人乘坐着马车,将整个赤霞城逛了半圈,又将三个宅子都实地看了一遍。 最后看的是城东的三进院, 但王七郎却也跟行首一样,极力向程灵推荐距离文星湖两条街的那个宅子。 他劝说程灵道:“那里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最大的好处是距离文星湖近,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看那周围店铺,大部分不是书斋就是布庄,清幽干净,可不是再好不过么?” 程灵点点头,但没有立即应声。 走这一路,她其实也一直都在心中暗暗考量,这时候她心里已经有定见了,但还是又问穆三娘道:“阿娘,你怎么看?想住哪里?” 穆三娘其实也一直在仔细思考,这时程灵提问,她就说:“灵哥儿,我私心里倒是想住城东。我看这宅子大,就挺好的。” 她没有说具体原因,其实她就是觉得城东更亲切,周围的小户人家令她觉得安心。 这种市井的喧闹才是穆三娘所熟悉的,再说了,程灵还说过要在赤霞城积蓄力量,文星湖那边的环境能够方便积蓄力量吗? 总不能招揽一帮读书人,等回头灾难来了,再一起上城头去打嘴仗? 这些话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口,穆三娘就只是笨拙地强调:自己喜欢大宅子。 程灵却有些懂她,顿时就笑了:“阿娘,我也喜欢城东。” 母女两个对视,程灵微笑,穆三娘轻轻抿了抿唇,片刻后也放松地笑了。 宅子就这样定下,不必旁人过多劝说,程灵做决定干脆利索。 王七郎于是也不好再劝,他就叹了声说:“郡守府在城西,程兄,这往后我要是再去找你,可就要横穿大半个赤霞城咯!” 程灵道:“我若要见王兄,不也同样需要横穿大半个赤霞城么?” 这话说的,王七郎一下子就嘿嘿笑了起来,倒是笑得有些憨。 众人重新回到牙行签了文书,如今的牙行没有私牙,都是官牙,章子一盖,文书就有法律效用。 程灵甚至都不必去见这个宅子的原主人,牙行行首道:“房主是个北方的行商,一年只到赤霞城来一趟,来了也不住那宅子,多半住客栈,程郎君尽管放心住。” 就这样,程灵照着牙行的规矩,直接就签了一年的租约。 租金是一月三千钱,也就是三两银子。 一年三十六两,程灵一次付清,此外还要再押十两银子做保证金。 出了牙行门后,穆三娘长长吐出一口气,就悄声对程灵说:“灵哥儿,这么多银子付出去,阿娘又心疼又心安。” 程灵看着她,目光鼓励。 穆三娘于是又道:“你直接付一年,是预计咱们至少可以在这里安定一年的意思吗?” 是真的奔波怕了,穆三娘也是真的害怕再一转眼,自己等人就又要带着破烂狼狈奔逃。 程灵这回没有再说什么未雨绸缪的悲观话语,她道:“但愿还能更久。” 穆三娘就笑了。 宅子一定下来,搬家的事情就很快了。 其实甚至都说不上搬家,因为程灵等人拢共就那么些破烂行李,听泉别院又不是他们的家,也没什么好搬的。 关岳林带兵出城去处理临海王散兵余孽去了,程灵无法向他当面辞别致谢,因此只请王七郎代为转达。隔日,她就带着众人离开听泉别院,直接去了城东的宅子。 三进的院子其实比听泉别院还宽敞些,一进院子,程二妮当时就惊喜得有些懵。 她难以置信道:“灵哥儿,这个地方,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吗?” 这里是她们的家吗? 程灵站在宅院中,环顾四周。其实,租来的宅子说不上什么家,但是,有家人的地方,不就是家么? 这里,虽然未必是她们以后的安居处,但却一定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新起点。 7017k ------------ 第七十三章 请郎君赏赐身份 六月三十日这一天,程灵一家历经逃亡之后,终于在赤霞城短暂地安定了下来。 搬行李的事情简单轻松,重点其实就是程灵那几口装银钱的箱子。当然,还有他们的马儿。 光是装钱就要用到几口箱子,这不仅仅说明了郡守府奖赏丰厚,它还着重表达了一点:这年代……没有银票! 铜钱是如今的主流钱币, 白银也在使用,但相对流通不是那么广,用得多的基本上不是大商户,就是官家。 黄金就更不必说了,这是上层货币,小民常常不得见。 民间交易,很多时候还会用米, 用粮, 用麻布, 用丝帛。 总之方式多样,以物易物也未尝不可。 穆三娘数钱数得很开心,搬到新宅以后,程灵将剩下的赏金分了将近一半交给她管。 郡守府拢共拢共,到底奖了程灵多少钱呢? 其实合共是白银一百两,再加铜钱一千串。 一串铜钱一百文,十串钱合成一贯,这才相当于一两银子。 一千串钱大概就等于百两白银,加起来程灵算是得了二百两赏金。 没有先前陈管事说的一千两那么多,但也并不少了。 因为银钱的购买力在这年头是真的很强! 这个钱,足够程灵在赤霞城有一个相对宽松的起步台阶。 租赁房屋加上押金,一次付出了大约五十两银子,再加上之前零散打赏出去的,余钱一百三十五两。 其中白银五十两, 程灵都给了穆三娘, 铜钱八十五贯, 穆三娘那里收了二十贯, 程灵这里收了六十五贯。 除去这些赏金, 程灵手头上其实还有不少钱,都是采集得来。除去已经花掉的,大约还有金珠十两,白银二十两,以及其它一些物资。 程灵对穆三娘说:“阿娘,我想开武馆。” 这个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洪广义正好从巷子口的小食馆中打包了方便他们中午吃的饭食回来。 早上送了程灵等人搬家之后,王七郎就回去了,他还有课业要做,并不能整日在外。 陈管事也回了关家复命,临走时还挺不舍的。 程灵对陈管事道:“两日后陈管事若是有空,不妨到家里来坐坐。我有一件好物,需要两日后才得,到那时请陈管事为我鉴赏如何?” 陈管事受宠若惊,连忙道:“多谢郎君青眼,小的一定过来。” 等这些人都走了,留在院子里的也就剩下程灵一家,还有洪广义和施宏带着两个孩子, 以及萧蛮。 萧蛮和施宏两个伤员一进了院子就被安排进房间休息了,程大妮则带着程二妮和两个孩子在归拢东西。 主要是要多收拾几间住房出来,还有厨房要好好收拾。 穆三娘将程灵交给她的铜钱放到了自己房间的床底下藏好,又将银子贴身藏了一些,其余的也都分开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银钱藏好后,她跟程灵来到前院,因为程灵说要在这里收拾一个练武场出来。 为什么非得要在城东租一个大院子?就是因为程灵想开武馆啊! 洪广义拎饭食进来的时候听到程灵说话,连忙走近道:“郎君,你要开武馆,就收小的做弟子吧!” 他的语气表情都特别激动,一句话说完,没等程灵答复,又忙道:“不,小的愿做郎君马前卒,求郎君收留小的做部曲。小的必定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说完,他膝盖一跪,食盒往旁边地上一放,就要大拜。 程灵要来扶他,洪广义眼中含着晶莹,坚持道:“求郎君接受,赏赐给小的一个身份!” 这不是洪广义骨头软,相反,他等这一个机会太久了。 洪广义后来私下里是这样跟洪小郎说的:“咱们就是市井出身,底层小民,不讲究什么前程远大。我只知道,程郎君是个有本事、有情义的人,跟着他不会有错。” 又说:“但是咱们跟着归跟着,不能总贴着人家白占便宜。你爹我能有什么?也就是这把子力气,和这颗忠心了。既然这样,就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没有位置,谁都尴尬。 程灵从洪广义的目光中看到了坚决,片刻后,她弯身过来扶住洪广义的手臂道:“好,你视我为首领,我视你为兄弟。洪二,起来!” 洪广义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再站起来的时候,那真是脊背都挺直了,整个人似乎找到了一个格外明确的方向,有种底气从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这个时候,外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有一道巨大的碰撞声陡然响了起来。 只听——砰! 穆三娘惊一跳,洪广义连忙道:“小的去看看!” 话音落,他拔腿就走。程灵没有犹豫,立即也跟了上去。 穆三娘走在最后,一边走,她回头见院子里边听到动静的程大妮等人在探头,就挥手赶他们说:“你们回去,不准出来!” 这边,洪广义将院子的大门一把打开了——小户人家,不讲究什么大门侧门,东门西门,就一个前门一个后门。 门开后,却见前面街上哐啷啷倾倒好大一辆板车,板车上摞着五六个大桶,此刻也都倒在一边。 桶内的液体流出来,散发出各种酸甜混合的气味,在这夏日里竟是冒出一股沁凉,还怪好闻的。 街两边,早有不少人家开了门,探头在门口瞧热闹。 有人指点说:“是吴家父子,梅子水没卖完,又被赶回来了……” 只见板车边上蹲着一个老汉在抹眼泪,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板车前,脸上既有慌乱,也有倔强。 五六个闲汉模样的人抱着手臂站在这两人对面,嘻嘻哈哈地笑。 领头的人叫喊道:“还不起钱就把你们的宅子抵了!要不然就将你那妹子送过来。总之,想逃咱们曹老大的帐,没门!” 少年咬着牙道:“不是我们欠的债,没有找我们还的道理!” “吴老二不是你叔叔?”领头闲汉道,“他现在跑了,他欠的钱不就该你们还?别说什么早分家了,再分家,那他跟你爹也是一个老子娘生的呢!” 又说:“舍不得你妹子就拿你房子出来抵,这房子那也是你爷爷传下来的,都姓吴!” 他身后的闲汉顿时纷纷帮腔:“姓吴就没错,拿房子来,不然打死你们,放到哪里去说都是我们有理!” “还钱!还钱!” 一声声叫嚣顿时如同浪潮,冲击得门边的洪广义眉头直竖。 7017k ------------ 第七十四章 这个地方我来了,谁反对,谁赞成 洪广义站在门边,低声问程灵:“郎君,咱们要不要管?” 这个时候,街上叫嚣的闲汉见恐吓一阵之后,少年始终不松口,而老汉越发只知道哭,顿时就有领头的先冲上来, 拎起拳头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还就打!” 一拳落下,少年闷哼一声,抱头硬抗。 其余闲汉纷纷冲上来,乱糟糟地喊:“打!不还钱的, 打死不论!” “哎哟!” 打得正欢呢, 忽然一个闲汉痛叫一声。 却原来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石子, 小小的石子丁点个头,却竟然拥有极大的力量。 啪!打在叫嚣得最凶的那个闲汉身上,一下子打得他整个人倒在地上,竟是痛得打滚。 “腰要断了!我要死了!哎哟!” 痛叫声未歇,其他闲汉也都还没反应过来,这边程灵身形一纵,整个人便好似是一只灵巧的飞隼,瞬间冲入闲汉群中。 她伸腿一扫,便似秋风扫落叶,将前方挡路的三名闲汉扫倒在地。 啪啪啪啪! 其余闲汉尽皆滚倒,还剩下最先的领头闲汉。 “你……别过来!”这人慌了,揪着吴家少年,似乎想将人挡在身前。 可是程灵只不过上前了一步,一只手已如闪电般探出。 她抬指轻扣,击打在领头闲汉手腕列缺穴处, 闲汉痛叫一声, 就放开了手。 程灵扯过惊呆了的吴家少年, 将他随手推到一边,又来揪领头闲汉的衣领。 闲汉伸手阻挡, 他体型壮大,力气其实颇为不弱,也有几手庄稼把式,寻常对付三五个成年男人都不成问题。 程灵在他面前,其实清瘦到甚至显得有些羸弱。 两边看客中,都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小心!” 程灵的拳头与闲汉的手臂碰撞在一起,纤薄的拳头却在这一刻拥有了钢铁般的力量。 砰! 闲汉被一拳打得连退了三步,他痛叫一声:“啊哟!” 一时捧着手,又惊又怒:“你是哪里来的人?好没有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知道自己管的是谁的闲事吗?” 程灵道:“我不管闲事,但我能管得着我家门口的事儿!有人在我家门口撒泼闹腾,扰了我的清静,我出手惩治惩治,又有什么不可以?” 说话的同时她抓人的动作也没停。 九宫八卦步跟进,闲汉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下却是再也躲不过了。 他被程灵一手揪住衣领, 另一手在膻中穴处一按, 顿时就胸口发闷, 浑身发软,只能恨恨看着程灵,勉强道:“你家门口?这里……明明是、吴家门口,哪里来的……你家?” 程灵顺着闲汉的视线,就看向了街对面。 只见正对着他们家院子的对门,有一座看起来颇为老旧的宅子。那宅子上头挂着块匾,正正好写着“吴宅”二字。 程灵顿时笑了,她道:“街对面是吴家,可街这边却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撒泼,我就管得了你!” 闲汉猛然明白了,转头又向街这边的宅子看过去。却见这宅子上头空荡荡的,并未挂门匾。 他就张了张口,下意识说了一句:“这里、这里原来没有住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程灵道:“什么时候来的那也不归你管,重要的是,我来了,呵!” 这话说的可气人,程灵嘴上不饶人,又将闲汉往前一推,道:“滚吧!” 闲汉头领蹬蹬蹬又连退了几步,最后啪地摔在地上,又摔了个屁股蹲儿。 他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前面几个倒地的闲汉爬起来了,忙忙冲过来扶他。 闲汉头领被扶起来,最后涨红着脸,到底又放了句狠话:“你等着,有种的报上名来!今日里欺负了小的算什么本事?回头看我们曹老大来找你算账!” 程灵侧目看来,道:“我名程灵,此处乃是程宅。” 说着,她伸手在自己家门前一指,又道:“程某一介武夫,或许管不了天下大事,但我府门前这一亩三分地,我却一定是能管的。” “谁敢冒犯……”说着话,程灵忽然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返身一个鞭腿,猛然踢出。 “啊!”闲汉惨叫。 原来不知是从哪里又多跑了一个闲汉出来,程灵在说话的时候,他就抱着一块约有尺半高的石墩子,悄悄地走到程灵身后,举起石墩子想要砸程灵呢。 哪想到程灵反应这么快,不但瞬间飞足踢出,这一踢,她的鞭腿就砸在那石墩上。 闲汉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连连后退,石墩瞬间脱手,反砸到了他自己腿上。 闲汉倒地,紧接着,石墩又滑落到了旁边地上,然后发出咔嚓咔嚓一阵响——石墩受了程灵一踢之力,竟是就这样四分五裂地碎成碎块了。 满场都看呆了,闲汉的惨叫声也瞬间停止。 吓死了,这一脚如果不是踢在石墩上,而是直接踢在他身上,这个时候他还能有命在吗? 程灵收腿,接着道:“谁敢再冒犯,便如此石墩。行了,都滚吧!” 话落,闲汉们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还有人跑过来来架起被石墩砸了的伤员,灰溜溜地一拥走了。 再没有谁敢多话一句,也没有谁敢仔细去看程灵。 程灵站在街面上,目光扫过四下,最后在自家宅院门前停了停,对洪广义道:“是该做个匾,回头你去找匠人,刻一块函夏武馆的匾额,挂起来。” 说完,她转身往宅子里走。 呆立一旁的吴家少年可算是反应过来了,眼看程灵就要走进那大门去,吴家少年连忙鼓起勇气,大声问起来:“你……大侠,不,师父!师父,你要开武馆是不是?” “收我,收我进武馆,可不可以?” 接连问了两句之后,吴家少年胆气全面放开,他大步跑着奔到程灵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师父,求您收我入门!我……弟子一定好好学!” 嘴笨的人,就只能来回说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了。吴家少年激动得额头都冒汗,话说完,便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程灵。 7017k ------------ 第七十五章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程灵问跪地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吴家少年积极回话道:“弟子名叫吴耘,耘……是那个、那个耕耘的耘!青神观道长给我取的名,说我很勤奋,很勤奋的!” 程灵垂目看向吴耘,微微笑了:“武馆明日正式开业,到那时你可以过来报名。至于能不能被收入馆中,明日会再有考校。行了,回去吧。” 说完,她抬脚走回门内,再不多话。 洪广义在后头准备关门,吴耘又是兴奋又是着急,不敢探看走进了院中的程灵,就鼓起勇气抓着洪广义问:“这位……大、大哥,师父说的考校,是考校什么?” 洪广义嘿一声笑道:“小兄弟啊,这你可问错人了,郎君的意思,又岂是你我所能揣度的?总之,你好生准备就是了。” 说完,他张了手,就将门一关。 留下吴耘在门外急得不行:哎哎哎,什么意思?你都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就叫我好生准备,那我到底是准备个什么呀? 吴耘都快被自己绕晕了,眼看那大门就要紧闭,闭门前,洪广义的脸忽然凑到了门缝边,又对吴耘说了句:“吃饱点,力气足足的,总归不会错,啊,知道了吗?” 话落,啪!大门被彻底关上。 这一天,东城区梅子巷中新来了一户程姓人家。 程家的主事者是个武艺高强的少年郎,他当街打翻了曹老大手下一帮人手,一脚能踢碎一个坚硬的石墩,还扬言说要开武馆—— 这个消息随着围观人群的散开,也以风暴般的速度,飞快在整个东城区传开了。 还有传得更夸张的,有人说:“我亲眼所见,一人高的大石墩呢,被那少年一踹,哗啦啦,就碎成了一堆渣滓!” 听传言的人一愣一愣:“真的?一脚能踹碎一个一人高的石墩?那这得是什么本事?你唬我的吧?” 吹牛的人顿时不乐意了:“谁唬你?那么多双眼睛亲眼看见的呢,我刘老五能传假话?呸!爱信不信,我还不乐意说了呢!” 也有人说:“那么大的本事,这少年是不是个金刚长相?” “对对对,我听说了,跟佛陀金刚似的,两米高,腰围有八尺,一句话说出来,那叫做声震雷响,嘿!” “……” 那么多离谱的声音中,也有人猜测:“曹老大丢了那么大面子,不能善罢甘休吧?明天,这程家的馆主说要武馆开业,曹老大是不是要去找回场子?” “那必定是要去的呀,不去能成吗?脸能丢干净!” “明天……有热闹看了?” 是啊,明天一定会很热闹。 程灵回到院中,穆三娘担忧地走过来问:“灵哥儿,咱们这什么准备也没有,才来这里就说要开武馆,是不是太仓促了?不好好挑个日子吗?” 程灵一笑道:“阿娘,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正该要快才好。” 世事变幻,谁也不会因为你还没准备好就推迟变故的到来,面对未知的未来,唯有拼尽全力去应对。 顿了顿,程灵又认真道:“阿娘,生活上的事就要劳烦你和两位姐姐多费心了,你们……才是我最坚实的后盾。生活无小事,能让我无后顾之忧的,也只有你,阿娘。” 这翻话说出来,穆三娘便看着程灵,张了张口,一时却竟未答话。 穆三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从程灵接过了一家的主导权开始,她的内心中就隐约地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孩子长大了,能挑起这个家了,这固然极好,但是穆三娘做惯了一家之主,实际上却并不享受这种退居人后的状态。 相反,她是无所适从的,她是担忧不安的。 但这样的情绪她不能表达出来,直到这一刻,程灵忽然郑重交托,穆三娘一直坠在那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忽忽然的,一下子就落了地。 她深深呼吸,拂去鼻头的酸胀感,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好,灵哥儿,你只管放心,阿娘都给你安排妥当。你说得对,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我们都不能停!” 程灵微微一笑,走上前忽然轻轻拥了拥穆三娘。 穆三娘一下子僵在那里,表情里竟有些无措。 程灵拍拍她的肩,放开她,对身后的洪广义说:“洪二,你去加急订做一块匾,再叫人拖两车木料回来,另外,再雇些帮闲和小工,将这院子打整打整。” 这座院子虽然有三进,但跟听泉别院那种富贵气息浓厚的深深庭院不同,这座院子的格局要更为简单,更为平民化。 进大门并没有影壁,直接就是宽敞空旷的庭院。 大门左右各有两间房,再加上大门后的前庭,这实际上就组成了前院。 前院的空场地足有一百来平大小,原先应该是商人用来堆放清点货物的场地,所以这片空地上满满地铺着青石板。只有院子的四角各种了一棵榆钱树,此外再没有其它绿化。 过了前院,后边就用围墙中规中矩地隔开了,中间开了个月洞门,可以直通第二进院。 第二进院是东西对门的格局,两边各有五间房,中间是待客的厅堂。 西厢,穆三娘住了中间的正房,程大妮和程二妮的房间就在穆三娘主屋的右手边,她们俩各住一间房。 程灵的房间则在穆三娘房间的左手边,更靠近前院。 她有两个可以支配的房间,一个做卧室,一个做书房。 东边的屋子暂时都做了客房,施宏和箫蛮两个伤员暂时不好挪动,洪广义却非常自觉地带着洪小郎住到了前院门房去。 他道:“小的给郎君守门!” 穆三娘再三请他住后面来,说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洪广义只道:“不成的,尊卑有别,这可不能僭越。” 他坚守着他的忠诚,程灵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门匾的制作定了加急,洪广义回来说:“说是有现成的红漆匾,只要刻字就成,晚上人定前能送过来。但是加急的刻字用不了金漆,只能先用墨来填色。” 程灵道:“不打紧,什么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 会有人来吗? 程灵表现得很镇定,洪广义则将心中的担忧紧紧压下。 7017k ------------ 第七十六章 龙筋虎骨丹 洪广义不知道,这个夜晚,程灵半点也没打算闲着。 她做什么了呢? 白日里,程灵先是将送来的木料给截成了一段段高低不同的木桩,又将木桩摆成梅花桩的形式,在前院空地上安置好。 入夜后,上半夜程灵在屋子里研究龙筋虎骨丹——就是通过采集仲延庭,所获得的那两颗龙筋虎骨丹。 这两颗丹药具体有什么效用呢? 系统并没有给出详细解释,但顾名思义,程灵也能猜想得到,这应该是强健筋骨用的。 强筋健骨的丹药,吃了总归不会有什么坏处,但程灵没有急于服用,而是在这个夜晚终于抽出空来。她打算先做研究研究,说不定以后还能自制,那可就最好不过了。 先浅浅地刮了一点下来,程灵观其性状、颜色、气味。 接着,程灵将刮下来的药沫舔舐到口中,细细尝了尝。 首先就尝到了一点腥味:是虎骨。 龙筋虎骨丹中,真的有虎骨! 虎骨啊,只这一种成分,就直接将这丹药的制作门槛给极大地拔高了。 还有什么? 川乌、草乌……这两种药材,都属于大毒型的药物,丹药中带这个,那配伍就大胆得很了。 最后,程灵在药沫中尝到了些微的甘甜。 这个味道就熟悉了,是党参,还有人参! 除此以外,龙筋虎骨丹是大蜜丸的剂型,应该用了炼蜜做调和。 凭借这些,程灵就能推断出龙筋虎骨丹的基本配方了。至于其它的佐助药、佐使药、引经药等等,她暂时没能尝出来,这倒也不急。 有了主要成分做打底,要再推测出其它辅助药,相对就不难了。 程灵觉得挺神奇:其实以前,她的舌头没有这么敏感的。 光凭尝药沫就尝出了其中主要成分,这是什么本事? 这只能说,她这条从穿越后就开始变得挑剔的舌头,现如今才终于算是挑剔对了地方。 怀着一种新奇而又欣喜的复杂情绪,程灵服下了一颗龙筋虎骨丹。 她准备先吃一颗,细细体会一番具体药效,再决定第二颗龙筋虎骨丹给谁吃。 结果,服药后不过半刻钟,程灵就开始感觉到一股极为猛烈的热流在丹田中涌动了起来。 龙筋虎骨丹的药效竟是极为峻烈,程灵当时就改坐姿为了站姿,紧接着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施展起了咏春的桩功。 咏春的桩功也极为体现了什么叫做“方寸之间见真章”,如此,程灵小步游走,练功半刻钟后,忽然当空挥出一拳。 这一拳挥出,幅度其实并不大,力量感似乎也没有特别强。 可是下一刻,忽听“噗”一声响起。 空气中都仿佛产生了片刻间的扭曲波纹,是程灵的拳头,在一刻竟然调动起了她全身的力量,将她身前这片空气,打爆了! 一拳之后,程灵筋骨间的灼痛感才稍稍减轻。 而这个时候,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充盈了力量,她的身体素质,在服用龙筋虎骨丹后,也有了明显的进步! 龙筋虎骨丹的效果,原来居然这么强! 它虽然没有直接增强程灵丹田中的能量,但程灵能感觉到,它对身体素质的提升是全方面的。 后半夜,程灵放下了对龙筋虎骨丹的具体丹方推算。她戴了个黑色口罩在脸上,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开了自己的卧房。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悄悄翻墙出了院子,紧接着,就选定一条路,开始在夜色中施展轻功,奔行起来。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 月底和月初,就连峨眉月都是隐没的。古城的街巷中,只有稀疏的星光照着程灵,与她相伴。 程灵转了几条街后,找到了白天打听到的,曹老大的住处。 曹老大也住在城东,不过曹府比起程宅要更加靠近中心城区。同样是三进院子,其规模比起程宅来更是不知道要大到哪里去。 程灵在外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曹府居然是有着不少护院巡逻的,其整个防守,相对来说竟然算得上严密。 曹老大,不简单! 程灵顿时微微挑眉,她又测算了一阵,才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在两队护卫交替巡逻过后的间隙,轻轻一提纵,飞鸿踏雨的轻功运起,翻身跃过了院墙。 这一次,程灵落地几乎无声。 她小心闪避,凭借灵敏的听觉和触觉躲过了护卫们的巡逻,然后小心在几进院子中穿行搜寻。 曹老大会在哪里呢? 是了,前院那一处有着微微灯火的房间,那里看起来是曹老大的书房。 因为书房门口,也站着护卫守护呢! 程灵顿时趁着夜色跃上一棵树,又借着树做跳板,悄无声息地踏上了一处屋顶。 她屋顶上像狸猫般轻巧游走,不多时,就来到了那一处有着微微灯火的房间顶上。 该说无巧不成书,曹老大还真是在这房间里! 程灵掀开一片青瓦,整个人像是融入在夜色中般,她趴伏在屋顶上,透过青瓦的缝隙悄悄往下看。 这一看,却是一惊。 书房的格局没什么好说的,重点是,书房中间的一只椅子上,坐着一个形貌略显狼狈的白面男子。 这男子气质阴柔,声音尖利,正在叫嚷:“王邕反了天了!居然敢公然奖赏刺杀大王的刺客!” 叫了一句,又直接对站在他面前的精瘦男子说:“曹文,你好好儿的,护送洒家回京,太后面前,洒家必然不会忘记提你。” 这个气质阴柔的男子程灵认识,居然正是她曾经在临海王营帐中见过的麻公公! 至于站在他对面的精瘦男子,程灵此前虽未见过,这时却也能判断,这个应该就是曹老大。 曹老大,一个城中的混混头子,居然跟临海王之间有着别样的联系? 麻公公没有死在乱军中,却居然出现在曹老大书房里。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故事,程灵一时摸不清楚。但她又立即注意到了麻公公话语中的另一个重点,他说:太后面前…… 太后,麻公公为什么用这种语气提太后? 7017k ------------ 第七十七章 你要以死谢罪吗?现在可以了 程灵轻伏在曹府书房的屋顶上,细听内中谈话。 曹文在对麻公公赔笑道:“公公息怒,这郡守府最近对临海军残部追杀得紧,不是小的不愿送公公出城,实在是,这进来难,出去更难啊!” “可恶!王邕老匹夫, 两面三刀。睡小妾的时候爽快得很,结果转头又跟咱们大王作对,早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麻公公将手拍在身前桌案上,顿时发出砰一声响。 程灵在屋顶上想起萧蛮曾经说过的话:云安县令早已投向了临海王,云安县令的妹子如今是王邕的宠妾。 现在临海王死了,那个宠妾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曾派人追杀萧蛮的云安县令又怎样了? 思及此, 程灵心中生起一股隐忧。 却见下方麻公公忽然用脚踢了踢身下的椅子腿, 对曹文道:“你这胡椅倒是坐着舒坦,是北方带回来的?” 说到这个,曹文顿时声音轻松道:“是,如今北方商人群中,倒是时兴起了这种椅子。不必跪坐,不累腿,小的于是带了几套回来。公公如是喜欢,回头公公回京,小的给公公也将椅子带上。” 这个提议其实挺荒唐的,千里迢迢,都逃命了,你还带椅子? 不想麻公公居然点头说:“好得很,洒家坐一坐,若是坐得好,回头再献给太后娘娘。” 曹文就一边欢喜, 一边咬牙道:“这两日,小的就叫手下用上好的紫檀打一批椅子出来, 回头公公扮做押车的管事, 正好出城。” 麻公公将手摸在光滑的下巴上, 先点点头,接着又蹦出一句:“听说,那个什么玉修罗被王邕大张旗鼓地迎进城,还给奖赏了?” 话题到此,曹文顿时精神一振道:“回公公话,这个玉修罗今日在城东定居,还放话说要开武馆。小的明日便去会会他,便是打不死也要打残了他!” 狠话放出,不想麻公公却冷笑一声说:“打死打残,就凭你?” 曹文这下就尴尬了,待要再狠话一句,可似乎是想起了玉修罗的成名战绩,一时又有些结舌。 麻公公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他道:“正面应对,你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曹文……你不会就只有莽上去的那点本事吧?” 曹文眼珠子一转, 顿时弯下腰赔笑道:“不如公公教教小的, 小的这脑子啊, 有时候是有点儿僵。” 麻公公哼笑一声说:“明日一早, 你一边到前门与他叫阵,等他出来了,另一边再派人从后门潜进他家,绑了他的家人,不就一切好说了么?” 好家伙,想来是临海王绑王七郎的招数直接有效,麻公公于是就一脉相承,也学会了这一绝技。 程灵伏在屋顶上,眉梢微挑。 又听了一阵,两人的谈话主要就围绕在怎么对付程灵上头展开,说到后来,话题将尽,程灵都打算起身离开了,麻公公才又忽然漏出一句—— “曹文,你不要有异心。” 曹文微微直了直腰,片刻后又弯下去,笑道:“公公您这可就多虑了,小的对您,对太后娘娘,那可都是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您怎么能这样怀疑小的呢?” 说到后来,他的语气竟还委屈起来。 麻公公被恶心到,顿时又踹了踹桌脚,就是一阵暴躁的砰砰声发出。麻公公不耐烦道:“行了,你记住就成,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走吧走吧,洒家要休息了!” “是,是。”曹文弯着腰,应了一连串的是,这才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麻公公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曹文一将书房门掩上,腰就又挺直了。 程灵伏在屋顶上,居然从曹文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她立刻将身伏得更低,只是用余光微微扫视曹文。 见他低声吩咐书房的守卫:“守好了门户,不许任何人进去。里头的贵客如果有什么需求,你们只管满足,回头立刻来禀我,知道吗?” 门口守卫连连应是,曹文这才大步离去。 程灵看他背影挺直,步伐有力,行走时腰身不晃,步距竟仿佛是用尺子量过般,顿时明白,此人的下盘功夫必定极好。 这一定是个擅长腿法的高手,可之前在麻公公面前,他竟半点也没表现出来。 程灵先前都没发现这一点,她的注意力那个时候大半都放在了麻公公身上。可见曹文收敛气息的本事,真是十分了得! 书房里,麻公公似乎是渐渐睡去了,程灵又细看了一阵,就从屋顶翻到了书房后方。 后面没有守卫,只有一扇小窗,还是紧闭的。 程灵取出军刀,轻轻将小窗的木插杆削开,便掀了窗户,似一只狸猫般翻窗入屋。 她的动作极为轻巧,全程几乎无声。 服用龙筋虎骨丹后,她对身体的掌控似乎都更上了一个台阶,每一个动作都能精细入毫微,达到最理想的控制效果。 麻公公分毫没有察觉,他不是什么高手,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阴狠毒辣的老太监罢了。 程灵轻悄地走到了麻公公身后,正要探手,忽然间,闭着双眼的麻公公开口了。 “太后娘娘,老奴有负您所托啊……” 他的声音嘶嘶哑哑的,眼睛还闭着,这忽然的言语中带着哀戚,显然不是发现了程灵,而竟然是在自言自语。 程灵便暂停了动作,只在原地无声地听着。 麻公公自语道:“临海王死啦,死在一个无知小儿身上!世家难除,没有了临海王,您在京中更要处处艰难,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流下了泪:“娘娘,老奴恨不能一死以谢大罪。是我,是我将那竖子,那刺客送到临海王军帐中去的。是我啊!” “千秋大业,毁于一旦,就这么毁了!这怎么可能?这多不可思议?呜呜呜……” 他低低的,幽咽的哭声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程灵伸出手,似钢铁一般有力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喉颈。 麻公公在生死的一瞬间睁开眼睛,用惊讶又惊恐的眼神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程灵。 程灵轻声道:“你要以死谢罪吗?现在可以了。” 7017k ------------ 第七十八章 天下间最锋利的那柄刀 半刻钟后,程灵从曹府的书房离开了。 麻公公死在了那个书房里,无声无息地,谁也没惊动。 程灵对他发动了一次采集术,系统提示:“你对齐国徐太后的心腹太监麻仁发动了采集,获得金珠十两,《波若心经》一册, 《太监生存守则》一册。” 这个采集结果让程灵深深沉默了,是不是挺有意思的?一个阴狠毒辣的老太监,居然极可能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他不仅仅读佛经,他的信仰格调也还很不一般。 程灵离开曹府,一路穿街过巷,避着巡逻的打更人, 不多时就回了自己家。 她翻墙入院, 却在回到第二进住宅的时候见到, 稀疏星光下,高高屋脊上,居然静静坐着一个人。 是萧蛮! 程灵微惊,身体的动作却比思维更快,片刻后,她足尖一点,轻身提纵,就轻巧跃上了屋顶。 萧蛮侧目看过来,目光清幽幽的,神情却似乎是有些模糊。 这一刻,星光下的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仿佛,坐在这屋脊上的,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遗世独立的雕像。 但这尊雕像在见到程灵时, 到底还是活了。 他开口说话道:“你回来了。” 程灵说:“你猜到我去了哪里?” 说话间,她来到萧蛮身边坐下。 夜风吹拂过来, 带起了一丝高处的清凉。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星光照耀之下, 整个世界都仿佛是疏离而又亲切的,又是诗意而又浪漫的。 这种气氛冲淡了程灵原先的杀意,使她在这片刻获得了一种别样的平静。 萧蛮道:“我猜你去了曹府。” 他猜对了,程灵道:“我还杀了一个人。” 萧蛮侧头看过来,微挑眉说:“你好像不太高兴。”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是不太高兴,因为这个人在死之前跟我说了挺多话。” 接着,她向萧蛮说起了麻公公。 程灵道:“这个老太监居然说,他潜伏在临海王身边,是为了寻机煽动他,蓄养兵马,屠杀世家。临海王一路走过来,已经杀光了三大世家,佟家、计家、戴家……” “到了王家这里的时候,临海王没有杀成功,因为他被我杀了。” “老太监骂我无知,说我杀了一个临海王,却将这柄天下间最锋利的, 面向世家的刀,给折断了。” “他说,世家才是这个天下最大的毒瘤。世家把持朝政,也把持地方,圈地屯兵,名义上臣服朝廷,实际上却个个拥兵一方。” “在地方上,这些世家既有兵权也有政权,就是土皇帝,大老虎。他们剥削百姓的田地,无尽地增加苛捐杂税。灾年不赈灾,荒年不养地……” “不杀光世家,这天下财富便永远都在世家,却不会在百姓,也不会在朝廷。” “我救王七郎,看似是救了一个人,实际上却害了天下人。” 说到这里,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问萧蛮:“萧兄,你觉得这个老太监说的,有道理吗?” 萧蛮就用一种挺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程灵道:“程兄,难道你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你后悔了吗?” 程灵:…… 程灵顿了顿,轻轻笑了道:“当然不后悔,所以,我将这位麻公公,也杀了。” 萧蛮于是便也笑了,他看着程灵,道:“程兄,萧某从未对你说过,我最欣赏你的,其实也正是这一点。足够坚定,果决,从不轻易动摇。” 程灵于是也看着萧蛮道:“萧兄难道不也是这样的人?” 她以为萧蛮会应是,不料萧蛮却道:“不是的,我从来就不够坚定。” 星光下,披着满身夜风的萧蛮忽然微微动了眉眼。 他的眼神有那么一刻,似乎终于是从疏离的远方拉回了现实。 萧蛮道:“程兄,我特别的优柔寡断,还极容易受人拿捏掣肘,你是不是要笑话我?” 这话说的,程灵可从未见过萧蛮优柔寡断的样子。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道:“萧兄,这世上难以两全之事有太多了,无法决断,不一定就是优柔寡断,还有可能是情义两难。未经他人之苦,未懂他人之事,谁又能轻易做出这样的评价呢?” 萧蛮注视着程灵,声音不觉放缓道:“程兄是这样认为的吗?不会是为了安慰我吧?” 程灵微微一笑道:“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是安慰,但以萧兄为人,这不是安慰。” 顿了顿,她忽然悠悠吟起了一首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是程灵的有感而发,却也深深撞入到了萧蛮心里。 他静默了片刻,张口将那一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又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而后轻轻笑了声道:“程兄,我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我是继母养大的。” 程灵听他说起身世,于是认真倾听。 萧蛮道:“在我五岁以前,并不知晓自己的母亲原来是继母。那时候,继母在人前对我极好,在父亲面前将我宠上天,可是在人后,她却会对我凶狠地发脾气,肆意责打我。”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翻脸,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错在哪里。我只知道,自己需要随时随地小心翼翼,因为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那么急于讨好她,于是在那一年她过生辰时……我为了替她祈福,在佛前跪了一夜,捡了一夜的佛豆,也没什么,只是在那过后,我生了一场大病。” “病重的时候,似乎是要死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坐在我的床前,特别得意地笑着告诉我说。她很高兴,她特别开心,因为她恨我。” “她说我是有罪的,我生下来就有罪。我害死了她的姐姐……” “继母原来是我的小姨,我的亲生母亲是她的姐姐。” 说到这里,萧蛮又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措词。 程灵则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关于一个孩子,究竟是怎么被他的继母精神绑架的故事。 7017k ------------ 第七十九章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这个夜晚,来历神秘的萧蛮对程灵述说起了他从不曾为人所知的心底旧事。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美,也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没来由地令人放心,又或许是因为…… 在这里,他不是别人,他没有身份困扰,他就是简简单单的, 一无所有的江湖浪人萧蛮,所以,他什么都能说出口。 包括,剖开自己最鲜血淋漓的内心。 萧蛮问程灵:“你说我当真是有罪吗?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因此也常常不愿意见我。如果没有我,我的生母或许就不会早逝,继母也不必放弃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道:“为了照顾我, 继母不得已嫁给父亲,但他们从未琴瑟和鸣过。” 萧蛮的声音中是带着迷惘痛苦与惆怅的,这些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他太久了。 这位看起来有些孤僻,有时候脾气还挺大的神秘高手,谁又能想到,他的内心居然是敏感脆弱的? 他提出的这些问题,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对于一个从小就饱受精神折磨的人而言,却俨然就是一座座艰险奇绝的大山,是一道道深不可测的渊海,不可跨越,无法度过。 程灵看着萧蛮,非常肯定地说道:“萧兄,你的继母一定骗了你。” 萧蛮一怔, 回看程灵,似有疑惑。 程灵道:“请问萧兄, 家中是否颇有家业?” 萧蛮又愣了下, 倒是笑了:“你看出了什么?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 他伸出手掌,星光下,却见他这双手修长净白,肌肤细腻,每一处竟都像是被最顶尖的玉雕大师精心打磨过一般。 真可以说是处处恰到好处,不可增减一分。 便连那虎口处因为握持武器而生出的薄茧,都只是为这双手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与力量感,而分毫不损这双手的美。 萧蛮本来是想表达自己现如今是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了,结果这双手一伸出来,他自己倒先反应了过来。 程灵笑道:“萧兄明白了吧,一个人,不论他现如今是什么样子,他曾经经历过的,也一定会刻在他身上,成为他痕迹的一部分,难以磨灭。” 她又道:“不独独是手, 萧兄的谈吐见识, 行走坐卧的姿势, 甚至包括……” 包括什么? 萧蛮看程灵,疑惑她为什么突然不说了。 程灵顿了顿,才道:“萧兄骨子里,也有一股清傲之气啊。” 萧蛮其实也是极为骄傲的人,虽然他似乎没有做出过什么特别明确的举动来表现这一点,但程灵看得出来,有所感应。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其实就是同一种人。 在云安县,程灵明知萧蛮受官府追杀,却也冒死都要救他。 在赤霞城城外,萧蛮明明满身是伤,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穆三娘他们不敢出来,可萧蛮却在那样的情况下,亦同样是甘冒生死大险,也一定要来寻程灵。 是因为他们的情谊特别深厚吗? 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是的。 是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欠了别人的人情,就敢于拿命去还啊!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军万马,吾又何惧之? 就是这样! 你……懂了吗? 萧蛮懂了,他轻轻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是在望向星空,笑的时候,他的眼角映着星光,格外晶莹。 萧蛮道:“程兄说得对,我家中,的确……颇有些家业。父亲选我做直接继承人,继母非常不愉快,她不敢反驳父亲,于是对我说……” “她说我不配!说有罪的人合该一无所有,孤独终老。说我的存在就是在挡我弟弟的路……我的弟弟,继母所生,今年五岁。” “程兄,我曾经万般辩解,说自己绝无野心,甘愿退让。继母表面上说她信我,我也以为她信我。” “但最后她还是将我逼出来了……用了一种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的陷害手段。” 具体是什么陷害手段,萧蛮没有说。 程灵听到这里,也没有追问,而是道:“所以,萧兄,你的继母原先说,她放弃青梅竹马,改而嫁给你的父亲,是为了照顾你才迫不得已如此行事。这是骗你的。” 萧蛮道:“什么?” 程灵说:“显而易见啊,她就是想要你的家业,她只是想要高嫁而已!” 这一句话,可太直白了,直白到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萧蛮从前十八年的混沌。 他像是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因此又问了一句:“什么?” 这一问,他的视线从星空收回来了,只是紧紧盯住程灵,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 程灵回看他,语气轻缓又坚定道:“一个心中怀有爱的人,不可能动辄毒打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 “如果她真的像是她自己所标榜的那样,嫁给你的父亲原只是为了照顾你,她为什么不爱你?不保护你?不温柔待你?哪怕不温柔,她也不该凶狠。” “萧兄,她说谎了。她做这一切,就是为她自己,为她的野心,为她的yu望!” 程灵最后道:“萧兄,看一个人的真实目的,不要听她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最终又要得到什么。你其实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经意忘了明白。” 不经意……忘了明白。 这一句话,大概就是程灵的温柔。 萧蛮瞬间被触动了,他没有被谁这样温柔对待过,浮于表面的柔声细语他听过太多了,可是这样触及到他心灵的体贴,却是他此生首次拥有。 这个滋味,太美妙了。 萧蛮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快要渴死在沙漠中的孤旅者,终于在生命将要到达尽头的那一刻,一头栽进了绿洲与泉水中。 “程兄。”萧蛮喃喃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我是一个疯子。我会给身边的所有人,都带来厄运的。” 程灵觉得他的心理阴影太重,便轻轻笑了笑道:“萧兄认为,我这三言两语,就算是好啦?” 萧蛮怔怔看来,没有说话,但眼睛似乎是在表达:难道不算是? 程灵笑道:“那萧兄可真是,看得太少啦!” 萧蛮瞬间目光一亮道:“我还能看到更多?” 程灵笑一声:“那不知,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话落,她轻轻一纵身,从屋顶飘然而下。 7017k ------------ 第八十章 曹老大来了! 程灵回房后,大约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很快,天就又蒙蒙亮了。 虽然睡眠时间短,但程灵的精神却非常饱足。 丹田中的阴阳二气不但令她的身体在时刻得到增强,对她本身精神的助益,似乎也非常之大。 程灵精力充沛, 早起之后,迎着朝阳便锻炼起了太阳之气。 能量游走数个周天,直到丹田内二气充盈。随后,程灵就去厨房,先亲手给萧蛮和施宏熬了药。 熬药的时候,她又一次动用了太阳能量。两份汤药的药性都被最大程度激发了出来, 药气十足,叫人单只是闻一闻,简直都能精神一振。 两份汤药被施宏和萧蛮分别喝下。 施宏的问题在于高烧之后身体虚弱, 如今炎症渐渐褪去,他就需要补气助益。 而萧蛮的主要问题却在于他中的热毒,说不上这具体是什么毒物成分,它看起来是慢性的,因为它没有马上就要了萧蛮的命,但其实它的毒性又非常峻烈。 萧蛮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特殊的烧热状态中,血行疾速,又气息虚弱,两相矛盾,这使他整个人的精神都非常不好。 程灵认为,要不是萧蛮本身武功高强,换个人中这样复杂的毒,说不定早就死了。 所以,大概并不能说这毒药是慢性的, 只能说,可能是萧蛮本身抗性强。 中医用药,不是特别高明的话, 对于这种毒,大概就只能清热解毒了。 火热则以水降之,阳亢则以阴制之。 这就是所谓的五行相克,阴阳消长。 大夫开的药方没有什么大毛病,程灵的医术不见得比这位高明,但她有太阳能量这一宝藏,亲自熬药之后,萧蛮精神有所增长。 施宏喝完药后,都能自己下床出来走动了。 众人于是聚在一起用早饭,早饭的时候,施宏提出道:“程兄,我这身体快好了,倒也是时候搬出去了。” 穆三娘忙道:“施兄弟这是急什么?你这身体还没完安全好呢。” 施宏一抱拳,叹了一声,又苦笑道:“实在是占了程兄与大娘一家太多便宜啦,在下这脸皮再厚,也不能再如此不明不白地住下去啊。” 他做不到像洪广义那样,干脆利索地纳头一拜,改了户籍做部曲。 施宏私心里其实也认为程灵是值得追随的, 但他毕竟读过书,考过功名,要他就这样放弃身份,他也属实是为难。 最重要的是,他还带着芸娘。 芸娘原来是多么富贵娇养的小娘子,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在程家入奴籍吧? 可要是不入奴籍,他也没脸这样不明不白地把自己一直当尊客住着。太尴尬了,程家女眷还多,这要怎么处? 施宏很实在,干脆地剖铭心迹,又连道“惭愧”,最后说:“程兄大恩,在下铭记于心,不敢或忘。但即便分别,咱们兄弟的情谊,也决不能改变分毫!” 又说:“一姓的兄弟,树大尚且要分家,分别也不算什么。程兄,往后不论你往哪里走,还请务必仍然带上我。在下本事不大,但人品有几分,一定不做讨人嫌的事……” 话还没说完,忽然外头大门外就响起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众人用早饭,其实是在二进的厅堂中,可那一进院外的敲门声却仍然传了过来,可见这敲门声响之大。 咚咚咚! 简直就是震雷。 穆三娘面色一变,程灵则道:“是曹老大带人来了!” 如果照程灵原来的习惯,这个时候肯定是带着洪广义出到大门口去,自己就将事情处理了。 为了避免危险,她可能会让穆三娘等人留在后院等待。 可是昨晚听过曹文与麻公公的对话,程灵又怎么可能还这样做? 她立即又说:“阿娘,你们一起,都随我到门外去。” 程宅的大门外,早已聚集了不知多少的看客,一双双眼睛带着各种复杂情绪,或兴奋或担忧,或事不关己,或瞧个热闹…… 只见曹文浩浩荡荡地带了一群壮汉,围在程宅的大门口。 他自己穿着锦衣,手上捏着两个玉球,玉球被他转得当当作响,像是能冒火星子。 拍门的是两个身形精壮的汉子。 这两人穿着夏季的短打衣裳,胸前敞着怀,鼓鼓的肌肉半露不露,显出一种格外雄壮的气息,简直能看红围观人群中,大姑娘小媳妇的脸。 “这门,不会直接被这两人就这样拍开吧?” 才有人发出疑问,紧接着就又有人惊呼:“门开了!” 程宅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被人从里头打开了,拍门的两个汉子正用着极大的力气往前顶门呢,忽然间这门一开,两人顿时就收不住势,上身立时往前一倾。 电光火石间,两人要冲到门内去。 程灵站在大门中间,忽然飞起一脚——不,是闪电般的连环两脚。 砰砰! 这两脚快逾闪电,简直就连成残影了。 门外的围观者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间,两名壮汉就从门口倒飞而出。 “啊!”壮汉惨叫,砰砰倒飞落地。 曹老大都只是下意识侧身让开,没有来救他这两名下属。 等到两名壮汉滚在地上不动以后,他才脸色微变道:“程小兄弟,你如此粗暴,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程灵道:“对待朋友,那自然是尊敬客气,扫榻以待。可对待恶客,给两脚难道有错吗?” 曹文似乎没料到她这么简单直接,顿时微微沉声道:“程小兄弟开口就是恶客,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们金水帮做对了?” 金水帮?程灵咀嚼了一下这三个字,道:“开场敲门声便作震天响,不是恶客,难道还是好朋友?曹帮主,要打,咱们不如就签个生死状。不打,那就请曹帮主从哪里来,又再从哪里回去吧!” 话音刚落,曹文手上转着的那对玉球忽然脱手飞出去,这一瞬间,简直就像是两枚缩小型的攻城炮,猛地对着程灵面门袭去。 曹老大更不讲武德,他偷袭! 程灵却像是浑身都长满了眼睛,在玉球袭来的一瞬间,她猛地又抬起一脚,足背飞踢过去。 7017k ------------ 第八十一章 生死状,见死生 砰! 程灵的足尖踢打在飞来的玉球之上,两相撞击,竟不像是玉石与人体相撞,反倒像是两颗同样坚硬的精炼铁石在凶猛撞击。 砰砰! 接连两腿,玉球被反弹出去,在电光火石间,似白驹过隙, 穿过了时间空间的阻隔,对着曹文的面门直射而去。 曹文面色大变,瞬息间忽地将身一仰,一个惊险至极的铁板桥就被他使了出来。 铁板桥来得及时,曹文整个身体平平横斜,终于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反击来的两枚玉球。 砰!砰! 玉球擦着他的面门落在地上, 霎时溅起一堆破碎石屑。 这两枚玉球,竟是生生将街面上坚硬的青石板都砸出了深坑。 围观的人本来大多数都聚集在街面上, 这下子直面了程灵出手的恐怖, 却是再不敢围得太近了。人们纷纷后退,间或发出惊呼。 而这个时候,程灵刚刚将自己踢出的右腿收回,她收腿静立,负手站在那里,真真是体现了一个,什么叫做“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围观者无不感觉心神紧绷,到这时,有人悄悄吐出了紧张的气息,人群中却再没有谁敢随意指点了,场面一时竟显得很是安静。 曹文狼狈地重新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个被玉球砸出来的深坑,又看了一眼程灵,一时沉着脸, 竟是说不出话来。 程灵道:“曹帮主还有何指教?如果没有,那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了。如果有,我辈习武之人, 生死场上说话。签生死状,曹帮主,你不敢吗?” 曹文的面色变幻不定,被他带来的那些壮汉中,这时有人鼓起勇气大喊:“竖子,你大胆!” 程灵一抬手,也不知道她手上什么时候捏着一块石子,这时石子飞出,瞬间激射,咚一下,就直接击中了叫嚣之人的牙齿。 呃—— 石子击中在牙齿上,那人门牙被打飞,好险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站在那里,一时间简直都傻了。 再没人敢叫嚣,众目睽睽之下,程灵负手而立,看她如此年轻潇洒,真可以说得上是神仙风貌, 要多耀眼就有多耀眼。 从前耀武扬威曹老大被这一比,都好像给比成了地里的一滩泥。 曹老大再不能沉默,他必须要给出回应了。 他看了一眼程灵的身后。 在程灵身后,穆三娘等人都与有荣焉般站在那里。 也就是说,程灵的家人没有谁乖乖留在后院,而是每一个人都直接就在程灵眼皮子底下呆着。 曹老大看了一眼程灵的腿,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终于在这一刻开口了。 “好得很。”曹文微微阴沉着脸道,“既然如此,那就签生死状!希望程兄弟也不要后悔。” 生死状签下,死生莫负。 黄泉路上,谁都不要后悔。 围观人群中,这时匆匆挤出几个人。 其中一人放高声:“我程兄才不会后悔,后悔的那个是孬种!” 是王七郎,他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与他同行的,除了随行的小厮常随,还有几个锦衣华服,看起来同样是出身世家的少年。 其中,王六郎赫然在列。 王七郎兴奋得不行,他对程灵充满信心,这时又大声说:“要签生死状,需有官府之人作见证。这里……这位是咱们郡守府典吏,他可以做见证!” 说着,他又从身后拽出来一个人,这人则正是前日给程灵送赏金的那位典吏。 典吏的表情有些尴尬,这时勉强笑了一声,就对着四面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写文书在下拿手,呵呵……” 还真是呵呵,这种文书,就算写得拿手,又有什么意思不成? 典吏最终当众将文书写下,曹文阴沉着脸,在文书上签了字,程灵同时也干脆地在文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其实又十分出人意料的。 快,太快了。 还没怎么冲突试探,就到要分生死这一步了,谁又能说不快呢? 围观者无不紧张注目,议论悄悄。 大街上,程宅的门前,曹文站在那里,手上没有兵器。 程灵于是就也解下了腰间的龙泉剑,交到了身后的萧蛮手上。 萧蛮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虽然从身形到面目无一不俊美,但当他不说话,不言动的时候,其实又十分没有存在感。 要不是程灵忽然解剑给他,几乎都没人会注意到他。 程灵走下台阶,站到曹文面前。 她摆了个基本的武者礼节,抱拳道:“曹帮主,请。” 程灵如此风度翩翩,曹文自然也不甘示弱,他立刻也抱拳回礼道:“程少侠,请!” 曹文改了对程灵的称呼,然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忽然身化残影,腿似狂风,身形一纵,就像一个恐怖的大转盘似的,对着程灵猛烈绞杀了过来。 太突兀了! 这才是曹文的真实水平,完全不是先前他被程灵压着,处处落在下风的样子。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程灵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变,但她反应极快,在这一刹那,迎着曹文的腿影,程灵不退反进。 她也扬起一腿,在纷繁的腿影中,这一腿简直就像是朝阳跃出云层,以最堂皇的姿态,击破万千幻象。 南拳北腿,十二路谭腿。 砰! 双方的两腿相撞了,硬碰硬。 程灵调整呼吸,体内能量涌动。 她遇到了来此以后,除临海王以外的最强敌手。 对方的腿上亦是有一股奇绝的力量,像暴雨狂浪,劲风疾打。 台阶上,萧蛮说了一句:“昆山派,天雨疾风腿法!” 曹文藏得太深了,双方硬碰硬的第一个回合,他没有胜出,但他也没有败退。 双方竟是战了个势均力敌。 曹文问程灵:“你这是什么腿法?” 说话间,两人仍在疾速交手。 腿法是主要的对敌手段,但双方用腿的同时也还用拳。 程灵的咏春拳寸寸惊险,越是贴身短打越是威力十足,曹文的拳法亦是擅长于近身作战,但他的用劲明显没有程灵高明。 可曹文的优势也很明显,他的气息非常绵长,每一拳都有寒冰气息相随。 程灵能够感觉得出来,如果这个世界的高手确实有内功,那么曹文的内功一定是比她更要深厚许多! 她的积累还是不够,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了。 7017k ------------ 第八十二章 关键时刻,谁最靠谱 砰砰砰! 程灵与曹文在疾速交手,双方每每拳脚相接,互相碰撞到的时候都能发出钟鼓相击一般的声音。 这根本都不像是肉拳在相搏,简直比兵器互砍还要来得恐怖。 围观者无不看得目眩神迷,这种眼福,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曹文又问了一遍程灵:“你这是什么腿法?” 说话间,他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奇妙步法, 竟忽然在瞬间转到了程灵身后,然后一爪探出,便似鹰爪,带着疾风抓向了程灵后颈。 眼看这一爪就要抓实了,程灵的身法却竟然比他还要更灵活。 在这最不可思议的时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程灵脚下一错, 已似一尾游鱼, 顺着曹文爪击过来的疾风,转到了他的身侧,并在这同时两指一扣。 咚! 扣在了曹文右手肘关节处,寸劲发出,竟是痛得他手臂一弹,当下闷哼出声。 这个反击可太精彩了,围观者们不由得纷纷大喊:“好!”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王七郎就是那个看热闹的外行,他看不懂对战双方的精妙路数,但见到程灵稍占上风,立即就欢喜鼓掌道:“好,太妙了!” 程灵在这时回答了曹文的提问,她道:“我这腿法,叫谭腿,拳法,是咏春, 步法,为九宫八卦步!曹帮主,你的腿法是什么?拳法又是什么?” 曹文眼睛通红,忽然蹬起一腿,一腿似鞭,另一腿似剪,双腿悬空,整个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飞而起。 他踢向程灵,低喝道:“一腿定西风,二腿见黄泉,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一股沛然莫可抵御般的狂暴力量已经向程灵袭来。 当真是西风劲烈,风似刀卷。 程灵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功,曹文突起这一下,简直瞬间就从实实在在的传武技击,转向了莫测的玄幻武学路术。 这不科学! 但多年习武的本能令程灵立刻下意识调集起了全身能量,要防御吗? 不,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程灵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像这样的攻击曹文也不能轻易发出,这就是他的终极大招, 不能让他蓄势,要一击打败他。 分生死, 便在这一刻! 程灵没有过多思考,瞬间就做下决断。 她没有像曹文那样超乎常理的大招,但惊人的武学灵性令她在生死关头忽然进入到一种别样颖悟状态。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在她眼前放慢了。 曹文旋风般击来的双腿像什么? 是不是,像一团旋转的龙卷风? 龙卷风最强的一点,就在于它中心的风暴眼,最弱的一点,也在于它中心的风暴眼。 四周人群似乎在惊呼,但那些声音都在程灵耳中模糊了,她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姿势,太极拳之白鹤亮翅。 白鹤亮翅再变招,推掌! 太极之强,在于以柔克刚,在于四两拨千斤,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实战中,太极也可以刚猛无俦。 推掌,上步,炮拳! 这一拳,集齐了程灵体内所有日月精华之能量,也令她的肌肉、筋骨、意志、精神,全都达到了最高度的完美统一。 她找到了,对方力量最击中的位置,就这样,迎难而上吧! 高手之间或许的确是存在有感应的,这一刻曹文像是感觉到了此生最大的危机。 如果不变招,他很可能会死! 而如果变招——攻势已经发出,在这种几乎调集了全身力量的极端状态下,又怎么可能变招? 就算变招他也会被自己的力量给反噬到重伤,最后的结果必定也还是难逃一死。 怎么办? 生死一瞬间,曹文也有他的决断。 他抬手,忽然一弹指,戴在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就这样被他弹射了出去。 去的方向正是穆三娘等人所在的方向! 曹文决定围魏救赵,逼迫程灵回身变招,去救自己的家人。 有人惊呼,有人大骂:“卑鄙!” 可是程灵的神色却半分不变,上步,冲拳,发劲如放箭! 这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程灵的拳头穿过了腿影,击中了曹文胸腹。 砰! 曹文不该分心的,他分心去攻击程灵的家人,反而使他自己的招数有了破绽。 高手对决,一丝破绽就足以决定生死。 “啊!”曹文惨叫一声,他整个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破败的革具,被程灵这一拳打得在空中倒飞了三丈。 最后重重地撞倒在大街的对面,一口鲜血从曹文空中喷出,他瞬间面色惨败如金纸。 程灵犹不罢休,瞬间动步追击而至。 曹文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勉力抬头道:“你……好狠!” 最狠的是什么? 是她居然不顾家人性命! 曹文说:“我……错看你……” 程灵一转头,视线回转到身后自家大门口。 那里站着惊魂未定的穆三娘等人,也站着手持龙泉剑,在惊险瞬间挡住了飞来扳指的萧蛮。 萧蛮手托玉扳指站在那里,神情淡淡地看向这边,一甩手,又随意地将玉扳指弃置到了地上。 叮! 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碎裂了。 曹文:…… 不甘心,死不瞑目。 “你……”他伸手指着程灵身后的萧蛮,瞪大着眼睛,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就再也气息难继。 头一歪,曹文落在地上,就此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死了,到死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全场一片寂静,什么惊呼声叫好声都不见了。真的死人了,死的还是曹文这样颇具名声的地头蛇,这种震撼感还是非常之强的。 忽然间,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只听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咚,由远及近地渐渐到来。 一道高扬的声音先响起:“让让,让让,干什么呢?都堵这里?听说这里死人了?谁杀的!” 看客们纷纷让路,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现场瞬间又活泛了起来。 人们嘀咕:“是衙差来了,是陆捕头!” 一群带刀捕快冲进来,眼看领头的捕快张嘴就要再喝问什么,王七郎立即站出来,高声道:“是我们做的见证,这里有人签了生死状在比武,打死不论的!” 7017k ------------ 第八十三章 胜出者的红利 生死状的比武,的确是打死不论! 因为这个时代太混乱了,所以民间尚武,有的时候官府都懒得管这些习武者之间的恩怨,只要苦主一方自己不追究。 但陆捕头仍然走了过来,他挑起眉头看程灵,问:“你做什么?” 程灵正蹲下身, 一手触摸在曹文的鼻子下方,似乎是在探他的鼻息。 果然,程灵回答道:“我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当然,实际上程灵的真正目的是采集! 系统提示:“你对昆山派弃徒,金水帮帮主曹文进行了采集, 获得金珠十两, 金水帮帮众名册一份,残缺的《天雨疾风腿法》一册。” 采集曹文, 获得了大丰收! 陆捕头却伸手,似乎是要来推程灵,他一边皱眉道:“其人已死,你非但没有悲悯哀伤,反而还要侮辱死者尸身,即便是签了生死状……” 话音未落,程灵的手已经抬起,看似轻描淡写地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下。 太极,推手! 气随心走,以彼之力,而还施彼身。 陆捕头只感觉到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却极为刁钻的力量忽似圆弧般向自己推来。 他想要抵抗, 却根本无从反击,浑不着力,只在这一瞬间身不由己地忽然就往后退了几步。 陆捕头:…… 他的话顿时就无法再继续说出口了, 一股热意袭上脸颊,众目睽睽之下,那真是,无地自容到恨不得立即拂袖离去。 程灵这才站起身,她对陆捕头抱了抱拳,语气谦和道:“陆捕头误会了,在下的确只是想要查看曹帮主情况,绝无侮辱之意。” 陆捕头绷着脸,冷声道:“你有分寸,这是最好。须知这世上,高手之上总还有更高手,恃武行凶绝非长久之道。” 程灵道:“多谢陆捕头提醒,在下也是如此认为。武功虽然是底气,但底气如重器,绝不可轻用。这世上,最要紧的还是以德服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下这才起意要开办函夏武馆。” 说到这里,她忽然向着四周团团一抱拳,朗声道:“正好叫诸位乡邻知晓,在下程灵, 虽是初来乍到贵宝地,却也有心和睦友邻。开办武馆,不为逞凶斗狠, 只为传播武术。” 又说:“习武,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修身养性,三则护家保身。” 话音刚落,后续的言语还未跟上,人群中就已经是爆发出了阵阵的叫好声。 这回,大声叫好的可不再仅仅是王七郎等人了。 更有许许多多的乡邻青壮混在人群中,有那血气方刚,格外冲动的,简直恨不能立时冲出人群,来到程灵面前纳头拜倒。 陆捕头被这一声声叫喊给冲击得,一时间脸面涨成了猪肝色,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要发威都发不得。 如此尴尬时刻,好在有于典吏从人群中疾步走出,他装作刚看见陆捕头的样子,拱手道了声:“陆捕头,哎呀,你在这里啊!” 陆捕头一转头,看到了于典吏,更看到了站在前头的王七郎等人。 他顿时扯着脸僵硬地笑了笑,对着于典吏抱了抱拳,又对着王七郎王六郎等人拱手算是行礼。 王七郎瞪着眼睛看他,颇有些气不过来。 最后,是于典吏将陆捕头拉走了。当然,陆捕头带着的那一群捕快,也呼啦啦地一块儿跟着陆捕头走了。 金水帮的那群下属,则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抬了曹文的尸身,也一溜烟儿地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斗就这样结束,属于胜出者的红利却才刚刚开始。 程灵的身前一下子就围满了人,冲在最前头的便是昨日的吴耘。就连王七郎等人都被挤在后头,急得后方的王七郎一个劲儿地用拳头击打自己的手掌,嗳声连连。 王六郎也很兴奋,他拉扯王七郎道:“七郎,这个程灵虽然做不了都虞侯,但我们尽可以请他到府上来,做教我们习武的教习师傅啊!” 王七郎甩手,恼火道:“你可真敢想,程兄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再如此,当心我与你翻脸!” 那边,一堆的青壮围上来,一个个喊着“程师傅”,又有人连声询问该怎么加入武馆的事情,程灵冲众人一抱拳,先朗声说了一句:“诸位莫急。” 话音落下,激动的人群就齐刷刷安静了。 经过这两场战斗而酝酿出来的号召力,至此已初现端倪。 程灵于是微微一笑,她抬手一指程宅的大门前。 只见那大门上方挂匾的位置分明蒙着一块红绸,程灵道:“函夏武馆尚未正式开业,诸位,待我揭匾。” 话说完,她便足尖轻点,身形一纵。 飞鸿踏雨的轻身提纵之术施展出来,程灵衣袂翩翩,身轻如燕,以一种违背人体常理的姿势,瞬间在空中完成了二段跳。 宽阔的街面被她就此跨过,她飞纵到了门匾前方,抬手将那门匾上蒙着的红绸一揭。 红绸飘然落下,程灵亦飘然落下。 鲜艳的红绸,俊美的少年,冰清神秀宛如一幅画。 “好!” 人群更是一阵欢呼,这回欢喜叫喊的竟不仅仅是热血躁动的青壮了,从老到少,从男到女,尤其是年轻的小娘子小媳妇们,更是格外叫得欢。 “程郎君!” “程少侠!” “程馆主!” “……” 清清脆脆,叽叽喳喳。 程大妮红了脸,程二妮既欢喜又欣羡,穆三娘……有点骄傲,也有点尴尬。 程灵将红绸交给站在旁边的程大妮,对众人介绍洪广义道:“这位,便是我们武馆的大管事。” 洪广义挺了挺胸膛,红光满面。 程灵道:“想要加入我们函夏武馆的,可以先向我们大管事报名,明日辰时,已经报名的,准时来武馆参加测试。测试通过,方为武馆弟子。” 说完,她又对着门外的众人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入内。 那动作,那姿势,真可谓是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当然,也有可能是此时的她在众人眼中已经有了光环,因此,她的一言一动都仿佛有了格外的加持,令人无不神往。 7017k ------------ 第八十四章 士为知己者死 函夏武馆正式开业了。 当家人问起程灵为什么武馆要取名函夏的时候,程灵当时只说:“随口一取,不用在意。” 但其实,她是在意的。 函夏,函诸夏也。指的就是她的故国华夏,她的中国啊! 时空变换,前尘不可追, 聊以此,慰思乡之情罢了。 晚上,洪广义来向程灵汇报他收到的学生名单,并对程灵说:“郎君,五百文一月的束脩,居然也有不少家伙嫌贵,当时就打起了退堂鼓。” 语气颇有鄙夷。 洪广义是真看不上那些嫌贵的家伙, 在他看来, 程灵定的这个入学费用,简直就已经是便宜到地底心了。 虽然他从前是屠夫,也是市井小民,但他洪广义也分得清好歹,该大气的时候,可是从不小气的。 程灵只是笑了笑,道:“不必在意,日久自然见分晓。” 收费,这只是小小一道门槛,只是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学的是免费的东西。 毕竟很多时候,免费的总让人不那么珍惜。 程灵没打算靠武馆挣大钱,武馆是人物根基,但要挣钱, 她还另有章程。 程灵又跟洪广义分说了一遍明早对于弟子的筛选。 武馆收徒,当然不能是只交束脩就行, 如果是通不过程灵考验的,那就是交再多束脩,程灵也不收。 洪广义听得连连点头,将他程灵的嘱咐逐一记在心里。 值得一提的是,施宏虽然说要从程宅搬出去住,但同时他又毛遂自荐,请求程灵聘他做武馆的文书账房。 施宏微微红着脸道:“惭愧,说是做人不能太厚脸皮,结果到底还是要占程兄便宜。程兄聘我做文书账房,劳烦先预支我几月工钱,我也就近租个宅子。” 说到这里,他又窘又羞,简直都恨不得当时掩面了。 真的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施宏虽非英雄,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曾经的富绅子弟,又何曾被银钱为难成这样? 小芸娘依偎在他身边,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仿佛也觉得十分羞愧。 程灵却是立即大喜道:“秀才公愿意折节屈就,这分明是在下的福分, 太好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施兄, 你可解决了小弟天大的难题。小弟不仅要请你做文书账房,还要请你做武馆弟子的文学师傅呢!” 说完,程灵对施宏拱手行了一礼。 施宏一愣,连忙让开这个礼,又疑惑:“文学师傅?” 程二妮嘴快,便紧接着问了出来:“灵哥儿,开武馆,为什么还要文学师傅?” 程灵道:“不读书的,只能是武夫,庄稼把式,读书的,才能是武者。读书明理,武学路上才能走得更远!施兄,不可妄自菲薄,你的知识是无价之宝。” 说完,她继续对施宏拱手。 施宏这下可算是反应过来了,他也连忙对程灵拱手还礼道:“程兄之眼界胸襟,真令人高山仰止也!” 说这句话时,他是压抑激动的,此时此刻,当真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感。 人生在世,得此一知己,又岂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别看程灵这庙小,但施宏相信,做人像程灵这样的,终有一天,是一定能在这世上有他一席之地的。 施宏此刻钦服的,不是程灵的武艺,而是她的品格为人! 萧蛮比较虚弱,他一直就坐在一边听着众人谈话,这时他只将目光落在程灵身上,却也是微微笑了。 夜间,程灵在房中取出了得自曹文的那一本金水帮帮众名册,挑灯细看。 金水帮以金水河命名,这不仅仅是因为建帮的地点离金水河近,更是因为金水帮帮众,其实大多都是在金水河上参与运输的河工苦力! 赤霞城水运发达,又与京城只相隔一条神川,水运的大头是掌握在世家手中的。 但在底层,总有一些河工、纤夫,又或者是码头的扛包苦力,这类人不归世家统管。人家管不过来,也不屑于去管这些底层小民。 随着这样的河工群体越来越多,渐渐地,倾轧和纷争就难免形成。 再到后来,一些有眼光,有野心的人盯上了这样一个群体,于是各类水运帮派逐渐产生。 这其中,盘踞在赤霞城,规模最大的,自然就是主要占据神川水运的天英帮。 像金水帮这样的,只能在内城打打转,间或还干些欺压贫弱百姓之事的,与之相比,就着实算不上什么了。 但程灵看着这本金水帮帮众名册,还是渐渐产生了一种观看到巨大蓝图的兴奋感。 金水帮规模小,帮众总共两百二十几人,其中外围的苦工还占据多数,真正随时跟在曹文身边听调的,大概也只有六十来人。 但越是如此,反而越是令程灵生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曹文死了,金水帮会怎样呢? 水路,这是一条巨大的宝藏,同时也是一条完美的退路啊。 一直到半夜,程灵才阖上了这个名册。倒是曹文留下的另一本小册,那个残缺版的《天雨疾风腿法》,程灵只是粗略翻了翻,没有细看。 她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武功不感兴趣,是目前来说,贪多嚼不烂。 不急,慢慢来。 第二天一早,函夏武馆的门前再度热闹起来。 洪广义一将前门打开,就有一堆挎着各色拜师礼,带着铜钱的年轻人等在了武馆大门口。 其中,吴耘是昂首挺胸站在最前方的。 洪广义忙高声维持秩序,将众人迎进院中,并宣布道:“郎君有言,要入我函夏武馆门墙,今日诸位要经历的第一重考验,是答题!” 答题? 少年们愣了? 答的什么题?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施宏走了出来,他还有点虚弱,面色不太好,但越是如此,反倒越显出了他身上的几分儒雅之气。 这个时候,施宏就对众人拱拱手道:“诸位,馆主有第一题,问:当各位赶路口渴,身无分文,却身怀利器,路旁有卖茶老翁,卖茶一文一碗,诸位此时会如何行事?” 这个问题……不能说很难,只能说太简单了。 众少年听得又是一愣,这一下,是真的有点摸不着程灵的路数和方向了。 7017k ------------ 第八十五章 同一个问题,千人有千面 程灵负手立在月洞门边,月洞门边的一丛文竹遮盖了她的身形。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前院中少年们一声声的答话。 虽然有不少人都觉得这第一道题简单得有些诡异,但怔愣过后,少年们还是或急切或迟疑地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最先回答的是吴耘,他大声道:“既然身无分文,又不可恃强凌弱, 那大不了我忍着些渴,不喝水又能怎样?” “不喝水你会渴死!”人群中,有个少年忽然蹦出了这样一句。 吴耘愣了,尴尬了,其他少年也都愣了愣,随即不知怎么忽然有一声笑响起:“噗嗤!” 好笑吗? 好像是挺好笑的,众少年随之哄然,一声声的笑响起来, 场上整个气氛就在不知不觉间轻松了。 吴耘涨红着脸,显然他并不觉得好笑。于是他便抿着唇,略带无措地站在那里。 施宏冷眼旁观,没有说吴耘答对了还是答错了,也没有评价其他少年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渐渐地,哄笑的少年们止住了笑声。 有一名少年站出来道:“我认同吴兄观点!强买强卖不可取,大不了忍着渴,总之,再难受我也不能强行去夺老翁的茶。” 他认为这就是正确答案,所以他附和了吴耘。 吴耘看了他一眼,抿着的唇微微松开了,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 施宏仍然不置可否,于是紧接着又有几名少年表示了对吴耘的认同,吴耘的脸色更加放松了,站在当下,脊背微直。 这个时候, 先前跳出来说不喝水会渴死的少年也终于站出来发表了他的意见。 他道:“不能恃强凌弱, 不能强买强卖, 难道我还能不能赊账吗?我好言好语, 向卖茶老翁说明自己的身份,表明自己一定会还钱,难道他会不同意赊一碗茶给我?” 月洞门后,程灵多看了这名少年一眼。 她看过洪广义统计的名册,其实场上这些少年她基本上都能对上号。 提出新观点的这名少年是隔壁一条街布庄东家的儿子,名叫周槐。他出身商人家庭,想来耳濡目染也有了商人思维。看得出来,他比吴耘灵活。 但目前也无从比较像他这样的,和像吴耘那样的究竟谁更可靠。毕竟这考题只是假设,不到绝境考验不出人的真实心性。 程灵做这样的考题,也不是要挑选出圣人弟子。她只是一方面凭此观察众人性格差异,另一方面也是要弟子们知晓,有些底线,是应该遵守的。 周槐提出自己观点后,也立刻得到了一批人的认同。 甚至就连吴耘自己,都露出了“原来还能这样”的赧然表情。 这个时候,又一道声音响起道:“赊账算什么本事?这是欺负人家卖茶翁老实。依我看, 咱们遇到这种情况,虽然身无分文, 但是我们还有一把力气!” 这声音朗朗道:“咱们难道不能使出这把力气, 帮卖茶翁做些力气活计,以此向他抵一碗茶钱么?” 声音落下,众人目光齐刷刷转过去。 只见说话的年轻人比起其他少年来说,看起来年龄都要稍大些,竟分明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了。 他头戴青碧色的书生巾,穿着窄袖的深衣,看起来有些朴素,又有几分文雅。 周槐脱口道:“杨林,是你?你不是一门心思要考科举吗?怎么居然跑到咱们函夏武馆来了?” 他还没正式入门呢,就已经以武馆弟子自居了。 名叫杨林的书生坦然道:“科举之路太过莫测,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如到武馆来学些防身本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 至少当着施宏和洪广义的面,谁也不会说这有问题。 毕竟程灵早说过,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保家护身啊。 当下更有不少人附和杨林,毕竟他说的应对方法,比起前两位似乎又要更高明些。 这时,偏偏又有一道声音说:“依我看,你们都傻得很。什么不可以恃强凌弱,什么赊账,什么做工抵茶钱,你们怕是都忘了咱们来这里的目的了吧?” 说话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冷笑,一双三角眼骨碌碌转着,竟仿佛还带了几分慑人的凶光。 周槐呼喊道:“洪峰,你是金水帮的人。你居然也来咱们函夏武馆报名,你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来,众人齐刷刷一惊。一众目光于是更是齐齐投向洪峰,其中不乏审视与紧惕。 洪峰嘿一声,似笑非笑道:“是金水帮的人又怎么了?咱们程馆主说过不许原金水帮的帮众来武馆报名吗?程馆主杀了咱们曹帮主,那是他的本事。但是咱们底下这一群苦哈哈,可是从此就没了依傍……”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扬:“冤有头债有主,我洪某人不来找程馆主,又该找谁?” 周槐于是就有点呆了,其余众少年更呆。 洪峰又说:“咱们程馆主杀性重,他出了题,你们以为他是要挑圣人,挑贤者吗?不,照我看,你们通通都答错了!既然身怀利器,在有必要的时候就该拔刀而起!” “杀呀!怎么就杀不得了……” 话音还没落,一道劲风忽起的声音就在此时破空而来。 是什么? 是程灵弹射出的石子,在这一刻犹似破空的灰光,以闪电般的速度击打在了洪峰左边脸颊之上。 啪! 洪峰被石子打了脸,一下子话音止住了,脸僵了,肿了。 他捂着脸,张口:……呸!这一张口,就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紧接着,随后而出的是他的一颗大槽牙! 大槽牙被吐出,洪峰整个人就也呆了。 便在此时,程灵从月洞门后缓步而出,她道:“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杀不得的。我杀曹文,比武切磋,又签了生死状的,就是天经地义。但你若是敢胡乱杀人,信不信我的石子比你的刀快?” 洪峰指着程灵,简直被她这强盗逻辑惊呆了。 他捂着脸,含糊道:“你的意思是?许你杀得?旁人就杀不得?” 程灵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不欺压百姓,意图杀人,我又怎会杀你?” 7017k ------------ 第八十六章 是她的身上有光,还是他们心上有光? 朝阳当空,函夏武馆的前庭上有风吹过。 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句话仿佛在一瞬间击中了场中少年们的某根经脉。 是什么? 仿佛是江湖厮杀,快意恩仇。又仿佛是刀光剑影,仗义行侠。 别看都是市井间的普通少年,见识都很有限,但他们也曾听过说书先生说传奇,也曾耳闻过那些游侠儿, 与大刺客的故事。 这个世间为什么要有侠,正是因为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啊! 底层的普通人几乎没有可以鸣不平的阶梯,唯有侠,以武犯禁,以个人之力而对抗世间的洪流规则,独树一帜,如此特殊, 如此光耀…… 总之,越是见识有限的人, 越是只鳞片爪地听过一些传奇故事的人,他们的想象反而愈发的无远弗届。 少年们眼睛放光地看着程灵,也不知是程灵的身上有光,还是他们的心上有光。 洪峰似乎为之震慑,一瞬间只觉心虚气短,再没有先前那口口声声要找程灵讨说法时的飞扬模样了。 但洪峰还不死心,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捂着脸灰溜溜地离去,他来之前可是跟帮里的兄弟夸过海口的。 大家都不敢再来招惹程灵,洪峰却振振有辞:怕什么?这人昨日才刚杀过人,今日还能有胆再杀?真当咱们这赤霞城里没有王法?咱们陆捕头可是盯着他呢! 洪峰认为,程灵敢杀人的关键是因为跟曹老大签过生死状,但是他洪峰又不是曹老大,才不会为了老大的面子就跟人签这玩意儿。 没有生死状,程灵也是有家口的人,再给她几个胆试试, 看她敢不敢乱杀人? 洪峰就不停在心中给自己鼓气, 如此千回百转一番, 终于又提起一口气道:“程馆主是要颠倒黑白吗?说洪某欺压百姓?好不好笑?我难道不是百姓?我还是最穷最苦的……” 话音没落, 忽然从武馆大门外冲进来一个人。 这人低着头,袖着脸,也不敢去看在场的其他人,只奔着洪峰去。 他一把拽了洪峰胳膊就将他往外拉,一边急道:“我的洪哥啊,你可别在这里疯了,快跟我回去吧!嫂子在家里跌了一跤,现在正发动呢!孩子要是生不出来,就是一尸两命……” 洪峰:…… 洪峰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了,站在那里一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当他以身犯险,自觉江湖义气要达到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句“一尸两命”就将他从“孤胆英雄”的幻影里拉回了现实。 洪峰跌跌撞撞地被人拉着走,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问:“六婆呢?请六婆去看了吗?” 来人急火火地说:“六婆说接不了这样的娃,要叫洪哥你回去准备后事呢!” 洪峰一下子就住了脚,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他眼睛红了,脸面白了,整个人都像是要分裂了般, 一时间又浑噩了。 旁观众少年没见过这样的转折,顿生世事无常之感,周槐都忍不住恻隐道:“没想到……洪嫂子居然在家里难产了。太可怜了,洪峰虽然浑,洪嫂子却是个难得的贤惠人。” 洪广义听到这样的话,就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 他也姓洪,听人口口声声洪嫂子,就难免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他向程灵看去,也不知是要看什么,就是潜意识想看她。 却见程灵站在那里,也是微微皱眉。 洪广义正莫名地有些失望,忽然就见那边月洞门的里侧匆匆走出来一个人。 是穆三娘,她系着围裙还没摘,一双略有些湿润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大声说:“你们请的稳婆说接不了那样的娃?那再去请其他稳婆啊,请了没有?” 程大妮跟在她身后,手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用青布盖着,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穆三娘的问话没能得到洪峰回应,但来叫唤洪峰的小个子青年立即回道:“就能请动六婆,咱们手头没钱,也就只有六婆肯给咱们看了。” 穆三娘立即说:“你们可真是……唉!”叹了一声,脚下不停,紧接着又说:“走啊,快带路,都要出人命了,我去给你们看看。救不救得回不敢保证,就看看,看看总比不看看好!” 洪峰于是就又有点呆,倒是他兄弟反应快,惊喜道:“大娘,您这意思是?您会看?您会收生娃娃?哎哟这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拉着洪峰就往前头跑,脚下一溜飞快,一边又说:“大娘,那小子给您带路,劳烦您走快些!” 穆三娘路过程灵,风风火火留下一句:“灵哥儿,阿娘去去就回,你这里继续,啊?” 程灵看着她和程大妮像风似的跑过的身影,没有犹豫,立即就也跟了上去。 同时对洪广义道:“最末尾拾人牙慧的五人淘汰,其余收下。” 这是说,最后五个依靠附和别人观点而给出答案的人要淘汰,其他的就可以收入武馆了。 用意也很简单:你可以附和别人,但你不能连附和都附和在最后。这样的人,没有半分主见和锐气,又凭什么习武? 洪广义连忙答应一声,那边的少年中,先头给出答案的人就已经在欢呼了。 周槐更是道:“大管事,咱们也跟师傅一起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们能帮上点什么忙呢?哪怕是跑跑腿也好啊!” 他最积极,话落就一溜烟儿地往外跑。 洪广义虽然没镇住场子,但其实他也心痒痒地想看现场情况,于是索性道:“行!都去看看,施兄弟,你留下!” 施宏挺无奈,他身体尚未痊愈,腿脚慢,再加上这边总要留人看家,于是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众人一个连一个的,不多时就全跑光了。 嘿,这叫什么事儿? 施宏偏头,又见到那边的月洞门边,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他不走寻常路,竟是一跃而上屋脊,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还能有谁?施宏不用猜都能知道,这位一定是萧蛮。唉,同是伤员,为何人家就能这样利索呢? 7017k ------------ 第八十七章 又一个纳头拜倒 东五街,洪家的破宅子耷拉了半扇门,里头是隐隐约约的女童哭声。 “六婆婆,求求你再想办法帮帮我娘吧!阿花不能没有娘,呜呜呜……” 一个老朽的声音带着麻木的叹息:“都是命,好孩子,别哭了, 打起精神,你娘还等着你送她最后一程呢。” “呜呜呜……”女童哭得更凄惨了。 旁边左邻右舍的屋子也都是老旧的,但极少有破败到洪家这种程度,街坊邻居有的走到了洪家小院门边,探着头往里边问:“洪大娘,你儿媳妇还能有救不?要不要帮忙啊?” 没有人答话,女童的奶奶一直就没有吭声, 连带着据说正在难产的洪嫂子也没有声息。 旁边邻居忍不住议论:“这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啊,怎么就一点声都不发?” 有人说:“备不住啊, 先前我亲眼看见,洪嫂子搭着凳子在院里晾被子,完了就那么摔下来,好大一滩血,这人还能有好?” 透过那破败的门,外头的人甚至都能看到,血迹就留在院中,此时尚未能被人清理。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透过那院门传到外头,叫旁观者无不唏嘘。 老旧的城区,狭窄的屋巷,就连蚊虫的嗡嗡声,和阳光照射下来的尘灰,都仿佛是令人绝望的。 就在这样的时候,忽然就有那么一群人, 以一种东五街众人想都想不到的浩荡姿态,呼啦啦地涌了过来。 有好事的小子早在街头候着,这时候远远地便往洪家这边冲, 一边喊:“洪大哥回来了, 带着好多好多兄弟!” 语气是惊羡的,透着一种市井小民的仰望。 洪峰被人浑浑噩噩拖着跑,这时候都莫名其妙地昂首挺胸起来。 “程、程大娘!”他看着穆三娘,僵着嘴唇蹦出这么一句话,“这边,这边!” 穆三娘跟着他在狭窄小巷中奔跑转弯,好险没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垃圾绊得摔一跤。是旁边伸出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扶住了穆三娘,然后带着她像飞一样往前走。 是程灵! 穆三娘转头,一下子心就定了。 最后,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和程灵一起冲进了洪家的破旧小院。 其余人等,以周槐和吴耘为首,倒是都非常自觉地留在了外头。 实在是洪家太小,进不去这么多人。况且人家妇人难产,这一堆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也不好往里头冲。 也有少年又疑惑又急切地说:“馆主怎么也进去了?这不好吧!” 周槐忙道:“师傅进去自然有他的道理,要你瞎操什么心?快闭嘴吧!” 里头,洪家的小娘子红着眼睛, 端了一盆血水正往院子一角泼, 见到洪峰带人进来,她惊叫一声,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阿爹,你怎么才回来?这些……这些是?” 小姑娘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年纪,比照芸娘大一些,但是干瘦蜡黄的,比起逃过难的芸娘还要更显得可怜干瘪。 洪峰是小眼睛,她却有一双堪称是亮点的大眼睛,这时瞪大眼睛看向穆三娘和程灵,悲伤中透着惊慌。 穆三娘也不废话,直接就往小院东侧一间屋子走——刚才洪家小娘子端着盆,就是从这屋子里出来的。 里头,六婆婆惊呼:“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还有另一道声音,是一直没出声的洪母在喝问:“你哪里来的人?你干什么?哎!杀千刀的,你干嘛啊!你怎么动剪刀了?” 洪峰在外头听着里边的声音,顿时也急了,就连忙跟着往里边冲,恰恰与倒完血水,正跑着回房的洪家小娘子撞了个正着。 洪阿花痛呼一声:“阿爹!” 洪母则惊慌又严厉道:“出去!男人家哪里能进产房?不吉利啊,哎哟我的天!” 原来是里头产床边,穆三娘一手揉着洪嫂子的肚腹,另一手探在洪嫂子身下,忽然就趁着其他人慌乱间,一剪刀剪了下去。 洪母都没看清,就见到穆三娘的剪刀白白的进去,红红的出来。 六婆在一边也没拦住,她年老昏花,动作迟缓,根本比不得穆三娘利索果决。 洪峰就冲进屋子了,但他还知道要对穆三娘多几分尊敬,当下只无措道:“程大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穆三娘提着一口气在外边喊:“大妮,去煎药!不,先拿烧灰过来!” 什么烧灰? 就是血余炭啊! 程灵曾经亲手炮制的血余炭,还有些许剩余。 “大姐,我去煎药。”程灵就接过程大妮手中的篮子,推程大妮进屋子里去送血余炭。 程大妮忙听话地拿着包了血余炭的油纸包进去了。 屋子里,穆三娘用剪刀帮助洪嫂子剪开了产道,又按压胎儿催动其下滑。 她动作熟练,双管齐下,最后见到胎儿探头,索性伸出双手小心而又快速地探进产道,一拉。 “哎呀!”这回是洪阿花在惊呼。 穆三娘这一拉,就拉出了一个瘦小小的婴儿! 小婴儿身上沾了母体的血,乍看有些恐怖,洪母于是就也惊呼一声:“啊哟!” 洪峰倒是惊喜呆了:“生了?” 这好像快速得跟那十分吓人的前奏不符啊。 穆三娘的表情却很凝重,她抱着这个小小的新生儿,一咬牙就倒吊起他双腿,一边往他屁股和背心拍,同时念道:“好孩子,哭一哭!这里是阳世,你投胎出来啦,快叫声爹娘!” 瘦小的新生儿浑身青紫,还沾着胎里的油脂与母体鲜血,却是紧闭着双眼,眼看着并无呼吸,又哪里会哭? 洪峰迅速意识到这一点,一时大喜又大悲,就说不出话来了。 片刻,洪母哭嚎:“杀千刀的!没福气啊,这是造的什么孽!早知道要生这么个孽胎,不如不生……” 外间程灵丢下正在厨房熬着的药,冲里头喊:“阿娘,孩子是不是不会哭?抱出来给我看看!” 穆三娘听从,连忙抱了孩子出去。 洪峰下意识跟上,其他人反应慢半拍,但也连忙跟了出来。 外头,程灵接过了穆三娘手里的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伸手就往孩子嘴里掏。 掏什么? 掏一掏有可能堵住孩子呼吸的脏污。 掏完之后她死马当活马医,就将手印在孩子背心穴位处,太阳能量轻轻一吐。 这是模仿后背位的心脏按压,只不过起搏的能量被她换成了自己的太阳能量。 或许是奇迹,或许是孩子本来就命不该绝,如此反复几次后,忽然只闻一道微弱哭声响起。 洪峰就跪了。 7017k ------------ 第八十八章 师傅是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 哇、哇—— 新生儿的哭声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妙的哭声,它能洗涤太多恶念。 本来还在边走边骂的洪母一下子就收了声,骂不下去了。 洪峰膝行几步,跪在程灵身前,伸出一双手像是朝圣般虔诚道:“程馆主,他、他活了是吗?能给我……看看吗?” 程灵没有为难洪峰,只又拍了拍孩子,确定他是真的活过来了,这才道:“你起来抱,别跪着。” 洪峰忙说:“是!是!” 嘴里应着,他却腿软,根本就起不来。 还是他兄弟跑过来扶起他,一边又说:“洪大哥,我看你这样,还是别抱了,万一再摔着孩子怎么办?” 洪峰只道:“不、不能!” 硬是自己站直了,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就直挺挺伸出双手,然后欢喜地对程灵说:“程馆主你看,我能抱孩子了!” 程灵看他这僵硬的模样,一时失笑道:“你是有力气了,可你这手上动作也太硬了,孩子身骨软,哪里受得住你这样抱?你看,抱孩子要这样。” 说着,她将抱新生儿的要领规矩说给洪峰听,怎么托住孩子的颈项,怎么护住孩子的脊椎等等,这些其实都需要特别注意。 洪峰就听懵了,结结巴巴道:“抱、抱个孩子还有这么多事?” 程灵道:“养孩子,那可不简单。” 正要再说,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就知道一点皮毛,对面,洪峰的兄弟已经惊呼:“程馆主,你连这个都会,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外边探看的武馆少年们也觉得很惊奇,这时也议论上了。 “师傅武功高强,说话还特别有道理,一看就读过书,现在连养孩子都会,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大概……除了生孩子?” 大家议论着,气氛仿佛轻松了。 里头,产房内,洪阿花却在此时又哭起来:“阿娘,阿娘你怎么又流这么多血?” 产妇的大出血了! 穆三娘返身冲进去,一边喊:“大妮,烧灰呢!” 程大妮手拿油纸包就站在产妇的床边,那个六婆拿了一把灰呼呼带着奇怪腥味的东西正往产妇身上糊,程大妮被她挤开了,手足无措。 穆三娘连忙抢过来,一边看似不经意般挤开六婆,口里说:“哎呀,六婆你年纪大了,这个费神的活计,还是我来干。” 说着,她正要为产妇将这奇怪的糊糊清理掉,却不想产妇伤口出血太严重,都不用穆三娘动手,那血水就自发将灰糊给冲没了。 这种情况,换了血余炭上去,只怕也要是一个结果。 洪阿花哭道:“怎么这么多血?药都上不住,阿娘,阿娘,你这可怎么办啊!” 这种情况,穆三娘也要无措。她顿了一下,正要回一句自己也没办法了,程灵就在外头喊:“阿娘,口服血余炭,再为产妇将伤口缝合,缝合了才好止血!” 穆三娘虽然接生经验丰富,也治过不少产妇崩漏,但这么严重的她一般也治不好。至于缝合伤口,这种事情她更是从没做过。 “灵哥儿!”穆三娘喊了一句,正考虑着措词,程灵又说:“阿娘,你想想缝衣服怎么缝,一层一层的,对齐了缝,你试试!” 说着,又喊程大妮:“大姐,你来拿针线包!” 她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针线包,实际上这是她小药箱里的手术包,里面有消好毒的手术针和羊肠线。 羊肠线不多,用完大概就会没有了,但程灵也没有小气,好在手术针是可以回收利用的。以现在这个时代的工业条件,自制羊肠线还有可能,自制手术针可就太难了。 程大妮跑出来接过程灵手上的针线包,又跑回去拿给穆三娘。 外头的人看不到里面情况,洪峰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了怀里,不时又向产房内投去焦虑的目光。 洪母则凑在他身边,只顾看孩子,对于产房内的情况却表现得漠不关心。 程灵微微皱眉,这时就提醒洪峰,叫他赶紧给孩子清洗清洗,裹上襁褓或者衣裳,又怕孩子在娘胎里闷狠了低血糖,便对洪母说:“大娘,你给找些米汤水,加点儿糖,有奶吗?能有奶给孩子喝,那就最好了。” 一说到这个,洪母居然没准备,她还抱怨起来道:“谁知道这个时候生哦,家里能有啥?什么都没有!我还几日不见米哩,都吃的菜糊糊!” 程灵于是便道:“那还是要孩子的母亲挺过来才好,她活着,既能有奶水给孩子吃,也能护着,照管着孩子。我看洪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吧,这好不容易得个男孩,可要养住了。” 洪母顿时微微睁大了她的小眼睛,看了一眼产房方向,表情从漠不关心开始变得有些在意起来。 程灵又说:“如今娶个媳妇不便宜吧,洪兄弟,十两银子能打住不?” 洪峰有点懵,发出了一声:“……啊?” 洪母连忙推他:“去烧水啊,愣着干什么?去隔壁借点米回来,熬点吃的给你媳妇和孩子!” 她的神情焦急了,见洪峰抱着孩子不方便,自己倒先急火火地跑去灶房烧水。 烧了水她又往院子外冲,外头围着的少年们就见到一个老妇像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少年们连忙让路,洪母愣了下,一下子跑得更快了,一边跑一边喊:“五嫂子啊,给我借碗米,回头一定还你!” 外头邻居回:“嗐,你也不容易,你儿媳妇也不容易,行吧,这一碗米拿去,当贺礼了。回头我家有喜事,你别忘了回我礼就行。” 程灵则又走进了洪家那个破旧的小灶房,寻到一个干净的碗。 她背着人的视线拆了半盒纯牛奶倒进碗里,现在孩子缺吃的,里头产妇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虽说纯牛奶给新生儿喝似乎不是那么合适,但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好。 程灵又用热水隔着碗将纯牛奶热了热,找了个瓷勺一块儿端出去,并说:“好在我随身带着些奶块糖,融到水里倒也能先喂一喂孩子。” 洪峰看着端到面前的奶,一下子眼眶又红了。 他恨自己腾不出个手来抹眼泪,只能红着眼睛红着脸说:“程馆主,你的大恩大德,小的记牢了。您放心,我、我……” 我了半天,却不知道要怎么承诺报答才好,最终急得不行,蹦出一句:“金水帮的兔崽子们,谁敢再找您闹事,先从我老洪身上踏过去!” 话说完,胸膛都似乎挺了挺。 ------题外话------ 这是昨天的更新哈,补昨天说的第三更。今天争取也能有三更,谢谢大家。 7017k ------------ 第八十九章 赤霞城事业第一步 下晌的时候,程灵和穆三娘带着武馆少年们离开了洪家。 回程路上,少年们没忍住在后方悄声议论。 有的说:“咱们师傅以德报怨,真将洪峰的家小都给救回来了,真是高风亮节啊。” 也有人说:“洪峰之前胡说八道,师傅生气,将他脸都打肿了。可是回头师傅又愿意去救他家人,师傅可真是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吗? 周槐在这个时候忙嘘一声,说:“喂,咱们师傅狠起来可是会当街杀人的,你们在这里瞎评价什么呢?” 于是大家噤声了,好半晌不敢再议论。 又过一会儿,才终于有人没忍住,换了话题议论道:“这个洪峰,听说在金水帮也是个小头目,没想到他家这么穷,比起我家都还有不如。” 其实又何止是不如? 能到函夏武馆来报名的,是至少家里都有些家底的。 否则谁愿意出五百文一月来学武? 五百文,你可以用来买米买粮吃喝嚼用,但要是单拿出来,只为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有好用途”的东西,那对普通百姓而言,是真不容易的。 少年们基本上都还能算得上是家境殷实,这时就不免纷纷唏嘘起来:“都是苦哈哈,谁能有几个钱?有钱的那都是上头的。” “那曹老大也都死了……” 曹老大死了,金水帮究竟要怎么办呢? 方才洪峰其实悄悄告诉了程灵,他说:“原先曹帮主手下有两个堂主,现在这两个争起来了。小的原来是岳堂主手下的,先前没个数,居然来试探程馆主您……也是有些私心。” 洪峰羞愧地说了实话:“要是能试探出一些什么,能被提升成大头目,小的就能从二十人的拉纤队伍里抽成,每日至少能多抽十文钱。” 十文钱,就为了每日能多出十文钱,洪峰就敢来招惹凶名在外的程灵! 所以,什么是江湖? 真以为江湖就是高来高去,侠客潇洒? 其实,大部分人的江湖就是这么底层的,市井的,甚至是窘迫的。 程灵问洪峰:“你们就靠拉纤过活?” 洪峰不好意思地说:“码头上搬箱子,抗包,那也都是我们。有时候给上头的白棍充人场,要是碰到不长眼的小商户,或是跟对家帮派斗起来,咱们也真能上场打。” “打一场,即便输了也能得个几文十几文的出脚钱。要是能赢,那就看上头的收益和心情,但总归大家都能跟着得红包,日子就能好好宽裕一阵。” 他的讲述就像是一篇帮派人员底层生活实录,接地气又透着一股草莽气。 有些行话,比如说白棍:白棍指的其实就是帮派里最普通等级的打手,而像洪峰这样的,他连白棍都还算不上,就是杂鱼里略微能有姓名的那条杂鱼。 白棍上头有红棍,红棍上头还有青手。 在金水帮,青手就能做堂主了。 程灵在意金水帮,但对于那些白棍红棍和青手,却并无招揽之意。 这些人跟普通的杂鱼不同,杂鱼是身不由己的普体百姓,可以吸收转化,打手却基本上都已经被江湖染黑了,程灵自认不是救世主,并不想费心费力去驾驭这样的人。 她对洪峰说:“我有一个买卖,正缺人手。你在帮里有多少相熟的兄弟,可以问问大家是不是都想换个出路,有想换出路的,后日便能到我这里来集合,我给你们寻个活计。” 洪峰先是愣道:“程馆主是要招收我们这些兄弟做武馆弟子吗?我们这些人交不出束脩的。” 这神来一句,当时将程灵也给说愣了。她哭笑不得地又解释了一遍,洪峰才恍然道:“程馆主是要招兄弟们做工,跑腿?” 程灵道:“有愿意信我的,可以来,若是不愿信,也不必强求。” 话音还没全落,洪峰就已经急切中带着喜悦道:“信!信!信!再没有不信的!程馆主你放心,我那些兄弟,我一个不落的,全都给您叫到!” 问都不问程灵说的买卖究竟是什么买卖,整个人就仿佛是已经陷入到了一种格外的激昂中。 程灵究竟是要做什么买卖呢? 她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送外卖! 程灵不是没有发展实业的本事,比如说先前那神秘山谷中的硝石矿,她如果能组织人手将其开采,抛开造火药不提,她也还能制火柴,造玻璃…… 或者换一个不那么难的实业,她也能制药、卖药一条龙,有她那神奇的太阳能量做打底,她简直都有可能瞬间起飞,迈入神药国手行列。 偏偏程灵不打算这样做。 或者说,她有许多许多的打算,却都并不想在赤霞城这个地方实行。 回到程宅以后,程灵对穆三娘说了自己初步开辟外卖市场的想法,穆三娘听懵了,糊糊涂涂地说:“灵哥儿,你说的这个,有些稀奇,不大好做吧?” 程灵道:“所以要先请阿娘帮忙,下午去寻个布庄,定做一批绿褂子。” 穆三娘不解道:“为何要绿褂子?这颜色是不是略古怪了些?” 程灵便笑了:“阿娘,你看,你都觉得古怪,它必然就是显眼的,醒目的,又岂能不引人注目,引人好奇呢?” 注目和好奇,那就是流量的开始啊。 穆三娘又肉疼道:“可是灵哥儿,带绿的没有麻布,最少也是绸布啊!你要做多少褂子?这得花多少钱?” 程灵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阿娘,放心做,不怕输!况且,简单的褂子只需前后两片短打的布料,不需要裁袖子,便是做上三十件,也用不了两匹布。” 两匹!两匹绸布! 穆三娘都要哆嗦了,这挣钱的门路听起来是稀里糊涂的,可花钱的路数却已经明明白白。 要不是做提议的是程灵,穆三娘简直都要骂败家子了。 但偏偏是程灵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穆三娘终究便一咬牙,道:“成!灵哥儿,阿娘去买布,再想办法雇人,赶工给你做!” 至于说布庄定做这个事儿,那是不可能的,说什么也不可能定做的。 就几件褂子而已,怎么就用得着定做了? 街坊四邻,谁家还没几个女人?谁还能缝不出几件褂子?用得着定做? 不费那钱,坚决不费那钱! ------题外话------ 晚了晚了,在补在补。 7017k ------------ 第九十章 谁还能不为一个绿褂子着迷? 两天后,函夏武馆的教学基本上算是步入正轨了。 这一回除去淘汰的人,程灵共招收了二十八名武馆弟子,都是东城区附近街面上家境殷实的少年。 除去年龄最大的杨林今年有二十岁了,最小的那个,年纪是十四岁,名叫许俊,他家的职业背景比较不太常见,父亲居然是印刷工坊里的雕版师傅! 其余弟子的年龄则基本上都在十五六岁,没有更小的,也很少有更大的。 这些人的年龄这么统一,倒不是程灵做了什么限制,这只能说是一种有原因的巧合。 程灵不但没有限制年龄,她连性别也都没有限制呢,可是有女孩子来报名吗?没有,一个都没有。 施宏带着芸娘,终于是从程宅搬出去住了。 他在跟程宅同一条街的街尾租了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小院统共五间房,好在只住他和芸娘,那是非常够用了。 不过虽然搬了出去,施宏白日里基本上也都还是带着芸娘呆在武馆里的。 程灵将收上来的束脩都交给了施宏做账,二十八名弟子,一人五百文,合共是十四贯钱。 这些钱要用来维持武馆的日常开销,比如说弟子们每日要在武馆吃一顿午食,大管事洪广义有每月一贯钱的工钱,账房兼教书先生施宏也有一贯钱的工钱等等。 程灵不指望武馆挣大钱,但要维持其良性运转,至少也要武馆能够自给自足。 此外,这两日给武馆弟子做午饭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程大妮带着程二妮在做,穆三娘在忙着给程灵的外卖队做绿褂子呢! 程灵看在眼里,知道大姐是非常任劳任怨的一个人,二姐虽然性格跳脱些,有时候容易咋咋呼呼,但其实也很能吃苦,非常勤劳。程灵认为,两个姐姐的大好年华不应该就耗在灶房里。 她跟穆三娘说:“阿娘,咱们请个灶上婆子吧,走武馆那边的帐,不能再这样耽误两个姐姐了。” 穆三娘是穷人思维,她首先就担心道:“灵哥儿,你那个武馆处处都要开销,收的这些束脩,能维持住吗?” 尤其是给武馆弟子们提供午饭,二十八个大小伙子啊,一顿吃的粮都能叫穆三娘看了眼睛疼,穆三娘总觉得,这些人交的钱也就刚刚够吃午饭吧。 程灵笑道:“阿娘,别担心,我另外还有章程的。” 那就请个婆子吧,只需要烧一顿午饭的话,这样的人并不难请。 穆三娘最近在左邻右舍间雇人做褂子,对于附近的人面也算是熟悉了。 她说:“就请对面街,跟吴家隔了两个门户的苏家婆子,她是个干净人,家里孙女儿大了能帮着做家务,两个小孙子又小,都张着嘴要吃,她也等钱用。三百文一月雇她,尽够了。” 程灵于是就向穆三娘问起了左邻右舍的情况。 穆三娘居然色色清楚,她道:“咱们院子两边的,家里都还成,要不是城里有铺子,要不就是城外有地。” 又说:“咱们东邻,他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西城区酒楼做掌柜,二儿子管着城外百多亩地,三儿子居然在军中做文书,又不危险还有个官身,很是了得。” 军中的文书就是官身了吗? 程灵这两天对身边所见的各种制度和常识了解更深了,知道这个“官身”的说法只怕有误。 不过普通百姓对于一切官面上的事情都觉得很高大很神秘,有所误解倒也不奇怪。 穆三娘说:“他家日子就很是过得,那老太太身边还有个小丫鬟跟着呢。要雇人,像他家那样的,我就不敢去提。” 程灵顿时道:“阿娘羡慕她的小丫鬟吗?那要不我也给你买个?” 穆三娘连忙呸呸呸道:“家里才几个钱,我骨头就轻了?知道什么情况嘛,就买丫鬟?灵哥儿你可快打住,这福分阿娘现在受不起!” 程灵:“哈哈哈!”不知怎么,看穆三娘这么活灵活现地一顿呸,她反倒是笑了。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程灵对周边的情况有了更具体的了解,穆三娘也知道了程灵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绿褂子穆三娘已经做出了三十个,用的是最普通的粗绸做的,但光是绸布的钱,也花了二两银子。再加上五文一个的褂子工钱,共花了二两零一百五十文钱。 这个钱程灵也跟穆三娘分了账,她道:“外卖队要有专门的一本账,这个账劳烦阿娘你帮忙记,前期的本钱先由我出,以后有了收益,咱们三七分。” 穆三娘就又呸呸呸了:“灵哥儿,你养家,给阿娘存钱,阿娘都高兴。但你要是什么账都跟阿娘算清楚,那阿娘也要发火的!” 程灵便笑道:“行,那账还是要单独有一本,阿娘你管账,没有工钱,收益啊……还都归我。” 她冲穆三娘眨眼睛,穆三娘见她难得俏皮,看向她的目光中便也都是笑。 什么收益都归程灵啊,那程灵还给她大笔的家用,她和大妮二妮三个,也都是程灵养着呢。 这个最小的女儿,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男孩子了,她将整个家庭的重担,都毫不犹豫地扛在了自己身上。 穆三娘知道自己应该欣慰,但隐约地,也还有股忧虑压在她心头,难以挥去。 隅中时分,大概也就是上午九点左右,天色正好的时候,洪峰带着一帮灰衣短打的汉子,浩浩荡荡地过来敲开了函夏武馆的门。 程灵在门房边的小厅里接待了他们,二十几个人,一下子将这小厅挤了个满满当当。 这些人大多都是二十几岁,三十岁的模样,都是正当年的好劳力。不说个个精壮,但当这么一群人挤在一起时,那种扑面而来的雄性视觉,还是非常震撼人的。 程灵清瘦修长,与这些人本该形成鲜明对比。 但当她带着一个弟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二十几个汉子,却竟然都不自觉地弓了腰,收了背,挤挤挨挨,如同鹌鹑似的,如此才敢面对程灵。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了,威慑已在不知不觉间形成。 程灵没有废话,而是对主动服侍在身边的周槐道:“将褂子分给这各位兄弟。” 周槐很殷勤,立即就笑容满面地来分褂子。 汉子们纷纷接到褂子,然后惊呼声就一个个响起了:“这是绸褂子!” “丝绸的?真的是绸布!” “给我们的吗?” “哎哟天老爷,是真的!这……这是小人配穿的吗?” “我、我的手!不行,我的手太粗了,怕是要刮花这个褂子!” 最后,是一道欲哭无泪的声音:“我、我的已经刮花了……” 委屈,心痛,那简直是无以复加! 全场一时寂静。 ------题外话------ 补昨天的,捂脸。 7017k ------------ 第九十一章 要不怎么就说是缘分呢? 程灵低估了绿褂子的威力。 她虽然早就想好了,绿褂子颜色鲜艳,统一起来会非常醒目,但她没想到,这批绿褂子还没来得及震撼到她目标的顾客,倒是先将她的“员工们”给狠狠震撼到了。 没有人觉得绿褂子丑,也没有谁嫌弃绿褂子做工简单,相反,每一个穿上绿褂子的汉子,都对其爱若珍宝。 那小心对待的程度,简直比得上当初新婚的时候,掀媳妇盖头的那一刻了。 将近晌午时分,程灵带着这一群绿褂子出现在了文星湖一带。 昂首挺胸的绿褂子们吸引了一片又一片的目光,有路边的行人,有酒楼上的舞女,有对饮的酒客,也有画船上对文结社的书生们…… 当然,也有乘兴出游的贵族小娘子们,或是家中娇宠的小家碧玉。 文星湖一带,即便算不上是整个赤霞城最繁华的地带,也一定是城中最为风雅之处。 齐国现状虽说是风雨飘摇,但有意思的是,这一点儿也不耽误人们在能享乐的时候纵情享乐。 绿褂子们成了文星湖一带最新的风景,但看风景的人们不知道,其实他们也是程灵等人眼中的风景。 “这里……这里真是咱们能来的地方吗?” 有绿褂子忐忑说。 但很快有人反驳:“怎么不能来了?程馆主可是带着咱们,连绸褂子都穿上了!” 是啊,绸褂子! 这绿褂子可是绸布的啊,谁敢想,他们有生之年居然能穿上丝绸呢? 有几名眼眶子浅的绿褂子就悄悄红了眼睛,有人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这样带色的衣裳。” 可不是? 普通的麻布染不出这样的色呀! 常见的要么是麻本色,要么是灰土色,还有一种极为深暗的红,那也远不及这绿褂子鲜艳。 绿褂子给了穿绿褂子的汉子们无限的信心,大家说着话,又仿佛得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顿时再没有谁忐忑不安。 相反,现在如果给他们一把梯子,他们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能上天了。 这又是程灵先前没能料想到的一个效果,倒也是有意思得很。 程灵一路观察,终于在距离文星湖约两百米外的一栋酒楼前停下了。 这家酒楼的位置略微尴尬,因为在它的东面,距离文星湖更近的位置,还排排开着五六家酒楼呢。 它离得稍远,整个人气就要相差数分。 程灵来到这家酒楼门前的时候,只见一名头戴灰帽的伙计正抓着块白布巾,在门前扫苍蝇呢。 大堂中倒也有两三桌客人,但落在宽敞能容二十来桌客的酒楼中,就显得非常稀疏冷清了。 扫苍蝇的伙计掀开眼皮看了眼程灵,先是眼前一亮,他直起身正要欢喜招呼,结果眼睛往后一扫,又看了后方浩浩荡荡的绿褂子们。 伙计就惊了,当时蹦出一句:“哎哟,这是个什么景?咱们这里,不招杂耍队!” 程灵顿时一笑,道:“为什么不招杂耍队?” 这个反问,可将伙计问住了。他倒是想撅程灵,可是看着她身后那些昂首挺胸,意气飞扬的绿褂子们,恶声恶气的话到了嘴边就又硬生生地给咽回去了。 他于是转头就往酒楼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喊:“掌柜的,来了一队杂耍班子,问咱们为什么不招呢?”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 酒楼掌柜的本来正恹恹地靠在柜台后打瞌睡,伙计一喊,他立刻直起身,脱口就要骂一句:去去去,赶走就是…… 结果呢,他睡迷糊了,一句话没骂出来,倒是一嘴的口水先将他自己给呛了个惊天动地。 “咳咳咳!”掌柜的这个咳啊,真是,心肝脾肺肾都要给咳出来了似的。 程灵立刻脚下一动,整个人便像是乘着一股风般,轻盈地穿过大堂中间路线,来到柜台前。 掌柜的靠在柜台上,咳得直不起腰。 程灵便闪电般伸出一只手,一把抬起掌柜的头颅,另一手快速探出,在他咽喉下方天突穴处轻轻一扣。 这个穴位善能止咳,尤其是对这种突然的呛咳非常有效。 程灵甚至都不必动用自己的太阳能量,只凭本身指掌的劲力发出,就轻轻松松缓解了掌柜的咳意。 掌柜的被程灵抬着下颔,于是就仰天张着口,又接连大大地喘息了几声。这时,一种极为舒畅的感觉已经顺着他的咽喉通入了他的心肺。 程灵将两手都放开,掌柜的就撑着柜台直起身,然后张口:“哎哟——” 他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定睛来看眼前的程灵。 这一看,惊艳感首先袭来。 如此丰神俊秀的少年,就算不是颜控,那看了也喜欢啊。更何况,大部分的人其实就是看脸的。 掌柜的脸上笑容便更深了,他先说:“真是多谢这位小兄弟了,惭愧惭愧,要不是小兄弟帮忙,回头咱们这个街面上,可就要出个大笑话咯。” 什么大笑话呢?福星楼掌柜的被口水呛死,这算不算? 程灵一笑道:“举手之劳罢了,这不是缘分吗?” 这个说法瞬间缓解掉了掌柜的先前的尴尬,他于是立刻道:“嗐,还真是缘分!小兄弟啊,咱们是真有缘,来来来,咱们先互相通个姓名。” 两人于是互通了姓名,掌柜的姓谭,名松,程灵就叫他谭掌柜。 谭掌柜立刻邀请程灵到二楼去坐,程灵伸手一指门外,二十几个绿褂子就站在那儿呢。 谭掌柜:“……” 不慌不慌,这不是闹事的,这是好兄弟。 一刻钟后,程灵跟谭掌柜谈妥了。 绿褂子的外卖队可以拿着福星楼的菜单到外面街上去寻找顾客点菜,然后再回到酒楼这边传菜送菜。 每成功结算一道菜,绿褂子都可以得到相应的价格提成。而福星楼这边,能够扩大销路,面向更多更广的顾客,他们也是稳赚不亏的。 说实话,这个模式看起来似乎很能成功,但是私心里,谭掌柜却觉得这不过是个泡影。 他后来是这样跟店伙计说的:“要不是看我程兄弟的面子,这种事情白折腾,我根本不会应!不过应了也不吃亏,嗐,就折腾一回吧!” 就折腾一回吧,看看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个什么来? 7017k ------------ 第九十二章 程馆主妙笔生花 绿褂子们上街咯! 初次出街,问题其实很多。 比如说,基本上所有的绿褂子都不识字,他们的记忆力也都平常普通。就算给他们手上拿着菜单,可一来,他们不认得菜单上的字,二来,他们也背不下那么多的菜单。 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路就吆喝:福星楼点菜,点菜的快来……这样的吧? 那没有诱惑力,人家顾客不见得搭理他们。 这个时候,程灵就想了个办法。 她问福星楼掌柜借了笔墨,然后在菜单的每一个条目旁边都画上了简单的提示。 比如说福星楼的招牌菜,桃花鱼鲊,她就在菜名的旁边先画了一朵桃花,再又画了一盘生鱼片。这桃花鱼鲊不就出来了么?简简单单,一目了然。 程灵画得特别快,每每能在十数个呼吸间就画好一个菜名,明明是最简约的笔墨,却能被她画得微小而形象。 绿褂子们伸长脖子在外围探看,谭掌柜则蹲守在程灵旁边,每每看她落笔,也不由得发出声声赞叹。 “哎呀,这个跳丸炙可画得太好了!丸炙居然在火炉上跳了起来,程兄弟啊,这怎么就这么精妙呢!你这究竟是怎么想到的?” “哟呵!蒸豚这个小猪是不是在哭?啧啧啧,可怜,这叫人怎么忍心炮制它嘛……” “炝地黄带股烟儿,可不就是把人给呛着了么?哈哈哈!” 绿褂子们更急切了,简直恨不能将谭掌柜挤开,再将分给自己的那份菜单抢到手里。 最后程灵全部画完,大家分到了各自的菜单,那个喜悦,那个仔细研读的劲儿,可别提了,简直能比正在开蒙的学生们还认真呢! 洪峰也捧着菜单,就咧着嘴冲程灵傻笑。 程灵便也对他笑了笑,洪峰立即就低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挺赧然,挺羞惭的。 嗐,瞎分心什么?就该记好菜单,将活儿干好,回头多挣了银钱,那才叫报答程馆主,才叫不辜负他的这一番费心呢! 最后,当绿褂子们风风火火地从福星楼涌出时,那精神面貌,比之先前又有不同了。 先前他们昂首挺胸,那神态虽然是高昂的,可底气却其实还有些虚。那高昂中便带着轻飘,就像是一股能上天却无法落地的烟,说不定什么时候来股风,这烟就飘散了。 可眼下拿到了程灵特别加料的菜单在手,绿褂子们却简直就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盾甲俱全,还手持武器的战士! 他们被武装好了,有了底气,就能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目标的领域进发。 绿褂子们散入了文星湖周边一带,程灵缓步穿梭在其间,目光随时往他们身上落,这又给了他们另一重底气。 绿褂子们吆喝起来:“点菜嘞!有跳丸炙、炝地黄、胭脂鹅脯、桃花鱼鲊……现在点了,不用您到店,不用您动脚,回头咱们就把菜饭给您送到面前!” “现点现吃啦,不耽误您谈兴,不影响您游玩,不劳动您腿脚……” 这些话倒不是程灵编的,而是周槐的即兴发挥。 对,武馆的众多弟子中,周槐格外与众不同。 别人都老老实实在习武,尤其是吴耘,那是真的下了狠劲。 程灵说了,习武是枯燥的,前十天先给他们练基本功,马步站起来,丁步学起来……谁要是吃不了苦,现在也可以拿了束脩回家去,就不用再到武馆来了。 当然,弟子们没有退缩的,谁还没有股心气了?就这么打退堂鼓,那少年脸面上也过不去啊。 吴耘更是勤奋,别人练一个时辰的东西。他能练两个时辰,别人都摇摇欲坠了,他还在咬牙坚持。 跟他不太对付的周槐在抢着鞍前马后伺候程师傅,吴耘也不眼热。 他说:“对师傅最好的报答是将他的武功学好,而不是跟前跟后表存在。” 周槐却就爱黏着程灵,他的理由则是:“师傅,弟子入您门下,不单单是要跟您学武的。您还有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也特别值得弟子学习。再说了……” 再说什么? “有事弟子服其劳,大家都只顾着习武了,谁又来服侍师傅?弟子愿意给众位师兄弟做代表,原为师傅扫尘备鞍!” 瞧瞧这话说的,程灵当时都听笑了。 她道:“你想好了,不要后悔。也不要认为近身与我相处,我便能在私底下教你什么绝招。习武没有捷径,只有苦练。不能苦练的,再多绝招也无用!” 周槐立刻叫屈说:“师傅看轻弟子了,弟子真的只是一片孝心!” 反正不后悔,绝不后悔! 其实周槐确实就是不如其他弟子能吃苦,他的好奇心还特别重,总想着跟在程灵身边能看到点什么新鲜的。 但你要说他懒,他也不懒。论起殷勤伺候,他都能比得过一个训练有素的小厮了。眼下,连绿褂子们的活儿他也想抢着干—— 对了,绿褂子有多余的,周槐也捞了一件。 所以,眼下他也在绿褂子的吆喝队伍中。而他也是所有绿褂子中,唯一的一个识得一些粗浅文字的。 这个队伍,新鲜新奇,精神面貌也都很饱足,吆喝得一阵之后,就真有一个绿褂子当先开单了! 开单的不是文星湖边的游人,而居然是离湖最近的一家书斋掌柜。 掌柜的一招手,周槐就特别机灵,连忙一溜小跑过去。 一刻钟后,周槐从福星楼拎了个大食盒出来,风风火火地就又跑进了那家文墨书斋。 这个模式简单易懂,有旁观看明白了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也开始纷纷下单了。 事情比程灵先前料想的还要顺利,文星湖一带的人,可以说得上是整个赤霞城的潮流先锋,他们对于各种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果然很是不错。 但观察一阵后,程灵也发现了一个问题:福星楼的供应能跟上,但是食盒好像有点不足! 程灵顿时有所思:看来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定制一批专属于绿褂子们的外卖食盒! 思量间,却见前面湖上的游船中,扑通一下,竟是忽然跃下一个人。 紧接着就有人大喊:“落水了!十里春风的玉奴娇落水了!” 扑通扑通,紧接着又有数道身影落入水中,想来是去救那玉奴娇去了。 7017k ------------ 第九十三章 你会南派轻功,莫非是南派弟子? 玉奴娇落水,引来了好多人凑到湖边围观。 有几个绿褂子也不由得驻足了,但更多的绿褂子却是迅速往离着文星湖更远的地方跑。 嗐,湖边的这些人都忙着看热闹去了,肯定不会再有想要点餐的兴致,但是远些地方的人里头,肯定还有要吃饭的啊。 管她玉奴娇是个什么人, 落不落水的,那也不关他们的事儿。那就是个天仙呢,他们凑上去瞧个热闹,也不能多得几块铜板。 周槐没跑,他刚刚又送完一单,现在兴致高昂地凑在程灵身边, 目光则特别好奇地盯着湖那边, 说:“师傅,你说, 这个玉奴娇能被救回来吗?” 那么多人围着打捞,论理是能被救回来的。 程灵心里这样想,口中还未及说话,却见那湖面上忽然探出两颗头颅,其中一个人已经惊喜喊:“救到了!快,快来人放绳子。” 旁边一艘华美高大的画船上,就有一根绳子被打着旋儿抛出,带着一股劲风落到了喊话人身前。 喊话人伸出一只手,那绳子就非常高明地自发缠到了喊话人手腕上,显然抛绳子的那位用劲极巧,必然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程灵不由得顺着绳索来时的方向,向那画船上看去。 却见那画船上竟是有好几个熟人, 其中最熟悉的莫过于王七郎,此外是王六郎,还有关岳林。 关岳林跟一个面貌儒雅的男子并排站在前方,此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 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头束一枚碧玉冠,面色非常白皙,眉眼间跟郡守王邕和王六郎都有几分相似。 出手抛绳子的黑衣男子就站在这玉冠男子身旁靠后的位置,看起来像是他的护卫。 这个人在王家的地位一定很不低,甚至还要高于王六郎和王七郎。 程灵刚在心中有所判断,那边画船上的王七郎也不知怎么,就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往程灵这边一瞥。 然后,他的眼睛就亮了! “程兄!”王七郎用力挥手,甚至在这一瞬间兴奋得跳了起来,他大声喊,“程兄,这里!看过来!” 程灵便隔着人群,目光与王七郎对上,并对着他遥遥地一拱手。 王七郎顿时更兴奋了,他对前方的玉冠男子和关岳林道:“三哥,关大哥,那是我程兄弟,玉修罗程灵,我们邀他上船好不好?” 玉冠男子原来就是郡守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子,王三郎! 长子行三, 这个程灵听王七郎说过,原来是因为曾经的王大郎、王二郎都少年夭折了。 王三郎在画船上懒洋洋地笑了下,就吩咐身边从人道:“去,请那位玉修罗上来会会。” 黑衣的从人正要动脚,王七郎已经自己跑到船舷边,吩咐船上水手:“快,放一艘小船下去,我要亲自去接我程兄!” 程灵看在眼里,便对身边周槐说:“你去与洪峰汇合,我上去一趟。” 话落,她步履轻盈,几步就穿过了仍然围在湖边的看客。 湖岸边,程灵足下轻轻一点,忽然就纵身跃起。 翩翩湖风吹来,扬起她衣摆。一个纵跃三丈之后,眼看程灵一口气将要用尽,身姿有要下坠的趋势,而前方的画船与此时的她相距还有三丈之远。 程灵双臂张开,右足落到湖面上又是轻轻一点,这一点恰似蜻蜓点水,却又给了她一股新生之力。 她借此再度跃起,这一次只闻劲风拂动,船舷边的王七郎还未反应过来,程灵已经像一只突然而来的惊鸿,点尘不惊般落在了他的面前。 王七郎于是就张大着嘴,又惊又羡地看着程灵。 “好!”关岳林鼓掌了,“程兄这手轻身功夫,当真是俊得很啊!” 其实还是不够俊,程灵自己知道,自己目前的轻功本领,连已经死去的陆兴都比不上,更不必说更加神秘的萧蛮了。 但比起前世,在拥有了特殊能量与高级轻功之后,现在的程灵整个进步还是非常之大的。 她已经深觉满足,只等后续加强锻炼,慢慢进步。 关岳林一夸,程灵便道:“惭愧,后学末进,勉强用用罢了,不敢碍方家之眼。” 王七郎正要说:如果程灵这都算是要碍方家之眼,那他那样的又算什么? 那边,面如白玉般的王三郎已经摇着扇,似笑非笑般问程灵:“玉修罗阁下这用的,似乎是南派轻功。莫非阁下是南派弟子?” 南派轻功! 对了,程灵的轻功学自于陆兴的飞鸿踏雨,而系统曾经提示过,陆兴是南派弟子。 程灵的目光顿时微微一凝,她看向王三郎,心念电转间正思量措辞,另一边,又有人在喊:“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是下水去救玉奴娇的人,终于带着人爬上了船。 后续还有几名水手跟着爬了上来,好些人围过去,又有人惊呼:“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王三郎对这个玉奴娇倒是有几分在意,当时脸色微变,立刻就转身走到那边去看。 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已经跪在玉奴娇身边,轻轻啜泣着喊起来:“娘子,娘子你醒醒啊。” 王三郎走过去,围着的人于是纷纷散开,王三郎皱眉道:“大夫呢?” 哪里来的大夫? 画船上根本就没有大夫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答话。片刻后,才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小心道:“郎君,小的这就去请大夫。” 这不是开玩笑呢嘛,这个时候再跑去请大夫,等大夫过来,只怕这位玉奴娇人都能凉三尺! 王三郎的脸色当时就铁青了,王七郎低声嘀咕,惋惜般在程灵耳边轻叹了一句:“这位玉奴娇,倒是可惜了。她有一副烈性肠,我三哥说要养她到外面做偏房,她不同意,要三哥和离娶她呢。” “和离,怎么可能?三哥可是跟卢氏联的姻。三哥讽了她一句,说她不知天高地厚,她当时就纵身跃下了文星湖。唉……” 王七郎还要再叹呢,却见身边的程灵早在不知何时竟走到前头去了。 “程兄!”王七郎一探头,只见程灵蹲在了玉奴娇身边,忽然伸手对着她胸口上方,就是那么一按。 7017k ------------ 第九十四章 给你家娘子度几口阳气 文星湖,画船上,程灵当众将手按在玉奴娇胸口。 这个举动,说实话是有些不雅的。 最主要的是,她现在是男子的形象,在旁人看来,她这样做,跟占死人便宜又有什么区别呢? 关岳林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程兄,不可!” 这其实是善意的提醒,因为旁边的王三郎眉头正皱得死紧,看向程灵的目光中也透出了阴沉。 王七郎虽也焦急,却对程灵更多几分信任。他就直往前挤,一边挤一边帮程灵解释说:“关大哥,我程兄一定是在想办法救人呢,你别急。” 实际上,这话也是要解释给王三郎听。 在人群的围观中,程灵已将周围人的反应都摈弃在外。 她先试探性地给玉奴娇做了几次胸外按压,紧接着,她就着半蹲的姿势直接将人翻起,一掌就拍在对方背心大穴处。 “噗!” 一下子就有湖水从玉奴娇口中吐出。 旁边顿时响起好几声轻轻的吐息声,尤其是船上一些水手,更将佩服的目光投向程灵。 佩服她什么呢? 其实不是佩服她手法好,因为像这样为溺水之人做控水急救,这种事情,常年在水里讨生活的他们,其实大多数也都会那么一点儿。 水手们最佩服的还是,程灵居然敢当着王家郎君的面,对他的小情人儿如此又摸又抱的。 这份胆气,就不是常人能有。 王三郎也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的双拳不知何时在袖中捏紧了,目光直盯着程灵与玉奴娇。 程灵翻着人控了一阵水,感觉到玉奴娇仍然肢体柔软,心口似乎是有些微微的热乎气,顿时不敢耽误,又立刻将人平放回甲板上,然后再次为她做起了胸外按压。 这样的急救技巧,因为从小习武,又因为喜欢参加户外运动,所以程灵是非常精通的。 按得一阵,眼看对方还没有起色,程灵忽然就喊住了旁边啜泣的小丫鬟。 她也不废话,直接就将人一拉,然后指着玉奴娇道:“来,听我指挥,给你家娘子度几口阳气,叫她好回过阳来。” 小丫鬟愣了,就直直地、懵懵地看着程灵。 程灵直接站起来,摁着她的后颈将她轻轻往下一压,说:“嘴对嘴度气,会不会?不会我就亲自来了。” 亲自来?这还得了? 小丫鬟一个激灵,连忙喊:“我会呀!” 话落,她忙就往玉奴娇身上扑,然后嘴唇就往玉奴娇微微泛白的芳唇碰触而去。 程灵又将小丫鬟的身子往侧边推了推,说:“别挡路,听我指挥,我叫你吹气你再吹。” 小丫鬟被指使得完全听从,跟随程灵胸外按压的节奏,程灵一喊:“吹气!”她就立刻乖乖吹气。 如此又过一阵,也不知具体是经历了多久。 只是小丫鬟觉得自己的腮帮子都仿佛要吹麻了,一股寒气直往她心底里钻。而周围的人也早就止住了各种声音,大家下意识地简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一种诡异的紧张感却在四周漫延。 忽然,一阵湖风吹来,王三郎不知怎么,就轻咳了一声。 他一咳,正为玉奴娇吹着气的小丫鬟莫名地就是一哆嗦,然后她的心气泄了,头颅瞬间抬起来,脱口就是一声焦虑又惊慌的:“啊哟!” 小丫鬟以为自己全做了无用功,玉奴娇是要救不回来了。 却不防下一刻程灵就说:“醒了,太好了,有呼吸了!” 她放开按压在玉奴娇身上的手,玉奴娇胸口自发起伏,又过片刻,忽闻她轻轻一声咳,只见她羽睫颤动,一双凄弱如秋水般的眼睛就睁开了。 玉奴娇的目光逐渐清醒,当时却说了一句:“我不是死了吗?怎么好像又回到了船上?” 王三郎站在一旁,在这一刻,他紧捏的双拳终于稍稍放松,但他口中却冷笑道:“你倒是当真想死,可你凭什么去死?你配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围观者皆寂静,玉奴娇面色苍白,喘息微微。 她还躺在船板上,王三郎是居高临下看她的,周围的人也好像都成了一尊尊光怪陆离的蜡像,这令乍然醒来的玉奴娇感觉到了无边的凄清与冷漠。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在水中,水没有淹没她,可是这世间的滚滚红尘却要将她淹没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只手是修长的,却又是温暖而有力的,手的主人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另一手则伸到了她肩颈后方……一股轻微而又坚定的力量袭来,这是有人要拉她起身! 玉奴娇下意识地就顺着这股力量站了起来,然后她侧头一看:便像是有清辉与华彩在这一刻入了她的眼。 程灵对玉奴娇微微一笑,玉奴娇又觉得,这根本就是云雾乍开,雨后初霁。 “我……”玉奴娇于是便也轻轻笑了,她对着程灵笑了笑,目光又转到了对面的王三郎身上。 这个时候,王三郎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的目光落在程灵与玉奴娇交握的那只手上。 程灵有所察觉,倒不怵他,只是她不想给玉奴娇多添麻烦,于是顺势将手放开,然后对着对着王三郎拱了拱手,一笑道:“幸不辱命,玉娘子被在下救回来了。” 王三郎:…… 不知怎么,就觉得是有一股气更在喉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王七郎欢喜的声音响起,他激动地大声道:“太好了,哈哈哈!程兄,你的本事可真多啊!这个度阳气的法子是哪里学来的?这、这简直就是起死回生的神术啊!” 程灵道:“小时候听过路的游方道士讲过,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法子就一定能成,此番能将玉娘子救回来,其实也是玉娘子自身命不该绝。” 她看了眼玉奴娇,轻轻一笑,似有所指道:“大好年华,或许这湖光水色有灵,也不舍得令你沉沦呀。玉娘子,你说,可是如此?” 玉奴娇顿时双手微颤,交握在身前。 程灵又对王七郎道:“其实这个度阳气的法子还有一个名字叫人工呼吸,当初道士传与我时曾经说过,愿将此法广布天下,使世间假死之人能多得一口活气,如此,也算是他的功德。” 王七郎就“啊”一声,似懂非懂道:“人工呼吸,广布天下?” 他没注意到,身边的关岳林眼睛亮了,王三郎的目光也从玉奴娇身上完全挪开,只紧紧盯住程灵。 7017k ------------ 第九十五章 做这文星湖上的“在世圣人” 程灵有意要将人工呼吸的方法传播出去,在这方面,她无意“秘技自珍”。 当这一双双眼睛都紧紧盯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就拉过先前正好将玉奴娇救上来的那名水手。 问:“你们常年在水上,碰到的溺水的情况多不多?” 水手愣愣答道:“多呀,多着哩。水里头的事,哪个说得准?就是最灵活的水猴子,那也说不准哪天就在水里没了。” 说到这句“水里没了”的时候,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语气里就多了一股复杂的味道,像是麻木,又像是自嘲。 程灵只问:“水里没了?人捞上来以后,不再尝试着救一救的吗?” 水手说:“倒一倒水,喊一喊魂,能救回来的就回来了,回不来的也没办法。” 所以,他们的溺水急救一般就是止步于控水,再下一步,就开始求助于鬼神了。 实际上,在在场的许多人看来,程灵方才所谓的“人工呼吸”,其实也是在求助鬼神。度阳气,这不是玄学妙术又是什么? 更何况,这妙术还是学自于某位道家高人呢。 只能说程灵的托词选用得很巧妙,度阳气和道人传授的说法都贴近时人的观念,令他们更能理解。 程灵便道:“那你听好了,我告诉你,如果失去呼吸的时间不长,那就是假死。通过按压心脏,人工呼吸,救回来的几率是比喊魂要大许多的。” 她也不反驳说喊魂毫无意义,打击别人的信仰,那是在有意制造隔阂。她也没必要非得在这个时候将人工呼吸的科学原理解释清楚,她只要传播方法,让人信服就可以了! 一问一答间,水手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他用不可置信的,又满含期待的语气问程灵:“郎君的意思是,要教……教小的这个?” 程灵道:“是,我教给你,你学吗?” 她说得平平淡淡,可是当这一句话真正被她明确说出来时,所造成的震撼还是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灵。 法不可轻传,谁家有妙技不是藏着掖着? 水手欢喜懵了,以至于又一再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他喃喃反问:“当真教我?” 程灵道:“你躺下。” 水手就连忙在船板上自行躺好了。 围观的人连忙让出些空位给他,程灵蹲到水手身边,又对其余众人说:“大家都听好了,人命关天之事,我会仔细解说,详细传授,愿诸位也用心学习。” 众人都紧盯着程灵,目光有震撼,有紧张。或许还有其它种种复杂情绪,但程灵只做自己的事,其余通通不理会。 她又说:“心脏按压与人工呼吸其实不仅仅只能用来做溺水急救,这两个法子,对于所有假死之人都是有效的。” 她又详细解释了假死的具体定义,然后开始一边动作演示,一边仔细解说胸外按压的用力方式,按压频率,以及如果要搭配人工呼吸,人工呼吸与胸外按压又该怎样配合。 当然,人工呼吸仅限于语言解说,程灵不可能亲自上嘴去跟水手对口呼吸,她还没必要牺牲到那个程度。 她甚至还解释说:“口口相对,也是情急之下无可奈何。如果不是亲近之人,在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是可以在两口中间隔一块纱巾的。” 顿时有人点头,还有人甚至说出口道:“是极是极,就像老夫为病患诊脉,有时候也是隔着纱巾把脉。” 这一句话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转过去,程灵也转头一看。 却原来是跑下船去叫大夫的那名管事终于将大夫叫来了,这大夫头戴方帽,一把胡子,身边还跟着个拎药箱的童子,正睁着一双炯炯的眼睛,探着头往程灵这边看呢。 满场的凝肃气氛,在这一时终于被打破了。 刚才大家听程灵讲解妙术,那一个个的,简直就连呼吸声都恨不得停了,生怕自己听漏些许。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出声,于是紧接着就又有一道道大口的喘气声响起,王七郎甚至“哎哟”道:“可憋死我啦!程兄,你可真是……大、大胸怀!大仁义!我、我……” “我”了半天,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当时就是双手一抱拳,对着程灵便一揖到底。 王七郎这一个动作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紧接着,关岳林也作揖致谢。 他表情比王七郎略微内敛些,但同样十分激动,语句则更为夸张,道:“程兄真是大爱天下,如此义举,说一句是这文星湖上的在世圣人也不为过啊!” 这帽子就太大了! 程灵连忙说:“小子晚辈,不过是转达贤人妙术,真正的圣人是那位向我传播此术的道人,而并非在下!关兄谬赞了,不敢当……” 话还没全说完,躺地上的水手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对着程灵就扑通跪倒。 他眼含热泪,恳切地,几乎是嘶声道:“不!您受得起!程郎君,郎君受小的一拜!” 扑通扑通,紧接着,船板上的水手们跪了一地。 玉奴娇也是盈盈拜下,王三郎叹一声,也对着程灵做了一个揖。 程灵从这边让也不是,从那边让也不是,索性一动脚,忽然三两下似游鱼入水般,忽忽然就从人群中绕出。 她到了船舷边,展开双手,纵身一跃。 王七郎惊呼一声:“程兄!” 程灵又不是要跳水,她轻盈似飞鸟,足尖在水面上一点,整个人就乘着风,不过两个起落,又重新回到了湖岸上。 湖风吹起她的衣摆,惊鸿照影,神秀风采。 王七郎在船上观望,一时不由得痴了。 谁又不痴呢? 玉奴娇亦不由得眺望注目,目光不忍稍离须臾。 关岳林击掌赞叹:“真翩翩浊世家公子也!世上武夫若都如此,尔等文人又置于何地?哈哈哈!” 程灵冲船上众人遥遥一拱手,也笑应了一声,道:“诸位,收敛着些,莫要叫在下无地自容!今日就此别过了,有缘再会!” 话音落下,她转身即走。 早有悄悄躲在一边的周槐,却是迈步直追程灵,满眼目眩神迷。 7017k ------------ 第九十六章 大齐脂粉成风 “师傅,师傅,你方才的神术,真的就这样什么也不求地,传授给那些人啦?” 周槐追着程灵跑,一边跑一边问。 程灵见他凑在了身边,其实是有意将脚步放缓了, 但即便如此,周槐依旧需要大步奔跑着才能追上她。 不等程灵答话,周槐又忍不住问:“师傅,像你刚才那样的……飞一样,飞起来的功夫,以后也会教给我们吗?” 问到轻功,程灵便脚步稍停, 转头看向周槐, 她微微一笑道:“那自然是……” 说着,她却忽然一顿。 周槐连忙屏息,等她后头的话。 程灵才又慢悠悠道:“看你们的表现呀。” 周槐:……娘咧! 好险一声大喘气,刚才差点没将自己憋死。 师傅要看表现,可是,那到底是要个什么表现呀? 程灵仿佛是看他可怜,终究又解释了一句:“总之,至少不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品行不端,毅力还不过关的那种。这样的人,不管学什么,他都不能学好。” 周槐连忙就说:“师傅,弟子为人善良,品行端正, 如果是学轻功, 我一定特别、特别、特别勤奋!” 程灵轻笑一声, 却不答话了。她只是将目光忽然往左后方一转,周槐似有所觉, 也连忙看过去。 原来, 那边有几个走得慢些的绿褂子,忽然就被湖边的游人围住了。 这些人不敢过来追程灵,却围着绿褂子们问:“你们……与方才那位程郎君,是什么关系?” “你们互相认识?程郎君是不是与你们同来的?” “……” 这样问话的时候,还有人将目光投向程灵与周槐呢。 周槐也穿着绿褂子!之前他也在吆喝菜单,还送了几轮外卖。这褂子太显眼了,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绿褂子们有些不善言辞,就急得额头上冒汗了。 但好在其中也有会说话的,这个时候连忙解释:“程馆主,是我们的东家。我们是城东外卖队的,绿褂子外卖队!看,看我们这标志!客人你要不要点餐?我们这里有福星楼的菜单……” 好家伙,当场就推销起来。 可这推销偏偏还十分有效果,当下就有人喊:“来,来,各色菜都给我来一份!” 当惯纤夫的绿褂子又有些懵,连忙说:“这、这是不是有点儿多?各色都来一份,您几个人吃?怕是要吃不完啊。” 便有人道:“嘿,你还怪实诚,叫你点就点, 怎么倒操心起我们来了。” 话音刚落,那边画船正往岸边驶着,船上王三郎身边的从人扬声道:“你们给人送餐?福星楼的?那赶紧,送五桌席面到船上来!” 绿褂子们顿时齐刷刷将目光看过去,一下子就整个儿都格外精神起来。 五桌席面,这是大主顾啊! 程灵于是也就回头又看了一眼船那边,船上,王三郎冲着程灵遥遥拱手,程灵抱拳相回,算是懂了王三郎的意思。 人家这是特意点餐,给她造势呢。或许也有报答的意思,虽然这份报答带着些许傲慢。 但程灵并没有觉得不能接受,她做中间人,帮绿褂子们谈供货商,给绿褂子们做靠山,绿褂子们则付出劳动,获取报酬。 这有买有卖,天经地义。她受得起对方给的这份脸,也能坦然面对这份收益。 程灵不觉得这是施舍,她的骨子里甚至是比王三郎更骄傲的,没有什么能让她看轻自己。 回礼之后,程灵摆摆手,转身又走。 绿褂子们的外卖订单都上正轨了,她就没必要时刻盯着。现在更需要做的有两点,一是去订做食盒,二则是争取谈下更多酒楼。 一个福星楼能够满足所有绿褂子吗? 外卖队嘛,那也不能是福星楼专属的外卖队呀。 此外,兵贵神速,外卖这个模式容易被模仿。他们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先将文星湖一带的市场占据,形成品牌效应,才能在这个领域保持优先。 半刻钟后,程灵于是又走进了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的位置也有些尴尬,它与福星楼之间相隔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生意比起原来的福星楼稍好,但要是跟离文星湖更近的几家酒楼比,那又算得上是差了。 程灵走进酒楼,却不想酒楼掌柜的早就在门口迎候着了。 一见程灵,这掌柜就连忙拱手带笑道:“可是程郎君当面?您可算是来了,快请快请,我们少东家正在二楼雅间等着呢。” 话音刚落,大堂中间的楼梯上却蹬蹬蹬走下来一个人。 这人远远就冲程灵拱手,也是堆笑说:“可是玉修罗程大侠?久仰久仰,程大侠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一楼大堂中,不少食客的目光顿时投过来。 程灵倒是不怯,她直接拱手回礼,一边往楼梯走,一边道:“大侠不敢当,在下名程灵。也请问少东家尊号?” 这位少东家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非常白皙,这种白皙乍看起来,与王三郎给人的感觉竟是有些相似。 程灵走到此人近前,顿时嗅到一股香风,再稍微一看这年轻人的脸,当下终于明白了:这位少东家的肤白与王三郎哪里是相似?这根本就是因为,他们都敷了粉啊! 说实话,程灵觉得自己有很多优点,“镇定”又要属于其中的突出项目,但这一刻,她却有点懵,她失去了自己的镇定。 一日之内,接连遇到两个脸上敷粉的男子! 这是这两个人格外有怪癖吗? 不,这大概根本就是——齐国男子本身就爱敷粉! 敷粉是风气,是时尚。甚至程灵如果再仔细些观察,就应该能看到,文星湖一带,给自己敷粉的男子可不在少数呢。 哦,程灵现在看到了。至少她有看到,原来大堂里坐着的食客中,也有好几个脸上敷粉的男子。 呵呵,呵呵…… 程灵觉得,自己的马甲要掉的话,大概真的是会非常非常难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少东家自报姓名,说叫“佟明波”。 两人互通了姓名后,佟明波就引她上二楼,并一边说:“程大侠,实不相瞒,在下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7017k ------------ 第九十七章 一个请求,致命诱惑 程灵与佟明波走上了归林堂的二楼。 二楼所谓的雅间其实跟现代酒楼里常有的包间并不相同,雅间并不密封,只是被店家用屏风布置着隔成了一个个半开放的小空间。 佟明波邀请程灵到窗边一个小雅间就坐,程灵走过去,却见那窗边原就立着一个人。 这人负手站在窗前,目光面向窗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骤然转过身来,然后对着程灵就是一拱手,脸上先露一抹喜意:“这位,便是玉修罗程大侠吧!” 程灵拱手道:“在下程灵,不敢当这一声大侠。” 对方却连忙说:“当得起,当得起,程大侠太过自谦了。来来,程大侠请坐。” 说着,将程灵往桌前引。 程灵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人,只见此人看起来三十许的年纪,唇上修着两撇短须,面上倒是没有敷粉,但肤质细腻干净,只是面色有些蜡黄,眼底还带着青影。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但他最近一定没有休息好。 他跟程灵说话的时候,面上虽然竭力带笑,但在说话时神态间隐约的焦虑,却是怎样也掩藏不住的。 程灵顿时就知道了,真正有事想要请她帮忙的,其实并不是归林堂的少东家佟明波,而应该是眼前这个人! 果然,程灵没有猜错。 几人行礼就坐,又互相介绍通名。 程灵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三十许的短须男子名叫冉文吉,他虽是没落士族出身,如今家中已无人出仕,但冉文吉却别有一番经商特长。 在他的主导下,如今冉家的商铺开遍了整个齐国。赤霞城这边,还有人戏称冉文吉为冉半城,说的就是他的财富之巨,可抵半座赤霞城! 这样的人物,足可以称得上是站在阶层顶端的大人物了,他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焦虑,甚至还要求助起像程灵这样的“草莽武夫”呢? 佟明波吩咐人上了好酒好菜,就主动笑说:“程大侠的这个……外卖队,呵呵,是叫外卖队没错吧?当真是,超乎于前的大创举啊!这福星楼沾了程大侠的光,倒是能起死回生了。” 然后不等程灵说什么,他又连忙道:“程大侠,都是好朋友,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福星楼既然可以通过您的外卖队多得一口气,那小可我这归林堂,是不是也可以?” 这是送上门来的生意,程灵就道:“自然没什么不可以。此为双方得利,互赢之事,又能有什么不可以呢?” 佟明波便是一喜,当下连忙与程灵商讨起了其中的合作细节。 比如怎样定价,怎样抽成,怎样结算等等。 程灵心知今天的这顿饭还有重头戏在后头,双方谈的这个外卖合作,那只是开胃前菜罢了。 她不急,总之一码归一码,平常应对。 很快,外卖的事情谈完。佟明波就忽然叹一声,道:“程兄啊,说实话,这年头万事都难。常人看我们经商做买卖,仿佛颇有几分家资,便总是对我们多有几分臆测,殊不知啊……” 说到这里,佟明波轻轻一拍桌案,语气里就多了义愤:“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这上头的士族从来不将我等看在眼中,每每盘剥收礼,倒是比谁都厉害!” “佟老弟!”冉文吉忽然喊一声。 佟明波才察觉失言般,将手又从桌案上放开,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对程灵笑了笑,才又道:“我冉大哥此番是当真无可奈何了,他有一批货原先从南海运过来,途经卢县时,正遇到临海王行军……” 说这话时,他将声音压到了极低。 程灵却顿时打起了精神,佟明波的话,出人意料! 佟明波压低嗓子,轻声道:“好在商队配备人手齐全,还有斥候查探,当时就躲在了旁边山林中,并不曾被临海王的人发现。可问题是……临海王退兵后,不少的散兵四散逃窜。” “我冉大哥的商队在山中躲了一日,将要出山时偏偏又碰到了一队临海王残军。” “如今,那残军就将我冉大哥的商队堵在山谷中。山谷只有一条路,商队领头的管事用火烧物资做威胁,这一批残军才没能立刻将商队防线攻破。” “但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斥候貌死逃出来报信,如今我们收到消息又过去了半日,情况当真万分紧急!” 说到这里,佟明波又是一叹,然后就用满含期待的目光看向程灵。 冉文吉在旁边动作缓缓地似乎是为桌上众人斟茶,可他的手却将茶壶把手捏得死紧,一边耳朵也不自觉地在往程灵这边侧。 程灵道:“佟兄,此事的确紧急。然而遇到此等麻烦,佟兄冉兄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去报官,请官府出面帮忙么?” 冉文吉斟茶的动作就停顿了,佟明波也顿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论理是该如此,可是依照惯例,咱们如果请动官府帮忙,这批货物至少就要被截留一半!” 郡守府有这么黑?程灵微微挑眉。 佟明波身躯微倾,隔着桌案往程灵这边凑,并轻声说:“程兄,这批货不简单,里头有一大半是南边的粮食和药材!这粮价,你别看眼下瞧来还算稳定,但要不了多久,必然是要大涨的。” “程兄,你要是能帮忙取回这批货物,我冉兄早准备好了,愿奉上物资的两成,以酬谢程兄!” 话说到这里,戏肉也终于上来了。 值得冉半城如此在意的一批货物,它的两成,那得是多少? 尤其重点是,它们还属于是在当下最为紧要的那种生存物资,粮食与药材! 程灵都不由得不受到诱惑,当时就沉吟了。 程灵与佟明波等人在酒楼谈话,间或提到郡守府。巧的是,郡守府的几位,此时也在说程灵。 船靠岸了,玉奴娇带着丫鬟和从人,冷冷清清地同王三郎告退。 王三郎对她,如今也格外有一段冷脸,便摆摆手,允了她离去。 玉奴娇走了,王三郎的脸色又更不好了。 王七郎不看他脸色,就凑过去对关岳林说:“关大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程兄真是极为了不起的人才,伯父为什么偏要压着都虞侯不给他?如今他又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 王七郎期待道:“我回去,替他再问伯父要这个奖赏,应当没有问题了吧?” 7017k ------------ 第九十八章 不好意思,又秀了一把 画船上,王七郎与关岳林对话。 关岳林静默了片刻,意味深长般对王七郎道:“天河啊,有一事你不知晓。” 王七郎的全名,叫做王天河。 他愣愣地看关岳林,问:“什么?” 关岳林叹一声,道:“咱们这里, 离京城很近。乘船,快马加鞭,不用半日就能到京。这个,你心里明白吧?” 王七郎连忙点头,关岳林道:“临海王袭击赤霞城,至今已过去几日。咱们这里跟京城之间的消息, 早都应该传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了。” 王七郎也有其敏锐,这时忽觉悚然,就脱口道:“关大哥, 你的意思是,京城那边,对临海王的态度……其实不大对?”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赤霞城这边打退了临海王的反军,可是几天过去了,京城那边却没有半点明确消息传过来。 不说表彰郡守王邕,也不说给打退了敌军的将士们论功行赏,反正就是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如果有的话,王七郎至少应该是能够有所听闻的。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当即又连忙道:“关大哥,这上头,总不会还要罚我们吧?” 关岳林嘿一声笑,道:“那应该不至于……他们敢吗?临海王挥兵造反,一路屠了不知道几座城, 祸害了多少百姓, 就这罪行,说一句恶贯满盈都不为过!我等抗敌守城,难道还要被罚?这是什么天理!” 这一句话说完, 他的情绪也算是泄露出来了。 原来关岳林对于朝廷的不作为,也很是有一股火气憋在心中呢! 很快他又道:“明确说要罚咱们,这个说法,应该是谁都不敢提的。提了,那就是叛国!但是……” 关岳林压低声音道:“七郎,我与你说实话,我在京里留下的眼线跟我传了信。信上说,朝堂上,里里外外的,至今已经吵了好几轮。话题不在咱们这里,而是在你那位程兄身上!” “什么?”王七郎扬声。 这一声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的注意,关岳林威严地扫视一圈,下人与水手们顿时纷纷低头。 船舷边,王三郎回头,王六郎和几名贵族少年却是聚在一边,叽叽咕咕地正不知道说着什么话。 关岳林就冲王三郎拱拱手,然后才又低声对王七郎道:“有人说,不论临海王有何罪行,他也都是当今陛下的皇叔, 先帝的胞弟, 是王族血脉,天潢贵胄。一个草莽武夫,凭什么杀他?” 是啊,凭什么呢? 王七郎张口,想说:就凭他该杀啊!他娘的恶贯满盈,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吗?他该的啊! 可是王七郎的话还没能出口,关岳林就好像是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般,瞬间又接下一句道:“陛下都尚且要因为他是皇叔,而很难对他直接下死刑,又何况是一个民间的普通人?” 最后,关岳林拍拍王七郎的肩膀,叹道:“天河,你明白了吗?我们可以抗敌,可以俘虏敌军,可以逼降临海王。甚至哪怕是将他抓捕,囚禁,这都可以。但我们不能杀他……” 王七郎的声音就堵在了喉咙里,一口气也同时堵在胸间,上不去又下不来。 气死了,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程灵最终答应了佟明波和冉文吉的请求,然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到了武馆。 这份满满的收获是什么? 其实不是什么具体的实物,主要三份合约。 除了归林堂的外卖合约,程灵还跟文星湖边排名第一第二的两家酒楼也谈拢了合作。 这两家酒楼实际的幕后东家其实都是冉文吉,程灵答应了帮忙去解救那批物资后,冉文吉立刻就主动提了自己与那两家酒楼的关系,然后将那两家的掌柜叫上来,当场就与程灵谈妥了买卖。 冉文吉还道:“在商言商,程兄弟啊,你这外卖队的主意是极好的,就是规模还略有些不足。你看,是不是要在之后……再想办法多添些人手呢?” 这显然是善意的提醒,冉文吉眼光毒辣,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明白了外卖这个形式的最大弊端所在。 那就是,门槛太低,太容易被模仿了! 这份收益不好得,一个不小心反而容易被后来者挤走。 程灵却道:“冉兄,这世上做生意的长久之道,从来不是靠吃独食,而是靠品质和口碑。尤其是咱们做服务的,与人争抢独一份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争一个口碑,争一个态度,争一个时效。” 最好是什么呢? 程灵道:“最好要叫附近的百姓人等,从上层至下层,只要一看到绿褂子,就能立刻想起,这是一帮值得信赖的好伙伴,这是一群有口碑的外卖员,那才是我们的成功。” 顿了顿,又说:“我们不怕有后来者模仿,因为赤霞城这么大,整个城市的份额我们不可能全部吃下来。有模仿者更好,反而更有助于养成大家点外卖的消费习惯。” 最后总结一句道:“冉兄,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啊!” 话音落下,冉文吉似从入迷中惊醒,一个激灵就站起来,竟对着程灵深深作揖道:“程兄大才,说得太好了!真是……真如醒世之纶音,我,我……” 话还没说完,身旁忽然就响起“啪”一声。 原来竟是佟明波在激动地拍桌案,他拍了一声,又喊一声:“好!说得太好了!好一个,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程兄,你这,这是哲言……是贤音啊,我错了,我错了……” 说着,也要站起来对程灵作揖。 程灵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句话原是出自于《增广贤文》。而眼下这个世界虽然有一部分的文化承袭于秦汉,许多的书籍似乎也与程灵前世所知大致类同—— 可是《增广贤文》成书于明代,这个世界大概是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出现这本书吧。 程灵无意间将先贤言语化用到了自身,一时惹来无限敬慕与赞叹,竟是折服了眼前这两位。 程灵连忙侧身让过,惭愧道:“此句非我独创,原也是先贤所言,两位不必如此。” 7017k ------------ 第九十九章 士为知己者死! 程灵很快告辞离开了归林堂,她却没有想到,在自己走后,佟、冉二人是如此议论她的。 佟明波道:“程兄是有大格局,大才华之人,我们请他去做那般危险之事,是否太过不该?”语气中竟是有些后悔之意。 冉文吉似乎也有所感触,他沉默了片刻,对佟明波道:“以这位的性情与城府,想来必定是有把握之事,他才会答应我们。佟老弟啊,你多虑啦。” 程灵跟冉文吉与佟明波约定好了,入夜时斥候会持信物到函夏武馆来找她,到那时她便会与冉氏商队的斥候一起趁夜离开赤霞城。 在这中间还有一些空闲时间,程灵决定要处理一些事情。 首先订食盒的事要做完,其次程灵还拿出了曾经得自临海王的那一册《降龙伏虎功》研读了一番。 这个《降龙伏虎功》已经是最大程度地接近于程灵曾经幻想过的内功了,开篇就提到了炼气之道,首重于炼精。 炼精化气,以至于内生真气,其人便可神而明之也! 那些开碑裂石,飞檐走壁,超出于人体极限的种种本领,往往也都需要真气支撑。 从这里看,程灵觉得,自己得自于穆外公的呼吸法,大概要算是最基础的那种内功心法。 它能够帮助程灵行气,使她能够明确控制住自己体内的能量,这门功法就算很简略,但其实也非常实用。 相反,临海王的降龙伏虎功虽然十分高明,威力也更加强大许多,但它的弊端也很明显。 降龙伏虎功,修炼者首先要降住的不是别人,却原来竟是自己心中的龙虎! 详读完这门功法后,程灵也算是明白了,临海王那般疯狂残暴,与这门功法原来也脱不了关系。 这门功法至阳至刚,习练者精气一足,真气一生,便极易生出种种疯狂恐怖的妄念。 临海王如果本身就是暴戾之人,再加上修炼过程中的龙虎丛生,妄念遍布,他到后来会越走越偏,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程灵也不觉得临海王无辜。 武功是利器,控制这个利器却还是人心本身。你控制不了,那是你的意志不坚定,内心本身就黑暗,绝不可能是你手中的刀害了你。 程灵又凭什么去帮临海王开脱呢? 不过临海王的前车之鉴使得程灵在研读《降龙伏虎功》的时候格外多了几分警惕,她记忆了书中内容,却并没有当下就选择修炼这门功法。 不好练,她决定要更谨慎一些,先理解透了,再想办法从这门功法中取长补短。 这是一方面的准备,另一方面,程灵在天色刚刚擦黑时放了武馆众弟子回家,然后叫穆三娘和程大妮程二妮等人去了施宏家暂住。 如此一来,程宅就成了一座空屋。 这是以防万一的做法,程灵会这样做倒不是预见到了什么,而纯粹就是习惯性地警惕,怕自己出去了,回头被人偷家。 萧蛮的伤情有所好转,但他体内的毒素一直无法得到根除,整个人总是病恹恹的,提不精神。 程灵叫他一起转移的时候,萧蛮低声问她:“你夜里,要出去做什么?” “去干一笔好买卖。”程灵说,“萧兄,我的家人就交给你了。” 这个托付让萧蛮忽然怔住,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忽然将他笼罩。 萧蛮声音微涩道:“你相信我?” 前半生被置疑太多了,这竟是首次有人如此郑重托付他什么。 程灵道:“我不仅信你,我还知道,即便我不向你做嘱托,当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一定会帮我护好我的家人。” 为什么呢? 因为萧蛮是和她一样骄傲的人啊。 骄傲的人,受了别人的好处,又岂有不加倍报答的呢? 程灵又将手上一个包袱递给萧蛮,萧蛮不明所以地接过。程灵轻声道:“送给你啦,回头你先回房间穿上里面的东西,然后再跟我娘他们一起去施家。” 萧蛮一听“穿上”二字,以为程灵是在给他送衣裳,当时便又是一怔。 而事实上,程灵送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应该是一件“衣裳”。 程灵在嘱咐好一切之后,就悄悄离开了程宅。 穆三娘虽有不舍,却无从阻拦。 而在程灵离开之后,萧蛮果然回房去解开了程灵给的包袱。 包袱被打开,里头露出的却竟然是金灿灿的一小团。 萧蛮立刻伸手将这小团拉住一抖,然后便只见这小金团展开,却原来是一件由经过特殊处理的金丝织就,极细极软,又极轻薄的软甲! 萧蛮当时就脱口:“金丝软甲!” 这是传说中的护身宝物,据说是有刀枪不入之功。程灵送给他的,不是什么普通的衣服,而居然是一件金丝软甲! 萧蛮饶是见惯了各种宝物,这时却也不由得苦笑了:“程灵啊程灵,你……你太狠了。” 这是逼他,对她的家人以命相护吗? 最后,萧蛮默默脱去外裳,将这金丝软甲贴身穿上,并自言了一句:“罢了,左右……我本身就不怎么想活。” 不想活了,在生命的最后一程遇见这样一个人,不是也挺有意思的么? 另一边,程灵跟冉氏商队的斥候在程宅后门相见了。 两人互通过信物后,谁也没有多话,就径直往东城门那边走。 这个时候天已经擦黑,东城区这边点灯的人家却并不算太多。两个人就着昏暗的天色,静默着一同往外走。 走到东城门边时,城门边的守卫正好在交班。 这一交班,防守就难免有些疏漏。守卫东侧边小门的,在这一时变得只剩两人。 冉氏的斥候手中拿着个东西,无声地走到那两个城门守卫身前,将东西递到他们面前晃了一晃。 两个守卫就悄悄地侧开了脸——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在表达: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快走吧! 这样一个意思啊。 斥候就悄步快步地往前走,程灵无声无息地跟上,不过片刻,两人一起在夜色中出了城。 城外,斥候却是打了个手势,绕着城墙就往南奔跑起来。 7017k ------------ 第一百章 看这个世界的天地广阔 夜色微淡,星光拉长,照耀着在城墙外奔跑的两个人。 冉氏的商队被困在临海王曾经行军经过的那条路上,其实是赤霞城以南的方向。 程灵与斥候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两人只是一前一后,快速奔跑。 然后程灵发现,这位斥候其实应该也算得上是一位轻功好手。 他奔跑时脚下像生着一股风, 每每足尖轻踏,被他踩踏过的草尖都只是轻轻弯折,等他身形往前一纵,那些弯折过的草尖便又会飞速向上弹起。 夜风吹过,黯淡的星光洒落下来,程灵轻盈地跟随在后,也像是乘着一股风。 飞鸿踏雨的轻功口诀中, 其中种种秘要在她心中流淌而过。 气息提纵,该何时轻,何时重,何时沉,何时浮……诸多要诀动态流转。 然后,就在这一刻,程灵心中忽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她就该跟随着这股风,归属于这片旷野的奇妙感觉。 什么是飞鸿踏雨呢? 就该有惊鸿一瞥,不羁于世俗的洒脱啊。 红尘中汲汲营营的,不是飞鸿踏雨,那是笨鸟慢飞。 你想做惊鸿,还是想做笨鸟呢? 程灵发现,自己的内心当然是更向往世俗之外的精彩生活的。但是人在世上,大部分的时候却还是要像笨鸟一样扑扇翅膀, 缓慢前行。 她若有所悟,足下步伐不知不觉就更为轻盈圆熟了。 甚至,她可以在只动用极少能量的情况下轻松超越前方的斥候。 当然,程灵没有这样做。 在不被招惹的情况下,程灵其实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 后来,也不知过去多久,大约是两刻钟,忽然,前方的路线变了。 斥候开始入山! 他也终于低声向程灵说话:“郎君请跟好,此山陡峭,我们要翻山去向另一边的山谷。” 程灵应道:“好。” 随即,只见前方那名斥候忽然像猿猴一样纵身跃起。 前方的峭壁虽然比不上程灵曾经爬过的平明山,但那坡度也非常惊险。峭壁上间或有低矮的树木,或者是一些凹凸的石块可以供人借力。 这位斥候便借着这些着力点,飞速向上攀援。 程灵紧随其后,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斥候速度快,她的速度就快,斥候速度慢,她的速度也就慢。 如此摸约一炷香时间过后,当那斥候终于爬上山顶,转头一看,只见程灵也轻盈跃上了山顶小路。 斥候忽然就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 他看程灵的眼神终于有所变化了。 这一番攀爬, 他体内真气几乎消耗殆尽,后背早已被汗水打得湿透,而紧随在他身后的程灵,却只见呼吸平稳,面不改色—— 别说是劳累出汗了,就是鬓发,她都没乱丝毫呢! 程灵这是进步了,看在斥候眼中,却只觉得她游刃有余,厉害非常。 斥候脱口道:“郎君可是南派弟子?” 程灵心下顿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你是北派弟子?” 其实程灵哪里知道什么南派北派?甚至就连“北派”之说,都不过是她随口捏造的,她只是想诈一诈眼前这人罢了。 程灵发现这位斥候很不简单,也不知道冉文吉是怎么招揽到这样的人物的。 却见这人忽然面色微僵,紧接着,他讪讪说:“你们南派长于轻功暗器,我们北派长于拳脚刀法。今日一见,南派弟子的轻功果然不凡。”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是拿你的长处在跟我的短处比呢,所以你显得比我从容,那也不算什么。 程灵从这里就看出这位斥候的性格了,他非常的争强好胜! 有意思的是,这世上原来还真的有北派。 程灵于是道:“阁下身为北派弟子,擅长拳脚刀法,却居然还能在冉氏商队中担任斥候,在下佩服佩服!” 这是夸吗? 似夸似讽,就看听的人怎么听了。 斥候听出了夸奖,他的面色微缓,紧接着道:“听闻郎君曾经在万军从中成功刺杀临海王,此番入谷,是否也要先刺杀贼首?” 说话间,他终于歇够了,转了一个方向,就从另一边开始下山。 程灵紧跟着他,然后这位斥候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问了程灵一句是不是要刺杀之后,紧接着就开始说起了山谷中的一些具体情况。 程灵询问这位斥候姓名,他也回答道:“江湖浪人,在冉氏手下讨一口饭吃,从前的名字不提了,郎君叫我一声小五便好。” 说话时,星光照过他的侧颊,程灵才发现他生得原来十分年轻。是唇上一些浅浅的绒须掩盖了他的实际年龄,使他显得多了几分沧桑。 小五又跟程灵详细说了一遍前方的地形,一边说,两人一边飞速下山。 山间,两道轻盈的身影在夜色下纵跃,间或惊起林间小兽。远处,更深山的地方仿佛隐隐有狼啸声起,小五的动作就渐渐有些急切起来。 他又说:“明叔早就点了火把,随时做好了跟贼军同归于尽的准备。程郎君,我是真没想到,东家他没有请动官府,却居然只请了你一个来救人。” 说到这里,他声音中明显多了一股不忿与低落。 或许,这就是他先前一直不肯跟程灵说话的原因? 程灵有些懂了,她道:“你认为,你们东家只请我一个,是不将你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是这样吗? 其实就是啊! 商人重利,冉文吉不请官府而只请程灵,分明就是只考虑到了物资的存在,而完全没有考虑到商队这一批人的安全问题! 小五冷笑一声,这回却不答话了。 程灵便也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忽见下方山深处有一片星星火光亮了起来。 哦,不是火光突然亮起了,而是因为他们又走了一程,到了这个角度,终于能看到下方谷底的火光了。 甚至,他们还能隐约听到下方传出的声音。 有一个声音在嘶喊:“兄弟们,烧死这帮畜生,跟他们同归于尽!在咱们家乡,有多少好人被这些家伙给撕吃了,咱们的粮,烧了也不喂狗!” 更有一片哄闹声,混乱中,似乎有人在叫嚣:“冲进去,不等了!他们烧不了那么快,能抢几分是几分,冲啊!” 7017k ------------ 第一百零一章 那一颗颗从天而降的“流星雨” 山下的吵嚷声还在继续。 有人惊叫:“放箭!再放箭!” 有人嘶吼:“不行,已经没箭了。娘的!抄刀子干,干掉一个是一个!” 还有人心痛又不舍地在哭着喊:“再等等吧,明叔。这么多粮食,这么多粮食……不能就这样烧了啊!” 程灵迎着山下的火光,展开双臂,像一只飞鸟对着那个方向飞速纵跃。 小五急切地追在她身后, 这时才恍然,程灵先前一直不超越他,原来是有意相让呢! 这个时候却不能再让了,程灵展开了最快的速度,跃过草丛,踏过树尖,越过惊险斜削的山势,整个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狂放姿态在向下直冲。 有一瞬间, 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装上了翅膀。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只是下坡的冲势让她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夜风呼呼地在她身侧刮过,山下的火光越发明亮了,映照出一个像水滴形的深谷。谷口便处在水滴最窄的前端,那里,也是火光存在最密集的地方! 两方已经短兵相接,程灵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在谷口外更宽敞的一片山坡上,聚集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乱军。 这些乱军举着刀,举着枪,在潮水般向着那狭窄的谷口喷涌。 谷口这边有数十人苦苦抵抗,可哪怕是有着地形优势,他们的抵抗也明显不可能持久。 千钧一发,岌岌可危。 程灵面色顿时微变,这样的场景,根本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救得过来的! 这里,甚至都没有擒贼先擒王的条件。 因为在这样密集的人潮拥堵中, 她甚至都分辨不出来敌军的首领在哪里! 将要跃入山谷的那一刻, 程灵的脚步微微迟缓了, 她认为自己不能够就这样强行往下冲,这跟冲下去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白送一条性命,也救不了谷中那些人。 就是这么一停顿,在程灵身后紧赶慢赶的小五却是追上来了。他见程灵停在当下,顿时惊道:“程郎君为何不继续往下?” 程灵正在测算风向与距离,一时顾不上回答小五的话。 小五急了怒了,脱口便是指责:“你怕了是不是?你不敢下去了!你……你与冉文吉,也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话音未落,他咬牙便又继续往下狂奔,不过片刻就超越了程灵,只留下一串凌厉的风。 程灵体内能量流转,缓解了胸口火辣辣的一股气,又过片刻,她选定了一个方向,却是比着下方山谷的形状,开始向山谷东面绕行起来。 今夜,吹的是东风! 下方的喊杀声似乎是近在耳边, 程灵迎着这种混乱,一小会儿之后就绕到了东边接近谷口的方向。 这里实际上离那谷口的战场已经只有十来米远, 程灵甚至只需要一个纵跃就能跃到下方,加入战场。 她却站在那里,借着夜色的遮掩,先取出自己的复合弩,接着又取出五支弩箭。 这五支弩箭程灵并没有全部装入箭匣中去,而是单放在外面,先在箭头下方的位置细细缠了一圈麻线,接着又给它们都淋上煤油—— 煤油是她防风打火机的备用油,一共只有两百毫升一小瓶,用完就没了。 程灵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使用掉的煤油还能不能重置出现,现在也考虑不了这些,总之先用再说。 弩箭被缠了细麻线之后重量已经不太对了,复合弩是精密的机械,程灵担心这样改动以后弩箭不能再被顺利发射,就决定先射一箭试试手。 那边混战处,杀喊声越发热烈。这边,程灵的心神却已经高度集中到了一个微妙的毫巅。 她想象着,自己手上举着的不是弩,不是一件冷冰冰的兵器,而根本就是她本身身体的一部分。 武器成了她肢体的延长,能量顺着经脉流转,通过她的手掌,涌入了弩箭之中。 哒! 程灵扣下了机括。 箭似流星飞射而出! 程灵没有点火,但是这一刻,因为箭支飞射的速度太快,与空气摩擦而产生的高热,竟是在瞬息间就将箭杆上浸满了煤油的麻绳给点燃了! 这一支弩箭就成了真正的流星,拖曳着长长的火尾,划破了夜色的幽暗,从天而降,落入了谷口另一边正向内狂涌的敌军群中。 是的,程灵没有对着混战最中心的位置射箭,相反,她将箭射向了山谷外通往谷口的位置。 这一箭,带着凶猛狂暴的力量,直接射穿了一名乱军的胸膛,此后余势不歇,又直接贯穿了紧挨在他身后的一人。紧接着,穿过第二人的身体,又射中的第三人的咽喉。 一箭三雕! 等到第三个人中箭,弩箭上的火焰和煤油沾染到乱军的衣裳,更是在同时火焰飞溅。 轰轰轰! 一团团的烈火升高,轰地燃烧了起来,程灵甚至都说不出是那些许煤油在起作用,还是她的能量给了这股火焰以加持,总之,乱军丛中发出了惊慌的喊叫。 她没有犹豫,立刻又一次装箭入匣。 第二箭紧随而至,轰! 火焰再起。 紧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 风助火势,这连续的四箭将正疯狂向山谷内冲击的乱军们射醒了,射懵了,射得他们恐惧丛生,射得他们几乎怀疑自己是坠入了烈焰的噩梦中。 有人惊慌喊叫:“是天火!这是天火!是上天降劫来警示我们了,跑啊,快跑啊!” 会这样喊的一般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见识有限,对于神灵之说则是既不信又相信,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容易崩溃联想—— 更重要的是,这部分的人心知自己其实是犯下大孽了,他们心虚气短,时刻在担心报应降临。 这时,这一支支从天而降的火箭就真像是天罚,更多的人就被带入到恐慌情绪中,他们疯狂闪躲、后退,不敢再往山谷里冲。 哪怕是有些领队级别的人在大喊:“不要跑!别跑!这不是什么天罚,就是火箭……” 嗖! 程灵第五箭射出,对准喊声的方向猛然射去。 火焰再度燃起,熊熊烈火顿时掩盖了一切声音。 7017k ------------ 第一百零二章 摧枯拉朽当如是 程灵站在山谷上方,低头,目光冷凝地看着下方。 山谷外,人传人。 火焰四溅,沾染到了更多的人身上。 被火点着的大部分乱军第一反应都不是翻滚灭火——实际上他们也滚不了,因为人太多了,根本就没有空余的地方让他们打滚。 夜风吹起,风助火势。 近来天气干燥,这些人的衣裳和头发都成了极佳的燃烧物,将几支火箭带起的火烧得更大了。 乱军丛中还有声音试图指挥和控制他们,可是也没有用了。 又一次被吓破了胆的底层军士们听不见这些声音,相反,各种恐惧的哭喊声更加明显。 “快跑,火鬼来了!” “救命啊,呜呜呜……菩萨慈悲,小人再也不敢作恶了……” “跑啊!” 啊—— 惨叫声来自于被踩踏的人,当初曾经在赤霞城下发生过的踩踏事件,又一次在乱军中重演了。 而带来踩踏和混乱的源头,竟然还是程灵。 古代的大军,要被指挥好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样发出命令才能让每一个士兵都听到?怎样控制他们才能达到如臂使指的效果?怎样在混乱的形势下稳定军心? 甚至,防踩踏也是一个特别要紧的议题。 不然怎么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呢! 好在这里没有高明的名将,只有一群被贪婪蒙蔽双眼,又被一再打击到士气的乱军。 山谷内,还在殊死抵抗的冉氏商队众人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压力轻了。 小五举着刀,本来挤在最前面,他的前面有三个敌人。 双方杀到最狠处,什么武功技巧都不太顶用了,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力大势沉,豁得出去。 小五够狠,他已经杀了很多人,可这个时候他却处在了下风,因为他快脱力了! 体内真气用尽,肌肉筋骨的承受能力都达到了极限,他的双耳间甚至出现了不正常的轰鸣声,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像是血光一片。 依稀似乎是有人在喊:“你去死!” 他将刀架起,好像是架住了什么,一股大力击来,却击打得他手臂颤抖,几乎跪倒在地。 不,不行! 小五心想:我不能倒! 不愿在乱军面前屈服的念头终究支撑住了他,使他在力气用尽的这一刻,竟忽忽然又从骨血里涌出一股大力。 “你才去死!” “啊!” 一声惨叫。 小五感觉到自己的刀砍中了什么,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 但他最后的力气也终于都用尽了,他觉得,下一刻就该轮到他死了。 砰! 预想中的刀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他只是又听到砰一声。 紧接着是身边一个声音在大喊:“小五,你干什么。醒醒,被发呆了,我们得救了!” 有人在摇晃他,小五感觉到自己模糊的视线似乎在慢慢变得清晰。 他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到,前面的敌军像是受到了什么恐怖的惊吓般,忽然就大喊着在往后退。 “失火了失火了!是鬼火,快跑!” “上面有大军来了,快跑!” 什么大军?哪里来的大军? 大军暂时还没看见,可是上方却隐隐约约地像是传出一阵千军万马重叠般的杀喊声:“杀啊!” 小五也惊呆了,他、他就站在那里努力直起腰,仰头往上方看。 被惊退的乱军越跑越急,越跑越乱。 山谷外边,站在最外围斜坡上的一些散兵其实根本都弄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前方有所混乱,这些数度被驱赶的散兵就自发地先往后退了。 “快跑啊!” “是那边有大军来了吗?” “跑——”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里面还在踩踏推攘呢,最外围,就有人被挤得直接滚下了山坡! 半刻钟后,原先还熙熙攘攘,如同恐怖巨浪一般压在冉氏商队头顶的乱军,就又如同潮退,更似梦幻泡影般,就此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小五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冉氏商队的其他人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这些受尽惊吓又筋疲力尽的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就着谷内火把的光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对,一时间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是哪一股风吹来,商队中的一名护卫忽然打了个激灵,说:“大军呢?援军呢?在哪里?” 是啊,大军呢? 乱军是消失了,那来援的大军呢? 有人又后知后觉般看向小五,惊道:“咦,小五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出去送信请救兵了吗?救兵呢?” 救兵…… 小五就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能说,他比他们还糊涂吗? 便在此时,忽闻风声轻响,小五一抬头,去见上方山高处,一道身影如同惊鸿,踩踏在山石上,树尖上,几个起落,翩翩跃下。 落地时,点尘不惊。 小五张着的嘴顿时就更加合不拢了,一双眼睛直愣愣瞪着来人,完全失去言语。 倒是他旁边有人惊呼:“什么人!” 程灵将手上的复合弩亮了亮,轻轻一笑道:“方才放火箭的人。” 她看向小五,似调侃一般抱了抱拳道:“小五兄,幸不辱命,乱军退了,怎样?你们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 承诺? 什么承诺呢? 当然是两成物资了! 但这个其实是程灵跟冉文吉的私下约定,小五只是一个带路的斥候,这个内容他是不知道的。 小五愣愣道:“刚才是你想办法驱散了那边的乱军?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你要什么承诺?” 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其余冉氏商队众人也终于都反应过来了,顿时不少人往程灵身边围。 有一名中年男子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也连忙走向程灵。 小五喊:“明叔!你受伤了……” 明叔摆摆手,一双陷在细纹褶皱中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程灵。 他张口,先是一声虚弱的轻咳,紧接着,他将手上的火把递给身边搀扶他的人。 明叔就对程灵拱手,哑声说:“是郎君救的我等众人?” 问了一句,他的语气开始激动:“你是怎么做到的?其他……其他人呢?” 7017k ------------ 第一百零三章 明明应该谢你才对 冉氏商队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前来救援的事实上只有程灵一个。 没有其他人! 那么之前上方传来的,千军万马一般的喊杀声又是怎么来的呢? 程灵只解释了两个字:“口技。” 口技啊,就是那种传说中可以凭借一人之声,而模仿出风声雨声,虫鸣鸟叫,男女老少,甚至是万物之声的——神技吗? 当然,传说中的确是有这样高明的口技存在,但事实上程灵却并不会这个。 她在现代的时候是做过配音,不过也最多也就是做到一般伪音的程度,那样高明的口技,她可就不会了。 真正在上面发出千军万马声音的,其实是程灵背包空间里的手机。 这个手机有电,没网,里面存了一些歌曲,还有一些原来下载好的电视剧,此外还有一些跟她原先工作和专业相关的资料等等。 那段喊杀声其实是来自某部电视剧的片段,程灵也是灵机一动,才临时想到要用这个吓唬下方的乱军。 庆幸是顺风,庆幸山高处的声音能够传得更远,再加上煤油火箭的加持和威慑,这段声音发最后挥出了超常的功效。 程灵在山的上方,其实也是悄悄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才下的山。 山谷中,劫后余生的冉氏商队众人在弄明白自己是真的得救了以后,有些就在外围忽地跪下了。 跪地人无声痛哭,却不知是在哭自己侥幸捡回的一条命,还是哭死去的同伴终究死去了。 明叔颤抖着嘴唇要向程灵下拜,程灵托住他道:“老丈不必谢我,在下前来也不过是受人所托,一场交易。” “是、是我家主君请的你?”明叔抬起眼睛,颤声问。 程灵道:“是冉文吉,冉兄。” 明叔顿时一仰头,止住了眼眶的湿润,紧接着转身对众人说:“兄弟们,孩儿们,我们的坚持没有错!东主没有放弃我们,他真的请到最好的救兵来救我们了!我们保下了商队的物资,回去必然也还有足量的奖赏!” 人群中就发出了欢呼声,紧接着又有人说:“当为东主效死力!” “当为东主效死力!” “回去了!太好啦!” “……” 一声声的欢呼,掩盖了隐约几句的哭声。 小五站在一旁,却是抿着唇,眼中仿佛放出了桀骜与不忿的神情。 明叔在对程灵匆匆做了个揖后,又忙着去一边安抚商队众人的情绪,一边清点伤亡人数,又还要重新归拢物资,总之就是各种忙乱去了。 程灵自发地降低了存在感,走到一边默默观察商队的运作。 小五看了看那边忙碌的众人,又看了看默默站在一边的程灵,忽然走到程灵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其实冉文吉根本没有那么好,是你的功劳才对。他们却只知冉文吉,对你根本没什么感谢。” 程灵看了一眼小五,笑一声道:“你挺有意思的,先前不是还说我与冉兄是一丘之貉么?” 小五顿时就有些语塞了,他数度张口,才终于羞愧地道出一句:“是我不对,错怪你了,对不起。”说罢,对程灵拱拱手,低头匆匆离去了。 商队众人在山谷中并没有收拾太久,他们将亡者装裹,伤者也都被放到了马车上,就做好了再出发的准备。 明叔走过来说:“此处不宜停留太久,为防夜长梦多,我们决定连夜赶路。请问郎君……” 程灵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既来救援,我自然是与诸位同行。” 明叔立刻又对程灵躬身拱手道:“多谢郎君。”感激之情便对程灵溢出来了。 又对凑在那边帮忙整顿马车的小五说:“小五,你去为郎君牵一匹马过来,好生服侍,不可怠慢恩人。知道吗?” 小五忙抬起头,应了声:“是,明叔!” 很快他就牵了一匹马过来,低着头请程灵上马,还半跪在马前,要为程灵做马凳。 程灵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另一边轻身跃上马背,那动作真是潇洒又利落,完全不需要马凳。 小五就直起了腰,自发走到程灵的马前,为她牵缰绳,并说道:“我为程郎君牵马。” 这个程灵就没拒绝了,你爱牵就牵呗! 商队很快有护卫打头先走,明叔安排程灵走队伍中间,跟装粮食和物资的马车们走到一起。 程灵也没有拒绝,这些物资从现在起,就该有她一份了,保护自己的物资,这没毛病。 夜色中,星光下,商队众人就这样排着队,很快出了谷。 明叔在前方指挥,做着手势,喊着阵型。 比如说,他喊:“双蛇阵,都照双蛇阵走,跟上了!” 商队的众人就排成双排,以前后相隔一米的距离,就着地形蜿蜒地走了起来。 从令行禁止方面来看,程灵竟觉得这些商队中人甚至比临海军还要做得更好些。他们还都对冉文吉十分忠心,这个明叔尤其如此。 这也是民间力量大盛的表现,冉文吉这个人不简单。 众人有序行走着,因为马匹数量不够,大部分的马都被用来拉车拉物资了,能够骑马的就只有程灵和明叔,还有前方一个看起来像是护卫队首领的人。 为了照顾步行之人的速度,马儿们也都是慢行着。小五为程灵牵着马,在商队一行走出山谷,寻路从外面的山坡下山时,忽然说:“程郎君,你跟冉文吉的关系是不是特别好?”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刚好就程灵能听到。 程灵侧头垂首,看着这个为自己牵马的年轻人,轻声反问:“你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称呼冉兄为东主了?独独直呼其名,你不怕被其他同伴听到,惹来责罚?” 小五说:“你会告我的状吗?” 这个“应该不会”用得可太实诚了,小五瘪瘪嘴,说:“我心里还是意难平。明叔救了我,所以我在商队做护卫,做斥候,他跟我说冉文吉有多好多好,我原先也这样以为……” “但是。”小五抬眼看向马上的程灵,道,“他始终还是只请了你一个,不论你有多了不起,只请你一个人又怎么比得上请官兵出马?这不仅是不将明叔和大家的生死看在眼里,他也一点都不怕你出事。” 话音刚落,忽然马背上的程灵抬起一手,对着小五身后,路侧的树丛处猛地放出一箭。 这一箭似流光飞射,嗤!就引来一声惨叫。 7017k ------------ 第一百零四章 有时候就是有那么点巧合 程灵的箭,射得树丛后翻滚出了一个人。 本就惊魂甫定的商队众人顿时又齐齐紧张起来,大家一呼啦抽出兵器,目光则齐刷刷地盯向那个人。 却见那人穿着破烂了一半的临海军军服,头皮被程灵的箭削掉了半片,鲜血流在他脸颊上,他惊慌哭喊:“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只是奉命来看看,不敢做什么的!” 明叔吐出一口气,忙控马过来,停在程灵身边道:“程郎君,只怕是乱军中还有人不死心,咱们快走吧!” 因为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军来援,所以即便乱军已经被程灵惊吓得退散了,现在商队的人内心深处也都还是很不安的。 程灵道:“诸位稍等,我去高处看看。” 说完,她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足尖一踏,就借力跃上了旁边高起的树梢。 跃到树梢上后,程灵从挎包中取出小巧的望远镜,用双手紧握镜筒两边以作遮掩,然后对镜观看。 刚开始其实看不出什么,夜色掩盖了太多东西,茫茫的群山是一重接一重的。原先的乱军人数虽多,但总的也不会超过两千。 两千人对几十人当然显得很恐怖,但这两千人要是分散逃入大山中,却甚至不会在山中多激起一片树叶的躁动。 程灵也就是不死心,她总有些不安,因此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视线转到山坡下方的某一处时,程灵的目光定住了! 通过望远镜,她看到,就在前方下坡的一段路边,影影绰绰露出片片衣角,再仔细看,那路边竟很是埋伏了不少人! 逃跑的临海军还是有一批被归拢了起来,又重新埋伏在前方道路上。 “大军来援”的骗局必然是已经被这一批人识穿了! “一十、二十、三十……” 程灵默默细数自己所能看到的敌军人数,庆幸重新聚拢过来的这一批人不算太多,大约应该就是一两百个。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望远镜,再度从树梢上轻盈跃下。 下方,小五眼巴巴地望着她,明叔的目光则似不经意般从她的挎包处扫过。 程灵很坦然,她的望远镜其实从来都是被她收在背包空间中,只要她不愿意,没有人能拿到手。 不被细看的话,谁又能想到她手上会有望远镜这种神奇东西呢? 程灵道:“明叔,我们稍微改一改路线。” 她叫明叔附耳过来,并轻声嘱咐了一段话。 小五离得近,倒是都听见了,立刻就说:“程郎君,如果对方人不多,我们为什么不反杀?”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凶悍流露。 程灵道:“反杀,然后再两败俱伤?” 小五顿时就回不出话来,目光中的凶煞气也是一敛。 明叔倒是很满意程灵的计划,他比程灵还要不想再添伤亡。 是什么计划呢? 其实很简单,程灵只是叫明叔等人先照原路下山,下到一半,离埋伏的那些人相隔还能有百来米的时候,再往西更改路线,不走原来的山道,而是改为自己开路下山。 如果敌军仍然要来追击,至少埋伏的优势他们就要丧失,而商队这边却能居高临下,随时利用身边重物向下攻击。 如果敌军不来追击,那自然更好。大家都有伤,不但身上有伤,心上也有伤,都不想再战斗了。 而程灵先前虽然能吓退那么多的乱军,可那毕竟是取巧。她只有一个人,正面作战的话,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么多敌人的。 这毕竟是现实,没有谁具备神明之力。 半刻钟后,商队下到半山坡。 他们举着火把,照着四周的树丛。天空上有星无月,映照得山间影影绰绰,气氛逐渐紧张。 明叔下令,身边的护卫令旗一挥:“东行!转向!走!” 商队换方向了,他们不再笔直下行,而是转向东走。 先前的俘虏被小五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嘴也给堵了,小五就扯着绳子的一头,一手为程灵牵马,另一手拽着那俘虏,不时低喝:“自己跟上,好好走路。要是敢不老实,即刻便砍了你!” 老实,老实,谁敢不老实呢? 俘虏蔫头耷脑,一声不吭,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 山间颇多障碍,人都不好走,马车更不必说,前边的护卫甚至需要一边走一边清路。 程灵这一次主动选择了落在最后方,她要提防后方有可能追上来的敌人。 那么,后面埋伏在下方路边的人,最后到底会不会追上来呢? 现在谁也不知道答案。 程灵默数了箭囊中的箭,还有十支。 她背包空间里原先一共有二十支弩箭,先前消耗的,丢失的,在过了半夜十二点以后,其实又都全部重置出现了。 这就很有意思,也算是程灵的一大底气。 但箭支重置出现的前提是,要过半夜十二点。所以在每一个十二点以前,程灵手中的箭都是有限的,她也还是必须要珍惜使用。 夜风有些凉,山间忽然多了一股湿意。 程灵小心警惕,在前方行走的商队众人也都十分小心,大家都提着一股忐忑。 也不知过去多久,或者其实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因为商队刚刚也才往东前行了大约百米左右。 下方忽然传出一声:“娘的!他们换路线了,不等了,冲上去杀!” 杀——! 杀喊声从下方往上冲,商队众人只是乱了一瞬间,程灵喝道:“不要慌,原地停下,迎战!” 明叔则喊:“找重物!有石头的扔石头,没找到石头的扔锅、扔砧板、扔陶罐!” 总之,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些物资也都可以在这个时候扔了。 商队众人顿时纷纷抄家伙,找重物。 还有刚才开路时被砍下的一些灌木条,都被商队护卫们举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的星光忽然消失,再下一刻,豆大的雨点倏忽而至。 噼里啪啦,雨点打落。 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就这样降临在众人面前。 这场雨简直就像是神明的恩赐,也像是上天的警告。雨一下,下方往上冲的乱军中就有人惨呼:“啊!我的腿!” 雨来了,这人脚滑了,一下子就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这一滚,又砸到好些人,只听砰砰砰一阵声音,上面商队的人都还没来得及落井下石呢,下边的人就先滚成一团,自行溃败了。 7017k ------------ 第一百零五章 世家底蕴 天下间,有些事,在有的时候,就是能够巧合到让谁都觉得难以置信。 冉氏商队的人,这一天可算是一回又一回地体会到了目瞪口呆是个什么滋味。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下方的乱军就这样在这一场雨中,自己砸自己,最后全员崩溃着消失了。 谁又敢说这不荒唐,不可笑呢? 上边被小五拽着的俘虏惊慌得两股战战,一时间简直都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被俘虏这回事儿了。 冉氏商队这边则个个士气高昂,明叔忍不住高声道:“兄弟们,是天助我等,祖宗护佑啊!” 商队众人顿时欢呼:“天助我等!祖宗护佑!” 在这样高昂的士气下,哪怕同样是要淋雨,哪怕山路更加难走了,可是商队的人牵着马,拽着车,冒着雨,却竟然走出了一股脚下生风的气势。 他们在雨中,艰难而又充满力量地下了山。 油布将一辆辆马车都盖得严严实实,人马都淋了雨,可马车里的物资却半点没湿。 其间,程灵也没有再让小五牵马。 她叫小五去帮其他人稳定马车,她自己也同样下了马,瞅着谁有要打滑的趋势,就连忙过去相助一把。 有时扶车,有时扶人。 她的速度非常快,身法敏捷轻盈,力量还很强大,可以说得上是远超寻常男子,许多护卫也都不及她。 在这种情况下,程灵对于商队的帮助也是非常之大。 等到终于下山,雨也恰好停了。 明叔忙过来问程灵是继续走,还是原地休整,烤干衣服再走。 程灵道:“不能停,我们趁夜回城,回去再收拾。” 至于说原地休整,现在到处都是泥泞,又能休整出个什么? 明叔松了口气,忙又催促商队众人出发。 商队中,这个时候就有人冲程灵憨憨地笑。 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他们身上,他们看程灵的眼神从先前的敬畏疏离,到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亲切喜欢。 这种自然而然的转变明叔看在眼里,心里其实也有感慨。 他又看了一眼凑在程灵身边十分殷勤的小五,一时暗暗摇头。 程灵在刚才帮助商队众人扶车赶路的时候,其实也不仅仅是获得了众人的好感,她还在与大家的交谈中获取到了许多信息。 比如说,商队里的这些人,虽然有一部分是冉氏从外界招募的,比如小五,比如数量达到一半以上的普通护卫,又比如说一些粗使的行脚夫、苦力等等。 但其他一些在商队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人,比如护卫队首领,比如明叔,比如负责计算商队收支的账房等人,却都是冉氏的家生奴仆。 这些家生奴仆那是真正的,世世代代都为冉氏奴,对冉氏忠心耿耿。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朋友,甚至可以说,所有具有亲密关系的人,基本上都依附冉氏为生。他们就是冉氏这棵大树上附着的绿叶、藤萝,乃至于虫豸,与冉氏共生,一荣俱荣。 理清楚这层关系以后,程灵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对冉文吉那么忠心了。 像这样的家生奴,大概也是世家区别于普通暴发户的底蕴之一吧。 冉氏虽然说是没落士族,如今甚至要“沦落”到以经商为生的地步,可这份底蕴却仍然是寻常寒门所望尘莫及的。 程灵默默记住这些关系,有一种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越发明晰的感觉。 下半夜,星光重新出现的时候,商队一行终于来到了赤霞城南门之外。 南门这边戒备要比东门森严,商队才刚刚在南门外停下,就有小队城门官兵从那侧门边小跑过来,严厉问询。 明叔掏出冉氏的令信,还有路引,又悄悄跟守城官拉了手,塞过去荷包银钱,并说明情况道:“路上不太平,咱们也是没办法,不得已连夜赶路。只有到了咱们赤霞城,小老儿我这才能放心啊。” 守城官的脸色缓和了,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但还是说:“不是不通融,但是半夜开城门,下官委实是没有这个权利。谁来了都不敢,除非是府君亲至。” 又说道:“老哥你就带着商队在城门口等着吧,辰时一到,城门一开,你们就能进去。” 明叔自然不能强求,他不但不能求,还要连连致谢呢。 最后商队就在城门口等候了起来,后方,程灵将俘虏交给小五,却是要悄然离去。 小五不敢高声,怕惊动了旁人,就连忙低声问程灵:“你就这么走了?你不当面跟冉文吉交接一下,万一他赖你的帐,回头不把约定的好处给你怎么办?” 程灵听笑了,她伸手拍拍小五的肩膀,也轻声回了一句:“他不敢的。” 说完,她对小五摆摆手,随即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程灵的身影很快湮没在夜色中,同时也消失在小五等人的视线中。留下小五在原地呲了呲牙,又摸了摸自己被程灵拍过的肩膀。 “唉。”不知怎么,小五就叹了口气。 程灵急于离开,其实还是担心自己的家人。她不想在城门外干等到天亮,索性告别商队,就绕着城墙往东边奔行寻找起来。 赤霞城的城墙真的就没有疏于防守的松懈地带吗? 不可能没有的。 程灵往东奔行到城墙中段,果然就发现了这一片几乎没有守卫。 倒是有巡行的士兵刚刚从这边走过,程灵就在这段城墙下耐心等候着,等那队士兵彻底走远,完全不能再见到其踪影了,才取出抓钩,飞爪往上,准备借力攀援上墙。 这段城墙高有十米,以程灵现在的轻功还不能直接一跃上墙。 但有了抓钩相助,程灵在城墙上轻蹬几番,到底还是成功跃上了这段城墙。 上墙既然被她做到了,下墙自然就更不难了。 程灵这回甚至都不需要借助抓钩,她一跃而下后,身躯在半空中一个翻滚,足尖在城墙上轻踏卸力,不过片刻就轻盈落地。 至此,未曾惊动任何守城官兵。 程灵披着星光,便飞快回了东城区的程宅。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虽然穆三娘等人不在程宅,可程灵却习惯性地想先回去看看。 到了程宅后门,程灵正欲推门而入,忽然一点寒芒从斜刺里袭来。 一种熟悉的警兆瞬间突至! 7017k ------------ 第一百零六章 天下间,做过的事情就一定有痕迹 生死一瞬间,程灵的腰身下意识往后一仰。 她下盘极稳,这一仰身,整个人就好像是成了一道悬空的弯桥,这就是武术中的经典闪避动作,铁板桥! 而程灵最妙的是,她不仅做到了铁板桥,还在悬空的一瞬间又忽然往左一荡。 铁板桥随风荡开,程灵轻盈地悬空翻身,似飞燕盘旋,紧接着又躲开了激射而来的第二道寒芒。 可是毕竟敌明我暗,敌方占了先机。 等到再次落地,这一次程灵面对的就不再只是寒芒飞射了,而竟然是寸寸惊险的弯刃刀光! 敌人出现了,他近身来到了程灵身边,手持一柄薄刃弯刀,一声不吭,万事不管,只专注于一点,杀人! 这种凝于一线的杀气程灵尚且是首次感受到,她此前面对过的所有对手,都没有谁拥有过如此纯粹专注的杀气。 连最强的临海王,都不曾有! 程灵遇强越强,手在腰间一抹,军刀也在瞬间出鞘。 双方刀来刀往,短兵相接,寸寸惊险。 咏春,八斩刀施展开来! 对方的刀法柔韧诡异,有蛇类之诡性,瞻之在前,趋之在后,施展这刀法的人,在这一刻也不像是人,而简直就像是一条弯曲吐信的毒蛇! 夜黑,星淡,程宅的后门没有灯光。 在这小门旁边,窄巷之间战斗的两个人也像是融入了夜色中,杀机滚滚,与夜风一同翻涌。 对手不吭声,程灵便也不吭声。 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谁先杀了对手,谁就活下来。 双方各出数十招,一时却是僵持住了,眼看难分胜负,忽然程灵的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掏。 她掏的是挎包,实际上却是沟通了背包空间,瞬间抓出一把磷粉! 原先被程灵用来辅助登山的磷粉却在战斗中再建奇功,磷粉过处,对方就下意识闭眼屏息,同时,他又惊又怒地吐出一个字:“你……” 你什么? 你生气也没用了,程灵刀势忽然一变,从八斩刀变成戚派合战刀。 狂猛的刀势像巨浪压顶,只是一瞬间,一招—— 程灵同时调动体内能量,巨力涌动,咔! 对手举刀招架,那薄薄的柳叶弯刀却被程灵的军刀一劈而断。 紧接着,刀势不歇,噗噗噗,劈中了对手额心,劈过了他的头颅,劈开了他遮面的面巾,还劈开了他的咽喉,他的胸膛。 这位突如其来的杀手,从头至尾,也只是吐出了一个“你”字,就在与程灵的战斗中丧失了性命。 砰! 杀手倒地。 程灵轻轻喘息,转头,却盯着巷子的另一端,低喝:“谁?出来!” 这一声喝,在黑夜中却直如惊雷,简直能令人心惊魄动。 片刻后,黑暗中小心踱出一个人,这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又倔又黑,这时声音战战道:“师、师傅,是……是弟子,吴耘!” 是吴耘。 程灵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握刀的手,声音微缓道:“你怎么在这里?” 吴耘小心道:“弟子恍惚有些不安,直觉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有些不放心,因此过来查看。” 这是说得过去的,程灵点点头,道:“你现在看到了,有什么想法吗?” 说着,她将刀归鞘,轻步靠近躺倒在地上的杀手,微微凝目观察他。 吴耘小心凑过来,不大敢直视地上杀手的死状,却又在移开眼睛后,下意识用余光去瞥了一眼又一眼。 看了几眼之后,吴耘便暗暗一咬牙,道:“师傅,这人死在这里,也不大好看相。不然,弟子这便去想个法子,将他掩埋了。” 程灵看着吴耘,笑了,道:“怎么?怕你师傅被当成杀人犯抓起来,这是在想办法帮我毁尸灭迹?” 吴耘被说中了,顿时面露赧然,但还是担忧道:“师傅,这死了人终究不好解释。咱们藏一藏,也免了麻烦。尤其是陆捕头,他原先跟曹老大颇有交情,这会儿只怕是就等着盯您的小辫子呢。” 程灵却道:“吴耘啊,世上之事,只要做了,就总归是有痕迹的。此人入室刺杀于我,我为保命而不得已将他就地格杀,此事不论怎样说,都是我在理。但如果我隐瞒不报,反而自行毁尸,那我成什么了?” 吴耘一时讷讷,面露愧色。 程灵道:“你要记住,我们虽然习武,但我们不是法外之徒。” 说完,她拍拍吴耘的肩膀道:“天一亮,就帮我报官去,如何?” 吴耘顿时胸膛一挺,连忙脆脆地应声:“是,师傅!” 程灵微微一笑,又嘱咐吴耘不要破坏现场任何痕迹,这才蹲下身来,在地上的尸身上轻轻碰了碰。 采集术被发动,很快,一股月光能量从程灵体内流动而出。 但不同于采集临海王的艰难,地上这位虽然也是个实打实的高手,程灵采集他的速度却居然很快。能量流失也不算多,只有基础的一点! 系统提示:“你对风雨小阁的银牌杀手断魂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十文,断魂的杀手日记一本。” 然后,然后就没了。 这真的是程灵见过的最穷的一位高手,他没钱,也不提供特殊属性点,也没留下什么武功…… 是不是也正如他杀手的人生,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 程灵莫名生出了片刻感慨,随即失笑起身。 吴耘看不明白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就懵懵懂懂地将目光围着她转。 程灵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四周,确定四周没有再埋伏什么人。然后她拎起吴耘的后领,忽然就将身一跃。 吴耘惊呼:“师傅!” 程灵带着他一跃就到了程宅的后围墙上,她将吴耘放在围墙上紧挨着后门屋檐的位置,让他扶好了,然后嘱咐他道:“你便在此处等候,我去去就来。” 这样做的为了防止万一再有其他杀手过来,误伤到吴耘就不好了。 吴耘连忙点头,这下子倒是有些兴奋起来。 程灵带他一跃上墙的轻功令他无比向往,也令他胆气顿足。 这边嘱咐完以后,程灵就从另一个方向翻墙跃下,然后飞速往施宅赶去。 7017k ------------ 第一百零七章 跟萧蛮打赌 程灵飞快穿过街巷,来到街尾。 施宏租住的宅院就在这里,很小,只有一进。 黑暗中,这座小宅子里没有灯光,它静静伫立在夜色中,像是一只不曾开口的小兽。 不知怎么,程灵有些许紧张。 她站在这座小宅院的院墙外,生出了一股无名的担忧,一时间足下竟有些踌躇。 就在这个时候,忽闻一阵轻轻的破风声响起。 程灵的手都已经摸到腰间的刀柄了,就又听到一句:“你回来了。” 话音尚未全落,这个带着破风声的人跃过院墙,就像一只孤峭的雁,落在了程灵面前。 是萧蛮! 程灵轻轻吐出口气,大概是今晚经历的惊险太多,以至于她现在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萧蛮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立刻便问出一句:“以为我是敌人?” 不等程灵回答,紧接着他又说:“你很担心?” 程灵还是没来得及回答,然后萧蛮又接连说:“今晚很惊险?” 他简直就像是程灵肚子里的蛔虫,这接连几句话,瞬间就让程灵笑了。 笑容绽开在程灵脸上,她看着萧蛮,道:“那你这里,今夜一定是很安详。” 萧蛮冷峭的神情微缓,眼中也露出些许笑意,他道:“是,你也猜对了。” 其实程灵是猜错了,她徒劳担心了一场。 但又不算完全错,毕竟在程宅的后门,她是真的又一次遇到了风雨小阁的杀手。 如果她没有提前叫穆三娘等人住到施家,那这个杀手是不是会对穆三娘等人做什么呢?这个,程灵无法揣测。 程灵轻身跃起,翻过施宅的院墙,落在院墙里侧。萧蛮随即紧跟上来,也回到了院子里。 外头不方便说话,进到院子后,程灵就对萧蛮说:“我刚才回去过,在后门又一次遇到了杀手。” 话落,萧蛮眉梢微挑。 他没有问程灵遇到杀手的结果,毕竟程灵现在就站在这里,那么结局不言而喻。 倒是程灵主动说:“我将这个杀手杀了,他用银针做暗器,也用刀。但是出暗器的手法,跟我上回在城外那一次遇到的一般无二,我认为,他也是风雨小阁的杀手。” 系统的事情毕竟不可能跟萧蛮明言,程灵解释了一回自己的判断,又道:“你上回说,风雨小阁,专门猎杀世间年轻高手。那他们,会波及目标的家人吗?” 这个问题不能随意回答,萧蛮就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搜刮已知信息,然后才道:“目前来看,没有过。”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不论黑道白道,江湖庙堂,纷争虽然形式多样,但会在纷争中波及其家人的,毕竟都少。除非是极端不讲究,完全没道义的人,不然一般,没有谁会这样做。” 萧蛮说的是很有道理的,其实在程灵的上辈子,在程灵原来的世界,江湖规矩也是这样。 做人做事,不管你在哪条道上,终归都要遵循一个底线。没有底线的人会被群起而攻之,也会被别人更加没有底线地对待,这样的后果谁又敢轻易去承受呢? 程灵又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她对萧蛮道:“但我们不能将自身的安危寄托在别人的底线上,我也不能总是请你保护家人。我不可能让你去负担她们的人生,求你捆扎在她们身边。” 这句话说完,萧蛮看过来,他望着程灵,目光中就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捆扎”这个词,毫无疑问触动到他了。 程灵继续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我最该做的,还是要教她们自己保护自己。” 萧蛮有些明白了程灵的意思,但还是意外道:“你……是要教你母亲和姐姐习武?” 程灵很肯定地回答道:“是,只有她们自身强大起来,这才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萧蛮顿时有些失语,他自认为已经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可是程灵这个“教母亲和妹妹习武”的想法,还是令他感觉到了一种出离于世俗的震惊。 萧蛮忍不住道:“程兄,女子天生力弱,本就不适合习武。更何况,你的母亲还已经过了少年时。你……你的两个姐姐,恕我直言,过了那个年纪,又资质一般,很难练出什么成果的。” 这是真的直言,但说完后萧蛮也不后悔。 他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直接的一个人,甚至对他而言,说程大妮和程二妮资质一般都已经算得上是非常委婉了。 如果不委婉,萧蛮就会说:资质驽钝,练什么武? 萧蛮认为程灵会生气,但程灵却忽然挑眉。这一瞬间,她眼波流转,目光横斜,笑了起来道:“萧兄,那你可小看我的教学能力了。我们打个赌怎样?” 萧蛮被程灵勾起兴致道:“哦,你要打什么赌?” 程灵道:“武馆的男弟子中,萧兄可以挑选三个资质最好的,由你来教导。而我的母亲和姐姐,我也会悉心教导。就以一个月为限,一月以后,再让他们互相比拼,看看谁强谁弱,如何?” 萧蛮没想到程灵会有这样的提议,他甚至都料想不出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头去的。 但是这一刻,他的好奇心和胜负欲已经完全被程灵挑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枯朽的身体里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他的行动甚至大于思考,当时便脱口答应道:“好!试一试又何妨?这个游戏有趣得很!” 紧接着又说:“但是,资质最好的三个就不必了。既然是比拼,就要公平开展。要挑,我就挑资质最差的三个少年!” 言下之意,已经将穆三娘母女三个跟资质最差挂上了等号。 不,并不仅仅是如此,因为萧蛮接下来又轻叹一声道:“唉,还是占了程兄便宜。真要公平,我都不该挑三个,应该只挑一个才是。” 好家伙,程灵唇角逸出了一丝冷笑,当即只说:“不,就三个!萧兄,我怕你到时候输了,说我以三敌一,胜之不武!” 萧蛮感觉到程灵的不善,却是哈哈一笑,对程灵一拱手说:“罢了,程兄承让,好,三个就三个。” 程灵:…… 呵。 7017k ------------ 第一百零八章 程灵跟萧蛮打完赌,然后就又悄悄地离开了施家。 既然确定了穆三娘等人是安全的,她就没必要在施家多逗留了。 还是回到程宅去,以防那边再有什么变故。 半刻钟后,程灵回到了程宅,然后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故竟是当真出现了。 回到程宅后门的程灵发现,原先倒在门边的那具杀手的尸体,不见了! 门边空荡荡的,要不是地上还留着一滩血迹,程灵简直都要疑心方才的经历是幻梦一场。 尸体不见了,那么吴耘呢? 程灵抬头,只见吴耘还坐在靠门的那段围墙上,一手扶着门檐,正是战战兢兢地看着程灵。 “师、师傅!”吴耘哆嗦着喊。 程灵见他面唇发白,眼神迟滞,整个人好似是受到极大惊吓的模样,当即一纵身跃上墙头。她拎着吴耘的衣领,将他带下来放在地上。 吴耘却是腿脚一软,要不是程灵手快地又扶了他一把,他简直当下就要瘫倒在地了。 程灵微皱眉道:“你怎么了?” 吴耘颤声道:“师傅,我、我……弟子,弟子方才见到牛头马面了!” 什么? 程灵顿有所悟,地上杀手的尸体消失了,而吴耘又声称自己见到了牛头马面,这其中必然有关联。 “你一定是看错了。”程灵声音沉稳,缓缓说话,“这世上哪里来的牛头马面?勿要乱言鬼神之事。” 这句否定是有效果的,吴耘顿时激动起来,刚才的迟滞立刻消散,他下意识大声反驳程灵道:“不是的,师傅!我刚才是真的亲眼所见。就在您离开后不久,一个牛头人忽然出现在巷子头……” 吴耘一边伸手比划起来:“他、他有那么高!比弟子高一个头,手上拖着一根巨大的铁锁链。走起路来,咚、咚、咚!还带着回声!那声音弟子形容不来,但是常人走路,一定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他用铁锁链将地上的尸体捆起来,一甩就到肩上,轻飘飘的,那尸身仿佛都没有了重量。” “这一定是牛头马面!”吴耘抖着声音道,“要不是牛头马面,世上又怎能有人能做到如此?” 他已经执拗了,整个人都陷入到了一种无法解脱的大恐怖中。 经过他的描述,程灵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一幅鬼神夜行,收殓死尸的画面。 这画面浓郁阴森,神秘奇诡,在这样的深夜里,亲眼所见如此场景,吴耘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普通市井少年,又怎能不被这样的画面所迷惑呢? 别说是吴耘了,其实听着吴耘的描述,程灵都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寒意袭身的恐惧。 当然,她很快就挣脱了这种恐惧,并对此有所推断:所谓牛头殓尸,这会不会其实也是听雨小阁的一种手段?这个组织太神秘了,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程灵摸不准。 程灵只是忽然在腰间挎包处一摸,摸出了一段登山绳。 绳子到了她的手中,她忽一抖手,登山绳便似灵蛇突击,瞬间将吴耘整个缠住。 吴耘惊呼:“师傅!” 程灵用绳子捆了吴耘,将他轻飘飘地拎起,往肩头一甩,就带着他大步走进了程宅后门。 进了门以后,程灵又将吴耘往地上一扔,吴耘“哎哟”一声,打着滚落到地上,又连忙翻身爬起。 程灵道:“在我手中,你也没有重量。怎样?现在你还觉得这世上无人能做到如此吗?” 吴耘:…… 他就有些讪讪了,一时无言应答,然而看向程灵的眼神却越发显得崇敬,崇敬中更透着一股向往。 是啊,轻飘飘拎一具尸体算什么?怎么就非人力所及了? 师傅拎他,不也是轻飘飘的么? 吴耘服了,爬起来的动作更加利索。 天际出现蒙蒙亮的时候,勤快的吴耘刚将后门边的血迹清理干净。程灵已经改了主意,决定不再报官,所以,这个“杀人现场”也就没有再被保护的必要了。 吴耘在清理好地面以后回了吴家,程灵就回到自己房间,点亮烛火,取出了先前采集来的那一本“杀手日记”。 程灵现在对这本杀手日记非常好奇,风雨小阁的背后真相,不知道这本日记中是不是能够有所解答呢? 翻开日记,程灵却发现,每一页都非常简陋,往往就是简短几句话。 “我杀了第一个人,是我的同伴。杀人没什么感觉,反正我早晚也要死。” 日记的第一篇,就是这样一句。 但程灵在日记末尾得到了非常宝贵的一个信息:明泰九年。 明泰是魏国的年号! 死去的这个杀手断魂,莫非是魏国人? 还是说,神秘的风雨小阁,来自魏国? 明泰九年,对应的是建德七年,而现在,正好是建德十一年。 程灵继续看,第二篇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他们说,杀人不用在意武器,暗器比我的刀重要。但我还是更愿意用刀,我不想听他们说。” 后面记录的年份则是,明泰十年。 再翻,第三篇日记: “今天杀的人,被称为江东第一才俊,但也被我一刀杀了,不过如此。” 江东,指的就是神川下游,临江以东,这属于齐国地盘。 这个用着魏国年号的杀手,又杀了一个齐国人。 第四篇日记:“杀人没什么滋味,但是用刀杀人有滋味。人杰榜上的,我从底下往上杀,杀了五个了。” 落款是明泰十一年。 第五篇日记:“上头分榜好像有问题,我为什么一定要杀齐国人?” 落款还是明泰十一年。 而程灵从这一段话中体会到了一种更深的寒意。 第六篇日记:“今天,我杀了十个了,人杰榜上没什么好挑的了。” 落款,明泰十二年。 第七篇日记:“我今天决定去杀玉修罗,听说他杀了临海王,这么厉害,也许今天是我的死期。牛头马面会来给我收尸吗?” 看到这里,程灵翻看日记的手微微一顿,顿时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荒唐。 片刻后,她才又继续往后翻。而后面,没有了。 第七篇日记就是这个杀手的最后一篇日记,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果然被程灵所杀。 ------题外话------ 抱歉呀,小伙伴们。这一段时间作者菌太忙了,生活中各种琐事不说,还要千里迢迢地打包搬家。整个人都快累傻了,捂脸。今天又只能一更啦,过几天忙完安顿好,给大家加更补偿哈。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7017k ------------ 今天搬家请假,明天再补,谢谢大家 如题,今天太累啦,实在有心无力,只能请假。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安顿好给大家加更(*∩_∩*)么么哒你们~ ------------ 第一百零九章 程灵手拿着那本杀手日记,久久无言。 这个日记很简陋,里面看起来也没有记载什么重要信息,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还是很能令人深思。 听雨小阁内部居然还有人杰榜这种东西,可以想见他们对“世间年轻高手”的猎杀达到了何等丧心病狂的程度。 看来,反杀掉一两个杀手根本就不算什么,听雨小阁这个大祸患不除,程灵根本就别想安宁。 程灵将杀手日记重新收回了采集空间,手抚自己的龙泉剑,默默摩挲了起来。 天很快就彻底亮了,这一天又有朝阳出现。 程灵照例采集太阳之气,站桩打熬自身。不过这一次跟以往不同的是,程灵身边多了穆三娘等人。 杀手断魂已经死了,就算有祸患那也是将来的,眼下生活还得继续。 总不能说因为猜测到听雨小阁不会罢休,于是就满怀仇恨,整天只盯着这个听雨小阁。又或者说因为担忧未知的危险,就惶惶不可终日,连日子都不要过了。 那肯定不可能,相反,程灵还要更从容,更镇定地去应对这一切。 跟箫蛮打的赌正好也可以实行起来了—— 于是这天清早,当穆三娘等人从施宅回到程宅,母女三个就被程灵直接抓了过来,开始了她们的站桩之旅。 穆三娘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再三确认性地问程灵:“灵哥儿,你是当真要教我们习武?” 程灵很肯定地道:“那是当然,我不但要教你们习武,我还跟萧兄打了赌,说好了他也选三个弟子出来,一月以后,你们与那三人比武,看谁能胜出呢。” 穆三娘就听懵了,程大妮则难以置信地问:“灵哥儿,你是说,要我们去跟萧郎君的弟子比武?” 程灵对于她的追问,再次给予了肯定答复。 程二妮就惊叫起来:“灵哥儿,你这么看得起我们的吗?” 别人或许不知道萧蛮的本事,但像她们这样的,曾经好几次被萧蛮救过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萧蛮有多厉害呢? 虽然程二妮私心里不想承认,但实际上,在暗暗做过一些比较以后,程二妮还是认为萧蛮的武功或许、其实、大概、应该是比程灵还要更厉害一些。 “娘咧……”程二妮咋舌了。 穆三娘听到她这一句“娘”,顿时抬手就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并顺口责骂:“怎么说话呢?小娘子一个,嘴巴里倒没个清爽的时候!” 骂完这一句,她腰杆一挺,倒是首先站到程灵面前,鼓足一口气道:“灵哥儿,你只管教,阿娘不知道自己能练到什么程度,但总归要尽力!你这两个姐姐……” 穆三娘说着就用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个大女儿,程大妮咬着唇,程二妮立刻也挺起了自己小小的胸膛,倒是用倔强的目光回视穆三娘。 穆三娘顺手拎过院墙边的笤帚,程二妮瞬间识时务,立刻大声喊:“阿娘,灵哥儿,我一定努力,比谁都努力!” 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了。程灵是个特别雷厉风行的人,她一点都不耽误,当时就在站桩的时候带上了穆三娘和两个姐姐。 洪广义也在旁边练功,他练的是程灵给他开的小灶,一套被精简过,难度招数被剔除,但实际上又非常契合洪广义体能的戚派合战刀。 真正的高手,往往善于因材施教。 洪广义年纪大了,不比少年们可以从基本功学起。但他因为是屠夫,格外有把力气,体质也非常不错,本身还深得刀法中的杀气精髓,程灵便剔除杂质,专教他戚派合战刀。 施宏的伤势没有痊愈,暂时还学不了什么,就只能站在一旁,眼馋地看着洪广义练刀。 像这样的早课,萧蛮也不会错过,不过他一般只默默观看,同样并不会下场练习。 武馆的少年们陆续来了,程灵向少年们宣布了自己与萧蛮的赌注。 刚开始大家的态度是这样的——比如有个少年,当时就着急地喊了一声:“师傅,弟子只跟您学武,不想换师傅!” 程灵于是看向萧蛮,二话不说一剑刺过去。 萧蛮本来根本不屑于回应这些少年,结果程灵一剑刺来,剑如白虹,那剑声,那气势,顿时就让萧蛮技痒了。 他下意识回应了一招,抬手并指做剑,点向了程灵的剑尖。 程灵剑走轻盈,剑光翩飞,直如蛱蝶起舞,围绕着萧蛮来了一套连招。 萧蛮不禁喊了声:“好剑!这是什么剑法?” 一边说,一边指剑飞舞,与程灵对剑拆招起来。 但相比起程灵的变化轻盈,萧蛮的指剑却更有一种简约迅捷的意蕴。 两人的剑法一个变化多端,如云山秀雾,一个锋锐迅疾,如电光迸射。 萧蛮平常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一旦战斗起来,整个人却是瞬间就变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控中的从容与力度,顿时使他本就孤峭的身形越发显得有种山岳般的挺拔。 程灵回答萧蛮:“峨眉剑法,请萧兄指教。” 萧蛮道:“莽山快剑,请程兄参详!” 两人对招拆招,彼此不但剑法交错,双方在战斗中的步伐更是精妙绝伦。你来我往,你高我低,又何止是赏心悦目?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都看痴了。 程二妮喃喃道:“这样的武功,我也想学……” 谁又不想学呢? 武馆少年们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们不知道,程灵今天的剑法其实还带有一些表演性质,因此在观赏性这方面来说,是远比当初她杀曹老大那次,更要强烈许多。 就算只是看热闹的外行,也会觉得她这剑招太漂亮了。 而萧蛮明显没有出全力,至少,他曾经杀人时招法中的那种特殊力度,他就没有用出来。 这倒不是萧蛮在有意相让程灵,而是因为他想看完整的峨眉剑法。 峨眉剑法以清灵迅捷著称,其中许多剑招既有山岳之秀丽,又有奇峰之诡谲,往往能出其不意,走势精妙。这令萧蛮见猎心喜,忍不住就跟程灵喂起招来。 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峨眉剑法整整有十三套呢! ------题外话------ 今天终于安顿好啦,明天加更补偿大家,爱你们,么么哒~ 7017k ------------ 第一百一十章 精彩比剑 十三路峨眉剑,程灵并没有全部使完。 但虽然如此,峨眉剑法中“刚、柔、脆、快、巧”的特性已经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剑势起时,似飞燕疾冲,剑回转时,似狂风骤停,阴阳二气的存在使她的体能更加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峰,许多前世都做不出来的高难度剑招,她现在也能够轻松达成。 比如其中一式探海取珠,需要先纵身跃起至三丈高,再持剑俯冲而下。 这个剑招在从前那就是武术家的幻想,传授程灵这一式剑招的峨眉方丈都使不出这一招来,只是将其当做传说讲述给程灵听,那个时候的小程灵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已是神往。 彼时的她也料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奇遇,穿越异世,站桩获取能量,学习轻功。 一跃三丈高已经不再是梦想,等以后功力精进,她还能看到更多更为奇绝的武功招式,跨越一个又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巅峰,这将是何等美妙之事? 程灵心潮激荡,与萧蛮的对招完全激发了她胸中对于武术,对于剑法的热爱。 如果不是痴于武术,心中有道之人,又怎么可能在现代社会那样的环境下,还坚持习武,不论三伏还是数九,依旧二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改呢? 前世今生,时空交错,剑意在程灵心中流转,不知不觉间,能量涌动,当她俯冲而下的这一刻,当真仿佛是要一剑破海,探海取珠! 萧蛮抬眼迎向俯冲而下的程灵,眸中光韵湛然。 忽然,他的身形也在瞬间跃起,以手做剑已经满足不了他,他在跃起的那一刻竟是直冲向程灵腰间,他的目标是程灵腰间的剑鞘! 电光火石,兔起鹘落,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 程灵瞬间变招,半空中,她旧力刚尽,丹田中二气流转,却竟然又在瞬间使她生出一股新力。 就着这一股力,程灵挥剑横扫,可萧蛮的手已经摸到了她腰间的剑鞘。 剑与剑鞘相撞了,谁也想不到,萧蛮竟然要用那剑鞘来装程灵的剑! 如果被他装住,那程灵就会失去手中之剑。 下方,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程二妮几乎要呼喊出声:灵哥儿…… 一声没能喊出,却见程灵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的指尖有一枚铜钱被弹射而出。 该怎么形容这一枚铜钱呢? 这枚铜钱被弹射而出的速度其实并不够快,力度也不够强,但胜在它角度刁钻,更重要的是,它足够出其不意。 谁也料想不到,在激烈的比剑过程中,程灵竟然会突然弹出一枚铜钱。 这是程灵的好胜心在作祟,这枚铜钱的弹出甚至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因为她的身体动作已经先于大脑,铜钱对着萧蛮,迎面飞去。 他是要先想办法躲开这枚铜钱,还是不顾铜钱的袭击,继续原先用剑鞘套剑的动作,夺走程灵的剑呢? 萧蛮没有来得及做出选择,因为就在铜钱飞来的这一刻,他体内运行的真气忽然一滞,他的热毒发作了! 武馆弟子中,有一人惊呼出声:“萧先生!” 这名少年已经被萧蛮的剑法折服,那么多人中,只有他看了出来,前面萧蛮应对程灵的剑招时,其实是从容并留有余裕的。 因此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偏向了萧蛮,他更想跟萧蛮学剑! 萧蛮的身形忽然直线下坠,铜钱在他额角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剑鞘从他手中掉落,蹭! “萧蛮!” 是程灵在这一刻忽然脱手掷出手中的剑,剑尖撞开了剑鞘,程灵也借着这一瞬间的反震之力,在半空中一个旋身向着萧蛮扑来。 她想在萧蛮坠地前接住萧蛮,可是已经晚了! 终究在下一刻,只听砰一声,萧蛮落了地。 他狼狈地摔在地上,本来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片潮红,丝丝血迹从他唇角逸出,他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捂着嘴,喉中发出压抑的轻咳。 程灵紧接着落地,一个箭步就冲到萧蛮面前,急道:“萧兄,你怎样了?” 她心中有着十分的抱愧,面上也露出了痛悔关切的神情。 萧蛮本来根本就不在意这一摔,各种各样的痛楚他早就习惯了,摔一跤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程灵紧张的表情忽然间让他觉得无比受用,萧蛮捂着嘴唇的手就动了动,下一刻,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从萧蛮喉间发出。 咳、咳咳咳…… 萧蛮咳得天昏地暗,咳得其余围上来的人也个个都紧张起来。 武馆少年中,有人接连发出呼喊:“萧先生!” 穆三娘在外围急道:“别堵着了,快将人送回屋子里去歇着,再去请大夫啊!” 武馆少年中,有一个声音就立刻响应道:“弟子去请大夫!” 说着,他转身拔腿就往外跑。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武馆弟子中年龄最大的杨林。 他反倒是比别人都积极,刚才最先呼喊“萧先生”,对萧蛮最为关注的也是他。 程灵将萧蛮从地上打横抱起来,萧蛮身材高大,程灵原先根本抱不动他,可如今她力气长进,再抱萧蛮却是轻轻松松。 萧蛮:…… 萧蛮的咳嗽声停止了,腰杆几乎僵住。 程灵没有注意到,抱着他脚下飞快,似一阵风般跨过二进院的月洞门,就将萧蛮送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武馆弟子们关切地追着走,程灵头也不回道:“你们回去练功,回头我会挑选出三名弟子来跟你们萧先生习武,有意向的到时候也可以主动报名。” 话落,萧蛮的房门就被关上了。 程灵将萧蛮放到床上,抬手为他把脉。 萧蛮面色潮红,体内气血翻涌。 程灵把脉的结果还是那老三样,血热,阳亢,阳盛阴虚。 那要怎样呢? 要以寒制热,平阳补阴。 程灵轻轻吐出口气道:“箫兄,不然还是我给你开方子吧,我看原先大夫给你开的方子效果总是不如人意,不如试试我的。” 说完话,她起身走到桌边写药方。 程灵背对着箫蛮,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床上的箫蛮忽然露出了不甚明显的心虚表情。 ------题外话------ 捂脸,天,又快写睡着了。高估自己了,这两天太累了,明天一定加倍补~ 7017k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程灵给萧蛮重新开了药方,从医馆请的大夫过来后,也给萧蛮开了个药方。 程灵对比两个药方,发现大夫是太平用药,方剂的组成平稳而又保守,而她开的方子,则显而易见是要大胆很多。 她于是拿着药方又问了一遍萧蛮:“萧兄,用太平方,大约能维持你现在的状态,但要想使你痊愈,怕是不太可能。用我的方子,痊愈的可能性大些,但也有可能造成火毒反攻。” 程灵用药大胆,其实有非常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以毒攻毒。 中医用药,有相生也有相克,很多有毒性的药材如果用得精妙,往往也能形成非常神奇的效果,只是这个平衡不好把握。 程灵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就一定能够治好萧蛮,这也是她最开始不直接为萧蛮开方的原因。 但现在她发现,这样拖着,对萧蛮的身体伤害似乎还要更大。 萧蛮坐在床上,眼睑微微垂了垂,片刻后他才又抬起眼来问程灵:“程兄,你怕我因为你的药方而身体受损,因此你要我自己决定,是用你的方子,还是用大夫的方子。是吗?” 程灵反问道:“那萧兄你会怎样决定?” 问了一句,见到萧蛮额角贴着的那片金疮药膏,忽然觉得十分碍眼。 程灵的手就动了动,险些直接伸出手去替他将那片药膏撕下来。 其实程灵是有点心虚的,在比剑的过程中突然出暗器,这就是不讲武德。萧蛮如果不是中毒,程灵不见得会是他的对手。 不得不说,萧蛮生得太好了。 他的五官浓烈深刻,有种侵略性的俊美,常人见到这样的人,第一印象通常就会觉得,他应该是肆意张扬的。 可是他却偏偏相反,他中了毒,生了病,浓烈深刻的五官配上一副病容,高大的身形就会更显得萧索。现在他额角又受伤了,贴着片药膏,这简直生生的,就是在摧残美好—— 一种悲剧性的美,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程灵自认为不是颜控,但其实,对于赏心悦目的人还是要多几分优容的。 不然你试试,要是换个丑八怪脸上贴膏药,会是个什么效果? 萧蛮又微微垂了垂眼睑,而后再度抬眼,这时他就笑了:“程兄,如果能治死我,那算你的本事。” 程灵当下一滞,这叫什么回答?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 萧蛮似乎觉得程灵的表情有趣,他看着程灵,又笑了一声:“程兄,我早与你说过,我根本就不想活啊!” 说完,他哈哈一声,也不顾形象了,就直接往床上侧身一躺,背对着程灵摆手道:“程兄,多谢你费心,你开的药,我会好好服用。你放心,至少在我们赌约完成前,我是不会死的。” 这一场比剑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一切以这样一个摆手而做结束。 但程灵在此后的时间里,却会不知不觉地,更多地去关注萧蛮。 因为她总是怀疑,萧蛮之前的病情没有丝毫起色,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大夫的药方太平庸,更有可能的是……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吃那些药! 他连药都不吃,又怎么可能会有好转? 此后程灵给萧蛮换了药方,又每日亲手给他熬药,最后还亲眼盯着他将药喝下去。 他之前的药到底是喝了还是倒了,这个程灵也无从求证了,但是这之后的药,反正他是没有机会再倒掉的。 期间,萧蛮拖着一副病气恹恹的身体,在武馆少年中挑选了三个弟子。 果然也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挑的是资质最差的三个。 其中,弃文从武的杨林赫然是在列。 武馆弟子中,他的年龄最大,此前又一直在埋头苦读,梦想科举,从身体素质上来看,可不就最差么? 但程灵觉得,要论到对武功的理解和领悟,杨林其实应该是占优势的。 毕竟,书读得最多的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悟性? 除开杨林,另外的两名弟子,才是真的驽钝。 萧蛮收了三个这样的徒弟,倒是比之前要显得有活力些了。 武馆前庭的一角,就常常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萧蛮手拿着一根树枝,在大弟子杨林腰上啪地抽打一下,并叱骂:“拳动腰不动,腿动身不动,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没吃饱饭?做不到就滚回去读书!敢于放下,我倒敬你是条汉子!” 骂得杨林脸上火辣辣的,越发埋头苦练。 他不是汉子,他不敢放下,他就想跟高手学武功。 二弟子章岩被骂得更惨,萧蛮手上捏着把石子,章岩被他安排学习劈掌。 一个大水缸摆在章岩面前,章岩每日就重复一个劈掌的动作。这个动作看似单一枯燥,可是其中要点极多。 萧蛮指点他发力的技巧和角度,又告诉他:“你不聪明,体格也一般,学多学杂不如专练一招。但如果连这一招你也不能学好,你就不用学了。回去学门手艺,养家糊口是正经。” 训完了就不再多话,只是在章岩劈掌时常常用石子打他。 打得章岩苦不堪言,要不是杨林常常宽慰他,他简直就真的要退馆了。 三弟子杜春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萧蛮对他有一把软刀子。 杜春起初想学剑法,萧蛮说他:“未曾学走,倒想飞跑,你哪里来的自信心?” 萧蛮的言语并不粗暴,却说得杜春无地自容。 杜春又觉得自己能跟杨林一样学拳,萧蛮又说他:“杨林至少读过书,能背得了几句口诀,你会什么?照猫画虎都不懂,好高骛远倒是有一套。” 毒舌成这样,直看得武馆其他弟子一边咋舌,一边幸福感暗生。 他们的师傅程灵可不是这样的,虽然说程灵也很严格,但她至少不会像萧蛮这样戳着人的痛脚骂啊。 一时间,程灵这边的武馆弟子们个个勤奋积极起来。就连最喜欢跟着程灵往外头跑的周槐,都定力大增,常驻武馆,再不随意乱跑。 穆三娘和程大妮程二妮两个,更是远远见着萧蛮就会主动绕开。 尤其是程二妮,她想起自己还曾在萧蛮虚弱的时候逮着他骂过呢,后来她跟萧蛮道歉,萧蛮还冷冷地表示不接受—— 那个时候程二妮还觉得萧蛮太冷傲,不好相处。可眼下再想起从前,程二妮简直都要感激萧蛮不骂之恩了。 太不容易了,还是好好跟着灵哥儿学武吧,灵哥儿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等温柔的好师傅! 7017k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不是个冲动的人 程灵带着穆三娘母女三个习武,日常同时还教导武馆弟子,又要兼顾外卖队的事情,日子一时过得忙碌又充实。 风雨小阁的杀手事件暂时没有后续,冉文吉那边,则在程灵将商队带回来的两天后约了一次程灵。 这一次,程灵是在冉文吉的别院与他见的面,佟明波没有在场。 冉文吉设了一个私人的小宴款待程灵,其间多番言语表达感谢,这且不必多提。 宴上,有冉氏的家伎翩翩起舞,程灵又经历了一回意境非常美妙的纯享版古代乐舞,这也不必多提。 值得一提的是,舞姬们柳腰回环,一舞完毕后,其中领舞的美人儿就莲步轻移上来,跪地为程灵倒酒。 程灵一手接过酒杯,另一手极有风度地搀扶她起来。 这位领舞的美人居然就顺势往程灵怀里倒,冉文吉则畅然一笑道:“好!英雄配美人!程兄,我家这美姬原来竟是看上你了,程兄何不消受美意?也是一段佳话啊!” 程灵:…… 懵了,她是真没想到还会有这转折,一时不妨就没拦住这舞姬。 美人儿扑在了程灵怀里,一双玉臂就环住程灵的腰,同时螓首伏向她肩头,侧脸抬起,娇滴滴地求道:“郎君,带走奴家可好?” 求完这一句,两抹薄红便飞上她双颊,她仿佛羞难自抑,就连忙垂首,又往程灵怀里藏。 程灵:…… 又一次庆幸自己是平胸,平胸救我! 冉文吉抚掌一笑,当下站起身,竟是就要走。 他这是要干嘛?给程灵腾地方吗? 古代士族都是这么玩儿呢? 程灵这下可算是反应过来了,她连忙伸手在舞姬肩上轻轻一按,当时使了个巧劲,整个人便似游鱼般轻轻巧巧地从舞姬的环抱中滑了出来。 舞姬惊呼一声,一时失去支撑,身体便不由得往前扑去。 程灵这个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没有再伸手去扶舞姬,却是忽然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个茶杆,茶杆一挑,抵在了舞姬胸口。 舞姬仍然扑在地上,好的是有了程灵的茶杆做缓冲,她摔得并不严重。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冉文吉也才刚刚起身走了一步而已。见到这变故,他就张着口站在一旁,回过头来直盯着程灵,仿佛是在看什么特异品种。 程灵微微皱眉,回看冉文吉。 冉文吉一时无言,竟不知是该生气程灵“不解风情,不懂笑纳美意,不给面子……”,还是该赶紧向程灵道歉,表达自己“不该如此冒昧”才是。 片刻后,却是程灵先说话了,她叹了一声道:“冉兄,不是在下非要辜负美人恩,实在是江湖浪子,消受不起。” 这一句话说出来,气氛仿佛一松,因为此时的程灵是谦逊的。 可是紧接着,程灵又盯着冉文吉道:“冉兄,和光同尘非我品格,世情如何,我不予置评。但至少在我这里,蓄婢纳妾,豢养美姬,都绝无可能!” 说着,她向着冉文吉轻轻走了一步。 冉文吉不由得脊背一僵,在宴厅的四边,原先默默站在一旁的冉氏护卫们也不由得也都齐齐上前了一步。 程灵仿佛全无所觉,只是继续对冉文吉说:“冉兄,我有些生气。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倘若在下此时忽然冲动,还望冉兄不要见怪才好!” 冉文吉脸都僵了,厅中灯火忽然摇曳,他身后有一个护卫将腰间的短剑一拔。 程灵一抬手,指尖一枚铜钱射出。 噌! 金属撞击的声音在这一刻似流光迸射。 这不同于程灵上回射向萧蛮的那枚铜钱,这枚铜钱是有杀气的。 其技巧来自于程灵曾经非常向往的金氏武学,弹指神通。 她上辈子狠练过发力方式,但可惜当时存在人体极限,不论她怎么练,她弹出的东西也达不到传说中的威力。 倒是这辈子,拥有了阴阳能量,在内气运转,能量灌注之下,这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就仿佛是拥有了灵魂一般。 流光迸射,同时散开的,还有短剑的碎片! 程灵这一枚铜钱射出,竟是直接就将护卫手中短剑给击碎了。 护卫手掌一张,残余的剑柄脱手而出,同时还有一道血线从他虎口处刺啦裂开。 冉文吉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程兄!” 程灵收回手,脸色缓和下来,再看冉文吉时,她就又笑了。 她吹了吹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看冉文吉道:“冉兄,开个玩笑,我非冲动之人,除非是面对像临海王那样的情况,我才会偶尔冲动一下。” 冉文吉便仍然回不出话,只是看着程灵,心惊肉跳,面容僵硬。 程灵又道:“冉兄,你不会开不起玩笑吧?” 冉文吉:“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笑出来,连续笑了几声之后,他才终于完整地说出话:“哈哈哈!怎么可能?程兄真会开玩笑。冉某虽然年纪大了,倒也不至于古板得不懂玩笑。” 说完,他吩咐人带舞姬们下去,又挥手让护卫们都退开。 程灵全程带面微笑看他,倒也有些佩服他的胆大。 冉文吉却是终于调整过来,这时语气就舒缓了:“这些家伙,碍事!程兄是何等品格之人,倘若真是看冉某不顺眼,那些个鲁夫,在与不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区别不成?” 程灵笑道:“是啊,反正冉兄又不会赖我的账。” 冉文吉忙笑道:“哈哈哈,是啊,冉某又怎么可能赖程兄的帐呢?” 说完,又拍拍手掌。 这时候就有侍从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上摆着一摞账本。 冉文吉道:“此番商队所携货物,账本全在此处。程兄只管挑,说好两成做谢礼,就是两成!程兄不要客气,放心挑!” 账本被放在桌案上,冉文吉翻开一本,就递到程灵面前。 程灵接过一看,账本的首页上写着盐城粟米一千石! 按照现在的换算方式,一石米等于百斤粮食,一千石就是十万斤粮! 这个数目绝对不少了,程灵顿时眼前一亮。 7017k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程灵在灯火下翻看账本。 冉氏商队的这一批物资中,最珍贵的当然不是粟米,粟米只能说是量大,后面还有时下往往只有贵族能够食用的雕胡米。 账本记载,雕胡米:一百石! 别看雕胡米只有一百石,但如果将它换算成钱帛,它一定比一千石粟米还要更值钱许多。 程灵对这个雕胡米却不太重视,她的视线很快继续往下扫。 下面的物资中还有芋头、大豆、麻子,等等时下常见的主粮。 此外还有一批来自南边城池的特产丝帛、绸缎、织锦等物。这其中,妆花锦和缂丝尤其珍贵。 一寸缂丝一寸金,这是贵族们都会竞相追捧的顶级奢侈品! 难怪冉文吉不愿意将这批物资拿出来分与官府。 然后是南海的珍珠若干——账本上就写的若干,根本没个具体数目。 看到这里,程灵就明白了,冉文吉虽然表示了要遵守承诺,分与程灵两成物资,但是在最为珍贵的一些物资上头,他还是留了一手。 这个账本,不用问,一定不是商队的全账。冉文吉那里,肯定还有更详细的账本。 程灵的目光落在这“珍珠若干”上头,一时未曾移动。 她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这个时候的冉文吉也在紧盯着她——冉文吉在紧张! 他紧张什么?他怕程灵追问他的珍珠? 程灵轻笑了一声,正要阖上账本,忽然在账本最末尾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新增物资,东南之粟十石,惠氏所赠。 东南之粟!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感应,总之当目光扫过这里的时候,程灵心下忽然就是一跳。 东南之粟,什么是东南之粟?它跟普通的粟米有什么不同? 程灵压着心跳,又抬眼看了看冉文吉。 冉文吉在灯光下笑得非常标准而又谦恭。 程灵的手指就在账本上滑动,她滑过雕胡米,冉文吉不为所动,她滑过南海珍珠,冉文吉眉头微跳,她滑过缂丝,冉文吉的笑容变大了些…… 最后,程灵的手指还是停在了最上方的粟米上头。 程灵说:“不怕冉兄笑话,在下是个粗人,换算不来其它东西的价值,只知道粮食。” 冉文吉笑道:“程兄是有大才之人,可万勿自谦。” 程灵道:“冉兄当初所许的两成报酬,指的是总体物资的两成,没错吧?” 冉文吉笑:“那是当然,君子一言,绝不会有错。” 程灵也笑:“不过冉兄放心,在下并非贪得无厌之人,珍珠缂丝这些,我不要。” 冉文吉:…… 他停顿了下,表情是微不可查地松了松。 程灵接着说:“珍珠缂丝不要,因此粟米我要四成,这不过分吧。” 这还真不过分,冉文吉立刻道:“应该的,应该的,不过分,不过分。” 程灵又说:“东南之粟我要五成。” 关于东南粟米,冉文吉更是爽快道:“程兄喜欢,都拿去便是,一共也不过十石米,分什么五成!” 程灵道:“是啊,一共才十石,既是量少,便是少见,冉兄确定不留一些?” 冉文吉哈哈笑道:“不瞒程兄,这东南之粟也不过是名字玄虚,其实与普通粟米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不及雕胡米远矣。” 程灵道:“哦?是这样。” 冉文吉这下子倒是表现出了格外的诚恳,他一副非常为程灵着想的模样道:“粟米给程兄四成,东南之粟也可以全部给程兄,但程兄若只要这些,未免还是吃亏了些。” 程灵便笑道:“那冉兄还要再让我一些什么?” 冉文吉道:“如今夏热,这个天青纱极是凉快,程兄不选一些回去穿?” 天青纱属于丝帛类,它没有妆花缎和织锦缂丝珍贵,但胜在染色匀净,质地轻薄。 而比起程灵曾经买过的粗绸,天青纱又着实算得上是贵重织物,一般的富户都未必能够高攀,所以冉文吉提出天青纱,也有弥补之意。 程灵这回直接就应了,并说道:“天青纱我带走五匹,再加上那些粟米和东南之粟,冉兄,这次的交易你我便算是两清了。” 冉文吉忙说:“此次交易算是两清,但你我的交情却不能两清。程兄,江湖有缘,咱们这个朋友可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啊。” 程灵哈哈一笑:“只要冉兄有心,我程某人没有不能交的朋友!” 话说完,对着冉文吉拱了拱手。 冉文吉连忙拱手还礼,还将腰弯了弯。 程灵这便告辞离去了,至于说好的那些物资,冉文吉会在过后直接派车送到程宅。 这一次似有形似无形的交锋,最终到底是以程灵满载而归的结果做了收尾。 至于说冉文吉是不是亏了……在程灵走后,宴厅后方快步走出来一个人,却是一名二八年华的貌美女郎。 她马尾高束,头戴玉冠,一身的箭袖交领,竟是在齐国非常少见的胡服打扮。 这少女从屏风后转出,眼珠子骨碌碌一阵滴溜,奔到冉文吉身前,开口就脆生生地喊:“阿爹!” 然后连珠炮似的说:“那个人就是玉修罗?你给他的账本是不是太实在啦?珍珠缂丝根本就不必与他说呀!你不说他又不会知道,不知道珍珠和缂丝,他怎么可能还好意思要你四成粟米呢?” 冉文吉用特别欢喜温柔的目光看她,笑起来道:“好嫣儿,这你可低估他咯。” 说着,冉文吉又叹了叹,道:“冉明回来以后,跟我说过他救人之后的表现。他可是将你明叔商队里的人都认识了个遍,你真当他对商队里都有些什么货物,心里没数?” 冉嫣然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被春风吹过的一池水。 她歪了歪头道:“阿爹,既然你都觉得他特别厉害,那为什之前还要试探他呢?” 为什么?那自然是不甘心,是商人本性在作祟啊! 如果程灵收下了舞姬,过后再分账的时候,还好意思实打实要两成么? 说不定她脸皮再薄一点,少年豪侠的气概再重一点,就什么都不要了呢? 但冉文吉不可能这么说,他顿时就干笑起来,道:“嗐,这个男人啊,他都有点男人的本性。我这不也是好心,投其所好么。想着与这位少侠交个更深的朋友……” “然后呢,阿爹你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吗?” 冉文吉:…… 7017k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与萧蛮的共鸣 程灵回家后不久就收到了冉文吉派人送来的物资。 此时天色正暗,程宅的后门清清静静的,她带着洪广义在后门交接了这些物资。 洪广义见到那一车车东西,顿时直着眼睛不敢乱看。只是捧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有许多的话想要问程灵,一时却又无从问起。 物资都被装在了后院的仓房里,直到冉府的下人全部离开,洪广义才终于鼓起勇气问:“郎君,这些……这些东西都是、都是冉半城送您的?” 程灵一笑道:“是我的,但不是冉半城送我的,公平交易,是我理所应得,明白吗?” 洪广义吐出一口气,连忙道:“是,郎君,小的明白了。” 四百石的粟米,被四百个大号的粮食袋子装着,堆得仓房满满当当,看起来甚为壮观。 程灵却没有在意这些量大的粟米,她反而是直奔那几个装着“东南之粟”的粮袋子而去。 袋子被打开,程灵一手抄进去,抓出一把所谓的“东南之粟”,对着烛光一看。 只见手上躺着的是一把干枯的粮食,枯黄色,硬壳裹着,一粒粒的,个头比寻常粟米大,但又不及雕胡米,整个儿还透着一股枯草般的气息。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一把子实,却令程灵瞬间绽放开了笑容。 这个笑容与她平常的笑容都不相同,旁观的洪广义形容不出来,只是在这一刻突然地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好像是被什么璀璨的东西给晃了下。 程灵笑出了声:“哈哈哈,是水稻,果然是水稻!” 什么东南之粟啊,那是因为时人不识水稻,五谷中也没有水稻的名号。 但是,水稻这个植物它是存在的! 这不,南海那边就有种植不是吗? 习惯了以粟米为主食的齐国人,又怎么能理解水稻的魅力?他们追捧的是雕胡米! 冉文吉将水稻当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搭头,就这样全都给程灵了! 程灵可太开心了,她的笑声甚至惊动了二进院的穆三娘母女几人,至于萧蛮,他比谁的动作都快,早在程灵刚刚大笑起来的时候,他就轻身闪动,来到了这个仓房门外。 见到程灵笑得如此灿烂,萧蛮不由得脚下微顿,一时又站在仓房门边,却是莫名地驻足了起来。 “程兄。”他问,“水稻是什么?” 程灵手捧着这把未曾脱壳的稻谷,笑盈盈地道:“是一种特别好吃的粮食。明早……不,现在我就去煮了,大家一起吃吃看!” 天知道她有多怀念大米饭的味道,从来到这里以后,主食就成了粟米,吃粟米真是将她整个肠胃都快吃枯了。 现在程灵一刻都不想等,她就想尝尝这个古代版的大米到底是什么味道! 说完,程灵从自己的随身挎包里抽出一个麻布的小袋子——她的随身挎包真像是一个百宝袋,里头好像随时都能取出各种有用的小东西。 程灵装了一袋谷子,又将剩余的大袋粟米密封好,并吩咐洪广义道:“明天去寻些石灰过来,还要打架子,这些粮食必须架空防潮。” 洪广义应了声,目光落在程灵手上的粮食袋子上,对水稻的味道明显也很好奇。 程灵一点也不耽误,拎着袋子她很快就去了前院的厨房,先找了根捶棒,用捶打的方式将稻谷脱粒。 用这种初始方式脱粒的稻谷并不似现代的大米那般雪白晶莹,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糙和暗黄。 程灵当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大米跟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可是这个时候,穆三娘等人都围到了厨房边,甚至就连最小不点的洪小郎也从床上惊醒,然后就自己趿拉着鞋子跑过来了。 他还在厨房外惊奇地说:“是程灵哥哥要做饭吗?程灵哥哥居然会做饭?他做的饭是不是特别好吃?” 程灵在这个小孩儿心里,那简直就是天人一样的存在,天人下厨房,这怎么可能呢? 洪小郎激动得不行,踮着脚尖直往厨房里看。 程大妮也在厨房边,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似乎觉得让程灵下厨是自己的失职。程二妮却流露出特别期待的神情,穆三娘表情复杂,也是频频往厨房里看。 萧蛮站得最远,但他个子高,不似其他人需要踮脚,他就居高临下地隔着隔着众人的缝隙,看进了厨房门内。 厨房里,程灵将稻谷都脱粒以后,就开始舀水洗米。 这些米粒相对细长,是南方米的特征,但跟现代的丝苗米比起来,差距还是很大。 重点是,它太粗糙了,简单的脱壳之后,这些米粒被程灵捧在手里,仍然呈现出一种黄褐的色泽,它不是程灵原先认知中的精细大白米,这是糙米! 程灵:…… 当时她就觉得有点尴尬,但她不说,她只是默默地将煮饭的水面加高了。 多放点水,久煮一会儿……就算是糙米,应该也能柔软香甜吧? 两刻钟后,门外的人都等得失去了最开始的新奇感,程大妮险些都要冲进来说:灵哥儿,你到底想煮什么我帮你…… 厨房里终于传出一种说不出的粮食香味。 那是一种香甜的饱足气息,众人在门外光只是闻一闻都只觉精神一振,程二妮和洪小郎甚至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程灵煮饭时的忐忑稍去,在闻到微微的焦香味时,她连忙将锅盖掀开。 嚯,一股白烟和着热气滚滚冒出,连带着还有更为浓郁的米饭香味。 洪小郎再也忍不住,他扒拉开碍事的大人们,直接就冲到饭锅前,兴奋地喊:“程灵哥哥,这就是大米饭吗?我可以吃吗?” 热气稍散,程灵的目光转向锅里。 锅里的米饭颜色泛黄,饭香味虽然浓郁,但是很明显水放得有点多,上层的饭煮烂了,而锅边上又透着焦黄,大概下层又煮糊了。 这不是一锅成功的米饭,但事已至此,程灵也不能说不让大家吃。 她就喊大家进来,程大妮立刻非常勤快地拿碗筷拿锅勺,并主动帮忙分起饭来。 最后,吃到了米饭的穆三娘等人都是目光闪亮,赞不绝口。 程二妮最夸张道:“哇,真的好吃!灵哥儿,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了,比粟米好吃太多啦,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程灵食不下咽,她又看了眼同样端着碗食不下咽的萧蛮,忽然从萧蛮疑惑的眼神中找到了共鸣。 7017k ------------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个夜晚,他敲响了程宅的门 厨房里,大米饭的香气在弥漫。 以程二妮和洪小郎为突出代表,穆三娘等人全都吃得香甜惊喜,与端着碗几乎不动筷子的程灵和萧蛮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灵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觉得这米饭好吃,即便这锅饭被程灵煮得很糟糕。 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当然是因为粟米的口感更粗糙啊! 吃惯了粟米的穆三娘等人乍然吃到大颗粒的大米饭,即便这大米品种原始,脱壳也脱得很粗糙,依然生出一种被征服的感觉。 只有萧蛮,他明显出身大家,想必曾经吃过尝过的好东西有无数,才会跟程灵一样,并不为这锅失败的糙米饭所“迷惑”。 程灵通过萧蛮的反应,也算是明白了冉文吉为什么会看不上这些“东南之粟”。 估计在冉文吉看来,东南之粟的口感既不及雕胡米,在普及性和廉价这上头又比不上粟米,这种两不相靠的东西,没有发展的价值。 因此,冉文吉才能将这些东南之粟,毫不犹豫地全部都给程灵吧。 程灵这个时候已经从刚才看到“糙米”的落差中回过了神来,她想明白了:糙米也是大米,即便眼下还不够好,但只要经过正确的繁衍和处理,这些东南之粟总有一天会变成她记忆中的水稻! 冉文吉的目光受时代局限,她却不能小视这些宝贝! 思及此,程灵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 她当时决定,要从眼下做起。至少,手上这碗糙米饭,就算再难吃,她也应该要吃完,不能浪费了。 然后……程灵到底还是没能将手上的糙米饭吃完。 她的舌头格外敏感,每多吃一口都仿佛是在深受折磨。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将自己那碗饭吃完的程二妮伸过手来,直接就端走了程灵手里的碗。 程二妮说:“灵哥儿,瞧你这脸都苦成这样啦,这碗饭还是我给你吃了吧!” 所以说,二姐有时候也还是挺贴心的。 程灵松了口气,简直如逢大赦。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不是圣人,也做不了圣人,还是不勉强自己咯。 萧蛮反倒是皱着眉,似慢实快地将手上的糙米饭吃了个精光。 接下来一段时间,程灵过得相对平静。 如今时入七月,农历的七月,夏天都要过了,秋水稻的适宜播种时间也早就过了。赶不上播种,那些东南之粟的种子只能留到第二年春。 程灵后来又在自己的房间旁边单独辟了一个库房,用来存放那十袋东南之粟。 而实际上,她后来还避着人,单拿了一个小布袋子挑了一袋种子出来,挑选的是颗粒饱满,个头格外大的那种,总量约有十斤。 这十斤种子她就存在了自己的物资空间里,小小一包,是她为防万一而留下的希望之种。 天青纱则被程灵直接分了,一共有五匹天青纱,穆三娘和两个姐姐一人一匹,另外一匹给萧蛮,还余下一匹程灵则送给了小芸娘。 收到这匹天青纱时,当时正在武馆后院,自己静坐着做女红的小芸娘简直惊呆了。 小姑娘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连忙哒哒哒跑出去问施宏,施宏当时也惊,正要推辞,程灵就道:“施兄,天青纱对于从前的芸娘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吧。” 施宏愣了下,随即苦笑:“程兄,如今已不是从前啦。” 家世落魄,又怎能教导孩子还恋慕从前呢? 小芸娘躲在施宏身后,又探出一颗头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程灵。 程灵的心肠顿时就柔软了一截,她笑起来说:“施兄,如今天热,天青纱做内裳是极好的。你如是认为小姑娘不便随意收取贵重礼物,不如让我聘请芸娘教我两个姐姐识字如何?” 穆三娘是识得一些粗浅文字的,原主小程灵也识字,程大妮和程二妮反而不识。 这倒不是说穆三娘偏心,只教小的不教大的,实在是她一直就忙,根本没有时间管顾到这些。 原主小程灵能识字,也不是穆三娘教的,她是跟穆外公学的认字,穆外公将她当做是程家唯一的男丁,才如此悉心教导。 前情且不再提,总之程灵认为,让小芸娘教两个姐姐识字,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主意。 小芸娘的表情有些呆,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程灵,又惊又慌道:“我、我……让我教两个姐姐,我可以吗?” 程灵道:“你不是能背《千字文》吗?识的字总比你两个姐姐多,你愿意教给她们吗?” 小芸娘连忙说:“我、我愿意!” 那很好,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于是程大妮程二妮姐妹两个的日子过得更精彩了,往往早起要跟程灵习武,上午要跟芸娘识字,吃过午饭后,下午也不得闲。 多多少少的,她们都能找出一些家务来做。 这些普通的家务也是两个姑娘做习惯了的,她们也闲不下来。 程灵则除了教导大家习武,还要操心外卖队的事情。外卖队的发展倒是很顺利,跟冉氏建立交情以后,文星湖一带的酒楼就基本上都跟绿褂子外卖队签上了合约。 同时,洪峰那边也从原先的金水帮中招来的更多的兄弟。 大半个月后,绿褂子外卖队就从原先的二十几人,直接扩张成了拥有五十三人规模的大外卖队。文星湖一带的外卖生意基本上都被绿褂子们占据,一时无人能够模仿。 也不是没有模仿这种外卖模式的,不过模仿的人大多是在其它街区,文星湖这边,没有谁能够插得上手。 程灵在文星湖一带的群众基础和上层基础都太好了,玉修罗的名号响当当,人工呼吸还阳之术的传播更是令她极为受人尊崇。 洪峰借着程灵之势,一时将绿褂子队伍带得风生水起。 他也问程灵:“郎君为何不将其它街区也都管过来?倒是白白叫那些帮闲仿着咱们的法子,挣了好些银钱去。” 程灵回他道:“欲穷千里,先积跬步,何必着急?” 洪峰顿时就无话可说了,他甚至都不好意思告诉程灵,他其实没听懂程灵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地,他就怯了,因此不敢再追问。 七月下旬的这一天,入夜之时,平静了好一段时日的程宅却是忽然迎来了一位脚步匆促的夜行客。 是王七郎,在这个夜晚敲响了程宅的门。 7017k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是继续隐瞒还是告知真相? 七月下旬,月半刚过,这个夜晚还下起了一场小雨。 王七郎独自一人敲响了程宅的大门,他没有带从人,也没有撑伞。整个人就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衣装凌乱,脸上也湿漉漉的,倒仿佛是流了满脸的泪。 开门的洪广义不敢耽误,连忙让他进了门房,又去喊程灵出来。 程灵将王七郎往院子里迎,一边问他:“王兄,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不料话音刚落,王七郎就带着哭腔回起了话:“程兄,我、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文溪县那边,又、又决堤了!” 话落,他就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泪。原来他是真的哭了,他脸上这湿漉漉一片,原来是既有雨水也有泪水。 洪广义跟在后头,惊得不行,下意识追问了一句:“文溪县在哪里?” 王七郎道:“不是咱们云川郡的,在西边一点,决堤的是阳水河,也是神川的支流。再这样下去,神川是不是也会决堤?” 一边说,他又一边抹眼泪。 在二进院的待客厅里,程灵让王七郎坐下来,穆三娘见他湿漉漉地进来,就连忙去灶下给他端热水,又给他拿干净的布巾。 还拿了程灵没有上过身的新衣裳出来,招呼王七郎换下湿衣。 王七郎被热情招待,心里很是受用,刚过来时的那一股冲动悲伤都似乎是被冲淡了。他就又抹了一把脸,然后捧了干衣服说:“那我去程兄房间换衣,换好了再过来聊。” 去程灵房间? 穆三娘顿时一激灵,穿程灵的衣裳可以,毕竟是新做好的,还没来得及上过身,但去程灵房间——这万万不可啊。 她顿时拔腿要追,一边说着阻拦的话:“王郎君啊,不是这边……” 门口,王七郎却与萧蛮迎面撞上。 萧蛮神情淡淡的,面色苍白,刚刚好挡住了王七郎前行的路。 王七郎抬脚要往左边绕,萧蛮恰恰好却也走了左边,王七郎忙又往右边绕,萧蛮恰恰好竟又去了右边。 王七郎:…… 他抬眼看萧蛮,萧蛮比他高大半个头,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瞧他,不知怎么,出身优渥从来都被人高看一眼的王七郎,突然间就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轻视。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但就是让人浑身难受,从内到外的,都特别的不舒服。 王七郎不常应对这种情况,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后是萧蛮先开的口,他说:“客房在这边。” 说着,他抬手往身后一指。 对面的东厢有一整排的五间房,萧蛮住在对面靠南的位置,而被他指着的那间房则处在最北边。那间房,正好原先被施宏住过。 王七郎被这一指引,顿时就如逢大赦般往那边跑。 一边跑他又回头看了萧蛮一眼,不知怎么,他就觉得萧蛮很可怕。可怕到他甚至跑了几步又拍拍胸口,当时就无声地吐出一句:娘咧,吓死个人…… 程兄家里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那么叫人心里发慌呢? 王七郎很快就在客房里将衣裳换好,至于头发,清洗起来太麻烦,他便只是简单用干布巾擦了擦,然后草草一拢,就赶紧离开客房,回到了正厅。 穆三娘又端了热姜茶过来,招呼王七郎喝下。 王七郎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地,格外感受到了一种小户人家的体贴,当时一碗热姜茶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于是眼眶便又热了。 他又抹了把眼角,这时就对程灵说出了第二个消息:“程兄,朝廷发文申饬我伯父了,说是因为他这边积了民怨,导致怨气满溢,冲击到阳水河,这才弄得阳水河决堤的。” 这话一出,穆三娘顿时脱口道:“好没道理,这天要下雨,还关得到隔壁家府君的事么?” 可不是? 王七郎就在这个时候看了程灵一眼,他没说出来的是,朝廷如此申饬王邕,实际上只怕与程灵也脱不了关系。 因为程灵杀了临海王,王邕在奏表上却一力强调程灵是在“为民伐逆”,如此多方势力拉扯,以至于上层对于该如何“处置”程灵,一直都不能有所定论。 这个时候,王邕的处境就显得非常尴尬。 他不能过于嘉奖任用程灵,因为那会显得他像是在故意跟皇家的尊严作对,但他也不能直接就将程灵推到前头去,给她定一个犯上杀人的罪名。 如果这样做了,王邕不也同样是要尊严扫地么? 程灵就在这个时候同样回看王七郎,她仿佛从王七郎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什么。 这个时候,王七郎忽然就又低低地说了一句:“程兄,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我姐姐了。派了许多许多的人出去找,可是都没能找到人。当时护送她的部曲们不见了,她也不见了。” 程灵顿觉一滞,是了,她没有将王漪已经死亡的消息直接告诉过王七郎,所以王七郎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呢。 那么,到底要告诉他吗? 是让他就这样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寻找下去,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能再找到王漪,但至少心里有个念想…… 还是说,可以借此机会告诉他实话。 不论如何,给他一个真相? 程灵心中思量了片刻,终究站起身道:“王兄,我们到廊下走走吧。” 这就是要避着人跟王七郎单独谈话的意思了。 王七郎连忙站起来,其他人自然就自觉等在厅里了。 程灵带着王七郎来到靠近月洞门边的廊下,这里的视野比较好,能看到墙角的修竹和一小片青葱的菜园子。 是的,就是菜园。 这是穆三娘带着程大妮程二妮种下的,经过大半个月的养护,菜苗都冒了头,绿油油一片,很是喜人。 这个时候夜雨还在下着,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王七郎忽然就抱了抱自己的双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心里积了许许多多的难过,跟谁都无法诉说,好像只有在程灵这里,他至少还能哭一场。 程灵就从腰间挎包中掏了掏,忽然掏出一枚精巧的银簪来。 银簪被递到王七郎面前,王七郎呆了:“程兄,这……这是我姐姐的簪子?” 7017k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偏心谁?我偏心你啊 程灵最终选择了告诉王七郎真相。 但她没有将最难堪的事实全部剖开,这是要遵守最初的承诺,维护王漪的尊严。 哪怕——是在王七郎面前。 程灵是这样说的:“我在卢县东山遇见她,当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杀了一名临海王麾下的乱军,对我说,王氏子弟,宁可站立死,不可忍辱生。” 王七郎却整个儿都是懵的,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程灵,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程灵只能又说:“她身边没有从人,我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又是因为什么才只留了她一个人在那里。她托付我说,这枚银簪是她的信物。请我带银簪见你,你……” 王七郎声音干涩道:“是我阿姐请你到临海军来救我的吗?” 王漪其实没有请程灵去救王七郎,因为这在王漪看来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情,体贴如她,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为难程灵呢? 程灵说:“她请我尽力而为。” 王七郎便红着眼睛,问:“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话音未落,第二句又紧接着来了:“你连我都能救,你连临海王都能杀,你连那样的绝境都能突破,还有文星湖上,大家都说你是活菩萨,你那么厉害……”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一连串的追问,程灵沉默以对。 而吐出这一连串话之后,王七郎的情绪终于到临界了。 “她真的死了吗?”他最终又问出这么一句。 话音落,泪水再度从王七郎的眼角滑落。 不,不应该说是滑落,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像是山河决堤,像是海浪滚落。 程灵只说:“是我亲手将她掩埋的。” 王七郎就痛哭了起来:“你埋的她,你能埋,为什么你不救她?” 话音落,他一边抹了把眼泪,又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我控制不住。程兄,时局太乱了,我也不知前路该如何。总之你做好准备吧……” 说完这一句,他再也顾不得其它,只低着头,疾步就往程宅外头跑。 外头还下着雨呢,他却如同来时一般,不论风雨,只顾奔行。 程灵默默追出去,顺手抄起了放在门房的一把伞,撑开来走在王七郎身边。 王七郎踩着雨水闷头跑,程灵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除了帮他遮住了头上的雨,竟是无声无息的,一丁点儿存在感也没有。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就这么跑了不知多久,直到穿过大半个赤霞城。 王七郎跑得精疲力竭,终于来到郡守府所在的那条街。 街上有巡街的下人惊呼:“七郎君,你怎地在此处?快,快些回家。” 下人们呼啦啦涌上来,有人帮王七郎撑伞,有人扶着他往府内走。 王七郎想要推开人,却是胳膊沉重,竟一丁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他只能说:“你们走开!都走开!该来的时候不来,要你们有什么用?” 下人们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只是扶着他进府。 王七郎回头看,身后却是空荡荡的,那个为他撑伞,跟着他回家的人不见了。 一切仿佛都不过是幻梦一场,该走的终归都会离开。 程灵回到家,心情也是沉重的。 箫蛮在门房处迎到了她,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埋怨你了是吗?” 程灵一愣,随即笑道:“箫兄,你真不该叫箫蛮,你该叫箫半仙。” 箫蛮顿时轻嗤了一声,似乎冷笑道:“迁怒是人的本性而已,我也会,想来他王七郎也不能免俗。” 所以这就是俗人眼里看俗人吗? 程灵看着萧蛮,又笑了:“萧兄可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这样说自己呢。萧兄原来也有俗人的情绪吗?小弟以为,你看淡生死,已经超脱世俗了呢。”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竟像是反讽,但实际上程灵当然不是在嘲讽萧蛮,她的语气轻松,有些调侃意味。 萧蛮道:“我不能超脱,若能超脱,或许我就不想死了。”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今日又认识了新的萧兄,当浮一大白!” 她将伞收了,往院子里走,一边又问萧蛮:“那萧兄除了会迁怒,还有些什么俗人的情绪?不妨说来听听,让我这个俗人心里头也能自在一些。” 说着,她看萧蛮道:“俗人,还有一个情绪,说明白点就是,喜欢找个垫底的。有人垫底,发现自己不是最糟糕的,就能舒坦了。” 这话说的,萧蛮顿时也笑了。 他好像也发现了程灵不同于寻常的一面,一下子,他身上原先那种疏离感就去了一大半。 萧蛮道:“我不但会迁怒,我还会偏心。我私心极重,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没有大公天下之心,受不得憋屈。程兄,我可比你以为的还要糟糕许多。” 程灵侧头看他,檐下还在滴雨,风灯摇摇晃晃。照得萧蛮的脸上光影分界,使他的五官立体得不似真人。 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让人不由得就想问他:“那你最想做什么?你偏心谁?” 萧蛮道:“我偏心你啊。” 我偏心你啊…… 程灵:…… 不得了,这种话,谁听了谁不迷糊啊。 程灵不得不承认,自己脸热了片刻,甚至还在这一瞬间怀疑:我不会是真的掉马了吧? 但很快她又反应了过来,自己属实是想多了。 只怪萧蛮说话太容易让人误会,但他的眼神分明很清明,眼睛里没有半点暧昧。 这个世上,也不是只有男女之情才会让人偏心的。 就比如李白,人家还直刺刺地写: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那他对孟浩然是有私情的“爱”吗?明显不是啊! 那是喜爱,是敬爱,是尊崇,是敬重。 很好很好,程灵的马甲还是穿得很严实的。 但不得不承认,就算只是纯洁的兄弟情,被人这样直白说偏爱,那滋味还是非常美妙的。 程灵没能免俗,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更深了些。 萧蛮才又道:“程兄,这个赤霞城,怕是不能久留了。” 程灵吐出一口气,应了声道:“嗯,我知道。” 7017k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凶名在外程馆主 赤霞城,目前还是平静的。 但程灵已经开始分批处理起了她那些得自冉氏商队的物资。 一部分她还留在程宅内,一部分却由洪广义驾车,她亲自跟车,趁人少时悄悄运出了城外。 此外,她也在不停地将近段时间分得的银钱兑换成其它各种物资。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药材。 最近的天气每天都有雨, 不过比较好的是,雨一般是在傍晚下,上午往往还能再出一场太阳。所以,程灵的太阳能量得以健康循环。 于是,她除了站桩打熬自身,习练武功, 练习对真气的掌控,每天也会再抽出一段时间来专门炮制药材。 毕竟她的太阳能量在制药方面有奇效, 不用可就浪费了。 程灵记得不少的中成药配方,她就按照应急程度、常用程度、实用程度为排序,逐一地对它们进行了配制。 首先,是乱世必不可少的止血药、跌打损伤药。 她背包空间里的两颗云南白药保险子都已经没了,这种急救药则尤其必须想办法再制。 云南白药和保险子的配方都是保密的,这个程灵也不知道,她倒是知道一个伤科保命丹,是她师门秘传的药方,眼下就可以配制应用起来。 其次是金疮药,外用的金疮药也不能少,不过这个程灵没有亲自配制。 她只是将药方和配制方法传授给了穆三娘,又亲手炮制处理了其中一味主药,接下来就由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处理制药。 穆三娘看到程灵拿出这些自己不知道的药方,就有些眼眶微红,怀念起了穆老爷子。 “是你外公教你的药方是不是?以前我在他身边时,他说这些药方传男不传女, 精深的都不许我学, 只许我跟你外婆学些皮毛。没想到他倒是会悄悄地教你。” 程灵道:“阿娘, 外公肯教我, 其实也是在疼你啊。我虽然是男孩子,但我姓程,又不姓穆。如果我不是你的孩子,外公他老人家才不会理我这根葱呢。” 这话顿时就将穆三娘逗笑了,笑罢了她又看着程灵微微出神。 什么男孩子啊,这明明也是个小娘子啊。 可是从亲到疏,从远到近,甚至是程灵自己,都只将自己当做男儿。 眼下还好,往后她再长大些,可要怎么办呢? 穆三娘心有隐忧,却无法诉诸于口。 武馆的弟子们有时候也会帮着晒药材,洗药材,切药材,做些杂活。 有人帮着处理杂事,程灵只亲自制作最重要的一些药物,因此事情虽多,一切倒也都能有序处理。 她还购入了一批浊酒,亲自将其蒸馏成酒精。 这个程灵就没有再叫别人参与,而是全程亲手制作。 因为在这个时代, 清酒价格昂贵,酒精的蒸馏技术如果用到酿酒上,必然是一大杀器。程灵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所以不会随意传播。 不过即便是有意保密,当高纯度的酒精被蒸馏出来以后,那种无法控制的酒气还是引来了不少探究。 至少,程宅东边的邻居家,就没忍住派了人来问。 他们家也就是穆三娘曾说过的,家里老太太身边还跟着小丫鬟,家境特别殷实的一家。 洪广义开了门,引了那家管家进来,程灵当时已经将蒸馏房的门窗都紧闭好,她走在前庭的练武场,随手就拿起架子上一杆长木枪,像是试手般对着前方随意一投。 长枪如飞龙,呼啸而过。 带起的凛冽风声擦过了郭家管事的耳畔,而后嗤一声,落入他身后六尺远的泥地里。 枪杆入地足有三尺深,枪尾在空气中晃动,仿佛还带着一些嗡嗡之声。 隔壁家的管事惊呆了,他抖着腿,颤着唇,几次三番欲说话,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程灵问:“贵主人可是有事带到?” 郭家的管事哆哆嗦嗦,终于说出话来:“我、我……小的,我、我家大郎请问,请问郎君家里可是有好酒?如果有,卖、卖不卖?” 程灵道:“有好酒,但不卖。” 就是这么简单干脆。 郭家管事得了她的准话,却简直像是接住了一柄落下的铡刀般,顿时长吐一口气,半点也不敢纠缠,连忙就说:“是,是,小的这就回去回话。” 话落,弓着腰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那速度,说一句身后像是有猛兽在追,也差不离了。 练武场上,有少年顿时捂着嘴,发出了偷偷的笑声。 郭家管事回家后,是这样跟主人家苦劝的:“惹不起那家,那一群小伙子,血气方刚的,谁见了不觉得吓人?” 又说:“那个程馆主,更是恐怖。一柄木枪,就那么随手一甩,好家伙,就能全部插到地里头……”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比划。 听得他们家的老太太一惊一乍,连连捂胸口道:“哎哟吓死个人,我就说不要去打交道,他都敢当街杀人,又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大郎啊,快打住你那些念想吧!” 恰逢军中做文书的三儿子回来,指着在酒楼做掌柜的大儿子就训:“大哥,你可真是猪油蒙了心!知道那是什么人嘛?你就敢去招惹?” 人的名树的影,至如今,程灵的凶名已经传得赤霞城上下皆知了,这就是扬名立万的好处。 程灵于是得以继续在一个明明暴风环伺的环境中,又相对安稳地发展着。 她有两个随身小空间,采集空间只能装载采集之物,目前容量还比较宽松。 背包空间倒是能装载外物,可惜一共只有一个立方的大小,挤挤挨挨地存了她原先的背包物资以后,就只剩大概0.6个立方了。 程灵往里头装了一袋精挑细选的水稻种子,又装了两小袋共五十斤的粟米,然后就是各类的成品药物,还有一些重要的生活物资。 熟食点心也放了一些,新蒸馏出来的酒精也放了几大瓶。 除了这些物资的收集和存放,程灵此外还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通过洪峰联系了金水帮原先管船务的一名堂主,借他之力,买了一艘船! 7017k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究竟谁的面具藏得更深? 程灵买船,花去了原先郡守府奖赏的大半余银,外加十两黄金。 就这,她买到的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船,而只是一艘旧了的,曾经在神川水域行使服役有十年之久的老楼船。 当然,它也不小。 船长十五丈,宽三丈,甲板上的舱房也有三层。 船身两侧布满了桨位,如果不考虑风帆的作用,光只是靠人力驱动的话,光是划桨的船工就最少要有五十人才能驱动这艘楼船! 金水帮的那位老堂主倒是挺会吹,他搓着手说:“上头管得严的,商用的船一般都只许两层,像咱们这样的三层船,都是报损的。这艘船得来不易啊……” 然后,他就用一种“你明白了吧”的眼神看着程灵。 程灵懂了,其实赤霞城的管理并不算严格,从上到下,多的是漏洞。 但她确实是找对人了,买到的这艘旧船尽管已经入水服役有十年之久,但这种规模也不是寻常能有。 程灵对这位鲁堂主笑了笑道:“果然没有拜错的庙,鲁堂主费心了。” 鲁堂主笑眯眯道:“好说好说,程馆主英雄了得,在咱们这个赤霞城,走出去不管往哪里一站,都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我老鲁啊,也就是赶上了,哈哈!” 程灵便对他拱拱手,道:“老前辈抬爱,不敢当。” 鲁堂主于是又笑起来,两个人一团和气,气氛正好时,鲁堂主终于问出了酝酿已久的那个问题。 “程馆主这是要组建水上商队?路线都定好啦?码头也都踩好啦?准备往哪儿走呢?要不要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老朽啊,在水上多年,多走了几年水路,说不得能给些愚见呢。” 鲁堂主语气亲切,状态随意。可他那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已是似无意,实有意地紧紧盯住了程灵。 程灵便也似随意道:“水上的队伍,总归是要过神川,去京城的。老前辈见笑了。” “哦。”鲁堂主眼睛微眯,又笑问,“不往东去啦?直接就去京城,这路线不够出众啊。” 程灵也笑道:“毕竟是初涉水路,谨慎为要。野心不必太大,这水……也务必是要一点一点地趟,老前辈说,可是这个道理?” 鲁堂主顿时哈哈一笑,道:“是极是极,想不到程馆主为人处世看似锐不可当,实则能收能放,高境界啊!老夫佩服!” 又像一个对后辈极为关切的老人,殷殷叮嘱道:“程馆主既然是要走京城路线,那这天英帮可不能忽略了。行船之前,最好去走动走动。” 叮嘱完又说:“也是老朽多嘴,程馆主不介意吧?” 程灵道:“多谢老前辈。” 鲁堂主便又是哈哈一笑。 程灵应付完鲁堂主,离开鲁府,跟在她身边的周槐都忍不住抱怨起来:“师傅,跟这个鲁堂主说话可真累,您的耐心可真好,居然还能跟他有来有往那么久。” 周槐是武馆所有弟子中最油滑跳脱的一个,他都说受不了,可见这位鲁堂主有多烦人。 程灵道:“周槐,我的脾气并不比你好,那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生气吗?” 周槐一愣,连忙问:“师傅为什么不生气?” 不料程灵却是一笑,回道:“你慢慢猜。” 周槐:…… 程灵离开鲁府以后,鲁堂主的待客厅屏风后转出一人。 只见这人锦衣华服,玉冠束发,手上还转着一根色泽青翠的玉笔,年纪看起来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一派倜傥模样。 鲁堂主一见这人,顿时就躬了身,满脸堆笑迎上去,道:“少帮主,问出来了,原来这个玉修罗也想走京城路线呢!” 转着玉笔的年轻人斜目一瞥,轻嗤了一声,随即说:“鲁堂主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鲁堂主顿时惊道:“莫非竟然有假?” 少帮主叹息摇头:“老鲁啊,你看看你,脑筋终究不够灵活。不然又何至于浑浑噩噩几十年,也只是窝在金水帮做个小堂主呢?” 说着,他玉笔的笔尖在鲁堂主肩头轻轻一点。 鲁堂主便维持着弓腰的姿势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少帮主的玉笔连带着笔尖也是玉质,显然这并不是一支用来写字的毛笔,而根本就是一根毛笔形状的奇门兵器。 鲁堂主干巴巴地笑道:“是,这不是小的资质有限么。好在遇到了少帮主,少帮主垂怜,小的加入天英帮,别的不敢说,就一点!少帮主指哪儿,小的打哪儿……” 少帮主哈哈一笑,又敲了敲鲁堂主的肩膀,道:“罢了,也不必太过于探究这个程灵行船路线。真想杀他,盯着他几时召集水手便是。到了水上,还能由得他?” 说完,他将笔一收,扬长而去。 鲁堂主就在他后方,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腰直了起来。 傍晚时分,程灵去了神川南岸,赤东码头。 城北这一片,口岸极多,但要说到最繁华,当属处在赤霞城中线位置的月儿湾码头,赤东码头位置偏僻,相对就要冷清很多。 程灵的船停在这里,目前由洪峰带着十来个兄弟在这边守着。 见到程灵过来,洪峰立即带人迎上,他的表情全是兴奋,整个人激动得不行。 当了半辈子纤夫和抗包苦力,又何曾想过此生还能有坐到船上去当水手的那一天? 加入绿褂子外卖队虽说也能挣钱,可送外卖和当水手,这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的两样。 洪峰犹似是在梦中一般,又确认性地问了一遍程灵:“馆主,咱们……以后真的是让咱们当水手,这艘船,就交给我们来划了吗?” 程灵道:“怎么?你们做不到吗?” 洪峰立刻将胸膛一挺,声音高昂起来:“做得到!再没有做不到的!我们、我们兄弟也是从小在水里打滚的,没有谁不会划船,没有谁不会水!” 程灵一笑,又道:“做水手,你们可以,但是舵手还需另寻。洪峰,你有没有合适的人手推荐?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洪峰感受到了程灵的严肃,立即认真地看着程灵。 程灵道:“这艘船,必须还要检修。洪峰,咱们赤霞城,最好的手艺人在哪里?” 最好的手艺人? 洪峰脱口道:“边师傅十年前就金盆洗手了!现在的姚师傅在郡守府的船务司。” 7017k ------------ 第一百二十章 打乱局势的那一柄利剑 程灵在入夜以后离开了赤东码头,并决定要去寻访边师傅。 她也不仅仅是问了洪峰的意见,同时她还问了周槐,问了洪广义,甚至是问了穆三娘。 别小看穆三娘,在打探消息这方面,她堪称是一等一的小能手。 上回救了洪峰的妻儿,穆三娘会接生的本事就在城东一带传出去了。过后,其实是有不少家里有孕妇待产的人家寻过来,想请穆三娘帮忙接生的。 穆三娘虽说都给婉拒了,因为她实在太忙,但在言语上,她也热心地给了不少指导。 就这样,借着对孕产妇的一些指导,穆三娘渐渐在各家妇人间树立起了一种格外的权威。 再加上她为人亲切,既没有普通三姑六婆的市侩,也没有施恩者的高高在上,如此一段时间后,就很是交了不少能够互传消息的好朋友。 要说这个世上,什么人的消息最灵通?那必然还是市井间的妇人们啊! 在妇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程灵问穆三娘边师傅的事,穆三娘就道:“灵哥儿,这个边师傅,不好请啊。听说在当年,他原本与姚师傅一同总揽船务司的船工事务,后来却不知怎么,两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比拼……” 边师傅在那场比拼中输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要紧的是,他是背负着破坏对家工艺,并且还恶意偷盗对手图纸的罪名输的。 有这样的罪名在身,边师傅的匠人之路当时就被断绝了。 本来他还要被郡守府押入大牢治罪,是姚师傅这个苦主为他求情,才使他免于牢狱之灾。 所以,洪峰在提到边师傅的时候,说他十年前“金盆洗手”,这其实是一种极大的美化。 只有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自己主动退出某一行当的时候,才能叫金盆洗手,一个背负罪名,断绝前途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叫做“金盆洗手”呢? 穆三娘对此一叹道:“灵哥儿,赤霞城里那么多有本事的师傅你不去请,怎么偏要逮着这块陈了的骨头啃?他当年既然传出过那样的名声,只怕人品堪忧啊。” 程灵只道:“阿娘,我们的船,一定要请手艺最好的师傅来改造。赤霞城中,除了姚师傅,还有谁能与边师傅相比?” 穆三娘脱口道:“那就去请姚师傅啊。” 话刚说出口,她自己倒是先生出冒昧之感。 穆三娘又自己摇头:“不成,姚师傅如今是船务司总管,咱们自家的船,又怎么可能请得动他?” 程灵则道:“阿娘,便是请得动,我也不敢请的。其实也不仅仅是姚师傅,如今城中数得上号的造船师傅,又有哪一个是无主的?有主的,都不能请。” 为什么? 因为怕泄密啊。 只有边师傅是最优解,最上选! 物资还在收集,武馆弟子们仍然每日勤练不辍,绿褂子的队伍又扩大了,其中还有一些人,悄悄脱离了绿褂子,直接去了赤东码头的船上。 程灵则分毫没有耽误,她在这个夜里,趁着夜色浓浓的时候,直接去了边家。 就在程灵为自己的后路做着一重又一重准备时,同样并不平静的郡守府,其实也在混乱的天下大势中做着他们的抉择。 王邕已经有许多个夜晚没能好好入睡了。 郡守府的后院常常还有丝竹乐舞,夜宴也是一场又一场的办着,甚至整个赤霞城,看起来都仍然是繁华如昔。 白日里,甚至还有小妾们在为谁的头花更华丽、谁的衣裳更精致而撕扯争风。 也闹到了王邕面前,王邕摆摆手,叫老妻将她们通通镇压,然后又吩咐给后院未曾参与争风的女眷每个打上一套新首饰。 这么一压一抬,处理起来虽然利索,可是也心累。 是从什么时候起,老妻开始怠懒管理后院这些人了呢?她也怠懒应对他,夫妻之间如若相对,往往都是无言静坐。 王邕于是越来越疲惫,以至于最近的夜宴他都不能坚持到终场,往往在中段,他就会以不胜酒力为由而提前退场。 深夜,静思堂,小厅里。 王邕精神恹恹地在主位上坐着,下方,他的心腹属官和幕僚门客们吵得正凶。 这样的争吵最近也几乎是每日都在上演,朝堂上的风向越来越不对劲,偏偏各地天灾频发,伴随着天灾的,则是各种民乱。 从临海王造反开始,朝廷对于整个国家的掌控力也在不断下降。 在这种局势下,人心……可以说得上是,自然而然地就四面浮动起来。 小厅中,有人为王邕抱不平,忿忿说:“朝廷忒小气,咱们主君为朝廷打退叛逆,咱们的将士至今都还在四处奔波,追击余孽,可朝廷却只字不提功劳奖赏之事。” 这样的抱怨声是很多的,并且一日比一日加剧。 王邕放任着,大家于是就抱怨得更凶了。 终于,在某一刻,有人脱口道:“既然如此,主君何不做好自立的准备?” 自立! 一言出,吵吵闹闹的小厅霎时就整个安静了。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话题,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惊险,一双双眼睛顿时齐齐投向王邕。 王邕一抬眼,似乎惊醒。 然后下一刻,他就呵斥出声:“浑说什么!我王氏历代忠良,只尊朝廷之令,君臣纲常,又岂可颠倒错乱?快些住口,再敢胡说,我必治你罪!” 一下子,就骂得下方众人纷纷垂首,不敢再言。 等到小厅众人都散去后,王三郎过来扶王邕,一边低声问:“父亲,徐太后数次派人来欲联姻,既然父亲无自立之心,又为何不肯答应七郎的婚事?” 王邕挥开他的手,从座椅上站起来,却是一叹道:“失去了临海王,徐太后也不过是个没牙的老虎,她膝下的那个幼帝,又能有什么用呢?” 王三郎顿时哑然了,不可一世的临海王居然被民间一游侠所杀,这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 从临海王一死,一切也就都失控了。 王三郎不由得将拳头在身侧攥紧,脱口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不请这个玉修罗,上京一趟……杀了上头那个?” 他将手往天上一指。 王三郎不甘道:“父亲,我们王氏并不弱,五万赤霞军,谁不听指挥?京城近在咫尺,与其处处受掣肘,不如……” 王邕侧头看他,王三郎将话一收,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 7017k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最好的造船师傅 郡守府中的对话,程灵没有千里耳,她是听不到了。 她在东城区最偏僻的三苕街找到了边家,边家距离洪峰家原来竟是不远。 曾经大名鼎鼎的神工边柏松,落魄以后也只能带着家小住到赤霞城最穷最苦的地方,过着片瓦难遮身,三餐难果腹的日子。 夜色正浓,三苕街一带,大多数人家却都没有点灯,整个这一片区域都像是被遗落在黑暗中了。 程灵就这样踩着夜色走过黑暗,间或听着两边屋子里传出的一些哭骂声。 或者是大人骂小孩,或者是老人骂媳妇,或者是妯娌互吵架,或者是媳妇骂男人。 也有男人大打老婆的,像这种,程灵一般是弹一颗石子进人家院子里去…… 总之是各有各的鸡毛蒜皮,各有各的生活不幸。 还没到边家门外,程灵首先却是听到一阵哐当声,接着是一阵气狠了的骂:“雕雕雕!整天就知道雕你那些破玩意儿!你倒是出去挣几个钱,这些破玩意儿能当吃喝吗?” 接着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呼:“阿娘,阿娘不能扔!” 妇人与少年拉扯了几个回合,似乎是没能扭过这个少年,又转头换了个方向骂:“死老头子成天就知道喝酒,还喝,醉死你算了!小的小的不省心,老的老的不是个东西……” 程灵在边家门外驻足,听着一阵阵叱骂,却发现边家的院门是坏的,院墙也低得可怜,就是个半坍塌的破土墙。 她站在外边,甚至都不需要特意抬眼,就能借着天上稀疏的星光,看见那破院子里摊着个小老头儿。 他显然是醉态朦胧了,却还紧紧抱着个酒葫芦。 旁边老妇人骂他,他就在污糟糟的泥土地上滚了滚,仿佛将泥地当床。 还有一名少年在院子里抹着眼泪,一边走路一边弯腰,似乎是在捡拾什么东西。 程灵的到来没有引起这一家的注意,他们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又过片刻,里边的矮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却是一个弓着背的高个汉子。 他低声说:“阿娘,别骂了,歇着吧。再骂,囡囡又该被惊醒了。” 老妇人骤然就停了骂,程灵于是在这个时候抬手在边家院门上轻轻一阵敲。 咚咚咚! 声音惊到了院子里的几个人,老妇人豁然抬头往这边看,而地上原本醉死了的老头儿居然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竟是一下子就弹跳了起来。 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巴里就先乱糟糟说:“什么人?别找我,我没钱!我也没有图纸,图纸都被姓姚的抢走了,我没有,我没有,呜呜呜……” 说着说着,他竟然还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捂脸,这模样,这状态,根本都不能简单用一个喝醉了来形容—— 他看起来,倒像是疯了般。 程灵挑眉,她知道,这个看起来像个疯老头的人就是边柏松,曾经人称赤霞神工的边柏松。 边柏松这个反应,程灵可以猜想,在他“金盆洗手”以后,同行里找他的人只怕是不少。甚至,或许并不仅仅是普通同行,他的对手姚鄂,只怕也从不曾放过他。 要不然,边柏松成名多年,家底不弱,即便是“金盆洗手”了,又何至于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 再结合起这两天打听到的各种细节,程灵心中顿时有底了。 她一抬脚,跨进边家的院子里。然后她又转身,细心将边家院子的破门关好。哪怕这扇破门,甚至根本就已经无法完全关住。 接着,程灵径直走到边松柏面前,一抬手,抄起他的一条胳膊,就将他往屋子里带。 这个举动是真的惊人,因为边柏松虽然看起来是个瘦弱的小老头,但实际上他的个子很高,体重也并不轻。 再加上他时常耍酒疯,那疯劲儿上来的时候,力气之大,真是两个成年壮汉都压不住。 可是清清瘦瘦的程灵抄起他一条胳膊后,却竟然就像是拎小鸡仔似的,拽着他就将他给直接扯进了屋。 站在门口的边家大儿子下意识伸手来拦程灵,却被程灵轻轻一拨,就给拨得身不由己地让到了一旁。 边老太太惊得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张着嘴连忙来追。 片刻后,程灵进了边家的正屋,边老太太、边大郎、边二郎这几人也都挤进了这个小屋子。 小屋子里没有灯,黑漆漆的,挤挨挨的。气氛非常的紧张,也带着说不出的古怪。 程灵手里控制着边柏松,仿佛像是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开口说:“关门。” 边二郎离门最近,就连忙听话地将门关上。 门一关,屋子里顿时更暗了,连外头稀疏的星辉都很难再透进来。 这样的黑暗是很容易令人心慌的,边老太太张口了,声音尖锐:“你……” 程灵:“嘘!” 她竖指,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伸手在腰间一抹,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根蜡烛。她飞快将这蜡烛点燃,淡淡的光亮就笼罩了这间破旧的小屋子。 屋子里,边老太太再度失去了声音,其他几人也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说话。 他们就呆呆地看着程灵动作,只觉得她手上的那点光亮此时是如此奇异—— 一个夜访别人家,还随身带蜡烛的人,就问你觉不觉得怪? 程灵滴蜡,将蜡烛沾在破桌子中间,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神情呆滞的边柏松,然后直奔主题道:“请边师傅瞧一瞧,这图纸上的船,技艺如何?” 边柏松眼珠子转动,完全是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了那张图纸上,紧接着,他脱口:“不可能!这样的船,根本不可能造得出来!” 脱口而出这句话后,边柏松下一刻便又紧紧闭口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程灵给诈了。 试问,一个醉疯了的人,又怎么可能还会看图纸? 可是已经晚了,他开口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了他没有疯。 边柏松又气又恼,本来就喝酒喝得红通通的眼睛更是直瞪着程灵。 却见程灵又从挎包里掏啊掏,这回掏出的是光灿灿的银元宝。 程灵道:“这样的船,是可以造出来的,我还有图纸,边师傅信不信?所以,我不觊觎边师傅的秘密,我只想买边师傅的手艺。” 说着,她微微笑,将元宝也放在破桌子上。 边家人:“……” 7017k ------------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世上最安全的关系 没有人可以拒绝银元宝的魅力,如果一个不够,那就两个。 两个光灿灿、胖乎乎的银元宝被程灵排排挨着放在破桌子上,边老太太喉咙咕咚一下,咽起了口水,边家的两个儿子也都瞪大了眼睛。 可是边柏松却绷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无声抗拒。 程灵不急,她看着边柏松,语气不紧不慢,道:“边师傅,这些年来,过得很累吧?不仅仅是生活累,更要紧的是,你得时时担心,日日忧虑,装疯卖傻。” 边柏松握着酒葫芦的手紧了一下,想要继续装疯,却是装不下去了,只能固守着最后的坚持,将沉默进行到底。 程灵轻叹一声,语调温和下来,又说:“其实这个事情很简单,他们觊觎边师傅的图纸,为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将你逼迫至此。但我不觊觎,因为我还有更好的东西。” “这个世上,最安全的关系,莫过于公平买卖。我缺的,你有,你缺的,我有。咱们有买有卖,再合适不过,边师傅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话音落下,边柏松忽然说:“你怎么知道,我手里的图纸是莫须有?” 程灵笑道:“方才打一照面,边师傅不是首先就说明了,你没有图纸,也没有钱财,叫在下不要找你吗?” 这是边柏松初见程灵时脱口而出的“醉话”。 程灵居然反拿这个话来堵他? 边柏松像是又呆滞了,就又用眼睛死死瞪着程灵。 程灵道:“其实,你有没有图纸都不要紧,因为你手里的东西,肯定没有我的好。在我这里,它都可以莫须有!” 边柏松再度被否定,又哪里还忍得住,顿时道:“你那个图纸根本就是糊弄外行,造不出来,天方夜谭罢了!哪里像我……” 完蛋,好像又要说漏什么了。 这醉态满脸的老头儿就又紧咬住自己的舌头,更加愤愤地看着程灵。 程灵笑道:“边师傅,走出来吧,不要再拘束在往事中了。我的名号你可以去随处问一问,我名程灵,城东函夏武馆是我家,边师傅如有意,可以去函夏武馆寻我。” 说完,她不再多劝,对边柏松一拱手,非常潇洒地就要离开。 至于那两锭银元宝,自然是留在边家的桌上,程灵不打算再拿走。 边柏松惊道:“你等等!” 程灵回身,边柏松指着桌上的银元宝,咬牙道:“无功不受禄,如今老头儿我尚未受聘,这个银钱,你拿回去!” 接着,他又一叹,道:“你这晚辈的确是有诚心的,话说到这里,我老头儿也不瞒你了。这些年,我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再走出去卖一卖我的手艺,可是……嘿!” 他双手抱着自己的酒葫芦,手指在上头摩挲着,指节用力到甚至有些发白。 边柏松一边说:“老头子我得罪的是姚鄂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十年了,他盯着我从未放松!人家欺凌我,他乐见其成,甚至还要推波助澜。可谁要是想帮我,聘用我……哼哼!” “他必有三连招,第一暗示,第二警告。谁要是有胆再聘我做工,他第三步,就要整得人家产业破败!再难为继。” “程小兄弟啊,年轻人,须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与安全……” 话音未落,却见面前的程灵拿起了他们家桌上唯一值钱的一把小刻刀。 刻刀是铁的,约有五寸长,程灵捏着两头轻轻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刻刀就这样被她掰断了。 边柏松的话止住了,他张着口,看着程灵。 程灵却还没有停止动作,她将掰成两截的刻刀并在一起,又咔嚓咔嚓,再掰了一次。 铁质的刻刀在她手里,却竟然脆弱得仿佛朽木! 这是什么力量?这是什么本事? 边二郎捂着胸口,那一句“我的刻刀”就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狭窄的室内,在场的边家人无不心惊肉跳。 却见程灵将那一堆碎铁片随意往桌上一撒,一边说:“世间不是没有公平与安全,只是它需要靠我们自己的双手去维护,去获取。刻刀我买下了,用银元宝做赔付,不知几位可还满意?” 说完,她再不停留,摆摆手就大步离开了边家。 门被程灵打开,又再度被关上。 破旧老门的吱呀声在夜风中晃晃悠悠,直到程灵的脚步声倏忽远去,边柏松才猛地吐出口气。 身边,老木桌上蜡烛的光芒犹似星火,点亮了他的眉眼。 第二天一大早,程灵照例晨起练功,刚刚行功两遍,就听到洪广义通报,说是有一位姓边的老人来访。 程灵顺势收工,脸上顿时露出明亮的笑容。 很好,边柏松来了,她的船可以好好改造了! 边柏松的加入,对程灵而言,可以说得上是如虎添翼。 因为他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来了,他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此外,还有三个同样备受打压的徒弟。 这个落魄了十年之久的老人,平日里虽然惯常装疯卖傻,可一旦他振作起来,竟也是非常雷厉风行的一个人。 而程灵则当时就提议:“边师傅,带着你的家人们一起搬过来住吧,晚辈这边,安全。” 边柏松没有拒绝,他甚至是松一口气的,并立即对程灵表达了感谢与忠心。 他拍着胸脯说:“程馆主,你但凡能给我们老边家一个安稳,我老头儿这条命,就卖给你了!” 程灵顿时笑道:“边师傅说笑了,晚辈又不是那阎罗王,要你的命做什么?老前辈,保全好自身,好好造船,将你的手艺发扬精进,这才是最大的价值!” 赤东码头,程灵的船在检修改造。 而武馆这边,日子却渐渐多出了一些格外的热闹。 事情说来有趣,原来不知怎么,王六郎带着一群纨绔子弟,竟是跑到了程灵的武馆,说要跟程灵拜师学艺。 程灵起初是拒绝的,这样的弟子她不想收,懒得带,轻不得重不得,带起来心累。 可王六郎缠磨人的功夫却着实是了得,他带着人往武馆跑,今天送两坛子酒,明天送两筐庄子里的果蔬。程灵不收,后天他就改带笔墨纸砚了。 带笔墨纸砚做什么呢? 王六郎叹息着说:“程馆主,我家七弟近日来实在是消沉可怜,我画些武馆里的景象给他,他渐渐这股子朝气,说不定就振作了呢。” 他这么一说,程灵顿时就哑然了。 7017k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内宅中的软刀子,计中计 程灵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王七郎了。 从上回王七郎夜访程宅离开后,他就再没有在程灵面前出现过。 程灵心里明白他是因为什么,所以也没有着急去找他。 事实上,在程灵与王七郎之间,向来也都是王七郎主动来找程灵,程灵却基本上没有主动去寻过他。 要说两人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情谊,大概在程灵看来,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朋友。而在王七郎看来,程灵却不但是救命恩人,她还是兄弟,是知己,是导师! 无形中,王七郎对程灵有一种雏鸟般的依赖。 程灵于是便在王六郎提起王七郎时,轻轻叹息了一声。 君子之交虽说淡如水,但这却只是交往形式上的平淡,却不等于说,君子之交就要冷漠以对,就要薄情寡义。 如果这样,那就不是君子了。 最终,程灵虽然拒绝了王六郎带人在武馆绘画的举动,她说:“技击路数是各家之密,王郎君如此举动,是打算帮在下绘制武功秘籍吗?” 好得很,这话一出,王六郎又哪里还能再有脸皮要求绘画? 他毕竟不是市井无赖,也还要讲究些风度呢。 但程灵却做出了要拜访王家的决定,这个决定对她而言,下得并不容易。 甚至在得知此事以后,萧蛮都问她:“程兄,此去王家,你当真只为去见王七郎?” 程灵道:“我的拜帖是递给王七,但到了王家以后,究竟会见到谁,此事却不由得我做主了。” 萧蛮目光微沉道:“那你还要去?” 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 不,不是这样的。 程灵道:“萧兄,王六郎频频探访武馆,即便前几次我未能明白他的真正用意,经过他提起王七郎,我也该懂啦。该来的躲不掉,我终究要去会一会的。” “其实你还是可以不去。”萧蛮道,“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逃避,程灵就不是程灵了。 程灵哈哈一笑:“萧兄,勿要太过高估于我,逃跑这个事情,我也是会的。不,那不叫逃跑,那叫战略撤退。” 只不过是,目前,现在,还没到她战略撤退的时候。 程灵对萧蛮眨眨眼,萧蛮顿时便也笑了起来。 战略撤退,这真是极好的一个词。 隔天,程灵递了拜帖到王家,写明了要拜访王七郎。 越过郡守王邕,只说拜访王七郎,这倒不算失礼。 毕竟王家的小辈们大多都已经成年,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正常交际,不可能说他们见的每一个人都要经过王邕。 真要这样的话,那王邕也不用当郡守了,整天就待家里处理各种鸡毛蒜皮他都处理不过来呢。 下午,程灵收到回帖。第三天上午的时候,程灵又一次登了王家的门。 进门以后,程灵并没有直接见到王七郎,反而是被人带着去了后院。 引路的管事说:“好叫程郎君知晓,我家老夫人请程郎君相见。” 老夫人,是王邕的母亲! 程灵来王家拜访王七郎,老夫人却要亲自接见程灵,这分明是对待世交小辈的态度。 这就有点意思了。 程灵倒是很坦然,她带了两坛清酒给王七郎,此外还有两盒子自家做的,独门配方的月饼。 因为眼下已经是七月底,中秋节很快就要到了,这个时候互相走动的人家已经开始拿月饼当礼品。 程灵于是就叫随行的周槐将两坛清酒先给管事,请他叫人带给王七郎。至于两盒月饼,正好送给老夫人。 一路穿行,过了花园假山,亭台楼阁,郡守府的气派与内蕴便尽在众人眼中。 程灵倒没有目不斜视,反而是且行且欣赏。 上回来郡守府是在夜晚,这跟白天见到的景象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程灵欣赏得如此坦然,顺带着就还感染了身边的周槐。周槐本来小心拘束,是程灵的态度让他莫名间就有了一股底气。 不知不觉地,周槐学着程灵,腰杆也挺直了,眉眼也放松了,少年的蓬勃与机灵劲便也都回来了。 引路的管事也不知怎么的,在跟程灵师徒说话的时候,态度就也越来越客气了。 甚至他还提醒程灵说:“老夫人喜欢看戏,每日里那戏台子几乎不停歇。程郎君过去时,若正逢老夫人在看戏,程郎君不妨也驻足看一看。” 程灵一下子就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当即谢道:“多谢管事提点。”说着,对他拱拱手。 引路的管事顿时满脸堆笑,一边侧身让开,一边连道不敢。 周槐眼中闪着光,看着他师傅,只觉得自己拜的不仅仅是一个武功师傅,更是一位如同宝藏般的人生导师。 又过了府中内湖,靡靡的丝竹声便随着湖风越发飘飞而来。 只见那内湖深处的岸边,正敞敞阔阔地搭建着一个水榭戏台。戏台对面的湖岸处,又建着一座大花厅。 花厅前排镂空,远远地,程灵他们就能看到,花厅内有一片的胭红柳绿,环佩在座。 真是好一副脂粉阵! 本来已经昂首挺胸,恢复精神的周槐,这个时候又开始手脚拘束,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引路的管事悄悄观察程灵,却见她仍然神色如常,甚至当她的视线扫过戏台上的戏目时,她的眼中还微微露出了欣赏之色。 她是真的坦然,也真的做到了管事提点的那样:不妨看看戏! 引路的管事于是心情复杂,一时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悄悄叹一口气了。 最后,程灵与周槐被带到了花厅外。 引路的管事说:“程郎君,老夫人兴致正浓,咱们不好打扰,小的这就悄悄儿进去通报。还请二位稍待片刻,莫要性急。” 程灵便道:“管事请,在下不急。” 管事的冲程灵点点头,一转身,果然便进了花厅。 然后……然后这一去,他却是再未复返了! 是真的没有复返,他就这样将程灵和周槐带到花厅外,一晃一刻钟过去,所谓的通报,却如石沉大海般,居然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7017k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欲则刚,便是胜者 程灵和周槐,在内湖边的花厅外足足站了一刻钟。 虽说只是一刻钟,但这个过程却着实令人并不好受。 花厅外,阳光直晃晃地照着两人,程灵倒是无汗,可是周槐的额角却已经被细汗打湿。他的背也不如一开始挺直了,脚也不自在地动了好几遍。 再看四周,那花厅廊下,两边各站了一排下人。 下人们有廊下阴凉遮着,同样是“罚站”,他们却站得颇为从容。不但如此,一刻钟过去,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用古怪的眼神,往他们这边一下下瞟了呢。 周槐感觉到有所不对,他忽然就心惊道:“师傅,我们是不是被这些人给耍了?” 就是被人给耍了! 真正要待客的话,是这样待的吗? 这分明是要他们进退失据,丢个大脸呢! 周槐又惊怒道:“师傅,先前那管事提点您,说让咱们站一站,是不是其实也是陷阱?”说这一句时,由于心中怒火上扬,他的声音也就微微扬高了。 一下子,引来了花厅廊下那些下人们更多的,意味不明的注视。 程灵伸手在周槐手臂上轻轻拍了拍,道:“周槐,静心,勿急。” 周槐脸上火辣辣的,虽然被程灵暂时安抚了下来,但要他像程灵那样八风不动的静心静神,一时间他却根本做不到。 其实做不到是正常的,能做到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而这个时候,程灵其实也体会到了对方种种举动的歹毒之处。 管事的提点是一重陷阱,这些下人的眼神是二重陷阱,而此时,花厅内传出的笑声又是第三重陷阱。 程灵甚至能不轻不重地听到花厅内传出的说话声。 有女子嗤嗤笑道:“那玉修罗,说是英雄了得,怎么如今瞧来,倒是有些傻乎乎的?让他站,他还真站了?” 接着,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不站又能怎样?咱们老夫人正在看戏呢,看得正好,他要是突然闯进来,岂不是失礼么?” “咦,那你我如今岂不是沾了光,赶上好时候,倒居然享受了一回……叫大名鼎鼎的玉修罗,给咱们站门神的待遇?” “嘻嘻嘻……” 笑声细细脆脆,百转千回般缭绕而出。 廊下,有下人掩唇,仿佛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在忍不住笑呢。 周槐只觉得脸上有股火在烧,这个时候,已经不止是太阳在晒得他身上发热了,他根本就是整个人,连带着脚底板都感受到了一种火辣的羞愤。 愤怒到极致要怎样?匹夫一怒—— 程灵伸手按在了周槐肩上,周槐浑身颤抖,实难忍耐。 他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师傅!” 程灵道:“你想做什么?” 周槐难堪道:“师傅,他们如此羞辱你……我,弟子……”他、他想暴起,他想杀人! 有浓烈的郁愤在他心中堆积,有一句话叫做“主辱臣死”,周槐虽然读书少,不知道这一句话,但他却有一种深刻的感觉: 有人侮辱程灵,甚过侮辱他! 他的脸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眼眶也红得过分,如果不是程灵压着他,这个时候他肯定已经冲进花厅里去了。 忽然,却听程灵说:“周槐,你有没有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 周槐一愣,像是不懂这种转折因何而来。 却见程灵压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忽然一动,程灵的手指宛如流云轻拂,就这样在周槐鼻间一晃而过。 一晃之间,更有一股沁凉辛辣的气息从周槐鼻端直往上冲。 是刚才那一瞬间,程灵在他鼻尖和人中抹了药油。 也不知道是什么药,但那种冲击性的气味却如潮涌翻滚,冲得周槐通红的眼眶边上居然渗出了眼泪。 但也是因为这个,周槐的大脑一下子就好像清明了。 他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程灵低声道:“花厅廊下摆放的花,有问题。花香能够令人情绪暴躁,放大不安。” 周槐:…… 就愣愣地看着程灵,明明是回过神来了,可这会儿他又好像听不懂程灵说的是什么。 程灵侧头看他,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没能控制住情绪,然后冲进花厅去,后果会怎样?” 周槐道:“会、会杀人?” 他、他都想杀人,但他的三脚猫功夫不见得就能真的杀到谁,可是师傅不一样。如果是师傅出手,她想杀谁,大概、大概一定能杀! 周槐就咽了下口水,有种后知后觉的惊恐涌上心头。 程灵冷静道:“如果我在郡守府中杀了人,我这一生就毁了。不是变成亡命徒,就是变成阶下囚。” 这跟在外边杀曹老大的性质可完全不同。 如果在郡守府中杀人,程灵就会从无懈可击的救民英雄,变成恃武行凶的暴力罪犯。 曾经刺杀临海王的战绩救不了她,文星湖上传授“还阳之术”的圣贤名声也救不了她。 她明白了,今日拜访郡守府,真正的陷阱在这里呢! 同时,程灵还敏锐地感觉到,花厅中有高手的气息存在。 在一众浮动的呼吸中,有那么几道呼吸,格外的深长沉静,这一定是内家高手! 这些人,也一定是在花厅里等着她呢。 周槐却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里一般,手脚冰凉,心头发冷。他哆嗦道:“师傅,这是为什么?” 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 师傅不是跟王七郎交情很好吗?郡守府,郡守府…… 周槐的脑袋像是要打结了,却听程灵淡淡道:“大概是有些人狗急跳墙,特别想拿捏我,却又没有其它的突破口,于是只能出此下策吧。” 周槐觉得非常惊恐,程灵却反而有种心头大石忽然落地的感觉。 该来的,果然来了。 然而对方虽然图穷匕见,她却未必就要接招。 程灵只说:“周槐,我们走。” 这个老夫人,不见也罢! 话落,程灵抬脚就要走,周槐连忙跟上。 也就是在这一刻,程灵刚刚动脚两步,花厅内忽然传出一声:“程郎君留步,老夫人请您入内!” 程灵并不留步,她脚下不停,头也不回,但却微微高声,回应了一段:“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今日虽未能与老夫人相见,却又仿佛已相见。诸位以为,可是如此?” 7017k ------------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程灵头也不回,带着周槐只管大步往外走。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这一段诗出自明代诗人唐伯虎的《叹世》,程灵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却格外具有讽刺意味。 以至于花厅内的声音都有片刻静止了,里头的人不知该怎样回应程灵。 在这个时代,知识是极其珍稀宝贵的,如果有人能够出口成诗,跟他对话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心怯三分。 这是一种深埋在血脉中的反应,根本都不受人情绪控制。 室内,老夫人身边的女管事神色僵硬。 更后方,几名身穿灰布麻衣,手上抱着竹剑的人面面相觑。 女管事俯下身,轻轻问:“老夫人,要追吗?” 老夫人阖目听戏,似乎仍然沉浸在戏台上传来的婉转唱腔中,对于外界的一切完全就是怠懒回应。 花厅外,程灵很快就带着周槐走远了。花厅内不再有说话声传出来,先前那一句“程郎君留步”也仿佛不过是听者的幻觉,有过一句之后就再没有后续。 周槐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就在这个时候,只见湖岸边,另一头的小路上有人大步奔跑过来。 那人身后还有人追着喊:“七郎君,慢些跑,哎哟,您大病未愈呢,当心别摔着了!” 程灵就是在这个时候与王七郎相遇了。 不,或者不该说相遇,因为王七郎分明就是得到了程灵的消息,特意赶来看程灵的。 他整个气色都是萎靡的,只有两边脸颊,因为快速的奔跑而显露出了些许费力的红晕。 当看到程灵的时候,王七郎的眼睛在瞬间就亮了。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目光亮了以后,奔跑着的王七郎却没有再如往常般继续往程灵身边冲,相反,他脚下步伐忽然一停—— 哎哟! 王七郎脚下打结,身躯前扑,眼看就要摔倒。 他身后追他的下人都惊叫起来:“七郎君!” 便在此时,劲风拂过,程灵似飞鸟起落,一纵身来到王七郎身前,伸臂就将他扶住了。 王七郎大大喘出一口气,连忙扶着程灵的手臂站稳。 站稳后,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程灵,却又呆了。 程灵今天出门做客,虽然并无攀附郡守府之心,但穆三娘还是给她好好拾掇了一番。 她的发髻被束起来,头上系着一根青纱丝带,这便是程灵先前从冉府带回来的天青纱。 这些天青纱她虽然都分下去送人了,但实际上拿到这些上好的料子以后,穆三娘首先就给程灵做了一套新衣。 程大妮也同样从自己的天青纱中分了一部分出来,给程灵裁了件新衣,程二妮亦是如此。 到最后,反倒是程灵最先得了三套新衣。 杏色细绸加上云雾青空一般的天青纱,穆三娘给程灵裁了一套风雅之极的大袖衫。 程灵本来就风姿神秀,在换下朴素的旧衣,再穿戴上新衣以后,那气度,那风采,真可以称得上一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王七郎一下子就看呆了,更多的红晕爬上他的脸颊,完全不受他理智控制。 程灵扶稳他,放开手,对他笑了笑道:“王兄。” 王兄:…… 王兄更呆了。 直到王七郎的小厮赶上来,气喘吁吁地喊:“七郎君!” 王七郎如梦初醒,连忙回头,先对身后的小厮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过来。再转回头,他就又看着程灵,呆了。 好在这回,他很快又自己回过了神来,回过神以后,王七郎就显得有些羞惭。 他讷讷喊:“程兄。” 喊了一句,他又自嘲笑叹:“唉,程兄生得太好了,倒叫我这个鲁男子瞧了都脸红。真可惜我不是女子,不然对程兄以身相许该多好。” 程灵:……咳。 真不必如此,惭愧,惭愧。 她将手放到唇边,勉强崩住了自己的表情。 王七郎的眼神有些忧郁,他又叹了一声,他今天叹气特别多。 叹息后,王七郎看看四周,问程灵:“程兄,我祖母请你相见,你这是见过了她,又告辞了吗?” 程灵道:“不,并未相见。” 这句话说完后,她看着王七郎。 从内心深处来说,今日花厅的陷阱,程灵并不认为王七郎有参与。甚至,在程灵想来,王七郎对此应该是毫不知情的。 那么,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程灵看着王七郎,只见他在听到程灵说没有见到老夫人以后,眉头忽而微皱了。 王七郎的目光转向了花厅那边,花厅对面,水榭戏台上,婉转的戏曲还在开演。花厅廊下,整齐的两排下人也还是整齐地站在那里。 一切平静如常,是王七郎曾经看过无数次的旧模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程灵说了那一句“并未相见”以后,王七郎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蒙了一层什么奇怪的灰尘一般,当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在王七郎心中涌上来。 他又看了一眼那边,又看了一眼程灵,声音不自觉就放低了:“程兄,他们怠慢你了是不是?” 程灵与王七郎对视,只觉得他的眼神忧郁又清澈。 这种忧郁其实如影随形,刚刚在再见到王七郎的第一眼,程灵就看出来了。即便是在说着玩笑话的时候,这种忧郁也未能从王七郎身上散去。 程灵道:“我受不得气,因此便自行离开了。王兄,你不会觉得我失礼吧?” 王七郎立刻说:“怎么会?倒是我要向程兄赔罪。你来看望我,我家里反而让你受气了。” 话音未落,他紧接着又说:“程兄,这里……这里不好。你跟我走,我送你离开。” 说完,他伸手要来拉程灵。 程灵摆摆手,做了一个请他引路的手势。 王七郎便立刻转身,寻了一条路大步往前走,他果然是在前方给程灵引路了。 郡守府太大,如果没有王七郎引路,程灵要想自己走出去,还真不见得就能快速寻找到最合适的路径。 就这样,王七郎在前面走着,程灵轻步跟着,周槐也连忙跟上,王七郎的小厮则跟在最后。 这一个奇怪而又沉默的组合,如此快速穿行过郡守府。 7017k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师傅,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程灵和周槐,跟着王七郎快速离开了郡守府。 一路上,众人都是沉默着的,直到从侧门出来,程灵要与王七郎告别。王七郎张着口,看着程灵,欲言又止,面露不舍。 程灵似调侃道:“王兄这是舍不得我?既然舍不得,那为何不请我去你屋中坐坐,倒是急着送我出来?” 王七郎的喉咙有些涩,他张口了两回,才终于将话说出口:“我,我觉得我家里环境现在不大好。你……程兄,多谢你来看我,以后、以后还是我去找你吧。” 程灵就看着他,幽幽道:“王兄,我今日来看你,倒反而像是给你添了负担一般。” 王七郎连忙道:“不是,不是,没有!程兄,你能来,我心里就好受多了,我……上回是我对不住你,我还指责你……” 说到这里,他深埋的情绪才像是终于被引上来了,一股热意涌上他眼眶,他眨眨眼,控制着目中晶莹不至于泛滥。 程灵叹一声,笑道:“王兄不会以为,我这点气量都没有吧?” 王七郎擦了一把眼睛,低声说:“总归是我不对。” 程灵轻声道:“王兄,你知道人在不安的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吗?” “什么?”王七郎一怔道,“请程兄指引。” “勉之期不止,多获由力耘。”程灵道,“王兄,当你懈怠时,就想想自己曾经无能为力时的痛苦。振作起来,不要让消沉侵占了你的心志。” 程灵又笑说:“至于该怎样努力,王兄你应当比我明白。” 王七郎忧郁的眼睛倒映着天上的日光,又仿佛更明亮了些。他道:“程兄,你都懂我的,是吗?” 程灵笑而不语,只是回望他。 王七郎同样看着她,看着看着,然后也不知怎么,嘴角就也往上微扬了。 他最后轻轻吐出口气,对程灵拱拱手,道:“程兄,我明白了。” 至此,两人才算是真正告别。王七郎回身走回郡守府,程灵亦与周槐一起,离开郡守府,并与这座象征着权势与威严的大宅越行越远。 直到走得回身都看不到郡守府的轮廓了,周槐才终于忍不住问程灵说:“师傅,那位七郎君……你们,他、他……花厅那里,他到底知不知道?” 程灵道:“他最开始肯定是不知道的,后来大概猜到了一些,也大概猜到了全部。” 至于到底是一些还是全部,这个程灵就无从知晓了。 周槐有些不安道:“师傅,你那么相信他的吗?” 程灵说:“嗯。” 她只回应了一个字,可是周槐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感动,他低声道:“师傅,那位王郎君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程灵顿时笑道:“怎么?那你不想做徒弟了,也想做为师的朋友?” 这这这,这哪敢啊? 周槐立时一激灵,连忙道:“不不不,弟子没有,做徒弟也好极了!” 程灵哈哈一笑,周槐就挠着头,也笑了。 先前在郡守府的惊险倒像是做梦一般,这时随风远去。 只有手上仍然留着的那两盒月饼,提醒了周槐。周槐到底又问了句:“师傅,那这两盒月饼……” 没送出去的月饼,要怎么办呢? 程灵道:“我们吃了。” 周槐:“啊?” 程灵拿过其中一盒,拆开了道:“来,徒弟,拿出你的肚量,与为师一同分吃。月饼吃干净,盒子扔掉,回去以后……” 周槐忙接话:“回去以后,只跟师奶奶说,咱们见到王郎君了,他挺好的,别的什么都不用提?” 程灵顿时一笑:“孺子可教也。” 周槐于是也就欢喜地笑了起来。 回到程宅以后,武馆弟子们围上来问周槐郡守府见闻,周槐发挥他一向的口才,先说那府中建筑之美,又说其规矩之严,最后说了王七郎平易近人…… 王七郎从前常常到武馆来,武馆弟子们其实都认识他。大家就在练功的空隙讨论着,吱吱喳喳,倒是热闹。 接下来一段时间,程灵如常生活。 练功、教徒弟、管理外卖队、收集物资、改造旧船、制药……但在看似如常生活的同时,程灵其实又悄悄做了更多的事情。 比如说,外卖队中很大一部分人都去到赤东码头的船上了,程灵就又在自家周边招募了一批新的外卖队成员。 新成员不难招募,在城东这一片,别的不多,就闲散人员特别多。程灵招募这些人,给周边四邻提供了更多的赚钱机会,一时间名声倒是更好了。 与此同时,外卖员们走街串巷,程灵挑选出其中稳重有眼力的一批,又还给他们增添了一个加任务—— “你们走过路过,不管是哪里,都多看看,多记记,多听听,凡是有意思的事情就都记好了,回来讲述整理好,赏金,保准一点都不少你们的。” 有赏金? 那还有什么二话好说,大家当然是铆足了劲儿,送外卖的同时,绝不忘记竖着耳朵努力打听各种消息了。 于是从这里开始,除了穆三娘这个八卦小能手,程灵就又多了一大消息来源。 赤霞城的物价开始上涨了,粮食在不知不觉间变贵,肉食好像在变少……是的,肉食开始变得有些难买,早上去菜市场排队,都不见得能随便买到。 天气倒是没什么异常,一场太阳一场雨的,是入秋的常有天气。就是早晚气温凉得有些快,风寒得病的人开始变多,医馆的药,也变得有些不好买了。 程灵制作的成药清单中,又多添加了几味应急的感冒药。 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程灵终于大致试验出了龙筋虎骨丹的主要成分,然后将这个神奇的丹药仿制成功了! 她自己先吃了一颗,测试了药效。 大概是得益于太阳能量的加持,由她自制的仿品龙筋虎骨丹,在药效上居然分毫不逊色于原版! 不,跟原版还是有些不同的。 仿版的起效速度没有原版峻烈,也就是说,它的药性更温和些。 这其实是好处,因为原版对服用人的体质要求特别高,不是随便谁都能吃的,而仿版则相对温和,一般经过锻炼的健康的人,都能吃上一两颗,问题不大。 唯一有问题的是,丹药中的虎骨原料非常珍贵,程灵能买到的材料不多,因此制作出的成品丹药也就数量有限。 7017k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意料之外,媒婆上门 程灵在现有的条件下,一共制作出了十五颗龙筋虎骨丹。 其中消耗了三支得自于无名山谷的人参,虎骨是在药铺买的,一两虎骨半两银,程灵炼药用量大,购入二十两虎骨,就花去十两银子。 制作成药后,她自己试吃了一颗,剩余十四颗,有三颗要分配给穆三娘母女,有一颗要给洪广义,还有一颗要给萧蛮。 再余下九颗,程灵打算留五颗备用。 有合适的机会的话,可以用来奖赏给有突出贡献的弟子或者属下。 另外四颗,程灵是自己练功要用的。 这个东西一般人不宜多服,但她每日站桩,搬运能量,体魄在无形中日益增强,对药物的承受能力也远超常人。 程灵甚至觉得,四颗或许都不是自己的极限。 极限在哪里,暂时还不知道,慢慢来,以后再看吧。 这一天,程灵丹药制成,推开自己的“工作间”,她来到练功场。 却见到洪广义领着一名头戴红花的中年妇人,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 这妇人穿戴鲜艳,手上甩着帕子,路过前庭练功场的时候,眼睛就直勾勾地往场上打熬练功的少年们身上瞧。 有少年嫌热,将单衣直卷到了胸前,露出劲瘦的腰腹,还有胸肌若隐若现。 妇人就将帕子掩到嘴边,眼珠子像抹了油般滴溜溜转着瞧,她不害羞,却是将少年们臊得脸面通红,一下子,整个场子就慌了。 妇人反而吃吃笑,洪广义无可奈何,只能连忙说:“柯婆婆快些走,咱们大娘子还在里头等着呢。” 被这么一催,妇人才不再耽误。 但当她走到月洞门边,迎面见到程灵,眼睛却又亮了。 “哎哟,这就是咱们程馆主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好一个俊俏少年呀!” 柯婆婆甩着帕子,红唇张开,见到程灵的表情宛如见到稀世珍宝,那模样,要不是程灵退得快,她简直就要扑到程灵身上了。 程灵眉头一跳,心头正觉不妙。 好在这个时候穆三娘终于出现了,她手上还攥着把草药呢,想是出来得太匆忙,以至于手上的东西都忘记放下了。 “嗨,是柯家姐姐呀。都怪我,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的,柯大姐来了都不知道出来迎一迎。来来来……” 穆三娘扬声,一边将手上的草药塞到程灵手里,路过她的时候还推她一把道:“忙你的去,阿娘见老姐妹呢。你男人家,还不快避一避?” 程灵接过草药,收到穆三娘的眼神,顿时一激灵,连忙退开到一边,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工作间。 那边,穆三娘拉住了柯婆子。 柯婆子也跟她拉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地,一边说:“太客气了,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还要叫穆娘子你来迎,不值当,不值当。呵呵呵……” 穆三娘说:“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柯大姐呀,你这可就谦虚太过了。” 柯婆子继续咯咯笑,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手牵着手就去了二进院的正厅就坐。 程灵在侧边的工作间里都还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在渐渐远去,柯婆子说:“穆娘子呀,你这也太简朴了。以你们程家如今的家业,该买几个奴仆了吧?” 穆三娘道:“嗐,刚起步呢,哪里敢说什么家业。我家灵哥儿一人支撑家计不易,我又还没老到走不动,什么活不能自己做呢?” 柯婆子说:“倒也是这个理没错,不过妹子呀,老姐姐跟你说句贴心话,咱们是一把老骨头了,怎么造都没事,可是家里的小娘子呢……” 声音至此被门墙阻隔,已经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程灵若要运足耳力去听,其实应该也还是能够听见的,但没有那个必要,有这时间,不如继续制药。 龙筋虎骨丹的材料没有了,还可以做别的药。 什么定痛散、回气散、护心丸、清平丸之类的,程灵记过的成药方子多了去了。 就算是有她记不得的,她这不是还有手机嘛。 手机虽然没网,但手机里相关资料也存了不少。 不能说是百科俱全,但由于她上辈子涉猎广泛,又要做游戏,手机里存留的资料品类也还是很丰富的。 程灵之前给边柏松的图纸,就是从手机里搜罗出来的,她后来不过是自己又重新绘制了一遍。 程灵于是继续制药,搓了一会儿丸子之后,时间恍惚是又过去了几刻钟。 咚咚咚,工作间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穆三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灵哥儿。”她喊。 程灵打开门一看,只见穆三娘站在门外,表情却是有些微妙。 一看这表情,程灵就知道,穆三娘大概是有话要说,特意找她来了。 程灵索性将穆三娘让进门,一边问:“阿娘,那个柯婆婆走了?” 穆三娘说:“走了,唉……这可愁死我了。” 愁什么呢? 穆三娘向程灵说清楚了柯婆婆的身份,原来这个柯婆婆竟是东城一带有名的媒婆! 至于说柯婆婆为什么会来程家,倒不是穆三娘着急孩子婚事,先去找的媒婆。 而是昨日里出门时,穆三娘与柯婆婆恰好就在别人家遇见了,然后这媒婆就主动跟穆三娘约好,说要来程家一访。 穆三娘道:“三姑六婆里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媒婆,她说要来,我还真不好拒绝。但我没想到,她能来得这么快。” 程灵顿时就也有些哑然,主要是她也没有应对媒婆这种生物的经验。哪怕这个媒婆已经走了—— 程灵想了想,小心问:“阿娘,她来做什么?” 媒婆来了,还能做什么? 穆三娘道:“当然是问你两个姐姐的婚事,她们两个年岁都不小了。尤其是你大姐,要不是逃难,她上个月就该嫁人了。” 是的,程大妮原先在梅花村的时候,是定过亲的。 她毕竟已经年满十七了,十五及笄就能相看人家,十七岁的大姑娘,穆三娘又怎么可能不给她定亲呢? 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灾,打乱了一切。灾难面前,保命第一。穆三娘想也没想,就带着三个孩子逃出了娄县。 以至于如今,程大妮定亲的那户人家是不是还在,又在何方,穆三娘却是全然不知。 穆三娘为难地看着程灵,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 7017k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深夜惊闻,风尘来报恩 程灵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为了姐姐的婚事,而跟穆三娘对坐犯愁的一天。 这下子,什么果决勇武都没用了,一向将自己当做顶梁柱使的程灵,也是首次感受到了顶梁柱的为难。 这个、这个她真没经验啊! 程灵小心问穆三娘:“阿娘,原先跟大姐定亲的那个人,大姐对他……是个什么想法?” 一边问,程灵又一边搜刮记忆,回想这个“准姐夫”。 结果这一回忆,程灵却发现,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个准姐夫的形象原来竟是十分淡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三娘精挑细选的大女婿,家在镇上,三代经营一间杂货铺,有薄产,据说人也斯文有礼—— 就这些了,再深入的,小原主也不知道。 因为确实接触得很少,好像也就是放定礼那天,小原主才切切实实接触过这位准姐夫。 甚至于就连程大妮本人,大概也就是在定亲前悄悄见过这人一面,放定那日,估摸着是第二次相见。 如此一番回忆,一股说不出的荒唐感觉就在程灵心中涌动起来。 在这个时代,结婚原来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简单”到甚至都不太需要本人参与? 程灵看着穆三娘,一时心情复杂。 却见穆三娘的表情也很复杂,她道:“灵哥儿,你要明白,你大姐跟人定亲,不是口头上随便定定,是交换过庚帖,收过定礼,过过婚书的。” 有婚书,就等于说,程大妮是跟人领过结婚证了! 领了结婚证,但还没正式办婚礼,而如今,他们身在异乡,对方则生死未知,踪迹难定。 程灵有些明白了穆三娘的意思,她轻叹一声道:“阿娘,虽然收过定礼,有了婚书,但你……其实并不想将大姐定过亲的事情说出去是吗?” 穆三娘看一眼程灵,目光闪躲,表情有些羞愧道:“灵哥儿,我情知不该如此,但我不能让你大姐就为这样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的人,耽误下去。” 说到这里,她一咬牙,道:“当初定亲是我做主定的,如今也还由我做主不认他!冥冥中若真有神灵,要治谁背信弃义的罪……” “阿娘!”程灵微微高声。 她打断了穆三娘,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连穿越都出现了,对于有些事情,又何妨抱持敬畏呢? 程灵心中种种情绪翻涌,至此终于理清思路。 她也就能有条不紊地对穆三娘道:“阿娘,此事不必着急。你要明白,我们不会在赤霞城久留,大姐的亲事,眼下也根本就不必特意提起来说。” 是的,他们不会在赤霞城久留! 穆三娘于是就像是被什么给劈了一把,一下子就收了声。 纵然一开始程灵就跟穆三娘说过,赤霞城不是久居之地。可是这一段时间,她们在赤霞城又是开武馆,又是做生意,渐渐地,倒叫穆三娘模糊了最初的生疏感。 穆三娘恍恍惚惚的,竟是有些将赤霞城当做了第二故乡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程灵的话忽然就将她从虚假的安定中拉回了现实,穆三娘顿时将唇紧抿,脸色有些发白。 她恍惚听到自己说:“柯婆子那里,我今天是糊弄过去的。” 程灵道:“下回她若还来,阿娘还可以继续糊弄拖延,这个倒也不难。” 穆三娘说:“灵哥儿,那你两个姐姐,到底要怎么办?” 程灵道:“阿娘,嫁人不是女孩子最终的归宿,这乱世之中,又还有谁比我更可靠呢?静待缘分吧,以后安了家,我们再提此事也不迟。” 又说:“更何况,姐姐的婚事,还是应该要问她们自己。谁也不能比她们自己,更有发言权。” 就这样,穆三娘被程灵说服了。 她打开程灵工作间的门,却见到门外有个身影,流着眼泪,越过了她,在痴痴望向她身后的程灵。 是程大妮! 她穿着浅麻本色的家常衣裳,捂着嘴唇,一边流泪一边注视着程灵,问:“灵哥儿,我的婚事,当真可以问我自己吗?” 程灵声音柔和道:“大姐,谁若是说不可以,你叫他来找我。” 程大妮顿时就又流着泪,笑了,她道:“好!”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八月中秋将至,程灵跟萧蛮之前打赌的一月之期也将要到来。 可是就在程灵跟萧蛮约定好的前夜,一个突然的消息将一切部署又都给打乱了。 传消息的,居然是赤霞名妓,玉奴娇身边的小丫鬟! 这个小丫鬟仓皇而来,咚咚咚地敲响了程宅的后门,程灵隐约听到声音,一骨碌翻身而起,施展轻功到后院。 打开门,小丫鬟一下子扑进来。 夜晚的风灯下,她肿着半边通红的脸,一见程灵就连忙说:“程郎君,你快些逃,有消息说上头捉拿你的圣旨已经发出了,最晚明天就能到!” 程灵一惊,连忙扶住这个踉踉跄跄的小丫鬟,当时立即反问:“是你家娘子让你来传的消息?” 小丫鬟急匆匆道:“是,程郎君千万相信,这个消息不会有错,是我家娘子从王家郎君口中听来!”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眼眶里的泪终于浸湿了眼睫。 小丫鬟却来不及抹,只是又急忙说:“消息带到,奴婢还要回去。我家娘子说,请程郎君保重。救命之恩今生难报……但她不敢或忘!” 话说完,她转身推开程灵的手,就要再奔跑离开。 程灵忙道:“姑娘留步,你家娘子泄了消息给我,自己想必也十分危险。你不要急,跟我说清楚些详情,我也可以去救她。” 这句话说出来,小丫鬟一下子就止住了离开的脚步。她回望程灵,惊道:“程郎君如何猜知,我家娘子也危险?” 程灵道:“上头有旨,这是机密,我哪里又能提前得知消息?你家娘子作为知情人将它泄露了给我,我若是提前逃了,回头王三郎探查起来,又岂能放过她?” 小丫鬟只说:“可是王三郎十分爱重我家娘子,真要发作,至多、至多也就是吵几句,娘子说……不怕的。” 程灵道:“若当真只是吵几句,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小丫鬟就捂着脸,惊慌地回望程灵。 程灵道:“告诉我,你家娘子在哪里……” 话音未落,忽然天空一凉。 淅淅沥沥的一场夜雨,居然就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又下了起来。 7017k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等候已久的那条退路 夜雨下得很急,程灵快速将小丫鬟画屏拉到了二进院的廊下。 这一场雨飘飞在漆黑的夜空下,仿佛也在预示着这一年的秋天,注定了多灾多难。 雨打屋檐,沙沙沙的,下得人心烦意乱。 画屏终于不再执意回去,她心惊肉跳地将玉奴娇的具体所在地说给程灵听。 原来玉奴娇上回跟王三郎闹过脾气后,却终究没能拗过他的痴缠。她没有嫁给王三郎,却反而住在了王三郎安排的别院里。 这其实,就是从万人追捧的赤霞名妓,变成了王三郎的外室。 至于这到底算是从良,还是从一个牢笼进到了另一个牢笼,那就是见仁见智,不好评判了。 画屏说完地址,又有些慌道:“那别院中都是王家郎君的人,程郎君,你、你当真要去吗?便是去了又能怎样?我们往后……要去哪里?” 程灵道:“自然不能直接就这样去,我们要先有一条后路。” 说话间,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家里的其他人。 穆三娘披衣出来,见到程灵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廊下,顿时惊道:“灵哥儿,你这是?” 程灵道:“阿娘,我曾经说过,咱们随时要做好准备,现在时机到了。” 穆三娘一怔,先说了一句:“什么?” 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程灵的意思是,离开赤霞城的时机到了! 不久前她们才刚刚商议过这个问题,那时程灵就跟穆三娘大略说过自己的部署。 为了这一天,这一刻,程灵其实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但等这一天真正到来,穆三娘还是有种猝不及防之感。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程灵,为什么说时机到了,就急匆匆地又转回了屋子,一边又说:“好,灵哥儿,阿娘时刻都准备着呢,咱们拎了包袱就能走。” 说话间,程大妮程二妮也醒了过来。萧蛮更快,他是穿戴整齐走出屋子的。 一出来,萧蛮就说:“我去叫洪广义。” 洪广义住在前院,萧蛮不走寻常路,足尖轻点,一个纵身就跃过院墙,就飞一般去往了前院。 程大妮咬着牙,程二妮也没了往常的咋呼,她们两个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同时也拎起了原先就准备好的包袱。 姐妹俩拎着包袱出来,问程灵:“灵哥儿,我们这就走吗?” 是啊,这就走,说走就走。 就如同当初洪水过后,匪患来时,穆三娘片刻也不犹豫地,带上了她们“姐弟”三个,就立即翻向了山的另一边。 逃命的时候,什么身外物都能舍弃,包括她们曾经为之奋斗过的那片土地。 画屏都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边众人就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包括之前住在后院另一边的边家人,他们其实也早就惊醒,程灵道:“带上雨具,我们去船上,寻边师傅。” 边柏松和他的两个儿子,包括他的徒弟们,如今都在船上。 早先得过嘱咐的边老太太和边大郎娘子,就抱起了边小囡囡,拎着包袱,聚了过来。 等洪广义带着洪小郎过来,程灵一声招呼,众人撑伞的撑伞,披蓑衣的披蓑衣,就立即从边家后门穿行而出。 后门被轻轻带上,程灵吩咐众人:“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又对萧蛮说:“萧兄,这一程又要麻烦你护送了。到巷尾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施宏。” 萧蛮和洪广义都去过赤东码头,知道船停在哪里。 这时洪广义就说:“郎君,既然有萧郎君带路,那我留下来,给你跑个腿。” 程灵点头道:“可以,你去杨家报信。”杨家,说的就是杨林家。 众人于是兵分三路,程灵撑着伞一跃而起,纵身就去了离程宅最近的吴家。 吴家已经只剩下吴耘和他爷爷两个人,早先吴耘也一再说过,程灵去哪里,他就要去哪里,所以程灵决定在离开前去问一问吴耘。 至于杨林,叫上他的原因更简单。杨林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孤零零一个,不叫他叫谁? 黑暗中,吴耘被惊醒,程灵收伞,敲门而入。 吴耘连忙翻身爬起来,见到程灵,他脱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傅,我们要走了吗?” 原来他也早就做好准备了! 程灵道:“你爷爷怎么说?” 吴耘快速套上外裳,抬脚就往隔壁房间冲,一边说道:“师傅,我去叫我爷爷!” 吴家老翁浅眠,这时也惊醒了。 祖孙两个都没有二话,同样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吴家老翁披了蓑衣,吴耘则背起一个包袱,一边撑了把伞。 程灵就一手挽一个,带着他们飞身跃起,穿屋过巷。吴耘的惊呼被堵在了喉咙里,吴家老翁紧紧咬着牙,唇齿间却不免发出战战声。 程灵飞快追上了萧蛮等人,她将吴家祖孙往前一推,只留下一句:“你们快走,我还要再跑一趟。” 话音未落,她人就又飞速不见了。 雨还在下着,夜风一吹,她来过的痕迹又仿佛不曾存在。 程灵这一次离开,去的却是周槐家。 周家的宅院有两进大小,满满当当的,几乎每个屋子都住了人。 程灵细听呼吸,辨认了一会儿才准确找到周槐的房间。这一次她没有敲门,而是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走进屋子,关好门,程灵才来到周槐床边,轻轻将他叫醒。 周槐惊呼:“师——” 声音没能完全发出来,被程灵用嘘声的手势制止了。 程灵看着他,从挎包取出两样物品。 左手是一个装丹药的小瓷瓶,里头装的是一颗龙筋虎骨丹,右手拿的却是一张图纸。 程灵道:“师徒一场,龙筋虎骨丹你收下,咏春桩功站到瓶颈时再服用,可以助你强健筋骨气血。或许有朝一日,你也能由外而内,由气血生发而练出真气。” 周槐领会到了离别之意,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不由道:“师傅,你不要我了吗?” 程灵徒弟不少,但要说到最喜欢谁,跟谁接触最多,最亲近,其实还要属周槐。周槐做徒弟是真的讨人喜欢,吴耘也比不过他。 但是周槐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家有业,不可能抛下一切跟程灵离开赤霞城,程灵也不觉得他跟自己离开就是好的选择。 程灵只道:“这里还有一张图纸,你明日拿去,献给郡守府。” 什么? 周槐抬眼,更惊了。 7017k ------------ 第一百三十章 请一定要背叛我 周槐不能理解程灵拿出图纸的行为。 程灵于是对周槐道:“好徒弟,还记得为师与你说过的,二桃杀三士的典故吗?” 周槐一愣,程灵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永远都不是武功,而是人心。拿上这个图纸,你去告诉郡守府,你背叛我了。” 周槐一下子就咬住牙,面颊上肌肉颤动,他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 “师傅……”他从齿缝里更咽出声。 程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与我最亲近的弟子,都被我带走了,留下的,要么是不亲近的,平常就受排斥的,要么就是背叛的。” “你可以向世人宣扬,我平常教导徒弟十分凶残,非打即骂,苛待严重。你不堪忍受虐待,因此才要与我脱离关系。” “图纸倒是不必宣扬,悄悄地献上去就行。这个图纸价值万金……不,它是无价的!如果他们给你奖赏,你可以坦然受之。” 周槐握着图纸的手一下子就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样,他连忙要将图纸还给程灵。 他忍着惊慌道:“师傅,既然是无价的图纸,我们换一张吧,即便是要献东西上去,我、我……” 程灵一笑,悠悠道:“无价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造出来的,” ——所以说,这究竟是一张什么图纸呢? 其实,这还是一艘战船的图纸。乍看起来,它是正好高于这个时代的造船技术,又能令行家一眼看到,便心生向往的。 这份图纸是边柏松依照程灵之前给他的图纸,改绘而成,但实际上,这里头却蕴藏了许多专坑行家的陷阱。 这些陷阱也不见得就不能突破,只是可能需要耽误许多的时间,甚至是绕更多的弯路。 程灵要周槐献图纸,一方面是怕自己走后,周槐等人受到自己牵连,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这个图纸能够牵扯到郡守府更多的精力。 至于“二桃杀三士”,又或者是“一桃杀二士”,那就要看运气了。 程灵最后又给了周槐一个小布袋子,对周槐说:“这是给你保命的东西,如果有敌人出现,你打不过,就抓了布袋子里的东西对准他眼睛撒出去,知道了吗?” 周槐应一声,连忙郑重收下。 因为程灵也没有说过不许周槐提前打开查看袋子里的东西,所以在程灵走后,周槐就没忍住点了灯,然后拉开布袋子到灯下查看。 这一看,周槐却是呆了。 只见袋子里头灰灰白白的一片,伸手一抓,这些灰白色的粉末还有些刺鼻气味。 周槐低声惊呼:“是石灰!” 石灰保命? 周槐幻想了一下石灰撒出去的后果,顿时什么悲意都没有了,就觉得眼睛有点痒。 “师傅……”他不敢拿抓过石灰的手抹眼睛,就只能自己吸吸鼻子,一下子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周槐喃喃:“师傅,希望你前路顺利,一切都好。” 文星湖边,杨柳巷。 雨还在下,缠缠绵绵的,带起一阵秋夜的寒风,惹人心烦。 王氏别院中,玉奴娇已经在自己的绣床上又辗转了一遍。 就是这么一个翻身,却又惹来了脚踏上的询问声。 睡在脚踏上的婢女忙问:“玉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玉奴娇不想搭理,却又不得不冷淡地回应一句:“无事,有些凉,你给我倒一杯热水过来。” 婢女应声,连忙起身去倒水。 她的动作是轻巧而又利落的,态度也十分恭敬。玉奴娇看着她走到桌边倒水的背影,眼神却幽幽的,几乎不透一丝光。 这里的一切都像眼前的女婢,看似体贴周到,其实处处牢笼。 她被紧迫盯视,几乎就要忘了自己是谁。 婢女倒了水回来,便扶玉奴娇起身,并要服侍她喝水。玉奴娇低头,嘴唇碰触到水杯,就在这一刻,她的手忽然一抖。 咳咳咳—— 玉奴娇咳嗽了起来,婢女手中的水杯因为她咳嗽的动作而瞬间翻倒,水就洒了下来。 咚! 水杯落地,婢女惊呼:“娘子!” 杯中的水洒在玉奴娇身上,也洒在婢女身上。 玉奴娇将她推开,一时恼怒道:“做什么呢,笨手笨脚,你快退下!画屏呢,我要画屏!” 婢女被推了一把,脸上便有忿忿之色显露出来,但她很快又调整好情绪,脸上只堆了笑,一边说:“画屏姐姐先前不舒服,娘子不是叫她去歇息了嘛……” 话音还没落,外头却又响起敲门声。 有一个粗沉的女声在外头问:“娘子可还好?是不是萍儿这丫头没服侍好?”说着,房门忽然被推开。 一个面目阴沉的婆子就在此时走进来,她生得不好看,脸上偏还挤着一团笑。一双眼睛好似沾着那秃鹫的气息,阴恻恻地往玉奴娇这边剜。 这个婆子是王三郎新送过来的,接触虽然还不多,玉奴娇却潜意识里有些怕她。 但玉奴娇心里更有一股慌张: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也不知画屏回来没有?可恨她被紧迫盯着,根本不能去画屏房间查看。 又或者,画屏其实是已经回来了,只是外头院子里有张婆子守着,她不敢进屋? 玉奴娇便紧盯着张婆子,心想:我已经将她诓进屋了,画屏,你若是在外头,便快回来。 如是思量,玉奴娇便只捂着心口,不停痛哼。 张婆子皱着眉,快步走到玉奴娇身边,一边伸手抓向她手腕,并说:“娘子心口疼?这是什么毛病?不怕,待老奴为你把脉看看。” 张婆子居然会把脉! 玉奴娇惊了,下意识想躲。可是张婆子出手如电,竟是一下子就擒住了她的脉门。 “娘子不似有心疾。”张婆子道,她抓着玉奴娇的手,把脉片刻,阴恻恻的眼睛就盯在玉奴娇脸上,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剜透了。 玉奴娇心跳加速,勉力回视。 “娘子为何谎称心痛?”张婆子嘴角勾起,忽而又面露恍然,“哦,你想以此博取郎君怜惜是不是?呵呵,玉娘子啊,这等风尘手段……” 话音未落,忽然一股寒风从那洞开的房门外忽忽吹入。 嗖! 伴随寒风而来的,还有一道隐藏得极好的锐利疾风。 7017k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奴家斗胆一问 寒风带着细雨,从门外激射而至。 室内,张婆子一手推开玉奴娇,另一手同时在瞬息间拉过婢女萍儿。 就是在这片刻间,她与萍儿调换了位置。 “啊!”一声惨叫。 一蓬血花从萍儿肩头穿透而过,萍儿痛苦倒地。 而张婆子飞身纵起,似鹰隼般自门内激射而出,她一边厉喝:“好小贼,哪里来的狗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敢如此擅闯!” 这个看起来像是内宅老妈子的张婆子,居然是个能医能武的高手! 可惜,她不该托大从门内闯出的。 就在张婆子纵身跃至门外的一瞬间,一蓬白灰忽然就对着她的脸面兜头扑来。同时扑来的,还有强烈的刺鼻气味。 张婆子下意识闭眼,然后一只拳头突出,砰!就打在她面门上。 当是时,张婆子只觉一股巨力袭来,这一刻,又何止是用“眼冒金星”可以形容?这根本就是巨钟击顶,天灵翻覆。 “你……” 她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就不甘地晕眩着倒下了。 一蓬石灰撂倒一个高手,这谁又能甘心呢? 室内,玉奴娇瞪大着眼睛,被这一连串变故给弄得惊呆了。 却见那门外的雨幕下,一名少年抬手收伞。 檐下的风灯旁,少年抬起眼帘,光影交错在那丰神俊秀的脸上,晕出一张犹似画中的容颜。 玉奴娇就将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一瞬间似哭似笑:“程郎君,是你来了。” 程灵抬脚进来,道:“愿意与我走吗?离开这里,离开赤霞城。” 玉奴娇问:“画屏找到你了是吗?程郎君是特意回来寻我的?” 程灵道:“是,我如果就此离开,只怕王三郎回头查起根源来,要问罪于你。” 玉奴娇道:“所以,你是因为怕连累我,所以才回来找我?不是因为……奴家斗胆问一问,程郎君对我,并非是有男女之意,是吗?” 这一问,倒将程灵问愣了。 但思及玉奴娇所处的时代与环境,再想一想她能将这番话问出来,程灵倒是佩服她的直白与勇气。 “是。”程灵很快道,“我为报恩而来,不想连累恩人。所以,玉娘子愿意与我离开这里吗?” 她伸出了一只手,又说:“要抓紧,不然惊动了外院护卫,只怕就不好走了。” 或许是雨声掩盖了这里面的动静,也或许是因为玉奴娇作为王三郎的禁脔,外院的护卫们不敢盯这边太紧,总之,她们在风雨中获得了梦幻般的片刻宁静。 但这显然是不能持久的,玉奴娇顿时警醒。 她立刻道:“好,我与你走,劳烦程郎君了。” 玉奴娇将手放到程灵手上,程灵挽着她的手,反倒又多问了一句:“你不收拾东西?” 玉奴娇道:“我为笼中物,这世上,又何曾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 所以,她什么也不带走。 程灵道:“那自今日起,你自己,就真正属于你自己了。” 就这么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地从程灵口中说出,却在这一瞬间仿佛拥有了莫大的力量。 玉奴娇被击中,只觉得整个灵魂都似乎是在这一刻升华了。 她轻飘飘地被程灵揽着,又像是飞一样的,与程灵一同跃入了雨中。 雨伞被撑开,它遮挡的不仅仅是风雨,还有玉奴娇那一颗原本千疮百孔的心。 越过院墙的那一刻,玉奴娇忍不住回头。 夜雨中,那精巧的廊下,风灯犹在摇晃。透过那洞开的房门,还能隐约看到室内的布置是如何锦绣华美。 恍惚似有一位郎君翩翩走来,在这屋中与她耳鬓厮磨,情话绵绵。 可是那又如何? 他也会转眼就翻脸,阴阳怪气,口口扎刀。 上半夜,他在半醉间说漏了嘴,提到程郎君,言辞不屑:“竖子而已,无根无基。明日天使就会到来,赐他一道伏罪的圣旨!” 玉奴娇震惊之下,忍不住求情:“三郎,救一救程郎君吧,他是好人,为何要治他的罪?” 王三郎却在瞬间暴怒,一拂袖,扫落了桌上玉液酒浆,连带着玉奴娇都被他推倒在地。 玉奴娇惊呼:“三郎,程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便是看在我的面上……” 她却是高估自己了,她哪有什么脸面? 这句话尚未说完,王三郎已经是一巴掌挥了过来。他要打她的脸! 是画屏扑过来帮她挡了一巴掌,啪! 那一掌,落在画屏脸上,也落在玉奴娇心上。 王三郎怒极,就此拂袖离去。 玉奴娇感谢他的离去,他这一离去,也给了她离去的机会。 所以,又还有什么好流连的呢? 那不是她的郎! 跟着程郎君离开,从今往后,做她自己! 风雨中,两行清泪滴落。 程灵带着玉奴娇,成功而又快速地离开了王氏别院。 两刻钟后,她们穿过一条条街巷,开始接近城北了。 至此,城门已是遥遥在望。 过了北城门,就是神川,再往东去,便是赤东码头。 当然,深夜里,程灵不可能带着玉奴娇直走城门。她于是方向一转,开始沿着城墙的方向转而向东奔行。 玉奴娇十分安静,只是身躯紧靠她。 又行一段,只见前方城墙上守卫开始稀疏,程灵便停留下来。 玉奴娇终于没忍住,轻轻在程灵耳边问:“程郎君,这个城墙,我们要怎么过去?” 程灵也轻声回道:“你伏到我背上来,我带你飞上去。” 这也是她轻功不够,所以才必须要背着玉奴娇,解放双手才好动作。如果换成萧蛮,他大概可以一手拎一个人,飞跃过墙吧。 所以将先行的队伍交给萧蛮,程灵是非常放心的。 玉奴娇伏到了程灵背上,程灵取出抓钩,一甩。夜色中,她借助抓钩与登山绳的力量飞纵而起,轻车熟路地翻上城墙。 巡视城墙的守卫走远了,程灵又再度借助抓钩,飞身而下。 一再动用抓钩的这份谨慎,使她即便背着玉奴娇,落地时也几乎无声。 太好了,成功出城了! 程灵将玉奴娇放下来,又揽着她,这一次,是直接向赤东码头奔行而去。 但就在她刚刚奔出约百尺时,忽听身后城墙上一阵惊呼:“不对,那边有人!” 不好,被城墙上的人发现了! 7017k ------------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月光所照,皆为我行程 赤霞城的城墙上,一声惊呼就像是按动了某一个惊险的开关。 下一瞬间,一支支火把被接连点起。 城墙上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有人,是什么人?谁敢深夜到我赤霞城下来?” “不是从外头过来的人,是有人刚刚从城墙上翻出去了,在那里!” “……” “浑说什么!咱们守卫这么严,怎么可能有人深夜翻出去?” “真的有人……” “呸!你看错了,闭嘴!” “……” 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又渐渐在程灵耳中远去了,她行走如飞,瞬息间又远去了一大段距离。 至于说城墙上明明有人发现她了,为什么却又有人矢口否认她的存在—— 程灵只是脑子一转,当时便想明白了。 否认她的存在,其实就是否认自己的失职。 要不然,有那么多守卫守着的城墙,结果却还被人给深夜翻出,那要是被上头问责起来,负责守这一段城墙的人还能有好? 反正只是有人出城,又不是有人偷渡入城,还不如就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呢。 思及此,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既觉荒唐,又觉庆幸,一时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赤霞城,也腐朽了啊。 不,其实从一开始,这座城池的上层就是腐朽的。 夜风忽忽吹过,雨渐渐小了。 一刻钟后,程灵带着玉奴娇出现在赤东码头。 又过半刻钟后,停在这片码头足有大半月之久的一艘大船,终于在这个深夜,启航了。 五十道船桨齐齐划动,白浪翻涌,船如利箭离弦,在深夜的细雨中破开了夜风的挽留,向着不知名的东方,远行而去。 船上,玉奴娇与画屏抱在一起,似喜似悲,泪盈于睫。 穆三娘一手牵着程大妮,一手牵着程二妮,轻声道:“灵哥儿,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是啊,就这样走了。 赤东码头上,有守夜的帮众忽然从打盹中惊醒,一下子就跃起来,惊道:“不好,是程家的船,走了!” “快快快,通知各站点,看看程家的船到底是去了什么方向!” 程灵的船其实是有名字的,并不是简单粗暴的“程家的船”。 经过改造后,这艘楼船的外表虽然没有大变样,但内里的构造却有了一些精微的改变。 其中最重点的就是船的动力结构,经过改造后,这艘船的风帆作用更强了。 细密的齿轮布满了船体内部,恰到好处的杠杆排布,使得这艘船能够以更少的人力,而获取到更强的动力,更快的速度。 程灵后来便将这艘船命名为“追月”。 萧蛮问她:“为何名为追月?夸父追日也不过是空幻一场,追月只怕难见月。” 程灵却道:“明月清风,天下人共得。追月并非是虚幻,而是月光所照,皆为我行程。” 倒将萧蛮说愣了,程灵便笑起来。萧蛮看她笑,不知不觉就也笑了。 雨后,云散月出。 皎洁的月华铺满神川,浩荡的江水牵引这一艘追月,奔腾向远方。 这是逃亡吗? 不是的,这是天地之大,任我遨游! 船行到神川的中途,四面看去,皆是水天茫茫。程灵赶着其他人去睡觉,自己却没有睡意。 她就负手静立在船头,迎面感受江风吹来,潮湿与自由的气息亦在同时一并将她包裹。 身边却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个人,是萧蛮! 其他人对程灵有敬有畏,都不敢不听她的话。只有萧蛮,他才是真正的江湖浪子,桀骜又散漫。在他不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显然程灵也约束不了他。 萧蛮来到程灵身边,与她一同静立了许久。 直到月光将要落入西天,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将要到来,萧蛮才终于开始说话。 他问:“程兄,此行远去,你当真没有目的地吗?” 面对他,程灵倒是说了实话。 “其实是有的。”程灵轻声道,“神川下游皆为齐国土地,但我杀了临海王,已经见恶于齐国皇室。可是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齐国。” 这句话说出来,萧蛮的目光就亮了。 他的眼瞳似水墨一般,卓然而有神采,其实非常漂亮。当他目光有神地看过来时,便仿佛墨池倒映了神川,更有一种使人心旌摇动的力量。 程灵欣赏这样有灵魂的容颜,她看着萧蛮。 萧蛮的声音也很轻,他同样回视程灵道:“如果要离开齐国,便要驶出神川,你是要出海!” 程灵道:“是。” 她回答得很干脆,萧蛮看她的目光中便也全是欣赏之情。 萧蛮道:“程兄,天下之大,我自来心中也知。但我不如你……” 究竟是哪里不如,他却没有明确说出来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表达。 真要说,这大概就是格局的不同。 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围绕在自己复杂而又荒唐的身世上打转。总是因为不值得的人而耿耿于怀,走不出去,困守愁城。 明知天下之大,却通通都不入他眼。那么这个世界再精彩,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蛮身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特质,他明明那么骄傲,可有的时候,他却又总是习惯于自我否定。 程灵只道:“萧兄,不要妄自菲薄。那么多人里,也只有你,一语就道破了我要出海呀。” 说完话,她看着萧蛮,眨了眨眼睛,笑了。 她是清俊潇洒的少年形象,但当她做出眨着眼睛俏皮一笑这个动作时,却居然没有分毫的违和感,也丝毫不显女气。 相反,就是这一笑,倒终于使她身上显露出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 要不然,平常的程灵太过于稳重有担当,总是容易让人忽略她其实……也还年少这个事实。 是的,程灵也还年少呀! 萧蛮胸中一股情绪涌动,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但却是炽热的,滚烫的。 他看着程灵,道:“程兄,你说的对,我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天下如此之大,我又为什么不可以放眼去看呢?死了白便宜仇家,现在我不想死了。”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道:“那么请问萧兄,我给你熬的药,你还悄悄倒掉吗?” 萧蛮老实道:“早在一月以前,程兄亲自给我开方以后,我就不曾倒药了。” 程灵:“所以,以前的药,你是真的都倒了?” 萧蛮:…… 完蛋,被揭穿了! 7017k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敢信,这是逃难的船? 船头上,这天的萧蛮自知理亏。最后,在对程灵拱手道歉后,他是掩面回的船舱。 程灵其实并不生气,但“此风不可长”,因此她对萧蛮道:“萧兄,你不仅浪费了药材,也浪费了我的时间精力与心意,我如今也不知该怎样罚你。你自己说……” 萧蛮道:“程兄,今年之内,萧某任你差遣,今年之后,萧某欠你三个承诺。” 好得很! 萧蛮可是顶尖的高手,他如今的身体在程灵新药的调养下也开始日渐恢复,自然,他的功力也在恢复。这样的萧蛮,他的承诺可想而知价值有多高。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 一夜船行到天明,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程灵结束了在船头的打坐,站起身来。 她从挎包里取出望远镜,远眺四周。 透过望远镜的视野,只见到北岸那边的水面上有船只在渐渐增多,隐隐约约,可以见到远处港岸与城镇的轮廓。 负责主控行船的边柏松从船舱里走出来,来到程灵身边,道:“郎君,老朽测算过船行的速度,照时间来看,咱们这应该是接近浔州了。” 这位老人,不仅造船是一位高手,行船也是一把好手。 程灵问:“此行出海,依边翁看,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边柏松迎着江风,有种格外的意气飞扬之感,他精神满满地回答:“倘若不出意外,以咱们的船行速度,日夜不休,五日便可出海!” 五日! 他们离大海原来那么近吗? 当然,实际上行船时总有可能会遇到各种状况,日夜不休这也只是一个理想状态。 边柏松又道:“不过,咱们只有两班水手,夜间行船难免容易遇到各种意外。” 程灵挑眉看他,边柏松摸摸鼻子,嘿嘿笑道:“过了浔州以后,往前两百里的地方叫做回龙滩,水流急,暗礁多,过这里的时候,咱们最好就不要走夜路。” 这个老头儿,从来到船上以后,他倒是很少喝酒了,但这个说话大喘气的习惯却还是改不了。 他现在的状态,用边老太太的话来说就是:老头子飘上去咯,拽都拽不下来。 不过人嘛,就是要那么股劲儿。 程灵顿时一笑,道:“那就继续行船,日落之前咱们停下来歇息,明日再过回龙滩。” 边柏松当下忙吹捧:“郎君英明,老朽之幸,哈哈哈!” 瞧这笑的……这马屁拍得尬不尬? 程灵却也是哈哈一笑,她在船头处对边柏松摆摆手,随即负手回船舱,又何曾不是意气风发? 甲板上第一层的主舱室非常大,被修整成了大敞厅的模样。 依照程灵的规划,边柏松带着徒弟和匠人们在大敞厅里打了十来张长条桌,每张长条桌都至少能坐二十人,倘若挤一挤,甚至还能再多坐下十来个。 如此一来,这个大舱室就成了一个大号的集体餐厅。 程灵原先就安排好了,选拔水手的家属们进船上厨房,组成火工队。 这个火工队,她任命了洪峰的娘子为副队长,至于正队长,也早就说好了,要由穆三娘担任的。 清早,当画屏扶着玉奴娇从二层的舱室下来,来到一层餐厅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餐厅里,一排穿着白围裙,系着花头巾的大娘嫂子们,站在餐厅前端的一张大长条桌后。 长条桌上,一个个大木盆摆放得整整齐齐。 木盆里,分别盛着不同的食物,有粟米粥,有腌小菜,有酥饼,有汤饼,也有新鲜的时蔬。 这些都是素的,荤的居然也有。 有萝卜肉丸子汤,有蒸鱼羹,还有一个一个的水煮蛋。 食物的香气伴随在腾腾的热气中飘飞而出,长条桌前,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有不少人居然已经是排起了队。 这些也大多是水手船工的家属,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木餐盘,小孩子们忍不住叽叽喳喳: “丸炙,我要吃丸炙!阿娘没有骗我,今天真的有丸炙!” “哼,丸炙算什么,我阿娘说了,鸡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呢,我要吃鸡蛋!一张饭票能买一个鸡蛋,却买不到一份丸炙,你真笨!” “你才笨呢,鸡蛋每天早上都有,丸炙却不是常常能有的。我阿娘也说了,是因为东家上船了,今天的早饭才格外丰盛,不可能天天这样吃的!” “那再丰盛,你也要有饭票啊,你有吗?你饭票够吗?” “你……” 小孩子们吵得热闹,大人们一般是不掺和的,他们也有他们的热闹。 这个议论:“你家的昨天训练出众,上头多记了五文钱。” 那个说:“嗨,我们家的小兔崽子还是不够尽力,就洪队长家的小阿花,她昨天帮着编绳子,都挣得了十文工钱呢。” “……” 玉奴娇紧握着画屏的手,站在餐厅口看着、听着这一切,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你敢信,这是一艘在“逃难中”的船?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逃难画面,这甚至不是她认知中的任何一个画面。 玉奴娇觉得自己应该喜欢这样有秩序的烟火气,可是莫名的,她又生出畏怯与羞惭。 直到那长条餐桌的后方,正提着毛笔记账的穆三娘忽然一抬头,看到了玉奴娇。 穆三娘招手:“玉娘子,快过来!你的饭票,我这里帮你准备着呢!” 玉奴娇于是被画屏拉着,恍恍惚惚走进船舱。 穆三娘笑眯眯道:“玉娘子,我家灵哥儿说了,叫我帮你准备两百张饭票,你先使用着。” 玉奴娇就站在穆三娘面前,又恍恍惚惚地接她递过来的饭票。 饭票接到手,她问:“请问夫人,这饭票是用银钱换的吗?计价几何?” 穆三娘停顿了一下,本来想说这是送给玉奴娇的,片刻后改了主意,才道:“不贵,咱们这里都是成本价,为了方便计数才弄了饭票出来的。” 说着,她又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文钱,两张饭票。” 穆三娘说了价,玉奴娇倒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也从先前轻飘飘的恍惚感中坠了下来,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是真的能够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做人了。 “那我应当给夫人一百文。”玉奴娇笑盈盈的,唤,“画屏……” 画屏忙就从身上搜罗出一个小荷包,然后掏出一颗小碎银子递给穆三娘。 玉奴娇又道:“请问夫人,船上是不是能够用做工来换银钱?请夫人介绍一个活计,小女子感激不尽。” ------题外话------ 一更,二更马上一起发。 7017k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有无价之宝,当献府君大人 玉奴娇在穆三娘这里讨到了一个活计。 穆三娘道:“听说玉娘子是识文断字的,既然如此,便来帮我记账如何?工钱不多,每月八百文,玉娘子可以先做着,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活计,再换也不迟。” 每月八百文! 这个钱数相比起玉奴娇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一掷千金的销金之举,的确是算不得什么。 但玉奴娇也并不是完全不懂民间疾苦,她知道,相比起许多贫苦百姓,八百文已经是非常优渥的一个工钱了。 更重要的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挺起脊梁,堂堂正正以自己的能力挣钱! 玉奴娇一下子声音都清脆了,非常快速地回答穆三娘:“回夫人,这个活计好极啦!” 可不就是好极了么?没看玉奴娇都笑成了一朵花? 萧蛮走在程灵身边,看着餐厅里的景象,也觉得颇为新奇。 这种就餐模式是他没有见过的,但只看了几眼他就发现了好处。 萧蛮道:“程兄,你这个饭票的制度真是绝妙,一张饭票,可以解决多少矛盾。” 程灵道:“集体的事情,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平衡,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如此,索性我就不分配了,叫他们自己分配。” 她看着萧蛮,眼睛里盈满笑意,谈兴颇好。 “按劳发工钱,按功发奖励,再让他们自己买饭票,自己决定要吃什么,要吃多少,就算这其中还有什么矛盾,也不容易闹起来。” “如此一来,这个人生第一大事,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其它的问题自然而然地也就都好解决啦。” 萧蛮默默领悟其中精髓,只觉得跟程灵说话真是每时每刻都有乐趣。 念动间,他忽然想起一事,就问程灵:“程兄,那我的饭票呢?” 对的,萧蛮手中暂时也还没有饭票呢。 萧蛮手头,也没什么钱。 在赤霞城的时候,施宏跟洪广义都在程灵手里领工钱,唯独萧蛮,他一来是要养病,二来也半点没有要奉程灵为主,在她手下做工的意识。 所以,萧蛮跟程灵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大概,就是好朋友借住在好朋友家,这样的关系? 当然,这两个好朋友互相都救过对方的命。 程灵为萧蛮治病,对他尽心尽力,萧蛮也每每在关键时刻保护程灵家人,可以说是两肋插刀,非常值得托付了。 有这样的交情,再加上萧蛮原先得过且过的随意心态,两个人就都下意识地忽略了钱的问题。 现在,程灵帮所有人都考虑到了生活用度的事,却唯独忘了萧蛮。 程灵:…… 咳,有点尴尬。 程灵于是道:“萧兄啊,有我在,又岂能让你担心饭票的问题?” 说着,她一翻手,手上正好就是一把饭票。 饭票递到了萧蛮面前,萧蛮没有立刻接,而是说:“程兄这是打算继续养我吗?” 瞧这话说的,程灵顿时哈哈一笑:“养你又何妨?萧兄放心,一个你,我还是养得起的。” 萧蛮便也笑了起来,他接过程灵手里的饭票,一边收好,一边说:“程兄,不然你也给我安排一个工来做吧。在你手里领工钱,想来滋味不差。” 程灵却道:“萧兄不是说,今年之内都任我差遣么?既然是任我差遣,又怎能还有工钱呢?” 萧蛮一下子失语了,想起那些曾经被他倒掉的药,顿时心虚惭愧。 过了片刻,他才苦着脸道:“程兄,没有工钱也就罢了,零花钱也没有么?” 好家伙,零花钱都搬出来了,这才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呢。 程灵又岂能让英雄如此为难?当时她便一挥手:“行,零花钱,这个可以安排!” 程灵还真给了萧蛮零花钱,她从自己挎包里取出一个小钱袋,钱袋里装着三十几枚铜钱和一些小碎银子。 萧蛮当即一笑接过,拱手道谢。 这就是一个敢给,一个敢接。 两个人还都觉得这样挺好,零花钱给完后,就去穆三娘那里领托盘,然后排队打饭。 餐厅里,人们纷纷向程灵打招呼,大人们都喊“东家”,小孩子们有的也叫程灵“东家”,有的却大着胆子喊“程灵哥哥”。 程灵向众人介绍萧蛮,说:“这位萧郎君是我的副手,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听他的。” 说完,带着萧蛮选了一张长桌,在长桌一头的角落里坐下。 这个时候,程大妮程二妮带着小芸娘也过来了,还有洪小郎也跟着她们一起。 船上便越发显得热闹了,一切都是新奇的,又都是欣欣向荣的。 浔州一带的江面上,有人见到这样一艘三层大船毫不停留地穿过河道,速度快如水箭,当时惊叹:“好快的速度!这船速,能比过艨艟了吧。” 也有人掏出从信鸽上取下来的纸条,比对了纸条上的图画和刚刚离开的船,立即道:“是程家的船!他们过浔州了,这……果然不是要过江去京城,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 “如果顺着神川走,下一个要地就是回龙滩。” “回龙滩太险了,说不定是要从浔江绕道呢?” “行了,管他们去哪里,下一步又要怎样,都不是咱们该判断的。快点,飞鸽回信给少帮主!” “……” 日出东天,金色的鱼鳞洒满江面,“追月号”还在乘风破浪。 而同一轮朝阳之下,周槐也收拾好自己,怀揣着那一份珍贵的图纸,踏上了去郡守府的路。 赤霞城仍然平静如常,没有谁会因为少了一个“程馆主”,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直到武馆的弟子们,发现这天早上,怎么叫也叫不开武馆的门。 而从京城来的宫使,摆着仪仗过了北城门,又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市,去向郡守府。 郡守府的府门前,周槐等候了有一会儿。 正门,原本不该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进的,便是正门旁边的侧门,他平常也没有资格出入。 但他非常有耐心,眼见宫使的队伍接近了,前头甚至都有开路的侍卫远远在喊:“圣旨到,郡守府还不速速出迎?” 周槐一咬牙,冲到正门的台阶前扑通跪下了,扬声便喊:“求官爷通报,小的有一样无价之宝要献给府君大人!” ------题外话------ 二更,三更一起发。 7017k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追月号上…… 郡守府,王邕刚刚从前庭的影壁走过,就听到了那一声“无价之宝”。 而大门外,锦帷马车中的宫使也在此时掀开了车帘。 他轻“咦”一声道:“无价之宝?” 王邕跨过门槛,看也不看跪在阶下的周槐,只吩咐左右:“还不快带下去,请这位小兄弟去偏厅就坐,莫要冲撞了天使!” 他快步从周槐身边走过,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和属官,向宫使拱手行礼。 神川之上,追月号驶过了浔州地界,而后又继续向东前行。 程灵做过早课,用过早餐,就带上了萧蛮一起,开始巡视整艘船。 跟着他们的还有边柏松、洪广义、施宏、吴耘、杨林,这些都是程灵的心腹,她不可能一个人将这艘船上的所有事务都管起来,所以培养副手非常重要。 划船的水手已经又轮班过一批了,先前“加夜班”的那些人都回了舱房休息,这些人的加班费由施宏结算记账,然后在穆三娘那里支取。 程灵道:“在水上的时候,就每隔五日发放一次工钱,以后如果上岸,再考虑变成一月一次。” 施宏连忙记下,应是。 程灵又着重查看了几个货舱,确认了船舱里的货物都没有问题。 她又道:“在江上虽然不缺水,但是淡水的储存也必不能少。边师傅,一会儿你吩咐下去,叫你的徒弟们再多打些木桶,河水取出来以后,烧开放凉了再放到木桶里存好。” 边柏松也连忙应是。 一行人从下层的货舱里走出来,又去查看过船舵,还有水手舱里的水手们。 现在掌舵的是边柏松的大徒弟姚守忠,他说:“往东行,咱们顺风顺水,现在其实根本不需要出什么力,控制好风帆就行。” 程灵便夸奖了几句,又道:“好好干,多给你师父分忧,回头叫你师父报上来,让施先生给你们发奖金。” 萧蛮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不出什么声,但是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往她身上打转。 一行人出了船舱,又来到甲板上。 却见甲板上背风的一面聚集了很多人,再细看去,原来竟是妇人们聚在一起,用木桶打水洗衣裳。 孩子们在旁边欢跑着,有的还调皮捣蛋打起了水仗。 再往另一边看去,是洪峰带着一群闲下来的水手在撒网捕鱼。 偌大的渔网撒下去,很快就吃进了水里。追月号在快速前行,渔网就在水下拖着跑。 洪峰高声指挥:“这边,这边再下一个网!嘿,小兔崽子们,不要往你伯伯这里撞,闲着没事,给老子编网去!哎哟……” 话音还未落,只见一个孩子撞到了甲板边的围栏上,当时就给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孩子倒是没哭,他皮实得很,摸摸屁股又自己爬起来了。 只是惹来了一群小伙伴的嘲笑,还有他母亲没好气的骂声:“跑跑跑!就知道跑,一天不打皮都痒了!早上就不该给你吃丸炙,吃了白长一身傻力气!” 骂声刚落,也不知是哪里戳到了人们的笑点,顿时又惹来一阵哄笑。 大的小的都在笑,直到程灵等人走过来,大家看到程灵,瞬间紧张。 程灵走到刚才摔了一跤的孩子面前,伸手拍了拍刚才被他撞过的那一片栏杆。 这个栏杆按照程灵的要求,原先是加固加高了的。 栏杆本来应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当程灵伸手拍上去,栏杆最上头的那一根杆子却不知怎么,竟脆弱得仿佛纸糊一般。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杆子就这么被程灵掰断了。 吓得孩子忙退一步,一下子脸都白了。 程灵缓声道:“在船上玩,一定要注意,不要跑太快,更不要靠近这些栏杆,它有可能断,明白了吗?” 孩子咽咽口水,又连忙退一步,一时点头如捣蒜。 就是其他目睹这一幕的孩子,也都忍不住纷纷退步,跟着一块儿点头。 程灵满意了,于是吩咐边柏松:“边师傅,叫你家大郎来亲自修这栏杆如何?材料都还有吗?修起来不麻烦吧?” 边柏松:…… 他也咽了咽口水,片刻后连忙点头:“好修,好修!不、不用我家老大,老头子我亲自修!” 娘咧,程郎君还是那个程郎君,他老头子就不该飘。 程灵又对杨林说:“杨林,为师打算在船上开个蒙学馆,聘你来当先生。你觉得怎样?” 杨林现在其实也算是萧蛮的徒弟,不过他也一直称呼程灵为师傅。 毕竟他先是武馆弟子,后是萧蛮弟子。 杨林就愕然了片刻,然后连忙说:“师傅,弟子特别愿意!”他虽无功名,却也读了十几年书,教一教蒙童,那也算是不浪费他曾经苦读的时光了。 这个“特别愿意”,用得就很灵性。 程灵顿时一乐,然后对施宏说:“你去向大家说明规则,凡是年满三岁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可以到船上的蒙学馆来读书。以后,追月号上要设立一个追月基金……”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 其余众人虽然不懂“基金”为何意,却都被她的话语所吸引,不由自主就认真倾听。 程灵继续说:“这个基金由你记账掌管,用于发放蒙学馆先生的月俸,以及馆中学生的奖学金。” “奖学金”,这又是一个新词。 程灵解释:“以后,蒙学馆十日一考,考得第一的学生可得一百文为奖学金,考得第二第三的学生,分别可得二十文为奖学金。” 话音落下,却听得一片口水咕咚声。 原来,甲板上不论是洗衣的妇人,还是安静的孩童,都在认真听程灵说话呢。 当她解释清楚奖学金时,大家的眼睛就都亮了。至于吞口水,这个叫做自然反应,叫做对“奖学金”的纯朴应对。 程灵又说:“我先捐十两银子,充入追月基金……” 等到程灵带人离开,甲板上一时再也没有乱跑的小孩。孩子们都被他们的娘给抓住了,揪着耳朵在耳提面命呢。 “去了蒙学馆好好读书,拿奖金回来,把你爹比下去,明白吗?” 孩子们的爹:…… ------题外话------ 三更,四更一起发。 7017k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惊险回龙滩 船上的一切基本上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了。 穆三娘从火工队的记账工作中解放了出来,虽然还挂着队长的职务,但基本上她只管菜单的敲定,用菜量多少的规划。记账有了玉奴娇,穆三娘就轻松了不少。 于是穆三娘又带着程大妮和程二妮做起了船上的药材整理工作,船上的这些人,虽然大多都是水边长大的,不太存在晕船的问题,但总也有个别特例。 就比如说边老太太,她居然就晕船,还晕得很厉害。 边大郎娘子找过来,穆三娘就连忙给她配了治晕船的药丸子吃。 这些药丸也都是程灵原先准备好的,里面的主药材经过程灵炮制加工,至于后续将其制作成药丸的,则是穆三娘和程大妮程二妮。 一晃,船行过中午,很快,下午又到了。 等到日暮时分,水手们放下船锚,追月号就停靠在了距离回龙滩约有二十多里的一片浅水湾边。 这个位置寂静而又荒凉,北边是连片连片,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边际的芦苇海。 再远处,依稀有山峦在起伏。 程灵站在船上,举起望远镜,才能看到那山脚下似乎有村庄的影子。 而南岸那边,则更为荒芜。 只见这河流的转弯处凹陷着一片山壁,仔细看去,你很难看到山的那边有什么。 因为山连着山,一片片灰白的,几乎没有植被的石头山耸立在河道边,河水紧挨着山石起伏绵延。 边柏松说:“郎君,停在这里,安安静静,保管没有谁能找着咱们。” 程灵也认同,但她还是说:“即便此处荒凉,夜里也要加强警惕。今晚不需要开船,就要留出人手来值夜。” 这个洪峰可以安排,程灵同时又叫吴耘也参与值夜。 她说:“习武之人,听风辨位是基本功,夜里你注意去听各种声音,好生练练耳力。” 吴耘连忙打起精神,大声应是。 夕阳很快西下,入夜以后不久,上弦月就出来了。 月光的清辉洒满了一望无际的芦苇海,也洒落在追月号上。 孩子们都睡了,大人们也基本上都停止了各种活动。 值夜的人安静值夜,在这万籁俱静的江面上,月光与河水似乎成了夜的伴奏。 程灵在船头上站桩吸取月光精华,一番行功之后,她也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她的卧室在楼船的第三层,穆三娘和两个姐姐也住在第三层,洪广义、萧蛮等人也都在第三层。 第三层的视野很好,程灵房间的视野更好。 回房后,她又站在窗前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遍四周,确认四面俱静,并无异常,这才收回望远镜,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了起来。 夜,渐渐深沉。 下半夜,月光落了下去。舱房里,程灵呼吸绵长。 甲板上,守夜的人守了大半夜,到了黎明前黑暗最深沉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困顿起来。 吴耘控制不住眼睛发酸,眼皮打架,就使劲用手掐自己腰间的嫩肉,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 至于说听风辨位—— 说实话,这个对于现在的吴耘来说,确实是太难了。他就光听见风声了,至于风声里是不是有什么异常,这个吴耘是真辨不出来。 应该是没有吧,如果有,这大半夜都过去了,早该出现了不是吗? 吴耘没发现的是,就在北岸那边,离追月号约摸两百米的芦苇海中,有数道黑色的身影潜行而来。 领头的黑衣人举着手,对身后的人无声地打手势。 片刻后,黑衣人们伏入芦苇海中,顺着水道,快速潜行到了追月号的旁边。 靠近追月号后,这些黑衣人却没有上船。相反,他们腰间别着锥子、钩子、钳子等工具,贴着追月号的船身,就往船底部潜了下去。 这些黑衣人身似游鱼,一经潜入船底,立刻就有序地分散开,然后各自选择一个位置,拿出腰间的小工具,对着船底动作起来。 甲板上,无一人发现此处异状。 黑衣人们一边动作一边还不忘侧耳细听,察觉到上方没有动静,他们互相对视,眼中就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黑衣首领微微摇头,这是要他们仍然保持警惕的意思。 顿时却听——咚! 极轻的一声响起,如同碎石入水,溅起轻微涟漪。 黑衣首领皱眉,就在这个时候,水中一道激流涌来,只见寒光一闪,黑衣首领才刚刚一惊,那寒光已袭至身前。 原来竟是一柄修长如流光的剑! 更叫人觉得心惊的,却是剑光之后,握剑的那个人。 电光火石间,剑尖从黑衣首领颈侧擦过。 一缕血花入水,血线飘飞而出。 只听一声痛叫,这黑衣首领受了伤。但由于水中阻力大,他闪躲的身法又十分灵活,以至于这一剑并未能取到他性命。 他痛叫之后,立刻喊:“快逃!被发现了!” 话音刚落,程灵的第二剑却又紧随而至。 只见她一手拂水,另一手剑法灵动,犹如水浪叠涌,紧接着又刺向黑衣首领的双目。 这是峨眉派著名的分水剑! 水中战斗,程灵虽不熟练,但内气运转间,她的屏息时间却居然能达到一个分外悠长的程度。 同时,程灵忽然一低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动作的,低头间,一枚口哨就被她叼到了口中。 咻—— 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来了! 咻咻咻,传荡在夜空,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上方,边柏松立刻大声喊:“快!有水猴子入水了!” 话音刚落,水手们尚未来得及动作,三楼一间房中,萧蛮推窗而出,一纵身就从高处跃入了水中。 噗通! 萧蛮入水,刚好遇到一个黑衣人往这个方向逃散。 黑衣人手上的锥子直扎过来,萧蛮抬手握住对方手腕,另一手似回风旋过,瞬间夺走对方手中尖锥,再反向一推,就直接扎入了对方咽喉。 此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此仰躺入水中,又被萧蛮推开。 紧接着,只听噗通噗通一阵连声,水手们入水了! 黑衣人们眼看就要无处可逃,最偏远处的那一个忽然一咬牙,却见他锥子凿子齐上,咚咚咚咚,对准船壁,就是一顿砸。 ------题外话------ 四更,今天加更,后续还会有,但是要再等会儿啦,谢谢大家,么么哒~ 7017k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愿称程郎君为套话高手(五更求票) 水下的战斗,似激烈又似缓慢。 激烈的是真实的战况,而之所以说缓慢,却是因为水中阻力大,水性好的人或许游动起来没什么问题,但要战斗的话,却还是容易受影响。 凿船的那个黑衣人被几名水手围在中间,水手们伸手来捉他,此人却十分凶残,他右手凿船,左手锥子一顿乱挥,居然当下就戳伤了靠得最近的两名水手。 这些水手水性都很好,力气也足,但是他们不会武功! 只听水中先是闷哼声响起,接着又是一阵呛咳声,有人在战斗中呛水了! 程灵还在与黑衣首领缠斗,一时脱不开身。 她的战斗技法自然高明,体内能量也还充足,但可惜水性不如对方,黑衣首领且战且游走,一时之间,程灵居然拿不下他。 这个时候,萧蛮解决了几名黑衣人,忽然之间,他在水中一蹬脚尖,整个身体便好似一支箭鱼,冲向了正在凿船的,最凶残的那名黑衣人。 这一冲,解救了困窘中的几名水手,只听水中一声惨叫,萧蛮脱手掷出手中匕首,那匕首分水破浪,带着一股奇异的能量,瞬间击中了那人。 更多的血水涌出来,凿船的黑衣人倒下了。 程灵余光瞥见这一切,心中顿受启发。 当时便能量涌动,左手捏剑诀,一边想象着手中的剑就是自己手臂的延伸。日月能量一齐流转,在这一刻穿入剑中。 长剑脱手而出,曾经在月下,树枝刺狼王的那一幕仿佛又重现了。 “啊!” 黑衣首领一声惨叫,长剑神奇地仿佛在水中实现跃迁,瞬息间出现在他胸前,穿过了他的胸膛。 这还不止,这一剑造成的连带伤害就是,黑衣首领再也憋不住气了! 他惨叫之后,就是惊天动地的呛咳。 同时有一连串的水泡升起在血水之中,咕咚咕咚。 程灵怕这黑衣首领当即死去,连忙游上前去将人拎起。 片刻后,程灵穿水而出。 船上,边柏松大喊:“快!放绳子!郎君出来了!” 留守在船上的人忙将绳子往这边甩,程灵一手拎着黑衣首领,另一手抓住一根麻绳借力一扯,整个人便似飞鸟般腾空而起,瞬息间飞落在甲板上。 船上,大部分人都惊醒过来了,于是紧接着,就有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赞叹声随之响起。 灯火都被次第点起来了,程灵将黑衣首领掼在甲板上,黑衣首领顿时就像一条濒死的鱼般,发出了最后的弹跳。 “咳咳咳……” 更有连串的血水和着河水一齐被他咳出。 又过片刻,萧蛮上来了。 他从水下一跃而出,脚尖只在船壁上轻轻一踏,便似孤鸿飞掠,亦如闪电般落回船上。 迎接他的,同样是一阵阵欢呼赞叹。 萧蛮:…… 他绷着脸,却是略有些不适应。 最后,剩余的水手们也都沿绳攀援而上。 有人受伤了,穆三娘忙带着程大妮和程二妮迎过去,拿出程灵特制的酒精和金疮药,给伤者处理伤口。 洪小郎跟着在旁边打下手,这小家伙最近对制药特别感兴趣,总喜欢围着穆三娘打转。 程灵先对匆匆赶过来的施宏说:“受伤的兄弟都登记好,明日一人拿一两银子做抚恤,下水的兄弟们每人奖励两百文,有不舒服的,都去找穆队长拿药。” 吩咐过后,她拎起甲板上的黑衣首领,伸手在他后背穴位处一拍。 黑衣首领顿时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咳,他咳得太狠了,牵动了胸前的剑伤,当下又是一大口血水呛出。 可随着这一口血水的呛出,他原先惨败的脸色却居然有了些许的回暖,看起来就像是从濒死,转变成了接近濒死。 这很神奇,黑衣首领目光转动,落到程灵身上。 程灵手一动,将人又摔回甲板上。 黑衣首领:…… 此时有一句粗口,不知当爆不当爆? 程灵站立着,看着他,居高临下说:“说一说,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首领自然不说,他一声不吭,愤愤地看着程灵。 程灵身上还带着河水,挎包也没有背在身上。 她就一伸手,对穆三娘道:“阿娘,回生丹。” 穆三娘一愣,片刻后连忙从手边的小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她亲自走过来,递给程灵。 程灵接过,举起瓷瓶,对黑衣首领道:“这瓶中有一颗回生丹,急救各种内外伤症,有起死回生之能。你本来必死无疑……”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片刻,只见这黑衣首领的神情,愤怒中又添了几分惨然。 程灵才又继续道:“但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服下这颗回生丹,我有七成的把握救活你。” “不可能!”黑衣首领终于出声了,他脱口反驳,语气虚弱而又坚决,“我这样的……伤,谁能救回来?只怕是……呵,神仙都不能……吧。” 说着,他的目光缓缓向下,瞥到了自己胸膛。 在他的胸口,还插着程灵的宝剑!眼下剑未拔出,他还能留一口气。一旦这剑被拔出,他自己也心知,大概的确是……必死无疑! 反正都要死了,多活一刻又有什么意思……不,多活一刻还是有意思的。 能活着,谁又想死? 程灵似乎洞穿了他的思想,这时又道:“你不信我?文星湖上,我的名号你难道不知?还阳之术,你没有听过?” 黑衣首领顿时就又是一怔。 程灵立即肯定道:“你既然听过,便应当能明白,我的丹药有多珍贵。说出你的来历,让我救你。” 黑衣首领却道:“说给你听,又能……怎样?泄了密,我回去还是得……死。” 程灵便道:“你也是老资格了吧,劳苦功高多年,结果回去了也要随意被处死,你们天英帮这么狠?” 黑衣人道:“你懂什么,我们不仅是自己在帮主手下干,家里人也都在帮里讨生活……” 话音刚落,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当时就脸色大变。 他被程灵套话了! 程灵轻笑一声:“天英帮……你们图什么?我与尔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都要离开赤霞城了,再这么咬着不放!不合理啊。” ------题外话------ 五更哒,终于可以抬头挺胸求一回各种票票,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么么哒你们~ 7017k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天英帮追杀程灵,这很不合理! 可是当程灵似有意似无意般提出这一点时,黑衣首领却回答说:“这个世上,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有理由的。” 他这么嘴硬,程灵却也不恼,只道:“有些事情可以没有理由,但是付出这么大力气来杀我,却一定有理由,让我猜一猜。” “是什么理由呢……”程灵语调缓缓,做沉吟状。 黑衣首领不由自主地,就显露出了紧张盯视的神情。 片刻后,程灵说:“你们是接了外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黑衣首领眼珠子动了动,惨败的脸容上有着微妙的放松。 他其实是非常尽力地在控制自己的表情了,也不能说他控制得不到位,只能说,这世上真正能做到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毫不动容的人太少了。 至少,眼下这个黑衣首领,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而程灵解读微表情的本事又有些过于强大,黑衣首领脸上每一片肌肉的变动,都在她如炬的目光下清晰显露,无所遁形。 程灵于是又道:“我曾经遇到过两次刺杀,都是来自于风雨小阁,莫非你们天英帮,其实也是风雨小阁手下的组织?” 黑衣首领的眼睛就微微瞪大,他两颊肌肉仿佛是有片刻的抖动。 程灵解读出来:这是一种荒谬的笑意。 紧接着,程灵又说:“不过,这世上,世家的触手无处不在,天英帮成立至今,能有如此规模,甚至占据神川要道,要说它的背后没有世家支撑,我是不信的。” “是哪一个呢?”说到这里,程灵的语速终于变快了,她笃定般道出,“跟我有仇的,是徐太后!” 黑衣首领瞳孔微缩,本就惨败的脸色又更白了几分。 程灵最后说:“能够知道这些,看来你在天英帮的地位不低啊。” 黑衣首领:…… 娘的,什么话都被你说了,还叫我说什么? 程灵弯腰伸手,却是一把捏住黑衣首领的下颔,迫使他张开嘴。 黑衣首领:“唔唔唔……” 下一刻,回生丹被程灵从瓷瓶中取出,塞入了黑衣首领的口中。 黑衣首领被迫吞咽,喉咙一阵滚动之后,他又是一连串呛咳。 “你……咳咳咳!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程灵道:“回生丹,我早便与你说过,此丹可以救你性命。” 回生丹的起效速度非常快,要说真能让人起死回生,这当然不可能,但由于程灵在其中加持过足量的太阳能量,丹药一经入腹,黑衣人便立即感觉到了精神一振。 仿佛只是丹药在口中停留过的气息,就足够令他头脑顿时清醒。 黑衣首领震惊道:“你当真是要救我?为什么?要问的,你都已经知道答案了。” 程灵道:“是啊,你让我知道答案了,所以我救你。” 她没有说什么自己一诺千金之类的话,但这种践行诺言的举动,却令黑衣人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深沉的自我怀疑中。 难道真的是自己格局太低,所以不配去懂程郎君的胸怀? 黑衣人有那么片刻,甚至都感动起来。 他看向程灵,目光正有所软化间,却听程灵又道:“既是救你,我同时也是想看一看,你们天英帮规矩如此森严,那么……” 她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在你被我救下,并跟随我行船离开以后,往后如果你再回去,他们会怎么对待你呢?” 程灵说:“他们会将你当做叛徒看待吗?” 黑衣人:…… 他的眼睛再一次瞪大,语气震惊到愤然:“你要带我走?” 程灵道:“以你的伤势,我如果不带你走,或是将你就此丢下船,你能活得下去吗?” 黑衣人:……竟是无言以对。 所以,他究竟是该感激眼前这个人,还是该痛恨这个人? 程灵这时又淡淡道:“其实,便是我此时不带你走,你若独活着回去,只怕也照样是没好果子吃。毕竟,你的同伴们都死了,只你独活,你要怎么解释?” 黑衣首领强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举目看去,只见对面有一具具黑衣的尸首被水手们摆放在甲板上。 这些尸首基本都凉透了,有些尸首的身上,甚至还有血迹在缓慢渗出。 水手们站在这些尸首旁边,却是人人目光冷淡,有些人的眼中甚至还透露出痛恨之色。 是的,又怎么可能不恨? 站在水手队伍前面的洪峰忽然恨声道:“凿船!这是最下三滥的手段,你们天英帮靠这等手段做大,不积阴德,早晚要栽!” 黑衣首领本来正因为同伴的尸首而倍感凄凉愤怒,结果被洪峰这么一说,不知怎么,他就瞬间心虚气短起来。 他的眼睛开始往后缩,目光不由自主地两边漂移。 程灵踱步走开,选择了曾经凿船凿得最狠的那个黑衣人的尸首,蹲下,而后探手一摸。 采集术发动,系统提示:“你对天英帮水蛇堂弟子孙四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二十文,天英帮帮规一册,获得特殊奖励,水性+1。” 咦,有意思了,水性+1? 这还是程灵首次获得这种类型奖励,系统提示结束后,她只是感觉到身体里有奇异能量在微微涌动,而这一次采集所消耗掉的月光能量,却居然是整整三点! 程灵于是又选了一具尸首,探手过去,采集。 系统:“你对天英帮水蛇堂弟子牛柱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十文,天英帮特制水靠一件。” 一件黑色的水靠落在了系统的采集空间,程灵眼下不方便细看,就探入意识随意扫了一眼。 发现所谓水靠,有些形似现代的潜水服。但从做工上来说,明显是要原始很多。 这倒不打紧,粗糙些也无妨。程灵觉得,这两次采集都挺有意思,于是又选了一具尸首进行采集。 这次系统提示:“你对天英帮水蛇堂弟子范刚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十文,胭脂楼上好的胭脂天工巧一盒。” 程灵:……什么? 程灵收回手,这一刻的表情着实是一言难尽。 她对自己这个采集系统,又有了新的认识! ------题外话------ 今天有点忙,明天加更补?(°?‵?′??) 7017k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昆山派来人 程灵最后又选了一具尸首进行采集。 系统提示:“你对天英帮水蛇堂弟子蔡伍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十文,麻布一匹。” 至此,程灵就明白,再继续采集下去大概也不过是浪费月光能量,于是便停了手。 她吸取日月精华的能力最近有所长进,每次采集到的日月能量从总量上来说已经能够积蓄到三十点, 日月能量各有十五点。 这次采集消耗,再加上战斗消耗,她的月光能量已经只剩六点了,太阳能量还有十二点。 程灵打算回去多吃点东西,尽量将消耗的能量补足一些。 她之前以人参为主药,其实还单炼了一批补益丹出来,不过数量不多,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丹方还不够完善,所以只取了五根人参,炼了三十颗补益丹。 补益丹也能够快速补充能量,比起吃普通食物,效果要好很多。 不过如果不是紧急情况,程灵也不打算随便服用补益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能浪费了。 之后,程灵给黑衣首领指定了一间舱房,洪广义带着人将他抬了进去,程灵随后亲自出手,为他拔了剑。 剑出之后,那伤口处的血液却流出并不算多。这是因为程灵之前在出剑的时候就计算好了位置,避开了心肺等重要脏器。 所以,这黑衣首领的伤势看起来非常严重,其实还是能治的。 而如果真的伤及心肺,那就算程灵手上的药再好, 也不可能救得了人。 拔剑之后,程灵又亲自动手给这个黑衣首领做了包扎。当然,只是普通包扎,程灵还没有仁慈到给他做缝合的地步。 至于说一段时间以后,这人究竟能不能完好地活下来,那就看他的命了。 甲板上,聚集的人渐渐散去,边柏松的大徒弟姚守忠又带着人亲自下水去检查了一遍船底。 船底有不少被凿动的痕迹,但好在程灵下水及时,所以船底纵有凿痕,也都不深。至少离船底被凿穿,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姚守忠上来以后,却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一群水鬼!多干净漂亮的船底,被凿得一堆麻子。” 骂完了又拿了材料下去补,补一阵又浮上来喘一会儿气,直补了小半个时辰才全部补好。 等姚守忠带着人完全将船补好,东天之上,朝阳的痕迹也开始显露了。 黎明前的黑暗彻底过去,天空拂晓,一缕金阳从云层之后流泻而出。 程灵重新出现在甲板上, 她让姚守忠回房去休息, 换边柏松掌舵操船。 边柏松问程灵:“郎君, 天亮了, 我们是要现在就开始前行,往回龙滩进发吗?” 程灵道:“兵贵神速,立刻进发!” 边柏松得令以后,就立即行动起来。 穆三娘过来问程灵:“灵哥儿,前方是不是会有危险?我们是不是等过了回龙滩以后再开始准备早食?” 依照程灵原先给火工队定下的规矩,天亮以后就要准备早食。 但经历过夜里的险况,穆三娘现在竟是有些犯怵了。 程灵却道:“不用,阿娘,一切如常就好。此去回龙滩,大约还要一个时辰,我们正好在到达回龙滩之前吃饱喝足。” 顿了顿,她转头看着穆三娘,声音微缓,安慰了一句:“阿娘,不用怕。” 这一声出来,穆三娘不知怎么,竟是眼眶微微红了。 但她很快又眨眨眼睛,将眼底的热意逼了回去,然后回给程灵一个笑脸道:“好,灵哥儿,阿娘信你!” 程灵回以一笑。 穆三娘离开后,程灵就站在船头,对着朝阳独自做起了早课。 站桩两遍,太阳能量就全部都补充了回来,甚至还有一部分满溢而出,经过搬运与流转后,转化成了月光能量。 可惜等到程灵再想站桩第三遍时,天上太阳的热意却忽地直线上涨——到这个时候,如果再强行吸纳太阳能量,程灵的经脉大约就要难以承受了。 至此,太阳能量全满,月光能量补回到十点。 餐厅里,火工队的人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早饭做好,并端出来了。 程灵拿出一把饭票,点了三人份的早食,然后端到一边桌上,就快速开吃起来。 她吃得太快了,程大妮程二妮本来想过来跟她一起吃的,结果萧蛮先坐到了程灵旁边。 而等程家姐妹俩将饭打好,程灵这边居然已经将好大一堆的饭菜都给吃光了。 两个姐姐:…… 还以为灵哥儿打那么多饭,是要分出一些给她们吃呢。原来,终究还是她们自作多情了么? 就连旁边的萧蛮,都侧目看向程灵,显然她这个吃饭速度,也震惊到了萧蛮。 程灵面不改色,甚至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吃,毕竟,吃了那么多,月光能量也仅仅只补充到十二点,她还有三点没补满呢。 但很可惜,她虽然因为习武而比常人能吃些,胃容量却也终究有限。 程灵只能遗憾地放下餐盘,她思量着:其实,胃容量这个事情,倒也未必不能练。毕竟,大胃王不也一般都是练出来的么? 好得很,从今往后,她就又多了一个努力的方向了。 当然,吃有营养,有能量的东西,总是要胜过普通食物的狂吃海塞。多多收集珍贵的食补之物,这也同样是程灵往后的努力方向。 一刻钟后,程灵离开餐厅,再次来到甲板之上。 这个时候,追月号早已经驶出原先的浅湾,离回龙滩十分之近了。 神川的整个河道都在开始变窄,两岸的山势则逐渐在升高,水流之急,已经到了不需要水手划船推进的地步了。 但水手们的压力却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是在疾速上升。 因为水下的暗礁在变多,急行的水流有的时候还会打个旋儿,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大家齐心合力控制船行的方向,以防一不小心,船在水中触礁。 忽然,只见前方河道猛然开始下陷! 边柏松手把船舵,大喊起来:“稳住,都稳住,回龙滩到了,控制住船速,减速减速!” 前方的下陷,分明就是一道河中瀑布,追月号便在此时被疾冲的水流带得高高抛起! 砰! 餐厅内,俨然已经是一片东倒西歪,尖叫声四起。 程灵站在船头,使了一个千斤坠,整个人却是稳如千斤,竟分毫也不摇晃。 碎玉一般的河水溅来,却见那急流瀑布的前方河道上,竟是有一叶扁舟逆流而来。 小舟上立着一人,他仰首向上看来,一道声音悠悠送出:“前方,可是玉修罗乘舟而来?吾乃昆山派柳颢,特来一会。” 7017k ------------ 第一百四十章 逆流而来的人,奇绝的浪漫 程灵脚分丁步,踩在船头处,随船而下。 此时此刻的场景,居然有种奇绝浩荡的浪漫。 瀑布、急流。 湍急的河面上,有一叶扁舟逆流而来。 小舟上的人白衣佩剑,气质殊绝,当他在急流中说出那句话时,声音传过大河的两岸,竟是如同天音一般,回荡在整个回龙滩的上空。 餐厅中,本来还在奋力扶着桌凳,努力固定自己身形的人们惊呆了。 船头上,萧蛮出现在程灵身边。他跟程灵一样使了个千斤坠。 边柏松反而不受来人影响,因为他的整个心力都放在了如何使追月号顺利落入下游上,外界的变故即使再惊人,也不能影响他此刻的专注。 “转舵,转舵!前面稳住,压下去!” 边柏松嘶声大吼,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追月号终于顺着瀑布而下。 只听砰一声,船落下了。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船在落下的这一刻,迎来了无数水花倒溅。 追月号在水面上高速旋转,几乎要转晕了头。 程灵体内能量涌动,日月之气流淌至双腿,使她整个身躯在这一刻真仿佛是重如千斤般。 她一边喊:“萧兄,请你去船尾相助!” 萧蛮应声,在剧烈旋转的船上飞纵而起,即刻落入船尾。 有了萧蛮相助,再加上边柏松操控得力,追月号本身亦是性能了得,如此小半刻钟后,乱转的船身终于稳定了下来。 当然,这个稳定只是相对稳定。 疾冲的水流带着船身依然在飞一般前行,对面,逆流的小舟与大船迎面相对,眼看就要互相撞上。 小舟上,自称柳颢的白衣男子忽地纵身而起,如同一颗一飞冲天的白日亮星般,他瞬间飞出十数丈高,最后亦如流星坠落—— 咚! 柳颢落到了追月号的船板上。 砰砰! 河面上,疾行的追月号撞开了前方的小扁舟,柳颢面不改色。 “玉修罗!”他朗声道,“赤霞城中,你曾杀我昆山弟子曹文,可有此事?” 追月号还在疾行,船上的一切其实都是混乱的,餐厅里,穆三娘开始指挥众人收拾东西,洪峰娘子也忙出面来一起维持秩序。 但外界的声音却仍然令餐厅内的众人有些慌,穆三娘镇定心神安慰众人:“大家不要慌,做好分内事,一切都有你们东家在前头顶着呢!” 边柏松大声地,近乎嘶吼一般指挥水手们:“往前!往前!不要放松,现在是顺流,我们冲过这一段再休息!” 船头处,程灵与柳颢倒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 萧蛮迅速飞掠回来,站在两人的不远处。 杨林和吴耘等人也悄悄地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站到了萧蛮身后。 程灵体内能量几乎耗尽,她缓缓回答柳颢:“我与曹文,是在签订了生死状以后,进行的生死切磋。” 柳颢道:“既如此,也就是说,你承认了,是你杀的曹文。” 此人来意不善! 程灵明白了,这个时候气势万万不能丢。她一边动用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缓慢调节体内能量,一边回答:“是我杀的,那又如何?” 她语气平淡,可这一句“那又如何”却一下子竟是将柳颢给噎住了。 柳颢脸上闪过恼怒之色,他一手按剑,傲然道:“曹文虽为我昆山弃徒,但不论如何,他曾经都是拜过我们昆山派祖师爷的,又岂能由得外人来杀。” “你既杀曹文,我今日来寻你报仇……” 话音尚未落,却听那两岸青山之上,不知怎么竟传来一阵长笑声。 “哈哈哈!柳颢啊柳颢,不然怎么说你们昆山派都是伪君子呢?区区一个弃徒曹文,也值得你碎玉剑柳颢千里迢迢来寻仇?” 那声音荡响在两岸的高山上方,随着追月号的高速前行,那声音竟仿佛也在紧紧追随,由远及近。 柳颢一下子就脸色大变,他仰头向高山上方看去。 那声音还在继续:“照我看,你是受聘于那姓徐的老妖婆。违反门规,不甘寂寞,以寻仇为借口来出山走动……” 这话语中信息量有点大,程灵却抓住时机,趁着柳颢仰头,瞬间将手放到唇边,就通过背包空间的转移,吞下了一颗补益丹。 补益丹入腹,瞬间就有温和的能量被快速分解,然后补充入程灵干涸的经脉之中。 但是一颗丹药远远不够,程灵又接连吞下两颗,就在她还要再吞第四颗的时候,柳颢忽然转过脸来看向程灵,目光阴沉。 “你该死!”他说,“你们都该死!” 说话间,他似闪电般拔剑而出,整个人就好似化身成了一蓬浩荡的雪,剑光如飞雪汇聚,猛然向程灵冲击而来。 他的速度太快了,饶是程灵早有心理准备,并且一直在积蓄能量准备反击,可这一刻,她身体的反应速度却跟不上意识的动念。 剑来了,程灵整个人就好似是被一种奇异的力场给摄住了,竟无法闪躲。 电光火石间,强烈的反抗意识带动她体内能量高速运转,终于使她脱离了那种奇异力场的威慑。 嗤! 程灵滑步侧身,心脏噗通噗通,气血和着能量,汩汩流动。 柳颢的剑太奇妙了,这是程灵生平仅见,它甚至脱离了剑招的束缚,达到了另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要怎么躲过这样的剑? 程灵没有经验,没有把握,她只是用尽全力,捕捉那剑的轨迹。 她好像感觉到了,是什么? 哦,对了,是那力场的方向。 倘若力场如风,那她就应该如那风中之柳,随风就势,摆动离开。 没做,就是这样。 程灵随风而动,腰身轻摆。 可这一剑却终究还是擦过了她的臂膀,将她击伤。 她看明白了这一剑,动作却还是不够快。 鲜血从程灵左臂上方流淌而出,吴耘就要惊呼,杨林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萧蛮立刻身形一闪,疾步冲来。 柳颢“咦”一声道:“居然能我这一剑之下逃得性命,年轻一辈中,你倒也算是个高手了。呵,又来一人,怎么?两个小辈是打算不讲武德,联手与我对抗?” 7017k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两个小辈,不讲武德 船头上,程灵按住左臂鲜血流淌处。 萧蛮手持自己的佩剑,一言不发,忽然一剑向前刺去! 他的剑法路数与程灵的风格很不相同,程灵用剑飘逸,有轻灵奇诡之技,萧蛮的剑法看起来简单朴素,然而细品起来却有一种孤绝狠厉的味道。 点、挑、刺、撩、劈、挂、钩…… 每一次看似朴素的出剑,却有着千锤百炼般的精锐感。最重要的是,萧蛮的内功明显比程灵更深厚。 当他全力以赴,一剑既出,那一瞬间,柳颢眼前甚至出现了奇异的空间割裂感。 柳颢倏忽变色,立刻挺剑向前。 船头处水花溅来,被柳颢剑势挟裹,更如碎玉琼浆,带着寒气,向萧蛮直袭而来。 萧蛮立即回剑,片刻间,两人便已是交手数招。 柳颢惊道:“不对,不对!你的剑法为什么有我们昆山派阴阳晨昏剑的痕迹?你的剑法是谁教的?你师父是谁?” 萧蛮没有回答柳颢的话,两边高山之上,那道一直跟随的声音却又嘲讽起了柳颢。 “碎玉剑,我看你应该要改名叫碎话剑才对。话那么多,什么都要问个来历,还说什么阴阳晨昏剑,怎么?看到有人剑法不错,就想划拉到你们昆山派?” “还说人家两个小娃娃以二敌一不讲武德,我看你以大欺小,才是不讲武德呢!” “碎话剑,伪君子,丢人……哈哈哈!” 柳颢被气得眼睛通红,呼吸都是一滞。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旁边手捂伤口的程灵忽然说:“咦,他怎么过来了?” 这句话说得很是没头脑,但又太能勾起人的好奇心了,柳颢顿时下意识地侧头看过来。 就是这一瞬间,程灵手一张。 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东西从她手中撒了出来,只见当空一蓬细焰扑来,柳颢的眼睛瞬间被闪痛,他下意识闭眼。 程灵就在这个时候出剑了。 不讲武德? 没错,程灵就是不讲武德! 跟一个想杀你满船的人还要讲武德?那不是傻吗? 她撒磷粉、呼人、出剑,一气呵成,功力不够,诡计来凑。 但这一剑,对于程灵而言,又是不同的。 她用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出剑方式,她在方才受制于人的那一刻,深深领悟到了,自己对于能量的运用,相比起本土的高手们而言,还是太过于粗糙了。 她认为,她与箫蛮之间的差距,单从剑法上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那为什么,她接柳颢一招,当时就受伤了,而箫蛮却能与柳颢比剑数个回合呢? 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对能量的理解不同,运用也不同。 箫蛮对能量的应用,应该是已经接近于柳颢的那种剑势了! 程灵非常擅长观察和学习,方才她细看两人运剑,心中已有所悟。 这时,她刺出的这一剑中,隐隐就有了那么点神与气合的味道。 三颗补益丹一共给她回了二十四点能量,日月精华之气从她丹田中流转而出,互相绞缠,以一种特殊的旋转方式突入了剑中。 剑出,又何止是如燕飞? 那根本就是鹰击长空,虎扑深涧。 柳颢的眼睛才刚被闪痛,他挥袖扫开扑到身前的火星,紧接着,就迎接到了这鹰击虎扑般的一剑。 恍惚有一刻,他根本就像是听到鹰唳虎啸。 吼——! 柳颢不由得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退,萧蛮身随剑走,出剑如风,剑尖就刺到了柳颢后颈处。 而程灵的剑势更快,更是对准了柳颢胸前要害直袭而来。 柳颢腹背受敌,转眼间竟是从气势汹汹的大高手转落到了插翅难逃的险死境地。 眼看他要么是受了身前一剑,要么是受了身后一剑,就在这逃无可逃,千钧一发之际,柳颢忽地横剑一扫。 嗤嗤嗤! 凌空之间,似有锐物破空而出。 是什么? 原来竟是因为柳颢功力精深,内力之强,已达到了直接破体而出的境界。他这横剑一扫,无形的剑气便被激发而出。 程灵和萧蛮都不敢硬抗,连忙闪身让开。 两岸高山上,那声音又“嚯”一声道:“好家伙,柳颢你疯了?回音剑气你都敢用,不怕入魔?” 话音还未落,忽见柳颢腾空一翻身,借着方才剑气的逼压,他已是成功脱离战圈。 浪声翻涌中,柳颢在空中一个转折,脚尖落至水面之上。 “两个小辈,今日如此不讲武德,改日不论哪个落单,我必来取尔性命!” “空山老怪,你不要得意。你如此苦苦相逼,改日惹怒我师兄出来,你也讨不了好!” 说话之间,他脚尖滑动,踏水而行,不过片刻就跨越了十数丈的距离,到了左岸青山之上。 这岸边山势繁茂,柳颢一旦入山,瞬息间就隐没了身形。 山巅上,先前那道嘲讽的声音顿时“咄”一声:“丢死人了,伪君子果然是伪君子,打不过就喊你家师兄,也不看看你师兄还理不理你?” 这一声之后,柳颢却没有再回应。他瞬间隐没身形之后,整个人就好像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得特别彻底。 船上,程灵右手持剑,缓缓调息,她丹田中的能量又再次干涸了。 而在她的对面,萧蛮忽然闷哼一声,鲜血从他唇角逸出。 程灵忙看过去,然后就看见,随着这缕鲜血的逸出,萧蛮整个人的气息也在飞速萎靡。 “萧师叔!”这是杨林在惊呼。 萧蛮身躯一晃,眼看就要虚弱到摔倒,好在程灵动作非常快,她脚下一动就窜到了萧蛮身边,并一把将他扶住。 萧蛮张口,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程灵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捂,又哪里捂得住? 这个动作不过是徒劳的无用功。 “萧兄!”程灵心惊肉跳,又探手去捉萧蛮的手腕,想摸他脉搏。 “咦?”这一声传自于山上,两岸青山之上,空山老人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这小辈气血逆流,情况不对啊,怎么看起来,跟昆山派的回音剑气入魔情景竟是十分相似?” “先是阴阳晨昏剑,后是回音剑气,莫非你这小辈当真与昆山派有关系?” 7017k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萧蛮余毒尽去 萧蛮与昆山派有关系吗? 这个其实并不重要。 程灵探手为萧蛮把脉,摸了左手换右手,越摸越是心惊。 萧蛮现在的确是气脉逆流,所以他的整个状态都在飞速下滑,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他甚至有可能气脉逆流而亡! 至于说面对这种情况,到底要怎么应对,程灵一时之间却竟然是有些束手无策。 论理来说,气逆犯上,此为阳病,阳病阴治,这是中医的基本治疗规则。 但是知道规则不等于就知道具体的治疗方法,程灵没经验! 现在情况紧急,程灵心念电转,立即仰首,向那右面山壁的高处呼喊回应:“请教空山前辈,我萧兄的伤势应当如何治疗?” 山高处传来空山老人阴阳怪气的声音:“嘿嘿,小辈倒也不笨,知道求人。那你知道求人的规矩么?” 程灵立刻说:“我有珍藏已久的炼筋圣药,龙筋虎骨丹一颗,求前辈出手相助,晚辈愿以此圣药为报酬!” 龙筋虎骨丹! 程灵其实并不清楚在如今这个世界,龙筋虎骨丹能够算得上是什么等级的丹药,但当初赠送此丹给萧蛮时,萧蛮的表情是非常惊讶的。 他说了一句:“如果此丹是由程兄亲手所制,请务必保护好丹方!” 萧蛮的出身应该十分不凡,他都这么说了,程灵心里也就有点底了。 只听上方的空山老人说:“龙筋虎骨丹?小辈你居然能有这个丹药?好得很,拿来给老夫尝尝!” 说话之间,这声音也在高速移动。 上半句的时候,声音尚在两岸高崖处,等到下半句“拿来给老夫尝尝”出来时,这声音居然就已经到了半山腰。 又过片刻,追月号顺着急流才转了一个弯,右岸青山之间就有一道身影,如同鹏鸟掠空,带起长串笑声,出现在了船板之上。 来人落定身形,众人才看清他的模样。 这一见之下,大家心里头却又是齐齐一惊。 只见此人身高极矮,一眼瞧去,不看面容,光看身形的话,这简直就与十来岁的孩童无异。 光光的大额头,红通通的酒糟鼻子,小眼睛塌鼻梁,偏还有张富态的圆脸,为数不多的一头白发被他抓了个髻,乱糟糟的系在脑后—— 这个形象,不怪柳颢称他为空山老怪,这可不就是个老怪么? 在场的人中,吴耘定力最差,当时就轻轻吸了口凉气。听到这声音,空山老怪的小眼睛立刻便转向了吴耘所在方向。 不等他发难,程灵连忙说:“前辈,龙筋虎骨丹在此,请你品评……” 说话间,她的手在腰间小挎包处一抹,一个小瓷瓶就到了她手中。 程灵将小瓷瓶掷出,空山老怪张手一招,小瓷瓶落入他手中。 “咦,这个药香……”丹药被倒出,空山老怪捏着这颗龙眼大小的药丸在手中,嗅闻片刻后道,“是真的龙筋虎骨丹!” 他捏着这颗丹药,有些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片刻后抬起头问程灵:“小娃娃倒是大气,龙筋虎骨丹你都敢直接给,倒是不怕老夫赖账?” 程灵道:“一个不耻与伪君子为伍的人,自然不会是伪君子。” 刚说完这一句,她又焦急地喊了声:“萧兄!” 只见萧蛮口中又有鲜血涌出,程灵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看着空山老人。 空山老人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将丹药又装回瓷瓶中,随即身体灵活得像只猴子般一蹦就来到了萧蛮身前。 他出手如电,指尖快得简直就带了一溜残影,如此瞬息间在萧蛮身前数道大穴处点过。 最后,他伸手在萧蛮心口一拍。 萧蛮张口,忽有一蓬黑血吐出。 吐出这口黑血之后,他混沌的意识似乎就清醒一些了,刚才还有些半阖的眼睑顿时微微向上掀动。 程灵顿时欣喜道:“萧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说话的时候,她也没忘记再一次为萧蛮把脉。 空山老人见她举动,就“嘿”一声道:“小辈既会把脉,又能拿出龙筋虎骨丹,瞧你方才的身法路数,还有些南派的影子,你的师父是谁?” 不等程灵答话,他又说:“你们这两个小娃娃,一个像是南派弟子,一个像是北派传人,结果居然还能好好相处,看起来情谊还不错,也是奇了。” 程灵细查萧蛮脉搏,发现他在吐出那一口黑血之后,不但逆流的气脉恢复了正常,就连他身体里原先未清的余毒,这时都消退了许多。 唯一的后遗症,大概也就是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他现在有些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 程灵面露欣喜,先向空山老人道谢,过后才回答他的问题:“回前辈话,家师的来历,晚辈自己其实也不知晓,我的师父,唉……” 说到这里,程灵叹息一声道:“说来惭愧,我的师父说我功力不过关,在未曾达到能令他老人家满意的境界之前,他既不会告诉我的他的来历,也不许我对外提他。” 程灵一本正经地胡扯,空山老人听在耳中,却居然当下就信了。 他就溜着眼睛上下打量程灵,口中啧啧有声地说:“你这样的,你师父居然还不满意?是什么样的老怪物眼光这么高?” 程灵立即面露赧然,又连忙追问空山老人:“请问老前辈,你说晚辈的武功有南派的路数,请问南派究竟是什么?” 问了这一句,眼见空山老人眉头微皱,似有不耐之意,程灵忙又说:“空山前辈,干说话未免无聊,晚辈这船舱中倒是存了一些好酒……” “酒?”空山老人本来都要扭头就走了,结果一听到这个酒字,他的眼睛立马就亮了。 他红通通的酒糟鼻甚至就在这一刻耸动起来:“是好酒?酒在哪里?小娃娃,你可别骗老夫,要不是好酒,我劈了你的船!” 程灵冲着一层船舱的餐厅喊:“阿娘,楼上,我房间里最好的那两坛酒,劳烦你取下来。” 空山老人转头去看餐厅,被里头的陈设吸引,一时就踱着步子,如同一只探头的猿猴般,一溜走了进去。 7017k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空山老人醉酒吐真言 追月号一层的大餐厅里,程灵与空山老怪相对而坐。萧蛮坐在程灵旁边,瞧来还有些虚弱,但他的意识明显清醒了。 程灵方才要杨林扶他回舱房休息,萧蛮拒绝了。 空山老怪的注意力已经全被穆三娘拿下来的酒给吸引住,程灵掀开其中一个泥封,空山老怪顿时闭上眼睛,深深嗅闻。 “香!醇!烈!”只是嗅了片刻,空山老怪立即睁开眼睛,起身就直接将程灵手中的酒坛夺到身边,“这是什么酒?不是桑落酒,不是董酒,不是鹤殇……” “桑落不及其醇,董酒不及其香,鹤殇不及其烈!” 拿到龙筋虎骨丹时,空山老怪的表情都不如此刻变化激烈,他捧着酒坛,陶醉嗅闻,虽未饮酒,但整个人却都仿佛是已经醉了。 又过了片刻,空山老怪忽然将手中酒坛往长桌上一放,他在袖袋里掏啊掏,就掏出了原先装龙筋虎骨丹的瓶子。 小药瓶被砰一下放回桌上,空山老怪斩钉截铁道:“小娃娃,龙筋虎骨丹还你,这坛子酒都归我了!” 说着,他将酒坛的盖子重新封好,抱起小酒坛搂到怀里,一起身一抬脚,瞬息之间他竟然就窜到了餐厅门口。 看这模样,显然在他心里,这坛酒的价值竟是要远超龙筋虎骨丹。 这是准备捧了这坛子宝贝酒,就立即跑路呢! 程灵又岂能放跑他?当下连忙说:“前辈,这酒还有一坛,你不要了吗?” 空山老人一下子转过头,盯住程灵说:“这坛也给我?” 程灵伸手点了点被他放在桌上的龙筋虎骨丹,道:“丹药您也收好,说好了是报酬,又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空山老人就紧紧抱着怀里的酒坛子,说:“就算是丹药给我,这酒我也不还的!” 程灵只是将另一坛酒也打开,顿时,双倍浓郁的酒香飘来。 空山老人眼睛都直了,一下子死死盯住桌上的酒坛,痛心道:“你、你……这般好酒,才开了一坛,你居然又要开另一坛,你简直……暴殄天物!” 程灵端起酒坛,倒了三杯酒出来,说:“喝了,就不算是暴殄天物了。前辈,有好酒不饮,收起来又是个什么道理?” 说着,她端了其中一个酒杯,举起来对着餐厅口的空山老人遥遥致意。 空山老人岂能再忍? 他再一抬脚,当时一道残影闪过,他就又重新坐回了桌边。 端起酒杯,空山老人小心啜了一口。 半刻钟后,仅仅浅饮了小半杯酒的空山老人就已经是醉态可掬,醉话连篇了。 原来的他的酒量竟如此之浅,难怪他之前只是嗅闻酒气,却并不主动饮酒呢。 你说说,一个酒鬼,生着那么标志性的酒糟鼻,完了结果居然是个半杯倒,这是个什么道理? 程灵觉得,这是空山老人自己送上门来的,有些话,不趁着现在问,那简直都对不住人家这一醉。 当然,空山老人本来也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刚才在边饮酒边谈话的途中,他就已经透露了很多消息了。 “江湖……呵,江湖也难啊。你们都以为江湖很大,其实江湖很小,就那么点儿……事!” “街头都传说,江湖中人潇洒不羁,去留随意,呸!跑江湖的,哪一个不是俗人?能俗得你骨头缝里都发酸!” “岂不知,江湖中人也要吃饭过日子啊!现如今,江湖中哪个门派背后没点东西?” “为什么南派北派对立?因为南派在南海,而北派在魏国啊!” “柳颢这个伪君子必定是投靠了齐国的老妖婆,他还敢提他师兄,他师兄知道了,看不打断他的腿!” “小娃娃,敢杀临海王,你胆子很大啊……” “老夫我……就喜欢胆子大的,哈哈哈!” 以上,是空山老人主动说的。当时他还只是小饮了几口酒,略微有些醉意。 后来醉意渐浓,程灵就跟着追问:“前辈,江湖中,就只有南派北派吗?” 空山老人说:“那当然不是,其实这是统称……嗝!南派以普贤山庄为主,唉,僧不僧,道不道,儒不儒的,稀奇古怪,嘿!” 又说:“底下连着南方九门十帮,都要尊崇普贤山庄。也不仅仅是因为人家拳头大,主要是普贤山庄大方啊……” “南边的,九门十帮,不论谁家派人去他们那里学武功,他们都教,都教!嘿嘿嘿……” “就算普贤山庄人不多,但沾过他们恩惠的人却遍布南方三国,就是齐国的徐老妖婆,不也要小皇帝发圣旨,尊他普贤山庄的大庄主为国师么!” “蜀国的老皇帝也给人家发圣旨,说要请他当太子少保,陈国的也是小皇帝,但是人家上头没有太后,有个摄政王。乱不乱,你就说乱不乱?” “哦,对,陈国小皇帝也要给普贤山庄的惠尘老秃驴发圣旨,这位更狠,请惠尘老秃驴当帝师呢!” “哈哈哈……结果老贼秃都不接受,说自己是方外之人!我去他狗屁的方外之人……” “还不是要、要……要待价而沽,真方外之人,有他、有他这样的吗?” 空山老人打开了话匣子,程灵往往只需稍稍一问,他就能倒出一长串说不完的话。 随着他的描述,程灵脑海里就渐渐勾勒出了这个世界的江湖格局。 其实,江湖和庙堂又何曾脱离干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江湖,庙堂也是江湖啊。 但是这个世界也比程灵原先以为的更要大出许多,似她如今这般,在小地方或许也能对抗一方势力,但要想走得更远,更稳,却无疑还需谨慎发展,不可懈怠。 只听空山老人张着口,又说:“至于北派……北派……北派是缩头乌龟,北边的那位皇帝太厉害了,把个昆山派压得头都不敢冒,呵呵呵、呵呵呵……” 笑着笑着,他啪一下,就笑得歪在桌上,醉得昏睡了过去,当下竟还打起了呼噜。 程灵颇觉遗憾,她其实更想问的是,空山老人先前轻点几下,就将萧蛮给救治回来的那种点穴手段—— 不过这个想必是人家的独门秘技,趁着人家醉酒去问秘技,这显然不道德。 罢了,先想办法将这位老人家留下来,再慢慢试探,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跟他交换秘法! 7017k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公平交易点穴之法 空山老人就此在追月号上留了下来。 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醉了那么一回,更重要的是,他发现程灵这里不仅有好酒,居然还有好菜。 程灵自己是不大会做菜,但她吃过的,品过的许多东西,都是这个时代的人想都想不到的。 她也不需要将现代的东西一股脑儿往这里复刻,事实上,也复刻不了。 但是在菜品的制作上头,有的时候她哪怕只是稍微提点几句,也足够令时人大觉耳目一新了。 就说烹饪手段吧,在赤霞城,程灵见过的常规手段基本上也就是蒸、煮、烩。 炙与炮也有,不过这种大多数是在酒楼出现,普通人家没有器具,很难做到。 炒菜少见,而煎炸这样的手段,更是从所未有。别的不说,就说油炸美食的香气,谁能抗拒得了? 哪怕不是油炸,煎炒的美味也很诱人啊。 那一日,空山老人醉酒醒来,正“哎哟”一声,从舱房里跳起来要越窗而走,结果就闻到了一层餐厅里飘出的炸藕合的香味。 当时,空山老人就挪不动脚了。 他吸着自己红通通的大鼻子,一双脚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般,蹬蹬蹬地就直往一楼跑。 “不行不行!你个没出息的!”他气得直揪自己的腿。 才揪了几下呢,人就到了一楼餐厅,只见大餐厅的长条桌上,一盆盆从未见过的奇特美食被端了出来。 洪峰娘子在扯着嗓子维持秩序,叫激动的小孩儿们好好排队。 “慢点慢点!今天的炸菜是东家奖赏给大家的,人人有份!” “都珍惜着点儿啊!东家说行船的时候不好起锅弄大油,也就是这一段水路平稳,咱们可以炸些吃食,过后就没有了啊!” 小孩儿们这几天已经养成了排队的习惯,这时倒是不争抢,但踮着脚尖,探着脑袋提问的人却不少。 “洪家婶子,这个叫什么?” “秋嬢嬢,今天真的是人人有份,还都不要饭票吗?” “秋嬢嬢……”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着,洪峰娘子秋氏挥着勺子答话:“这是炸藕合,这个是炸丸子,这个是炸南瓜饼,这个是炸酥鱼……” “没了没了,就这些了啊!剩下的都是素菜,还有粟米粥和汤,就这一顿啊,明儿咱就不这样吃了!” 但即便只有这一顿,这也是超出孩子们想象的大惊喜了。小孩儿们顿时大声欢呼起来,其中也夹杂着达人们欢畅的笑声。 在这喧闹的油香气中,空山老人悄无声息地排在小孩儿们的队伍后头,一边动手抹平自己散乱的头发,一边扯扯有些皱巴巴的衣襟。 排在他前边的一个孩子忽然回过头来,见到他顿时惊奇地问:“你是谁家的?你……你怎么跟我一般高?我没见过你。” 上午过回龙滩的时候,这些孩子都被大人们拘在了舱房里,所以没有见过空山老人。 空山老人醉酒醒来后,赶上的正是追月号的晚饭。 这个时候急流的路段已经过去了,水面平稳,两岸宽阔,孩子们也都重新恢复了活力。 空山老人被提问,就厚着脸皮道:“我跟你一般大,所以跟你一般高,这有什么问题吗?” 程灵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当时就脚步微顿。 真是没想到,这位空山老怪不仅是个酒量极浅的酒鬼,还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只可惜,被他逗的小孩儿怎么也有十岁了,十岁的孩子虽未成年,但也不是傻子,人家当时就翻白眼说:“略略略!你头发胡子都白了,我才不信你鬼话呢!” 空山老怪被小孩儿撅了,也不生气,反而继续说:“我真跟你一般大,我头发胡子白,那只是因为我生病了。不信你看……” 说着,他空无一物的手上不知怎么,竟忽然多出了一块炸藕合。 小孩儿都懵了,看看空山老怪的手,又看看离自己起码还有十来个身位的打饭桌,片刻后兴奋起来:“这、这、这……这不对!你怎么做到的?” 空山老怪将香喷喷的炸藕合往嘴巴里塞,一边嚼得嘎吱嘎吱的,笑得特别得意:“嘿嘿嘿!因为我是生病的小孩,我特别可怜,所以有神仙爷爷帮我呢……” 站在餐厅门口的程灵和萧蛮:…… 两个人面面相觑,真想不到空山老怪是这样的老怪,这么骗小孩儿,他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空山老怪的良心不但不会痛,他还骗上瘾了,不多时就凭借一手神奇的“戏法”,在小孩儿堆中树立起了孩子王的形象。 程灵本来还准备了很多手段来留他,结果都没用上。人家就被船上的伙食和小孩儿吸引,当时就决定不走了。 他后来还自己跑到程灵身边,主动问她要饭票,并说:“我不白吃你的,这些小孩儿老夫我随便指点几招,保管叫他们学足了保命的手段!” 程灵立刻抓住机会,先是给了空山老人一堆饭票,又连忙问他:“老前辈,那晚辈若是想要学你那点穴的手段,又要付出什么?” 空山老人一愣,顿时打量程灵说:“你这小辈倒是坦荡。” 随即,他就揪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眼珠子一转,说:“拿你龙筋虎骨丹的丹方来换?” 好得很,他猜到了,程灵不仅仅是有丹药,她根本就是有丹方! 程灵没有犹豫,立刻答应:“好!前辈,公平交易,便以丹方换您的点穴手法。” 她这么爽快,空山老人反而像是有些不敢相信道:“你真换?你不怕独门秘方外泄?” 程灵道:“前辈都不怕独门秘技外泄,晚辈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丹方给了前辈,前辈会满世界宣扬吗?” 空山老人顿时就又嘿嘿嘿地笑了,颇有几分飘然之态:“那自然不会,小娃娃,跟老夫做交易,你亏不了,你赚大了……” 程灵微微一笑。 几日后,船行过邰州、浩州,眼看是离出海口不远了。 这天傍晚,追月号趁夜停泊。秦夙留守船上,程灵则带着洪广义、洪峰等人下船去探问消息,并补充一部分入海的物资。 他们坐着小船,来到浩州下属的一个小镇码头。一行人扮作行商,披着夕阳上了岸。 结果上岸后,他们却探听到了一个惊人之极的消息。 7017k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惊人消息:三郡齐反 程灵带人上岸,首先要补充的是果蔬生鲜等物。 这种东西难以久存,不像粟米等主食,可以大量囤积。要出海的话,蔬菜水果里的维生素不能缺少,不然船上的人容易得坏血症。 程灵早先在赤霞城的时候就打听过路线,知道浩州一带盛产红桔。 如今中秋将至,红桔也到了大量丰收的时候。顺神川而下,到浩州下属的小镇去收红桔,然后再出海,这也是最适宜的选择。 这个计划不能说有问题,然而上岸以后,程灵却发现,小镇居民十户九愁,偶尔有几个不那么愁苦上脸的,也是行色匆匆,不爱搭理人。 程灵带着洪峰等人走过一条街,才找到一家正在收拾东西的南北货栈,又付出了银钱,终于跟那货栈掌柜的搭上话。 掌柜看了他们一眼,一边指挥伙计清点东西,一边叹气说:“唉,不是咱们不爱搭理人,几位兄弟有所不知,这上头啊,征粮征得厉害!” 他抬手往东边一指,那是浩州主城所在的方向。 又说:“兵役也来了,每户要出两名成丁,出不了的,就用粮食抵账,如今是连银子都不好使了!” 洪广义一下子就一个激灵,连忙问:“这是怎么地?又征粮又征兵?要打仗?” 他嘴快,连“要打仗”这种话都毫不避讳地往外秃噜,那货栈掌柜却不以为忤,反而透着苗头说:“上头的事情,咱们也不知道,反正眼下是没消息,不过听说……” 这个表情就显得很有故事。 程灵立刻上前一步,从挎包中取出一枚二两重的小银锭子,似拉手般放到货栈掌柜手里。 这掌柜麻溜地收了这枚小元宝,才打着手势对几人小声道:“听说,云川郡、泗水郡、广陵郡一起,联合造反啦!” 这句话一出来,洪峰就觉得耳朵里嗡嗡一片,吴耘也懵了。 洪广义吞咽着口水说不出话,程灵连忙追问:“云川、泗水、广陵,这是围绕京城的几郡?” 货栈掌柜一副“想不到你还有几分见识”的表情,用气音说:“说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呢,檄文都发到浩州府城去啦,也就是咱们这个镇子小,消息才没传过来……” 接着又叹气,面露悲凉:“不过,这又是征粮,又是征兵的,咱们这里……也说不准这安稳日子,还能有几天啊。” 说着,他侧目看程灵等人,才又像是想起什么般,问:“咦,不对呀,你们是打哪儿来的?既是行商,这一路走来,怎么就一点苗头没见着?” 程灵忙说:“咱们是南边来的,从神川南岸渡河过来,这南边,如今倒还算稳当。” 货栈掌柜“哦”一声,倒是起了些兴致,忙就追问程灵南边的情况。 程灵捡一些能说的说了,双方聊了一阵,话题就被程灵拐到了浩州红桔上。 掌柜的顿时就又是一叹,说:“唉,往年倒还好,水路陆路,多的是人来收。今年完蛋,才刚丰收就出事,如今这漫山的桔子,只怕都要堆在地窖里霉烂掉咯!” 这不就是瞌睡来枕头吗? 程灵连忙表示自己可以收桔子,请掌柜的帮忙联系。 货栈掌柜就说,自家库房里正好还堆了一大堆桔子,程灵要是能吃下,那就打包一起,贱卖给她。 程灵当然能吃下,追月号够大,这货栈掌柜的桔子加起来也不到三千斤,全买回去,刚好够船上的人吃一阵。 就这样,程灵与洪广义等人用小舟运货,走了几趟,运回去几千斤桔子到追月号上,至于其它的基础物资,却是没能补充到。 不是程灵舍不得出钱,而是根本就没得卖。 当然,他们后来也还向小镇上的其他人询问了消息,确证了那货栈掌柜没说谎。 洪峰倒是有些不平道:“那老小子是没说谎,看起来也忠厚,但他三文钱一斤卖咱们桔子,一定不是贱卖!我瞧着,便是往常,这桔子也至多就是这个价!” 这个程灵又岂能不知,她说:“洪峰兄啊,咱们这是花钱买时效呢。有些时候,时效大于一切,其它便可不做计较,你明白吗?” 洪峰还有些市井气没转过来,洪广义跟着程灵久了,却是非常明白。 他当即道:“这个镇子,现如今就是个密封的大油锅,咱们进出,一时没人理会咱们,那是因为他们忙着征兵征粮的事,咱们也不招惹谁。但要是过多纠缠和耽误……” 那后果谁知道呢? 洪广义又说:“总之咱们虽没占到便宜,但也没吃亏,在这种非常时刻,能不吃亏,能快速地全身而退,就是最大的好处了。” 说完,认真看向程灵,十分渴求认同。 程灵点头表示赞同,洪广义顿时就面露喜色。 回到追月号以后,洪峰娘子秋氏带人去归置这些桔子,程灵召集船上主要人员,开了个小会。 姚守忠掌舵,追月号还在快速向东行驶。 程灵命吴耘将镇上见闻讲述了一遍,吴耘说完后,边柏松就立刻说:“不对呀,既是征兵,又是征粮,那小镇码头边怎么没有衙门的人驻守?” 他十年前就在郡守府船务司供过职,对衙门里的这些套路也还懂几分,当时就提出了不合理。 但下一刻,不等旁人说什么,他自己却是先想明白了,当时就惊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人手不足,神川边,泊舟的渡口那么多,浩州官府看守不过来了!” 洪峰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侥幸咱们走得早,不然,还留在赤霞城的话……” 赤霞城就是云川郡的郡城,如果说郡守王邕当真挟裹着全郡造反,那赤霞城一定是首当其冲的战争前沿之地! 寻常百姓谁想打仗?家园破碎,生死叵测。 洪峰转头,目光遥向西南,那是赤霞城,也是他的家乡所在的方向。 船舱中,众人的目光顿时也都不由自主地一齐转向西南方。 此时此刻,谁又不曾遥望云川,遥望赤霞呢? 萧蛮的目光却是看向了程灵,他比旁人其实还更多了一层疑问:王邕造反?从前当真是没看出来。此人隐藏之深,令人心惊。 7017k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愿求明月,护佑程郎君 三郡齐造反,缘由究竟是什么,这个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去深究了。 总归无非就是主弱臣强,平衡打破。利益所趋,权势所致。 空山老人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只说了一句:“嘿,柳颢蠢货,被徐老妖婆骗了!” 齐国大乱,已成定局。 追月号上的人们,得知消息以后各有反应,但总的来说大家都是后怕又庆幸的。 这一段的水路还算平稳,姚守忠就连夜起了船,一刻也不敢多耽误的,追月号向着出海的方向,直行而去。 入夜了,月华当空洒落。 临近中秋,明月近圆。甲板上,各家的妇人带着孩子,大家殊无睡意,都在议论着战争的消息。 洪峰娘子秋氏虔诚地对着明月的方向跪了下来,口中轻念:“东家大恩,带我们远离战争之苦,小妇人无所求,只求东家平安康泰……” 她这么一念,顿时带得身边的人纷纷跟随,一时间,整个甲板上都是各种念诵之声。 也不仅仅是对月求程灵康泰的,还有更多的人,是在祈求家乡的亲朋能够平安度过此劫,不至于因为战争而太过痛苦。 有一名妇人甚至哭了出来:“我是带着娃儿跟当家的出来了,可是我爹娘兄弟,还都在赤霞城里呢!” 当初离开赤霞城的时候,只当是远行讨生活,虽然也觉得故土难离,但心里是抱有着,有朝一日挣够银钱,衣锦还乡的念想的。 又何曾想过,这一别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变故? 一旦战争来到,就什么都有可能变了,往后就算再回去,谁又知道,是不是还能再见到曾经的亲友呢? 妇人的哭声带起了更多人的愁思,不多时,甲板上竟是哀泣声一片。 程灵站在甲板的另一边,没有去管这些哭泣的人,倒是洪广义有些不安,问她:“郎君,他们……哭成这样,咱们当真不用去管一管吗?” 程灵道:“堵不如疏,大家心里有苦,发泄一番又何妨?” 她没说的是,就让大家哭一场,遥想一番赤霞城此时的艰难,说不定人心还能更齐呢。 而事实也正如程灵所料。 妇人们的哭声又带动了孩子们的哭声,妇人孩童一齐哭以后,甲板上就吵得不行了。终于,有男人忍不住大声斥骂起来。 “蠢婆娘,好日子过腻歪了吗?哭哭哭,哭一阵也就行了,没完没了是要咒谁呢!再哭,再哭咱们带着娃一块儿回去,跟那城里的乡亲们死一处得了!” 好家伙,这人虽然骂的是自家媳妇,可话一出来,却当时就止住了甲板上所有的哭声。 回去?还带着娃一块儿回去? 这谁能干得出这么缺心眼儿的事? 终于,一片安静中有人小声啜泣:“这要是只咱自己一个,我、我爬也要爬回去,可是带着娃儿,我、我不能害了我的娃儿……” 这一声出来以后,顿时就又是一连串的赞同声。 大家说:“谁不是呢?” 更多人说:“多亏咱们跟着东家出来了!” 到隔天,穆三娘来给火工队定菜单的时候,以秋氏为代表的火工队众人,竟是主动跟穆三娘求起来:“队长,咱们省着些吃吧!” 人们纷纷说:“到处都乱了,咱们还不知道要在这水上漂多久呢,粮都没处买,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吃了……” 如此这般,既然大家都主动来求了,穆三娘就直接做主,每餐菜量从四个减到两个,主食也只上一种。 荤菜的话,行船数日,原先囤积的那些基本上都吃完了,只有熏肉、腊肠等物比较耐存放,就还屯了些。 不过船上的人也不缺肉吃,毕竟是靠水吃水,别的什么肉或许吃不上,但鱼肉还能少么? 反倒是蔬菜需要格外节省。 好在程灵原先就想了个法子,在一层舱房间开辟了一个蔬菜房,蔬菜房里打着架子,用木箱装土,种植着一些易生长的蔬菜。 比如说小葱蒜苗,又比如说韭菜、苋菜等。 虽说其总量不大,但胜在源源不断,节省着吃,总也能让大家每日见着些绿,不至于断了顿。 对于程灵这个蔬菜房,空山老人也从原先的嗤之以鼻,到后来的赞不绝口。 就比如说蔬菜房里除了易生长的几样蔬菜,程灵居然还分了几个木箱子出来种野菜。 其中有一样苦菜,那叫一个难吃,就是最穷苦的人家,要不是活不下去了,一般也轻易不愿意去吃它的。 它除了生命力顽强,长得快,不挑地,一年四季都能长以外,真的很难再说有什么别的优点。 可就在离开浩州地界的第二日,船上不少的人嘴里都长了火泡,程灵就去厨房,亲自给大家炒了一大盆苦菜出来。 程郎君亲自下厨,这可吓坏了不少人。 这苦菜本来没人愿吃,然而有了程灵的光环,大家就是再不爱吃,也不得不给他面子,吃上一些。 也是这一吃,神奇的效果就出来了。 到傍晚,凡是嘴里长火泡,又吃了苦菜的人,基本上就都是火泡全消,那一个个神清气爽的,简直都跟吃了灵丹妙药似的。 空山老人忍不住问:“真是这苦菜的功效?这么难吃的一个野菜,还能有这用处?” 程灵道:“老前辈难道不知,苦菜又名白花败酱草么?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效用极佳。” 所以,虽然说她在炒苦菜的时候偷偷往里面送入了一点太阳能量,以激发其药性,但就算是不用太阳能量,苦菜本身的效果,也是非常不错的。 空山老人服了,他虽然啧啧啧地捂着嘴,表示这么难吃的玩意儿自己坚决不吃,但还是非常实诚地夸了程灵:“好小辈,你这心眼子,当真是又细又密。” 嗯,虽然说这话似夸似讽的,但程灵还是就当他是在夸自己吧。 程灵的威信在追月号上与日俱增,又过两日,中秋到了,从神川到东海的出海口,与此同时也近在眼前了。 临近出海口,神川上的各种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远远地,甚至还能见到在出海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大船在徘徊游荡。 7017k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冲关,射下那个踏箭而来的人! 追月号的甲板上,程灵与萧蛮站在最前方,后面跟着的是吴耘、杨林、洪广义、边柏松等人。 空山老人又混在了小孩儿堆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跟孩子们说些什么。 洪广义有些担忧道:“郎君,前方那许多的船,不知道会不会拦我们?” 这个,程灵也说不准。 最近两天为了赶路,追月号基本上是没有停留地在水面上走。 如果不是赶得急,照原先的计划,他们是应该要在出海前,先悄悄到出海口这边探一探情况再走才对。 程灵举目观察,一边说:“叫孩子们都回船舱里去,另外,叫不划船的兄弟们都准备好。” 洪峰听令,连忙去安排。 这段时间,程灵每天都会抽时间对船上得空的水手进行队列训练,大家的默契也在与日俱增。 杨林说:“师傅,前面那些船,好像是在设卡收费。” 他观察得很到位,前方出海口,那些看似游荡的大船,可不就是在设卡收费么? 这些大船将出海口的两边都堵得严实,只在中间留下了窄窄一条道,谁要是想走这条窄道出去,就必然要接受两边大船的辖制。 程灵的手摩挲到了腰间复合弩上,声音倒是不疾不徐:“继续走,速度不要太快,跟上前面的船。” 从神川到东海,这个出海口着实是广阔非常。 水面上,百舸千帆,一眼望去,这简直就是一个船的世界,追月号不紧不慢地混在其中,真是一点儿也不起眼。 约摸过去两刻钟,追月号离前方的关卡近了。 程灵等人站在船头,只见那游荡的大船队列中,其中一艘忽然横行而出,船上,一堆的劲装汉子簇拥着一个富态的中年人。 那富态中年哈哈一声笑,扬声说:“对面来的,请问是哪帮哪号的船?可有手令?要去往何方?” 有点麻烦了,这人问的是“哪帮哪号”! 从这句问话来看,莫非只有隶属于“某帮某号”,事先通过气的船才能出海? 这神川到东海间,帮派势力的影响已经这么大了吗?官府竟也不管——或者说,官方势力在这上头,已经完全是无能为力了? 程灵看向边柏松,边柏松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他苦笑道:“东家,这十年间变化太大了。这一关,这一关小老儿也不知究竟应该要怎样过才好。” 这个时候,只听萧蛮低声而坚定地道:“冲过去!” 程灵目光转过去,萧蛮对她确认般一点头。 程灵于是也点点头,她对边柏松道:“边师傅,请你亲自掌舵。” 边柏松一凛,连忙大步往舵手位走去。 程灵站在船头,扬声回答对面船上的富态中年:“请问阁下尊号,在下追月帮程某,手令在此,尊驾请看!” 对面船上,富态中年就愣了下。 他问身边人:“追月帮?有这个帮吗?” 站在富态中年左后方的年轻人就也愣了下:“堂主,属下不曾……” 话音未落,年轻人反应过来:“不对!这对面的船有问题!” 这句话刚刚说出,却见对面那一艘三层高的楼船整个儿陡然加起了速。它太快了,简直就像是一匹疯了的野马,脱缰奔行,狂野冲来。 堵住出海口的这一溜大船虽说个个气派,但追月号也着实并不小。 真要比较起来,追月号甚至还要显得更气派些。 当它疯狂冲击时,对面的大船竟不敢硬抗。富态中年面色大变,几乎是吼出声:“退开!快退!往北边撤!蠢货,往后不还是要被撞吗?快,往北边撤!” 又喊:“放箭!他娘的,哪里来的疯子,快放箭!看老子射不死他们!” 船上的弓箭手是时时齐备的,甚至不止是这一艘船,而是整个儿游走在这一片的所有的船,这些船上全部都备齐了弓箭手。 富态中年话音落下,当下一时间,又何止是箭雨齐飞?那简直都可以称得上是箭如潮涌! 所有的船都被惊动了,能放箭的谁也不会落后。 然而当下的问题却是,弓箭的射程有限,而追月号的速度又太快,它冲刺的举动更是太过于突然,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然又怎么说是兵贵神速呢,当你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你真的就“无敌”了。 一蓬蓬的箭雨都被追月号甩到了身后,真正落到了船上的,也就是离得最近的那一艘大船上的箭—— 这艘船被追月号冲撞得惊慌撤退,船上的弓箭手虽然及时放了箭,可由于船身撤退太快,巨大的惯性带得弓箭手们难免站立不稳。 站都站不稳的情况下,这射出的箭又怎么可能还有威力? 追月号的甲板上,萧蛮出手,挥剑挡箭,牢牢护住了掌舵的边柏松。 至于划船的水手们,他们藏身在下层的水手舱中,有坚硬的船身阻挡,反而很难被箭射到。 眼看追月号似流星破浪,就要将拦路设卡的这一排船都远远甩在身后,忽然,旁边船上,一直愤怒喊话的富态中年猛地一跺脚,他腾空飞起了! 在漫天箭雨中,此人怒声飞跃:“竖子猖狂,胆敢擅闯我们东海七帮设立的关卡,还如此疯狂撞船,真当我七帮无人?” 这个富态中年身形圆硕,看起来当真就如那圆圆润润的富家翁一般,不但绝不轻盈,反而还瞧来十分笨拙。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笨拙之极的一个人,当他腾空飞起时,却竟然有着鹰鸟般的迅捷。 他飞跃至半空,双脚不停交换,踩踏在那一支支飞射不停的箭支之上,如此踏箭而行,每每力尽之时就又借力跃起,然后再交替换箭。 就用着这样一种堪称神奇的方法,数息之间,此人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竟是追上了追月号! 吴耘一转头,见此人宛若神魔般踏箭而来,简直心胆俱裂,他惊呼:“师傅!他、他……” 他什么? 吴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只见到眼前忽有光亮穿梭而过。 那光亮带起的疾风甚至刺痛了他的面颊,吴耘下意识闭眼。 他不知道,他闭眼躲避的其实是程灵的箭。 程灵的箭准备已久,也蓄能已久。 7017k ------------ 第一百四十八章 采集左元峰,大爆! 程灵的箭,像是流转在日光间,划破了天空幕布的一道光。 它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刚刚跳跃至追月号上空的富态中年甚至才刚刚说完那一句“当我七帮无人”,余声未歇,他就胸口中箭,然后“啪”一下,摔落了下来。 追月号上,吴耘失了声,大家甚至都忘记了欢呼。 边柏松还在不停嘶吼:“加速,再加速!” 追月号宛如利箭脱弦,将后方的箭雨纷纷甩落。 后方大船上,一声声鱼哨声响起,也有人在嘶吼:“左堂主被贼子射杀了,我们快追!” “娘的,这船不对劲,它为什么可以那么快?” “到底是哪里来的过江龙,这么横!” “快,快叫人回去通知帮主!” “……” 这些声音也在渐渐远去,追月号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步领先,处处领先,不多时,就将那些设卡的大船尽数甩远。 追月号出海了,前方是真正的海阔天空! 海浪涌来,追月号迎浪而上,砰一下又从浪尖上落下。 只见大海无垠,天水一色,所有的波涛映照的都是广阔的景象。 “哦!我们出海啦!” 船上,一阵阵欢呼响起。 边柏松也短暂地放松了下来,面朝大海,哈哈大笑。 天际,已是明日西斜,傍晚将至,落日的余晖似将整个世界都沾染了一份热烈,边柏松大笑完,回头看身后,忽生感慨。 “东家,真没想到,我们真的就这样出来了。” 这一路不能说没有艰难险阻,但每一处险关的度过又都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顺利。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运气好,边柏松认为,追月号之所以能这样势如破竹地从神川冲入东海,最主要还是因为程灵足够果决勇毅。 一个善于决断的首领,对整个队伍而言,真的太重要了。 程灵回看那边的出海口,心中同样颇有感慨,但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她道:“边师傅,你歇息片刻,让守忠来掌舵。我们抓紧时间往前走一段,然后再休整。” 边柏松立即让开位置,让姚守忠来掌舵,他也确实有点受不住了。 萧蛮站在船头,目光扫过海面,感受到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壮阔。他的眼睛映照夕阳,亦仿佛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色彩。 似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扫过程灵的脸,便与她的视线对上了。 程灵对萧蛮一笑,萧蛮就忽然生出一种仿佛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见到了花开的感觉。他嘴角微翘,就在这一刻,也笑了起来。 吴耘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个富态中年摔落的地方,他一直紧盯着这个人,生怕他没有真的死去。 那么,他到底死了吗? 程灵走过去,低头打量片刻,确定这人是真的死了。 她刚才那一箭不是普通的一箭,在那一箭放出之前,她蓄能已久。箭出时,甚至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神韵,有些接近于曾经柳颢的剑势。 所以,任这富态中年曾经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又曾经在江湖上闯下了多么大的名号,这一刻,他死了就是死了。 人在江湖走,只要参与了争斗,或许就终有这么一天。 一层舱房的某一扇窗被打开了,曾经的黑衣首领严三看着甲板上的死尸,不由得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胸口中箭,至今未愈。 曾经他还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人,又觉得程灵留他一命,带他出海,真是险恶之极。 可如今,看着甲板上死得干脆的那一位,严三却只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反派。 这世上,又还有什么是比活着更好的事情呢? 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程灵蹲下身,伸手轻触甲板上富态中年的尸身。 采集术发动,系统提示:“你对东海七帮海龙帮堂主左元峰进行了采集,获得金珠十两,东海极光珍珠一斛,东海航线地图(残缺),南派内功秘籍《碧波心经》一册。” 足足五点月光能量被消耗一尽,然后,程灵获取到了一个堪称极限的大丰收! 采集结束后,程灵都怔在那里,几乎不知该怎样压制心中忽来的惊喜。 内功秘籍!这是程灵急缺的东西! 虽然曾经在临海王那里得到过顶级秘传《降龙伏虎功》,但是这个功法威力虽大,却容易使人心性偏移,程灵至多只能拿来借鉴,却根本不敢修炼。 直到吴耘问:“师傅?” 程灵轻轻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她从左元峰的尸身上拔下自己的弩箭,一时间,心情竟有些复杂。 夕阳已经与海平面几乎要融为一色,晚霞的光照更为浓郁了,边柏松过来问:“东家,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 程灵道:“对照夕阳,向北行使。” 北边,是魏国! 边柏松顿时精神一振,萧蛮的眼睛映照着夕阳,更是湛然有神,如聚明光。 程灵叫洪广义去将严三提来问话。 严三被提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蔫蔫的。他被俘虏数日,或许是因为伤势严重,一向来倒也还算安分。 被提到甲班上后,他也白着脸,弓着背,听话得不行。 程灵问:“东海七帮的情况你知道多少?说来听听。” 严三特别老实地说:“我们天英帮主要做河道水路的生意,不出海,因此与东海七帮打交道并不多。不过都是在水上讨生活,大致的一些东西,小的也略有了解。” 不等程灵追问,他就一股脑儿地又继续说:“说是东海七帮,其实就是一个帮派,我们外头都叫他们七海帮。原先是由七个兄弟创建,分别是海龙帮、海沙帮、海鹰帮……” “他们其实海上生意做的也不多,不往远处去,基本上是绕着东海走,浩州、登州、余州,这一片的海路上都有他们。” “过了浩州往北去,沿岸都是登州的地界,再往北去,就是魏国了。” “魏国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小的也不知道。不过魏国强盛,江湖势力都得盘着,大概七海帮的人也不敢往魏国去。” “……” 严三一股脑儿地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完了,程灵认真听着,不知不觉,夕阳全落,海上星光漫天。 7017k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萧蛮的神转折 建德十一年秋,程灵在东海的海域上度过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第一个中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当月色与海水共潮而生时,程灵仰望中天明月,亦不由自主,泛起了片刻思乡之情。 她的故乡,在遥远时空的另一端,只是不知道,那里的天空是否也正好中秋月明? 火工队的大娘婶子们拿出浑身解数,做了各色月饼出来。追月号上的人们,就在这个特殊的地界,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过了一个集体的中秋。 玉奴娇被人们起哄着,甚至当众对月高歌了一曲。 这位曾经的赤霞名妓,在洗净铅华之后,竟也能十分顺畅地融入到船上的集体生活中。 大家原先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反倒没有谁会因为她曾经妓籍的身份而轻贱她。 程灵跟着大家伙一起热闹了一会儿,就单独走到一边望月静立。 那边的热闹还在继续,有大娘站出来给大家讲冷笑话,也有几个汉子就着月饼和茶水,讲起了自己曾经在茶馆外边听过的传奇故事。 空山老人蹲在人群中,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还跟小孩儿们一起拍手鼓掌,十足就是一个老小孩。 萧蛮走到程灵身边,问她:“程兄,你是决定了要去魏国吗?” 程灵道:“原先只想出海,其实并没有一定要去魏国的想法。但如今看来,去往魏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追月号毕竟是行驶在江河中的船,虽然经过改造以后,各方面性能都得到了优化,但要想征服大海,那显然还差得远。 这片海域太辽阔了,茫茫未知世界的对面是什么,谁知道呢?他们仍然太弱小了,都还需要再继续成长。 这些话程灵就没有说出口了,但她的意思,萧蛮明白。 萧蛮仰望明月,终于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说:“程兄,我是魏国人。” 程灵一愣,转头看箫蛮。 这一刻也不知道为什么,箫蛮竟是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他感觉到了程灵的视线,却不敢回视她,只是仍然做出望月的姿势。 “程兄。”箫蛮道,“我是魏国人,家中,在魏国颇有些……名望。你若是带人去魏国,我可以为大家解决户籍问题。” 程灵一时没有答话,这个转折是她原先没有料到的。 在她的设想中,追月号虽然已经出海了,但前方的艰难险阻也仍然可以预见。 过海域就已经够难,再要上岸,实则更难。要想光明正大地上岸,尤其是解决户籍问题,那更是难上加难。 萧蛮见程灵一时沉默,当下终于没忍住,他将视线从天际明月处收回,转头看程灵。 “怎么?程兄莫不是太过于感动,竟不答话了?”萧蛮忍住内心莫名的紧张,故作调侃道,“或者说,程兄不习惯受人恩惠,不想要这一番便利?” 话音落,程灵轻轻笑了声。 她回视萧蛮,笑叹出声,道:“旁人的恩惠或许我不好意思接受,但萧兄的恩惠,我程某人,还真就敢受。” 她又说:“一时不答,的确是太过于感动。怎么?萧兄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还不许我感动一会儿么?” 萧蛮:…… 他就僵在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片火热,心房里像是有一头马鹿在狂奔乱撞。 这个世上,怎么就有人相处起来这么叫人舒服呢? 这个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叫人感动得不行——明明在这之前,萧蛮是想感动程灵来着。结果,结果却反被程灵给感动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程灵说完话,又笑一声,在萧蛮肩上轻轻一拍。 萧蛮下意识伸出手,忽然截住了程灵的手。 两个人的手就在相互的一推一挡间快速过了几招,最后两手交错而过,两只手掌似穿花般回转,啪!两只手掌就这样,最终又相击在了一起。 两人互相击掌,萧蛮便也洒然一笑:“好兄弟!” 程灵哈哈笑出声,两人互相击掌后,手掌又交握在一起,程灵心中亦有暖流在默默涌动。 虽然时空穿梭,吾道却并不孤独。人生难得一知己,穿越时空能遇见,又岂能不视为美事? 好兄弟应该要怎样呢?好兄弟一起握过手,又还要能一起揽过肩。 萧蛮说:“程兄,你武艺高强,人却委实是有些太瘦了,平常还是要再多吃些才好。” 程灵推开他,却是“呵”一声:什么好兄弟?平常我一人吃三人份的时候,你那眼神,可分明是在说这人怎么吃那么多? 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萧蛮莫名地便又有些讪讪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追月号在海上乘风破浪,直往北行。 这期间,追月号在海上其实也遇到过其他的船。 当然,这里所说的遇到,一般也就是远远相见。远远地,凡是见到一些其它船只的影子,程灵就会要求追月号快速驶离。 大海太辽阔了,追月号有心避让,基本上就不大可能与其它船只发生正面冲突。 齐国的海面上也并没有成规模的大型水师,七海帮在神川的出海口一带看起来是个庞然大物,但真要放到辽阔的海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此十数日后,追月号沿东海而行,渐渐地就驶过了齐国的海域,进入了魏国! 十数日间,追月号也曾经历过风雨,也曾迎接过海上巨浪。 但众人齐心合力,再加上追月号性能过硬,如是三番,风雨过后,他们终于度过关卡,在靠近海岸线后,远远见到了魏国沿海的轮廓。 这对于船上的许多人而言,都算得上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壮举。 用洪峰的话说就是:“奶奶的,老子这辈子值了!以后还用听谁的传奇故事?咱们自己就是传奇!哈哈哈!” 可不是?谁不是呢? 在萧蛮的指引下,程灵最终没有选择在无名的小海岸处停船——如果这样做,虽然也能到达魏国,却无疑是偷渡。 魏国,广林郡,庸州港。 这一天,繁忙的庸州港外,遥见一艘大船,乘风破浪,忽忽驶来。 7017k ------------ 第一百五十章 魏国,新地图! 魏国,广林郡,庸州港。 只见天长海阔,帆樯如云,岸上一片熙攘,人声鼎沸。 这里热闹极了,但庸州港实际上却是既繁华又闭塞的一处海港。 因为魏国实行锁国政策,所有能够入港的船只都必须只能是本国本土的船只,要有严格的身份证明,还要有登记在册的船号,和通关路引。 所以,像追月号这种情况,如果不是萧蛮有门路有方法,要到魏国的话,那就真的只能是偷渡。 毕竟海岸线那么长,如果只是想要找个地方悄悄上岸的话,那么避开港口就是,哪里不能上呢? 追月号上,萧蛮一个人先离开了。 从大船上放了一艘备用的救生小舟下去,萧蛮飞身跃至舟上,回首对程灵摆了摆手,内力一催,小舟便离弦而去。 追月号在一连串的大船后头排着队,一直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他们靠港登记。 这个时候萧蛮并没有回来,边柏松难免有几分忧虑道:“萧郎君尚未归,东家,我们不会被驱逐吧?” 被驱逐都算好的,边柏松更怕的是,自己这边别被当成敌国的奸细给扣押了。 程灵倒是不急,她说:“边师傅,不必担忧,我们可以相信萧兄。” 这边话说完,那边庸州港的驻守官兵就带着队上船了。 领头的瞧着三十许年纪,留着短须,不苟言笑。边柏松一见这人板着脸的严肃模样,当时就整个脊背都绷紧了。 他的眼睛不停往站在舵手位的姚守忠那边瞟,意思很明显,这是叫姚守忠打起精神,随时准备逃跑呢。 洪广义等人站在程灵身后,也都非常紧张。 却不料,这个不苟言笑的领头官员见了程灵,先是拱拱手,问:“这是追月号?” 程灵答:“是。” 这人就叫身边的书记登记起来:“船名追月,有三层舱房,船身长十五丈……” 登记完了追月号的特征,他就发了一张深檀色镶银边的令牌给程灵,说:“行了,这是你们的船号,收好了,可别再丢咯!” 程灵忙收好这枚令牌,只见令牌一面写着“追月”二字,下方还有一个船形浮雕,瞧那浮雕的模样,分明与缩小版的追月号相差无几。 而令牌的背面则写明了:庸州船务司制。 仅仅半个时辰而已,萧蛮人虽未至,可这样一枚专为追月号定做的令牌却已经做好了! 前来查对的官员没有二话,给了令牌以后,又从身后的随从手里取过一张文书路引,并厚厚一把户籍纸,说:“青州程氏,携家人部曲共八十九户,没错吧?” 这的确没错! 只是将除了程灵一家的其他人都当做了程家的部曲,也就是说,如果接过这些东西,并在魏国落户,那么从今往后,除了程家人以外,船上的其他人,都将不再是自由民! 这一次,程灵看了边柏松一眼。 边柏松连连点头,简直都恨不得当时就冲到程灵面前去表忠心。 做什么自由民?跟着程郎君不好吗?在这么陌生的魏国,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程灵于是将路引与户籍纸一并接过,并向短须官员道谢。 短须官员仍旧面无表情,非常公事公办地说:“船上如有货物,到市舶司交税,凡十税一。下船以后,可以港口大车店暂住,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这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灵客气地应声,短须官员又说:“你们的船可以在港口暂停,但需缴足靠岸费,港口官兵会顺带着看守船只,但最好你们自己也留几个人。” 程灵于是问靠岸费怎么收取,短须官员告诉她:按照追月号的大小,每日计费须得一千文。 也就是说,如果船停在口岸什么也不做,那光是靠岸费,一个月就得花出去三十两银子! 这可不是小数,但这个钱不能省,程灵立刻缴足了一个月的靠岸费。 先交一个月再说,留够时间,程灵也好从容布置。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都下得船来,这个时候,船上的货物也都搬下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货,这么多口人在船上,原先屯的粮食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之前在浩州买的红桔同样是消耗一空。 要说船上还留着什么,蔬菜房的韭菜和苦菜……呃,这个拿出去大概都没人买。 就只有药房里的一些药物,这个是最值钱的,但其总量也并不多。 当程灵等人将这些东西搬下来,去市舶司交税的时候,市舶司的人清点了物资数目,简直都不忍心收税了。 不过程灵最后还是交了十两银子的税。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萧蛮一去不回,也不知道是走了哪里的关系。但这么一通事儿办下来,要费的人情必定不小,程灵不想在小事上再给他添麻烦。 尔后,程灵就带人去了离港口不远的一家大车店,要了住房暂住下来。 程灵不知道,在她带人离开以后,先前带人上船办事的短须官员瞬间就松懈了脸色,他身边的文书忙凑近前说:“柴大人,这个程氏当真是从青州来的吗?听口音不像啊。” 短须官员柴楮正立刻就又板起脸色,说:“什么像不像的?天南海北跑的人,口音难免有变。低好头,办你的事,少说话,明白吗?” 娘的,他其实也觉得不像,但是他能说吗? 上头布置下来任务的时候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一个下边的小官,还不得赶紧绷住了? 庸州港,丁氏大车店。 程灵等人一共要了五个通间,三间上房。从船上下来的通共是三十人,大部分人其实仍然留守船上。 到傍晚时候,该清点的东西也都清点好了,该布置的任务也都布置好了,程灵就带着洪广义、吴耘和杨林出了大车店,准备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好好看一看。 程灵其实还有些担心一去不返的萧蛮,但眼前的一切都太陌生了,就算是要找萧蛮,她也无从找起。与其空担忧,倒不如先熟悉周边。 夕阳西下,港口一带尤其热闹。程灵带着人向内城走,一边观察四周街市。 走过一段路,忽闻前方一阵喧闹声:“我出五百两,还有谁?还有谁与我相争?” 7017k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踏入庸州港的第一步 程灵等人驻足,只见前方喧闹处,有一座高台突起。 高台的中心位置,却站着一名身穿麻衣,头扎白巾的清秀少女,她手边还牵着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童,男童同样是麻衣白巾,戴孝打扮。 少女与男童紧靠在一起,面对着台下围满的人,像是两只失怙的雏鸟般,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惶恐与无奈。 下方高声叫嚷着五百两的人得意极了,他大声道:“既是无人相争,那这戴记染坊,我黄某就笑纳了,哈哈哈!” 这边的话音刚落下,那左转街道的另一边忽然就冲过来一群手持棍棒的人。 来者气势汹汹,怒声叫嚷:“放你娘的臭狗屁!我们戴氏的人还没死绝呢,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丫头片子卖咱们的祖业了?都滚,都滚!咱们戴记染坊不卖!” 高台上,少女与男童更惶恐了,少女哭喊起来:“不!戴记不是祖业,是我爹娘自己一手一脚创办的,你们走开!” 可是手持棍棒的这群人已经冲过来了,眼看着就要将高台边围观的人都冲散,忽然间,高台里侧竟是冲出来一群官差。 官差们腰佩朴刀,挥舞刀鞘驱赶冲击而来的人群,领头的大喊:“干什么,干什么呢?长宁街上也敢闹事?” 手持棍棒的戴氏族人却委屈地喊:“官爷,不是咱们要闹事,是这些商人心黑,少少银子就想哄骗咱们家的小辈卖产业。这咱们哪里能答应?小辈不懂事……” 这边正辩解着,上方的少女却是怒声道:“产业不卖,留着被你们抢走吗?戴记不是祖产,是我们爹娘留下的产业,我们想卖谁便卖谁,今日上了称量台,不卖了戴记,咱们绝不下台!” 称量台,是这座高台的名字。 洪广义是个包打听,他连忙就寻了围观人群中,看起来爱闲聊的人搭起了话。 经过一番攀谈,程灵等人就知道了,原来在庸州港,产业破败、出售,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庸州因为靠海,商业是比较发达的,各种手工作坊比比皆是。 多少人抱着淘金的梦来庸州挥洒汗水,可每年、每月,甚至是每日,又有多少人淘金梦碎,产业破败——这却是数也数不清的。 不过庸州的官府力量比较强大,民间虽然有民间的规则,总的来说,那也必须是在律法的容忍范围内行事。 这可不像是在齐国,帮派横行,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洪广义与人交谈,又了解到,称量台是由庸州官府出面设置的一个特殊拍卖台。 常有一些难以维系的产业,那主人家如果想卖,又怕被人下黑手,就可以到称量台上来叫价拍卖。 凡是在称量台上卖出去的东西,官府都会在第一时间给办理好各种契书,这对买卖双方,都是一种保障。 说话之间,那边的闹剧眼看就要解决了,戴氏宗族的人已经在被官差驱赶。 跟洪广义谈话的这人就啧啧一声,道:“戴家的这些人,欺负人家孩子没了爹娘,想抢占人家产业,却是不长眼睛,也不想想,人家都已经跑到称量台上来了……” 官差将戴氏族人都驱赶走了,那领头的戴家人走了一段路,却终究又回头放了一句狠话: “媛丫头,你不懂事,非要卖产业!卖就卖了,我倒要看看,买了我戴家产业的人,在这庸州城,他的染坊能不能开下去!” 跟洪广义谈话的名叫姚五,他就“哟”一声:“嗐,这戴老大还威胁上来了,好家伙,当谁怕他不成!” 事实却是,还真有人怕这个戴老大。 或者准确点说,也不能说是怕,主要是像戴家这种地头蛇,他虽不见得能绕过官府的管制,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但他恶心人呀! 做生意的,能不招惹这种人,一般也都是不愿意招惹的。 最重要的是,眼下的戴记染坊,它并没有出色到值得一些真正的大商家,大势力出手的程度。 以至于在戴家那些人离开以后,这称量台下方,一时之间却竟然是静默了。 先前在台下喊出五百两银子买价的人,这时也不说话了。戴家姐弟两个就被晾在了台上,一时竟是尴尬无比。 官差们又默默地退到了称量台后方去,不见了踪影。他们只负责维护好秩序,不叫人闹事就成,至于这称量台上下的买卖要怎么做,他们却是不管的。 姚五悄悄地跟洪广义说:“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现在有心的人都想跟戴家姐弟压价呢,大家都觉得五百两不值了!” 洪广义就吹捧道:“姚五兄真是好见识啊。” 姚五“啧”一声,叹气说:“这个戴记染坊,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但占地不小,足有十亩地呢,就在小庸河边上,前街还有个三张脸的铺子。” “尤其是,人家还带着几库房的货,带着染料,工人,更带着好些个染色方子。这样的染坊,换平常,不得七八百两银子打不住?” “这些家伙,还想压价,我老姚也就是兜里空空,不然我也出个价,保管不欺负这姐弟俩!” 洪广义于是立刻又说:“姚五兄真仁义!”说着,挑起一个大拇指。 姚五被吹捧得飘飘然,一时间直将洪广义引为知己,简直恨不得当场便与他拜个把子,这才不枉相识一场呢。 程灵在旁边默默听着,只见台下虽是私语声处处,可再肯出价的人却果然是始终没有。 而台上的姐弟俩紧挨在一处,弟弟已经是面色苍白,姐姐却咬着嘴唇,忽然扬声道:“四百五十两,一口价!如是哪位叔伯兄弟愿买,咱们立即便过契!” 四百五十两!买吗? 台下的人们似乎还有犹豫,便在此时,程灵张口:“好!我买!” 什么? 这一声却简直像是捅了马蜂窝,只因程灵面相年轻,还是个生面孔。 一道道目光纷纷向程灵投来,当下还有人喝一声:“嘿!哪里来的鲁莽小子,懂不懂规矩?” 程灵足尖一点,就在此时身形跃起,如同惊鸿飞掠,轻轻巧巧越过台下的人群,落到了高台之上,戴氏姐弟的面前。 一时间,台上台下俱都无声了。 7017k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极有风度的好少年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却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强龙。 程灵这一手轻功,首先就惊到了众人的眼球,台上台下的人都忍不住在心头暗赞一声:好俊的少年!好俊的身手! 这不是说大家见识浅,动不动就惊叹,而是像程灵这样的轻功,本来确实就少见。 高手不是大白菜,程灵接触到的高手多,那只是因为她本身就到了这个层次。 实际上,真正的高手是稀有的,是常人所难以得见的。 戴氏姐弟的眼睛都齐齐发亮了,戴家姐姐在一时的静默之后,立刻又确定般问了一句:“四百五十两,郎君当真要买?如是要买,咱们即刻交银。” 程灵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两位请。” 官差上来了,还有负责登记过契的文书典吏,这些人都是常驻在称量台下的。 如今又办成了一桩买卖,那打着哈欠的典吏就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程灵。 下方人群中,各种声音逐渐响起。 有人叹息:“我只多犹豫了一刻,倒叫人抢了先。” 有人不忿:“哼!某原先出的是五百两来着,结果却被人四百五十两买了去!” 不忿的这个正是原先叫价五百两的黄姓商人,洪广义着意记住了他的模样,还跟身边的姚五打听了他的名字来历。 姚五说:“这位,近来在咱们街巷间也有些名号,听闻人称黄三爷,从青州跑船过来,带了一帮兄弟,主要就做布料买卖。” 倒是有意思,这是假青州遇上真青州了! 这位姚五也是个妙人,没枉费洪广义在那么多人中特意选中他,他这肚子里也真是有些东西。 洪广义就越发跟姚五攀谈起来,还跟姚五约好说,晚上要请他去庸州港最好的酒肆里头喝酒去。 姚五有着典型的市井场面人特征,好事、好酒、好面子。 洪广义这么讲究,姚五岂有不应之理?当下拍着洪广义的肩膀哈哈大笑,酒还没喝上,人就已经先有三分醉意了。 台下有些人见戴记染坊的买卖已成定局,索性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偶有几个不甘心的,见程灵那边实实在在地跟官府交接完了,到底也只能摇头离开。 最后离开的,就是黄三爷。 程灵拿到了戴记染坊的一应契书,又取出自己的户籍,通过官府典吏,跟戴家姐弟过了户。 她付出了金珠四十五两,这基本上就是她手头最后的现钱了。 大头的银子她早先在囤积物资的时候就基本上已经花完,如今手上只余三十多两的散碎银,三两多的金珠,还有一些铜钱。 不过大齐通宝在魏国并不通用,那些散碎铜钱现如今也只能收藏。 倒是先前采集七海帮的左元峰,还得了一斛东海珍珠。这一斛珍珠如果能以安全的方式卖出去,程灵应该就又能得到大笔银钱。 程灵倒是不急,她心里有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底气,并不急于去卖珍珠换钱。 戴家姐弟得了金珠后,两个人的表情是既欢喜又惶恐的。 当姐姐的将金珠一分为二,自己揣了一荷包在怀里,又叫弟弟揣了一荷包在怀里,然后姐弟俩就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匆匆走了。 他们自以为低头就算是隐蔽,殊不知小儿抱金,只要他们当众将戴记染坊卖了,就必定会有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盯住他们。 哪怕是那些看似已经远离称量台的人,实际上谁又知道他们是真远离了,还是假远离呢? 程灵下得台来,向杨林和吴耘示意。 吴耘还有些呆,杨林却是立刻明白道:“师傅,弟子立刻跟上去,一定保护好这姐弟俩。” 程灵道:“不论如何,你们的自身安全是最紧要的,必要时可以大声叫嚷,我瞧这庸州城治安不差。” 小儿抱金,到底能安全到家吗? 到家以后,他们又能安稳度日吗? 这个程灵也不知道,但尽一份力,结一份善缘罢。 洪广义向程灵告假,说要请姚五吃酒,程灵就拿了五两银子给洪广义,并也对姚五拱拱手。 姚五受宠若惊,被洪广义搭着肩膀走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有些飘。 “洪兄,你那主家,当真是极有风度的好少年!” 洪广义说:“那是!我家郎君又何止是有风度?他胸怀仁义,大智大勇,文能摘那天上的魁斗星,武能捉那深海的恶蛟龙……” 程灵:…… 罢了罢了,还是当没听到吧。不然这种程度的吹捧,就算是她脸皮厚,那也遭不住啊! 就这样,程灵怀揣了戴氏染坊的契书,新得了结结实实的一份产业,身边的人却是一个个的,又都给撒出去了。 程灵一个人汇入了人群中,眼看着天色向晚,街市两边,各色灯火被次第点燃。 从来目标坚定的她,在此时此刻,望见这古韵长街,万家灯火,却莫名竟生出了些许茫然。 热闹是这个世界的,而总有那么一刻,孤独只属于她。 程灵默默观察着这个世界,享受这份孤独。 不知不觉间,她顺着最繁华的街市走过。 酒肆有美姬在揽客,街头有艺人在杂耍,吆喝着胭脂水粉的货郎从这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各种吃食的香气从四面八方腾腾冒出…… 但一些阴暗的角落里,也有乞丐在蜷缩。 卖馄饨的老夫妻头发花白了,一名地痞踢翻了一个卖头花的小摊,抢了几文钱,又在摊贩的愤怒叱骂声中,被巡逻的武侯盯住了追捕。 这就是人间烟火,也是人间真实。 有个小孩儿从程灵身边跑过,撞了她一下。 小孩儿滑溜得像泥鳅,却被程灵捉住了他那双往她挎包里伸的手。 程灵逮住了这个小偷,倒不发作,只是一手捏紧他扭动的一双手腕,另一手在这孩子的腰间摸过。 好得很,小孩儿腰间别了三文钱,程灵给摸走了一文。 小孩儿:…… 这个满脸脏兮兮的孩子就直瞪着程灵,眼神从呆滞到转变为不可置信,片刻后,愤怒上来,这孩子张口就要大哭。 7017k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我本无缘,全靠你有钱 “哇!大人欺负小孩了,抢……” 街市边,小孩儿尖锐哭喊。 程灵单手捏着从人家那里摸出来的铜钱,直接就用两根手指将那坚硬的铜钱给掰折了! 小孩儿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惊恐地看着程灵。 程灵说:“以后还偷吗?” 小孩儿哇地又哭出来,边哭边直摇头。程灵手一松,他就一溜烟跑了。 程灵一转头,却见旁边卖各色玩器的小摊边,一名少年张着口,却是直愣愣地在盯着她瞧。 呃,不得不说,这一幕是真有些尴尬。 看人家那眼神,程灵感觉自己活像是一个欺负小孩儿的变态恶霸。 咳,才不是,她那是在修理幼苗! 程灵挺直腰杆,继续往前走,她准备往庸州府衙一带去看看,说不定能撞见萧蛮。 萧蛮去打点关系,却一去不回,这不能说有什么大问题,却也不太正常。程灵总有些隐忧,不论如何,若能见他一眼,也好放心。 最终,程灵快走到府衙边了,也没撞见萧蛮。 但先前在路边盯着她瞧的那个少年,却跟了她一路。 直到程灵从府衙前走过,绕了一圈准备回返,这少年忽然快步冲到程灵前面,张臂拦住了她。 “你、你……”少年努力挺直腰杆,就在此时脱口问出一句令人无法不讶异的话,“你刚才两根手指啪一下就折断了铜钱,你是不是会内功?” 这一句问话是当真突兀,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失礼的。 张口就问人家内功,换成齐国那些性子野一些的江湖中人,这个时候直接赏人一巴掌都有可能。 程灵倒不生气,只是反问道:“是又如何?” 少年顿时激动了,立即说:“那你收不收徒弟?这内功能不能教人?如果你肯教我,我……我愿出百两银子为束脩!” 程灵当时就怀疑,自己莫非当真具备一种特别吸引“徒弟”的气质? 在赤霞城那会儿倒也罢了,那是她自己有意开武馆,可到了魏国,这么一个万全陌生的地界,居然也有少年主动跑上来想拜师…… 程灵“呵”一声,笑了。 她一边摆手一边走:“你我素昧平生,素不相识,你不知我根底,我也不知你根底。如此陌生,岂能做师徒?” 魏国不是齐国,程灵不打算在魏国开武馆! 她刚买了戴记染坊,这会儿可是踏踏实实地想带着人干实业呢。 做好实业,再壮大队伍。 这就是程灵方才一路走来,在观察庸州城以后得出的目标。 萧蛮给她安排好了庸州户籍,魏国的大环境看起来又是相对安定的,既然如此,此时不发展,更待何时? 程灵拒绝得干脆,那少年却道:“我看见了,刚才那个孩子想偷你东西。你抓住他以后,既没有简单放过,也不做过度惩罚,而是适度警示。细节之中见人品……” 少年追着程灵跑,程灵看似是在简单步行,可她的速度却非常之快。 而这少年小跑步追着,虽然追得气喘吁吁,却竟然一步不落。 他一边跑着,一边还说:“萍水相逢不算什么,有些人险恶之极,便是相识半生又如何?那也不能相交!有些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 少年喘着气,眼看程灵越走越快,他几乎就要追不上了。 “师父!一面之缘,那也是缘分!一百两不够,我、我出二百两!” 程灵:…… 她不是见钱眼开,她这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毕竟是二百两,总得给人家一个说话的机会不是吗? 程灵的脚步适当放缓,转头问追上来的少年:“你是哪家的子弟?这么多银子随意给出,你能做主?” 少年立刻惊喜地抓住话说:“师父这是愿意收弟子为徒了?” 程灵呵道:“不急,你的来历,姓名,先说说清楚明白,咱们再谈其他。” 少年立即道:“师父,弟子名宁循,宁为玉碎的宁,循序渐进的循。我不是庸州人,家在上京,弟子与您说实话,我……” 宁循说着话,默默咬了一下牙,紧接着一口气道:“我家的继母容不下我,打我小时便用各种法子拘束我,先是捧杀,捧杀不成又暗杀!” “我在上京待不下去了,想学本领又求助无路,此番是以游学为借口跑出来的。” “师父,我想文成武就,不能光只盯着科举,我还想要上好的武艺本领来保护我自己。求师父成全!” “今日,两百两是我手头所能够拿出的所有!但日后,弟子习武,如若能够有所成就,必定再十倍、百倍地回报师父!” 这么一长串的话说出来,宁循的语句是越说越顺畅,而程灵的脚步却是渐行渐缓。 真正让程灵认真看待宁循的,不是他说的十倍、百倍回报,而是那“科举”二字! 程灵像是被什么极有分量的东西给砸中了,一瞬间生出一种格外透彻的恍然之感:魏国、魏国是有科举的! 魏国跟齐国不同,魏国的科举相对完善,寒门子弟若想凭此晋身,虽也千难万难,但至少,它是有路的,是可行的! 程灵此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来了魏国,来了魏国不仅仅是可以求一个安稳,更重要的是,阶层飞跃,它、它有路啊! 程灵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目光是有多么闪亮,她只是盯住宁循,非常有力量地回了一句:“明日来拜师,束脩不需两百,一百两即可。” 正如宁循所说,细节之中见人品。宁循言语间所表现出来的一些东西,也使程灵对他的心性有了一种认可。 这个人,非常地不同寻常! 对待他,程灵也跟对待吴耘和杨林很不相同。 宁循的眼睛里像是落了一道星光,他立即说:“师父,弟子送您归家!” 程灵顿时一笑,有意思,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准徒弟,只怕“送师父归家”是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摸清楚程灵的住处,明天好来拜师吧。 夜色伴随星光渐明,不多时,程灵带着宁循又穿过了好几条街,终于重新回到了港口边上的丁氏大车店。 7017k ------------ 第一百五十四章 郎君风华,神采星动 隔日一大早,程灵就带了人去戴氏染坊交接。 戴家姐弟那边,昨天吴耘和杨林一路护送他们回家,半路果然是有碰到恶人生事。 好在吴耘和杨林跟着程灵学了一段时间的武,杨林又还学了萧蛮的速成功法,两个人如今都有一身本事。 跟练出内功的高手们相比的话,他们或许还差得远,但只是对付几个地痞闲人,两人却是绰绰有余。 吴耘和杨林救了戴家姐弟,姐弟两个听闻是程灵特意派他们来护送的,都感激得不行。到了戴家,姐弟两个又热情招待吴耘和杨林留家用饭。 吴、杨二人有心要多保护这姐弟俩一段时间,因此便答应了。 就这样,有过相救之恩,护送之情,又一起吃过饭,吴耘和杨林跟戴氏姐弟倒是熟悉了起来。 半夜,吴、杨二人回到丁氏大车店,跟程灵汇报情况的时候,杨林就说:“师傅,那戴家的小娘子虽是女流,从前却常在染坊帮忙。这大魏的女子,倒是不受拘束,十分能干。” 说到大魏的女子,程灵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庸州街市间行走时的见闻。 庸州的街景,与赤霞城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庸州街市间,有更多的,年轻的,良家女子的身影。 或是采买购物的小妇人,或是结伴出游的未婚小娘子,也有当街做买卖,靠劳动养活自己的年轻女郎…… 窥一斑而见全豹,可想而知,魏国的整体风气,应该就是开放的。 这可真是……好极了! 程灵当时便对杨林说:“依你看,我们再返聘戴家的小娘子回来,到我们染坊做事,如何?” 戴家的小娘子,名叫戴思媛。杨林主动对程灵提她从前常在染坊帮忙的事,其实就有这么个意思。 程灵一问,杨林立刻说:“师傅胸怀仁义,此谓一举数得!” 可不就是一举数得嘛,程灵返聘戴思媛,既是给这姐弟俩一个长久的生计,同时也能给自己接手染坊减少障碍。 他们毕竟是外来者,对这庸州城的一切都不熟悉,这种接纳返聘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在行当里树立起仁义形象,能够减少外来的敌意,更快地融入当地。 至于戴氏姐弟,他们孤苦无依,宗族的长辈又全都是等着将他们拆吃入骨的恶狼,如果程灵能够给他们一个依靠,他们还能不赶紧靠过来吗? 理论上,戴氏姐弟是不会有二心的,纵是有,程灵也不怕。 接下来,事情发展果然如程灵所料,到了戴记染坊,戴氏姐弟一听说程灵要返聘戴思媛,姐弟两个当时就十分欣喜地应了。 程灵道:“染坊大管事我会另外派遣,便请戴娘子做染坊顾问。我们初来乍到,许多地方都生疏不明,戴娘子做顾问,万事请多提点。” 戴思媛牵着弟弟的手,挺起了脊背,虽然“顾问”是个新鲜词,但听话听音,她也有些明白顾问的管事范畴了。 总之大概就是什么都可以管,什么都可以提,但并没有决定权。 这样不好吗? 不!这就已经非常好了! 戴思媛望着程灵,目光中流露出了格外的欣喜与期盼,那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有了向往才有的光。 戴记染坊的格局正如姚五昨日所说,占地约十亩,一面临河,一面临街。 临河可以方便取水排污,临街则方便售卖成品。 而小庸河边的这一片街区,其实就是一个大型的作坊聚集地,除了染坊,此外还有各种作坊都聚集在此。 比如丝织坊,比如木作坊,比如糖作坊,比如铁锻坊,比如造纸坊,比如瓷器坊等等。 戴记染坊左边的就是一家木作坊,右边的是一家糖作坊,隔几家之后,又是一家丝织坊。 不过总的来说,小庸河一带存在最多的还是染坊。 这大约也是因为庸州临海,丝织业相对发达,所以染坊才比其它作坊格外多些。 戴思媛向程灵介绍道:“似咱们戴记染坊这般规模的,小庸河一带至少有十五家……” 说一句,她忽然掩口,面露惭色。 戴记染坊已经是过去式了,程灵虽然还没有将染坊的旧匾额摘掉,但染坊改名势在必行。 戴思媛有些忐忑地看向程灵,不知道这位新东家脾性如何。 程灵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喜怒,她只是对杨林道:“你去定做一块牌匾,新染坊改名白鹭,白鹭染坊。” 这个名字相对来说有那么点不常规,吴耘脱口便问:“师傅,为何叫白鹭染坊,不叫程记染坊?” 程灵笑了笑说:“黄鹤矶头,白鹭汀洲,烟水共悠悠……方才我站在染坊后头,遥看小庸河蜿蜒远去,天边有白鹭飞起,偶有所感罢了。” 这么风雅的一番话说出来,一下子就显得这“白鹭”二字仿佛都带了股仙气般,顿时就衬得所谓“戴记”或“程记”俗气无比。 吴耘张了张口,当下的心理活动是:居然胆敢跟师傅比品位,是什么让我飘成这样了? 戴思媛忍不住游动双目,悄看程灵,腮边不知不觉就多了两缕粉晕。 昨天程灵飞身上称量台的英姿未曾使她动容,今日程灵聘她做顾问,她虽然欢喜又感激,也不曾多动半分心思。 可就刚才,程灵那一句“白鹭汀洲,烟水共悠悠”,不知怎么,却忽然就使她明确感觉到,眼前郎君当真是风流蕴藉,神采星动。 试问哪个女郎见到这样的郎君,不要脸红片刻? 不止是戴思媛,就是染坊里原先留存下来的工人们,他们看程灵的眼神都变了呢。 时人对读书人的仰慕,永远是程灵这个现代灵魂难以理解的。 她又一次凭借随口说出的一句诗,吃到了九年义务教育的福利,顺顺当当地就将戴记染坊交接了过来。 至于原先预想中的,防备着回来闹事的戴氏宗族人,这一天倒是不曾出现。 程灵就留下了洪广义暂做白鹭染坊的大管事,老洪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洪广义倒是不怯,但他也很实诚,对程灵说道:“郎君,只是管一管人的话,小的倒也能管,但这个染坊究竟要怎么才能做好,小的……小的怕、怕没个方向。” 程灵就告诉洪广义说:“不急,你且先熟悉着,等两日自有转机。”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做实业的核心竞争力就是产品。 而好的染色产品,程灵不缺。 她手机里的资料库,又到了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7017k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不想笑的,除非真的忍不住 程灵在这天中午的时候,带人回到了丁氏大车店。 而这个时候,宁循已经在丁氏大车店等她等了有半上午了。 宁循倒是非常沉得住气,他不怎么与人交流,只自个儿点了一碟花生一壶酒,坐在店家大堂里默默等候着。 直到见到程灵出现,宁循才面露喜色,立即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程灵拱手行礼。 就这样,程灵这一天既交割了戴记染坊,将戴记改名为白鹭,又新收了好大一个徒弟。 她下午又带人跑了一趟码头,送了不少新鲜的菜蔬到追月号上去。 追月号上还留了不少人,穆三娘和程大妮程二妮三个也都没有下船。 倒是空山老人,他也没有跟程灵一起下船,但等程灵再回到追月号上来的时候,却发现空山老人已经不见了。 这位江湖怪人来得神秘,去得更是神秘。程灵最后只在空山老人住过的舱房里看到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我去也。 以此或许可以证明,他的确是来过,他也是自己主动走的,并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当然,空山老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他又是顽童一般自由不羁的性子,想来也没什么人能强迫得了他。 程灵有片刻怅然,这位老前辈虽然有时候古怪了些,但在船上的这些日子,程灵其实跟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程灵将龙筋虎骨丹的丹方给了空山老人,空山老人就扎扎实实地教了她一套点穴技法。 这套点穴技法有一个特别夸张的名字,叫做:百幻千变摘星手。 顾名思义,它实际上也并不仅仅只是点穴技法,它本身就是一套非常高明的武功! 这是程灵从前所没有接触过的领域,她上辈子修习的国术,因为在能量运行方面有所缺失,所以特别注重气血的调动和运劲的技巧。 气与劲,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从层次上来说,气的存在更高级,它是能量的具现,达到一定程度后,甚至能够形成一种近乎玄幻的特殊力场。 就像曾经柳颢的剑,也比如说萧蛮的剑法。 但这不是说,高超的运劲技巧就毫无用处了。 明劲、暗劲、寸劲、化劲,每一种劲的使用都有其特殊奥妙。 当程灵学会百变千幻摘星手,再结合曾经的运劲经验,她近身战斗的功夫就已经是进步到一个玄奥莫测的程度了。 所以说,空山老人对程灵的帮助其实非常之大。两个人之间看似是公平交易,但程灵心中却认可了空山老人对自己有授艺之恩。 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老前辈就这样突然走了,程灵心头自然会有挂念。 穆三娘跟着她一起看了空山老人留下的纸条,当时便道:“灵哥儿,空山前辈这是自己去看河山去了,咱们应该为他高兴。” 是啊,自由自在的灵魂又岂会为了谁而长久停留? 程灵笑了笑道:“阿娘,我明白。” 这个世上,谁又不是谁的过客呢? 不过,不论谁与谁,是长久停留还是短暂相会,该过的日子总还是要踏踏实实过。 程灵很快就放下了一时的感慨,跟穆三娘说起了自己下船以后的经历。 程大妮和程二妮也过来了,两个姐姐听说程灵短短一日间就在庸州买了个染坊,当时便惊得合不拢嘴了。 程二妮嘴快,立刻问:“灵哥儿,我们是要住到染坊去吗?大家都搬过去吗?” “染坊住不了那么多人。”程灵一时便有些失笑。 船上有八十多户人家,好几百号人呢,又怎么可能都住到染坊里去。 关于这些人的安置,程灵另有章程。总之,务必叫每一个人都有目标,有事做。唯有如此,才能叫她所领导的这个集体能够团结凝聚,蓬勃向上。 程灵向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解释了自己的一部分打算。 “阿娘,你们在船上再多留一段时日吧,船上的这些人,我需要你帮我管理。” 穆三娘连忙答应,没有二话。 船上的人虽然是住在船上不下去,但其实也并不闲着。 以水手为主的壮年汉子们每日都有训练,小孩儿们除了疯玩傻玩,也每天都有课程。 杨林这个临时的先生虽然是下船了,但玉奴娇颇有才识,她就又接过了教棒,负责继续带船上的孩子启蒙。 妇人们的生活也很充实,妇人群中新近流行起了做头花。 这个事情是程二妮首先发起的,原先追月号还在水路上行驶的时候,程二妮闲着无聊,就用天青纱的碎布头堆头花玩。 程二妮是个外向跳脱的性格,咋咋呼呼还爱哭,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她同时又有一份细腻敏感的心肠。 照程灵的话说就是:二姐原来还是个古代版田园文艺少女呢。 程二妮用纤细的竹丝和天青纱的碎布头为原料,堆出来的头花清新雅致,栩栩如生,程灵看了,都觉得赞叹。 最妙的是,明明是同样的材料,程二妮偏还能创造出无数种造型来。 她的见识不多,但她擅于观察和模仿。 一样的天青纱,她既能做成简单生动的杏花、梨花、太阳花,也能凭借偶然的瞥见,做出层层堆叠的牡丹、芍药、水芙蓉。 还有充满野趣的蜜蜂、蜻蜓、小螃蟹等各种虫草花,这些造型相对复杂的,也能被程二妮研究制作出来。 程灵初见时,都曾被程二妮的天青纱头花惊艳过。 此后,船上的妇人们有空就爱跟程二妮学着堆头花。 她们没有天青纱,但自己做鞋面做荷包的碎布头总有几个。 依葫芦画瓢,跟程二妮学做以后,虽不及天青纱美,但也各有各的趣味。 程灵这一次回船上来的时候就跟程二妮说:“二姐,阿娘有个火工队,大姐管着药房,你要不要也领一帮人,做个领队?” 程二妮可兴奋了,立即说:“灵哥儿,你是要我成立一个头花队吗?” “头花队”这三个字一出,程灵还没说什么,程二妮自己就先被丑哭了。 “不行的,灵哥儿。”程二妮委屈得冒泪花,“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咱们能不叫这个吗?” 程灵:“哈哈哈……” 对不起,二姐,我不想笑的,但你真的是太好笑了。 7017k ------------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亲姐弟,明算账 程二妮领着一帮手艺最灵巧的小媳妇、小娘子,最后成立了一个簪花队。 簪花队、头花队,一字之差,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简直像是文雅秀气了无数倍。 当程灵提出“簪花队”这三个字的时候,程二妮一下子就像是被什么给救赎了似的,长长吐出一口气。 看她这反应,程灵当时就没忍住,又笑了一场。 程二妮:……手足之情呢? 手足之情还是有的,程灵之后就跟程二妮约好,等下次上船送物资的时候,要给她们带一批质地良好的碎布头,以供程二妮带人做头花。 头花做出来以后,程灵这边出人负责销售,除掉成本,最后跟簪花队三七分账。 至于簪花队的工钱要怎么算,程灵就让程二妮自己拟定。这是二姐的事业,二姐如果自己能成长,那就最好不过了。 程灵回到丁氏大车店以后,首先就叫洪峰选了十个最能说会道的人出来,组成一个销售队。 这个销售队暂时负责程灵名下所有的销售事宜—— 其实目前也并没有什么产品存在,程灵名下暂时还只有一个染坊,染坊才刚交接过来,各种事情都还没理顺呢,销售个什么? 这倒也不打紧,总之框架先拉好。万丈高楼平地起嘛,慢慢来,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第二天,程灵带人从丁氏大车店搬到了白鹭染坊暂住。 她先头带出来的三十几个人,除了她以外,剩下的其实都是糙汉子,暂住染坊并没有什么不便。 白鹭染坊的牌匾加急定做,这时也已经做出来了。 程灵这一次就没有再弄什么仪式,而是非常低调地就将染坊牌匾撤换好。 牌匾换好,新的染坊正式开张,染坊内的各种事情程灵也基本上都理顺了。 戴思媛领着大家讲述了一遍染坊的运作流程,总的来说,染坊运作分三个大方面。 一是原料的进购,这包括有素布的收购,染料的采买。 布匹材料多种多样,染料的原材也是多种多样。 染料原材以植物原料为主,矿物原料也不少见。原料进购以后就需要大师傅加以调配,做成可以直接使用的水浸染料。 这个,也就是染坊运作的第二大方面。 这方面实际上也是最重要的,因为对于一个染坊而言,布料的成色就是命脉,倘若染不出好布,那这染坊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最后的售卖,才是第三大方面。 而这个时候,戴思媛脸上又一次露出了惭色。 她面色微红,语气带着羞愧,声音都小了:“程郎君,半月前,我爹娘意外去世,当时染坊的二师傅和三师傅就请辞了,现如今,染坊内只余几个学徒和雇工还在。” 戴思媛说的雇工和学徒,程灵之前其实就已经见过了。 雇工还留有六人,学徒有三名。 三个学徒中只有一人掌握了两种常见的染色配方,一为靛青,一为棕褐。 另外两个学徒资历浅些,还只帮着打过下手,并不曾掌握完整配方。 程灵问:“二师傅和三师傅都请辞了,那大师傅呢?” 戴思媛垂着眼睛,声音微颤道:“大师傅就是我爹。” 场面一时静默,片刻后,程灵缓声道了句:“节哀。”她这种淡淡的温和使得戴思媛的情绪立刻稳定下来。 戴思媛的目光如水般在程灵身上一沾即走,道:“多谢程郎君,不过,我……若是程郎君不弃,小女子也记得几样配方。” 原先在购买戴记染坊的时候,虽然称量台下的姚五曾说过戴记染坊自带几种染料配方,但在实际的交接过程中,配方这个东西的存在其实是很模糊的。 因为官府的契书上不会提到配方之事,所以配方的问题到底要怎么算,就得看卖家的良心了。 卖家就是戴思媛,她虽还有个弟弟,但戴家弟弟年纪小,虽有财产继承权,他的一切暂时却都还必须委托姐姐处理。 程灵看着戴思媛道:“戴娘子的意思是?” 戴思媛咬了咬唇,说:“程郎君既出了银钱购买染坊,又聘我为顾问,这几种染料配方,小女子……自当提供给程郎君。” 程灵于是便轻轻笑了,她没有看错戴思媛。 一个弱质少女,能够在父母双亡,宗族逼迫的逆境之下,还坚持要将产业卖出,带着弟弟保住钱财,这就可以想见,她本质上是多么有主见的一个人。 有主见,又头脑清醒,懂得审时度势,这样的小姑娘谁不欣赏呢? 程灵道:“戴娘子的染料配方,我可以按照市价购买。或许也可以按照大师傅的工费计算方式,在每一匹布染制出来后,给予戴娘子相应工费。两种方式,戴娘子可以自行选择。” 经过这两天的熟悉,程灵对染布行业的一些行规也有了初步的了解,她这种说法,纯粹就是按行规办事。 她虽然有手机资料库,能够查阅到一些更高级的配方,但如今这个时代的染布技术水平,程灵也是有必要好好看一看的。 所以戴思媛手头的染料配方,哪怕并不突出,程灵也不会说干脆就不要了。 戴思媛松一口气,连忙说:“程郎君,这几样配方都很常见,若是市价购入,程郎君给我十两银子一样便成。” 一锤子买卖,倒也还好。这样一来,事情就干净利索。 程灵手头现在现钱不够,她就跟戴思媛约好,叫戴思媛明日再拿配方过来签契书。 戴思媛离开后,洪广义私下里就跟程灵说:“郎君,照如今的情况看来,我们是不是还需要再外聘一位大师傅?或者,咱们要培养自己人做大师傅?” 这是老成的想法,程灵点头道:“明日咱们再回一趟船上,选一些人过来,看看这个染布的手艺,谁能学到最好。” 这天夜里,程灵就不回船上了。 她准备晚上出门,乔装打扮一番,去夜市里卖珍珠去。 入夜,染坊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程灵就换了一身富贵的装束,又用先前在街上采买的胭脂水粉给自己化了一个妆。 她将肌肤涂黑,眉毛画浓,又剪了浅浅的一小点发梢下来,沾着胶水给自己贴了一圈胡子。 如此一来,她就从一个丰神俊秀的美少年,瞬间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像个暴发户的黑小子。 这番改装,不能说有多彻底,但至少也稍稍掩盖了一些她原本的人物特征。 很好,庸州夜市,她可以好好逛一逛了。 7017k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庸州夜市,千珍阁 庸州的夜市,基本上都存在于港口一带。 像小庸河周边,甚至包括庸州内城,又或是城西城北的所有区域,基本上都是一到入夜就不许开市了,管理得很是严格。 至于全面宵禁,则一般要等到人定时分。 程灵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走进了庸州港的夜市中,只见那街头街尾,彩灯错落,五光十色的华彩中,人群熙攘。 光影映照行人,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恰于此刻在时空长河中剥落了,又似惊鸿一般翩然而来,徐徐展开在程灵眼前。 程灵行走其中,虽已不是初见如此景象,但仍然生出一种孤独而隐秘,繁华而寂静,宁谧的、欣赏的,愉悦之情。 她发现,她好像确实是更喜欢独处的。 当身边没有其他人,当整个世界都仿佛与她不相识,而她却又站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个世界的繁华时,她的内心就有一种自由感,无远弗届,飘然轻盈。 程灵就带着这种放松的愉悦感,在街市间走了一段路。 听旁边有小娘子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看!那头的云雀百戏宫灯,是今年中秋的灯王呢!听闻中秋那夜,无人答对灯中谜题,因此这盏灯就被保留了下来,要展出到月底。” “太美了!云雀百戏,每一只都栩栩如生,要是有人能为我赢来,我一定死心塌地地嫁给他!” “好哇,你这个坏丫头,还说与我情谊最好,愿与我日日相伴,原来却是恨嫁呢!想的可真美……” “咦?难道你不想么?咯咯咯,哎哟!不要挠我!” “……” 小娘子们笑闹着跑开了,程灵随意瞥了眼,发现这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随从,这时都拔着腿在追她们呢。 程灵想:难怪这街上仍然到处是彩灯高挂,原来是因为才过中秋不久。 倒是有些可惜,他们的中秋是在海上过的,错过了这一次庸州城的中秋胜景。 却不知明年今日,明年中秋,是不是能有机会真正见一见这庸州城的中秋节是怎么过的呢? 程灵又走了一段路,期间也路过了几家银楼。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外头观察了片刻,就放弃了进银楼卖珍珠的想法。 古代不比现代,没有大规模的珍珠养殖技术,每一刻珍珠都很贵重。 更何况,她手头的那一斛珍珠还不是普通淡水珍珠,而是东海极光珍珠。 倘若进了这些银楼,只怕就要贱卖了。从她目前的情况来说,属实不必如此。 又走片刻,却见前方,那高挂云雀百戏灯的地方到了。 这是一座彩绣辉煌的三层建筑,彩灯环绕间,“千珍阁”三个大字镶金嵌红,醒目异常。 不说品位如何,但首先,一股富贵气息就扑面而来。 程灵停在千珍阁门口,透过那敞开的大门,可以清晰见到千珍阁内摆放着一个个做工精美的独立柜台。 柜台后站着人,柜台前围着人。 有人在高喊:“丙字号台现在空了,有没有人上场?” 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挤过去,从身后随从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一柄镶嵌着艳丽彩宝的玉如意。 这玉如意约摸有成人两个巴掌长,玉质润白,数颗红蓝宝石错落着镶嵌在玉如意的祥云头部,灯火之下宝光湛湛,一经拿出立即就引起一阵哗然。 程灵隔着门远观,只见这玉如意出现后,整个场子都沸腾了。 原先还围在其它柜台前的一些人,都纷纷涌到了丙字号台前方,甚至还有一些原本站在柜台后方,准备卖货的商人,都收起了自己的货物,也加入了围观玉如意的行列。 程灵看了一会儿,渐渐看懂了。 这个千珍阁似乎并不直接卖货,他们主要是提供场地,有心的人在缴纳足数入门费以后,就能直接入场。 至于入场以后是卖还是卖,那都是自由的。 千珍阁内的那些柜台,只要空着,想要售货的商人就可以主动站到后方,出示货物,然后当庭拍卖。 这个模式跟称量台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称量台一般只拍卖实体的产业,并且还有官府背书,算是个半官方性质。 至于千珍阁……千珍阁背后必然有一股大势力,这毫无疑问。 只是程灵初来乍到,暂时还没有门路去深入了解。 不过也无所谓了,你要吃颗蛋,未必就非要知晓这蛋是由哪只母鸡下的。总之,看清楚了千珍阁的运作模式以后,程灵抬脚就向内走去。 门口有两排护卫在守着,还有一个特制的柜台放置在门边。 柜台后,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笑容可掬道:“这位小爷,入门十两,承惠。” 不得不说,这个入门费是真的贵出境界了。 看这千珍阁内涌动的人群,一眼扫去少说两三百。 一人十两,十人百两,百人千两! 一个晚上就是数千两银子入账,这个千珍阁,莫不是在吞金? 当真是,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 程灵交了十两入门费,走进千珍阁大门。入门以后,就有模样清秀的小厮过来指引。 这个时候,先前的丙字号台后方,玉如意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了八百两。 台上台下的人几乎都哄闹疯了,价值八百两的玉如意,就算是在千珍阁也少见! “八百两!还有更高价吗?没有的话,这枚玉如意,就是这位兄弟的了!” 丙字号台后方,那商人满面红光,下方却是一时寂静。 八百两,看样子已经达到这枚玉如意的价格极限了。 程灵没有再观看,她默默走到了在角落的戊字号台后方站定,然后从袖间取出一个锦囊,又摊开了一块黑色的锦帕。 锦囊被打开,六颗宝光莹润的珍珠从锦囊中滚了出来,骨碌碌落在那漆黑如墨的锦帕之上。 圆润无瑕的珍珠,泛着莹白透粉的光泽,在黑色的锦帕上颤巍巍滚动着,简直就如同夜空中的露珠,亮得人心尖都要发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戊字号台前就走来了几个人。 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女声响起来道:“咦,这珍珠成色不错,丹娘,我们买下来吧!” 程灵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两个小娘子,另有几名奴仆在后方护着她们。 金娇玉贵的小娘子微微昂起下巴,往程灵的方向一抬,说:“喂,问你呢,这珍珠怎么卖?” 7017k ------------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江湖遍地都是托? 千珍阁中,程灵站在戊字号台的后方,神情淡淡。 她回答问价的小娘子道:“珍珠极贵,女郎是识货之人,按照千珍阁的规矩自行出价便可。” 对面的小娘子就哼了声,正要说话,那后方却是一道声音传出:“好家伙!这边的珍珠好大的颗粒!” 话音一落,顿时又有数人围了过来。 只不过因为有奴仆的阻挡,这些围过来的人并不能靠戊字号台太近。 人们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已是惊叹:“这至少是八分珠吧!瞧这颗粒,当真圆润,也不知是有瑕还是无暇?” “七分珠,八分宝,若是当真能达到八分,那这珍珠就了不得了!” “是不是该给咱们当场称量称量?或者叫千珍阁的人过来鉴定?” “六颗珍珠似乎都是正圆,不得了!” “一分圆一分货,一分圆十分价,确实不得了……” 随着这番议论声,围过来的人很快就越来越多。人群开始躁动,看这架势,程灵的珍珠竟仿佛是比先前那玉如意还引人心动。 程灵默默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心中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她知道古代的珍珠比现代的贵重,但大概是有在现代时“珍珠平价”的观念作祟,她好像……还是低估了这种贵重。 目测之下,锦帕上的这些珠子直径大概都在十二毫米左右,如果说,这就是八分珠……那么,她一次拿六颗出来,是不是大意了,拿多了? 就在程灵思考间,台前的情况却又有了变化。 大约是因为后方围过来的人在逐渐增多,先头的小娘子急了,她一咬牙,声音扬起:“二百两!我出二百两一颗!六颗都给我,咱们现场就买卖交货!” 话音一落,她身边叫丹娘的少女连忙拉扯她:“湘湘你疯了吗?这得多少钱……” 后方也是哗然,但有声音却说:“二百两一颗?倘若是正圆无暇的八分珠,二百两就想买走一颗,这是哪里的白日梦?” “倘若是六颗相近大小的八分珠一起卖,那二百两一颗就更是不够了。” 二百两一颗还不够? 要不是自己心里清楚明白,程灵简直都要怀疑后方说话的这些人都是自己请来的托了。 但这些人还真不是托,甚至还有人当时就叫出了自己的价:“三百两,我出三百两一颗!六颗都给我!” 紧接着又有人说:“呸!三百两,三百两就能买这么好的珍珠吗?老子出四百两!” 珍珠的价格接连走高,戊字号台前,气氛被烘托到火热。 前方,名叫湘湘的少女满面恼火,双颊通红,她的声音高扬而尖利:“五百两!我出五百两一颗!” 一瞬间,全场又都寂静了。 六颗珍珠,五百两一颗,全加起来就是三千两! 这已经是实打实的巨款了,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拿这么多钱出来的。 在这样的寂静中,程灵看到,名叫丹娘的少女都快急哭了。 “湘湘……”她用气音拉扯,“三千两,只为六颗珍珠……” 名叫湘湘的少女甩开她,眼睛放光道:“别拦我,我一定要都买下来,姨母再过不久就要大寿,这些珍珠我要用来打造一副独一无二的头面,赠送给姨母!” 此言一出,丹娘不再劝说。 最后,也无人再与这个名叫湘湘的少女相争。 因为就在有人还要再争之际,两名女郎身后的奴仆突然从袖间掏出一枚令牌,一人扬声道:“骆氏千金在此,谁敢再争?” 骆氏!庸州城还有哪个骆氏? 原来这位小娘子,竟是雍州牧,骆使君家的千金! 程灵的珍珠就这样被骆湘买走了,千珍阁那边立刻有管事过来,引领众人到千珍阁二楼的雅间去交易对账。 因为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骆湘显然不可能随身带这么多银子。 现如今不论是东齐,还是大魏,都还不曾有银票这个东西出现,大宗的交易要么用金,要么用银,也有用布帛的。 但不论是哪一种,携带搬运都有不便。 程灵要想交割银两,就必须在千珍阁等候一段时间,等骆湘派人回家去将银子取出来。 这个场面,说实话还挺能给人压力的。 因为程灵是孤身一人,千珍阁是未知的势力,而骆湘一方,却带着仆妇四名,丫鬟两名,护卫四名。 当这样的两方人同处在一个密封的雅间中,旁边又还站着千珍阁的管事,外面更有千珍阁护卫层层把守—— 就这种交易环境,如果不是程灵底气十足,换做任何一个普通商人,这时候只怕都要两股战战,忐忑不安了。 对方真的会如约交易吗?对方会不会借势压人,甚至强夺珍珠? 雅间内,骆湘拈起一颗珍珠,对照灯光细细观看。 只见这珠光莹润如春水,灯火一映,粉白的光晕蒙蒙散射,简直就像是天际的云霞掉落了人间。 骆湘越看越是喜爱,越看越是痴迷,忍不住追问程灵:“这样的珍珠你还有吗?当真一共只有六颗?” 程灵自然是回答没有,当然实际上这样的珍珠程灵还有十八颗。 采集左元峰,她共得东海珍珠一斛,其中极光正圆无暇的一共有二十四颗,剩下的都是价值一般的普通小米珠,没有单卖的价值。 但程灵手头还有一颗直径达到十六毫米的金色珍珠,这颗珍珠的贵重毋庸置疑,只是不到必要的时候,似这等极贵之物,程灵是不可能拿出来招人眼的。 骆湘嘟嘴说:“这倒也是,似这等珍珠,有六颗这般品相的,已是难得,要想再有更多,瞧你这模样,也不大可能。” 她一边观看珍珠,一边顺嘴问程灵:“你是哪里人?这等珍珠是哪里得来的?” 程灵说:“在下青州人士,珍珠是我自己出海所得。” 骆湘又问:“你自己出海?海上是什么样的?” 程灵便随口说了几句海上风光,骆湘的性情恣意又大胆,竟是听得十分起劲。 在骆湘旁边,丹娘几次拉她拉不动,到后来听着程灵说海上风光,渐渐地竟也入了迷。 气氛一时和缓,又过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去骆府取银子的下人终于回来了。 三千两银子,用一个足有十八寸大小的木箱子装着,木箱一打开,一层层,一排排十两重一个的银元宝在灯光下灿然生辉。 程灵取过木箱,骆湘怀揣珍珠,交易至此达成! 7017k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深夜装鬼神 这一次珍珠交易的过程,总的来说,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交易结束后,千珍阁内有管事指引程灵从后门出去。 程灵就抱着那个装满了银子的大木箱子,在众多护卫的注目下,踏出了千珍阁的后门。 出门以后,是一条暗巷。踏入这条暗巷以后,整个世界都仿佛忽然从繁华走入了寂静。 程灵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轻飘飘地抱着这个大箱子,就好像箱子里装的不是三千两银子,而不过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包袱。 她的身影在这条暗巷中越走越远了,千珍阁内,有人从二楼的窗户处眺看一眼,忽然就“啧”了一声:“这人倒是胆大!” 另有人说:“凡此类人,不是傻大胆,就是身怀绝艺。” “哈哈哈!”有人笑。 那么远的声音,程灵自然是听不到的。 她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前方光亮忽盛,似乎是就要从暗巷中走出去,走到光明之处了,忽然一道微小的破风声从她身后袭来。 程灵脚步一错,以极精微的动作向左侧稍稍避让。 就是这一让,一缕劲风从程灵耳侧擦过,噌!有什么锋锐之物落到她身前院墙之上,却见那院墙上锐光闪动,原来竟是一枚亮灿灿的金钱镖! 黑暗中,有人轻咦一声。 与此同时,程灵却忽然脚尖一动,身形飞纵而起。 她似飞燕般轻盈地跃上了旁侧的一道院墙,居高临下,她一转身就看到了,身后的暗巷中竟是有两道身影在这个时候从黑暗中闪出,向她飞扑而来。 程灵心念微动,她习武至今,对于危机已经有了绝强的感应,对于对手的层次判断也往往能做到八九不离十。 当此时,她目光投射,只略看了一眼飞扑而来的这两人,从他们的形态动作,扑击速度,以及呼吸步伐来判断,程灵心里顿时有数: 此二人不足为虑! 高手不是那么好遇的,这两个人今天注定是要踢到铁板了。 但程灵却没有选择当下反击,她站在院墙上,于电光火石间忽然将怀中抱着的大木箱子往身后院墙内侧一扔。 是的,她是将箱子扔到了身后的院墙内,而不是身前的暗巷中。 只听砰一声! 木箱落地,追逐来的这两人懵了,一人惊呼:“娘的,这人疯了吗?”好端端的银钱箱子居然就这样扔了,这是个什么意思? 程灵身形纵起,扔掉木箱后,她轻飘飘地一跨,却是越过了暗巷,瞬间就从这边的院墙跳到了对面不知名的建筑之内。 片刻后,程灵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暗巷中,两个想要发横财的人简直怀疑自己见了鬼。 程灵的行为显得非常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理解。 片刻后,暗巷中的两个人终于醒过神,一人说:“快!翻墙,不要发呆了!刚才那小子将箱子扔在那边院子里呢!” 甭管人家为什么要将银子扔了,但总归是扔了,此时不捡,更待何时? 暗巷中的两个人就开始翻墙,他们的轻功显然不及程灵,并没有那种高来高去的轻盈,不过起跳、攀援、翻墙,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也是非常利索的。 如果不跟程灵比,其实他们应该也能算得上是江湖好手。 很快,两个人就将木箱捡到了。 捡到木箱的两人飞速又翻墙出来,当下不做停留,只互相对了对眼色,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闷头就往巷子的另一边跑去。 自以为收获了一笔横财的两人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闷头跑走的时候,黑暗中,却有一道轻盈的身影,如同一缕清风般,悄悄尾随在了他们身后。 这个人自然就是程灵。 程灵脑子没毛病,自然不可能当真将好端端的银子扔掉。实际上,她早在之前就趁着夜色将箱中银锭都收入了自己的背包空间中。 这世上,又还有什么地方比她的背包空间更适合藏银呢? 空间虽不大,但只是加塞一箱子银锭进去,还是没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这两个想发横财的人,程灵觉得这两人有些过于傻蛋了——三千两银子装在木箱里,足足超过三百斤重! 空箱子和装满了银锭的箱子重量差别那么大,这两人居然没察觉出来? 还是说,他们其实察觉出来了,只是在故作不知? 程灵决定仍然跟随查探,并静观其变。 如此,前方两人穿过了蛛网般的重重暗巷,又过了约两刻钟,他们从错综复杂的街巷道路中走出来,竟是到了城西一处荒凉的民宅中。 庸州城西一带,多为平民居住。 这里三教九流,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当然,总的以贫苦人家居多。 此时夜色已深,城西一带灯火稀疏。两个贼人抱着木箱,钻入那荒凉民宅。 他们踹开一扇破烂的木门,也不点灯,其中一人就兴奋地说:“于哥,快快,开箱子,让小弟看看这三千两银长什么模样!” 叫于哥的人也很兴奋,他摊开双掌,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然后才郑重将木箱打开。 就是这一开,两个人都惊叫起来:“鬼啊!” 木箱一开,里头露出的完全不是两人料想中的白花花的银两,竟是咕噜噜往外直冒的一蓬白烟,白烟中,一团火光倏然喷出,同时伴随着一阵说不出何等诡异的音乐。 “啊啊啊!” 两个贼人吓得屁滚尿流,砰! 木箱被打翻,叫于哥的贼人往外冲,门外却是一阵阴风吹入,于哥才刚跨过那破朽的门槛,就被一段冰凉的长绳倏然套住了脖颈。 噗,长绳一收,于哥脸面着地,猛地扑倒,当时就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于哥快疯了,他想爬起来,却只觉得自己的背脊像是被什么恐怖的重物给压住了,整个人完全使不出力。 他又喊:“麻子!麻子!”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那诡异的乐声,幽幽盘旋。 于哥被程灵踩着背抬不起头,自然就看不到,他的同伴已经被程灵一石子给打晕了,而装银子的木箱翻倒在一边,里面的磷粉已经燃烧殆尽。 程灵脚踩着于哥,手机被她装在袖袋中放着音乐。 她幽幽道:“世事尽轮回,善恶终有报,时候到了,来,说一说你的恶行吧……” 7017k ------------ 第一百六十章 惊人的消息 夜色中,庸州城西,伴随着一阵低幽的诡异乐声,一场别有特色的审问就这样开始了。 结果却有些出乎程灵意料。 程灵反追踪这个于哥和麻子,本意其实只是想看一看他们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势力,也是想借此了解了解庸州城的江湖格局。 虽然说魏国管理严格,官府力量强盛,江湖势力衰弱,但总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 程灵想探一探深浅,不为蹚浑水,只是习惯性地收集情报。 但她没想到,这么临时起意地装神弄鬼一番,却居然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个于哥先是乱七八糟地交代了一番自己的恶行: 他这辈子确实没少干恶事,跟一个过世的老镖师学过一手上好的暗器功夫,却因为嫉妒而悄悄弄断了镖师独子的双腿; 毁过两个小娘子的名声,逼迫过一个寡妇跟自己私通; 至于零零碎碎抢夺过的钱财,欺负过的人,那更是难以计数,大约这家伙自己都数不清,弄不明白了。 程灵脚踩在这人背上,手上石子随心而动,指哪打哪,但凡此人吐露罪行稍有犹豫,她必定就要用石子打他痛穴。 打得此人痛不欲生,浑身上下几乎都要没一块好肉了。 于哥痛哭流涕,再三求饶:“呜呜呜,我都说了,再没有了……鬼神爷爷饶命……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他也自以为自己哭得惊天动地,可因为被打得太惨了,所以实际上他的哭声其实是非常虚弱的。 哭声甚至传不出这个小小的破院子,但那幽幽的,诡异的音乐却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程灵的声音冷森森的,像是来自九幽般空渺:“不,你还有罪,为何不认?罪孽不清,你便在这人间地狱继续呆着吧……” 她脚下力量加重,于哥顿觉似被山岳压顶,他喘不上气了,只能搜肠刮肚,急急忙忙说:“我、我……我还有一桩!” 但他又为自己辩解:“鬼神爷爷,这一桩罪其实不是小人犯下的呀,小的没敢接,呜呜呜……”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终于在程灵的威逼下将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这个庸州城内确实没有什么成大规模大气候的江湖帮派,但一些小的江湖势力还是有的。 只不过这等小势力往往黑白难分,同时又难免依附城中各路士族。 庸州城内,有三大势力最不容忽视。 一是封地在庸州的涪阳王。 涪阳王是如今魏皇的亲弟,一母同胞的那种,与今上感情深厚,封地也富庶。 在庸州,涪阳王虽不作威作福,但他的存在,就相当于庸州百姓头顶的第二层天。涪阳王的势力,自然是谁都不敢招惹的。 庸州第二大势力,自然就是雍州牧骆氏。 骆氏本家势力在江夏郡,也是根深叶茂的豪门大族。骆使君来到庸州做州牧,经营数年,更加声之浩大。 庸州第三大势力,则是庸州本土豪门卢氏。 卢氏扎根庸州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本身也有子弟在朝为官,更是掌控着庸州商会,扼守着庸州的经济要脉。 其实以于哥的见解,他也根本分辨不出在这庸州,究竟是卢氏更厉害,还是骆氏更强势。 总之这三大势力就是三座大山,寻常百姓见了,没有谁能不趴着。 其余零零碎碎的小势力小家族,则要么依附于此,要么依附于彼,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当然,于哥所知有限,一些小道消息他是知道的,但他的“知道”也基本上都是浮于表面,不可能深入。 程灵此刻震惊的却是于哥所吐露出来的一桩“买卖”。 于哥哭着说:“是武老六,他胆大包天啊,说今儿会有使君大人家的千金过来千珍阁,叫我尾随、尾随到僻静处,寻机将人掳了……” 使君大人的千金,这人说的是骆湘! “小人不敢,小人当真是不敢……呜呜呜!鬼神爷爷饶命,这个事儿我没答应啊。小的自知不是好人,但这辈子顶多是行小恶,没干过杀人害命的大事……” 于哥呜呜咽咽地求着,在诡异乐声的伴奏下,却是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荒诞。 程灵暗“嗤”一声,没有理会他的求饶,却是继续冷森森地逼问:“武老六又是何人?他为何会提前知晓骆氏千金的行踪?无缘无故,他为何要你掳人?” 于哥说:“港口街市,大家都听武老六的。他、他原也不过会些庄稼把式,后来他家妹子嫁给了骆氏庄子上的一个管事……” 如此一番追根究底的逼问,竟又是牵扯出一通事儿。 原来这个于哥今天会出现在千珍阁,还真不是巧合,他是被人威逼利诱来的。 至于这个威逼利诱他的人究竟是不是武老六,其实于哥也没有证据。因为对方蒙面而来,又披着漆黑的大斗篷,将整个身形都遮得严实。 但于哥也有自己的判断,他说:“必定就是武老六,我与芹娘的事儿,只有他知道得那么清楚,他拿这些事儿威胁我来着!还有他练的左手功夫,站立时的姿势一看就与旁人不同,是他,一定是他!” 又是一番追问之后,程灵很快理清了其中关系。 这个武老六,有妹子嫁给了骆氏庄子上的管事,论理就该是骆氏的外围依附者。 但他偏偏要掳骆湘,这就很不合理。 对于这一点,于哥是这样猜测的,他咬牙切齿说:“武老六,他武功不及我,定是要用这卑鄙手段,害我呢!” 程灵就“呵”一声,脚下忽一用力,猛地点到于哥脑后风府穴处。 于哥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此晕了过去。 程灵又动脚左右一踩,将此人双脚踩断,算是为他师傅的独子一报断腿之仇——那位老镖师也是倒八辈子霉了,收了这么个白眼狼徒弟。 收拾好于哥,程灵又检查了一遍四周。 四周十分安静,荒宅依旧荒凉,她虽来此一趟,倒也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痕迹。 最后程灵将装银子的空木箱重新取走,便足下轻动,快速离开了此处。 她准备找个地方将这木箱子处理掉,同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骆湘,希望这位小娘子不要遭劫。 7017k ------------ 第一百六十一章 查探,救人 程灵重新走入了夜色中,并在路过城中一处水域时,将手中的木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其中。 庸州靠海,城内河流众多,水系发达。 除了小庸河,还有大庸河围绕在庸州城外,城内湖泊、池塘、河流,更是样样不缺。 程灵处理掉这个木箱后,足尖一点,跃上旁边一处屋脊,就踩踏着城池的屋顶,施展轻功,在城中四处飞奔起来。 她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沿着自西向东的方向奔行。 其实程灵也知道,如果说骆湘真的被人掳走,像她这样随便乱走,是很难遇到对方的。 此外,骆湘出行时着实也带了不少奴仆和护卫,一般二般的人要想掳走她,还真不容易得手。 程灵如此行为,只能说是尽尽人事了。 她同时也是想借此机会熟悉熟悉庸州城,顺便再看看,能不能遇到秦夙。 半刻钟后,程灵施展轻功从庸州城西又来到了港口夜市一带。 庸州港的夜市宵禁时间是在人定以后,子时以前。 程灵先前对付于哥和麻子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等她再度来到港口夜市的时候,时间也才刚过亥时初刻。 夜市依旧繁华,辉煌的灯火掩盖了一切暗影。 程灵静静伏在离千珍阁不远的一处建筑之上,忽然心念一动,取出了自己的夜视望远镜。 一番查看之后,程灵心中就轻轻吐出一口气。 千珍阁的顶楼第三楼,看似只是一个普通阁楼,但实际上它的建筑结构与军中的晀望楼非常相似。 程灵先前在楼下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这时动用了夜视望远镜才发现,那顶楼之上,原来竟也暗藏了不少护卫。 千珍阁的防护如此森严,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在千珍阁闹事。 甚至就连程灵,借助夜视望远镜,如此探看一番之后,都忽然心生警兆。 她连忙将身躯一伏,这一瞬间竟生出了自己正在被对面的人反向窥探的感觉。 高手的感知往往都是非常敏锐的,程灵伏身在那屋脊上等候了片刻,直到那股警兆过去,才又小心直起身躯。 接下来她刻意避开了千珍阁,从旁越过了千珍阁的观察范围之后,才又选了一个方向,重新跃上屋脊。 一路行走,有时候程灵还会动用望远镜查看四周,如此这般,虽不曾查见到骆湘等人,也没有遇到秦夙,但程灵也着实是见到了不少寻常视角所不能发现的东西。 比如说,有人鬼鬼祟祟,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咳,有人非常不雅,不说也罢。 还有……街市上似乎是多了一批不太寻常的人。 这些人满街乱窜,逢店必进,进去之后必然还要到人家的后院去翻找一番,动作粗鲁急切,看起来像是某些世家的豪奴! 程灵顿时心头一跳,看这动向,莫非是骆湘果然已经丢了? 这是……骆家派人出来找了? 情况有些糟糕啊,这些满街乱窜的豪奴在进店之后往往也不说明原因,只是将令牌一亮,就一通乱找。 冲击得原本繁华而又有序的夜市瞬间动乱起来,渐渐地,街上的惊叫声多了,满街乱跑的人也多了。 程灵微微皱眉,这真的是在找人吗?再这样找下去,只怕是本来有可能找到的人,最后都要变成找不到。 在即将要离开夜市街坊的范围时,程灵越过一处宅子,忽然听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动静。 程灵不由得在这宅院的屋脊上稍停,心中则轻“咦”了一声。 庸州港的坊市一带,其实很少有纯粹的住宅,就算有住宅,那住宅前头一般也都带着商铺。 眼下这座住宅的前方则带着一个胭脂铺子,刚才那群豪奴冲进这胭脂铺子后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将这后院搜查过的一遍了。 当然,他们并没有搜查出什么。 而此刻,从这胭脂铺子后院屋脊上走过的程灵,却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程灵停了片刻,随即顺着心中的指引踩踏屋瓦,轻轻跃动到方才有异响的那间屋子上头。 就是这里了,程灵蹲下身。 她没有贸然冲下去,而是小心掀开屋顶几块瓦片,打算先观察片刻。 毕竟她也有可能听错了,也可能感应出错。 瓦片掀开后,程灵居高临下,将屋子里的情景看得分明。 这显然是一间卧室,屋中点着灯,靠墙有张床,靠窗有书桌,屋角有屏风,屋中有桌椅。 而那窗边的书桌前,则端坐着一名男子。 程灵从上往下看,看不到他正脸,但只是粗略看看此人大致身形,倒也能想象出来,此人应该是个清秀模样。 总之,这似乎就是平平常常一户人家,平平常常一间卧室,卧室里还有个在认真看书的人。 此情此景,程灵又有什么理由冲下去? 真要冲下去的话,她才是那个神经病吧…… 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确实是感应错了,刚才她是听到了什么样的异动来着?似乎是……女子的哭声? 这屋子,被她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瞧来却不是能藏人的样子。 程灵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险些就要走了。 就在她微微起身的当下,忽然一阵极闷、极远的哭声又传了出来! 程灵瞬间凛然,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哭声到底是哪里传出的? 她侧耳片刻,忽然从背包空间取出一个黑色口罩戴上,一翻身就轻巧从屋顶上跃下。 屋中,手捧书卷的青年惊愕转头,因为他的房间被人突兀推开了。 “什么……” 青年一声惊喝尚未完全出口,那门口的人影一闪。 推门的人瞬间来到青年面前,并伸手挥指,如弹琵琶,片刻就封住了此人周身数处大穴。 百变千幻摘星手就在此时派上了用场,神奇的点穴术就此出现。 程灵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感谢空山老人的传授,使她真正实现了从前只在影视剧中见到过的奇妙点穴技法。 “呜呜呜……”青年勉力想要发声,舌头却是麻木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的表情崩溃,脸上扭曲的神情,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程灵挥手关闭了这间卧室门,却是直往床的位置奔去。 7017k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骆湘阴谋论 “唔唔唔……”屋中,青年愤怒出声,却是声如蚊呐。 他的声音太小了,既无法明确向程灵表达他的愤怒,也无法惊动四周的人过来查看。 程灵直奔到床边,掀开床帐,又掀开被褥。 出乎意料的是,床上并没有人。 “唔唔唔!”青年更愤怒了,不停出声抗议,试图将程灵喝退。 程灵回头看他,冷凝的眉眼忽然微微放松,她对这青年拱拱手道:“抱歉了兄台,在下寻人心切,多有打扰,万望恕罪。” 这句话说出来,对面被点了全身穴道的青年顿时就怔了下,片刻后,他松口气,又:“唔唔唔……”知道错了还不将我放开? 可惜,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唔唔唔一通,程灵听不懂。 程灵道:“多谢兄台宽容,如此轻易便原谅在下,多谢多谢!” 青年:“唔唔唔……”谁特么宽容了?你他娘的倒是将我放开啊! 程灵点点头:“哦,懂了,兄台是请在下再仔细查看查看,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青年:“唔唔唔!……**%¥¥#@!……” 程灵却在侧耳间终于又捕捉到了先前那一丝异动,就在床底下! 她立刻又回到床边,这床是实木封底,床下并没有明显空隙,程灵就扯开床上的被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床板也都给掀开了。 青年:“唔唔唔!” 程灵听而不闻,掀开床板后见这床下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明显没有异物,一时倒也不急。 她道:“咦,你这床底下倒是干净,居然连一丝积灰也无。” 青年:“唔唔唔!” 程灵嘴角却噙了一丝笑:“破绽,原来是在这里。” 这干净的床底下,靠墙位置有一道细缝,不细看的话,这细缝完全就像是特意做成的屋角线。 但程灵伸手摸索过去,却在细缝处拎出了一个木环。 这显然,是一个可以提拉的把手! 青年:“唔唔唔!”声音急切到都有些绝望了。 程灵却拉住这个木环,侧开几步,随即用力向上一提。 只听一阵嘎吱嘎吱似门页开合的声音响起,地面上,一块木板就这样被程灵拉开了! 木板被拉开,顿时露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直洞。 小小的洞内蜷缩着一名少女,她四肢都被麻绳捆得极紧,嘴巴被布巾紧紧塞住,脑后也捆了麻绳。 当程灵出现的这一刻,少女潮红的脸上双目陡然睁开。 “唔唔唔!”救我! 骆湘激动得快疯了,谁能懂,当一个被迫陷入黑暗的人,终于等到光明降临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会是何等的狂喜? 骆湘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从今日起必定要陷入到最深的泥沼中,她都绝望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救她,不论是谁,不论是谁! “唔唔唔……” 一双手伸过来,将洞中蜷缩的少女拉出。 骆湘瞪大眼睛,她看着程灵,目光中仿佛是有两团炽白的火焰在跳跃。 程灵却豁然转头,原来就在她拉开木板,想办法将骆湘救出的这短短时间内,那边被她点了穴道的青年不知怎么竟挣扎着将身体倾斜了开来。 就在这一刹那,一瞬间,甚至就连程灵都没来得及反应,那青年已是整个身体斜倒在了旁边的书桌上。 砰! 首先是人体碰撞声猛地响起。 紧接着,只听一阵咚咚哐哐,桌上的石砚台,瓷笔洗等物,稀里哗啦地,一股脑儿地也被连带着掉落在地。 书桌旁的实木椅子更是被瞬间带翻。 砰!哐! 如此动静立即引得外头响起阵阵惊声:“怎么回事?” “是大郎房间!” “快去看看,大郎怎么了?” “大郎……”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骆湘满面惊慌,紧紧靠着程灵。 程灵忙将她一把搂在怀中,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使她脸面朝下,将她面容遮住。 然后程灵就带着骆湘,快速推门而出。 推门出来的一瞬间,数道人影已经是从这院子的四面八方奔过来了。 程灵顾忌骆湘名声,不欲与人纠缠,只是足尖一点,便带着骆湘一起飞身上了旁边的屋顶。 骆湘惊呼:“啊……” 后方则留下一串声音:“那是什么人?” “怎么回事?” 紧接着是妇人的哀嚎:“我的儿啊,江洋大盗进屋了!大郎,你怎么了?” 程灵将这些声音都给甩在了身后,足下轻纵,带着骆湘跃过几重屋宇之后,便落入到一处背光的小巷中。 两刻钟后,程灵带着骆湘冲出了庸州港夜市。 那些灯火辉煌都被甩在远处,骆湘才终于抬起头,然后,两行泪水就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 但骆湘只是流泪,却并未哭出声,她眼泪流着,声音中则饱含了恨意:“有人蓄意谋害我,这是阴谋!” 程灵没有答话,她也觉得这个事情不寻常。但她只想救人,却无意掺和到骆氏内部的恩怨情仇中去,因此骆湘被掳,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真相,程灵却是不感兴趣的。 骆湘却早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程灵不答话,她也根本就没注意到,只是继续恨声说:“那个男人我认得,他死定了,他死定了!” 程灵将骆湘放开,骆湘现在情绪激动,程灵倒是可以抱着她继续跑,但没有这个必要。 最主要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程灵现在既然是扮男装,就要有扮男装的觉悟。 却不想,她这一放,倒是惊动了骆湘。 骆湘这才转过头豁然盯住程灵,然后她如梦初醒般猛地吐出一句:“是你!” 她认出程灵了! 程灵虽然戴着黑口罩,但装扮却并未改变,仍然是先前在千珍阁卖珍珠时的那副行装。 骆湘这时勉强稳定了情绪,看得仔细清楚,忽然就生出一种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恐惧感。 她脊背发冷,脚下退步,脱口又说:“你、你……是你救的我,你为什么会救我?我、我……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话音刚落,她双手下意识环住胸前。 程灵便叹息了一声,一时生出几分啼笑皆非的荒唐之感。 “骆小姐,在下并无恶意。你若不信,请往前走,我送你归家便罢。”说着,她摘下自己的黑口罩,并做出向前虚引的手势。 7017k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是夜,风动了 深夜,小巷中,少年摘下了口罩。 夜色虽深,程灵的这个举动却自然具备了一种难言的从容与风度。 其实程灵做了异装,她的肌肤被涂黑了,唇上还贴了胡须。这种装扮虽不至于将她的五官全部改变,却也使她少了许多俊俏。 但或许是夜色模糊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满心惶恐的骆湘,在这个时候瞧着这幅形象的程灵,都瞧出了几分眉清目秀的温柔。 骆湘的心口砰砰跳着,她的手还环在胸前,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程灵略微靠近了几分。 程灵却反而又后退了一步,她再度伸手虚引道:“骆小姐,此为东方,往这个方向行走,可以去向骆府。” 骆湘就将双手紧捏成拳,一边仍然保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一边忙忙迈步,向东走去。 她老老实实地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出巷口了,程灵道:“骆小姐,请往左转。” 骆湘却蹦一下,窜到程灵身边。 程灵转头看她,骆湘数度张口,终于将话完整说出:“我、我……我不走前面了,你走前面!” 她说话时努力挺起胸膛,使自己显得理直气壮,却不知怎么,话音还没落,她自己的眼眶倒又红了。 程灵看在眼中,并不安慰骆湘,只是默默往前走了数步。 她的步伐速度有些慢,直到骆湘连忙跟上了,程灵才又加快步伐。 如此这般,程灵在前,骆湘在后,两人又连着走了一刻钟,从小巷走入了主路。 却闻前方响起一阵更夫的打更声: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嘞……” 程灵忙拉着骆湘,又避入了后方的小巷中。 骆湘惊慌道:“你做什么!” 程灵竖起手指,“嘘”声道:“不避着人,你想被谁瞧见吗?” 此言一出,骆湘顿时沉默了,好半晌,她颤声说:“我、我回去以后,还能见人吗?” 堂堂骆氏千金,深夜被人掳走,又被捆缚在外男房中许久,这样的情况……即便能够完好归家,只怕清誉也要被毁。 骆湘先前只想着有人能救自己逃离黑暗,根本还想不到那些长远的事情,直到此刻被程灵一提,她顿时就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秋夜的凉风一吹,骆湘浑身冰寒,似同赤身曝雪。 那边,更夫远去了,程灵便往前迈了一步。却见骆湘并不跟上,程灵只得又回头道:“骆小姐,你要记住,你并未走失。” 骆湘惶惶抬头,道:“什么?” 程灵道:“骆小姐被人掳走时,并不曾被许多人瞧见罢?” 骆湘惊道:“你怎么知道?” 程灵道:“骆使君的千金,谁能有那样的胆子,敢当街掳你?最大的可能是,骆小姐不慎走入了僻静处,如此才有可能被人掳走。” 骆湘于是便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片刻后,她低声道:“我买走了你的六颗珍珠,欢欢喜喜地拉着丹娘在街上行走,下人们赶着马车跟在后头。” 骆湘出行,从来都是前呼后拥,但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排场。 是家里的老太太非要她带足了人,否则便不许她出门。 骆湘新得了中意的珍珠,正是欢喜雀跃的时候,就更是嫌弃下人们碍事了。她不肯坐车,还与先前一般,拉着丹娘在街市上奔跑。 她说:“丹娘劝我来着,说让我跑慢一点,不然回头那几个嬷嬷定要与老太太告状。我、我一听她说房妈妈要告状,当时便恼火极了……” 当时,骆湘就竖起了柳眉,怒道:“整日介除了告状还是告状,胆子肥了,我倒要看她怎么敢!” 骆湘是个犟脾气,偏爱与人唱反调,丹娘这一劝,又提起了告状的事,她就更要跑了。 她跑在前头,丹娘在后头追,一边追,一边又惊声说:“嗳,前头有个拐角巷子,湘湘,不要过去!” 丹娘的声音太尖锐了,带着刺激得人头脑发昏的惊慌,语气中则饱含着——笃定了骆湘必定会拐到巷子里去吓唬人的意思。 骆湘一听,顿时想也不想便往那左侧的巷子里拐。 就是这一拐,骆湘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巷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一下子眼前一黑,被人兜头蒙了一麻袋。 骆湘颤声道:“我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以后,就在那黑、黑匣子里。那里四面都是封闭的,那么小……” 说着说着,她不知不觉就挤到了程灵身边,挨着她,小声说:“我以为,我以为那是一个小棺材……” 说到这里,骆湘再也无法言语。 她揪住程灵的衣摆,也不再提是走程灵前边还是走程灵后边的事,只是紧挨着程灵,程灵走,她便与程灵并排走着。 程灵就又放缓了些脚步,索性带着骆湘慢慢地往骆府的方向走。 一时间,夜色寂静,风也寂静,整个天地都仿佛是安静了。 偶尔有更夫的声音又响起,程灵也总会带着骆湘提前避开。骆湘就在这种寂静中,渐渐生起了一种怅远的宁静。 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像是在飘着,身旁的程灵则是她的方向。 程灵带着她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是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 终于在某一刻,程灵停下脚步,对骆湘说:“骆小姐,骆府到了。” 骆府到了,前方便是骆府的侧门! 骆湘也连忙停下脚步,一时却竟然不敢独自迈步往前去。 程灵低声道:“骆小姐,你悄悄地回去,回去以后告知令尊此事,有令尊出手,今夜之事必当消弭于无形。你不必担忧,去吧。” 骆湘转头望程灵,有些惊怔:“告诉我爹?我、我……我没有告诉过我爹!” 她的事情,从来就是祖母在处理,若是祖母忙不过来,有些琐事则是继母处理。总之,男主外女主内,女儿家的事,又怎好叫父亲来管? 骆湘显然没有转过弯来,程灵顿时轻笑了声。 见她笑,骆湘也不知怎么,又是一股慌乱涌上心头,连忙说:“可是告诉我爹的话,我爹、我爹必然要查你!” 7017k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涪阳王,他也姓萧! 夜色中,骆湘注视着程灵,目光仿佛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殷切。 骆湘潜意识里已经是在维护程灵,程灵的存在显得如此神秘,神秘的人又岂有不怕被查的? 程灵便又笑了声,道:“只管查,骆小姐,今夜之事,请务必事无巨细告知令尊,包括你为何会出门,为何会去千珍阁,以及……” 话音未落,程灵忽然对着骆湘一拱手,足下一点,整个人便似飞燕般融入了夜色中。 她消失不见了,留下最后一句话在骆湘耳边:“以及骆小姐与丹娘的每一句对话……” 声音渺渺,人影不见,骆湘如坠梦中。 程灵站在离骆府不远的一座屋顶上,整个身体却仿佛是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她其实没有走远,她在夜色中举起了自己的夜视望远镜,观看骆湘动向。 骆湘并没有在路边停留太久,约摸数十个呼吸后,她轻步走到了骆府侧门边。 侧门边有片刻的骚动,很快,骆湘就被迎进去了。那门一关,庭院深深,顿时与外界相隔了开来。 程灵就又在原处等了等,可惜,白等了。 骆府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响动传出,程灵放下望远镜,在片刻后转身离去。 程灵其实是还想试一试,看能不能遇到萧蛮。萧蛮始终没有消息,程灵总疑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然以萧蛮的为人,不该不来消息。 而此刻,程灵又想:或许是我一直以来就弄错了方向。 庸州城中有三大势力,使君骆氏只是其中之一。 程灵原先总以为萧蛮轻而易举就给满船的人解决了户籍问题,是走的骆氏的关系,可如今想来,却未必就是骆氏。 或许,是涪阳王? 萧蛮他……姓萧!而魏国皇族,正是萧氏。 当然,萧氏虽是皇族,却不等于说所有姓萧的都是皇族。不可能说仅凭一个姓氏,就妄定一切。 事实究竟如何,还需等待真相水落石出,才能定论。 夜半时,程灵回到了染坊。 隔天,她取出银两购买了戴思媛的五种染料配方。 这五种染料配方都很常见,分别是檀红、酱紫、姜黄、乌黑、暗绿。 因为这些颜色都很常见,这些颜色的基调也都很黯淡,基本上所有染坊都有掌握,所以卖价便宜。 而原先的戴记染坊,其实是以品红与丁香这两色为主打。 戴思媛父亲所亲手染制的品红色纯正热烈,浓郁鲜明,丁香色则温柔淡雅,柔美清新。 有这两个主打色为支撑,戴记染坊才能在茫茫众多的染坊中获取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在繁华的庸州城立足发展。 只可惜,戴父意外身亡,连带着这两个独由他掌握的配方色也在戴记染坊失传了。 戴思媛提及此事时,神色黯然道:“这两个配方是我爹娘慢慢摸索着,自己调配出来的。我爹原先还说,要等小郎长大以后,再手把手传授给他。没想到……” 没想到好端端的两个人,就因为那么一场意外没了。 程灵只能对戴思媛道一声:“节哀。”其余的安慰却不便出口。 白鹭染坊内,现在只有三名学徒可以完成染料的调配工作,其余工人都只能做帮工,做粗活。 程灵便将三名学徒都叫到面前,告诉他们自己新购入了五种染料配方。 又说:“这五种配方,你们每人可选一种,尝试配制染色,十日后,染布成色最好的那一位,我将聘为白鹭染坊正式的染布师傅。” 这句话一出,三名学徒顿时都激动起来。 尤其是原先就掌握了两种配方的学徒韦向,他的脸上霎时就放出了格外热烈的光彩。 激动处,他甚至都结巴了:“东家,我、我……我一定、一定染好布!” 另两个也不甘示弱,名叫袁康的学徒说:“东家,韦向能染,我们也能染,他不过是仗着原先会讨好师傅,先学到了两种配方,我们、我们也不差的!” 另一个就跟着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程灵看在眼里,明白哪怕只是在一个小小的染坊中,三个学徒之间原来也分派系,分团伙。 可见利益不分大小,只要是有利益有分歧的地方,就有争斗。 她事后问洪广义:“你觉得这三人如何?” 洪广义在市井生活多年,也有自己看人的一套,当时就笑呵呵地摸了摸自己脑袋,说:“这三个小子得盯着点,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顿了顿,又说:“袁康这小子,要是染布不成,将他提起来,叫他盯人,说不定能有一手。” 程灵顿觉欣慰,洪广义有处事能力,也有看人眼光,想来这小小一个染坊他应该是能管得很好,倒不必程灵操心太多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张纸,递给洪广义。 洪广义原先不识字,后来在船上跟着杨林略学了些常用字,这时勉强能看明白程灵这两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他当时就一惊:“这、这也是染料配方?” 这两个配方一个写的是正红,另一个写的居然是天青色! 别看这两个似乎也都是常见色,但实际上纯正的大红色特别不好染,若是能染得浓郁热烈,又端庄持重,那不必多说,洪广义都能想象得到这样的布料会有多受追捧。 至于天青色,那就更不必说了。 天青色比正红色的适用范围又要更广一些,以雨过天青色而最为上等。 洪广义是个大老粗,其实不懂天青色的意境,但最近他有在努力了解染布的各种知识。他不懂意境不打紧,这妨碍他明白一点: 上等的天青色十分之贵,尤其之贵! 洪广义就捏着程灵给他的两张配方纸,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就觉得,手上的这两张纸虽然轻若鸿毛,可仿佛却又重得烫手! 程灵道:“这两张配方可以当做筹码,用来招揽好手艺的大师傅。同时,也可以以此为条件,要求大师傅在咱们的人里头选两个合适的出来,手把手传授染布技法。” 洪广义便咽了咽口水,一边连连点头。 “郎君放心,小的明白该怎么做了!”洪广义欣喜若狂,满身是劲。 程灵处理了染坊的事,又吩咐洪广义:“那位姚五,你继续结交着,看他是不是能请一些闲人,在庸州几大家附近盯着些,若有特别的消息,立即告知于我。” 吩咐了洪广义,她又吩咐吴耘和杨林,以及其他几个销售队中略机灵的人。 程灵说:“你们如今并非无事,记得多逛,多看,多记。探明白庸州的物价,弄清楚如今城中最时兴什么,什么样的生意好做,什么样的生意不好做,明白了吗?” 众人都唯程灵马首是瞻,她说的话无有不听从。 当即便是一片应和声,程灵到底却又吩咐了一句:“庸州几大家的消息和动向,你们尤其也要注意。” 吴耘大声应是,杨林若有所思。 7017k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去王府一探 程灵手上有了三千两银子,就又开始了她在庸州城事业的第二步。 在离白鹭染坊不远的地方,有一片住宅区,当地称作平安坊。平安坊一带居住的,基本上都是当地的小富人家,程灵就在这边买了几个宅子。 首先一套二进的小宅院,花费白银一百五十两。 这个价钱算得上公道,程灵买下来以后,就立即雇人填补家具,略作修整,只等过几天就接穆三娘与两个姐姐过来住。 这个宅子,就是庸州城的程宅了。 在程宅的隔壁,刚好还有一套格局相类似的二进宅子,程灵也买了下来。 这个宅子程灵就打算用来做工坊,其中一些屋子收拾好以后,还可以用来提供给工坊的管事等人居住。 她现在手下管着好几十户人家,光凭一个白鹭染坊根本安置不了这么多人,所以程灵必然还要另外再设置一个方便快捷的买卖。 既壮大自身,也让手下的每一个人都能出一份力,使他们都做有用之人。 至于说这个宅子究竟要用来做什么工坊,程灵暂时其实还没有定好,她准备等销售队的人多考察几天市场再做决定。 此外,在平安坊的后街,隔着程宅两条街的边区,程灵还买了七八座小宅子。 这些小宅子都是一进带院的那种,因为大小有差异,所以程灵花费的银两也各有不同。 大一点的要七十几两,小一点的或是六十几两,或是五十几两,八套宅子总体花费四百五十两。 这些宅子,程灵准备用来做“员工宿舍”。 基本上就是一个小队长带五六户人家一起居住,每户人家大约能分个两间房。 灶房和茅房是公用的,总体来说拥挤了些,但挤一挤,归置好了,也能住的开。 作为过度的话,这样的配置其实已经是非常够用了。 程灵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同时也没忘记留意庸州几大势力的动向,尤其是骆府和涪阳王府。 洪广义和杨林等人都有消息来报,洪广义的消息来源主要是姚五,杨林那边则是汇总的销售队的消息。 综合两边来看,骆府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动作,但实际上—— 洪广义转述姚五的消息道:“这两日街上的衙役像是多了,坊间风气都是一净呢。有那欺行霸市的,当时就被抓进了牢里去,痛快!” 杨林则说:“庸州港有一家名叫云浮香的胭脂楼,今日被查出来,说他们的胭脂里头掺了毒,有人误食过,身亡了!” “云浮香现今被查抄了,那一家十几口,现都被投到了牢里!” 程灵听到这里,顿时轻轻吐出一口气。 云浮香胭脂楼的后院,正是那一夜骆湘被关押之地! 骆家的报复,开始了。 的确如程灵所料,那一夜骆湘归家后,也不管是不是不合时宜,半夜三更的,她直接就闯到了前院骆使君所居住的地方。 前院把守严密,骆湘就又哭又闹的,大小姐的颜面都不要了,硬是将骆使君给闹了出来。 见到人后,她痛哭出声:“阿爹,你救救我,湘儿要活不下去了!” 这句话戳到了骆使君的心窝子,他当即将人叫进书房,仔细查问。 第二天一早,骆湘又直奔老夫人那里,向她哭诉自己的遭遇。老夫人当时如何震怒,然后又是如何整顿整个府邸的……这些且不提。 总之骆湘牢记了程灵的话,事无巨细,一查到底。 骆府的动向如静水流深,一切涌动,却又都是在暗处的。 程灵重点关注的,还有涪阳王府。 杨林回来说:“师傅,涪阳王府上今日贴了告示,既为寻名医,也为寻宝药。说是府上世子生了怪病,若有能人可以医治,赏黄金千两呢!” 程灵听到杨林的话,当时就站起了身,心下则怦怦直跳。 不为黄金千两,而是为这道消息背后更深一层的可能。 涪阳王世子生了怪病?会是萧蛮吗?或者说,跟萧蛮有关系吗?萧蛮一直没来消息,是因为被此事绊住了吗? 程灵一时浮想联翩,心中虽然总觉得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但不论如何,她已经有了决断:要去涪阳王府看一看! 当她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杨林惊了。 他素来稳重,这时却也不由得说:“师傅,您、您……还会医术?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的医术足够治涪阳王世子的怪病?不、也不是,我、我……”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一下子简直像是失去了完整说话的能力。 程灵会医术吗? 这个,以杨林所知,应该是会的。 毕竟曾经在赤霞城,程灵还曾因为传授还阳之术,而在文星湖名声大噪呢。 在船上的时候,偶尔有人生些小毛病,程灵也会给把脉开药。 但是,那毕竟是涪阳王府啊! 杨林的担忧还未得到程灵回应,吴耘却是瞬间恼怒起来,他扬起了声音说:“师傅学究天人,杨林,你自诩聪明,今日倒好,竟偏要做这井底之蛙?” 如此嘲讽十足,瞬间激得杨林颜面涨红。 但杨林也有法子治吴耘,他涨红着脸,转头看向吴耘,声音却是低低地:“吴师弟,你今日的五张大字,何时交给为兄检查?” 吴耘:…… 程灵哈哈一笑,拍了拍两个徒弟的肩膀,叫吴耘写大字去了。 当日午后,程灵半点也没耽误,她拒绝了两个徒弟的跟随,身边一个人也不带,只拎着个药箱,就去了涪阳王府。 涪阳王府的正门自然是不开的,侧门边却是极为热闹。 有医者被请了进去,又有医者被抬着出来。 程灵还未走近,只是在边上略站了站,就听旁边有人议论说:“第十八个了!” 这是今天第十八个被抬出来的医者,原来这涪阳王府的门虽然好进,却十分不好出。任谁走过去,只要说有医术或是有宝药,都可以进王府一试。 然而进门容易,到了里头若不是有真本事,涪阳王恼怒起来,却是会直接板子招呼! 有好事的百姓围在边上啧啧说:“进去二十个人,只留了两个没出来,剩下出来的都是板子上身。这、这谁还敢去?” 7017k ------------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小神医快请进! 程灵站在涪阳王府的侧门边,又等了一小会儿。 被抬出来的第十八个医者口中发出“冤枉”的呼喊声:“王爷,王爷,小的没有胡说,世子的病是真的……” 却听“砰”一声,王府侍卫猛地将他扔落到了台阶外。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则站在那侧门的台阶上,下巴微点,眼睛侧向下方,语气威胁:“混账东西,祸从口出的道理你竟还不懂么?” 那滚落在地上的医者顿时不敢再出声,只是将袖掩面,“唉哟”呼痛。 侧门边溜出了他的小厮学徒,忙忙弓着腰将他扶起来。 等到这人走了以后,王府大门外还等着的几名医者竟都犹豫起来,一时竟无人敢再登门。 直到小半刻钟后,围观的人只见一名少年手拎药箱,走到了王府管事身前。 众人见“他”,第一感觉是:好年轻! 顿时有人议论:“好家伙,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子哪家的?这般年纪轻轻,就敢揭王府的帖子?” “咦,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可惜,唉……” 程灵可不就是生了一副好模样么? 她今天没有特意涂黑容貌,一身男装打扮,清爽干净,当她拎着药箱站在那里的时候,不需言语,便仿佛自有一股林下之风吹拂而来。 王府那管事本来见她年轻得过分,都想挥手赶她了。 结果手才挥到一半,粗鲁的话到了嘴边却有些吐不出来,最后就变成了一句:“这位郎君,王府的帖子可不是那么好揭的,咱家劝你慎重。” 程灵左手拎着药箱,右手往前一探,忽似云雾突出,瞬间就捉向了管事垂在身边的那只左手。 她动作突兀,旁边的侍卫待要出手来拦,却又哪里来得及? “干什么?” 刷!有刀出鞘,在侍卫惊喝出声的同时,程灵的手却早已是将这管事的手腕给捉住了。 当然,这位管事也有功夫在身,就在程灵的手掌探过来的一瞬间,这位管事其实是想要阻拦反击的。 然而他完全跟不上程灵的速度,他有一种错觉,只觉得程灵的手速明明不是很快,手上的动作也似乎有迹可循,然而等他真正想闪躲时,手腕却已是莫名被捉住了。 程灵的手指就搭在他脉门之上,其中两指轻敲,管事顿时心头一跳。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少年?这分明就是一位极为难得的少年高手! 程灵赶在管事发怒前,很快道:“脉闭血凝,久病入络。管事是否时常头晕目眩,偶尔四肢乏力,有时还会中腹作痛?” 说完这一句,她立刻就将手指从管事的手上放开。 王府管事听懵了,一时间也顾不得追究她刚才的突兀举动,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 程灵微微一笑:“自然是通过把脉知晓,头晕腹痛,一些偶尔的小毛病,管事想必也不大在意,因此往常也疏于治疗。岂不知久病之下,积微入重……”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压低,音量小得几乎就只有管事能听见:“管事最近,是否出现便血症状?” 管事顿时惊得全身一麻,他、他……他最近确实偶有便血! 只是王府近来事多,管事虽然在奴仆中有些地位,却仍然要万事以主子为中心,这种非常时候,他又怎么可能还顾得上自己身上的小毛病? 眼下被程灵一语道出所有隐秘,管事再看她,不由得便生出一种惊为天人之感。 他面色肃然了,连忙对着程灵深深一躬,弯腰为她引路:“小郎君、不!小神医,快、快里边请。” 又吩咐后边的小厮:“快!快!抬软轿过来,请小神医去立雪堂!” 程灵被请上了软轿,在外边一道道惊羡的目光下,拎着药箱进了王府。 侧门外看热闹的闲人们一下子炸了锅,霎时间谈资就上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闲人中,忽有一人将身一矮,静悄悄的,他退出了议论中的人群,然后遛着墙根儿就飞快离开了此处。 涪阳王府,程灵乘着软轿经过了重重庭院。 王府之大不必多说,程灵坐在软轿中掀开帘子,光明正大地欣赏。 轿夫们抬轿又快又稳,先前的管事也快速跟在轿子边,程灵便与他谈话。 交谈中,管事报了自己的名字,道:“小的命叫汤炳亮,小神医直呼小的名字便好。” 程灵当然不会直呼人家姓名,她客气地道一声“汤管事”。 然后低声快速地说了一个药方,这正是治疗汤炳亮病症的药方。 其实汤炳亮得的并不是什么大病,但也正如程灵所说,小病不治,积累起来就会沉疴难治,所以程灵此时出手,对汤炳亮而言,就是在救命。 此外还有一点,程灵的行医经验虽然并不十分丰富,但她所学的一切却是建立在后世信息高度发达的基础上。 她的所见所知都远超同时代的寻常医者,再加上她习武练气,五感敏锐,把脉的水平就非常高超。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其实对自己的医术有着严重的低估。 好在她虽然低估自己的医术,却十分自信自己是真的身怀“神药”。 王府的告示也说了,一求神医,二求神药,二者但凡能有其一,程灵到王府来揭帖子,就不算是欺骗王府。 这也是她不做遮掩,敢于真身出现在王府的底气之一。 王府太大了,轿子直走了两刻钟,才在内湖边一处遍植修竹的院落前停下。 立雪堂,到了! 程灵刚刚下轿,就听到里头传出暴怒的声音:“混账!混账东西,叫你们给世子治病,你们倒是将人给越治越严重,滚!都滚出去!” 里头顿时一阵屁滚尿流的声音。 然而那声音又道:“不!都回来,全部给老子回来,就在这廊下跪着!世子一日不好,你们就跪死在此处吧!” 程灵便硬是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汤炳亮才敢小心走进去,向里头的人通报自己又带了医者过来的事情。 里边的声音漫不经心:“那就进来,最好是有真材实料,胆敢欺骗本王的……哼!” 程灵走进去,只见那正中的院落中摆着一把四方的雕花椅子,椅子上大马金刀坐着的人生就一副粗狂模样。 瞧他三四十岁的年纪,腮下留着一圈短短的胡茬,却居然又自有一股英豪之气。 最要紧的是,此人眉眼间,竟仿佛是与萧蛮有三分相似。 程灵见此,顿时心下一跳。 7017k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涪阳王世子的怪病 坐在院落当中的人,正是涪阳王。 见到程灵的第一个瞬间,涪阳王就说了一句:“嘿,来了一个小娃娃!” 他的眼睛紧盯着程灵,目光凶猛锋锐,犹如猛兽。程灵在这一刻心下狂跳起来,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威胁感! 涪阳王是个高手,这个王府中,也处处不缺高手! 程灵当时抱拳,朗声道:“在下程灵,见过王爷。” 涪阳王目光如刀,却在这一瞬间眉头忽然一挑,然后他的神情就奇异地变了,似有所思道:“程灵?” 程灵自报家门,显然赌对了,涪阳王听到她名字之后的反应仿佛表明了,他知道这个人! 萧蛮一定与涪阳王关系匪浅,程灵立刻便又回应涪阳王道:“是,在下青州程灵,略通医术,并有两种宝药,特来献给王爷。” 涪阳王双目微眯,看着程灵道:“你有宝药,什么宝药?” 程灵的宝药有两种,一为龙筋虎骨丹,可以易筋洗髓,使人筋骨倍强。虽然达不到传说中脱胎换骨的效果,但不论放到哪里,也都能称得上一声神效了。 第二种则是五行护心丹,这是一种多用型的急救宝药,跟云南白药保险子、安宫牛黄丸的效果都有些相近。 不过五行护心丹要更加万金油一些,如果没有程灵太阳能量的加持,能够精练药物成效,五行护心丹其实比不过保险子和安宫牛黄丸。 但有了程灵特制以后,这一款五行护心丹反而成效卓著,它的适用范围也更广泛了。 程灵主要是不知道涪阳王世子究竟是个什么病症,一直听人说他有怪病,可究竟是什么怪病,王府又不明说。 程灵自然只有先献宝药,这是保身之道,也算是一种报答—— 萧蛮帮程灵快速办好户籍,其中涪阳王府必定出力,程灵有所回报是没错的。 涪阳王命人接过了程灵递来的两种药物,两个小瓷瓶,每一个瓷瓶里头都只装了一颗丹药。 涪阳王打开了装龙筋虎骨丹的瓶子,嗅闻片刻。 他身后,一名白面无须的随侍惊呼一声:“王爷!” 涪阳王却不理,反而将瓶子里的丹药倒出来,还从上边刮了些小粉末,送到嘴边去尝。 这下可更是吓坏了他身后的白面侍从,“扑通”一下,此人就跪下了。 “王爷,不可如此啊!您万金之躯,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岂可轻尝?” 这句话被说出来的同时,满院子更有一阵“扑通”声响起。 涪阳王的贴身随侍,在王府地位非同一般,他一跪,其他侍卫和仆从可不是更得跟着跪么? 同样跪下的汤炳亮更是被惊吓得冷汗直冒,程灵可是他带进来的,涪阳王要是因此而有个什么差池,他也要活不成了。 就这样,满院子都跪了,包括原先就跪在廊下的王府医官。 最后除了坐着的涪阳王,就剩一个程灵,程灵竟成了场中唯一未曾对涪阳王下跪之人。 她就站在那里,少年清举,神采湛然,那模样风度,谁见了能不赞一声呢? 涪阳王盯着她,目中肃肃有光,这时候忽然就大笑了一声。 紧接着,他将那颗龙筋虎骨丹就倒进了自己嘴巴里,然后嚼吧嚼吧吃掉了。 跪在他身前的白面侍从又惊呼:“王爷!” 涪阳王将他一脚踹开,说了句:“行了,吵死个人!” 吃完龙筋虎骨丹后,涪阳王面色微微变红,片刻后,他坐在那里,衣服下的身躯之上却仿佛忽然生出了无数虫蛇,在拱起游动。 这幅场景,说起来是有些骇人的。 而紧接着,涪阳王身上忽地劈里啪啦一阵爆响。 下一刻,涪阳王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右拳忽然一捏,对准地下猛然轰去。 如此凭空一拳,紧接着只听那地上“轰”一声,有片刻炸响。 拳头下的青石板就这样被炸开了一小片,碎石飞溅,有一块小石子划过那白面奴仆的脸颊,顿时就带起一片血痕。 涪阳王哈哈大笑道:“好丹药!” 不,不仅仅是丹药好,更重要的是,涪阳王太恐怖了。 并不是所有人吃龙筋虎骨丹,都能达到这个效果的。只能说,涪阳王本身一定是顶级高手。 程灵看得目光微动,心中其实也有惊骇。 涪阳王,或许比当初的临海王还要强。 “程灵。”涪阳王说,“你可以进去了,看一看本王的世子,究竟生的是什么病,能不能治?” 他又说:“不论能不能治,你都要实话实说,不可逞强。只要你不虚言,即便你不能治,本王也绝不怪罪于你。去吧!” 说完,他一拂袖,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了。 程灵被世子房内的侍女带了进去,进到内室后,第一感觉就是光线好生阴暗。 而后,一股说不出的凉意在程灵转过屏风的一瞬间扑面而来。 这股凉气激得程灵身前带路的侍女猛地一个哆嗦,程灵看过去,目光正好落到侍女后颈处,只见那里竟是迅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可见这屋子有多凉,太凉了,要不是程灵体内有真气护身,这个时候只怕也要承受不住这股凉意。 再仔细一看,只见这屋子四角都摆着硕大的冰盆,所有的窗户也都被竹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 程灵顿生恍然,在这个秋意渐浓的时节,屋子里却做出这种布置,当真是,不冷才怪了。 侍女在前方带路,走到被床帐遮得严实的床边后就说:“大夫,请你为世子把脉。” 话说完,她不掀床帘,却竟然从那床帐下方扯了一根红线出来,然后递给程灵。 这是让程灵……悬丝诊脉? 程灵:…… 有一句国粹不知当不当出口?难怪那么多大夫都折戟沉沙了,这屋子的古怪就先不说了,悬丝诊脉—— 这个就不仅仅是在考验大夫,这根本就是在拿病人开玩笑! 望闻问切四诊法,切脉在最后,这、连人都不让见,还怎么看病? 程灵捏住那根红线,上前走了一步。 她不打算当鹌鹑,但她也不想就此甩手走人。总之,至少要见一见这位涪阳王世子,看他究竟是不是萧蛮。 就在程灵捏住红线,准备动手的当口,外头忽然传来涪阳王的声音:“旷云,拉开帐子,让程大夫面诊。” 隔着一重重的门窗,外头的涪阳王竟仿佛读中了程灵的心! 7017k ------------ 第一百六十八章 鬼门十三针 阴凉的室内,程灵脚步一顿。 床边,侍女旷云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程灵一眼。 很快她又低下头,就动作轻巧地将遮掩严实的床帐拉开了。床帐被拉开后,旷云飞速退到一边。 程灵也终于见到了床上的人—— 跟她设想中的,床上或许会出现一个虚弱到昏迷的病人,那种场景不同。 床上的人,他是醒着的! 他不仅醒着,还全身通红,似被煮沸一般。 当床帐被拉开,床上的人豁然转头看向程灵,他的目光凶猛狂野,竟似凶兽一般。 程灵只被看了这一眼,霎时间竟生出一种仿佛被百兽包围般的感觉。凶煞丛生,心惊肉跳。 “哐!”忽听一声精铁碰撞般的声音响起。 侍女旷云慌忙就跑,直接跑到了室内做隔断的屏风边,并发出了极轻的惊呼声。 是床上的人,他身上绑满了一重重的铁锁链,方才他不过是轻动了一下,那铁锁链就哐哐地自行撞击了起来。 这锁链撞击声沉重而深亮,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蛮荒凶猛之感,直击人心,令人恐慌。 程灵倒是不恐慌,但她有另一种心惊,床上捆着的这个人,他竟分明就是萧蛮的模样! 床上的人,生得与萧蛮一模一样。 但他的神情态度是程灵所不熟悉的,他看向程灵的目光中也充满了陌生,其中只有最原始的凶煞与冷淡。 这个人,会是萧蛮吗? 应该是他,虽然神态不对,但体型气息,甚至是萧蛮手掌间那因为握剑而造成的旧茧,都足以令程灵认定,这的确是萧蛮。 程灵上前一步,床上的人就忽然张口,似野兽般发出低沉的一声:“吼!” 如同兽类,威胁驱赶闯入自己领地的敌人! 程灵:“萧……” 她吐出一个字,手却快若闪电,瞬间抓住了萧蛮被锁链捆绑的一只手腕。 定三关,切脉门。 程灵中指轻扣,却在同一时间猛地感受到一股极强的真气,忽然从萧蛮经脉间发散而出。 这股真气逆流而上,形于体外,带着熔浆般炽热的气息,倏然对着程灵的手指“咬”来。 要不是程灵闪躲的速度够快,本身真气也不弱,这一下,必定是要被“咬”伤的! 到这一步,程灵也终于明白了,涪阳王为什么不许其他的大夫见萧蛮,还要他们悬丝诊脉。 这或许不是因为贵族的傲慢,而根本就是因为萧蛮他本就没法“见人”! 程灵将手捏拳在身侧,转头问躲到一边的侍女旷云:“旷云姑娘,请问世子这般状态,是何时而起?持续有多久了?” 旷云躲在一边,对于程灵的问话却根本无法作答。她的语气带着一股惊慌,只连忙说:“奴婢、奴婢不知。” 程灵皱眉,一问三不知,涪阳王为何叫这样一个人来照顾萧蛮?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涪阳王的声音又送了进来。 “六日前,世子突然发病。发病前,一切如常,发病瞬间,如中妖邪……”最后四个字被他压得极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传入程灵耳中。 涪阳王是顶尖高手,很显然,虽然隔了屋墙,但这边室内所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涪阳王的耳目。 而程灵心下则又是一跳:六日前,正是她与萧蛮分别的那一日! 分别时萧蛮还好好的,怎么才只是来见了涪阳王一趟,就成了这样? 要说是涪阳王害的,这显然不合理。萧蛮……是涪阳王世子,涪阳王对他如此关切在意,又怎么可能害他? 那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如中妖邪”? 程灵的片刻沉默令外间的涪阳王似有所觉,他忽然就又道:“程灵,你出来罢,世子的病症你若是无法,本王不怪你。” 这是涪阳王第二次说不怪程灵了,相比起其他大夫不是被罚跪,就是被打板子的遭遇,程灵在涪阳王这里显然得到了更多宽容。 程灵心下微动,立即接话道:“王爷,不知您是否听闻鬼门十三针?” 涪阳王语气诧异道:“鬼门十三针?听起来倒是有些邪道?” 他没有听过这门针法!但他似乎对此并不排斥? 程灵连忙说:“世子状态变化,此为情志之症,虽不知缘由,但可以用鬼门十三针先做调理,镇静安神,舒络通经。” 她不能说得太明白,但其实在程灵看来,萧蛮这个样子,要不是癔病突然发作,要不就是精神分裂症。 但是精神分裂这种词不便使用,容易让人听成失智,癔病又容易让人听成疯癫。 程灵当然要避免将这两种说法安到萧蛮头上。 涪阳王挑眉道:“你有把握?” 程灵道:“请王爷相助!” 她需要涪阳王帮忙压制住萧蛮,然后才好施针。 外间,涪阳王有片刻的沉默。 短短的数息间,程灵亦不由得心头忐忑。如果涪阳王不答应,那她……她也要强行一试! “可以。”终于,涪阳王出声了。 外头有人惊呼劝诫:“王爷,这、这是否太草率了啊?” 但涪阳王显然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听劝的人,他站起来,一脚踹开旁边拦路的人,大步走进室内。 就在涪阳王走到萧蛮床边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变化却又发生了。 萧蛮像是受到极大威胁的猛兽,不但突然怒吼,这一瞬间,他甚至……以全身被锁链捆缚的姿势,猛地弹跳而起! 萧蛮像一头凶兽,扑向了涪阳王,精铁锁链被他挣动得嘎吱作响,片刻间竟仿佛就有要断裂的迹象。 涪阳王沉声喝道:“阿蛮!” 瞬息间他探手抓出,掌风过处,呼啸隐隐,似有龙虎之力。 萧蛮到底是被捆缚住了身形,涪阳王一抓之下与他来了个硬碰硬。 砰一声! 萧蛮被压制回了床上,锁链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哐当声。 “吼——”萧蛮怒吼。 程灵目光凝聚,忽而错步上前,手一翻,一枚银针在她指间露出。 “王爷,人中穴!”此为鬼宫,便是鬼门十三针的第一针。 涪阳王真气勃发,压制萧蛮,令他不得动弹。 程灵精准下针,太阳能量随心而动。 7017k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涪阳王说:不,你不明白 程灵从来没有尝试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施展鬼门十三针。 这门针法她并不是学自空山老人,相反,这是她上辈子记诵过的一门绝学。 只是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因为没有能量,所以鬼门十三针发挥不出传说中的威力,程灵也只是记诵过针法要点,实际上真正施展这还是第一次。 这能成功吗? 程灵不知道,她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种问题,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手,不能让萧蛮在这种“分裂”的状态下持续太久! 否则……否则会怎样? 程灵有种预感,那后果一定非常不妙。 萧蛮还在嘶吼,好在涪阳王是真的功力高绝,萧蛮虽有挣扎,他却总能适时将人压制住。 程灵鼓动全身能量,专注行针。 鬼门十三针的所有要诀如同流水般在她心中流淌而过,她在这一刻仿佛进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般的特殊状态。 一切嘈杂的声音都远去了,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下眼前的人,和她手中的针。 程灵有了一种奇妙的颖悟,一枚又一枚的银针在她手中出现,针尖银芒如星,从鬼宫起,到鬼信,再鬼垒,又至鬼心……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又似是只有一瞬。 当程灵最后一针落下,一直挣扎的萧蛮忽然就像是混乱的器械被人按下了休止键。 他停止了挣扎,身上沸腾的热气也仿佛随着这些银针的落下,而一并被封印了。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涪阳王放开萧蛮,当时更是长笑一声…… 不,不对! 程灵却在瞬间警觉道:“王爷!” 话音未全落,躺倒的萧蛮忽然就重新睁眼,他的眼中凶光毕露。 程灵连忙上前一步,在电光火石间猛地又甩出一针。 针至百汇! 这一针太凶险了,程灵先前都未敢使出,但此时此刻,她只能再赌一把。 嗤! 银针入穴,萧蛮睁开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 涪阳王这次就谨慎多了,萧蛮眼睛一闭上,他就连忙探手到萧蛮鼻下。 先探他呼吸,他呼吸开始变得深长平稳,而不像原先那般,一味的急促灼热。 涪阳王又摸萧蛮脉搏——涪阳王虽不精通医术,但习武之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内功高手,多少还是懂些脉象的。 萧蛮的脉搏原先洪大混乱,此时再摸,却终于变得和缓稳定起来。 涪阳王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但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萧蛮头顶百汇处。 那里,明晃晃地插着一根银针,这根银针极长,与其它普通的银针都不相同。 当它插在人头顶要害处的时候,都不需触摸,光只是看上那么一眼,就足够令人心惊肉跳。 涪阳王的眼神很难言说,他看了眼那根银针,又转头看程灵。 程灵镇定道:“王爷放心,这根针不会伤害到世子的。” 真的不会伤害吗? 涪阳王目视程灵,声音微沉道:“你……可知,倘若世子在你的医治下,最后产生更加叵测的后果,那时,你需要承担怎样的代价吗?” 程灵道:“王爷早有明言,我若没有把握,不做治疗,王爷绝不责怪于我。因此在下明白!” 明白什么? 要么没把握,你就不治。可一旦治了,如果反将萧蛮治坏,那涪阳王的怒火一定是铺天盖地,恐怖非常。 程灵显然已经是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却不料涪阳王在这时却说:“不,你不明白。” 这句话,有些格外的意味深长。 不知怎么,程灵总觉得他话里还有一道格外难测的言语没有吐出。 程灵没有再答话,她只是缓缓调整气息,搬运体内能量。 室内一时陷入静默,涪阳王没有离开,他就站在秦夙床前,静静地看着他。 程灵也站在旁边,她虽在一边调息,但调息只是武者的本能,实际上她对秦夙的关注半点也不比涪阳王少。 如此,时间缓缓流淌。 室内虽然安静了,某种沉重的气氛却反而在与时俱增。 半刻钟过去了,安静还在持续。一刻钟过去了,萧蛮的呼吸越发平稳了。 外头院子里有着隐约的骚动,但涪阳王治下极严,终究那一丝骚动又很快平静了下来。显然,不论内室怎样,外间的人也都并不敢打扰。 又过去一刻钟,终于,程灵上前一步。 涪阳王也猛地一动,他豁然转头,又看程灵。 程灵道:“王爷,在下需要为世子起针了。” 涪阳王顿了一顿,道:“好,你动手。” 说着,他却并不离开床边,只是目光如电,注视程灵动作。 程灵的手速非常快,指掌动间,仿佛留下串串幻影。这是百变千幻摘星手! 这门功法,既是武功,本身也是一门点穴奇技,用来起针再好不过。 瞬息之间,兔起鹘落,一枚枚银针尽数被程灵起走。只剩最后一枚,百汇位的银针。 程灵也没有停顿,她手指一弹,银针飞出。 便在同一时刻,只听一声轻哼。 “咳……”萧蛮瞬间醒转,他的眼睛也在此时恰恰与程灵的目光对上。 “程兄!”萧蛮脱口而出。 萧蛮见到程灵,眼神中的光亮毋庸置疑。 然后下一刻,他准备起身——哐当,只听一阵铁链碰撞声。 萧蛮:……??? 萧蛮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锁链,又看了看同样站在床边的涪阳王,再看看旁边的程灵。 如果此时的画面能够加入旁白,想必萧蛮的脸上大概是要写满了问号。 萧蛮又问:“王……” 话才出口,涪阳王便像是从无比的激动中醒过了神来。他忽然弯腰,隔着锁链将萧蛮一把熊抱住,几乎是痛哭出声。 不,他就是痛哭出声了:“我的好阿蛮啊,可将你父王吓坏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不好,本王、本王还怎么活啊!” 堂堂王爷,好一位顶尖高手,却在此时抱着萧蛮哭得像个泪人。 形象崩坏吗? 程灵倒不这样觉得,她只是心中欣喜,同时也觉得涪阳王真情流露,颇为感人。 她目中含着欣喜的笑意,看向萧蛮,忽略了自己后背也是一身汗湿。 7017k ------------ 第一百七十章 萧蛮的真实身份 半刻钟后,涪阳王府。 萧蛮身上的锁链已经被解开了,侍女旷云早先在萧蛮发作时就被吓得缩在墙角晕了过去,涪阳王嫌弃地命人将她带走。 内室中,萧蛮换了一身衣裳,又自行调息了片刻。 室内别无他人,涪阳王于是就问出了他关心已久的那个问题:“阿蛮,先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之前萧蛮刚刚恢复正常的时候,他的表现就是带着茫然的。这使涪阳王意识到,萧蛮对于自己先前的变化并无记忆。 萧蛮到底是得了怪病还是中了邪?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这种情况以后还会发生吗? 这些问题都必须要弄清楚! 起先,箫蛮初醒的时候,涪阳王除了命人带走旷云,同时也还表达出了让程灵离开的意思。 当然,涪阳王也说了:“程少侠医术高超,救治世子,本王必有重赏!” 这个时候,程灵如果识趣,就该赶紧自己告退了。 当然,程灵也确实是知情识趣之人。箫蛮的身份贵重得超乎她原先的料想,这个时候她应该要将空间留给他们父子二人。 却不料箫蛮偏在此时说:“不,程兄,请你留下。” 涪阳王似不赞同道:“阿蛮!” 箫蛮看着程灵道:“程兄,烦请你也听一听我的经历。” 他敢留人,程灵就敢听。 最终,涪阳王也拗不过箫蛮,他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程灵留下。 箫蛮反倒是沉默了许久,他似乎是在梳理思路,考虑措辞。 等他再开口,语调是缓缓的:“我先前恍惚像是陷入到了一种极深的黑暗中,像是有一个黑匣子,将我捆缚住。王……父王……” “咳!”涪阳王忽然阵阵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他咳得好不厉害,萧蛮连忙站起来帮他拍背,拍一阵之后,涪阳王缓过来。他将袖掩面,侧过脸到一边,摆手道:“阿蛮,你继续说。” 萧蛮应一声,就又坐回去。 他继续道:“父王,你说我先前忽然变得狂暴凶蛮,逢人便想攻击,并且像是神力上身,力量强大得不可思议,是这样吗?” 涪阳王说:“是,绑你的锁链为千锻精铁所制,接连捆缚二十圈,连我也不可能挣脱开,必须要用钥匙。可是在你身上,这些铁链却险些被挣断。” 萧蛮虽然也是内家高手,但他的武功绝对强不过涪阳王,所以,在他突然狂暴以后,涪阳王说他是神力上身,那真是半点也没说错。 事实上,在萧蛮突然发狂的时候,要不是他身边站着的人刚好是涪阳王,换做其他任何人,可能当时就会没命了。 这句话涪阳王倒是没有明说,只道:“当时,连同本王在内,王府所有高手都齐齐出动,才终于将你制住……”并,绑了起来。 涪阳王不必细细描述当时当时场景,只简略说了几句,萧蛮便足以想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说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略还原了,但是萧蛮发狂的原因却还是没能找到。 萧蛮却垂眸沉吟了片刻,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涪阳王皱眉道:“阿蛮?” 萧蛮说:“父王……不,王叔!” 涪阳王目露震惊。 程灵也惊了,她不是傻子,其实通过刚才的对话,隐约地像是有点感觉到了萧蛮和涪阳王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对。 但虽说是兄弟朋友,相互之间却也并不是说一定就要毫无隐私——她也有很多秘密,不是吗? 所以关于萧蛮的具体身份,程灵没打算深究。 她没想到,萧蛮居然自曝了。 程灵睁大眼睛看向萧蛮,一向因为自持而显得有几分清冷的双目,在此时突然眼尾上挑,竟、竟有些桃花眼的模样。 这一下,顿时就显出了她的少年气,甚至还露出了些许雌雄莫辨的美态。 萧蛮哪里见过这幅样子的程灵,当时也是一呆。 顿时,室内凝肃的气氛就被古古怪怪地冲淡了些许。 萧蛮一笑,他对程灵拱手道:“程兄,见笑了。” 程灵:“……没有没有,见笑什么,咱们兄弟不说这个……” 话没说完,她突然结舌,她刚刚说什么了? 她、当着涪阳王的面,跟极有可能是魏国皇子的萧蛮称兄道弟? 程灵:…… 程灵目光流转,忍不住往涪阳王身上溜。却不想,涪阳王竟也是瞪着眼睛,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在看着萧蛮。 察觉到程灵的目光后,涪阳王又连忙板起脸,恢复原本的威严神态。 程灵忙就也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过了一小会儿,萧蛮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他才低声说道:“王叔,当初我上京,一则因为不愿与亲近之人起争端,二来却是……” 说着话,萧蛮停了停,他看着程灵,有些话像是很容易说出口,有些话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个时候,他深受姨母逼迫,虽然身份尊贵,却受困于宫墙之内,形同傀儡。 那个被他口口声声称作母妃的人,在人前待他亲切慈和,但在人后却俨然另有一副面孔。 他在外头如果表现得好,有嫡子风范,并且被父亲和朝臣夸赞,回头私下里见了她,她就会发疯般往他身上砸东西,骂他忘恩负义,是个白眼狼。 “你想做什么?”她会尖叫着说,“你是要窃取你弟弟的一切吗?你这个骗子!我被你害得那么惨,你弟弟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你却要扒在他身上吸血!” 她有无穷无尽的骂人词汇:“你这个吸血虫,贪心鬼!我姐姐就是被你害了,你吸干她的血才来到这世上,你凭什么还要抢夺一切?” 那一声声的尖叫,那些铺天盖地砸在他身上的东西,令他感觉到,自己是何等的可耻,卑贱! 他就好像是一条见不得光的水蛭,硬生生从阴暗的田沟里爬上来,迎接他的,却不是阳光的温暖,而是世人的唾骂。 他于是就想好好摆烂:那我就躺在沟底吧,谁又一定要爬上来呢? 可是他躺着也不行,他若是疏于功课,或因为不作为而被父亲责骂了,回头私下里见了那个女人以后,她又会拿出皮鞭。 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他身上,使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年幼不能反抗的孩童,还是长大后心如死灰的那具傀儡。 那个女人的尖锐声音带着哭声不停在他耳边萦绕:“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是要气死我吗?你怎么对得起你母亲耗尽心血将你生下来?” “你废物!你混账……” “……” 一声声,又一声声。 萧蛮就看着程灵,眼睛里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7017k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寒潭巨蟒奇事 最终,萧蛮还是无法将那些事情说出口来。 那些阴暗的,从他出生起,就一直伴随在他身边的责打辱骂,那一张张喜怒无常,变化多端的面孔,那些像是与地狱伴生的旧时光—— 萧蛮什么都说不出,所有的话都被他堵在喉咙口,最终,他道出的是: “一年前,父皇游幸骊清园,重臣与后宫皆随行,我……也伴驾左右。原本一切有序,直到有一日,父皇不知怎么兴起,要亲自下水,去骊山寒潭捕捉银仙鱼,进奉先太后。” 一年前,魏皇游幸骊清园,这个事情涪阳王其实也是知道的。不过他远在庸州,虽然知道有这么件事,但骊清园内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却并不知晓。 萧蛮此番说起,涪阳王也听得入了神。 “父皇万金之躯,自然不能当真亲身入寒潭,最终在众臣的劝阻下,决定由众皇子入水。代替皇父捕鱼,以全孝道。” 萧蛮说到这里,涪阳王就微微挑了挑眉,他道:“众皇子?” “是。”萧蛮淡漠得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五位皇子都下水了。” 涪阳王欲言又止,神情间隐有不忿。 程灵看在眼中,觉得有些奇怪。在萧蛮说到“众皇子”代替魏皇下水的时候,涪阳王为什么好像显得很生气的样子? 萧蛮继续说:“五位皇子都下水以后,寒潭中的银仙鱼纷纷逃散。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其实是一场另类的较量。谁能捉到最多的银仙鱼,谁就是胜出者。” “到了水下以后,我的武功最高,水性最好。但我……必须谦让众兄弟。” 萧蛮说到这里,就又停了停,他仿佛又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下去了。 涪阳王皱眉,他的手放在旁边坚硬的实木桌面上,不知不觉间,那手掌竟是陷进了桌面足有半寸之深! “后来……”萧蛮缓缓道,“五弟年幼,忽然腿脚抽筋,我去救他。不料那水下,竟是窜起了一条足有人身那般粗细的恐怖巨蟒!” 涪阳王的手陷在桌坑里,又更深了些。 程灵余光瞥见,不由得有些担心他直接将这桌子给按穿了。 她没注意到的是,她自己的手放在旁边药箱上,也险些就将那药箱盖子给捏碎掉。 萧蛮说到这里,却又来了一个大转折,他道:“我与那巨蟒战斗,却不敌如此异兽之神力,侍卫们纷纷跃入水中来救,不防巨蟒圈住了三弟与五弟。” 当时的场景其实是非常惊心动魄的,即便萧蛮的措辞平淡到甚至有些干瘪,程灵与涪阳王听着,也仿佛能想象到当时是何等惊险。 “巨蟒探头想要吞吃五弟,一名侍卫扑过去以身相救,最后,侍卫被拦腰咬成了两截,鲜血瞬间就将寒潭染得仿佛泡在火中一般透红。” “我眼中全是血,耳边仿佛有人在哭,岸边还有许多的尖叫声,后来……” 关键时刻,萧蛮又顿了顿。他的神情似在回忆,似在恍惚。 然后他苦笑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却记不清了。我便如这几日一般,仿佛被困入到了一个狭小的黑匣子中,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了。” “但我知道,我其实应该是清醒的,我的身体应该还在动,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也看不见,听不见。” “等到我再度恢复知觉以后,就发现自己跪在岸边,全身脱力,一身筋骨都仿佛是要被拉扯得断裂了一般,丹田内真气也空空荡荡,消耗殆尽。” “身后还有两个人在压着我,是常年跟在父皇身边的大内高手,应星和应月。” 星月二老,这是魏皇身边的标志性高手,常年跟在魏皇身边,从不离开。 这两位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就连涪阳王也探不到底,而他们两个,居然一起出动,压制萧蛮! 涪阳王再也忍不住,怒道:“何其猖狂!秋氏该死!” 话音刚落,他的手掌终于从那桌坑处完全陷下,足有三寸厚的坚硬桌板就这样被涪阳王按穿了。 咔! 桌板被按穿,整个桌面也随之裂开,只听咔咔咔一连串的声音响起。 砰砰! 破开的桌板砸到了地上,程灵反倒是眼疾手快地,连忙抱住了原先被放在桌面上的药箱。 好得很,这个药箱保住了。 涪阳王:…… 他连忙说:“呵呵,王叔手误,阿蛮你继续。” 萧蛮低垂眼目,应了声,道:“应星应月压着我,旁边的人都惊恐地看着我,二弟倒在寒潭旁边的地上,他的左腿折断了,身下都是血。” “蛇尸断成数截,似乎是被巨力撕裂而成,蛇血染红了寒潭内外。” “此外,寒潭边上还存留着数具侍卫的尸身,死状都非常恐怖。” “五弟也受伤了,他口中不停在吐血,母妃抱着他,哭泣着说……” 那个女人痛哭着对魏皇道:“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没有教好他们兄弟俩,你要罚就罚臣妾吧!阿蛮伤了阿箬,也怪不得他,大约是臣妾平常念着阿箬年幼,多照看了些,阿蛮心下难过……” “阿蛮往常并不如此残暴,他虽然也会鞭打宫人,但那都是因为宫人本身犯错……” 萧蛮听懂了,彼时就生出一种巨大的荒唐之感。 那个时候他全身脱力得就好像是陷入了某种虚空中,完全没有力气为自己做辩解。 再加上,他失去了先前一段时间的记忆,不明事情真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要怎么办才好。 最后,萧蛮被魏皇命人带了下去。 那个残局到底是怎么收拾的,萧蛮后来甚至都没有去打听。 他只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后,他当日就被送回了上京皇宫中。之后,他被软禁在澜台,如此一月有余。 一月之后,萧蛮身体恢复。 他自行血书一封,唤出了暗中监视自己的禁狱暗卫,用法子逼迫暗卫传达了血书给魏皇,这才得以与魏皇再见。 当然,这些细节萧蛮就没说了。 他主要说的是,自己在遇蛇以后,失去记忆的事情。 那一次的事情跟这一次实在是太像了! 失去记忆,失去理智,力大无穷,逢人便凶猛攻击。 唯独不同是,这一次他是被程灵用银针唤醒的,醒来后纵然有些虚弱,也不似上次那般严重脱力,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7017k ------------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个会发狂的嫡长子 涪阳王府,立雪堂内室中。 涪阳王追问萧蛮道:“所以,你后来听说,巨蟒是在你失去记忆时杀死的。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误杀了几名侍卫,甚至伤了老五。你……因此才离家?” 萧蛮低声道:“是,此事虽为偶发,但实在很难确证往后是否还有再次发生的可能。我不能再留在上京了,必须离开。” 他的语气却是淡漠的,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 涪阳王大受震动,骊山寒潭之事,是真正的秘辛,因为就连他……若非今日萧蛮自述,他也无从知晓。 他立即道:“阿蛮,我倒是认为,你不必灰心。此事被遮掩得极严,若非皇兄出手,谁能做到这一点。皇兄他,心中对你……还是十分看重的。” 见萧蛮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涪阳王又说:“你离家之后,你可知你父皇是如何对外宣布你的去处的?” 萧蛮道:“我不知。” 他离开上京以后就直接南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去了齐国。 彼时的魏国是他的伤心地,虽然南下数千里,路途颇多曲折,但他却硬生生做到了闭上耳朵,垂下眼睛,不听不看,只顾离开。 若非在齐国遇到程灵,双方互有救命之恩,交上了朋友。而程灵又为他解开了部分心结,后来齐国动乱,程灵不得已带人来到魏国—— 萧蛮只怕自己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踏上魏国的土地了。 一个会莫名其妙发狂杀人的嫡长子,他还能承担国之重任吗? 纵然在众皇子中,萧蛮最为名正言顺,可越是如此,他才越是要离这个国家离得远远的。否则一旦新君立定,对双方都绝无好处。 当初父皇放他离开,怕是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与其日后双方尴尬,甚至兄弟相残,不如就当……没有他萧蛮这个儿子吧。 萧蛮的眼睫微微垂下,却听涪阳王道:“阿蛮,你的爵位还在!” 萧蛮抬眼,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微动容。一年过去了,他的爵位还在? 涪阳王又说:“太子殿下夜梦先人,受其所感,因而自请入相国寺诵持修行,习文练武,祈福苍生……这是皇兄对外公布的消息。” 所以,魏国的太子仍是萧蛮! 萧蛮的手动了动,他漠然的脸上表情又有了细微变化。 但在片刻后,他又垂下了眼睛,然后他道:“王叔,废立之事非同小可。这或许只是拖延之策,并不能证明什么。” 这句话说出来,涪阳王就张了张口,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而旁边的程灵眼观鼻鼻观心,听了一肚子秘辛,这个时候说实话,她是有些后悔的。 萧蛮敢留,她敢听——程灵现在却觉得,自己先前未免有些过于傻大胆了。萧蛮原来不是普通皇子,竟是魏国太子。 这个世界上,有些秘密不是那么好听的! 甚至在这一刻,程灵觉得,自己原先对萧蛮的那些信任,都仿佛有了裂痕。 萧蛮为什么非要留她?留她听这些,有什么好处吗? 有的,好处就是,程灵的鬼门十三针可以镇压萧蛮突然的狂暴之症! 一如赤霞城王邕,他曾经想要程灵为己所用,便施展种种手段——不,不行,不对!她不能拿萧蛮与王邕相比。 不知不觉间,程灵后背已是凉透。 她心中却为自己先前对萧蛮的恶意揣测而感到惭愧,只觉得自己方才突然生起的小人之心,实在是有些过于阴暗了。 从两人相识以来,萧蛮对她的帮助不可谓不大。她固然对萧蛮诸多维护,可萧蛮对她,难道不是生死相托? 尤其是回龙滩那一次,柳颢来袭。 萧蛮为救程灵而被剑气反噬,若非后来空山老人现身,萧蛮那时或许就已经死了。 如此情谊,决不能作假。又何况相处这样一段时日,萧蛮为人如何,程灵再没有不清楚的。 程灵心中羞惭,因为听到这等天大秘密而产生的不安,倒是在不觉间又消退了许多。 她的思路清晰了,再回想萧蛮与涪阳王的对话,又想一想萧蛮曾经在齐国时的状态,只觉得还是萧蛮的观点更有道理。 一时间整个内室气氛都是沉默的,片刻后,还是涪阳王先打起精神。 他沉声道:“阿蛮,其它的都可以先不谈,咱们只说一点,你的这个怪病,我们必须得治!” 是啊,他们之前谈论的本来就只是萧蛮的病症,结果一番牵扯,秘密越说越多,关于萧蛮的病症,却反倒没有头绪。 涪阳王又问:“除去这两次,阿蛮,你还有过其它的狂暴的时候吗?” 这一问,萧蛮就又沉默了。 过了一小会儿后,他才有些不确定地道:“我不知道……王叔,狂暴之时,我自己是没有记忆的,除非事后有人告知于我……不!” 萧蛮像是想起什么般,忽然声音微微一提,他甚至还突地站起了身。 “我、像这样突然失去记忆,整个人好像被关在黑匣子里……这样的情况,我幼年时其实有过两次。” 涪阳王惊道:“幼年?几岁时?” 萧蛮道:“五岁那年……” 说到这里,萧蛮又停下了。他不但停了下来,还忽然脸色一白,紧接着,他脚下踉跄一步,口中却发出一声痛哼。 萧蛮抱住头,痛得大汗淋漓。 涪阳王急道:“阿蛮!” 程灵连忙上前去,一手点按在萧蛮脑后数处穴位之上,一边提醒道:“萧兄,不要再想了!快平静下来!” 萧蛮一手紧抓在程灵手臂上,一边受她安抚,鼻间又嗅到她身上清爽的香气,脑中不自觉便冒出念头:程兄虽是江湖出身,却也有士族般的风雅,倒是会熏香。 如此念头一动,思维转过来,那些痛苦的回忆远去了,脑袋果然就没有那么痛了。 他一身大汗,又坐回床上,整个人犹似虚脱般。 程灵想将他放开,去药箱里给他拿药,结果萧蛮却紧紧抓住她的手。 “程兄,你不要动!” 程灵劝道:“萧兄,你放松,我去给你拿药。” 萧蛮这才缓缓松手,他坐在那里,看着程灵拿药,神态倒是有些乖巧。 7017k ------------ 第一百七十三章 涪阳王的令牌 程灵从涪阳王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这个时候,围在王府侧门边的闲人们早就被尽数驱散,街边一片清净。 萧蛮本想亲自送程灵,但这话才刚刚说出口,没等程灵有所回应,萧蛮自己却又将自己给否了。 “我如今回了魏国,身份敏感。”萧蛮微微低声,露出一丝苦意,“在人前,却是不便与你过于亲近,否则反倒是害你。” 程灵闻听此言,却是无话可说。 萧蛮说的是实话,一个身份敏感的太子,她现在确实结交不起。如果她是孤家寡人,那她什么也不怕,但她不是! 萧蛮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退让,在魏国销声匿迹,要么迎难直上,放开一切顾虑斗争到底。 而不论是哪一条路,其实都危险重重。 退让不等于安全,反而有可能招来无穷无尽的追逐与暗杀。 而往前直行,那就更加危险了,一个随时有可能发狂的太子,他拿什么去坐稳这个太子之位? 程灵最后道:“萧兄,当务之急,其它一切都可以抛开,将你的病症治好才是最紧要的。你放心,你的这个情况其实并非无法可治。” 萧蛮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其实是不太相信自己这个怪病能够医治的,因为此病发作实在无迹可循。 纵使程灵的鬼门十三针可以缓解疏导他的情况,但那也得在他发作以后才能施展。但凡稍有差池,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一回,那一切就都毁了。 程灵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解释精神分裂症这个事情——或许萧蛮这个不应该叫精神分裂,而应该……称作“双重人格”? 她只能强调:“萧兄,不要悲观,情志之症由心而起,你的心志越是强大,对于一切怪症的抵抗能力也就越强!” 又说:“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 “萧兄,举世之间,虽有无穷恶意,但你要知道,你来到这个世上,最初一定是由善而起。万不可令亲者痛,仇者快!” 萧蛮顿时受到震动,世上劝人乐观坚持的话有千万种,但不知道为什么,程灵说的话偏就更外能触动他。 萧蛮忍不住低声道:“程兄,我的出生导致了母亲难产,我的母亲因我而亡。” 这是他最大的心结,从他幼时得知谨妃并非他亲母的那一刻起,这个心结就种下了。 因为不停有人在他耳边告诉他:他是有罪的!他的生母因他而亡,他的出生就带着血腥与罪孽! 年幼的他曾经因此而觉得天塌地陷,长大以后,他虽然明白这或许是有心人为瓦解他心志而做的误导,可“有罪”的认知已经在他心中扎下了根系,他宽恕不了自己。 直到这一刻,程灵用这么平常的语气说——你来到这个世上,一定是由善而起。 程灵又说:“萧兄,难产不是你的错,你的母亲既然宁愿付出生命,也要生下你,那你就更加应该要带着她的血脉,好好活下去!” 萧蛮便将手捂在心口,默默咀嚼那四个字:她的血脉…… 话说到这里,再多说就不必要了。 约好了三日后再到王府来看萧蛮,程灵就告辞离开。 涪阳王给了程灵一枚令牌,告诉程灵,有了这枚令牌以后,在庸州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出示这枚令牌,基本上就都能解决了。 如果再不能解决,涪阳王也很豪气:“到那时,你只管来找本王便是!” 当然,原先王府告示上说的,若有能医治“世子”怪病之人,可赏黄金千两——这千两黄金,涪阳王也非常爽快地命人取了来,要奖赏给程灵。 程灵收了令牌,推辞黄金,理由是:她其实并没有完全将萧蛮的病治好,受之有愧。 她还说:“王爷的奖赏如果一定要给,不如便等世子痊愈。到那时,王爷便是不给诊金,小子说不得也要向您讨一讨呢。” 涪阳王顿时哈哈一笑,乐了。 萧蛮此等奇症,若当真能完全治愈,那该多好。 夜间,程灵回到白鹭染坊。 平安坊那边的宅院虽然都已经购置回来了,但里头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整,所以并不能马上搬进去住。 程灵还打算在准备用来自住的那套宅子里,挖一个化粪池,造一套便利的卫浴设施。 咳,主要是古代的厕所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承受了。 在没有条件的时候,硬生生忍下也就罢了。有条件以后,那可不就得对自己好点么? 至于化粪池的排污问题倒是不用担心,庸州城里有专门收夜香的人,一段时间清理一次也就成了。 化粪池的构造也不复杂,是现有条件可以建成的,程灵亲自画了图纸,只等工匠到位,就可以开建。 这一夜平稳过去了,第二天一早,程灵做完早课,又带着杨林、吴耘以及染坊内暂住的三十名兄弟练了一会儿功。 杨林和吴耘算是她的记名弟子,其他如洪峰等人虽然与程灵没有师徒之名,但从吴国到魏国以后,这些人都成了她的部曲。 程灵自然不会吝惜于教导这些人,哪怕不可能将他们每一个人都教成高手,也要使他们筋骨强健,人人都能具备几手功夫。 天下安稳时,这些人可以充入她的商业版图中去,与她一同经商成长。 而一旦时局有动乱,这些人则会成为程灵的武力底牌。 程灵除了教他们速成的技击之道,同时还教导合击之术。这些也是例行功课,每日必练的。 染坊中,原先留下的工人和学徒们,或许有那想要欺生的,在撞见这些人练了一次武以后,也全都端正了态度。 那一个个的,都可以说是老实无比。 三个学徒虽有赌约,也只是铆足劲儿互相竞争,但要说生什么乱子,却是不敢的。 辰时过半,众人收功。 外头铺子里有人来报信说,有大客商要来订布料! 程灵擦了擦额头上的微微细汗,有些惊讶。 染坊换名以后,还没有卖出过布料呢。那外头虽有铺面,目前却也只是个摆设,知道内情的,基本上没人会到白鹭染坊订布。 这是天降生财之路? 程灵决定带上洪广义,亲自去铺子来会一会来人。 7017k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程灵做生意 小庸河前街,白鹭染坊。 染坊前面的铺子上也挂了个牌匾,叫做白鹭布庄。这一带的铺子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前边铺面后边工坊,其实全是一体。 程灵带着洪广义出来的时候,留在外头的掌柜已经带着客商佘炳富将铺子里的布料全看了一圈。 这个掌柜名叫牛文,原先是绿褂子外卖队的一员。 因为在船上的时候他不论识字还是算数都比旁人略强些,嘴巴也利索,所以到了这边,程灵就安排他暂时做了白鹭布庄的掌柜。 洪广义是大管事,以后要总揽染坊事务,底下的人则一个个的,也都需要培养。 牛文红光满面,见到程灵出来后连忙给双方做介绍。 介绍完了,佘炳富客气地称程灵“程东家”,程灵当然也是客客气气地喊“佘翁”。 因为这个佘炳富的年纪看起来比较大了,其两鬓已是微霜,对于老前辈当然要有一点尊称。 佘炳富生就一副和气又富态的模样,带着两个长随,一个车夫,坐着一辆马车过来。 据他自己说,他原先就在小庸河一带走访过许多染坊了,看过的布料也有很多,倒不是没有满意的,但价钱上却总也谈不拢。 那为什么找上白鹭染坊呢? 佘炳富笑眯眯道:“商人逐利,程东家呀,老朽我说句实诚话。便是听闻白鹭染坊新入行,因此这才想来试问一番,倘或是能做成这一笔生意,白鹭染坊能让利几何呀?” 这是欺生吗? 倒也不算,毕竟人家说得这么直白,反倒显得真诚可爱,不讨人嫌。 更何况,商人逐利,这就是一句实话。有便宜谁不乐意占呢? 牛文心中已经倾向于要让利了,毕竟白鹭染坊已经新开张这么多天了,却连一单生意都没做过,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牛文心里急啊。 但是程灵就在这里,牛文做不得主,他只能强忍着使眼色的冲动。 只见程灵慢悠悠笑道:“染坊内如今库存的布料共有八十三匹,每一匹都有市价,佘翁想要让利,在下可以做主,在市价的基础上总让利一成半。佘翁以为如何?” 佘炳富就皱眉,道:“总共只有八十三匹?这……未免有些太少了。” 他可是一来就摆开了身份,是山阳郡来的大客商! 山阳郡离庸州足有千里之遥,像他这种远道而来的客商,只要下订单就没有小打小闹的道理。 不然,带的货物要是太少了,还不够来回一趟的折腾呢。 牛文顿时更急了,是啊,佘炳富可是大客商,这大客户要是就这么跑了,那得多叫人心痛。 他再顾不得程灵在场,连忙说:“佘翁莫急,咱们这里是染坊,您要多少布料?咱们随时可以再染制的!” 佘炳富看一眼程灵,程灵没有说什么,但也算是默认了牛文的话。 佘炳富便道:“哦,那十日之内,五百匹可是能有?” 五百匹! 牛文又心动又心慌,咂吧了下口水,赶紧说:“这……”他的目光又连忙溜向程灵,这下子倒是心慌占了上风了。 娘咧,五百匹布啊,那得是多少钱?他老牛算不过来了啊! 想他原先不过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苦力,结果跟着东家,不但漂过洋,过过海,如今还识起了字,拿起了算盘,人模狗样地当起了掌柜…… 他、他、他……怎么就飘了呢? 这种生意,是他能谈的吗? 程灵将牛文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照此看来,牛文虽然有几分机灵,识字算数也比其他同伴们略快些,但终究还有太多不足。 但程灵没有表现出来,她反而是鼓励般冲着牛文微微一点头,才又对佘炳富道:“佘翁,十日之内,五百匹布我们是染不出来的。不论哪种布,都不成。” 佘炳富:…… 一团和气的笑脸上都有了片刻僵硬,程灵的回答未免太干脆了些。商场上,这么干脆真的好吗?五百匹布的订单,她不打算争取? 佘炳富顿时一叹:“程东家呀,你这……唉!十日之内,五百匹布都无法染制,你这染坊……莫怪老朽说,老朽是当真为你着急啊!” 说完,他一副仿佛无话可说的样子,对着程灵拱了拱手,便转身要走。 牛文急得不行,想要喊他留步,又不敢再擅自出言,只得赶紧又将目光投向程灵。 却见程灵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竟是半点也不着急。 佘炳富都走出好几步了,程灵硬是不留人,直到佘炳富走到了铺子的门口,眼看就要走出去了,程灵才终于出声。 她道:“佘翁,五百匹布虽然难以十日内染出,但如今库存的八十匹布,我可以再让半成。一共让利两成,佘翁当真不要吗?” 佘炳富转头,脸上顿时又堆满了笑。 最后,程灵以六十两银子的总价将库存的八十匹布卖了出去。 她虽是让了两成利,但能一次性将原来的库存清出去,对于染坊的发展而言,也算是一个良性循环了。 佘炳富笑眯眯地留了自己的地址给程灵,并与她约好,三日之内程灵若是改了主意,想要那一笔五百匹布的大订单,随时都可以到他的住处来寻他。 又说:“程东家年少有为,老朽我也就是多嘴一句,以你之能,委实是该锐意进取啊!” 说着,又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是为程灵的“胆小”而感到惋惜。 佘炳富走后,牛文急忙对程灵说:“东家,咱们加把劲,十日内真的染不出五百匹布吗?” 程灵摆摆手,却吩咐洪广义:“去后面告诉吴耘一声,叫他带几个人,亲自去佘炳富住处四周好生盯一盯。” 洪广义一惊道:“郎君,这个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程灵道:“不好说,但总归小心无大错。咱们做生意,总之首先务必要记住一个原则,有多大量做多大事。不贪便宜不躁进,自然无惧任何陷阱。” 这句话既是敲打也是提点,洪广义倒还好,牛文却瞬间就在后背出了一片冷汗。先前浮躁的内心,此时亦不由得生出凛然。 程灵不知道的是,佘炳富在离开以后,首先就对自己的长随说了一句:“这个姓程的少年,不是懦弱便是城府极深,原先的计划只怕是要行不通了。” 长随忙道:“那戴家那边,咱们怎么交代?” 佘炳富久久沉默,却不言语。 7017k ------------ 请病假一天,明天补起来 如题,流感忽至,作者菌今天状态特别不好,呜呜,抱歉要请个假。明天一定补上,谢谢亲爱的你们的支持,么么哒~ ------------ 第一百七十五章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头一份 程灵将手下的人都安排好后,又去了一趟船上。 这一次她不但给船上留守的人带了足够的补充物资,还反过来又从程二妮手上收走了大量的成品头花。 程二妮再次给了程灵一个不小的惊喜,她不但带着自己的簪花队做了不少款式鲜亮的头花出来,还少少地尝试着制作了一批随身小挎包。 没错,就是挎包。 程灵向来喜欢带挎包,她的挎包是现代产物,帆布材质,看着朴素不起眼,其实挺能装。 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见她的挎包使用方便,后来就以她的挎包为模板,也纷纷给自己做起了挎包。 不过,那个时候她们的挎包都以“朴素”、“能装”这两个要点为标准,做出来以后方便是方便,好看也是真的不好看。 这一次,程二妮做的小挎包却不同。 小挎包的个头都不大,摸约只有两个巴掌大小。 每一个的配色却都很明亮独特,最独特的是,这些挎包在外观上不似寻常的荷包那般,以绣花为主要装饰—— 程二妮独出心裁,将立体的纱花钉在挎包上! 钉纱花,既美观独特,又方便上手,说实话,这比绣花门槛低,做起来也简单省时许多。 最重要的还是,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样款式的挎包,当真是独创性的头一份。 当程灵从程二妮手上,接过那一只只小巧可爱的挎包翻看时,哪怕是以她现代的眼光,都有种怦然心动,爱不释手的感觉。 虽说女扮男装成了习惯,但程灵骨子里也是具备女性审美的。 程二妮的纱花小挎包兼具了美观和实用,比起只能栓在腰带上的那种小荷包可好使太多了,这种纱花的造型,跟如今的女装搭配也并不突兀。 程灵看了一遍之后,却对程二妮说:“二姐,这一批的头花和簪子,我如今就可以叫销售队的兄弟们拿出去,试水卖上几轮,但这些挎包,我的建议是,先不卖。” 程二妮顿生忐忑,忙问:“为什么?灵哥儿,是我做得不好吗?” “当然不是。”程灵笑起来道,“恰恰相反,这些挎包,二姐你是做得太好啦。唯独可惜的是,挎包的造型简单明了,有手艺的,稍稍多看几眼,便极容易仿制。” 这一说,程二妮先是一愣,紧接着她的眉毛皱了起来:“仿制?什么人要仿制我的挎包?好不要脸!我是那么好仿的吗?” 眉毛一皱,柳眉一竖,程二妮脸上居然显出几分煞气。 这跟从前那个光只会咋咋呼呼的程二妮相比起来,可是大有不同了。 程灵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这一路走来,在旁人未曾注意时,二姐其实也在默默成长呢。 至少,她的胆气和自信,已经与当初那个狼狈的逃荒少女大不相同了。 程灵拿着一个挎包在手上,轻轻抚摸上面精美的纱花,笑道:“精髓难仿,但若只是依样画葫芦,便是做得粗糙些,也不愁没有销路。” 程大妮就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她们谈话,这时终于插话道:“灵哥儿,你有法子避免是不是?” 程二妮连忙盯住程灵。 “也不能算避免。”程灵并不卖关子,当即直言道,“二姐的这一批挎包,精美虽然已经达到,然而贵重却有不足。我的意思是,我有一批小米珠……” 程二妮张着口,眼睛瞪大,隐隐有些猜到程灵要说什么了。 她的心脏噗通噗通着,只见程灵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把白生生,光莹莹的小珠子。 程二妮再也控制不住了,惊叫:“这、这是珍珠!是珍珠对吗?” 她扑到程灵面前,几乎是来捉程灵的手。 然而双手伸到半途,程二妮自己却先怯了,她便维持着虚虚捧手的姿势,声音颤抖道:“灵哥儿,我、我没有看错吧,这真的是珍珠?” 珍珠之珍贵,在程二妮的概念里,那就是遥不可及的宝贝! 而如今,程灵手上居然随意捧着一把。 程灵道:“这是小米珠,虽然也算是珍珠,但单颗的价值并不高。” 她当初从海龙帮左元峰那里采集出了一斛东海极光珍珠,其中主珠有二十四颗,被她卖掉了六颗,剩下的除了一颗极为珍贵的金珠,就全是小米珠。 小米珠一般论斤卖,照庸州这边的市价,大约五十两一斤。 珍珠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大一分、小一分,价值都是天差地别。 这种论斤卖的珍珠在程灵眼里不值钱,可在程二妮眼中,却已经与珍宝无异。 她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猜测道:“灵哥儿,你,你的意思……不会是让我将这些珍珠,也缝到挎包上吧?” 程灵将手上的这把珍珠放到程二妮手上,程二妮哆哆嗦嗦地连忙接住。 “二姐猜中了,这一把是奖品!”程灵笑盈盈地,还对程二妮眨眨眼。 程二妮:…… 她这一次没有惊叫,她欢喜得几乎失声了! 一直到程灵离开追月号,许久以后,程二妮都还捧着那把珍珠,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对着程大妮嘿嘿笑。 程灵的话犹然回荡在她耳边: “二姐,这种容易被仿造的东西,咱们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最有标志性的头一份!从一开始就大量囤货,既要量大,也要做精品!” “当你永远有新款,永远走在仿造者的前头,打出你的字号,你就是这一类产品的风向标,到那时,才当真是不怕被人仿。” 程二妮犹豫忐忑问:“灵哥儿,真要大量屯,还屯精品,那成本也要飞速上去。这……这万一卖不出去?卖不好……” 程灵道:“二姐不要怕,做什么都有风险,这点风险我给你担着。” 这话听着简简单单,可又实在是太动听了,程二妮听得目眩神迷。 在程灵走后许久,程大妮忍不下去了,她催促程二妮:“二妮,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程二妮却答非所问,痴痴道:“大姐,咱们灵哥儿这么好,见过了他,往后要什么样的郎君,才能被咱们看在眼里呢?” 7017k ------------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新的设想,这世上什么钱最好挣? 程灵离开追月号,很快又回到了白鹭染坊,然后交代给了洪广义两件事。 第一,是要洪广义去市面上探问米珠簪花的价格,第二,则是要洪广义去城中牙行多跑几趟,看一看哪里有适合的铺子,可以用来开脂粉斋。 能买就买,买不到的话,租也可以。 洪广义得了令,心知程灵又有了新的计划,当下便劲头十足地行动起来。 程灵的新计划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程二妮的小挎包而起,程灵左右思量,最后还是认为,要想使程二妮的挎包形成“品牌效应”,一个固定的,有名有号的店铺,至少应该要有。 此外,程灵这段时间也一直都在考虑,除染坊外,还有什么事业是来钱快,不难做,又不至于触动到上层阶级敏感神经的? 比如酿酒,这就一定不成。 虽说程灵的蒸馏法能够轻易将浊酒精炼成清酒,看起来这门买卖一本万利。然而“酒”这个东西,在古代太敏感了。 自酿少量精品,用在某些关键时刻,这样的事情程灵可以做,但要大批量去卖酒,那却绝对不成。 即便有了涪阳王的令牌,那也不行。 靠山山倒,靠水水跑,别人的“势”再强,那也是别人的。程灵不想在自身大势未成之前,去触碰那些敏感的东西,平白趟雷。 没必要给自己的人生增加难度,一步一步向前走,顺势发展不好吗? 所以在经过各方面的考察、比对之后,程灵最终还是将目光瞄向了女性市场。 程二妮的小挎包是一方面,此外程灵还打算做一些口脂、香丸、手工皂之类的东西,开一个店铺,将这些全都放到一起卖。 俗归俗,但套路是成熟的,经典的,这就挺好。 找一个合适的铺子,那不是朝夕之功,有些时候还需要碰运气。程灵将这个交给洪广义以后,就另外带人去了自己在平安坊买的宅子,开始布置工坊事宜。 程宅隔壁就是工坊,程宅目前在挖化粪池,这个东西构造并不复杂,程灵打算等程宅这边修好以后,再给隔壁工坊也修一个。 她吩咐洪峰:“我这里有些图纸,你去寻几个工匠,将这些图纸上的东西分批做好。” 洪峰一下子就明白了,程灵要的东西是要保密的,所以她才叫分批制作。 “郎君放心,小的懂了。”洪峰郑重收好图纸,精神十足地大踏步出去,办事去了。 程灵失笑,其实她给洪广义的图纸也算不得什么紧要机密,主要就是一些用来制作手工皂和口红的工具,还有模具。 这个东西的重点还是在配方,至于配方要怎么保密,程灵也早就想好了。 一个是,目前工坊的工人,只从程氏部曲当中招收,另一方面,程灵则准备将工坊实行流水线管理。 每个工人都只负责其中一部分工序,大家都不能掌握完整配方,再加上小组长之间互相监督,虽不说万无一失,应该也能最大限度地做到配方保密。 程灵布置好各项事务以后,又收到了来自吴耘那边的信息反馈。 吴耘先前被程灵分派出去盯梢商人佘炳富,回来后,吴耘表情气愤,开口就说:“师傅,这个姓佘的,跟戴氏宗族那边的人有接触!” 吴耘很气愤,程灵却顿时目露了然。 戴氏宗族,先前就想谋夺戴记染坊。结果程灵这边将染坊买了以后,戴氏宗族那边倒是没了动静。程灵还当他们决定放过这个染坊了呢,却原来人家是准备暗地下手。 程灵立刻就问吴耘戴氏宗族的具体情况,吴耘如今也细心了,他连忙就将自己查探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都讲述给程灵听。 程灵过后又去问了戴思媛,将两方面得来的消息做了印证,顿时心里有数。 戴氏宗族的根基其实不在雍州城,而是在城西三十里的四方镇。 在四方镇一带,戴氏族人盘根错节,有小有身家的商人,也有囤积土地的地主,还有在衙门任职的小吏…… 总的来说,戴氏一族在四方镇算得上是很有头脸的那种。 当然,他们的力量也出不了四方镇。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初的戴氏族人除了用宗法力量逼迫戴思媛姐弟,在戴思媛上了称量台,强要卖染坊的时候,他们也别无他法。 如今染坊已经到了程灵手中,戴氏宗族走不了明面上的路子,竟是想在暗地里给程灵使坏。 吴耘恼怒道:“师傅,主导这些的,主要是戴老三。他是戴氏族长的亲侄,要不然弟子晚上去一趟戴老三家……” 说着,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气势汹汹道:“必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看往后还打不打歪主意!” 程灵便转头看吴耘,顿时有些惊奇。 这个徒弟也在不知不觉间成长转变了,从前见到有人刺杀程灵,吴耘吓得瑟瑟发抖,结果现在……呃,程灵也不知道这种转变是好是坏。 她沉吟了片刻,思索道:“去一趟也无妨,但不必直接露面威胁。你可以见机行事,寻些小麻烦给这位戴老三。” 什么叫寻些小麻烦呢?这个就随便吴耘自由发挥了。 程灵道:“你有分寸,切记不可太过。” 吴耘顿时就兴奋起来,一副摩拳擦掌,要搞事情的期待表情。 他又问程灵:“师傅,那佘炳富那边?咱们要做什么吗?” 程灵道:“不必,盯着些便好。此人的确是山阳郡来的客商,在雍州商会也曾拜过码头,戴氏与他的关系应该不深。他若见好就收,咱们就当与他做了个平常生意。他若是还不死心,再去警告不迟。” 吴耘离去后,程灵又在染坊内转了一圈。 见学徒们染布都很上进,洪广义则从船上又挑了两名力气大,手巧的人出来,跟在一旁,一同学习染布。 这两个,算是程灵将要培养的“嫡系大师傅”。 戴思媛履行“顾问”职责,全程跟着,不时指点。 程灵见一切都在正轨,新买的一批胚布也到了,大家染制新货,热火朝天,便放了心。 她的心思于是就又转到了萧蛮的病症上头。 程灵决定出去走走,去雍州各街道再逛一遍,尤其是要去看看雍州的各大书肆,看看是不是能有什么医书,让自己触类旁通。 ------题外话------ 抱歉呀,前两天突发情况,又耽误了更新。今天开始慢慢补哈,捂脸~ 7017k ------------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神奇秀逸摘星楼 雍州的文学风气其实并不算昌盛,这主要还是跟雍州的地理位置有关。 程灵从小庸河前街出来,一路走一路看,一边更是竖起耳朵接收各种信息。 其间也路过几家书肆,旁听了一些读书人的谈话,有些感慨颇为类同。 比如说有书生抱怨:“你们这书肆里头,怎么话本子一堆,时文却没得几本。看来看去都是这老三样,我都看得能背了。掌柜的,怎么也不想法子找些新书回来?” 掌柜的却也叹息:“唉,瞧郎君这话说的,当是老朽我不想收新书么?实在是没有门路啊!咱们雍州不比上阳、山阳那些地方,话本子比时文好卖,老朽我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话本子会比时文好卖呢? 程灵虽不与人攀谈,但她边走边听,一边默默观察分析,心里对此倒也有些判断。 雍州靠海,商业发达,人心难免就要更浮躁些,能够坚定信念一心向学的人自然就少了。商人逐利,卖话本子比卖科考时文更挣钱,当然就会更倾向于收集话本子。 此外,魏国的科举制度虽然比起齐国要完善许多,但实际上科举的盛行也就是最近二十来年的事。 是如今的魏皇在大力推行科举,开科取士的制度才得以在魏国实行了下来。 但士族对于学问的垄断仍然是一个大问题,要打破这个垄断并非朝夕之功。 在民间,尤其是对普通的商户人家与寒门中人而言,识字或许不难,但要接触到有深度,有大学问,并有助于科考的经典书籍,却非常之难。 不少的世家,甚至是以藏书为底蕴! 如此一来,市面上的书肆中,反倒是话本与杂书流行,至于说科考时文与各种经典集注,却是凤毛麟角,少见难见。 偌大一个雍州城,书肆也不多,程灵原先所设想的——寻些医书来看,竟是寻了个寂寞。 只能说她之前想得太美了,其中一家书肆的掌柜则道破了玄机,人家说:“哎哟郎君啊,你要看医书,那不该来书肆,去那医馆寻啊,或许有某位大夫,愿意卖你一两本呢?” 这是带着调侃意味的玩笑话,程灵拱拱手,回以一笑也便作罢了。 不然怎么说古代信息垄断呢?要不然又怎么说这时代庸医多呢? 都是信息闭塞和秘技自珍惹的祸,就这么一番对比下来,医学和文学都被垄断得厉害,反倒是商业方面的许多东西,流通又繁荣。 直到走到学府街的时候,程灵忽见前方人潮涌动,一道道声音在高扬欢呼:“摘星楼开了!卢公子昨夜观星象,言道今日酉时是极好的时辰,可以开摘星楼!” “太好了,酉时到了,快些过去!” “也不知道今次进入摘星楼的条件是什么?上回的诗赋,最后才取了十名入选者,太难了。” “上上次是对对联,足足取了三十五人进入摘星楼呢,如果这一次还是对对联,那就太好啦!” “嘿,想的倒是美,便是对对联,那也不是寻常人能对出来的,三十五人你当很多?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也不为过……” 听着这一声声议论,程灵一边顺着人潮向前快步而去,一边也渐渐将这个摘星楼看明白了。 原来摘星楼是雍州卢氏开办的一家特殊的书楼,书楼中藏书之多自不必说,内中许多经典都是卢氏珍本,外间极难得见。 整个雍州的读书人,几乎就没有不想去摘星楼中畅读一番的。 但摘星楼虽然对外开放,开放的时间却并不一定,每次开放之前,据说都要卢氏的郎君观星占卜,才能确定时间。 这个时间因此就具备有极强的不稳定性,有时候十天半月,摘星楼也不开放一回,有时候隔个三五天,说不定它又会连着开放。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不稳定,摘星楼反而越发受人追捧起来。 毕竟,人都有那么点劣根性,轻易能得到的东西,不见得会珍惜,反倒是这种神神秘秘,似有若无的存在,却是格外能勾人惦记。 而摘星楼的引人之处,又不仅仅在于它的不定时开放,更在于,即便是开放了,它的进入门槛也很高。 每一次,摘星楼前的入门试题,都会引来无数人围观。 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哪怕自己不可能答对试题,进入摘星楼中,但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也是一番盛况。 这种热闹,谁又会不想看呢? 而对于读书人而言,这其实又是一种变相的扬名之机。苦读多年,等的是什么?除了功名利禄,不就是人前显圣么? 程灵一边跟着人群走,一边听着各种信息,心中只觉得这个摘星楼的设想真是绝妙。 雍州卢氏,不愧是能够稳稳拿捏住雍州商会的家族。单只看这个摘星楼,就可想而知卢氏的主事人们,头脑有多花了。 难怪卢氏能在骆氏与涪阳王这两条气势汹汹的强龙之间,仍然保持住自己本土豪门地位,并与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程灵一边想着,不多时,见前方的人潮停止涌动了,那左手方向的路边却有一栋七层的高楼,星角斗檐,彩绣飞舞,伫立于世。 摘星楼,竟是有七层之高! 在这个种种建筑都要讲究规制的时代,七层高楼是真的非常少见。 也不知道卢氏是怎么做到,在这样一条大街上,建筑出这样一座高楼的? 程灵隔着人潮,仰望那楼顶,然后顺着楼顶的方向一看,却见那楼的对面有青山见雾,晚霞带彩。 原来摘星楼的另一边不远处,就是雍州城有名的青雾山。 雍州官学雾隐书院就坐落在这青雾山上,这一条学府街,也正是因为雍州官学而得名。 虽说雍州学风不盛,但作为全雍州独一份的最高学府,雾隐书院仍然是雍州许多学子心中的圣地,其地位毋庸置疑。 程灵看到这里,忽然又听到前方人群响起一阵整齐的呼喊:“出题了!出题了!” 是摘星楼的楼前,只见一条长绸从那楼顶之上飞舞而下,长绸之上,文墨浓稠,书写了数行大字。 正是这一次的摘星楼考题,出来了! 7017k ------------ 第一百七十八章 骆经纶 “是诗!是诗题!” 摘星楼前,一道道的高扬的呼声在人群中传荡了开来。天下文体中,世人独爱诗,那些读之能使人满口生香的绝妙语句,谁又能不喜欢呢? 更有人直接念了出来:“诗言志,歌永言。酬唱咏志之诗,葵未年八月二十五,咏记摘星楼。” 有人高呼:“是咏志诗,今日的诗题是咏志!” “摘星楼开设以来,出过的诗题一共有六次,提到咏志诗这还是首次呢!” 人们议论纷纷:“是不是因为雾隐书院的招新要开始了,所以这一次摘星楼出题,都出咏志诗?” “……” “呵,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不仅仅是雾隐书院,据说此番雾隐书院与东阳书院有所联合。有一位大儒从神都而来,他会在雾隐书院挑选两名最优秀的子弟,带往神都……” 说这一番话的人声音却是压得极低的,若非是程灵耳力极佳,又调动能量在用心捕捉各种信息,像这种声音,又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她也不可能听见。 但既然听见了,程灵自然就免不了将目光投射过去,多看了一眼说出这一番“秘密”的人。 只见此人甚是年轻,青衫玉冠,模样潇洒,说话时他手上还握着一卷竹简,特别有一股领袖的气质。 虽然同样是在拥挤的摘星楼前,但他身边却带着数名奴仆,奴仆们围成圈,将他护得严实。就是这样一番排场,立刻就将他与四周普通人区分了开来。 而眼下与这年轻人对话的,同样是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 几人聊得热闹,当程灵目光转过去的时候,那名手握竹简的年轻人似有所觉,竟立刻也将目光转过来,一下子就定在程灵身上。 程灵顿时心头一动:此人必定也是一名内家好手,瞧他这感知,竟是极为敏锐。 雍州城中,卧虎藏龙。虽然江湖势力低弱,可是从高手的总量上来说,却居然远超赤霞城。至少从程灵的感知来看,她在雍州遇到高手的几率,好像是要远远大过赤霞那边的。 不过程灵也并无惧意,她的底气来自于自身的勤练不辍。 这一段时间,她虽然有各种琐事要忙,但在习武这件事情上头,却也是从未懈怠。天道酬勤,程灵功力又有精进,对于自身功体的掌控,也更为纯熟精微。 有本事的人天然具备一股自信,因此程灵被人回视时,非但没有闪躲,反倒是迎着那名玉冠年轻人,拱一拱手,并报以一笑。 年轻人“咦”一声,说:“这是谁?” 不等周边有人回答,他又道:“此人气度不凡,或许可以结交。” 朋友和人脉是怎么来的?有时候就是这么萍水一相逢,或许缘分就到了。 不过玉冠年轻人虽然说了一句“此人可结交”,但实际上,他那一群人跟程灵之间相隔却足有三四丈,中间又有人潮拥挤着,所谓结交,在眼下却实在是一句空话,太难实现了。 年轻人于是便也对程灵拱拱手,算作回应。 这个时候,摘星楼正门轰然打开了。 门内,一群人缓步而出。 围观在摘星楼前的闲人们便又发出一阵高呼:“是卢公子,还有陈先生,黄先生……好多位,伍先生也出来了!” 这几位先生基本上都是来自于雾隐书院,是雍州当地有名的学者。 其中,伍先生更是具备有朝廷官号,是名副其实的六品博士,引经教授。 伍先生从神都而来,在雾隐书院任教两年,名声之响亮,甚至更要强过雾隐书院的老山长。 这个时候,程灵则又听到那玉冠年轻人压低声音在跟身边的同伴说话:“这位伍先生,与那位神都来的大儒据闻曾是同窗。蔺大儒便是因为伍先生相请,这才来了雍州。” “原来如此,多谢骆兄指点。” 玉冠年轻人身边的同伴们纷纷向他道谢,此人颔首,然后目光忽忽转过来,又往程灵身上一落。 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程灵与其对视,忽然明白了,这人是有意的呢! 他刚才那一番话,不仅仅是在说给他的同伴们听,原来其实也是有意在说给程灵听。 姓骆……程灵顿时猜测,这莫非便是雍州牧,骆氏子弟? 很快,程灵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了。 因为就在卢公子等一行人出来后不久——卢公子先亲自站出来,扬声对摘星楼前的众人说了一番感谢的话,紧接着,他又出言维持秩序,令众人分开道路。 看热闹的闲人们倒也听话,很快,拥堵在摘星楼前的人群就开始向两边分开了,一条似同分海一般的中间道路出现在众人面前。 卢公子微微笑说:“若论诗题,有一位的诗却是不能错过,咱们今日便请这位开题如何?” 接着,他就对着那边骆姓年轻人的方向拱手。 “赤水骆郎,珠玉在此,骆兄,你可不要藏着掖着呀。” 人群中,细微的议论声顿时就又响起了:“是郡守府的骆公子!” “骆氏的族居地原本是在赤水边……” “骆经纶名号最响……” 骆经纶其实不是这位骆公子的真名,而是外人给他起的名号。因为据说此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三岁就看遍了骆氏藏书,满腹经纶。 这种名号,一般人是真的不敢承受。 至于骆经纶的本名叫什么……程灵听了一耳朵,原先也打听过,倒是知道,此人原来名叫骆游。 骆游被架上去了,他倒也不慌,当时神态从容,走到摘星楼前的道路上,几步来到卢公子等人面前。 摘星楼大门的最前方,摆着一溜长桌。 长桌上笔墨纸砚俱全,骆游提起一支笔,道:“卢兄,磨墨如何?” 他主动提笔,却要求卢公子亲自为他磨墨! 卢公子身着道袍,生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听了骆游的话,二话不说就直接走到了骆游站立的那张桌前,挽起宽袖,拈起墨条,果然就为骆游磨墨了。 人群中,有好事者不由得就又叫出了一声声:“好!” 骆经纶写诗,卢公子磨墨,这是何等盛况?这一趟摘星楼,没白来! 7017k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怀才就像怀孕 他们没有表示什么,最后,这首诗的作者也就是得了几句夸奖,只是这样的话,要想进摘星楼,却显然是不够的。 这位读书人便遗憾地叹了声,又掩面退到了一边。 卢公子继续念诗,他从托盘中拿取诗稿,既不按照 摘星楼前,秋风轻动。 晚霞涂染天际,将整个世界都拖曳出一种火焰般浓郁的热烈。 楼前人声渐寂,骆游的诗写好了。 卢公子挑眉一笑,就要拿过宣纸,亲自念诵上面的诗句。 这个时候,站在骆游身后的一人却忽然道:“嗳,等等!” 等什么? 众人都向此人看过来,这人就对着四面团团一拱手,呵呵笑道:“诸位啊,骆经纶的诗应当压轴才是。若是早早就将他的诗念诵于人前,咱们这些寻常人可要怎么办?” 话一落,顿时惹来一道道附和声。 “对啊,正是如此。若真叫骆经纶有诗在前,咱们这些寻常人,谁又能有勇气再献丑?” “是极是极,摘星楼谁不想进?卢公子,骆公子,两位不能不给咱们机会啊……” 这一句句话,看似是在“打压”骆游,实际上却分明是在将骆游往神台上捧。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文人的名声,可不就是靠着这一次次的对比宣扬出来的么? 骆游虽有城府,却也到底年轻,被人如此吹捧,他便回身对着身后的众人拱拱手,并做出无奈状,摇头笑言了一句:“你们啊!” 神态间有隐约的自负,显然他对自己的诗才是非常有信心的。 程灵在人群中旁观,只见卢公子将骆游的那张诗拿到一边,放置到了由侍从专门托举的一个托盘中。 卢公子的道袍衣袂如云,举手投足都透着世家子弟的飘逸,众目睽睽之下,他动作优雅又自如。 程灵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卢公子的目光好像扫在人群中某个特定的位置,并似有深意般停留了一眼。 这个时候,一个个读书人主动走到了摘星楼前的长条桌案边,提笔蘸墨,都开始写起了自己的诗。 有些人写诗极快,仿佛文思泉涌,挥笔而就;有些人一边写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思考斟酌;还有些极为磨蹭的,许久也不动笔,难免就遭到身后之人抱怨。 总之,摘星楼前,神态千般,各人有各人的样子。 程灵默默地排在队伍后面,一边也在思索着,自己该写一首什么诗。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倘若能有机会显露文名,那无疑是在等同于为自己塑金身,上保护符。 程灵来到雍州城这么一些时日,观察布置许久,到今日,到此刻,才算是真正找到了打开局面的上好时机。 而显露文名的同时,若还能再进这摘星楼一观,那显然也是极好的。 一段时间以后,排在程灵前面的几名读书人都将自己的诗写完了。等轮到程灵的时候,她身后已经无人,但长桌两侧,还有几个人在紧张地写着诗。 这几个就属于速度特别慢的那种,现在大部分人都写完了,他们就是原先不着急,现在也开始着急起来。 程灵倒是不急,刚才排队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将自己要写的诗想好了。 这首诗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她现场创作,而是她前世出师的时候,灵感忽至,花费半日功夫写出来的。 程灵自己会写诗,因此不愿抄袭上辈子那些经典的传世大作。 至于说沿用自己以前写过的诗,这倒没什么——毕竟,咏志诗是个常见的题材,在场的读书人,又有几个平常没写过呢? 真正能够现场快速作诗的人,这个世上极少,用一用自己的旧诗,只要不是抄袭,只要以前没有公开过,那都算是符合规则。 等到程灵将诗写完,她旁边那几人才终于磨磨蹭蹭地也收了笔。 一张张诗稿都被收走了,卢公子走出来,亲自询问还有没有想要再上来写诗的人。 人群中一时静寂,片刻后才有好事者应答:“卢公子,念诗吧!咱们都等不及了,想听一听各位才子大作呢!” 一阵阵的起哄声,将整个气氛再度烘托到热烈。 卢公子道袍拂动,面露笑容,朗声应好。 他从旁边的托盘中随手取出一张诗稿,当下果然便念了起来。 “我今有志如青松,白雪相欺寒未知……” 这张诗稿是卢公子随意拿取的,念完后,他又念了一下诗稿后的署名,然后夸了句:“倒是不错,有志气。” 写诗的是城南的一位读书人,家中略有资产,平常文名不显,但此番竟是被卢公子夸了一句,当时此人便被周围的好事者认了出来,然后一阵夸赞声响了起来。 这就是摘星楼前当众写诗的好处了。 可惜,只有卢公子夸了几句,站在后方的几名雾隐书院的先生却并无一人有所表示。 他们没有表示什么,最后,这首诗的作者也就是得了几句夸奖,只是这样的话,要想进摘星楼,却显然是不够的。 这位读书人便遗憾地叹了声,又掩面退到了一边。 卢公子继续念诗,他将托盘中诗稿的顺序随意打乱,然后随机念诵。 接下来念的几首诗都算一般,甚至其中还有相对粗俗的打油诗出现,当时念了一半,卢公子就皱眉。 围观人群便露出嘘声,卢公子最后皱着眉将这首打油诗念完,却并不说出写诗者的名字,只道:“这位兄台,诗词格律还需精进,切记,此道无捷径啊。” 然后,他将诗稿放到一边。 围观者中,不免又有人议论:“卢公子当真是好风度,这样的诗他也念完,还给人留面子,不说出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写这首诗的是谁,他羞不羞?” 程灵默默听着,将一切观察在心。 这时,卢公子又拿起了一张诗稿,然后他露出一声轻咦。 “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 一诗念完,后方的伍先生忽然就道出一声:“好诗!” ------题外话------ 抱歉,之前后半段好像发乱了,刚才检查替换完成,没看到完整版的小伙伴可以刷新下看看哦,感谢感谢! 7017k ------------ 第一百八十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什么样的诗才算得上是好诗呢? 遵循格律只是基本,传情达意算是升华。 但要是能够雅俗共赏,既朗朗上口,又具备一定的志趣,那就算得上是佳作了。 得到伍先生一句“好诗”,写诗之人当即站出来,垂着手站在人前,面露激动之色。 只见此人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中等个子,一身赭石色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袖口有些磨边,手上有茧子,瞧来竟是个贫寒出身。 这幅形象,与他诗中所说的“茅檐喜并居”,倒是十分吻合。 伍先生注视此人,面露欣赏,和声问他:“今日试题,本为咏志。你这首诗写得的确不错,但却不知诗眼在何处?何谓咏志?” 年轻人的名字刚才已经被卢公子念出来了,他家在雍州城西,名字叫于樵。 于樵被伍先生提问,连忙回答道:“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回先生话,学生之志向,不敢远大,唯愿夜夜可以点灯读书,便算是得天之幸,欢欣无比了!” 这个愿望既卑微又赤诚,伍先生顿时动容。 他道:“我为官学博士,每年可举荐三名学生,以孝廉入官学。你过来,明日随我入书院。” 所以,这是于樵被伍先生看中,并举荐入官学的意思? 人群顿时哗然,登天之阶,这就是底层读书人的登天之阶啊!就这么,被这个于樵一脚跨了上去? 摘星楼前,果然从来不缺传奇! 气氛越发热烈起来,议论声久久不绝,人们或许对于樵充满欣羡,但更多的热切目光还是投射在卢公子身上。 相比起来,被称作骆经纶的骆游,他虽是雍州州牧之子,但在摘星楼的这片地界,显然他不是主角。 骆游的神色倒是不变,他站在一边,似乎漫不经心般继续听着卢公子念诗。 卢公子又念了十来首诗,其中只有一首得到了他身后一名先生的夸赞。这就代表了,此番获得进入摘星楼资格的,包括于樵在内,目前一共还只有两人。 好事者低声议论:“今天的题看似不难,但是名额反而少了呢。” “那可不是?毕竟,今天伍先生亲自到场啊。” 卢公子又念了十来首诗,这一次,十首诗中有两首获得了先生的夸赞,可以进入摘星楼的,又多两人。 等到卢公子再伸手去拿,这个时候,托盘中已经只剩下寥寥几张诗卷了。 骆游的诗还没有被念到,卢公子拿起一张,笑道:“这首诗的作者……是城东,平安坊,张允。” “诗名《蝉》,这是借蝉咏志?倒是不常见。” 卢公子停顿了片刻,这个时候,站在长桌稍远处的骆游忽地微微皱眉。 程灵看在眼中,只觉此刻骆游的神情非常微妙。 这时,卢公子念诗了:“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念罢了,只听伍先生脱口便赞:“好一个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围观众人也骚动了,会到摘星楼前来围观的,虽然不见得个个都是读书人,但也很少有大字不识的。 听得多了,见得多了,至少一些基本的鉴赏能力也就有了。 好的诗句本来就是可以直接触动人心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寥寥十字,诗人那一份孤高与旷达,就表现出来了。 有一种绝非俗流,使人眼前一亮之感。 伍先生又赞道:“饮清露,出疏桐,这岂是言蝉?分明是高洁以自喻!格律工整便罢了,意境之高,更上一筹!” 然后问:“诗人何在?”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生得瘦长清癯,脸上每一处线条都分分明明,颌角清晰,光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格外出离于世的孤高之感。 单薄的布衣束住他的身躯,却只让人觉得,他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了。 此人便是张允,这一首《蝉》的诗作者。 他一站出来,顿时就让人生出感慨:原来是他,难怪能写出《蝉》这首诗来! 人群议论声声,骚动中,程灵注意到,骆游的脸色就在这短短时间里,竟是变得难看非常。 而人们还在一声声地夸赞着张允:“原来是张允,官学之中,据说他的名声也是非常响亮的,考核常常能入上三品。” “张允的诗才原来也如此非同一般,今日之后,我看张允该得一个外号,叫做咏蝉才子才是!” “张允不慕权贵,曾经有州府高官子弟招揽他,被他严词呵斥……” “嘘!”不知怎么,议论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 原来是骆游,就在卢公子将张允的诗卷放下,准备再到托盘里去拿下一张诗卷时,骆游忽地大步上前。 他步伐极快,瞬息间到了卢公子面前,一把就摁住了他的手。 卢公子转头,看向骆游道:“骆兄这是何意?” 骆游脸色紧绷,一时却是答不出话来。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阻止卢公子去拿下一张诗卷,但实际上他又有非阻止不可的理由! 瞬息之间,两人对视。 旁观者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骆游的动作非常突然,而实际上,就在两人对视的电光火石间,一场较量已经开始了。 卢公子被骆游压着的那只手忽然动了动,一股寒冰般的奇异力量就顺着两手相接处,针扎般往骆游手上袭来。 骆游目光一沉,霎时抬手。 卢公子原先正在向上挣动的那只手受到惯性影响,立刻就也抬了起来,对骆游紧追而去。 便在此时,骆游的另一只手如同神鬼出动,刹那间偷得空隙,摸到了诗卷上。 卢公子:“你!” 骆游已经将那张诗卷摸走,他的手一抖,纸张就被他卷了起来,紧握在了手中。 卢公子沉声道:“骆兄,临场取走诗卷,怎么,你这是看不上今日的诗题?” 骆游的面色却更为沉凝,他先深深看了卢公子一眼,又转而看向站在人前的张允。 张允清瘦昂然,模样颇具风骨。 骆游眼神森冷,便要说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托盘上剩下的最后一张诗卷。 这一刹那,愤怒的骆游改了主意。他冷静下来,忽然说:“卢兄,这个世上,要使一位读书人掩盖下自己的诗,不愿示众于人前,往往原因只有一个。” 卢公子顿时说:“什么?” 他的目光下意识顺着骆游的眼神,也落到了托盘上,最后的那张诗卷上。 ------题外话------ 注:1.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原诗《题邻居》,作者唐代于鹄。 2.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原诗《蝉》作者唐代虞世南。 另外,今天会加更哒,挑战日万,等会儿慢慢发,感谢亲亲们的支持(* ̄3)(ε ̄*)~ 7017k ------------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眼前有诗道不得 这世上,还有什么原因,能使一位颇为自负的读书人,不愿意将自己的诗句显露于人前呢? 卢公子劈手要来取那托盘上的最后一张诗卷,骆游的动作却更快。 只因他早有准备,就在卢公子的目光落下来时,骆游早已手随心动,指掌之间,滑溜得如同游鱼,飞速就将那一张诗卷又抓在了手里。 卢公子的手紧随而至,他手型变幻,仿佛飞鸟叼啄,在瞬息间向那诗卷夺来。 两人的动作幅度都不大,速度却快得像是有幻影,眨眼间数招即过,而周边的围观者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做了什么。 只听卢公子说:“骆兄,怎么?你今日倒是有兴致,想要取诗来念么?” 骆游道:“不,这一首诗不如请伍先生亲自来念如何?” 话音尚未落,他倏然抬手将手中后取到的那张诗卷掷出! 诗卷的纸张轻飘柔软,可是骆游一掷之下,那轻飘的纸张却仿佛是流水有了脊骨,微风有了刀刃。纸张飞射,竟带起了破风之声。 嗖! 那张诗卷飞射到了伍先生面前,而这个时候,卢公子手上那刁钻的一啄恰恰已经到了骆游左手手肘的关键穴位前。 骆游招式用老,一口气用尽,此时已经无法再变招闪躲。 电光火石间,骆游也并不闪躲,他只是微微扬眉,目光似带惊电,看向卢公子。 倒要赌一把,看看这卢玄一敢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他!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卢玄一的目光很沉。风声动时,他的手也倏然向下一沉—— 卢玄一避开了啄击骆游要穴的动作,在关键时刻强行变招了! 只听卢玄一发出了轻轻的闷哼声,强行变招使他走岔了气。 而这个时候,先前掷到伍先生面前的那张诗卷也被他抓到了手中。那诗卷飞射时凌厉带风,而真正落到伍先生手中时,却反而又柔软轻飘。 伍先生抓了诗卷在手,亦在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他的惊呼声,甚至掩盖了卢玄一的痛哼声。 “咦?这、这是……绝句!” 伍先生音调高扬,何谓“绝句”?在他这一声惊呼中,显然不仅仅是指诗的格律形式,而是指这首诗写得委实可以称“绝”! 伍先生双手捧住诗卷,扬声念诵:“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一遍念诵完毕,伍先生也不做解析,竟只是摇头晃脑,似乎沉醉般又将这诗念了一遍。 念完第二遍后,他还不罢休,他拖着音调,如歌如诵,带上了韵律与唱腔,又将这诗念了第三遍。 不,等到第三遍,就不该再简单说念了。 这分明就是在唱诗! 诗歌诗歌,出众的诗篇本来就是可以用来歌唱的。 伍先生的声音低沉有力,唱腔则古拙雅致,如此一波三折,将这一首《兰》念得竟是无限动人,使得围观众人听了几遍,都不由得跟随念诵。 而越是念,则越有一种诗幽词美,颊齿生香之感。 念到后来,也不必伍先生再来解析这首诗了,在场众人已经无不被这首诗折服。 就连刚刚受到变招反噬的卢玄一,都不由得一边手抚胸口,一边怔怔地跟随念诗,沉浸在这诗句的优美与志趣当中。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他喃喃道。 与之相比,先前张允那一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竟仿佛显得有些着于形迹,落入俗流了。 卢玄一的脸色萎靡了下来,而人群中,原本清高孤远的张允亦不由自主地将两手垂在身侧,紧捏成了拳。 一道畅笑之声响起,是骆游! 骆游朗声笑起来:“便是如此,如此好诗!有此好诗在前,骆某又如何能不甘拜下风?” 他目光四下扫视,问:“请问平安坊程灵是哪一位?” 程灵其实觉得有点尴尬,她是想在人前露一露脸,博一些文名,好为自己镀一层金,但眼前这个转折,和这样一个夸张的效果,却是她原先料想不到的。 不过尴尬归尴尬,该站出来的时候还是要站出来。 骆游话音落下,程灵缓步走出。 在场的众人便无不觉得眼前一亮,这少年丰神秀逸,似松竹之苍劲,似兰芷之芬芳,清新俊美,简直似有天人风采。 说一句郎艳独绝,竟仿佛并不为过! 只这一露脸,在场众人的心,便不由得向着程灵高度倾斜了。 毕竟世人都难免看脸,一个拥有出众才华的少年,如果“他”还能有着一副出世俊美的容貌,那么,谁又能不为之倾倒呢? 即便不倾倒,也要格外喜欢几分的。 骆游早就注意过程灵,这个时候更是欢喜地笑了起来。 他高声道“好”,又说:“眼前有志道不得,程郎题诗在上头!唉,诸位,在下委实是无可奈何啊。” 说着,光明正大地将自己那张诗卷直接收入了自己的袖袋中。 至此,骆游先前非要抢走自己那张诗的原因,就彻底清楚显露了。 他又对着仍然脸色萎靡的卢玄一拱手一笑道:“卢兄啊,小弟惭愧,枉称骆经纶。往后这个外号你们可别再往小可身上摁了,受不住,受不住,惭愧,惭愧啊!” 卢玄一勉强露出笑容,转头看程灵,干巴巴地只是跟着赞道:“这位程兄,你诗才太好,竟是吓住了骆经纶……呵呵,呵呵。” 程灵能怎么样呢? 她于是便道:“几位抬爱,谬赞了。” 骆游忙说:“什么谬赞,程兄啊,你担得起!来来来,咱们来讨论讨论你这首诗。” 说着,他快步走到程灵身边,似乎要伸手来揽她。 程灵错开一步,不着痕迹地回以一笑道:“请问骆兄,今日这摘星楼,在下是否可入?” 骆游愣了下,立刻看向卢玄一。 卢玄一说:“自然可以,程郎君当为今日诗魁!摘星楼当为程兄敞开!” 他的话音刚落,那边,伍先生立刻紧接着问:“程郎师从何人?如今可有进学?” ------题外话------ 注: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诗名《题徐明德墨兰》,原作者明代薛纲。 今天高估自己了,flag立完就自打脸,日万明天再挑战吧,捂脸~ 7017k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摘星楼中,谁是抄袭? 程灵随着卢玄一等人进入了摘星楼中。 摘星楼的大门只在众闲人面前敞开了极短一段时间,似惊鸿一瞥,随即便又闭合。 内中书文浩瀚,外间纷纷扰扰,如同两个世界。 “这位程郎据说是平安坊的,平安坊怎么会有这号人物?” “张允也是平安坊人士,小小一个平安坊,居然出了这般的两位能人,真是不可思议!”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遣词高妙,意境深远,读之当真是余韵悠长啊……” “……” 也有人早在分派下属:“快去平安坊打听打听,这个程灵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根底,什么来历?” 程灵在摘星楼内,先是拒绝了伍先生推荐入雾隐书院的好意。 她不是不想进书院,主要还是不太敢去,因为雾隐书院是官学—— 程灵女扮男装在外行走,纵然有违世俗纲常,但从法律层面上来讲,她至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穿女装还是穿男装这是她的自由,不论大魏律法,还是大齐律法,都没有说过不许女子扮男装。 但这其中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的装扮只能是她的私人行为。 一旦入官学,性质却会不同。 大魏的科举制度也才兴起不久,按照如今的规则,进入官学的学子可以免除童生与秀才的考试,直接参加乡试。 也就是说,进了官学的话,只要在书院的常考中过关,程灵是可以直接去考举人的! 这还得了?这种考试一旦参加,程灵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纵使她早已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将女儿身显露于人前,但这种事情,打算归打算,能不能做到却又是个未知数。 谁又能保证自己这辈子不出半点意外呢? 有的时候,世事发展也未必尽如人意啊! 程灵未及成功,就已经是先虑失败。她也不是说一定就要否决这条道路,主要还是,要再慎重一些。 至于伍先生先前问她师从何人,程灵倒是没有说自己没师父。 她给的回答是:“师门有一套规矩,学生目前不算达到出师水平,因此家师不许我在人前提他名号。” 说着,程灵脸上微露赧然之色。 这样的话听在伍先生等人耳中,立刻就给众人造成了一种印象:这位程郎君,莫不是哪位隐世大能的弟子? 似这等诗才,都不能出师,那这师门的标准到底有多高? 一时之间,程灵的形象在众人心中也蓦然显得神秘高深起来。 这就是程灵想要的效果,与其苦苦追逐科举,去趟仕途的浑水,不如多多积攒文名,向着名士的方向努力。 倘若她能够达到文名扬天下的程度,那这天下间,寻常权贵,又岂能敢再正面招惹她?至少,当初在赤霞城的困境,必然不复再现。 当然,以程灵目前的水平来说,要想文名扬天下,她还差太远了。 要想成为名士,那可不是几首诗就能达成的。程灵自身也需要多多努力,去学习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 走进摘星楼,比如于樵,那是恭恭敬敬地跟随在伍先生身边,俨然已经是开始以伍先生的弟子自居。 张允虽然别有一番清高姿态,但也紧紧跟随在几位先生左右。 而程灵在与伍先生一番对答以后,趁着伍先生提问考校于樵等人时,却是悄然退到了一边,只将目标放在了厅堂内,那一排排的靠墙书架之上。 摘星楼共有七层,程灵眼下只在第一层。 没有人引导她上去,她也不知道上面都有些什么,但光只是一楼厅堂里摆着的这些书,就足够她看个痛快了。 程灵从那些摆满了书的书架边走过,先粗略观察了一遍这些书的类型。 厅堂内的书基本上都是纸质书,没有竹简,书脊朝外,使人能够一眼看明白书架上放着的都是些什么书。 从大类别的经典、史书,到繁杂的各类集注,名家解析,可以说得上是品类丰富,卷帙浩繁。 科考时文也有不少,而在书架的一角,程灵甚至发现了非常特殊的一叠卷册。 是什么呢?是魏国朝廷的邸报! 程灵顿时欢欣至极,如获至宝。 邸报! 这是朝廷派发,传送于各州,各郡县长官的时事与政策集锦啊。 要想查看一个国家的动向,了解它的时事,它的制度,它的倾向,又还有什么比邸报更直接,更全面的呢? 程灵立刻将这些邸报都取了出来,从上到下逐一翻看起来。 这一看,却是有些遗憾。 只见这一叠邸报中,时间距今最近的,也是在元封十七年。 而如今,已经是元封十九年了! 这些都是旧邸报,上面的消息都过时了。 不过程灵也只低落了片刻,很快她又重新提起了精神,开始认真记忆与分析邸报上的内容。 任何一个国家的发展都应该是有脉络可循的,观看分析旧邸报,也同样有助于提高她对魏国的了解。 摘星楼中,程灵独处一隅,认真看邸报,渐入佳境。 旁边的纷扰都似乎远去了,至于说外界的一切,此时的程灵自然是更加不可能关注得到。 而摘星楼外,骆游早就趁着先前众人都关注程灵的时机,悄然走远。 他没有进到摘星楼中去,而是在离开此处一段距离后,吩咐身边的长随:“派一队人出去,查张允。尤其要查他最近接触了什么人,事无巨细,都不可遗漏!” 长随感受到了骆游情绪的低压,一时有些不解。他一边恭敬听令,一边小心问:“郎君,这张允……是有什么大问题吗?” 骆游垂目,从袖中取出先前被自己收起来的那张诗卷,摊开给长随看了一眼。 长随探着头,倒吸一口凉气,震惊道:“这、这……郎君,是您的诗,泄露了?” 是的,这张诗卷上写着的那首诗,赫然与先前张允写出的那首《蝉》,几乎一字不差。 只是最后一句,张允的诗句为“非是藉秋风”,而骆游的这句是“无为借秋风”! 骆游的长随自然不会认为是骆游抄了张允,而既然并非骆游抄张允,那自然就是张允抄骆游了。 长随震惊,随之怒极:“郎君,此人好大的狗胆!” 骆游冷笑一声,收回诗卷,目光如刀。 7017k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好事连连,接踵而至 学府街的尽头处,骆游回望摘星楼,冷笑过后,情绪稍缓。 他低声说:“今日这摘星楼前,倒是多亏出了程灵这么一个人物。若非见到了她的诗,我当时必定是会与张允闹起来。” 长随却是不解道:“郎君为何不闹?这张允如此狗胆行窃,咱们当时便将他抓出来,治他一个身败名裂,岂不正好?” 骆游便瞥他,忽地嗤一声道:“小小张允,商户出身,不过是侥幸入了官学,能有什么本事偷到我的诗稿?这一篇《蝉》,我也不过是曾经在家中琢磨时写过几次,每次写完,还必定要销毁!” 长随便轻轻吸冷气,咬着牙,立即道:“张允背后一定还有人!是……会是卢公子吗?” 骆游哼道:“最好不是他,否则……哼!行了,好好去查,张允不过小人物,此人心术不正,犯我大忌,待我查明真相,随手可灭。重点,还是那幕后之人。” 又说:“这位程郎,你也好生查一查。” 程灵不知道,就在她在摘星楼内看邸报,看得浑然忘物时,外头查探她的人,却已是被人派出了一波又一波。 不过对于这个,程灵事先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怕被人查,反倒是怕人家不查呢。 这一查,说不得还能查出些什么好事来。 夜间,摘星楼燃起了灯火,程灵看书到人定时分。 她也没有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看邸报上,邸报总数并不多,程灵全部看完,对元封前十几年的发展都有一个大概了解后,就放下了邸报,转而去查找起了医书。 摘星楼中也有医书,不过不多。 主要的几本,分别是《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金匮要略》。 这些书程灵上辈子也都是看过的,她觉得挺神奇。眼下这个世界从历史发展上来看,与她上辈子所知的古代世界是很不相同的—— 但两者在有些地方却偏偏又有神奇的交集。 比如说一些经典著作,就明显的相一致,你有我也有。 春秋的历史,两边也很相似,到秦汉以后,方才大不相同。 或许,这个世界的走向,其实是另一种历史的必然? 程灵心中动念,若有所思。 她翻了几本经典医书后,又找到了几本医书杂记。 这样的杂记并不多,其中倒是有一本记载多种怪病的,提到了一个附魂之症,跟萧蛮的病情颇为相似。 杂记中竟还十分干脆地给出了治疗方法:取子夜之三川水,点与患者五心,持续七七四十九日,念诵净魂体之咒…… 然后,还附了一张药方。 程灵当时就一个感觉:这、这、这不分明就是医术不够,巫术来凑? 一时间哭笑不得,从本心的反应来说,程灵当然是不信这个的。信巫不信医,这是要干什么?真打算让跳大神的力量在这个世界凌驾? 但片刻后,程灵自己却反倒是有些自我惊疑起来。 她心想:穿越都有了,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巫术吗?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既然真的有神奇的内功,那么就一定没有神奇的巫术? 就这样,程灵一个坚定的科学主义思维者,反倒在看了一本神神叨叨的怪书之后,莫名其妙地疑神疑鬼起来。 最后,程灵硬生生将这本怪病杂记中的几样典型怪病都给背诵了下来。包括治疗附魂之症的方法,程灵也记下来了。 不管有用无用,总之先记下来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够触类旁通呢? 在这个过程中,程灵又还发现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她的记忆力比之从前,更为增强了! 虽不说完全达到过目不忘的境地,但一般的内容只要多看两遍,再用心默记,她往往就能清清楚楚,记个八九不离十。 这件大喜事使得程灵在摘星楼中更为如鱼得水,看得非常酣畅。 等到值夜的管事过来提醒她时间到了,程灵当时的反应就是依依不舍。 好在管事的告诉她:“程郎君请放心,此番获得资格后,接下里十日内,程郎君都可以自由出入摘星楼。摘星楼纵是不对外开放,但程郎君若是要来,咱们自然扫榻相迎。” 程灵顿生惊喜,连忙向管事道谢。 管事只说“不敢当”,又强调:“这原就是咱们家大公子定的规矩,程郎君不必对小人言谢。” 程灵于是拱拱手道:“那便多谢卢公子。” 晚上回去,一夜再无多话。 比如踏月回归后,程灵又对月练功,吸取月光精华。入睡时又在床上修炼《碧波心经》的内功心法,等等此类日常锻炼,都不必再赘述。 只说隔日,半上午的时候,程灵原先猜测的好事,果然是又如期而至了。 是什么好事呢? 是洪广义喜滋滋地过来,对程灵说:“郎君,原先雍州港东,夜市一带,有一家叫云浮香的胭脂铺子。他们的旧东家犯了事,现如今,云浮香要从官府出兑!” 云浮香要出兑,就是他们买新铺子的好时机! 毕竟夜市一带的铺子无不金贵,坐落在最接近港口的雍州城东,这一带的铺子也是早早就被瓜分干净,后来者几乎不可能再找到购买机会。 要不是云浮香犯事,这等产业平常根本就不可能往外卖。 程灵问洪广义:“既是官府出兑,那是怎么个章程?有什么条件?” 洪广义就在这时,欣喜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疑惑道:“没有什么条件,只是需要白银一千两……”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觉得一千两实在算得上贵出天价,又连忙说:“郎君,像云浮香这样位置,这样大小的铺子,照常理来说,至少要两千两才有可能出兑……就两千两,还是有价无市呢!” 是啊,别说是两千两了,就是出到三千两,若无门路,一般的商人只怕也不可能买到云浮香。 洪广义思及此,反倒忐忑了:“郎君,这个铺子,牙行那边的意思是,您要是想要,此时拿了银子,便可以立即去签契书。” 7017k ------------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看,古代的男人有多精致 程灵亲自去了一趟牙行,带着一千两白银,买下了云浮香的铺子与宅院。 这个云浮香,程灵此前其实去过。 那一夜骆湘被掳,程灵就是在云浮香的后院宅子里找到了她。此后云浮香的东家出事,毫无疑问,这必然是骆府的手笔。 ——是骆家在报复! 而如今倒是有意思,云浮香被官府收走了,最后反被程灵买下,兜兜转转,这个铺子竟是到了程灵手上。 洪广义十分欢喜,又有些惶恐。他混迹市井,深知天上没有掉馅饼的道理。倘若真掉了馅饼,那也有可能是个陷阱! 因此在程灵爽快买下云浮香时,洪广义反倒十分纠结。 程灵只看他的神态,就明白了他的心理,当时便反问:“怎么?这是在害怕你家郎君我,吃不下这个铺子?” 洪广义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苦着脸道:“郎君,是小的狭隘了。” 程灵笑了笑,道:“不,你的担忧并没有错。不过,若我猜得没错,这个铺子,应当是骆经纶在向我示好。” “骆、骆经纶?骆府的大郎君?” 洪广义就张着嘴,愣愣看程灵。一时间脑子几乎转不过弯,似是完全无法理解,骆经纶为什么要向程灵示好? 而当天下午,洪广义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就在程灵与牙行过了契书,将一切手续都办妥以后,出牙行时,迎面就遇上了骆游一行人。 当时程灵只带了洪广义在身边,骆游身边除了长随,则又还跟着几个同窗好友。 骆游见到程灵,仿佛偶遇般当时就惊喜地笑了起来。 “程兄!”骆游拱手上前,仿佛与故交相见,特别熟稔地说,“昨日一别,不料今日便又再相见,程兄,你我莫不是有缘?” 程灵便也笑道:“不仅有缘,更是有心。骆兄有心,这才有缘。” 说着,也对骆游拱了拱手。 这分明是拆穿了骆游——哪里来的缘?这不全凭你自己主动过来相见么? 但程灵的语气却并不讨人嫌,相反,她言语之间其实还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谢意。 骆游于是就也看程灵一眼,他知道,程灵明白了,云浮香实则是他骆游给程灵送过来的示好礼物! 程灵收了这份示好,并对骆游表达了感谢。 骆游顿时就也是哈哈一笑,跟聪明人交流有多舒服?这就是了! 两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就走在了一起。 骆游问:“程兄这是要去看铺子?” 程灵道:“是要去看一看,回头好寻了匠人,改建一番。” 骆游于是又问:“哦,程兄准备将铺子改建成什么样?是仍然开胭脂铺子吗?还是另外有什么其它想法?” 程灵道:“是有些想法,但与胭脂铺子相差不大,我将其称之为精巧阁。” “精巧阁,是个什么意思?” “便是说,我这铺子往后专卖各种精巧玩物。比如说新奇的口脂,气味持久的香露,护发的精油,造型可爱的香皂……” “香皂?” “便是香胰子,只不过要做得格外精致些。有花神系列,有灵物系列,有君子系列……” 是的,程灵不仅想挣爱美女子的钱,就连爱美男子的钱,她也不想放过。 要知道,齐国男子甚至敷粉成风,他们一年里用去的宫粉和胭脂,说不定比女人还多呢! 到了魏国以后,程灵发现,魏国的男人敷粉的倒是不多,但讲究的世家公子往往也会熏香,也有画眉抹唇的。 所以,你以为古代男人都糙?哈哈哈,才不是。古代男人精致起来,尤其是某些世家子弟精致起来,能叫程灵曾经见过的时尚女孩都自惭形秽。 就比如旁边这位骆经纶,程灵只略看一眼就发现了,他也熏香,他也画眉。 他身上的每一处佩饰,比如香囊、玉佩、银簪,甚至就连他鞋子上绣的暗纹,都无不精巧。 精巧阁,大有市场! 果然,骆游与程灵交谈后,并不认为她要开精巧阁是多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相反,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说着说着,骆游倒先跟程灵订起了货。 “你说的香皂,做出来以后,各种造型都送一批到骆府。” 程灵自然应下。 两个读书人说起生意经,竟也不显得粗俗,反倒是越说越风雅。 他们从香皂说到了香料,又从香料说到了诗词,又从诗词说到了典故。 在典故方面,程灵就不如骆游了。毕竟世家子弟的底蕴,不是程灵这个初来乍到之人可以比的。 程灵怕露馅,这时便是聆听多过于述说。一边听,她还一边学。像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吸收骆游泄露出来的各种知识。 骆游与她接触下来,却只觉得此人不仅满腹才华,更要紧的是竟还十分谦冲,善于聆听,又总能在关键时刻说出见识卓著的话来。 如此,等一行人走到原先云浮香的店铺地址时,骆游止住话头,竟是开始遗憾起这一段路程过于短暂了。 骆游邀请程灵:“程兄,九月初九,城西青原山有重九诗会,你可一定要来,万勿缺席!” 程灵道:“骆兄相邀,自然要去。” 骆游一笑,亲自给了一张帖子给程灵。这是重九诗会的请帖,到时候需要凭帖进入。 送了帖子以后,骆游就没有再过多逗留。 而也是从这一天开始,程灵在雍州城,算是初步地站稳脚跟了。 她不但站稳了脚跟,还以极快的速度发展了起来。 程宅修整好了,其它用做“员工宿舍”的小宅子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追月号上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分批下了船,来到了城中开始定居。 至于船上的留守人员也编好了队,每队五人,共六队,到时候这六队人会五日一轮,交替守船。 虽是要在雍州定居,但程灵也不会放弃追月号。追月号是程灵重要的根基所在,她不但不会放弃,相反还会慢慢地,更进一步地去“发展”它。 程宅隔壁的“工坊”也开了起来,短时间内程灵没有给它起名字,就混着叫“程氏工坊”,其它不论,总是先打上自己的记号再说。 工坊一开,产品的制作也就有了秩序,一切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7017k ------------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够强,那就变强,变得更强 程灵对于精巧阁的定位,其实有些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精品店。 别看精品店这个东西发展到后来似乎有些没落,但曾经……它也是盛行过的。 一个品类的兴起与没落总有其原因,在程灵曾经所处的那个时代,精品店是因为什么走向没落,这且不说,只说在如今的雍州城—— 精品店应该是有市场的,程灵对此很有信心。 店内的几样主打产品,如今工坊正在加急产出。尤其是手工香皂,这个东西配方并不复杂,造型却能多种多样,套好模具后,就很适合大量制作。 对比起如今市面上的沐浴用品,比如哪怕是贵族们也在使用的澡豆与香胰子,造型精巧的香皂无疑是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过除了香皂大量产出,其它产品,比如口红,香露,程灵却是打定了主意要搞限量销售。 此外,除了先前跟骆游说过的那些东西,以及程二妮的挎包、簪花等物,程灵也还准备在外面进些货到精巧阁来卖。 既是丰富店内的货物品种,也免得“太独”,遭同行排挤。 如今是八月底,精巧阁的开业时间程灵就定在九月中旬,双九重阳节之后。这个时间不紧不松,总之应该也足够程灵将各项准备都做好了。 至于白鹭染坊的发展,则仍然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染坊的库存多亏了上次的商人佘炳富,如今库存清空,染坊这边就不存在销售压力——连货都没有,卖个什么卖? 染布,尤其是要想染好布,那又不是一两天能成的,这可比做香皂难多了。 程灵便也不急,她甚至有种想法:与其染制普通的,大众化的布匹,再到处找买家,拼销量,是不是……倒不如做特色,做精品? 量小无所谓,精品,尤其是奢侈品的利润,又岂是普通货物可比? 程灵倒不缺配方,她现在主要是缺好手艺的大师傅! 她也不打算再往外招人了,现在就重点培养从船上下来的两个: 一个叫郭永,原先也是水手,不过他的手特别巧,做水手前也曾做过木工。另一个没有具体的名字,年轻时被人叫做彭氏,年长以后则被人叫做彭大娘。 是的,此人是个老妪。 程灵原先选她出来的时候,身边其实不乏难以接受之人。 理由也很简单,就不说彭大娘是个女人,在满是男人的染坊做工有多不方便,就说她这年纪,老胳膊老腿的,她又还能好好干几年? 辛辛苦苦培养完了,结果要不了几年就得养老了,这能行吗? 程灵只道:“戴顾问也是女子。” 可是戴思媛虽也常常出入染坊,她却并不会混到工人堆里去搅染料啊。人家只是远观指点,她又是前东家的女儿,这性质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抛开这点不谈,重点还是彭大娘太老了。 程灵则又说:“谁都会老的。” 谁都会老,程灵也不是做慈善的,不会平白给人养老。 但她愿意给具备工作能力的老人提供工作机会,彭大娘十分手巧,本来就会织布,还会土法染布,在程灵的部曲家人中,她凭本事胜出,选她又有什么不能选? 除此以外,原先染坊的学徒,程灵也没有亏待。 该培养的培养,该奖赏的奖赏,当然,该立规矩的时候也立规矩。 如此,时间匆匆而过,一晃,八月过去了,九月到了。 在这期间,程灵每隔三日都会去一趟涪阳王府,见一见萧蛮。 萧蛮以涪阳王世子的身份留在王府内,平常并不出门走动,一是为了隐藏身份,二来其实也是因为他的怪病。 这段时间内,按照程灵的建议,萧蛮每日里不是习武,就是练字读书,定心凝神,寻求平静。 他甚少有这样安定又平静的时候,在宫中时自不必说,那是刀山荆棘,是风雨如晦,是萧蛮不愿回忆的鲜血淋漓。 那个时候的萧蛮,是阴暗的,是浮躁的,是痛苦的,甚至是癫狂的。 离京以后,天地广大。萧蛮焦灼的内心倒是得到了极大舒缓,但是江湖潦草,萧蛮过得也是颠沛流离,自然也就远远称不上安定平静。 在涪阳王府的这段日子倒像是偷来的一般,萧蛮练字读书之余,对于自己的人生也有了一种全新的思索。 程灵对他说:“萧兄,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怪病,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分裂?” 是的,萧蛮虽然没有详细对程灵说过自己幼年时的遭遇有多凄惨,但程灵渐渐地,却是自己想明白了。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出现第二人格? 一般来说,也就是创伤之后。 强烈的痛苦情绪使萧蛮的主人格陷入沉睡,而疯狂残暴的第二人格则自动觉醒。第二人格没有理智,不需考虑世俗的一切,他只需要杀杀杀! 放肆发泄,撕碎眼前的一切! 如此这般捋一捋,是不是一切就能想得通了? 程灵也将这个猜测告知了萧蛮,萧蛮听闻之后,当时只是久久沉默。 他没有否认程灵的话,或许就算是默认了。 此后程灵就建议萧蛮,练武强身,读书强心。 她问萧蛮:“萧兄,你觉得自己够强吗?” 萧蛮愣了下,一时竟是无法回答程灵的问话。 程灵于是就道:“我眼中的萧兄,杀伐果断,武功高强,潇洒自如。而萧兄自己却曾经评价自己,说自己优柔寡断,想必,萧兄大概总以为自己不够强吧。” 她看着萧蛮,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忽然垂下的眼。 萧蛮陡然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惭愧,他目光向下,片刻后才重新抬眼,苦笑道:“程兄,你说的对。” 就这样,他将自己最虚弱的地方,如同赤身曝雪般,暴露在程灵面前。 程灵看着他,说:“萧兄,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够强,那就变强,变得更强。强到,不需要第二个你再出现在人前的程度!” 就是这么一句话,似同醍醐灌顶,打通了萧蛮的任督二脉,打开了他眼前的道路。 萧蛮目似星光,华彩闪耀,注视程灵。 7017k ------------ 第一百八十六章 卢公子的情报 九九重阳之前,程灵做了许多事。 安置部曲,创建程氏工坊,设置生产模式,调教工坊人员……这些都还只是琐事,习武读书则是日常。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天程灵拿到了摘星楼的进入资格,当时摘星楼的管事就说了,十日之内,程灵随时都还可以再去。 这种机会自然不能浪费,于是从那一天起,接下来的十天,程灵就每天都往摘星楼跑上一趟,每次读书,都至少要读满三个时辰。 这期间,程灵又还发现了一个新的惊喜: 她发现,随着读书的增多,自己的记忆力与理解力,似乎也是在同步增强。 每当精神疲惫,程灵必然运转自身日月能量,以此充盈精神。 紧接着,在此之后,程灵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力会增强一分。 如此持续多日,等到后来,程灵甚至拥有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能力! 这份惊喜是程灵事先没能料想到的,她从小习武,也读书,也学医,总之与国术相关的东西她都会去广泛学习,这种学习量,不但需要毅力支撑,也同样需要天资。 总之,程灵从小就是被夸天资卓绝的那一个,但“过目不忘”,她以前其实也做不到。 这种滋味可真是太美妙了,美妙到程灵越读书越上瘾,摘星楼一层大堂中的书,都似乎有些不够她看了。 她有心想上二楼,问过摘星楼的管事一次。隔日,程灵又一次来摘星楼看书时,一眼却见到卢公子在大堂中生火烹茶。 茶烟袅袅,卢公子拿个小蒲扇给红泥的小炉子扇风,动作不紧不慢,虽是在堂中烹茶,却竟然有种静坐山林,煮茶清谈的空渺之感。 程灵脚步微顿,看过去。 卢公子跪坐在蒲团上,小火炉被放置在他身前的茶几上,底下的银霜炭透着清香。 他微抬眼,目光似乎是在看程灵,又仿佛不曾看她。 “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 卢公子缓缓说话,说着说着,忽然停顿。 这是什么意思? 程灵便在脚步停顿的当下,徐徐接住了卢公子抛出来的话,她说:“茶有九难,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 卢公子道:“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 程灵便道:“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 这是《茶经》中的内容,程灵昨日在摘星楼读书,翻过《茶经》,虽不曾细读,但因为这两天她已经能够过目不忘,以至于这个时候卢公子抛出前句,她竟然脱口便接住了下句。 卢公子冲茶入碗,端起茶盏向程灵示意。 程灵走上前去,跪坐到了卢公子对面的蒲团上,举双手接过茶盏。 先嗅,再拂,再饮。 茶温略烫,程灵也没勉强自己,她只轻啜了一口就将茶盏放下。 卢公子挑眉道:“程兄能背《茶经》,在下原以为程兄是爱茶之人。” 程灵笑道:“在下还能背《列子》,却也做不到‘有无皆忘,万异冥一’。” 列子,那是道家先贤!齐国人清谈时,倘若不说老庄,便会说列子。 魏国的清谈风气虽不如齐国盛行,但看这卢公子的作风,以道袍为日常着装,好饮茶,好风雅,可不就是正正好的齐国士族风范么? 卢公子脸上亦露出微微的笑,他说道:“程兄所言,君子之道,有若无知罢了。”这是在说程灵有君子风范,懂也说不懂,有也说没有,玩谦虚呢。 卢公子然后举起茶盏,又向程灵示意。 瞧瞧人家这说话水平,程灵还能不饮吗? 她再次拿起茶杯,这一次双手举茶盏到身前,手掌和衣袖遮住了盏口,程灵虚饮了一口,又将茶盏放下。 卢公子终于没有第三次再示意,只笑叹一声,说:“摘星楼的二层,若是雾隐书院的学生,又取得了进入摘星楼的资格,比如张允兄,于樵兄,这两位便可以直接上去。” 说话间他看着程灵,目光似有遗憾。 程灵上次拒绝了伍先生的邀请,不肯去雾隐书院,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 要知道,就连骆游和卢公子等人,都也在雾隐书院读书呢。 魏皇如今大力发展科举,即便是世家子弟要想出仕,有时候也难免要走科举之路。 程灵站起身,说:“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不变则无过。人皆有所适,小可惟愿守静,专心一意。” 说完,程灵又对卢公子拱拱手,此后就不再说话。 留下卢公子跪坐在这茶炉前,程灵则自顾走到那一排排的书架前,只管做自己的每日常例——专心看书。 这种心理素质,实在是让卢公子哑然。 程灵自顾看书,二楼既然去不了,她也不强求,至少一楼这边,她是要看个够本。 最后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卢公子离开了,摘星楼的管事也不在,只有程灵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厅堂中,翻过一本又一本的书,默默诵记其中内容。 程灵不知道的是,卢公子离开厅堂以后,其实是去了摘星楼的三楼。 在那里,卢公子手拿一叠文册,其中一页赫然写着:程灵,齐国云川郡人士,曾刺杀临海王,人送外号玉修罗…… 卢公子查到了程灵的来历! 这种消息能力,比起程灵的心理素质,或更令人心惊。 程灵自顾读书,到时间以后就自行离开。 隔日,是她来摘星楼看书的第九日,她仍然照着时间来了。 第十日,程灵还是如期而至,当然,她没有再“遇到”卢公子。 如此一连看足十日,等到第十一天,程灵就自动不去了,可以说是非常遵守摘星楼的规矩了。 九月初七那一天,程灵傍晚时分从白鹭染坊回到平安坊的程宅。 却听洪峰来报:“郎君,销售队的兄弟们最近走街串巷,见着个事,小的思想几遍,觉得还是该报给郎君。” 这话有意思,程灵问:“什么事?” 要报就报,这还得想个几遍才考虑来报,那不是很奇怪么? 只见洪峰面露赧然,期期艾艾说:“郎君,是戴家娘子的事,咱们的小子瞧见,瞧见她最近跟一个小白脸儿走得特别近……” 程灵顿时挑眉。 7017k ------------ 第一百八十七章 青原山诗会 程灵细听洪峰说八卦。 戴思媛今年十六岁,戴父戴母在世时已经给她定过亲,定的正是同为染坊子弟的张允! 程灵问:“张允,是在雾隐书院读书的张允?” 洪峰连忙说:“正是此人!郎君也知此人?哎,这个人了不得,商户子弟,居然能进雾隐书院,要说他家的家业也只是寻常,比起穷人家算是富户,但要跟那真正的富贵人家相比,嗐,那可就什么都不是……” 后世流传一句话,叫做“穷文富武”,但在如今这个时代,事实却恰恰相反。 为什么后世要说穷文富武呢? 那是因为习武之人打熬筋骨,往往需要大量补品与药物,补益身体,调理暗伤。所以说,没钱练不起武! 而读书人即便家贫,但只要肯苦读,出得起最基本的笔墨束脩钱,至少就能有一条进身之阶,或许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 因而又还有种说法,叫穷书生,酸秀才。 但那只是后世,不是如今,不是齐国,也不是魏国。 如今魏国的科举也才兴起不过二十几年,把持着知识文化的还是传承士族。 都说千年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世家垄断文化,即便朝廷实行开科取士,但底层的普通人要想获得读书的机会实在是太难了,又凭什么去与士族子弟竞争科考呢? 张允家虽有些小富,但在真正的士族面前,张家其实连寒门都够不上。 洪峰感慨了一番,语气又有点鄙夷道:“这家伙,读书倒是有点本事,可惜心思不好。郎君,他原先同戴娘子定过亲,可是戴坊主夫妇过世后,他们家就找借口,说戴娘子克人,忙忙将亲退了!” 程灵问:“那你说的,戴娘子与某个……小白脸走得近,是谁?” “小白脸”这个略有些粗俗的词从程灵口里说出来,洪峰听在耳中,竟不由得又是缩了缩头颈。 他觉得挺不好意思,总感觉自己方才不该脱口就说“小白脸”,倒像是他在带坏郎君。 洪峰伸手挠头,尴尬笑道:“便也是这个张允。郎君,你说,张允都跟戴娘子退了亲,怎么最近又常常相见?张允还给戴娘子送点心吃,戴娘子回他荷包呢!” 戴思媛居然回张允荷包?这个东西,意义可不一般! 程灵又问了问洪峰细节,听后若有所思。 洪峰道:“郎君,这个事情你说咱们要不要管?小的这……不算是多事吧?” 程灵沉吟道:“你先盯着,倘若戴娘子当真要与他再续前缘,那也是她的私事,咱们管不着。只是戴娘子若与张允成婚,自然便不能再到咱们染坊当顾问了。” 不是程灵要歧视已婚女子,而是张允读书人的身份决定了他的妻子不可能抛头露面在外做工。 此外,张允家也开染坊,同行之间,有些东西该避讳还是要避讳。 程灵过后又吩咐洪广义,叫他在染坊的时候多盯着点戴思媛。 洪峰盯的是外头,洪广义这边要注意的则是内部。 如此,又一日过去,九月初九如期而至。 程灵一大清早就换上了新做的秋裳,用的是自家染坊新出的布料。 以玄青为底色,领口袖口的滚边均为鲜艳纯粹的正红,腰带也是鲜明的红色,撞色浓烈,便仿佛是有一团团的烈火点缀在程灵身上,尤其衬得她唇红齿白,清新挺拔。 这样对比鲜明的颜色常人其实很难驾驭,但到了程灵这里,却偏偏被她穿出了一种格外的清俊。 仿佛秋天里的一团烈风,刮过了苍翠的竹林,峻拔的山峰,又拂过了开阔的原野,飞扬的旗帜…… 程二妮打版做的衣裳,她又给程灵将头发束成了一个高马尾,最后绑上青红间色的发带。 因为程灵头发鸦青,发带上玄青色的部分被她乌压压的头发一衬,倒显得仿佛是隐没不见了。唯有那一抹鲜红,灵动地点缀在她乌发间,着实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程二妮便感慨道:“灵哥儿不是女郎,却竟然比许多女郎还生得美些呢!” 听到这话,穆三娘的脸色板了起来,程大妮连忙训斥程二妮:“会不会说话呢,咱们灵哥儿一身英气,哪里像女郎了?尽会胡说八道,去去去,做你的活去!” 程二妮缩脖子吐舌头,对程大妮扮鬼脸:“我又没说灵哥儿像女郎,我只是说咱们灵哥儿生得俊!略略略,不理你,我走啦!” 扮完鬼脸,一溜便跑。 程灵将程二妮特意给做的一个新挎包斜挎在了身上,这个新挎包比女版的略大些,也是玄青的底色,红色滚边。 材质是加厚的缎面,里层又用麻布上了浆,挎包便有型有款,与程灵的新衣甚是相配。 程大妮连忙拿一瓶香露出来,在程灵双手手腕间各洒了几滴。 如此,等程灵收拾好,骑上枣红马,一个英气勃勃的俊美少年便自程宅而出,去向了城西青原山。 重阳佳节,秋风送爽。 这一日天公作美,云也高天也阔,日光清丽,满城皆见菊花酒,城中的热闹也点燃了节日的氛围。 程灵独身一人轻骑快马,不多时便出了雍州城。 城西一带山多水多,虽然没有特别高的高山,但也吸引了不少的人前来登山。 青原山上更是热闹,这山上有座青云观,香火甚是旺盛,前来登高之人多半也还冲着青云观,想去拜一拜。 程灵到了山脚解马石边就下了马,将马儿交给了道观的知客道人。 解马石边有几座马棚,如今马棚中基本上都已经拴满了马。 知客道人将一块马牌递给程灵,程灵学着前面的人在旁边的功德箱内捐了一两银子。 然后只听知客道人说话道:“无量天尊,居士可是来参加青原诗会的?” 程灵说是,知客就给她指路道:“居士请往这边走,顺路再爬两道坡,可以到仙云峰,诗会便在此处。” 程灵当即道谢,而后开始爬山。 爬山路上也不寂寞,山道上随处可见人。 有特意来参加诗会的读书人,有凑热闹的闲人,还有附近村庄的普通百姓。 登山两道坡,再往前去,忽见一阵开阔。 7017k ------------ 第一百八十八章 程灵,字愚之 程灵踏上了仙云峰的峰顶。 仙云峰的峰顶是一片和缓的平台,这不是人工造景,而是天然便如此。 像是有一位驾云路过的仙人,随意挥出他的鬼斧神工,在这峰顶之上一划,于是尖耸的山峰就变成了开阔的平顶。 平顶之上有各种怪石错落伫立,这些石头天生地长,崎岖各异。有些形似卧牛,有些如同猛虎,有的像是祥云落在了人间,云上带着一只玉兔…… 还有一块巨石,特别神异。 它立在平顶中间,足有十丈之高,人在其下,若是仰头去望,便会产生如看天柱之感。 但要是离得远,远看去,这怪石却分明如同一尊飘动着衣袂的剑仙,在剑指东南,俾睨天下呢! 程灵上山之后,乍然一看,也觉目眩心惊,大自然的奇景,总有许许多多常人想也想不到的绝妙。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说,人要走出去。 你看了这个世界的千姿百态,自然就会觉得,眼前的蝇营狗苟,也不过如此了。 程灵欣赏着平顶怪石,忽然就听闻到一阵大笑声响起。 闻声望去,一行读书人,个个衣袂当风,飘然而来。古之名士的风采,便仿佛是在此时重现了。 其中一人高谈阔论,正说着:“古有林下之风,是谓竹林先贤。咱们今日没有竹林,却有石林,有茱萸,有美酒,若以此为序,人人题诗,成一诗集,千百年后流传后世,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阵阵附和。 读书人,不为眼前名利,便为身后声名。极少有不在乎身后之名的读书人,尤其是这种文名。 出诗集这种事,基本上更是没有人会不喜欢。 一阵阵附和声中,有一人忽然从人群中大步而出,向程灵走来。 人未走近,笑声已经先来了,是骆游! “程兄来得及时,快来快来,今日的诗集中,若是少了你的大作,咱们必定不依。” 随着骆游的走动,众人也都见到了程灵。从那一天在摘星楼前写诗之后,程灵的名声就小范围地传开了。在场的读书人基本上都去过摘星楼,也都知道程灵。 当下有人欣悦道:“是程兰芳,骆兄说你要来,你果然来了!骆兄不欺我……” 程灵脸上的笑容却在这一刻有些微的僵,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叫自己什么来着? “果然是程兰芳,哈哈哈,程兰芳快来,今日的诗题咱们还未定,大家正讨论着,要以什么为题才好呢!” “程兰芳……” “程兰芳……” “……” 程灵:…… 程灵如遭雷亟,她确定自己没有幻听,却简直是恨不得自己真幻听了才好! 这些人……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脑回路?为什么要给她取这种外号——或者,这个不应该叫外号,而应该叫名号? 就比如骆游被人称作骆经纶? 程灵艰涩道:“诸位,何谓程兰芳?” “程兄还不知吗?”一人从骆游身边走出,笑说起来,“我爱幽兰异众芳,程兄的诗,已经传遍雍州,甚至是传向了更远的地方。程兄写兰,风采特异,读诗之时,便仿佛有兰芝芬芳。” 所以,所以大家就叫她程兰芳…… 程灵现在就一个感觉:谢谢大家取外号的水平,如此看来,玉修罗简直能打满分呢,呵呵,呵呵。 尴尬之余,程灵忽然灵机一动,她连忙说:“诸位兄台厚爱了,倒不必如此客气。在下大名程灵,字愚之,诸位兄台唤我愚之便好。” 程灵原本其实并没有什么字,但这并不妨碍她临时给自己取一个。 虽说古人取字,一般是要等到及冠以后,由长辈赐下,不过程灵骨子里并不是真的古人,对她而言,自己给自己取个字,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的。 骆游等人不知内情,听了程灵的话,当下纷纷抱拳称呼:“愚之兄。” 骆游还感慨说:“愚之兄本是钟灵毓秀之人,更是以‘灵’为名,可你家尊长却为你取字愚之,可见用心良苦。” 程灵只是呵呵一笑,算作回应。 骆游又为程灵介绍在场的其他读书人,众人又互相行礼,正式见过,然后就一起向那仙云峰中间的仙人石方向走去。 仙人石的侧边方向有一座凉亭,这个亭子是骆府君到雍州任职州牧以后,新近命人修建的。 骆府君也是爱赏玩山水之人,前两年重阳节时,他甚至还会主动带上当地官员,又叫上当地的读书人,一起到青原山登高。 今次,骆府君却未曾出现,这事却是有些奇怪。 自然,在场就有读书人忍不住问起了骆游:“敢问经纶兄,府君大人今年不来青原山登高么?” 骆游说:“家父有些公务要忙,今年我代他登高,等插茱萸时,也为他插上一株。” 长子代父,这没什么问题,相反,骆府君的公务却是不能深问的。当下人们便只管称赞骆游父子情笃,至于骆府君去哪里了,自然是无人再有多言。 话题回归诗会。 如今的诗会形式多样,最流行的一种是流觞曲水。但那需要场地,而仙云峰上虽有凉亭,凉亭却不够大,这里的地形也摆不了流觞曲水。 还有更简单直接,但也更有趣味性与争斗意味的一种形式,则为“连句吟诗”,又称之为“即席唱和”。 这种难度更高,完全就是即时性的。不但要即兴作诗,还要应情应景,符合格律。要是没有足够的本事,接不住别人抛出的句子,那真的是很容易当场丢丑。 这种形式的诗会,也是最难作弊的一种! 而骆游则提出,这一次的重阳诗会,就以“连句吟诗”为主题,大家“即席唱和”,最后集结成册。 仙云峰上,读书人已经聚集不少了。其中大多数是年轻人,也有年纪大的,但论起身份地位,还是以骆游为尊。 一时之间,先是有附和声零散响起,紧接着,忽然有人看向下方的山路,惊喜道:“是卢公子与伍先生来了!” 又一批前来登高与参与诗会的人到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卢公子的主场,而是骆游的主场。 7017k ------------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你看这黑锅,它又大又圆 仙云峰下,一行人沿阶而上。 程灵站在人群边上,跟着众人一起,先给伍先生见礼:“见过伍先生!” 然后有一人站了出来,是常年跟在骆游身边的王昀,此人面上带笑,就喊:“卢兄、于兄、望平兄……诸位今日可是来晚了,是不是要罚?哈哈!” 王昀生着一张和气的面容,骆游身边属他最是八面玲珑,跟谁都能玩笑几句。 照往常,姗姗来迟的卢公子等人定然是要给王昀面子的,这一回却有不同。 只见卢公子沉着脸,他身后的于樵等人亦是如此。伍先生走在卢公子身旁,更是面沉如水。 王昀的笑僵住了,正要再说些什么,这个时候,就见卢公子踏过了坡下的最后一道石阶,一行人来到峰顶,卢公子看着骆游,沉声道:“骆兄,张允死了。” 什么? 热热闹闹的峰顶处霎时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给按下了暂停键,众人神色无不震惊。 片刻后,骆游还未说话,王昀急忙问:“卢兄,这、我……我们没听错吧?你方才说的是,张允,咱们书院的那个张允,他死了?” 卢公子面色沉重,声音带着冷意,道:“是,张允昨日归家,原先约好今早日出时在书院山脚集合。他从来守时,此番过时未至,我便派下人去他家探问。” 探问的结果可想而知:“张允家人去他房门口叫人,无人应答,于是推门进去。最后发现,张允就死在他房中的桌案前!” “这……”王昀仍然在震惊中没能回过神,当时连咽了几下口水,艰涩道,“死在桌案前,这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死?是怎么死的?病逝还是……” “是他杀!”卢公子道,“张允是人在家中,被人潜入杀死的!” 他杀二字一出,顿时又引来现场一阵静默。 魏国近年来相对安定,雍州的治安也还不错,虽不说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但像这样严重的恶性杀人事件,还是很少见的。 死的还不是普通人,而是雾隐书院的学生! 尤其是,张允才刚刚在摘星楼的诗会上扬名,他的成绩在雾隐书院也从来都是名列前茅。 他已经获得了书院先生的联名推荐,今年年底就可以去往上京,参加明年春季的科举会试! 张允之死,不可等同于路边小人物的死亡,一定是要被深究的。 王昀的脑子有些乱,他看着面色沉重的卢公子一行人,饶是平常极会活跃气氛,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一句话脱口而出:“张允死了,那你们还过来做什么?” 最怕空气再度安静。 但王昀说的居然很有道理:是啊,张允死了,这么大的事情发生了,身为同窗,身为好友,这于情于理的,大家的诗会都不好意思再开下去了吧? 卢公子一行人还巴巴地都跑来,就为了报个信? 报信的话,不是随便来一两个人就行了吗? …… 呃,气氛再度尴尬。 于是,骆游这边先来的人,与卢公子等后来的一众人,就这样站在仙云峰的峰顶上,两边对望着,面面相觑。 片刻后,卢公子咳了一声道:“张允被发现死亡后,张家人当即便报了官。我与伍先生,还有诸位同窗也都立即赶去了现场。” 他语调沉缓地道来前事:“州府贼曹于大人派了周捕头与另外三名一等捕快一起去查案,查探过后,发现张允死时门窗俱关,他是被反锁在屋子里,被人一掌打死的。” “张允的胸口有一个紫红色的掌印,掌印从他胸骨处陷入半寸,他的心脏便因为这一掌而被挤压破裂!张允是心脏流血,睁眼而亡的。” 这个死状描述未免有些过于详细了,在卢公子身后,不少读书人都面露不忍地别过了脸去。 而骆游这边,众人也都不由得被他这一番话语吸引精神,同时亦是露出痛惜的神情。 卢公子却看着骆游,字字有力道: “骆兄,张允的死状特征鲜明,骆氏族中有一门绝技,名为化骨摧心掌。此为骆氏独门绝学,非嫡系子弟不可习得!而张允,分明是被化骨摧心掌所杀!” 这句话意有所指,字字惊心。 骆游目光陡然一冷,他也看着卢公子,声音中压抑了怒气道:“怎么,卢兄怀疑是我杀的张允?” 卢公子呵一声道:“在下只是就事论事,讲述事实,至于张允究竟为何人所杀,却非我所能定论。最后自然也还是要看贼曹查案结果!” 骆游便也哼笑一声,一时间两人目光相对,却简直像是有刀光剑影在来回厮杀。 王昀连忙插话,做出笑模样道:“哈哈,骆经纶杀人?这、这怎么可能?这不根本就是笑话么?卢公子说得对,事实如何,还需贼曹定案。” 说着,又赶紧招呼众人准备准备。今天的诗会是办不下去了,插茱萸的活动倒是可以继续。 王昀的话也说得很好听:“张允兄不幸离世,咱们或许做不了别的什么,但在插茱萸时将张允兄的那根也带着茱萸一起插上,这个咱们还是能做的。”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不少共鸣,大家纷纷称赞王昀思虑周到,有情有义。 就这样,话题被带偏了,卢公子先前营造出的,问罪一般的氛围也就自然消散掉了。 卢公子倒也而不急,他跟着众人一起将带来的茱萸插好。 插完自己那根以后,他又取出一根备用的茱萸,代替张允插好。 起身时,卢公子却看向站在一旁角落里程灵,忽然道:“程兄,你对张允还算熟悉吧?” 程灵愣了一下,这是……火烧到自己身上了? “我与张允,只是见过数次。”程灵立刻否认道,“卢兄为何有此一问?” 卢公子道:“据张允家人说,张允原先有一未婚妻,是戴记染坊的小娘子。后来戴记染坊被程兄你收购,戴娘子则留在了新染坊做工。程兄,张允家人怀疑是你杀的张允。” 这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7017k ------------ 第一百九十章 究竟谁是凶手 九月初九,重阳诗会没能开成,程灵最后却与前来参加诗会的众人一起下山,去了平安坊。 平安坊张家,几名带刀捕快正在等候仵作验尸,同时也在等候骆游等人的到来。 张允的死虽然被初步认定是化骨摧心掌所杀,但最终的结论却还是要等仵作验尸才能提交书面。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在于,化骨摧心掌涉及骆游,而骆游是府君嫡长子! 要不是这个案子被卢公子等人撞见了,事情已经大范围传出,雾隐书院那边也出面关注了,几名捕快是真不想将这事情往骆游身上扯。 而在询问死者亲属时,张允的父母却又给出了另一种可能与方向。 尤其是张允的母亲,张母伤心愤怒之极,不停哭诉:“差爷,是那个程灵,一定是他!戴家的小贱蹄子不守妇道,与我儿定了亲,又跟那程家小子勾勾搭搭!” “后来我看她实在不成样子,就做主命我儿与她退了亲。可谁想,这贱人一面勾搭着程家小子,一面又仍然不舍得放弃我儿,她这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到头来却是害了我儿啊!” “呜呜呜……” 张母边说边哭,哭声之悲戚,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几名捕快互相对眼色,丘捕快对捕头佟怀忠说:“头儿,这妇人说的也是个道理。但凡杀人,总得有个因由,咱们骆公子与这张允无冤无仇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怎么可能亲自动手来杀同窗?” 另一名姓吕的捕快说:“正是这个理,但那程灵就不同了,他与张允争风吃醋,若是怀恨在心,悄悄杀人,再嫁祸骆公子,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话音没落,便听一声低斥传来:“胡扯!” 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几名捕快抬头去看,只见一行人匆匆而至,正从张府的院门外走进来。 其中最为显眼的,正是骆游、卢公子、伍先生等人。 而出声呵斥吕捕快的,便是骆游! 几名捕快浑身一激灵,佟怀忠领头,连忙带着捕快们站起来,与骆游等人见礼。 骆游侧身让过道:“几位公务在身,国法在前,不必与我等多礼。” “不错。”卢公子紧跟着道,“几位身为州府捕快,虽说骆兄乃是府君之子,但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咱们骆府君向来是秉公秉正之人,骆兄承袭家风,亦是如此。” 卢公子拂尘一挥,道袍飘飘,正气凛然道:“雾隐书院的学子竟然在家中被杀,如此重案要案,几位捕快想来自然是要认真清查,秉公办案的,是吧?” 捕头佟怀忠生着一张紫黑的面庞,清瘦严肃,立即道:“自该如此!”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旁边还在伤心擦眼泪的张母,顿时向众人拱手说:“诸位,经过与死者父母的问话,现如今,死者母亲指认同住在平安坊的程灵……” 众人便齐齐地,又将目光转向程灵。 一下子,程灵就被认出来了。 张母转过头,紧紧盯着程灵,惊叫道:“是你!你就是程灵,是你杀的我儿!对不对?是不是!你偿命,你给我儿偿命!” 一边尖叫哭喊,同时,张母猛地就往程灵这边扑。 “啊!”外头更有惊呼声响起。 在这种混乱中,程灵没有闪躲,而是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拿,就从张母的张牙舞爪中捏住了她一只手腕。 张母一经被程灵捏住手腕,立时就感觉到半边身子一麻,也不知怎么,浑身就没了力气。 “你……”她惊恐又愤怒地看向程灵。 程灵声音冷静道:“张太太,男女授受不亲,请你自重。” 张母:…… 程灵松开张母的手,后退一步。 张母顿时就也握住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 经过这个小插曲,张母不再愤怒尖叫,而方才在门外惊呼的人也被人带了进来,原来竟是戴思媛。 张允之死,按照如今的查案程序,报官之后,先是要查探死者死因,勘验现场,然后清查死者生前社会关系,有无仇家,同时询问证人—— 当然,张允是死后一段时间才被人发现的,没有谁真正见过凶手,所以证人方面,其实约等于无。 谁也不能咬定证明张允究竟是被何人所杀,张母攀咬程灵,那也只能说是给捕快提供查案方向,却不能证明程灵就是凶手。 但对程灵而言,这个麻烦却已经算是被惹上了身。 她被张母攀咬,也就有了嫌疑,捕快可以寻她问话,并对她进行调查。 就在这时,仵作与另外两名辅助勘察的捕快走了进来。在几人后方,又有两名书生打扮的人跟着。 仵作抖着嘴唇,见到佟怀忠的第一句话就是:“佟捕头,张允死亡已有两个时辰,是被高手从身前正面击杀,死时他人就坐在桌案前。验尸时可以见到,他胸骨虽然下陷,却并未完全断裂……” 一番话后,仵作最后结论:“这、这的确是化骨摧心掌的杀人特征!” 骆游的嫌疑,比程灵更大! 众目睽睽之下,佟捕头不得不绷着脸问骆游:“骆公子,请问今日卯时,你在何处?” 骆游道:“卯时天尚未亮,我自然是在家中。” 佟捕头问:“在家中做什么?可有人能证明?” 骆游道:“卯时初,我还在睡,卯时三刻,我照习惯起床练拳。家中下仆多人共见,皆能证明。” 话说完,佟怀忠还没说什么,张母已是在旁边尖叫道:“你家的仆人,当然会给你做证明!但是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假话?这根本做不得数!” 她目光愤怒,神情癫狂。先前攀咬程灵,现在又恶狠狠地瞪着骆游,佟怀忠见她这凄惨的模样,不由得喝道:“冷静!” 这时,卢公子忽然插嘴道:“佟捕头,其实要想明确骆兄是不是凶手,还有一个最为简单的法子。” 什么? 不等旁边的人,卢公子就一口气说出道:“张兄的尸身之上既然有掌印,那么,我们都去对一对那掌印,不就能明确谁是凶手了吗?” 7017k ------------ 第一百九十一章 采集张允 一个案子,有的时候看起来复杂极了,但只要找准脉络,有的时候又仿佛十分简单。 张允的案件真的能够只凭查对掌印就下结论吗? 不论此事是否当真能够如此简单直接,查对掌印之事,已是势在必行。 众目睽睽之下,卢公子问骆游:“骆兄,敢去对掌印吗?” 骆游又能怎么回答呢? 他能回答说不去吗? 当然,他可以说不去,他甚至还能当即拂袖走开,想必此时也无人能抓捕他。可是过后呢?这个事情要怎么收场? 他骆游就是有嫌疑,这个事情掩不下去,盖不下去,还不如就在此时当面查清! 骆游当即道:“有何不敢?张兄身为我等同窗,他被凶人杀害,不论如何,于情于理,我们也应该要配合查案。以便早日找出真凶,告慰张兄在天之灵。” 说着,他当先就往张府后院的方向走去,并要求仵作带路,去张允停尸之处。 其他人立刻跟上,卢公子又说:“骆兄,不是我等非要怀疑你,实在是张兄死状特征太明显了。不过既然说了要查对掌印,那自然不能只让你一人去对。” “在场的,咱们这些人,都是平常与张兄相处最多,也是有可能与他发生矛盾的。咱们就一起去,人人都与那掌印对上一对。” 这番话说得好是公正无私,当下迎来一片附和声。 不多时,众人就跟着仵作来到了张府后院张允的住处。 张府不大不小,总有三进,在平民商人住宅中,这宅子算是修得挺不错了。 二进院又套着几个小跨院,张允单独住在东边的跨院,他的尸身如今也还停留在他房中,没有装裹,没有入殓。 这是为了要方便查案,所以,张允这边不但是房间被封锁未动,就是他的整个院子都被捕快封闭了。 张允院子里的下人都被约束在了院子外边,以方便捕快随时查问。 这些下人个个都是蔫头耷脑的,神情哀伤,程灵跟着一行人从旁走过,却见到下人群中有一名侍女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某个方向忽然怨毒地剜了一眼。 程灵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名少女垂着头跟在人群中,原来正是戴思媛。 戴思媛是之前被佟怀忠派人带过来的,只是带过来以后,几名捕快还没来得及对她进行问话,卢公子这边就提出了查对掌印的方法。 这个法子明显更直接有效,戴思媛于是反倒被众人给忽略了。 程灵心中却总觉得,张允之死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陷阱上方包裹有重重迷雾,陷阱下方却是机关遍布。 只是不知道,这个机关指向的是谁? 很快,众人走进了张允的院子,来到了他的房门前。 当然,张允的房间大小有限,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涌进去。所以,就算是要查对手印,也应该是分批查对。 这回卢公子倒是不出头了,他退到一边,用谦和的语气说:“请佟捕头做主安排。” 佟怀忠的面色既黑又冷,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立刻说:“既然是卢公子提议查对手印,不如便请卢公子先来如何?” 这就有意思了,众人的目光立刻齐齐转向卢公子。 卢公子面上却是露出一丝笑,坦然道:“正该如此。” 话说完,他做出请的手势。 几名捕快就走在前面,仵作跟着,卢公子随之进入。 为了表示公平,佟怀忠又点了几名在场的读书人跟着,当然,骆游与程灵正在其中。此外,还有苦主张允的父亲,以及一直沉默旁观的伍先生。 一行人走进去,本来还宽敞的屋子立刻显得有些拥挤了。 张允的尸身被人平放在屋子中间的地上,一名捕快带着一个仵作学徒在旁边守着。 佟怀忠立刻上前去,其他几名捕快则分开来维持现场秩序。 张允的死状很惨,此刻,他的遗容不但没有被修整打理,相反,为了验尸,他现在就连整个上身的衣裳都被人从侧边剪开了。 多亏张母不在此间,眼下进来的是张父,否则见到张允这模样,还不得哭他个天昏地暗? 卢公子面露悲戚,走到张允尸身旁,道:“张兄是被人用左掌击杀而亡的。” 因为张允胸口陷进去的那个掌印,明显就是左手掌印,这个可以说是一目了然,毫无疑问。 佟怀忠面无表情道:“卢公子,开始吧。” 卢公子便伸出自己的左手,对着张允胸口的掌印,轻轻按了下去。 一双双眼睛无不盯视过来,众人注目之下,只见卢公子的手掌按在那掌印之上。却很明显,他的手掌要更宽些,手指也更修长,整个儿,他的手掌就比那掌印要大上一圈! 对不上,凶手不是卢公子! 人群中顿时有轻轻的吐气声响起。 卢公子让到一边,叹一声道:“凶手的手掌比我的略细一些,也不知是谁?” 他的目光从程灵和骆游身上扫过,佟怀忠的目光却落在程灵身上。 程灵主动上前,表示自己愿意第二个查对掌印。 早查晚查都要查,佟怀忠答应了,立即道:“好,程郎君请。” 骆游在旁边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阻止程灵,说出让自己先来这样的话。 程灵就蹲到张允的尸身旁,也学卢公子,侧着身躯将左掌伸过去。 这个角度,可以方便在场众人全都看清她的动作。 程灵的左掌放到了张允胸口掌印之上,两相一接触,立刻就显了出来,程灵的手掌比凶手掌印小一圈! 她的手指倒是足够修长,但是明显更细,指关节也更显得圆润柔和。 也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程灵却没有立即将手掌收回,因为她发动月光能量,与此同时听到了系统提示的采集声音! 系统:“你对雾隐书院学子张允进行了采集,获得白银十两,张允读书笔记一册,获得特殊奖励记忆+1,获得特殊物品,张允的怨念。” 张允的怨念! 这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程灵立刻将意识探入采集空间,分明见到空间中多出来黑漆漆一颗小石子,乍看其貌不扬,细品却如有寒意。 7017k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魏律法,谁敢无视? 程灵在张允的尸身旁边略微多停留了片刻,引来佟怀忠问:“程郎君,可是有所发现?” 发现没有,采集倒是有一个,但这能说吗? 程灵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又多看了一眼张允的尸身,忽然道:“张允的衣裳,没有人给他换吧?” 这话问得有点突兀,佟怀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程灵应该是在问,仵作验尸时有没有给张允换衣服。 佟怀忠道:“自然没有。” 张允死于凶杀,仵作验尸时为了保留他身上更多的信息,又怎么可能给他换衣服? 程灵便道:“如此看来,张允死时是穿戴整齐的,而那个时候,应该是卯时初,或许,还未到卯时。这么早,张允却穿戴整齐地坐在自己屋子里,他起得这么早的?” 这个疑问一提出,顿时引来张父惊声道:“不会!我儿虽然读书刻苦,但夏季的时候日头长,他卯时起也就罢了,如今天气渐凉,他一般最少也要到卯时三刻才会起身。” 所以说,张允起得那么早就显得很奇怪。 程灵又问:“张兄起身时可有呼唤奴仆?可有掌灯?” 这个……张父低落道:“也没有。” 几名捕快顿时都有所思,直到卢公子提醒,下一个查对掌印的人可以上前去了。 是啊,所有的推测与痕迹,都不如这个掌印来得铁证如山。 骆游直了直腰,主动站出来,上前道:“这一次便由我来吧。” 他站了出来,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时就莫名地陷入了一种格外的紧张当中。 骆游来到张允的尸身旁边蹲下,伸出自己的左掌。 在场众人无不屏息凝神,紧盯着他。 骆游的手便顿了顿,片刻后,他才终于将手掌向下一按—— 严丝合缝! 是的,骆游的手掌与张允尸身上的掌印对上了,严丝合缝,一丁点儿都不差! 现场鸦雀无声,也不知过去多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张父忽然大喊一声:“是你,是你杀了我儿!” 张父痛恨地向前扑去,吕捕快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喝道:“你冷静!” 这他娘的谁能冷静? 张父剧烈挣扎,抬脚甚至去踹吕捕快两腿间的要害,吕捕快吓得连忙松手,张父就扑到了骆游身边,对着他猛地一推。 骆游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怔当中,又有一种溺水之人反被绑了巨石,于是整个人便不停地往下沉,怎么浮也浮不上来的不祥感觉。 这种感觉使他疏于防备,以至于他明明武功不弱,可是张父这么一推,却竟然将他推得当场就坐倒在地,他整个上身更甚至还接连着在向后仰去。 乱了,一切都乱了。 几名捕快连忙来救骆游,王昀更是飞快跑过去拉扯张父。 却有一名学子反而去拽王昀,并说:“王兄,骆兄若真是杀人凶手,便让张伯父发泄发泄他的愤怒又如何?张兄死得那么惨……” “去你的!”王昀反将此人推开,“竖子,小人!落井下石,你凭什么说骆兄是凶手?对个掌印就一定是凶手了吗?骆兄何等人物,他做什么要去杀张允?” 是啊,骆游没理由这么做。 却在此时,房间外的门廊下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说:“我、我或许知道,骆经纶为什么会想要杀张允。” 这道声音有些低弱,但一经出现,却简直就像是晴天里飘来了一道霹雳,瞬间就劈得屋子里的混乱都暂停了。 屋中,骆游倒在地上,张父转过头,王昀等人都停止了动作。 卢公子也豁然转头,问:“严飞,是你!骆兄为何会想要杀张允?你知道什么?” 突然出声的这个学子名叫严飞,他平常温文沉默,并不大爱说话,但他在同窗之间人缘还不错,因为沉默的人往往更显得稳重,也得人信任。 此时他一开口,众人便无不瞩目。 严飞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与挣扎,片刻后,他低声道:“前两日,我无意中听得张允与小厮谈话。由此得知,原来上回张允在摘星楼前写的那首《蝉》,竟是抄袭自骆经纶!” 这番话俨然又是一道惊雷,将众人都给劈懵了。 张允抄袭!这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对于读书人而言,这或许是比死亡还要令人难以面对的大恐怖! 张父在愣了片刻后,瞬间站出来,怒声道:“你胡说什么?你是什么人?如此污蔑我儿,他人都去了,你还要他身后留骂名吗?你……简直歹毒!” 张母在外头,听到这番话,立即冲过来就要哭骂。 一名捕快连忙拉住他,佟怀忠则立刻站出来说:“严飞,你说你听到了张允与小厮谈话,何时何地?具体内容是什么?与张允谈话的是哪个小厮?”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被说出来了,它就有迹可循。 严飞回应佟怀忠的问话,对答如流。每一个点都说得清清楚楚,越说就越令人信服。自然,张允的那名小厮也被指认出来了。 小厮阿柱就等候在张允的院子外头,他是张允的贴身小厮,众多下仆中,他也最得张允信任。 被人带到院子里后,阿柱扑通一下就软了腿脚,跪在众人面前。 佟怀忠一问话,阿柱便白着脸,抖着唇,又似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就将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 “我家郎君是学了骆经纶的诗,但他原先并不知道这诗是骆经纶写的!” “他只是在地上捡了一篇残诗,然后加以修改补全。这、这……罪不至死吧!” “郎君他、他后来也后悔了……呜呜呜……” 说到后来,阿柱终于没忍住为张允做了一番辩解,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 却并没有人再理会他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骆游身上。 他已经被王昀扶了起来,此时正面色惨白地站在人群后方。众人都看着他,他便拂开王昀,走上前来,冷着声音道:“不知是我的诗,随便谁的诗,就可以抄吗?” 抹着眼泪的阿柱一下子就收住了哭声,将头低下。 骆游又说:“我如果说,虽然张允抄了我的诗,但我绝没有动手杀他,有人信吗?” 众人都看着他,佟怀忠声音艰涩道:“公子,我们自然是信你的,但眼下这局面……” 忽然,卢公子拂尘一挥,说道:“人证物证俱在,这不是我等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大魏律法,你当真要无视么?” 7017k ------------ 第一百九十三章 扑朔迷离局中局 这一天,骆游最终还是跟着佟捕头走了。 不是随便的同路离开,而是以嫌疑犯的身份,最终被押入了府衙。 这一天的情况可谓是惊心动魄,从张允的死讯传开起,谁也没能想到,最终收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程灵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转折,她本来以为自己被攀咬,要想甩掉这口锅必定是难上加难,谁成想,都没等她怎么行动呢,这口锅就又圆又准地扣到骆游身上去了。 那么,事实真的是骆游杀了张允吗? 依程灵看,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并不大。 还是那句话,依骆游的身份,他要对付张允的话,足可以有千百种方法。哪怕是怒极了想杀人呢,他也尽可以派心腹手下去做,而根本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杀人。 而哪怕是自己亲自动手杀人,以骆游的武功,他也没必要动用那么标志性的化骨摧心掌。 说句不好听的,张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杀他,用得着动用这种绝学吗?张允他……配吗? 此事疑团太多了,程灵合理怀疑,这就是一个布置已久的,针对骆游的局! 或许,从最初摘星楼前,张允抄袭骆游诗篇那时起,这个局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时候的骆游,不论是不是当场将张允抄袭之事闹出来,这个局他都没有办法再逃开。 网 程灵心中凛然,是什么人在布这个局?是卢公子吗? 卢氏的力量在雍州虽然根深蒂固,却也未必就压得住骆氏,倘若真是卢公子出手,他图什么?他不怕被反噬? 程灵心知,此事虽然看似与自己无关,甚至因为骆游的嫌疑更大,因此反倒将程灵的嫌疑洗清了——所以眼下这局面,看起来是对程灵有利的。 但实际上,事情不该这么看。 暗处的那个人像是一条毒蛇,程灵身在局中,不求超脱于外,但不论如何,知己知彼总该做到。 骆游被带走了,众人也都散了,但这个事情还没完。 程灵向平安坊的左三街走去,程宅就在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她忽然停下,向后望去。 后方,一人加快脚步奔上来,正是王昀。 王昀也练了些武功,但他在习武方面缺乏天资,因此武功很一般,至多就是个花拳绣腿,强身健体的水平。 为了追程灵,王昀跑得气喘吁吁,撑着腿跑了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整:“程、程兄!” 程灵安静地等他喘匀气,王昀平复气息,看着程灵脱口就是一句:“愚之兄,你相信经纶是无辜的吗?” 程灵道:“我相信骆兄应当不至于亲手去杀张允。” 王昀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立即又说:“那愚之你愿意与我一起,尽力想办法为经纶平冤吗?”他热切地看着程灵。 程灵便顿了顿,奇怪道:“王兄不觉得自己问错人了吗?骆经纶身世不凡,他此番虽然嫌疑上身,但有府君在,他绝不可能轻易被定罪。” 说句不好听的,骆游有难,轮得到他程灵来救吗? 他多的是亲人和下属,程灵私心里虽然也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明面上,程灵绝不会轻易表现。 却听王昀道:“可是府君如今不在啊!” 什么? 王昀急道:“府君未归,我父也未归,已有三日了!”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说:“不但是他二位,咱们府衙中,最能话事的几位官员这几日正好都出去了。如今雍州城最有话语权的,一是主簿齐大人,另一个却是督邮朱大人。” 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程灵细捋了一下,与自己曾经看过的邸报相互一印证,顿时就明白了。 府衙中,雍州牧骆平与几名心腹官员都不知因何而离开了府城,留下的主簿齐正祥虽然也是骆氏一派的官员,但他的职权受督邮辖制! 督邮是什么职位呢? 在其它的朝代且不论,在魏国这里,督邮的职位却大致是与监察使相当。 近年来魏皇有意加强中央集权,各方面手段齐出。 开科取士,打破世家对于权位的垄断,这是其一;在各州各郡设置督邮一职,使督邮职位与州牧、郡守相独立,这则是其二。 不要小看督邮,平常的时候督邮虽然不参与州郡治理,但他们拥有直达天听的奏事之权! 而在类似于骆游这样的桉子上,因为骆游是府君亲子,为防官官相护,亲亲相隐,督邮则有接掌之权。 一旦在骆府君回归之前,督邮将骆游定罪,那么即便是骆府君,只怕也无法再相救! 骆府君也会被判治家不严之罪,轻则影响考评,重则败官降职,都有可能。 这不仅仅是骆游被陷害的问题,这根本就是雍州当地官场最为严酷的政治斗争! 骆府君大意了,他在离开府城之前,一定想不到自己的老巢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人偷家。 程灵心念电转,再看王昀时,便多了审视。 即便如此,看起来骆游的处境非常艰难,王昀在这个时候偏要来找他,也显得很奇怪。 说句不好听的,在这雍州城,她程灵又算什么呢? 程灵缓声道:“王兄,我倒是有心相助,可惜苦无头绪。便是当真要出力,也还需王兄指点方向。否则……” 否则什么? 程灵没有说出口,王昀听她慢悠悠说话,已是急道:“愚之兄太过谦了,经纶此番蒙冤无处伸张,在雍州地界,唯有涪阳王可以相助!愚之兄与涪阳王府相熟……” 王昀说到这里,程灵心下却顿时暗暗回了一句话:果然如此。 她就说,王昀为什么非要追着她不放! 近些日子程灵常常出入涪阳王府,这虽然未曾张扬,但也没有刻意遮掩。有心人如果想要调查她,自然能够知晓。 王昀将话脱口而出,片刻后,似乎是觉得自己言语有些不妥,又连忙道:“愚之兄,不是在下有意窥探你行踪,实在是愚之兄少年神医之名早已在市井间传开。” 程灵挑眉,王昀讪讪道:“王府公开告示寻神医,这个,大家自然都有关注的。” 所以程灵没什么好生气的,至于说骆游的这滩浑水到底要不要蹚,程灵则轻轻一叹,回答王昀道:“王兄着实是高估在下在王爷面前的分量了。” 说着,她对王昀拱手告辞。 但同时,程灵的脚步却是一转,她换了方向,这是离开平安坊的方向。 ------------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个惊天大秘密 程灵离开平安坊,是准备要去涪阳王府。 但在中途她却拐了个弯,寻了个僻静处。先前采集张允时,获得的那个“张允怨念”,程灵之前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查看。 现如今四下无人,她就借着挎包的遮掩,从挎包中将空间里的“张允怨念”取了出来。这是一种习惯性的谨慎,不管周边有没有人,程灵一般都会这么做。 所谓的“张允怨念”,乍看起来就是一块黑漆漆的小石头,鹌鹑蛋一般的大小,触手间一股寒气从程灵的掌心处直往上冲。 程灵下意识运起真气抵抗,丹田中,灼热的太阳能量一动,迎上了那股寒气,霎时间便似是阳光消融了冰雪。 寒气被压缩了下去,程灵却恍忽觉得眼前一花,一段段颜色斑驳的奇怪影像,就像是投影一般出现在了程灵眼前。 程灵顿时懂了,这应该就是“张允怨念”遗留下来的画面,原来这个小石子的用法是这样的。 画面不是很连贯,程灵像是一个旁观者,但隐约间,她竟又能感受到些许画面主人公“张允”本身的情绪。 张允似乎很惶恐,他在做什么? 哦,对了,这就是张允的房间,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自己亲自动手装订了一个小册子,然后在记录什么东西。 程灵想要仔细去看那册子上的字,眼前却又像是蒙着一层迷雾。 她只看到画面在不停转换,画面的主体空间却始终没有变化,只是时间在变化。 有时像是在早上,有时像是在夜晚,张允只是不停地出现在那张书桌前,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那本小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这本册子一定非常重要! 程灵几乎是屏息凝神,仔细看着,如此这般,张允记录的画面大约变换了十几次之后,画面的主要内容终于迎来了转折性的变化。 程灵感知着张允的情绪,这一次张允不仅是惶恐,他的情绪里更多了一种愤怒。 他没有再拿出小册子来做记录,而是站在自己的书桌前,来回踱步了一阵,然后又焦虑地坐下。 就这样,站一会儿又坐一会,屋中的光线始终昏暗,忽然,轻轻的推门声响起来了。从张允的视角看去,一人身着黑袍,缓步而入。 张允本来坐在桌边,这时陡然站起,程灵便又感受到了一种格外的压抑情绪。 这个时候,对面走入的黑袍人说了一句什么,张允忽然激动起来,就也回了一句什么—— 具体他们的对话是什么,程灵听不见,她只能看见模湖的画面。 只见张允似乎是要张嘴大喊,可对面的黑袍人却快如闪电,忽然间,他欺近张允身前,伸出左掌在张允胸口一按! 张允就这样死了! 原来这就是张允死前的画面,张允是被这黑袍人杀死的。此人身材高大,身形壮阔,远不是骆游那样公子哥儿一般的瘦长身形,从这里看,张允的确不是骆游所杀。 眼下最大的疑问是:张允既然不是骆游杀的,那这个凶手留下的手印又为什么刚好与骆游的手型一致? 此外,骆氏的独门绝技,化骨摧心掌,这个人又为什么用得这么熟练?还有,张允的小册子会藏在什么地方? 如果能找到这个小册子,许多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程灵将黑色的小石子捏在掌心里收回采集空间,此后便没有再耽误,径直去了涪阳王府。 到达涪阳王府的时候,程灵刚好赶上中午饭点。 得了,那就在涪阳王府蹭一顿饭吧,反正多来回几次以后,程灵现在对涪阳王府也是熟悉得很了。 不过这一次程灵没有见到涪阳王,她在世子居所立雪堂见到了萧蛮,萧蛮刚刚练完一篇字,正收拾了叫摆饭,程灵就来了。 萧蛮立刻命人又多加了几个菜,然后叫程灵来看他写的字。 如今的萧蛮与程灵初见时已经有了明显不同,初见萧蛮时,他浑身孤峭气质,带着江湖浪子的不羁,以及一种很难形容的——有今天没明天的颓唐与萧索。 那种人其实是很难对付的,因为他甚至都不想活了,所以他无懈可击。 但现在的萧蛮却似乎是成了一柄收敛锋芒的宝剑,谁也不知道,剑鞘之内的他究竟是什么样。 程灵也不知道这种转变是好是坏,但观看萧蛮的字,却只觉得每一笔每一划都极具章法,银钩铁画,筋骨在内,端庄外显。 能写出这样一笔字的人,一定是内心极为强大,极有主见之人。 萧蛮蜕变了! 或者说,他本来就有这么强大的一面,只是人性过于矛盾,强弱之间,有时界限并不分明。 程灵与萧蛮赏过字,又一同用过午饭,之后,程灵就将有关于张允的桉子说给了萧蛮听。 无错 当然,“张允怨念”被她隐下了未提,这个不能提。 萧蛮听后,先说了一句:“此事我先前便已知晓了。” 是了,雍州城中发生的事,又有什么能瞒得过涪阳王府?虽说涪阳王平常并不参与雍州治理,看起来在州府的存在感也不高,但不管事和不知事那显然是两个概念。 萧蛮又道:“此事或许能有两个结局,一是骆平收到消息,被逼提早赶回;二是骆平不能提早赶回,而骆游被定罪。那么骆平的考评必然也要受到影响。” 接着,萧蛮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道:“此行出海往东三十里的一座海岛上,卢氏发现了一座大型铁矿。此事原本隐秘,不料被骆平得知。他立即带人亲自出海,想要接管这座铁矿。” “而此时,盘踞海外的一群海贼,来自东桑诸岛的鬼英部落也出船靠近了这座岛屿,并声称这座无名岛屿属于东桑。” “如今三方对峙,任何一丝细小的变故都有可能造成结局的大不相同。程兄,你明白了吗?” 程灵何止是明白了,她简直大受震动。 这样的内情,萧蛮居然就这样说给她听了? 这……听过的话,还能还回去吗? 萧蛮仿佛感受到了程灵的震动,因此不等程灵回答,便又说:“程兄,我如今也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将消息传回京中,另一个则是想办法渔翁得利,拿下这座岛!” 两个方向,萧蛮亦站在了命运抉择的风口之上。 ------------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太子的杯中人 萧蛮会怎么选择呢? 程灵从涪阳王府出来的时候,耳边还回荡着萧蛮的话。 萧蛮说:“程兄,此事你心知肚明便可,最近在城中警醒些,但不要蹚这趟浑水。王昀请你帮忙,你再见他以后,也尽可以说,你在王府未曾见到王叔,因此爱莫能助。” 这可以说是最最设身处地为程灵着想的一种说法了,程灵有心想问萧蛮,涪阳王不在府中,是不是也是去了东海,也有心想问萧蛮最后到底要怎样选择—— 但以萧蛮的性情,这种话他如果想说,不必程灵提问,他也自然会说。 他不说,却也有他不说的道理。更甚至,他或许只是出于保护程灵的意念,因此才不说。 所以,程灵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她直接回答萧蛮道:“萧兄放心,我都明白了。” 在离开涪阳王府前,程灵又对萧蛮说:“萧兄,我在张允房中停留过,总觉得他房中或许会藏着什么特别的线索。你看,若是有必要,也许可以动用人手去寻一寻。” “张允怨念”的事情不能说,但能够提醒到萧蛮的地方,程灵却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提醒一番。 萧蛮面露思索之色,道:“我寻机派人走一趟,多谢程兄。” 程灵这才告辞离开,这一趟涪阳王府来得不虚,惊天大秘密也听了,此后一段时间总之就老老实实低调着吧。 程灵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王府后的那一刻,萧蛮书房的窗外忽然似诡魅般翻入一人。 此人一身黑衣,中等身量,明明是站在光明中,可他整个人却又好似是一条影子般毫不起眼。 若不是特别注意,一般人一眼看过去真的会不自觉地将他忽略。 “殿下。”黑衣人单膝跪在萧蛮面前,问,“这位程郎君分明是公子好友,他武功不弱,可堪一用,殿下连铁矿的秘密都说与他听,为何不干脆将此人拉入阵营?” 这一问,也不能说十分逾越,可正在桌前翻看字帖的萧蛮却豁然转身。 他目光向下,凌厉地看向黑衣人道:“重九,孤近日将你召回,是不是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孤仍然是曾经坐困京中,唯唯诺诺的那个窝囊太子?” 这番话太过于严厉,黑衣人重九立刻将头低下,惶恐起来:“殿下,属下不敢!” 萧蛮走到重九身前,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道:“你明白最好,太子的杯中人,从入营的那一刻起,便只能忠诚于孤王一人。望你等头脑清醒,千万勿要认错主子!” 重九顿时又仰起头,这下子他就不止是惶恐了,他的脸色煞白,简直像是化成了纸片般摇摇欲坠,仿佛萧蛮再重话一句,他就能随时撞柱去死,以证清白。 “殿下,蛇影卫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生死都忠于殿下,绝无二心!” 萧蛮道:“自从召回尔等,孤王身边,你们便日夜跟随。铁矿之事你们也知晓,如今我有意在那鹬蚌之后做个渔翁,私吞铁矿!” 这样的话说出来,重九的眼睛立时便瞪得极大。 “殿下!”重九惨白的脸上掠过了激动与惊喜,他膝行向前,仰望萧蛮道,“殿下这是下定决心了?太好了!属下等必定誓死相助殿下!” 萧蛮却道:“你们如今也有两条路,一是跟着孤王行此大逆之事,而这条船,你们一旦上了,就再也没有中途翻身而下的余地。另一条路,你们也尽可以传讯入京!” 传讯入京会怎么样? 萧蛮道:“孤如今不过是空头太子,手下除去蛇影卫,杯中人,便再无其他势力。尔等如若背叛,孤将一无所有。” 重九的脸上便有冷汗涔涔而下,他整个人都伏到了地上,一时间只能重复那一句:“殿下,属下誓死跟随,绝无二心……” 程灵离开涪阳王府后,没有立即回平安坊,而是去了原定要在重阳之后开业的精巧阁。 精巧阁的改造如今已经进入尾声,基本上再收拾收拾,摆上货物就能正式开业了。 但现在,知道了铁矿这么一个大秘密,程灵可以料想:或许雍州城的大动荡也近在眼前。 在这种情况下,萧蛮都提醒她尽量低调了,那么精巧阁还有必要再赶在这个时候开业吗? 程灵很快便有了决断,她于是便走进精巧阁中,将内中的各种布置都给仔细检查了一遍。这一检查,倒果然又检查出许多不大不小的毛病来。 程灵顿时板起脸道:“姚师傅,精巧阁的每一分每一处,都必将是咱们在雍州城立身的根基。吃饭的买卖,你却如此不尽心……” 这一番话,可将主要负责精巧阁改造的姚守忠说得脸面通红,一时又羞又愧,只能讷讷:“郎君,小的、小的马上连夜改好。” 姚守忠是边柏松的大徒弟,追月号行船时,姚守忠稳重精明,其实也是功劳苦劳都不缺的。 程灵便又连忙道:“连夜去改倒也不必,也是我原先将时间定得太急了。似这等细致活儿,本不该心急。就这样吧,开业时间咱们再推迟些,总之务必将精巧阁改好,精益求精。” 又安抚姚守忠说:“熬夜不可取,你们的身体健康不比这精巧阁的活计重要?” 说着,拍了拍姚守忠的肩膀,顿时又将姚守忠给感动到了。 姚守忠缓和了紧张的脸色,连连应是。 这个时候,一名外招的小工挑着一担材料从外头走了进来。走进来时,这小工埋着头也不看路,不知怎么,竟是径直往程灵这边撞了过来。 此人挑着个大担子,里头是各种扎实的小块木料,这要是真撞到人,程灵必然要狼狈一番。 好在程灵反应极快,眼看那担子就要撞过来了,程灵脚下只是轻轻一错,就灵巧地在大堂中滑步开去。 挑担子的小工没站稳,那担子晃悠到地上,连带着他也勐一踉跄,紧接着扑通跪在了地上。 “哎哟!”一声痛呼随之响起。 ------------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个人有些不寻常 精巧阁中,一个小工摔倒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比较有问题的是,这个小工方才差点撞到程灵。 姚守忠正因为自己不够仔细而感到羞愧呢,这时连忙上前责骂这小工道:“颠三倒四的,你这是做什么呢?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再这样,回头扣你工钱!” 小工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晒得黝黑,身上有着一股海边渔民常有的海腥味。 听到姚守忠的话,他也不敢再呼痛了,只是连忙翻身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捡回担子,收拾东西,然后勾着头,挑着一担子碎木料快步往二楼上走。 这么一副不善言辞,老实挨骂,埋头做事的形象,倒弄得姚守忠像个恶霸家的狗腿子似的。 姚守忠顿时讪讪,他看着程灵,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郎君,小的,小的这……这下边的人皮得很,有时候只能严厉管教。” 言下之意,是在向程灵解释自己其实并不刻薄凶恶呢。 程灵道:“姚师傅是管事,自然有一套管束工人的办法,我既用你,便不会过多干涉于你。姚师傅实在不必为此忧心。” 姚守忠松一口气,更感激了,连忙说:“郎君英明,小的,小的一定肝脑涂地!郎君放心……” 他干巴巴地对着程灵吹了一通,最后实在词穷,才终于尴尬停嘴。 程灵又笑了:“姚师傅,我不是那等只爱听好话的人,认真做事,做好实事,不比天花乱坠要强得多?” 说完,她拍拍姚守忠的肩,如此处理好了精巧阁中的一些细节,便不再停留,就此离去了。 程灵离去时,似有意又似无意般,回头对着精巧阁的二楼回看了一眼。 精巧阁二楼,一人站在窗边,正掰着窗棂打磨着什么,忽然程灵回头这么一看,倒将此人骇了一跳。 打磨窗棂的人连忙将身体往侧后方微微一闪,这一闪的工夫,程灵却已是收回了目光,径直地快步走了。 直到程灵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打磨窗棂的这人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又继续埋头干起了活儿。 此人不是别个,却正是先前送木料上楼的那名小工! 旁边的工人称呼他为“阿安”,有人调笑他:“嘿,小子,那窗户你都磨了七八遍了,还磨?当这窗棂子是抬你家小娘子的花轿呢?” 阿安垂着头,只嗫嚅着说:“管事叫小的一定要磨光润……”旁的却是一概不接招。 他这么老实,调笑他的人都觉得无趣了,便“嘁”一声。一时无人再寻阿安说话,二楼的空间里到处都是工人们埋头干活的声音。 阿安只做了大半天工,半下午的时候他去寻姚守忠请假。 姚守忠直接就给批了,实际上这个阿安从来就只做大半天工,每每到半下午的时候他都要离开的。 之所以他从来不做满一天,姚守忠还请他,主要还是因为这个人干活确实非常实在,大半天就能做完寻常小工一天的活计,而他还只要半天的工钱。 既然是这样,姚守忠当然没有不请他的道理。 阿安只做大半天工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过来的第一天就解释了:家里有个卧病的老娘,无人照顾,他必须每日里想办法提前回去照顾老娘。 姚守忠怜悯阿安,有时候还会私下里自掏腰包给他补贴。 不过今天阿安差点冲撞了程灵,姚守忠就不给补贴了,他只摆手说:“快些回去,早点忙完好好休息,明日再来,可不许再如今日般冒失了。” 阿安弓着腰,言语贫乏地感激着答应了。 离开精巧阁后,阿安就往城南方向走。 他家就在城南方向靠近灯影河一带的地方,这片地界也属于是整个雍州城最混乱,最贫贱的地方。 只因灯影河前街一带原来竟是整个雍州城最大的青楼聚集地,灯影河后街于是就成了这片繁华光鲜背后最腐烂的阴影。 阿安推门走进一间破烂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昏暗,透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一名身形枯瘦的老妇蜷在床上不停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一声又一声的,咳得并不激烈,却缠缠绵绵地,简直能叫人听得心烦意乱。 阿安叫了声:“娘!” 老妇人就一边咳嗽着,一边虚弱地道:“阿安……还低昂的既往力偶往……%¥#@&*……” 这说的是什么? 若是旁人在这里,自然是要听不懂这一段话,可阿安却能够听懂,他不但能听懂,他还用同样古怪的语言与老妇人一同对话起来。 这绝不是魏国话,当然,也不是齐国话。 齐魏两国因为版图相近,语言文化方面又因为曾经的统一而一脉相承,所以程灵等人来到魏国以后,虽然说话时难免带上南方口音,却能顺利听懂魏国话,与魏国人交流。 又哪里似眼前这般——是的,程灵先前其实并没有走远,她就藏在暗处,等阿安出来,好跟着他走呢。 却没想到,这一跟,竟是跟出了这么一个大“惊喜”。 阿安与老妇说的不是魏国话,那又是什么语言呢? 程灵凭借原先所知的各种信息,在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阿安,他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是来自东桑诸岛? 阿安或许是东桑人! 这个猜测使程灵的整个神经都紧绷了,如果阿安真的是东桑人,那他来到精巧阁,又为的是什么? 程灵屏息凝神听着屋内的谈话,奈何自己听不懂东桑话……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不过虽然听不懂,情绪方面程灵却是能够看懂的。 那破烂的屋子里,只见阿安与他老娘竟是发生了一场压抑的争执。 先是阿安目露激动与不满,紧接着阿安的老娘说了些什么,阿安激动的神情就像是被什么给拦腰斩截了般。 他整个人颓了,头也垂了下去。 床上,一直一边说话一边咳嗽的阿安老娘却忽然一把抓住阿安的手,她的手劲有些大,这一抓,她手上的青筋都暴露了。 程灵又注意到,阿安老娘的手腕内侧,像是纹着个什么东西。 ------------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海上的鬼英部落 灯影河后街,破败的小屋外。 程灵侧着身子,运足目力,透过那小窗边的细缝,终于模模糊糊看清楚了屋中老妇的手腕。 那老妇抬起的手腕内侧,线条扭曲交缠着,看起来竟像是纹着一只鬼脸! 程灵心下微动,一边记住了这个有些模糊的图案,一边揣测:阿安身上有海水腥味,老妇手上纹着鬼脸,他们两个还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东桑诸岛,鬼英部落,这一群海贼明明正在海上虎视眈眈着,准备要抢夺那铁矿岛呢,谁又能想到,他们原来早就派了人潜入雍州城中。 只可惜听不懂他们的话,弄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程灵沉下心,又站在门外细听了片刻,可是屋子里的这两个人争执过后却忽然都沉默了。 老妇放开了抓住阿安的手,阿安低着头,走到屋子角落里掏了个陶罐出来。他抱着陶罐,打开米缸,舀了把米,似乎就要推门出来。 屋外的程灵立刻身形一动,轻飘飘地就翻上了隔壁的屋顶,然后沿着那屋墙又似羽毛般轻巧落地。 灯影河后街一带全是阴暗逼仄又破败的小屋子,没有整齐的巷道,没有通透的路线。 这里太好藏人了,破屋子横七竖八,挤挤挨挨的,建得到处都是。地上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人在这地上走,甚至还没有老鼠走得顺畅。 程灵轻盈落地后,又运足耳力听了听那边的动静。 只听到洗米的声音,生火的声音,熬粥的声音。 程灵遂不再过多停留,她脚下轻动,就快速又隐蔽地离开了这片地界。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不久,阿安在廊下熬好了粥。他清汤寡水地将粥端进了屋子,这个时候,老妇又与他说话了。 “*&%¥#……” 如果这个时候有懂得东桑语的人在这里,就能听明白,老妇说的是:“人走了吗?” 阿安做出侧耳听的样子,听了片刻,有些蔫答答地道:“大概是走了吧……花媪,有没有人跟,我还能不知道吗?我极为小心的,你为何偏偏非要说有人跟了来?” “再说了,有人来又怎么样?那人也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这样的话一说出口,花媪顿时目光严厉。 她浑浊的眼睛里射出精光,枯瘦的身体忽然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来。 花媪厉声道:“土安,半年的安逸生活使你将我们鬼英的基本警惕全都忘了吗?我说了有人就是有人,就算你没见到人,也不等于就没人跟来!” 阿安立刻便缩着头,却回嘴:“那你还问我人是不是走了?走没走都在你的感应该中,我又不知道……” 花媪顿时气得拿手指人:“你、你简直朽木!” 阿安又缩了缩头,这回不敢再大声回嘴了,但口中却仍然嘟囔:“我先前试过了,那个姓程的看起来也不怎么样,花媪你太小心了……” 花媪支棱着干瘦的身子坐在床上,收回刚才指高的手,哼笑一声,随即长久沉默。 阿安被这样的沉默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脚下不由得微微动了动,这个时候,花媪终于说话了。 “罢了!”她说,“你翅膀硬了,总觉得自己极有本事。不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你总以为是我平白阻拦了你立功。既是如此……” 阿安一下子抬起头,惊喜道:“花媪,你是同意我去办那件事了吗?” 花媪阴沉着眼睛默然不语,可她的不言语,便仿佛是一种默认。 程灵离开灯影河一带以后,却是径直便又去了涪阳王府。 她已经记下了刚才听到的阿安与那老妇的对话,虽然不明其意,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去跟萧蛮说一声。 两刻钟后,程灵到了涪阳王府。 萧蛮对她的去而复返感到奇怪,当时就问:“程兄,发生什么事了?” 程灵张口道:“还低昂的既往力偶往……%¥#@&*……” 萧蛮愣了一下,惊奇道:“程兄,你居然会东桑语?” 原来程灵竟是将之前偷听过的,阿安与老妇的对话,一个音节都不差地,直接复述了出来! 程灵道:“原来这果然是东桑语。我不会东桑语,只是先前听到了两名东桑人谈话,担心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所以就硬记了下来。” 萧蛮用一种特别神奇的目光看程灵,问:“你听不懂东桑语,但你能强行记住他们说话的音节,并且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问话的同时,萧蛮看着程灵,真是满目赞叹。 这件事情说起来好像不难,但其实非常不容易,能做到的,那都是非凡人物。 萧蛮忍不住道:“程兄,我本就认为你非常了不起,但你了不起的程度,还是格外超出我的预料。” 瞧这夸的,程灵都要不好意思了。 她含蓄地微微笑了笑,正要说两句谦逊的话,箫蛮又道:“东桑语我虽不懂,但是我这里有人懂。” 说着,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唤了声:“螣七!” 话音落下,一条灰色的身影忽忽一闪,就仿佛凭空出现般,来到了屋中。 当然,实际上这人不可能凭空出现,他只是速度极轻极快,快到以程灵的目力都只觉得眼前一花。 灰衣人单膝跪下,对萧蛮行礼。 萧蛮摆摆手道:“你起来,翻译这一段东桑语。”说着,他看向程灵。 程灵于是一句句地,将方才听到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螣七像是一条不起眼的影子,静静地立在一旁,程灵说一句,他就翻译一句。 “花媪,我今日接到海上的消息了,司命大人传令我去刺杀骆氏的嫡长子。” “什么?骆氏嫡长子?让你去刺杀?不行,我不许你去!” “为什么?花媪!我们留在雍州城,不就是为了随时听候海上的命令吗?刺杀骆氏嫡长子,这是我的结业任务。如果能够完成,我便将是新一代最了不起的鬼英!” “你简直天真,你以为骆氏嫡长子是那么好刺杀的吗?当心有去无回!” “花媪,我的隐术已经练到三品了……” “不对,等等!阿安,你、你是不是带了什么尾巴回来?” 对话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程灵也算是给萧蛮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萧蛮道:“鬼英部落的人想要刺杀骆游,摸约是想要在城中制造混乱。” 骆游如今暂时被羁押在府衙中,他身上背了杀人的嫌疑。但嫌疑归嫌疑,在没有彻底定罪之前,骆游至少不该有生命危险。 而即便是定罪了,以骆游的身份,按照魏国律法, 士族子弟可以按律减刑,他或许也最多被判个流放。 程灵沉声道:“只是羁押,骆氏或许还能按兵不动,但骆游倘若在府衙大牢中被刺杀,那后果就严重了。雍州城必定大乱,到时候,骆家人不管做出什么疯狂举动都有可能。” 萧蛮道:“卢氏栽赃骆游杀人, 或许只是想将骆平的精力转移到城内来,使他无法再全力应对海上之事。” 程灵道:“但鬼英部落出手了, 若是骆游被杀,再被嫁祸给卢家,骆平又岂能不暴起?到那时,骆氏与卢氏之间或许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卢氏做局,鬼英部落又在背后做了个局中局。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萧蛮原先还想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中的那个渔翁,结果他还没行动,鬼英部落那边倒是先出手了。 程灵问:“萧兄,你有何打算?” 按照程灵原先明哲保身的想法,她是无意掺和这些事情的。 但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 鬼英部落, 那是海上异族! 鬼英部落的人潜入了雍州城,还打算在城中搅风搅雨,谁又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会是什么?会仅仅是那座铁矿吗? 程灵身处在雍州城,这座城池若是有难, 她、以及她的家人, 又岂能有好? 逃过难的人, 是真的格外会珍惜安稳的生活。魏国也并非净土,在这个乱世,只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可能发生争斗和混乱。 程灵忽然开始产生怀疑,自己原先所设想的,一步一步积攒实力,壮大自身的想法,到底是正确的吗? 如果真的只是按部就班地发展,她原先所界定的“自保之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获得呢? 这不是她一个人练就“绝世武功”就能够解决的问题! 这时,只听萧蛮道:“事涉外族,不论如何,至少不能令鬼英部落得逞。我会派人去暗中保护骆游,并盯住那两个东桑人。” 程灵闻言,便对萧蛮笑了一笑。 她常常都是面带笑意的,但这一笑又与寻常时候有些不同。 这一笑,倒似是有清风飘拂而过,吹开了晨曦的薄雾, 吹动了一天的光明。 萧蛮也不知怎么, 忽然就因他这一笑而呆了一呆。 直到程灵将事情说清楚, 告辞离开,萧蛮才陡然收回了那一瞬间的呆愣。 程灵离开了,萧蛮却绷着脸,暗生了一番羞愧。 此时无人能听他心声,因此他也只能暗骂自己:混账东西!程兄可不是女子,你竟因他美貌而动神,如此无耻,枉程兄视你为知己好友! 如此这般骂了自己一顿,萧蛮的心情才渐渐平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程兄生得这般神秀风姿,他箫蛮也是一个凡人,见了觉得晃眼也是不奇怪的。只要他能分得清男女,不动妄念,就尽可以坦然直视这份欣赏。 接下来几天,天气开始陡然转凉了,人们纷纷添衣,大清早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似乎变少了,整个雍州城仿佛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平静中。 很难说这种平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假相,但对程灵而言,她的警惕是时刻保持的,因此表面的平静反倒促使她更加用心去处理周边的一些事情。 程灵让吴耘专门负责盯着骆游那边的消息。 这两天程灵没有再去涪阳王府,萧蛮也没有特意派人过来传信。 吴耘倒是常打听张允案的消息,比如说骆游拒不认罪,案子已经从府衙移交,如今转给了督邮朱鹏主理。 王昀又来找过程灵两次,程灵很直接地告诉他:“涪阳王府我去了,但并未见到王爷。” 既然程灵根本都见不到涪阳王,王昀自然也就无法再纠缠她去请王爷帮忙了。 这都是小插曲,重点还是骆游没有死——鬼英部落的刺杀没有成功!这就够了。 骆平还没有回来,骆家似乎是在频频往督邮府和张家走动,但要想为骆游平冤,目前看来还是非常困难。 程灵一边关注各方动向,一边又派人分批地、悄悄地、四散地购买各种粮食和应灾之物。 主食、菜蔬、肉蛋、干粮等等,还有饮水,药物,木炭柴火等等,以及其它生活物资。 程宅修整好了,隔壁的工坊也早就在紧锣密鼓地赶制着各类产品。但由于精巧阁的开业时间要推迟,这两天,程灵就开始逐步地叫工坊停止生产。 此外,追月号上,边柏松等人是隔三差五都要去一趟的。每每过去,他们就必然还要运送一批物资,同时,一边对追月号进行日常维护,一边继续原先的改造计划。 总之,各种事务,林林总总,堪称繁多,但程灵都还处理得算是井井有条。 程氏工坊虽然是暂时停止了制作香皂和口红等物,不过程灵又叫边大郎和边二郎一起选了几人,在她的指导下,开始悄悄做起了弓弩! 像程灵手上的复合弩,以如今的工艺虽然做不出来,但做一些低配版的,以竹木为主材,再加上程灵有精细的图纸和计算,如此竟是可行。 哦,有件事情值得一提。 重阳过后的第三日,姚守忠来向程灵汇报精巧阁修整进度时提了一句:“上回冲撞郎君的那个年轻人,有两日不曾见了。” 阿安已经有两天没有再出现在精巧阁! 而重阳过后的第四日,夜间,程灵上半夜的时候才追着月光站了一回桩,将体内月光能量补充完整,到了下半夜,她刚刚入睡,忽然就闻听到有风声呼啸。 夜风起得十分突然,程灵才刚刚在床上翻身坐起,忽然就见到窗外陡然闪过极致的亮光。 那是雷电! 电光先至,雷声后响。 轰隆隆——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天灾与人祸 轰隆! 雷电狂闪,一场巨大的风雨就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降临了整个雍州城。 程灵快速将衣服穿好,推门而出。 门一开,却只听猛烈地“砰”一声!风太大了,程灵才刚刚推门出来,那门就被风给吹得倒着关上了。 程宅内, 数道惊呼声响起。 “阿娘!”程灵立刻高喊,“大姐、二姐,莫急莫慌,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穆三娘扑到窗边,喊:“灵哥儿,你要做什么?” 她似乎还要开窗,程灵又喊:“阿娘,不要开窗,门窗都关紧了!你们安心呆着, 我不做什么,只在院子里看看。” 程灵这么说了,穆三娘便是再急,也不敢妄动了。程大妮和程二妮也都乖乖地呆在屋子里,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给程灵添乱。 程灵站在廊下,迅疾的狂风将雨点吹拂过来,噼里啪啦的,打得屋檐和门窗一并沙沙作响。 还有许多的雨点撞击在程灵身上,不消片刻就将她淋得一身湿润,寒风再一吹,便是一片的冰凉刺骨。 当然,程灵体内的能量在不停流转,她的抗冻能力明显远超普通人,这点风雨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真正令她忧心的,还是风雨起时, 骤然涌上来的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觉。 这种不安并非没有逻辑, 也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 骆氏、卢氏、铁矿,再加上暗中作乱的鬼英部落,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与今夜这场风雨相合。 天时,地利! 如此情境,会发生什么? 天空中,夜幕漆黑,密云压城。 雍州港绵延的海岸线边,有一片高崖僻角处,一群仿佛影子一般轻飘的身影便在此时顶着风雨,从那参差的崖壁后现出了身。 这群影子戴着统一的漆黑斗笠,黑压压形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又像是流水一般,几乎与当下的风雨融合在一处。 他们流动着,脚下翻飞,听着前方低沉的指令:“&*……%¥……” 那是东桑语,说的是:所有鬼英,随我进发! 进发!进发! 影子们激昂地向前飞涌,夜色与风雨仿佛都成了他们刀尖上舞曲的伴奏。 大多数影子都是安静的,只有前方几名为首之人,偶尔会低声交谈。 “神师的预测果然精准, 今夜当真是风雨大作!” “现在雍州城的精锐都跑出海去争夺铁矿去了,城中守卫空虚,今夜又有风雨相助,这是天神庇佑我们!” 一名鬼英忽然伸出舌头做出舔舐的动作,并嘿嘿笑了:“雍州的美人、美酒、黄金珠宝、遍地财富,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风雨中,雍州港的城墙上,一批身穿蓑衣的将士正沿着城楼台阶奔上来,做好准备要与原先的守城将士换防。 雨太大了,一盏盏风灯被吹灭,火把也点不起来。只有城楼两边的瞭望台上,因为有雨檐遮挡,里头的灯火才被勉强保持住了不灭。 但那微弱的火光也并不能起什么大作用,夜幕下,风雨中,人们的视线与听力都受到太大影响。 忽然间,一道惊呼划破了这繁密的风雨声:“啊!有蛇!” 蛇?什么蛇? 沙沙沙,沙沙沙—— 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兵士惊呼了起来:“蛇!好多蛇!怎么遍地都是蛇?” “啊!”有士兵惨叫着倒地。 当然,也有将领一边杀蛇一边嘶吼:“杀啊!不要慌,不准乱!” 但是晚了,随着无数的长蛇爬上城墙,穿过门洞,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道如同幽灵般轻飘的身影。 这些轻飘的身影像是风,像是雨,又像是黑夜中一道道死亡的光。 他们从兵士的队列中穿梭而过,带起一蓬蓬血雨,带走一条条生命。 有些人发出了惨叫,但还有更多人死得悄无声息。 直到某一刻,城门被人从内部轰然打开。 然后更多的黑影就这样,顺着洞开的城门冲进了雍州城! “*&%……” 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响彻在雍州城的夜空中。 杀啊! 风声,雨声,杀喊声,哭泣声,叫骂声,汇聚成了今夜的雍州。 最先遭遇洗劫的,无疑是距离港口最近的东市。 那些原本沉睡在深夜中的店铺,被影子们凶猛地破了门。 砰砰砰! 守夜的伙计、掌柜、护卫……有人拼死反抗,有人哭泣逃避,有人奋起反杀。黑暗中,也不知飞溅的是谁的血液。 但各自分散的店家当中固然存在有高手,却终究抵不过凝聚成潮水一般的异族影子。 他们就像是一场紧随在风暴之后的巨浪海啸,所过之处,尽是狼藉。而他们的队伍,反而壮大了。 这些原本除了武器什么也没带的影子,抢到了马匹,抢到了车辆,还抢到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珍稀异物。 他们赶着马车,将大量的财物往车上堆。 叽里呱啦,有人哭,有人笑。 平安坊,程灵的耳朵动了动。 她总觉得自己除了风雨声,还听到了其它的异常。 哐! 隔壁院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巨响。 程灵一惊,瞬间纵起身形,在雨中飞掠而起。程宅与隔壁的工坊是相连的,中间只有一墙之隔。程灵轻轻巧巧地便翻过这道院墙,落在了隔壁的院子中。 洪广义从雨中奔来,带着一种特别的慌乱道:“郎君,咱们院子里的工架被风吹倒了!” 住在院子的程氏部曲,如洪峰等人,早就跑到了工架那边,想赶紧将这倒下的大工架扶起来。 程灵连忙道:“不要扶了!风雨未停,扶它也无用!” 又说:“所有人都出来,咱们集中到隔壁院子里去。按照我平常教你们的圆型阵,咱们阵列起来。” 她的镇定瞬间感染了所有人,大家都听惯了她的命令,因此特别有序,一个个都动作飞快。 程灵又加了一句:“蓑衣都穿好,没有淋湿的不要淋雨,已经淋湿的快回去换上干爽的衣裳,再穿上蓑衣。” 说完,她又重新越过院墙,自己就先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边换上干爽的衣裳,一边也赶紧穿上了蓑衣。 做完这些,程灵再次来到院中,她命令洪广义组织阵型,自己则又一个纵身跃上屋顶。 不祥的感觉从东边传来,程灵登高而望,极目远眺。 (本章完) ------------ 第二百章 人还在,就是最大的财富 雍州港那边的杀喊声离程灵这边其实很远,毕竟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雨又下得那么大,天幕下都是漆黑的夜,程灵纵是登高远眺,论理也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什么。 但隐约间,程灵却总有一种感觉, 她觉得这雨夜之中像是蛰伏着一只恐怖的怪兽,怪兽张开了它黑洞洞的巨口,在不停捕杀猎物! 危机潜藏在黑暗中,此时此刻的她,该何去何从? 是死守程宅,还是循着心中的感觉,去向东方查探? 程灵的情绪并不平静,却听下方院子里响起穆三娘的声音:“灵哥儿,你看到什么了?” 穆三娘到底还是从屋子里出来了! 只不过她披着蓑衣, 还是很听程灵的话,并没有让自己淋雨。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阿娘,叫大姐二姐也穿好蓑衣出来吧,咱们今夜不睡,保持警惕,轮换练习阵型。” 她终究还是做下了死守程宅不离开的决定。 这个决定也很难说是正确还是错误,因为这一夜的等候事实上也并没有使程灵等来什么明显的危机。 但在天快亮,雨渐小的时候,程灵却忽然听到,雍州城中部,涪阳王府所在的方向忽然传出一阵震天的杀喊声。 仿佛万人齐呼:“杀!” 如此,这声音才从城中传到了城西。 程宅左右,百姓居民无不瑟瑟发抖。偶有胆子特大的,悄悄推门向着城中的方向望去。 当然, 隔着重重屋宇和巷道, 实际上他们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再到后来, 天光越发明亮,那边的杀喊声渐渐小了。又过一会儿,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杀喊声竟全歇了。 安静又弥漫着恐怖气氛的城东街道上,忽然就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急促蹚水声。 平安坊,程宅的门前,程灵忽然亲自动手打开前门。 一人踩着水,一身狼狈与慌乱地冲进来,见到程灵便扑通跪下,大哭道:“郎君!小的没用,咱们精巧阁,被砸了!” 程灵亲自将人扶起,洪广义连忙去将程宅大门关上,隔绝了周边邻居的探看。 冲进来的这个人原来是姚守忠,他夜里带着两名伙计在精巧阁守着,不防却有鬼英部落的军队趁夜冲进来,当时就将两名伙计杀了。 姚守忠在二楼被惊醒,一时亡魂皆冒, 大气也不敢喘地, 连忙寻找僻静地躲了。 也是他命大, 鬼英部落的军队忙于抢夺财物,没有时间仔细搜人。 可是精巧阁因为还在修整中,店铺里却是既无货物,也没有多少现银存留。冲进去的鬼英人眼看抢夺不到什么贵重物品,出于泄愤,顺手就是一通砸。 姚守忠躲在二楼的夹壁中,心惊胆颤等了大半夜,直到天将亮时,听到外头有大量的声音在欢呼说:“贼兵走了!王爷千岁!” 是涪阳王府的护卫军出手,联合重整旗鼓的雍州守军,赶走了半夜入侵的贼兵。 姚守忠这才敢从二楼下来,一面恐惧难过,一面连忙跑回平安坊向程灵报信。 这一路,却又是十分艰辛的。 姚守忠有些语无伦次道:“路上都是水,东边的好些屋子都塌了。小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太难了,太难了。 当初从赤霞城逃出来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艰难过,彼时他们毕竟是走得快,并不曾遇到这样实打实的大规模冲杀。 姚守忠颤抖着嘴唇将先前发生的事情颠颠倒倒地往外倒,好不容易,终于将一切都讲述清楚。 程灵安抚了他一通,道:“姚师傅辛苦了,快去歇着吧,叫厨下弄些温热的吃食来,缓一缓,压压惊。此番大难,非个人之力所能对抗。精巧阁被砸了,大不了再建便是。人还在,就是最大的财富。” 这番话说出来,不仅仅是姚守忠,就是院子里的其他程氏部曲,也无不感动。 这些人跟随程灵的日子不算长,却共同经历了许多。如今在这个陌生的魏国,大家依附程灵而生,那种归属感更是牢牢牵附。 程灵的存在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撑天柱! 这位主家既有魄力,又有果敢,还有仁善与宽容,如此人物,谁又能不安心追随呢? 程灵没有耽误,等姚守忠下去后,又将眼下还在院子里的人分成了三批。 一批年纪大或者体力弱的,也似姚守忠一般被安排着回房去休息。 剩下的人里,也有一些体格强健的大娘婶子,以洪峰娘子为首,程灵叫火工队去准备热食。 当然,她还不忘叮嘱一点:“不要弄香气大的食物,多烧些热姜茶,分给每个人都喝一碗。” 接着,程灵又安排洪广义为首的一批人,一边清理院子里的积水,收拾昨夜在风雨中被翻倒的东西,同时也是继续保持警戒。 虽然姚守忠带来的消息是说鬼英军队都退走了,但谁又知道这城里是不是还有漏网之鱼呢?总之保持警惕是没错的。 然后程灵叫洪峰带队出去,查看周边情况。 不说鬼英人造成的破坏,就说昨夜那样的风雨,也值得人去好好查看清理一番。 程灵自己则准备往东去看看,她安排好一切之后,就随在洪峰等人之后,出了门。 这一出门,却是一惊。 姚守忠先前的描述在此刻被具体化了,只见那院门外,街道上,积水之深,一眼看去竟是难以见底—— 当然,实际上这水大约是半尺深,之所以难以见底,那是因为水太浑浊,所以一眼看过去才给人这种错觉。 程宅之所以没被淹得多么严重,竟是多亏了先前修整院子的时候,程灵特意做了一番排水。 但是外头街面上积水不除,程宅排水做得再好也迟早要被倒灌。 这水要是淹进屋子了,粮食万一受潮发霉,那就亏大了。 洪峰带着人一路查看,一边去敲左邻右舍的门,准备发动大家一起清理积水。 程灵见他将这些事情处理得不错,就不再多看,轻功一动,顿时翻上旁边屋顶。她脚下飞快,纵跃之间径直便往城东而去。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些部曲都是废物 程灵去向城东查看情况,一路走来,一边也注意观察和倾听各种信息。 原来城西平安坊一带地势要高些,相对来说,被水淹的情况竟还算好,而越是往城中和城东而去,地面上的积水就越深。 不仅如此,更严重的是,昨夜死人太多了! 鬼英人虽已退去,却在街面上留下了一具具死状各异的尸体。其中有鬼英人的,自然,也有魏国人的。 这些尸体还没有来得及被清理干净,如今横七竖八地泡在水里,将本就浑浊的积水染成了一片暗褐色。 空气中的气味有些难闻,许多人蹲在屋门口哀哀哭泣,也有零散的人会跑到水中去翻找、收殓家人的尸身。 这个早上的雍州城没有繁华,只有破败。 如此一直走到靠近涪阳王府的地界,程灵才终于看到有成组织,成规模的人在清理街面。 这些有纪律的人不是涪阳王府的家奴,就是王府护卫军。其中有几个熟面孔,但程灵并没有见到萧蛮。 思索了片刻之后,程灵眼前忽然微微一亮。 只见那边靠转角的街头有个管事正在神气十足地指挥家奴干活,这管事却是程灵的老熟人:汤炳亮! 程灵立刻踩着旁边的屋嵴轻轻纵跃过去,汤炳亮听到动静,转头“哎哟”一声:“是程郎君呀!这路上都是水,您怎么来了?” 说完,却见程灵站在那院墙之上,功法轻灵,一身干爽。如此不走寻常路,她当然就不怕路上都是水了。 汤炳亮又嘿嘿笑了起来,非常机灵地说:“程郎君是不是担心我们世子?特意过来看看?” 程灵道:“听说鬼英人昨夜入城洗劫,如今情况如何?” 说起这个事儿,汤炳亮可就有一肚子话能说了。 他是王府管事,消息比常人更灵通,这下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就近的消息都一股脑儿倒给了程灵。 原来鬼英人入城,首先洗劫的就是城东雍州港一带的各坊市。 那里是雍州最富庶的商业区,鬼英人在东市抢了车,抢了马,抢了无数金银财宝,杀得雍州港血流成河,就直接往城中这边来了。 城东多坊市,城中多权贵。首当其冲的就是雍州府衙! 鬼英人自知自己不可能占据得了雍州城,因此他们趁虚攻入雍州,首要目的就是要洗劫财宝,并且是去往城中最富贵的地界进行洗劫。 骆家、卢家都遭遇到了鬼英人的勐烈的攻击,其余生存在两边的许多中小家族也未能幸免。 要说最惨的,却竟然是督邮府。 督邮朱鹏乃是寒门出身,根基在中阳郡一带,后科举考中以后被魏皇派遣到雍州,虽然身边也有护卫,却根本敌不住那么多如狼似虎的鬼英人。 汤炳亮压低声音道:“程郎君,朱大人被重伤了,据说命悬一线!” 程灵暗惊,城中的惨况比她原先所设想的要还严重许多。 在汤炳亮的讲述中,程灵得知,不仅仅是督邮朱鹏被重伤,还有许多的府衙官员,也因为这一劫而丧失了性命。 卢家和骆家同样没能幸免,汤炳亮道:“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杀得忒激烈了,咱们这边一开始也没有及时救援到,主要是这些鬼英人胆大包天,同时还冲击了咱们王府呢!” 铁矿之事是一等机密,因此汤炳亮不知道骆氏和卢氏的精锐都去了海上。 他还轻声感慨了一句:“这两家的部曲护卫也着实是废物了些,竟是被鬼英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程灵心里却是有数的,她又与汤炳亮说了说话,渐渐就将昨夜的后续也都理清了: 鬼英人冲进雍州城,一路挡者披靡,掠夺了不知多少财富。但鬼英人的冲击路线是自东向西而来,城东多富庶,城中多权贵,相反城西这边平民居多。 所以城西平安坊一带没有遭到鬼英人的冲击,一来是因为后来涪阳王府的护卫军杀出来了,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城西一带没什么油水,人家看不上——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这种有时限的掠夺行动,自然是要抓大放小,先紧着大目标来。 想到这里,程灵倒是暗暗在心中吐出口气,鬼英人的实力是有限的,掠夺了这一次以后,短时间内他们大概很难再卷土重来了。 程灵很快向汤炳亮告辞,汤炳亮倒还挺客气,问她要不要去王府内坐坐。程灵当时笑问:“世子可在,不然汤管事帮我通报通报?” 汤炳亮顿时就伸手挠了挠头,嘿嘿笑了:“是小的唐突了,这个……世子的行踪,小的倒是当真不知。” 萧蛮果然不在王府内! 经过先前,程灵也早就有猜测,如此紧要的时间段里,鬼英人既是被赶跑了,而卢氏与骆氏如今又正遭难,萧蛮若是有心,现在大概就正是乘胜追击,收割战果的好时候。 程灵的猜测没有错。 出海二十多里处,眼看海波澄平,昨夜的风雨似也未曾在这广阔大海中留下分毫痕迹。 那海面上,却有十来艘大船,似纵似横,似排列相随,又似互相逼压,紧赶慢赶地,向着雍州港的方向赶回。 这十来艘大船,明显并不是同一阵营,虽然两边都并不曾悬挂旗帜,双方气氛相对,这却不难分辨。 甚至,就在这快速的行船途中,两边还有人在隔着海洋与海风,互相讥讽骂战。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一片船影忽然从西边的海平面处渐渐放大,这边犹自争吵不休的卢氏与骆氏两家便齐齐沉默了。 那迎面而来的船影并不算宏大,可是船上悬挂的旗帜却分分明明:看那“涪阳”二字,在海风中招展! 一道声音连着海风远远送出:“骆公、卢公,既是海上相遇,何不前来一聚?” 这艘船,挂着涪阳王府的旗帜,船上的人开门见山,公然阳谋,邀骆、卢二位上船! 他们可以不上吗? 骆氏的船上,骆平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大步往船舱外走去。 他身边的谋士连忙紧随着,一边担忧道:“家主,咱们当真要去吗?” 骆平道:“若不收到鬼英人劫城的消息,我此番还可不去,然而事已至此,却容不得我不去了。” ------------ 第二百零二章 彼此彼此啊,谁又不是呢? 魏国,东海海域。 骆平与卢氏家主卢盛海两人各带部曲,几乎是前后脚地一齐踏上了涪阳王府的船。 上船之前,两个人是各怀心思,上船之后,两个人也是各有定计。从王府的船只出现,再到被邀上船, 短短时间内,两人已是各自千回百转,念头竟都已转过了无数遍。 骆平先一步,卢盛海紧随其后,当时还说了一句:“骆府君,世事无常, 当真是难以预料啊。此番鬼英人入城劫掠,我卢家倒是还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卢盛海边说边叹一声道:“唉, 骆府君的麻烦却是大了。现如今这局面,您说说,这可该如何是好?” 是啊,骆平该怎么跟朝廷交代呢? 骆平的嘴角轻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呵呵,这倒是不劳卢家主担忧。卢家主发现铁矿,却私藏不报,本府君身为州牧,立即点齐精锐,出海来查探情况,不妨鬼英人却在此时趁虚入城……” 说着,骆平也是一叹:“唉,这可如何是好?的确是世事难料,这又该怪谁呢?” 卢盛海:“……呵,府君大人想得真是美极了。” 骆平道:“彼此彼此啊,谁又不是呢?” 卢盛海:“……”说不过你, 就用眼神告诉你, 咱走着瞧! 骆平的目光相回应, 又何尝不是刀光剑影? 因为最近几日的铁矿之争,这两位原本见面时尚且能互相称兄道弟,客客气气的世家话事人,却在此时互扯遮羞布,简直就要撕破脸。 然而一切的争执,当他们踏进船舱,抬眼看到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时,顿时就都烟消云散了。 卢盛海刚开始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并不认识萧蛮。 但骆平却是认识的! 他张着嘴,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萧蛮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骆平才在震惊中蹦出了两个字:“殿、殿……” 完整的“殿下”二字,他却竟然说不出口。 因为骆平不知道,萧蛮是不是会愿意直接在卢盛海面前暴露身份。 毕竟,明面上,这位太子殿下此时此刻应是在京中,在相国寺讼持修行, 为苍生祈福才对! 却不料萧蛮很直接就说了句:“怎么?不过两年不见, 骆公便不认得孤了吗?” 骆平还未答话,旁边,卢盛海就脱口道:“太子殿下!你、你是太子?” 话音落,卢盛海慌忙下拜。 慢一拍的骆平恨得牙痒,身为有官有爵的公卿,骆平虽然要对太子表示尊重,但面对一个未曾有实权的太子,他却未必就要做到卑躬屈膝,跪地下拜。 行礼,那也分很多种的! 结果卢盛海直接就跪下了,那他、他就在旁边站着,作为一个对照组,他能不下跪吗? 骆平心念电转,思及自己如今处境,又想一想在此时此刻离奇出现的太子,终究暗叹一声,银牙微咬,便将袍角一掀,也似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众人,谁也不会料想到,骆平这一跪,就俨然是拉开了另一段时代风云的序幕。 雍州城,城东港口一带。 程灵施展轻功过去,远远地就见到一片颓败。 实际上,这种颓败是一路都有的,只是越靠近港口越严重。 听闻到哭声处处,又有稀稀拉拉的人在水中摸索着,或收殓尸体,或捡拾其它东西。 街面上仍然没有见到什么强有力的官府组织出面,来处理并安抚这一切。 想来倒也不奇怪,督邮朱鹏身受重伤,自身难保,府君骆平带着各部精锐去了海上,鞭长莫及。而其余的州府官员,谁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按照汤炳亮的说法,鬼英人入城以后,除了顺路劫掠城东坊市,接下来就是直奔各权贵府邸而去。 遭劫的官员和富户不在少数,这些本来能够在此时出来领头的人,只怕也是死的死,伤的伤。 就算有那没死没伤的,或者人家现在就想做个缩头乌龟呢? 眼下这个烂摊子,不管是谁出面,大概都是一个想想就头疼的局面吧。 程灵一路观察,心中其实也有感喟。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魏国虽然在诸国之中相对稳定,但也没有达到四夷俱服的程度。天下之大,不乏豺狼虎豹,鲨鱼恶兽。 这种乱世,要想站稳,就还要将格局再打得更开。 正思量间,忽闻前方一阵流水哗哗声,接着是一声声紧张的高呼声:“快了快了,大家一起,再用点力,加把劲,水道马上就通了!” “是,用力!嘿——” 一阵阵吐气开声,程灵快步过去一看,心中却是一惊! 只见前方出现的原来是一条内城水道,这条水道有些特殊。 雍州城中,各色支流原本并不少。 比如小庸河,比如灯影河,都是从城外大庸河延伸出来的,在城中交错流经,最后又一齐在城东方向汇聚,在东城门边开辟河道,出城而去。 出城以后,再与大庸河汇聚,最后汇流入海! 而眼下,前方出现的那条水道却正是小庸河与灯影河汇聚以后的出城水道。 只见这水道宽约两丈,这是人工开凿的,因受地形所限,无法开辟太宽。 此刻的问题则是,那水道中,不知怎么竟是被堵了一尊结结实实的巨大石佛! 这巨大的石佛斜落在水中,将两丈宽的水道堵了个水泄不通。露在水面上的,可以见到一个大佛头和半边肩臂。 这石佛将水道堵得厉害,而城中积水却顺着地势正在哗哗地向着这边汇聚。 倘若这石佛不被起开,水道不能疏通,时间一长,则积水势必回流。到那时,整个雍州还不知道要被淹成什么样呢。 积水不能清理,别说是灾后重建,处理死尸了,就怕滋生瘟疫! 最要命的是,此时此刻,雨虽已停,可天色却并未放晴。 下一场雨是不是会来?会在什么时候来? 这谁也不知道。 却见那石佛身上套着一根根粗壮的麻绳,三十多名壮汉,脚踩在水中,肩抗着麻绳,正使出浑身的劲儿,在通过绳索用力拖拽石佛。 水中,石佛微微晃动。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三章 说高手高手便到 风吹过来,水波摇晃。 “石佛动了,动了!快,再加把劲儿!”激动的声音在水道旁一叠声响起。 程灵游目观察,这条水道其实离东城门已经是非常之近,从这里看过去,甚至就能直接看到那城墙上的萧索。 城墙那边几乎没有活人,城门倒是洞开着的,但城门口同样积满了水,乍一看去,竟仿佛这整座雍州城都被浸泡在了水中一般。 当初为了防止海浪冲击城池,城门那边的海堤是特意垫高了建造的。 而偏偏就是这种建筑格局,使得如今积水难排。 关键还是在于被石佛堵住的这条水道! 好在石佛已经松动,拉扯石佛的汉子们又齐声高喝:“一、二、三……嘿!” 石佛向左倾斜了,程灵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了过去,不再观察四周。 只见石佛晃动之间,水流打着旋儿地相随而动。 然后忽闻一阵“嘎吱”之声——崩!一声脆响。 “啊!”有人痛苦地惊呼。 是绳子,是捆绑石佛的其中一根绳子,就在这个时候,忽忽然竟是断裂了! 这根绳子一断,负责拉扯那根绳子的人就勐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身躯一晃,砰地摔倒在地,坐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旁边的人受到惊吓,绷着的那口气也就在这个时候哗啦啦地跟着一块儿松懈了。 “绳子断了!”有人崩溃大喊,“拉不上来了!再拉绳子都要断了,我们还费力地拉什么?” 一个人放开了绳索,又一个人放开了绳索,再一个人放开了绳索…… 粗壮的麻绳啪啪啪地落进了水里,纵然是还有那没将绳索扔掉的人,这个时候也停止了继续用力。 一道颓然的声音响起来:“没有办法了,我们、我们能怎么办?” 又一道声音带着颤抖,带着惊惧说:“石佛入水,是不是上天在警示什么?我们、我们都是凡人,石佛有灵,倘若是他老人家不愿,我们、我又怎么可能拉扯得动呢?” “莫非当真是……” “浑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硬将人祸扯上天意,说话者,你这是何居心?” 忽然一声怒喝响起。 紧接着,只见对面的道路上,一群宽袍大袖的人踩着水,正大步而来。 这些人尽量走得飞快,但实际上因为地面积水的缘故,他们的衣摆早就沉重湿透,往常飘飘欲仙的大袖,此时自然也是飘逸不起来了。 非但不飘逸,有些人为了跟上前面人的脚步,走得匆匆忙忙,跌跌撞撞,一边走一边污水哗哗的,甚至是还有些不雅呢。 这群人中,走在前方第二位的那个人,程灵却是认识,此人正是来自雍州官学的伍先生。 不止是伍先生,原来眼下涉水而来的这一群人,全是雍州官学的师生。 另一边,那些壮汉被骂了,其中有一个身材相对精瘦的人走出来。 他拨开了先前散乱在脸边的一些乱发,做出定睛状看向迎面而来的这群人,一时却是惊喜:“蔺大儒!太好了,大儒您亲自来了!” 原来走在雍州官学师生最前方的,竟是传说中一直有其名,却不见其人的蔺大儒。 蔺大儒是个相貌堂堂的美髯公,身材高大,气质卓越。可惜此番涉水而来,他显然并不具备踏水无痕的轻功,因此小腿以下都被污水打湿,眼下也是颇有几分狼狈。 刚才出声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也正是他。 而壮汉群中当先走出来的那个,则是雍州府衙贼曹官薛岩。 督邮朱鹏如今生死不知,主簿齐正祥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总之薛岩今早去了府衙,这些如今还能主事的官员,他是一个也没看到。 一大早,鬼英人退去,涪阳王府护卫军乘胜追击出城,整个雍州的大街上就只余下一地积水和残尸。 薛岩壮着胆子带了几名家仆出门,路上车行不得,马也没有。 等到了府衙,高级官员一个也没来,倒是来了一些小吏,还有站班的衙役,缉盗的捕快。 薛岩看了一圈情况,心下没有头绪,思来想去最后就抽调了大部分的衙役和捕快,索性一路往东前来查看。 就这样,薛岩带着人先发现了堵在出城水道中的石佛。 还能怎么办呢?其它的管不了,总之就先想办法将这石佛起开吧。 然而薛岩高估了自己等人的力量,三十几名壮汉齐用力,这石佛虽然有所松动,可辅助拉扯石佛的麻绳却居然承受不起这等拉力,忽忽地就开始绷断了! 不要看只是麻绳被崩断,似乎多找几根麻绳就能解决此事,可实际上,在现如今的情况下,麻绳不易得! 《控卫在此》 满城积水,走路都不方便,上哪里找这种粗大的长麻绳去? 就眼下这三十几根,还是他们从府衙工房里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官学这些师生们的到来,令薛岩大是松了口气。 人多力量大,再者,人在看到“高个子”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想将难题转移到高个子身上。 薛岩连忙往蔺大儒的方向走,一边拱手作揖道:“拜见蔺大儒,求教先生,如今可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是咱们非要灰心丧气,实在是人力有时而穷。” 说着,他又叹一声气,只是眼巴巴地瞅着蔺大儒等人。 蔺大儒道:“此时我等需要的是一位力能扛鼎的巨力高手,若有高手能在后方主力推动石佛,再加上前方众人拖拽,这石佛想必便能起开了。” 说着,他一边主动往石佛的对面走去。 在他身后的官学众师生也连忙一起跟上。 呃,蔺大儒说了一句废话,他们这里并没有什么巨力高手。所以,就只能众师生一起上,拖不动绳子,能在后方帮着推石佛,也算是出一份力了。 这个时候,师生中的伍先生忽然抬头,屋顶上的程灵便在此时映入了他的眼中。 伍先生表情一惊,程灵连忙上前几步,轻巧跃下。 她的轻功如今已称得上高妙,虽然也未达到踏水无痕的境界,但落水时却能做到滴水不溅,轻盈无声。 蔺大儒顿时目光一亮,喜悦道:“才说高手,高手便到!年轻人,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好?” ------------ 第二百零四章 武林高手和物理高手 程灵的出现,对于目前正为石佛发愁的众人而言,的确称得上是一份惊喜。 但这份惊喜产生的方向,却与众人一开始料想的大有不同。 程灵先回答蔺大儒说:“回先生话,晚辈自小习武,的确有些功力,但不敢称高手。” 这算是谦辞还是实话呢? 蔺大儒为人潇洒,也不管这些,只说:“是与不是,总之来了这里就出一份力,来来来……”说着,正要催促程灵站主位,到水道中间去帮着推石佛。 程灵却连忙道:“诸位且莫急,这石佛如此沉重,多晚辈一个,少晚辈一个,恕我直言,大概也都不能起什么决定性作用。” 这话就讨人嫌了,薛岩叹息,蔺大儒皱眉。 程灵紧接着又忙说:“晚辈这里,倒是有一个工具,或许可以帮忙拖动石佛。” 这个时候,学子中却有人终于忍不住道:“程愚之,你不想出力就直说,何必诸般托辞借口?你写得一手好诗,我等原本都敬你三分,但你要是徒有文品,却无人品,我们治不了你的罪,却也必然是要唾弃远离于你!” 这番话一出,竟是引来了不少学子的认同。 当然,也有人帮程灵说话:“愚之兄不是妄言之人,严兄何必着急,等等愚之兄将话说完不好吗?” 严飞道:“不是我非要急,这水面又在上涨了,等不得啊!他明明有一身武功,现在还不抓紧时间!” 争论间,那边程灵对着蔺大儒和伍先生拱了拱手,说了句:“两位先生,晚辈去去就来。” 说着,她一转身,又再度跃上旁边屋顶,轻功身法一动,人便已似惊鸿般远去。 此等身法,说实话是非常引人羡慕的。 这年头,不但读书不易,习武当然也同样十分不易。 外功倒还好说,市井间不乏有外功练得好的,一些穷苦人家虽然无钱用药养身,但若是透支身体潜力,也有可能在年轻时练成外门高手。 可内功,尤其是需要内功支撑的轻功,那却绝非常人能够习得。 这不仅仅是需要资源,需要秘典,需要传承,更需要天赋! 严飞涨红了脸,手指程灵道:“他、他好生狂妄!” 更有人惊道:“他、他就这么走了,他不会是跑了,不打算回来了吧?” 程灵的身影却是去得飞快,片刻间,就连影子都消失在众人眼前。 伍先生同样皱眉,倒是蔺大儒,他双腿都踩在污水里,袍角被水流冲着,贴在腿上又湿又沉,他也不顾大儒形象,提起湿透的袍脚就当众拧水。 拧完了水,他将宽大的袍脚系在腰间,又拎起一只手上的大袖,开始用类似的方法将袖子对着一个方向折紧。 旁人看了,自然免不了问:“大儒,您都不生气吗?” 蔺大儒说:“气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有这生气的功夫,不如收拾收拾。不论那人回不回来,是否妄言,难道这石佛我们就不推了?这力气便不出了?” 这番话顿时将还在争论中的几名学子说得羞愧不已,众人连忙住了嘴,又赶紧学着蔺大儒,也将衣摆折起,袖子扎紧。 薛岩打起精神,连忙催促众衙役:“快,绳子都捡起来,做好准备!” 这边,众人捡绳子的捡绳子,扎衣服的扎衣服,正将一切都准备齐整,蔺大儒甚至都试探着要下水了—— 毕竟石佛被淹在水道中,这边的人要想推动石佛,势必是要踏入到水道中去才好着力。而这水道足有两米多深! 这个事情不轻松,甚至还很危险。 他们原先倒是将这个事情设想得有些太过容易了,竟是低估了推石佛的难度。 学子们顿时纷纷出言劝阻蔺大儒与几位授课先生:“这太危险了!几位先生年长,不如留在岸上,让我们下去就好。” 蔺大儒说:“年长归年长,又还没年老,更没到老得走不动的程度,怎么就下去不得了?” 学子们有些着急,好在就在这个时候,程灵终于回来了。 远远地,众人先是听闻到一阵冬冬冬的声音,这是程灵踩着屋嵴在飞奔而来。 大家的视线当时便受这声音吸引,不由得一齐转过去,然后这一看,众人就又是齐齐一惊。 好家伙,程灵身上扛着的,那是个什么? 那竟是两个足足超过一丈长的粗大木架,木架中间错落安装着几个圆熘熘的木轮。 因这木架和木轮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这两个巨物轻轻松松就将程灵的身影遮挡了大半,众人乍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看着两个沉重而巨大的木架子自己在屋顶上飞动。 说实话,这有点吓人。 梁飞的一口惊呼还在嘴边,屋顶上,程灵已飞快越过了两边的距离,扛着两个木架子从屋顶上跃起,又落下在众人面前。 砰! 只听得重重一声,程灵双足落地,却是溅起老大一蓬水花,地面都仿佛随之晃了晃。 众人心惊肉跳,只觉得扛着两个那么大的木架子,还能翻越屋顶,飞跑着落地的程灵……简直不是个人。 这到底是什么等级的神力?有此等巨力,“他”居然还说自己不是高手? “你、你……”梁飞指着程灵,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程灵只道:“快来人,帮我将这两组滑轮放好在地上!” 薛岩连忙带着衙役们过来帮忙,正挽着袖子要下水的蔺大儒走过来,目露惊色地看着这两组高大的木轮,好奇道:“这、这是何物?” 程灵道:“我将这两组东西叫做动滑轮,前不久才刚造出来,就放在那边街头我家店铺中。” 精巧阁离这边不算太远,却是幸好这滑轮虽然个头够大,看着却不值钱,昨夜鬼英人入侵时直接就将这两个东西忽略了,程灵这才能快速跑一趟,并在此时将它们带过来。 在程灵的指挥下,衙役们帮着将两组滑轮立了起来。 程灵测算了距离,选择了最合适的位置,两组滑轮被安放好以后,程灵又想办法在周边寻找重物。 这滑轮立柱的底座必须要压住了才行,否则程灵怕这两组滑轮承受不住石佛的压力,反被拖倒。 ------------ 第二百零五章 大儒做“跟班” 雍州港,东城门的水道边。 继石佛堵水道后,又一奇观出现在了此处。 只见那石佛前方的街道上,两座足足有一层楼高的粗大木架被立了起来,木架下方压着各色重物,甚至还有几名壮汉就坐在那些重物上头,专门负责稳定木架。 实木的架子本来就很沉重,再加上这些“重物”相压,这两个架子在此时真可谓是稳如磐石。 两根由三股粗麻绳重叠编织而成的超粗麻绳被重新绑定在石佛之上,程灵按照最省力的方式,将这两组超粗麻绳又分别缠绕上了两边的动滑轮组。 薛岩带着衙役们在旁边一起帮忙,一边有些忐忑地问:“程郎君,这、这当真可行?” 说实话,也就是程灵方才显露出了超人的武力,所以薛岩现在才会这么客气,这么听话。要不然程灵这种无法解释的“奇怪”举动,是不可能得到他们配合的。 程灵道:“这两组动滑轮的绳子,到时候由我拉一边,薛大人再与几名差官合力,拉另外一边。剩余还有的绳子也可以一起在石佛上绑好,大家合力,向同一个方向使劲儿……” 至于结果到底能不能行,那就拭目以待吧。 是真的要拭目以待,因为程灵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十足把握,总之她已经是尽全力了。 且尽人事,但听天命而已。 如此一刻钟后,事情有了结果。 而事情的结果,比起程灵原先设想的,竟还要更顺利许多! “一、二、三,再用力!” 众人齐喝。 以程灵为主力,在她的指挥下,大家都将力气向着一个方向使,如此磨合两次之后,在第三次,随着滑轮的又一遍转动,嘎吱、嘎吱—— 忽然,只听勐烈的“砰”一声! 仿佛天摇地动,水波哗然。 石佛出来了! 砰!砰砰砰! 石佛被拉出了河道,像是当真有神佛出动般,这个庞然大物带着藐视人间一般的气势,轰隆隆地随着绳索落在地上。 原本正在奋力呼喊着号子的众人在这一刻反而失声了,石佛出来了,它真的就这样被拉出来了…… 这个结果出现以后,现场的众人反而纷纷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怔。 场面离奇安静,直到另一边,忽然有一阵卡察声传出来。 是什么? 原来竟是那两组木质滑轮,在石佛被拉上岸以后,这两组发挥了大作用的动滑轮,就在这一刻,卡察—— 先是左边的木架中段位置开裂了,然后是右边木架上吊着的一个轮子忽然卡一下就脱离了木架,砰然往下,跌落在地! “哎哟!”蔺大儒着急地惊呼,连忙扑过来大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将这宝贝抬起来?啧啧啧,不会是就这么坏了吧?” 语气里的心痛,那简直就差没捶胸顿足了。 一个时辰后,程灵的身边多了一个来头大得吓人的“小跟班”,哦不,或者应该说,这是个“老跟班”? 程灵也很无奈,石佛被拉上来了,那两组动滑轮却因为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压力,最后切切实实是毁了。 然后,那位惋惜心痛到了极点的蔺大儒却缠上了程灵。 尤其是在问明白这两组动滑轮就是程灵主张制作的以后,他更是化身成了古代版十万个为什么提问机,对着程灵,那真是有无数个问题。 其余人也都非常热情,那几个先前讥讽了程灵的官学学生,也都主动上前来向程灵赔礼道了歉。 程灵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因为她本来就没生气。 人在站到一定高度以后,的确就没有必要再对着身边的过客随意动肝火。这不是没脾气,这是有气量。 眼下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石佛被拖出来了,如今正立在水道旁的一处空地上。 好在的是,这个位置靠近城门口,旁边正好有一片小广场似的空地。石佛被立在这里,虽然也是体量巨大,但至少已经不妨碍道路通行了。 城中的积水则顺着这条疏通的水道,正哗哗地向外流淌着。 薛岩身为贼曹,本来主管的是盗贼缉捕之事,别的不归他管。可现在赶鸭子上架,没人出头,城内的这个烂摊子他就得挑个头。 石佛也搬开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薛岩请教蔺大儒,蔺大儒问程灵,程灵道:“请官差兄弟们去各坊市走一趟,寻找当地保甲,由保甲出面,挨家挨户剧集街坊劳力,扫水清路,修整房屋,并登记每个坊市的死者数目、姓名、来历……” 她特别实在,一句废话也不讲,直接就具体地提起了意见。 她的意见其实也说不上有多突出,但这种条理与细致,尤其是务实的作风,一下子就显露出了一种与学院派截然不同的实干来。 蔺大儒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薛岩本来一个头两个大,被程灵这么理了一理之后,一颗飘飘忽忽的心就像是寻到了归依般,渐渐地倒是安定了起来。 他定了心神,果然按照程灵说的吩咐了下去。 程灵又提醒他:“府衙中各位大人如今的具体状况,咱们最好也派人去问一问。若是遇到哪位有什么难处,能出力的也好出一份力。” 薛岩连连点头,要思考很难,但要听话却很容易。 程灵又看了看站在石佛旁边,表情似乎有些难耐的官学众人,念头一转,再提议: “还有官学的各位兄台,大家都是读书人,此时何不发挥文笔,写下各式鼓励之言,或文或赋或诗,去向市井,安慰并鼓励此番经历了灾难的百姓。请百姓们走出来,打起精神……” 这个提议有点绝妙,程灵说话间,就已经有学子在一边暗暗点头了。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在场众人就围绕着程灵,听从她吩咐,以她为马首是瞻了。 这其实也正是程灵先前就想要的结果,发展力量,积蓄实力,她要跳跃式地成长。 如今这世道,过度的低调或许只会使人直接低到尘埃里,再也站不起来! ------------ 第二百零六章 名利非我心,杯中悟千古 这一日过午,雍州城中的积水就基本上都被排干净了。 道路被疏通以后,很多工作的进展也就顺畅起来。 一个经历过天灾与匪祸的城市,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完整善后呢? 照以往的章程来看,当然首先是要主官出面——得了,府君不在,督邮重伤,主簿丧命。 是的,在衙役们分散去各家打探消息以后,才确切得知,主簿家门整个儿地都被鬼英人给抄了。其情状之惨烈,使得衙役在报讯时,说起来都面露不忍。 群龙无首,贼曹不想担责,只将目光眼巴巴地看向蔺大儒与伍先生等人。 这些官学的授课先生其实也都是有官身的,蔺大儒的品阶比雍州贼曹还高呢! 但经过先前的事情,蔺大儒都成了程灵的“小跟班”。 单只是一个动滑轮的原理,蔺大儒就追着程灵问了起码五六十个问题。可是没办法,他没有现代物理基础,于是这五六十个问题就又延伸出了无数个问题。 然后在积水清理完以后,程灵跟着衙役们一起走访城东诸坊市。 等到半下午的时候,涪阳王府的船驶回雍州东港。 那船上押下来数十名鬼英部落的领头人物,王府护卫军的将领方海剑对着其中一人勐地抽了一鞭子,口中骂道:“一群鬼东西!好好的雍州城,瞧瞧都被你们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话音落下,方海剑抬眼间,本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片凌乱与凄惨,结果呢,却只见那港口边一片整齐气象。 船一靠岸,市舶司的小吏立即就冲上前来,又是唤人帮忙搭舢板,又是殷勤询问:“是咱们王爷回来了吗?王爷帮咱们报仇了?” 方海剑问:“你们上官呢?” 小吏悲伤道:“提举大人重伤过世了。” 方海剑又举目去看对面城墙,只见城墙上下诡异的清净,才恍忽回过神,雍州城的确是遭了大难。 《我的治愈系游戏》 这是一座虽遭大难,却又离奇地秩序安然的城池。 涪阳王随后被簇拥着从船上出来,他仪仗都摆好了,方海剑带兵在前方押着鬼英俘虏,后边是亲卫相随。 下得船来,入了城,涪阳王原先还担心自己会被激动的百姓追堵,结果百姓是见到不少,设想中的……激动崩溃,围追堵截,却没有。 当然,欢呼还是有的。 “是王爷回来了!” “王爷带回来了鬼英俘虏,王爷是不是为我们报仇了?” 一阵阵的呼喊声中,只见那主街两边,有不少原本正在修整着房屋的百姓放下了手头的活计,他们冲到了街边,当街跪下,高呼着“王爷千岁”! 涪阳王甚觉欣慰,对身边的长随说:“本王虽然甚少临民,但是雍州的百姓还是很有秩序嘛。这莫非,是受本王气质感染?” 长随自然连忙捧跟,夸奖涪阳王。 涪阳王又看到了那座立在街边的巨大石佛,有些奇怪道:“这石佛怎么会在此处?” 长随回答不出来,连忙吩咐人去探问。 就这样,涪阳王回到了王府,贼曹薛岩带着吏员前来求见涪阳王,然后将这大半天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个简单汇报。 半个时辰后,程灵应约前来见涪阳王。 涪阳王煮了一壶酒,亲自递给程灵一杯,开口就说了一句:“姓蔺的老小子倒是被你收服了?” 程灵失笑:“收服蔺大儒,这等言语,王爷敢说,晚辈却不敢应。” 涪阳王“嘿”一声:“你不敢应?那你不是在做吗?” 程灵道:“些许微末伎俩,引起了蔺大儒的注意,但他跟前跟后,态度求真,却大概不过是不想参与城中内政,拿晚辈当挡箭牌呢!” 涪阳王伸手指她,嗤笑起来:“老小子拿你当挡箭牌,你又何尝不是拿这老小子当大旗?” 程灵微笑,举起酒杯,对着涪阳王致意,然后轻呡了一口。 涪阳王也端起酒杯,却不似她一般小口轻呡,而是一口半杯,喝得非常随意。 不过涪阳王自己喝得豪放,却并不要求程灵也跟自己一样,他喝完一杯酒,程灵很有眼力地为他执壶续杯。 涪阳王就又喝完一杯,等到第三杯的时候,他没再喝了,而是问:“你改主意了?这是在养名望?想要通过察举入官?” 现如今魏国虽然实行科举取士,但察举制也并未完全废除。 总的来说是两种制度并行,不过科举的地位在逐渐上升,也有越来越多的官员开始认为,科举才是正途,是能力的证明,是地位的象征。 涪阳王因而又道:“或者,你是要先养望,再科举?” 程灵道:“瞒不过王爷的火眼金睛。” 涪阳王哈哈一笑,又饮了一杯酒,说:“小兄弟啊,若不入官场,你便是闲云野鹤,是自在飞鹰!若入官场,我保你平步青云,但你……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了。” 程灵一笑,举起酒杯,这一次她也将杯中之酒一口饮了个干净。 天下无净土,闲云也争渡。 名利非我心,杯中悟千古。 程灵喝着酒,意外地发现,自己体内阴阳二气流转,就在这片刻间,太阳能量增长,月光能量也随之增长。 不过数次呼吸而已,这两种能量就相继实现了翻倍般的成长! 这是什么奇异妙事? 程灵险些惊呆了。 她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还只会一个粗浅的呼吸调气法门,要吸收能量,也只能依靠来回站桩和大量进食这两个笨法子。 后来通过采集左元峰,程灵终于获得一门内功心法,但内功的修炼,那也是个水磨工夫。务必长久打磨,循序进益,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眼下这一变动,却是超越常理的,真的令程灵又惊又喜。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是涪阳王的酒有问题吗? 不,这酒,只是普通的美酒。 真正有变化的,是程灵的心。 有的时候,开悟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灵光飞闪,便是另一番天地。 程灵放下酒杯,当即趺坐调息。 在她的对面,涪阳王端着自己的那个酒杯,却也是惊呆了。 “娘的……”他口中喃喃,“这是什么天才?这是个怪物吧!” ------------ 第二百零七章 一跃青云上 傍晚,程灵从涪阳王府告辞离开了。 涪阳王说了这样一句话:“小子,你要是走文官路线,那真是可惜了。” 程灵哈哈一笑,道:“王爷说的,倒好似晚辈能随意选官一般。” 涪阳王意味深长道:“何尝不可呢?” 程灵于是拱手,又是微微一笑。 入夜,十来艘大船静悄悄地在雍州东港靠了岸,府君骆平终于趁着夜色低调地回城了。 卢氏一行则是在后半夜回的城,只不过出去的时候有十几艘船,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七八艘。 萧蛮依旧不见踪影,程灵也没有问涪阳王萧蛮去了哪里。 接下来一段时间,雍州城就陷入了一场十年难见的大变动中。 由于府衙官员死伤半数,府君骆平不得不临时从民间选拔了一批有名望,有德行的人上来填充位置。 既是选“名望”,选“德行”,那这一批人里自然就少不得程灵。 骆平回来了,还带回了原先被他带走的州丞、长史、功曹等人。而留守在城中,被鬼英人害死的主要官员则有都尉、主簿、录事、奏曹、府门亭长等等。 《诸世大罗》 大量底层官员的死去,更是让雍州城的运转几乎陷入了半瘫痪中。 深夜,府君骆平提笔将请罪奏表的最后一句话写完:罪臣骆平,顿首敬上。 搁笔之后,冷汗已悄无声息地沁湿了大半个后背。 骆平轻叹一声,问身边亲随:“朱鹏现在情况如何,去请过名医了吗?” 亲随忙走过来回答道:“请了十来个大夫,都说今夜是最凶险的时候,若是能熬过去,还有五分恢复的可能,要是熬不过去……” 骆平站起身,将刚才密封好的奏表递给亲随,道:“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又说:“明早记得提醒我亲自去一趟督邮府。” 长随忙忙应下了。 隔日,官学有十来名学子被选拔上来,进入府衙临时代职。此外,民间也有一批临时代职入官之人。 其中程灵所代的职务最高,竟是雍州主簿! 这荒唐吗? 其实并不,乱世之中最不缺平步青云之人,像程灵这样的,从一介白身而一跃成为一州主簿的,在这类人中反而还算不得什么呢。 经历了先前那一遭,府学的学子们也都对程灵非常服气。 如此一晃又是五六日过去,这一天,程灵去了一趟督邮府,而后才又骑马去了府衙。到了府衙后,同僚们纷纷对她打招呼。 有人悄声说:“程大人,城西五合村那边的庄子你收到消息了吧?要不要吃下?能吃的话,咱们走个流程就能买了。” 程灵道:“多谢吴大人记挂,我家里新做了一盒四味养气丹,伯母年纪大了,吴大人拿回去给她老人家吃,正好给她养养精神。” 吴大人顿时面色一喜,忙冲程灵拱手道:“愚之兄贴心呐,难怪我家老娘就记挂你呢。” 程灵一笑。 再走一段路,又有人过来说:“程大人,东港的铺子还剩几个边角的,咱们要不要分分?” 程灵道:“刘大人拟个章程,我跟着大家走。” 刘大人就满意地笑。 等到要进府衙工房时,有小吏过来催:“哎哟程大人你可算来了,快快,府君正等着呢!” 程灵脚步一转,随着小吏的指引进了骆平惯常用来办公的东间正屋。 骆平正背着手站在里侧墙边看画,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一见程灵就连忙问:“督邮情况如何?确切是稳定了吧?” 程灵道:“府君请放心,朱大人算是熬过了最难过的关卡,如今只要悉心照料,痊愈也只是时间问题。在朱大人能够起身处理公务之前,下官每日都会去为朱大人请脉,不会懈怠的。” 骆平紧绷的腰背已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他看着程灵,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 说来这中间的转折也是非常奇妙的。 骆平回到雍州城以后,本来以为自己要面对的将会是一个民怨沸腾的烂摊子,可谁知城中一应事物虽杂不乱,情况却是要比他原先设想的好上许多。 这倒也罢了,对骆平而言,最大的难题本来也不在这里。 骆平最怕的,其实反而是朱鹏有可能会死! 听起来朱鹏身为督邮,本是朝廷专门设来牵制与监督骆平的官员,骆平与他之间就算不是势同水火,也该有些不睦才对。 朱鹏要是死了,骆平难道不该高兴么? 不不不!骆平可不敢高兴!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朱鹏要是死了,骆平那就是罪加一等。 更何况,督邮是朝廷的督邮,这又不是独属于朱鹏一个人的职务。 死了一个朱鹏,只要魏皇愿意,他完全可以再派一个督邮过来。不,别说是一个了,就是两个三个七八个,那也完全没问题啊! 与其再换一个不知根底的新督邮,那真的是,还不如就让已经熟悉了的朱鹏占据这个位置呢。 骆平祈祷朱鹏不死,结果就在隔日,他带着新上任的“临时主簿”程灵去督邮府时,程灵毛遂自荐,出手相助,竟是硬生生地将在鬼门关前挣扎的朱鹏,给拉回了人间。 这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绝大的惊喜! 这也使得原先对于将程灵破格拔擢为主簿一事,还略有些不满的骆平,瞬间就平了心气。 现如今五六日过去,朱鹏的情况在一日日好转,骆平处理府城中的各项公务,也就越发地从容起来。 他问程灵:“护城军的伤亡抚恤都统计完毕了吧?总数是多少?” 程灵也不用看文书记录,张口就说出一个数字,然后又将这些抚恤的具体计算组成,详细说了一遍。 她这份统筹能力与计算能力,骆平这几日也算是深有体会。 不得不说,跟这样的下属共事,那真的是一种享受。当然,有的时候下属太能干,身为上官的骆平,也会深感压力就是了。 骆平连忙打起精神,又与程灵说起了这些抚恤金该从哪里出,该怎么出,又什么时候能出,等等问题。 ------------ 第二百零八章 不遭人妒是庸才 程灵近段时间可谓是实力大涨,这个实力不仅仅指的是个人武力,更多的还是指她所拥有的综合力量。 雍州城遭逢大劫,各方面损失都是巨量。这不是什么好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这些损失,许多位置就都被空出来了。 店铺倒还罢了, 重点是土地! 如今这世道,百姓甚少能有私田,拥有土地的,是一个倒金字塔。 世家豪族掌握大头,普通官宦门第次之,小地主再次之。 一般的商人都很少能拥有大量土地,不是他们无钱,而是即便有钱, 他们也没处买地! 程灵这一回趁机买到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庄子, 一个在城西二十里的五合村,有山地五百亩,上田三百亩,中田下田二百亩,合计一千亩地。 另一个在城南三十里的过河村,统共六百亩地,大部分是河滩地,因此比较便宜。 这两个庄子将程灵的小金库几乎掏空,不过拥有土地的喜悦还是可以盖过一切。 此外,程灵的医术在雍州府衙的官吏之间小范围地传开了。 她救活了濒死的督邮朱鹏,手头还颇有一些效果突出的上等好药。再加上她的性情为人,既进退有度,又自有一番潇洒,共事的人在与她相处过后, 大部分就自然而然地与她交好了。 这方面的人脉也是一种力量,它可大可小, 端看如何运用。 当然, 程灵也不是雪花银, 不可能人见人爱,有跟她交好的,自然也就有看她不顺眼的。 比如说原先的主簿下属官,录事董阳,这位在与程灵相处时就总有几分阴阳怪气。有的时候时候程灵叫他做些什么事,他也推三阻四,很是能找到各种理来由不配合。 程灵的应对就很简单粗暴,她在某一次又收到对方的不配合时,忽然就伸手扯过对方腰间一块铸铁令牌。 程灵的手速快如闪电,可怜董阳是实打实的文官,又哪里躲得过程灵这一手? “你……”董阳才说了这么一个字。 只听“啪”一声。 程灵单手捏着这块令牌,拇指对着上方轻轻一按,这块由生铁铸造的精炼令牌,就这么硬生生的,被程灵给单手摁断了! 董阳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回去, 一时间简直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要多可怜就有多可笑。 董阳脸上火辣辣的,听程灵道:“令牌断了,此为值房对牌,董大人,你可说说,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董阳憋屈又恼怒道:“程大人,令牌是你弄断的,如此随意毁坏公物,应当苦恼的是你才对吧!” 程灵道:“是吗?董大人可不要信口胡言,这明明是董大人的令牌,董大人不随身带着,却被我程某人弄断了,这是什么道理,什么缘故?董大人可能解释明白?” 不等董阳再回话,程灵忽将声音压低,目光也在这一瞬间陡然锐利起来。 她说:“董大人,不要逼在下动用规则外的手段!” 话音落下,程灵脱手又将那两枚断开的令牌掷出。 只听夺夺两声,令牌似流星般,一前一后紧紧嵌入了董阳脚边的地板上。 董阳吓得连忙后退两步,本来憋得通红的脸上刷地又泛白了。 程灵至此便不再多话,只转头又专心处理起了自己的事情。 其实身为上官,程灵真要整董阳的话,她有千百种软刀子磨人的方法。但那很没有必要,能够简单粗暴,谁又耐烦勾心斗角呢? 勤练武功为的是什么?为的难道不正是在憋屈的时候可以直接干脆不憋屈吗? 至于说这是不是会引来董阳更深层的怨恨,程灵却也无惧。 不遭人妒是庸才,各凭本事罢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情特别值得一提。 那就是朝廷有关于这一次鬼英人劫城事故的旨意,终于在事件过后的第七天,传达过来了。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从雍州飞奔向了京城,又一批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从京城飞奔来了雍州。 圣谕不出所料,对骆平进行了狠狠的申饬。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京城那边有人为骆平做了周旋,又或者是因为雍州虽然遭劫,但好在城池未失,也有可能是因为鬼英人的主要首领都被涪阳王俘虏了—— 总之,骆平虽然被申饬了,但官位好歹还在。 府君还是府君,只是官衔品级被临时下调了两级,又被罚了一年俸禄。 总的来说,也是有些灰溜溜的,算是面子大伤,而里子小伤。 督邮朱鹏也仍然原位未动,他甚至还捞到了一批御赐药材做安慰。 毕竟他的情况与骆平大不相同。 骆平在雍州,基本上可以说得上是军政大权一把抓。 朱鹏对他虽有掣肘,但朱鹏手上没兵也没人,除了一个直达天听的权利,在面对劫城事故的时候,他也并不需要担负像骆平那么大的责任。 第七日,骆平当众被京城来使用圣旨申饬,大是伤了颜面。 整个府衙的气压都有些低,程灵等下属官员,则被骆平早早地放了出去。 程灵散班后,准备去港口坊市走一走。 坊市这边,程灵也新购入了一个铺子。 新铺子离精巧阁不远,大约相隔五十米左右,铺面倒是比精巧阁要小上一些,但位置却并不输给精巧阁,甚至可以说还要更好些。 程灵将这个铺子记在了穆三娘名下,以后这个铺子要怎样经营,也将由穆三娘主导。 不过雍州城毕竟才遭了大难不久,它的整个商业氛围要想恢复也还需要一段时间,程灵连精巧阁都不打算在短时间内开业,这个新铺子就更不着急了。 她去港口走,主要目的还真不是想看自己的铺子,而是想要看一看港口的其它商家,现在恢复得怎样了。 这一去,程灵却又看出了一个意外。 却说雍州港因为遭劫,港口一带的海域在短时间内被封禁了,此时的港口坊市,总的来说有些萧条。 从海边来的商人少了,从北边南边西边陆路过来的人却多了。 港口坊市内,还多了许多从前比较少见的地摊。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九章 令人惊喜的奇物“白叠子” 东市多了许多地摊,摊主们一声声哟呵着。 “卖奇物啦!都是海外传过来的,便宜卖了!” “次货清理,比照平常只卖两成价,先买先得,卖完即止,都快来看看啊!” 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比如:“糖果子嘞……” “卖山货啦……” 之类的声音。 这些地摊在坊市两边的街道旁一溜儿摆着, 倒是硬生生地将整个东市又都衬得热闹了几分。 东市的店铺,如今开门做生意的大约只有从前的四成,太多的店家遭劫以后,至今未能缓过气来。 程灵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边对两边的地摊仔细观察, 一边还留心听着人们的对话。 走过一段路, 程灵在一处卖山货的地摊边停了下来。 这个摊主生着一张黑炭脸,整个人精瘦精瘦的,一身短打衣裳,脸上手上都有风霜痕迹,是标准的农人形象。 他也不怎么吆喝,只是缩在自己的摊子后头,有些畏怯地蹲在那里,一声不吭。 吸引到程灵注意的主要是他摊子左边角落摆着的一堆东西,只见那里白绒绒一片,定睛看去,那团团的雪白中又夹杂着褐色的植物茎蒂。 程灵伸出手去,从这团雪白中拿起一朵放到眼前。 摊主见她看货,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打起精神道:“郎君,这、这是白叠子,好看,暖、缓和!” 程灵含笑点头, 心中喜悦, 什么白叠子啊, 这不分明就是棉花吗? 当然, 当地可能将其称作白叠子。所以,是白叠子也好,是棉花也罢,这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东西的存在! 程灵心喜,问:“这东西你有多少?如何作价?” 问了一句,见摊主似乎还有些愣愣的,程灵心中微动,学着当地的口音,又缓缓问了一遍:“老丈,东西怎么卖?你这里一共有多少货?” 摊主才反应过来,忙说:“啊,我,我带了一筐子哩!不贵,两文钱一斤!郎君要多少?这东西好,真的好, 冬天塞在衣服里, 比芦苇暖和!” 程灵却怔在那里。 两文钱一斤的棉花, 贵吗? 不, 这太便宜了,简直是便宜得不可思议! 她对棉花的历史不算熟悉,但之前做游戏的时候查过清代棉花的价格。记得资料上写过,康熙年间的棉花是五十到八十文一斤,而道光年间要二百到三百文一斤! 这个物价虽然与如今的魏国没有太多的可对比性,但、但是……但是但是…… 嗐,管它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用想了,程灵只连忙问:“这东西你带了一筐子,那你家里还有吗?这白叠子是你自家种的,还是什么地方得的?” 摊主没有什么心眼,程灵问话他都老老实实答道:“山上,山上有哩,我自家也种了一亩。” 程灵又详细问了些话,可算是弄明白了。 首先,当地人不懂得真正的利用棉花,这毋庸置疑。 程灵早先也知道,不论魏国还是齐国,亦或者是程灵尚且不曾谋面的陈国与蜀国,这些国家目前都还没有大规模使用棉花的记录。 就从布匹种类来说,如今占据人们生活主流的,底层有粗葛、粗麻,高层有丝帛绢绸等等。 而从诞生以来就一直在布匹历史上闪耀着光辉,直到后世依然深受人们追捧喜爱的棉布,在如今,却还不曾面世。 如果能大规模种植棉花,如果程灵能制造出棉布,做出棉衣…… 看着手上这一团团雪白的棉花,程灵难免畅想,陷入深思。 以魏国如今的制度,一州长官为州牧,也叫刺史。强势的刺史往往会总揽一州的军政大权,其下文佐官有州丞,武佐官有都尉,此外还有中正,有功曹,这些都是分属文武。 第一梯队以下,到第二梯队才是主簿,和其余五官等。 那么第二梯队的主簿究竟管什么呢? 其实主簿虽然不是二佐官,不及州丞权利大,但在某些时候,主簿相当于刺史的秘书,文书、印鉴、档案……以及各种政令往来的处理,都归主簿管。 此外,在雍州,原先的主簿他还兼管经济! 程灵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摊主带着忐忑又问了一句:“郎君,这白叠子你还要不?” 程灵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一两重的小银锞子,道:“这一筐白叠子我全买了,劳烦老丈帮我送一送。” 摊主带着慌乱与惊喜,接过这个小银锞子,嘴上想推辞,手却连忙将银锞子收入怀里。 他也不木讷了,连忙收拾好了摊子,用扁担挑了一对筐,就欢欢喜喜地问程灵:“郎君家在那里?小人这、这就给你送去。” 程灵告知了他平安坊的地址,然后就带着这摊主一路往家走。 一边走程灵一边与摊主交谈,谈话中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原来此人名叫刘柱,是雍州城西六合村人士。 刘柱家没有良田,只有山地,家里人口不少,平常除了从地主家租种田地,也会在自家的山地上种些经济作物。 相对于许多普通百姓,刘柱家这样的,算是很有经济头脑了。 从刘柱发现山上有野棉花,而野棉花聚集起来柔软又暖和以后,他就开始摘这野棉下来,往城中的铺子里卖。 刘柱道:“孙东家从小人这里收白叠子,就是两文钱一斤。小人不知道他怎么卖,总之我卖就是两文。唉,要不是鬼贼入城,孙东家遭了难,如今做不动生意,小人还卖与他,就不必摆摊咯。” 程灵与他说了一会儿话,他就渐渐变得健谈起来。不但是将自己突然出来摆摊的原因说了,还连着自己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琐事,也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程灵由此得知,从这刘柱家用棉花卖得了钱以后,连带着他的亲朋家中,也都开始种起了棉花。 当然,大家种的量都不多,因为城中只有孙姓商人收他们的棉花。要是种多了卖不出去。也是白费人力物力。 刘柱又愁道:“家里还有好些筐的白叠子,可惜难卖咯,唉!” 程灵闻此,却忽然问:“你家在六合村,离五合村是不是很近?” 刘柱惊奇道:“是哩,四合村,五合村,六合村,三个村子挨着呢。郎君居然知道这个?” 程灵顿时微笑,她新买的那个庄子,正好在五合村。 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方便雇佣这位有经验的老农种植棉花?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章 有的人他脸都不要了 雍州城西,二十里外。 大庸河的水在此处奔腾而过,如同时光之奔流,一去不回,永无止息。 一晃眼间,数月过去了,程灵在雍州度过了来到这异世后的第一个除夕。除夕过后, 便是新元。 大魏元封二十年,就这样看似不平淡又似平淡地来到了。 新春伊始,衙门封印,程灵留在家里陪着家人好好地过了个节。等上元节以后,她就又重新开始忙碌起来。 首先最被程灵关注的,当然还是城西庄子上的土地。 程灵在五合村买下的这个庄子共有一千亩地,她给重新起了个名字, 叫做栖碧山庄。 因为买下庄子的时候已经是深秋,这个季节棉花和水稻都不方便种植,当时程灵就叫佃户们在田地里种上了油菜。 她翻看手机,仔细查阅过里头保存的一些资料,知道油菜的秸秆中通常含有大量的钾肥物质。 收割油菜以后,进行还田沤肥,就能使土壤具备丰富的营养,此后不论是种植水稻还是棉花,都很合宜。 当然,在如今的魏国,油菜并不叫油菜,而是叫芸薹。 芸薹榨油,在当地也已经有了许多年的历史。不过由于技术的限制,如今的榨油效率尚且还有些低下,这方面,在程灵看来,应该是有很大改进空间的。 她最近跑庄子跑得很勤快, 主要就是在忙活这个榨油的事情。 油菜快要收割了, 她希望能够在油菜收割之前, 将新式的榨油机制作完备。 蔺大儒则成了程家的常客,从上一次因为动滑轮而结缘以后,蔺大儒就开始喜欢上了往程灵这边跑。 程灵平常公务忙,琐事多,他还不好打扰得太勤,结果大约是憋狠了,好不容易到了年底,程灵一放假,蔺大儒就跟解了缰绳的某种动物似的,撒欢般赖在程家了。 年三十那天他都不想走呢,程灵劝他回自己府上过年,结果人家反倒装起了可怜。 “我自京城而来,在这偌大的雍州,既无府邸,也无家口,回自己府上过年?我回哪里去?” 说着,他将双手负在身后,便是仰天一叹。 看那模样, 真是好不孤寂萧索。 程灵无话可说, 堂堂大儒, 名震大魏,结果就这么连脸都不要了,这叫人还能怎么地? 当她没看见,蔺大儒的小厮悄悄扔了好大一沓的帖子? 那里头,除了伍先生的邀约,还有涪阳王府的,骆家的,卢家的……以及其它数不清楚的各家。 蔺大儒会无处可去吗?满雍州城,多的是人家等着接他呢! 甚至来自上京的信也是一封接一封,程灵都撞到过两回,蔺大儒的小厮望月捧着信求他看,回回都要求到哭鼻子,蔺大儒才会嫌弃之极地拿走信,瞥上那么一眼。 至于回不回信,那就要看这位大爷当时的心情了。反正他的心情就像是那六月的天,从没有个一定的时候。 最后,除夕的这天晚上,蔺大儒硬是在程家跟着大伙儿一起吃完了年夜饭,这才依依不舍地带人离开了。 走的时候他背影孤寂,语调怅然:“他乡终究非吾乡,天下之大,竟无我蔺正一片容身之处,唉。” 瞧那一声叹息,弄得程灵简直都要觉得自己是罪大恶极了。 如今上元节过去,新式的榨油机暂时还没能完全弄出来,倒是绵纺机,有了大进展。 程灵后来又仔细了解过当地的棉花使用历史,知道了在雍州,这个棉花其实并不完全是个新事物。 棉花的种子最初其实应该是从海外传来,只是由于缺乏成熟的纺织技术,人们对棉花的利用就很原始粗暴。 正如刘柱所说:此物能保暖。 人们就直接将棉花当做是填充衣物的保暖物,除此以外,棉花没有其它用处。 也是因为这个,棉花的种植没能大规模推广。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山上有一些野棉外,十里八乡种棉的人也不多。 程灵后来将雍州一带能够收到的棉花基本上全都收了,加起来总数也有个五千斤。 这个数目,说实话其实还挺出乎程灵意料的,比她原先设想的要多多了。 五千斤棉花,堆在程氏工坊的库房里,就等着织机到位。 说起绵纺机,就不得不提到曾经在华夏历史上闪耀过熠熠光辉的一位伟大人物:黄道婆。 黄道婆改良的棉纺织机,在程灵的手机里也有着图示记载。 只可惜这个记载并不全面,就像一些历史资料上自带的配图:大致的形状和解说都有,但要想凭借这种粗陋的图纸,直接将东西制作出来,却有难度。 很遗憾,这方面程灵走不了终南捷径,就只能凭借图示的方向,不停地试验和制作。 “郎君回来了,快来看看,您说的手摇脚踏效果,您看看是不是这样?” 这一天,程灵西郊的庄子里回来,刚一进门,就被守在门外张望的边二郎给喊住了。 边二郎搓着手满脸是笑,带着程灵直奔隔壁工坊而去。 程灵进了工坊东厢专门被开辟出来的一间木工房,抬眼就看到一台高高大大的轧棉机。 那轧棉机的后方站着一个人,正兴奋地一边摇动着机器旁边的一个摇杆,一边又用脚踩踏着下方踏板。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蔺大儒! 蔺大儒一摇一踩,皮棉从这头进入,到了另一边,白胖胖的完整棉花就被吐了出来,而棉壳和棉籽则从旁边噗地飞出。 剥剥剥,只听一阵阵棉壳掉落的声音响起,蔺大儒听着这声音,却是露出一脸陶醉相。 见到程灵过来,蔺正哈哈大笑:“愚之啊,你这些部曲都是宝贝啊,手艺当真了得,这个轧棉机,用起来真是有趣极了!” 程灵也觉得边柏松这一派人非常了不起,在各方面条件都有欠缺的情况下,凭借她的简单引导,他们就能通过不懈努力和改进,将这轧棉机最终制作出来。 蔺正玩了一会儿机器,过足了瘾,又招呼程灵:“你来试试,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魏潮流的最前沿 程灵仔细检查了这个轧棉机。 轧棉机的总体构造其实并不复杂,难处在于这个东西以前没有人做过,没个参照,因此容易走弯路。 程灵摇了摇轧棉机上方的转轴,说道:“二郎,你来瞧瞧,这个手柄的曲度,是不是还能再高一些?” 边二郎是边柏松的小儿子,边柏松是造船大师,他的两个儿子里,边大郎跟着他在船上干活,虽然相对平庸些,但胜在踏实。 小儿子边二郎天生喜好木工,对于造船并不似边柏松那般痴迷,但在精细的木工活上头,他却有一种天性的敏锐。 程灵最近要造的这些东西,边柏松虽然负责总揽,但在执行过程中,除了他的几个木工徒弟负责打下手,反而是边二郎出力最多。 边二郎一边听程灵的建议,一边拿个本子在旁边写写画画。 他用的是自制的炭笔,本子则由相对粗硬的毛边纸装订而成,下方带着一块打磨光润的薄木板,特别方便随写随记。 这种便携的随笔本子也是程灵最先提出的,她做主簿以后就要求工坊里的部曲做了这种随笔本出来,此后她就常常拿这种本子做速记。 因其方便易用,不多久,她身边的人就都开始学她用起了这种本子和炭笔。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这种风气甚至从程氏部曲间传到了府衙,凡是需要速记的人,都爱下了那种速记方式,就连蔺小儒,现在也偶尔是随身一个速记本。 没木板做垫子,那是比古之名士倚马万言方便得少? 二郎带来的改变还是止那些,除了像速记本那种方便办公的大手段,还没表格的运用与整理。 尤其是表格,那个东西是一度让府君骆平和府衙众官吏都觉得惊艳的好物。 在去年,看到夏枝递下的第一篇表格式统计单时,骆平就惊奇地说过:“此物若能通达全国,使下上奏报俱能统一浑浊,尚书台的诸位老小人怕是是要小贺八日?” 说完,我自己就先笑了八声。 府衙都用下了表格来做各种各样的数据统计,资料排列,二郎在府衙的地位也就在是知是觉间越发稳固了。 那个东西看似复杂,其实影响深远,非同大可。 蔺正也越发觉得二郎简直就像个宝藏特别,我一般厌恶跟二郎说话,也是仅仅是因为你在格物一道下常没各种巧思,更是因为你本身的处事角度,心胸眼光,俱都格里突出。 工坊外,二郎看过了轧棉机,又去看这弹棉长弓,以及脚踏纺车。 棉花要被纺织成棉布,通常个要没七道工序,分别是捍、弹、纺、织。 也不是说,先去棉壳剥棉籽,再弹松棉花,而前将其抽纺成线,最前才织成布匹。 那前两道工序且是说,就说弹棉花,在从后也是人所是知的。 正是因为雍州人有没弹棉花的技术,只会复杂粗暴地将棉花去壳,再一股脑儿地往衣服外缝。 而那种方法制作出来的棉衣往往干硬轻盈,保暖效果也没欠缺,棉花的存在便也始终得是到人们重视。 但现在夏枝那外还没做出了轧棉机,又做出了小号的七尺弹棉长弓—— 务必要说的一点是,弹棉长弓的制作有没什么技术难度,那东西在二郎那外,其实是要比轧棉机更早制作成功的。 事实下,两八个月以后,程氏工坊外一些手巧的小娘嫂子就还没结束尝试着自己摸索起了弹棉花的技术。 甚至,就在去年冬天,二郎等人就还没穿下了填充棉胎的棉衣呢。 现在下元节过去了,春天已来到,二郎脱上了原先的厚棉背心,改穿了薄的夹棉背心,也算是走在整个小魏潮流的最后沿,比所没人都间经享受了一把棉衣的妙处。 蔺正同样蹭到了一厚一薄的两套棉背心,毕竟雍州的冬天是算太热,蔺小儒间经窄袍小袖仙气飘飘的,且还要讲究些风度,因此太过于轻便的小棉袄,蔺小儒是是穿的。 自从穿下了棉背心,蔺正就对棉纺机一般下心。 二郎要求匠人们制作的是八锭脚踏纺车,那个东西只要知道原理,也有没太小的技术难度,是过要想做好做精,仍然需要是断调整与修正。 二郎走退隔壁一间工房,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又一声机械的踏板声,再定睛一看,八台脚踏纺车并排放着,以程七妮为首的八名多男正在脚踩手绕,比着纺线呢。 你们还没纺了许少棉线出来,一见到夏枝,程七妮就惊喜道:“灵哥儿,如今那纺车好用极了,踩踏起来顺顺当当的,再也是卡壳。织机呢?织机什么时候能好?” 你简直是迫是及待,想试着用织机织出棉布了! 其实在棉布的制作过程中,相比起后八步,织机反而是是重点。 因为在棉布出现以后,人们也是要穿衣,要织布的,所以魏国的织机技术其实间经相对成熟。 纵然说棉布的纺织与葛麻,与丝绸都略没区别,但原理下小同大异,有非间经细微处尺寸没些是同。 比如说梭子的小大,经轴的长短,织机开口的时间和小大,打纬的力度等等,那些方面需要调整。 二郎却回复程七妮道:“七姐是要缓,要是了少久会没惊喜给他的。” 检查完那边的退度,回头夏枝就吩咐洪广义去里头采买织机。 购入一台麻布的织机,一台丝帛的织机,然前叫边七郎亲自动手,根据棉线的特征,调整改造那两台织机。 但没一件事情夏枝有没告诉任何人,这不是在隔壁程宅,你自己的私人工作室外,你其实一直在亲自动手,尝试着制作一台真正领先于当后时代的织机! 华夏历史下,黄道婆之所以能够将棉纺事业推广到天上皆行,除了你将棉纺的后八个步骤改良得宜以里,更重要的是,在织机的改良下,你也极没创举。 夏枝是敢做得太出格,但效仿先贤,做出一台能够拥没更低效率,更弱推广性的织机,你却觉得自己应该不能。 新型的织机间经能够问世,对于纺织事业的推动才真的应该是革命性的。此事十分重小,二郎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机会总是等待给有准备的人 程灵本以为,那个合适的时机会需要等待许久。 作为一个有准备的人,她也无惧等待。 但实际上,那个时机却来得非常之快。 一月底,二月初。 春来万物复苏,好不容易在年节时休停了一段时间的府衙又重新陷入了忙碌之中,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劝课农桑。 这基本上也是所有地方官员的头等大事,即便雍州是有名的商业大都市,在农桑一事上也决不能轻忽。 统计土地、人丁,计算劳力,规划种植的种类,预测可能会有的产量,查看各地水利设施现状等等,各种各样的琐事…… 说起来挺烦,做起来也确实是挺烦。 而这些,一般都是主簿与其属官和吏员在做。说白了,就是程灵带人在做。 主簿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程灵就在一月底的时候带人下了乡,先去雍州城直属的周边地带,再一点一点地向着西边推进。 按照规划,程灵是打算一直走到西边的雍州边界以后,再从西向南,绕一个大圈子,将所有需要统计的地方都走一个遍。 这是个繁琐的大工程,刚下乡的时候,程灵身边的人大多还都是精神勃勃的,三五日后,有两个书吏就开始蔫了,又过两三日,连衙役们都有些忍不住失了精神。 程灵除了带那些人,还带了两个徒弟,雍州和姚庆。 其我人都留在袁纨城,各没各的事情要忙碌,倒是必少说。 袁纨是杨林到宁循以前新收的徒弟,那个弟子是自己送下门来的。杨林在宁循本有没再开武馆收徒的打算,却看中了姚庆身下的某些特质,最前还是拒绝了收那个徒弟。 姚庆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但我尤其能吃苦,那方面雍州也及是下我。 上乡的一路下,一行一人要携带是多的行李,然而乡路难走,借助马车那是是现实的,所以袁纨出行时,就从府衙的牲畜棚外牵了两头毛驴出来。 那两头毛驴一头是杨林的坐骑,另一头则负责驮行李。 当然,那只是原先的设想,实际下众人的行李最前根本就有给毛驴发挥余地,而是都叫姚庆打包成担子挑在了自己身下。 姚庆跟杨林学桩功,其中一式桩法叫做挑担桩,讲的不是一个右左平衡,气息通达。 一股劲力,自脚底而生,贯通筋骨而至七脏,动时生生是息,炼筋拔髓,静时内调养气,固如松柏。 那门桩功很是厉害,杨林其实并是仅仅是教了袁纨,雍州也跟着学了。 但袁纨挑了几回担子,却只是挑得腰酸背痛,根本掌握是到挑担行走时的韵律与平衡。时间长了,除了劳筋伤骨,并有锻炼作用。 最前,挑担就成了姚庆的日常,两头毛驴反倒歇了上来。 那一日我们出了州城直属地界,到了宁循上属的明山县。 明山县既以山为名,自然,那整个县域的特色也不是山地一般的少。 古来山少之地,难免交通是便,明山县也因此一般穷困一些,是宁循之地的上县。 杨林带着人,穿过县城,带下了县衙的一名典簿,穿山涉水,渐渐深入到明山县的一些偏僻村庄中。 一场春雨刚刚上过,地面透着湿泞。 众人大心走着,刚刚转过一道山壁,只见后方豁然开阔。 右边是黄灿灿的一片田地,左边虽然仍旧是山,但这山势渐矮,绵延的山脚上没茅屋处处,村庄显现。 明山县的典簿程灵颤着一双像面条般发颤的腿,狠狠松一口气,连忙说:“程小人,那便是晓树村,晓树村到了!” 哎哟我的娘咧,那个程小人简直是是人! 明明带着毛驴,可那位州城来的程主簿却偏叫毛驴空着,“我”自己是骑驴,也是让驴子驮行李,还叫手上人硬生生挑了一路的担子。 可见此人必定是极为刻薄的这种下官! 程灵的心理活动非常丰富,一路走一路腹诽,虽然是走得腿都慢炸了,心外头身想借驴子骑一骑,却又硬生生的,一句话也是敢说出来。 我能说么?我是能啊!我又是是缺心眼儿,连身为下官的杨林都是骑驴,我程灵一个县衙的典簿,又哪来的脸提那个? 就在此时,忽闻后方传来阵阵喧哗之声。 杨林等人顿时驻足,向这幽静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一看,首先就见到一条人影踉踉跄跄地在向着后方奔跑。 前头的人一边追一边喊:“贼老头,停上!” “庸医,治死了咱们村子外的人,要他偿命!” “是许跑,再跑当场打死!” 后方的老者只将双手抱头,一边也喊:“诸位热静,在上并非庸医!哎哟……” 辩解声还有落呢,忽然一块土坷垃从前头飞出来,啪一上就打在老者头下,当上将老者打得身躯一晃,眼看就要摔到旁边一处水塘外去。 在那一群追打之人的更前方,没一名大厮模样的人当上跪在地下,绝望地哭喊起来:“刁民害人,你今日头身老爷去也……” 那么文绉绉的腔调,顿时引来旁边一只小脚。 “呸!他才刁民!”那小脚砰地踹在大厮长鸣的背下,踹得长鸣一径往旁边跌倒,心头更是绝望了。 就在长鸣想要闭下眼睛等死的时候,忽然间,只见后方似没一道青影如同闪电般掠过。 那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其实也不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从老者被土坷垃击中,到我站立是稳往旁边水塘再去,再到青影掠过。 瞬息之间,长鸣的眼泪都还有来得及真正冒出来,我眨了上眼,又连忙睁开眼睛,就只见到后方田埂之下,水塘旁边,硬生生地就像小变活人似的,少了一个人! 那人扶住了即将要摔上水塘的老者,像是一缕从天而降的风,用一种世人所难以理解的速度救上了被村民追打的老者。 村民们惊呆了,另一边的程灵也惊地使劲儿吞咽口水。 “他、伱……”一个村民指着杨林,声音颤抖,“他是什么人?他是人是鬼?” 有知村民,只因见到袁纨速度远超常人,重身提纵如同飞行,便竟相信你是是人。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零余子与山药蛋的奇遇 程灵的轻功震慑住了追打的村民们,竟使得喧闹的场面一时间为之一静。 从府衙来的随行衙役彭兴发当即上前一步,扬着嗓子吆喝:“放你们他娘的臭狗屁!睁大眼睛瞧瞧,我们郎君可是活生生的人,什么鬼不鬼的,口无遮拦!你们这是嫌日子太好过了是吧?” 似彭兴发这等人,那都是真正的府衙豪吏,往常在百姓间,颐指气使都是常态,此番言语,说实话,那都是收敛过了好些层的。 主要还是跟在程灵身边,上行下效,程灵自己都不欺压百姓,彭兴发等人可不就得看着上官的脸色行事? 但彭兴发自觉收敛了,他的话落在晓树村村民们的耳朵里,却俨然就是捅了马蜂窝。 村民们鼓噪起来,一个晒得脸膛红红的汉子拎着锄头就往前冲,口中并大喊:“乡亲们,这是人,不是鬼,咱们冲啊!” “外乡来的,滥管闲事,帮着庸医害人,打啊!” “打!” 眼看着又有土坷垃飞过来,程灵一手拉扯着身边头发凌乱的老者,另一手快速扬起,将袖一拂。 她的衣袖约有半尺宽,不算是大袖,但这一拂之下却陡然产生一股劲风,劲风倒卷,形成了一股实质的力量,逼得零散飞来的几块土坷垃猛地回落。 只听嗤嗤嗤一阵响,碎土碎石尽数落地,齐刷刷地插在村民们脚前。 尤其是冲在最前头的那几个村民,甚至都明确感觉到了碎石落地时那一种慑人的震动感,当下,村民们又齐齐停下了前冲的脚步。 一人胆寒道:“娘咧,这不是鬼,这人比鬼还可怕啊!” 另一人惊声说:“不会……这人不会是会妖法吧!” 话音没全落,这村民手一抖,手上的木镐子没拿稳,砰地便落了地。 他脸色刷白,转身就要跑,跑了两步想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镐子,只急急忙忙地又回过身来捡。 众人:…… 程灵拉扯过身旁的老者,问:“你是庸医?” 被追得晕晕乎乎的老者连忙回过神,他“哎哟”一声,立正了身形,抓紧时机大喊:“不是不是!各位乡亲,老夫真不是庸医!那孩子、那孩子……唉!” 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忽然间,老者的脸色却是猛地一变。 “不好!孬娃儿还晕着呢!哎呀不行,我得再回去看看孩子,这孩子怎么样了啊?” 话音落下,老者一拎袍角,拔腿却又往村民们的方向冲去。 一番话七零八落的,程灵却是听明白了。 这老者究竟是不是庸医且不论,但他被追打前应该是正在给一个孩子做治疗,而如今那孩子情况不明。 村民们只顾追着这老者打,那孩子怎么样了? 谁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听了老者的话,村民们纷纷做恍然状。 有人惊呼:“啊呀!孬娃儿咋样了?” 有人恨声说:“娃那样子,早都救不过来了,就该叫这庸医偿命!” 老者却颠着一双老腿,忽忽地从村民们中间直冲而过。 因为程灵就跟在这老者旁边,村民们下意识胆寒,不敢堵路,如此呼吸之间,竟就叫老者从村口的道路冲进去了。 后方,宁循挑着担子,大步追随而上,其余诸人也连忙跟紧。 程灵跟着老者跑进了村子里,老者冲到山脚边的一个篱笆院中,就听到茅草房里传出妇人呜呜的痛哭声。 “我的娃儿,你咋个就命苦哦,下辈子不要再投生过来了,做猪做狗也好过做我的娃儿呀……” 老者的脚步就在茅屋外头停了片刻,片刻后他暗咬牙,头皮一绷就往屋里头冲。 屋中传出妇人忿怒的尖叫:“啊!你这个杀千刀的老瘟贼,滚啊,滚出去!你还来做什么?你害我娃儿还没够吗?” 老者只能急忙说:“不是,徐娘子啊,你再让老夫看看,让老夫看看,说不准还有救呢……” 徐娘子只顾尖叫:“不!你滚!都是你害的,那山蛋子吃不得,你非说是好东西,给我娃儿吃,害我娃儿!” “啊啊啊!” 这尖叫声简直穿人脑膜,掩盖下了零散的孩童喘促。 程灵没有耽误,急忙也走进去。 茅屋低矮又阴冷,妇人搂着孩子拼命相护,老者在旁边进不得退不得,只急得手足无措。 程灵提取两人对话中的关键字,冷不丁问出一声:“山蛋子是什么?” 徐娘子听见生人的声音,惊得身躯一颤,连忙转过头来看程灵。 这一转头间,她怀中的孩子也终于露出了些许模样。 只见这孩童头发枯黄又稀疏,一张瘦巴巴的小脸,此刻却是涨得通红。 他双唇微微张开,两片嘴唇却是肿得几乎将整个鼻腔都堵住了,呼吸微弱又艰难,俨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徐娘子对此情状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孩子,惊慌垂泪。 老者也呆了呆,惊道:“这、这嘴唇怎么就肿成这样了?不应该啊,方才还不曾如此!” 程灵却终于明白了,她上前一步,身形一闪就来到徐娘子身边。一只手探出,似闪电般捉住了孩子手腕的脉门。 程灵道:“这是过敏,他吃了什么?山蛋子在哪里?拿来我看看!他还吃其它什么东西没有?” 徐娘子有些懵地看着程灵,没有反应。 老者的眼睛在屋子里四下一转,连忙跑到里侧一个角落,从一堆黄褐色的小圆球中抓了两颗在手里。 他跑回程灵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道:“是这个!只吃了这个。但它、它不是山蛋子,这是零余子,食之可以健脾益气,小儿脾胃虚弱,便溏泄泻,吃它都对症!” 程灵看着老者手中的零余子,却也是一呆。对,这的确是零余子,也叫山药蛋! 她立刻说:“孩子这是生吃了零余子吗?” “没有没有!煮熟了吃的!”老者连连道。 山药蛋这个东西,如果生吃……甚至不必吃,只是沾到那表皮下的黏液,对于某些人而言,都有可能造成过敏。 当然,一般的过敏不太可能会造成像眼前这孩子这般严重的后果。但是各人体质不同,这个倒也说不准。 至于说煮熟了以后是不是还会过敏,这个不好说,程灵现在也没有时间深究。 她只是一把将孩子从徐娘子手中抱过来,徐娘子都反应不过来,就被程灵拂开了。 程灵抱着孩子,起身走到屋外的檐下,见那里搭着个半边棚子,棚子下有个水缸。她就一手抱孩子,另一手舀了水便对着孩子的嘴唇冲。 并说:“杨林,快取防风通圣丸!” ------------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神仙哥哥呢 防风通圣丸,解表通里,清热解毒。 对于荨麻疹和湿疹的治疗,防风通圣丸有极佳的效果,山药造成的过敏,也能通过防风通圣丸来治疗。 程灵带在身边的这些药丸更是非同一般,其中所用药材的主药大部分经过她亲手炮制,其药性被极大增强了。 现在程灵一边给孩子用水冲嘴灌喉,冰凉的水流刺激得本来半昏迷的孩子都微微睁开了眼睛。 程灵又伸手点压孩子腹部与咽喉食道处的穴位,孩子受不住这双重刺激,顿时发出一阵阵反呕声。 只听哗啦啦一顿响,方才被程灵强灌下的水,这下子又都重新被孩子呕吐了出来。 如此反复几次,灌了又吐,吐了又灌,直将孩子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水花。 徐娘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凄然叫喊出声:“你做什么?孬娃儿!” 太惨了,说实话,谁被这样灌了吐,吐了灌的,能不显得凄惨呢? 徐娘子扑过去,想要掰开程灵,并将孩子抢回来。 走在后边的村民们也都冲到了篱笆院外头来,隔着那完全无法遮挡视线的低矮院墙,有村民连连跺脚叹息:“作孽啊,好好的小娃,啷个要遭这个罪哦!” 宁循解开担子,取出放在侧边的药包,杨林飞快从里头翻出装有防风通圣丸的瓷瓶,迈步跨过篱笆墙,冲到程灵身边。 他顺势挤开了徐娘子,并倒出药丸递给程灵。 程灵停下继续给孩子灌水催吐的动作,改而将药丸喂入孩子口中,并运气于掌心,从孩子脖颈到胸口,再到肚腹,一并顺势抚过,同时能量运行,助他化开药力。 如此片刻间,只听孩子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嗝”声。 瘦小的孩子再度睁开了眼,用虚弱而又迷茫的眼神看着程灵。 徐娘子挤开杨林,再度扑过来,激动地道:“孬娃儿,你咋样了?” 孬娃儿没有答话,但旁边的老者却也凑过来,惊喜道:“孬娃儿,好孩子,你……你是不是好些了?” 经过先前的折腾,孩子一身狼狈,但他嘴唇周边的红肿却分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些。 孩子张张口,终于说出话来:“房爷爷,山、山蛋子……好吃。” 徐娘子顿时惊叫:“好哇!果然是这山蛋子害的!你这死孩子,怎么就那么贪嘴呢?人家瞎撺掇,你就什么都听,什么都吃,你不要命啦……” 一边叫喊着,她一边伸出巴掌,对着孩子的屁股蛋就是一顿拍打。 场面一度混乱,老者呆站在一边,表情是惊怔的,甚至是恐惧的……显然,他不曾见过哪个母亲在面对险死还生的孩子时,不是轻言安抚,而居然是一顿巴掌。 外头的村民们在着急地往里头涌,众人七嘴八舌。 有的劝徐娘子:“孬娃儿他娘,哎呀你别打孩子呀……” 有的冲进院子里推攘老者:“害人精!还说自己不是庸医,你居然给孬娃儿吃山蛋子!” 还有人悄悄地觑程灵:“这个小哥儿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种混乱中,程灵一声叹息。她又一次拂开徐娘子,同时双手一拢,再次轻轻将孩子抱起。 抱了孩子之后,程灵足尖轻点,她便似一只飞鸟般瞬间拔地而起,片刻后轻盈落在了茅屋后方的小山坡上。 村民们安静了,徐娘子安静了。 又过片刻,徐娘子忽然仰着头扑通一跪。 “神仙!小郎君是神仙吗?是神仙来救我儿了?” 程灵:…… 半刻钟后,程灵抱着孬娃儿,终于清清爽爽地,心平气和地跟晓树村的村民们沟通上了。 不容易,是真的不容易啊。 而她怀中的孬娃儿,经过一段时间的药效发挥,他嘴唇边的红肿也终于基本褪去,只剩下脸上还有几处红斑。看样子,再过一段时间他要痊愈也不成问题。 孩子看着大约是三四岁的年纪,但具体一问,程灵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有六七岁了。都是因为家中穷困,吃不好长不好,所以才个头格外小些。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孩子自身却像是没有多大的感觉。他依偎在程灵身边站着,时不时偷觑她,脸上反而有种偷到了糖果般的窃喜。 程灵与村民们交谈,首先知道了被他们当做庸医追打的老者原来姓房,大家都叫他房郎中。 房郎中也是外地来的人,来时他身边带着一个护卫,一个小厮。那护卫被山里的野兽弄得重伤昏迷,主仆三个从旁边山上滚下来,还是好心的村民将他们救了。 村民们对着房郎中有许多抱怨: “咱们好心救你家人,你也在村里给咱们看病施药,咱们也知道你不是那等恶人。但是,你给孬娃儿喂山蛋子吃,这就是不成啊!那是能吃的吗?都跟你说了不能吃……” 房郎中脸上有羞愧,也有委屈,同时还有不解。 这个时候就需要程灵来断案了,她问孬娃儿:“你吃的山蛋子,是生的还是熟的?” 孬娃儿眨巴着一双瘦到有些脱相的眼睛说:“房爷爷给我用火煨得香香的哩,我吃了三个,好吃。阿娘还不许我吃,说那是喂猪的……” 说着,他偷看向徐娘子,脖子却微微一缩。 程灵瞬间感觉到不对,便伸手掰过孩子的肩膀,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同时程灵弯下腰,对着孬娃儿露出一丝笑,语气也尽量温和道:“山蛋子煨熟了又香又软,好吃极了。你吃了三个还觉得不够,后来又自己悄悄地去拿了来吃,是这样吗?” 孬娃儿被程灵的笑迷得七荤八素,只觉得短短数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此等好看之人,村头老人们故事里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是……”孩子声音细细的,带着三分羞,五分呆,“我又去二伯伯家的柴房里拿了两个山蛋子,咦,不好吃,麻嘴巴……” 破案了,孩子这的确是吃了生的山药蛋! 程灵对村民们朗声道:“乡亲们,房郎中的话并没有错,山药蛋的确可以补肺益气,健脾补虚,是上好的食补佳品,只是它不能生吃。” 眼看村民们似乎又要有骚动,程灵紧跟着加了一句:“在雍州城,炮制干净的山药段,可以卖到三百文钱一斤。” 什么? 村民们顿时如同油锅里头溅了水般,炸开了锅。 ------------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个手艺,价差十倍 “山蛋子三百文一斤?” 村民们一声声惊呼着。 “徐老二家喂猪,去年秋的时候好像攒了不少山蛋子,他们家是不是要发了?” “三百文一斤,那一大堆,是有多少钱啊?” 村民们惊了,呆了,哄动了。 程灵如果像先前的房郎中一样,只是费心解释山药无毒,村民们必定也还会如先前一般,无法理解,无法认同。 固执的村民有的时候是很难说通的,他们只能接受自己认知内的东西。 但是程灵一说到山药蛋能卖钱,那效果就不一样了。村民们一通议论之后,立时纷纷向程灵涌来。 程灵“会飞”也好,会“法术”也罢,都无法阻挡他们对“山药蛋卖钱”的向往。 这个时候,更有一名看起来特别有威望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他举着木棍的手臂在众人前方扬起,一边大声道:“都静一静,停下来,不要吵了!吵成这样,叫小郎君怎么答话?” 村民们逐渐安静下来,但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仍然定在程灵身上。 程灵就向大家解释起来:“是炮制好的山药段能卖三百文一斤,不是指山药蛋,山蛋子并不值这许多钱。” 村民们失望地嘘出声:“啊?” 那领头的老者是晓树村的里正,连忙问:“这山药段,和山药蛋,山蛋子有什么区别?” 程灵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却是不答反问道:“请问各位乡亲,你们在山上摘山药蛋的时候,有没有挖开过这东西的根茎?” 晓树村里正带头回答:“挖树根?没有挖过,挖这东西做什么?” 却有一个村民忽然挠头说:“我好像挖过,老长哩,深得很,挖一半就断了。上手一摸,哎哟!手沾过的地方,痒得很,还挠不得,一挠更痒!挠完了还长红包,跟山蛋子一样哩。” 有人就说:“徐二,你不但摘山蛋子,你还挖那玩意?你胆子是真肥啊。” 原来说自己挖过山药的村民就是徐二,他也正是孬娃儿的二伯。 孬娃儿先前偷吃的山药蛋就是从他家拿的,他还养了两头猪,在这晓树村里,算是一等一头脑灵活,又肯干又能干的汉子。 程灵却道:“这埋在地下,极长又极深,一不小心还容易挖断的东西,正是山药。山药是一种珍贵的药材,它的主体正是它的根茎,而非地面上那些看起来形似小球的果实。” 事实上,山药蛋也并不是山药的果实。 接下来,程灵详细解释了山药和山药蛋的区别。 最后,程灵还跟村民们互动了一把,她问大家:“各位乡亲,你们知道山药蛋为什么又叫零余子吗?” 孬娃儿是个特别合格的小捧哏,他就站在程灵身边,仰着头,立刻认真地反问:“神仙哥哥,山药蛋为什么又叫零余子啊?” 程灵一笑道:“那是因为地底下的山药才是正主,地面上,叶腋中间的山药蛋是那些枝叶不甘寂寞,偷偷摸摸多长出来的,是多余的,所以就叫零余子。” 这个语调够亲切了,孬娃儿顿时就摸着自己的脑袋,呵呵呵呵也笑了起来。 村民们也都忍不住跟着偷笑。 有村民说徐二:“二毛子,你亏了啊,捉了小鱼放大鱼,咱们程郎君说了,那山蛋子是个零余子,多余的,不值钱,值钱的是底下的根,那个才是真的山药哩。你一根都没挖着,发不了财咯。” 另有村民说:“嘁,你还笑话徐二,你自己更加,毛都没挖过一根,人家徐二好歹还摘过山蛋子哩!” 徐二却抓住重点,立刻问程灵:“小郎君,你先前说,那山蛋子有补、补那个什么脾、脾肺的功效,那山药也是这个用处,它们用处是一样的不是吗?” 紧接着,他一口气将自己的不服气说了出来:“那、那凭啥山药值钱,山药蛋就不值钱呢? 程灵看向他,赞许道:“不错,这个问题问得好!” 然后她就又详细说了一下中药材炮制与不炮制之间的区别,像是在给村民们上一堂知识普及的大课,程灵道:“同样的药材,不炮制的生药,与炮制好的熟药之间,或许能够价差十倍。” 十倍啊! 这不是程灵信口雌黄,而是事实确实如此。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炮制药材都能有这种差价,不过这个并不是眼下的重点,因此程灵就不赘言了。 村民们一时为之轰动,村民中顿时亦有人赞同说:“是,是这样,这是个手艺钱呢!” 里正孙方也点头说:“要不怎么都削尖脑袋想学个手艺呢,有些手艺它就是值钱啊。尤其是这药材的手艺,药材,哪有不贵的?” 一番话说得,村民们无不艳羡。 徐二又抓住了重点,忙说:“小郎君你说,炮制好的山药段在雍州城能卖三百文一斤,那这不炮制的山药,差十倍,差十倍也总归是有个价,是……是多少来着?” 三百文,差十倍,他硬是算不清了,当下就急得直挠头,高高的一个身形也几乎佝偻了起来。 就在徐二急得不行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却在此时说:“是,是不是三十文?” “三十文?”徐二惊喜地看向出声的小孩,“你、孬娃儿,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算的?你算对了吗?” 孬娃儿挨在程灵身边站着,一边将瘦小的身子害羞地往她身后藏,一边看向站在人群边上,安静了许久的房郎中,细声说:“是房爷爷教我的,我不知道我算对了没有。” 程灵这时干脆地给出答案道:“没有错,你算对了。” 村民们顿时便又轰动了。 也不怪村民们太容易轰动,实在是晓树村地处偏僻,穷苦的百姓又哪里能有受教育的机会呢?哪怕是最简单的算数,村中不会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能算得清楚一百以内数字的,都算得上十里八乡顶顶出众的人物了。 房郎中先前被村民们当成庸医追打,现在大家得知他居然连那么珍贵复杂的算数都教给了孬娃儿,顿时众人看他的眼神又都不一样了。 孙里正连忙向房郎中拱手致谢,说:“房郎中恕罪,是小民们先前无知,错怪你了。” 房郎中面露欣慰,连忙说:“也是老夫先前疏忽,没有看住孩子,致使他误食了生的山药蛋。大家怪罪,也是应有之理,还是要多谢这位程郎君,及时出手相救。” 双方道歉的道歉,道谢的道谢,一时间气氛融洽,连这山野风光,都仿佛显得更为淳朴素美了。 只有徐二,一如既往地逮住重点,绝不偏题。 他眼热心热地道:“程郎君,生的山药,不炮制,能卖三十文一斤吗?” ------------ 第二百一十六章 那些春风中的新芽 程灵对于雍州城的各类物价,都非常清楚。 她告诉村民们道:“新鲜的山药在州城本地并不多见,因此山药上市的时候,零售卖到三十文一斤也是有的。但倘若不是零售,而是卖与商贩,那价格又有差距。” 接着她又跟村民们解释了零售与批量售卖的区别,说到了运输的成本与耗损,也说了各地物价的差异。 这些知识算不得什么机密,也没有多么了不起,但却也是村民们平常所不能接收到的。 甚至别说是村民了,就是许多的读书人,倘或只是埋头苦读,而不与民生相接触,都很难了解到这些。 村民们一个个听得新奇又沉醉,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小郎君不但像貌与神仙似的,就是那满肚子的见识,也仿佛神仙一般。 程灵因此在晓树村获得了极高的礼遇,在又与村民们说了一阵子话以后,她被晓树村的里正邀请去了家里就坐。 这个时候,孬娃儿体表的过敏症状基本上也全都消退了。 他这个过敏很明显是急性的,来得快,消退得也快,这一方面得益于程灵的药效果特别突出,另一方面大概也跟孬娃儿自身体质有关。 程灵又特别提醒村民:“不论是山药还是山药蛋,都是好东西。山药蛋虽然名叫零余子,但它的功效其实与山药相差无几,只是大家务必记牢了,不可以生吃。” 她还讲了几种烹饪山药的方法,或蒸,或煮,甚至是埋到灶膛底下带皮烤,那也都是可以的。 至于其它复杂的方法,程灵就没说,说了村民们也没有条件去做,倒不如收着些,反倒是能少点烦恼。 到了孙里正家里以后,孙里正娘子带着几个儿媳妇,就去灶下整治午饭了。 程灵这边一行有七八个人,又还带上了徐二与房郎中主仆,再加上孙里正与村中的两名宿老,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坐在了孙里正家的院子里,继续说话。 话题首先还是围绕在山药上头。 如今二月出头,并不是山药收获的季节,却反而是最适合山药播种的季节。 晓树村旁边的小东山上,有大量的野生山药存在。 据徐二说:“每到秋天,小东山面阳的那半边坡上,到处都是那手掌叶子哩,走几步就能见一丛,上头挂满了山蛋子。我家喂猪太费粮食,就想着攒点山蛋子,猪嘛,吃糙一点应该也不碍事……” 说着,他又嘿嘿笑了。 徐二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因为猪食要煮,所以他常常将各种烂菜叶子和山蛋子混一起煮了给猪吃,倒是没给猪吃过生的山蛋子。 猪没事,长得挺好,现在他家地窖里又还屯了许多的山蛋子,这要是能卖出去,那不就是一大笔钱进账么? 这山药蛋就算卖不到三十文一斤,哪怕卖个二十文,十五文的,也比寻常粗粮值钱多了。 程灵道:“晓树村旁边的山上既有这许多野生山药,那正好也说明了晓树村的气候适合山药生长。如今正是山药种植的好季节,大家有没有想过,从那山上移些小苗下来,大规模种植山药?” 移栽山药,人工种植? 没错,程灵跟大家说了这么久的山药,戏肉可不就在这里了么? 孙里正的眼睛亮了,但他做为里正要考虑更多,当下又是激动又是犹豫。 “这山药要是能种出来,当然好极了,但要是种不出呢?那大家的地不就荒废了么?再说了,那就是种了出来,又要往哪里卖?雍州城那么远,咱们也不熟悉地头啊……” 这些确实都是大问题,你不能说山药有经济效益,就一拍脑袋,叫乡民都不种粮食,一股脑儿地只去种山药。 那不是劝课农桑,那是违法渎职! 程灵当然不会这样做,孙里正提出的问题她也都想到了。 当下说:“朝廷规定的税田,那自然是要依照府衙规划,种粮种麻,不可轻动。但税田以外,各家种菜的土地,难道不能拿出一些来种植山药?也不必许多,总归各家自愿……” 晓树村的情况与雍州城周边不太一样。 州城的周边一带,因为豪族聚集,地主众多,所以大量的土地都集中在各等级的大小地主手中。 百姓们除了朝廷规定的税田,自家私人拥有的田地往往很少。这使得大量的农民不得不沦为佃户,以租田为生。 晓树村这边因为地方偏僻,山地众多,人烟稀少,百姓们个人拥有的土地反倒比州城周边的佃户要多多了。 只是山地多的地方,田地的等级往往不高,种粟种麻都有些费劲。再加上交通不便,因此晓树村村民的日子同样贫苦。 程灵又道:“山药的种植,我这里倒是有些法门。其实,乡亲们若舍不得自家的田,大可以在山上规整山地,回头开了荒,再去衙门一登记,名下还能多些田地。” 又说:“山地向阳之处,若是规整成梯田,用来种植山药也很方便。” 这话引来了房郎中的提问:“梯田?请问小郎君,何为梯田?” 这老者目光灼灼地看着程灵,先前众人围在一起说话时,他还沉默收敛呢,此刻突然问话,顿时,他的存在感就显出来了。 程灵道:“山地多的地方,若是山脚下田地不够,不妨到山上,如同挖台阶一般,挖出一层层加宽的台阶地。我将其称作梯田,老丈以为如何,是否形象?” 她这么一形容,确实是形象。 众人都不必亲眼见到梯田的模样,只听她描述,眼前便仿佛已显露出层层台阶般的田地,攀山而建,在春风中露出新芽的模样了。 房郎中立刻又问:“这山上或许是可以开垦田地,但山上引水不便。这个问题,请问程郎君,你又该如何解决?” 程灵道:“山上难道没有山泉?若有山泉,预先留出水道,引水便可。若无山泉,不妨在山顶挖出水库蓄水,再以水渠引水。” 房郎中顿时道:“山上挖水库?小郎君,这是多大的工程你明白吗?如此开口就来,是否太过轻巧?” 两人一问一答,渐渐地话题深入,气氛却恍惚是有些紧张起来。 ------------ 第二百一十七章 晓树村,里正家的院子里,程灵缓缓从袖中取出了一块令牌。 令牌被取出来后,紧跟在她身边的衙役彭兴发连忙双手捧过,然后下巴微抬,声音轻扬道:“修个水库而已,我们郎君难道做不得主么?孙里正,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郎君究竟是谁?” 是谁? 孙里正在这一瞬间是懵的,彭兴发手里捧着令牌,虽说离他不远,但那令牌小小的,只能看出似乎是精铁包裹了白玉。 至于那上头具体有些什么玄机,已经有点老花眼的孙里正却根本看不清。 当然,就算是看得清,孙里正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他只是偏僻山村的一名小小里正,又怎么可能认得州城主簿的令牌? 这个时候,明山县典簿姚庆也站起身来,他从自己袖袋里取出一枚小印,举到孙里正面前一晃。 小印又被姚庆快速收回了袖袋,孙里正这下却认出了他来。 “这、这……敢问是县衙哪位大人?”孙里轻吸一口气,正连忙垂着手站起身,惊怔又惶恐地问。 姚庆让到一边,先说:“下官明山县典簿,鄙姓姚。” 紧接着对程灵躬身拱手,说:“这位是咱们府衙的程主簿,亲自下乡,探访民生,劝课农桑。孙里正,各位乡亲,如今可知悉了?可还有疑难之处?” 说话时,他虽然是在程灵面前躬身,目光却始终定在孙里正身上,而后又转到了房郎中身上。 方才不正是房郎中在质疑程灵,问她“凭什么说让人挖水库就挖水库”吗? 房郎中的表情一时间便显得有些古怪起来。 孙里正却终于反应过来,他口中惊得“啊”了一声,当下连忙上前一步,就要在程灵面前跪倒。 程灵站起来,后发先至将他扶住,道:“不要多礼。” 又对接连站起来的其余众人道:“行了,大家都坐,不要拘束。我程某人这张脸虽然生得好看些,但再好看,也没有能换银钱的山药来得香甜,不是吗?”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噗嗤一笑。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那发笑之人原来正是房郎中的小厮长鸣。 长鸣笑了一声,见大家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顿时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 小院中的气氛倒是再度恢复了轻松,程灵不但平易近人,而且居然还会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这使得她在众人心中的形象骤变,便仿佛是从那高不可攀的神坛之上,降落来到了人间。 徐二连忙说:“程大人,小东山上是有山泉的,还是活泉哩,便是不下雨,往常那泉水也从不断流的。” 程灵点头,这倒是个惊喜,不过那水库到底要不要挖,却还需实地考察过才能定论。 兴修水利,这同样也是主簿劝课农桑职权的一部分! 不管是挖水库还是修水渠,凡此类事,都不是程灵在没事找事,府衙的财政每年都有一部份,甚至是专门会拨向这里。 只是从前的主簿,甚少会有像程灵这样,到了春耕时,不但亲自下乡,还走访得这样深入,这样细致。 此番,程灵在晓树村停留了足足有五天。 这五天里,程灵虽然在孙里正和村中几名宿老,还有徐二等人面前表露了主簿的身份,却也郑重要求过他们,不要在其余村民面前将此事透露。 她想专注在实事上,不想面对太多世俗的麻烦。 经过考察,晓树村确实是非常适合种植山药,也适宜开辟梯田。 至于在山顶修建水库,此事难免费工费力,程灵虽然一言可以决断,却也不得不考虑到晓树村村民的意愿。 大部分的村民其实是不想修水库的,他们本来就劳作辛苦,在山上增开梯田也就算了,开出的田地也算是他们自己的。 若能种出山药来卖钱,那更加是天大的好事! 因此对于种山药,村民们相对积极,对于修水库,却多半暗暗摇头。 典簿姚庆有些着急,难免忿忿道:“一群刁民,不知好歹!大人劳心费力为他们规划,刁民目光短浅,却只知眼前利害。难怪一世碌碌,活该贫……” 活该贫贱—— 最后那个字,姚庆却是说不出口了,因为程灵正盯着他呢。 明明程灵的目光看起来似乎并不严厉,可姚庆却陡然生起一股心虚。 程灵道:“脚上的泡终归是要自己走,梯田开出来后,大家体会到了引水灌溉的不便,不必我再提,自然便会生出修建水库的念头。” 但那……那需要多久呢?百姓们等得,为官的政绩却等不得啊…… 姚庆张了张口,终究没敢将这话再提出来。 最初跟着程灵下乡的时候,姚庆其实只是想应付上官。他从没想过,程灵居然会如此认真深入地,将劝课农桑之事实行下去。 而等到真正了解到这位上官的作风之后,饶是姚庆一颗被官场浸润成老油子的心,有时候也不免颤动。 这不是单纯的感动,姚庆知道。 因为在这并不单纯的感动之前,姚庆首先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忽然领悟到,跟随这位上官,“他”若有政绩,他姚庆不也正好可以跟着喝一口汤么? 今年春耕,明山县在农业上若能有突出表现,作为典簿的姚庆又岂能不得一个优等? 姚庆的心热了,直到此时,被程灵泼下一瓢冷水。 紧接着,程灵又说:“修水库之事急不得,但这山药等到今年秋天,却必定会有收获。姚典簿,你可有想过,这一批的收获该如何处理么?” 姚庆就有点懵,张口说:“程大人,这山药的收成,还要我、要咱们官府来处理?” 这、这没这么操作过啊! 一群泥腿子,上官亲自下乡,指导他们种山药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帮他们卖山药? 姚庆无法自行开窍,程灵因而又道:“庸州商会,姚典簿可有听闻?可有接触?” “这个,自然。”姚庆小心道,“庸州商会之大,触角遍及庸州各县,不论行商坐商,难免都要与他们打交道的。” 程灵道:“庸州商会可以联络各界商人,只可惜,他们缺乏统一的展销形式,实为遗憾。” 展销? 姚庆默默体悟这个词,一时心惊。 ------------ 第二百一十八章 程灵钓鱼 有些词,是可以望文生义的。 比如“展销”。 姚庆听着程灵说话,总觉得自己模模湖湖地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恍然间像是有一片无限广阔的新世界在前方徐徐展开,向他招摇。 姚庆心痒之极,偏偏那新世界又好似那如花美人一般,隔在云端,他明明觑到一些真意了,可叹又并不能真正的十分明白。 真是、真是…… 姚庆期盼着程灵能再深入地解释解释,程灵却又偏偏不说了。 她只道:“姚典簿,回到县衙以后,公文该怎样写,你明白么?” 姚庆“啊”一声道:“下,下官明白。” 离开晓树村的时候,程灵以雍州“商人”的身份,当着村民们的面,将徐二家剩余的山药蛋收走了大半。 这个举动无疑是极大地激发了村民们对山药的热情,大家顿时纷纷坚定了要好好侍弄山药的念头。 徐娘子家的孬娃儿对程灵的离开非常不舍,当程灵一行走到村头时,孬娃儿忽然捧着一个竹编的小鱼篓跑到程灵面前。 “神、神仙哥哥!”他怯生生又脆生生地喊。 关于这个称呼,程灵其实纠正过他几次。但孩子往往有孩子的固执,孬娃儿每次都是应得很好,但等到唤人的时候,他却还是控制不住,不自觉的就会对着程灵喊出“神仙哥哥”这四个字。 大概在孩子的心里,程灵永远都会是那个从天而降,救他于生死之间的神灵少年—— 如果不是神仙,世上怎么会有人,既有如此俊美,又有如此本事呢? 算了,解释不清,程灵后来索性也就懒得说了。 反正等孩子长大以后,自然就会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神仙,她也只是凡人。 不过,此时此刻,当孬娃儿举着小鱼篓,并说:“神仙哥哥,这是我在河里捞的小鱼虾,都烘干了,烤得脆脆的,装在篓子里。篓子也洗干净了的……你、你带着路上吃。” 这一番话听在程灵耳中时,程灵的心头还是有了一种微小而又和暖的涌动。 她正要伸手去接那小鱼篓,不料徐娘子突然冲出来,竟是面红耳赤,满脸羞惭。 徐娘子伸着巴掌就往孬娃儿头上拍去,一边责怪:“死孩子,像什么话!程郎君那是什么人物?吃你这破鱼烂虾?还不快收回去!” 一边又惶恐之极,连忙向程灵解释:“程郎君勿怪,小妇人……我、我……唉,都是孩子不懂事,这些腌臜物,不敢污郎君的眼。” 说着,一把就要将孬娃儿手上的鱼篓子夺走! 她居然是真的觉得孬娃儿送鱼虾的举动是在侮辱程灵,于是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要挽救孩子的这种冒失。 程灵一时都愣了一下,直到徐娘子的手落在了鱼篓上,直到孬娃儿含泪喊起来:“不、不是的,阿娘,小鱼烘干了好吃,不是臭鱼……” 大人与小孩角力了起来,程灵便在此时探出手。 她轻轻使了个巧劲,取走了正在被母子二人争夺的小鱼篓。 徐娘子惶恐又焦急地喊:“程郎君……哎哟!” 鱼篓骤然被夺走的惯性使得徐娘子顿时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而同样站立不稳的孬娃儿却被程灵揪着小领子扶住了。 程灵没有理会徐娘子,只是一手拿着鱼篓,另一手按在孬娃儿肩头,并弯下腰与孩子目光平视,道:“这种烘干的小鱼小虾,是你们平常的零嘴是不是?” 孬娃儿眼里还含着泪花,脸上还挂着委屈,但被程灵这一问,他又连忙打起精神,说:“是,好吃的,不臭哩。” 程灵微笑道:“是,的确不臭,隔着鱼篓子,我都闻到香味啦。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孬娃儿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像是春天里的两朵小野花,迎着风,即便那么瘦悄悄的,却又那么顽强。 程灵亲自提着鱼篓子,又从身侧挎包里取出了一本小小的书册。 说是书册,这小册子其实只有常规书册的一半大小。 这是程灵的随笔本,记录着她这一段时间探访乡间的农事心得。 主要内容一方面是农时与天时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则是一些卓有经验的农事技巧。 这些技巧多半是请教乡间老农而得来,也有一些是程灵的归纳总结。 这个册子看起来价值不大,但实际上它的价值无法估量。 当程灵要将这个册子当做鱼虾回礼,回赠给孬娃儿时,她的身边,杨林首先就惊声道:“师傅,不可!这个东西,您、您不是要带回去,编写成书的吗?” 是的,早在下乡的这一路,程灵一边走访,一边记录时,她身边的弟子们就明白了,程灵原来竟有着书之念。 虽然她要编写的只是农书,这在儒学治国的当代,似乎并非主流。但着书立说,终究意义非凡。 程灵如果能够在任上将一部足够具有代表性的农书完成,她今后的道路,不说完全坦途,也必定不再是寻常人物能够撼动的了。 杨林紧张得不行,程灵却道:“无妨,册子中所记录的一切,我都熟记于心,绝不会忘,回去再写一遍就是。” “可是,可是这是师傅您着书的初本啊!”杨林急忙说完,又连忙去翻他们的行李担子。 他飞快从行李担子中翻出一本千字文,甚至都顾不上师徒尊卑了,只赶紧就将这本千字文往程灵手上塞。 “师傅,您要赠回礼,这本千字文倒是更适合徐小郎君。” 孬娃儿也姓徐,至于他娘被称为徐娘子,那只是因为嫁人以后大家都忘了她的本姓,徐娘子叫成了习惯,她原本叫什么倒是没人知道了。 孬娃儿愣愣地看着程灵,程灵接了那本千字文,沉吟片刻将自己的随笔本收回挎包,然后将千字文递给孬娃儿。 她伸手轻抚孩子头顶,道:“徐小郎君,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这本千字文便是回礼。希冀你有朝一日,识文断字,同风而起。” 孬娃儿懵懵懂懂地收了书本,鬓边凌乱的碎发被程灵抚顺。 一颗种子种下,期待终有一日,他经受雨露浇灌,成长为苍翠大树。 ------------ 第二百一十九章 唢呐一响,山路渐深 晓树村的村口,程灵转身要走。 人群的后方却冲出来两个人,前头的老者正是房郎中。 「程郎君,程郎君!」房郎中扬着手,急急忙忙喊,「等等,等等!小老儿与你同路,咱们一块走吧!」 在他身后,小厮长鸣紧紧跟着。 程灵转过身,看了他们一眼道:「老先生,你那护卫呢?不等他了?」 房郎中早先在村子里停留不走,就是因为他的护卫受了重伤,挪动不得。 他们一行三人寄住在孙里正家,房郎中除了给银钱做报酬,平常还会在村里走动,帮村民们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房郎中尤其还喜欢跟村里的小孩子混在一处,他年纪不小,胡子一把,却居然还有些童心。 不过从程灵等人来了以后,他就不爱跟孩童们混了,相反,他喜欢上了跟在程灵身边。 程灵上山考察气候与水土的时候,本来就要带上一些村民,多他一个也不多,因此房郎中要跟,程灵也从不阻止。 直到今日决定要离开晓树村,房郎中先还遗憾道:「可惜我那护卫伤势未愈,不便行动,不然老夫倒是要与程郎君同路。小老儿我,与程郎君也是难得投缘啊。」 程灵道:「聚散也是缘,今日一别,他朝未尝不能再会,老先生不必遗憾。」 结果那边两人才单独作别过呢,这头房郎中又追了上来。 房郎中跑得气喘吁吁的,呵呵笑道:「我家传光说了,他在村子里再养养,等养好以后自去庸州城,到时候咱们再重聚不迟。」 就此,程灵带人离开了,连带着房郎中也带着小厮长鸣一同离开了。 热闹了数日的晓树村,便仿佛又在瞬息间回归了从前的荒僻与平静。 不过,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同了。 村里最近多了一个热点话题:你家种山药了吗? 这个话题的热度想来必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再到不久的将来,话题可能还会有诸多衍生,比如: 你家山药长得怎么样? 你家开了几亩地? 你家挑水困难不? 甚至更长远一点,可能还会有:你家山药长山蛋子了吗?你家山药准备开挖了吗?你家山药找到买家了吗?你家山药买了几多银钱? 等等等等,那个将来,即便会有波折,需要付出艰辛,等待的过程也必然会充满了忐忑,但又一定是伴随着光明与希望的。 现如今,村里的另一个热点话题则是:孬娃儿,你得了贵人赠的书本,那书,你能看得明白吗? 书啊,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孬娃儿本来也只是普普通通一个泥腿子家的小娃,可是,从他伸手接过程灵赠送的那本《千字文》起,他的命运就仿佛是被笼罩上了另一层难以言述的光环。 那是书啊! 程郎君「他」为何不送别个,专送孬娃儿? 真就只是为了那一篓子破破烂烂的小鱼干吗? 别逗了,怎么可能! 真正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孬娃儿他有着超出于常人的资质吧。 晓树村的孙里正颤抖着腿脚走过来,强忍激动对孬娃儿说:「好孩子,这个书,你给、给大爷爷看看好不好?」 孬娃儿有些不舍,但还是听话地准备要递过书本。 结果孙里正那伸出的手才刚摸到书本的边角,却又自个儿缩了回去。 「不不不,我糟老头子还是不看了,不摸了,别再摸坏这金贵的东西……」孙里正眼眶微红,一转头,却看向正站在后头满脸无措的徐娘子。 看了徐娘子一眼,孙里正紧接着又将视线转到另一边。 那边站着孬娃儿的两个伯伯,徐大和徐二。 徐大老实巴交满面风霜,徐二却忽地福至心灵,上前一步。 他挺起胸膛,朗声说:「里正叔,你放心,孬娃儿是我三弟的孩子,他爹不在了,我们两个伯伯一定帮衬。我、我明儿就带他去镇上,找个老师,送他读书!」 孙里正激动不已,嘴唇微颤,连声说「好」。 程灵等人离了晓树村,却又继续向西而去了,那边还有一些更深更远的山村。 若是往年,像这种深远的村子其实基本上是没有官员会涉足的,劝课农桑也劝不到这块儿来。 山路太难走了,费时费力不说,遇到的山民说不定还不服王化。一个不好,要是起了冲突,说句会有生命危险,那还真不是夸张。 不是所有村民都像晓树村的村民一样讲道理的。 就比如说,在离开晓树村的两日后,程灵等人走到了明山县最西南位置的铜顶山。 铜顶山位于庸州和山阳郡相交接之处,总体呈现弯月形,山体的生长为东北到西南走向。 它斜切在庸州的西南边,阻断了庸州与山阳郡的交通,是真正的穷山恶水。 山阳郡的商人们若想到庸州去做买卖,通常都不会选择翻越铜顶山,而往往是沿山脚往南绕行,最后通过大庸河去向庸州。 这一日,程灵等人牵着毛驴上了山路。 需要提一嘴的是,大家的行李还是由宁循挑着。从徐二那里收来的山药蛋则由其中一头毛驴驮着,是大家这一段时间的主粮。 另一头毛驴由程灵做主,让房郎中骑了。 房郎中头发花白,胡子一把,总不能还跟年轻人一样腿着走山路,那毛驴空着也是空着,给老人家骑倒是正好。 却是把姚庆给羡慕得眼睛都悄悄绿了好几回,他虽然不是老人家,但他也体力弱,他也走不动山路啊! 姚庆甚至还趁着程灵没注意的时候悄悄瞪房郎中,跟在房郎中身边给他牵驴的长鸣则回送给姚庆愤怒的白眼。 两个人来来回回,打了好多回眉眼官司,都以为程灵不知道。 其实程灵的内功日益深厚,再加上每日站桩勤练不辍,她现在的五感已经敏锐到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境地,所以队伍中的这些小事,程灵就没有不知道的。 她只是明白一个道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因此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程灵是从不深究的。毕竟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没有脾气,是个圣人。再说了,就是圣人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呢。 山路之上,只听鸟鸣啾啾,虫鸣声声,忽然,那看不清道路的树林深处,却似乎是有阵阵唢呐之声响起,偶尔夹杂女子哭声,以及妇人的骂声。 为您提供大神沉舟钓雪的《国术传人逃荒后,知己遍天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一十九章 唢呐一响,山路渐深免费阅读. ------------ 第二百二十章 点子扎手,放鹅! 唢呐的声音高亢、嘹亮,又呜呜咽咽。 极端矛盾的特质,加上欢快的迎亲曲调,和着少女的哭声与妇人的骂声,这一切元素组合起来,在这深山之中,不由得令人脊背发寒,一种悚然之感油然而生。 走在最前方开路的衙役彭兴发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颤地回头喊了一声:「郎君!」 程灵道:「不要怕,小心些走便是。青天白日,你这是准备自己吓自己?」 又问姚庆:「过了这个山头,前边的瞳山坳里是不是有个村子?」 姚庆走得有些发懵,腿脚就跟灌了铅似的,脑袋也晕晕乎乎,愣了半晌才回答:「是,前头不远,应该就是戚山村。」 这个时候,他们正好已经穿过了前头树木的阻挡,彭兴发打头,也不知怎么,忽然一脚就踩空了。 「哎哟!」彭兴发惊吓得大喊一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便对着下方滚去。 那下边正好是一个斜坡,斜坡更下方是一条蜿蜒的山道。 山道沿着山体起伏,倒也不窄,约摸有六七尺宽,上边吹吹打打地正走着一支迎亲队伍。 彭兴发滚下去的一瞬间,那迎亲队伍里就有人大吼:「娘的!是抢亲的来了!」 「抄家伙!」 「干死这帮兔崽子!」 激动的吼声在这支队伍中此起彼伏,唢呐声骤停,吹唢呐的人从腰间抽出各式武器—— 有铁钎子,有木棍子,最厉害的是,居然还有短锄! 彭兴发被吓得亡魂皆冒,心头一时大喊:娘的要命咧! 什么样的人在迎亲的时候居然还会带上各种武器?哪怕这些武器的原型都只是农具,但这些农具的杀伤力却与凶器无疑啊。 眼看着山间凉风袭来,一柄短锄锤到了面门间,彭兴发绝望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预想中的灭顶疼痛却没有出现,只听对面一声痛叫:「啊!」 砰! 是程灵出手了,她轻身提纵,跃动间一枚石子从指间发出,只一瞬间,就如同一颗小型炮弹般击打在挥动的短锄之上,发出了重物相击般的声音。 手握短锄的那个汉子同一时间只觉得虎口剧痛,他受不住这股震荡之力,下意识一松手,短锄脱手而出,砰!又撞在他脚上。 汉子再次痛叫,十指连心,脚趾也是如此。 这一撞,简直像是要去掉半条命。 但这一下,也俨然是捅了马蜂窝。 只见这总数摸约有十来个人的迎亲队伍整个儿炸了,汉子们纷纷吼叫着向程灵冲来,那紧跟在花轿边的喜娘却是忽地往地上一坐,一甩喜帕就大声嚎哭起来。 她拖长了调子,似泣似歌:「杀千刀啦,丧良心诶!」 「黑虫寨子的人来抢亲啦,这是要逼死我们戚山村的人啊!」 「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当初约好的话,现在就跟放了个响屁要上天啊……」 「黑了心肝,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喜娘唱的信息量颇大,程灵已心知对方是有了误会。但冲过来的村民们个个手狠心黑,那一个个锄头挥起,铁钎子戳过来,根本就是在下死手! 这完全就不给人解释的余地,哪怕彭兴发连滚带爬地跑,一边喊:「误会啊,都是误会!」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 程灵目光一凝,一挥衣袖拂开冲到近前的几个人,另一手拎起彭兴发的衣领子,就将他往后方山坡山上扔去。 杨林在坡上将彭兴发接住,喊道:「师傅,徒儿来助你!」 程灵道:「你与宁循出手,让我看看你师兄弟二人近日所学如何。」 说话间,她足尖轻点,身形腾起,整个人已似飞雁掠空,轻轻盈盈地就又重回了后边山坡。 宁循放下担子冲下山坡,杨林反倒慢了一步。 下方村民中还有人在惊呼:「不好,这点子扎手,放鹅!」 宁循与杨林恰在此时直冲下来,那边,只听一阵「嘎嘎」声响起,杨林一抬头,首先见到的是一团白影。 白影扑扇着翅膀,伸长脖子从天而降,一张既扁且长的铁嘴对着杨林的眼睛就猛地戳来。 杨林跟随程灵习武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中途还跟萧蛮学过剑法,他本来对自己信心十足,却不防在这山野间遇到白鹅戳眼。 这下子,什么武功什么章法都成了虚妄,杨林一时间真是四大皆空,眼前只剩这一张铁嘴。 山坡上,彭兴发急道:「郎君,杨兄弟这……」 话音没落,却见宁循扁担一横,一式铁索横江,瞬间就将那大鹅拍飞了出去。 另一只大鹅也飞扑了过来,宁循着地一滚,虽然章法上不太好看,却正好将这只大鹅的攻击也完整躲开。 宁循滚地时,扁担又贴地横扫,便似秋风扫落叶,啪啪啪一阵,好几个冲得近的村民就被这扁担给扫得跌倒了。 「哎哟!」村民痛呼。 一时间,只听鹅飞鹅跳,更夹杂有村民们的怒吼与武器和肉身相击打的声音。 双方都打出了火气,杨林刚才丢了个脸,此刻更是奋起。再夹着喜娘的哭声,这场面混乱得,真是叫人见了……唉,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房郎中骑在毛驴上,拍着小心肝长长吐气,也「哎哟」出声道:「要命哦,怎么就都这么大火气!」 山坡上的众人并不知道,就在离这山道尚有一段距离的西面高山上,另有一批人伏着身形,也在观察这边动静。 山上的人小声交谈:「二当家,这居然横插出一伙截胡的了,咱们还下去吗?」 被称作二当家的汉子看起来面貌颇为年轻,除了腮下一圈短胡子,整个人甚至有几分俊秀。 但他此刻的面色却是阴沉得可怕,他左手上握着一柄修长的柳叶刀,握在刀柄上的那只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他此刻心情极不平静。 他沉默着,面现挣扎。 须臾,却见那下方山道上的情景又发生了变化。 眼看杨林与宁循二人就要横扫众村民,哭了一阵的喜娘忽然从地上爬起来。一转身,她扑到喜轿前,掀开轿帘,拖出了里头被五花大绑的新娘! 新娘的盖头被扯了下来,她眼含泪花,嘴巴里头却是被绑着绳子塞着布条,说不出话来。 喜娘顺手抽了新娘一巴掌,然后她就凶狠地掐住了新娘的脖子,并大喊:「丧门星,都是你这个贱人惹来祸害!你们抢亲的都住手,谁敢再动手,老娘掐死这个祸害!」 山上,本来蹲着身形的二当家手握柳叶刀,豁然就站起了身。 为您提供大神沉舟钓雪的《国术传人逃荒后,知己遍天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二十章 点子扎手,放鹅!免费阅读. ------------ 第二百二十一章 程灵:此事非主簿职责 山道上,喜娘掐着新娘的脖颈,一边说话一边手上用力。 她不是在空口威胁人,看她这用劲的程度,显然她是当真在下狠手! 新娘被掐得眼睑上翻,喉咙里发出了极细的呜咽声。 对面山高处,那个二当家再也不能忍,他一挥左手的刀,低喝一声,便似利箭疾冲,骤然起身,猛地就向那山下奔去。 「二当家的动身了,快,兄弟们跟上!」 「走咯,抢新娘咯!」 「抢回寨子里,给咱们二当家的做压寨夫人!」 后方,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手拿各种奇怪武器的人顿时就哄闹着,跟在后头一起往下冲。 山上的人冲势极快,尤其是那走在最前头的二当家。 他居然也有一身轻功,虽不及程灵轻身提纵,违反物理定律那般神奇,却也能一蹦数尺高,一跃五六丈远。 不过数个眨眼睛,他就从山上冲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喜娘掐着新娘,一转头与眼睛通红的二当家对视了个正着。 「风片子?你下山了,你居然下山了?」喜娘尖叫一声,这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化极为精彩。 程灵站在山坡上,本来都要出手救走新娘了,结果眼看此番变故,她的动作便停了停。 无法形容喜娘此刻的脸色变化,她的表情太复杂了,程灵一看便猜,这其中必定大有故事。 但是,一个是身怀武功,看起来好似山匪头子的年轻人,另一个…… 这喜娘虽然穿了件半新的红布衣裳,头上也戴了红花,看起来像是刻意打扮了,但很明显,她的年纪起码三十往上了。 她的肤色黑黄,身形矮壮,伸出来的一双手上布满了粗茧。 这是典型的农妇模样,不是说所有的农妇都会生得糙,实在是受过了生活的磋磨,农活的艰辛,如此人到中年,还能保持秀美的,又有几个呢? 所以说,是不是农夫农妇,其实看一看肌肤和手脚,再看一看气质和状态,一般就能简单分辨出来了。 那么,这一个中年农妇,一个土匪头子,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故事呢? 很快,程灵就知道了,有故事的原来并不是喜娘与二当家,而是新娘与二当家。 山西头,二当家带着群匪冲下来的时候,宁循与杨林刚好将迎亲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都放倒了。 他们倒也没有下狠手,而是辨认着穴位,专挑那些能够致人筋骨酥麻无力的部位去击打,打得迎亲队伍中的人一个个砰砰倒地。 二当家没有理会这些,他左手挥刀,像是一阵狭长的风骤然吹过,便直指喜娘头颅要害。 那刀光太雪亮了,喜娘只是一个普通农妇,纵然脾气暴烈,格外狠辣些,也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挨刀。 她大叫一声,放开了掐在新娘脖子上的手,整个人同时往后倒去。 刀风划过,却在此时割开了绑在新娘颊边的麻绳。 刷刷刷,刀风往下,新娘身上的绳子也齐齐崩裂了开来。 新娘获得自由,做的第一件事却居然是转身扑到旁边倒下的喜娘身边,而后哀声道:「风哥,不要杀我伯娘。」 她一边去扶那喜娘,喜娘反倒伸手拍打她的手臂,怒声说:「谁要你求他?谁许你求他?」 这幅怪脾气,惹得新娘泪水涟涟,只能又唤了一声:「伯娘。」 喜娘自己爬起来,怒视二当家,又看向新娘说:「你心里头要是还认我这个伯娘,就立刻跟风片子说清楚,你今天要嫁人了。你嫁你的人,与他毫不相干,叫带着人快滚!」 新娘便咬着唇,又转头去看二当家。 这新娘子生得颇有几分朴素的秀丽,一双眼睛盈满泪光时,真是如同春水碎金般,即便不言语,又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 二当家脸色阴沉,问:「云娘,你真要嫁到山那边去?嫁给一个傻子?」 云娘沉默不语,但面露挣扎之色。 可抵不住她身后的喜娘厉声催促:「云娘,你要想清楚,你的爹娘是怎么死的!你真要烂心肠,跟这黑虫寨的山匪走,那从今往后,咱们戚山村,就当没你这个人……」 云娘身形微颤,于是张口:…… 她数度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的坡上,房郎中走到了程灵身边,悄声与她说起了话:「哎,程主簿,你是好官,遇到这种案子,你要怎么断?」 是的,房郎中知道程灵的真实身份。 在晓山村的时候,房郎中就参与过孙里正院子里的小会,那时候程灵就在孙里正面前表露过自己的官职令牌。 后来程灵在村子里仍然以商人的身份与大部分村民相处,房郎中就也当她是个商人般。 此番在这山林间,程灵倒还是第一次被人直接叫做「程主簿」。 还别说,感觉有点新鲜。 程灵便也低声道:「这个案子,说实话,有点难断。老先生,主簿不管刑律,此事不在我职权范围啊。」 房郎中:…… 他抬眼瞪程灵,像是料想不到她居然会有如此「无耻」的作答。 「那这个事儿……你就不管了?」房郎中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 程灵摇摇头,以沉默而作应对。 说实话,她说的就是实话。 下乡下乡,结果却碰到这种事情,这确实有点超出程灵的应对认知了。 她骨子里其实还包含着一点现代人的人文主义思想,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当然认为:包办婚姻是糟粕,婚姻自主大于一切。 但是听听喜娘与新娘的对话,又可知,这新娘与她的情郎二当家之间,摸约还隔着生死大仇呢。 这种「爱上仇家」的戏码,又涉及到天理人伦,那就不是简单一个「婚姻自由」可以论断的了。 所以,与其问程灵该怎么「断案」,倒不如看看人家当事人自己会怎么选择吧。 山道上,数度张口都说不出话的新娘终于发出声音:「我……风哥,你、你走……」 话音未落,二当家忽然一伸手,一把捉住云娘的手臂,另一手捂在她嘴上,而后拦腰将她抱起,转身大步一跃。 这才是真的抢亲! 为您提供大神沉舟钓雪的《国术传人逃荒后,知己遍天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二十一章 程灵:此事非主簿职责免费阅读. ------------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严肃场合,一定不能笑 问:身为朝廷官员,青天白日,山道之上见人抢亲,应该要怎么做? 程灵还未有应对,房郎中倒是急了:“嗳,这怎么还抢上了?聘则为妻奔为妾,程主簿,你倒是管管啊!” 喜娘坐在地上,绝望地嚎哭:“家门不幸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哭声未歇,只见一道青影闪过。 程灵飞身而动,二当家右手扛着云娘,左手刀像是一缕狭长的光,在这瞬息间反应过来,迎面便劈向程灵。 二当家怒喝:“什么人!” 程灵则赞一声:“好刀!” 刀是好刀,可惜如今的程灵功力长进,已非从前初来此界时可比了。 她的手像是一片变幻莫测的云,又像是一道融化了百炼钢的水,极致柔弱,却又带着一股沛然莫可抵御的强大力量,空手入白刃! 手掌擦着刀锋而过,二当家心口一跳,只觉得手腕一痛,手上一空,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手中那柄狭长的柳叶刀就这样被程灵给夺走了。 二当家只来得及惊声:“你……” 程灵夺走了这柄柳叶刀,那窄刀在她指掌间刷刷刷一转,刀花飞旋。 “啊!” 西山头冲下来的众山匪齐声惊叫。 原来就在这片刻间,程灵将手中的柳叶刀脱手掷出,柳叶刀像是一枚回旋镖般,带起雪亮的刀光扫中了冲在前头的数名山匪。 刀风凛冽,割得人肌肤生疼。 冲在前头的几名山匪便砰砰砰一齐倒在地上,而这个时候,柳叶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刚好又回到了程灵手中。 这、这是何等武功? 这简直已经超出了当下众人的想象极限,这一刻,山风都仿佛寂静了,山间的虫鸣也似乎微弱了,就连那坐地嚎哭的喜娘,她都不哭了。 她坐在地上,就那么张大着嘴巴,惊恐地看着程灵。 直到跑在后方的山匪群中,有人哀痛地大叫一声:“七娃子,狗蛋!老鳖……你们怎么了?” 只见前头被程灵飞刀放倒的山匪们……通通都倒在地上,像是死了…… 二当家目眦欲裂,看向程灵,这是哪里来的杀神? 他放下云娘,一步上前,正面站到了程灵面前。 “你……”二当家再度吐出一个字。 然后这个字再一次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倒地人群中响起的几道痛哼:“啊——” “好痛!” 老鳖是黑虫寨资历最老的那一批山匪,混得久了,有的时候这人就跟个老油条似的了,别的什么时候都未必积极,就在看热闹的时候最为积极。 这不,二当家抢亲,老鳖必然就冲在最前方。 他从没想过这回会有什么危险,虽说之前在山上见着了,这回抢亲的还有另一伙人,但那又怎么样呢? 打头的可是他们二当家,那一手柳叶刀出神入化的,大当家都要甘拜下风。 有二当家在前头,他们这些跟着抢亲的还用怕吗? 此时不紧跟着摇旗呐喊,凑近了去看热闹,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老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翻车。 从程灵在那山坡上飞身而下,到她夺走二当家手中的柳叶刀,再到她脱手掷出这柄刀,这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实际上却不过都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西头山边冲下来的群匪根本都来不及反应,冲在最前头的老鳖更是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感受到了一股刺透肌骨一般的痛。 老鳖是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他甚至觉得,当那刀风从自己胸前拂过时,他的整个身体都好像是在这一瞬间,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了两半。 老鳖倒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直到片刻后,他听到上方的兄弟们喊:老鳖死了! 老鳖真死了吗? 不!还能听到说话声,还能喘气,原来他没死啊! 娘咧,刚才可真是吓死个人。 那个煞神年纪轻轻的,出手那么狠,却原来不是要杀人。可是不杀人,“他”飞出这一刀,图什么? 老鳖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在这当下,只觉得胸口一凉。 一片片布料被山风吹起,老鳖低头一看,只见到自己胸口露出一道细细的血痕,而血痕往下,则是被完全割破的衣裳。 本来就破烂的衣裳这下子齐胸而断,露出了老鳖干瘦的半个胸膛,还有肋骨分明的腰腹,以及更下方……那打着五颜六色,十来个补钉的裤头。 破衣烂衫迎风飞舞,老鳖愣了。 “噗!” 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 老鳖转头一看,正对着他笑的,原来是先前跟他一起被放倒的狗蛋。 狗蛋也没死,现在他从地上爬起来了,正指着老鳖发笑。 老鳖:“呵呵呵……” 笑毛笑?你他娘的一副鬼样子,有比老子好看吗? 得了,大哥别笑二哥,刚才被程灵用刀划过的数人现在又全都从地上爬起来了。 然后他们有了一副统一的形象:每一个人的衣裳都是断了半截,破衣烂衫连带着一截截寡瘦的躯干,袒露在这寒凉的山风中,风也萧萧,人也悄悄。 全场皆寂,气氛一时古怪。 二当家站在程灵对面,表情扭曲,忍得很辛苦。 他不想笑的,他知道自己应该严肃。现在是抢亲的关键时刻,所有阻拦他带走云娘的都应该是他的敌人! 夺妻之恨,又岂能轻易动摇? 所以,不能笑,一定不能笑。如此连番自我告诫,二当家终于又重新酝酿出了满腔的愤怒情绪。 他板住了脸,沉声质问程灵道:“阁下如此拦路,究竟是要做什么?” 程灵道:“有人告诉我,聘则为妻奔为妾,因此在下路见不平管个闲事,问一问二当家,你这是要带走这位娘子,回山寨去做妾吗?” “什么?”二当家就愣了。 程灵于是又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请问二当家,这是要抢亲纳妾吗?” 二当家变了脸色,一时转头去看身后的云娘,连忙道:“我与云娘两情相悦,我带她回去,自然是要拜堂成亲的,你不要胡说!” ------------ 第二百二十三章 我习武,就是为了讲道理 明山县,铜顶山深处的山道上,程灵与山匪讲起了道理。 她道:“无媒无聘,无证人,无婚书。你就这样将人抢回去,即便是设个喜堂,拜过天地又怎样呢?那也不是个正经名分。” 程灵一再强调名分问题,这种问题,二当家本来根本就没在意过,甚至他都没想过要往这方面考虑。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纠缠,二当家肯定是要硬起拳头,用武力说话的。 可是没办法,谁叫眼前这个人,拳头比他的更硬呢? 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习武,就是为了在想讲道理的时候,能让人心平气和地跟我讲道理。 现在,程灵做到了。在场的人,再没有谁敢不心平气和与她说话,包括二当家。 二当家看着被程灵握在手中的狭长弯刀,一时咬牙切齿,却终究只能强行将心头外溢的怒火压回肚子里去。 他忍着气,微微昂首道:“既然是要去山寨拜堂,我心里自然就认定了云娘是我的妻子。我风一刀认定的事情,从没有不作数的。” 说着,他又转头去看身后的云娘,目光一时柔和下来:“云娘,你信我吗?” 云娘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穿着新娘的衣裳,轻轻咬着下唇,一时并未答话。 她居然没有如风一刀所料想的那般,斩钉截铁地回他一个:我信你。 风一刀目光微黯,心头失望。 又听程灵叹一声道:“你看,你不在意的东西有人在意,你的狡辩毫无意义。说到底,你不在意,那不过是因为吃亏的不是你罢了。” 风一刀深觉受辱,顿时涨红了脸。 他压着声音和脾气,语调却高扬了起来:“不嫁给我,难道真要云娘嫁给一个傻子吗?” 程灵淡淡道:“她难道就不能都不嫁?或者你难道就不能想办法,三媒六娉地娶她?” 风一刀脱口道:“不可能!我们黑虎寨跟戚山村是世仇,戚山村的人不可能光明正大嫁女儿给我们!” 程灵道:“黑虎寨?不是黑虫寨吗?” 风一刀:…… 这话没法谈了。 再没法谈,可有些问题要想解决,该谈的话也还是得继续谈下去。 总不能再打一场吧? 可惜了,碾压局,打也白打,送人头罢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程灵通过与在场众人的谈话——除了跟风一刀谈,也还包括了喜娘、轿夫、黑虫寨山匪等人,程灵都逐一问询了。 通过与众人的谈话,程灵对当地的情况与恩怨,顿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在官府的记载中,有关于铜顶山深处的这些村寨,其实就是简单一句话:山远路僻,村寨若干,人户八十九,设里正二人。 也就只有在每年交税的时候,官府才会派遣衙役兵丁来与这两个里正打交道。就是这样,这税还得压着点儿收,不敢收太狠。 因为要是收取的税粮太过超出当地村民的承受极限,这些山民是真的敢群拥而上,直接将官差打死了事的。 而这种冲突,官府还非常不好处理。 毕竟山远路僻,行军困难。 总不能说因为这么一个冲突,就派遣大军压境,去攻陷那寥寥的几个村寨吧?一般的县令也没有调遣大军的权利,那得上报州府,请求上官相助。 而如果不派大军,只靠县里的衙役和官差,呵呵,去上十几二十个,一般也就是个有来无回的结果,而要是再去得更多,又容易造成大冲突,结局不好收场。 所以,到后来约定俗成,大家就形成了一个套路。 三个字:和稀泥。 没错,就是和稀泥。不仅仅是在官民冲突之后和稀泥,甚至就连“官民冲突”的具体事件,包括官差的死因,也得和稀泥。 简单来说就是,干不过你,但我捂得住消息。 有些人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政绩,不闹出难以处理的大乱子,在面对县里最荒僻地方的山民时,通常就是一个三不管政策。 若是底下的人没注意好分寸,与山民有了冲突,死了,那县令就往上头报上一个“猛兽所害”,这稀泥就活完了。 人命太轻贱了,有的时候不仅仅是底层的小民被不当回事,底层的小吏也是如此。 程灵追究不了太深远的旧事,她只能尽她所能,去做她眼前力所能及,可以够得着的事情。 比如说,劝课农桑时,一路走到最深远的山中,去想办法为深山中的人寻一条出路。 是的,在程灵看来,这一切问题都直指一个根源,那就是:穷! 都是穷闹的,要不怎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 又有句话叫做“仓禀实而知礼节”。 人性如此,常人大约都只有在吃饱饭,或者说有活路的时候,才能有心思去讲究礼仪道德。那如果饿都要饿死了,人性的恶,大多就会在无形间被放大。 因此,若是一个社会能够治理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那大概就是真的富足了。 只可惜这种理想状态基本上都只在书文中出现,现实太难。 通过问询,程灵知道,戚山村与黑虫寨之间的冲突,同样是因为一个“穷”字而起。 黑虫寨名为山寨,寨子里的山民大家也都视之为匪徒。但实际上,这些匪徒原先也都是良民。 是日子过得实在太苦,土地又贫瘠,在山脚下活不下去了,才有人索性铺盖一卷,就上山落了草。 落草以后,田也不种了,税也不必交了,人都成了黑户,那可不就变成了“匪”么? 但又有一个问题,寨子里的山匪原先也大多数是村里出身,这些人跟山脚下的村民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所以,戚山村的人是基本上不怕这些山匪的。 他们不但不怕,还有着与山匪如出一辙的彪悍,并且仇恨。 云娘的大伯娘,也就是那个喜娘,人称三花婶,她指着风一刀,恨声说:“上了山的,都不是好东西!当初听了你们大当家鬼话,咱们一村壮劳力,跟着他上山三十多个,结果……” 程灵仔细听着,这一段就是戚山村与黑虫寨恩怨的最开始。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神”复仇,那段恩怨 黑虫寨的建立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程灵问了一嘴,就知道,黑虫寨是十年前建立的。 建寨的人被村子里的村民们称作“黑石”,黑石也姓戚,戚山村的人大部分都姓戚。戚、张、王,这是戚山村的三大姓。 戚黑石幼年丧父,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又丧了母,好在村里人大多是同宗同族,于是他靠着自己攒劲求存,再加上村中长辈偶尔接济,磕磕绊绊的,倒也长大了。 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戚黑石已经有了一把好力气。 但他天生不喜欢干农活,种地总是种得乱七八糟,偏偏就喜欢往山上跑,渐渐地,村子里就有了一些关于他的不好的流言传出。 王三花如此骂道:“一个脚底流脓的坏货,打小咱们村里也不亏待他,他那些叔伯有口吃的,总也给他喝口汤,他倒好,十五六岁的人了,地不好好种,就喜欢东家偷,西家摸,手脚不干净!” 风一刀听得脸上火辣辣,憋着气辩解:“我们大当家从不偷盗,都说了是你们误会……” 可是王三花并不听话这等无力的解释,反而撇嘴道:“你一个后来的,听他哄,当然说他没偷。他现在拉了个寨子,排场起来了,以前做过的事情就不认账了。当谁还不知道谁呢,我呸!” 风一刀又怎么可能说得过王三花?一时憋屈之极,没奈何只能将脸偏到一边,闭目运气。 不过程灵并不仅仅只听王三花一面之词,她由得他们吵,等他们吵完了再多番问话。总之是从所有人的言语中综合分析,提炼信息。 戚黑石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心就想外出闯荡。 他无父无母,同宗同族的叔伯们虽然是他长辈,却也管不住他,于是就在十五年前的某个夜里,戚黑石悄无声息,独自一人离开了戚山村。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里,甚至还有许多村里人断定他是死在了外面,直到五年后,他突然又回来了。 回来后的戚黑石自称在外头学到了真本事,有了一身好武艺。 他也确实是有了一身好武艺,一双肉掌打出,当着乡亲们的面,甚至可以开碑裂石! 这等功夫着实骇人,一时间,重新归来的戚黑石在戚山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声望。 戚黑石又不仅仅是自己有本事,他还愿意将自己的本事教给村里人,并带着村里人上山打猎,获取肉食,改变生活。 如此一段时间过去,在戚黑石的带领下,整个戚山村的日子都格外好过了起来。 壮劳力们也不种田了,每日里热火朝天地,就只管跟随戚黑石上山,再扛了猎物下山。 村里到处飘起了肉香,大家都觉得这日子比起从前格外有了盼头。 一切都在向着看似美好的方向发展,这样的日子要是能够持续,那真是不知道要有多好呢。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名轿夫回忆说:“那天夜里,先是听到了狼嚎声,我还疑心自己听错了,又过一会儿,像是有蛇在嘶嘶嘶的,再过一会儿,就听见轰隆隆,好似地动啦……” 他脸上带着条半寸长的疤,说话时语气带着一种像是脱离现实般的空渺。 但他的语言描述又带着一股质朴的生动,随着他的话语展开,旁听之人都不由得生出悚然之感。 “什么地动?”王三花说,“那是野兽下山咯,狼群打头,野猪在后,还有蛇……嘶嘶嘶,嘶嘶嘶,爬得满村都是,呵呵呵……” 说着说着,她居然就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非常古怪,说是笑,又像是在哭。尾音尖锐,一波三折,拖着长长的调子,云娘站在她旁边,忽然就缩着身子颤抖了一下。 这一天,是所有戚山村人心里的伤。 太难过了,那真是不能提,不能想,每提一次,大伙儿就要痛苦一次,对戚黑石的恨意也就要更深一分。 王三花继续说:“我就听见哭,远远地,也不知道是谁家先死人了。我大儿推着我往后院井里藏,我不藏,我怎么能藏呢?可我就是藏了……” “呜呜呜!” 说到这里,王三花终于不再是怪笑了,她嚎啕出了声。 她捶胸顿足地,大哭着,大喊着:“我为什么要藏啊?我当时都吓傻了,我就抱着我家草根儿,真的藏到了井里头!天打雷劈啊,都是他戚黑石作孽,带着人没完没了地上山,触怒了山神爷爷……” 是的,群兽下山,攻击了戚山村的人。 那一夜的结果无疑非常惨烈,死了很多很多人,尤其是以壮劳力为主。 王三花的长子也死在了那一次的劫难中,同时在那一夜死亡的还有云娘的父母。 后来那些野兽究竟是怎么被杀退的,在场的这些人其实都有些说不明白了,大家都沉浸在回忆的悲痛中。 倒是黑虫寨的山匪那边,老鳖嘟囔了一句:“我们大当家也不好过,他为了击退野兽,强行透支功力,伤了经脉和脏腑,到现在都还没能痊愈呢。” 什么功力,什么经脉的……这些东西,村民们都不怎么懂。 但戚黑石身上有伤,这个大家还是都能听懂的。 王三花就又“呸”一声:“他活该!要不是他没个节制,整日里带人上山打猎,触怒了山神,会招来那些畜生报复?畜生下山,村里死了那么多人,他戚黑石怎么不死?” 老鳖辩解说:“大当家心里的难过,不比村子里任何一人少……” 王三花说:“他难过他为什么不去死?” “……” 总之不管谁说什么,王三花都是那一句:戚黑石怎么不死? 她无处去恨,她恨不了“山神”,也不敢再招惹山里的畜生,她只能一遍遍咒骂:戚黑石怎么不死。 王三花一抹眼泪,又问云娘:“十年前你也有五六岁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了吧?” 云娘咬着唇,同样泪流满面。 王三花再次发出灵魂一问:“就这样,你还要跟风一刀走吗?”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无解的魔咒! ( ------------ 第二百二十四章 程灵说“物竞天择” 铜顶山,通往戚山村的山道上,村民们在前边垂头丧气地走着,程灵等一行人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戚山村与黑虫寨之间的故事犹然萦绕在众人心间,这段旧事不仅仅像是一个难解的魔咒,更是人间惨淡的现实缩影。 后方,房郎中走在程灵身边,低声问她:“程主簿,这个事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戚黑石的错吗?” 程灵道:“戚黑石其实并不完全无辜,但村民们自己也有错。” 这个回答出乎房郎中的意料,他吃惊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此事谁也怪不得,只怪天意弄人呢。倒是这些村民,欺软怕硬,愚昧无知,胡乱发泄恨意……唉。” 言下之意,他对戚黑石有此遭遇,是怀抱惋惜的。 程灵道:“老先生说得不错,村民们的确有欺软怕硬之嫌。戚黑石小时受过村人恩惠,外出归来以后便一心想带领村民致富,可见此人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说到这里,更后方挑着担子的宁循就忍不住说道:“师父既然说戚黑石有情有义,为何又说他也有错?野兽下山,这既非他所能预料,也定然非他所愿,他也因此受了重伤。” 说到这里,宁循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有股愤然。 他因此而共情道:“若换做是我,一心为村民好,结果却被如此迁怒污蔑,我定然……他们恨我,我一定也恨他们!” 宁循一贯表现稳重,这还是他首次表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这番话说出来,引得杨林侧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师弟骨子里竟是有几分天真。这么一看,宁循和吴耘有时候都有种天真的共性。 杨林不由得思忖:师父原来是更喜欢带着这种天真习气的弟子吗? 却听程灵淡淡道:“阿循,世上之事,从来没有非黑即白,也不是说有恨便无爱,更不一定有爱便无恨。” 又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村民所说的‘触怒山神’,纯粹是迁怒的怪谈,但是,那野兽下山,还真有可能是与村民打猎有关。” “这不是触怒山神,这是自然是反馈。动物亦有性灵,人们上山,因果腹而杀戮,那是物竞天择,但要是一整个村子,长时间以打猎为生,甚至走上打猎致富的道路,那因此而引来动物报复,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宁循怔道:“动物居然也会报复?” 程灵道:“凡是物种,都有天性,草木尚且会报复,动物自然就更加了。” “草木也会报复?”房郎中在旁边听了个希奇,顿时啧啧道,“程主簿,你莫哄人,虽说古人常常借物咏志,赋予山川草木以人性,但你要说草木也会报复,那就纯粹是无稽之谈了,我不信。” 程灵道:“怎么不会呢?你试想想,那些特别容易滑坡,产生泥石流的山体,是不是往往树木稀少?植被缺失?” “雍州地方志记载,十五年前大庸河流经铜顶山南侧一带,忽然之间遭受到山体滑坡。巨量的土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将那一段河道都给淤堵住了,从而造成了大庸河上端水势暴涨。” “这仅仅是自然灾害吗?这分明是因为那一片山上曾经生长有大量花梨木。” “人们趋利而至,大量砍树,还挖取树根做根雕,却不及时补种树木,以至于那一片山坡上水土不固,几场暴雨下来,半片山就都滑了下来。” 这段话说下来,却不仅仅是房郎中听入了神,就是走在程灵前后不远的其他所有人,包括斗大字只识得几箩筐的衙役彭兴发,都听得十分入迷。 他惊叹一声道:“啊呀,原来当年大庸河山塌,竟是因为这个!” 十五年前彭兴发也有十几岁了,这个事情虽然是发生在铜顶山一带,离雍州城有些远,但彭兴发却密切关注过此事。 因为照着历朝历代的规矩,地方的衙役小吏,往往是世袭传承的。 彭兴发是衙役,他爹从前也是衙役! 十五年前,彭父就曾经跟随过当时的雍州刺史——对的,那个时候主理雍州的主官不叫州牧,而是叫刺史。 刺史的权利甚至比州牧更大,不但军政一把抓,文武兼职,他还连学政官都同时兼任! 那个时候的朝廷也并不会往州郡派遣督邮,刺史就是地方的土皇帝,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朝廷的制度时有变化,每一次变化又都往往会伴随着许许多多或明或暗的斗争,从上至下,或多或少,无不受到影响。 彭兴发遥想当年,又思量如今,再悄看看身边的程灵,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竟莫名产生了一种心潮澎湃之感。 房郎中却若有所思道:“难怪当年商汤捕鸟,要网开一面。此并非仅仅是因为君子仁德,而是因为天地自然,本就应该处处留有一线生机,否则天地便生报复。这应该就是程郎君你所说的自然规律,是也不是?” 他的总结可以说是非常到位了,能有这番言语,这位房郎中绝非寻常郎中可比。 程灵赞道:“老先生说得极是,因此先王之法,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习武之人习武之前,便应当是要先读书,而后练武!” 戚黑石吃亏在哪里? 他大概就是因为只练了武功,而没有读好书吧! 山道的另一边,那缓坡之上,悄悄跟随着程灵等人的风一刀忽然就感觉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他心里更是火烧火燎,早就乱成了一片。 先前在问清楚戚山村与黑虫寨恩怨以后,程灵就让黑虫寨的山匪们自行离开了。 原来山寨里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匪徒,也都不过是苦命人罢了,既然如此,程灵自然也不必像个正义使者,对这些寨子里的山民喊打喊杀。 云娘被王三花等人的回忆勾起了对黑虫寨的恨,也不肯再跟风一刀走,风一刀于是就只能带着寨子里的兄弟,落寞地先行离开。 当然,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离开。 其他人都走了,风一刀却溜上了旁边山坡,跟了程灵等人一路。 迎亲的队伍——确切说是送亲的队伍,就这么打道回府了。 程灵既然管了这个闲事,当然就不会让云娘再嫁傻子。 ------------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千古难题 程灵要求送亲队伍就此回村,王三花敢怒……不太敢言。 但在程灵的武力威胁和贫穷的现状之间衡量以后,王三花还是硬着头皮抱怨了出声:“郎君叫我不要将侄女嫁傻子,那你可知那傻子能给多少聘礼?” 程灵道:“不论多少聘礼,花一般的大姑娘,从此却要在一个痴傻的丈夫身上耗尽一生,这合适吗?” 这话说的,对王三花而言,就很有“何不食肉糜”那味儿了! 本来还尽量强压脾气的王三花顿时愤然:“郎君说得好生轻巧,都不晓得我家日子有多难过。云丫头小小年纪就住到了我家,我养她十来年,现如今她长大了,嫁个人,得一注彩礼,也帮衬家里,这不是应该的吗?” 她一说开就越发地理直气壮道:“谁家的小娘子不要嫁人?她嫁到山那边的长旺村,人家家里三百亩的地,还雇着长工种地,男人虽说傻了些,却是不愁吃穿,不比跟那苦哈哈过日子强得多?” 说着,王三花的手指点到了云娘头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惦记那风片子!怎么?真当嫁了他,被人叫个压寨夫人,就真是个夫人了?我呸!那黑虫寨穷得叮当响!比咱们戚山村还穷!” 云娘被她点得脑袋使劲往胸口垂,一句话也回应不出来。 但她粗糙的手指却绞住了衣袖,她的内心自然也并不平静。 这个时候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道义、恩情、生存,与爱情和自由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没有人能够给出标准答案。 所以,阻止云娘嫁给傻子,真的是为她好吗? 程灵对王三花说:“王大娘,嫁人,得彩礼,并不是改变贫穷的惟一方式。一时的财富又能顶什么用?寻找到一条致富的道路,那才是长远之计。” 这一句“致富的道路”,霎时却让王三花脸色骤变,她声音都尖锐了,音调高高扬起:“什么致富的路?你……” 十年前野兽下山的一幕幕再一次袭上了王三花的心灵,她尖叫起来:“外头来的小子,你安的什么心?你想骗我们……” 尖叫声未歇,程灵陡然锋利的眼神让王三花心口寒意顿生,她想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煞神,一下子就将头偏过去,不敢再出声了。 这场谈话也就这样终止了,王三花拉扯着云娘重新回到村民们的队伍中。 村民们就在前头走着,送亲送亲,到头来送出这么个结果,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的。但因为程灵等人就跟在后边,众人心中虽有不服,一时却也只能闷头往回走。 又走了约半刻钟,山路向下,那山脚下的村庄便远远地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了全貌。 戚山村说是在山脚下,其实是在山谷中。 村子的四边都是山,山路难走,也难为这样的环境是怎么聚居出这样一个村落的。 村中大多数的房屋都是挨着北边的山脚建立,从北往南有不算大的一片平地,可以看到田野阡陌,这些就是戚山村人赖以生存的主要土地了。 田地间有农人正在劳作,一个农妇正在翻地,她锄头挥下,一弯腰,再一抬头,忽然就惊了。 “那不是张得柱家的吗?他们不是去送亲了吗?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 农妇的叫嚷声惊动了更多田间劳作的人,村民们纷纷抬起头,看到那从山上下来的两批人,然后骚动就渐渐传递起来了。 大家纷纷议论:“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云娘吗?她怎么没坐轿子,自己走着呢?” “嗨!这是没坐轿子的事吗?这云丫头不是要嫁山那边去吗?没嫁成,被退货了?” “退货了怎么轿子也跟着抬回来了?” 是的,送亲队伍中的轿子,那可不是戚山村的轿子,而是山那边长旺村的人派过来的轿子。 戚山村穷得一清二白的,又有哪家能雇得起轿子呢? 所以说这个队伍既是送亲队伍,也是迎亲队伍,因为从长旺村那边过来的人也都包含在里头。 这个问题程灵之前还真没注意到,被她无意间忽略了。 花轿边,一个穿得比旁人更规整些的汉子走出来,微微抬起声音对王三花说:“张大娘,这新娘子……如今我们也给你送回来了,今天这个人可以不嫁,但是聘礼……回头你们得退!” 说完这一句话,这人是半点也不啰嗦,只是又加了一句:“三天后咱们来取回聘礼,乡亲们,走咯!” 话音落下,两个轿夫将空轿子抬起,又有几个跟着接亲的人一块儿站了出来。 这些人飞快站到一起,然后随着领头的那人一道迈开腿,顺着来时的山路,一溜就走。那可真是,跑得比被狗撵还快! 你道为何?嗐,还不是因为程灵等人就站在那山路边吗? 这些人被程灵吓破了胆,现下是一刻也不敢多停留。 他们往来时的路上跑,在路过程灵等人时,其中一名长旺村人忽然就脚一崴,自己跌了个狗啃屎。 “哎哟!”这人痛叫,又连忙掩面爬起,然后脚底打滑,再摔一跤。再爬起,再摔…… 如是三番,直将王三花这边的戚山村人看得目瞪口呆。而更远处,田间的村人们见到这一幕滑稽景象,更是纷纷大笑起来。 “哈哈哈……”笑声从那边的田间传出,渐渐又惊动了更多的村里人。 长旺村众人都觉得脸红,那摔跤的村民被几名同伴搀扶起,大家一起低着头,快速走了。 王三花本来想着自己要飞走的聘礼,正悲伤得不得了,这会儿却也悲伤不起来了。 戚山村的村民们渐渐围了过来,有人着急地问王三花:“得住家的,你们这是怎么的?云娘怎么就回来了呢?” 也有人好奇地看向后方的程灵等人,问:“这些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怎么到咱们这儿来了?” 这穷乡僻壤的,来了能做什么呢? 还有人胆子大些,甚至直接就过来问房郎中:“老丈,你们到咱们戚山村来,是要做什么?” 房郎中年纪大些,又看着面善,因此村民先问他。 房郎中看向程灵。 程灵露出一抹笑,道:“诸位乡亲,我们是游医。到戚山村来,一为游历山河,顺便为乡亲们看诊,二来也是想与乡亲们换一些农家特产。” ------------ 第二百二十七章 都是戏精 戚山村热闹了起来。 王三花等人被挤到了一边,眼睁睁看着原先还像煞星似的程灵忽然就变得平易近人,笑容可亲起来。 他们带了两头毛驴,其中一头毛驴上原先带着不少山药蛋,但在最近几日,因为大家的主食就是山药蛋,所以这些最占空间和重量的东西被消耗了不少。 毛驴左右安置着的两个大筐被清空了至少一半,后来程灵带着大家一边在山里行走,一边还采收各类药材。 铜顶山葱郁绵延,对于住在深山中的人而言,山道艰险,诸多不便。 但凡事有弊也有利,程灵发现,铜顶山的药材资源特别丰富,有些药物药性极佳,堪称是道地药材。 适宜春天采收的一些药物,比如说金银花、蒲公英这种,那真是漫山遍野都是,村里人大概根本都不在意,就当野花野草在看。 铜顶山的桔梗质地尤其十分好,桔梗既能春收也能秋收,如果村民们能够大量收取并炮制得当,光是桔梗带来的收益,就能让戚山村的村民在今年夏收前过上一段好日子了。 这山中也不乏各类珍贵药材,比如天麻、石斛、灵芝、丹参等等。 程灵在山间行走时那可是半点也没闲着,她一边走一边观察,将适宜春天采收的药材都收集了一些,不适宜春天采收的她也都记好了位置和生长环境。 她也会教导同行的其他人去认识这些药材,即便不是她的弟子,如彭兴发、姚庆等人,凡有所问,程灵基本上也都不吝传授知识。 当然,程灵虽然愿意传授,却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比如姚庆,他虽然有心讨好上官,但记诵药材特性这个事儿对他而言却属实是太过为难了。 有些药要采叶,有些药要采根,有些药要采皮,还有些药得趁着它没出芽就去挖根,出了芽就不能要了…… 你说说,你就说说,这烦不烦? 摘了还不算完,你还得收拾,得保存,得炮制…… 炮制的方法还各种各样,什么蒸、煮、晒、浸、酿,等等,单一工序也就算了,有的还需要好多道工序。 算了算了,这口饭吃不了,姚庆光听听就觉得头都大了,更别说让他细致去学。 他简直佩服程灵,你说说你,好好当你的官儿不好吗?非要往这穷乡僻壤里跑,一头钻进去还事儿忒多,要不是,要不是……唉,忍着吧,谁叫人家是上官呢? 总之,如今这毛驴身上带了不少新鲜药材。 程灵跟村民们说,可以用各种农产换取药材,至于看诊,则是免费的。 人吃五谷杂粮,身上难免都有毛病。村民们寻常头疼脑热,一般都不会去找大夫看病。出山太难了,山路难走,诊费还贵,谁愿意费那个钱? 反正病了就是一个熬,熬得过就好,熬不过那就草席一张,裹了干净。… 个中苦楚,大家是习以为常,但要是说出去,却又无不心酸。 所以,程灵等人的到来,又有看病不要钱的说法,着实是令村民们兴奋了。 只听那声音越传越热闹。 “大夫,大夫,给我看看,我这一到晚上就老是喘不过气……” “大夫,我见天儿牙疼……” “大夫,我这骨头一动,嘎嘣响,半下午就使不上劲……” “这个药就换一把菜干是吧?真的一把菜干就给换了?” “什么?这药还不能直接煮上,要先处理?怎么处理?” “这个块块儿叫葛根?那不是山上的烂树根吗?什么?要换我家粟米?那不成,我不换……” 大部分的村民都往房郎中那边挤,看病的话就愿意找他。毕竟他年纪大些,看着就比程灵靠谱。 甚至有不少人直接就将程灵当成了房郎中的学徒,不过换药的话,大家就还是会在程灵这边换。 程灵拿出来的药材大多数都还只是简单处理了,并没有精细炮制,主要是在山上行走没有那个条件。 现在拿出来跟村民们做交换,她还得告诉村民这些东西进一步该怎么处理。 有村民心生不愿,却听程灵转头就跟身边的杨林抱怨道:“这山里人当真是不识货,要不是我娘叮嘱我出门要行善一路,这好东西当我愿意跟他们换呢!” 杨林立刻配合,戏精上身,做出压低声音的样子道:“师父,这可不能说啊。葛根炮制好以后,在山外头能卖至少十五文一斤。可是山上的葛根是有数的,都叫别人知道了,咱们还挖什么?” 宁循本来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这会儿也立刻凑过来说:“过了二月,葛根再挖就要没效果了,再想挖就得等到今年年底。时间就这么些,师父,咱们得抓紧。” 他们做出悄声说私话的模样,那声音实际上却并不小,至少围拢在旁边的村民都能听见。 村民中顿时有机灵的就眼珠子乱转起来,一时间大家哄闹的声音都小了,就盼着程灵这些外头来的傻蛋儿再多说些干货呢。 而程灵也当真是不负众望,她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道:“怕什么,这铜顶山可是一座宝山。我告诉你们,我这一路走来都仔细看过了,山上药材多得不行,好几百种呢!” “嘶——” 村民中顿时有人发出轻轻的嘶声,然后这人就被身边的同村飞快捂住了嘴。 程灵又道:“现下这个春季可以采收的也有不少,尤其是石斛和辛夷,你们知道石斛在外头能卖多少钱一斤吗?” 杨林特别入神地问:“多少?” 程灵道:“不是论斤卖的!” “论两?”杨林捧哏。 “不。”程灵竖起手指说,“论钱,三钱一两,十两一斤,至少一百文一钱,怎么样,想不到吧?” 这个时候房郎中转过头来,插话说:“一百文一钱那是品质一般的,要是品质顶好的,那都不做铜钱买卖,要用白银。一两银子一钱,十两银子一钱都是有的。” “什么?” 悄悄旁听的村民们再也忍不住,有人惊呼出声。 就连一直躲在一旁,用古怪表情看着这边热闹的王三花等人,也不免又惊又羡,一时听入了神。 ------------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这样的煞星,她愿意招待一百遍! 程灵走访戚山村,与走访晓树村,用到的方法虽有相似,但其实又全然不同。 戚山村的民风相对彪悍,村民们对外来者,尤其是对朝廷的人,都抱有极大戒心。程灵索性并不对村中任何一人显露自己官面身份,而是另辟蹊径,融入村中。 这不,随着白天看诊换药之事的顺利进行,到了将要入夜之时,程灵等人就受到了村里人们的热情招待。 村民们纷纷邀请程灵等人去自己家里住,为了这,有几个脾气躁的人甚至都争红了脸,险些打起来。 直到一直站在外围的王三花冷不丁蹦出一句:“有什么好争的,说得好像谁家地盘够大,能住下这许多人似的!” 对啊,戚山村人大多穷困,谁家不住得紧巴巴? 程灵这一行,原先就有七八个人,再加上房郎中和他的小厮长鸣,合起来就有十个人了。 这么多人,势必不能只住到一户村民家中去,要借宿的话,大家就必然要分散。 分散好啊,这一分散,村民们各生欢喜。 至于分散后要如何分配——那没事,再争一争,再吵一吵就是了。只是不必再动手,也不必再争得像先前那般激烈。 大家首要想争取的当然还是程灵,她年轻,她看起来还特别爱说话,说不准就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稀奇的东西来了呢? 其次的二号香饽饽,则是房郎中。 毕竟是老大夫,老大夫吃香,总能让人觉得可靠些。他还买一送一,身边能附带一个长鸣。 再然后的其他人,那就是能抢一个算一个了。 这个说:“去我家,我家小子多,干活利索,三两下就能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保管还干干净净有热水呢。” 那个说:“小子们毛手毛脚的,下地可以,收拾屋子能行吗?不如我家的丫头,那才叫细致呢!” 又有人说:“呸呸呸,就你家那些芦柴棒丫头,尽见着你将人当牛使,又有哪个不粗手大脚?还好意思说细致……细致,那得是咱们云娘这样的!” 云娘默默垂首,摸着自己粗糙的手指,躲在一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村民们七嘴八舌,叽里呱啦一顿吵,经过一番唇枪舌战,最后王三花险险胜出。 她哼笑一声,一仰头,趾高气昂地带走了程灵。 直到家门在望,那前边山脚下的茅草屋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见着她和云娘,张大嘴巴叫出一声:“阿娘,大姐……你怎么把大姐带回来了?” 又看向程灵,好奇问:“阿娘,这是谁?” 王三花豁然变色:娘咧,刚才跟那些老家伙吵上了瘾,弄得她一时都忘了身后这位原本是个怎样的煞星,居然还头脑发热硬生生将这人抢回了家。 她、她、她这是发疯了吗?抢这煞星干嘛?让这人跟别的傻蛋走不好吗?… 王三花一口气就又堵在胸口,她连忙运气,缓了片刻重新定神,这才又转过头小心看一眼程灵。 她强迫自己脸上堆笑:“呵呵,这个……程郎君啊,你里边请,咱们这个屋子虽然小,但是干净,干净的。” 又催促自己的小儿子道:“快!去给你屋子收拾一下,这位是要住到咱们家的贵人,程郎君。他就住你屋,你晚上跟你爹睡,我去跟云娘挤挤。” 王三花几句话就安排好了房间,她将程灵当成男儿,因此安排程灵住她小儿子的房间。 这没毛病,王三花的小儿子张草根于是一边走,一边却又不停地回头看。 他拿眼睛往程灵身上转,看看程灵又看看云娘,目光中全是好奇。 程灵就这样在王三花家暂住下来了,他们一行十人全都融入了戚山村中。 村民们日子过得苦,程灵等人虽然是暂住村民家,却基本上都自带口粮。毛驴上驮的粮食全都卸了下来,大家各自分上一些。 房郎中则去了戚山村里正家住,里正姓戚,同时也是戚姓的族长。 在这种偏远的山村,倘若是同姓聚居之地,基本上村里正也会由当地大姓的族长兼任。 当然,即便不是偏远山村,一般乡下其实也是如此。 戚山村以戚姓为主,张、王两姓的人家也不算少,大家各有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但总体团结。 程灵在王三花家住了半下午,跟张草根聊了挺久,又认识了张草根的奶奶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的眼睛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东西,还有些耳鸣,半下午她就坐在家门槛上,端着个簸箕给粟米挑石子。 张家人口不多,除了这几人,剩下的就是王三花的丈夫张得柱,以及她的小女儿,一个两岁的小娃娃,叫甜菜。 甜菜两岁了还不会走路,只因为王三花是高龄产女,孩子生下来后基本上没有奶水,就靠着粟米汤水勉强养大。 小丫头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小得可怜。 程灵带来了山药蛋,就叫王三花将山药蛋蒸得软烂了,捣成泥,兑点温开水,又蒸上蛋羹,喂给甜菜吃。 王三花舍不得鸡蛋,一边心疼地小声哎哟:“真是富人不知穷人饥,这鸡蛋哪能就这样给她一个小丫丫嚯嚯哦,要拿到外头去换盐的……” 不吃盐,全家都得完蛋。 但不舍归不舍,在程灵说这样吃对孩子好以后,王三花到底还是咬牙给孩子做了。 不过一个鸡蛋蒸出来的蛋羹甜菜并不能全部吃完,小丫头约大约可以吃上三分之一,剩下的王三花就叫张菜根和云娘分吃。 她还单独给程灵煮鸡蛋,也算是拿出了她最大的待客诚意。 程灵则从包袱里取出干熏的腊肠,又取了风干鸡出来。 张菜根咕咚咕咚地咽着口水,王三花脸上笑开了花。哎哟,什么煞星啊,这样的煞星她可以招待,保管比待她家那个死鬼还能好上一百倍! 入夜,月上苍山。 忙碌了一天的戚山村在夜色中陷入了沉寂,村子里带着一种喧闹的静寂。 静寂的是熟睡的人们,鸡也睡了,狗也睡了。 喧闹的却是在初春暖风中复苏的各类虫豸,虫鸣声或远或近,吱吱咕咕,交响在夜风中,恍若诗人梦中的浪漫。 其实,早春的夜晚其实还是有些凉的,程灵就在这样的夜色下推门而出。 ------------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月色正好,何妨夜探? 二月中旬,月光很美。 微凉的山风吹拂而来,隐约可见四周山影如被青纱。 近处的虫鸣和远处似高似低的鸟兽之声,并没有使这景象显得骇人,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旷美。 程灵从王三花家走出来,在门前的矮篱笆边站了片刻。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如果不考虑生活的艰辛,眼下这片山村景象,又何尝不如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田园诗篇的最美模样呢? 美极了,但是也特别难。 程灵停了片刻就又动起来,她足尖轻点,身形起落,不过片刻便顺着后边的山道渐渐上到了山高处。 对于普通人而言崎岖难行的山路,在程灵这里却简直能够如履平地。 不,她比常人平地走路还要快,还要轻巧。 很快,山道前出现了一片轻缓的小平坡。此处树木也相对稀疏些,程灵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首先要做的当然还是每日里从不懈怠的站桩。 程灵对月起势,站桩五遍。 沁凉的月光能量似甘泉般在她体内流淌,亦如春雨,澜物细无声般滋养着她的体魄,使她的筋骨血脉与日俱强。 这种一点点强大的感觉其实是非常令人着迷的,但程灵也并没有修炼太久。 人体有极限,如今站桩五遍大约就是她的极限,再过量的话,也并无好处。 收工之后,程灵站在山高处向着西边观察了片刻,又取出自己的夜视望远镜确定好方向,随即遍再度展开身形,绕山向西而去。 她要去的,正是黑虫寨所在之处。 白天她已经跟村里人打听过黑虫寨的具体方位,如今夜色正好,倒是适合去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大当家,戚黑石。 程灵所未曾料到的是,此刻的戚黑石正受到巨大的打击。而这个打击,居然还是因为程灵而起。 风一刀抢亲受阻,后来又听到了程灵那一番有关于“动物也会报复”的言论,当时内心便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煎熬中。 他十来岁的时候流浪到铜顶山一带,是戚黑石救了他,又亦师亦友般将他带大。 对于风一刀而言,戚黑石既是大哥,更如师长。 风一刀深知,戚黑石一直有一桩无法释怀的心事。 戚山村的村民认为是戚黑石带人猎杀无度,而后惹怒山神,这才引来野兽下山,造成灾难。而戚黑石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认为。 因为当年的种种旧事,戚黑石甚至觉得自己是命犯孤星,为神鬼厌弃,实在是不详之人。 在他的身边,凡是与他亲近之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父母早亡,同族受难,甚至在后来,他黯然出走戚山村,又建立黑虫寨,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身边的这些人,也没谁跟他过上什么好日子。 今日,风一刀失魂落魄地回来,戚黑石得知他未能将心上人带回后,当时甚至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刀,你离开黑虫寨吧。”… 风一刀疑心自己听错了,惊道:“大哥,你说什么?” 戚黑石生得精瘦,个头虽然不矮,却自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般的落魄与忧郁。 他不看风一刀,只将目光落在远处,语气淡淡道:“村里人不许姑娘家与你结亲,不过是因为忌惮我……你只要离开黑虫寨,下得山去,随便寻个村子入了户籍,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儿郎?” 风一刀从未想过原来还能有这种选项,被戚黑石这么一说,这竟然似乎是成全自己与云娘姻缘的最佳方法…… 但风一刀绝不能答应,他的心甚至因为戚黑石这番话而瞬间沉入了深渊般的谷底。 “大哥!”风一刀上前,噗通就往下跪,“不行!大哥——” 戚黑石却立刻横移脚步,离风一刀远远的,又背对他道:“没有什么不行,一刀,你大了,我养你几年如今也尽够。你留在寨中毫无益处,怎么,如今还要我帮你攒聘礼,娶媳妇吗?” 这话,这话明着是冷言冷语,激风一刀离开,但实际上,风一刀心里清楚明白。 他脱口道:“大哥,你这是……还在纠缠自己的命格问题吗?但这些,其实并不是因为命啊!野兽会下山,那是物种的天性,与山神无关的!” 物种的天性—— 这种遣词完全不是风一刀所能有的,戚黑石一惊,豁然转头道:“你说什么?你听谁说了什么?” 风一刀暗暗咬牙,心一横,索性就将程灵的一番言论完全复述了出来。 说完后,他自己总结道:“大哥,这不是命!也没有什么山神!当初戚山村的人索猎无度,那也不完全是因为你,我听老鳖说过,你其实有提议要缓一缓的,是他们自己贪心……” “你住口!”戚黑石猛然高声,打断了风一刀的话。 风一刀惊了,只见戚黑石眼眶通红,面目狰狞。多少年了,他几乎从未见戚黑石如此失态。 仿佛下一刻,戚黑石的眼中都能滴出血来。 而戚黑石的手,甚至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手上青筋贲起,这是戚黑石的暴怒状态。 风一刀心口一滞,不敢再说话。只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匆匆忙忙留了句:“大哥你想清楚,我先去看看兄弟们!” 话音未落,人就飞速溜远了。 黑虫寨坐落的位置有些险,铜顶山的西峰之上,天然存在一道深壑,这深壑像是一条天裂,将西峰剖为两半。 高的那一半在更西头,山峰上怪石多过于草木,另一边几乎全是峭壁,非常难以攀登。 只有在高峰与矮峰之间,那一道深壑,那深壑之上被人钉好的藤桥,反而更为方便通行些。 虽然说,这也极惊险,但总归,比没有道路的峭壁要好一点不是吗? 黑虫寨就建立在那高峰之上,三面绝壁,一面深壑,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当然,这种地形也同样使得黑虫寨的人出行不便,穷上加穷。 入夜,月照西峰。 无法入眠的戚黑石从寨子里走出来,就站在两峰间的深壑藤桥边,静看月光。 当年旧事如同默画,一幅又一幅地再度在他眼前闪现。 戚黑石的内心自然远不如他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平静,他是煎熬的,凌乱的,甚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怎么样的。 一团乱麻,无法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间,戚黑石举目茫然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月光下,一道身影如同轻鸿,自山影间纵跃而来,一转瞬,由远及近。 ------------ 第二百三十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什么人?” 深壑藤桥边,戚黑石豁然站起身。 来人速度太快了,就在戚黑石出口问话间,对方的身影就又前进了一大段的距离。 眼看来者将要踏入藤桥范围,戚黑石忽然心意一动,脱口道:“便是你,白日里阻拦了一刀,还给他讲了一通歪理,是也不是?” 他猜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夜晚,会倏然而至的高手,除了白日里风一刀遇到的那位程郎君,又还能是谁? 戚黑石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周身气势一沉。 程灵堪堪在藤桥的这边落下身形,看向对面的戚黑石,轻声一笑道:“雍州人士,程某,特来拜见戚寨主。” 山风吹拂,深壑幽幽。 一道藤桥看似是将两片断裂的山峰连接了起来,又像是在这一高一低的两峰之间划出了两个世界。 那高处的世界是风寒料峭,荒芜苍凉,这边矮处的世界却因为植被遍布,而俨然是春雪消融,万物复苏。 程灵的到来没有恶意,她像是复苏世界里的一缕风,从月光松涛之间飘然而来,气息悠远而又平和。 戚黑石却感受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压力,他道:“戚某一介村夫,不祥之人,当不起这一声拜见。” 他的语气是疏澹的,带着一种出离于世俗般的厌烦感。 很显然,虽然程灵表现得没有恶意,但戚黑石却并不会因此就将她当成是一名佳客。 相反,在戚黑石眼中,这应该是恶客临门才是。 戚黑石的手握在自己的刀柄上,始终未动。他的身躯正正挡在藤桥的一端出口,这个位置足以控场,具有一夫当关之势。 这明显的拒绝姿态令程灵沉默了片刻,片刻后,程灵道:“戚寨主,你的心中当真是宁愿认定自己不祥,以命运而定论一切苦厄,也不愿承认,天灾与人祸,其实并非必然吗?” “你说什么?”戚黑石的声音又沉又冷。 程灵道:“戚寨主,承认一切或许是人为失误,这虽然同样令人痛苦,但至少你要明白,命运论中的命运……” 说到这里,程灵微微停顿。 戚黑石的眼睛在月光下简直像是两簇鬼火,幽亮沸腾。 他紧紧地盯着程灵,目光一瞬不瞬。 程灵才又道:“命运论中的命运,它由神灵操控,是天意,是我等凡人所不能抗拒的。但是,如果没有命运论,那么命运就是由我们人类自己所决定!” 她看着戚黑石,声音既缓慢而又有力,一字一句落在戚黑石心上:“戚寨主,你难道不想改写命运?不想亲手去纠正自己的错误?不想推翻所谓的不祥……” 话音未落,戚黑石骤然打断:“你住口!” 他又快速追问:“你想做什么?你此来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什么改写命运!你……” 再一次话音未落,戚黑石悍然出刀。 呛—— 刀出鞘,便似惊电划破了夜空。 戚黑石冲动了。 他原本其实心知肚明,他占据了藤桥这一端的险要位置,只要他维持守势不主动出手,程灵要想突破他这边的防御实在并不容易。 但戚黑石还是出手了。 他的刀蓄势已久,一招既出,戚黑石便再无旁骛。 刀光似流水万道,牵引月光,又好似蛛网万千,粘稠的,带着一种奇怪的势,闪电突破了藤桥的空间,向程灵袭来。 程灵亦不由得一惊。 她低估戚黑石了,这个戚黑石,原来竟然比风一刀不知强出多少倍! 铜顶山的山野间,一个贫穷困苦的山寨里,原来居然藏着戚黑石这样的高手。 戚黑石身随刀走,整个人更如一片秋风中的枯叶,同时亦是飘飞过藤桥。那种沉重的势,却直击程灵身前要害。 程灵没有闪躲,她甚至反而惊喜地低喝一声:“来得好!” 说话间,她抬手突出一拳。 这是咏春拳,这一拳,融合了程灵前生苦练二十年的功力,再加上这一世她后来打磨出的意境,更有神奇的日月能量加持。 空手入白刃亦不在话下! 万千道刀流,皆为虚妄,这个时候,程灵的眼中,只有自己的一拳。 能量集中在一点,这是明劲,能量在瞬间爆发,这是寸劲,能量从有形而至无形,这是暗劲,能量无形无相,却能化解掉对方形如实质的刀气,这是化劲! 砰! 短兵相接。 程灵的拳头就是她的兵刃,当这看似纤秀的铁拳擦过戚黑石的刀身,并与他刀柄相撞时,一声巨大的,如同金铁相击般的声音就在这万壑松风之间爆响了起来。 戚黑石惊声:“你这是什么拳法?” 一边出声,他的身形一边暴退。 这不是正常的退步,却居然是被程灵的拳头打得身形悬空而起,以至于整个人都倒飞了,才出现的暴退。 戚黑石本来是不必退的,就在程灵的拳头打中他刀柄时,只要他肯撤刀。 但戚黑石宁死也不愿放开自己的刀,以至于程灵那一拳的力量,就这样大半都被他本身给承受了。 “大哥!”后方,高峰的那一边,风一刀等寨子里的人听到动静,冲出来一看,顿时大惊。 原来戚黑石这一倒飞,方向竟是对着两峰深壑而来。 深壑之间,只有一道藤桥相连。 戚黑石倒飞的方向却是有些偏,他很有可能落不到藤桥上。而一旦有所偏差,迎接戚黑石的,就是从那万丈深渊间坠落下去的恐怖下场。 “大哥!”风一刀惊骇欲绝。 电光火石间,程灵袖间忽地飞出一道长绳。 那长绳似灵蛇飞舞,带着劲急锐风,勐地卷至戚黑石腰间。 风一刀的惊呼声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完全落音,那条长绳就拉扯着戚黑石,将他带得又重新落回了矮峰这边的地面上。 风一刀:…… 冷汗涔涔,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戚黑石落在地面踉跄了一下,一时也是惊魂未定。 死亡的感觉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与他擦身而过,戚黑石站在地上,握紧自己的刀,嘴唇忽然一动,一缕鲜血就从他嘴唇边涌了出来。 ------------ 第二百三十一章郎君受我一拜! 戚黑石被程灵一拳打到吐血了! 但他方才险些落入两峰之间的深壑,又是程灵救了他。 以风一刀为首的寨民们不由得围在了藤桥的这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问风一刀:“二当家,咱们该怎么办?” 风一刀咬牙道:“你们等着!”说话间他脚下一迈,随即轻身踏过藤桥,快速来到了矮峰这边。 “大哥!”风一刀扶住戚黑石。 这期间,程灵收回了自己手中的长绳,也没有阻止风一刀去扶戚黑石。 风一刀带着悲愤与无力,向程灵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戚黑石抹去嘴角鲜血,抬手推开风一刀。 到这一步,戚黑石比风一刀更先认清楚现实。经过方才的交手,戚黑石深知,眼前的程灵绝非他们寨中任何一人可以应对得了的。 别说是单打独斗了,甚至哪怕是寨子里的所有人都一起上,也大概率不会是程灵的对手。 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人,怎么做才是最优解呢? 戚黑石选择了低头。 他上前一步,忽似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膝盖一屈,就跪倒在程灵面前。 程灵都没料到戚黑石会有这样的动作,不由微皱眉。 戚黑石沉声道:“江湖规矩,阁下既然深夜前来,与我公平一战,我戚黑石输了,自今日起,便脱离寨子,任由阁下处置,差遣!” 这个转折更加出乎程灵意料了。 她趁夜前来,本意——当然不是说要收服戚黑石。 这原先,甚至都不在程灵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是深入山村,劝课农桑来了,又不是要做山大王,她把戚黑石带走……图什么? 但戚黑石这神来一跪,却不得不说,打开了程灵的新思路。 江湖规矩! 是的,这个世界有庙堂就有江湖,甚至可以说,那高高在上的庙堂,又何尝不是一个另类的江湖? 培养势力如果太慢,培养高手如果需要太长的时间,那么收服一个现成的高手,一个现成的势力呢? 黑虫寨很穷? 那不是问题! 程灵此来,就是为了要让黑虫寨不穷的! 夜色中,程灵的目光亮得如同天边那遥远的璨星,她缓步来到戚黑石面前,没有急于扶起他,而是先反问了一句:“你想离开黑虫寨,跟我走?” 戚黑石豁然抬头,他的目光与程灵的目光在夜幕中对上了,对方的眼睛太亮,像是能洞悉人心。 是的,戚黑石忽然在此时此刻向程灵表示臣服,其实是有私心的。 这份私心,或者不应该说私心…… 总之,这个念头是在此之前,当戚黑石提出要风一刀离开黑虫寨,而风一刀却决然抗拒时,就开始逐渐在戚黑石心头酝酿了起来: 既然风一刀不肯离开黑虫寨,那换他戚黑石离开又如何?… 四目相对,当戚黑石的目光越来越黯淡时,程灵忽然笑了。 她轻笑一声道:“你可以离开,但不是此时。” 戚黑石皱眉,程灵冷不丁道:“你可知我究竟是何人?” 戚黑石:…… 对的,程灵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戚黑石其实对着程灵问过好几遍,刚才风一刀也问了,程灵原先的回答是:雍州人士程某。 说实话,这个回答,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雍州人士,谁还不是雍州人士不成? 铜顶山也属于雍州地界,在场的人个个都能自称雍州人士。 重点还是程灵的具体身份,她是做什么的?她因为什么来铜顶山?她在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名号?跟她往来的,有关系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 等等这些,才是一个人社会身份的具体表征。 单单一个雍州人士程灵,那太神秘了,让人摸不着底,容易产生忐忑与不信任。 就在戚黑石以为程灵还要继续保持神秘时,程灵从袖间摸出了一枚令牌,随手一抛,就抛给了戚黑石。 她抛得随意,戚黑石却不敢怠慢,连忙接住了,并就着月光拿到眼前仔细观看。 看了片刻后,戚黑石的脸色骤然一变,顿时望向程灵,惊道:“你……” 程灵道:“现如今你可明白了?我此来绝无恶意,你要追随我,也并非不可以。不过在此之前,黑虫寨的诸位,你当真不打算好生的带一带,再放手?” 戚黑石看明白了程灵令牌的意思,一时却是激动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雍州主簿,这个官职放到整个大魏似乎不算什么,但在落魄乡野的戚黑石这等人眼中看来,却俨然已经是贵族中的贵族,是天上星星一般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戚黑石虽然是高手,但魏国的江湖却不是齐国的江湖,没有江湖地位,戚黑石一身武功似乎毫无用武之地。 眼前,此刻,程灵的出现,对戚黑石而言,或许更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奇妙机遇! 戚黑石当即便双手将令牌举起,他双膝仍然跪在地上,令牌举起,头颅低下,已是臣服姿态。 “小人戚黑石,拜见郎君!” 戚黑石激动难言,声音微颤。 程灵欢欣一笑,这才一手接过令牌,另一手将戚黑石扶起来。 她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寨子里说说,黑虫寨往后的发展之路了吧。” 戚黑石一身是劲,连忙说:“是!郎君里面请!” 他转身,身后的风一刀等人旁观这一幕幕,却早已是目瞪口呆。 风一刀声音干涩道:“大哥,你……” 戚黑石目光严厉地扫过风一刀,道:“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大哥,并一心要留在黑虫寨,不肯离开,那自今日起,我奉郎君为主,你便也奉郎君为主!” 话音落下,他又看向对面的其余寨民,声音微扬道:“不仅我戚黑石如此,风一刀如此,凡我寨中子弟,尽数如此。谁有异议,尽管离寨而去!” 寨民们一时失去言语,直到风一刀大声说:“不!风一刀追随大哥,大哥去哪,我就去哪儿!” 话说完,他噗通一声就也对着程灵跪下。 “大哥奉郎君为主,风一刀便也奉郎君为主,郎君受我一拜!” 戚黑石跪过了,风一刀也跪了,其余寨民受此影响,到这个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便连忙紧随其后,亦是纷纷跪下。 ------------ 第二百三十二章 异想天开的神奇操作 这一夜,程灵在黑虫寨获得了最为令人难以料想的一个收获。 从这里开始,程灵手下的部曲中,便又多了一个特殊的组成。 但程灵心知,眼下的自己虽然看起来是收服了黑虫寨上下,可要想真正地令这寨中所有人归心,尤其是令戚黑石死心塌地,却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必须实现自己最开始所说,改变黑虫寨的穷困! 这其实比改变戚山村的穷困,尚且容易一些。毕竟黑虫寨的人,大多是了无牵挂的单身汉。他们身无负累,反而最能专心一意执行程灵的一切命令。 这一夜,程灵在黑虫寨中,交代了戚黑石很多东西。 黑虫寨的出路究竟是在哪里呢? 首先来讲,其实应该是如戚山村一般,着落在铜顶山这座资源丰富的宝山之上。 这座山中的药材资源太丰富了,别说是养活一个戚山村加一个黑虫寨,就是再来十个村寨也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山路难行,寻药困难,寻到药材以后,要想将成批量的药材运输出去,更是困难。 程灵向戚黑石提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大家世代居住于山中,莫非从未想过,要修筑一条能够通向山外,并且便于行车的道路?” 要致富,先修路! 这是从古至今,最为经典朴素的一个致富道理。 戚黑石却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不单单是他没想过,黑虫寨里,包括戚山村里,也从来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不是大家都笨,这实在是……眼界问题。 世代闭塞的人们,根本就想不到原来还能通过修路来解决困境。 戚黑石愣了片刻,却是有些懵道:“郎君,这路,要怎么修?” 程灵道:“我已仔细查看过戚山村与黑虫寨周边地形,黑虫寨且不说,戚山村四面环山,往东是明山县县城方向,可惜有数十里大山阻隔,并不太好通行。” 当然实际上,程灵他们正好就是从那个方向走过来的。 程灵一行十人,带着毛驴,挑着担子,足足走了三四日,才从当初的晓树村,走到戚山村。 这条路有多难走,也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说程灵是有意放慢了脚步,既要迁就姚兴等体弱之人的脚程,又要四处查看地形,辨认山中风物,中途多有拖延。 但即便是抛开这些不谈,这条路又长远又崎岖,也绝不适合作为出路去开发。 至于戚山村的北面方向,那就更不必说了。 那是更深的群山,山势之深,人迹罕至。 从县志记载来看,那边应该已经是没有人家存在了。 莽莽群山的另一边,就是中阳郡! 程灵将这些话对着戚黑石分析了一遍,戚黑石听得连连点头。他看着程灵,却是又激动又忐忑地,只盼着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出来。 往东,往北都不行,那么再往西,往南呢?… 程灵又道:“戚山村往西,翻过两个山头,走上大半日,便是长旺村。长旺村再往西行,摸约过去二十里路,有昆州边境的一座小镇。” 所以说,长旺村是一座雍州边界小村。出了长旺村,那就不是雍州了。 但不管是不是雍州,人家前头不远处有镇子,那都是事实。 旁听的风一刀顿时“啊”一声道:“难怪长旺村比戚山村富裕,原来就是因为他们前边有路!” 戚黑石却皱眉道:“郎君,咱们要修的路,是通往长旺村的路吗?” 程灵摇头道:“不,我们往南。” 风一刀脱口道:“可是往南边的话,是大庸河!” 从戚山村往南,翻过一个山头,便是天险峭壁,峭壁之下,大庸河奔腾流淌。 纵然大庸河的另一边是富饶又开阔的平原,可是那与戚山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也无法走出那道峭壁,享用不到大庸河的便利与滋澜。 这个时候,程灵却是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了一个木壳硬板的小本子,又拿出了一支削尖的炭笔。 她道:“峭壁之上修路,只要大家愿意日积月累地开凿,不辞劳苦,其实也并非不可能实现。当然,这个是长远的事情,现在我们不能指望峭壁修路。” 风一刀:…… 要不是你是老大,咱们还刚拜了你做主子,就你这么说话大喘气,信不信我老风能放一把风撅死你? 却又见程灵将那小册子摊在旁边桌案上,翻开其中空白的一页,然后炭笔轻动,刷刷刷地就画了起来。 她用笔极为简略,可是寥寥几笔,一面峭壁的形象就在纸上跃然而立。 紧接着,程灵又在峭壁下方画了一条河流,河流上有船,船上有人。 炭笔再往上,又在峭壁间画上了用铁锥钉扣的绳梯。 但这还只是其中一条通道,紧接着,程灵又在峭壁顶端画了一个奇怪的装置。 风一刀起先看不懂这个装置是在做什么,只见到许多的木架和圆被程灵逐一画出。 此后,木架和轮盘间被套上了绳索,绳索一端绑了大拉篮。 一个人被程灵画在那木架旁,此人摇动了木架齿轮边的大转柄,大拉篮垂下。拉篮中间,则坐了人,堆了货物! 至此,风一刀和戚黑石都看明白了。 这一幅图生动阐述了程灵的设想:她居然是想在那边峭壁上,做一个类似于水井边吊桶的装置,用来上下货物。或者……也用来拉人。 戚黑石沉默深思,风一刀咽口水道:“郎君,这……那边的峭壁足有十丈以上高呢,那上头的人要有多大力气,才能拉动那么大一个装满了东西的篮子?” 他觉得,他都做不到! 而风一刀可是寨子里顶顶厉害的人物,他都做不到的,又还有几人能做到? 程灵轻轻一笑,却道:“一刀,要打赌吗?” 风一刀一下子竖起耳朵,打起精神道:“打赌?郎君要赌什么?” “就赌,这峭壁边的机关建成以后,随便哪个壮劳力都能轻松摇动拉篮。淌或是做不到,自然不必多说,但若是能做到,那你一定输了。” ------------ 第二百三十三章 小郎君那般俊俏 程灵与风一刀打了一个赌! 虽然谁也没有提赌注,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打赌的结果其实关系着程灵在黑虫寨这一伙人心中的地位,往后是被无限拔高,获得大家真正的尊重?还是—— 还是说,大家虽然迫于武力威胁,也迫于戚黑石的命令,表面上对程灵臣服了,可内心,却又还各有一笔账,并不能真正的心悦诚服。 这一夜,程灵在离开黑虫寨之前,是这样对戚黑石说的: “南面峭壁,修筑绳梯与挂篮的钱物,我都会提供。道路修好后,由你们黑虫寨出面,建立一个商队,一方面收购村中各类山货与药材,一方面通过大庸河,运往雍州城进行买卖。” 是的,程灵将黑虫寨今后的道路定位好了。 她要将黑虫寨变成一个商队,黑虫寨中的成员,既有武力,又无牵挂,岂非正是走南闯北,运行商队的最好人选? 从这里说,程灵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劝课农桑,她却是将山里的寨民变成自己的私人部属了。 又比如说修筑绳梯,建立货运通道。这虽然不是正经修路,但也是在建立交通要道。 这方面的钱物消耗,程灵如果上报府衙,也是可以从府衙拨款的。 她却偏要自掏腰包,那就是化公为私,将这一条路从表面上变成“黑虫寨的路”,实际上却变成了她程灵“自己的路”。 戚黑石只是眼界有限,但他却不傻,程灵这样一说,他就听懂了。 “是,郎君!”戚黑石回答得特别有力。 程灵的私心非但没使戚黑石感到失望,反而令他产生了一种从内而外的振奋。 他更进一步地深刻认识到,今日临时起意做下的这个决定,或许将是自己这一生落魄的最大转折点。 程灵在天亮之前回到了戚山村,她小憩了片刻。 不久后,太阳将要升起了,程灵便又在太阳将出未出,晨雾弥漫的时候离开房间,来到了后山那片平坡,再次站起了太极桩,吸取太阳能量。 站桩这个事情,只要有时间,程灵是从不懈怠的。 就算很忙,没有时间,程灵往往也会想办法挤出时间。饭可以一天一吃,功却不可一日不练。 站桩五遍之后,晨雾渐渐稀薄起来。 朝阳的金光从青空之上洒下,铺遍这群山苍翠,在稀薄的晨雾间腾起一片金色的氤氲,只见那山下茅屋炊烟,鸡鸣犬吠,一幅生动的山村图画,便再次在程灵面前徐徐展开。 倘或这世间没有穷困,只有如画一般的田园风光,那该有多好? 程灵左手拎着一只肥美的灰兔子,右手拎着一只长尾艳丽的高冠野鸡,漫步下山,回到王三花家。 走进那虚掩的篱笆门,只见屋子一侧,一身灰布衫裙的云娘一手端簸箕,一手洒野菜,已经是在喂鸡了。 母鸡踏着步子,咯咯咯地追逐着野菜落地的方向。 云娘转过头,一眼见到程灵手拎野兔与野鸡走进门来,却是惊声道:“你、你这是上山去打猎了?” 野兔野鸡是程灵在回来的时候随手猎的,她便应了声,道:“是,会收拾吗?” 却不料云娘并没有要收拾这野物的意思,反而惊慌说:“不,不成,那山上的东西怎么能打呢?会触怒山神的!” 这一句“触怒山神”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厨房里烧火做早饭的王三花就跑了出来,她看着程灵手上的野鸡和野兔,顿时也是一声“哎哟”。 就在程灵以为她也要抗拒这两个野物时,却不料王三花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意。 不,准确地说,王三花脸上的表情“喜”得有些扭曲。 她一边喜,一边怒,欢喜中带着畅快的恨意,表情之复杂,言语竟难以描述。 程灵要不是亲眼所见,都难以想象有人的表情可以古怪成这样。 “程郎君上山打猎了?”王三花先问了一句,然后眼睛里泪花儿就冒出来了,她又哭又笑,“打猎好,打猎好,呵呵呵,哈哈哈……” 笑又不似笑,笑声倒比哭声还难听。 最后,程灵手上的兔子和野鸡被王三花拎走了,她说:“程郎君,不瞒你说,你要是猎一头狼,我铁定是不敢收的。但这兔子和野鸡,我还真敢杀来吃!” 拎着野鸡兔子路过云娘时,王三花又瞪她一眼,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到灶房来帮忙?” 云娘就愣愣地放下手里的野菜,连忙跟上去了。 留下程灵在院子里,耳朵轻动,这小院中的各种动静便全数收入了程灵耳中。 一大清早,这个家的顶梁柱张得柱就扛着锄头上田里干农活去了,张老太太在自己屋子里缝补衣裳。 王三花的小儿子张草根也早早出了门,总之程灵虽然起得极早,但这个农家小院中,也没有一个睡懒觉的。 时下的农人多半都习惯一日两餐,干完农活再回家吃早饭,那是应有之意,倒不奇怪。 程灵就听着灶房里,王三花与云娘的谈话。 倒不是有意偷听,但程灵的耳力足够好,而她们的声音又……咳,她们提到了她,那就浅听一下吧。 王三花先说:“云丫头,你心里是不是恨极了大伯娘?” 云娘慌忙道:“没有,大伯娘,云娘不敢!” 王三花哼一声:“你是不敢,你要是敢,大伯娘知道,你一准得怨我!哼,年纪轻,不知道天高地厚,尽想些有的没的,当那有情能吃饱饭呢?傻子、傻子也……” 话没说完,想到原先侄女被塞入花轿时哭得那么凄惨,王三花到底没好意思说出那一句“傻子也没什么不好”。 但王三花还是没好气,又道:“那外头的小郎君,那个程郎君,生得又俊俏,人又有本事,看那穿衣打扮,家底儿指定不弱,你对他,不会是有什么想法吧?” 外头的俊俏小郎君程灵:…… 云娘好险没跳起来,先抬高声音喊了一句:“大伯娘!” 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羞臊万分,压低声音道:“大伯娘,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我是那等人吗?我便是不嫁风哥,那也不能……” “好哇!”王三花顿时抓住了她的话头,“你果然还惦记着那个风片子呢!” 云娘:…… 外头的程灵:…… ------------ 第二百三十四章 飞身纵危崖,绝壁入铁钉 程灵从王三花家走了出去,又满村子溜达了一圈。 见到宁循和杨林后,程灵嘱咐他们:“我今日要出去走一趟,你们留在村中,想办法让村民们主动提出请你们传授药材知识的事,然后你们再酌情答应。记住,不要答应得太轻易。” 杨林应得很爽快,也不问程灵是要出去做什么。 宁循倒是多说了一句:“师父,咱们原本的目的,就是要传授药材的知识给村民。昨夜留宿,那家人还旁敲侧击来问我呢,我这是还要再多拖他们一会儿吗?” 程灵不答,却是看向杨林。 杨林可算是找着机会在宁循面前拿捏出师兄的派头了,他看着宁循,语重心长地替程灵回道:“宁师弟啊,一般人总有个毛病,太轻易得到的东西都不珍惜,你现在明白了吗?” 宁循愣了下,随即露出些憨笑。他连忙对杨林拱拱手,谢过师兄。 杨林很满意,点头应了。 程灵又说:“不需要传授太多药材品种,只要寻那山上最常见的,量最大的。此外,驱蛇、驱虫的配方可以传给村民们。虽是要速成,村民们的安全也不可轻忽,明白了吗?” 杨林和宁循都认真表示明白。 程灵交代完以后,又去与房郎中和姚兴发等人别过,就很快离开了村子。 此番离村,程灵主要还是要带着黑虫寨的人将峭壁那边的道路搭好,不然戚山村这边即便能够采出再多的药材,最后若是无路销售,那也白费功夫。 这一去,程灵就在黑虫寨那边停留了将近三天。 三天时间里,她一方面要想办法去外界取来诸多材料——这个材料,主要指的是铁器。 铁这个东西,在如今这时代可是管制品,乡农购买农具,都需要里正出具证明,再有同村三人结保,而后到指定的打铁铺去购买,这才算是正规。 像风一刀和戚黑石手里有刀,他们的刀,就不是正规途径得来的。 程灵此番出山寻铁,也并不表露自己身份,而是乔装改扮之后,再寻了蛇道鼠道,悄没声息地弄来了一批铁锭和设备。 这一批东西的重量着实不容小觑,程灵就将体积小而重量惊人的铁锭基本上都塞到了自己的背包空间里。 她的空间背包里常年放着一批生存物资,当初从现代带过来的东西,凡是还有存留的,程灵基本上都不取出。 如此一来,剩余的空间就很有限了,能够让她自由利用的基本上也就半个立方。 程灵倒也设想过,这个空间是不是能升级?或者说,是不是能扩大? 她也试探过许多方法,可惜都不见效。实在没办法了,那也就只能先这样。往后若是还能再想到别的法子使空间扩大,那自然极好,要是不能,程灵也能知足。 带回黑虫寨的铁锭还需要二次加工,打铁这个活儿程灵就干不来了,她力气倒是足,但缺乏足够的技巧。… 好在戚黑石会打铁。 他十来岁的时候离开戚山村,在外头很有一番奇遇。虽然具体经历了什么,戚黑石对此讳莫如深,从不细谈,但他学到的东西不会作假。 戚黑石会打铁,程灵有木工,又会画图纸,如此万事俱备。 至于说木料,这个是不需要程灵操心的。 铜顶山上多的是木材,黑虫寨的人往年为了搭房子,也砍伐过不少树木,晒干了做成木料囤积在寨子里,随用随取。 三日后,戚黑石和风一刀带着一批人来到了铜顶山南侧的峭壁边。 这一处峭壁并没有什么正经名字,当地人随口一叫,就将其叫做庸河壁。 其实大庸河旁边,像这样的庸河壁着实不少,若是随船而行,一路能看到好些处呢。 别的庸河壁程灵管不了,但靠近戚山村旁边的这处庸河壁,今日即将迎来它峭壁生涯的最大转折。 峭壁上方,戚黑石劝说道:“郎君既要下山,还是将这绳子系上吧,系起来,多少有些好处。” 程灵背上背着捆扎好的三十来根长铁钉,只摆手道:“不必。” 话说完,她在峭壁上纵身往下一跃。 “啊!”后方众人惊叫。 程灵的动作太快了,黑虫寨的寨民们后知后觉地叫喊出声。 以戚黑石和风一刀为首的众人连忙冲到峭壁边,俯首往下看去。 却见那峭壁之上,程灵就像一只灵活的飞猿,她双足踩踏在那刀削一般垂直的石壁上,背后更似是插了一双无形的翅膀一般,如此顺势往下。 不过数息间,她就到了山底的河道边。 程灵单足先落地,轻盈得点尘不惊。 峭壁上,寨民们一个个连忙喘气,原来方才由于太过紧张,从戚黑石到风一刀再到其余普通寨民,有一个算一个的,大家全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可真是,眼睛不敢眨,大气不敢喘。 只见程灵取出一根足有四五寸长的铁钉,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她只是手掌一翻,将铁钉对准那崖壁下方的某一处,再看似轻巧地一拍—— 砰! 这是寨民们脑海中不自觉模拟出的声音,实际上隔着一面崖壁的距离,又有下方庸河之水滔滔流动的声音干扰,程灵拍铁钉入石壁的声音根本就传不到崖壁上方去。 寨民们只见到程灵手掌轻拍,那铁钉就像是嵌进了豆腐块中一般,毫无阻碍,便即深深钉入。 钉了一个,程灵又飞快在这铁钉右侧相平行的位置,摸约隔开两尺,再度钉入了一根铁钉。 砰!砰!砰! 铁钉入石壁,程灵手掌翻飞,横向隔开两尺,纵向隔开摸约三尺,如此两两排开,将这些铁钉逐步往上钉去。 铁钉越往上,她站在崖壁最下方要够不着了,她于是就飞身而起。 足尖只需轻轻一点,程灵便一边踩踏着下方已经钉好的铁钉,拾阶而上,一边快速翻动手掌,将更多的铁钉自下而上地钉入。 崖壁上,寨民们都看呆了。 老鳖捡起放在旁边的备用铁钉,口中喃喃道:“不对呀,这些铁钉难道是什么神器?还是说这些石头都是软的?” 说着,他举起一根铁钉忽然对准身边的土地猛力一按。 “啊哟!”老鳖痛呼。 娘咧,他的手被石块和铁钉相撞的力量反震,那手掌心……一时间简直就像是要离他而去了似的!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听说魏国有个单身税 黑虫寨的寨民,从这一刻起,无不对程灵心悦诚服。 甚至都不需要像程灵原先所设想的那样:带领他们致富,走那么漫长的一条路。 程灵飞身纵危崖,绝壁入铁钉的举动,已经足够令大家目眩神迷,对她再无异心。 这是何等的英雄好汉?世间竟有如此人物,还成了他们的主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惊喜到晕眩的事情吗? 程灵低估了人类慕强的天性,当她在绝壁上将三十枚铁钉都用完,而后足踏绝壁,再次飞身跃上崖顶时,一时间简直都要被寨民们的热情给惊吓到了。 老鳖挤开旁边的人,一张粗糙的黑脸笑成了一朵干花。 他眼睛放光地看着程灵,就差没顶礼膜拜般说:“主子您上来了?您累不累?您渴不渴?水……嘿嘿,喝水。”说着,连忙双手奉上自己装水的随身竹筒。 程灵看着那个已经被用得包浆了的竹筒,再看看老鳖那一双黑污得像是十天没洗的手,立刻真诚感谢他的热情:“你喝,你喝。” 又说:“怎么了?叫郎君不好听?改叫主子了?” 只见老鳖十分有表现欲地仍然将竹筒往前面凑,还一个劲儿嘿嘿笑着:“您就是我们的主子,那郎君叫谁都能叫,这主子咱们却只有您一个,能一样吗?” 嘿,这老油子,居然十分会说话。 程灵笑了笑,道:“行了,你这一片心意,我知晓了。主子这称呼呀,往后在心里头喊喊就成,不必叫出声来。明白?” 说罢,她摆摆手,抬手取过地上的又一捆铁钉,纵身便又再度跃下崖壁。 崖壁上方,老鳖被程灵这一笑和一段回应给弄得像中了晕眩似的,就继续:“嘿嘿嘿,嘿嘿嘿……” 其余众人:…… 了不起,了不起,比不得,比不得,不愧是你老鳖…… 五天后,程灵从黑虫寨离开,再次回到戚山村。 这个时候的戚山村表面上看起来与原先没什么不同,但村民们的日常活动却开始有了大变化。 戚山村耕地有限,大家将主要的农活做完,就开始成群结队地上山。 这几天里,村民们“手段齐出”,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套一套的方法用上,可算是在房郎中等人口中“套出了”好一些辨药采药的法子。 重点涉及的还是眼下二月里就有产出的一些药材,除了辨药采药的方法,后来房郎中还统一传授了大家炮制方法。 种类不多,寥寥几种,正好是一般村民能够记得住,不会出错的。 村民们虽说是用了“手段”,用了“方法”,还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房郎中后来的悉心传授可做不得假。 到得后来,大家也感念到了这一行人的善意,一时间房郎中等人在村中威望大涨,尤其是房郎中,简直都要被村民们奉为活神仙了。… 程灵此番回村后,都受到了格外热情的接待。 王三花喜气洋洋地将她迎住,脸上也没了前几日的愁容,还一个劲儿夸杨林,并对程灵说:“程郎君,这位杨郎君听闻是你的徒弟?你这徒弟,当真是个好儿郎啊……” 夸了一通之后,隐约地竟然透露出了几分想将云娘嫁给杨林的意思。 程灵这下子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却是生出了一种恍然:原来她那几个徒弟,好像都到了适婚的年龄? 尤其是杨林,翻过年他都二十一了。这还是实岁,如果算虚岁,杨林都二十三岁了。 这在如今这时代,可算得上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大龄青年。 没错,魏国官府规定,男子过二十二周岁,女子过十八周岁,倘若仍然未婚,则必须缴纳单身税。 要是交不出单身税的,官府甚至会强制性地,给人拉郎配。 国家分配对象,这滋味,就问你想不想尝试? 程灵思及此,一时间简直都要生出一股危机感来。 未来的某一天,她或许也得交单身税? 不行了不行了,这个事儿不能深想,眼下还是先解决杨林的事吧! 杨林父母双亡,孤家寡人。从如今这时代的伦理上来说,他的婚事就该由程灵这个师父张罗。 然而做月老这个事儿,委实不是程灵所擅长的。她是真的害怕乱点鸳鸯谱,最后反倒耽误了人。 程灵跟王三花打着哈哈,说了几句话就连忙抽身告辞。王三花到底不敢将中年妇女做媒的本事用到程灵身上来,只得遗憾看她背影。 程灵很快见到杨林,都顾不得问他这几天的处事细节,就先问他:“那张家的云娘,你看如何?” 杨林被这么突兀一问,倒是愣了。 “张家云娘?师父,她家莫非是还要逼她假傻子?” 这反应够直,程灵多看了杨林一眼,判断他大约并不曾对云娘有什么想法。但程灵还是实话实说道:“我瞧那张家的三花婶子,似乎有些相中你的意思。” 杨林顿时毛骨悚然:“师父,三花婶子,那可是有夫有子的啊!” 程灵:“噗!” 不好意思,没忍住。 杨林被笑了才反应过来,一时讪讪,但他倒也不羞,反而挺坦然地说:“师父,弟子如今没有成家的心思。交个单身税而已,师父总不会让弟子交不起这个吧?” 程灵“呵”一声笑,面对徒弟的这种问话,还能怎么回答呢?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我不逼你成家。但若有缘来到,也不要错过。” 这是顶顶开明的做法了,杨林顿时松一口气,也露出了笑容。 做徒弟做久了,杨林竟是下意识忽略了程灵的年龄。他忘了自己“年纪一大把”,而程灵才十几岁,却是从内心深处地,真将程灵当成长辈在尊敬。 程灵满戚山村地走了一圈,观察了一遍大家的进度。 而后,程灵寻到了戚氏的族长,也是戚山村的里正戚进财。 程灵开门见山,就说了一句:“戚族长,大家采了药材,此后又该怎样贩卖出去,不知你可有想过?” 戚进财干巴巴地说:“这个,背、背出去……总归往山外走。” 程灵道:“那要是有一个商队,愿意直接采买你们的药材,你们还会将药材都背出去吗?” 戚进财:“啊?” 一时惊中带喜,喜中带惊。 ------------ 第二百三十六章 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程灵直接出面,与戚进财谈妥了药材买卖的事情。 当然,她没有说明这个商队的原身其实就是黑虫寨。这个矛盾就交给戚黑石和风一刀来解决吧,此一时彼一时,相信不论是戚进财还是戚黑石,如今都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程灵只又与戚进财谈论了一番开辟药田的事情,戚进财有些犹豫道:“山下的田都要种粮食,那山坡上,却是不好开荒,怕辛苦一两年白费力气。” 不要觉得山里人就一把力气使不完,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万一累过头了,吃的跟不上,那不过几年人就得废掉。这人要是废了,那还怎么挣钱? 这就是个恶性循环,也是村民穷困,走不出去的另一个关键点。 程灵却道:“里正不知是否听闻过预售的做法?” “预售?”戚进财有点懵地重复反问。 程灵道:“由商队指定药材种类,付给村民预付款,村民们再从山上将此刻适合移植的药材带下山来种上,如此天长日久,总有一日形成规模。到那时,即便商队不再进行预付,村民也不必担忧没有进项了。” 这就是化恶性循环为良性循环,可谓是一招妙棋拨开迷雾。 戚进财激动得嘴唇都颤抖起来,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惊喜,带着忐忑追问:“这、这哪家商队,这等做法,能同意吗?” 对啊,那人家商队的人也不是傻子,谁家做生意也不是做善事,会同意这种做法? 程灵便是一笑,看着戚进财,饶有深意道:“里正不必忧心,到时你便自然知晓了。” 一般的商队是不大可能同意这种做法,但要是由戚黑石带头的商队呢? 至于说这商队背后的实际主人是程灵,这一点程灵也是不会随便说出去的。这虽然不是大秘密,却也是程灵给自己准备的一路暗棋。 她对这个商队有着大想法,还有更长远的规划。 预售也不是做善事,而是一种带有善意的双赢做法。 三天后,程灵等人离开了戚山村。 临行前的那个夜里,程灵照例上山对月站桩,半夜回来的时候却正好碰到云娘跪在院子里对着月光不知道祈祷着什么。 两相撞见后,云娘一惊,连忙就站起来往自己屋子里躲。 程灵见她反应这么大,索性就一言不发,沉默着站在那里,只当没见着她。 却不料云娘都走到房门口了,忽然又转回身来。 她悄步走到程灵身前,一双手绞在衣摆处,鼓起勇气忽然问程灵:“程郎君,我不愿听从伯娘的命令,不肯嫁给她帮我定好的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孝,很不该?” 程灵没料到云娘会忽然问自己这个。 她觉得,这个姑娘大概是憋久了,才索性找她这个算得上是陌生的人倾诉自己的心事。 有的人有些话,对着熟悉的人很难说出口,对着不相干的人却反而能够一吐心怀。 程灵在王三花家住了几日,其实也能够看出来,王三花对待云娘并不刻薄。只是人和人的观念有的时候并不相通,王三花和云娘之间就更是如此。 一个已经被生活磋磨到只看得见艰辛的妇人,和一个仍然憧憬爱情的小姑娘,你指望她们的人生观能一致吗? 直到如今,王三花都不觉得自己将侄女许配给傻子有错呢! 程灵知道自己不能以现代的观念去评判古人的做法,但在云娘向她提出疑问的时候,她还是告诉云娘:“选择婚姻对象,是你的权利。只是在做出选择前,你必须要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心。” 所以,你完全不必要有什么“我是不是不孝”这样的心理负担。 因为到最后,要承担后果的终究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啊! 谁又能决定别人的人生呢? 月色下,山风吹起,程灵的衣摆轻扬。 她的目光柔和又璀璨,像是永远都带着一种充满力量的光泽,引人向往。 云娘的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却不知是听进了程灵的话,还是满目之间只有此时月色。 谁的梦中,又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像是发着光一般的少年呢? 可是发光的人“他”永远都隔在云端,梦境不会照进现实——但是,梦境能够给人勇气。 云娘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抬高了,合拢在胸前。 她轻声问:“程郎君,咱们村子,很快就能不再像从前那样穷了,伯娘不会再逼我嫁给傻子,我还能……再等一等,是吗?” 等什么?等谁? 这个,云娘没有说。或许是风一刀,或许,是另一个未来? 程灵微微笑道:“是。” 这个世上有很多的苦厄,有些苦厄非人力所能转移,但有些苦厄,只要解决贫穷,那么其它一切,往往也都能随之迎刃而解。 云娘握在胸前的双手不自觉地又放松了下来,她也轻轻笑了。 她叉手对程灵行了一个礼,道:“谢谢你,程郎君。” 说完,云娘垂首,像一只忽然轻盈了的蝴蝶,一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程灵一行人在离了戚山村以后,又去了一趟长旺村。 长旺村在明山县的最边界处,但相比起深山中的戚山村,长旺村反而要富裕许多。 村子一面靠山,一面临水,土地开阔又肥沃。 难得的是,这边还没怎么受到大地主大权贵的影响,村民多半都拥有自己的土地。平平稳稳,偏安一隅。真不愧是被戚山村村民羡慕得眼睛都红了的长旺村。 总的来说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需要程灵处理,她例行走访一遍就成。 如此走了一程又一程,二月走过了,三月终于到来。 程灵一行人也终于走出了铜顶山,走过了明山县。又从西向南,走入了其余诸县。 等到三月中旬,花开春暖,一行人终于重回雍州州城地界。 这个时候,明山县的典簿姚兴发早就回了县衙,但房郎中主仆却始终跟着程灵。 房郎中这个人又矛盾又有趣,还很博学。在与程灵同行的这一路上,他常常与程灵一起讨论各种问题,两人互相学习,双方居然都觉得颇有进益。 回雍州城之前,程灵又去了一趟自己在城郊的庄子,这个时候,真正的惊喜来了。 ------------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可恶!被“她”装到了! 在程灵的庄子上,如今油菜已经收割,棉花也已经种上。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一直紧密跟进的新式榨油机,终于被工匠们做出来了! 这款新式榨油机比起原先人们常用的榨油机,在总体形制上来说,改变并不算太大。 但利用杠杆和齿轮的原理,在最后榨油的那一步上,新式榨油机所能形成的动力,却比原先的老款起码强出两倍还不止。 这样得出的结果就是,同样的油菜籽饼,在用上新式榨油机以后,出油率更高了! 不说能达到原先的两倍——这是不可能的,却也最少能长进三四成。 这个数据已经非常了不起! 房郎中跟着程灵,在观看完她新式榨油机的成果以后,当时就激动地说出了一句:“愚之,这等法子若能传遍大魏,整个大魏的百姓都将因你而受益!” 程灵看向房郎中,房郎中也看着程灵。 片刻后,房郎中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激动过度,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有多么不妥。 庄子是程灵私人所有,工匠都是她的部曲,是她出人出力,出方向出思路,弄出了这个新式榨油机,现在房郎中一句话,就要她将这么有利的东西贡献出去,凭什么? 最有意思的是,房郎中是以什么立场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房郎中:…… 他裂开嘴,干巴巴地笑。 老头儿脸上的皱纹都因此而加深了许多,片刻后,见程灵没什么反应,房郎中清了清嗓子,又做出老成的模样道:“愚之啊,你这,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说说……说说?” 程灵微微一笑道:“其实传遍天下也未尝不可。” 房郎中立刻道:“你有什么条件?” 程灵就侧头看房郎中,房郎中被她的眼神看得又不自在了。 他伸手去捋自己的短须,揪了揪颔下那本就有些稀疏的胡须之后,才听程灵说:“老先生,晚辈这个条件,是应该与你相谈吗?” 对的,还是那个意思,你房郎中以什么立场与程灵说这些话呢?你的态度不对啊,你保留着什么秘密? 房郎中:…… 顿了片刻,他咳一声。 就这一声轻咳以后,房郎中的整个神态就忽然变了。 他原本是个有些驼背的小老头,胡子花白,满脸褶子,程灵初见他时,他还被村民追打得一身狼狈呢! 可此刻,直起嵴背之后,一瞬间,那个原先平易近人的小老头就似乎消失不见了。 只是片刻的气质改换,眼前的房郎中就像是变了个人! 他神态肃穆,一种说不出的气势从他身上透出。 是什么? 是……是一种官威! 如今踏入官场,程灵熟悉这种官威。 房郎中盯着程灵,道:“你猜到了?你何时猜到的?” 程灵一笑:“哪里是我猜到?分明是老先生有意透露。这一路行来,老先生博学多闻,见微知着,这满身学识,又岂能当真只是一名乡野郎中?” 程灵又说:“只不过,晚辈虽然猜知老先生身份不凡,但您的具体名号,晚辈并非神算,却是猜不出来的。如此忧国忧民,一身正气,大概不论您是谁,都不会叫晚辈吃亏吧。” 这话说的,可真是太好听了。 房郎顿时再也绷不住,他开口就是:“哈哈哈!” 一通笑完之后,他伸手指着程灵道:“程愚之啊,你这个……你可当真是……混小子,如此狡猾,老夫怎么就偏偏看你顺眼了呢!” 程灵就也是哈哈一笑,她看着房郎中说:“那大约,是混味相投?” 房郎中:“呸!” 程灵:“呵!” 一老一少,就在电光火石般的眼神中,又重新一起释然了。 两个人从工匠房走出,房郎中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给程灵看。程灵看过后,立刻双手奉还,又拱手对房郎中行了一礼。 房郎中默默看着她,程灵问:“老先生还要继续隐藏身份吗?” 房郎中道:“你这里不瞒了,旁人那里却还是要继续藏一藏的。” 程灵懂了,就没有改称呼,继续道:“老先生可知,晚辈有意要编一部农书?” 房郎中道:“你又没瞒过,下乡的时间里,我可是瞧见了,你那农书编得不错!” 这句话才刚说完,房郎中却忽生悚然之感,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豁然转头看程灵,惊道:“你的意思难道是……你要将这新式榨油机的制造方法,也编到农书中去?” 程灵点点头,像是轻描澹写道:“不错,正是如此,老先生觉得如何?” 房郎中:…… 要问他觉得怎么样,他就觉得……可恶!可恨!此时此刻,他居然被眼前这小子给装到了! 他娘、他奶奶……不,呸呸呸!老夫是文雅人,不说脏话! 不行了,还是好气,房郎中就又伸手指程灵,“呵呵”,“呵呵呵”,笑了一通之后,房郎中又“哈”一声,道:“不错,了不起,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程灵的野心,原来不在一时一地之利益,而在于更广大的天下人心与名望! 一部普通的农书,和一部包含有新式机械制造方法的农书,相比起来哪一个造成的影响更大,这还用说吗? 程灵对房郎中微微笑道:“不敢当,此书成后,还要请老先生指正,此后才好刊印呢。” 房郎中现在最看不得程灵这幅澹定微笑的样子,娘的!这小子抢他的表情! “呵呵。”房郎中也笑,“你倒是大方,这等书居然要先给老夫看。你不怕老夫子先给你将关键的东西泄了出去?” 他目光凌厉地看程灵,程灵却道:“老先生准备泄给谁?是要先呈到上头去,然后再允小子刊印吗?” 此言大有深意,上头……还有哪个上头? 房郎中实际上是皇帝派下来的诸地巡查使,巡查天下,万事可奏! 那枚令牌上的“钦命巡查”字样可是分分明明,程灵看在眼里,又岂有不用之理? 这才是最佳的,上达天听的方法。 其他的,不论是通过府君骆平,还是督邮朱鹏,又或者是涪阳王,都不如通过房郎中来得合宜,来得神妙。 这就是奇遇,这就是缘分! 程灵看着房郎中,嘴角噙着的笑越发有深意了。 ------------ 第二百三十八章 察举制与科举制 庸州,六合庄。 就在程灵与房郎中说着话的时候,她不知道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其实也有人在谈论她。 或者再准确点说,这些人谈论的其实又不是她,而是整个庸州官场。 这一天,魏皇下朝以后,叫了几个近臣到御花园钓鱼。 最近两年,尤其是最近这一年,魏皇格外钟爱上了钓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年征伐过度,魏皇过足了武皇帝的瘾,又或者是因为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近些年来魏皇倒是一改从前杀伐凌厉的作风,不论对内还是对外,都比从前温和起来。 他对皇子们也很宽容,不论是不成器的太子—— 堂堂一国太子,以前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近两年为了躲避政事,甚至跑到相国寺去带发修行,还美其名曰“祈福苍生”,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可就算是这样,魏皇也不说什么,大臣们说了好几次是不是该迎太子回朝,魏皇都帮忙推脱,言语间对太子还颇多回护,真是可怜一片老父亲的心啊。 对于其他皇子,魏皇也有慈父之情。 幺儿六皇子乃是贵妃所出,如今才只有十岁,明明还是该在太学读书的年纪,可是从去年起,魏皇就常常将他带在身边,允他旁听政事。 虽然说六皇子还小,只能旁听,没有什么发言权,但光只是一个旁听,也非常了不得了。 这无形中甚至给下边的人释放出了一种信号:难道说,陛下这是有意要换太子?陛下其实属意六皇子? 但魏皇又不仅仅只是对六皇子如此宠爱。 年纪大些的,比如说十二岁的五皇子,他也常常是带在身边教导的。虽不及带六皇子那般频繁,但前不久,魏皇还奖赏了五皇子一匹大宛宝马呢! 这个,可是就连六皇子都没有的。 四皇子今年有十六岁了,魏皇已经在给他张罗皇子妃,还好几次提出说要给年满十六以上的皇子们封王。 只是礼部呈上来的那些封号,魏皇目前都不满意,此事就暂时拖延着。 三皇子今年也是十六岁,只比四皇子大了两个月,魏皇待他同样不薄。即便三皇子有些痴肥,还极为贪食,该给他的东西魏皇也一样不少给。 自然,这皇子妃也同样是要给他张罗起来了。 二皇子早夭,这是魏皇心中的痛,倒不必多提。 至于大皇子,也就是太子。 太子也是个老光棍,大臣们除了操心他究竟还要在相国寺修行多久,同样也操心他的婚事。 当然,眼下的话题在庸州那边。 魏皇握着钓竿,坐在一张矮凳上,一身常服,悠闲钓鱼。 三月的春光正好,御花园中,蓬莱池边怪石疏立,奇花丛丛。 魏皇钓鱼,几位重臣也钓鱼。 坐在魏皇左右两边的,一个是如今的尚书令宁剑雄,一个是侍中崔凯。 另外坐得远些的,还有国子监祭酒章殿臣,散骑常侍王文等人。 魏皇最倚重的近侍常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大部分时候旁听,偶尔也会适时地插一句嘴,逗魏皇开心。 魏皇说:“房湛这个老家伙出巡也有两个多月了吧?最近这半个月,好像忽然就没了消息?他这是去哪儿了来着?” 侍中崔凯连忙道:“上回来的信,说是房御使要微服简从,如今应该是到了庸州。” “庸州。”魏皇道,“庸州是老三的封地啊。” 涪阳王在魏皇这一代排行第三,他与魏皇一母同胞,比起旁的兄弟要更亲近许多。 魏皇想起涪阳王,当然就也想起了庸州去年遭到的那一场大劫。 思及此,魏皇有些不悦道:“这个骆游,属实是有些不像话,小小一个鬼英部落,竟将好好的一座城池给劫得七零八落。老三如今也是好脾气,竟没将他一剑给斩了!” 庸州是涪阳王的封地,其中三分之一的税收要供养给涪阳王府。 若是放到从前的五胡时代,这片封地应该是要被叫做涪阳王封国才是! 涪阳王别说是斩一个庸州牧了,他就是斩他五个六个,那也是他的权利。 但如今,魏皇威仪日盛,各方权利逐渐回归中央,藩王们的护卫属军也都从以前的无限制,被降到现在的不能超过两万—— 今时不同往日咯!在这种情况下,涪阳王要有多虎,才会真做出剑斩庸州牧的事情来? 魏皇现在说是这么说,但涪阳王要是真敢斩一个,你看看魏皇会有什么反应? 庸州遭劫的事情到底是已经过去了,崔凯笑着道:“陛下仁慈,王爷心向陛下,自然也是仁善为上。骆平在庸州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自然不可能迁怒动手。” 魏皇顿时就也笑了,说崔凯:“你啊,就是个和稀泥的!” 别说,魏皇就喜欢崔凯这和稀泥的调调。 要换成是丞相何翰那等人物,你看看……魏皇如今钓鱼,都不爱叫他呢! 魏皇说:“雍州府衙的官员,代职的太多了。你多注意注意房湛的消息,结合考评看看,若有那尸位素餐的,该撸就撸下去,人手若是不够,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尽能调几个过去!” 这话一出,旁边钓鱼的众人无不心头一凛。 调新科进士! 这是一个大讯号,魏国科举实行,至如今也不过十几年。十几年来产生的进士数量属实是有限,不可能填补上魏国官员的所有空缺。 察举制,九品中正制,仍然占据着官员选拔的重要位置。 像雍州上回遭劫,府衙有大量官员遇难,骆平等不及上头调人下来,就在本地选拔了一批有名望之人,临时任官。这个行为,就属于察举选官。 程灵出任雍州主簿,也属于察举上位。 魏皇眼下言明了,要调任新科进士到庸州,程灵的位置首当其冲,就有被撸下去的危机! 别看魏皇说的是要结合考评来看,可是,谁又不会听皇帝的话呢? 有时候上位者的随口一言,给下方带来的,极可能就是一场风暴! ------------ 第二百三十九章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上京的御花园中,众人说了一会儿庸州的事情,话题就又逐渐转开了。 大家转而开始讨论起了皇子们的婚事。 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到了适婚年龄,给他们选妃的事情魏皇也准备已久,这倒是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主要值得大家讨论的,还是太子的婚事。 仍然崔凯先提,因魏皇在钓上一条鲫鱼后忽然蹦出一句:“这等半斤重的小鲫鱼炖汤最是鲜美,阿蛮自幼便爱喝这鲫鱼汤。” 言语间似有怀念与感慨。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呢?众臣心中顿时各有掂量。 崔凯当即笑说:“陛下若是思念太子殿下,不如请娘娘们出面,办一个选妃宴?如此一来,不论是太子殿下,还是三殿下四殿下,或许都能寻到合心意的皇妃。” 这像是随口提议的话一说出来,在场众人无不侧耳。 魏皇静默了片刻,笑起来道:“好!不错!崔爱卿提议甚妙!选妃宴,好得很,哈哈哈!” 千里之外的庸州,程灵带着房郎中,离开了六合庄的工坊。 接着,当然就是回城了。 回城以后,程灵要先去府衙述职。 这些倒不必细表,总之就是走程序,走完程序以后,程灵整理出来的大批量资料,在当下还并不会直接被呈到府君骆平面前去。 骆平手下有一个智囊团,在当下被称作幕僚,实际上也是秘书团,他们会将主簿的东西再整理一遍,才会呈交给骆平。 当然,程灵风尘仆仆地回来,作为顶头上司,骆平也还是要见一见她的。 不但要见,还得要聊。 骆平对于程灵下乡的经历其实并非一无所知,毕竟程灵每走过一个县,都要在当地做一番安排,有些安排需要当时就呈报州府。 骆平用欣赏的目光看程灵,说:“愚之,此番下乡,你虽瘦了些,却是更精神了。” 他像个世交长辈一样说话,而后话锋一转,忽然就来了一句:“此番回城,你恰好可以休沐几日,有时间不妨多到我府上走走。我们家老太太,可是最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这种善意邀约,程灵不好直言拒绝,就说:“下官乡野出身,是个粗人,只怕到时候扰了老夫人清净。” 骆平看着程灵,奇异道:“你是粗人?” 长这样的好意思说自己是粗人?顿时,骆平的表情就有些沉了,他虎着脸道:“愚之啊,你不诚实。你若是粗人,可叫刘虎怎么活?” 说着,他伸手一指站在旁边随侍的一名衙差。 刘虎虽只是个小衙差,却是常常给府君跑腿的衙差,平常在骆平面前也是得脸的。 眼下骆平冷不丁这样说他,刘虎顿时掩面,哎哟一声道:“府君大人,小人知道小人长得粗,但小人也还是要活的呀!” 说话时,他表情滑稽,语气夸张,顿时就将骆平逗乐了。 “哈哈哈!” 骆平大笑,程灵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得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却是不能推脱了,倒不如去骆府看看,这位府君大人忽然如此示好亲近,为是什么。 程灵离开府衙,回到平安坊的程宅。 房郎中被杨林和宁循带着,也去了程家。 这个倒不是程灵邀请他的,而是房郎中自己主动要求。他还就赖上程灵了,现如今程灵的农书一日不写好,房湛就抓心挠肝地不想走。 索性程宅虽不大,却也不小,两进的宅子,多住几个人是完全没问题的。 房湛带着他的小厮长鸣,连戚山村那样的山窝窝都住过了,还怕住一个程宅? 程灵回家的时候,房郎中早就从程宅溜达到了隔壁工坊,去看工坊中所有他觉得新奇的一切去了。 程氏工坊如今被分割成了整三个部分,一部分是香皂口红的生产线,这部分主要由程大妮负责在管。 当然,程大妮现在不叫程大妮了。 年初的时候,程灵提出要给两个姐姐改名。 “大妮二妮”的称呼虽不能说十分不好,却也透着一股生活的敷衍。 谁家的小娘子都能叫大妮二妮,这样的名字对于建立两个姐姐的自我认同感,并没有好处。 程大妮和程二妮虽不能如程灵一般,练得一身武功,将自己当做男儿,行走在最广阔的世界里。但程灵也希望,她们能在这个条件有限的古代,活得更有自我,更有尊严一些。 她们或许不能改变世界,但至少可以坚持自己。 后来,程灵询问两个姐姐想要改成什么样的名,程大妮就说,自己要叫程英。 程英! 这个名字程灵熟悉啊,金氏经典武侠《神雕侠侣》中,某一位姑娘不就叫程英吗? 程灵问大姐为什么要叫“程英”,程大妮,不,程英就带着些羞涩,回答说:“我听你从前吟诵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极好听的,灵哥儿,我不该叫程英吗?” 说着说着话,一股忐忑竟是涌了上来。 程灵从这里就发现,自己这位大姐虽然有她倔强的,坚强的一面,但从骨子里来看,她对自己其实又是不自信的。 这种不自信根植在她的思维中,即便她从小跟着穆三娘打下手制药,后来经历过逃荒,如今甚至还拥有了一份寻常女子根本不能拥有的事业,她也依旧不自信。 程灵立刻说:“不,怎么会呢?大姐,你的名字取得真好,正该叫程英!英,是芳菲盛放,是人间英华,有女同行,颜过舜英。大姐,唯有你,堪可匹配这一个英字!” 这一通赞美可不得了,顿时将程英给夸得晕晕乎乎,简直不知今夕何夕了。 她一时间又是心花怒放,又是羞难自抑,再看看眼前英姿勃发,俊美无俦的弟弟,忽然间一股红晕就爬上她脸颊。 “灵哥儿,你、你这般……真叫大姐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哎呀,我都不要找夫郎了!” 脱口说出这句话后,程英一跺脚,便如每一个青春年少过的小娘子般,羞恼地跑走了。 后头,程二妮来了句:“灵哥儿,这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也觉着好听,既然大姐叫程英,那我就叫程芳啦!” 说完,不等程灵说什么,她提起裙子就去追程英去了。 程灵:…… 险些以为二姐要叫“程无双”呢!还好还好…… ------------ 第二百四十章 春天来了,说亲的季节? 程灵休沐了三日。 这三日间,她可算是结结实实地享受到了一把母亲和姐姐们的热情。 穆三娘拉着她左看右看,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说黑了,一会儿又说长高了。 程灵翻过年,也才十五岁,可不就是还在长个子么? 所以她只是长高了,其实并没有变瘦,也没有变黑——因为她本来就清清瘦瘦的,练武之后,身形只会越发地柔韧挺拔,但要说继续往下瘦,却也不容易。 再瘦再瘦,瘦过头了,那不成个骷髅架子了么? 程灵的体态清瘦而优美,有日月能量滋澜,她是不可能瘦过头的。 穆三娘生就了一副大骨架,据她自己说,祖上三代有胡人血统,因此她虽是妇人,却是身形高挑健美的那一类型,原先在老家的时候,她就是少见的那种大高个。 寻常男子,往往都不如穆三娘个儿高呢。 程大妮程二妮就没有遗传到穆三娘的高个子,她们姐妹两个相对娇小许多的,有南方姑娘的秀丽。 近段时间来,她们在庸州城吃得好,睡得暖,原先因为逃荒而粗糙了的手脚肌肤全都给养回来了。不但养回来了,因为自家工坊就做护肤品,她们如今反倒比从前在老家时更显得水灵许多了呢。 如此一来,与个头高挑的程灵相比,就更没人会怀疑程灵不是男儿了。 程灵现在的个子已经直追穆三娘,她只是比穆三娘瘦,看着更有一股少年人的朝气。 穆三娘对着她,如今也是又欣慰又犯愁。 欣慰什么,自然不必多说,至于犯愁的地方,那可就多了。 在程灵回家后的第二日早间,穆三娘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灵哥儿,最近又有许多媒人上咱们家的门。” 程灵刚练了一趟功回来,一边缓缓地打水沐手,一边说:“是又有人来给大姐二姐说亲吗?” 因为从前在赤霞城的时候,就有过媒人上门,想为程家两位小娘子说亲的事情发生,所以程灵下意识就以为这回还是为了这个。 她正想着该怎么发表一下自己对两位姐姐婚姻的看法呢,就听穆三娘小声道:“不是,灵哥儿,大部分是为你说亲的。” 什么? 程灵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实在是受惊过度了,她手边的水盆就在她反应过来的这一刻,哐地往旁边一倒! 穆三娘:“哎哟!” 好在程灵反应极快,她出手如电,瞬间又将水盆扶正了回来。 水盆边缘水花飞溅,都被程灵轻巧移动水盆,将这些飞溅的水花又都给接了回来。 穆三娘就又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这回她看向程灵的眼神,却是忧愁中带上了一丝无奈。 “唉,你这孩子……” 瞧这反应速度,竟叫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程灵缓了一下,比穆三娘更为啼笑皆非:“阿娘,我才多大岁数,怎么就招人说亲了?” 十五岁而已,这在程灵看来,远不是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 “可是……”穆三娘道,“可是,你已经在衙门当差了。” 你都能在衙门方差了,你都做到了主簿的位置,就你这样的,谁会把你当小孩子看? 事实上,即便程灵不入官场,以古人的观念,十五岁也算得上是成人了。 魏国律法规定,男子十四岁成丁,都十五了,怎么就不能说亲? 程灵现在说亲,算得上是正当年。 像她两个姐姐那样的,可是大龄剩女了呢! 程灵哑然了片刻,没头没脑蹦出一句:“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 所以,当官的怎么就不能是小孩了? 人家甘罗,十二岁还当丞相呢! 程灵话说到一半,转头看到穆三娘脸上的无奈,顿时就又哑然了。 片刻后,程灵才再次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回,她对于自己成了很多人眼中“乘龙快婿”这件事情,多了一份正面认知。 程灵摆正了心态,认真问穆三娘:“阿娘,拒绝很难吗?” 她的真实身份,除了她自己,唯有穆三娘这个母亲知晓。穆三娘当然不可能像那些催儿子成婚的母亲一样,催问程灵何时成亲。 因此程灵认为在这方面,自己与穆三娘的立场应当是一致的。 却不料穆三娘说:“灵哥儿,眼下这些,我只说你年纪小,暂不考虑婚事,要推脱倒也确实不难。但是往后呢?往后该如何,你想过吗?” 这个问题是严肃的,现在就考虑它,倒也不能说为时过早。 程灵因此正色道:“阿娘,你知道我,我不可能娶妻的。” 她又不是同……咳咳,怎么可能给自己找老婆。 虽然她也没有嫁人的打算……在这方面,程灵自有一股洒脱,她又笑道:“阿娘,我又不是交不起单身税。只要你不逼我娶妻,这都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她笑问穆三娘:“阿娘,你会逼我吗?” 穆三娘隐下心头一股忧虑,勉强笑道:“阿娘自然不逼你,但只怕……” 只怕什么? 穆三娘顿了片刻,到底还是说:“灵哥儿,阿娘是不会逼你,但这个世道……唉,你总之还是警醒些。” 程灵对于穆三娘的忧虑其实并不能十分共情,但她也没有不当回事,而是默默记在了心里。 程灵没想到的是,穆三娘忧虑变成现实的那一刻,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早上,程灵用过朝食,又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应约去了骆府。 她带上了杨林做随侍,礼品是穆三娘帮她准备好的。除了有几样常规礼物,还有她们工坊出的一些特产。 比如唇膏,香皂,花露等等。 都是些精巧的东西,用来拜访内宅女眷那是正好。 又因为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穆三娘又给程灵在礼盒里安排了一份人参养荣丸。 这个东西程灵特意做过不少,主要是为了做给穆三娘吃。 经由她亲手制作的人参养荣丸,功效非同一般。穆三娘吃着,都只觉得身上诸般隐痛全消,整个人好似重新焕发了青春般,总之非常好。 穆三娘准备了两盒共十二颗送给骆老夫人,她认为这已是重礼,可以说是非常配得上骆老夫人的身价了。 但穆三娘不知道的是,骆老夫人叫程灵到骆府去,其实是为了相看她呢! ------------ 第二百四十一章 晚生立志,学业不成,绝不成家 程灵在骆府除了见到了骆老夫人,还见到了骆平的妻子骆夫人朱氏。 此外,她更是见到了骆游与骆湘兄妹两个。 骆游当初被指摘杀人,后来被督邮朱鹏押到了府衙大牢里,骆府也曾经是经历过一阵惶然和危机的。 但这些,在府君骆平回来以后,就都不是事儿了。 骆平在鬼英人袭城的风波过去之后,悄没声息地将骆游给弄了出来。 张允的死最后被摁到了骆氏旁支的一名部曲身上,对方“杀人”的理由也很简单:张允抄袭骆游诗文,反过来还在骆游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那名部曲因此愤而杀人。 说实话,此桉仍然还有许多疑点。 只有骆氏嫡系能够学习的化骨摧心掌,那名部曲怎么可能也会?张允身上的掌印分明又与骆游的手掌印相契合,这到底该怎么解释? 但是这个桉子最终还是这样和稀泥地被湖弄过去了,即便是府君骆平,也未能完全地将事情调查清楚。 程灵曾经暗自猜测过,这个桉子一定是跟卢家有关。 就是不知道卢家究竟是怎么操作的,居然能够将张允的桉子做得这样无懈可击。 以至于骆平也只能用这样顶罪的法子帮骆游脱罪。 而经历了此事以后,骆氏与卢氏居然也没有闹翻,他们维持了表面的和平,看起来倒像是从未有过龃龉的样子。 这个背后,必然还有许多复杂的因由。 不过这些东西程灵不感兴趣,也就懒得探究。 她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此外,保持一份警惕,防止别人给自己找事也就是了。 骆游的变化很大,从脱罪离开大牢那时起,他就一直呆在骆府没有再出过门——当然,也许出去过,只是程灵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他整个儿就消失在了庸州上层的圈子里,声迹全无。 程灵此番见到骆游,算得上是时隔半年后的再见。物是人非,当初神采飞扬,信陵君一般喜欢广结善缘的骆游,竟成了一个满面沉郁,朝气全无的人。 当然,他还保留有贵公子基本的礼仪,见到程灵后,他站起来向程灵拱手施礼了。 程灵以同辈的身份对他抱拳还礼,骆游点了点头,然后就默默地坐在一边,安静看程灵与骆老夫人等人说话。 骆老夫人跟程灵闲聊家常,先与她交谈了一番日常吃穿之事。 比如说:“你们家平常一日三餐喜欢怎么搭配?是爱吃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程灵答:“不忌口,咸甜搭配。” 骆老夫人又说:“哎呀最近天气暖和了,就是有一桩不好,这天气一暖就容易潮,人总是觉得不清爽,不知道你的母亲有没有这样的问题?” 程灵道:“家母常用自家的香皂清洁沐浴,极为好用,老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可以试试。” 然后她就说起了自家的香皂用法。 比如说哪些是洗脸用的,哪些是沐身用的,哪些是沐手用的。 又或者哪些可以美白,哪些具有滋澜效果等等。 总之在骆老夫人面前,程灵险些成了个美容大师,妇女之友。 她这其实就是有些小私心,想借此将自家精巧阁的生意在庸州的上流圈子打得更开些。 精巧阁在今年年初终于开张了,程灵没有大张旗鼓地去用什么营销手段推广精巧阁产品,相比较起积极冒进,对于这方面的生意,程灵其实还是更倾向于保守发展。 主要原因在于,程灵这一回并不只是想挣快钱,她想将程氏工坊长久地办下去,就没必要在一开始将架势拉得太勐。 程氏工坊的东西都是独一份的,有其特殊的优势存在。只要慢慢开展,不愁没生意。 事实也果然如程灵所料,当精巧阁在庸州港东街开业后,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就吸引来了大批量优质的顾客。 不需刻意宣传,精巧阁的东西也自然而然地在小范围内有了传播。 当然,任何一样新事物出现,伴随而来的,往往也必然是有同行聚焦的目光。 精巧阁在此期间,也经历过不少的打探,有些胆大的商家,甚至还直接上精巧阁问过货源。 但精巧阁的背后是程灵这位庸州新贵,程氏工坊是程灵的私人工坊。 主簿一职放到整个大魏不算什么,放到庸州,只是要护住一个程氏工坊和精巧阁,却是绰绰有余的。 暗地里的手段没人敢玩,正当的商业竞争,精巧阁更是不怕。 现如今精巧阁的发展步入正轨,程灵认为可以进一步打开市场了,索性此番要拜访骆家,她就干脆将程氏工坊一些特色产品都给带了过来。 程灵与骆老夫人相谈甚欢,骆夫人偶尔会插几句话,捧老夫人的场。但相比起老夫人的热络亲切,总的来说,骆夫人要显得更端庄冷清些。 双方越发熟悉了以后,老夫人就似不经意般问程灵:“愚之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这说的是虚岁。 按照虚一岁的算法,程灵是十五,可是这位骆老夫人倒好,直接给程灵虚两岁! 程灵无所谓反驳她,便笑了笑,算是认了。 岂料骆老夫人紧接着就又问:“那你也到年纪了,你母亲有开始给你张罗吗?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这句话出来,可算是把骆老夫人此番的真实目的正经暴露了。 程灵都愣了,早上才被穆三娘问亲事,上午来骆家拜访,又被老夫人提同样的问题! 说实话,这是程灵事先未曾料到的。因为她本身根本都没有这方面的思维!所以当然就不会往这个当面想。 要不是今天早上穆三娘提醒过,这会儿骆老夫人这样一问,程灵还未必就能直接想到,骆老夫人所谓的“张罗”,指的是亲事呢! 程灵立刻打起精神,说:“回老夫人话,晚生曾经立志,学业未成,绝不成家。家母尊重我的想法,因此倒也不急。” 这下就轮到骆老夫人愣了:“学业未成?这说的是什么学业?你……” 嘿!你都当上庸州主簿了,又不是在读书的学子,你还要什么学业? 骆老夫人因此是蒙的。 程灵厚着脸皮说:“老夫人,晚辈虽不曾进学,也毕竟是个读书人。参加科举考得功名,是晚辈曾经的志向。如今虽因府君与百姓们的厚爱,晚辈察举入官,此等志向却也不可泯灭。” 得了,这话,竟是将骆老夫人给听得,都一时哑然了。 ------------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我瞧程郎生得不错 程灵将骆老夫人给说蒙了,此后,大家又说了会儿话,程灵就告辞说要离开。 骆老夫人回过神来后,倒是仍然热情,她邀请程灵在骆府用过午食再走。 程灵一笑道:“晚辈此前下乡月余,家母盼了许久,这两日在家中都是亲自整治饭食,就等晚辈一同用饭。老夫人这里,晚辈就不叨扰啦。” 她将穆三娘抬出来,老夫人顿时不再留人。 这年头,大家都讲究个孝道,察举制里,还有举孝廉那么一项呢。程灵要回家陪伴母亲,谁还能说什么? 骆老夫人故意做出虎着脸的模样,摆手说:“那快走快走,可别再多留了。免得留久了,你母亲还以为我这老太太要抢她儿子呢!”说完,她自己倒是先笑了。 显示她这句话,就是在开玩笑。 骆夫人立刻逗趣一句道:“老太太对晚辈们最是慈爱,便是抢到身边,还能吃了谁不成?也不过是多说会儿话罢了。” 程灵便也跟着微微一笑。 出了骆府门以后,跟在她身边的杨林却是忽然擦了擦额角的汗。 程灵注意到,杨林是真出汗了。额角边都是细细的虚汗,擦完汗后,他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可真是有意思,现如今的天气也不热,杨林又练武有一段时间,体质大好,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出汗的人。 等到离开骆府有一段路,转过一条街时,程灵问杨林:“你方才是怎么了?好像很紧张?” 杨林在程灵面前没什么好瞒的,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师父,弟子确实紧张。听您与那几位说话,也不知怎么,明明弟子只是随侍在一边,可就是莫名地觉得心好累。” 瞧这话说的,程灵顿时哈哈一笑。 笑完了,过片刻,程灵声音微低,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也觉得挺累的。” 师徒两个相视一眼,同时心有戚戚。 骆府后宅,程灵与杨林走后,骆游也告辞离开了,倒是骆湘还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没走。 她不但自己不走,还抱怨骆游道:“大哥如今好生冷漠,再多陪陪我们不成吗?方才那程郎君在这里,你也不与他说话,你从前不是还夸他么?” 骆游都已经站起身来了,这个时候他的脚步就微微顿了顿,低回骆湘道:“我如今也还是夸他。” 说完这一句,骆游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就离开了。 厅堂中的气氛一时都有些沉滞,片刻后,骆夫人才似责备又似开脱般说了一句:“嗐,这孩子,走得这般急,定是还一门心思地惦记着用功呢!他这是吃了苦,因此才如此不肯松懈啊。” 她这么一说话,再思及骆游前段时间的遭遇,厅堂中不论是老夫人还是骆湘,又或者是骆夫人本人,便都心疼起来。 三人又一块儿沉默了片刻,片刻后,骆湘也坐不住了,要别过祖母和母亲离开。 骆老夫人连忙说:“你等等,你这泼猴急什么?你大哥要用功,你一个小女儿家,难不成也要用功?” 骆湘被老夫人说得嘟着嘴又坐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双脚微微晃动。 老夫人笑叹了一声,终于进入正题,问骆湘:“行了,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就直说吧,你看没看中?” 原来骆老夫人特意将程灵叫到骆府来,竟是要为骆湘相看女婿! 魏国风气相对开放,老夫人也是宠爱孙女,如此询问骆湘意见。 却见骆湘将头偏到一边,一双手在衣袖里绞着,似不满道:“祖母没听人家说嘛,学业不成,绝不成家!人家摆明了没这份心思呢!” 骆老夫人被这么一噎,却是指着骆湘,忽地就笑出了声来。 “你啊……”骆老夫人笑。 笑着笑着,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骆平的声音:“母亲如此开怀,这是有什么趣事?” 骆平快步从门外走进,外头守着的下人给他行礼,他摆摆手叫退到一边。 骆老夫人见到他,连忙喊他到身边坐,骆夫人和骆湘也忙站起来行礼。 “夫人何必多礼。”骆平虚扶了骆夫人一把。 骆湘则自己站了起来,她欢快地凑到骆平身边,围着他叽叽喳喳说话。 几人先叙了一顿话,话题才又转回到程灵身上来。 骆平笑眯眯地,竟是直接问骆湘:“好了,湘儿,今日亲眼瞧了人,你如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可能跟阿爹说说?” 骆湘腮边飞着些粉晕,哼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就知道问我,怎么不追着问他呢?光问我有什么用?人家没那心思!” 说完这一句,她又加了一句道:“不过我瞧着,他生得倒是不错。” 这句话落音,骆湘就再也待不住了。 她在地上一跺脚,粉腮带着酒晕,哼道:“你们大人都无趣,祖母,阿爹,阿娘,我不跟你们说话啦,我去找哥哥!” 说完,骆湘的身影就似一只灵巧的蝶儿般,带起一阵彩色的风,她飞速跑远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骆平呵呵一笑,却听骆夫人轻叹一声。 骆平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骆夫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叹气了! “母亲。”骆夫人先看老夫人,她唤了声,又看向骆平,道,“夫君,妾身只是叹,女大不中留。” 她这是舍不得女儿呢! 这个心理不论骆平还是骆老夫人都能理解,倒也不算扫兴。 骆平当即还劝解说:“夫人不必忧心,这程灵没有根基,招他为婿,最大的好处便是他从此只能依附我骆氏。湘儿出嫁后,夫人若是想她了,随时叫人回来小住便是。” 是啊,程灵没有根基,可骆平居然还执意要选此人为婿。 骆湘可是他的嫡女!是他唯一的嫡女! 话说到这里,骆夫人顿时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不甘,她低声道:“夫君,你也说了,那程灵没有根基。既如此,此等小门小户之人,又如何配得上我的湘儿?你看看,你看看他今日带的礼物……” 骆夫人皱眉道:“什么香皂香露口红……瞧着倒是精巧了,可咱们稀罕这个么?这不寒酸……”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见骆平招手。 他身后随侍的仆人立刻就将先前被放在一边的各种礼品取了过来,骆平亲自翻开,却是取出其中一个锦盒。 这锦盒是程灵先前未曾当着众人面打开过的,骆平将其打开,忽忽然,却只闻一股药香飘出。 坐在屋子里坐得头脑有些昏沉的骆夫人,顿时只觉精神一振。 ------------ 第二百四十三章 神秘的两个锦盒 骆府后宅的花厅中,骆夫人精神一振,随即面露奇色。 实际上不止骆夫人如此,此时此刻,在场之人,谁又不是如此呢? 就连亲自动手打开那锦盒的骆平,也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奇。 开这个锦盒之前,骆平其实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认同骆夫人的话? 程灵如今虽不算穷,可她那点家底,在真正世家大族出身的骆平眼里,那真说得上是什么也不算。 骆平既然有心招程灵为婿,当然下功夫调查过她,也知道程灵名下的那些产业大致收益如何。 说句实在话,骆平如果真的要嫁女,他随意给出的嫁妆都必然不是程灵那点家底可比。 但眼下这个锦盒——骆平的手比什么都快,他捏起了锦盒中的一枚蜡丸。 是的,这锦盒里装的是人参养荣丸,药丸子用蜡密封过。 可即便是密封过的药丸,透露出来的药气依然有如此奇效,可想而知这蜡丸内的丸药本身,其药性该是何等殊异。 骆平的手指轻轻用力,捏开了药丸的蜡封。 蜡壳被破开,露出了内中棕褐色的一枚丹丸。似龙眼大小,滴溜溜地托在骆平掌中,一股药香从中弥散。 骆平离得最近,首先就觉得头脑一阵清明,四肢百骸都似乎因这药香而舒泰了几分。 一阵轻轻的吸气声便在此时从骆平四周响起,这其中,又以骆夫人的吸气声最为明显。 骆平不由得看过去,骆夫人一时尴尬,连忙止住呼吸。 夫妻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骆夫人又赶紧低垂视线,视线就黏在骆平手心的药丸上。 她其实是有心偏过头去,索性不闻不看的,但没奈何自己的眼睛有意志,她、她、她控制不住啊! “哎哟!”老夫人可算是反应过来了,她起身就往骆平的手……骆平手上的药丸扑去。 骆平的手速特别快,老夫人一动,他的手立刻就托起那颗剥开的药丸,往嘴巴一塞。 老夫人:“……你!”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个不孝子! 老夫人顿时捉住了骆平另一只手,那只手上端着的是打开的锦盒,锦盒里头还装着五颗蜡封药丸。 骆平嚼服了那颗药丸,嘴巴一张,脱口道:“母亲,儿子为您试药!” 话音刚落,药气下行又往上冲,骆平的脸上忽似有红光闪过。 他连忙又闭嘴,一时引导丹田真气,气随意走,逐渐炼化药力。 而这一炼化,骆平只觉这丹丸的的药力原来其实是十分温和的,它并不似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般霸道,反而如同涓涓细流,有一种澜物细无声般的滋澜感。 骆平是内家高手,因此他可以动用真气快速炼化这股药力。增强真气,滋澜精微。 而倘若是普通人服用,这丹药入人胃中,再又随着五脏运化而逐渐发散,一颗丹药只怕就足够让人吸收月余。其效用温和中正,以补气为上,是不可多得的养身佳品。 骆平的手还被老夫人抱着,他看着手中的锦盒,一时陷入了沉思。 老夫人:…… 其实也有点尴尬,一把年纪了。 这个时候,只听骆夫人忽地惊声:“这里,这里还有一个锦盒!” 老夫人立刻放开骆平的手,转身就将另一个相类似的锦盒抄在手中。其动作之敏捷,全然不似这一把年纪之人。 骆夫人眼巴巴看着。 老夫人抱了这另一个锦盒,悄悄打开一条缝,只见里头装着的果然也还是六颗丹丸,立刻笑开了花说:“平儿,那一盒就归你们夫妻了,这一盒当是灵哥儿孝敬我老婆子的!呵呵呵……” 笑声还没落呢,她带着锦盒,往旁边一招手。 跟随老夫人已久的心腹嬷嬷立刻跟上来,搀扶住老夫人。老夫人就抱着锦盒,施施然从花厅离开了。 骆夫人:“夫君,依妾身看,这程郎君倒的确是个上佳的女婿人选。” 骆平转头看骆夫人,一张口,就哈哈大笑起来。 程灵可不知道发生在骆府的这一幕,要是知道,她就该后悔自己当初没阻止穆三娘往礼品里头放人参养荣丸了。 程灵带着杨林,在外头又走了一圈,去精巧阁看了看,然后才在将近午食的时候回到程宅。 一回家,却见二进的正厅中摆着一大堆礼盒。 各种颜色的,各种形状的,各种大小的,程灵一惊。 只见穆三娘坐在那里,面上有些微的犯愁。程英和程芳则在旁边拿着单子,帮忙清点这些礼品呢。 一见程灵回来,穆三娘就连忙站起来,说:“灵哥儿,你可算回来了!这些都是骆府命人送过来的,你说,你说这么多,唉,我可该怎么收?” 程灵去一趟骆家,带着不少的伴手礼,骆家给回礼,这没毛病。 有毛病的是,这回礼的数量未免多得太过了些!多到穆三娘都心惊了。 程灵走上前去,拿了礼品单子到手上一看,只见这单子上的内容是当真丰富。 从精美的糕点吃食,到应季的蔬果肉食——这些都早就被送到厨下去了,厅里堆着的,则要么是瓷器摆件,要么是布匹衣料,还有珍贵的药材,高档的酒水等等。 这些东西看起来像是平常走礼,但程灵开染坊,却是清楚知道,其中有些布料贵比黄金。 就比如说那一匹缂丝锦缎,一寸缂丝一寸金! 这个东西珍贵到,朝廷规定了,只有拥有一定品级的人才能穿它。 眼下骆府送来的这一匹缂丝,在整个程家,就只有程灵能穿上用它制作的服饰。 程灵轻抚着这精美的缂丝,一时陷入沉思。 穆三娘有些激动,又有些焦急地看着程灵。 程灵问:“阿娘,你怎么看?” 穆三娘“哎呀”一声道:“你这孩子,阿娘就是看不了,才问你啊!” 话说完,她上下将程灵一顿打量,忽然又冒出一句:“不过,这骆府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啊呸!”穆三娘又自己拍了下自己的嘴。 程灵:“呃……” 她不好意思说,骆府好像还真看上她了。只不过,她当时就给回绝了。 穆三娘看着程灵,程灵看着穆三娘。两个人面面相对,一时都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我狠起来连我自己都骗 程灵后来还是收下了那匹缂丝。 只因她心知肚明自己送的人参养荣丸同样十分珍贵,或者更准确点说:人参养荣丸只会比缂丝更珍贵,而绝不会比不上缂丝。 你放到外头去,说能用缂丝换程灵的人参养荣丸,看看那些达官贵人,是不是会抢破个头? 程灵当初同意送人参养荣丸,一来是因为这是穆三娘打点要送的东西,她不太想驳了母亲的面子,另一个,也是因为骆平多番示好在先。 人参养荣丸是程灵释放出来的一个信号,也是一种试探。 她有一手超乎平常的制药本事,她手上那些由她亲手制作出来的药物,每一样都不是凡品。 这份本事程灵没打算一直隐藏,现如今程灵的根基在一点点稳固,这份制药的本事就是时候慢慢拿出来,给她加分了。 乱世之中,一味低调可不见得是好事。 要知道,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扮猪吃老虎的,很有可能扮着扮着,时间长了就真成了猪了! 而接下来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则证明,程灵的决定果真没有错。 先是休沐结束后,程灵回到衙门,骆平主动减轻了她的工作量,又将更为重要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了她处理。 也就是说,程灵得以将许多不那么重要的琐事分配给了别人,而实际上她的权利又反而还得到了增强。 骆平亲自见她,再次与她聊起劝课农桑的事情时,态度也更多了许多认真。 程灵似不经意般说起了自己在写农书的事,骆平将手拍在她肩上,夸赞道:“著书是正事,哪怕只是写农书。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一点,非常了不起了。改日书成,可一定记得要拿来与我看看。” 程灵当然应是。 骆平实际上对于农书却并不是很关心——这个其实也是在程灵事先的预料中。 对于像骆平这样的士大夫而言,他们关心农业,更多的是关心政绩,但你要说他真的有多操心百姓到底能不能吃饱饭,在意民生是艰难还是殷实,那却未免有些太高看他了。 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根本不会低下头去看一看他们脚下的百姓是不是还在食不果腹。 真要见到了,他只怕还要嫌人家脏了眼。 像房湛那样,能够为了看一看百姓的真正生活,而放开仪仗,微服下乡,走入最艰苦群众中去的官员,又能有几个呢? 所以,骆平与房湛是不一样的。甚至与蔺大儒相比,他也很不相同。 程灵对房湛开诚布公,对骆平却是防备得很呢。 她的农书绝非小可,在真正将其上达天听之前,程灵根本就不可能拿给骆平去看。 不过,提还是要提一嘴。不提的话,日后这农书流传开来,就显得程灵拿上官当贼防,那也很不好。 现在程灵提了,骆平自己不在意,那就不是程灵的问题了。 骆平不在意程灵的农书,只象征性地夸了几句,却旁敲侧击地问起了程灵丹药的来源。 程灵就像个愣头青似的,略带腼腆道:“这丹药,是下官自己炼制的。上好的人参难得,下官炼药又总有耗损与失败。好不容易得了些,送给老夫人养身体,小小心意,方家莫笑。” 所以呢?那么好的药,就真是给老太太养身体用的? 骆平的脸顿时有些僵,一时间他竟是分不清程灵说这话,究竟是谦虚还是炫耀。 他都不好意思说,他连吃了三颗人参养荣丸以后,许久未曾有长进的真气竟是比从前进步了一些。 他手上那一盒人参养荣丸,他自己吃了三颗,还有三颗他咬牙给了长子骆游。 至于什么都没捞到的骆夫人…… 骆平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昨夜连受了骆夫人好几个冷脸,还吃了两回闭门羹。 最后要不是骆平再三向骆夫人承诺,说自己一定可以从程灵那里得到更多的人参养荣丸,骆夫人必定不能冷脸回春。 骆夫人出身中阳郡大族郑氏,骆平对夫人,从来是要多留几分颜面的。 “呵呵……”骆平干笑一声,勉强将心态调整过来,问程灵:“愚之啊,这丹药既然是你自己炼制的,那若是能再搜集到足量的人参给你,你看……你这,是不是还能再炼它出来?” 程灵听了这话,面露思索状,片刻后道:“炼倒是能炼,只是需要等候恰当的时机,还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成丹率或许不高。府君大人慧眼如炬,想必也能看出来,这丹药与寻常制药有些不同……” 骆平暗暗点头,心想:那何止是有些不同?那可是大不同了。 程灵又道:“只因这炼药,下官用的并非是寻常医者制药之法,而是道家炼丹之法。” 道家炼丹! 骆平心道果然,江湖上流传的,那些能够增益功力的神奇药物,从来就没有说普通医者能够制作。都是有修为的人,动用特殊法门,再辅以珍奇药材,才有可能艰难得到。 程灵以一种连自己都能忽悠瘸的的认真姿态,继续说:“道家炼丹要讲究天时地利,时辰、气候,甚至是当日风吹的方向,都需考虑在内,都有可能影响那一炉丹的成败。” 总之,得出结论就还是程灵之前那句话:我能炼丹,但不保证成功率。 程灵说了一通很能说服人的废话,居然硬生生将骆平给唬住了。 这可真是,不怕他地位高,就怕他地位不高,有的时候,地位越高的人居然越好骗。 骆平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时间竟无法直接说出请程灵再帮忙炼丹的话来。 也罢,来日方长。 骆平目光微动,哈哈一笑。 他轻拍程灵肩膀道:“愚之能文能武,如今居然还能炼丹,当真是后生可畏。你去吧,今日且还有得忙。” 程灵当即告退。 这一天她确实是还挺忙,然而在忙过这一日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程灵实际上却又是比从前要更轻松了些。 一切有序发展,程灵反而还更多出了时间来处理程氏工坊的事。 或者说,程灵最近的重点还是在新式的织布机上。 这个新式织布机实际上已经算是制作成功,只等再试用,调试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式录入她的农书,成为这本农书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篇章! ------------ 第二百四十五章 花花轿子人抬人 元封二十年,三月春风吹拂庸州。 一晃又是十来日过去,这段时间程灵早晚练功,白日处理公务,夜间调试新式织布机,每日都有所得。 每天都有进步,时间就显得过得飞快。 蔺大儒跟房湛两个人在程氏工坊遇了几次,一开始他们两个似乎是有宿怨在身,还显得有点不对付,后来也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他们两个就和好了。 和好以后,俩老头之间的关系竟是突飞猛进。 这一天,又到了一旬一次的休沐日。 程灵用过早食就来了程氏工坊,新式织布机现在就放在这边的工匠房里,以方便大家调试使用。 蔺大儒和房湛这两位竟是比程灵来得还早,这两位一早就相约着到外头街上去吃路边摊的小馄饨,吃完了立刻来工坊。 他们围着新式织布机,热情研究,爱若珍宝。简直比程灵这个实际的主人,还要显得热忱许多。 等程灵一来,房湛就先说:“愚之,这个东西,我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差不多可以记录了吧?” 不等程灵答话,蔺大儒却摇头说:“不成不成,房湛啊,你还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房湛一愣,“什么问题?这还有什么问题?咱们可是已经接连试用了十来日,都没问题了啊。” 蔺大儒抬手抚上自己的短须,呵呵笑着说:“此物开创新式织布法门之先河,不但可以动用棉线织布,更重要的是,它能用最简便的方式,做出织花的效果。” 说到这里,蔺大儒眼睛放光,抬手轻抚到了织机上头,手势之轻柔,简直如同碰触爱人。 “缂丝之珍贵,众人皆知。然而缂丝之难得,工艺之复杂,更是天下闻名。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如此珍贵,不仅仅是在于其精美,更是因为缂丝的制造费时费工,并且十分难以掌握。” “非大师级传承人,织造不出精美的缂丝!” 蔺大儒轻叹一声,看着眼前的新式织机,赞叹道:“可是这一台织机,却能够颠覆传统的织造方式,使用它,纵是普通的织工也能织出妆花面料来!即便不如缂丝精美,但那又如何?” 他将话说到这里,房湛立刻接口道:“不错,民生之事,无非衣食住行。缂丝珍贵,只得少数人可用,但棉布妆花,若能推广,却能惠及我大魏所有百姓!” 两个老头一唱一和,将这织布机好一顿夸,夸完了蔺大儒才终于又回归原先的话题。 他总结说:“所以,如此珍贵的新式织布机,在出世之时难道不该认真为它取一个专属名字吗?愚之,你将此物编著到农书上,总不会就叫新式织布机吧?” 所以……图穷匕见,蔺大儒的目的可算是真正暴露了! 程灵顿有所悟,立刻试探性问道:“给新式织布机取名,这个……晚辈一时确实有些词穷。要不然,便请蔺大儒帮忙取一个?” 蔺大儒当即神采飞扬起来,脱口便道:“那不如就叫六合提花织机?” 旁边的房湛立马跟上蔺大儒的思路,他心里虽有恨恨,不免腹诽:这老家伙,竟是鬼灵精,占便宜! 嘴上便连忙说:“六合提花织机是不错,却还不足以凸显这织机的全部特点,依老夫看,这织机应该要叫六合棉纺提花织机才是!” 蔺大儒:…… 无可反驳,这一局竟是我输了? 一件足以流芳百代的织机面世,咱也不想抢谁的功劳,只是想搭个顺风车,给取个名儿,就这……还做不到? 两个老头互相瞪视,一时间竟似是有火石闪烁,电光缭绕。 程灵旁观片刻,忽然说:“两位先生所言都极有道理,六合棉纺提花织机也是恰到好处。只是晚辈还有一桩为难……” 什么为难? 房湛和蔺大儒的目光顿时又一齐转过来,紧紧盯住了程灵。 程灵拱了拱手,似有腼腆道:“晚辈农书写好,还缺德高望重之人为其做序。便请两位为此书做序如何?” 这个提议,这个提议……这提议看似是程灵在占两位高人的便宜,可实际上,却是她送个便宜给两位占呢! 给别人的书做序,这在文人当中,也算是一桩盛事。 但这做序与做序,却又是有区别,有讲究的。 有名望的长辈给名不经传的小辈做序,那叫提携,纯粹就是上帮下。当然,也或许是一种长远投资。 本身学问相近,名望与水平都相差不远的朋友为朋友做序,那叫互助。是一种平等交流,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但要是有人邀请你,去为一本明知道一定会流芳百代的名著做序,那就是给你送名望来了。这是情义! 读书人流传文名,靠的是什么?除了自己写锦绣文章,这给名著做序,就等于是搭顺风车啊! 蔺大儒顿时满怀激荡,更无推拒之理。 他大笑起来道:“好!愚之但请放心,这个序,老夫一定好好写!” 程灵立即拱手说:“多谢蔺大儒!” 有蔺大儒给程灵的农书做序,这固然是程灵在给蔺大儒送名望,可蔺大儒本身就已经名满大魏,有他背书,这又何尝不是蔺大儒在给程灵做担保? 这个做序,是双方互惠的。 程灵与蔺大儒都觉欢喜,却听房湛道:“如此甚好,有蔺兄做序,关于此书做序之事,老夫就不掺和了。” 蔺大儒奇怪地看向房湛,微微皱眉。 一本新书出世,又不是说只能有一人做序。 房湛……房湛很快又道:“此书若成,我必将快马加鞭,遣信使将其直呈陛下案头。既然如此,这序,就不便由我书写。” 原来如此! 程灵对于这个虽然早有所料,可此时听得房湛如此明确说起,心中还是生出感动。 她又连忙对着房湛拱手致谢。 房湛哈哈笑道:“行了,你比蔺正这家伙还要鬼灵精,不用谢了,与其谢我,不如……” 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洪广义急促的通报声:“郎君,府君大人派了下人过来传话,说是有急事相告。” ------------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人生大起大落,变幻莫测 府君骆平有急事相告! 是什么样的急事会令骆平以这样的态度传讯呢? 程灵立刻走出工坊,回到隔壁的程宅去见了信使。 信使见到了程灵先行礼,程灵将他扶起,他就低声道:“程大人,上头来信了,新科进士即将下放,五成的代职都是空缺。” 说完这一句,这信使也不跟程灵多话,当即就告辞离去。 程灵在原地怔了片刻,一时间默默消化这个消息。 重回程氏工坊以后,房湛与蔺正两位敏锐地察觉到了程灵神色不对,两人互相对视,很快,房湛出口问缘由。 程灵没有隐瞒,但也没有直接将信使的话说出口,而是道:“两位前辈,晚生可能要辞官了。” “什么?”房湛震惊道,“你这是……这是受了谁的逼迫吗?” 辞官的话说出口,程灵却反而坦然了。 她一笑道:“没有谁逼迫,只是大势所趋。此外,晚辈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房先生,这部农书编成在即,到时,还是要劳烦您助力推广。” 说着,程灵对房湛一揖。 房湛的内心仍然沉浸在震惊中,但程灵请求他推广农书的话语又使他轻轻松了口气。 “愚之尽管放心!”房湛立即扶起程灵。 出了这样的变故,房湛也没有兴致再围着织机转了,他匆匆就向程灵告辞。 程灵刚才虽然没有将话完全说明白,但身处官场,房湛的脑子转得可不比任何人慢。 他甚至比许多人更加明白何谓大势,程灵的只言片语,已经使得房湛内心生出了许多猜测。他自然是要快些走出去,探查到更加明确的消息。 房湛走后,蔺正也不再多留。 但他在走之前还是多问了程灵一句:“愚之,你既辞官,可是有意科举?” 蔺正身为官学大儒,在这方面并非是比房湛更敏锐,只是科举从来也是他所致力推广的东西,因此他一开口,竟是比房湛还要更加直指要害。 程灵年纪轻轻,辞了官又如何?难道说她从此以后就要归隐? 乱世之中,归隐可不见得就是逍遥自在。 蔺正问话程灵,目光深亮,饱含期盼。 程灵道:“不瞒先生,科举正途,晚辈并非毫无念想。但世事难料,前程究竟如何,还需走一步再看一步。” 蔺正有些失望,他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程灵为什么对科举总有回避。 像是骆氏那等大族,骆家子弟也仍然会愿意去官学读书,愿意在科考场上一展长才—— 科举开展到如今,虽说还不能完全取代察举制,朝廷高官也大多仍然是察举上位。但新生代的官员,却已经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科举出身了。 哪怕是世家子弟,一般来说,也只有读书实在不成,考试能力一塌糊涂的那种,才会断绝科举,转而走恩荫路线,或者察举路线。 程灵如此聪明——反正在蔺正看来,程灵是非常聪明的。蔺正甚至发现,程灵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种能力,多少读书人艳羡神往。 程灵却似乎并没有要走科举路线的意思,这让蔺正非常难以理解。 蔺正甚至猜测,莫非程灵是另外有深意?而他……悟不出这种深意? 所以说,有的时候聪明人很容易看清楚事情真相,而有的时候,聪明人却又容易“反被聪明误”! 谁能想到呢? 程灵不愿意参加科举,根本原因竟在于她的真身原是女子! 以女儿身参加科举,和以女子之身当官,虽然同样是欺君,可是……当官不用验身,科举却是要搜身的啊! 若只是当众宽个衣,脱个外套什么的,程灵也能忍了,但要是查得严,叫脱光光……咳,这个大概也不大可能吧…… 毕竟现如今能读得起书的,要么是世家,要么是空有财富而缺乏权势的寒门,真正的穷人家子弟,也很难读得起书。 读书人矜贵,真要这么干,那也太过于有辱斯文了。 可就算不脱光,叫巡检的官差从头到脚摸一遍,那也不成啊。 程灵就算平,她也有个旺仔小馒头,万万不能被人如此摸……这可如何是好呢? 从穿越以来,程灵首次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苦恼中。 苦恼也不能耽误正事,有感于府君提前给信,第二日休沐结束,程灵当即就向衙门递了辞表。 程灵不将辞官当回事,说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可程灵辞官一事还是在整个州府衙门掀起了一场风暴。 同僚无不震惊,其中出口挽留程灵的着实不少。 骆平也严肃问过程灵:“你当真决定好了?” 程灵洒脱道:“今日放下,未必不是另一条坦途。晚生多谢府君大人提醒!” 否则,要是等到朝廷敕令下来,直接就剥掉官职,那不是既丢面子又丢里子?还不如自己辞官呢! 当然,骆平只说了朝廷可能要黜掉五成代职,而实际上,说不定还不到五成。毕竟新科进士有限,哪能大批量都投到庸州来? 五成是夸张的说法,真正能到庸州来的新科进士,能有两三个都是极限了。 两三个而已,程灵在庸州政绩不浅,完全可以操作操作,不必非得主动请辞。 她这一请辞,实际上出乎骆平意料。骆平提前给她送信,可不是在暗示她快快请辞,而是另有深意。 可是程灵却偏偏这般洒脱,骆平惊愕了一瞬之后,看向程灵的目光又变了。 程灵告辞离开后,骆平的心腹幕僚走到他身边,说:“府君,此人竟如此桀骜,宁愿辞官也不愿求府君大人相助,只怕难以驯服,是否……” 他的手掌微微抬起来,当然,这不是说要斩杀程灵的意思。 要放在从前,杀个把不听话的人才……杀了也就杀了,可是如今不同往日。 这幕僚想起那位牢牢钉在庸州的煞神,心中却是暗生凛然。如今绝不能再似从前一般,轻动人命,肆无忌惮了。 但是杀人只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方法,真要打压一个人,却往往还能有无数种方法。 骆平却摆手道:“不,程愚之敢于如此决断,拿得起放得下,老夫反倒是更欣赏他了!” ------------ 第二百五十六章 著书者程灵! 到四月初,朝廷派遣新科进士到庸州任官的明令出来了。 庸州城上下,又一次发生了震动。 程灵说辞官就辞官,辞官当时,不少同僚挽留,辞官数日后,不少同僚惋惜,等到辞官十来日,挽留惋惜之声俱都不见,倒是各种嘲讽声渐渐听入耳中。 这就是世态炎凉,程灵倒也不在意。 有人虚情假意,就有人真心以待。 程灵做人不算失败,辞官以后,有商人跃跃欲试,使阴招想夺取精巧阁背后诸多配方。 前来程氏工坊暗探的,自然少不了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对着精巧阁使阴招的,都不用程灵出手,她做主簿时的两位同僚就帮忙处理了。 而没有人知道的是,就在新科进士调令来庸州的前夜,房湛一封秘信,连带着一册名叫《农桑实纪》的农书,一起通过特殊渠道,呈上了魏皇的案头。 房湛来信,魏皇还是要看一看的。 看到一半,他轻“咦”一声,倒是与身边的内侍总管常虹说笑道:“房湛这厮,朕还以为他又要长篇大论地举报贪官污吏呢,没想到这次倒是和气了。” 魏皇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是,从放房湛离京以后,每每收到房湛的举报秘信,和各种弹劾地方官的证据,魏皇心里头升起的,就是一股子爱恨交加。 以至于到后来,魏皇看房湛的密信,都还常常要先做一番心理准备。 眼下的这一封信,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房湛居然没有在信的开篇就怼天怼地,一通大骂。 魏皇继续看信,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又轻轻地“咦”了一声,而等到全篇信看完,他却反而沉默了。 房湛的信…… 魏皇将房湛的信放到一边,又连忙拿起随信而来的另三本书册。 为什么说是三本书册呢? 因为房湛随信一起呈递给魏皇的农书,原是一套三册。一部《农桑实纪》,实则分为上中下三大部分。 上部主讲作物,中部主讲气候,下部主讲工具。 魏皇粗略翻阅了作物部分,掠过了气候部分,一下子就将主讲工具的第三册翻开。 这三册书都是图文并茂,第三册的图纸画得尤其精细。 从普通农具的改进,比如说,改直犁为曲犁,改两脚耧车为三脚耧车,改滑车为翻车…… 到各种水利设施的建造,再到新式榨油机的详解,最后,则是那占据了大篇幅的轧棉机、绵纺机、以及最为重头戏的提花织机! 魏皇其实不懂工事,但他懂得一种新式纺织面料出现的意义。 尤其是,前面房湛信里提到过的,棉花的保暖作用,得到了魏皇的高度重视。 庆寿殿中,响起了皇帝期待的声音:“快,常虹,随信来的是不是还有一个包裹?快拿过来给朕看!” 包裹被取过来,打开。 常虹又亲自检查过一遍,确认包裹中的东西并无任何问题,这才上呈到魏皇面前。 当然,要到皇帝手里的东西,下头其实是早都检查过好几轮了,本来就不大可能有什么问题。常虹这样做,一来是谨慎使然,另一个,也无非就是要表现给皇帝看。 “这……就是棉花?”魏皇捏起了一团雪白轻柔的棉朵,触手揉捏,只觉和暖蓬松,手感奇妙。 他忍不住又多揉了两下,才忍着不舍将这团棉花放到一边。 棉花的触感太奇妙了,咳,不可与外人道。 小小的包裹中棉花并不太多,放开以后,里头还有三样物件。 一个是由棉花织成的提花棉布,棉布的块幅并不算大,魏皇直接拿在手中。只觉得这棉布与丝绸大不相同,但触感竟也算得上是十分舒适。 魏皇问常虹:“老常,你看看,这棉布与麻布相比如何?” 皇帝这一辈子都只穿过丝绸制品,葛麻之物既入不得他的眼,也不可能被奉上到他身边来,以至于他看这棉布都觉十分稀奇。 常虹忙凑过来细看魏皇手中的棉布,魏皇将棉布递给他。常虹就上手摸了摸,随即眯起眼道:“陛下,棉布柔、滑。” 说着,他又拉着这块棉布扯了扯,说:“棉布比丝绸坚韧,比葛麻细腻。” 再将棉布举起来对光看了看,常虹又说:“这等颜色……” 这块棉布是宝蓝色的,颜色纯正浓郁,布面上的提花为江海云纹,云纹也是宝蓝色,但比起底布的颜色要略深些许。 如此对光一看,深蓝色的云纹浮动在宝蓝色的布面上,如同海波荡漾,华美非常,竟仿佛不输锦缎。 常虹轻轻吸气道:“陛下,葛麻皆染不出这等丰富色彩,这棉布,当真是有些奇妙。” 魏皇点点头,他一边听着常虹说话,眉眼舒展,一边又拿起了包裹里的另两件物品。 原来余下的两个东西,一个是一件棉坎肩,另一个则是一件厚度适中的棉袄。 半刻钟后,亲自试过棉坎肩,又穿上了棉袄的魏皇哈哈大笑起来。 春末的上京,到了夜间也还是有些寒凉。 棉袄上身之后,魏皇可当真是体会到了何谓“保暖”。 不,这又何止是保暖,这可真是太暖了,暖得不过片刻,大笑过后的魏皇身上就起了薄汗。 常虹连忙劝:“陛下,试一试也就罢了,如今都过了穿这等大衣裳的季节,还是快快换下来吧。” 魏皇倒也肯换,却又说:“换下换下,这坎肩给朕穿到外头。如今春末,此物正好合适,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从殿中传出,比起棉布和绵纺机,又或者是新式的织机,魏皇最关注的,仍然是棉花的保暖功效。 大魏将士,北方驻军,每每到得入冬,总是要冻得苦不堪言。秋冬时节,手脚冻烂,筋骨磋磨,守城都变得艰难。 庆寿殿中,又响起魏皇一连串的声音:“传令下去,推广棉花种植!” “此物南北都能种植么?哦,对了,这本《农桑实纪》上,也详细说了棉花的种植方法。好好好,常虹,出动匠造司,满印《农桑实纪》。” “著书者,著书者……程灵?宣此人入京,朕要亲见他!” ------------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程灵辞官后,日子过得清闲了。 棉花的种植还在跟进,原先保存好的水稻种子也在郊外农庄的田地上洒满。 程灵在《农桑实纪》上也提到了水稻。 但因为稻种数量有限,目前很难推广,最重要的是,原始的稻种产量也不算高,相比粟米,优势并不明显,所以《农桑实纪》上虽然有提水稻,水稻的存在感却远不如棉花。 这倒也不必着急,种棉花和种水稻所能带来的连锁影响是完全不一样的,急于求成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就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慢慢来。 稻米的诱惑,那是任何仰赖土地以生存之人都无法抗拒的。 只需要一把种子,即便程灵不出力推广,她相信,终有一日水稻也还是会取代粟米,成为百姓粮仓中的主力。 走在村中阡陌间,看农田兴盛,远山苍翠,鸡鸣啾啾,犬吠嚷嚷,如此田园风光,简直洗涤心灵。 一场春雨,梅花纷纷飘落。 梅子青,梅子黄,菜肥麦熟养蚕忙。山僧过岭看茶老,村女当垆煮酒香。 ——人生若能如此隐逸,岂不胜过江湖风波,难寻归途? 可惜了,世道不许,只有争渡。 清晨,薄雾未散,程灵一路走过,引来早起的农人纷纷问候:“东家,今天还是这么早呢?晌午去我家用午食吧,叫我老婆子杀只鸡。” “东家,那山上的花草您还要不?我家小儿昨日又往山上去了,说是见着了好大一丛金银花……” 金银花是周边山林间最常见的药材,不独独是铜顶山上有。 像州城周边的矮山上,也随处可见金银花。 州城周边的矮山上一般也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村民们从识得此花能卖钱后,就常常上山采摘。 程灵拒绝了去村民家吃鸡,应下了金银花,并说:“凡是山货,庄子里常年都收的。乡亲们若不想去州城买卖,便去寻齐管事,卖与他便是。” 那说有金银花的村民便欢天喜地,脆生生应了。 等程灵的身影渐渐走远了,逐渐消失在东边的那条山路上,田间的村民们就忍不住又议论起来。 “东家真是个好人呐,原先说庄子换了个主人,咱们还担忧……” “呸!就你会说好话,那原先东家说要种棉花,你还带头说不好种,怕种不出来呢!” “嘿,他哪里是种不好,他是怕种出来换不到钱,秋收时喝西北风呢!” “你不怕?” “都怕,都怕,所以东家改收租子变成发月钱,现如今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哈哈哈……” 田间响起一阵阵笑声,农人们挥舞锄头,干劲十足。 从成为佃农以来,未有如今年般感觉生存有望。 能活下去,可真是太好了。 半山处,程灵回头看向下方,田地已经远了,农人们的笑声随风飘来,模模糊糊,但还是能听得出,大家是欢快的。 程灵脸上便也露出了笑容。 她继续上山,一直到了山巅。 说是山巅,但其实这边的山都矮,站在这矮山的山顶上,也很难有什么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相反,倒是能看到远处重山叠嶂,青影茫茫,一山更比一山高呢! 这边的山顶上要说有什么妙处,那就是山顶上有几株野生的毛桃树。 白居易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六合庄边的矮山上,桃花也比别处要开得晚些。程灵辞官一身轻,来这边小住了两三日,倒正好赶上这野桃花开。 在桃花树下站太极桩,吸纳朝阳紫气,吞吐太阳精华,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程灵站桩数遍,功行圆融。才刚刚要收势,忽然一种异样从心头生起。 嗖! 是什么? 天地间,桃花静谧,天光如尘,一缕剑风倒似星袭,破开了桃枝的重影,倏然而来。 程灵一偏头,反手摘过身边一根桃枝,一脱手,这桃枝便似名剑,对着一个方向激射而去。 同时,剑风从程灵颊边飘过,只听“夺”一声响起。 原来程灵刚才忽生警兆,偏头躲过的那缕剑风,居然并不是真的剑风,而是由一片桃叶带起的锐风。 程灵偏头躲过了,那桃叶就落在了程灵身后的桃树树干上。 余声不绝,轻薄的桃叶入木三分。 如此锋锐,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摘叶飞花。 与此同时,对面一棵桃树后方走出来一道身影,此人倏然伸手,接住了程灵飞射出的桃枝,却受不住桃枝上带着的剑气,只听“嗤嗤”两声。 首先是对面的之人的衣袖被桃枝剑气给刺破坏了,紧接着只见数滴鲜血滑落,剑气割破了对方的肌肤。 一根根普普通通的桃枝,被程灵飞射出去以后,竟也同样拥有了锐器之利。 这一局,程灵与对方相比,竟是有些难分胜负。 程灵虽未能接住对方射过来的树叶,但她躲过了树叶的偷袭,没有受伤。 而对方虽然接住了程灵的树枝,却又被树枝所伤,甚至还当场流血了。 但摘叶飞花终究更具有传奇性,程灵看向来人,有些惊喜,也有些惊奇道:“箫兄!一段时日未见,你的武功居然长进至此!” 原来,忽然出现在这山顶桃林间的,居然是箫蛮。 程灵与箫蛮许久没有正式见面了,但这数月间,箫蛮其实也不是没跟程灵联系过。 前不久程灵辞官,箫蛮还来信问过程灵需不需要帮助。程灵当然是拒绝,还不到需要箫蛮这位太子帮助的时候。 箫蛮放开手中握着的树枝,另一手在受伤的虎口旁边轻点了几处穴位,那虎口伤处的流血就止住了。 箫蛮对这点轻伤混不在意,一笑道:“程兄的武功才当真是进益非凡。” 他看向程灵,目光也有惊奇。 在箫蛮看来,程灵功力进境之快,才当真是超越凡俗,非常惊人。 互相吹捧的话,各有一句也就罢了,程灵听了箫蛮的夸奖,也是哈哈一笑。 一段时日未见的隔阂就在这笑声中,互相消弭了。 程灵就很直接地问:“箫兄应该很忙吧,此来……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 ------------ 第二百四十九章 感君离别意 程灵没想到,萧蛮是来跟自己辞别的。 萧蛮道:“父皇连发谕旨到相国寺,命我回宫……参加选妃大宴。” 他可真是开门见山,一句废话也没有。 “这不是好事吗?”程灵为萧蛮感到喜悦道,“你等的时机到了,此番名正言顺回宫。大义在你,名分在你,再有一门得力姻亲,萧兄只需改变从前退让态度,一切自来。” 这不比在外起事,再艰难夺权要好得多? 后面这句话程灵就没说了,虽然她自觉与萧蛮有知己之谊,但人心易变,有些太过于犯忌讳的话,还是不要说得好。 在某些点上稍作保留,这不是虚伪,这是风度。 萧蛮看着程灵神采明亮的眼睛,不知怎么,心中却生出些许落寞。 他低声道:“程兄,我以为,父皇已经放弃我了。” 当初魏皇同意萧蛮假借相国寺之名离京,谁又敢说,那不是一种放弃呢? 程灵却道:“萧兄,人在气头上,和冷静思考以后,念头是会变的。小弟不敢妄议圣人,但以我之浅见,圣人亦为人,血脉亲情无有割舍,这并不奇怪。” 程灵认为,魏皇对萧蛮仍有父子之情。 这不是她为了安慰萧蛮而胡乱猜测,而是程灵任官以来,翻看魏皇近些年来的种种政令,从而得出的结论。 一个有情的帝王和无情的帝王,他们的施政方式是大有区别的。 或者说,一个想要仁君名声的帝王,和一个一味穷兵黩武,只想征伐的帝王,他们的行为模式必然有很大不同。 所以,魏皇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现在,想做什么。 他想做一个早年有武功,如今有文治,文治武功两者兼备的仁君大帝,他就不可能对太子“绝情寡义”。 既然皇帝都有情了,做太子,做儿子的,对父皇多些孺慕,多些爱戴,多些孝敬,又有什么不对吗? 萧蛮只管保持这种“父皇对我仍有父爱”的思想,保管就真能得到父爱,这不就行了么? 程灵对萧蛮,不可能将话说得太透,但个中意思,如果是聪明人,他就应该能理解。假如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也有不能理解的好处,只要他相信程灵…… 萧蛮注视程灵,忽然抱拳鞠躬道:“程兄,你又救赎我一次!” 程灵连忙侧身让过,足下一动,身形就转到了旁边一棵桃树下。 “萧兄,切莫折煞小弟……”程灵摆手。 萧蛮直起身,见山风吹来,桃枝轻荡,一片花瓣忽然从树上飘落,顺风落至程灵颊边。 她的面容如玉堆雪,一眼瞧去,清凌凌似有遗世风骨。 桃花飘来,粉光映照,倒像是凡尘俗世里的一缕风,将天上的仙人偷到了凡间。 萧蛮不由得手指微动,几乎要走上前去帮程灵拈下颊边的桃花,程灵自己的手却先动了。… 她说着话,拂开了自己脸上的花瓣,笑了声:“有花……” 萧蛮站在原地,顿时就拔不动脚了。 只觉得隐隐约约像是有雷电触动到了自己的筋骨血脉,竟使他陡生麻痹之感。 程灵吹开手中花瓣,一抬眼去看萧蛮。 萧蛮连忙说:“不论如何,总之还是要多谢程兄。程兄,此番回京,你我再见之日也不知是在何时。这一枚玉佩请你收下,书信联系万望不断。”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莹光澜白的圆形玉佩。 这种玉佩古人一般当做信物,程灵见萧蛮站着不动,就走过来将玉佩接在手中。 萧蛮的手指微微蜷了蜷,见她将玉佩接在手中,脸上不由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程灵收拢玉佩入袖,其实是趁机放入了背包空间。 一边看着萧蛮,她笑道:“萧兄,持此玉佩,往后是不是不论有什么难事,我都能去东宫寻你?” 萧蛮道:“若是程兄亲来,即便没有玉佩,但凡程兄有言,不论何事,孤必定竭力达成!” 他自称孤!这就是以太子的身份在允诺了。 即便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此时此刻,他这一份情谊十足真切,做不得假,令人动容。 程灵从不会践踏真心,她一笑道:“好,萧兄所言,我记下了。” 说着,她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只玉瓶。 油澜透青的小玉瓶被程灵托在手掌中,她递给萧蛮,道:“萧兄,大势如何,小弟或许无法参与。只有这一瓶易筋锻骨丹,或可助力修行。” 萧蛮接走小玉瓶,捏在手中。 程灵道:“此行归京,希君羽翼化生,大道金光,万事顺遂,盼再见。” 萧蛮手捏着小玉瓶,攥紧在手中,喉结微微滚动,最终也只能回给程灵三个字道:“盼再见。” 山风微动,萧蛮攥着玉瓶拱手再别。片刻后,他身形闪动,便即消失在山林枝叶间。 程灵站在这矮山的山顶,遥望风吹云动,山长水远,一时也不由得有片刻怅然。 红尘有万般色彩,无数声音,可是那些来来去去的,终究也都是过客。还是练剑吧,唯有自身实力积攒,一日不可懈怠! 程灵原本是打算,在庸州再安安稳稳地过上两年。 她现在虽然没了官身,但在庸州积攒下的名望和人脉都不作假,如此一来,反倒更方便积累根基,发展实力。 过两年,等她的棉纺业发展起来,水稻也培育好了,再加上《农桑实纪》的加持,又有黑虫寨那么一支暗兵,到那时,程氏或也可成一方豪强! 再有局势变化,程灵也自可稳坐庸州,再图后计。 可程灵没想到的是,《农桑实纪》大约是写得太好了,就在四月中旬的某一日,程灵正在庄子里看老农侍弄田地,忽然就收到房湛传讯。 房湛是亲自来的,他骑了一头驴子,身后带着长鸣,驴子踏过田野阡陌,远远见到程灵站在田地边上插木架子,就先哈哈大笑起来。 “愚之,你这是在修爬藤架?当真是要归隐田园了不成?” 程灵转过头去,一看是房湛,就放下手中的木枝子,一边往房湛那边走,一边说:“房先生今日满面红光,可是有好消息?” 房湛哈哈笑说:“小辈好生精怪,也不让老夫卖个关子。有好消息,哈哈,的确是有好消息!” ------------ 第二百五十章 青衫去魏京 四月下旬,程灵启程,收拾了东西,带了人手,便去往京城。 房湛带来的消息,居然是魏皇的传召谕令! 程灵在临行前与穆三娘好生商议了一番,重点问题还是在于此行去京,要不要带上穆三娘和两个姐姐一起。 程灵是倾向于带着大家一起走的,她也以为穆三娘会跟自己走,却没想到穆三娘居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穆三娘道:“灵哥儿,这里有咱们的基业,阿娘要为你守着。” 这令程灵有些哭笑不得,她道:“阿娘,人在基业才在,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跟我一起,我才好放心。” 穆三娘不为所动,说:“正是因为世道不太平,咱们才更不能离了这份基业。” 话说到这里,穆三娘看着程灵,嘴唇微动,却是欲言又止。 她其实甚至都不想程灵到京城去,尤其还是去京城面圣。 可是穆三娘又无法阻止程灵,她最终只能道:“灵哥儿,你心里记挂我们,就一定要时刻嘱咐自己,再小心一些,我们还在庸州等你回来呢!” 还有…… 穆三娘又说:“你两个姐姐年纪也大了,阿娘想在周边为她们相看人家。” 关于给两个姐姐相看人家的事,程灵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说,她觉得世道艰难,女儿家的日子尤其不好过,所以两个姐姐便是不嫁人也没什么,留在家里她又不是养不起…… 但程灵又不能这样说,真要将两个姐姐都留在家里,程灵是没什么了,那两个姐姐自己呢? 程灵自己不想嫁人,于是就不让姐姐嫁人,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的,程灵不能这样做,她也不是程英和程芳,决定不了她们的终身。程灵甚至提都不能提,因为她深知自己在这个家的影响力有多大。 她要真提了,穆三娘的鸡毛掸子说不定就能再次抡起来了……咳! 程灵也考虑过,自己索性不能结婚生子,要不然就从两个姐姐中选一个在家招赘? 招来的赘婿上头有岳母压着,旁边又有强势的“小舅子”盯着,总归是不能欺负了姐姐吧?姐姐在家招赘,日子还能如未出嫁时一般自在,简直两全其美! 可是最终,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程灵心里转了转,程灵同样未能将其诉诸于口。 她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先不说这年头愿意做赘婿的一般都不是什么优质男人,两个姐姐也未必会喜欢赘婿,就说……程灵此番去京,看似前程远大,可伴随机遇的,往往还有危机! 光一个女扮男装,欺君瞒天,就是必死之罪! 万一程灵露馅,被魏皇问罪,两个姐姐嫁人了说不定还能有条出路。 因此,到最后程灵什么也没说。 穆三娘亲自给女儿挑夫婿,总不会挑差的。程灵不能以现代的眼光来评判古代的一切,倒不如保持沉默。 她们的婚事自有穆三娘做主,程灵能做的,就是多教给姐姐们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后来,程灵将洪广义留了下来,协助穆三娘主管庸州的各项事宜。 此外程灵又去了一趟涪阳王府。 萧蛮虽已回京,涪阳王却是常驻庸州,轻易不会离开封地。 程灵请托涪阳王关照母亲和姐姐,涪阳王吃过她的灵丹,承过她的情,对于这等小事自然无有不应。 离开涪阳王府时,还是老熟人汤管事相送。 汤管事也笑呵呵地对程灵说:“程郎君只管放心,有咱们王府在,什么麻烦能找得上老夫人和两位小姐?不存在的!” 程灵听他这一说,顿时心中微动。 涪阳王高高在上,小事麻烦不上他。倒是这王府管事,走出去就是王府的牌面,岂不更好用? 程灵就对汤管事拱手说:“那便多谢汤管事了,回头见了世子,汤管事如此尽心尽力,在下必定要与世子好生感谢汤管事一番。” 汤管事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回道:“哎,程郎君这可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哪当得起您这一声谢,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程灵最后选择了走水路去京城。 追月号仍然留在庸州港,此番去京,程灵乘坐的是新买的一艘两层商船。 新船不及追月号那般大体量,主要在江河行驶,胜在灵活。 边柏松留在庸州,随程灵出船的是他的大弟子姚守忠。边二郎也跟着程灵一起上京了,边大郎留在庸州。 程灵又新招募了一批船工,由洪峰带着,再加了原先的几个老人,如此既扩大了队伍,又便于管理。 五月初,船行千里,京城在望。 庆祥镇处在离京城十里的位置,这里有着离京城最近的一道港口,庆祥港。 这一天,一艘从庸州过来的船停靠在庆祥港的岸边。 彼时,左相府的大小姐何素清正乘着青帷马车,在滚滚的车轮声中驶过庆祥港。 马车中,锦垫茶桌一应俱全,两名大丫头贴身陪伴,与何素清同行的还有她隔房的堂妹何薇。 何薇又是欣羡又是神往地道:“大姐姐,贵妃娘娘的宫宴就在明日是不是?可惜我……大姐姐,宫宴上有什么,我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瞧一瞧了,你回来以后,可一定要与我说一说呀。” 何素清神情恹恹的,没有答话,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伺候在何素清左边的大丫头盈秋就对着何薇悄悄翻了个白眼,何薇目光微垂,揪紧了手边的帕子,又说:“大姐姐,你偏着头在看什么呢?” 何素清掀开马车的帘子,将百无聊赖的目光游走在窗外的世界。 那外头,是熙熙攘攘的庆祥港,是车马喧嚣,是红尘纷扰,是她们这些大家小娘子不会绣足履尘的地方,但也是鲜活的,有意思的,外面的世界。 何素清的目光落在外头,拔不回来。 何薇见她不应声,于是便也凑到她身边,下一刻,何薇的目光也定在外头,动不了了。 只见那夕阳下的港口边,一条船桥远远延伸。 船桥的另一头,有青衫少年衣带当风,飘飘走来。 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夕阳与水光都似乎是成了画卷中的点缀,港口的喧嚣,码头的行人,全都似乎出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唯有那人,风采神秀。 这一瞬间一刹那,何薇脑子里就只有了一个念头:世上怎会有如此男子?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南北之间,必有一战 程灵可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居然撩动了小娘子的芳心。 她随行带了不少人,但与她同行的,实际上也并不当真全是自己人。 其中还有房湛派来的侍从校尉,这是房湛到达庸州城以后,重新联系上的。其中七品虎威校尉许义可以为程灵与宫中联系。 到了庆祥港,再转走陆路,车行入京。 吴耘跟着许义的副手跑前跑后,学着安排这些琐事。 入京以后,程灵等人就寻了个客栈暂且安顿了。程灵如今已经没了官身,也就没有了在京城住官驿的资格。索性她不缺钱,住客栈倒还热闹。 魏国京师的气象与程灵原先设想的倒是有些儿不同,它没有特别高大的城墙,但青灰的墙砖上布满了战争过的痕迹。 军士肃立城头,刀枪光寒,使人远望去便立刻心生凛然。 城内的建筑相比起齐国的城池来说,总体是要粗犷不少,更有一种大而化之的疏阔与爽朗。 当然,这不是说魏京的建筑就没有华美精细之处了,只是说这座城池的整体风格,首先给人的感觉是“大”,而后才是“细”。 魏京人的穿衣打扮也与南方多有不同。 齐国人,尤其是齐国的士大夫,多爱宽袍大袖,男子也施朱粉,越白越美,行走之间,要讲究一个仪态飘飘,纵是习武佩剑,伸出的那只手,都要是修长纤薄的。 程灵在庸州的时候,见到的庸州读书人,也同样爱大袖,爱道袍,有些也喜欢涂朱粉。 像程灵这样类型的,在齐国,在庸州,甚至都算得上是英气勃勃的那一类,比之寻常男子还要多几分英武气概。 程灵对此……只能说感谢大家都爱美,正好她也爱美,不想把自己涂黑呢。 当然,她也不喜欢涂朱粉,那玩意儿里头多半有铅,没必要那么折腾自己,还白得跟鬼似的。程郎君天生丽质,不需要那个。 程灵差点都要习惯大部分男人都爱追求白、飘、瘦风格了,来到魏国京师以后,才可算是见到了不一样的气象。 这个不一样,主要是在于读书人。 程灵入住的客栈名叫松阳客栈,地处魏京东区,离皇城不太远。 这种位置的客栈非同一般,入住者没点身家,来都不敢来。程灵要不是有许义带着,也不会到松阳客栈来住。 松阳客栈中,如今聚集的,有一大半是在今年春闱会试中落榜的读书人。 不要看这些人落榜了,他们能来参加会试,就已经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一个个至少都有举人功名。即便过不了会试,回乡去活动活动,多少也能得个官。 当然,眼下落榜了还不肯回乡,滞留京师的这些,实际上一般也不甘心只做举人。 都是对进士仍有念想,这才流连京城,不肯离去。 程灵在客栈里安顿下来后,带着吴耘杨林下楼吃饭,一边就听着这些读书人高谈阔论。 各种话题都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还是要属“南征”二字。 一名学子慷慨激昂:“齐国大乱,至今已将近有一年。各路门阀拥兵自重,齐国京城都已被三度劫掠。如此乱象,不正是咱们一鼓作气,南征之最佳时机吗?” 有支持南征的,自然就有反对派。 反对的人也有理有据:“岳兄说得好生轻巧,战争之事又岂是你上下嘴皮一碰,便能轻松成行的?大军出征,哪回不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反对者将手向皇城方向一拱,道:“陛下披肝沥胆十数载,为此甚至数度亲征这才统一北方,这才有了我大魏今日之安稳。岳兄只想征伐,可曾想过征伐易起,止戈却难?” 这名反战者甚至比支持南征的岳姓学子还要慷慨激昂。 “一旦兵戈再动,百姓必生惶然。五胡诸族,对我大魏国土仍然虎视眈眈。征伐南方,引兵入朝,这究竟是要解救齐国百姓,还是要害我大魏百姓?” 他指着岳姓学子,厉声喝问:“你如此妖言惑人,开口南征,闭口南征,俨然是要坏我大魏根基,如此小人行径,究竟是何居心?” 声声句句,掷地有声,顿时引来一阵又一阵的叫好之声! 程灵带着吴耘杨林,与许校尉同坐在大堂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看着那边的热闹,不免低声问许义:“许兄,这学子声势如此之壮,也是今年春闱落榜之人?” 许义是京城本地人,此番跟随房湛出行巡察各州郡,这才离了京。 因此,许义可以说得上是个京城通。 程灵这一问,许义便回答说:“此人名叫章仲仪,是山阳郡士族章氏旁支子弟,章氏近些年有些没落,已经没有京官了。他去岁来京,闯下了偌大名声,许多人甚至都说他有状元之相。至于是不是落榜……” 春闱之前,许义就随房湛离京了,对此还真不知晓。 他就招来一名店伙计,轻声问他:“新科进士都选官了,咱们这位章郎君怎么还在此处呢?” 店伙计收了许义给的铜钱,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下就也压低声音说:“嘿,您不知道么?章二郎落榜了呀!也是该他倒霉,听说,在考第三场的时候,这位章郎君也不知怎么吃坏了肚子,当时那叫一个惨啊……” 章仲仪春闱第三场失利,前两场考得再好,也注定了只能落榜。 此人因为这种原因落榜,如今也不见颓废,还能精神昂扬地在客栈里与人雄辩,可见其心志。 店伙计退开了,吴耘忍不住问程灵:“师父,他们两个辩论,您觉得哪个更有理些?” 魏国民风相对开放,并没有什么不谈国事的说法,市井闲汉都能说几句皇上爱钓鱼,今年一定收成好,就更不必说读书人了。 南征是如今的主流话题,哪个读书人能不就此谈论几句? 要是不谈不论,还要被人笑话一个闭目塞听,没有家国情怀呢。 程灵道:“南北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至于何时启战,看的却不是谁的辩论厉害,而是大魏的粮仓,何时充裕。” 话音刚落,旁边响起一道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声:“大魏粮仓?这位兄台说话真有意思,天下百姓,饱食者不过三五。要等粮仓充裕,那谁知是何年何月?怯战便怯战,说得如此清醒脱俗,倒是少见。” ------------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你以为的偶遇其实是刻意为之 松阳客栈,大堂一角。 程灵听到有人说话,便侧头看过去。 原来这突然出声的是隔壁桌一名男子,此人看起来三十许模样,生着一张国字脸,气质英武,甚至有些粗犷。 与他同桌的还有两人。 这两人年纪略大些,一个白面无须,眼角堆着皱纹,看起来圆圆润润的,一副和气又慈祥的模样。 另一位老人却是个魁梧身形,他坐的位置正好与程灵正面对着,程灵的视线才刚一落到他身上,就见他忽然抬眉,一双眼睛似虎目微睁,卓然而有不怒自威之势。 程灵顿时心头微动,若是常人被这样看上一眼,只怕当时就要胆颤心怯了。 此人若不是顶尖高手,就必定是身份非凡,又或许是二者皆有。 魏国京师,果然卧虎藏龙,随便找个地方一坐,隔壁桌都有可能是有高人出没。 程灵便拱手向隔壁桌的三位致意,而后微微一笑,回答方才英武男子的质疑。 她道:“在下不过是乡野一闲人,既非朝堂公卿,也非军中将士,怯战二字,实在不敢当。” 也就是说,我这没身份没立场的,普普通通一小民,“怯战”这种说法,凭什么就给扣到我头上了呢? 程灵虽然有风度,即便被人嘲讽了也不表露出愤怒失态的模样,但她的嘴上却也是寸土不让。 又说:“小民浅见,闲说几句罢了。这战争之事,首重后勤,原是稳妥之法。怎么,难道在阁下看来,前线将士打仗,竟是只管打就是,不用带粮吃饭的么?” 英武男子顿时被噎到,一时答不出话来。 “战争之事,首重后勤?”魁梧的老人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有咀嚼之意。 “你这后生说话倒也有意思,然而如今齐国战乱,正是其国力虚弱之时,万一错过此等良机,等到齐国全面安定,我国再来出兵,战争难度却是不知要再上升多少倍。” 老者一叹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这个老人,其实正是微服出行的魏皇! 他身边的白面老者是内侍常虹,英武男子是散骑常侍王文。 魏皇出行与程灵相遇,也并非偶遇。 实在是近日来朝堂上又重新提起了南征之事,文武百官吵得不可开交,主战派和反战派各有理由,一天能在朝堂上对轰八百遍。 魏皇不做决议,不表态度,只是冷眼旁观众人争吵,偶尔拱拱火,偶尔又压一压,打压了左边又平衡了右边,帝王心术玩得贼溜。 然而眼看一切尽在掌控中,魏皇的心情却并不好。 南征,不仅是百官在为其争吵,魏皇自己内心其实也在为此煎熬。 主战派和反战派两边没有谁能说服对方,同样,这两派也没有谁能说服魏皇。 这个决定太难下了,思及为难处,魏皇拿着那本《农桑实纪》,对常虹感慨道:“著此农书之人,虽有超卓才华,可惜,棉花终究不是粮食!” 北边天冷,棉花的存在对于镇守胡汉边关的将士来说,是个好东西,可对于南征,却并无明显助益。 棉花终究填不了大魏的粮仓,不能推动南征。 魏皇向常虹做此感慨,常虹便道:“陛下,写《农桑实纪》的程先生已经入京,今日收到了内侍司递上来的请见文书,您看,哪一日宣他?” 哪一日宣程灵入宫觐见? 常虹这一问,却使得魏皇忽然静极思动。 “程愚之入京了?如今在何处?” 对于魏皇宣召入京之人,常虹是时刻关注的。他立刻道:“回陛下,程先生如今正在城东松阳客栈暂住。” 就在松阳客栈?那好得很! 魏皇哈哈一笑,当即站起身。也不叫人到御花园来钓鱼了,更不待宫里了,索性就带上常虹,又带上王文,衣裳一换,这就微服出了宫。 见不见程愚之,那是次要。重点是,有仗打不得,烦死了,不如出宫散心,去去闷气! 程灵不知道眼前与自己对话的老者居然就是魏皇,只做平常道:“老先生说的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若要既稳妥,又抓住时机,那就只有……”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 嘿,好小子,倒卖上了关子! 魏皇顿时不悦道:“怎么?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主意,竟是说不得?” 程灵的眼睛微微转动,在旁边常虹的喉结处一划而过。她垂目,却是忽然一手撑到桌上,微微向前倾身说:“也不是说不得,只是需得压低了声音说,这个主意有些损,不好叫旁人听见。 ” 一个损主意? 魏皇顿时来了兴趣,他也向前倾身,并压低了声音道:“行,那你就小声点,说来听听。” 王文皱眉,常虹竖起耳朵,吴耘杨林和许义都连忙挪动身形,坐得又离程灵近了些。 程灵压低声音道:“咱们自己的粮食不够,短时间内要想既维持国内安定,又能获得足够军粮,便有两策。一策对内,轻徭薄赋,以安民心……” 轻徭薄赋? 要不是魏皇就在旁边,王文险些都要怒骂出来。 好家伙,打仗就得征粮,你小子还想轻徭薄赋? 却听程灵紧接着又道:“一策却是对外,尤其是对陈国和蜀国,可以从这两国购入粮食。” 什么? 魏皇微微拧眉,道:“陈国和蜀国明知我大魏国力强盛,又岂会卖出粮食给我国?” 程灵轻笑道:“自然不是直接寻那两国国主买粮,但若有那脾气怂的,喜欢骑墙的,贪财的,或是好色的……总之是有种种弱点的士大夫,寻他们买粮,老先生思量思量,他们会不卖么?” 要不怎么说这主意损呢? 魏皇沉默须臾,片刻后哈哈笑出了声。 笑声甚至惊扰了旁边还在高谈阔论的学子们,一下子这个角落就引来了不少目光注视。 魏皇左右扫视一眼,渐渐收住了笑,但旁人的目光显然并不能真正影响到他。他炯炯的目光落在程灵身上,笑起来说:“你这后生,瞧着老实单纯,原来并不是啊。” 程灵眨眨眼,却是无辜道:“老先生,晚辈不实诚么?” 魏皇:…… ( ------------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下为局,诸侯为棋 实诚的程灵与魏皇在松阳客栈的大堂里相谈甚欢。 魏皇索性与王文交换了座位,如此一来,他离程灵就近了。 两个人虽然是各坐在一张桌子边,但坐凳却是相靠着的,正好说“悄悄话”。 除了向陈国和蜀国的士大夫买粮,程灵还有许多的损主意。 比如说在对待北疆五胡的问题上—— 这是个大问题,魏皇虽说是将五胡诸族赶出了中原境内,使其退守到关外的草原深处,并在名义上对大魏称臣,但谁都知道,这种臣服不可能是长久的。 你看他今日俯首帖耳,有朝一日,一旦魏国露出些许破绽,习惯了劫掠中原的五胡诸族立刻便又会露出獠牙,再起兵戈。 即便是魏国强盛,暂时没有破绽的如今,从西北到正北,再到东北,那长长的边境线上,不也照样时常发生各种小规模战争? 哦,或者那不能说战争,只能说是各种试探性的、不经意的摩擦。 程灵的损主意颇有釜底抽薪之意。 她道:“咱们要弄明白一点,五胡诸族为何总想劫掠中原?仅仅是因为他们贪婪无度吗?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胡人逐水草而居,没有稳定的生产能力,他们缺粮缺物。” 魏皇微微点头,等着程灵的下文。 程灵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开放边关互市?” 魏皇皱眉道:“互市岂非资敌?” 程灵道:“互市由我国开放,自当由我国控制。在互市中,我们只需将各种奢侈却无太大实际意义的物品带去,换取胡人的牛羊,尤其是羊……” “用我们精美的丝绸与瓷器,换取他们的牛羊。使牧民大量养羊,而放弃养马,失去斗志,如此天长日久,此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话,有那么点意思了,但是问题还很多。 魏皇道:“一旦互市开放,流入五胡的,便不可能只有丝绸瓷器,必然还有茶叶和粮食。而胡人获得了大量的茶叶和粮食以后,吃饱了饭又可练兵。天长日久,养虎为患。” 还是资敌! 说到这里,魏皇看程灵的目光中,一股煞气都要腾然而起。 程灵只摇头道:“不,咱们不买马,只买羊。若要战马,咱们只能自己养。须知这世上,永远都是先有需求,后有买卖。当咱们只买羊不买马时,北方的牧民渐渐地便也会只养羊,不养马。” 魏皇挑眉,程灵说:“老先生可知,羊与马最大的不同在何处?” “羊只能用来吃,马……”魏皇不说话了,马是战争利器,牧民会放弃养马? 程灵叹一声道:“羊,是会啃噬草根的啊。” 魏皇看着程灵,有片刻不解其意。但很快,他脑中闪过了先前看过的《农桑实纪》其中一章:保持水土! 羊啃噬了草根,之后会发生什么后果? …… 魏皇轻轻吸一口气,忽觉背后一股汗意,似要勃然而发。 难怪眼前之人要说这是损招,果然,不可谓不损! 魏皇按捺住心中一股沸腾的激昂之意,却沉声道:“然而互市买羊虽然绝妙,却实为天长日久之计,非旦夕之功。眼下如要南征,只是开放互市,还是不够。” 程灵道:“那如果我们派遣几位使者,悄悄到草原去,分开游说各部落首领,暗中促使其发动统一战争呢?” 每个部落的首领都想统一草原,每个首领背后都有一个“支持者”,如此一来,众部落自然而然形成战争对立状态,又哪里还有功夫来管魏国是不是要南征? 等到五胡诸族反应过来,到那个时候魏国早就一统南北,大势已成,又何惧边关小患? 所以,这才是损招又损招,连环计。 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天下为局,诸侯为棋。 魏皇听及此,简直恨不能当场大笑三声,再浮一大白。 他越是激动,越是有无数思绪浮上心头,口中却又忍不住道:“草原诸部,倘若当真统一了又该如何?” 这只是顺嘴一问,但其实魏皇认为,到了这一步,五胡诸族实际上是不可能统一的。 都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让他们统一? 魏皇心中千百思绪如浪迭起,脑海中竟已是开始模拟,倘若要派人去往五胡,应该派遣谁,总共派多少人,具体怎样安排,几明几暗,挑起争端后又该如何接手后续等等。 他本是极擅征伐之君主,有些事情只是缺乏一个引子,如今有人将方向打开,不必程灵再继续多说,一段波澜壮阔的开疆盛事,已在他心中如洪涛排开。 却听程灵一叹道:“便是统一又如何?化胡为汉岂不正好?可惜……” 她悠悠说着:“此番种种畅想,也不过就是畅想而已。小可一介白身,乡野之民,信口谈国事,多有愚昧之处。不过是仰赖国朝民风开放,陛下不以言论罪,因此才胡说几句。” 说到这里,程灵也对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又对魏皇笑了:“老先生也不必将晚生的话当真,纸上谈兵,谁都可以。小可说兴发了,贻笑方家,倒是惭愧。” 魏皇:…… 不,纸上谈兵,真不是谁都可以! 但这一刻,他满腔的激昂与火热也如同遭遇冷水兜头一泼。水泼之后,滚烫的心怀滋滋冒烟。 魏皇看着程灵,帝王的疑心不免涌上:此人莫非实则是知晓了朕的身份,因此才将此等绝妙计议通通说出? 一边,他又似含深意般问程灵:“小郎君可实在是太过谦逊!纸上谈兵?信口胡言?后生,你当真如此自我判定?” 谁要敢说程灵这一番话没价值,魏皇第一个将他拖出去打板子! 程灵却又笑了,这笑容非常符合她的年龄特质,透着少年的腼腆:“其实……不瞒老先生,晚辈心里头也是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些道理的,但是,虚怀若谷,不是君子之道吗?” 好家伙!正也是她,反也是她! 魏皇哼一声道:“那你既认为自己说的有道理,为何却还将这等妙计信口说与陌生人听?你就不怕,有人听了回头想办法传达天听,以此晋身,抢占你的功劳吗?”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四章 程爱卿,朕之国士! 程灵怕被人抢功劳吗? 她对魏皇悠悠一笑道:“老先生,不论北魏,又或南齐,又或者是陈国、蜀国,从前都为秦汉。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统一是有血脉根源的。而如今天下,唯有魏国,有统一南北之势。” 这一段话,程灵的语调说得平淡,然而言语出声,听在旁人耳中,却似玉磬击响,有清越之声,回荡在人胸臆之间,无不慷慨激昂。 程灵又说:“小子这些许的计谋,倘若当真能为人所用,不论是谁领了功劳,只要能对我国统一大业有所助益,余愿便算得偿,这不就够了么?” 说完,她又笑了笑,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 她生得极为俊秀,不笑时已有一种冰雪玉质般的干净,笑起来以后倒像是春风拂开了冰面,镜湖两岸有了繁花盛开。 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如此干净又好看的少年,她会说谎吗? 魏皇轻轻吐出一口气,念头再转,只觉自己此番微服出访,实为临时起意。这个程愚之又不能未卜先知,他怎么可能知晓皇帝的身份? 再说了,少年人,意气盛,比之那些沉浮官场的老油条,更多些赤诚,倒也不奇怪。 如此想来,魏皇又自己打消了疑虑。 他越看程灵便越是顺眼,简直都要当即宣进宫去,打开舆图,与她再畅谈一日。 便在此时,那边高谈阔论着的学子们,不知怎么忽然就生起了大冲突。 主战派岳江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吼一声,指着章仲仪怒骂道:“相鼠小人,无脸无皮!你在山阳郡哄骗花魁钱财,转头来了京师又四处推销自己,妄图迎娶高官之女,如此汲汲营营,小人姿态,有何资格妄谈国事?” 这一番话,骂得可真是太狠了,章仲仪要有多厚的脸皮,多狠的心态,才能忍下这种辱骂? 章仲仪忍不了,一时气得脸面通红,站起身便对着岳江推去,一边怒声道:“胡说八道,竖子污蔑于我……” 砰! 忽然一声,章仲仪没能推倒岳江,却反而被岳江一拳头对准眼睛打倒在地。 桌子被他们掀翻了,椅子被推倒了,岳江骑到了章仲仪身上,抡起拳头还要再打。 旁边围着的举子们反应过来,连忙冲上前劝架。 可是这个岳江虽然是个读书人,功夫却也不弱。举子中不乏练了些拳脚的,却居然无一人能制住他。章仲仪更加敌不过岳江,被他压倒在地上,打得涕泪横流。 一时间痛呼声,惊喊声不断,又哪里还有先前滔滔不绝,指点江山时的半点威风? 客栈里的掌柜看不下去,忙招呼了众伙计围过来,倒也不急于上手去拉人,只是劝说:“岳郎君,不打了,都是读书人,好好说话……” 这劝说毫无力度,岳江根本不理。 其他的举子也纷纷劝说,有的语气如客栈掌柜一般,毫无力度,有的却语含深意道:“岳兄,这里可不是外头,是上京,你总不能当众打死人吧?岳兄,考虑考虑后果……” 章仲仪被打得狠了,一边痛叫一边恶声呼喊:“姓岳的,有本事你就当真打死章某……哎哟!” 岳江一拳头打在章仲仪下巴上,眼看人都要给打废了,这边桌的魏皇微微皱眉。 王文坐不住了,连忙请示魏皇道:“主公,要不然属下去将他们分开?” 魏皇虽是微服出行,但身边带着的护卫其实并不当真只有王文。王文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高手随行呢。 只是那些高手大多都分散在客栈外头,眼下魏皇并未暴露身份,也不必招暗卫进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魏皇站起身,却已是准备离开。 他哼笑一声道:“大庭广众,说不过就打,如今的读书人倒是火气盛。” 说完,魏皇对程灵说:“小郎君,此处乌烟瘴气,不如同行去街头坊市走走?” 他跟程灵说话还没说够呢,既然意犹未尽,魏皇便索性动了念头,要直接带着程灵边走边说,一直走到宫里去。 魏皇颇有些恶趣味,想看看当程灵发现一直跟自己说话的居然是皇帝时,会是什么表情,有什么反应。 程灵站起身,一笑道:“好!老先生相邀,岂有不去之理?请!” 许义几人便也连忙站起来,一行正要离开,忽然间,那边的举子中有一个人猛地跳出来,就对着岳江扑去! 这人一边扑一边还喊:“诸位兄台,咱们一起上,不能让岳兄再打下去了!” 再打,真要打死人,在场谁都讨不了好。 有此人带头,众举子再度鼓起勇气,果然就要一起扑击。 岳江见势不妙,当下放开章仲仪,猛地就对着大门的方向着地一滚。 一边滚,他撞到了连排的桌椅,只听噼里啪啦又是一阵。 岳江痛哼一声,站起来对众举子喊道:“各位又何必多管闲事?章仲仪无耻小人,打他一顿又如何?此人背信弃义,某还能再打他十顿!” 狠话才刚放出,话中余音尚且未能全部落下,那边,谁也没能料到的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章仲仪式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站起来了。 章仲仪一脸青紫地站起身,举起手边一把椅子,对准岳江便猛地扔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眨眼间,那椅子擦着岳江飞过,却居然正正好对着魏皇砸了过来! “啊!”举子中,有人惊呼。 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其实都不过是发生在瞬息间。 要不怎么说有些热闹别看,有些人打架别围观呢,因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误伤! 魏皇本身都要走了,结果这椅子居然还对着他砸了过来。 王文正在前方开路,常虹在后方护持,电光火石间,魏皇正要一抬脚踹开那把椅子。 忽然斜刺里又有一把椅子从侧后方飞出。 只听砰一声,后方飞出的椅子正正好迎上了章仲仪扔来的椅子。 两把椅子相撞,在半空中互相受力,轰然落地。 “哎哟!”也不知是哪个学子猛地吐出一口气。 娘咧,常虹后怕地一转头。 程灵站在那个方向,刚才正是她扔出了后来的那把椅子。 ------------ 第二百五十五章 飞椅险伤无辜,松阳客栈更是乱了。 常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忙冲过去,张开双臂从侧方护住魏皇,一边喊:“来人!” 其实也不必常虹喊,这边两把椅子刚刚一齐落地,动静才起,客栈外头就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 这些人打扮各异,有的似乎就是街边小贩,有的像是市井行人,他们原先就围在客栈左近,分散在人群中,以随时策应,保护魏皇。 如今客栈内举子生乱,险些伤到魏皇,外头这些人又哪里还敢再观望? 冲进来的人并不暴露魏皇身份,却有意无意地将魏皇一行人保护在中间,另外有三五人冲入举子群中,或踹或压或擒拿,三下五除二就制住了岳江与章仲仪。 再过片刻,只听外头有人高喝:“让开!都让开!” 巡城司和京衙的人一齐过来了,在场的举子,不论是劝架的还是闹事的,一个都没能幸免,通通被衙差捆了起来。 有人高呼“冤枉”也没用,这个时候,什么举人功名都不好使。巡城司一名校尉目光在魏皇身上一落,脸上就流露出震惊与惶恐的表情。 常虹凌厉的目光扫过去,那校尉心领神会,不敢叫破魏皇身份,就连忙对着魏皇的方向恭敬拱了拱手,随即招呼差役们:“都捆走!捆走!” 差役们来似一阵风,去也似一阵风。 就这样,不消片刻,闹事的举子们都被带走了,先前冲进客栈来保护魏皇的暗卫们也随即退下。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留在堂中,面面相觑。一时间真是,万般言语涌上心头,却偏无一字可以形容此刻心情。 魏皇的兴致却全被破坏,一双浓眉不自觉向中间皱起,一股威严气势,不需明确表露,已然令人心惊。 客栈掌柜连忙上前来,讪讪地对着众人赔礼道歉:“几位客官,实在是对不住了,这……只怪小的人微言轻,劝和不住那些郎君们……” 魏皇摆摆手,常虹就说:“罢了罢了,你们也是没奈何,遭了个无妄之灾,咱们又不是那不讲道理的,还能怪你们不成?去罢去罢!” 客栈掌柜松一口气,连忙小心退下。 魏皇看向旁边的程灵,见她神采俊秀,如玉如琢,顿时只觉眼睛被洗涤,心情又稍稍明朗。 “你这身手倒是敏捷,方才朕……正是你及时出手,救我一回。”魏皇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脸上又带了笑,“救命之恩,必须回报!如何?程郎可有想要之物?不妨提一提。” 程灵道:“老先生说笑了,小子不过是反应快些,哪里当得起救命之恩?实际上,我观老先生下盘极稳,行走时龙骧虎步,必然也是勤练武功,从不懈怠的。方才的小问题,便是在下不出手,老先生自己也应当能轻松化解。” 这话说出来,却正是正正好搔到了魏皇的得意处。 魏皇的确武艺不弱,即便如今年岁大了讲究养生,练功不若年轻时勤快,但魏皇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有着兵戈纵横,驰骋沙场的梦想。 世上又有几人愿意服老呢? 曾经做过英雄,如今身登至尊之位的魏皇,自然就更加不愿意服老了。 程灵说他龙骧虎步,他都没什么感觉,但说他从不懈怠,却简直就像是知己老友般,说到了魏皇的心坎里。 要知道,他身边的近臣,却是个个劝他保重龙体,多些休息,少些操练呢。 魏皇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像是对待自家子侄般,手掌拍在程灵肩头。 “好小子,还是你的眼光毒!” 有眼光又不贪功,有妙计又有赤诚,舍得下苦功夫能走到民间去,又能高屋建瓴纵谈国事,这个年轻人,魏皇可真是太喜欢了。 他笑罢了,又道:“不过,你这谦虚的毛病,有时候也该治治了,哈哈哈!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则为善者日进,为恶者日止。赏罚分明,此为堂皇之正道!你既有功,又岂能不赏?” 说完这一句似有深意的话,魏皇随即不再逗留。 他没有再说要邀程灵一起到街上走走的话,只是道:“后生,你我明日再见!” 程灵拱手与魏皇作别。 很快,魏皇一行消失在客栈前的街道上。 客栈里,掌柜的带着几名伙计在处理满地的狼藉。 吴耘转头往里边看,目光有些不忍。 他看看冷清的客栈大堂,又看看似乎也冷清了起来的外边街道,对程灵道:“师父,刚才那位老先生说,明日还要与您再相见,可是明日您似乎要入宫。咱们倒忘记问他身份和家住哪里了,不然倒是可以去传个信。” 他这是怕魏皇明天过来见不着程灵,白跑一趟扑个空。 程灵却道:“不必着急,有缘自能再见。” 又说:“明日你们不是要留守客栈么?若是那位老先生过来没见着我,你们也可以代为接待。” 见吴耘挠头,表情有些憨,程灵不由微笑。 吴耘的视线又总是频频向那边大堂中间瞥,程灵便道:“你若是心有不忍,想帮忙,那便去帮吧。” 这话落下,吴耘顿时面露喜色,连忙脆声答应了,就往大堂中间跑,果真是去帮助掌柜和伙计清理堂中狼藉去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就过得很快。 程灵等人初至京城,虽然暂且安顿好了,要收拾的地方却也不少。 除了清理各自的私人物品,许义那边,他还得去御史衙门点个到,并回自己家一趟。 许义在京城的是有家的,他只负责将程灵等人等人带到京城,却不可能跟着程灵一起住客栈。 之前是刚刚落脚,大家一起吃顿饭。没想到却是碰到了举子闹事,还被动看了场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热闹。 许义临走前对程灵说:“程郎君,那些举子,今儿估计是回不来了。” 虽然热闹不是自家主动要看的,但看都看了,许义对这热闹的后续还颇有些关注之意。 说白了就是,许义也八卦。 他嘿嘿笑了声,带着点看笑话的意思说:“今日暂且别过,明日再见,有那消息。在下再给程郎君带上。” 程灵点头,拱手。 ------------ 第二百五十六章 站在历史长河的浪尖上 程灵原本以为,松阳客栈举子闹事,判决要出来至少也得三五日。 倒不是说这个案子有多么难断,主要是依照如今的制度,官面上总有许多冗余环节。 可事实却是,半下午的时候,程灵就从客栈伙计那里得到了最新消息。 伙计说话时表情都带着惊悚:“其他人都被放出来了,可是章郎君和岳郎君,这两位……当场就被革了举人功名!” 什么? 如此重判,可以说或是开国朝未有之先河。 谁能想到呢?只是书生论辩,辩到火气上来了,相互打了一架,结果就闹得连功名都丢了! 魏皇如今重视科举,读书人有了功名在身之后,地位比之从前更有了明确上涨。魏皇为了推行科举制度,也给了有功名的读书人许多特权。 比如说,秀才之家可免税,举人名下的功名田可以多达千亩。 此外,见官不跪,可以直接谋官等等,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别看在松阳客栈这一带,举人多得好似饺子,看起来似乎是个人都有功名,但实际上,举人是非常稀少的。 科举开创不久,能考得举人功名的说一句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结果,只因为闹了这么一回事,就被直接判决革除功名。多年苦读一朝化为乌有,这种惩罚,是标杆,更是信号! 这一日,整个京师都在讨论这一桩公案的判决。 京兆尹判了章、岳二人革除功名之后,还要再呈报尚书台,由尚书台批复,这功名的革除才算是真正的完成。 原先被抓进了衙门的举子们回到松阳客栈后,一个个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低了三成。 大家衙门口里走一遭,此时无不心有余悸。 当然,也有人难免提议:“闹事固然有错,然而革除功名,此等惩罚是否太过?诸位兄台,咱们是不是应该要想办法向上陈情,万望尚书台的老大人们能悯下情,免去章兄与岳兄革除功名之苦。” 这话说出来,立即又引来一片附和声。 吴耘时刻观望着举子们的动静与消息,得知这一段后连忙跟程灵说:“师父,这些读书人倒是讲义气,也心善。” 程灵道:“那你可知,他们为何如此讲义气?” 吴耘一愣,讲义气就是讲义气,还要追究个为什么,那吴耘就转不过弯来了。 杨林看得明白些,立刻道:“师父,今日只因口角闹事,章、岳二人就要被革除功名,此事一开先例,往后对读书人的约束可就深了。” 程灵点点头,道:“此事意义深远,我们且看着罢。” 其实杨林还只看到了表层,程灵却又看到了更深一层。 从京兆尹判决章、岳二人革除功名起,程灵就看到了,魏皇与世家的争斗,已经是进入白热化了。 世家、皇权、北疆、南征。 种种关系错综复杂,它们像是蒙着迷雾,又像是在迷雾中开出了一幅图来,纵横交错,一点点在程灵脑海中绘出。 乱世之中,若欲得登天之权柄,该如何? 翌日,程灵留下了同行的众人在松阳客栈,跟着许义一起步行去了皇城。 他们要从重华门入皇城,在那里再度等候魏皇传召。 神京是大魏国都,是一切政治经济之中心。 这里繁华、热闹,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时刻牵动着万千人心。 与此同时相对应的,自然就是神京热搜榜的高速滚动。 试问今日市井间最流行的话题是什么? 是两举子生口角闹事,最后被京兆尹罚判革除功名吗? 不,那是昨天的热搜,过时咯,今天的热搜可不再是这个了。 许义一句话概括了今日热点:“贵妃娘娘今天在宫里办百花宴呢!”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对程灵道:“说是百花宴,其实就是选妃宴。三殿下、四殿下都要选妃了,听说,便是太子殿下,今日也会出现。” 那场早就被提出的选妃宴,原来是要在今日正式举办! 两名举子即将被革除功名之事,半点也影响不到选妃宴的进行。 程灵被魏皇宣召之事,也与那边的的热闹丝毫不相干。 许义说:“咱们今日或许要等候许久。” 可不是么?贵妃办宴,就算正主不是皇帝,魏皇也总要给贵妃点面子,关注关注那边吧。关注了那边,给予其他事情的时间可不就少了? 多少国家大事等着魏皇裁决,宣召一个民间著书人,就算是早就说好的事情,也有可能被排在后头,一推再推。 一日间等上数个时辰不算什么,还有那连续等了一月两月,都未能见到天颜的地方官员呢! 这些,主要是进了重华门以后,程灵默默观察到的。 皇宫外城是诸多衙门办公的地方,什么尚书台、中书省、三司等等,都在此间。 魏国的官制与后来普遍为后人所熟知的三省六部大不相同,没有六部,大司马与丞相的权利都非常大,可以一言裁决国是。 皇帝没有被架空,那是因为魏皇本身是非常强势的皇帝,倘若换成软弱的前代帝王,那就不是如今局面了。 程灵与这些古代的老狐狸们相比,在智谋斗争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甚至真要比老谋深算的话,程灵都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菜鸡一只。 她真正的优势还是得益于她来自后世。 因此她对皇权没有太大的敬畏心,她可以跳出现有的框架,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从后往前看。高屋建瓴,拿着答案推导过程,其实就是作弊。 重华门内,程灵等了约有两刻钟。 许义还在悄声安慰她呢:“程郎君莫急,咱们再等等,今日不成,明日再来便是。” 其实程灵没有急,真正急的是许义。 他没有程灵的定力,略多等一会儿就生起一股浮躁不安。如今开口安慰程灵,其实更是在安慰他自己。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再片刻,有太监的声音响起:“传,庸州程灵,文华殿觐见!” 许义豁地站起身,用激动的目光看向程灵。 (本章完) ------------ 请个病假,明天补上 如题,周末着凉感冒,本来以为很快会好,没想到抽丝剥茧的,又是难受的一天。请个假,今晚早点睡,明天补上哈。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谢谢大家*^o^* ------------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程灵跟随宣召的官员离开后,重华门内,还在苦等召见的官员们顿时都动了起来。 不多时,许义身边就一片热闹。 能不热闹么?大家都等了那么久,也等不来一个见天颜,偏偏程灵一个新来的,才等那么一会儿就收到了传召,这谁见了能不动一动? 眼下程灵被传召走了,留下许义在这里,自然就免不了就要受到各种热情问候。 重华门内,待传的值房之中,只见一群浅绯深绯的官员们,围着一个身穿绿袍的许义,此等异状,就连旁边侍立着的小吏们,也都忍不住侧目。 三司之地值守数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可似程灵这般,一个外乡来的著书人,既无功名也无家世,轻易就得到了皇帝召见,还是少有。 程灵跟着内侍一路行走,穿宫墙,过御桥,从前朝外宫一直走到了真正的皇宫所在。 又过了一道朝凤门,顺长阶进入文华殿。 这一路走来,程灵没有四下打量,但也没有目不斜视。她安静地跟着内侍走,顺路也就将皇宫的内外风景收在眼底。 与前世参观过的故宫相比,魏国皇宫的整体色调要显得古朴许多。 没有非朱即赤的金碧辉煌,更有一种庄重严肃的古拙大气。 当然,华美处不必细表。更重要的是,禁宫之中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卫军士无不气血充盈,精神鼓荡,寒光铁衣,兵戈带煞。 这一切,没有一处不昭示着皇权的威严,但凡官员从此处走过,又有几个能不心生敬畏呢? 倒也难怪,古往今来,无数人为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去奋斗争夺,厮杀不休。 就是程灵……曾经其实也不是没有动过妄念:既然穿越一遭,又恰逢乱世,为何我就不能趁乱世而起,去夺一夺那世间最为至高无上的位置? 然而来到魏国,见识到魏国的国力以后,不多久,程灵就将这妄念全数驱散了。 不是因为畏惧了魏国强盛,而是因为实实在在见到了,魏国百姓虽然也苦,但至少有着一片相对稳定的居所,能耕种,能生存,有上进的希望,有活下去的土壤。 战乱太苦了,穿越者并不高人一等,程灵又凭什么因为自己那一点可笑的妄念,而将这些无辜的百姓卷入战火之中? 魏国南征,那是建立在齐国本已内乱的基础上。此时出兵,那是解救战乱,有大义也有大势。 而程灵如果寻一乱地,占山为王,再图建国,再图统一,那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曾经她有多么痛恨临海王,难道有朝一日,她也要向着临海王的方向发展? 程灵始终记得,自己修行的是武道,也是国术。德在艺先,不论如何,也要谨守底线,方不负这一世修行!方不负生而为人! 长阶走过,程灵的心绪也就渐渐恢复了平静。 踏入文华殿后,先见到的是一道身着帝王常服的背影。 这背影高大,壮阔,若非冠冕下的头发有了花白,光看背影,都很难想象到这位皇帝已经年过半百,原来是知天命之年的老人了。 古人的寿数不似后世,通常来说,年过半百就已经算得上是正经的老人。做皇帝的,更加很难长寿,魏皇到了这个年纪,还能维持这个状态,属实算是难得。 程灵猜测,他的武道修为一定不弱。 但魏皇虽然威严,他给程灵的感觉与涪阳王相比,又有很大不同。 涪阳王那是真正的绝顶高手,程灵甚至猜测涪阳王是不是已经无限接近了传说中的先天境界。—— 这个境界程灵听空山老人提过,空山老人曾遗憾叹气,说世间先天绝迹,空渺难求。 空山老人也很难具体描述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境界,总之就是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大约……超凡脱俗了吧。 涪阳王自然也达不到先天,但他是程灵目前所见的高手中,带给程灵危机感最强的一个。 那是一种武道气机上的牵引,与魏皇的皇者威严并不相同。 文华殿不是开朝会的大殿,内中布置倒更有些像是一间书房。魏皇背对着程灵,负手站在一幅山水画前,等程灵照规矩行礼叩拜时,他就倏然转身走过来,亲自扶起程灵。 “罢了,免礼,愚之请起。” 这个亲切的称呼引得程灵当下抬起头,直视了天颜。 然后,程灵此时的表情果然取悦了魏皇。 只见她的眼睛先是睁大,脸上流露出震惊,紧接着,她有片刻惶恐,再之后,程灵连忙又低下头—— “陛下,我,臣……草民惶恐!” 低头之后,程灵连忙还要再行拜礼。 那么,程灵是真的被魏皇的真容震惊到了吗? 程灵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其实对此早有猜测。此刻低头,只是演技到此为止,真的演不下去了。 演不下去也得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就看谁能飙得过谁了。 魏皇哈哈大笑,畅快之极。 昨日便畅想过程愚之若见天颜时,会有什么反应,此刻畅想得以实现,当真是痛快! 微服私访的乐趣在哪里?不就在这儿么! 三司的那些老东西,当真是不懂,不懂啊。 程灵不顾魏皇来扶,还是坚持拜完。就当是过年给长辈磕头领红包了,领红包,不磕碜。免得日后被皇帝想起来,小本本上给她记账。 程灵坚持拜完再站起来,魏皇看她顿时就更顺眼了。 这个年轻人,虽然长着一副清高的模样,却并不恃才傲物,而是懂得敬畏皇权。如此人才,才真正当得上是国之栋梁,国之未来啊。 魏皇又笑了一阵,说:“愚之啊,昨日你之所言,朕后来思量,发现你小子狡猾得很,留一手!” 什么叫留一手? 程灵连忙道:“回陛下,昨日不知陛下是陛下,自然还是要留一手的。” 这话说得有趣,顿时惹得魏皇又大笑起来。 他指着程灵道:“好啊你!那你倒是说说,你这留一手,留的是什么?” 程灵说:“陛下问的是如何化胡为汉?还是如何陈、蜀买粮?” 魏皇:…… 敢情这不是留一手,是留亿手?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女驸马危机! 大魏,皇宫。 文华殿外,值守的内侍与禁卫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站立着,一切看起来与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从殿内传出的一阵阵笑声,却无可避免地,必然还是会扰乱殿外众人的心绪。 在这个世上最为集权的地方,上位者的一个眼神都有可能引起下方无数揣测,又何况,今日的魏皇居然笑得如此畅快淋漓! 值守的众人就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冒出了同一个念头:今日觐见的那个年轻人,只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要青云直上了! 一颗新星的升起也不过是在陛下动念间,一介白身又如何?陛下说你能上位,你就能上位。 风云变幻,一朝风雨便化龙,这个权利场,就是这样莫测又迷人。 程灵从文华殿一直待了大半天,晌午的时候,魏皇居然还留了她在宫中用膳,这一殊荣更是令左近之人莫不内心震动。 别看魏皇近些年常常施恩臣下,一副仁君面孔,但留饭之举还是十分稀有。这个民间来的年轻人究竟有何魔力,一朝面圣,竟惹得陛下如此青眼? 要知道,午膳时分,贵妃都派了人来请魏皇呢。 魏皇云淡风轻地叫下边人打发了,只说自己还有要事,就不去耽搁了,叫贵妃将宴办好,莫要白费了这一番热闹。 当然,魏皇也给贵妃面子。他人虽然不去宴会那边,却叫常虹开他私库,赏了不少东西给那边做宴饮的彩头。 今日贵妃来办百花宴,名义上是广邀贵女,春日赏花,但实际上谁不知道呢,这就是给诸皇子在办选妃宴。 文华殿中,正事聊完,饭也用过了,魏皇不免就像天下间每一个爱操心的长辈那般,也顺便操心了一下程灵的终身大事。 魏皇似不经意般随口问:“程爱卿,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吧?可有亲事?” 程灵:…… 她明明年纪还很小!求求你们这些古人能不能不要这样,把早婚当成理所当然! 连皇帝都催婚,这个世界还能不能有一点爱了? 程灵再不能不重视这个问题,她心里甚至生起一股恐怖的危机感:大意了,登天做官的最大威胁,竟是应在这个婚事上! 这谁能想到呢? “回陛下。”程灵低下头,做腼腆状道,“家母给晚辈测过字,说是晚辈弱冠之前不宜谈婚事,否则易有生死劫。” 还好,上头有穆三娘压着,能拖就先拖着吧,稳妥之法徐徐再图。 至于为什么不像在庸州的时候那般,拿科举未成不谈婚姻来说事,主要还是因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程灵属实没有那个胆子发宏愿,说要科举。 万一皇帝真让她去考,那乐子就大了! 索性杜撰个生死劫出来,谁能想到这年头还有人会这么咒自己呢? 但这一咒,效果还真好。 魏皇脸上都不免出现惋惜,他还安慰程灵道:“不谈便不谈,先立业再成家,大丈夫何患无妻,是也不是?哈哈哈!” 您还笑!程灵的脸都快成调色盘了! 眼看程灵面色古怪,魏皇却笑得更欢了。年轻人表情鲜活,岂不比那些喜怒尽皆不形于色的老家伙们有趣多了? 魏皇像对晚辈说话一般道:“怎么?想媳妇吗?” 陛下您真接地气。 程灵面红耳赤,垂首惭愧道:“回陛下,弱冠以前,臣都不想。” 至于弱冠以后要怎么办……那个时候程灵都二十了,身形必然发育成熟,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女扮男装且还两说呢。 所以,先定一个弱冠。如果老天赐她永久飞机场,那时的程灵根基已固,也不怕再被催婚。 咳,就是这样…… 程灵绝不会说,她刚刚还在担心魏皇也像骆平那样,想招她做女婿呢! 祸害寻常人家女子,程灵尚且不愿。要是祸害魏皇的帝姬,那程灵得有几个胆? 毕竟魏国可不像程灵后世所知的某些王朝,驸马不可参政。魏国没这规矩! 相反,皇帝的女婿也是皇亲国戚,还更容易获取权柄,得到皇帝信任。这是联姻,也是一种政治投资。 魏皇说笑过后,又问程灵:“你既来了京城,在住处上可是有打算?” 这是在问程灵准不准备买房? 程灵正要回答,常虹收到外边人传的消息,就来到魏皇身边说:“陛下,六皇子来了,询问是否能进殿呢?” 六皇子! 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贵妃之子,也是在当初箫蛮的离京事件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的另一位主角! 程灵顿时心头微动,传闻魏皇十分宠爱六皇子,甚至常常带在身边观政! 现在魏皇在接见外臣,六皇子也敢叫人通报打断,其受宠程度果然正如传言。 魏皇神色和缓,像所有慈爱老父亲一般道:“这泼猴几时见朕还这般客气了?快叫进来吧!” 程灵很有眼色,顿时就主动提出告退。 而这个时候,得到应允的六皇子已经像是一阵风般,带着清脆与兴奋的声音冲进了殿中。 “父皇!今日百花宴,三皇兄与四皇兄要挑花眼啦!当真是热闹有趣,您都不去看,其中有一位小娘子,三皇兄和四皇兄都喜欢……” 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六皇子的视线落在程灵身上。 像是才发现程灵的存在,六皇子面色有片刻尴尬。 当着外臣的面,编排两个哥哥为女色而起争端,这能不尴尬吗? 而魏皇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严厉道:“你在混说什么?” 六皇子一下就站在那里,也不敢再往魏皇身边冲,只是微垂着头,声音低落下来:“父皇,是儿臣的不是……” 然而他又是委屈的,说个实话而已,何错之有? 六皇子今年十岁,这个年纪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若是在穷苦人家,这种半大小子都可以当半个家了。但若是富贵人家养得娇,这年纪在长辈面前撒个娇卖个痴的,也不显得违和。 只见六皇子个头不高,生得唇红齿白,如此这般一番委屈,竟是十分惹人怜惜。 ------------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得了,小看箫蛮了…… 文华殿中,魏皇的神情稍稍和缓。 显然,他很吃六皇子撒娇卖痴这一套。 六皇子非常精乖,眼见魏皇表情变动,当下眼珠子一转,落到程灵身上,就问:「父皇,这是何人?儿臣从前竟未见过。」 这一问却是问到了魏皇的得意处,他就像是一个得了宝贝有心炫耀的人,哈哈笑着说:「这位啊,是朕的秘书郎!程灵,程愚之。」 只是一番面圣,魏皇就定下了程灵的官品。 天子近臣,秘书监秘书郎,从五品的官职,不大不小,却可谓是一步登天! 没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皇帝喜欢。 而这个职位,说它权利大,它不算大,因为秘书郎显然并没有决断什么的实权,但要说权利小,谁又敢说天子近臣权力小呢? 随侍帝王,梳理国事,为天子读书,倘若再有「陛下青眼」这四个字加持,它的隐形权位简直是无限大的。 这种上位方式,如果一段时间后程灵不能做出实绩,一个弄臣的帽子少不得就要扣到她头上了。 但即便是真有实绩,「弄臣」起家这种名头,只怕也很难摘掉。 然而那又如何呢? 秘书郎只是一个台阶,只要站的位置越来越高,站在程灵面前的人,对她笑脸相迎的,就永远都会多过于唾弃者。 她确实不能走科举之路,她也没有世家出身,她只能另辟蹊径。 强者不畏捷径,不信,千百年后你再看? 不说千百年后,只说眼下,听闻程灵是皇帝的秘书郎,六皇子都对她拱拱手,笑眯眯地唤了一声:「程秘书。」 程灵当然不会因为六皇子的客气就飘飘然,今日乍然一见,这位六皇子看似单纯可爱,实际上只怕是十万八千个心眼子,似萧蛮那等敏感孤傲,内心又仍然怀有赤诚的人难怪斗不过他。 程灵拱手,躬身回礼道:「见过六殿下。」 然后她又看向魏皇,就要再度告辞。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念叨,还是说今天的时机确实非常巧妙,就在程灵第二次要提出告辞的时候,常虹又一次来通报了。 这一次常虹通报的是:「陛下,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来了,萧蛮来了! 四月份的时候,程灵与萧蛮才在庸州作别,彼时还以为此番一别再见难期,又何曾料到,这才不过一月,他们竟又在魏国皇宫再相见了。 萧蛮进京的时间要比程灵早,程灵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从「相国寺」回宫的,但只见到六皇子的表情在这片刻间有了些微僵硬。 魏皇脸上的笑容则微微变淡,但他的态度总体也还算温和,他道:「宣太子进来罢。」 不知怎么,程灵听在耳中,觉得魏皇说话的语调中似乎是有着隐约的叹息之意。 而就在这片刻间,六皇子的表情已经调整好了。 萧蛮大步走进殿中时,六皇子就像是一阵风般迎到他身前,脆生生地喊:「太子哥哥!」 又特别乖地给太子行礼,满脸带笑道:「请太子哥哥安!」 萧蛮脚步微顿,目光越过六皇子,落到了站在一旁的程灵身上。 他的脸上本来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在见到程灵的刹那,眼眸微动,似有星光乍亮。 程灵也是心中一跳,但她立刻低下头去,对着箫蛮躬身行礼道:「下官程灵,参见太子殿下。」 魏国的官员除了跪皇帝,一般是不跪其他皇子的。当然,太子与普通皇子不同,从名分上来说,太子也是君,如果是谨慎保守派,又或者是本来的太子党,或许也会对太子党下跪。 程灵这一躬身,立刻惊醒了箫蛮。他先侧身让过六皇子的行礼,扶起他,并回礼道:「六弟多礼了,何必如此。」 又对程灵抬手道:「不必多礼,请起。」 然后越过程灵与六皇子,走到魏皇面前,一撩衣摆,双膝跪下。 「父皇,儿子回来迟了!」 魏皇板着脸道:「这几日又去相国寺了?」 原来箫蛮五月初的时候虽然是回京了,当时也进宫见了魏皇,但之后他却没有直接住在东宫,而是转头又「回」了相国寺。 这种行为很难说魏皇是失望还是放心,毕竟君心难测,对着这样一个太子,谁又能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这些程灵暂时还不知道,但听着箫蛮与魏皇之间的对话,她却能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仍然僵硬尴尬。 看来,回京前程灵对箫蛮说过的,要他将魏皇只是当做寻常父亲来「孺慕」,箫蛮没有做到。 不过这大概也怪不得箫蛮,十岁的六皇子可以对魏皇撒娇卖痴,十八岁的箫蛮却是与父亲隔阂多年,孺慕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真不是那么容易。 箫蛮跪在魏皇面前道:「父皇,寺庙的晨钟暮鼓总能使儿臣心中生出无限宁静。每当钟声响起,儿臣回忆幼时,父皇牵我手臂,走过长阶。冬日落雪时,您亲自为我打伞……」 箫蛮的声音微带着一种清冷的沉静,或许是诵读佛经时日太久,他语调的沉静中甚至还仿佛有佛香的味道在左右萦绕。 当他如此徐徐回忆往昔时,一种有关于魏皇的父亲之爱子的形象,便如同昨日重现般,鲜活地出现在了听者的脑海中。 魏皇最受感染,表情越发和缓,看向箫蛮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柔和与爱惜。 旁听的程灵:…… 惭愧,小看箫兄了,这哪里是不会打感情牌?这简直太会了! 魏皇叹息出了声,他弯腰亲自扶起箫蛮道:「你在相国寺,养养性子倒也罢了,但不可太过沉溺佛理。你是朕的皇子,国之储君,总不能当真一心修佛,那成什么样子?」 箫蛮顺势起身道:「父皇,诵经明心,使儿臣照见本源。虽为修佛,亦为修我。」 这么玄妙的话说出来,可见他是真的用心修持了。 魏皇点点头,似乎满意。 箫蛮清冷俊美的面容上至此也终于露出了微微笑。 ------------ 第二百六十章 百媚千娇,不如弱水一瓢 程灵最后站在文华殿中,默默地旁听了一场天家父子之间的对话。 从萧蛮进殿以后,程灵要再主动提告退的话,显然就不太合宜了。索性魏皇也没有说要让她退下的话,程灵就干脆将自己当根柱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甭管听了什么,见了什么,皇帝没有说不许你听,那就听呗。 或许这也是一场来自魏皇的考验,谁又能说得准呢? 总之程灵坚持住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原则,就不怕犯错。 只听萧蛮与魏皇父子之间温情了一阵,眼看双方相处融洽,太子形势大好,站在一旁的六皇子终于忍不住了。 他年纪小,一副直性子的表现,似不经意般突然就开口问:「咦,不对呀,太子哥哥,母妃不是请你去百花宴吗?你怎么不去,倒是来了父皇这里?」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似乎又要落入僵硬,魏皇盯着萧蛮看。 萧蛮倒是十分坦然,他道:「父皇,儿臣在相国寺修持一年有余,深感世间之事,莫不由因缘而起。我若无心,便不该去百花宴上,随意招惹世家女郎,否则突然扰乱芳心,再生孽缘,便不美了。」 这话……这是摆明了不满意由贵妃给自己找媳妇儿? 六皇子睁大了眼睛,竭力压抑心中喜悦。再没有想到这位大哥如今居然会如此之莽,这种话是能大大咧咧说给皇帝听的吗? 果然,魏皇先前的亲切态度又有了转变,脸上陡生不悦。 都不用六皇子再挑拨,魏皇沉声问:「太子此言何意?百花宴上莫不是世家贵女,你左一句无心,右一句孽缘,是京师贵女皆不能入你之眼,还是说……你当真想出家?」 最后一句话说出,魏皇几乎震怒。 整个文华殿中,气氛陡然紧张,当值的太监宫女们无不垂首低眉,噤若寒蝉,就连六皇子都下意识站直身躯,夹紧双臂,大气不敢喘。 当然,六皇子心里头是不是在暗戳戳给魏皇打气,呐喊着请父皇火上加火,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程灵也垂着手,只是手指微微用力,向着手心蜷缩。 萧蛮倒是仍然镇定,他的目光清澈,声音徐徐,似有佛性:「不是这样的,父皇,您请听儿臣说。儿臣修行一年,只是忽然明悟了,何谓百媚千娇,不如弱水一瓢。」 「自母后去世,父皇多年来不立继后,如此深情,儿臣心向往之。」萧蛮的个头已经不比魏皇矮了,他原先生得一副孤峭模样,又沉默寡言,行为木讷,确实不讨人喜欢。 可此番归来,魏皇却忽然发现,这个儿子身上居然有着一种皇家人极少会有的平和与浪漫。 他缓缓说着话的时候,俊美的面容舒展,从前木讷再不复见,魏皇才恍惚从他眉眼间看出了几分肖似——似谁?自是肖似元后! 萧蛮说,他对元后深情…… 魏皇的满腔怒火便在这一句「深情」中缓缓平复,他看着萧蛮。 萧蛮生着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从前看这双凤眼,魏皇总觉得是带着煞气的,可今日看这双眼睛,魏皇却居然觉得,这双眼睛居然是柔和的,含情的。 「父皇。」萧蛮又说,「我是您的儿子,天潢贵胄,身份再高的世家贵女,又岂能高过于我?这世上,谁能令我以联姻待之?既然如此,我亦可不看身份,只等那一个有缘人出现便罢了。」 魏皇:…… 魏皇哭笑不得,啼笑皆非,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瞧瞧萧蛮说的这叫什么话? 原来这个儿子不仅有皇家人少有的浪漫,他还有着更为珍稀难见的天真! 皇帝的儿子就可以不用联姻? 不,只有无欲无求的皇子才可以不用联姻!而身为太子,如果不想有朝一日被后来者黜落,就更要奋勇争锋,一丝一毫的助力都决不能放弃。 又何况是联姻之事——此时此刻,以萧蛮如今的境况,一门得力的姻亲对他的帮助有多大,他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又或者是即便知晓,也不在乎? 魏皇炯然有神的眼睛定在萧蛮身上,他的目光如同刀锋般锐利,似乎是要透过皮相,将眼前这个儿子的筋骨神魂都一并剖出来,看个清楚明白。 萧蛮站在魏皇面前,面对如此审视,他的整个行为气魄却充分诠释了何谓理直气壮。 他好像是真的不在乎,这种淡定使得魏皇的思绪不由飘远,有片刻,眼前之人的身影倒好似是与曾经的元后重叠了。 魏皇张口,无声地吐出四个字:无欲则刚…… 这个儿子他好像真的是无欲则刚…… 「阿蛮。」魏皇叫了萧蛮的小名,「不娶世家贵女,只等有缘人,你当真是如此想?」 萧蛮没有犹豫,再次肯定道:「父皇,三千佳丽于我无益,平生若得一知己,余愿足矣!」 魏皇笑起来,有些玩味道:「那你又如何肯定,那百花宴中的贵女,就无一人能与你做知己呢?」 萧蛮道:「儿臣不曾亲见她们,的确无法肯定。但今日既不相见,想来便是无缘,知己有缘可得,无缘便罢。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说着,他双手合十,做修持状,道:「儿臣已明白,万事皆可不强求,强求生孽,不若静思平云高岫,长河明净。」 说完话,只差没再喊一声「阿弥陀佛」了。 魏皇哑然片刻,口出叹息。 他伸手拍拍萧蛮的肩,神情又温和了起来。温和中又带了几分怜惜,以及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担忧。 「你啊!」魏皇叹道,「罢了,你如今也大了,心里有成算了,便是一时不想成婚,朕这个做父亲的还能逼你不成?」 萧蛮温声道:「多谢父皇,宽容儿臣。」 而一旁的六皇子,听着萧蛮这样说话,却早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头晕眼花。 大哥、大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魏皇沉默了片刻,又说:「那相国寺,你便不要再去了,东宫缺你这个主人,朕每日上朝时,也想见到朕的太子!」 六皇子:…… 脸上笑嘻嘻,心里娘希匹! 草!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喝花酒?要卿命了! 文华殿外。 萧蛮先告退出来了,六皇子紧跟着也连忙跟魏皇告退。两位皇子都要走了,程灵当然更不可能再留,如此一来,三人倒是前后脚地出了文华殿。 萧蛮身高腿长,但他走得不疾不徐,六皇子在后头,快跑几步追上他,一边叽叽喳喳地喊:“太子哥哥,你等等弟弟!” 萧蛮回过头,很有兄长风范地说:“六弟不急,莫要摔着。” 六皇子笑嘻嘻地道:“不怕,大哥武艺高强,弟弟便是要摔了,大哥还能不伸手扶一把不成?” 萧蛮道:“自然。” 六皇子得了回应,又连忙说:“大哥当真不去御花园吗?便是不看美人儿,去见见母妃也是好的啊!你去相国寺这一年多,母妃可是日夜思念你呢!” 六皇子说话,当真句句是坑。 然而萧蛮这一回好像真是将无欲则刚贯彻到底了,即便六皇子将贵妃都给抬出来了,萧蛮依旧不疾不徐地回道:“贵妃娘娘今日事忙,孤若是此刻过去,反倒是给娘娘平添烦扰,不若等娘娘闲下来再去探望。” 六皇子就怔在原地,惊声道:“太子哥哥,你称呼母妃为贵妃?” 萧蛮虽为太子,是元后嫡子,但元后在生他时便因难产而死,萧蛮生下来就被抱在了贵妃身边,是贵妃一手养大。 养恩天大,更何况,贵妃既是养母,又是太子的亲姨母。结果如今太子大了,却生疏地称呼贵妃为贵妃娘娘,他这是……这分明是不孝! 前朝后宫,谁能容得下一个不孝的太子? 六皇子惊呼之后,眼眶通红。 萧蛮回头叹道:“前些日子,孤从宫中又回相国寺,夜间入梦,忽见母后静立床前,默然垂泪。” 六皇子顿时哑然,再无言语以对。 贵妃再大,还能大过元后去? 萧蛮连元后托梦都搬出来了,这年头,这种说法几乎就是终极杀器。如果萧蛮还叫贵妃为母妃,又置元后于何地? 萧蛮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看了后方程灵一眼,微微颔首之后,转身即走。 六皇子没有再追,只在原地默默咬牙了片刻。 等到后方的程灵慢慢悠悠地终于走上来时,六皇子脸上才又重新露出笑容。 他笑眯眯地转头看程灵,似是才看见她一般,亲亲热热地对她打招呼道:“程秘书,这是准备要出宫啦?明日来当值吗?” 程灵才被封了官,虽然是皇帝直封,却也还要去尚书省挂名,也要到秘书署本部去等候分派。 明天是不是要来当值,这个程灵也不知道。秘书署又不是只她一个秘书郎,这种官职可多可少,下限有个一定,上限却全凭皇帝心意。 她便对六皇子拱拱手,道:“回六殿下话,下官等候分派。” 六皇子努努嘴,又道:“那你要是闲着有空,过几日待我禀了母妃,便出宫寻你去玩耍,如何?” 这还是在文华殿外头呢! 六皇子这就迫不及待地,如此直白来示好,是他本身就性情急躁,还是倚仗宠爱,有恃无恐? 六皇子可以有恃无恐,程灵却要滴水不漏。 她立刻面露惶恐道:“殿下乃千金之躯,宫外人多事杂,若有无知之人,万一冲撞了殿下,却是不美。殿下,下官告退!” 话落,她脚下步伐略略加快,整个人便已似行云流水般,快速远离了六皇子。 六皇子:……哼! 当然,六皇子不会在文华殿外发怒,他甚至不会在外头说程灵一句坏话。 他只对着身边的近侍抱怨道:“这个程秘书,走得那般急,当本殿下是那洪水猛兽不成?真无趣!” 近侍劝慰说:“殿下金尊玉贵的,那外头的人那是敬畏殿下,因而不敢亲近呢。往后时日长了,知晓殿下最是平易近人,自然便不会如此啦。” 又说:“咱们宫里处处是景,不比那外头腌臜的市井之地好玩?” 六皇子于是又重新燃起兴致,他清清脆脆地说:“好,那咱们便还回御花园!去看百花宴,去寻三哥和四哥玩去!” 很快,六皇子也带着内侍离开了。 文华殿外发生的一切,自然没有能瞒过魏皇的。 事实上,也不止是文华殿,就说这满宫之中,能瞒过魏皇的消息又有几何呢? 除了某些秘密……毕竟,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魏皇也是人,不是神。即便是对这皇宫的掌控力度再强,是人,就难免有疏漏之处。 文华殿内,听了小太监回报的魏皇轻叹一声,他问身边的常虹道:“大伴儿,你说说,朕这太子,当真是彻悟了么?” 这种问题,常虹能怎么回答? 他只是连忙弓着腰,轻声道:“陛下,佛心即仁心,太子殿下既有仁心,又有法度,正是陛下教导得宜。” 魏皇点点头,便笑道:“你啊,便是生了一张会说好话的嘴。” 此后三四日间,程灵在京城却是结结实实地热闹了一番。 不是她要热闹,实在是她的空降出现,在向来事事遵循规矩运转的京城,太打眼了!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就入了魏皇的眼,还被皇帝直接御封为秘书郎,一跃成了天子近臣。 这就好像是一滩四四方方,个个沉浮有道的深水中,忽然闯进了一只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蒙面怪兽,何其突兀! 至于说,这只突然出现的蒙面怪兽,究竟只是逞了一时之利,还是说当真会在京城这滩深水里掀起大风大浪,那就还得且行且看了。 程灵于是接收到了各方的热情与试探。 去了尚书省办入职,尚书省并没有任何人刁难她。一切顺利地,快速地办好了,还顺带着结识了尚书省几个级别相近的官员。 去了秘书署见上官,上官待她虽不亲切热情,但是也不为难她,顺顺利利地将她接收进了秘书监,还安排了一个跟她同级别的秘书郎带她做事。 秘书监中,同僚共有十三人。入职后的第三天,下值后,就有同僚邀请程灵去喝酒。 喝的什么酒? 到了地头以后,程灵才知道,居然是喝花酒! 呃……这个,这个……呵呵,呵呵呵,这可真是要了卿命了。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二章 盘丝洞里花儿多 程灵是真没想到,在庸州做主簿的时候自己没有喝上花酒,到了京城,当了皇帝的秘书郎,却居然被同僚拉着上了青楼。 程郎啊程郎,你可还曾记得,自己本是女娇娥,并不是真的男儿郎? 唉,记不记得那又如何?事到临头,程灵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一闯这盘丝洞了。 至少不能在青楼的门口就胆怯逃跑,同僚们今天拉她来青楼,可不是当真只为喝酒来了,大家摆明了是要抻量她呢! 索性便见识见识这古代的青楼才女们吧,好歹魏国有律法,禁止官员狎妓—— 这里说的禁止,主要是禁止官员在青楼留宿,你若不留宿,只是与名妓们谈谈心,赏赏月,喝喝酒,唱唱诗,那不叫狎妓,那叫风雅。 又何况能叫秘书署的官员们相邀着去的,那必然是高雅场所,合法合规。 如此这般,程灵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一脚踏进了洛水河边的这片旖旎繁花中。 神京,洛河,十里春风。 扑面而来的是脂香粉腻的一片热浪,园中红灯高挂,水袖与青衫依偎私语,笑言声声。明明五月初的晚风还带些凉意,可进了这里头,纵是凉风有信,那也必然要和光同尘,一并热烈。 同僚们也不互称官职了,都亲亲热热的,这个叫程兄,那个喊张兄,有的还直呼名字。 程灵有点僵硬,负责带她的秘书郎翁贤一伸手揽住她肩膀,笑说:「程兄从前不曾来过这地界?」 程灵:……呵呵。 翁贤应该要庆幸,因为就在刚才他伸出手臂揽住揽程灵的一刹那,险些就激得程灵真气自发反击。 就翁贤这小体格,真要被程灵的真气反震上身,保管不死也残。 程灵动作自然而又坚决地将翁贤的手臂从自己肩上拿下,笑答道:「小弟年岁小些,从前家母管得严。」 翁贤哈哈笑了:「那如今好了,程兄立业在京,想来伯母也不好再管你了吧?」 程灵微笑以回应。 翁贤兴致勃勃地介绍:「十里春风今夜又选花魁,程兄快来,咱们往这走。」 十里春风并不只是干巴巴的一个小院子,而是由多重院落组成的一座大园林。 园林就坐落在洛水河畔,众人进了园子后,前有花娘引路。那风韵犹存的鸨儿扭动着腰肢,与一行人中最相熟的那位说话。 「刘郎可有半月未来,真真是想死奴家了!」 留着短须的刘大人是程灵他们的上官,当然,不是秘书署官位最大的秘书监梁大人,而是四品秘书丞刘旭林。 秘书监梁凯位居三品,已算得上是京官中的大员,又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地就带着一大帮同僚公然出入青楼? 刘旭林则不同,他跟下属官员们的接触更要亲近许多,程灵来了几日,他就主动说要请客,带大家一起去品醉仙酿。 今日跟着刘旭林同来的,则合共有秘书郎三人,典簿二人。 一行共六人,大约占据了秘书署官员的半数。 其下书吏不入品级,虽然办事,有品的官员们却多半不会与他们相交。 刘旭林平常在官署的时候那是一本正经,可到了十里春风,被鸨儿往身上一靠,却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将手往花娘脸颊上摩挲,一边呵呵笑着:「想我?那就来,让你家郎君我瞧瞧,这是怎么想的?」 后方,程灵微微皱眉。 简直要无法直视郎君这二字,刘旭林胡子一大把,家里头只怕是孙女儿都有了,怎么就好意思对着花娘自称「你家郎君」? 到这里,程灵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她 当时或许就该拂袖而去! 纵是同僚试探又如何?她怕个球! 十里春风的花魁场,并不只有诗意和浪漫。 转过了花径,走过了亭台,忽见前方一条长河犹如玉带,蜿蜒在灯火通明的人间。 那河面上画舫处处,河岸边人头攒动。 有丝竹靡靡,有美人歌舞,还有一声声的呼喊叫好,与露骨调笑。 什么高雅之所? 到了这等地界,有的是人原形毕露,放浪形骸。 花娘紧挨着刘旭林,拍拍手掌,就有一队身着低胸,肩裹丝帛的侍女手提花篮款款而来。 「刘郎,今日选花魁,一支桃花一两银,一支海棠五两银,一支牡丹十两银。」花娘将手掩口,媚眼乱飞,笑得脸上的妆粉几乎都要簌簌掉落,「咱们还是老规矩,得花最多的,便是今夜花魁呢!」 刘旭林哈哈大笑,又伸手抹了一把花娘脂粉香腻的脸蛋儿,道:「便来十支海棠,十支牡丹。你这贱婢,哪里是想你家郎君我?分明是盯着某家的银钱袋子呢!」 刘旭林粗俗地骂了一句花娘,却又「慷慨解囊」。 不过片刻,他手上就多了个花篮,花篮里装了十支海棠,十支牡丹。 提花侍女们走到了秘书署的其余官员面前,其他官员便也纷纷解开钱袋子买花。 这种场合,谁好意思不买? 纵然出来之前刘旭林说好了是要做东请客,但就当前这种情况来说,大家却只能自掏腰包。 怎么地?买花捧花魁,你还要上官出钱不成? 翁贤站在程灵前面,就笑眯眯地买了十支海棠,十支桃花。 不能越过上官去,又不能太寒酸,这里头竟也有学问! 轮到程灵的时候,程灵有片刻没有动弹。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不能小气,就该也学着翁贤,或与他对比着买同样数量同样等级的花,或比他少上些许,总之多少都要表示个意思。 只要今天不做犹豫地出了手,那她就算是上了道,能够初步融入这个小团体。别的不说,至少与同僚们做个酒肉朋友,应当是没问题了。 可是,但是—— 程灵不是小气,她从不小气,她只是心里忽然有些堵。 一两银子至少能买十斗米,这还是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要不然一两银子能买二十斗米! 可是在十里春风,一两银子却只够买一支桃花。该说这不愧是神京最有名的销金窟,还是要说,人类的悲喜果然从不相通? 正比如那南宋诗人所感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天下悲苦十之七八,有人在战乱中苦苦挣扎,有人在泥泞里俯身捡粮。 做人,奋斗了,上位了,不是不能享受,但那也该有个底线,有个度量。 一定要靠这样的方式去迎合上官吗? 程灵的手微微抬起…… ------------ 第二百六十三章 拿你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十里春风的舞榭歌台边,程灵微微抬起了手掌。 被灯火映照出波光的夜河中,画舫游来,美人起舞。 程灵抬起的手似要推开那个花篮,又似是在微微停顿。 她在做选择,是为了官途顺畅,妥协于世俗,还是遵从本心,哪怕风霜雨雪? 明月当空,洛河流光。 在这同一轮明月,同一片灯火之下,却有人也与程灵一般,正在做着抉择。 慕容书剑是大将军勇毅侯慕容泓的幼子,打小金尊玉贵,在侯府众人的宠爱中长大。 但慕容书剑却也并非没有烦恼。他天生经脉细弱,无法习武,甚至体格都要比常人更弱些,为此受了不知多少苦。 父母因此对他更为怜爱,可是这种偏宠,却每每刺痛着他的同胞兄长慕容善的心。 慕容善被父母取名为「善」,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暴虐狠毒,心胸极为狭隘之人。 虽然明知慕容书剑体弱多病,注定了寿数不长,但慕容善对这个弟弟的嫉恨却是半点也不少。 更甚至,随着慕容书剑一天天长大,侯夫人偶尔透露念想,想要勇毅侯将爵位传给幼子,这就更加戳到了慕容善心头的恨处。 慕容善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在侯府的时候他还刻意扮演着爱重弟弟的好哥哥形象,为此取得了父母的信任。可到了外头,他却每每用着极为阴毒,而又不着痕迹的方法打压慕容书剑。 权贵的圈子里,总有一些年轻人会混在一处玩耍,慕容善借口陪弟弟走动散心,就总将慕容书剑往自己的狐朋狗友中带。 在这期间,慕容书剑听多了诸如:「这个病秧子也就是命好,投了个好胎,要不然谁搭理他?」 「他还能活过今年吗?瞧那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怕不是来个三岁孩童都能碾死他吧!」 「当真是慕容氏之耻!五胡当中,当数慕容氏最为勇猛,归顺我朝后,更是名将代出。他慕容书剑还好意思叫书剑,照我看,该叫鼠贱才是!老鼠的鼠,***的贱……哈哈哈!」 「慕容老鼠,嘿嘿嘿!」 「慕容贱贱,咯咯咯……」 「瞧瞧,他脸白了,又红了,真是生得美啊,弱不胜衣,如玉堆霞,我见犹怜啊,哈哈哈……」 「……」 一声声,一句句。言语不是言语,是风霜,是刀剑,是毒汁,似有若无,似远还近,似虚还实。缠缠绕绕,如蛆附骨般纠结在慕容书剑的身边。 他若发怒,人家只需死不认账便成。 最开始慕容书剑还会去寻慕容善为自己做主,可慕容善却从不信他的言语,反而倒要呵斥他心眼太小,人太敏感,误会了他的朋友。 慕容善还擅长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每每在人前呵斥了慕容书剑,背后又给他买来各种讨他欢心的小物件,摆出兄长的姿态,温柔劝哄他。 如是三番五次,来来回回,慕容书剑被慕容善给治得晕头转向,有时候明明察觉到了慕容善的恶意,想去父母面前告状,却又无从告起。 慕容书剑有心与慕容善拉开距离,不再与他出门去寻那些狐朋狗友们玩耍,可慕容善在父母面前巧舌如簧,总有万千种理由将他带出门。 最近,慕容书剑在十里春风结识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世家贵女都不相同,她虽然身在风尘,品格却十分高洁。她满腹诗书与才华,又十分体贴,善解人意。 慕容书剑因诗词而与柔娘相交,也曾红袖赠书,也曾笔墨传情。 在柔娘这里,他体会到了从未曾体会过的尊重与爱慕。她就像是泥泞地里开出的一朵花,与 他狼狈的生活相映照,使他有时飘飘然,如同登上仙境。 慕容书剑已经下定决心要赎柔娘,他甚至都想办法凑足了银钱,可今夜却生了变故。 一刻钟前,柔娘献舞过后,从画舫下来拜谢众人。 走到慕容书剑他们这一群勋贵子弟身边时,也不知怎么,柔娘竟然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下来,她就将坐着饮酒的忠义伯世子冯达给撞得摔在地上。 砰! 冯达手边的酒壶也在这时被带倒了,酒壶应声碎裂,冯达倒在旁边,手掌压在酒壶的碎瓷片上。 一瞬间,冯达的手掌就被瓷片给割出了深深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流淌而出。 「啊!」冯达惨叫。 而后惊怒:「贱婢!」 骂一声,他同时抬起一脚,就对着同样摔在旁边的柔娘踹过去。 慕容书剑救之不及,柔娘被一脚踹了个斗,整个人滚到一边,嘴角就吐出一口血。 可想而知,冯达这一脚踹得有多用力。 慕容书剑连忙奔过去,心痛地抱住柔娘,请求冯达宽恕她。 冯达怎么肯?他恨怒道:「区区贱婢也敢害我,今日若不杀她,我冯某人在京师可就没脸混了!」 慕容书剑只求道:「冯二哥,柔娘不是故意的,她无心之失,小弟给你赔罪可好?求你看在我的面上饶她一次,回头小弟必有重礼感谢!」 「重礼?」冯达仰天一笑,「小书剑啊,这不是礼不礼的事儿!区区妓子也敢害我,你冯二哥要脸啊,饶不得她!你要是非叫我饶,那就拿她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说着,他爬起来,带着一身酒气,就往慕容书剑和柔娘面前走去。 一边走,冯达的手掌还在滴着血。鲜血往地上垂落,冯达面目扭曲,宛如恶鬼。 柔娘惊恐地往慕容书剑怀里钻,旁边走过的提花侍女惊声尖叫。 这一番动自然就惹来了四周人们的注意,程灵等一行人也离此不远。 程灵抬手挡住了侍女递过来的花篮,说:「我不买。」 这样的话本来是要惹来同僚不快的,但此时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却都被冯达几人吸引了过去,除了刘旭林皱眉看了程灵一眼—— 那边,冯达嘿嘿笑道:「让冯某猜猜,你最珍贵的是什么?是你的容貌,还是你身边这个小男人?」 柔娘一颤,咬着唇,缩在慕容书剑怀里不敢答话。 慕容书剑鼓起勇气问:「冯二哥,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冯达笑说,「我可以饶她,只看她,是选择在自己脸上划一道,还是选择从此与书剑你再不相见。啧啧,这个选择,是不是挺有趣?」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出手,念头通达! 冯达给出的两个选择不可谓不恶毒: 是毁容,还是与情人相离? 而更荒唐的是,当冯达将这个致命难题甩出来的时候,旁观众人反倒兴奋了。 程灵站在人群中,听着身旁的翁贤给她介绍道:「那是忠义伯第二子冯达,他家长子十年前对羌作战的时候身殒了,留下这个二子,很是不着调。」 「那是勇毅侯慕容家的两个郎君,大郎君慕容善,小郎君……咦,这小郎君往常倒是少见。」 说到这里,翁贤忽然住了嘴。 因为一声声怪叫忽然在四周响了起来,翁贤再指指点点,就有些尴尬了。 毕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还要点面子,不能似某些闲人那般见了腥味就像鬣狗。 人群中,有人激动地拿手打拍子,有人高呼:「好啊!这等选择才是真难题,冯世子真是有大才!」 看美人儿做着致命难题,可比看画舫上的歌舞有趣多了。 歌舞虽然好看,可是常常有得看,早已不稀奇,又怎么比得上眼前这刁钻选题来得有意思?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哪怕只是自然老去,对于美丽的女子来说,都常常是无法接受的痛,又何况是要顷刻之间毁去容貌? 更何况,似柔娘这等以色事人者,失去美貌,那就等于失去了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要自毁容貌吗? 这个问题本来不难选择,几乎没有哪个美人会情愿毁容,可眼前的情况又有不同。 毕竟无价宝易得,有情郎难寻。 慕容书剑与柔娘正是情深意浓的时候,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要为柔娘赎身了,柔娘此刻如若选择与他相离,那么她失去的,也将不仅仅是慕容书剑这个人,还有一段本该可以看得见的光明人生。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柔娘能舍得下这段情吗? 有人在旁边起哄了:「不过就是一个男人,不见就不见,柔娘生得如此美貌,离了他,眼下这园子里,还有一大把的爷们儿供你选择呢!」 「哈哈哈,就是!这小白脸儿弱不禁风的模样,瞧来也不是什么有担当的,跟着他又岂能有好?不如保下容貌,哥***你呀……哈哈哈!」 「嗳,可别那么说,这小郎君生得也美,毕竟姐儿爱俏嘛,说不得人家也是看中小郎君的美貌呢?」 「哈哈哈,十里春风的小娘子也爱俏吗?」 「……」 一声声,不似是说笑,倒像是魔鬼的声音,在摧人心肝。 慕容书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他坐在地上抱着柔娘,抬起头左右扫视,企图找到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可是身边这些人,要不就是与冯达一伙儿的,要不就是带着恶意趣味在看热闹的,真正会愿意帮他的,能帮他的,又有谁? 包括他的哥哥,慕容善。 慕容善此刻正站在冯达身后不远处,双手抱臂,神情冷漠地朝这边看过来呢。 当慕容书剑与他的目光相接触时,有一瞬间,一股寒意从心头生起。可是下一刻,慕容善的表情又变了。 就好像慕容书剑刚才只是眼花了一样,慕容善微微向前一步,弯身看向地上的慕容书剑,目光似乎又变得柔和了。 慕容书剑心里头便不由得又升起了一股微弱的期望,他张口求道:「大哥,救救柔娘吧。」 「唉。」慕容善叹一声,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慕容书剑道,「小羊儿啊,冯二是有爵位的,贱民犯上,罪当流放。你这妓子更是贱籍中的贱籍,便是当场打死 ,又能怎样呢?」 慕容书剑顿时便浑身打了一个颤,他抱紧柔娘,不知所措。 「地羊」是慕容书剑的小名,因他自小体弱,家里信奉贱名好养活,于是有时候家里人会叫他小狗,有时候又叫羊儿。 慕容善亲切地叫着羊儿,又说:「其实不难选择,你亲自动手,为柔娘划一道痕,回头再将她纳回去便是。如此,冯二可以消气,而你,纵是柔娘脸上有了疤,难道你从此就会不爱她了么?」 这一番话说出来,居然十分符合逻辑。 慕容书剑一片漆黑的眼前似乎便有了光亮,他睁大眼睛,又垂首,喃喃重复道:「是啊,难道我从此就会不爱柔娘了吗?不!不会的,我会加倍的爱她,待她好,永不负她!」 一个天大的难题在慕容书剑这里终于有了解决的出口,他顿时就像是无头的苍蝇终于找到了方向一般,对怀中的柔娘欣喜道:「柔娘,太好了,我们有解决办法了!」 说着,他就伸手到腰间摸索。 摸了片刻,慕容书剑又愣住了,他今天没带刀。 慕容书剑的喜悦僵在脸上,就在这个时候,忽闻哐当一声,一把剑形短匕被扔了过来,带着清脆的声音,落在了慕容书剑身边。 是冯达,他扔了自己手边的短剑。 慕容书剑抬头,冯达脸上流露出了恶意的笑:「不错嘛,咱们小鼠贱不是个笨蛋,好弟弟,没刀不怕啊,哥哥这里有匕首呢。」 慕容书剑就连忙捡起地上那把匕首,一边对怀里的柔娘哆哆嗦嗦道:「好,柔娘,太好了,此物锋利。柔娘,不怕啊,我只划一下。回头我便将你娶回家,我会一辈子待你好。」 一直不曾出声的柔娘终于在这时抬起了头,她看着慕容书剑,凄然道:「容郎,色衰而爱驰,奴家若是毁了容,你当真还会待我好吗?」 这个问句简直精髓,慕容书剑被问得愣了片刻,但很快,他又肯定回答:「我会的,柔娘你信我!」 柔娘说:「好,我信你。」 说罢,她便微微闭眼,仰起自己光洁秀美的脸蛋,做出引颈待戮的模样。 她这么柔和,对于自己被人决定的命运没有半点抗争,倒是出乎旁观者的意料。 这个时候人群中便不免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看客们竟是在惋惜这场热闹还不够精彩。 程灵微微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一股说不出的郁闷堵在胸口。 坐在地上的慕容书剑握着匕首,准备将匕首拔出剑鞘。可是连着动作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匕首却竟然无法拔出。 他又仓皇地仰起头,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冯达身上。 冯达挑眉道:「嘿,小鼠贱拔不出剑?」 慕容书剑无措道:「是啊,冯二哥,这该如何是好?」 这可太有趣了,冯达有些享受慕容书剑此刻的表情。只见这少年生得好似一捧风中的轻雪,当他扬起秀丽的颈子,目露哀求时,简直就像是水晶做的神人黜落到了凡尘。 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折啊…… 其实,他比柔娘还要生得美! 冯达嘿嘿邪笑一声,便走上前去,蹲下身来说:「拔不出来也不怕啊,书剑乖,叫一声冯二哥,二哥帮你拔。」 他的左掌间仍然沾着鲜血,蹲在慕容书剑身前时,血腥气混合着酒气,带着滚滚浊雾的邪恶眼神,像是偷溜到了人间的恶鬼。 慕容书剑微垂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他有些怯弱地缩了缩身体,然后将匕首倒转,剑鞘的一面对着冯达。 冯达伸手握住这剑鞘,绕有趣味地微微使劲道:「怎么?不叫二 哥了吗?叫啊,二哥帮你拔剑。」 慕容书剑轻声道:「二哥。」 声音尚未全落,匕首已然出鞘。 呛! 寒光闪过,慕容书剑抽出匕首,直刺,噗!瞬间入肉。借着偷袭的便利,慕容书剑这一刺,居然成功了! 冯达的随身匕首,又岂有不锋利的? 若非是他胸口贴身带着一面护心镜,这一刺,冯达当场就能身死。 可即便是被护心镜一挡,匕首刺偏了,这一下仍然使得冯达瞬间重伤,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噗!你……」 冯达指着慕容书剑。 「啊啊啊!」旁边,一声声惊叫响了起来。 慕容书剑苍白可怜的面容在这一刻变得扭曲疯狂,但他的语气又是慌乱的:「二哥不要怪我,我不能伤了柔娘的,我知道,我若当真划伤她的脸,她一定会死!二哥,你怪我吧,别怪柔娘了……」 这一长串的话被他快速吐出,与此同时,他又伸手来抽冯达身上的匕首。 他这是……还想拔了匕首再刺一剑? 电光火石间,受了重伤的冯达却爆发出凶兽一般顽强的生命力。 「你该死!」冯达齿缝间吐出这三个字,他推开慕容书剑,一手捂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起身抬起一脚就对着慕容书剑猛地踹去! 「啊啊啊啊——」 四周尖叫声不断,柔娘凄声喊:「容郎!」 慕容书剑体本就弱多病,又如何受得住冯达这一踢? 远处,十里春风的老鸨带着护卫慌忙喊:「冯世子,脚下留情!」 可是他们都离得太远了,根本救援不及。又或许,他们本就不敢救援——贵人们的恩怨,谁愿意掺合呢? 慕容书剑张大眼睛,心跳仓皇,又带着几分濒死的,扭曲的痛意。 冯达的脚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青影闪过。 慕容书剑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他的身体飘起来了。 有人揽着他,像是揽着一丛轻飘的柳絮,瞬间从原地旋身后撤。 是程灵出手了! ------------ 第二百六十五章 没有什么是顶级武力解决不了的 洛河边,十里春风的园子里,一切都乱了。 程灵揽着慕容书剑飞身退开,另一手同时将柔娘从地上带起。 柔娘身上的轻纱飘动,惊呼声轻轻地回荡在嘴边。 无可否认,这一幕竟然是极美的。程灵丰神俊秀,慕容书剑轻渺如烟,柔娘娇美柔弱…… 三人飞身后退,灯火、花树,与夜色中的洛河烟波一并都飘荡在那些翻飞的衣袂间,使人恍惚之间只觉得,像是有飞仙临凡。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重伤的冯达像是在濒死间爆发出了大恐怖的野兽,他愤怒嘶吼,带着一身的血淋淋,还往慕容书剑冲来。 站在一边的慕容善终于有了反应,他也对着慕容书剑奔了过来,口中一边关切道:「羊儿,你怎么样了?」 说话间,他伸出手,就向慕容书剑抓来。 慕容书剑被程灵带着落在河边的一片空地上,这边本来还站着许多看客,此时都四散躲开。其中夹杂着一声声男女混合的尖叫,各种彩衣锦绣在惊声中飞窜,如同群魔乱舞。 冯达怒吼:「慕容鼠贱,你敢刺我,你该死!」 慕容书剑红着眼睛,也吼出声:「刺你又如何?刺的便是你!你是勋贵,我也是大将军之子,刑不上大夫,今日是我刺你,看你可敢将我流放!」 两人对话间,程灵与慕容善却已是交手数招。 慕容善想要抓走慕容书剑,程灵将柔娘与慕容书剑都推到身后,一错步,一抬手,咏春拳出手,便将慕容善轻松挡住。 甚至,程灵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她都没动。 她像是一棵挺立在风雪间的青松,慕容善出手带风,指掌间甚至能引动空气爆响,可居然冲不破程灵一只手的封锁。 慕容善沉声道:「你是谁?哪里来的人?为何抓住我弟弟不放?你可知,掳掠大将军之子是何罪名!」 好家伙,开口就扣大帽子。 程灵也不虚,只道:「我与书剑原是好友,又何来掳掠之说?他不舒服,你这个做兄长的看不见吗?」 不等慕容善答话,程灵又道:「冯世子受伤了,大公子还不快些带他去寻医?如此耽误,是想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程灵忽然变招。 她原本动用的是咏春拳,咏春之强,在于一寸短一寸险。方寸之间,却有莫大力量,可以短途爆发,在有内功加持之后更是神力异常。 慕容善的武功也偏向于刚硬派,他从小就资质上佳,筋骨优越,学的是由外入内的硬功,及冠之后,便有开碑裂石之力。在同龄的勋贵子弟中,俨然是以武功高强而闻名。 可是此番一交手,与程灵硬碰硬,他却尽落下风。 而更令慕容善没能料想到的是,在他以为,程灵也是硬桥硬马派的高手时,程灵却忽然变招了。 这一变招,程灵手掌一挥,慕容善就忽觉眼前仿佛生起一团迷雾。 迷雾中,程灵的手指蹁跹舞动,似是云雾中流泻的一道光,穿梭过迷幻的世界,点到了慕容善的身上。 慕容善瞬间如遭雷亟,全身有片刻麻木。 这便是程灵从空山老人那里获得的绝学,百变千幻摘星手! 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这片刻间,慕容善被点穴定身,冯达则带着愤怒,刚刚冲到慕容善身后。 程灵上前一步,脚下微错,从慕容善身边侧过,又抬手截住了冯达。 她指掌轻动,似迷雾拂过,瞬间将冯达点穴定身。 冯达本来就身受重伤,不过是凭着一口恶气和强悍的身体素质在硬撑而已。程灵 将他点穴之后,他就定在那里,圆瞪着双目怒视程灵。 其实程灵将他定住反而是在救他,不然他身上插着个匕首,再乱跑一阵,说不准哪一刻就没命了呢。 另一边,刘旭林与翁贤等人却是看懵了。 翁贤长吐一口气,犹有余悸道:「这……程兄,他……」 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程愚之,这位同僚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但今天这个事儿,不好收场。 翁贤脑子里乱糟糟的,换位思考一下,只觉得倘若自己是程灵,到这一步,是真不知该要如何处理后事了。 却见程灵将冯达定住之后,忽然扬声喊:「人呢?冯家人可在?」 这一喊,四周微微一静。片刻后,还真被她喊出人来了。 只见那园子的东侧急匆匆跑过来两个人,一人灰衣小帽,小厮打扮,另一人箭袖束臂,腰佩朴刀,看起来像是个护卫。 这两人离得远,原来是因为冯达这一伙人在十里春风玩耍的时候,从来不喜护卫小厮离得太近,所以被打发在一边,结果就弄得变故发生时,他们救援不及。 当然,就算是离得近,慕容书剑当时暴起偷袭,他们也不见得就能救下冯达。 眼下两人听得动静匆匆赶来,那小厮怒目圆睁,远远就喊:「你是何人?可敢留下姓名?今日伤了我们世子,伯府必有所报!」 程灵笑一声道:「给我扣帽子,大可不必!有这功夫,不如赶紧带你家世子去寻医!他若不好,你二位又岂能得好?」 话说完,也不等众人再有其它反应,程灵身形后退,再次揽起慕容书剑,另一只手又搂住柔娘。 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程灵足尖轻点,像是带着两簇柳叶,飘飘然飞身而起。灯火与花树都在他们脚下远去了,不过片刻,这满园喧嚣都成背景。 不论是仍然带着愤怒的冯达,还是满脸阴沉与不可置信的慕容善,又或者是还在震惊中的秘书署同僚们…… 通通都远去了。 这世上很少有顶级武力不能解决的事情,如果解决不了,那一定是因为武力还不够顶级。 有些是非恩怨辩不明,那就先不辩了。纠缠什么?走人不痛快吗? 世间顶级的轻功,负重如飘絮,轻身如风起,凡俗之人,已望尘莫及矣。 园子里,青楼打手问老鸨:「柔娘被带走了,咱们不追吗?」 老鸨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白眼翻过,说:「追什么追?追得上吗?哎哟,今儿可真是要命啊……快,快去叫孙大夫过来,咱们得先去给冯世子看看!」 ------------ 二百六十六章 今生恩今生报,不等来世! 程灵带着慕容书剑与柔娘离开了十里春风,一刻钟后,三人出现在静安坊一带。 夜风迎面吹拂,程灵的速度快得像是一场梦。 直到程灵停下脚步,将慕容书剑与柔娘二人放开,慕容书剑整个人都仍然是恍惚的。 他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表情看着程灵,旁边柔娘反而比他反应更快。 柔娘站稳了,福身对程灵行礼,感激道:「多谢郎君相助,柔娘铭记五内,今生若无法报答,来世也必结草衔环……」 慕容书剑做梦般的表情一滞,柔娘的话惊醒了他。 他伸出一只手,握了握柔娘的手,随即拱手对程灵深深一揖道:「来世太虚无,还请恩公告知姓名来历,慕容书剑必有厚报!」 何必等来世?来世之说,让慕容书剑莫名地心生不祥。 既然如此,就不要提来世,有恩今生就报! 他躬身之后抬头看程灵,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他心怀间激荡。不止是有感激,更有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力量,因为今日之事,而在慕容书剑心头滋生。 程灵见他眼眶仍然是通红的,但他的目光却晶亮得仿佛可比天上璨星。 「举手之劳,不谈报恩。」程灵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救你?」 为何呢?慕容书剑一愣,小心说:「因为恩公……心怀侠义?」 是的,慕容书剑也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程灵却轻轻地笑了:「侠义,大概确实是有。」 身怀三尺剑,任侠江湖行。习武之人,哪个不曾有过此等畅想? 有实力就是底气足,此等痛快,是弱者体会不到的。 但程灵又说:「可这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因为当时你那一刺!」 慕容书剑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将剑对准冯达,而不是用剑锋去面对自己的心爱之人。 「如果没有反抗的勇气,谁也不能救你。」程灵道,「是你自己改变了命运,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说完这一句,程灵伸手向前方一指,道:「人若不自救,天亦难救。大将军府就在前方,二郎君明白自己该怎样做了吗?」 慕容书剑默默咀嚼着程灵说的话,胸中一股激荡的情绪始终未曾散去。 他道:「我明白了,多谢恩公指教。恩公的姓名来历请务必告知,请恩公准许书剑报恩!」 他又拱手,这一次程灵伸手拦住了他。 「我名程灵。」她笑了笑,索性道,「如今在秘书署任职秘书郎,二郎君若要报恩,那便认下程某这个朋友吧,免得大公子回头又说程某是在掳掠大将军之子。」 这句话说得颇有玩笑意味,但背后的意味却有些深长。 慕容书剑顿时心头一凛,连忙道:「好,多谢程兄,书剑明白了!」 如此约莫小半刻钟后,慕容书剑带着柔娘狼狈地敲开了大将军府的侧门。 守门的家丁一看是府上二郎君,不敢耽误,连忙开门。又有小厮见到慕容书剑苍白凌乱的模样,当即拔腿就往内宅冲。 二郎君回来了,身边带着一名女子,却不见大郎君。二郎君还如此一番狼狈样,这谁见了谁不得心慌气短?当然是要赶紧去通报顶头的两位大主子! 这个夜晚,大将军府乱了。 慕容书剑有程灵带着,速度比慕容善不知道要快上多少。他第一次甩脱哥哥,早早归家,也终于有了机会与勇气,单独地在父母面前诉说自己的委屈。 往常他虽然不是没有与父母单独说话的机会,但有些话,被慕容善打断过,就很难再说出口,有些事情被慕容善先入为主地扭曲了,也很难 解释清楚。 个中滋味,如今回头去看,实在是难以尽述。 「父亲,冯达比儿子高贵吗?」 慕容书剑问慕容泓。 「什么?」慕容泓皱眉。 「冯达侮辱儿子,称我为鼠辈,***!」慕容书剑道,「他还要将柔娘毁容!十里春风无人不知,柔娘是我的女人,冯达如此欺辱她,便是在打儿子的脸面!」 慕容书剑的思路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他将酝酿已久的腹稿通通说出,每一句话都确保足够撩起大将军的怒火。 慕容泓果然面色铁青,怒发冲冠。 大将军夫人更是气得一拍桌子,恼火道:「好啊!这姓冯的好了不起,不过是乡下起家的泥腿子,鸡鸣狗盗之辈,也敢如此侮辱我儿!」 「不成!我现在,即刻就要去冯府!好好问问她梁氏,是不是当真如此脸大!冯达连我儿都敢如此侮辱,她梁氏是想上天吗?」 侯夫人也是个火爆脾气,说完话,竟真要连夜往冯府去。 慕容书剑连忙道:「父亲,母亲,所以儿子当场就报仇了!我刺了冯达一剑……」 这句话才刚吐出来,慕容泓豁然回头,惊声道:「你说什么?」 慕容书剑扑通就跪到地上,对着慕容泓与侯夫人膝行道:「父亲,母亲,儿子不能忍受冯达侮辱,当时便夺了冯达的匕首,刺中了他!冯达不知是否还能生还,父亲,你带儿子去领罪吧!」 说着话,跪在地上的慕容书剑微微将头仰起。 他本来就生得病体苍白,这样仰头之后更显得脖颈细弱,仿佛轻轻一折都能掰断般。 侯夫人见此,顿时心头大痛,都顾不得震惊慕容书剑居然有胆子伤人,连忙上前就亲自来扶他,一边心疼道:「你这孩子,说话就说话,你跪什么?这地上凉你不知道吗?」 拉起慕容书剑以后,侯夫人又转头瞪慕容泓道:「你听见没有?那个姓冯的是咎由自取,照我说,他就该挨刺,刺得好!你不会……当真带羊儿去领罪吧?」 怔在那里的慕容泓被夫人逼问着,却忽然张开口,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怒反笑,笑罢了畅快道:「领什么罪?他姓冯的也配?哈哈哈!好,好孩子!不愧是我慕容泓的儿子!羊儿啊,你长大了,终于敢出手了,为父很欣慰……」 「对了,你哥哥呢?善儿呢?他在哪里?」 ------------ 今天事忙,更新会稍微有点晚,不断更,作者菌码字中…… 如题,告知小伙伴一声,今天会有点晚。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亲爱的们~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某些人不讲武德 大将军府内发生的一切,程灵却是不知道的。 不过虽然不知道大将军慕容泓具体会有些什么反应,但程灵却也还是提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明日的朝堂,或许风暴将生! 程灵是五品秘书郎,堪堪可以位列朝堂。如果明日是她当值,她甚至还有可能站到丹陛的侧方,记录当日朝堂诸事。 翌日,天光尚未大亮,众臣有序入宫。 秘书署职权特殊,就设立在皇宫外城的十二公房处,距离开展大朝会的永正殿不远。 甚至在永正殿内,秘书署也有值房。不过这个值房相对要小一些,一般只有当值的官员才能去暂留办公。 这一天刚好不是程灵当值,早朝开始了,程灵就站在朝臣队伍的最末尾,默默地当一个小透明。 当然,只有她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小透明,事实上,就凭她直接被皇帝简拔的履历,在旁人眼里她就不可能透明。 这倒还罢了,最重要的是,她昨夜行事被翁贤等同僚看在眼里,直至今早,翁贤等人的心情都还未能平静呢。 翁贤也站在队伍末端,刚刚好比程灵早一个身位。早朝开始前,他就浑身不自在,总想回头去寻程灵说话。 只是永正殿内,毕竟场合不便,翁贤才强忍住了没有吭声。 即便如此,他也连续回头看了程灵好几回,看得程灵微微侧头,挑眉看他。 翁贤回以一笑,心跳过速。 好在早朝很快就正式开始了,皇帝就坐,众臣朝拜。 三遍仪式过后,就是大朝会议事。 这种议事其实很大一部分是个***,毕竟大会说小事,小会说大事嘛。 真正重要的决策往往都在皇帝与三公等重臣的小朝会上做出,大朝会就是走个过场。而一般重要的决策,又有三司拟定处理,十二公房各有职权,也用不着放到大朝会上来说。 当然,这不是说大朝会就不重要了。 毕竟在有的时候,形式不可或缺。还有某些时候,大朝会是个绝佳的弹劾场。 大朝会的前半段,各部要事简报一遍,皇帝与众臣对答了几轮。文官与武官们又就南征问题,例行吵嘴几轮,最后得个平手—— 皇帝又做了回和事佬,抬一抬这边,压一压那边,权重平衡玩的贼溜。 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也令众臣很难摸准帝王脉络:陛下这心里头,究竟是想打,还是不想打呢? 要不怎么说圣心难测?皇帝就是不给个准话,只看着底下人见天儿地掐。 眼看着掐来掐去也掐不出个结果,众人偃旗息鼓。 就在这个时候,忠义伯冯勘忽然出列,道:「陛下,臣要参勇毅侯,蓄养豪奴,纵子行凶,治家无方,其罪当贬!」 这一参,直接就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盖因忠义伯冯勘原先本是大将军派系! 冯勘反水?自己人参自己人?主战派这是要窝里斗? 文官们兴奋了,一道道眼神在朝堂上飞速交流着。 昨夜之事原本其实并非秘密,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大将军之子刺伤了忠义伯之子,这种大新闻又怎么可能不流传出去? 只是大家原本以为,忠义伯或许是会咬牙吃下这个闷亏。毕竟是自己人啊……这个事儿,冯达只要不死,就没必要闹得太僵不是吗? 忠义伯肯放过这一茬,回头大将军还能不割舍利益回报于他? 然而理论上虽是这样没错,可实际上忠义伯却居然不按牌理出牌! 他自己弹劾了慕容泓还不止,紧接着,御史台的王真也出列了。 弹劾臣子,风闻奏事,这本来就是御使的权责。冯勘只弹劾说勇毅侯蓄养豪奴,纵子行凶,王真却不止是弹劾这个。 他拿出奏本,洋洋洒洒给慕容泓列了十大罪。 什么奢靡无度,内帷不休; 什么骄横霸道,欺压百姓; 什么以公为私,亲卫数目远超规制…… …… 什么与民争利之类的都还算是轻的,前面许多罪状也都没有什么实证,最严重的一条,说的也还是纵子行凶。 王真慷慨激昂道:「陛下,冯达为忠义伯世子,有爵在身,慕容书剑尚且如此大胆,说刺就刺,刺完之后立即有高手带他扬长而去。这等底气,这等霸道,不是大将军言传身教,又怎么可能具备?」 「慕容书剑今日敢刺伯府世子,明日就敢刺公侯之子,后日是不是连王子皇孙都敢一并刺之?」 「陛下,此等歪风邪气,不可助长啊!大将军倚仗军威,慕容书剑倚仗家世,在京师也敢横行无忌,如此行径,置国朝律法于何地,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军中有猛虎,倘若脱于柙,则国朝危矣!」 说罢,王真伏跪于地,浑身颤抖,显然情绪上涌,难以自抑。 这是动真格的啊! 太激烈了,简直不讲武德! 程灵站在队列的后方也是一惊,她早先是做了心理准备,觉得今天是有大浪,但她没能想到的是,这浪才刚起,居然就能被掀得这么高。 这个王真,又是谁的急先锋? 程灵默默站着,目光微动。绝佳的目力使她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就看清楚了忠义伯脸上的震惊。 王真弹劾慕容泓,难道不是忠义伯授意? 还是说,这股「震惊」,其实是忠义伯在做戏? 水太深了,程灵一时竟无法分辨。 慕容泓面色铁青,他不是王真这等文臣御使,没有王真这样滔滔不绝的口才,被人如此起高调地指着鼻子骂,慕容泓气愤之余,凶狠的目光却是直接落到了忠义伯身上。 王真弹劾完了,魏皇面色沉重,问慕容泓:「王卿所列罪责,大将军可有话说?」 慕容泓眼眶通红,出列高声道:「陛下,臣有话说,臣冤枉,臣也要弹劾!」 魏皇问:「你要弹劾谁?」 「臣弹劾忠义伯冯勘!冯勘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其子冯达多次侮辱我儿书剑。臣之幼子慕容书剑自小体弱多病,绝无专横跋扈之行,若非冯达欺辱在先,我儿绝不可能奋起反击!」 慕容泓的回答,只能说,他果然比王真嘴笨许多。 魏皇便在这时,忽然有了神来一问:「因为慕容书剑体弱,所以你就给他贴身配备了高手为护卫?」 高手护卫…… 站在末尾默默旁听的程灵就:……呃? ------------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论帝王心术 朝堂之上,慕容泓哑然了片刻,目光倏然向后落。 魏皇问他是不是给慕容书剑贴身配备了高手,这一点,确实是没有。 或者说,一般的,普通的,修出了三分内气的部曲护卫,慕容泓确实分配了几个给慕容书剑。 但是像昨夜事件中那般,能够轻身飞跃,哪怕左右带人,都能一纵十丈远的高手,慕容泓别说是手下没有—— 就是他自己,也很难说具备那等轻功。 慕容泓能够当上大将军,一是本身有家族基础,二是军事才能卓越,三来他有着顶级的军阵杀伐武功。 也就是说,他的功夫更偏向于硬功,是大开大合的马上功夫,在轻功方面,慕容泓却并不突出。 他自己都没有顶级的轻功,就更不必说属下了。 慕容泓心中诸般念头闪过,目光却越过了长长的队伍,落在后方程灵身上。 程灵十分干脆,手持象牙笏,便垂首出列。昨夜之事瞒不过魏皇,与其等着被人供出来,不如自己主动招了。 “启禀陛下,昨夜之事,微臣适逢当场。出手相救慕容书剑之人,正是小臣。” 一语激起细浪,小小五品官,竟也敢在大朝会上主动出列! 魏皇见是程灵,惊讶中却透出宽容:“程爱卿,是你?” 程灵只是五品官,魏皇却开口称呼程灵为“程爱卿”,有些重臣,若是不得皇帝喜欢,皇帝都未必会称一声“爱卿”! 不愧是被皇帝亲自擢拔的官员,简在帝心,可见一斑。 小小五品又如何?这一刻,朝堂诸公可算是见识到了,何谓帝王宠臣。 只见程灵不慌不忙道:“回禀陛下,臣昨夜见得冯世子受伤以后怒意勃然,怕双方冲突升级,冯世子再伤人伤己,因此冒昧出手,带走了慕容公子。” 说着,她就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遣词造句上,程灵尽量做到了不偏不倚,不带个人情绪。这种做法,就让人很难指摘。 但又不得不说,语言这个东西就是非常微妙的。即便是听起来非常客观公正的叙述,有的时候也很容易夹带私货。 更何况,冯达这个人,本来就有那么点……变、态。 随着程灵的叙述,昨夜之事在朝堂上便宛若带着画面般重现了。 她三言两语勾勒出了冯达的扭曲与疯狂,慕容书剑的隐忍与反击,以及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程灵出手:她不着痕迹地解释了,她真不是在偏向谁,她带走慕容书剑,也是在救冯达呢。 解释完这一波,程灵还问冯勘:“请问伯爷,冯世子如今情况如何?当时情急,下官为他点穴止血,这没有妨碍到冯世子的身体吧?” 冯勘的目光愤怒隐忍,嘴角微微抽动,简直恨不能当场大骂出声:竖子,其心可诛! 虽然没有开口骂,但冯勘还是忍不住冷声道:“程秘书此言何意?莫非竟还要本官感激你救小儿一命不成?” 程灵谦逊道:“救命之恩不敢当,下官只是不忍心见到冯世子伤势加重,因此才不得不出手。” 冯勘怒指程灵:“你!” “够了!”魏皇一拍御座扶手,终于怒气上脸。 “你们……”他伸手指向下方众臣,“你们好得很,一个个的,当真都是朕的好爱卿啊!” “伯府世子,公卿之后,还有朕的朝臣官员……你们倒是说说,为一个妓子打起来,而后上朝弹劾,互相攻歼,如此荒唐……你们真是,斯文扫地,体统全无!” 像个什么样子?啊?像个什么样子? 魏皇指着慕容泓,又指了指冯勘,言语之中的未尽之意却是扑面而来。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眼下虽然远未到伏尸百万的程度,但魏皇的突然发怒还是让冯勘与慕容泓都心下一颤。 慕容泓勉强顶住压力,当堂叫屈道:“陛下,当时之事便如程秘书所言,我儿实在是被逼压得狠了,才忍无可忍出手反击。冯达狂狷悖逆,连侯爵之子他都敢如此欺压,他仗的是谁的势?” “你放屁!”冯勘当堂爆了粗口,“慕容书剑刺杀我儿,才是当真狂狷悖逆!” “……” 得了,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一个勇毅侯大将军,另一个忠义伯也是军中大将,两个人本来相交甚笃,结果却在这朝堂上相互弹劾,大骂出口,毫无勋贵形象。 朝堂成了菜市场,虽然说,平常文官和武官吵架,有时候吵得激烈了,也有将朝堂化为菜市场的迹象,但同一派系官员吵成这样的,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然,大家也能理解。毕竟既关乎儿子又关乎脸面,这事儿确实让不得。 程灵在末尾默默地看了个热闹,心里却是默数着:一、二、三…… 当她数到十的时候,终于,忽听“砰”一声。 什么? 原来竟是魏皇抬手抓起了旁边大总管手上捧着的一本奏章,哐就给扔到了地上。 先前天子发怒你或许还能看成是假怒,眼下却是真怒了。 慕容泓和冯勘同时住了口,两人互相怒视一眼,又连忙一同跪下。这回慕容泓抢了个先,语速更快些,忙忙颤声道:“陛下,臣有罪!” 冯勘紧跟着,在后脚高呼:“陛下,臣知罪!” 魏皇怒道:“好一个有罪,好一个知罪!你们要是当真知罪,朕今日便不必发怒了!行了,一个两个,旁的不说,只治家不严这一条,就谁也逃不脱!” “勇毅侯,慕容书剑刺伤忠义伯幼子,不论有何情由,毕竟事实俱在。子不教父之过,便罚你俸禄半年,责令你居家反省一月,好生闭门教导子嗣。” “忠义伯,冯达身为世子,却不学无术,整日流连青楼,你身为其父,亦失教导之责。朕便也罚你俸禄半年,你也居家反省一月,好好照顾世子,莫叫大好男儿,荒废了精神!” “你二人,可是服气?” 各打五十大板,一场闹剧落幕。 ------------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南征,势在必行 这个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你将它看成一场闹剧,它就当真只是一场闹剧。 但有些时候,你若是用心去细思量,又能发现,所有的闹剧其实背后都有根由。 这一天,朝堂上的弹劾被魏皇草草终结了,最终慕容泓与冯达都没能讨到好。 末尾,魏皇还叫慕容泓点足银钱与药材,向冯家做出赔偿。 甭管慕容书剑刺伤冯达是不是有什么前因,总之他伤人了这就是事实。 这个事儿也就是摊在勋贵之家,又有皇帝做裁判,大家于是「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律法。否则真要上公堂的话,慕容书剑保管要被定罪。 要不怎么又说……这朝堂看似是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实际上又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呢? 不讲规矩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冯勘与慕容泓这对昔日的盟友之间,明显生了间隙。 下朝时,慕容泓看向冯勘的眼神带着冷意,冯勘则对慕容泓怒哼出声,随即扭头便走。 但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不,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 程灵身在秘书署,接触到的都是国朝第一手资料,她就发现,从这一天起,慕容泓与冯勘之间的矛盾与斗争开始变多了。 当然,这种斗争主要是体现在两方的部下之间。 慕容泓主管京营飞羽军,冯勘则在京城四大营之一的虎豹骑任职。 双反看似各辖一军,但实际上,冯勘在一定程度上又受到慕容泓节制。因为慕容泓身为大将军,在军职上只比大司马低一层。 大司马名义上主管天下兵马,近些年魏皇为了分薄大司马的权利,又提拔慕容泓为大将军。大将军渐渐接手大司马职权下的诸多实务,与大司马形成对峙。 从这一点来说,慕容泓实际上是魏皇心腹。不是心腹,这等重要的位置,魏皇不可能交给他。 至于冯勘,他是虎豹骑首领,官授武威将军,职位低于慕容泓。 虎豹骑的营防事务在许多方面都要被慕容泓管制,但是另一方面,飞羽军中有许多中低层将领,却又是冯勘手下的人在担任。 这叫做交叉任职,是魏国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的一大手段。 如今,冯勘与慕容泓之间的斗争就在这中低层之间展开了。 今日我撸掉了你名下几个将领,明日你又压制了我名下几个将领,总之就是你来我往,不伤筋动骨,却也火气渐生。 这些动向自然也瞒不过魏皇,一次小朝会上,魏皇与三公等重臣又讨论上了南征之事,程灵轮值,站在一旁做会议记录。 魏皇忽然就提起了冯勘与慕容泓争斗不和之事,然后将两人给齐齐骂了一顿。 骂完了,魏皇叹息着,也不理会诸位重臣了,却忽然问程灵道:「程爱卿,南方局势日益复杂,朕有心出兵,可是朕的将领们之间却反而生了龃龉,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程灵本来是觉得,打仗嘛,当然要上下一心,左右同力,才有可能圆满顺畅地运作一场战争,达成以战止戈的目的。 所以她当魏皇问话的时,她还真是开动脑筋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结果,脑筋一动,程灵忽然就察觉出问题了。 不对呀,魏皇要真觉得慕容泓和冯勘之间闹矛盾是个大问题,之前在朝堂上他们互相弹劾的时候,魏皇就不会用和稀泥的方式,敷衍处理了。 所以,实际上……实际上只怕是,魏皇比谁都更希望他们之间闹矛盾吧! 文武百官为了南征吵了无数场,魏皇却一直不明显表态,这真的只是因为国力不足,所以魏皇才左右为难,无法下定决心吗? 不,就在这一刻,程灵福至心灵,终于看懂了! 元封二十年,魏皇已年过五十,他再也没有御驾亲征的能力了,也不能再像当年驱逐五胡那般,亲自上马,威慑四方。 魏皇要惜身,因此他绝不再需要一个上下一心的军事系统! 如果所有的杰出将领之间都和和睦睦,那还有皇帝什么事儿? 慕容书剑与冯达之间的闹剧虽是偶然而起,但只怕正中魏皇下怀呢。他等的时机,要到了! 程灵心中动念,便与魏皇对答道:「陛下若要出兵,必然不能只出一路。勇毅侯与忠义伯之间既然有所不和,陛下何不令二位将军各领一路军,从东西两方分别出动,看看哪位将军先攻入齐都?」 这个提议顿时令魏皇哈哈一笑,他问身边的常虹道:「大伴儿,这小子是叫勇毅侯与忠义伯两个较劲儿争功呢!你看如何?」 程灵心里吐槽:什么叫做我让他们较劲儿争功?这难道不是你的意思?不是你自己想这么干,却偏要借我的口说出来? 可是皇帝的秘书是做什么用的?某些时候可不正是要做帝王喉舌么? 识趣儿,你就是帝王宠臣,要是不识趣,那分分钟有的是人替代你上位。 常虹躬身笑道:「不论勇毅侯,还是忠义伯,二位都是国之栋梁,是国朝大将。他们二位若是能左右出兵,奋勇争先,则齐国不日可平,南北大业,一统在即!」 魏皇哈哈笑起来道:「常大伴啊,要论说动听话,还得是你!」 到这一步,南征的调子基本上就定下来了。 文武百官吵到这一步,也算是明白了,陛下心里就想着南征,根本没打算放弃这个时机。 当然,大家也没白吵。 吵了这么久,南征时各方面该怎么出力,如果有了战果,利益又该怎么分配,后方又要怎么运作……各种问题,也早在先前的一日日争吵中渐渐有了定论。 现如今陛下终于将自己的倾向表现明显,那么南征就可以真正准备起来了! 而这一天的小朝会下朝后,魏皇却又将程灵留了下来。 除了程灵,同时留下的还有侍中崔凯,散骑常侍王文,尚书令宁剑雄,丞相何翰,以及太子萧蛮! 是的,自从回宫以后,不论大朝会还是小朝会,萧蛮其实都开始参与了起来。 只是参与归参与,萧蛮往往却并不发表意见,因此他的存在感就显得略微有些薄弱。 ------------ 第二百七十章 请太子挂帅! 大魏皇宫,御花园。 还是那一座蓬莱池,还是那一支支钓竿,魏皇的钓鱼小会又开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的小会上多了丞相何翰,太子萧蛮,以及不那么起眼的秘书郎程灵。 如今暮春已过,时入初夏,蓬莱池边绿荫浓浓。魏皇一甩钓竿,直钩入水,浑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便以不经意的姿态,悠悠闲闲地问:「何爱卿,前些日子朕说要推广《农桑实纪》,如今可是有进展了?」 《农桑实纪》,那是程灵写的书! 原来魏皇早在收到《农桑实纪》的最初,就已经开始叫何翰着手推广此书了,那个时候的魏皇甚至都还没见过程灵。 当然,只要书中内容的确真实有效,那么不论程灵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魏皇都会推广这本书。 毕竟在如今这时代,似《农桑实纪》这般成体系,这般详实,甚至是图文并茂,通俗易懂的农书,实在是独一份。 尤其是其中关于棉花的种植,魏皇非常重视。 他不但命人推广了《农桑实纪》,还命人寻访魏国各处农庄,收集棉花种子。 当然,原先房湛叫信使送书的同时,也进献了一批棉花种子到京中,这一批棉花种子魏皇也没浪费,直接就叫人在皇庄里种上了。 现在两个月过去,棉花都出苗了,长势正好,颇为令人欣喜。 何翰堂堂丞相,被吩咐着去管推广农书这等小事,他也表现得尽心尽力的。 魏皇一问,他便回答道:「回禀陛下,《农桑实纪》初版五万册,都已刻印装订,分发到各州县。再由各州县视情况而赠版刊印,务必使此书能下行到乡,保证每乡每里都有书可教,使农人们尽能沐浴天恩!」 说到这里,何翰一贯沉稳而严肃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他又道:「尤其是农书上所记载的几种肥料配方,臣名下的庄子上也在学习使用,如今两月过去,成效果然是非常显著。」 是的,《农桑实纪》中除了记录解说了各种农作物的最佳种植方式,以及关于各种工具的改进方法,也还记载了好几种土肥料的配制方法。 在何翰看来,这些肥料的配方,才是这本书真正的精髓所在! 说实话,这本书要不是皇帝拿出来要他推广,何翰甚至很有可能在发现此书的第一个瞬间就将书中一些关键部分删除掉。 就比如说肥料配方,又或者是织机的详图! 只可惜,最先发现此书的人并非是他。思及魏皇之威严,何翰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在推广过程中动手脚的念头,老老实实将推广之事做到了最大化。 要么不做,既然做了,何翰出手,就没有做不好的! 魏皇也笑了,他一手悠闲持钓竿,一边道:「好极了,还得是何爱卿啊。」 别看何翰说得简单,但实际上这种事情要不是他在做,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政令的传达都不可能如此迅捷灵敏。 而到了何翰这里,推广一本农书而已,还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何翰道:「都是仰赖陛下,臣之所为,不足一提。」 魏皇笑说:「何爱卿,属你最谦逊。」 何翰连称不敢。 君臣之间又互相吹捧了一顿,一时之间,和气融融,颇有君臣相得之相。 然后魏皇说着说着话,话题忽然又是一转。 他道:「若是南征,何爱卿认为,该以何人为帅?」 南征! 众人精神俱是一震,早先小朝会上,魏皇虽已说明了要由慕容泓和冯勘各领一军,分两路出征,但主帅是谁,这个却还尚未 商讨。 十几年前,征战五胡之时,魏皇往往亲自挂帅,三军上下无有不服。他也因此成为了功绩盖代的武皇帝,威震北方多年。 可是如今,魏皇老了! 或许是由于年轻的时候征伐太过,最近这些年魏皇的身体状态其实大不如前。五十岁知天命,如果是保养得好,还能说一句正当盛壮,可惜魏皇不是这样的。 他的姿态虽然仍旧高大威严,可他的头发却全部花白了,脸上的皱纹痕迹深刻,眼角眉梢尽是岁月痕迹。 而比他年纪还要大些的何翰,如今的发色却还有大半是青黑的,整个人却反倒显得更比他年轻许多。 臣子们对于魏皇的状态看在眼里,谁能没有点想法呢?只是大家的心思都深藏着,不敢明确表露出来而已! 不论如何,魏皇是不可能再挂帅出征了。 何翰斟酌着,道:「陛下,武官之首为大司马荣昌公,若以大司马为帅,应当足以服众。」 大司马为帅,的确是足以服众,可太服众了,魏皇能高兴吗? 在场众人无不竖起耳朵,听皇帝与丞相对答。 魏皇却是一叹道:「梁卿今年也是五十有六了吧!」 大司马梁云山的年纪比魏皇还要大些,当年驱逐五胡时,梁云山是魏皇的座下大将,左膀右臂。可是如今,梁云山也老了! 英雄不惧征战,却怕迟暮。 魏皇道:「朕又如何忍心,再令梁卿奔波远征?」 何翰于是道:「倘若大司马不能出征,那如今足以有资格挂帅的,便只有……」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停顿,目光却转到了旁边,箫蛮的方向。 终于,何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陛下,或许太子殿下,可以出征?」 魏皇便也将目光落到了箫蛮身上,他问:「太子,丞相举荐,由你亲自挂帅出征,你可愿意?」 太子挂帅,不论是从情理,还是从名分上来说,这都是非常合宜的。 他若能在南征之中取得战功,则太子之位更是稳妥,其余皇子,又有哪个还能再威胁到他? 魏皇这果然还是最偏向于太子,准备给他铺路了吗?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向表现得平庸,甚至是有些畏缩的太子,他敢去争这一份泼天的战功吗? 箫蛮站了起来,沉稳而又干脆地答道:「父皇,儿臣愿意。」 「太子哥哥!」御花园的另一侧传来一声惊呼,却见蓬莱池对面的一条花径上,六皇子手捧一个精致的编篮,惊讶地张着嘴站在那里,并用不赞同的目光看向了箫蛮。 ------------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两全其美! 六皇子出现在蓬莱池边,还打断了魏皇等人的对话。 魏皇却不恼,还以一种慈父的宠爱姿态道:“阿箬来了,唤你太子哥哥做什么呢?” 六皇子咬了咬嘴唇,哒哒哒跑到魏皇身边,天真而又率直地道:“父皇,阿箬方才听到太子哥哥说,要去征战。这、这是真的吗?” 魏皇道:“倒也并未完全定下来,不过丞相是如此提议,你太子哥哥也已经应允了。” 这话说出来,六皇子顿时忍不住看了丞相一眼。 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中流露出愤恨,却也到底忍不住埋怨道:“舅舅怎么这般的……那,那战场上刀兵无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哥哥身份贵重,又从来性情敦厚,岂能受这样的凶险?” 是的,丞相何翰其实是贵妃的兄长,六皇子的亲舅舅。 同时他也是元后的兄长,是太子萧蛮的亲舅舅!真正的国舅,后族! 当年魏皇登基,何氏一族也没少在背后出力。如今何家的权势如此滔天,也未尝没有当初从龙之功的作用。 何翰做了多年丞相,一身的稳重已经融入骨血,六皇子这样说,他也不急。 只是温和道:“六殿下,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大军南征,天下间无有比他更有资格挂帅之人。六殿下手足情深,担忧太子安危,所思所虑臣等亦无不感佩。只是此事最终该如何定夺,终究还要陛下决议,老臣举贤,不过是一提罢了。” 好个一提罢了! 六皇子气得眼眶通红,心里又是愤恨,又是止不住的慌。 怎么办?太子回来不过才几天而已,丞相居然就已经有要倒向他的趋势,这跟他们原先说好的根本就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叫舅舅,如果何翰选择支持老大,那这天下,往后还能有他什么事儿? 六皇子年纪虽小,心思却不简单,他立刻抬起手背揉了揉自己红了的眼眶,借着方才的焦虑情绪,着急地看向魏皇。 “父皇,儿臣好怕。太子哥哥出去那么久,才刚从相国寺回来……此番倘若又要出征,母妃还不知道要有多焦急呢!还有皇后娘娘,娘娘在天之灵又岂有不担忧之理?” 他将一个担忧哥哥的好弟弟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魏皇见他兄弟情深,便叹一声道:“那依阿箬的意思,又该如何?” 顿了顿,魏皇又说:“你随在朕的身旁,也没少听政,不妨便说说,倘若不叫太子挂帅,此番南征,又该以谁为主帅?” 魏皇居然询问六皇子的意见? 六皇子才只有十岁而已! 在场众人无不诧异,看起来,六皇子在魏皇面前的受宠程度还要超出大家原先的预计。 就连何翰,都不由得在此时目光微闪,垂下眼睑。 六皇子兴奋了,他强忍住向萧蛮得意示威的冲动,脑筋飞速转动,一边道:“天下间比太子哥哥更有资格挂帅的,当然是……是父皇您啊!” 他站在魏皇身边,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向魏皇,这种眼神,极大地满足了魏皇为人父的心怀。 六皇子崇敬他,又不止是在崇敬父亲,更是在崇敬一位有着赫赫功绩的英雄人物! 他激动道:“父皇,以您之战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百战而百胜,赫赫而天下之威!您大可以坐镇军中,手握帅印,再由大将征伐便是。” “有您指挥,莫说是南征齐国,便是收服整个神川以南,又有何不可?” 好家伙,这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送上来,还别说,魏皇居然当真有心动的迹象。 不愧是六皇子,常伴魏皇身边,要论对圣心的体察入微,世上又有几人能超过他? 美人怕白头,英雄怕迟暮! 魏皇当真甘心服老吗?不,普通人中尚且有不服老的,又何况是富有天下的帝王? 再说了,倘若真由太子挂帅出征,一旦太子将齐国攻下,这等天大战功上身,只怕储君就要由虚君变实君了! 当六皇子说出这一番话后,魏皇目光闪动,脸上却是带了笑道:“你这猴儿,倒是会夸人。然而战争之事,瞬息万变,坐镇京中挂帅之言,却是有些外行了。” 以如今的交通,信息传达难免延迟。 主帅与手下的兵马如果相隔太远,什么事情都等着主帅决断的话,那真是在打仗吗?那是在送菜! 魏皇即便雄心不灭,也不至于就为了这点念想让手下军队去送。 他的目光转动,掠过了满目沉稳与淡然的萧蛮,便又问道:“阿蛮,你弟弟担心你,你可有话说?” 萧蛮处在话题的中心,却一点也不急,只道:“儿臣全凭父皇决断。” 这种听起来很没主见的话又令魏皇皱眉,更使他想起来从前懦弱而庸碌的萧蛮。 太子太能干了皇帝不高兴,可太子要是太过平庸,皇帝也不会高兴! 要不怎么说自古太子难做呢?不论做好做坏,都容易招人嫌弃。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安静在一边垂钓旁听的程灵找到了时机,她一拉钓竿,哗!只听水声响起,一尾金红鲤鱼被她鱼线一拉,竟是破水而出。 众人视线都被这个声音吸引,程灵甩线收杆,手一伸,袍袖随风鼓荡,一截皓腕露出来,那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却是被她勾着鱼嘴,拎在了手里。 程灵拎着这尾鱼,站起身,对魏皇一躬身,微笑道:“恭喜陛下,锦鲤来投!” 魏皇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程爱卿,你小小年纪,这钓鱼的手艺居然不错!” 要知道,为了增加钓鱼的难度和意趣,这蓬莱池中的鱼魏皇从来都是叫人喂饱的。饱食的鱼儿轻易不会吃饵,空钓都是常事,钓上一尾才不容易呢。 魏皇不缺这一条鱼吃,也不在意什么锦鲤不锦鲤,他吩咐宫人将这条鱼用木桶装起来,赏给程灵。 程灵连忙谢过,而后似不经意道:“陛下,其实六殿下所言不差,这天下间无人比陛下更有资格挂帅。陛下若是担心军令传达难以及时,倒不如由您坐镇京中为主帅,太子殿下出征为副帅。如此一来,南征的大方向由陛下掌控,紧急事件由太子殿下决断,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好一个两全其美!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好一个两全其美! 翠微宫中,砰地响起一阵瓷器落地的崩碎声。 贵妃气疯了,博古架上摆满了名贵精致的瓷器,而如今,这些瓷器全成了她发泄怒火的牺牲品。 砰砰砰! 清脆的声音,劈里啪啦,简直似是鞭炮落地,连绵不绝。 不过一小会儿,摆设典雅的内殿就被满地碎瓷给弄成了个垃圾场。 细碎的瓷片蹦得满屋子都是,大宫女蒹葭想劝却又不敢劝。贵妃发怒时,也从来不需要人劝,凡是劝过的,都与这满地碎瓷一般,最终进了无人在意的垃圾场。 直到某一刻,六皇子呜呜地哭出了声:“母妃!儿臣好疼!” 贵妃才猛然住手,她身形灵巧地冲到站在墙边的六皇子面前,急道:“箬儿,你怎么啦?” 萧箬举起自己的左手,却见那白皙光洁的手背上竟是突兀地多了一道红痕。 红痕倒是不深,只是刚破了些皮而已,可即便只是这些许破皮,也让贵妃心疼不已。 她连忙说:“这是怎么来的?哎呀我的儿!” 说着,贵妃将六皇子一把抱在怀里。 十岁的六皇子个头已经不比贵妃矮多少了,这一抱就正正好被贵妃搂入了胸间。母子二人亲密非常,倒好似六皇子还是那三五岁的小儿一般。 贵妃搂着他,又捉起他那只有了红痕的手,就将这伤痕凑到嘴边,呼呼地吹。 吹了一小会儿,贵妃怜爱道:“乖孩子,不疼了啊。” 而后声音一厉:“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一群没眼力见的蠢货!也不知道护着些你们殿下。” 宫人们不敢辩屈,大宫女蒹葭带头,连忙动作利索地来收拾这满地碎瓷。 贵妃却不解恨,忽然抬起一脚就踢到了旁边正弯腰收拾地上碎瓷的宫人身上,将这宫人踢得猛一下扑倒在地。 地上满是碎瓷,宫人这一摔,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啊!” 惨叫刚出,宫人又自己爬起来,连忙跪在地上,惶恐道:“奴婢失仪,娘娘饶命!” 贵妃搂着六皇子,前一刻还满目慈爱,转瞬却又是疾风骤雨。 她抬起一脚再度踢到这名宫女身上,尖声道:“饶什么命?混账东西,你是在说本宫残暴,动辄便要打杀宫人性命吗?” 贵妃的确残暴,她连太子都敢关起来抽打,杀几个宫人又算什么? 但有些人,有些事情她做得,旁人却说不得。非但说不得,就连求饶都是错。 “滚出去,脏东西!”贵妃说罢拂袖,不再看这地上的宫人一眼,而是带着六皇子,从刚刚清空一片的地面上走过,进了内室。 大宫女蒹葭连忙又带了人,拿了伤药跟进来,细心为六皇子上药包扎。 虽然说,这样一个细微的小伤口,可能还不等包扎它就能自行愈合。但谁让六皇子尊贵呢? 贵妃说要包,那就得要包。 六皇子也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什么夸张,他被贵妃搂着,坐在内室一张榻上,噘嘴道:“母妃,如今父皇是计议定了,就算父皇为主帅,大哥也挂了副帅的名头。母妃,既是挂名副帅,孩儿觉得,孩儿也成!” 贵妃一惊道:“怎么?阿箬你也想出征?” 六皇子的确想,可是被贵妃用这般惊讶中透着隐怒的语气一问,他又有些怯了。 “母妃,我不可以吗?”六皇子不甘道。 贵妃不赞同道:“我的儿,你才多大点人,哪能去那等凶地?莫说是本宫不能答应,你去问问你父皇,看他可是能答应?” 魏皇当然也不可能答应,六皇子才十岁,那前线是他能去的吗?更别说还让他领兵了,这么荒唐的事儿,魏皇可做不出来。 六皇子眼眶通红,低低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道:“母妃,孩儿便输在年龄上了是么?我为什么不能早生几年?” 最后一句,语音愤恨,其中的怨毒几乎都要溢出来。 小小年纪的六皇子就能有这等情绪,最大原因还是在于贵妃的言传身教。 六皇子愤恨,贵妃实则比他更恨。 她也眼眶通红,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母妃何尝不想生?都是那个孽障!是他害的!箬儿你要记住,我们母子今日如此尴尬,都是他箫蛮所害。他不是你哥哥,他是我们的仇人!” 六皇子用手捏拳,重重点头。 贵妃又冷声道:“他便是得了副帅之名,领兵南征又如何?箬儿你放心,到了南边,他得不了好的……” 说到这一句,贵妃声音又渐低。倒不像是在跟六皇子对话了,反而有些喃喃自语的意思在里头。 这个时候,六皇子手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贵妃又搂了搂他,给他吹了吹手上的“伤处”,道:“你不妨去寻一寻老三和老四,说一说今日你父皇的决议。” 这个提议有深意,六皇子顿时眼珠子一转,欢喜道:“还是母妃主意好!行,孩儿这就去!” 等六皇子带人离开了,贵妃才又对身边的蒹葭说:“你来,那个东西,过几日想办法再送到太子身边去。” 蒹葭心口一跳,手腕缩在袖中微微一颤,连忙跪在地上低声回道:“是,娘娘。” 贵妃坐着,居高临下道:“好好办事,往后少不得你的好,但凡有半丝不忠,你前头的蒹葭,可都在等着你呢,明白了吗?” 蒹葭连忙说:“请娘娘明鉴,奴婢忠心不二,若有半分动摇,愿遭天打雷劈!” 贵妃这才嗤一声道:“行了,下去罢!” 蒹葭收拾东西,带着人躬身退下。 等到蒹葭带人也走了,内室中除了贵妃再无他人。 这个时候贵妃忽然对着空气柔声喊:“明华,你在吗?” 如此呼唤一声后,前方阴影中忽然有一道灰色的影子凸出着立了起来。 这一幕说实话是有些诡异的,可贵妃却像是见惯了般,非但没有露出惊讶,反而还面现喜色道:“明华,你果然在。” 那影子像是一蓬灰雾,幽幽地飘到了贵妃面前,而后发出一道低缓,尤似翩翩公子般的声音道:“娘娘,我一直都在。”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三章 荒唐现实,比话本魔幻 翠微宫中发生的一切,外人无从知晓。 但太子挂帅的风波,却已从前朝漫延到了整个京师的上层圈子。 南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太子挂帅出征——虽然说主帅还是魏皇,太子只有一个副帅的名头,但谁不知道,这个副帅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就是主帅呢? 当然,所谓的「一定程度」,究竟能到什么程度,最终还是得看征战前线时,太子的表现。 齐国的现状也在一封又一封的密报中,不停歇地往魏京传来。 自打去年秋,王氏一族举旗造反以来,齐国就彻底乱了。 各地豪强纷纷自立名号,割据一方。 讲究一点的,还在明面上尊崇着齐国皇室,只是听调不听宣,给彼此一个回旋余地。 而有那直接粗暴的,干脆就自封为王:什么大明王,苍天王,风波王之类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有出处没出处,捞着一个是一个。 反正山头拉起来,乱世割据,胜者为王。 当然,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各种魔幻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 刺客之道因而也在齐国大肆盛行,侠以武犯禁,官方力量薄弱的地方,身怀绝技的武者就是这混乱江海中闪耀的星火。 当初程灵深入军帐,在宴饮中刺杀临海王,又于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此等事迹,便仿佛是拉开了齐国刺客时代的帷幕。 此后,名妓宴饮杀人之事又发生过两次,死了两个刺史。 就连从前的云川郡守,如今的大明王,王邕都在宴饮中遭遇过几次刺杀。 只不过王邕身边高手不少,他自己也足够谨慎,这几次的刺杀便终究都以失败告终。 但割据在齐国东部一带的风波王,却在某个深夜,离奇被杀身亡了。 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是风波王之子,因为与父亲争夺同一个美姬,失败后心生不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使计暗杀了风波王。 如此一来,风波王既死,那史连海就继承父业,成了新的风波王。哦,不,史连海自称越王,一字王强于二字王,越王也自认为强于风波王呢。 自然,那个被父子争夺的美姬,如今就又到了越王帐中。 此事是真是假其实很难定论,毕竟越王可从未承认过弑父之事。越王势力对外也只宣称说,风波王是因为疾病,暴毙而亡。 不过,这种正经的宣告永远比不上小道消息来得刺激,在许多人心里,还是更倾向于相信那「弑父」之说。 包括在此次事件中出现的那位美姬,如今也在整个天下都有了艳名。 据传言说此女出身商户,原是湖山郡郡守柳某小妾,名为春姬。后来因其美貌动人,而被柳某送给风波王之子史连海。 史连海将春姬带回东郡,却没能守住美人,反而被风波王将其纳入了内帷。 至于最开始拥有春姬的柳某为什么不配拥有姓名,却是因为他早在齐国乱起来的最初,就已经被隔壁郡守偷了家,直接灭了全族,自然,其地盘也被一并占了去。 乱世之中,像这样连一点水花都没能激起来就被灭了的小势力,可不就是不配拥有姓名么? 任是英雄豪杰,都有可能今天风光无限,明日血溅三尺。 反倒是那个春姬,因为此等经历而在整个天下都有了美名。 美名,顾名思义,就是美貌的名声。 究竟是要有多美的人,才能如此在割据一方的诸侯之间辗转,又引来父子相争,如今还依旧受尽宠爱? 据说,这位春姬如今在越王的势力中甚至都颇有威望呢。 后来越王还带着军 队去湖山郡,将那位灭杀柳某的「隔壁郡守」赶出了湖山郡,从此又多占一郡,成为拥有四郡之地的大军阀。 而最开始发动叛乱的王邕,曾经全盛时期,他甚至是打开了齐国京城大门,一路杀到齐国皇宫的宫城之下。 那是去年八月之事。 倘若那一次王邕能够一鼓作气将宫城攻破,驱逐甚至诛杀司马氏族,那么王邕改朝换代或许就在当时。 可惜,关键时刻王邕没能将宫城攻破。反而是徐太后当机立断,点齐了贴身的高手护卫,就带着小皇帝从皇宫的密道,连夜跑了。 等到王邕将宫城破开,攻入那宣政殿时,却一个重要人物也没捉着。 哦,也不是一个都没。 徐太后和小皇帝虽然是逃走了,原本权倾朝野的太师梁骋,却被王邕当时斩杀,其头颅被悬挂于京师城墙,受风吹日晒,以及无数目光侮辱。 王邕历数梁骋三十大罪状,将其钉死在女干佞的耻辱柱上。 王邕最初入京,打的就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君」虽然跑了,君侧的女干佞却还是要清理的。 太师梁骋就是这女干佞之首,不清理他,又如何与天下交代? 此后,王邕自封为明王,暂行监国摄政之实。 而逃出去的徐太后和小皇帝,被原先就镇守在天元关的司马冲收留。司马冲并非皇室嫡支,此前也没有封王。不过他镇守天元关,实际实力丝毫不弱于当初的临海王。 徐太后与小皇帝投靠司马冲以后,小皇帝就以皇帝的名义,封了司马冲为苍天王,又尊称司马冲为亚父。 王邕原先攻入京城的时候,大概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准备通过摄政的方式,逐步收拢齐国权利。 结果却没想到徐太后硬是带着小皇帝跑了,最后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处,却反而被司马冲给白捡回家。 后来王邕也多次公开发文,表示要迎接皇帝与太后回朝,可惜不论是徐太后还是小皇帝,都不可能听他胡吹。 他便是打开京城的城门,你看看徐太后与小皇帝可敢入京? 齐国的局势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大方面就是三大势力分割三路,实际上各种小势力分别穿插在三大势力之间,其影响却也不容小觑。 最可怕的是,天下大乱,仗打得太狠,百姓失土,流民遍地。真实的齐国,已经变成了一座炼狱般的大熔炉! 如今魏国想要收割齐国入版图,又该怎样入手呢?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农神在世 魏京,东井巷。 程灵在京城得到授官以后,便在官牙的介绍下,在东井巷买下了一座二进的小宅子。 论理,程灵现在是五品京官,三进宅院其实也能买得了,但实际上事情却没那么容易。 京城大,居不易,不仅仅是体现在物价贵,还有一点就是,好地段的宅子有时候不是没人能出价,而是出了价也买不到! 东井巷整体坐落在京城东区,离三司不远,出了门不论是骑马还是坐轿,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三司官衙以及皇宫。 这种地段,居住于此的,不是朝臣就是勋贵,再不济也要沾亲带故,祖上有仕途能人,余荫至今。 程灵能通过官牙在东井巷买到二进小宅,还要多亏她是被皇帝直接拔擢,因此官牙才卖她面子,给予方便。 倘若是想要再住得宽敞些,那出了这一带,外城区倒也不是买不着大宅子。 但没那必要,两进三进的,现在都只是过渡,目前来说,小宅子反而更方便。 程灵此番进京,一共带了十来个人,都是糙汉子。宅子买下来后,程灵单住在后院,杨林、洪峰等人就住在了前院。 两三个一间房,尽可以住得下。 程灵授了官,洪峰等人就又成了官员部曲。不过程灵暂时还没有正经差事要派给他们,于是洪峰等人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满大街行走,目的就一个:熟悉京城。 不仅仅是熟悉地形,更是要熟悉京城的风俗、风物,还有人物。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不战的先不说,总之这地头得先熟悉起来。 各种各样的消息也得打听着,从上到下,要有一个自己的信息网,才能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事情都有应对之策。 洪峰如今就成了一个打探消息的好手,他本来就是市井出身,喜好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不论是酒楼跑堂的,还是场子里的打手,又或者是大户人家的小厮采买,洪峰都能自然而然地就结交上线。 南征的消息在京师上层烈火烹油地传荡着,从洪峰这里,程灵却也能听到各家各户,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 比如说,那章台御使解大人,看起来是个威严人物,实际上却惧内。据说他的夫人比他小了将近一轮,老夫少妻,妻子却是个河东狮。 又比如说,侍中大人崔凯官威贼大,便连他家门下的管事,走在外头都要被人敬称一声爷。 崔大人家的某位管事,前些日子才娶了外城某小户人家的女儿做第八房小妾,可是羡煞旁人呢。 …… 不得不说,任何时候,市井间的小道消息总比上头的正经消息还要流传得广,流传得快。 据程灵所见,崔凯在皇帝和同僚们面前,那叫一个温吞柔和,称一句“和稀泥成精”都不为过。结果到了外头,原来崔凯官威贼大? 呵呵,真假且不说,总之这人必定有许多面! 这一天,程灵下值回来,洪峰兴冲冲地来到程灵面前,却是递出一封帖子,道:“郎君,这是国子监祭酒,章大人家送来的帖子。” 国子监祭酒章殿臣? 程灵当然认得这位,毕竟章殿臣是魏皇钓鱼小会上的常客,而最近程灵也总是在当值的时候被魏皇叫去钓鱼小会。 作为天子近臣,沾了皇帝的光,与此等大员也混了个面熟。 程灵一边接过帖子一边问:“来送帖子的有没有特意带话?” 洪峰忙道:“说是得了一方奇石,邀好友共赏。” 程灵眉梢微动,顿时觉得很有意思。赏奇石就不说了,她跟章殿臣是好友吗?如果相互之间见过面,她给章大人行过礼,这样就算是好友的话,那就算吧。 紧接着,洪峰又道:“郎君,大柱和二毛他们最近在外头听了许多关于您的消息。” 程灵奇道:“什么?” “是最近才有的。”洪峰道,“听说民间有人将您称作是农神菩萨呢!” 什么什么? 程灵有点摸着了边,但却又觉得更惊了。 只听洪峰继续道:“咱们兄弟们市井间走,那小摊,那茶馆,那书肆,近来多了许多人在议论您的《农桑实纪》,说您写的这本书,里头的肥料方子,是当真有大用!” 《农桑实纪》推广至今已有两月有余,京师这边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周边的农田如果说用上了更先进的肥料,到如今也是应该可以看见成效了。 但是,一本农书,影响力虽然必定会有,可是大到成为“京师头条”,这正常吗? 尤其是,当初皇帝将此书交给何翰推广,何翰虽说是行动迅捷,可他只管推书,却并不会特意去提书作者是哪个。 事实上,何翰在推书的时候,甚至还特意将书作者的存在感降低隐匿了。 不知道的,只当此书是朝廷所作,又哪里会特意去关注作者程灵? 更何况,这个时候大家的焦点不应该是在南征上头吗? 当然,南征的消息目前还只在上层流转,市井间不知道——不,就算没个确切消息,也该有点蛛丝马迹,捕风捉影吧? 难道说……这一瞬间,程灵想了很多。 而在当天夜里,一位故人的突然来访,解开了程灵心中的疑惑。 萧蛮是悄悄过来的,没有带随从侍卫,他甚至没有走正门,而是在整个街巷都安静了的深夜间,忽然来到了程宅后院的小门外。 咚咚! 两颗石子轻轻敲响了那扇小门,程灵就住在后院,当即和衣而起,推开房门,轻功一展,来到后院小门边,问:“谁?” 萧蛮说:“程兄,是我。” 程灵连忙将门打开,迎他进来。 萧蛮一袭黑衣,像是深夜之中的一缕锐风,带着几许夜露的凛冽,来到了程灵面前。 后院的东墙边有一棵桂树,桂树下有石桌石椅,程灵关上小门,就请萧蛮来到这石桌石椅边就坐。 萧蛮开门见山,一点也不耽误,直接就道:“程兄,我近日偶尔又生晕眩之感,恍惚是有一股愤懑之情,每每袭上心头,难以压抑。” 什么?什么什么?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五章 箫蛮发病的根源 程灵听到萧蛮话语的第一个瞬间,就想到:他的第二人格不会又要爆发了吧? 此事不容轻忽,程灵怔了一下,连忙问:「萧兄是有预感?这……是不是与从前有些不同?」 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在以前,萧蛮有数的几次爆发,都是毫无征兆的,可是这一次,他居然能够提前预感! 很难说,这究竟是一个坏消息,还是一个好消息。 萧蛮道:「是与从前不同,我从未如此,仿佛能清晰感觉到,神魂中似有猛兽蛰伏。程兄,但是在见到你以后,我的情绪似乎又得到了舒缓。」 这个说法,又让程灵怔了一下。 她的存在对萧蛮而言,还能有治愈效果?不至于吧……她都还没动用月光能量帮萧蛮治病呢。 程灵站起身来,绕过石桌走到萧蛮身边,她总觉得像是有哪里不对。 她的走近似乎让萧蛮有些局促,萧蛮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拳头微微动了动,那种奇怪的晕眩感又来了,眼前的程灵似乎带着夜风的清香,有一种出离于世俗的俊美。 程灵鼻息轻动,她仿佛也在萧蛮身上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像是贵族子弟们常用的熏香,初闻起来没有什么出奇,但是,当程灵呼吸微微加速时,忽然就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月光能量动了! 她的月光能量本来是缓慢流淌在经脉与丹田之间,能量搬运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滋养她的体魄。 但此刻不同,那些缓慢的,有序流淌的月光能量,忽然就好像是变成了一团被溅了水的油,轰一下在程灵体内炸开了。 能量疾速流动,又似乎是变成了奔腾的江流,除魔的飞剑,纵横流转,所过之处程灵的头脑忽然为之一清。 程灵猛地后退一步,脱口道:「萧兄,你的熏香有问题!」 「熏香?」箫蛮当即举起袖子,轻嗅一口。 大概因为这是东宫常用的熏香,所以即便举着袖子这么一嗅,箫蛮一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箫蛮深知程灵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况且刚才箫蛮也嗅到了异香——虽然那异香在箫蛮的感觉中,更像是从程灵身上而来。 这就很奇怪,箫蛮觉得程灵身上的香味有问题,程灵又觉得箫蛮身上的香味有问题,那究竟是谁有问题呢? 而最开始,箫蛮刚刚见到程灵的一瞬间,分明还觉得头脑变清醒了呢。 箫蛮思索了片刻,道:「程兄,既是熏香有异,不如请你借一套衣裳给我。」 时下流行的用香方式,要么是随身佩戴香囊,要么是单独给衣物熏香。箫蛮不喜欢佩戴香囊,身上的香就是来自于衣物的熏香。 只要换下衣裳,再清洗沐浴,或许就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这熏香有问题了。 程灵其实不太想借衣服给箫蛮,她虽然扮男装上瘾,但也没忘记自己实际是女儿身。如此犹豫片刻后,程灵道:「箫兄,我的衣裳,只怕你穿了不合身……」 …. 程灵就算是高挑个子,不比普通男子矮,可箫蛮身形高大,却又比她还高出半个头。要说程灵的衣裳箫蛮穿了不合身,那是真的不合身。 可箫蛮并不介意,他直接道:「无妨,不是常穿,无碍的。」 既然如此,程灵便不再推脱。其实她也挺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是箫蛮衣服上熏香有问题。 程灵于是回房间寻了一套没有上过身的新衣裳出来,又去后院小灶房给箫蛮拎水。 这座二进小院的占地面积虽小,后院的角落里却是打着一口井。有井,有树,算得上是非常方便了。 箫蛮 当然不可能就看着程灵忙活,他流落过江湖,如今虽然回宫了,在程灵面前也没什么太子的架子。程灵去拎水,他就立刻伸手来接。 程灵于是松手将水桶给他,两人都是内家高手,这么点水的重量对他们而言,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不过箫蛮愿意自己干活,程灵也乐得放手。 不得不说,帮兄弟拎水洗澡,就算程灵有颗大心脏,那暗地里,也还是会有点尴尬啊。 期间,两人也有对话。 箫蛮对程灵道:「程兄,近日坊间颇多有关于你的传闻,我命人悄悄调查了,消息是从城外传进来的,最先散布此事的,是章祭酒家的佃户。」 国子监祭酒章殿臣? 程灵惊讶道:「我与章大人并不相熟,他今日还命人送了帖子过来,邀我过几日去章府赏奇石。」 箫蛮低声道:「章殿臣是父皇心腹,我认为,此事或许是父皇授意。」 魏皇授意? 程灵一时更觉魔幻,魏皇命人用如此夸张的方式宣扬她的名声,这……是不是太过厚爱了? 怎么感觉怪得慌呢? 不要说就是为了给程灵扬名,真要就为扬名,早两个月命何翰在推广《农桑实记》的时候,顺便提一嘴不就行了吗? 程灵也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只听箫蛮低声提了两个字:「南征。」 然后程灵就明白了! 掩盖一个消息的最佳方法是什么?那自然就是提出另一个更轰动的消息,拉扯住人们的注意力。 虽然说,宣扬程灵农神之名,远不及南征的消息来得震动,但魏皇大约也只是需要有这么个事儿,暂且占据京师「八卦高地」…… 只有一点,这八卦传得太过了,似乎有对程灵形成捧杀的嫌疑。 程灵一时无语,魏皇这行为,究竟是在对她「论功行赏」呢,还是在将她当成弃子随便用? 当然,也或许有可能,这是皇帝对她的……考验? 呵,屁的考验! 箫蛮道:「程兄,此事有利有弊,你若愿意,我可借此机会,遣人在全魏国境内为你扬名。」 是的,扬名! 事实上,程灵当初写《农桑实记》,除了是想献书于上,不也是想在天下扬名吗? 着书立说,成为名士,而天下皆知,此亦为乱世保命之道! 试想,程灵的农神之名,若当真能被全天下认可,那便是皇权,在面对她时,怕也要慎重三分。 只不过,从前程灵设想的,是按部就班,顺势得名,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又急又乱地,被人强抬名声。 国术传人逃荒后,知己遍天下. 沉舟钓雪 ------------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使天下皆知程愚之! 萧蛮沐浴更衣,程灵站在院中,对着那一株桂树凝神静思。 是不是索性借此机会,将名声宣扬得更广? 萧蛮的这个提议有些疯狂,可惊讶过后,程灵居然心动了! 捧杀,只有根基不稳才怕捧杀,而如果她有足够的底气,此番就不是捧杀,而是乘风破浪,直上云霄! 为什么不能抓住机会?乱世之中,谁还怕放手一搏不成? 等到萧蛮从浴室出来,程灵便下定了决心。 她将自己的决定告诉萧蛮,萧蛮道:「如此甚好,程兄你放心,此事由我掌控,必然能把握好其中法度。」 程灵道:「不,萧兄,你尽管放开手,不必收敛。不仅如此,我还希望,《农桑实纪》除了在魏国传播,还能传到齐国,陈国,蜀国去。」 此番既然放开了,程灵便要全天下都知晓她程灵之名! 她疯了吗?她是在资敌吗? 不,她没有! 萧蛮定定地注视着程灵,也不必她过多解释,瞬息间却已是领会了她的意图。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全天下的名士。 使天下诸国,皆知魏国有名士,名为程愚之! 程灵还道:「不仅如此,不仅是这一部《农桑实纪》,我还要有更多的书稿,希望可以传遍天下。」 萧蛮披着程灵的外裳,长发带着水汽,湿漉漉地垂下,便在这一刻,展颜笑了。 他道:「好!」 明明程灵也没有说什么特别豪言壮语的话,可是一股说不出的激昂情怀,却如同热气蒸腾,便在此刻于萧蛮胸怀间传荡开来。 他为什么特别喜欢跟程灵做朋友?就是因为程灵不论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始终拥有昂扬斗志。 她有目标,并且会沿着自己的目标,不惧任何险阻,向着前方坚定行进。 这是从小受困深宫,一度茫然到失去人生意志的萧蛮,所极难拥有的品质。 人总是会对自己缺失的东西心生向往,或者嫉妒毁灭,或者仰慕热爱,萧蛮恰好是后者。 萧蛮道:「程兄,你从不令我失望。」 呃,这么真诚的吹捧,还是令人有些赧然的。 程灵微微一笑,忙问萧蛮沐浴更衣之后的感受,萧蛮说:「似乎有一些清爽,但胸口闷气仍在,难以根除。」 是了,倘若当真是他衣裳上的熏香有问题,这个问题也应该是持续有一段时间了。药物的作用或许都在萧蛮的身体里有所堆积,这不是说,换一件衣裳,洗浴一次就能根除的。 程灵给萧蛮把脉,从脉象上却并不能看出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明显问题。 萧蛮道:「程兄,我现在只能相信你。宫中的御医,孤一个都不信!」 程灵想起当初刚刚与萧蛮相遇时,就发现他的身体里有多种慢性毒药沉积。那个时候要不是程灵身怀月光能量,可以动用外挂炼药帮他解毒,早在半年前或许萧蛮就死了。 所以,萧蛮被下毒,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日两日,而必定是长久的,持续的。 这很可怕,但又并不奇怪。 太子本来就是这天下间最危险的职业,一个没有母亲护持的年幼太子,则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萧蛮能活到成年,大概还得感谢魏皇对这个儿子多少有些父子情,因此贵妃就算私底下折磨萧蛮,明面上至少不敢做得太过分。 要不然,一个从生下来就失去母亲的婴孩,被抱养在贵妃身边,贵妃要真敢下狠心赌一把的话,怕是早在许多年前,萧蛮就得没命了! 不、也不对……程灵思量着:萧蛮与 六皇子有着八九岁的年龄差,在六皇子出生以前,贵妃没有儿子傍身,终究是要保住萧蛮性命的。 而后来六皇子出生了,萧蛮却也大了,懂事了。贵妃要再想对他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再如他幼时那般容易。 在这种情况下,贵妃要害萧蛮,下慢性毒药确实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程灵心念电转,片刻间思量了无数种可能,终于在某一刻,心头一动道:「萧兄,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时情绪难以自控,其实并非是你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受了药物引导!」 萧蛮微惊,一时有些迟疑道:「程兄何出此言?」 他自己都没察觉,在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其实藏着一份难言的期待。 难以自控的情绪已经是压在萧蛮心头的一个沉重负担,他曾数次丧失斗志,情愿死亡,也不仅是因为不想面对来自养母的逼压,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无法接受一个难以自控的自己。 程灵也曾说过萧蛮本质与自己相类同,实际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萧蛮从前还总是否认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自卑懦弱,远远比不上程灵。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的骄傲体现在另一方面。 一个人,都有勇气放弃太子的地位,至尊的权势,甚至于是自己鲜活的生命,他又怎么可能是个庸人呢? 他只是,更在意「自我」的存在。一旦发现自己本身的意志与「自我」,有被魔念掌控的一天,他便宁愿连同自身都一起毁去! 这或许才是萧蛮总是想要自杀的根源所在。 他的骨子里,或许有着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自由与浪漫。 愿以生命做注,浪漫至死! 程灵望着萧蛮,缓缓道:「这世上,有些药物可以引导人的情绪与精神,使人精神躁动,情绪翻涌,严重时甚至出现幻觉,再加以引导,主人格便会在特定的条件下沉寂。」 是的,程灵终于想明白了! 中医当然没有什么人格不人格的说法,程灵在现代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心理学专家。不过在咨询发达的社会,她又学过基础中医,对此多少总有些了解。 此前想不到这一点,主要也还是因为程灵的思路没能调转到这个方向来。 如今通过熏香一事,程灵才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看明白了萧蛮此前突然发病的诱因所在。 不能说萧蛮自身的心理有一点问题也没有,但药物引导,一定占据一大因素! ------------ 第二百七十七章 别逼我装13 萧蛮在后半夜的时候告辞离去,临走前他对程灵说:“程兄,我或许,会对萧箬出手……”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萧蛮隐忍多年,至此已是忍无可忍。 致使他发病的真正根由,这还需要再进一步调查,但萧蛮却也决定给要给瑾贵妃找些事情做。 至于说他衣裳上的熏香有问题,这个是不是瑾贵妃派人做的——这方面萧蛮确实是没有证据,可是,有没有证据又怎么样呢? 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只看萧蛮内心如何认定罢了。 接下来几天,坊间有关于程灵是“农神”在世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演越烈,到后来,甚至还出现了一些非常夸张,神化的说法。 比如说,程灵会行云布雨术,挥手间便能催生万千青苗什么的……此类传言,就太过分了。 这也真正体现了什么叫流言不可控,人的天性就是喜欢以讹传讹,你以为你要传播的是甲,实际上传达的却是乙,在流传过程中,甚至还会变成丙丁戊…… 到最后,跑个十万八千里都不奇怪。 嗐,还能怎么办呢? 前面说了,掩盖一个流言的最佳方法,就是创造出另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流言。 于是在后来,程灵参加了国子监祭酒章殿臣的赏石宴。 在赏石宴上,程灵小露了一手。 事情是从大家讨论《农桑实纪》开始的。 自汉以来,儒家的统治力量就逐渐占据朝堂,其余百家不说纷纷低首,却也难免黯然。 程灵写一部《农桑实纪》,虽然说很得魏皇看重,也非常有实用价值,但要说到学术地位,大概、可能、甚至都比不上某个学者随便写的先贤注疏。 因此在一开始,赏石宴上众人对程灵其实是有些轻视的。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以章殿臣的身份,能被他请到宴上来的,一般来说,即便不是高官,也是鸿儒,又或者是在诗词文赋,又或者是在书画等道路上有着突出成就的大家。 程灵年纪轻轻,因为入了帝王的眼,而一跃成为天子近臣,这在某些读书人看来,难免就有媚上之嫌。 读书人表达不屑的方式多种多样,虽然说一般不会当面直接给难堪,但要是阴阳怪气起来,那也不是普通人可比。 总之,有种隐隐约约的排挤,但真要说人家具体有哪里不对,又很难清楚明白地说出来。 程灵默默地接受了这种轻视与排挤,一开始是不动声色的。 直到赏石宴的关键环节到来:读书人聚会,不管是以赏什么为由头,到最后总要以写诗作赋为结尾。 国子监祭酒章殿臣举办的宴会,自然就更不能少了这个。 大家轮流作诗,期间颇是出了几首优质作品,等轮到程灵的时候,程灵自然也吟了一首。 “愚之,到你了。”章殿臣伸手一引,倒是客客气气的。 程灵被众人目光注视,心头其实略有三分惭愧,她不是不会作诗,也不是做不出好诗,但要做出能够震惊世人的千古绝句,那却是差远了。 为了能够扬名,此时却是少不得要装一把了。 她道:“此诗,我命名为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石头,不论是什么样的石头,若要来到人世,自然都是千锤万凿而出。 起头这一句,简单十四字,一种高出于俗流的力量与格调便已如险峰般峻拔而起,章殿臣听得眉头微微一扬。 烈火焚烧若等闲? 这是在指代什么吗? 此次宴会,名为赏石,程灵作诗,说的却是石灰,一种深意不由得在章殿臣心头萦绕。 顿了片刻后,程灵接着缓缓吟出了这首《石灰吟》那名留千古的下句。 “粉身碎骨浑不怕……” 程灵字句清晰,目光从那正中间,被置于观赏位置的的奇石上扫过,而后又似有意若无意般扫视过在场的其余众人。 国子监博士崔铭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程灵道:“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一句要留清白在人间在人间! 千古绝句不是吹的,诗句的力量犹如巨浪自天上而来,又似银河倒流了人间。一种似乎从脊骨而发的坚韧力量,如同滔滔洪流,冲开了这浊浪的俗世,冲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 ——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试问,谁人听了能不受震撼? 眼前的年轻人,竟有此等心志? 而程灵吟完此诗,随即对众人拱手道:“各位前辈,晚生家中还有些事忙,此番便暂且告辞了。” 章殿臣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却竟然又无法完整吐出。 程灵在吟罢一诗后,就此告辞离去。先前有人隐隐排挤她,她也不争一时之气。 但这一首《石灰吟》,实则又是将所有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以诗言志,然后飘然而去,称得上是洒脱飘逸,有高士之风了。 程灵离去后,赏石宴上的众人都还久久无言。大家都是懂得欣赏的,正是因为如此,这一首《石灰吟》所带来的震撼才尤其深刻。 也不知过去多久,章殿臣略带涩然的声音才终于说道:“《农桑实纪》一书上,有关于肥料的种种配方,其价值明明白白,做不得假。程愚之不以其谋利,却将之大方公布,此事亦是真真实实,更无虚假!” 有人忍不住反驳道:“以肥料之利而扬名,虽不得实际钱物,所获却半点不少,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呢? 更何况,人家献书,一跃就成了天子近臣啊! 当然,这个话不好明着说出口。 即便如今的大魏民风开放,天子早有明令,使天下万民不因言获罪,但有些话,还是不能随便往外说的。 就算真要吐槽皇帝,那也得私底下,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是? 可此人话语虽未说完,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却也还是被众人听出来了。 谁还能听不出来不成? 这酸味儿,都快冲破天际了好吗? 至于说,其他人是不是……其实也酸,所以才能如此感同身受,这个就不好说了。 章殿臣的眉头却是微皱,声音也微微沉了下来:“肥料或许是小利,提花织机又如何?《农桑实纪》面世至今已不止两月,提花织机之妙,诸位想必也都体会过了吧?” 在场的读书人,就没有家贫的。 如今这时代,家贫之人读不起书。能读书的,就算不是大氏族大豪强,只是寒门子弟,那也有个“门”,祖上或多或少也都阔过。 总之绝不可能是一穷二白之家,那种就算能读书,往往也只能艰难在底层打转。取得一定成就之后,或许生活是能松快许多,但要想进入到像章殿臣这样的圈子,却是太难了。 至少目前,这个赏石宴上,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换句话说就是,大家都有一定财力在身。 有财力的人,在发现提花织机这等妙物时,能不想着试试吗? 要知道织机的原理往往相通,程灵书上记录的这个虽然只是棉布的织机,但只要稍微调整规格,将其做成丝绸织机来用,也是可以的。 要不怎么说提花机有划时代的意义? 章殿臣就曾命族中部曲请工匠试制了提花织机,织机做成后,效果不必多说。总之,提花织机织出来的丝绸布匹,是能获大利的东西。 章殿臣提起此事,在场众人的声音不由得就都小了。 还有那不甘愿的,小声说:“提花织机纵然是好,可已经公开了,人人都能造出来,那又还有什么意思?” 新事物,只有垄断,那才能利益最大化呀! 但在场的诸位又终究不是商人,读书人多少还是要些脸面的。 章殿臣叹道:“是啊,不只是肥料,连提花织机,程愚之也都公布出来了。” 织机之利,足以令最顶级的世家都眼红。 如果不公布,如果将其捂在手上,再经过发展,不消多少年,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势力或许都有可能被创造出来! 只可惜,织机被公布了。没有了垄断,一切便也是空谈。 章殿臣道:“程愚之,好魄力!此人能舍得,难怪可以写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等绝句!” 说到这里,章殿臣暗暗一叹。 原先奉魏皇之命,暗中为程灵扬名时,章殿臣内心其实还隐约有过羡慕。 尽管知晓此等扬名,未必就一定是大好事,过于高扬的名声,还有可能带来某些难测的危险!但章殿臣还是羡慕了。 读书人,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个身前身后名吗? 章某人,亦未能免俗。 然而此番,听过程灵的《石灰吟》,并一再将诗句在心头咀嚼过后,章殿臣却隐约生出了几分愧意。 程愚之虽然年少,却十分聪颖,“他”或许已察觉此等烈火烹油般的名声所带来的隐形危机。 要不然,那诗中又怎么会说“烈火焚烧若等闲”? 又何来的“粉身碎骨浑不怕”? 不必多言,一首绝句,已明志矣! 这首诗不仅咏物,咏志,更有一种孤胆英雄般的气魄,一往无前,虽九死而不悔。 何时慷慨,何其壮烈! 就在此时,站在章殿臣旁边的崔铭忽然也是一叹。 崔铭道:“我等因程愚之被破格拔擢,而对其心生轻视。却不知此人原是满身气节,有悲歌之慷慨!此番,是我错了,不该小看天下高士!” 注:石灰吟,作者,明代于谦。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八章 爱唱反调的六皇子 程灵在赏石宴上吟诵的《石灰吟》被传出去了,一时间,京师传唱,听者莫不震撼。 诗歌是一种美妙的语言艺术,古人对于诗词歌赋的推崇更是浸润在骨血里。许多的东西难以流传,而一旦被编成诗歌,当那语言精妙到一定程度,传唱千古便成了一种事实。 君不见那盛唐之时,李白仗诗行走天下,所过之处「迷弟」无数!他宴饮,有岑夫子,丹丘生,他落魄,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杜甫说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说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苏轼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 瞧瞧,瞧瞧,这多能吹,这多会吹! 诗经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开启了千古以后人们对君子形韵的畅想,思量那翩翩风度,跨越古今,使人神往。 曹子建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使洛神之美从石雕笔刻的故旧中脱离,从时光长河的洪涛之中游走而出,带着无限神光,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每一个观者眼前。 顶级的诗人,是真的可以跨越时空,迷倒万千! 说起来,苏门才子中,苏辙的弟弟可半点也不比苏轼差。甚至在当时,苏辙一度官拜宰相,其杰出的政治成就,可是远超苏轼。 苏辙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尤其是政论,史论,可称汪洋澹泊,有纵横恣肆的滔滔气魄。 可是在后世,更多的人知道苏轼,仰慕苏轼,对于苏辙,往往却冠以「苏轼的弟弟」之称,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苏轼的诗词横贯古今,不论豪放婉约,无不使人赞叹沉醉么? 苏辙的文章也写得极好,却不及诗词便于传唱。精妙的文章,看得懂的人也少,不及诗词之美,不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皆可雅俗共赏。 章殿臣后来又评价程灵道:「一扫今时靡艳之风,开务实为道之先河,其虽年少也,却有爱民之心,琼林之志!」 不得不说,章殿臣其实也是很会吹的。 瞧瞧这「琼林之志」,可不比什么农神在世好听多了么? 玉树琼林,不是说程灵一门心思想要考状元,然后去参加天子的琼林宴——这个时候的魏皇,开办科举的时间还不够长,琼林宴这个东西,还不存在呢。 章殿臣的意思,是说程灵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洁心志,一如那石灰吟,「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总之,此诗传出,数日之间便在京师席卷。 以至于一段时间之后,甚至就是那街头老翁,市井小儿,有事没事都能诵上那么一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诗歌的传唱,要比文章容易太多了。 再到后来,人们提起《农桑实纪》,便会说一句:这是那写出《石灰吟》的程愚之所作? 又或者提起《石灰吟》,也免不得要来一句:写《石灰吟》的程愚之,也写了《农桑实纪》对不对? 而后,《石灰吟》冲出京师,传遍到整个大魏——这个在不久后,也是真真切切地实现了。 因为有萧蛮在命人暗中推广。 他是太子,就算此前一直被压制,基本盘还是在的。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拉起一个大摊子,吸纳到无数渴望建功立业的人才。 总会有人想要投资太子,就像总会有人想要投资六皇子那样。 六皇子最近却过得很不痛快。 时近六月,天气慢慢地热了起来。 六皇子喜好凫水,贵妃怕他在水里有危险,便命人在翠微宫的后殿砌了一个白玉池,池子只有三尺深,以确 保六皇子不论怎么玩耍,都不会溺水。 六皇子年纪渐长,却是开始厌烦翠微宫里的白玉池了。 毕竟私家泳池再好玩,玩久了也会腻,又何况这个白玉池还浅,实在是少了许多凫水的乐趣。 再加上太子挂帅之事已定,南征的消息虽然只还在上层圈子里传播,可是许多该准备的东西却都已经在运作起来。 整个京城,其实都有一种被架在油锅上烹炸一样的感觉。 一种说不出的浮躁和煎熬,便在六皇子心中时刻翻滚,难以安定。 而贵妃还十分能够念叨,虽然她在念叨六皇子的时候语调温柔又带着爱宠,可是听多了也同样会烦。 贵妃安抚六皇子说:「好孩子,你信母妃。挂帅也不过是个开端,这人啊……到了外头,究竟是建功立业,还是一头栽倒,谁又知道呢?」 这种安抚并无作用,六皇子被嫉妒啃噬着的内心分毫得不到平静。 他烦躁道:「母妃,孩儿等得难受。最近老四和老五总是嘲讽我,尤其是老五!他仗着父皇宠爱,接连不断给孩儿使绊子。老三还明目张胆地向大哥示好!他们是不是都已经认定了,大哥一定能上位?」 六皇子的言语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大胆了,但这翠微宫早就被贵妃治理得如同铁桶般,尤其是,她手下还有一张隐秘的王牌,因此即便六皇子如此口无遮拦,贵妃竟也不斥责他。 贵妃只是又带着几分嗔意般安抚道:「你这孩子,母妃都说了多少遍……总之你记住,这满宫里,除了他萧蛮还有些威胁,老三老四老五又算得了什么?哼,当初要不是为了你……」 话到这里,贵妃忽然顿住。 「母妃你说什么?」六皇子追问。 贵妃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再说了,她只是抱住六皇子,搂着他的头颅轻轻抚了抚,道:「好啦,这宫里你既呆不住,便出去玩耍半日,散散心也好。只一点,出宫以后,不许去寻那野地凫水,明白吗?」 出宫的事情六皇子已经求了贵妃好几次了,此前她一直不肯答应,此番却是发现六皇子实在躁动,怕他在宫里憋得难受,因此才终于答应。 贵妃执掌凤印,六皇子出宫玩耍,只需她首肯,倒也不必惊动魏皇。 六皇子欢喜之极,先前种种烦躁一时尽去,连忙甜滋滋地回应贵妃:「母妃你太好啦!母妃放心,孩儿只去外头散散,一定不乱跑。」 贵妃于是点齐了随从与侍卫,又再三嘱咐六皇子注意安全,这才放他出宫。 这个时候的贵妃却料想不到,六皇子渐渐长大,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她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小娃娃了。纵然他还会撒娇卖乖,但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十来岁的小少年,往往有个毛病:长辈越是提醒,越是禁止的事情,他们偏就越喜欢尝试。 以六皇子的性情,则尤其如此。 ------------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大军出行三千里 六皇子最近新得了一个小太监做玩伴,此人精通斗鸡走犬,对于调理蟋蟀也是一把好手。 他又特别会察言观色,吹捧于人,还总是能在民间搜罗到各种新奇玩意儿,一时间将六皇子哄得十分欢喜,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 此番出宫,六皇子便也带了此人。 宫外的繁华和热闹自然不必多说,六皇子出入酒楼茶肆等地,又听了一番近日来最是流行的传言:有关于程灵的诗,还有程灵的书。 听人传唱程灵的诗,六皇子顿时就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个五品秘书郎示好,可程灵却居然托辞推拒的事。 六皇子顿生不快,口中恼道:“也不过就是个仗着几分才华,便故作清高的小人。被如此吹捧也不出面澄清,沽名钓誉,当真恶心!” 他口出恶言的时候并不避人,顿时就惹来了好几道怒视的目光。 还有人道:“哪里来的小孩满口胡扯,愚之先生的书与民有大利,你这小孩浑说什么?” 六皇子被人怒视反驳了,反倒越发昂起头,并恶狠狠地瞪回去:“谁浑说了?你们才是在胡说八道!你、你、你、还有你……说你们呢!看什么?再看当心本……本公子将你们的眼珠子都通通挖出来!” 这般恶形恶状,再加上他身边带着的护卫忽然显露出腾腾杀气,有眼力的都能猜知此人必定身世非凡。 京师处处是权贵,一般权贵不可怕,可怕的是完全不讲规矩的那种。 罢了,与这等人争执做什么? 当下里,路人尽皆收回目光,还有那的胆子小的,甚至将头一缩,溜身就跑了。 六皇子见了,顿时得意地笑出声。 这感觉,说实话有些痛快。在宫里要戴的面具太多,小小年纪的六皇子也会觉得出宫发泄是一件能够缓解郁气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道声音从六皇子身后响起:“都是些愚夫,受传言蒙蔽罢了,兄台高见卓识,于浊世中独得一份清醒,反倒要被世人误解,唉!” 最后这一声叹,简直可以说是叹到了六皇子的心坎里。 六皇子连忙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那里,正手摇折扇微微对自己笑着。 见六皇子转头看过来,这少年便又将折扇收起,抱拳对六皇子一拱手。 六皇子问:“你是何人?” 少年微笑道:“在下冯胜,忠义伯家的第三子。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六皇子听闻冯胜来历,顿时心头一动。 冯胜是忠义伯第三子,六皇子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对于京城勋贵家的大致情况,六皇子却基本都是有所了解的。 因此六皇子知晓,冯胜在冯家是庶子,那忠义伯世子冯达则是冯家嫡次子。至于他家长子,曾不幸夭亡,要不然这世子之位也轮不到身为次子的冯达。 可前不久,冯达被慕容书剑捅了胸口,虽说当时没死,但那身子骨究竟能不能痊愈,却是两说。又或者说就算是伤好了,那谁又知道在受过那种伤以后,是不是会留下后遗症呢? 这个冯胜,可以拉拢! 六皇子顿时来了兴致,他张口就给自己安了个身份道:“在下何望,有远亲在何相府上,如今也暂住那里。” 丞相何翰既是太子萧蛮的舅舅,也是六皇子萧箬的舅舅。六皇子觉得自己这个化名颇为高妙,可谓是半真半假,不算骗人。 冯胜连忙又对六皇子拱手见礼,并不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于他,反而像是将他当做成年的大人在看待。 这种做法使得六皇子整个身心都格外舒畅了起来,不多时两人就结交为了好友。 半日后,六皇子在城外一处山潭中溺了水。当时众多护卫都被他赶开了,守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救援速度略慢一筹。 倒是离着六皇子更近些的冯胜一个纵身跃入了潭中,最先从深潭中将六皇子拉住。 当时的惊险倒也不必多言,六皇子凫水玩耍,脚却被潭底的水草给缠住了,冯胜救人时,六皇子正惊慌失措着,只有求生的本能,于是死死地缠着冯胜。 最后冯胜呛了许多口水,六皇子更是将自己折腾得险些当时就背过气去。 好在岸边的护卫很快也都过来帮忙了,冯胜的水性也着实不错,最后众人合力,终于是将六皇子救上了岸。 经此一事,六皇子对冯胜的信任自然而然就建立了起来。 六皇子感激地说:“冯兄以诚待我,孤……我必然也不能亏待冯兄!” 他私底下悄悄学过太子说话,觉得能够自称“孤”,是一件十分威风的事情。 冯胜像是没听见他的口误,只是豪爽地笑道:“何兄也太客气了些,你我交情,哪里需得在意这些?” 笑完后,冯胜又似不经意般扫了六皇子一眼,带着些担忧,劝说道:“不过……何兄到底年少些,这野外的水域毕竟危险,还是尽量少来游玩为好。” 这一劝,顿时就弄得六皇子不高兴起来。 眼看他双眉微竖,似要发作,冯胜又说:“何兄莫怪在下啰嗦,今日之事若是传回到你家长辈耳中,他们也必定是要不许你再到外头玩水的。何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好得很,冯胜这么一说,六皇子立刻就瞪视周围的护卫,严令他们保密今日之事,回去不许乱说。 而“忠言逆耳”了一回的冯胜,在六皇子心里的地位反倒是又再度上升了。 六皇子再怎样也料想不到,这位既冒死救他性命,又会忠言劝说他的冯家庶子,原来竟是萧蛮派来的人! 而回宫以后,六皇子果然对贵妃隐瞒了今日险些溺水之事。不过他提了冯胜,告诉贵妃自己在外遇到了冯胜,并正在与他交好。 贵妃顿有所思道:“冯家庶子,倒也有些价值,你既要拉拢他,不妨多多施恩。或许,此番南征,可以让他也随军出行。” 萧蛮原先说,要给六皇子使些小绊子,可实际上,他下的这个坑,却是又深又长。 五日后,六皇子偶感风寒,忽忽就起了高热。 而这一日,整装已久的三路大军,也终于在光照熠熠的这个清晨,向着南方,出发了!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章 大军开拔这一日,翠微宫内,却是一片冰寒。 六皇子发起了高热,贵妃派人去文华殿请魏皇过来,结果却居然没能请动人。 贵妃当然请不到人,因为此时的魏皇,根本就不在文华殿!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商议,最终由魏皇做下决定:奇袭齐国京城,颍都! 因此大军出发时,在魏京城郊秘密誓师。朝堂之上,不到一定级别的重臣,甚至都不知道南征的大军原来就在这一日开拔了。 不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各种各样的后勤物资,却是早在大半个月以前,就已经开始向前线拨付了。 这方面倒是很难保密。 毕竟物资的运转要经过的部门太多了,还需要大量的民夫配合运送,这么大的动静又能瞒得过谁? 只是寻常人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魏皇会一边摆出左右难定的姿态,对于南征细节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商议,一边却悄悄地、直接就将大军派了出去。 是的,明面上的两位大将慕容泓与冯勘,都还留在京城,并未跟随大军一起出发。真正领军出征的,就只有太子萧蛮! 慕容泓和冯勘在这个时候居然成了掩护大军的工具人。 这大概可以说得上是另一种意义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兵贵神速,魏皇此番要求的,就是大军直入齐都,一鼓作气,先占据两国交战的制高点,然后再逐步吞并齐国。 至于说萧蛮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这方面魏皇大约有五成的信心。 这五成信心主要来源于魏皇给萧蛮派遣了为数不少的精锐将领,像慕容泓和冯勘手下,凡是不那么扎眼的,不需要每日上朝的,魏皇基本上都给派出去了。 此外,还有魏皇的暗卫监军,宦官监军,御使监军,三大监军随行,将太子保护得严严实实。 只要太子不是个草包,不以外行指挥内行,不胡乱冲撞,基本上此行就是保险的。哪怕不能建立什么大功业,至少应该也能保住基本盘。 那么,太子究竟会是个什么表现呢? 崇明山上,魏皇目送大军远行,口中发出一声低语:“阿蛮,但愿你不要令为父失望。” 常虹在旁边随侍,听见了魏皇的这句话,却只当是过耳不闻。 跟随在皇帝身边,什么时候该接话,什么时候该当个聋子和哑巴,常虹心里有杆秤。 当然,虽说只当自己是聋子哑巴,不接话不多事,但常虹的脑子却是飞速转动着,半点也不清闲。 他不由得琢磨:陛下此言,究竟是希望太子殿下能够得建大功,还是希望太子殿下稍稍平庸呢?又或者,是为着从前寒潭杀人那事儿,陛下还忌惮着太子? 唉,想不明白,要不怎么说君心难测呢! 太子占据名分,占据大义,要不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暴起杀人的毛病,便是平庸些又如何呢?陛下根本就不可能随意更换储君的啊! 可是太子有隐疾,这却着实是个大问题。但愿太子不要再发病,顺顺当当地就这样过下去,一段时间以后,或许魏皇也能不再介意他曾经发病之事。 站在常虹的角度,他虽不是太子党,但其实他也并不希望储君之位有太多动荡。 这不是常虹要偏向箫蛮,主要是他身为如今的皇帝近侍,已经是进无可进,动无可动。既是如此,他当然就希望一切安稳最好。可不要临了临了还整个什么宫变出来,什么都别动,也不要激烈夺嫡,就是常虹最大的心愿了。 常虹的心思毫不外露,魏皇的心思更是无人能猜。但翠微宫中,没能请到魏皇的贵妃,却几乎是气疯了。 “啊!”她愤怒尖叫。 砰砰砰砰,又是一堆瓷器被摔碎在地。 “明华!明华!”贵妃红着眼睛喊。 飘渺渺一道影子倏然从角落弹出来,还是那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娘娘,我在。” 贵妃扑过去,张开双臂竟是搂住了这道影子。明明是虚渺渺的一道影子,可是贵妃搂住他的时候,他又像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原来这影子并不是真的虚影,只是他的形态特殊,瞧来十分奇妙! “明华……”贵妃凄声道,“我恨,我好恨啊!当年是他拆散我们,逼我入宫,如今他又慢待我的孩儿,不将我们娘儿俩放在眼里!都是为了那个孽障,为了那个孽障!” 影子被贵妃搂着,便一动不动,似乎是拘束得呆了。 等贵妃愤怒地说完话,他才又低声道:“娘娘,不怒,他……很快会死。” 贵妃恨声道:“不,还不够!我要再快,更快,我等不下去了,我忍不了了!明华,我已经忍了十八年了,呜呜……” 最后一句,她终于哽咽出声。 声音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哪里还有平常的半分跋扈? 凶恶的人哭泣起来才格外令人心颤,影子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既是如此,我便亲自去一趟。” 这个答案使得贵妃停止哭泣,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容,声音也柔和了:“好,明华,我知道,这世上属你对我最好。” 这个时候的贵妃还不知道,箫蛮竟已是率军出征了。 这毕竟是军事机密,魏皇对于朝堂内外文武两派的掌控力度都是很强的,贵妃固然在后宫中发展了一批势力,也终究是深宫女子,这种军机,贵妃就无法第一时间察知。 等到后来贵妃得到消息,南征军却已经是离京两日了。 南征的队伍秘密行军,日夜兼程,行军队伍还很隐秘。贵妃宫中的影子追了出去,一时却难以寻到箫蛮踪迹。 至于京师这边,依旧是歌舞升平。朝廷南征,短时间内影响不到京师的繁华。 或者说,如果连京城都能被影响到了,那大概率,魏国也就危险了。 如今当然不至于,这个世界就像是割裂的,有人在战火纷飞的世界里千里奔袭,有人在歌舞绵绵的暖风中日夕沉醉。 程灵照常当值,这一日下值后,忽然魏皇传召。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出使,向那斑驳陆离的世界行进 魏皇传召程灵,给了程灵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选择。 他要为程灵升官,将她调至鸿胪寺,代表魏国出使陈国! 当然,既然说是选择,也就是说魏皇的这个要求,程灵可以拒绝。 那么程灵会拒绝吗? 当然不! 魏国南征齐国的同时,居然还派遣官员出使陈国,这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这是一种宣誓,也是一种威胁,当然,也可以将这看成是一种安抚。总之就是,魏皇意在告诉陈国:朕要攻打齐国了,你们陈国是看着呢,还是看着呢还是看着呢? 陈国与齐国相邻近,说句实在话,唇亡齿寒,如果陈国不想紧跟在齐国之后被吞并,那么趁此时机出兵帮助齐国,其实是上佳的选择。 只是道理归道理,站在魏国的角度却还是希望陈国人少懂些「道理」,少有些血气,总之就安安分分龟缩在他们那小小的国土内,也就罢了。 至于说陈国要是不肯答应,会有什么后果——这个说不好,但出使陈国的使团,毫无疑问,将免不了一场凶险。 程灵考虑到了此行的凶险之处,但也看到了天大的机遇。 她对魏皇说:「陛下,臣此去陈国,或许将动用一物。只是此物十分珍贵,还需陛下应允。」 魏皇问:「是什么?」 程灵摊开手掌,从手心处露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 一刻钟后,程灵从文华殿告退。在她离去后,魏皇却站在殿中,久久不能平静。 「此人……的确称得上是奇人。」魏皇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自语,又似乎疑问道,「朕是否不该就此重用他?或许应当将他留给……」 留给谁? 说着话,魏皇忽然张口,一丝黑血从他口中吐出。 随侍的常虹面色大变,连忙冲上前来搀扶魏皇。魏皇摆摆手道:「不必在意,逼出毒血,朕还能坚持许久。阿蛮如今到哪里了?」 常虹拿出帕子,小心擦拭魏皇唇角血渍,一边道:「太子殿下急行军,已经过了明州,不日将渡过大风河。」 渡过大风河以后,再翻过横云山脉,就是齐国国土! 自汉末以来,南北分裂已经太久,如若此战得利,统一之势必将如烘炉翻滚,再也无可阻挡。 魏皇面露一丝笑容,道:「阿蛮若能在此战中立起来,朕亦心怀可慰。」 五日后,程灵官加鸿胪寺少卿,一跃而成为了大魏最年轻的正四品。 她将以魏国大使的身份,带领一批官员出使陈国! 这个消息震动了朝堂,年纪轻轻的程灵,何德何能居然能成为一国大使?这种大使,不说是选用德高望重之辈,也至少应该有些年纪,足够稳重才好胜任吧。 程灵更无功名在身,她凭什么呢?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此前满京城扬名这个事儿,可真是做得太对了。 程灵青云直上,固然有人免不了暗地里嘀咕,可程灵「农神在世」、「琼林之志」的名声又硬生生压住了这些。 要问人家何德何能,《农桑实纪》难道还算不得功绩么?《石灰吟》难道体现不了才华么?在问人家何德何能的时候,试问这提问者又有什么德行能力? 总不能就靠着那痴长的年岁说事吧? 得了,没什么好说的,总之人家就是少年成名,少年得志了,旁人除了酸几句,又还能怎么样? 当然,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都只是风光,酸言酸语的人永远也不会考虑到那风光背后的凶险,这个倒也不必多提。 六月中旬,车马粼粼。 越是靠 近南方,天气就愈发炎热,在这个火热的夏季,沉浸在酒池肉林中的陈国国主陡然从繁华迷梦中惊醒。 三十多岁的陈国国主又被称作陈帝,虽说国土面积相对狭小,但不管怎样人家都是立了国,祭告过天地的,便是称帝又怎地? 再说了,面积小那只是相对魏国而言,倘若只是跟齐国比,陈国也只小了略微两州之地而已。 齐国的小皇帝都被叫做幼帝,他陈国国主怎么就不能称之为陈帝了? 陈帝好美色,喜美酒,酷爱享乐纵情,为此不惜荒废朝政,实则是个昏君草包……这是整个陈国人尽皆知之事。 因此,当这一日收到魏国使臣书,听闻魏国的使者要到陈国来的时候,陈帝猛一下就从龙床上滚了下来——这么个荒唐的小道消息,居然硬是传得陈国都城满京皆知,也就不足为奇了。 据说,陈帝从龙床上滚下后,内侍要来扶他,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那使者如今在何处?可有好生接待?如今可是安顿好了?」 内侍期期艾艾地回答:「陛下,魏国使团尚且在五岭关外呢。他们带了一千黑甲军,没有陛下答应,五岭关的陈将军也不敢放使团入关。」 「一千黑甲军啊……」陈帝打了个磕巴,随即一巴掌拍到身旁内侍脸上,怒道,「便是一千黑甲军又如何?有黑甲军护卫使者来我朝,不正好护持大使安全么?这还用犹豫?快,开关,传令开关,迎使者入国都!」 ——以上宛如场景重现般的描述,实则出自杨林之口,此刻正听在程灵耳中。 还有好几个同在使节团的官员,此刻也正聚在程灵身边,听着杨林转述从外头听到的流言。 程灵是主官,余下官员年龄却都比她大。但此刻在这个使团中,却没有人敢轻视程灵。不说程灵的名声,就是同行这一段时间以来,程灵表现出来的行止有度,也很难让人轻视。 现如今,魏国的使团一行其实已经到了陈都,如今正在陈都郊外十里驿站处暂歇。 说是暂歇,其实也是在等候陈国安排。 毕竟魏国使团里头可是还带着一千黑甲军呢,这一千黑甲军已经被准许进入陈国国土了,如今,还能被准许进入陈国国都吗? 众官员聚在程灵身边,眼下也正在商议黑甲军的事。 大家的主要议题就是:如果陈帝不许黑甲军入城,那么他们要乖乖地将黑甲军留在城外吗? 这大约也能算得上是众人来到陈国后,所要面临的第一轮重要交锋。 免费阅读..com ------------ 第二百八十二章 退让还是逼进?这是个问题 陈都郊外的十里驿站中,使团中的官员们议论纷纷。 观点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绝不退缩:“黑甲军虽只是随行护卫,亦代表我国声威脸面,在此时绝不可退缩!” 有人点头应和:“不错,陛下派出一千黑甲军,意在宣扬国威。结果若是连陈国都城都进不去,那还扬什么国威?咱们这就不是来出使了,是来闹笑话!” 如此义愤填膺的正是使节团中除程灵以外,第二年轻的一名官员。 此人出身何氏,没错,正是何翰的那个何氏。 在今年的春闱的进士科考试中,何宴清取得了二甲中等的成绩。这个名次虽然算不得极优秀,但也很不错了。 至少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在如今的魏国官场上,算是有了最正统的一块招牌。 程灵就没有进士出身,这也是她一直以来被人所诟病的地方。 何宴清年初取得进士出身后,就被留在魏京三司,当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他没有被外放,因此欠缺了一些更容易出实绩的方便途径。 此番进入使节团,在外人看来,何宴清就是来镀金来了。但在程灵看来,出使有风险,即便使团中的从属官员不比程灵那么打眼,也仍然是要承担一定危险的。 因此,这个何宴清,本身也应该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不然背靠何家,他根本不必来做这等凶险差事。 似何宴清这样的官员,便属于程灵愿意结交,也可以结交的人物。 这个时候,使团中的反对一派说话了:“诸位,不是本官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志气也要看实况。咱们是带了一千黑甲军,但这一千黑甲军,能打穿陈国都城吗?” 主张求稳的,主要是年龄相对较大些的官员们。 比如使团中的副使邹威,他原是鸿胪寺丞,官职比程灵低一级,年龄却比程灵要大上三十来岁,至今已四十有五,接近知天命矣。 在如今这时代,四十五岁的邹威称得上一句老成有道。 附和他的人也有几个,他们的观点都与邹威类似:“正是如此,陈国朝廷若是不许咱们的黑甲军入城,咱们总不能强行闯入吧?这要是能闯得进去还好,闯不进去,那不是反倒失了颜面?” 失了颜面不说,真打起来,还得丢命呢!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有贪生怕死的嫌疑,因此这人只说颜面,却不提安危。 还有人说:“程少卿,咱们此番出使,为的是安抚陈国,使其不要参与我国与齐国的战争。既是如此,我等行事便该以稳妥为上,不好发生剧烈冲突啊。” “不错,其实黑甲军入不入城,影响都不大。既然已经到了陈都,咱们不妨大方些,主动将黑甲军留在城外,以示诚意。也免得陈国出言驱赶,到那时,反倒是不美啊。” 还是那句话,要是被驱赶了:丢人! 丢人啊,大家都是要脸的,丢不起那人。 又有人说:“自古的规矩便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只要咱们照着规矩来,陈国还能不保证咱们的安危不成?但若是强要将黑甲军带入城中,那后果可就难料了!” 一句句,一声声,也都称得上是苦口婆心。 从这里看,似乎并没有人故意跟程灵作对,大家只是观点不同,各抒己见罢了。 程灵坐在首位安静听着,等大家将话都说完了,才道:“请问诸位,如今在陈国四处流传的传言,有关于陈国国君荒唐昏庸,怯弱媚外之言……大家怎么看?” 这个嘛,想起先前杨林转述的传言,在场的使团官员都忍不住为陈帝脸红。 何宴清不屑道:“陈帝昏庸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是靠着祖宗余荫,得享如今地位。程少卿,下官认为,陈帝贪图享乐,绝不会愿意轻启战争,有道是敌弱我强,越是如此,我等便越不可以退让!” 邹威皱眉道:“何大人,骄兵必败之理,难道你还不懂么?陈帝虽然昏庸,陈国上下却并非没有能臣。出使他国,行事切不可横行无忌,否则若是激得陈国上下起了血性与逆反,你担得起责任吗?” 得了,两派又吵上了,这是没完没了了。 程灵仍然不急,心平气和地等着他们吵。 又过半刻钟,直到双方翻来覆去都想不出新词了,程灵这个“裁判”才终于正式上场。 程灵道:“诸位可曾想过,陈国主身为国君,为何他的流言却能在陈国上下泛滥流传?国君威严已如此扫地,这代表了什么,诸位应当知晓吧?” 代表什么? 当然是代表了国君在陈国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架空的吉祥物! 陈国的话事人不是国君,而是各大豪强世家! 诸国当中,齐国被军阀割据,陈国却被世家掌控。都是畸形的国家,这也表明了,畸形国家的上层话事人,首先想到的永远不会是国家利益,而必然是自身利益! 立场一细化,你看,这个事情就会很有趣了。 翌日,陈国负责接待使臣的官员来到了十里驿站。 程灵事先也叫人打探好了,此番主管魏国来使之事的主要官员名叫张敬贤,出身陈国大氏族张家,其家族根基主要是在陈国北方,族中官职最高者,如今已官至陈国大司马。 大司马总领陈国兵事,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事实上,陈国地方豪强势力旺盛,各自都只想经营自己的利益,真到了紧要关头,大家可不见得会听大司马调令。 而陈国的北部正好临近魏国,张家的主要势力又在陈国北部数郡之间。 那么,不妨就猜猜,张家会想跟魏国发生大冲突吗? 张敬贤来到驿站,首先态度中规中矩,既不高傲放肆,也不谄媚低弱。 他身边带了随行官员五六人,侍卫两百。 两百侍卫中骑兵约有三十来人,与黑甲军的长枪铁骑,寒光朔衣不同,张敬贤的两百侍卫大多脚步轻盈,气血圆融,在行家眼中看来,这些竟都是修炼有不俗武功的内家好手! 这样等级的侍卫队伍!张敬贤这是给下马威来了吗? 好像是昨天,忽然发现《在真假嫡女世界签到》收到了一个盟主打赏,完结的书还能受到小伙伴如此厚爱,感动!多谢停留在18岁花样年华的盟主鼓励,那边旧书已经完结,不能再发章节,这边作话感谢哒~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明目张胆的威胁?不,这是阳谋! 十里驿站的天字号大堂,如今已经成了魏国使团与陈国官员临时会见的主要场所。 在这里,双方正商议着魏国使团的入京事宜。 张敬贤有条不紊地说着:“城中广寒池边的玉圭园,如今都已整理干净,只等贵国使团入住。只是玉圭园大小有限,黑甲军人数太多,怕是难以完全安顿。不过在城郊,我们张家也颇有几个庄子,可以请黑甲军的好汉们分开入住……” 程灵安静地听,也不表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全程含笑应对,直到张敬贤将话全部说完,她才缓缓道:“我朝陛下谴使来陈,抱有极大诚意。张大人怕是还不知晓,我们使团中携带了哪些国礼。” 张敬贤道:“哦,是什么?程大人的意思是,张某可以提前一观?” 程灵道:“张大人若是有意,自然可以看。”说着,她又微微笑了笑。 这个笑容有些神秘,张敬贤见了,竟不由得踌躇了片刻。 这位魏国大使出乎他意料的年轻,更使他莫名生出一种叵测的惊险之感。 张敬贤最后还是道:“程大人请。”他倒要看看,这位弄的是个什么玄虚。 魏国虽然势大,可如今是在陈国,张敬贤自认为不必怕谁! 只见程灵拍拍手,她身旁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出一个托盘,那托盘上盖着一块深色锦缎,锦缎下有一物高高拱起,瞧来约有尺许高,也不知是个什么。 随从将托盘直接放到了张敬贤旁边的桌面上,程灵伸手示意道:“张大人请。” 张敬贤的手放在自己身旁轻轻捏了捏拳,随即抬起来,拈住那锦缎便是一掀。 掀开的一瞬间,似乎是有一道七彩的光从那锦缎下方的世界照射了出来,张敬贤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满目流光,彩辉熠熠。 这是何等瑰丽? 片刻间,张敬贤的脑海中居然有刹那空白。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好东西的人,但这、这眼前的这一尊七彩飞天像,不论是从色彩的艳丽上来看,还是观其通透,又或者是看那飘飘乎似天风吹拂的流畅线条,都惊艳到不似凡间能有之物。 张敬贤的眼睛黏在这飞天像上,脑海中尚未组织好语言,嘴巴却几乎是不受控制般脱口而出:“这、这是彩宝琉璃?” 琉璃,不同于现代的玻璃。 在华夏的古代,琉璃被称为五大名器之首。在如今的这个异世界,琉璃之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人追捧琉璃,顶级精美的琉璃却并不多见。 尤其是,眼前的飞天琉璃像,色彩如此之丰富,净透尤胜秋水,窗外光照而来,那瑰丽的光晕荡漾,简直便像是一位真正的飞天下了凡间。 又或者说,世上虽无凡人真正见过飞天,可在此时的张敬贤看来,倘若那净土之中真有飞天,或许便应当如同眼前这琉璃像一般,既有瑰姿艳逸,又有神性光辉。 使人惊叹,而又不敢亵渎。 这当真是人间技艺所能制成的吗? 张敬贤的大脑几乎都要停滞了思考,又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许久,或许只是一瞬间,只听程灵道:“张大人,此乃我魏国之国宝。若非是为了护送此物,我皇又何必派遣一千黑甲军随行?” 这、这个说法居然符合逻辑! 张敬贤猛然醒神,他终于将眼睛从那飞天琉璃像上拔出来,转而看向程灵道:“程大人此言何意?” 程灵微笑道:“两国相交,我朝愿以此国宝为礼物,将其赠予贵国皇帝。张大人,黑甲军若不入城,在觐见陈国主之前,这飞天琉璃像若是有失,请问张大人担待得起么?” 这是威胁!明目张胆地威胁! 张敬贤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立刻道:“程大人是何意?魏皇派遣使团来陈,使团还未正式入京呢,程大人这便想要与我陈国交恶?” 程灵道:“张大人不必偷换概念,咱们如今说的可是这飞天琉璃像。再说了,张大人虽然奉命前来迎接使团,可是……您代表得了整个陈国吗?” 张敬贤敢说自己能代表整个陈国吗? 他深吸一口气,他不敢! 气煞他也,尤其是这一口气吸进肚中,便是真真实实的忍气吞声! 程灵又步步紧逼道:“张大人也代表不了整个张家,此飞天琉璃像若是有失,我等也不必多言,只需与张家交涉,请张家惩处罪魁祸首,想必,大司马也是不会拒绝的,不是吗?” 这个大司马,说的当然不是魏国的大司马,而是陈国的大司马张通! 为何此番首先来与魏国使团面接的会是张家人?那自然是因为张家的地盘主要就在陈国北部数郡,地形上与魏国极为接近! 要说整个陈国谁最关心魏国动态?那必然是张家。 张家会想跟魏国开战吗? 程灵之前拿这个问题问过使团中的诸位官员,当时大家没有明确答案,可此刻,在见到张敬贤以后,程灵就明白了:张家不想,也不敢! 说实话,这一刻程灵内心中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的。 张敬贤面色铁青,硬邦邦地道:“程大人倘若一意要将黑甲军带入城中……护送飞天琉璃像……” “护送”二字,被张敬贤说得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程灵面不改色,仍然微笑以对。 张敬贤几乎就要伸出手来,给眼前这张好看的笑脸来上十拳八拳。 可纵然内心激烈斗争,他却终究是从心了。此人虽然看着年轻,骨子里却有着狐狸般的狡诈和恶狼般的凶狠,阴险,坏,头顶生疮,脚底流胧!说的就是此人! 张敬贤道:“此事,下官的确能够理解。然而下官职权有限,人微言轻,对此却只怕是无能为力。” 程灵却道:“不,张大人太过谦逊了,你可以的。” 说着,她的目光又向身侧微动。 当下便又有随从端了托盘过来,托盘上同样盖着锦缎,而这一次不等张敬贤动手,便有另一个侍从走上前来,主动掀开了托盘上的锦缎。 锦缎下,是一只碧绿似春水般的莲华琉璃盏,自然,不及飞天琉璃华彩瑰丽,但却胜在柔光莹莹,从那纯净的气质来看,似又更胜一筹。 张敬贤强行不去细看那琉璃盏,只道:“我不……” 程灵道:“听闻大司马颇有收集各类珍宝之雅兴,张大人不妨将其献予大司马。想必大司马见到张大人如此孝心,也当欣慰。” 张敬贤:“我……” 程灵手掌轻拍,顿时又有一随从端来一托盘。 这次托盘上放着的却是一个足有尺许长的精美宝箱,宝箱盖子掀开着,露出了内中各色金银珠宝,光彩耀目,不知其价值几何。 程灵道:“听闻张大人家中小郎年方七岁,些许资财,给张小郎做几把弹弓玩耍。” 张敬贤:…… 张敬贤顿时一咬牙,拱手说:“程大人太客气了,黑甲军入城,此事虽然极为难办,但你我兄弟是何交情?这个事情,在下是无论如何,也必定要帮程兄办到的!” 说完,他自己张口就是一顿笑。 程灵微微笑道:“张大人才是当真过谦,你的心意,在下明白了。” 说话间,两人对视,又互相抱拳,拱手微笑。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四章 惊险夜宴 六月中旬,魏国使团入陈都,觐见陈帝,递交国书,并带来了魏国国宝飞天琉璃像。 一时间,引得陈都风声赫赫,上下皆动。 那飞天琉璃像之美,迷彩幻目,剔透晶莹,简直不似人间能有。凡有所见者,无不惊艳生叹。 不过数日间,这飞天琉璃像就在陈都传出了偌大名声,更有一桩又一桩具备神话色彩的传说,不知怎么,就被附会到了这尊飞天琉璃像上。 有了这种种传说做注脚之后,这飞天琉璃像的国宝之名,就更加被坐实了。 陈帝得此宝,一时珍爱异常,接连设宴数日,都是为了观赏飞天琉璃像。他又命舞姬歌者以此为题编排剧目,日夜纵情,醉生梦死,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正所谓上行下效,陈帝这种活过今天没明天的态度,显然也影响了整个陈都的风气。 程灵亦在陈都见识到了另一种不同于魏京的繁华。 如果说魏京的繁华是堂皇的,大气的,更体现在文化繁盛,衣食丰富,人民兴旺方面,那么陈都的繁华就是糜烂的,腐烂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恶臭的! 在陈都,程灵见到过当街抢人的纨绔,见到过被殴打无力的老翁,见到过哭泣零落的少女,见到过家破人亡的孤儿…… 太多太多了,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有看起来不相同,内核却又相类似的悲剧故事发生。 在权贵阶层面前,普通的平民就如同草芥,而比草芥还低一等的贱民,则根本就连「人」都不是! 不是他们真的不是人,而是在高高在上的贵族眼中,这些人的价值约等于无。约等于无的人,便连牲畜都还不如。 每一天都有荒唐在程灵眼前刷新,再到第二天,又有更荒唐,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说在某一次的国君夜宴上,陈帝命人推出了人体盛,又有衣着单薄的美艳舞姬依偎到了程灵怀中,柔若无骨的酥手不由分说便往程灵身上摸索而来。 程灵立刻将人推开,陈帝便迷蒙着醉眼道:「怎么?程少卿看不上这贱婢?」 不等程灵答话,陈帝招手让那舞姬到自己跟前来。 舞姬袅袅娜娜地走过去,陈帝将人一拉,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刷一下,血光飞溅,舞姬痛呼,一双玉臂便飞天而起。 随后砰砰砰滚落在大殿中,猩红的地毯上。 陈帝居然就这样将舞姬的手给斩了! 程灵顿时握紧了身前桌案上的酒杯,指节用力到发白,险些当场就将这青铜酒樽给捏碎。 陈帝当众斩断了舞姬的手,却浑然不当回事,只是醉醺醺地命人将舞姬拖下去,一边笑着说:「贱婢无能,伺候不好程少卿,朕自然不容她。」 大殿上,便有数名陈国官员出声应和,轰然为陈帝叫好,陈帝得意地哈哈大笑。 陈帝招手,又有舞姬往程灵身边依偎过来。 程灵立刻起身,放下酒杯抱拳道:「请国主恕罪,外臣不胜酒力,需得先行告退了。」 说完话,也不等陈帝说什么,她放下手,转身就向殿外走去。 程灵走得太干脆了,当时简直惊呆了殿内一干人。包括魏国使团中人在内,许多人也没料到程灵会这么大胆,说走就走,一下子倒是显得他们这些还留在殿中的人有些尴尬起来。 邹威等官员互相对视,何宴清握着拳头,暗暗咬牙,忽然也猛地站起身来。 「请陈国主恕罪,外臣也不胜酒力,告退了。」 何宴清说完,拎起袍角,大步就跟上程灵。 最后,殿中留下邹威几人,邹威硬着头皮说:「程大人与何大人都是我国俊彦, 只是年轻了些,饮不得酒,并非故意失礼,国君莫怪,哈哈,哈哈哈……」 陈帝醉眼通红,呵呵笑说:「不怪,不怪。朕又岂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来啊,继续饮酒,奏乐,舞起来,哈哈哈……」 醉生梦死,酒池肉林,丝竹靡靡,又是一个不夜天。 程灵与何宴清很快出宫,黑甲卫随行,马蹄得得翻飞。程灵一直绷着脸,她骑在马背上,领头从陈国的街道上奔行而过,直到进入陈国划分给他们的行馆。 行馆内外全是黑甲卫守护,只有少许陈国安排的管事仆从,在见到程灵与何宴清后,连忙上前来迎。 程灵翻身下马,快步向内走。 很快,陈国的仆从都被甩开了,从魏国带来的随行从人们迎上来,程灵道:「打水,我要沐浴。」 说完这一句话,她的情绪稍缓,才终于低声对何宴清道:「我倒是小瞧陈帝了!」 何宴清也有愤怒在胸,近段时间相处下来,他算是使团官员中最亲近程灵的那种。尤其是黑甲卫被程灵带入了城中,何宴清对程灵就更钦佩了。 但他一时却没能弄明白程灵这一句小瞧陈帝是什么意思,当下连忙问:「程兄,此言何意?陈帝荒唐残暴,莫非还有什么深意?」 私下里,何宴清与程灵兄弟相称。 程灵低声道:「张氏在北,他这是宁可开罪魏国,自损八百,也要激怒我等!」 何宴清顿时听懂了,程灵的意思是说,陈帝这是想借刀杀人,激怒魏国,以此消耗张氏豪族的力量。 但何宴清却有些难以置信:「程兄,你是否高看陈帝,这等沉迷酒色之人,他会有这样的魄力?他就不怕做得太过,将整个基业都葬送?」 开战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要玩火***! 何宴清想起先前听到的种种流言,这陈帝既残暴又***,整个儿就是一个傀儡皇帝,真不敢信他会有开战的胆气。 程灵道:「不要小看一个坐在最高位上,却又如同困在牢笼,形如傀儡的皇帝。他已经不是正常人,我等切不可以常人思维去考量他。」 但紧接着,程灵又说:「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猜错了。总之,最近几日大家都打起精神,且看接下来的变化。」 何宴清当即精神一振,沉声道:「程兄放心,我等必定万事谨慎小心。」 ------------ 第二百八十五章 采集绝影门刺客 一晃,两三天又过去了。 从那一次夜宴事件过后,使团中所有人,包括黑甲军在内,都格外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在此期间,陈帝仍然夜夜开宴,邀请使团众人前去。 程灵直接托病拒绝,何宴清也学她称病,其余如邹威等人,却是逢宴必去。 他们也有理由,邹威说:“程大人与何大人称病也就罢了,毕竟是远赴陈国,或许水土不服。但总不能咱们使团中所有人,都水土不服,都生病吧?咱们毕竟在陈国,总要给陈帝一些面子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令人无可反驳。 此外,程灵等人出使陈国,除了递交国礼,其实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带一位陈国公主回魏国。 联姻,自古以来也是两国邦交的重要手段。 使陈国公主远嫁魏国,已示两国之好。同时在这期间,使团还要与陈国方面一起,将两国互市的基本框架商谈清楚,这些,就是魏国使团停留在陈国的明面任务。 再交流交流两边的文化,民生,各种特色产物,先进技术等等。 要完成这些任务,快则一两月,慢则三五月。 如此各种时间一拖延,等魏国使团与陈国这边将事情谈妥,魏国与齐国的战争或许都能胜负落定了。 这个,则是使团来到陈国的暗中任务。而实际上,明面任务就是用来给暗中任务打掩护的。 只是不管哪方面的任务,都需要时间,因此程灵如今一来要等,二来要稳。 何宴清不满邹威,对程灵说:“程兄,邹威等人如此热衷陈帝夜宴,只怕时日一长,会被其酒色手段迷惑,我们是不是应该阻止?” 何宴清自己也是男人,可最清楚男人是个什么德行。甭管表面上看起来有多道貌岸然,一旦当真突破某层界限,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可就成了一层皮。 陈帝是真的玩得花,一国之君,好色无耻到不要脸面的程度,邹威这些人能抵挡得住陈帝的酒色攻势吗? 程灵对此也有担忧,但不多。她只是对何宴清道:“那便要劳烦何兄,平常多多关注邹大人几位。” 何宴清得此任务,顿时精神一振,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立刻道:“程兄放心,我一定注意!” 程灵又在黑甲军之间走了一趟。 黑甲军实际上是魏国皇城禁军的其中一支,被魏皇指派来护送书使团的这一千黑甲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千黑甲军如今成了程灵手中的有力武器,她对黑甲军的重视其实更要胜过使团中的官员。 夜色渐深,邹威等人去参加夜宴了,程灵对月站桩,晚课结束后,沐浴更衣,回房休息。 行馆面积很大,黑甲军轮班巡视,何宴清住在另一边的院子,程灵这边就显得极为清净。 她趺坐在床上修炼内功,催动碧波心经,搬运体内阴阳能量。 如此忽忽然不知时辰过,外界的一切声音却又在程灵的感官中被无限放大了。 黑甲军行走巡逻的脚步声,衣甲动晃时的摩擦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各种各样夏夜的虫鸣声。 虫鸣啾啾,风声呼呼。忽然,天边有乌云飘过,闷热了许久的夏夜里,细风渐渐卷起成了大风,树叶从地上飞到了天空,轰! 远处一道雷鸣,接着是雨点砸下的噼啪声。 下雨了! 夏夜的雨,来得快,来得疾,来得猛。 劈里啪啦,如同蚕豆爆开,从天空中砰砰砸下。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道黑影如同轻烟般顺着风飘了过来。 行馆中花树掩映,回廊曲折。黑影在雨声中飘行,不过片刻就穿过了程灵院落的矮墙,飘至她房间的窗下。 窗户没有完全关严实,底下被撑开了些许用来通风的缝隙。 黑影弯身在窗下,从袖中取出一根细细的香棒,然后点燃,轻吹。 袅袅的烟雾便从那香棒顶端延伸而出,渐渐遍布入整个房间。 半刻钟后,黑影侧耳倾听房中动静。 房中没有什么动静,只一道呼吸声,若有似无。一般来说,中药昏迷之人正该如此! 黑影便不再等待,他站起身,来到程灵房门前,手掌伸出,内气一吐,房门被震开,黑影快步走入。 房间陈设并不复杂,黑影绕过正中的方桌,正要走到那床前去查看床上的人,迎面却是一道剑光迸出! 程灵从床上一跃而起,合身持剑刺来。 那剑来得太快了,似流光一线,星河倾泻。 黑影惊道:“你……” 你没中药! 可是这句话他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程灵的剑刺过来,便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刺中的黑影的眉心。 眉心一点红痕出现,剑气却已贯穿黑影脑髓。黑影顿时仰面一倒,砰!就此气绝身亡。 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黑甲军的将士听到动静,奔过来了。 “程大人!” 这边的场景惊到了黑甲军将士,一名校尉冲到程灵房门口,看见地上倒着的黑衣人,立时脱口道:“刺客!” 刺客二字说出后,这校尉额头就出了冷汗,他心悸道:“程大人恕罪,末将失职了。” 居然让刺客在深夜里闯进了使团大使的房间,黑甲卫可以说是严重失职。 程灵道:“查一查管采买的陈国仆从,只怕是这些人有问题。” 黑甲卫将整个行馆都守得水泄不通,在程灵看来,这刺客至少不应该是深夜直接翻墙进的行馆。围墙边的黑甲卫又不是瞎子,一千黑甲卫,守区区一个行馆还能守不住么? 因此最有可能的是,刺客早先就潜伏在了行馆中。或者说,行馆中有刺客的内应,使其能够通过更光明正大的方式,早早潜入行馆。 而后等到半夜之时,再行刺杀之事。 程灵这么一说,算得上是在为黑甲卫开脱了,名叫郑良的这个校尉当即松一口气,对程灵顿生感激之情。 他又对程灵告罪了一声,然后带着几名黑甲卫走进程灵房间,来到黑衣人尸首边。 黑衣人已经死了,死得太干脆,郑良有些惋惜道:“可惜此人已死,不然倒可以拷问一番。”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蹲下身在黑衣人身上一阵摸索。 程灵同时蹲下身,伸手在黑衣人额头侧边触碰,一边发动:采集术!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出人意料的陈帝 「你对绝影门刺客编号天十进行了采集,获得苍牙毒丸两颗,秘制失心散五包,刺客守则十条,功勋牌一块,特殊奖励敏捷+3。」 月光能量涌动,带起一股奇特的能量进入程灵身体,瞬息之间,她甚至感觉到自身筋骨在微微发涨。 同时,还有一道道奇妙的信息如同烟水般汇入了程灵脑海之中。 又一次采集出特殊能量了! 这一次对黑衣人的采集,可谓是真正的大丰收,丰收到甚至都要超出程灵意料。 程灵没有无缘无故杀人的癖好,也从来没想过要利用采集术疯狂收割资源,因此从在魏国安定以后,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动用过采集术了。 没想到这时隔许久的一次动用,居然能有这样的大收获。 所谓的「刺客守则十条」,这一次不像以往那般汇聚成小册子出现在采集空间,而是直接形成了一股信息流,凭空钻入了程灵脑海。 程灵站起身,默默消化这十条刺客守则带来的信息。 郑良则在翻捡黑衣人的尸首,他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了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有袖箭,飞镖等暗器,也有极为纤细坚韧,由特殊材质打造的细索,铁蒺藜指环,各类迷烟、香筒、毒药等。 这些东西出现在黑衣人身上的各个部位,可以说这黑衣人堪称是一个人形刺杀机器,浑身上下无处不是杀人之物。 可以想象,如果程灵不是果断地一剑将他刺死,而是打着活捉的注意与他慢慢纠缠的话,在纠缠过程中,很有可能就会中招。 郑良呲牙啧道:「娘咧,这些臭水沟里的狗东西,果然该杀!」 就这,还想审问活口? 郑良在黑衣人嘴里发现了两颗毒牙,顿时道:「是死士,随时准备着服毒自尽。晦气!这等人便是留着活口,也问不出什么来。」 还有一块玄黑色的小令牌也被郑良翻了出来,令牌一面被雕刻着一道略微有些模糊的背影,另一面则是一团有些像藤蔓,又像是文字的奇怪花纹。 郑良翻看这块令牌,轻轻吸口气,似惊似喜道:「有了!这令牌,这是绝影门的令牌!」 程灵眉梢微动道:「郑将军知道绝影门?」 郑良不愧是黑甲军的精锐将领,他道:「天下刺客出两门,一为听雨小阁,一为绝影门。这两门,在咱们魏国虽然是不怎么敢冒头,但是在南边,可是猖獗得很呢!」 魏国境内其实也不是没有刺杀事件发生,但毕竟朝廷的统治力强大,刺客不敢太过横行。 可是在混乱的南方,刺客却是大行其道。尤其是在齐国,前面就提过,齐国多方势力混战,许多首领人物就是死在刺杀之中。 那速度,那频率,称得上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闹得齐国人简直闻「刺」变色,而哪方势力的首领要是没被刺客刺杀过,简直都要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首领人物了。 有鉴于这种情况,尽管魏国刺客相对少见,身在黑甲军中的郑良对此仍然极为关注。 程灵道:「依郑将军所见,这绝影门刺客,会是哪方势力派来的?」 郑良目中闪烁精光道:「程大人前次说过,要我等提高警惕,这刺客,若是陈帝买凶……」 陈帝买凶? 不! 程灵一时并没有反驳郑良的话,但她的心里却接了一句:不是陈帝买凶,因为这刺客就是陈帝养的啊……陈帝自己养的刺客,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又哪里还用得着买呢? 是的,十条刺客守则中,其中有一条说的就是:圣皇永为吾主! 这个圣皇指的是谁?就是陈帝! 出人意料,这是真的太过出人意料了。 谁能想到呢,看起来是个傀儡,被陈国诸多豪强架空,整日花天酒地,只知酒色度日的陈帝,他居然会是当世最顶尖的刺客组织,绝影门幕后主使! 程灵并没有得到天十的全部记忆,但通过十条刺客守则,她还是知道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在绝影门,天字号刺客永远只有十人,不会增,不会减。减员的,死亡的,很快就会有下一个替补而上。 因此天十不是人名,只是代号。 又比如说,绝影门存在有天地玄黄四等刺客,天字号以下的三等刺客,他们虽然也会背诵刺客守则,但他们更多的只相当于机器,没有信仰。 而天字号刺客,是有信仰的。 陈国皇帝被他们称为圣皇,就是他们的信仰! 也就是说,今天来刺杀程灵的如果不是天十,而是其他下三等刺客,那么即便程灵可以人品爆发,采集出他们的记忆,也不可能会得到陈帝就是绝影门幕后老板的这一消息。 因为在绝影门,知道这一消息的,本身就只有天字号的十名刺客。 而天字号刺客又都是陈帝的狂信徒,如果不是程灵的采集术神秘诡异,正常人不论通过什么方法,只怕都不可能撬开天字号刺客的嘴,从他们口中得知真实消息。 程灵应该感谢陈帝看得起自己,派来了天十。 陈帝,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昏君。 程灵对郑良道:「郑将军,准备准备,咱们明日一早便将这刺客尸首,包括令牌,一起送到陈国京衙去。击鼓,鸣冤,让整个京城,整个天下都知晓,本官在陈都遭到刺杀了!」 郑良一惊道:「程大人,倘若此事真是陈帝指使,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是火上浇油?」 程灵嘴角噙笑道:「不,郑将军,陈帝只敢暗中行事,我等一旦将此事闹大,他反而要战战兢兢,下死命保全我等。」 陈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程灵此前就与何宴清分析过,陈帝不甘心做傀儡,摸约是要激怒使团,激怒魏国,使魏国与陈国开战。 陈国最大的豪强张氏就驻扎在陈国北部,其地盘与魏国相邻,魏国一旦发兵,首当其冲的就是张氏。 但陈帝想借刀杀人,程灵却必定不会给他机会。 不但如此,程灵还要将陈都的水再搅浑一点,以达到拖延时间,等待魏、齐之战落定的目的! ------------ 第二百八十七章 程灵是个老实人? 魏国大使在陈都遭到刺杀的消息,在一日之间便四散传开了。 陈都上下如何洪流涌动且不说,只说陈帝在宫中,又“失手”打死了几名宫人。 消息传出后,一时又不知引来多少叹息。但没有人敢再劝谏陈帝了,从前劝谏过的,不是被陈帝杀死了,就是被他贬谪了。 至如今,朝堂上保皇党的存在已几近于无。 程灵觉得陈国的朝堂真是畸形得古怪,而陈帝此人,他明明在背后操控着绝影门这样一个顶级的刺客组织,却只对着外头使力,也不拿来清理清理自家朝堂,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虽然说刺杀绝非正道,但陈帝既然不甘心做个傀儡,为什么不干脆解决那些让他变成傀儡的人呢? 比如说张家的家主,那位大司马? 三天后,程灵的这个疑惑得到了解答。 陈国大司马张通又一次在府邸遭到了刺杀,而这一次刺杀他的,居然是他宠爱了足有三年之久的小妾! 夜间,张通在榻上与小妾欢好,紧要关头处,小妾拔簪刺杀张通,在张通的脸上到脖颈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一次的刺杀自然是以失败告终,但张通却也丢人丢大发了。 最丢人的是,这种消息居然还传到外头去了! 行馆这边,杨林领着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模仿那市井闲人说闲话的语调道:“如今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走出去随便一听,就有大司马与那美人的爱恨情仇……至少五六十个说法。” 五六十个说法是夸张了,但五六个说法却是当真有。 闲汉们说话可是没个谱,怎么粗鲁夸张怎么来:“据说大司马为人特别警惕,就是晚上在自家院子里睡小妾,也要叫护卫在外头守得严严实实呢。” “什么?大司马居然爱好叫人听自己墙角?” “……” 很难说事实是不是真的就这样,不过这个事儿是真的叫程灵开了眼界。 在陈国,真可谓是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你永远都想不到这些人的下限在哪里。 而张通遇刺的这个消息,又掩盖住了程灵遇刺的消息。 魏国大使遇刺,这固然是大事,可这种正经的刺杀事件,又怎么比得上大司马的墙角来得劲爆呢? 程灵猜测,这背后大概是少不了陈帝的手笔。 陈帝的手段……也真是令人一言难尽。只能说,好好的国君,技能点却全都点歪了。难怪要被人冠以昏君、暴君之名。 陈国的日子过得乌烟瘴气,各种混乱交织在陈都,却也正好给了魏国使团乱中求稳的机会。 从这以后,魏国使团牢牢驻扎在了陈国。 刺杀事件没有再继续上演,陈帝又凶又怂,这令程灵多少松了口气。 当然,她也没有放松紧惕,而是在这样的乱局中,更加加强了对自己,以及对整个使团的防护。 与此同时,魏国使团又开始了在陈都的第二轮“搞事情”。 程灵这边的任务,主要是负责对接张家。 张敬贤自从献上碧水莲华琉璃盏给张通以后,就尝到了这个琉璃带来的好处,从那时起,他便格外想要得到更多精美的琉璃制品。 那么,最美的琉璃要从哪里来呢? 自然,毫无疑问这最终还是要着落到魏国使团这边。 于是张敬贤在私下里便与程灵越走越近。 别看程灵曾经对张敬贤威逼利诱过,张敬贤却并不恨程灵。相反,整个魏国使团,能被张敬贤看在眼里的,也就只有程灵一个。 何宴清算是半个,其余人,张敬贤都懒得与其交往。 尤其是最近,程灵曾经在魏国写过的书,不知怎么都开始往陈国这边传了,张敬贤看过《农桑实纪》,对程灵就更是钦佩了。 某一次,他还拿着一本魏国刊印的《农桑实纪》到程灵面前来,问她上头有关于织机的事情。 程灵也是有问必答,既向他讲解这织机之妙,又告诉他:“陈国的气候或许并不适宜种植棉花,但棉布的提花织机只需更改几处尺寸,也可以应用到丝绸的织造上。” 张敬贤详听一番,与此同时还不停提问,越问越深,如此一问一答到后来,程灵还没什么,张敬贤自己却是听懵了。 他从前评价程灵狡诈如狐,凶狠如狼,可如今的程灵在他面前,怎么……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圣人? 张敬贤无法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暗中对程灵生出敬意。 而经过这么一个过程以后,再与程灵说话,张敬贤也自在了许多。 他开始旁敲侧击地向程灵打探琉璃的制造技术。 没错,这才是张敬贤最开始想办法与程灵建立私交的最大目的所在。 琉璃不是天然的宝物,而是人工烧制而成。只是因为烧制的技术难度太高,出产量极少,优质的上等品更少,这才显得格外稀有珍贵。 张敬贤有一股野心,他思量:倘若自己能拿到魏国的琉璃技术,那该能获得何等巨利? 巨大的利益驱使张敬贤几次三番向程灵套话,直到程灵朦朦胧胧地说:“其实,琉璃最大的难处在于透净,而这透净,是有配方的……” 配方是什么? 张敬贤因此而心跳加速,立刻往下追问。 这一次,程灵却不似先前提到织机时那般爽快了。 她先表示这是魏国国宝,自己不可能私卖,又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倘若真要卖,或许也不是没可能”这么个意思。 那到底是能卖还是不能卖呢? 行了,甭管程灵的说法是不是自相矛盾,只要她这边流露出一丝可能,张敬贤就必然会疯狂地扑上去。 他若不扑,自然也有的是人会扑。 总之从这里起,张敬贤就算是真的上钩了。 程灵开始通过张敬贤,购买到了第一批大数量的粮食,从陈国边境,通过大风河,运往南征军中。 而买卖物资这种事情,基本上是有一就必定会有二,有了二又难免会有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张敬贤上了船,就下不去了! 张敬贤不知道的是,在陈都,像他这样的,被琉璃配方所迷惑的权贵家中层子弟,并不仅仅只他一个。 而是三四个、五六个、七八个…… 混乱的局势中,始终有一条南征的线,在向前牵动着,从不后退。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九章 时光如梭飞逝,一晃,程灵带领的魏国使团已经是在陈都呆了一月有余。 六月过去了,七月到来,陈都更是炎热。 魏国使团在陈都带来的风波更是恰如这炎热的天气,喧嚣地翻滚在一片热浪当中,维持着一种微妙又危险的平衡。 由于使团中的人总是若有意若无意地在某些人面前透露出,顶级的琉璃并非偶得,其实也有配方—— 如今这一段时间里,魏国的上层权贵便几乎有半数都将目光钉在了琉璃配方上。 而最有意思的是,这明明都成了一个几乎「人尽皆知」的秘密,可偏偏知道「秘密」的人们,却又都有志一同地遵守着「绝不告诉旁人」的原则。 于是这就造成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比如说,张敬贤觉得自己从程灵那里得到了一个独家秘密,于是他非常积极地与程灵展开了合作。就想着通过这种合作,终有一刻从程灵那里获取到顶级的琉璃配方。 他相信,这等泄露「国宝配方」的大事,程灵绝不敢使旁人知晓,也不会再随意接洽其他人,因此他格外用心地谨守着规则。 但是,人嘛,毕竟都有一种锦衣之后要还乡的炫耀心理,所以在心里憋着这等「秘密」的张敬贤最近又难免有点飘。 他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同等地位的竞争者们,往往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窃喜,更甚至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嘿!尔等凡人,可知张某我不日便要起飞了?哼,终究是你们配不上我…… 也正是因为存在有这种微妙的居高临下的心理,以致于最近张敬贤为人反而谦冲起来。 他心里越得意,反倒是越发地不愿意与人起冲突,只等着自己真正得到琉璃配方以后,再亮瞎众人的眼呢。 孰不知,与他有着相类似心态的人,竟是好些个。 大家都觉得自己会是最终的得利者,都认为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刻「亮瞎别人的眼」,于是像张敬贤这样忽然格外谦冲起来的人,也多了好些个。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陈都虽然热闹极了,可是表面上却又是祥和极了。 是不是很有意思? 唔,程灵觉得确实很有意思。 要不又怎么说,现实永远比话本更为荒诞有趣呢? 越来越多的粮食从陈国秘密运出,到达了魏国与齐国南征的战场上。 齐国,郢川郡。 魏国太子箫蛮率领的大军便如同一支从天而降的巨剑,在一月之内连冲数郡,势如破竹,直直地刺入了齐国腹地。 原本就在齐都因为应付各种内乱而只能苦苦支撑的王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魏国的大军已经攻入郢川郡,与齐都只剩了一城之隔! 齐都的伪朝廷内,王邕一夜白了头,原本骄傲不可一世的王三郎也急得面色干枯,脸上都似乎多了风霜的痕迹。 王七郎默默地缩在大殿一角,他始终还是被迫游离在王家的权利中心之外。虽然地位尊贵皆有,但真正商议大事的紧要关头,他却插不上话。 他也不太想插什么话。 耳边飘过王家众人与心腹幕僚的对话,还有伪朝廷中的一些「重臣」在苦心劝谏。 「大王,魏军压城,不论如何,咱们还是应当要迎回幼帝。若有苍天王大军相助,这魏***队,也并非不可抵挡啊!」 然而,所谓迎回「幼帝」,却不过是老生常谈。如果真的能够迎回,王邕这边不早将幼帝迎回了么? 问题是,幼帝他不肯回,不敢回啊! 王邕又不能冲到苍天王的地盘去抢,他暂且还抢不过。 有人又道:「大王,与其迎回幼帝,咱们倒不如发一道圣旨,承认越王的地位,招安于他!」 所谓「越王」,跟幼帝,跟苍天王都不相同。 越王史连海不过是反贼自立,山大王起家,天下英豪对此多有诟病。倘若如今坐拥京城的王邕能够承认他,甚至册封他,想必史连海是会乐于接受的。 王邕目光微动,立刻道:「此计可,你来拟旨,再派遣使者到东郡借兵。」 受到赞赏的臣子立刻面露喜意。 议事继续。 联合越王是一道良策,然而这良策需要时间去实现。 远水解不了近渴,魏国大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从现实考虑,王邕手上的兵力确实很难抵挡。 到底要怎么办? 于是又有人提议:「大王,神都的地形有诸多缺陷,三面开阔而无险可据。当年先帝在世时,就多次动意想要迁都。此番,咱们倒不如趁此时机,实现迁都。如此一来,既全了先帝遗愿,又为我等争取到了整兵的时间。」 这个提议一出,更是引来诸多应和。 大家纷纷说:「正是如此,神都地势不利啊……」 什么狗屎的地势不利! 角落里的王七郎却是悄悄撇嘴,而他一面在心中暗讽,一面却又有一股悲凉在胸口涌动。 大难将临,伯父手下却几乎人人着意奔逃。几乎没有谁有迎战魏军的勇气,就连曾经在王七郎心中算得上是英雄人物的关岳林,此刻也只有沉默。 王七郎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声请战。 可是关岳林虽不附和迁都之说,却也从头至尾都一声不吭。 不说话,便大抵是默认了吧。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造反? 这京城在他们王氏手中,甚至还不曾捂住过一年,这就要狼狈逃离了吗? 如此行径,与那深受天下人耻笑的幼帝和徐太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当初,王氏一族势大,逼得他的好友程灵连夜逃离云川郡…… 王七郎回想程灵,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在临海王的乱军中,程灵如同神将一般降临,将他救走的模样。 也不知程兄如今到了哪里? 倘若知晓今日这一幕,「他」是否会生出嘲笑? 王七郎低着头,嘴角古怪地往上微动。 便在此时,忽听关岳林说话了。 关岳林道:「父王,神都地形确实是有不利,不及赤霞城依据神川天险。迁都不失良策,至于神都,儿臣愿请旨留守!」 ------------ 第二百九十章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齐国,郢川郡。 四方城,郡守府中。 如今的四方城已经被魏军占据,守城的齐军仅仅只是坚持了三天而已,那郡守便悄悄从另一边的城门带人逃离了。 郡守一逃,四方城中的诸多上层富户也纷纷收拾细软,亡命奔逃。 连郡守都要走了,谁还愿死守城池,死战不退呢?也只有消息不灵通的普通百姓,慢了一步,没能逃出去。 齐军再无斗志,那守城将领索性大开城门,纳头便降,魏军大势已成! 郡守府中,萧蛮戎装整齐,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听着麾下各部对于各种事宜的汇报。 旁边就坐的,除了南征军中的主要将领,还有御使监军与宦官监军,至于说暗卫监军,他们是隐藏在暗处的。 暗卫,说是监军,实际上首要任务还是要在暗中保护萧蛮的安全。 只不过在保护他安全的同时,暗卫们还拥有着记录萧蛮的一举一动,并直接上达天听的权利。 这是盔甲,也是枷锁。 萧蛮对此的应对方法就是,平常以待。 魏皇传来军令,叫萧蛮在郢川郡稍作休整,再一鼓作气攻陷齐都。 然而斥候却传来消息,说如今占据齐都的王邕,似乎是有向南方渡河逃离的意思。 齐都已经成了一个筛子,早有魏国暗探悄悄潜入,潜伏在齐国上层权贵府中,获取种种秘辛。 战争,不仅是要打后勤,也是要打信息。 如今萧蛮召集将领们议事,主要讨论的便是:是否要放弃休整,在王氏一族逃离之前抓紧时间进攻齐都? 有人赞同,说话的武将语气粗豪:“兵贵神速,自然是要一鼓作气打到齐都。咱们动作快一点,将那什么大明王一家子都给逮住了,班师回朝的时候押到京师去献俘,岂不是正好?” 也有人反对,监军的太监杨方细声细气道:“殿下,疲兵不可久战啊,将士们连续作战已有月余,再急行军去攻城,若有不利,岂不是平白耗损兵力?那王邕既是要逃,便让他逃就是了。” 说着,杨方捂嘴笑起来:“他逃走了正好,咱们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攻下齐都,此番南征的功业便能达成。殿下,大喜呀!” 杨方笑得满脸都起了褶子,扭捏造作的模样惹得下方数名武将皱起了眉。 顿时有人反驳:“杨监军不知兵事,可莫要乱说。咱们的将士虽然是连续作战,却一直粮草充足,又是一路胜局,根本算不得疲兵!此刻我军士气高昂,正该乘胜追击。” “正是如此!”将领们附和道,“既是南征,这王邕要么抓,要么杀,总不能放过他。既然如此,又怎能叫他逃过神川去?一旦真被他逃走,有了神川阻隔,再要抓他可就不容易了!” 将领们根本就不听杨方的话,也不怵他。 一时气得杨方银牙暗咬,声音尖利起来:“陛下传令,叫大军休整,尔等是要违抗军令不成?” 就这一句话,镇住了全场。 当然,镇住全场的不是杨方,而是魏皇。 魏皇如今声威鼎盛,纵然太子带着大家打了几场胜仗,可是太子的威望仍旧远远不能与魏皇相比。 杨方搬出了魏皇,一时之间,在场将领竟无一个敢说上一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样的话。 可实际上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有的时候确实是没有时间等待军令。 就比如说王邕要逃,他们这边得到消息就已经过去一两日了,要是等他们将信息传回魏京,再等魏皇将后续的军令传达过来,那说不得大半个月就都过去了。 到那时,嘿,黄花菜都凉咯! 可是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眼见得无人敢再反驳自己,杨方便将下巴微微一昂,终于得意起来。 至于下方将领中,有多少人暗骂他小人得志,杨方却是混不在意。 他又偷觑主座之上的太子,只见太子神态平静,面容虽然俊美中透出清冷,仿佛有着一种慑人的疏离,但终究,太子也没有反驳他。 杨方顿时在心中暗嗤:纵是打了几场胜仗又如何?那也不过是齐军草包,咱们这边又兵强马壮罢了。这种仗,给谁打,谁能不赢呢?太子……嘿,太子也还是从前那个窝囊太子! 杨方深觉太子如此表现,等回了京城以后,自己也好跟贵妃娘娘交代了。 杨方不知道的是,在堂中议事的时候,箫蛮虽然并不反驳魏皇军令,可一离开议事堂,箫蛮却立刻又暗中召集了几名将领。 被他召集的这几位都只是中低层将领,也都是在这一次南征中,因军功而被他临时提拔起来的年轻人。 这几位都有着头脑灵活,敢打敢冲的相同特点。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被箫蛮一力提拔起来的,身上打着箫蛮的标签,对他这个太子格外忠心。 箫蛮对他们下达指令:“孤命你们,各领精骑一千,从东、南、北、这几处……” 他手指舆图,将各处路线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见他其实早已有成竹在胸,先前召集众人议事,只不过是做给某些人看罢了。 箫蛮根本就不需要旁人给他意见,他胸中早有决议! 而随着他将命令一点点全部说出,听令的几名将领早已是个个眼睛放光,热血上涌。 箫蛮问:“可都听明白了,可都能做到?” 几名将领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明白!定不负殿下所盼!” 同一时间,远在陈国的程灵也正好收到了箫蛮的消息。 当然,由于如今这时代传讯困难的原因,程灵收到的信息很有延迟。 箫蛮已经攻下了郢川郡的最后一座城,四方城。在程灵这边得到的消息却是,箫蛮刚刚兵临四方城下。 即便如此,这也足够令魏国使团众人精神振奋了。 他们在陈国的努力没有白费! 而随着陈国这边,得知“琉璃配方”存在的中上层权贵越来越多,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也终于到了将要爆发的时候。 这一日,张敬贤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魏国使团行馆。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一章 到底是谁说了谎? 张敬贤冲进行馆中,口中怒喝道:“程愚之,你出来,与张某当面对质!” 程灵走出来,在行馆的议事小厅接待了张敬贤。 她神态温文,面对张敬贤的怒火,仍然表现得彬彬有礼道:“张兄,程某来了,请先就坐。” 气势汹汹的张敬贤当即一滞,他虽然是冲进了行馆,喝问程灵,但他以为,程灵至少会躲一躲。 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这么喝了一句,程灵竟然就干脆地走出来了。她的态度还这么平静有礼,倒显得张敬贤像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可是张敬贤是真的有理由生气的,想当初程灵用琉璃配方吊着张敬贤,鼓动他悄悄卖粮,结果这些粮食全都给运到了魏军当中—— 这倒还罢了,不就是做买卖吗? 买卖之间,张敬贤也不是没得过好处。 可是当初说好的琉璃配方呢? 到如今,张敬贤才知晓,这所谓的琉璃配方,竟是被魏国使团中的官员们许了不知道多少个人! 都说好女不二嫁,琉璃配方倘若是个美人儿,都不知道被嫁了多少次了。 程愚之,简直不当人子! 张敬贤憋了一肚子气,终究稍稍按捺,只冷声道:“程愚之,某以诚心待你,你却戏耍于我。如今说什么,你都要给我张某人一个交代!” 不等程灵答话,他又道:“你也莫要拿什么不知情来搪塞于我,这个事儿太大了!我与你说,便是我家大司马,也是在关注的!” 张敬贤把张通都搬出来了,程灵便叹一声道:“张兄,在此之前,小可的确是不知情……罢了,你说的也对,我便是说不知情,在你看来,也不过是搪塞而已。” 这一句废话,惹来了张敬贤怒目。 而程灵紧接着又道:“但此事亦的确是因我疏忽而起,是程某的错,程某自当一力承担!” 张敬贤:…… 本来还以为程灵要再跟自己推脱三五轮,他都准备好了种种说辞,要对着程灵输出呢!没想到程灵再次干脆认错,又一次让张敬贤错失了痛快问责的机会。 气势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张敬贤三番两次被打断,至此,气势便在不觉间弱了下来。 张敬贤心里暗暗咋舌,他不觉得方才的一切都是巧合,只能说明程灵此人,对于人心和时机的把握实在是太准了,有些过于可怕! 程灵又面露喜色道:“张兄,近些时日承蒙你相助,我国太子殿下在齐国一路南下,如今已攻入四方城,与齐都相距已不过数十里,想必,夺取齐都也不过是在数日之间而已。” 事实上程灵这里收到的消息只是说魏军已经兵临四方城下,并没有提到魏军已攻入四方城。 程灵这样说,只不过是拉虎皮,吓唬张敬贤而已。 张敬贤拉起张通的虎皮来警告程灵,程灵又何尝不可以拉起太子的虎皮来旁敲侧击,吓唬张敬贤,进而再通过张敬贤,吓唬张通? 魏军如此大势,就问你张家怕不怕? 但有趣的是,在此时的齐国,此时的郢川郡,萧蛮又的确是已经攻入了四方城。 这大概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消息虽有延迟,程灵与萧蛮,却在此时此刻,奇异地相联动了。 张敬贤心生骇然,他忍住惊意道:“魏军已攻入四方城?此言当真?” 程灵脸上的喜色却是压也压不住,她道:“自然当真,张兄,此等大事程某还能说谎不成?” 随侍在一旁,刚刚才给程灵送过军报的杨林却在心头暗道:不,师父你就是说谎了。 原来师父也会说谎,还将谎言说得这样真,杨林也算是又重新认识了一回程灵。 只可惜程灵虽然说了谎,却架不住张敬贤真信她! 张敬贤也觉得,齐魏军报,这种事情程灵不可能说谎。因为这种谎言骗不了任何人,在齐国,他们陈国,他们张家也是有探子的! 只不过大概他们的探子消息有延迟,毕竟,他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是:魏军刚刚到达四方城下。 张敬贤心中暗道:大约这魏国使团与魏军之间有特别的消息渠道。 张敬贤的气势又弱了三分。 这个时候,程灵忽然一叹,说道:“张兄啊,琉璃配方外泄之事如今已成定局,此事是我约束不力,回到魏京以后,程某……还不知要被陛下怎样责罚呢。” 说话间,程灵面露苦涩,先前的那点喜意,也因着这几分苦涩而全然消逝了。 张敬贤又是一滞,仔细想来,程灵说的话竟是十分有道理。 魏国的琉璃配方毫无疑问极为珍贵,这个东西原本是朝廷所有,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结果程灵带着使团来陈国以后,却将这配方许出去不知道多少份—— 别说程灵只许了他张敬贤,没许别人,另外的配方是使团中其他人许出去的……不必说这个。 程灵既是使团主官,现如今出了这个事儿,她就得负最大的责任! 张敬贤简直都能想象得到,程灵带着使团中人归国以后,要面对魏皇怎样的怒火了。 完了,这么一想,张敬贤居然有点同情程灵。 至于原先那一肚子火,到此时,真是再也发不出一星半点。 张敬贤只能勉强坚持自己的立场道:“贤弟啊,愚兄也知道你难,可是你难,我也难啊!物以稀为贵,那顶级的琉璃,倘若人人都能制作,又还算得了什么珍宝?” 张敬贤也如程灵一般苦涩道:“我从前在大司马面前夸下的海口,如今却只能自打脸。程兄,这一关我若是过不去,到明年,你只怕便只能烧纸与我相见了。” 说着,他默默看着程灵。 难兄难弟,一时相顾无言,究竟谁更惨? 张敬贤,也不是省油的灯! 就在这个时候,程灵忽然倾身凑到张敬贤身边,低声道:“张兄,你有所不知,虽然都是琉璃配方,可这配方,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呢。小弟这个里有一个秘诀,不告诉旁人,只告知于你。” 张敬贤有些心动,又面露不信道:“程兄,你莫唬我,什么秘诀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可别一转身,这秘诀又成了天下皆知!” 程灵道:“张兄不必如此,程某没必要自毁前程。不信你听……” 说着,一串低语从程灵口中吐出。张敬贤听着,眼睛则渐渐瞪大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张敬贤怒火冲天而来,最后却是面含微笑离去。 他走后,杨林连忙凑过来问程灵:“师父,你最后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这人竟还高兴起来?” 程灵的嘴角也噙着笑,道:“秘密。” 杨林:…… 得了,既然师父说是秘密,那自然就是不能再多问了。杨林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轻重,当下便住了嘴。 程灵却又说:“收拾收拾,避着陈国人,咱们陆续出城。” 什么?杨林一惊。 但程灵的命令显然是不可违抗的,很快,整个魏国使团的人就都行动起来。 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需要收拾。 因为早在许久之前,程灵就要求使团中的人归置好所有行李,一应物资都要保持在一个随时方便带走的状态。 如今程灵一声令下,大家也可以说走就走。 相比起杨林,何宴清与邹威等人显然更能理解程灵为什么突然就要走。 琉璃配方的事情爆发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琉璃配方,显然不再具备国宝的价值—— 当然,实际上这琉璃配方程灵等人总共也就撒出去十来份。要说人尽皆知,那显然是夸张的说法。 只要这十来份配方的主人能够保证好琉璃的质量,控制住产量,琉璃依然会是贵重的奢侈品。 然而,人性的本质就逃不脱贪婪二字,越是权贵反而越是如此。这些拿到琉璃配方的人,能够甘心与旁人共享此等财富吗? 又或者说,就算是某些人头脑清醒,知道财富有度,那他们的家族呢?家族中的其他人呢? 人越多,事情就越复杂。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陈都必有一场动乱! 而作为引起这场动乱的导火索,程灵早早就做好了跑路……咳,不对,什么跑路?呸,这叫战略撤退! 对,程灵早早就做好了战略撤退的准备。 至于她对张敬贤说的话,除了的确是在向他补充琉璃配方中的某个关键环节,另一方面,程灵又对张敬贤做了一个私下的承诺。 承诺什么? 承诺倘若有朝一日,魏国攻打陈国,张敬贤若是带头投降,程灵便可代魏国许他一个爵位! 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 魏国正在跟齐国交战,结果这边程灵却跟陈国的士大夫许诺起了卖国的奖励,而最离谱的是,人家居然吃了这个饵! 要不怎么说乱世出怪相呢?这么荒唐的事儿,却偏偏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指望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忠心爱国? 呵呵,国力若是强盛,人家自然是爱国的,只可惜,陈帝对弱者残暴,对强者谄媚,陈国的官员早已没有了爱国畏君之心。 谁做皇帝不是做? 哪怕是改朝换代呢,只要世家还是世家,权贵们就不会想要战斗,他们宁可投降! 而在张家,张通怎么想的,程灵目前还不太清楚。可张通代表张家,张敬贤却并不能代表张家。 从张敬贤的个人角度来说,他有他自己单独的立场。 他的立场就是,既然没有办法跟程灵来横的,又不能杀她,又不能打她,那平白再吵一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倒不如换取一些好处,结个善缘,往后也能多一条退路不是么? 这就是张敬贤的微妙心理,被程灵精准拿捏,因此张敬贤最后才会含笑离去。 但是,张敬贤被哄走了,这却只是一个开端! 陈都也并非人人都是张敬贤,程灵扇了风,点了火,战略撤退以后,另一条征途也才刚刚开启。 这一天,黑甲军们纷纷改换了装扮,将兵刃藏好,铁甲裹紧,或扮做商队,或扮做路人,分批次地按照原先打点好的路线,就悄悄出了城。 其中也夹杂着一些使团官员,如邹威、何宴清等人,程灵也都叫他们跟着黑甲军先出城。 原先被分配在行馆中的陈国仆从,都被下了药,捆扎起来,暂且安置在行馆库房中。 程灵则带着杨林,留在最后。 她不急着先走,主要还是因为她要留在行馆中,迷惑外界陈国人的视线。 这一日陆续又还有好些得过琉璃配方的人上行馆来讨要说法,程灵都逐一接待,无一避见。这种行为所释放出的信号,足够迷惑人心。 陈国官员再怎么也料想不到,程灵居然会让使团的人都先出城了,反将自己留在最危险的时刻。 直到入夜,行馆暂闭。 程灵与杨林一起将行馆中的各处风灯都一起点燃,而后两人换上夜行衣,悄悄离开行馆。 夜风仍然带着夏季的燥热,杨林落地时脚步稍微有些重,程灵一抬手,立刻搀扶了他一把。 好在陈都的夜巡将士大多水平一般,杨林的小失误没有引来夜巡人的关注。 杨林心生惭愧,脸色白了一下。程灵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保持安静。 接下来程灵就不让杨林自己走了,她施展轻功,带着杨林如飞而行。 夜晚的陈都在她的脚下仿佛变成了一幅静默飞逝的工笔画, 不论繁华还是混乱,都如时光洪流,转瞬即逝。 杨林简直就像是置身在了梦中,被程灵带飞的这一幕,便如同被光刀镌刻的碑凋,从此时起嵌入了他的心里,再也无法磨灭。 一切都非常顺利,顺利得既在情理之中,又难免叫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两刻钟后,程灵借助抓钩之便,带着杨林翻越了陈都高耸的城墙,在无人值守的空隙位置,悄悄出了城。 又过两刻钟,他们在城外十五里,原先约好的炆山脚下,与先到的使团众人汇合成功。 何宴清长长吐出一口气,惊喜道:“程兄,你终于来了。” 程灵点头道:“是,我来了,走吧。” 她就说了简单几个字,又查看了黑甲军的装备与战马,就立刻叫人整队出发。 这种雷厉风行,说实话,使团中有几个老成的官员是吃不消的。但经历过在陈国这一段时间的搅风搅雨,使团中基本上已经没有人敢再反驳程灵。 她的所作所为太具有传奇性,威望也在这个时候达到一个高峰。 众人只能乖乖听令,整个队伍便立刻行动起来。 夜深了,一行向北,再入新征程! ------------ 第二百九十三章 她挥剑,无一合之敌 程灵等人夜行百里,直到天亮,已经翻过炆山,走出了陈都地界,到达崇山县。 当然,他们没有进城。 使团众官员加上一千黑甲军,目标太大了,程灵早就做好准备,此后在离开陈国以前,他们的队伍都不会进城。 在陈都的时候,因为各方面都有顾忌,他们其实是相对安全的。出了陈都以后,前路反而难说,因此程灵给使团规划的路线就有两条原则: 一是要避开城池,二是要避开人群。 呃,说来说去,这两点好像又能归为一点。 至于这一千多人一路行程所需要的粮草等物资,除了随身携带的那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则需要在赶路途中再慢慢获取。 或者是进山采集打猎,或者是乔装之后再派人小批量地在城外农庄购买。 总之饿不死大家,当然,日子也不好过就是了。 黑甲军还好,使团中的有些官员,这段日子就真是过得苦不堪言。 赶路本来就累,还要东躲西藏地,专挑那僻静的,少有人走的道路走——少有人走的路,可不就意味着难走吗? 大家不敢在程灵面前抱怨,可私底下也难免诉苦。 甚至还有人跟何宴清旁敲侧击:“何大人,你说咱们这躲躲藏藏的,真有必要吗?咱们就是摆开仪仗,光明正大地走,这陈国,还有谁敢拦咱们不成?” 何宴清道:“常大人说的倒也不无道理,那要不然咱们这就一同过去,与程大人说说?” 那官员立刻就:“啊?呃,呵呵,不必了,不必了。下官愚见而已,何大人别当真,别当真……” 罢了罢了,再难又怎么样?那也得听程少卿的! 如此一晃半月,众人穿行千里,终于到达博明郡地界。 博明郡是张家的地盘,过了这里,再渡过神川,另一边就是魏国了! 而在这里,程灵等人遭遇到了最猛烈的刺杀。 也说不上是从哪里开始泄露的行踪,总之就在使团队伍翻越博明郡境内一座小山时,照惯例,程灵派出斥候先行查探。 斥候一去不回,却也在临死前放出了响箭。 埋伏的敌军见到行踪暴露,当即从山上冲下,当时就见到密密麻麻,说不出多少数目的敌军与弓箭从天而降。 黑甲军立刻列队,将使团众官员护在保护圈内。 可是敌人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纵使斥候起到了作用,大家并没有踏入最核心的埋伏圈,一千黑甲军要应对那数也数不清的敌人,依然显得力不从心。 一道道惊呼声与惨叫声随之四处响起,何宴清厉声喝问:“陈国军队,你们疯了吗?胆敢截杀我国使团,不怕我国大军压境,踏平尔等!” 敌阵中响起了飘忽不定的猖狂大笑声:“魏国使团又如何?杀的就是你们!魏国正与齐国交战,当真还能再分出兵力攻打我陈国不成?你们未免也太高看你们自己了,哈哈哈……” 笑声响彻在大军的冲杀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锥子,深深地扎在魏国众人心头。 魏国真的还有兵力再来与陈国交战吗? 这个问题,是使团众人都没有明确答案,并且也不敢深思的。 那猖狂的声音更是得意道:“再说了,便是日后魏国再发兵来战又如何?到那时,你们也都死了!” “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等不到了。哈哈哈!” 笑声有如震雷,轰隆隆地炸响在战阵各处,如此不合常理,可以想见,发声的这人也必定是一个顶级的内家高手。 程灵也被黑甲军保护在最内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将龙泉剑握在了手中,一边侧耳细听着。 忽然,程灵抬起左手,纵身一跃。 她右手握着龙泉剑,左手的小臂上却绑着一把造型奇异的复合弩。 当她纵身跃起时,一道黑色流光忽如天梭追月,猛地冲破了时空的阻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特殊力量,向着侧方敌阵处,某一个点直击而去! 箭出如飞龙,带起尖锐的呼啸。 一时间,整个战场的声音都仿佛远去了。 无法形容这一箭,这不是寻常的弩箭,箭身上,日月能量包裹流转,以一种无法抵抗的速度,射中了—— 那猖狂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啊!你混账!” 敌军中跃出一人,这人身穿与陈国战士同款的皮甲,一手捂在肩头处。 程灵的弩箭就插在他左肩,那里有鲜血滴落。 然而此人不愧是顶尖高手,他虽然没有完全躲开程灵射出的这一箭,可程灵也没能射中他要害。 中箭之后,只见此人纵身跃出。他穿着陈国战士的皮甲,在军阵中穿梭如电,瞬间就又换了个位置,并重新融入了乌压压的战士群中,片刻便又隐匿了身形。 隐匿身形后,他又十分嘴贱地挑衅程灵:“姓程的竖子,你如此逞英雄,你以为你是在救人?不!你一个人救不了所有人!今天你们魏国的人都要死!哈哈哈……” 声音依旧飘忽而又猖狂,在战阵四处响起。 这应该是某一种特殊的发声法门,使人难以通过声音锁定他的位置。 “或者你武功高强,你可以活下来,但是你们使团中的人,包括这一千黑甲军,通通都活不了!” “哈哈哈哈!” 笑声不停歇,如同鬼哭狼嚎,句句诛心。 “等你们全使团的人都死了,就活你一个,你还好意思回魏国吗?” “哈哈哈,竖子,你乱我陈都,你不得好死!” 一声声,一句句,便在此时,程灵忽然又将目光定到了一个方向:“是你,柳灏!是徐太后派你来的?还是苍天王派你来的?你们好大的胆子,在陈国境内冒充陈国军队!” “蓄意毁坏我魏国与陈国之间的邦交,离间嫁祸,你不得好死!” 说话间,程灵站立在马背上,将手抬起,居高临下,嗖!便又是一箭,如电射出。 这一箭还是那么快,然而柳灏的身形在敌军阵中闪躲,这一次他提早有了准备,程灵才一抬手,他就拉过身边一名皮甲战士挡在自己身前。 “啊!” 那人中箭惨叫。 这一次有了替死者,程灵的箭就没能射中柳灏。 程灵却不与柳灏纠缠,她重新落回自己的马背,纵马而行,跃过黑甲军的护卫,冲入前方敌阵。 龙泉剑挥动,她一马当先,剑下无一合之敌。 程灵朗声喝道:“黑甲军,随我冲锋!”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四章 程少卿,救我 崇山县境内,黑甲军与陈军打扮的敌军短兵相接,战在一处。 程灵一马当先,挥剑疾驰,像是一道狂卷的旋风,带着黑甲军的将士向前冲锋。 数不清的杀喊声在四周响彻,几名统领校尉紧随在程灵身后,纷纷高声说话:“兄弟们,跟随程少卿,我们杀出去!” “敌军都是草包,大家不要怕,冲啊!”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杀!” 黑甲军战士们的士气被鼓荡而起,先前被骤然袭击的惊慌此刻已经褪去,随着校尉们的鼓动,更多的战士齐声高喝:“冲!” “杀!” 杀喊声震天而起,兵刃相交,血光四溅。 黑甲军本来就是精锐之师,虽然敌军的人数看起来非常之多,从那山上冲下来时乌压压的,一时很是震撼人心。 但这山脚下的地形却并不是十分开阔,双方真正交战开来时,能够正面、直接进行冲杀的战士其实并不多。这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弥补了黑甲军人数上的弱势。 有这一遭,再加上程灵带头冲锋,如此不过数十息的时间内,黑甲军就挟裹着使团的官员们,往前冲过了将近百尺。 不要小看这百尺距离,敌军本来是埋伏在山上的,黑甲军的原计划是要翻山而过——倘若不是斥候发现了对方埋伏,程灵等人照原计划翻山的话,这个时候大概就已经在山上被敌军包了饺子了。 如今程灵改变路线,带着黑甲军在山脚下冲锋,从侧边的道路直冲往北,前方敌人的数目也就相对较少。 在这种情况下,往前冲过百尺的黑甲军就像是一道冲开沙堆的巨浪,须臾深入其间,眼看就要破开包围! 敌阵中,正在不停游走身形的柳颢将眉头一拧。他伸出手在自己受伤的肩头四周一路快速点动,然后狠心一咬牙,噗!一下,他竟是直接就将肩头弩箭给拔了下来! 有少量的鲜血被弩箭带着飞溅了出来,柳颢也不管。他将那带血的弩箭扔到一边,又在自己肩头伤口处一阵点动。 如此接连两次,终于点穴止血成功。 柳颢提气开声:“程愚之,你的敌人是柳某,尽欺负普通战士算什么英雄?来来来,咱们再会会!” 说话间,他身形纵跃而起,整个人便似一只振翅的鹰隼般,一道剑光从他袖中如同匹练般射出,带着一股奇异的扭曲力量,跨越长长的空间距离,倏然出现在程灵身边! 是了,柳颢本来就是用剑高手。 去年程灵从赤霞城离开,追月号驶过回龙滩时,柳颢单人独剑,轻舟而来,是何等高手风范。 要不是箫蛮突然爆发,又有空山老人在侧,再加上程灵各种手段齐出,倘若真是正面对战,那时的柳颢只怕已经将程灵杀了。 好在如今的程灵已今非昔比,她功力大进。而再次出现的柳颢却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削弱,虽然他的功力仍然不容小觑,却似乎没有了从前那种碾压般的优势。 柳颢出剑,程灵嗤地一笑道:“柳前辈,你的回音剑废掉了吗?” 说着她手中龙泉剑一收,抓钩长绳往外一甩,就卷起了一名敌军,撞上了柳颢的剑。 柳颢此前拿“陈军”抵挡程灵的攻击,如今程灵也拿“陈军”抵挡柳颢的攻击。 两人如今都算得上是当世顶尖高手,当他们交手变招时,一来一回之间,所产生的杀伤力真是惊人之极。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尚且无事,可旁边的“陈军”却遭了殃。 当然,这个“陈军”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程灵怀疑对方实则是“齐军”。 可这是在陈国境内,如此数目的一支军队,倘若真是“齐军”偷渡,那可能吗? 或者说,就算真是“齐军”,国境之内出现一支如此数目的他国军队,陈国这边会一无所知吗? 很难说,不可说。 眼下也不是深究这一点的时候,但不论如何,程灵都会一口咬定对方是“齐军”在冒充“陈军”。 至于证据,柳颢的存在不就是证据么? 柳颢已经杀红了眼,他对程灵的积怨显然很深。 然而程灵的身法灵活之极,她先前骑马冲锋,为黑甲军充当先锋开路,柳颢持剑赶来后,她便索性从马上跃下,整个人冲入前方“陈军”的敌阵中。 柳颢追杀她,她就杀“陈军”。 黑甲军仍然紧紧跟随,如同尖刀破浪般向前冲击。 眼看着“陈军”的队伍都要完全被杀穿了,柳颢忽然反应过来。 他不再追杀程灵,而是猛地一转头,一边跃身而起,整个人就向着被黑甲军包围在中间的使团官员们冲去。 一边冲,柳颢一边大笑:“程愚之,你再杀看看?今日你若再杀一名陈军,柳某便杀你两名使团官员!” 话音尚未落,柳颢已转头出剑。 这一剑映着日光,就似碎玉琼珠,在夏日的烈阳下迸发出绚丽无比的色彩。 碎玉剑柳颢,这才是他的拿手剑招! 寻常的黑甲军,又岂能抵挡得住柳颢的剑? 被黑甲军挟裹着冲锋的使团官员们就更不成了。 这些官员虽然并不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也能做到骑马奔行,可要想对战柳颢这样的顶级高手,却完全不可能。 随着柳颢的回身出剑,不过一瞬间,就有两名官员惨叫着死去。 旁边险之又险躲过致命一击的邹威大喊:“程少卿救我!” 程灵暗咬牙,不得不回身来救。 “柳颢,你的对手是我!” 她足尖在一名“陈军”的头颅上轻轻一踏,整个人便如飞鸿般一跃十数丈。 飞鸿踏雨的轻功施展开来,同时程灵又将左手一抬。 弩箭飞射而出! 此时情况,出剑显然不如弩箭的远程射击来得快。 柳颢嘿然大笑道:“来得好!程愚之,当日一战,诸多不公。今日柳某便叫你看个明白,何为真正的碎玉剑!” 他一剑劈开程灵的弩箭。 铛! 如金玉相接般的一声响起,弩箭上的力量与柳颢的剑相撞,震得柳颢虎口发麻。 柳颢面色微变。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五章 石灰武圣程愚之 程灵的功力已远非从前可比,如果说去年乘船从赤霞城逃离时的程灵像是一只初生羽翼的小鹰,那么如今的程灵,却俨然是有了成年猛虎一般的威势与力量。 这成年的猛虎,甚至还插上了飞鹰的双翅! 柳颢的面色变了,他先前虽然已经明确感觉到了程灵的不同,但那时的感受却不如此时深刻。 怎么可能进步这么快呢? 柳颢自然料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修炼内功靠的不是炼精化气,打坐练功,而居然是“吸取日月精华”! 那如同话本中山精野怪一般的修炼方式,使得程灵的修行进度远超常人。再加上她又辛勤苦练,从不懈怠,如此不过短短一年,程灵体内能量之深厚,已远超从前不知多少倍。 在这种力量的加持下,程灵的每一次攻击都拥有了特殊异力的加持。 她也不再如从前般,只是三两次特殊攻击就要能量耗尽,不得不做个“程三秒”了。 柳颢格开了程灵的弩箭,程灵趁此时机飞身近前,来到了他的身边,龙泉剑与柳颢的碎玉剑终于相击在一起,两把宝剑同时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剑气激荡,旁边的邹威惨叫一声。 原来他的坐骑被程灵与柳颢的战斗余波刺激到,那马儿受了疼痛与惊吓,唏律律一声,忽地人立而起,邹威控制不住就从马背上往下滚落。 这要是落到地上,在如今这种混乱的情势下还能有好? 少不得一个被踩踏而死的命运! 邹威都惊恐地闭上眼睛了,便在这电光火石间,一股巨力忽然从他腰间生起。 “啊!”邹威惊叫着,睁眼一看。 原来却是程灵在腾挪闪转间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腰间。 龙泉剑上下翻转,与柳颢接连过招,程灵趁此时机将邹威踢飞,邹威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猛地落在前方奔行着的何宴清马背上。 程灵道:“何兄,接住!” 何宴清伸长手臂,使出全身力气将飞落过来的邹威接在马背上。 砰一下,两人相撞,邹威惊恐大叫,何宴清痛得闷哼一声。他坐下的马儿受击,更是嘶鸣着奋勇向前冲。 千军冲击,群马奔腾,刀兵相接的杀喊声刺激得人头脑闷沉,心慌气短。 就在这个时候,何宴清回头去看了程灵一眼。 只见那翻飞的剑光之中,忽然有一道血光闪过,程灵受伤了! 何宴清惊呼:“程兄!” 原来柳颢见程灵要顾及使团中官员们的性命,便越发地将两人的战斗往这些人中间带。 他甚至都不需要特意去击杀这些使团官员,只是他与程灵之间的战斗余波,就足够这些人难受的了。 运气好的如邹威,虽然马儿受了惊,但好歹在落地前被程灵救起,好歹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有那运气不好的,直接就被两人战斗的剑气尾巴扫到,当场重伤,甚至是身死。 先前程灵身在“陈军”阵中,就是用的这一招对付敌方军士,使得陈军伤亡惨重。 现如今柳颢也学了程灵,再用这一招来对付程灵,程灵却没有办法像柳颢一样不管己方人员死活,她总会伺机出手救人。 高手过招,毫厘之差都有可能造成截然不同的结果,又何况是像程灵这样频繁地分心,还要在战斗中去尽量保全别人性命? 一次两次三次,程灵凭借精微的控制力,和高妙的武功技巧做到了,可四次五次六次,甚至是更多次呢? 程灵也会失误,失误之时就是她受伤之时! 何宴清惊呼,程灵胸口中了一剑,她飞速后退抽身,伤口处鲜血迸溅。 程灵连忙给自己点穴止血,再一扬手,呼呼就是一大蓬石灰对着柳颢兜头喷去。 柳颢剑气激荡,同时挥袖扫开石灰,怒道:“程愚之,你……咳咳……”零散的石灰呛得他有一瞬间眯了眼。 程灵又接连放出大把大把的石灰,柳颢用内功鼓荡袍袖,逼开石灰,程灵便也搬运真气,用放暗器的手法撒石灰。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石灰,竟仿佛是无穷无尽一般。 “竖子,无耻!”柳颢大骂,“程愚之你也算当世高手,岂能如此全无高手风范?” 程灵不理,只高声道:“快走!黑甲军听令,冲击,渡河!”声音有内气加持,传遍左近战场,听得人耳中甚至发出嗡嗡之声。 何宴清急道:“那你呢?” 程灵道:“我断后,使团暂由邹威副使节制!何宴清同时升为副使,代行监督之职,与其共同决断!” “快!” 黑甲军持续冲锋,前方的校尉郑良也并非草包,他的灵巧功夫或许差了些,但战场上大开大合的冲击之术,尤其是马上刀法却是一绝。 长长的斩马刀纵横挥舞,再有精锐的黑甲军枪兵组成尖锥阵,此前还有程灵帮他们辟开了大半道路,终于在这一刻,轰!黑甲军冲出包围了! 郑良打马,前方令旗挥舞,他高喊:“我们冲出来了,兄弟们,大家快走,不要给程少卿拖后腿!” 黑甲军将士个个见过程灵勇武,此时无人不对她心生敬服,大家也都深知快速脱身的重要性。没有人有犹豫,都跟随着郑良奋力往前奔行。 一千黑甲军拧成了一股绳,前方不远处,就是大河,神川! 敌方“陈军”人数虽多,追击起来却居然还不如黑甲军有气势。 这一方面是因为道路的宽度有限,敌方的人数优势不能很好体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敌军本就不如黑甲军精锐。 追击在最前方的人可是要受到黑甲军反杀的,这种情况下,就算后方还有大军跟上,可前头追击的人却很容易丧命。 命是自己的,谁想没命呢? 眼看着敌军越追越慢,而黑甲军越走越远,程灵又一扬手,欲逼退柳颢。 结果这一扬手,却居然扬了个空。 糟糕,她随身带的石灰用完了! 程灵:…… 背包空间容量有限,她空间里也不可能只装石灰,还要装其它东西呢。 柳颢一愣,随即大笑出声:“程愚之,石灰用尽,受我一剑!”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六章 柳颢纵剑而来,昆山派的碎玉剑法在他手中近乎被发挥出了十成威力。 程灵没有了石灰,也不再试图避走,而是龙泉剑一扬,峨眉剑法如同翩翩雨燕,翻飞而起。 战便战,谁还怕他不成?先前要不是顾及到黑甲军中的同伴,程灵才懒得与柳颢使诡计纠缠。 程灵胸中也有一股武者的傲气,遇到了同等级的高手,若是能公平一战,印证毕生所学,谁能不愿意呢? 柳颢嘲讽她用石灰抗敌,不是正道所为,程灵便冷笑道:「如今没了石灰,程某反倒怕你承受不起呢。柳颢,你也吃我一剑!」 峨眉剑法行似飞燕,静如风停,程灵气随剑走,步随腰动,动静之间真个是吞吐俯仰,翻飞如意,直杀得柳颢不由自主就被她带住了节奏。 这个世界的武功更讲究气的运用,剑法招式的重点在于放大真气的作用,而程灵上辈子学习的国术技击法,却是更为直接的杀人技。 在她的前世,因为内家功法的没落,使得很少再有人能够从体内修炼出明显的真气,如此一来,技击法门的精妙,自然也就更为被人重视。 程灵施展的峨眉剑法,则是被她更进一步改良过的。 既融合了原版峨眉剑法的精妙技巧,更结合了她现如今的真气特性,每一剑都令柳颢目眩神驰。 他忍不住赞了声:「好剑法!」又道:「但若是仅此而已,程愚之,你今日必死无疑!」 说话间,柳颢的剑势忽然一变。 碎玉剑的高妙原本在于居高临下的一种堂皇气势,如同昆山玉碎一般的尖锐劲疾,一旦出剑,那森然剑气,少有人能够抵挡。 柳颢与程灵翻滚逼杀,且战且走,连斗了上百招,一时难分胜负,眼看着要演变成持久战,柳颢的剑气之中,悄然间就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他的剑势大变,也从碎玉剑的堂皇疾速,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寒诡异。 这种剑法最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当程灵的龙泉剑与柳颢剑尖相触时,忽然有一股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寒力量,就顺着两剑相交处,似闪电跃迁,瞬间突破剑尖的距离,刺激到了程灵的手掌,进而往她经脉中突袭。 程灵一惊,下意识回剑。 要不是有一种无论如何不能丢掉兵器的武者本能,刚才那一下,说不定程灵就将手中的龙泉剑丢了! 而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次对战,但凡程灵的剑与柳颢的剑有所碰撞,那股诡异的力量就必然要通过剑身传入程灵手掌,使她的真气运行甚至都能感觉到一种森寒的迟滞。 程灵运转自身阴阳能量,发现太阳能量对这股森寒剑气有所抵消。 但即便如此,每每两剑相交,那一瞬间的停顿,仍然使得程灵苦不堪言。渐渐地,她的节奏被打乱,气势被压住,有了将要落入下风的迹象。 程灵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不可与此人久战! 如此动念间,程灵忽然就说了声:「看我弩箭!」说着,程灵抬起绑了弩箭的左手。 柳颢对程灵的弩箭都有阴影了,潜意识一惊,剑势便有片刻停顿。 程灵趁此机会荡开柳颢的剑,足尖一点,便跃出十数丈。既然黑甲军都带着使团的人走远了,她又何必与柳颢打生打死呢?当然是赶紧去追上大部队,这才是正事! 柳颢大怒:「竖子,你又耍诈!」 他是真要被气死了,才说程灵终于有了高手风范,结果这家伙又玩诡计。好好一个高手,不是撒石灰,就是靠诡计诈敌,哪里还有高手的样子? 尤其是像这种年轻高手,不应该拿出那种,哪怕身死也必定要求道而死的气节与精 神吗? 柳颢提起轻功,纵剑疾追,一边嘲讽程灵道:「这天下果然没有取错的字,难怪你程灵要叫程愚之,动不动就跑,武道如何进步?愚之之名,程愚之你当之无愧!」 所谓愚之,实际上是要与程灵的「灵」字截然相反,这是一种自谦,一种风度,结果倒是被柳颢拿出来嘲讽。 程灵却是半点也不受激,她只管施展轻功跑。 柳颢全力追逐,他的轻功也非常高妙,程灵速度非常之快,柳颢却也半点不慢。非但不慢,他甚至还隐约有种越追越近的意思。 如此数百息后,转过一道弯,前方只见一条大河轰隆隆地伸展在众人面前。 而那河中,有数艘大船正全力向这边岸上驶来。 其中,挂有魏国旗帜的楼船共有两艘,挂有陈国旗帜的大船却有三艘! 黑甲军众人已经到了大河的岸边,魏国这边的大船也放下了舢板,准备好了要接引黑甲军上船。 太好了,看来程灵早前传讯没有白传,魏国的船,果然按时来接了! 陈国的船虽然也警惕地看守在旁边,却并不敢当着魏国水军的面阻拦黑甲军上船。 至于先前那些被柳颢指挥着的,穿着陈军军服的敌军,却是早在方才被黑甲军冲开以后,就四散着消失在后方的山林间了。 很难说清楚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而现在程灵也顾不得追究这些。 只听前方黑甲军中发出一声声:「快!快上船!」 而后方的柳颢终于又追近了。 他喝道:「竖子,再吃我一剑!」 诡异的剑气袭来,程灵不得不继续回身招架。 两人又战做一团,而这一次,程灵看清楚了,当施展出这门诡异剑法的时候,柳颢的脸上同时会闪过层层青灰气息! 施展这门诡剑,柳颢的气息显然不能支撑太久! 好得很,如此一来,程灵的策略便应当是要与他对耗。 程灵闷不吭声,只管将峨眉剑法施展到化境。 柳颢诡剑的气息干扰对程灵而言是一种考验,这使她每每出剑都必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但这种精神的高度集中,也使得程灵仿佛进入了某种顿悟般的特殊状态。 忽然间,程灵剑气猛地一动。 白猿探身,猴子捞月! 程灵揉身而上,剑身自上而下,贴着柳颢的剑斜斜刺入。 柳颢眼睛一花,完全没能摸清楚程灵这一剑的脉络,就在这一刻,腰腹中剑了! 中剑了,他居然真就这样中剑了,这、这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会如此?他之前,明明是占上风的! 柳颢腹痛如绞,一时眼睛瞪大,说不出话来。 ------------ 第二百九十七章 采集昆山派柳颢! 程灵全身真气鼓荡,气血在经脉中奔腾运行,轰隆隆犹如长河翻滚。 这是咏春桩功对于人体劲力潜能的爆发法门,你以为咏春拳仅仅只是灵巧的,细致的?不!咏春拳爆发起来,那才真是疾如风火,烈如狼烟,狂风暴雨不足以形容其酷烈! 程灵苦练一年,如今再遇柳颢,不是斗不过他,只是先前要追逐黑甲军的大部队,程灵无心爆发。 正如柳颢使出诡剑,气息会因此蒸腾,当程灵使用咏春的技法爆发时,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刚不可久! 一旦爆发,程灵就会在短时间内陷入到一个相对虚弱的状态,因此她才一直边战边走,想要等到追上黑甲军时再来一次关键时刻的爆发,诛杀柳颢! 这一次骤然的爆发无疑是成功的,柳颢中剑了。 龙泉剑穿肠入腹,柳颢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中剑,这一剑也不同于先前被他躲过的弩箭,这一剑刺穿了柳颢的要害! 他瞪大眼睛看着程灵,口中吐出一个字:“你……” 话音尚未落,程灵正要抽出龙泉剑,忽然一阵劲风——不对,那不是一阵劲风,而是一蓬星火,是漫天流星。 神川之上,陈国大船所在的方向,忽然之间有数人纵身跃起。 这些人无一不是高手,他们高高跃起在半空中,飞身而起的同时,手中钢铁劲弓弓弦震响。 嗖!嗖!嗖! 一支支巨箭刺破空间,如同雷霆震怒,携带着尖锐的轰鸣声,像一颗颗从天而降的流星,对着程灵与柳颢铺天盖地,凶猛砸来。 这是什么箭术? 柳颢惊骇之极,欲要拍掌将程灵震开,他口中怒吼:“苍天王,你他娘疯了!” 那些高手,都是苍天王麾下的人? 现在却不是追究这些高手来历的时候,程灵爆发出最强一剑,如今旧力刚去,新力未生,正是气虚力竭之时。那些流星般坠落的巨箭来得太快了,电光火石间,她拖住了柳颢。 砰! 柳颢惨叫。 一支箭从柳颢后背射穿,穿透了他的胸膛,又擦过程灵左臂,而后带起一连串血花,像一颗小炮弹般落在后方土地上。 程灵痛哼一声,拖着柳颢接连打滚。 砰砰砰! 凶猛的巨箭擦过程灵的手臂,擦过她的右腿,甚至有一支箭将她整个右边肩胛骨都射了个对穿。 倘若是全盛时期,程灵又何惧这些箭?她的轻功不可能躲不过! 可是这一刻,她却只能顺手抓住柳颢做盾,狼狈奔逃。 终于在又一支箭将要落下来的时候,程灵抓着柳颢一起,猛地从堤岸滚落,跌入了奔流滔滔的神川之中。 有人惊呼:“程少卿!” 有人愤怒又焦急地喊:“程兄!” “太子殿下!” “众将士听令,全力攻击前方船只,孤要齐国叛逆尽数伏诛!” 更远处,数艘大船转过那弯折的河道,为首的那艘船上,倏然跃下一人,噗通!此人入了水。 这人正是魏国太子萧蛮,他点齐水师追击苍天王部将,来到了陈国范围的河道区域,不料却正好撞上了程灵落水的时刻。 萧蛮想也未想,留下一句话之后,当即纵身一跃,紧跟着程灵跳入了水中。 魏国的船上,众将士心胆俱裂。 “太子殿下!”一声声惊呼。 十数名暗卫立刻紧随在萧蛮身后,赶紧也跳入了水中。接着是大量的太子亲卫,也都纷纷入水。 还留在船上的魏国将领们则高喊:“殿下有令,诛灭齐国叛逆!将士们,强弓营准备,神臂弩准备,投石机准备,冲船!” 水面上,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而这些,程灵都不知道了。 她为了躲避弓箭的射击,不得已落水。但入水之前,程灵却死死拖住了柳颢,此人三番两次害她,程灵已打定了主意,此番绝不使他生还! 柳颢浑身是血,垂死挣扎。 大量的鲜血染得那一片神川水都有片刻通红,柳颢在水中绝望嘶吼:“放开!我乃昆山派柳……咳咳咳!” 吼声才到一半,大量的水从他喉间呛入,柳颢顿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河水猛烈灌入,程灵尽全力搬运真气,屏住呼吸,维持最后的清醒。 柳颢却再也控制不住自身,他疯狂呛水,猛力挣扎,最后却只是加速了身上伤口的血液流失,又过片刻,他挣扎渐弱,再过片刻,柳颢声息全无。 他死了! 曾经轻舟独剑,追杀程灵,嚣张不可一世的柳颢,终于就这样死了。 人的生命是如此强韧,又如此脆弱,任你从前是何等高手,也终有烟消云散那一日。 程灵全身冰凉,身上的伤口与大量的失血都使她痛苦非常,但强烈的求生意志又使她忍受住了这种痛苦。 她的手还拽在柳颢的尸身上,采集术被本能发动。 “你对昆山派剑术高手柳颢进行了采集,获得白银十两,诡剑之术一册,昆山登云步一册,特殊奖励精神+6。” 精神+6! 这是程灵此前从来不曾采集到过的一个特殊属性,它不像力量,不像敏捷,精神是虚无缥缈的,是……玄之又玄的。 轰! 一种犹如云海初开,火山爆发,春芽萌动,水落石出般的奇异感觉,在程灵脑海中拱动着,生长了出来。 糟糕! 程灵的身体却感受到了一种搜肠刮肚般的虚弱,精神海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程灵体内所有能量都陷入到了一种高速的消耗中。 不仅是日月能量,还有她本身的气血能量,都像是被吞入了某种黑洞中一般,在绞动着,飞一般消逝。 程灵努力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放开柳颢,双足踩水,想要跃出水面,爬到船上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流动的水深处,不知怎么竟忽然生起了一个疾速转动而来的漩涡! 那漩涡来得又快又无声,等程灵察觉到时已经晚了。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那漩涡绞住了双腿。 程灵努力瞪大双眼,手往上伸,便在此时,忽然一只手从上方游下,在急流的水中捉住了程灵的手。 熟悉的声音在水中似近似远般起:“程兄!”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八章 惊涛拍岸,险死还生 「程兄!」 程灵在恍惚之间听到了这样一声,而后她伸直在前方的那只手被人抓住了。 抓住她手的人,居然是萧蛮! 萧蛮似乎是及时抓住了程灵的手,可又终究是晚了一步。 大自然的伟力有的时候实在非人力所能抗衡,萧蛮虽然是抓住了程灵的手,却并不能将她从那个漩涡中拉出来。 相反,由于萧蛮紧抓着程灵不肯放手,当那漩涡将程灵卷住时,连带着萧蛮一起,也被漩涡给卷了进去! 程灵失血过多,伤势过重,当时精神都几乎无法聚集了,却仍然记得那一刻心神的震动。 她张口,鼓动了全身的力气喊:「萧蛮,快走!」 喊这一声时,程灵以为自己是在嘶吼,但实际上,她的喉咙里却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声音。 反倒是随后跃入水中的暗卫与亲卫,震骇呼喊:「太子殿下!」 萧蛮却已经是与程灵一起被卷入了那道漩涡之中。 而那漩涡来得突然,去得更是迅疾。 只见那深深的水底,一道水龙卷卷住两人,便似巨兽张口,叼住了猎物便又立即退走,倏然而来,电射而去,真真正正堪称是神鬼莫测! 这样的水底暗流又岂是人力所能追逐? 程灵以为自己此番是必死无疑了,只可惜连累了萧蛮竟与她一同赴死。 漩涡狂卷,程灵搬运真气,勉强将其聚集在心口,保持自己心头最后一口气息不灭。这大约也是她最后的一点坚持,在必死的绝境中,赌上自己最后一点努力。 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几乎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 只在说不出的痛苦中,依稀感觉到自己是被一种坚硬的温暖给紧紧拥住,然后就是旋转,旋转,天旋地转,无穷无尽…… 疾风骤浪,旋转抛飞,天地倾斜! 黑暗降临了,程灵最后在一种冷热交替般的炼狱中颤抖着醒来了。 ——我,我没死! 险死还生的喜悦只持续了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难受紧接着将程灵占据。 「冷,好冷……」她牙齿打颤,发出微弱的声音。 眼睛却仿佛像是被胶水给黏住了般,沉重地,滚烫地,一点儿也睁不开。 一道惊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程兄你醒了!」 可紧接着,萧蛮又惊道:「程兄,你发热了!」 程灵奋力想要睁开眼,或者回答萧蛮一声,可除了牙齿发颤,说了几个冷字,其它的,不管什么话她却是一丁点也说不出来。 萧蛮微微喘息一声,似乎也有些虚弱。然后程灵就感觉到,一个灼热的身体拥了过来,是萧蛮,将她抱起来了! 有失重感,也有重力感。 他们、他们这是从水底出来了? 程灵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萧蛮抱着自己,一脚又一脚地,仿佛在向着高处走。 咚咚咚咚的心跳声从萧蛮胸腔处传递出来,鲜活真实,又略微急促。 不、不对,程灵听到萧蛮在压抑地轻咳,萧蛮一定也受伤了!她必须要赶紧睁开眼睛,恢复行动能力,否则两个伤员,要怎么在这未知的环境下存活? 程灵有心想问萧蛮现在的具体情况,更想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究竟是个什么场景,可这些,竟都比不过畏冷的身体本能。 萧蛮体温灼热,程灵不受控制地往他怀里缩。仿佛是想要将自己缩成一个球,索性就钻进了萧蛮衣襟里暖着才好。 只可惜,她的体态虽然清瘦,个头却一点也不矮,缩成一个球,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萧蛮还是从她蜷缩的动作上感受到了她此时的冷意,萧蛮连忙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并且很快他就停下了脚步,说:「程兄,这里有个山洞!你莫急,我们可以在此稍作休整。」 神川的暗流太过湍急,箫蛮用尽全身功力在急流的旋转与冲击中护住了程灵,而后好不容易借力上岸,他却也没有力气再走远了。 神川自西向东流,箫蛮一时也无法判断经过那么长一段的奔流之后,自己与程灵如今究竟是还在陈国地界,亦或者是已经被冲到了齐国? 好在这一段水岸靠山,看起来四周并无人烟,在这种情况下,至少暂时不必担心人祸。 箫蛮就抱着程灵赶紧在水岸边的山坡上寻了处山洞,庆幸如今是夏天,日照充足,山洞至少并不潮湿。 箫蛮于是在山洞里寻了块相对平坦些的位置,解下外裳铺好,将程灵小心放在上面。 他说:「程兄你稍等,我去寻些柴禾过来。」 程灵发热畏冷,箫蛮至少要先燃起一个火堆,帮她将衣裳烤干。 程灵落在地上,就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她平常那么强大,看起来是无坚不摧的一个人,从未有过如此脆弱姿态。 哪怕此时的她仅仅只是畏冷蜷缩,而并未出声说过自己有多痛苦,可见到这一幕的箫蛮,还是在片刻间生出一种莫名的罪恶感。 他居然会觉得,自己将程灵放下走开的举动……好像是有罪一般。 箫蛮愣了片刻,随即摇头自嘲般无声地苦笑了起来。 他好像病了,比程兄还严重,不然怎么会生出这种莫名的古怪感觉? 好在这错觉只是一时的,箫蛮不敢多耽误,摇了摇头之后就赶紧走出去。 他功力耗尽,受到暗流和水底的乱石冲击,现在的状态其实也很不好。 但箫蛮也是十分能忍得住痛苦的人,他走出山洞后只花费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就捡拾了一大捆柴禾回来。 箫蛮抱了柴到程灵身边,架起柴堆,很快就通过钻木取火将火点燃。 火生起来了,火舌舔过,将光线有些黯淡的山洞瞬间点亮。 程灵感觉到热意,不由自主便将身躯往火堆边靠。 箫蛮生好火了,就赶紧走过来将程灵扶起。他坐在地上,将程灵半抱在自己怀里,靠着自己胸膛。 然后箫蛮伸手,一边解程灵衣襟一边说:「程兄,得罪了,我要替你解衣。」 解开衣裳方便烤干,也方便查看程灵身上的伤口。 ------------ 第二百九十九章 脱下马甲人不识 神川南岸,无名山洞中,火堆的光芒赤红耀目。 萧蛮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程灵的衣襟口,他解开了程灵的腰带,拉开了她外层的衣襟。 就在他还要再继续动作时,一直都在清醒与模糊之间挣扎的程灵终于提起了心头那一口气。 她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那手上仍然没有什么力量,只能像是一片羽毛般轻触在萧蛮手上,程灵的声音也十分微弱,轻轻地,她说:“不、不要……” 不要解开,不能解开! 可是后面那两个字,她却居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程灵急得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原本冻得直打哆嗦的身体里突兀地又涌出了一股热潮。她浑身颤抖,又冷又热,这便是伤后感染的常见现象,中医称之为“寒热往来”。 萧蛮又惊又急,不敢再耽误,连忙将程灵的外裳全部剥下来。 火堆边上他撑了两根棍子,这外裳被剥下来后,萧蛮就将衣裳甩到了棍子上挂着。 程灵的外裳是暗青色官服,被剥开以后却露出了里头雪白的中衣。 中衣上,一团又一团的浅红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而这血迹之所以是浅红的,而非深红或鲜红,却是因为程灵受伤后又在水里泡了许久,衣裳上的血迹都被水给泡淡了。 萧蛮更不敢耽误,他飞快将程灵雪白的中衣和长裤都给解去,然后……萧蛮惊呆了。 中衣下方,程灵穿着的居然是一件月白色的,短小的,如同肚兜一般的小衣! 那小小的、只有半截的衣裳,包裹在雪白纤细的年轻身体上,胸口处娇娇俏俏,腰肢处细韧绵绵,似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芙蓉,映照在山洞火光之下,夺人心魄。 萧蛮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他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为震撼人心的东西,可一时之间,他的思维又仿佛是僵直的,竟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本来将程灵搂在怀里,手搭在她腰上,可这一刻,明明程灵的腰肢是细腻如玉一般的,箫蛮却仿佛触电。 不,他仿佛是碰触到了什么不可捉摸的禁忌,以致于他慌得心口狂跳,下意识就将手放开。 眼看程灵软软的,似乎是要往旁边火堆上倒,箫蛮又大骇:“程兄!” 他连忙又伸出双手,在电光火石间将程灵重新搂回来。 人是搂在了怀里,可箫蛮却觉得自己像是搂了个烫手山芋。 他无所适从,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溜着边儿将眼角余光尽量往程灵身上的伤口处瞥。 一边,箫蛮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程兄,你,你到底……” 到底什么呢? 他却又住了口,脑子里实在是太乱了,箫蛮竟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直到他眼角余光被程灵身上那一处处伤口吸引住,箫蛮轻轻吸气,心惊肉跳。 “啪!”一声,箫蛮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提摄心神,连忙仔细查看程灵身上各处伤口。 程灵的左臂,右腿处都有箭支擦过的撕裂伤,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程灵右边肩胛骨,靠近胸口处的那道贯穿伤! 这么严重的伤,即便是在医药充足的条件下都不好治,更何况眼下还是在荒山野岭,既缺医又少药。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几处伤口目前都没有再流血,应该是程灵自己先前挣扎着点穴止血了。 程灵从空山老人那里学到的百变千幻摘星手的确是神妙非常,单只是这点穴止血的技法就有点神乎其神的意味。 但点穴只能管一时,要治伤,光靠点穴显然是不够的。 箫蛮查看清楚伤口以后,连忙就在自己怀里摸索。 他从腰间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荷包,打开荷包,里头装的却不是碎银,而是两颗蜡封的药丸。 药丸被蜡封住,防水防潮,纵然在河里泡过一回,好在也还并不影响使用。 箫蛮捏开其中一颗蜡封,露出内中一颗鲜红如朱砂一般的药丸。他将药丸捏碎成粉末,分别撒在程灵身上各个伤处。 伤得浅的地方少撒些,伤得多的地方就多撒些。 非常神奇的是,这些药丸粉末一落到程灵伤口处,就自动融化成了水液,然后像是细雪回归大地般,浸入了伤口血肉间。 程灵身上的伤口本来都因为泡水而变得有些肿胀发白,结果这些粉末一融入,那些发白的伤口居然就在片刻间变得颜色鲜艳起来。 像是血色重新回归,有种奇异的生机弥漫。 箫蛮轻轻松口气,他又扯住自己中衣的白色袖口,从袖子上撕下一大截布料来,然后再将这些布料裁成布条,将程灵几处伤口包扎好。 当然,程灵伤口多,只是一截袖子显然不够用。箫蛮足足贡献了自己两只袖子,外加中衣下摆的一大圈布料,这才堪堪足够。 而箫蛮的衣裳本身也都是湿的,因此在给程灵包扎前,箫蛮又还需要先将撕下来的布条单独烤干——这个不需要赘述,但过程的煎熬却值得一提。 毕竟布条的烤干需要时间,程灵的外裳和中衣又都被箫蛮剥了,他搂着她坐在火堆边烤火,一边将自己的背对着山洞口,尽量为程灵挡风,一边又还要注意眼睛不能往程灵身上看,手不能往程灵身上摸。 可是,人往往是越回避什么,脑海里就越容易播放什么。 箫蛮的记忆力太好了,此前的惊鸿一瞥已足够他在脑海中刻画成像。哪怕他立即控制,可有的时候思维要脱缰,又岂是那么容易控制住的? 箫蛮脑中在惊涛骇浪,手则撑着布条单独放在火上烤。 程灵靠在他怀里,箫蛮能感觉到程灵的呼吸很灼热,他又能嗅闻到,怀中一股幽香,似远还近,似有若无,似淡实浓! 等到箫蛮真正帮程灵将伤口都包扎好,他自己身上反倒是出了一身薄汗。 箫蛮轻轻吐息,这时候他又将手上的另一枚蜡封药丸捏开。 这枚药丸倒不再是鲜红色的,而是常见的棕褐色。只是光泽格外莹润,有些不似药物,倒像是什么珠宝。 箫蛮将这枚药丸喂到程灵嘴边,并轻唤:“程兄,程兄……” (本章完) ------------ 第三百章 程兄,吾将终身不娶 “程兄……” 程灵在迷蒙的灼烧中听到一声声呼喊,她又不冷了,她现在觉得很热。 前方有一道热源,那是火堆,后方又有一道热源,那是一个人滚热的身躯。 程灵扭动腰肢,想避开这两道热源,至于那一声声呼喊,她根本不理。 “热,好热……”她喃喃着。 萧蛮想做君子,不敢将程灵搂得太紧,可程灵这样扭来扭去的,他如果不将她捉紧了,她又很有可能会栽到火堆里去。 萧蛮心惊肉跳,只能用些力气,将手臂紧紧横在那细腰上。 他另一手还捏着那颗药丸,眼看程灵的头偏来偏去总也不安静,萧蛮只能又将横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快速上移,然后捏住她的下颔。 药丸被萧蛮轻轻一弹,喂入了程灵口中。然后他抬起手指从程灵的咽喉开始一路往下,顺着她食道的位置一直点到她平坦的腹部。 与此同时,萧蛮真气微微涌动。 程灵便不由自主地做出吞咽的动作,将那颗药丸咽入了腹中。 这个过程对萧蛮而言,是加倍煎熬的。 他有心目不斜视,可手在动作的时候,眼睛却没法不去看。 等程灵将药丸吞下,萧蛮移开手和眼睛,整个人却更紧张了。 因为他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自己看到的一切,从那优雅的细颈,到舒展如蝶翼的锁骨,还有月白色的小衣,短短一截,可怜可爱…… 萧蛮呼吸微促,为程灵顺过穴位的那只手放在身侧,手指却不自觉蜷曲,仿佛是在留恋这手指曾经抚触过的脂玉温香。 直到又过去一会儿——说不上这一会儿究竟是多久,或许是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只因在此时,萧蛮的思维一直都是混乱的,他甚至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程灵忽然动了一下身子,轻咳了一声。 萧蛮警醒过来,抬眼去看挂在火堆边的衣裳,程灵的外裳已经差不多烤干了,萧蛮如逢大赦,连忙取下那件外裳先替程灵穿上。 穿的过程仍然是煎熬的,萧蛮虽然尽量偏着头,可眼角余光总还是会不自主地扫到一些。 或是那腰窝的小凹陷,或是那布料稀少,少到让人不小心瞥到一眼都深觉罪恶的三角形小衬裤,又或者是那修长的玉腿,纤细的脚踝…… 萧蛮屏住呼吸将程灵包裹得严严实实,裹好后他竟是出了一身热汗。 只可惜,程灵的外裳,那件深青色的官服到底是不够长,裹完以后,程灵的脚踝还是有些露在外头。 而这个时候,萧蛮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应该先给程灵穿上中衣和长裤的。 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帮程灵解一次衣裳,然后再穿上了,他只得又唤了声:“程兄?” 程灵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一句:“水,好渴……” 萧蛮连忙说:“程兄你稍等,在此歇会儿,我去打水。” 说完,他又将自己烤干的外裳扯过来垫到地上,而后将程灵小心放下。程灵的中衣也被萧蛮取了下来,当做薄被盖在程灵身上。 很快萧蛮离开山洞,脚步渐远。 等到程灵真正醒来,天色已经全黑。 她是在一阵啾啾的虫鸣声中被惊醒的,夏夜的风有些闷热,吹过山洞,带起一股山川草木的湿润气息。程灵陡然惊醒,只觉浑身痛楚。 恍惚的视线掠过身旁的火堆,紧接着落在旁边席地坐着的萧蛮身上。 萧蛮只穿着中衣,中衣领口还半开着,俊美的面庞被火光映照着,一双标志性的凤目似乎含情带煞,整个人有一种落拓的优雅。 他正在认真翻动着火堆上架着的一只烤兔子,听到程灵起身的动静,箫蛮连忙就放下兔子,一个箭步来到程灵身边,惊喜道:“程兄,你醒了!” 说着,他拿起放在火堆边的一个竹筒,递到程灵身边说:“程兄,还渴吗?要不要喝些水?” 程灵的头还在晕,莫约是还有些低烧。但这个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她丹田里空荡荡的,先前消耗掉的能量,如今还未能补充回来! 这令程灵很不习惯,与此相比,身上各处的伤痛反倒像是不那么重要了。 程灵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竹筒,自己端起来喝了几口。 喝完了她将竹筒重新递向箫蛮,并感激道:“多谢你,箫……” 话音未落,忽然,原先盖在程灵身上的那件雪白中衣……随着程灵递竹筒的动作落了下来。 程灵低头,一时觉得这件中衣有些眼熟。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眼熟什么?这就是她自己的中衣! 明明应该被穿在身上的中衣,为什么此刻却跑到了外头? 这是神异事件还是…… 程灵被惊得大脑一阵激灵,原本因为低烧而有些昏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猛然清明起来。 紧接着,程灵就察觉到了自己外裳里头什么也没穿……啊,不,她还是穿了的。她的外裳里头穿了内衣,是一件她从背包空间里带过来的现代小背心。 至于她的中衣,确实是被解掉了,如今正盖在她身上呢! 程灵抬头,看向面前接过竹筒,动作却有些僵硬的箫蛮。 程灵:…… 她想起来了,先前在迷糊间,箫蛮就说过要解她衣裳来着! 她想阻止,可是大约没有阻止成功。 这、这、这……程灵的大脑又有片刻混乱,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箫蛮,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如何应对。 程灵没想到的是,箫蛮比她还乱。 箫蛮手足无措地站在程灵面前,两个人面面相对,虽无言语,可是相互之间又仿佛是明白了什么。 这大概就是,她知道他知道了,他也知道她知道他知道了…… 可是这个“知道”,又是那么地令人震骇! 终于,箫蛮在这无言的紧张中脱口说出了一句话:“程兄,孤……吾,我、我将终身不娶!” 一句话说出来,箫蛮如同等待宣判的罪人,程灵却又愣了。 她看着箫蛮,很难描述明白箫蛮此时的眼神。 程灵艰难反问道:“你说什么?”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一章 请你许我,望着你…… ——你在说什么? 程灵问萧蛮。 山洞中,火烧枯枝,偶尔发出噼啪一声响。 半熟的烤兔子被架在火堆上,动物的油脂倏然滴落,啪一下落在火中,带起那火舌陡然升高。 便如萧蛮此刻,无措到通红的面颊,还有程灵因为持续低烧而染着烟霞的脸庞。 都是炽热的,又是焦灼的,还是混乱的。 程灵这一声反问却像是惊到萧蛮了,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微微后退了半步。 程灵:…… 我有那么可怕? 山洞外,是荒山虫鸣,是流水汤汤,是夜阑风急。 而山洞内,除了黑暗中的阴影,便是火光下,两双互相对视的眼睛。 程灵的眼睛因为受伤与低烧而显得似乎并不如平常清澈,她眼角有些红,眼神仿佛迷蒙,漆黑的眼珠更不似平常明亮,倒像是两颗雾蒙蒙的星子,浸润在秋水中。 萧蛮的心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了颤,他的眼睛里却像是藏着冰,藏着火,藏着夜色中的风,席卷着洪涛与浪潮。 然而他又是隐忍的,克制的,甚至是恐惧的。 他确实有些怕程灵,在未曾发现程灵真身之前,他不怕的。因为那时的他,坦坦荡荡,心底无私,自然无惧。 可这一切,却又都随着他将程灵衣裳剥开,触及到那深藏在层层包裹下的秘密后,完全变了。 他有了私心,因而有了恐惧,有了害怕。 他……萧蛮后退了一步,随即稳住身形。他将衣摆一掀,忽然单足落地,屈膝半跪在程灵面前。 程灵惊道:“你!” 萧蛮鼓起勇气说:“程兄,我从前不愿娶妻,是因为并无明确目标,因而能拖便拖。我自小看过父皇口口声声说深爱母后,可母后在时,他后宫三千,母后去世,他依旧后宫三千。” “我是他的嫡长子,发妻所生,但我也并不独一无二!” “既然如此,娶不娶妻,又有什么意思?人可以骗过天下人,但不能骗得了自己。” “而你是我生平仅见……”说到这里,萧蛮望着程灵,声音不自觉微微低柔了下来,“但我深知,你于最艰难困苦的草莽中起身,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绝不是愿意换上钗裙,从此困守后院,做那笼中金雀之人。” “可是见过了你,我也绝不愿意再屈就其他任何女子,谁都不可以!” “我唯有做到,此生不娶。请你许我,站在你身边,望着你……” 望着你,还做国士无双程愚之。 永远是那提剑纵马,快意恩仇少年郎! 最后的两句话,萧蛮没有说出口。可虽不言语,他含情的凤目中,又仿佛是将千言万语都已诉尽。 字字不言情,而情字已深蕴。 程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从未有过的震撼! 萧蛮单膝跪在她面前,像是一个虔诚的圣徒。 程灵喃喃道:“但你是太子,天下哪有太子不娶妻的?” 萧蛮说:“总有办法避开,南征之后,我的地位将无可动摇。只要我不愿,谁也不能逼我!” 是的,谁也不能逼他!那些会被逼迫妥协的,往往也不过是因为决心还不够强,舍不得付出代价。而他敢于付出,任何代价! 洞中火光映照,使萧蛮的眼中也仿佛燃起了火焰。 程灵的心潮亦随着这火焰而燃烧起伏,她注视着萧蛮,声音微哑,缓缓道:“好,那便让我看看,你可以做到哪一步。” 这句话里头似乎有着隐约的期许意味,萧蛮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他:你没听错! 是真的吗?真的没有听错吗? 萧蛮如坠梦中,几乎就要追问。 可终究,他还是什么也没问,只对着程灵轻轻说了句:“好,程兄,你也看着我。”声音轻颤,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忍。 程灵对他微笑,一时烟霞弥漫,似有满天花开。 箫蛮于是便又呆了。 后来,那只兔子烤焦了,萧蛮懊恼地将焦掉的部分削去,准备再出去猎些野物,这只失败品就由自己吃掉。 程灵却说:“萧兄,打猎且还要些时间,将猎物烤熟又要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你是准备再看着我饿晕掉吗?原来你是这样的萧兄啊,你看,咱们便是做不成夫妻,难道连兄弟也做不成?” 萧蛮慌忙道:“自然不是,我宁愿自己饿着,又怎会愿意叫你挨饿?我、我……” 他手足无措,急于解释的样子真是青涩到可怜,与从前清冷孤峭的模样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至于那什么“夫妻不夫妻”的言语,更是叫萧蛮接都不敢接,提都不敢提。 程灵噗嗤笑了,笑得眉梢微挑,充满促狭。方才她分明就是故意那样说,在揶揄萧蛮呢。 萧蛮又愣住,随即叹一声,也笑了。 从发现程灵秘密起,他今天无措太久了,以致于完全失去了平常的进退有度。甚至他跟程灵相处也变得极为别扭,他都不像他了…… 程灵的调侃让箫蛮的紧张稍去,渐渐又有些恢复到从前与程灵相处的感觉。 箫蛮于是也就不多耽误,他将兔子片开,与程灵分吃了。 程灵吃下食物,转化能量,丹田中缓缓地恢复了一缕日月真气。 但这点食物其实还不够,而箫蛮也没有吃饱。 程灵于是说:“箫兄,现在是展现你打猎能力的时候了。” 之前她不让箫蛮去打猎,现在又催着箫蛮去打猎。这反复无常的态度,也真是够磨人的。 箫蛮却有种终于从先前的紧张中走出来的解脱感,他立刻站起来,笑一声说:“好!程兄稍等,我去去就来!” 箫蛮走出山洞,随手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子,就向侧方林子里走去。 山洞里,程灵趁着箫蛮走开了,又重新将自己的中衣和长裤穿回身上。不穿中衣长裤,只裹着外裳的话,总感觉身上空荡荡的,咳,那滋味不可说。 一边穿好衣裳,程灵又取出自己背包空间里的布洛芬和阿莫西林,她按剂量服了药,又吃了一些原先剩余的云南白药,此外还有自己从前亲手炼制的护心丹。 服药以后,程灵便打坐等待箫蛮。 (本章完) ------------ 今天头晕超难受,请个假,明早更新 如题,向小伙伴们道个歉,明早更哦,谢谢大家支持(*∩_∩*) ------------ 第三百零二章 今生遇卿,不负百岁光阴 程灵在山洞中打坐,也没有等待多久,萧蛮很快就回转了。 这次他没有再抓到兔子,而是猎了一只獐子,还有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大蛇。 已经软趴下来的蛇躯被萧蛮提在手中,他走进山洞,对程灵喜悦道:“程兄,此乃霜花蛇,虽是剧毒,然而蛇胆亦有补益真气之奇效。” 说话间,他并指如刀,指尖一划,真气吐出,便将蛇躯剖开。 一只犹带着些许鲜血的蛇胆被萧蛮干脆利落地取了出来,他拎着蛇胆,就要递给程灵。 程灵:…… 说实话,这个转折是她没有料想到的。 谁能想到呢?一个前一刻还对着你情意绵绵的男人,转脸就当着你的面掏蛇胆,还让你生吃蛇胆…… 虽说程灵自觉没有什么少女心思,可此时此刻,她还是生出了些许的惆怅之感。 即便不怕蛇,但生吃蛇胆,程灵还是敬谢不敏的。 她连忙抬起一只手掌,做出拒绝的动作,道:“萧兄,我的真气可以慢慢恢复,蛇胆……还是免了吧。” 程灵有那么一刻其实想说,让萧蛮自己吃下这个蛇胆,但是,如果是连她自己都嫌弃的东西,她又怎么好意思催别人吃呢? 萧蛮愣了一下,随即拎高蛇胆,目光微动道:“你,程兄,你不会是怕吃生食吧?” 程灵:……呵呵,我就是怕又怎么了? 她咳一声,立刻板脸严肃说:“萧兄,野物之类,本就不似家禽家畜,经过驯养,可以常吃。岂不闻,一碗水中尚有十万八千虫,野物天生地养,更是常与虫豸为伍,人身所不适也!” 她说得文绉绉的,但其实说白了就一句话:野生动物有各种寄生虫啊! 程灵说:“生存条件有限时,打猎寻找食物并无问题,但生吃,实在没有必要。” 就像当初逃荒,哪怕过得再难,程灵也要求大家一定不能喝生水。水要烧开了喝,肉食要做熟了吃,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同伴负责! 程灵如此一本正经地严肃解释,她对面的萧蛮却忽然笑了。 他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程灵原来并不是无所不能,她虽然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是多少人眼中纵横捭阖的少年豪杰,可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甚至,她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女儿家的姿态,她更是他萧蛮的……心上人! 这一刻,萧蛮的心房便仿佛是被泡到了一团雾气腾腾的温泉里,温泉水温似乎过高,烫得他有些疼。温泉的存在又十分微妙,那种柔软涌动的包裹感,令他莫名生出了无限感动。 今生今世,得以遇卿,便不负这百岁光阴! 萧蛮走到程灵面前,拿出个竹筒架到火堆上,一边用竹筒烧水,并将蛇胆丢进去煮,一边添柴,顺嘴揶揄程灵道:“程兄,其实怕吃生食也并不丢人,倒也不必如此一本正经。我又不笑话你……” 这叫不笑话? 程灵:“萧兄若是不怕,为何又要水煮蛇胆?萧兄,不瞒你说,在下不仅是不爱吃生食,也不爱吃蛇胆。你这蛇胆,不论是生的还是煮熟的,我都不吃。” 她明明晕生双颊,可偏偏又绷着脸。萧蛮哪怕早就以莫大决心告诫过自己,绝不可冒犯与她,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火堆旁的心上人,却还是忍不住心旌动摇,心猿意马。 人的思维毕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行为可以压抑,心却难以捉摸。 萧蛮漂亮的凤眼微睨,声音却压低了,似含笑道:“程兄放心,既已知晓程兄不爱吃这蛇胆,愚兄自然不可能逼你去吃它。便是煮熟了,也是我吃。” 他又说:“虽是我吃,也要煮熟,却是因为程兄嫌弃生食。而我若吃了生食,回头程兄心底要是因此厌弃了我,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所以,他才要将这蛇胆煮熟了再吃。 萧蛮的眼睛仿佛是天生的含情带煞,带煞……不是有杀气,而是自带一股极具冷艳感觉的凌厉。 当这样一双眼睛带着不自觉的情意,当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你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你的嘴唇上时,那种存在感,当真不是谁都能够做到无视的。 “程兄,孤只是怕你嫌弃我。” 程灵:呵……男人!还说你不是在撩我! 她将头偏到一边,绷着脸说:“太子殿下,注意火候,你这竹筒快要被烧穿了。还不翻面,等蛇胆水漏出去,可就什么都吃不着了!” 萧蛮连忙听话将竹筒翻面,并面露喜悦道:“好,多谢程兄关心。” 程灵:呸! 气氛有些微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一个指天誓地说要终身不娶,一个又早就打定主意要扮男装扮到底,可终究又有些什么东西,似乎是不太一样了。 天明时,程灵在打坐中醒来,体内真气大约恢复了五分之一。 总算不再是之前那一幅空荡荡软绵绵,毫无力量的可怜模样了,但她身上的外伤却没有那么容易好,尤其是右边肩下的贯穿伤,这个伤口要长好,更非朝夕之功。 即使程灵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她又没有断肢重生的能力,这种伤也得好好治——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身体强健,受过那么严重的伤,又被暗流冲撞,怕不是早死了? 萧蛮的身体素质也很好,他十来岁的时候甚至在暗卫的帮助下受过特殊的毒抗训练。服过蛇胆又与程灵一起吃过足量肉食后,萧蛮也修炼了一夜。 到第二天清晨,萧蛮体内真气鼓荡,先前因为抵挡急流冲撞而受过的内伤,如此也好了大半。 萧蛮睁开眼,正与程灵商量,是该留在这山洞里等着暗卫们找过来,还是即刻启程,逆流而上去寻找魏国大军,就在此时,忽闻那山洞外风声呼啸,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便在此时倏忽而至。 噼里啪啦,下雨了!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突然,但更突然的,却还是那雨中由远及近,忽如其来的数道脚步声。 程灵与萧蛮在山洞中都听到了,随着那脚步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数人说话的声音。 “娘的,怎么突然就下雨了?” “那边有山洞,咱们可以去那边躲雨!” “哎,等等,慢点!你们说,那魏国太子和程修罗,会不会正好就躲在那个山洞里?” “嗐,说的什么话,姓程的受伤那么重,掉水里捞都捞不上来,还能活?依我看,大王叫咱们散出去找人,那都是多余的……” 抱歉呀,今天更新晚了。这一章应该是昨天的,不过实在是不舒服,今天暂且就不补啦,明天再继续补哈,捂脸。 现在特殊时期,也祝愿小伙伴们都能健健康康,平安喜乐。不论如何,山河锦绣,你我共勉。抱抱大家~ (本章完) ------------ 高估自己了,还得再请一天假 如题,各种不舒服,还需再请一天假,谢谢大家,鞠躬~ ------------ 第三百零三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山洞外,粗豪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叮铃哐啷,像是金属锁链碰撞一般的声音。 那些人高声谈论:「寻个人又不费事,权当碰运气了。但要是真能走个大运,碰上那两个,海通兄,那咱们这可就发了啊!」 有人哈哈大笑:「正是,这要是当真能寻到人,甭管是那魏国太子,还是程修罗,随便捉住一个,回头咱们就能脱了这草莽身,去寻苍天王封个上柱国不过分吧?」 「哈哈哈,一个上柱国怎么够?说不得,还要跟苍天王做亲家呢!」 「那不如叫苍天王做岳父?」 「哈哈哈……」 连串的大笑声越来越近,一股子江湖草莽气扑面而来。 山洞内,程灵与萧蛮目光对视。 电光火石间,两人便同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这种情况下,躲是不太可能了,时间来不及,这山洞也无处可躲。 但硬拼,也并无必要! 毕竟程灵现在可是战损状态,功力不足全盛时期五分之一,她的腿还受了伤,硬拼的话,完全是赌命。 外头来的那些人,听声辨音,也可以猜知,必定全都是江湖好手! 程灵就在这一刻将手在地上轻轻一按,她飞身而起。与此同时,萧蛮一个旋身站了起来,他微屈双膝,背对着程灵以马步的姿势站好。 程灵跃到了萧蛮背上,双腿自动向前盘起,圈住了他的腰。 萧蛮便站直身躯,随意扯了一根地上的长树枝在手,然后背着程灵,就像背着一团柳絮般,一个侧身,让到了靠近山洞口的一片洞壁处。 这个位置存在一定的视角盲区,外头的人若是进山洞,很难第一眼看到这里。 果然也正如二人所料,那一行人说着话,越走越近,为首的一个大汉手上缠绕着一团粗壮如同巨蟒的精光锁链,一脚踏进山洞。 踏进山洞的第一个瞬间,这锁链大汉的目光便是一凝,他惊道:「这火堆……洞里有人!」 洞里确实是有人,就在这锁链大汉惊怔的那一刹那,一根树枝横斜刺来。 虽是树枝,但有萧蛮真气加持,这疾刺来的树枝却更像是一只突出的诡魅,无声地、诡秘地、破空出现,瞬间跳跃在锁链大汉的身前,直刺他咽喉! 锁链大汉并非寻常高手,他一身气血鼓荡黏稠,有如烘炉,是顶级的外家横练高手。 如他这般的横练高手,别说是被一根树枝刺中了,就是被人用刀劈剑刺,如果对手的力量不够,都不见得能伤到他。 可此时此刻,萧蛮刺出的这一根树枝却令他在刹那间生出了无限惊险之感。 哐当!锁链大汉立即举手横挡。 可是晚了,树枝穿透间隙,锋锐的剑气刺中了他的咽喉,如同一道螺旋的尖钻,不停向内钻入。 锁链大汉双手捏拳,浑身气血鼓荡,脖子上的血脉筋肉根根鼓起,像是钢铁浇筑的肌肉疯狂蠕动,想要将那根带着锋锐剑气的树枝挤压出去。…. 啊—— 他张口,无声嘶吼! 顶级的横练硬功与萧蛮的剑气之间竟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拉锯状态,虽然萧蛮的剑气明显占据上风,或许再有一两息就能突破此人防御,贯穿他的咽喉。 但是,此人还有数名同伴,而萧蛮这边却只有他和一个战损的程灵! 萧蛮耗不起时间,便在此时,一直蓄势的程灵在他的背后抬手了。 两粒带着尖角的小石子从程灵左右双手指尖弹出,短距离之下,像是两颗精准的炮弹,以一种近乎突破音速的大恐怖直射向锁链大 汉怒睁的双目。 太快了,人的眼睛在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会下意识闭眼的,锁链大汉也正是如此。 可就在他闭眼的一瞬间,他对颈部肌肉的控制也同时有了片刻放松。 而就是这一放松,战局立刻有了结果。 萧蛮的剑气刺破了此人的防御,嗤!尖细的树枝从他咽喉正中穿过。 与此同时,程灵射出的那两颗石子也打中了锁链大汉的双目,锁链大汉惨叫出声:「啊——!」 两颗像是炮弹一般的石子,又岂是那薄薄的眼皮所能阻挡?更何况,此人闭眼的速度并未能赶上程灵石子射出的速度。 锁链大汉整个人顿时如同一具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鲜血涌出,眼看就要当场倒地。 再是如何横练高手,他也仍是血肉之躯,挡不住这样的致命伤害。 山洞外,走在锁链大汉身后的那些人这才反应过来:「海通兄被杀了!」 不是他们反应慢,实在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真正称得上是石火光中,白驹过隙。 但锁链大汉的死虽然令人震惊恐惧,却又在同时反向激起了这些人的血性与贪欲。 甚至还有人欢喜高呼:「是魏国太子与程修罗!」 「程修罗受伤了,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咱们一起上啊!」 「他们没有兵器,快围住了!」 萧蛮与程灵的随身武器都因为先前落水而被暗流卷走了,程灵的复合弩与龙泉剑因为是背包空间所有之物,在过了夜半子时以后会自动重置,所以倒是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空间里—— 只要这些东西是被程灵所用,且并非故意损坏。 这个规则,程灵早就研究清楚了,也在之前确认过,自己的背包空间里确实重置出了复合弩和龙泉剑。 但是程灵虽然有兵器,那么显眼的复合弩和龙泉剑,此刻的她却并不方便拿取出来。 所以从明面上看,眼下的她和萧蛮手中确实是没有兵器的。 要不然萧蛮也不会拿树枝当剑,程灵则拿石子当暗器了。 树枝当剑,在萧蛮手中虽然仍有切金断石之力,但树枝本身的承载却是有限的。 就比如此刻,这根树枝刺穿了锁链大汉的咽喉,完成了将人刺死的致命一击,紧接着这根树枝就哗啦啦碎裂当场,直接被萧蛮的剑气给震成了粉末。 惊险时刻,那洞外各种兵器,或刀或剑或枪,甚至还有一把奇门兵刃,如同弯月一般闪烁着寒光,隔空飞来,直取萧蛮头颅。 程灵一弯身捞住了将要倒地的锁链大汉,在这铺天盖地的攻击下,竟是奋起神力,将那大汉当成是盾牌般,在自己与萧蛮身前抡圆了! 「贼子!」 「好胆!」 「放下!」 数道怒喝,与此同时也响了起来。 沉舟钓雪 ------------ 第三百零四章 联手对敌,生死相托 嗤嗤! 噗—— 砰——! 只听各种异响传来,全是兵刃入肉的声音! 程灵拿那锁链大汉当盾牌,挡住了飞射过来的各种攻击,一时引来对面数人目眦欲裂的愤怒喝骂。 “杀人不过头点地,程修罗,放下海通兄!” 古人特别重视身后事,程灵将锁链大汉举起来当盾牌的举动确实是出人意料的。 一来程灵明显战损,而这锁链大汉修习横练功夫,一身筋肉堪称钢筋铁骨般,至少有两百斤重。再加上他身上缠绕的钢铁锁链,那就更重了。 看起来清清瘦瘦的程灵,在战损状态下,居然能还像是毫不费力般举起这样的重物,这种神力,其实是有些骇人的。 二来也就是时人的习惯摆在这里,高手过招,就算杀死了对方,但胜利者对于对手的一些基本尊重,往往也还是存在的。 就像那人说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人死了还要拿尸身当盾牌使,这真的是一种侮辱了。 程灵其实无意侮辱谁,但对于敌人,尤其是要杀自己的敌人,她也绝不会手软。 生死关头,谁管那么多? 这个时候却没人注意到,背着程灵的萧蛮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在程灵将锁链大汉当盾牌抡圆时,萧蛮脚下的泥地就在一瞬间炸裂了开来。雨水和泥水一并溅开,与各种飞来的攻击一起,将周围一切都搅动模糊。 混乱间,萧蛮一脚踩在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坑洞,下一刻,他整个人便似一道离弦之箭,对着站在侧边东南方向的一人冲去。 此人使的是奇门兵器鸳鸯钺,鸳鸯钺有子母两只,形似两片弯月交接在一起,刃面光亮如雪,随便轻轻一挥都能给对手造成极为恐怖的伤害,更不必说,这鸳鸯钺还有着非常特殊的独家功法。 奇门兵器加上奇门功法,威力强大,常人难以驾驭。凡是能驾驭者,都非无名之辈。 因此萧蛮只是随便扫了一眼,都不必看仔细,就明白了此人身份。 带着这么标志性的一对鸳鸯钺,此人一定是苍天王麾下三大护法高手之一的谭川! 要说齐国境内哪方势力的力量最强,其实在萧蛮看来,还属苍天王。苍天王只是输在,他不如王邕会治民。 但苍天王网罗了大批江湖高手,其中实力最强的三个,又被他封为护法先锋,此外还有一大堆的江湖好汉,被他收做门客,或许以名,或许以利,簇拥在他身边,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力量。 与魏国对待江湖中人持续打压的态度不同,苍天王却是全力招揽。 萧蛮认为,如今的齐国之所以刺客之风盛行,苍天王应该要算是头号推行者。 招不怕老,好用就行。 而此番,这一招就被苍天王用到了他与程灵身上。 萧蛮低声道:“程兄,你我合力……” 话不必说完,他整个人已经突入到谭川面前,而程灵已经明白了萧蛮的意思。 别看眼下程灵挥舞着锁链大汉的身躯,一副神魔般的英勇模样,可不论是程灵还是萧蛮,都明白如此行为不可持久。 他们必须要突围,还要选择最强的方面突围! 谭川若死,其余江湖客就不足为虑了。 大雨倾泻,泥水四溅,电光火石间,程灵抡起锁链大汉向谭川砸去,谭川忽然长吸一口气,口中发出一声怪叫:“呀——!” 随着这一吸气,他整个人居然猛地鼓胀了起来。 大量的气体将他撑得滚圆,程灵这居高临下的一砸,居然没能砸中他,反倒将他激得像是一只真正的气球般,顺着锁链大汉砸下来的那股劲风,倏然飘飞而起。 这是什么功夫?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与此同时,谭川手中尚未飞出的一只鸳鸯钺被他轻轻一拨,滴溜溜就旋转飞出。 那锐利的弯刃,直取萧蛮双腿! 萧蛮背着程灵,程灵又举着锁链大汉,看起来她是举重若轻,但其实所有的负重和反作用力都加持在萧蛮身上,萧蛮连踏步都是咚咚作响。 更要紧的是,萧蛮原先因为暗流冲击而受到的内伤并未痊愈。 倘若不曾受伤,萧蛮加上程灵,又何惧这群江湖强人? 生死一线之际,程灵将手上的锁链大汉猛地往斜前方一扔,噗!鸳鸯钺与锁链大汉正正相撞,利刃入肉。 至此,谭川的两把鸳鸯钺全都脱了手。 而程灵将锁链大汉扔下去后,萧蛮负重大减,程灵立刻喊道:“萧兄,追!” 萧蛮乘风而起,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展开了翅膀的飞鹰般,立刻冲向了双手武器都丢失的谭川。 谭川怪叫:“竖子去死!” 如此尖叫着,你以为他是要冲上来跟程灵和萧蛮硬拼? 不是,谭川嘴里怪叫着,身体却十分诚实,居然在这个时候猛然后退,让开了萧蛮的冲势。 程灵:…… 瞬息间,程灵却是明白了过来,他们想速战速决,谭川却是想要拖垮他们。 果然,谭川一边避让逃跑一边喊起来:“兄弟们,缀上去,不要急,咱们太子殿下想必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们这是想要拿着程灵和萧蛮放风筝玩呢,一旦萧蛮体力不支倒下,程灵本身又有腿伤在身,再被这些人堵住,只怕就要成为待宰羔羊了。 程灵立刻说:“萧兄,跑!” 只能跑了,萧蛮顿时不再追击谭川,他身形如飞跃起,在半空中划过一个优美流畅的转折,猛然就对着山下的方向疾奔而去。 谭川等人立刻喊叫:“追!快追!” 风雨中,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追逐,便在这神川南岸,无名荒山处上演了。 萧蛮的速度很快,可是谭川等人的速度也决然不慢。尤其是谭川,他鼓着气的身体在这风雨中真像是个没有重量的大气泡般,被大风吹着、推着,呼噜噜滚向程灵二人。 后方有人将陷在锁链大汉身上的各种兵刃快速取下,也有人不做停留,紧跟着谭川,一并追了过来。 程灵在萧蛮背上,回头数去,一二三……六七八,追击者共有八人! 而此时,在无人察觉处,程灵身上的能量却是在不停翻滚。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五章 程修罗莫不是个兔儿爷? 程灵体内能量翻滚,却是因为在抡着先前那锁链大汉对敌时,她顺手就对他进行了采集。 “你对东海七帮海通帮帮主金海通进行了采集,获得力量+5,防御+5,气血+5!” 全是特殊奖励,一丁点儿杂物都没有,可见先前那锁链大汉本身的功力有多么了不得! 采集术的规则就是,被采集之人生前的实力越强,采集时能够获得的奖励就越丰厚。尤其是特殊奖励,非高手不出。 当初程灵采集临海王,都没有这样大爆过! 如此了得的金海通,却在这无名荒山,一个照面间就被程灵和萧蛮联手杀死了,也不知是该说他死得憋屈,还是死得其所了。 毕竟,人在江湖走,又哪能不挨刀呢? 乱世争斗,就更是如此了。 程灵不停梳理着体内涌动的能量,大雨倾泻,后方,疯狂追逐着他们的敌人在怪笑喝骂。 谭川嘿嘿说着:“要说这天下奇事,还要属魏国太子与程修罗二位。程修罗落水,太子殿下居然舍命去救。如今程修罗动弹不得,太子殿下却在逃命的紧要关头还背着他不放。” “诸位,此等兄弟情深,此生可曾有见过?听过?” 与他共同追击的江湖豪客们顿时哈哈大笑,有人尖声道:“夫妻都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太子殿下,何不将程修罗放下?没有这个累赘,咱们可未必还能追得上你!” “不不不,太子殿下想是将程修罗当成是他的兔儿爷了,情深义重着呢,又怎么可能舍得将人丢下?” 顿时有人吸气,惊奇说:“什么?当真如此么?” “必定如此,要不然,魏国太子怎么就不肯将程修罗放下呢?明明只要放下他,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的轻功,必定是能逃出生天的。” “哈哈哈,共死殉情,世间佳话啊!” “那咱们这些送他们一程的,不就成了天下间顶顶厉害的红娘了吗?” “哈哈哈……” 前方,回头的程灵脸颊通红,就连萧蛮飞驰的脚步都有瞬间凝滞。 后头的怪笑声就更大了,他们摇晃着兵器,吹着口哨,各种侮辱性的话语不绝于口。 但程灵知道,萧蛮也知道,这些人口出污言,不过是想要逼萧蛮将程灵放下,然后将他们各个击破罢了。 或者若是杀不了萧蛮,能成功刺杀程灵,那也是大功一件。 程灵体内的能量还在疯狂动荡,她将手捂在嘴上,借着手掌的遮掩,不停往口中塞入一粒粒补益气血的丹药。 她在等一个时机,只要体内能量稍作稳定,哪怕是拼着暴露,她也要立刻取出自己的复合弩,将后方这些人全部射杀! 而后方,那些人的话却越来越过分了。 “其实,今日便是放了这两位逃走,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是一对苦命鸳鸯嘛,如此深情不二的,咱们不应该感其情深,故而放他们一马吗?” “哈哈哈,正是,咱们不仅要放过他们,回头还要满天下地为他们宣扬,说一说太子殿下是怎样的情深不寿,程修罗又是怎样的生死相随。” “不错,如此相依相存的情意,简直比项王末路,虞姬自刎还要来得动人百倍千倍呢!” “嗐,话是这样没错,只是不知道北边的那位大帝,魏皇陛下知晓此事以后,是不是也会觉得动人?” “哈哈哈,魏皇陛下一定非常感动,然后当场吐血三升!” “不至于吧?魏皇陛下会那么脆弱吗?” “怎么不会?毕竟程修罗可是他一手提拔的,越级拔擢呢,推崇宠爱得不得了,年纪轻轻就能力压众多老臣,作为大使出使陈国。” “嘿,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南北诸国早已传遍,程修罗是弄臣上位。你看他生得如此俊美,啧啧,这小脸蛋红的,我见犹怜啊,难怪能令雄霸北方的大帝魏皇,都为之心折……” “不仅仅是魏皇啊,魏国太子这不是也沦陷了吗?” “咦,那这不是一人侍二夫,还是父子同妾?” “最绝的是,被他们父子共同看上的这位,还不是女娇娥,而是一个美少年呢!” “啊哈哈,有趣,有意思,真该叫天下人知晓……” 前方,程灵的拳头早都被捏得出了青筋,而萧蛮的脚步又是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这是真正的诛心之言,就是在逼萧蛮与程灵停下来,与他们殊死一战! 大雨中,后方诸人笑得前仰后合,如同妖魔鬼怪。 萧蛮低声道:“程兄,我……” 他想说不愿再逃,却在这时,终于将体内能量都梳理清楚的程灵忽然左手一扬。 复合弩突兀地凭空出现在她手中,五支弩箭装载在箭匣内,瞬息间程灵扣动机关,风雨中,连环三箭被同时射出,便似虚空而生的三道雷霆,射穿了风雨,刺痛了人眼。 嗖!嗖!嗖—— 三声几乎连成了一声,其速度快到追击在最前方的谭川完全无法反应。 不仅仅是因为程灵的箭快,也在于她的这个举动太出人意料了。 她明明不像是身带兵器的样子,那劲弩是怎么出现在她手中的呢? 这不合理,不可能,不应该啊! “不——”谭川怒吼。 可是迟了,他鼓胀如气球飘荡的奇妙身法救不了他,他手中那一对失而复得的鸳鸯钺也救不了他。 谭川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砰地一下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咽喉被弩箭洞穿。 噗! 弩箭穿透谭川,带起丝丝鲜红,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射中了紧跟在谭川身后的一人。 “啊!” 这人发出惨叫,应声倒地。 而与此同时,程灵同时射出的另外两支弩箭也一并射中了它们的目标。 一个同样跟在谭川身后,处在第二梯队的刀客,一个是领先刀客半个身位的剑客。 “你……”刀客惊呼。 “不——”剑客亦如谭川般狂吼。 可是都晚了,慢了,他们的目光、思维、意识,甚至都跟不上那惊鸿般的三箭。 (本章完) ------------ 第三百零六章 箭动山河! 风雨中,追逃间,程灵的箭像是雷霆的光影,照亮了这一片山河的蒙昧。 第二梯队的刀客与剑客其实都不是弱者。 江湖中,刀剑两种武器虽然最常见,却也往往最容易出高手。 而这一刀客一剑客,既然能紧跟在谭川这样的奇异身法之后,追逐着萧蛮不放,自然也是一流的高手。 可是这都毫无作用,程灵三箭连发,第一支箭射穿了谭川,射死了谭川身后一人,第二支第三支箭同时也射中了那刀客与剑客! 刀客胸口中箭,剑客咽喉眉心中箭。 两箭亦如先前那箭一般,将他们洞穿,然后呼啸着,又射向了紧跟在两人身后的几人! 但这个时候,追在最后方的几人终于有了时间进行反应。 一行九人,锁链大汉最先死亡,谭川第二个死亡,谭川身后又死去一人,再就是这刀客与剑客。 至此,九去其五,敌人还余四名! 但程灵的第二、三支箭在射穿刀客与剑客之后,虽然没能继续将第三梯队的四人射杀,却也紧随其后,又伤了两个。 是的,程灵射出的每一支箭,都称得上是一箭双雕! 三支箭,就是三箭出,而敌方四死两伤。 “啊!” “住手——!” 又是两声惨叫,第六人手持一根镔铁棍,举棍挡箭,镔铁棍被弩箭的力量撞击得脱手飞出,此人虎口处顿时鲜血淋漓,而经此一挡,那弩箭最后射中了他的左肩。 第七人手持折扇,打扮得也像是个翩翩公子。他同样挥舞兵器来挡箭,只可惜他这折扇虽然材质不凡,在程灵的弩箭面前却脆得像是纸糊。 最终,第三支箭射穿了他的折扇,又从他肋下穿过。 不是致命伤,第六人与第七人便没有当场死亡。 但程灵这三箭,这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三箭,却完全将剩余四人的精神胆魄全都给击垮了。 原先他们侮辱挑衅程灵有多狠,此时此刻叫得就有多惨。 “他、他不是人,他一定是魔鬼!” “逃!快逃啊!” 不必多说,剩余四人惊叫着,也顾不上什么高手风范,更不敢再妄想拿程灵与萧蛮去领赏,当下拔腿就跑。 “分开,分开跑,啊——!” 程灵的第四支箭却已经射出了。 射中的正是先前就肩头受伤,连镔铁棍都丢失了的那人。 中了第二箭,此人腿一折,噗通倒地,当场身死。 第五支箭则如影随形,几乎没有时间差,射中了先前中箭的第七人。 弩箭贯穿,手持折扇,做翩翩公子打扮的第七人同样身死。 最后还剩下的两个人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当下奋起全身功力,亡命奔逃。 可是人的速度又怎么可能快得过箭呢? 或者说,他们的速度快不过程灵的箭。 程灵的手在空掉的箭匣上一按,片刻便又有五支弩箭被装进了箭匣。 嗖! 第六箭被射出。 风雨中,惊雷鸣动。 箭光划破了雨幕,正中第八人后背。 噗! 弩箭穿透,第八人倒地。 第九人忍不住回头,一边跑一边疯狂呼喊:“饶命!程大人饶命,我有军机……” 但程灵的第七支箭却已经射出了。 毫无疑问,箭无虚发。 噗!第九人瞬间中箭,程灵甚至没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直接取走了这最后一人的性命。 不是程灵不想听一听对方所谓的军机,而是她其实也已经到极限了。 就在最后一名敌人倒地的瞬间,程灵喉间闷咳一声,一缕鲜血从她紧抿的唇角逸了出来。 萧蛮听得声响,立刻转头去看程灵。 方才程灵突兀射箭的举动其实是让萧蛮十分震惊的,他与程灵在山洞中独处了半个日夜,程灵身上有没有带弩,有没有带箭,萧蛮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仅仅是弩和箭,萧蛮本该是比任何人都更知晓,程灵身上除了衣冠鞋袜,其它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才是! 可是就在这逃亡的紧要关头,程灵却凭空取出了弩和箭,并于绝处逆转乾坤,射杀了全部敌人。 这一切都发生得十分快速,堪称是奔雷走电,风驰云卷。 但箫蛮虽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当即配合程灵,稳住了身形,给她充足的射箭空间,可当这一切结束,那种由心而发的震撼,却依然是萦绕在他的神魂间。 萧蛮强忍住内心的种种疑惑与震撼,问程灵:“程兄,你怎样了?我们……要不要再回山洞去一趟?” 雨下得那么大,此时返回山洞虽然不是什么上策,在这种天气条件下,却也算是无奈中的最优选了。 毕竟程灵刚才虽然大发神威,这却不等于说她的身体就完全好了。 她之前伤得那么重,就算再怎么体质强健,也不可能转天就好。眼下敌人既除,那自然是该避雨避雨,该烤火烤火,该治伤治伤。 程灵却拍了拍萧蛮的肩膀,说:“萧兄,你先放我下来。” 萧蛮有心拒绝,却又深知程灵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于是就松了手,微曲身将她放下。 程灵右腿受了伤,走不快,因此逃命的时候才需要萧蛮背着,但现在没有敌人追在后头了,时间并不紧急,程灵依靠左腿的力量,轻轻腾挪倒也还是可以的。 她便将手在萧蛮肩上轻轻一拍,以此借力,左足一点,腾空而起,落在了最先被射杀的谭川身边。 萧蛮心头微动道:“程兄,你这是在找什么线索吗?”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程灵道:“是,还有一些散落的弩箭,请萧兄帮我捡回来。” 有好几支弩箭在贯穿敌人以后,都飞到另一边去了。萧蛮当即大步过去捡拾弩箭,他想速战速决,早些带程灵寻个地方避雨。 程灵的手在谭川腰间搜了搜,翻找出了一面令牌,一个荷包。 与此同时,采集术发动。 “你对苍天王麾下护法先锋谭川进行了采集,获得苍天王亲卫队人物关系谱,黄金十两,特殊奖励真气+5。” 下一刻,程灵体内真气涌动,原本几乎枯竭见底的能量随着这一番采集,居然翻滚着上涨了起来! 程灵又惊又喜,这还是她第一次采集出真气这种特殊奖励。 本来她体内能量快要见底,在采集完谭川以后或许将无法继续采集他人,可这个真气+5,却给了她继续采集的可能性! 元旦到啦,要祝我的小伙伴们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凛冬散尽,星河长明,新的一年,愿你我皆有温暖常伴,有幸福相随!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七章 最痛快的连环采集! 程灵从谭川身边走开,立刻开始采集下一个人。 “你对苍天王麾下英武堂高手童闻进行了采集,获得奇门暗器淬雪针三枚,黄金十两。” 这一次没有获得特殊奖励,但正因为没有特殊奖励,所以程灵的采集消耗也很低,她还能继续采集! “你对苍天王麾下英武堂高手张葛进行了采集,获得软雪纱一匹,铜钱二十枚,特殊奖励敏捷+3。” 特殊奖励出现,程灵体内能量再次涌动起来,不过由于这一次的特殊奖励数值并不算高,程灵很快就将这次获得的奖励成功吸收。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又轻盈了些许。 不要小看这些许的轻盈,修行到她这种程度,每一丝进步都是难能可贵的。要不是有这么一个神奇的采集术,程灵要想获得这点进步,少不得一番苦练。 而经历过此番刺杀,程灵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强大起来! “你对苍天王麾下鱼肠阁高手牛青进行了采集,获得仿品鱼肠剑一柄,鱼肠阁天字号令牌一枚,醉飘香酒一斤。” 咦,鱼肠阁? 看起来苍天王麾下的江湖高手是真不少,不但有广为人知的英武堂,居然还有不曾在外界扬名的鱼肠阁。 鱼肠剑是著名的刺杀之剑,苍天王以此命名这个组织,想来这鱼肠阁应该是苍天王麾下专司刺杀的组织了。 苍天王的实力,看起来比他们原先所设想的还要更为强劲! “你对苍天王麾下英武堂高手边洪进行了采集,获得《百变易容术》一册,《缩骨功》一册。” 大丰收,又一次大丰收! 这次的丰收没有能量涌动,使得程灵以最低的代价获取到了最丰厚的报酬。 本来在采集完边洪以后,程灵是不打算再继续采集了,因为她的月光能量已经见了底。 但这一次的低成本高回报使得程灵心下微微一横,她看了一眼正好将最后一支弩箭捡拾到手的萧蛮,索性搬运能量,尽力压榨身体,使一部分太阳能量又转变成了月光能量。 采集! “你对徐太后麾下朱玉阁大主事绝影剑客飞白进行了采集,获得朱玉阁联络密语一套,敏捷+5。” 轰! 能量如潮水涌来,程灵的手瞬间被弹开,她身形微晃,几乎摔倒。 萧蛮身形一展,立刻来到程灵身边将她扶住,惊道:“程兄,你怎么了?” 程灵伤上加伤,心里却很畅快。 当然,要想再继续采集下去,那是不可能了。不过这些敌人一行九人,加上先前的锁链大汉,被程灵一口气采集了六个,程灵觉得,自己也该知足了。 她面带喜意道:“我搜到了好东西,萧兄,走,我们先回山洞避雨,一会儿再看。” 萧蛮道:“好!” 他一手环住程灵后背,另一手托在她的膝弯,却不是将她横抱,而是竖抱着,当下施展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往山洞那边赶去。 之所以不横抱,却是因为竖抱的姿势可以让程灵少淋些雨。 很快他们就赶回了山洞,却见那山洞中火堆仍然在徐徐燃烧着,原来刚才他们从逃命到反杀,再到归来,花费的时间其实极短,以至于归来这火堆居然还在烧着! 不但火堆还在烧着,原先萧蛮堆在旁边的干柴枯枝也都没动。 这洞中的一切,温暖又祥和,倒好似程灵与萧蛮不是经历了一场绝地反杀,而只是出门溜达了一圈。 萧蛮连忙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他将程灵放到火堆旁,说:“程兄,你先将衣裳烤干吧,我去外头避一避。” 他可没胆子再帮程灵脱一回衣裳,别说是脱衣裳了,就是提起这个事,萧蛮都控制不住地心神动荡,他只能不停地默念心经,谴责自己,以维持镇定的表象。 程灵却拉住他道:“萧兄莫急,你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她将手伸到袖间,借着袖子的遮掩,实则是从采集空间里取出了一枚令牌,还有两个小册子。 她采集到的东西不少,虽然不可能全部都拿出来给萧蛮看,但选择体积小,并且相对重要的物品取出来,却是可以的。 谁又能规定那些人身上会带着什么呢?就说是那些人随身带的,萧蛮又没有亲自去搜身,他也无从怀疑。 事实上萧蛮确实不可能怀疑什么,他毕竟没有接触过现代社会的各种信息轰炸,大概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世上居然会有“采集术”这样诡异的技能。 令牌是从鱼肠阁高手牛青身上采集到的鱼肠阁天字号令牌,至于两个小册子,一个是来自谭川的“苍天王亲卫队人物关系谱”,一个是来自徐太后麾下剑客飞白的“朱玉阁联络密语”。 这两个册子的价值,在战争时期同样难以估量。 萧蛮接过来,既觉不可思议,又觉惊喜道:“这两人,居然将这样的东西随身携带!” 得益于程灵先前的“小心遮掩”,这两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都只是外皮被淋湿了些许。 翻开以后,里头的东西分别是从谭川本人,和飞白本人的角度来记录的。 看起来像是他们在对自身势力的一些机密东西,做私人注解。 此外,程灵还从谭川身上搜出一个荷包和一枚令牌——这个不是她通过采集术得到的,而是切切实实从谭川身上搜出来的。 令牌是谭川本人的护法先锋令牌,荷包打开来看,里头装着的却居然是一个小药瓶! 程灵从药瓶里倒出一颗丹药,轻轻嗅闻。 她如今辨药的能力已经是顶尖,当下辨认出来,这是一颗治疗内伤的上佳好药。她的物资空间里,都没有这种品级的好药。 不是程灵炼药水平不如,而是程灵没有遇到过这样等级的药材! 这颗药,倒是适合萧蛮使用。 程灵唤道:“萧兄!” 萧蛮还在看那两个册子,当下抬起头,张开口正要回应程灵,便有一只素手伸来,轻拂过他嘴唇。 咕咚,那丹药溜进了萧蛮嘴里。 程灵将手指竖在自己唇边,轻轻眨眼,笑道:“嘘,不要张嘴,吞下去,运功疗伤。” 萧蛮却有些呆,只觉得她的笑眼中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本章完) ------------ 请假,还是头晕,明天补哦 如题,传说中坐月子一样的虚弱感还是来了,之前低烧的时候我都能爬起来码字,可是恢复期居然做不到。一动就气喘,走几步还虚汗,动一动都打晃,大家说的症状我又给对上了……捂脸,这算是赶了一回潮流? 有心码字,无力动弹,眼望键盘,徒呼奈何啊~ ------------ 第三百零八章 陛下可会留他一命? 两刻钟后,山洞里的柴火又添过一轮。 萧蛮背对着程灵,盘膝坐在山洞口打坐疗伤,程灵则将烤干的中衣重新穿上。 全程,两人都并没有再言语。 一方面是萧蛮吃了丹药需要调息,另一方面,对于萧蛮而言,心上人就在身后解衣穿衣,这个考验还是有点太大了。 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虽然上回还是萧蛮自己动的手。 但正因为上回是萧蛮亲自动的手,如今再来一回,这过程才尤其令人煎熬。 有些画面就是这样,你越想从脑袋里甩出去,它却偏偏越发地清晰动人。 萧蛮只能用尽全力抱守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真气的运转上去。 洞中,火焰幽幽燃烧,洞外,雨幕仍未停止。一时间竟显得这洞里洞外像是割裂着两个世界,外面的世界茫茫未知,而洞中的世界却祥和又旖旎。 先前的残酷反杀,倒仿佛是发生在上个纪元以前的旧事一般。 只可惜,这种短暂的祥和终究只是幻梦般的虚影,一切都还是要给现实让道。 又过半刻钟,程灵的外裳也烤干了,她将外裳穿好。 这个时候,萧蛮也终于将刚才那颗丹药的药力全数炼化完成,他身上的内伤明显被压制了下来。 虽说不可能立刻痊愈,但萧蛮能够动用的真气明显增多了,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痊愈不成问题。 程灵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萧兄,你也过来烤烤火吧。”萧蛮身上的衣裳也还湿着呢。 萧蛮起身回到火堆边,见程灵的衣裳虽然穿整齐了,头发却仍然是半披散着。 温暖的火光映着她如雪玉一般的脸颊,还有那脸颊边散落的青丝,静美得像是一幅梦中的画卷。 程灵却又自己打破了这幅画卷,她站起身,单足轻轻一跃,就来到了洞口旁边。 然后程灵也学着萧蛮先前的样子,背对着萧蛮在洞口盘坐好。 两人位置互换,这次换萧蛮烤衣裳,程灵在洞口守着。 但程灵不需要调息疗伤,主要是她受的是外伤,那几处箭伤都需要时间来愈合,打不打坐,意义不大。 于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反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程灵说:“萧兄,此地不宜久留,待雨停以后,我们还是要快速转移。” 萧蛮应道:“是该如此。” 他一边烤着衣裳,语气有片刻迟疑,但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猜测提出来道:“程兄,我疑心,苍天王的中军营离此地不远!” 苍天王的主要地盘本来是在齐国西南疆域,而神川一带,相对于西南边的苍天王封地,实际上都算得上是北方了。 萧蛮原计划——哦,或许这不应该叫做萧蛮的原计划,而应该叫做魏皇给的原计划。 按照魏皇传出来的军令,是要萧蛮稳打稳扎,先攻齐都,再渡神川,然后再一步步向南推进。 但这个计划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苍天王要一直乖乖呆在自己的地盘不动弹。 可实际上苍天王又不是个呆子,齐国诸多势力中,还要数苍天王最具武力,最为凶暴,他又怎么可能乖乖呆着不动? 当然,萧蛮也同样不是呆子,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只走直线。 此前在离开陈都前夕,程灵刚刚收到萧蛮兵临四方城城下的消息,但实际上那个时候的萧蛮早已经将四方城打下来了。 不但是打下来了,萧蛮甚至还带着大军,来到了齐都的城门之下。魏军重器,直指齐都! 要不是太监监军杨方扯起魏皇的大旗,要求大军原地休整,不许攻城,或许在那个时候,萧蛮都已经将齐都打穿了。 当然,而今萧蛮会忽然出现在神川,实际上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早在数日前,魏军已经占据了齐都! 话题聊到了这里,萧蛮自然也就免不了要对程灵好生说一说魏军的现状。 之前一直被各种事件占据精力,两人甚至都没有机会好好交换情报。 也就是此刻,偷得些许闲暇,倒是个好时机。 萧蛮道:“杨方扯虎皮逼迫大军原地休整,我便索性如他所愿……” 而实际上,萧蛮却是派出心腹将领分成四路,使其悄悄埋伏在从齐都到神川的几条必经道路上。 萧蛮早已经得到了准确消息,王邕准备退出齐都,只留下女婿关岳林作为大将守城断后,而王邕却要带着王氏精锐退守赤霞城,将赤霞城树立成第二个齐都! 王邕在赤霞城经营多年,赤霞城又有神川天险可据,对于王邕而言,退出齐都虽然是耻辱,但只要赤霞城还在,他的根基就没丢。 但王邕却没想到,萧蛮排兵在齐都城下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不论杨方阻不阻止,萧蛮都不会贸然下令进攻齐都。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直接定准了王邕! 王邕自以为的机密行动,却原来早就漏成了个筛子。 当初萧蛮在齐国游走一年,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就什么都没做。王邕的心腹中,有效忠萧蛮的奸细! 最终,王邕秘密被俘。 等到魏皇军令传来,允许攻打齐都那一日,萧蛮将王邕绑上高台,命魏军将士高声叫阵,关岳林当时就心神大乱,齐国守城军队的士气立刻降低三成。 魏军却士气大涨,如有神助。 此消彼长之下,齐都的抵抗终究也只比纸糊的强上那么三分…… 魏军攻下了齐都,只可惜,齐都最后的守将关岳林却是逃了。 话说到这里,萧蛮停顿了片刻,他看向坐在洞口的程灵。 程灵当初与王家还有过一番恩怨,那些事情萧蛮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如今王邕被俘虏在魏军之中,也不知程灵是何感想? 程灵默然数息,轻轻问:“萧兄,可有俘虏王七郎?” 萧蛮道:“王七郎曾随关岳林一同上城头守城,在攻城战中,他有一条胳膊被重伤了,可能无法治愈,如今人也在战俘营中。” 程灵背对着萧蛮,徐徐道:“如此也好。” 然后,就在萧蛮以为程灵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程灵又问了一句:“萧兄,若能拿下苍天王,使齐国疆域并入我国,似王七郎这等无关紧要的王家子弟,陛下可会留他性命?”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九章 又遇逃荒人 山洞口,雨幕似乎开始稀疏了。 程灵方才问的是,如果拿下苍天王,魏国南征大胜,魏皇会不会愿意放过像王七郎这样“无关紧要”的王家子弟! 这番话……乍听似乎没什么,可若是细思量几遍,却忽忽然就使人心头生出一股不安。 山洞内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片刻,片刻后,萧蛮给火堆添了一根柴,低声道:“程兄,孤可以向父皇谏言,善待齐国愿降之士,以此彰显我朝大国气度。” 此言一出,程灵瞬间转过头去,目光直落向身后山洞里的萧蛮。 这个时候的萧蛮刚将中衣穿好,领口还半敞着,露出了肌理分明的半片胸膛。 程灵一滞,连忙又转回头。 只是惊鸿一瞥而已,程灵上辈子什么样的男菩萨没见过?就这么看一眼根本就不算什么—— 咳咳,算了,做人要有良心,程灵还是得承认,有些人他的确不是凡品。 不说别的,就只说萧蛮他从小习武,不论内功外功学的都是天下最顶尖的那一种,千锤百炼的身体,又岂是某些花架子可比? 程灵的脸颊,有了些许飞红。 所幸她正背对着萧蛮坐在山洞口,萧蛮看不见她此刻的面色是如何醉人。 而萧蛮看不见程灵的脸,于此相对应的便是,程灵也看不见萧蛮的脸。 因此她便也不知晓,原来此时的萧蛮脸上亦同样布满了红晕。 又不仅仅是红晕,他的眼睛落在程灵的身后,目光格外明亮,含情带煞,又似是一只计谋得逞的灵狐般,有刹那得意。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气氛渐渐宁谧。 正在滴滴答答着的雨声也并没有影响到这种宁谧,反而越发将此刻的气氛衬得和缓而又悠长。 现实总有许多残酷,若得浮生半日闲,倒好似是偷来的一般。 一刻钟后,雨终于停了。 程灵与萧蛮便没有再在这洞中过多停留,萧蛮仍然将程灵背起来,两人准备下山,沿河检视一遍,看看周边的具体情况,再决定要往哪里走。 一路往下游去,过了芦苇荡,却见前方青山隐隐,山脚下有村庄的轮廓。 程灵却忽然生出几分眼熟的感觉来,她蹙眉思索,一边说:“萧兄,我们去那边问问路。” 有村庄的话,应该就会有人家—— 是的,理论上是应该会有人家,可实际上,等萧蛮与程灵走近,却发现这村庄破败荒凉。村庄内也不是没有人,却都是死人! 一座空寂的,又随处可以见到各种腐烂死尸的村庄。 大雨一冲,恶臭的气味看似是被压下了,各种看不见的邪恶却极有可能在暗处滋生。 程灵怕有疫病,连忙道:“萧兄,咱们快走开!” 萧蛮也知道事情的严重,当下连忙施展轻功远远退开。 程灵有些怔然道:“去年我与母亲逃荒一路,就曾见过这样的村子!” 所以说,破败的齐国必须要被征服! 魏国南征又不仅仅是征服,这是大一统的大势洪流,是和平前必然经历的阵痛。 程灵又说:“萧兄,等太阳出来,将这一片晒干,我要再过来放一把火……” 瘟疫之可怕,尤胜千军万马。 一定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让疫病滋长。 萧蛮道:“好,我与你一起过来。” 两人说着话,又走了一段路。走过各种荒废的田地,绕过一段小山坡,忽然在前方遇到了一队仓皇奔行的人。 两方人狭路相逢,萧蛮背着程灵走得轻巧,对面数人扶老携幼,推着推车,带着行李,却是走得狼狈。 双方骤然撞见的时候,对面数人齐齐惊叫,一副撞见生人,因而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是惊弓之鸟,丧家之犬。 片刻后,对面的人好不容易镇定了下来。 主要还是因为程灵与萧蛮只有两个人,萧蛮虽然身材高大,却生得俊美,不是那等凶神恶煞的模样。程灵就更不必说了,她被萧蛮背在背上,看起来像个战五渣,比较能给人“安全感”。 程灵客客气气地问路,对面数人中,领头的老汉看起来足有四五十岁年纪了,他却是连连摆手,叹气说:“前头啊,那前头确实是有座城,赤霞城咧!可是有什么用?赤霞城被苍天王占咯!” 原来程灵与萧蛮从神川暗流出来,竟是被冲到了赤霞城周边! 难怪程灵看着这边的山水感觉眼熟,可不就是眼熟么? 程灵惊奇道:“苍天王占了赤霞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老丈你们……是从赤霞城出来的?” 老汉还是摆手说:“庄户人家,哪里住得进赤霞城哦,咱们啊,就是在周边住着,嘿,也多亏是在城外住着,要不然咱们都跑不掉!那城啊,如今都封了,不许进也不许出!” 程灵又连忙追问细节,老汉一行人虽然模样仓皇,但又或许是憋的狠了,有些话不吐不快,因此在被追问几句后,队伍里的其他人竟也纷纷接上了程灵的话茬。 有个妇人抹着眼泪说:“造孽啊,郡守成了明王,就一轮又一轮地过来征粮。征粮完了还征兵,我家大郎二郎全都不知道被征到哪里去了!” 这说的是之前王邕打入齐都,自封明王之后发生的事。 而如今,齐都实际上已经被魏军占据了。 但底层的小民并不知晓这些消息,他们只知道,忽然有一天那个征兵征粮的明王又不见了,倒是苍天王带着大军轰轰烈烈地进驻了过来。 打了个天昏地暗,那城墙上下人头滚滚,好似天上下了一场饺子雨。 赤霞城周边的百姓原本过得相对富裕,可这两年被折腾的,却是死的死,散的散。还能留到如今才逃的,都算是故土难离的那一种了。 半刻钟后,程灵与萧蛮同老汉一家告别。 双方擦身而过时,程灵悄悄在老汉腰间的褡裢里放了两粒一两重的银锞子。不多,帮不了长远,但也希望穷苦的人日子能稍微好过些。 赤霞城居然已经被苍天王占据了,这是程灵和萧蛮事先都没能料想到的。 程灵道:“萧兄,我想到那边的山上去,看一看赤霞城。”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章 程灵无所畏惧 程灵与萧蛮一起,登上了赤霞城东南方向的迟明山。 这座山也是程灵曾经攀登过的,有一面峭壁如同刀削,其上怪石伫立,天险自成。 当初也是仰赖这座山的地利,程灵才得以顺利潜入临海王大营,最后竟在那千军万马中将临海王刺杀。 此战震惊天下,从此,也算是开启了齐国的刺杀时代。 而今故地重游,一种感慨油然而生。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不可一世的郡守王邕成了阶下囚,而本就破败的齐国更是完全被卷入了战争的洪流中。 赤霞城的城墙护不住云川郡的百姓,天下承平那一日,也不知何时才会真正到来。 萧蛮背着程灵,站在峭壁顶上。程灵在他背上轻轻一按,从他身后跳下来,与他一并站在这山巅,向着山下那座曾经无比熟悉的赤霞城看去。 偌大的城池在这居高临下的视线之下,缩小得好似一座模型。身披甲胄的苍天王麾下军士将整座城池都占满了,他们穿梭在巷道间,像是一颗颗米粒在行动。 程灵轻抚着被绑在手臂上的复合弩,忽然手一翻,藏在背包空间里的高精度望远镜出现在她手中! 萧蛮目光瞥到,面露震惊。 第二次了! 此前在逃亡途中,程灵凭空取出复合弩反杀敌人,这就已经够让人震惊。但当时情况紧急,萧蛮虽然深知此间必定有大秘密,却也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按捺着一直没有提问。 可眼下,程灵又当着他的面,凭空取出了奇物。 萧蛮微微张口,再也忍不住道:“程兄,你这是?” 程灵手持望远镜,一边观察下方的赤霞城,一边道:“藏须弥于芥子,或是袖里乾坤,不知萧兄可曾听闻?” 这个世界也有各种神话传说,有道士装神弄鬼,也有和尚传法立言,还有巫师火中弄水,水中捞月……总之,各种神神秘秘的小玩意儿,民间从来不缺。 但是,有见识人从来都知道,小把戏永远只是小把戏,当不得真。 如果当真,一准被骗! 内家高手可以穿行如飞,可以杀人如麻,可以劈山断石,但也都有人体极限,超脱不了这个极限,不能变成神仙妖怪。 可如今,程灵却当着萧蛮的面,活生生地玩了一手须弥藏芥子,萧蛮就算是再理性,这个时候也不由得浮想联翩。 他不由得脱口道:“程兄这是学了神仙之术?莫非……这神仙之说,不是虚妄传言,竟是当真有之?” 武功的更高境界,不是先天,而是神仙吗? 那……倘若当真如此,他、他与程兄之间的差距,岂不是就更大了? 一时之间,萧蛮心潮起伏,竟是既生神往,又生颓然。一个呼吸间,念头便能变化有千百遍,当真是从所未有,难以言表。 这些变化程灵自然不知道,她将秘密有选择性地泄露给了萧蛮一些,主要也还是因为到这一步,瞒不住了。 她固然可以继续不解释,但这毫无疑问会引得萧蛮胡思乱想。与其如此,倒不如由她主动编个理由,将变数控制在自己手里。 只要采集术的秘密不曝光,还有她本身的来历不泄露,其实一个小小的芥子空间,也并没有那么不可告人。 同生共死都经历过了,难道说,萧蛮还不值得程灵给出这一部分信任吗? 程灵无所畏惧! 而经此以后,倘或当真有不测之事发生,程灵也认了。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与其畏畏缩缩,庸碌一生,不如纵情恣肆,快意恩仇! 程灵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看向萧蛮,目光清澈,如同星河下长明的光亮。 她笑道:“须弥芥子,不是神仙之术。或者说,我这里的须弥芥子,不是神仙之术。萧兄可以将其看做一种天生的能力,便如同人生来会呼***生来会飞翔,我之藏物之术,也是如此。” 这么说,萧蛮能理解吗? 萧蛮隐约有点理解,又觉十分神奇。 他毕竟不像程灵,曾经生活在信息极度发达的时代,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见过,想过,因此什么奇事都能轻易接受。 萧蛮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他脱口道:“程兄这是天生神术?” 唉,他就跟“神秘”杠上了,怎么也脱不开这个框架。 程灵强调道:“算是天生,但并非神术。此术有极大局限,简单说,我虽然能藏物,但须弥芥子的空间有限,所藏之物总量不能超过三尺见方。” 程灵伸手比划了一下,又说:“此外,除了藏物,此术并无其它用处,因此说它神奇倒也神奇,但也仅此而已。” “萧兄可以这样理解,我随身带着一个可以装东西的大箱子。这个大箱子的方便之处就在于,一来它不会掉落,二来它不费力气。旁人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也没有别的用处,它只能装东西。” 这么一说,顿时就形象了,萧蛮也终于能理解了。 他道:“即便只能少量藏物,但这藏物之术用在关键时刻,也是能有奇效的。” 说着,萧蛮顿了顿,又看向程灵,正色道:“程兄,此事请你一定保密,万万不能再让旁人知晓。” 程灵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便又笑了,道:“在萧兄看来,难道我便是那不能保密之人吗?” 萧蛮便也笑了,他摇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心里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多看着程灵一点,保护好她,万万不能让她被这个秘密伤害到。 人心太过难测,像这种神秘的东西,有的时候它所代表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在于它本身的功能,它还有可能被延伸,被曲解,甚至是变成武器,伤人害命! 程灵却又将手中的望远镜递给萧蛮,道:“萧兄,你要不要看一看,此刻的赤霞城中在发生什么?” 萧蛮曾经与程灵同行一路,因此这个望远镜他倒是早就见识过。 萧蛮接过望远镜,细看赤霞城中的一切,半晌之后,他放下望远镜,有些沉默。 程灵道:“萧兄,攻打赤霞城,你有把握吗?” 她居然在催萧蛮快点打下赤霞城! 为什么呢? 因为此刻的赤霞城中,苍天王的军队所行之事,虽非屠城,却又恰似屠城!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一章 刺杀苍天王的最好时机 赤霞城中,此时此刻,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呢? 用程灵的话来说就是:不是屠城,恰似屠城! 十万飞影军涌进了赤霞城中,苍天王带头,先将城中大户搜刮了一遍。粮食布匹,金银物资,能拿的通通拿光,敢藏着掖着要钱不要命的,那就血腥屠戮,杀到无人敢藏为止。 当然,这个部分只是程灵并没有亲眼所见,毕竟她只是拿望远镜对着赤霞城中看了几眼,不可能说这么一看,就能看出所有细节来。 但苍天王攻占新城之后,搜刮当地大户,却是常规操作—— 或者说,在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一支军队攻占城池,而后搜刮物资,都是常规操作。 谁不这么干呢? 就连号称是正义之师的魏国军队,也会这么干。 不能细想,不能深想,一旦深想,没有战争不充满罪孽! 萧蛮能够约束住手下军队,令他们不过度搜刮,不随意欺压平民,都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军纪严明的那一种了。 而在程灵望远镜的视野下,只见到赤霞城中行人凋敝,却常有飞影军冲进民居,出来以后,要么腰间别着头颅,要么手上拎着财货…… 又或者是,刀染鲜血,腰间鼓囊。 那些兵士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笑意,眼底却全是血腥。 还有些兵士一边往外走,一边餍足地提着裤腰带,顺便与同行夸耀,脸上全是得意。 因为隔得极远,程灵其实并不能听见城中惨叫声。甚至,除了身边的风声,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依稀之间,她又仿佛是什么都听到了。 那是生灵在哀哭,是地狱在人间。 渐渐地,程灵脸上的笑容全没有了,她的目光完全沉静了下来。望远镜到了萧蛮手中,观看了片刻之后,他也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出乎意料吗? 不,没有。 这些其实都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不论如何,像这样的人间惨剧,料想中存在和亲眼见到,那感觉毕竟还是有很大区别。 山顶的风呼呼吹着,吹走了夏日的闷热,带起一片片狂野的清凉。 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程灵又说话了,她道:“萧兄,稍后你先回去,我等你兵临赤霞城下。” 萧蛮惊醒过来:“程兄,你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程灵道:“如今想来,最简单直接快速的攻城方法,还是只有刺杀!” 只这一句,萧蛮就明白程灵要做什么了。但他当然不会赞同,他立刻说:“不行,程兄,你还有伤在身呢!” 程灵道:“萧兄行军还需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正好养伤。等到大军来到赤霞城外,便是刺杀的最佳时机。” 她说的没有错,但又有极大问题。 毕竟苍天王可是在城中,不像当初的临海王是在城外营帐中。 更重要的是,苍天王身边不但高手众多,他本人亦不似临海王一般,好色狂妄,有明显弱点—— 诸多情报都显示,苍天王是极为谨慎的一个人。他除了喜好招揽江湖高手,自身练武也极为勤勉。他又不好酒色,也不喜欢宴饮,平常出入行走,身边都是顶级高手。 再说了,苍天王自身就是玩刺杀的大佬,他比谁都明白刺客的可怕,也因此,他对自身的防范尤其在意。 在这种情况下,刺杀苍天王的难度,说不定比大军压上,正面将他击败还要更难呢。 程灵所说的刺杀,在萧蛮看来,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在赌! 萧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他神色严肃,甚至已经做好了出手将程灵打晕带走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程灵道:“萧兄,你要明白,我做的决定,是一定要达成的。萧兄,我此番若能立此大功……” 话音未落,程灵忽然转头向后方一指,道:“萧兄,你看那是什么!” 萧蛮一转头,在他身侧的程灵瞬间脚步一动,整个人便似一片轻羽般对着下方悬崖飘然而落。 是的,就在这一瞬间,程灵对着前方的悬崖跃了下去! 萧蛮心胆俱裂,脚步一动便要跳下去追她。 却见程灵身形飘然,一根长绳连着抓钩从她袖间飞出。程灵以此借力,时不时在崖壁上一抓,不过片刻间她就像一只灵鹤般,从崖壁一侧隐入了山间丛林中。 程灵的声音被真气束成一线,轻轻飘到了萧蛮耳边:“萧兄不必寻我,你若当真有心,便以最快的速度将苍天王的军队牵制住,早日赢得战争。” 一句话说到后来尾音渐弱,更像是一缕清风般,袅袅消逝在天边。 要不是手上还握着程灵遗落下来的望远镜,萧蛮简直都要怀疑方才程灵的存在,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了。 她就这样消失了,真正消失在萧蛮面前,仿佛惊鸿来去,毫无痕迹。 萧蛮忍不住又往崖壁边走了几步,他想要呼喊程灵,跟她说她的千里镜还在自己手上,可话到嘴边,萧蛮又恍然明白过来,程灵只怕是故意将这千里镜遗落在他手中的! 这个东西若是应用在战争当中,不啻于一种神器。 “程兄……”萧蛮喃喃一声,面露苦笑,到底放弃了大声呼喊的想法。 他在山巅之上,这个时候如果大喊大叫,程灵固然是一定能够听得见,但只怕那赤霞城中的飞影军,也会听见他的呼喊声。 这样做反而会暴露程灵的存在,不利于她的潜入。 至于说像程灵之前那样,用真气束音成线,萧蛮倒是也能做到。可要将束音成线的声音送到程灵耳边,他首先却必须要知晓程灵身在何方。 程灵都已经藏起来了,萧蛮要是能知道她在哪里,又何尝还用得着传音去找她? 程灵实际上却离萧蛮并不远,她藏入侧方的山林中以后,又在林中等候了一会儿。 只见萧蛮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片刻后,他也从崖上跃下。 他手中并没有登山绳和抓钩这样趁手的工具,只能完全凭借轻功攀援在崖壁间。说实话,这看起来是很惊险的。 不过萧蛮轻功不俗,小心行进一段路程后,竟被他摸到了程灵之前潜入的侧方林中。 程灵:……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忍字当头,该出手时就出手 程灵跟萧蛮结结实实地捉了一会儿“迷藏”,萧蛮翻到侧边林中来寻她,程灵却是且行且退,躲得影踪全无。 萧蛮当然找不到她,在这种山林里,一个人若是当真有心想藏,基本上是不可能被找出来的。 直到天色渐晚,萧蛮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他知道程灵心意已决,再找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与其继续僵持,不如快些下山,带兵来到赤霞城前。 他这边给苍天王的压力越大,程灵那边就能够更安全。 程灵深入林中以后,却是循着当初曾经走过的路,走入了那座山外之山,荒谷木屋之中。 当初程灵刺杀临海王,从山洞中出来,就来到过这片山谷中。她还在木屋竹篱间采集了不少人参,此后程灵炼制丹药,这些人参都曾发挥过大作用。 如今故地重游,程灵虽然身上处处是伤,却反而时间充裕,没有了当初的紧迫感。 程灵以左腿做主力支撑,跳跃着来到木屋中。 木屋中的一切都仍然是当初模样,不论是生锈的铡药刀,还是满屋子乱窜的老鼠,又或者是药圃中尚未被挖完的人参,都恍然似在昨日。 一切时光侵蚀,风云变幻,都分毫不能影响到这片幽谷的存在。 它像是真正地被遗落在时光中—— 程灵都不免有片刻恍惚,她想:人这一生,汲汲营营究竟图的是什么呢?若只是要时光静好,避居在这世外山谷中,倒好似是什么都不必做,就直接达成人生终极目标了。 但仔细看了看以后,程灵又发现,这谷中旧屋其实还是有变化的。 铡刀两边的锈迹更多了,屋子里的老鼠又换了一批,屋外药圃中,那些当初被程灵放过的小人参,其实也都在长大。 时光变幻,谁也逃不过。 当初那木屋的主人避世居住在此,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的就获得宁静了呢? 程灵轻轻叹息一声,在木屋内外转了一圈,随即找到一个木盆。 她随身的物资空间里还有折叠桶,程灵于是端起木盆,带上折叠桶,就去屋后的溪边打水。 连着打了好多趟水,程灵动手将木屋内外洗刷收拾了一遍,一直到月上中天,她才堪堪将这屋子打理好,暂时可以住下来了。 程灵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先对着月光站了几遍桩。 月华的能量挥洒而下,从外而内,又从里到外,从骨血到经脉,将她全身滋润。 程灵一边默默吸收能量,一边回忆起白日里采集而得到的各种收获。 就此,程灵在这个深谷中住了下来。 只要是有阳光和月亮出现的日子里,她必然采集日月能量,从不懈怠。 与此同时,程灵一边养伤,一边又苦练易容术和缩骨功。 在吃食方面,程灵的背包空间里有一部分物资是会按时重置的,程灵主要就吃这个。 当然,她也会在木屋周边打猎,自己吃一部分,有些则做成肉干或肉饼存入空间里,以方便在必要的时候取用。 隔三差五地,程灵还会到山谷外的悬崖顶端去走一趟。既是观察赤霞城内的动向,也是要随时关注城外的情景,以免错过萧蛮攻城。 如此一晃半月过去,这半个月程灵倒是过得非常充实。山谷幽居,使她整个人都得到了一种从容的沉淀。 程灵也从一种时时刻刻被追着赶着走的奋进状态中得到了缓和,这使她能够在安静中回过头去,认真深入地审视从前的自己。 人这一生,总要面临诸多抉择。哪怕是圣贤般的人物,也不可能做到每个决定都正确,程灵自觉自己是个凡人,就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 但做错决定并不要紧,重点还是,万一做错了,首先要有承认错误的勇气,其次要有承担错误的能力! 于是程灵自问,她此前做错过什么吗? 而细思量一番以后,程灵又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她居然分辨不了自己是不是做错过什么。 这,这是真的有点严重啊…… 程灵用手扶额,注视远方,默默叹息。 又过五日,程灵的伤势基本痊愈。她估算着时间,觉得萧蛮那边的行动应该就在近日间,当即决定不再等待。 入夜,山间下起了一场细雨。雨雾朦朦胧胧地,将整个天地都揉进了一场凄清的迷蒙之中。 程灵收拾停当,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随身物品,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背包空间,确定再没有什么遗漏之后,当即拉动雨衣往身上一罩,就在细雨中飘然下山。 迷蒙的细雨并没有阻碍程灵的行动,相反,这场雨是程灵的助力。 她的雨衣雨鞋都来自现代,是她惯用的露营装备之一,贴身又轻巧,在这样的雨夜中将她整个人都完全笼罩。 当她融入这场雨中之后,整个人便也仿佛是化成了一蓬雨,一缕风。风吹过,守城的飞影军全无所觉,程灵已经从隐蔽处翻越过城墙,进入了守卫森严的赤霞城中。 大半个月前的那场杀戮与采集,其实给程灵带来了飞跃般的增强。 力量+5,防御+5,气血+5,真气+5,敏捷+3,敏捷+5…… 这其中,尤其是敏捷,一共加了8点! 8点的敏捷,不说是让程灵脱胎换骨,但也足以令她的轻功达到一种从前百般苦练都达不到的高度。 之前她伤势未愈,瘸着一条腿的时候还体现不太出来,如今她身体大好,敏捷+8的优势可就太厉害了。 如今的程灵甚至敢十分自信地说,自己比萧蛮强,比柳颢强,更甚至是……有可能与空山老人比一比。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敏捷+8,也不仅仅是体现在轻功上头,它所带来的提升是全方面的,是质变! 细雨中,程灵从城南方向的一条小巷中走出。她的脚步轻悄悄的,落地无声。除了雨声,城南的整个坊区也同样是寂静无声。 只有淡淡的血腥气,和某种腐朽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即便是一场又一场雨水的冲刷,也洗之不净。 程灵不必去细看,也能猜想到这些气味是怎么来的。 这令她的心情多少变得有些沉重,一个“忍”字袭上心头!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三章 没有神仙显灵,只是她出手了 忍!见到不平要忍,见到愤怒要忍,见到不似人间的魔鬼行径,更是要忍。 不,不行,忍不下去了! 程灵从南区的角落里走出,在寂静的雨声中悄悄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期间也有碰到飞影军在街道间巡视,不过程灵功力非凡,总是能提前察知,并快速躲避。她就像是雨中的一抹轻烟,来去之间,全无影踪。 可就在走出南区的某一刻,忽然之间,某一座宅院中传出的动静,令程灵不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程灵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在愤怒吼叫:“不!你们这些畜生,放开我妹妹,她才十岁,她才十岁啊!” “冲我来,你们冲我来啊,唔唔唔……” 她的声音被人捂住了,有人猥琐地回答她:“好姐姐,这些天兄弟们可没少疼你,可你不能光只让咱们疼你啊,你妹妹也缺人疼不是吗?” 女子疯了:“不!不!你们答应过我的!你们之前答应过我的,我听话,我听话,你们不能动我妹妹,你们放开,放开她啊……”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她尖叫,她哭喊,她绝望。 “爹!娘!啊——!” 人体的碰撞声响起,有人被踹开了,有人被摔打在地上。 老汉痛哼,嘶喊:“珍娘,如娘,畜生!你们放开……” 砰!声音再次被打断。 这家人哭喊,挣扎,还有少女细细的,抗拒的啜泣声。 各种声音在夜雨中疯狂传荡,可却并没有人来救他们。左邻右舍都像是都死了一般,即便是这座宅子里发出了这样的动静,也没有谁肯稍微探出头来看一看。 或许,他们是真的都死了。 也或许,他们只是心死了。 总之,在苍天王占据赤霞城的这段日子里,城里已经死了太多人,谁也不知道某些人家是不是都已经死绝了。 而勉强活下来的这些,也必定是家家户户都经历了伤痛,各种各样,难以言说。 雨水都冲刷不去的血腥气,混合着这户人家的哭喊声,染红了程灵的眼睛。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庭院中,就在小少女的衣裳被撕破,老汉的腿骨被踢折,而一名飞影军兵士抽出腰间佩刀,将要冲动杀人时,忽然,压在小女孩身上的粗鲁军汉动作停了下来。 瞬息之间,他就好像是从一个狰狞的地狱恶魔,变成了一具沉默的雕塑。 挣扎中的小女孩失手将他推倒在地,砰!军汉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尖叫:“啊——!” 尖叫声尚未落,砰!砰砰砰! 紧接着,却又是几声人体落地的声音响起。 小女孩的尖叫声,就此戛然而止。 压在小女孩身上的军汉倒地了,抽刀要砍杀老汉的暴躁士兵也倒地了,正与名叫珍娘的姐姐拉扯的军汉也倒地了…… 先前在这座宅院中行凶的几人瞬间都没了声息,一阵风吹过,细雨绵绵飘落,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又诡异,令人不由得怀疑自己是身在梦中。 庭院中的珍娘、小女孩、老汉夫妇都呆了。这、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神仙显灵? 这世上自然没有什么神仙显灵,只是路过的程灵出手了而已。对付几个不入流的普通军士,以程灵如今的武功,完全不必亲自出面。 她甚至都没有动用武器,而只是随意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子,石子弹出,悄无声息地击中几人死穴,这便将几名军汉当场打死。 程灵心头一口恶气稍出,却见庭院中,那小女孩颤声说:“姐、阿姐,他们,他们好像是真的……都死啦!” 珍娘转了转眼珠子,嘴唇张开,又合上,片刻后,她一个箭步冲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军汉身边,将手往此人鼻间一探。 这一探,对方自然是没有了鼻息的。 珍娘的嘴咧开了,她抬腿狂踹了这人一脚,然后又疯了般跑过去查看其他到底的军汉。 全部看过一遍之后,珍娘哭了。 她又哭又笑,发泄般大喊:“报应!都是报应……” “珍娘!”反应过来的老汉冲到珍娘身边,却是连忙伸手来捂她的嘴,“不能啊!咱们不能喊!” 是的,不能喊。 这一喊,再将外头巡逻的其他飞影军喊来了怎么办? 眼下的危机看似是解决了,可是更大的难题却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飞影军是一个整体,杀了这几个,等时间到了,这几人无法按时回营,再有更多的飞影军前来查看,他们这渺小的一家人可就惨了。 即便这几个人并不是他们杀的,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会听他们辩解吗?想也知道不太可能。 人就死在这里,他们说跟自己无关就跟自己无关吗?不,他们根本就解释不清! 珍娘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不再哭了,只将衣袖抹过眼睛,茫然说:“爹,那咱们要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 此前的程灵也正是因为顾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一再告诫自己要忍。 却没想到,打一开头,她就忍不下去了。 那么此时究竟该如何应对呢? 程灵心中思索,只听老汉咬牙说:“珍娘,如娘,孩他娘,咱们逃吧!” 珍娘说:“阿爹,咱们往哪里逃?” 怎么逃?这座城池是封锁的!要是能逃,他们可不是早就逃了么? 他们的确无路可逃,因而便在此时,程灵终于动了。 她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掠至院中,然后袖中飞出一根绳索。绳索如灵蛇般,一绕一绕再一绕,眨眼间就将倒在地上的四名兵士捆绑了起来。 “啊!”如娘惊叫。 珍娘又连忙捂她的嘴。 程灵一概不理,她像捆粽子一样捆住了四名兵士后,就抬手一拎——是的,就这么一拎,她一个人,竟是徒手拎起了四个人,四个死人! 力量+5,防御+5,气血+5,真气+5…… 上次采集到的特殊奖励给了她极大增强,程灵一个人拎起了四个人,然后她纵身一跃,就跳过了这户人家的院墙。 院中的几人看得目眩神迷,程灵却只顾拎着几个死人。她落到了院外的巷子里,然后脚下飞速行动起来。 风雨被程灵甩在了身后,地上的雨坑微微溅起。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仅仅只过了片刻。南区的宅院中,珍娘一家犹似是在梦中般。 忽然,小小的如娘惊叫了起来:“阿姐,你快看,那边……那边是不是起火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而一场大火,竟是在北边的天空的处,冲天而起!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四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起火了! 飞影军防卫最森严的城池中心处,起火了。 珍娘一家人看到的之所以是北边起火,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家在南边,视线是相对的,因此产生了错觉。 赤霞城原郡守府,也就是如今的飞影军中军营,在火势起的那一刻,负责守备的几名军将几乎都要急疯了。 中军营的守卫不可谓不森严,一个郡守府硬生生挤满了两万飞影军,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摩肩接踵都是人,从里到外层层守卫,全无死角。 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都叫人摸进来放了火! 几名主防卫的军将在见到火起的这一刻,首先生起的便不是愤怒,而居然是恐惧。 这火从何而来?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高手,居然能在这样的守卫下成功放火?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如今人又在哪里?上头必定会问责,他们要怎么应对? 几名军将互相对视,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相似的惶恐。 他们最恐惧的不是别的,而正是临海王的严酷峻刑。 然后才有人高呼:“救火!泼水,快!” 将士们飞步奔走,起火的中心处本来就是粮仓所在,为了防火,周边摆满了太平缸。太平缸中日常是装满着水,方便火起之时随地取用。 因此从理论上来说,不管是因为什么起的火,即便这火烧起来了,也很难大范围地蔓延。 一桶又一桶的水被舀起来了,有军中的高手拎起水桶奋力往火上一泼。 轰! 一连片水花泼去,结果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非但未灭,却反倒是猛一下又嗤嗤往上狂涨起来。 火势竟是更大了! “娘的!什么情况?” 有校尉大声嘶吼:“再泼,再来几百个人,一齐泼水!” 下边的人惊慌失措:“将军,桶不够!库房里的桶不知道怎么,居然失窃了!” 校尉被火气呛到心口剧痛,哪里是“不知道怎么居然失窃”?这分明就是那放火之人早有预谋。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力量尚在普通人范畴的将士自然料想不到,这世上居然会有程灵这样的人。她不但拥有最诡魅的身法,她还有着世人无法理解的随身空间。 最重要的是,程灵的随身空间升级了! 是的,她的两个空间都升级了,面积被扩大了。 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上次采集丰收,程灵体质增强,发生质变,还是说在山谷的这段时间,程灵日夜苦修,功力又增长到了一个新高度—— 总之,就在前不久,程灵采集月华的某一个晚上,忽然耳边咔嚓一声,她的两个空间就都扩大了。 从一个立方,变大到了十个立方! 十立方,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程灵利用空间悄无声息地转移了库房里的桶,至于外头围绕在粮仓边上的太平缸,她虽然不方便将体积巨大的太平缸也一并搬走,却也同样利用空间的便利,在太平缸里加了料。 因为夜色迷蒙,旁边虽然有火光冲天,这火光却反而会将人的视线映得更加扭曲,以至于一时之间竟无人发现缸中的水不对劲。 而悄悄放了火,又在太平缸里做了手脚的程灵,却早已是趁着这边混乱的遮掩,悄没声息地混进了郡守府深处。 火越灭越大,连绵起势,四散漫延,这样的动静甚至惊动了苍天王。 一时间,中军营中最顶尖的高手都出现在苍天王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如同人墙护卫。 程灵身着夜行衣,悄悄潜伏在稍远处一片院落的阴影处,一边游走身形,躲避府中军士的巡察视线,一边观察苍天王那边的动向。 苍天王不愧是最怕死的王,哪怕是粮仓那边起火了,他也分毫没有要亲自动身过去看一看的意思。 他只是在侍卫随从的簇拥下从室内走到郡守府花园内湖边,一开口,他却是问:“粮仓走水,太后那边如何了?” 粮仓走水,苍天王却问太后? 紧接着,程灵就见到,苍天王住处旁边的院落中,匆匆忙忙走出来一行人。 是徐太后! 她亦是被众多的侍卫随从簇拥,整个排场与苍天王几乎无二。 但当这两边的人相接近时,苍天王这边的随从却居然散开了! 是的,围在苍天王身前的人都散开了。人群散出了一条通道,徐太后从这通道中快步走过,几乎是用扑的,她扑到了苍天王的身上。 苍天王连忙接住她,并关切地轻拍她香肩,温声道:“吓到了吗?好了,不怕,本王在呢。” 徐太后莺声呖呖,语带泣涕:“王爷,方才妾身做了一个噩梦,仿佛夜空中飞来一只火鸟。它张开翅膀,遮天蔽日,转眼间便要将妾身吞噬!是王爷在紧要关头护住了妾身……后来妾身醒来,又听闻说,粮仓那边走水了……” 她说话略有些混乱,苍天王听在耳中却十分怜惜,又十分受用。 他道:“好姑娘,不怕,你梦得对,本王的确会护住你……” 就这样,苍天王劝着,徐太后应着,两个人依偎拥抱,旁若无人,仿佛就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而周围守着的护卫们对此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徐太后撒娇卖痴宛若少女,而苍天王居然称她做“姑娘”,这样的荒唐事,就这样当众上演了。 躲在暗处的程灵看得目瞪口呆,这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啊呸,什么鬼情理之中,没有这样的情理! 但现实往往比话本还要更加敢演得多,虽然程灵觉得苍天王与徐太后居然有私情,这个事情不应该合情理,但事实就是这样存在着,合不合理且不说,至少,它是符合逻辑的。 难怪徐太后带着小皇帝要投奔苍天王! 郡守府的东北角,火光冲天,花园内湖边,却是温情脉脉。 苍天王一边继续安抚徐太后,一边开始下达各种命令。 “去将陆春叫过来,再增添人手过去灭火。” “加派人手巡察,那贼人若还在府中,必叫他无所遁形!”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五章 诡异荒唐小皇帝 郡守府东边粮仓处,终于有人发现了太平缸中的水不对劲。 一名校尉嘶吼:“水里有油,水里都是油,不要再泼水了!” “不好,快去大厨房那边看看!” 有人猜到了,水里的油或许是从大厨房那边窃取来的。 当然,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追究水里的油究竟从何而来,大火烧到这种程度,如今最要紧的,当然还是灭火。 “快,换西仓的太平缸过来!从那边拎水过来。” “上油布啊,打水来不及了,快将旁边的房子推倒,不能让大火再往旁边窜了!” “……” 火光中,人们奔跑,嘶吼,有人指挥若定,也有人一团混乱。 但这场大火终究还是会被扑灭,毕竟郡守府中人太多了。这么多飞影军挤在这里,什么火灭不了? 就算程灵一开始做了手脚,但她终究只有一个人,在敌方的大本营中,一人之力,有的时候可以撬动很多,有的时候又终究微小。 而苍天王在安抚住了徐太后以后,又立即是一连串的命令发了下去。 顿时,他身边有些高手动了起来。 程灵心生警兆,不敢再躲在暗处偷看。她足尖轻点,整个人便似烟雾般轻飘飘地退入到后方的建筑群中。 这座郡守府就是原先的王府,程灵曾经在王七郎的邀请下来过几次,对这里说不上有多熟悉,但对其基本建筑格局,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方才徐太后从内湖边的一座院落中走出,程灵于是就向着这个院子而去。 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定下了念头要潜伏在徐太后的院子里,看看在这里能不能有什么合适的机会。 至于为什么非要是徐太后的院子,一来程灵刚才发现,徐太后身边除了随从护卫,还带着几个侍女,想来以徐太后惯于奢华的习性,她的院子里应该是不会缺乏侍从的。 有侍从,就方便程灵易容取代!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徐太后与苍天王关系特殊,程灵从徐太后身上看到了接近苍天王的契机。 果然,到了徐太后的院子以后,程灵发现这边的飞影军相比起其它地方来说,足足要少上好几层。 院子外头,只有十来个飞影军在守卫。 而院子里,有寥寥几名护卫高手隐蔽在暗处守着,程灵侧耳,听声辨位,仔细感应,不多时就将他们的位置都探查清楚。 可以看得出来,最厉害的那一批高手要么是被徐太后派出去了,要么就是贴身跟在她的身边。 徐太后跟苍天王一样,对自身的安全果然是非常着紧。 这一把火,看来是放对了! 程灵按捺住立刻冲进徐太后院中的冲动,又在外墙处游走了片刻,这才趁着一阵风起,从背风处轻轻一动身形,似轻烟般进了徐太后院中。 这座院子的显著特征就是清、奇、雅,院内花木扶疏,奇石错落,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奢华。 很典型的南方贵族宅院,而在徐太后入住此间后,院子里又多了些风情万种的装饰。比如那些飘荡的轻纱,那幽幽的香气…… 嗅到这香气的一瞬间,程灵就立刻屏住了呼吸。 最开始,程灵其实并不确定这香气是不是有毒,甚至她还觉得这香味非常好闻,轻嗅之下,她甚至有片刻陶醉。 仿佛是置身在了花海清露之中,百花盛开,清风徐来,似同仙境。 这等馨香,常人嗅闻之后,即便不一定会想要寻香深入,也往往会下意识多吸几口。好在程灵的警惕非同常人,最重要的是,她本身对于各种药物的药性就非常熟悉。 她深知,有些香,是有毒的。 就是这潜意识的警惕,救了程灵。 程灵侧身停留在院中一块奇石之后,一边搬运体内真气,转外呼吸为内呼吸。 而后她就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摇摇晃晃着身形,被两个白面无须的内侍搀扶着,走到了院子中间。 院中宫灯摇晃,起伏的光亮在少年脸上照出一丛丛花树的暗影。 少年的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玉香炉,香炉的孔洞中有袅袅白烟轻飘而出。少年闭目吸食,神情迷醉。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两名内侍也是探着头,耸着鼻子,竟是偷偷在一旁吸着香炉中的余香。他们的神情亦如少年一般,梦幻而迷醉。 这幅场景,荒唐而又怪诞,令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看到这里,程灵心头就隐约有了猜测。 这、这香气……是五石散?是曼陀罗? 不论是哪一种,这东西总之是邪恶的,是一定有毒的! 徐太后的院子里,竟有个少年捧着香炉,在吸食疑似曼陀罗香的东西——这少年是谁? 片刻后,少年睁开了眼睛,痴痴笑。 “大伴儿,你瞧,那边是起火了吗?朕怎么觉着,那不是火,是云呢?” 一个内侍上前一步,紧贴着少年,用夸张的表情,哄劝的语气说:“哎哟,要不怎么说,还得是陛下呢?您不说时,奴婢也觉着那是火,可您一说出来啊,奴婢就看明白了,那果然不是火,是云呢!” 听着两人的对话,程灵就明白了,眼前这个捧着香炉的少年,原来竟是齐国小皇帝。 一个已经失去了国都,失去了王座,甚至从来就没有真正在那权力巅峰站立过的小皇帝! 小皇帝,在吸……毒? 程灵悚然一惊,一时间便有万千滋味袭上心头。 恐怖,荒唐!齐国不亡谁亡? 摇摇晃晃的小皇帝捧着他的香炉,带起一路香,就向这院子外头走去。 他像是喝醉了一般笑着说:“是云,那云中必定还有仙子。朕要过去看看,与那云霞中的仙子相会,相会,呵呵……” 就这样,摇晃着醉步,小皇帝走到了院子门口。 那院子门口却是守着飞影军将士的,守门的士兵拦住了小皇帝,语气恭敬地说:“皇上,太后娘娘说了,您大病未愈,不宜出门,请您还是回去吧,不要为难小的。” 小皇帝发怒:“胡说,朕的病早就好了,母后早说了,病好了朕就可以随意走动,你、你让开!”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六章 「你让开!」小皇帝抬手怒指。 然后只听,砰!一声。 程灵侧身藏在奇石的阴影中,就在此刻看到,小皇帝发怒的一瞬间,他身后的一名内侍忽而闪身上前,抬起一脚就踹在那守门的飞影军身上。 全幅皮甲的飞影军士兵被这一脚踹得倒飞丈许,砰砰落在地上,当时就吐了一口血。 这委实是有些突然,谁能想到呢,小皇帝身后的内侍居然招呼都不打一个,毫无征兆地就这样出手……不,是出腿了。 更夸张的是,这内侍看起来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样子,原来竟是个高手。这一脚能踹飞一个训练有素的强壮精兵,没点本事是做不到的。 可就在这飞影军士兵被踹飞的下一刻,忽然一道白影闪过。 银亮的光芒像是夜空中突出的一弯秋水,自上而下,从那出脚的内侍身前划过。 「啊!」内侍惨叫一声,砰! 仰面倒地。 他也如同那个被他踹飞的守门士兵一般,被人一击就当场倒地了。 但与那个士兵不同的是,士兵虽然倒地吐血,却只是重伤,终究还留了一条命在。可这个内侍,却分明是被人用一把弯月般的兵刃,自上而下整个儿劈成了两半! 是的,那一刀,直接就将这内侍劈开了。 他死了。 只是或许是因为刀太锋利,以至于内侍在被劈开的一瞬间,身体还像是完整的。只在他身前,出现了一道红线。 直到他倒地,那红线才突然扩大起来。 然后是鲜血横流,内侍的身体被左右分开,啪啪,变成了两半。 现场一时间再没了其它声音,白影站定在小皇帝面前,抬起手中月牙般的弯刀,轻轻一抖,雪亮的刀刃上,一抹鲜血如同宝石般滴落。 咚、咚、咚…… 只有血滴落的声音,像是来自九幽地狱般,在现场悾悾回响。 小皇帝手上还捧着香炉,他的手腕在轻轻抖动着,香炉上方白烟蜿蜒。 「你、你……」小皇帝张口吐了两个字,然后他笑了。 他手里捧着香炉,「哈哈哈、哈哈哈……」像个疯子一般笑了。 「你的刀,真好看。」他说。 白影站在小皇帝面前,这是一个白发的老人,他身量并不高,背脊甚至还有些佝偻,一张惨白的脸僵硬得不似真人,倒好像是一张过期的面具。 但这张僵白的脸上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白发老人幽幽笑说:「皇上说得对,老奴的刀一向来都是非常好看的,皇上若是还要往外走,老奴可以再为您出一刀。」 小皇帝:…… 「哈哈哈,哈哈哈……」他只能笑,不停地笑,像是大脑完全被挖空了一般地笑。 笑啊笑啊,也不知笑了多久,小皇帝脸上的肌肉都笑抽搐了,他才终于又完整说出一句话:「白公公说的哪里话,您年事已高,朕、朕可不敢随便劳烦您。只为、只为看个刀而已,您说是不是?」 原来这白发老人也是一个老太监。 白公公僵硬的脸上细眼眯起,他道:「皇上说是,又有什么不是的呢?」 「是,是,是得很,哈哈,哈哈哈……」小皇帝连连说着。 然后他就捧着他的香炉,也不再说什么要去看云海之类的话了,他转身,摇摇晃晃地重新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他一边使劲儿吸着香炉中冒出的袅袅烟气。 「小泉子诶……」小皇帝拖着声音说。 没有人回应他,片刻后,小皇帝又喊了一声,他身边剩下的那名还活着的太监,才终于哆哆嗦嗦,如梦初醒般 回道:「陛、陛下,小的,小的不是小泉子。」 小皇帝:「你说什么?」他豁然转头。 就着院子里的宫灯余光,在他转头的这一瞬间,程灵一瞥,就在这一瞬间她发觉到,小皇帝的眼睛瞳孔,在这一刻竟是诡异地缩小了! 小皇帝瞳孔紧缩,双手抖得更加厉害。 他身边的小太监就「啊」一声,连忙抬手,猛一下拍了自己一嘴巴,啪! 「陛下,小的,小的就是小泉子!小泉子在,小泉子谨听陛下吩咐!」 「呵呵呵。」小皇帝便又笑了,他说,「好,好得很。朕知道呢,小泉子必定是一直在朕身旁,是不是?好大伴儿,你好好跟着朕,朕带你去见那极乐去。你看,天上的神仙都下凡来见朕啦……」 呵呵呵,哈哈哈…… 小皇帝脚步踉跄,留下一连串的吃吃笑,表情迷醉,似在梦中一般,又回到了院子里。 渐渐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宇深处。 程灵的后背却在这瞬间似针扎般出了一阵冷汗,只因方才,就在那小皇帝踉跄着脚步,从那庭院中走过时,忽然也不知怎么,他的视线猛然一转,就落到了程灵所在的方向。 程灵明明是躲在奇石的阴影处,她如今武功大进,整个人的敛息技巧更是达到了一个巅峰。 这不是普通的躲藏,而是一种与天地、光影、气息相融合的特殊技巧,甚至是技近乎道,如此,才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像是变成了一缕风,一片落叶,甚至是,就变成了阴影本身。 如此本领,照理来说,谁又能发现呢? 哪怕是一流高手,如果感知不够敏锐,也要发现不了程灵。更何况是眼前这个,脚步虚浮,分明没有练武,甚至体质比起一般人来说,都要弱上许多的小皇帝。 可是莫名地,程灵却在这一刻生出一个念头:小皇帝发现她了! 奇怪的小皇帝,诡异的小皇帝,发现她了? 而更奇怪的是,这个或许发现了异常的小皇帝,竟没有半点要拆穿程灵的意思。 他甚至,就在路过那一片奇石的时候,侧头对着奇石的阴影露出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程灵念头微动,忽然心下一横,当即脚下一动,便如清风般追着小皇帝的身影而去。 小皇帝渐渐消失在这片建筑的深处,其实他也就是进了后一重的院落。 世家大族的宅院,一重套着一重,格局错综复杂,诸多侍从在廊下守候。 程灵却总是能奇异地站在诸多视线的盲区之间,像清风穿梭,紧追着小皇帝,半点也不放松。 ------------ 祝朋友们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过年啦,想对书友们说的话有很多,到了嘴边却又觉得繁琐无益,不如真诚祝福。 谢谢有你们一路相伴,让我不寂寞,让我的故事有人赏,有人看,让我的世界万紫千红,繁花似锦! 在这辞旧迎新之际,祝愿朋友们岁末常欢喜,今朝多胜意,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岁岁年年,共欢共乐! 谢谢大家,给你们鞠躬!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程灵易容 夜深了,郡守府东北角的大火灭了。 那一场大火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灭火毕竟是别人的事,隔得那么远,小皇帝这里却是安安静静的,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这座府邸中其实是有许多的不平静,一场大火它不可能凭空而来,火是谁放的?放火的人如今在哪里?对方又归属于哪个势力?等等问题,也都需要去深入追究。 但同样还那句话,那些都是别人的事——至少在小皇帝这里,这些都是别人的事。 他即便是想管,也没有人会让他管。 因此他便只能不管,他探出触角出去闹了一通,而后又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他吸食着有毒的烟雾,迷醉在虚无的梦幻中,最后将自己关进了那个深深的小房间里,砰一下倒在地上。 程灵轻轻跃身,像一团暗影般趴伏在小皇帝房间旁边的一棵树上。 这棵树上原本其实隐藏着一个暗卫,程灵听声辨位,通过暗卫微弱的呼吸声提前判断出了他的存在,而后她放出了得自于英武堂高手童闻的奇门暗器淬雪针。 淬雪针悄无声息地从她指间发射而出,射中了暗卫颈侧要穴。 暗卫便无声地将眼一闭,就此昏睡过去。 程灵跳到这棵树上以后,手上夹着一块吸铁石,她拿着吸铁石抬手在这暗卫的颈侧一吸,又将淬雪针重新吸取了回来。 淬雪针非常好用,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身材质为寒铁精锻,更重要的是,它的针头自带毒槽,能够自由填充,淬入各种毒药。 程灵在山中的时候,趁闲暇采集了不少药材,并用动用太阳能量将其配伍精炼。 她的空间扩大了,现在能装不少东西,说实话,挺爽的。 暗卫昏睡过去,程灵怕他从树上摔下来,还贴心地取了根绳子将他捆在树枝上。然后程灵就缩在这暗卫身旁,凝神仔细观察起屋中的小皇帝。 当然,实际上由于隔着门窗,程灵其实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小皇帝在屋中做什么。 她只知道小皇帝的房间很安静,烛火在屋中亮起,小皇帝的身影映照在窗户纸上,静谧得像是一道雕塑的剪影。 这又与他先前疯疯癫癫的形象很不相符。 但小皇帝的影子仍然捧着香炉未曾放开,他像是与这只香炉长在一起了。 又不知过去多久,忽然之间,小皇帝安静的影子动了。 他捧着香炉走到了侧边一扇窗前,抬起手,亲自推开了那扇窗。 他的贴身太监”小泉子”紧紧跟在他的身边,见小皇帝亲自推窗,连忙惶恐地轻唤了声:“陛下。” 小皇帝没理他,只是捧着香炉,将头探出窗口。 天上有稀疏的星光,洒落在他脸庞上,显得他肤色极白,脸蛋则小小的,一双乌蒙蒙的眼睛像是随时都浸透在迷雾中一般,可怜又神秘,带着莫测的诡异。 树上,程灵的心口又是一跳。 她分明感觉到,站在窗边的小皇帝,正将目光投向了树上的她!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 程灵已经可以肯定,小皇帝当真是发现了她,这绝不是她的错觉! 他是怎么发现的?他到底为什么能够发现?那么多的高手都发现不了程灵,一个脚步虚浮,体质虚弱的小皇帝,究竟是凭什么发现的她? 最重要的是,既然发现了她,小皇帝为什么却不叫破她的行藏? 瞬息间,程灵心中已有百般念头转过。 却见小皇帝的目光在这边树梢间扫过一圈后,又迅速收回去了。然后小皇帝低着头,捧着香炉,又沉默着向内室走去。 太监“小泉子”连忙缀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 那扇窗却是半开着,并没有再被放下来。 程灵心念电转,终于在这一刻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只见夜风轻动,程灵亦身随风动。天际一片云遮住了一颗星,程灵便也在这瞬息间从树上飘落,转而化为清风般穿入了小皇帝的居室之中。 那扇半开的窗被程灵轻轻放下,再度遮住了室内的一切。 这是一个明暗两格局的标准居室,室内的摆设同样是透露出来低调的奢华,一股奇异的暖香弥散在空气中,使得程灵在进入的一瞬间又再度屏住呼吸。 像这样屏住呼吸,全靠真气维持内呼吸,程灵一次大约能坚持两刻钟。 时限一到,她还是需要透一小会儿气,然后才能继续转内呼吸。 程灵脚步轻悄,侧耳细察内室动静,只听小皇帝的脚步散散乱乱的,走了片刻他“砰”一声,坐下了——也或许是躺下了。 总之,小皇帝不再走动,而是懒洋洋地说:“小泉子,你去外头待着,朕不唤你,你便不许进来。朕要一个人静一静,呵呵呵……” 他尾音里拖着一串长长的笑声,轻飘飘的,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程灵艺高人胆大,只是将心一横,就在外间候着。 片刻后,恭敬退出的“小泉子”走到了外间。紧接着,“小泉子”眼前一黑,是程灵打晕了他! 程灵抬手,百变千幻摘星手使出,悄无声息地点了小泉子昏睡穴。然后,她将人接住,顺手就将人给塞进了外间的一个茶水柜子里。 那柜子下层空间还挺大,小泉子又瘦瘦小小的,程灵稍稍收拾一番,就顺利完成了这一动作。 当然,在此期间,程灵还一边仔细观察了小泉子的骨骼形状,体态面貌等等。 塞了人以后,程灵当场就运起缩骨功,咔咔咔一顿缩,数息之后,程灵的身高便凭空矮了两寸。 是的,这个小泉子原来竟是比程灵还要矮两寸。 小泉子是个矮个子的小太监,看年龄摸约十四五的样子。程灵是身材高挑的少女,虽然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个子却居然还要比他高两寸。 如今缩矮两寸后,从身形上来看,程灵就与小泉子很接近了。 紧接着,程灵从空间中取出镜子和各种材料。然后她对着自己的脸一顿涂抹,又过一小会儿,一个与“原版小泉子”足有八九分相似的“新小泉子”,就这样出现在了镜中!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却不知是谁在算计谁 程灵扮做了小泉子,静候在小皇帝卧室的外间。 这个小皇帝有极多古怪,程灵决定以他为突破口,等等看是不是能有机会,借此接触到徐太后,甚至是苍天王。 时间静静流逝,内间的卧房内传出了越发浓郁的烟雾香气,等候在外间的程灵便每隔一两刻钟就走到窗边,悄悄透一口气,同时观察窗外的情景。 外头看起来挺安静,那些藏在四周的暗卫依然是悄悄地藏在四周,更远处的飞影军也同样静默在夜色中。 徐太后似乎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是在跟苍天王商议粮仓走水的事情,还是在做别的什么。 内间,原本安静的小皇帝忽然哼哼了起来。 「啊……」他先是低喊一声,片刻后,他的音调高扬起来,「母后,不要,儿臣不吃这个!」 程灵迅速关上窗户,侧耳细听内室动静。 小皇帝放声尖叫,叫了几声之后他像是打起滚来。 一边打着滚,他一边高喊:「朕是天子,朕乃天命所授,普天之下,莫非朕之王土,天下之人,莫非朕之臣民,天上也是!」 「司命星君,六丁六甲,自在菩萨,瑶池女仙,太上老君……」 他乱七八糟地喊了一堆神仙菩萨的名号,喊到后来音调变了,那声调儿忽高忽低,一波三折的,不像是在喊话,倒像是唱起来了一般。 「老君啊,朕命你,呼风唤雨,为朕一统天下,灭掉、灭掉苍天王!哈哈哈!」 外间,程灵眉头微挑。 小皇帝这撒疯卖痴的话可真有意思,他不说要灭掉敌对的魏国,却居然说是要灭掉同阵营的苍天王!要知道,他现在可还是在苍天王的庇护下过日子呢。 程灵从侧面的窗边走开,来到了靠近房门的另一边。 这边的房门外其实守着不少侍从,有白面无须的太监,也有身段袅娜的宫女,再远些,还有明面上的侍卫。 小皇帝的声音有时很高,这种声响,守在外头的人除非是聋子,要不然多多少少总是能听到些动静的。 可小皇帝都喊出「灭掉苍天王」这样堪称是「大逆不道」的话了,外头的人却仍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程灵猜测,外头的人要么是听到了又不敢「听到」,因此索性闭目塞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像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所以才懒得反应。 总的来说,应该是两种情况都有,当然,程灵更倾向第二种:小皇帝一定不是第一次这样骂苍天王,说不定他常常撒疯来着! 如此,小皇帝疯疯癫癫地骂了一大通,骂到后来,声音渐弱了,门外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徐太后也仍然没有回来,小皇帝所处的这个角落就像是与世隔绝了般。 不论是他本人,还是守着他的人,都像是被真空封锁在一个看不到方向的世界里。 特别的微妙,特别的有意思。小皇帝看起来疯疯癫癫,程灵却深觉他的所有行为都有迹可循。有一种暗流在小皇帝的一举一动间默默涌动,就等人去抓捕! 程灵细听着小皇帝撒疯,又仔细回忆着前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终于在这一刻又做下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 她脚下微动,行走间故意发出一些细微的脚步声,缓缓走向小皇帝所处的内室。 里间,小皇帝嘟嘟囔囔:「杀!所有仙官都给朕听着,朕要你们杀!放心大胆地杀,明白了吗?杀,哈哈哈,呵呵呵……」 嘟囔到后来,他又痴痴地笑了。 程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就停在小皇帝榻前的时候,歪躺在榻上的小皇帝终于睁开他迷蒙的眼睛。 他微微抬起头,半睁着眼睛说:「爱卿啊,是你来了。」 不是「小泉子」,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爱卿」? 程灵心头微动,当即轻声道:「陛下,杀苍天王,下官可以为你效劳。」 小皇帝也轻声说:「哦,那你要怎么杀?」 「只需陛下给下官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接近苍天王的机会。」 小皇帝于是又笑:「呵呵呵,机会啊,好,机会……不急,不急,会有的……」 说着说着,小皇帝喉间却是逸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然后他重新躺回榻上,再然后,他就这样,抱着他的香炉入睡了! 小皇帝安静地睡去,香炉口烟雾袅袅,烛火中透出一种长夜的静谧。 可在程灵眼中,这看似安详的一切,实际上却又显得如此惊心动魄。 她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心里已经万分肯定了,小皇帝不但是早就识破了她的存在,还存心想要借她之手,杀死苍天王。 好一个齐皇! 十来岁的小皇帝,不论他是有魄力,还是根本就已经疯癫,程灵都觉得这一切来得是如此恰到好处。 小皇帝想要苍天王死,程灵也想要苍天王死,他们的目标暂时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并且,小皇帝这个疯癫的做法,其实也并不难以理解,不是吗? 当然,该有的警惕还是要有。程灵始终坚持着屏住呼吸,一边不停用能量冲刷自身,一边又缓步退出了内室。 小皇帝的这个香炉太危险了,他本身的存在也很诡异,程灵不愿意与他长时间靠近。 很快,程灵退出内室,又回到了外间。 她在外间等候天明,与此同时,内室的小皇帝却又睁开了眼睛。 原来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入睡。 睁开眼睛的小皇帝将目光投向了外间程灵所在的方向,虽然隔着一堵墙,谁也看不见谁,但小皇帝的视线却仿佛是能够穿透这墙面般,视线落点的方向准确得有些可怕。 小皇帝嘴角微动,鼻间发出了轻轻一哼的鼻音。 他的目光,却是透着些遗憾与无奈。 小皇帝张嘴,无声地说:这家伙……也太小心了,哼哼…… 一夜再无波澜,星移日升,很快天色将明。 程灵在外间的窗边一边打坐一边等待,直到那窗外的天空透出光亮,她将目光投向北方,心头一边思量:却是不知,萧蛮与大军,何时会来? ------------ 第三百一十九章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时刻 萧蛮其实早就想带兵进攻赤霞城了,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他不能即刻成行。 要等程灵伤好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则在于,萧蛮并不想走水路正面进攻赤霞城,而是早就有了念头,要绕路从神川南岸,赤霞城的西面对其发起进攻! 这个决定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赤霞城西面的城池,原先归属于明王派系王邕所属。 而在齐都被魏军攻占,王邕被俘,苍天王又占据了赤霞城以后,赤霞城周边的格局便亦随之而发生改变。 近一个月来,苍天王以赤霞城为据点,开始疯狂扫荡神川南岸一带的各处城池。 这些城池州县,原先大部分都是王系所属,随着王邕被俘,王系部属也如散沙般轰然分裂,苍天王就借此时机开始大肆收拢王系残余势力。 苍天王停留在赤霞城,却迟迟地并不向北推进,可不是说他就真的傻呆在这里,只等着魏军来进攻,然后自己却什么都不干了。 事实上,苍天王的等待也是在积蓄力量。 从他的举动可以看出,他或许是想先快速统一神川南岸,再集中力量与魏军决战。 当然,魏军又不是死的,可不见得就会乖乖等在那里,按照苍天王设想的步骤来行动。 因此苍天王又在赤霞城与齐都相隔的神川一带布满了大量战船,齐国人本来就擅长水战,很难说他们的水战水平就一定比魏军弱—— 齐军总体弱于魏军,这毫无疑问,但是水军方面却未必。 尤其是攻守之间,进攻方永远比防守方更需要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魏军想要进攻赤霞城,走水路固然更加近便,却也毫无疑问会更加艰难。 萧蛮的大胆决定得到了魏军大部分将领的赞同,有那喜好与萧蛮唱反调的,比如太监监军杨方,却是被萧蛮提早给使计“解决”了。 也不是什么高明复杂的计谋,只是魏军军中一名小将,在巡逻值夜时“不小心”将杨方的房间窗户给打开通了通风,杨方于是就从那夜开始,受了风寒。 刚开始只是低热,后来吃了药总也不好,低热就给拖成了高热。 高热又退,退了又起,如此反反复复,还带着咳嗽鼻塞,弄得人昏昏沉沉十分难受。 要说是什么致命的大病,这不是,可这风寒缠绵的,杨方却偏偏受不住。 得了,还能怎么地?杨方也就只能歇着了。 别说是跑出来跟萧蛮唱反调了,就是杨方最擅长的,悄悄向京中打小报告……这事儿他也没有力气再做了。 唱反调的渐渐都被隔绝了开来,还余下的,自然就都是听从萧蛮的声音,萧蛮于是积极谋划绕路之事。 当然,在此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值得一提。 早先萧蛮情绪十分不稳定,有时候甚至会诡异地分裂出“第二人格”。不久前,萧蛮与程灵商谈此事,程灵却提出问题,怀疑是萧蛮日常使用的熏香有问题,其中或许夹带了药物,能引动人情绪变化。 对于程灵的猜测,萧蛮自然是重视的。 不过他不想太过深入地将程灵卷入到这些事情当中,因此回去后,只是默默清查身边所有人,同时也暗中排查身边所有常用之物。 如此一番刮地式地搜查,萧蛮果然查出身边许多问题。 这些问题有的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有的,却可怕到使人心惊肉跳。 比如他常用的熏香,表面上其实并不能查出什么问题。但熏香中有一味璃龙香,与萧蛮书房中惯常使用的云烟墨的气味相结合以后,却容易产生一种奇异的幻毒。 这种幻毒的存在隐蔽而又持久,不会明显伤害人体,却容易使人情绪亢奋,精神旺健,时间一长,与齐国曾经盛行的五石散有异曲同工之效。 五石散这种东西,齐国贵族吃用惯了,还将其当做是一种提高精神,增强悟性,引动灵觉的奇物呢。 殊不知此物透支人体元气,长久使用下来,好好的人都能给整成疯子! 齐国小皇帝香炉里的东西,其实也有此类特性。 只是他不像萧蛮那样从小习武,又天赋异禀,得了一身浑厚真气,足以与此幻毒产生拉锯。 因此萧蛮平常看起来没疯,而只是在某些时候分裂出了“第二人格”。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萧蛮在清除掉身边所有幻毒以后,就开始了“钓鱼”。 这一夜,程灵扮做小泉子,与齐国小皇帝隔着一面墙,一同静候天明。 同样的时间里,萧蛮带着大军连夜通过了赤霞城西南边的两座城池。 这两座城的守城势力,就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却是被萧蛮手下给策反了! 以利诱之,以势逼之,再加上各种弱点攻势……毕竟,只要是人就一定是有弱点的,只要抓住了,只要对方不是什么忠君保皇的死忠派—— 当然不是了,就齐国这破烂样儿,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死忠派? 魏军一路畅通,从神川上游下来,自齐国西南道绕过了赤霞城最西边的宝昌郡,还有长林城,悄无声息地就向着赤霞城西进发。 中军位置,萧蛮所乘坐的战车被以最高规格护卫在众多亲卫之间。 但亲卫当中,最为得力,最为敏锐的一些心腹,却被萧蛮外派出去,成了如今军中的领兵将领。 对于这些将领而言,比起给太子当亲卫,自然还是上战场领兵杀敌更有前途。对于萧蛮而言,将自己的心腹渗透入大军当中,这自然也能更加有助于他掌控大军。 这是双赢的做法,看起来一点毛病也没有。 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此一来,萧蛮身边的防卫力量不可避免会产生下降。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连他身边的得力暗卫,也都被他分派出去,或充当斥候四下探路,或充当刺客,重点狙杀苍天王所属斥候去了。 萧蛮身边看似守卫森严,实际上却又仿佛成了真空。 如此,车马粼粼,月入云中,天际最后一颗星子都陷入了黯淡之际,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时刻到了。 坐在战车中似乎闭目养神的萧蛮忽然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心悸,他陡然睁开眼,就见到一点寒光。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章 盗版石灰武圣,恐怖如斯! 大夜弥天,至暗时刻。 战车中,寒光突起。 它是从哪里来的?萧蛮一时间竟无从分辨。 但这也并不重要了,重点是,这簇寒光来得太快了,它就像是一道穿梭了时空长河的光线,于极暗处生起,跃破黑天的束缚,直刺萧蛮眉心! 什么样的人能挡得住这样一束光? 或者说,人的速度,能快得过光吗? 正常来说,当然不能,萧蛮也做不到。即便他武功高强,可在这样的时刻,他似乎也丧失了应对的能力。 不论是抬手抵挡,还是拿起兵器抵挡,又或者是仰身躲避,再或者是动用其它招式等等,萧蛮的速度都快不过这束光线的来到。 但是,武功上萧蛮抵挡不住这样一束光,可人……却是会利用工具的! 千钧一发之际,萧蛮放置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一动,只听咔一声,一面精工制作的高大铁盾,从战车的底座位置瞬间弹出。 嗤! 那道跃然而出的光线与铁盾相撞了,光线洞穿铁盾,可这个时候它的威力也已经被极大地削弱了,萧蛮抬起手指,真气涌动,只一弹,就将这光线弹开。 萧蛮又挥动手掌,指掌间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出,那道被弹出的光线失去了锋锐,被萧蛮用真气包裹捕捉,转瞬之间便即捞在了手中。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光线,而只是一根细如牛毛的毫针! 只凭一根毫针而已,对方不仅能做到如此恐怖的速度,还能洞穿铁盾,这是什么等级的武功? 与此同时,萧蛮听到了轻轻一声冷哼,有一个声音恼怒地吐出一句话:“倚仗机关之力,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萧蛮只觉得自己左边的身侧忽然一股寒气冒来。 是了,他按动机关升起的铁盾只是挡住了身前,而两侧和身后却仍然是无遮无挡的。 那暗中的刺客身形变幻,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先前一击不成之后,片刻间他即移形换影,又从萧蛮左侧出现了! 这一次,没有毫针再刺来,那刺客竟是正面出现在了萧蛮身侧。 像是一缕风,一团暗影,一道扭曲的灰色烟雾,又或者是燃烧的灰色火焰,刺客冲着萧蛮兜头扑来! 萧蛮坐在战车正中的座椅上,并不移动闪躲,却是在这瞬息间再度按动机关。 嗖嗖嗖! 三面铁盾同时升起,一瞬间,萧蛮的座椅四周就都被铁盾包裹。 再加上最开始的那一面铁盾,四个方向,四面铁盾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将萧蛮与这刺客一同包裹在内。 这个举动说实话,是突兀而诡异的。 狭小的空间里,面对刺客的袭击,萧蛮不躲不闪,却反而将自己与刺客困在一起? 这是什么操作? 这是一个……让人一见就必然会生出疑虑的操作。 是的,又怎么可能不疑虑呢?当下里,这刺客便是在这一瞬间生出了片刻疑虑。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就在疑虑生出的同时,自然而然的,刺客扑来的身形也就有了片刻迟滞。 就是这一瞬间,坐着的萧蛮忽然抬手。 一蓬灰白的,带红的,混杂着刺鼻辛辣气味的粉末,就这样从萧蛮袖间飞扑而出。 “啊!” 正向萧蛮扑来的那团刺客灰影便与这团石灰粉、辣椒粉混合物正面相撞,遇了个正着。 刺客惊声惨叫,正所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高手再牛,也怕石灰呐! 只要是人,是血肉之躯,就抵挡不了这些东西。 高手的速度够快,或许可以躲开,真气浑厚,也大可以挥袖一扫,什么粉末烟雾,同样纷纷是要让路。 然而,当下,萧蛮的石灰粉辣椒粉放得太过猝不及防,双方的距离又太近,再加上萧蛮本身也是高手,他以真气挥洒,放出的这一蓬粉末,那效果可就非常恐怖了。 刺客惨叫着,噗一下滚倒在地。 他的身形也在这一刻,终于显形出来了。 却见这刺客双手捂脸,从其身形面貌来看,大约三十出头的模样,虽是一身灰衣,又正在惨叫着,可竟也隐约能看出,此人气质有些儒雅。 萧蛮仍然端坐在椅子上不动,却在此时低头,忽而吐出一句:“何明华,是你!” 滚倒在地的刺客身形一僵,当下强忍着眼睛的痛楚一跃起身,身形往上一冲就要撞破战车的车顶,从此间逃离出去。 萧蛮抬手撒出一张大网,兜头就向刺客罩来。 这却不是一张普通的大网,而是一张特制的,不但绳索格外坚韧,且绳结之间处处布满了刀片的大网。 大网撒出的风声响起,刺客听声辨位,当时只得再次着地一滚,躲开了这一网的攻击。 他的速度也着实是快,虽然眼睛受损一时难以睁开,可听声辨位间此人依然有着动如脱兔般的敏捷。 只不过这样一来,刺客想要就此逃离的计划却是行不通了。 兔起鹘落间,萧蛮动用特制大网,刺客则从袖间抽出一对匕首,与萧蛮以快打快,两人瞬间交手了十数招。 刺客也无法再捂住自己的脸,萧蛮看得清楚,此人的确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何明华。 萧蛮的语气里透着惊讶,透着感慨,他道:“何明华,没想到是你,看来你当年果然是假死。你是真的疯了,宁可假死,也要给瑾贵妃当狗!” 闭着眼睛的何明华一边与萧蛮过招,萧蛮出手迅疾如风火,何明华更是招招凌厉。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生死相搏,又一边对话。 何明华怒声道:“你说的什么话?娘娘也是你的姨母,你不但不遵母妃,还直呼她封号,这么多年,娘娘苦心为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何明华动怒了,萧蛮却并不动怒,他只是平静道:“一个处心积虑要我死无葬身之地的姨母,孤可不敢相认。” “你错了!”何明华道,“杀你是我的主意,娘娘温柔仁善,对你从来只有好,没有坏。只不过是你越长越大,却反而越发不服管教,因此我才不得不出手将你除掉!” 萧蛮说:“睁眼说瞎话到你这种地步,何明华,孤是真的佩服你。只是孤也有疑惑,论名分,孤亦该称你为舅父。我的母后也是你的姐姐,你如此处心积虑地刺杀孤,午夜梦回,忆起长姐,你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天下竟有此等蠢人 被团团密封的战车空间内,萧蛮与何明华短兵相接,生死胜负皆在一线之间。 而两个人的对话亦如此时的战斗,声声激烈,如唇枪舌剑,同样疾刺对手。 何明华道:“你知道什么,大姐生来就是嫡长女,似我这等养子,根本就从来不入她眼中!娘娘是记名嫡女,打小儿更是活得谨小慎微,大姐表面上装得大度公正,实际上又何曾低下头来看过我们的苦?” 萧蛮冷笑说:“你们苦什么?堂堂何氏,簪缨世家,是缺你们吃了,还是短你们穿了?从小锦衣玉食,琳琅满目之人,居然在这里开口叫苦?不觉得可笑么?” 不等何明华答话,萧蛮一口气道:“乱世之中,有多少人上无片瓦遮身,一日两餐无继,冬天手脚生疮,夏天蚊虫肆虐。更苦的,吃观音土,喝泥水,甚至是卖儿卖女,乃至于易子而食!” “你这样的也好意思叫苦?黎明百姓岂不是活在人间地狱?” 何明华愤怒道:“贱民而已,猪狗玩意儿,也配与我和娘娘相比?” 是了,他是贵族出身,当然视百姓为刍狗。 就算后来何明华自己主动假死,放弃了何氏子弟的身份,他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将自己视作天上云,而普通百姓都是地上泥! 萧蛮顿时嗤笑:“若非我母后当年将你从难民堆里救出来,又请求我外祖收养你,你与你口中所谓的贱民,又有何区别?一朝跃出泥潭,你倒是将自己原本的出身忘了个一干二净!好一个狼心狗肺之人,与何采莹正好相配!” 何采莹,就是瑾贵妃当年的闺名。 何明华却只注意到萧蛮话语中的前半截,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人消息,脱口道:“你说什么?我是大姐救回来的?不!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是娘娘救回来的,若不是莹儿救我……” 萧蛮皱眉冷笑道:“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何采莹既然只是记名嫡女,以她在府中的地位,能随意吩咐侍从在难民群中救人吗?更何况,当年的那个时候,何采莹连记名嫡女都不是,只是一个庶女而已!” 何明华张口欲言,却又是欲言又止。 萧蛮快速说:“何明华,算算你的年龄,算算我母后的年龄,再算算何采莹的年龄,再想一想,何采莹能有什么本事,说动我祖父收养你!真相不是很容易辨别吗?” 何明华喃喃:“不,这怎么可能,莹儿,莹儿不是这样说的……” 他心惊肉跳,紧闭的双目疾速颤抖,与萧蛮战斗的动作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迟滞了。 萧蛮继续说:“看来,你是被何采莹骗了。真是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蠢钝之人?又或者,你的本质就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所谓被骗,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话音未落,萧蛮攻势忽然一疾。 何明华露出破绽,被萧蛮手中带刀的大网兜头网住。 大网瞬间收紧,何明华惨叫一声,片刻间浑身带血,好好一个大高手就这样被萧蛮收在了带刀的网兜里,成了一个血淋淋的阶下囚。 生死胜负,果然就在瞬息间。 萧蛮将网兜向着自己的座椅一扯,何明华滚落到萧蛮面前。 他的脸上也都是血,网刀紧绷在他脸上,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漏出些许目光紧紧盯住萧蛮。 即便是这样了,何明华开口,却只是嘶声问萧蛮:“你说的,是真的?” 萧蛮淡淡道:“孤何必诓你?你值得吗?” 何明华失魂落魄,再无言语。 这个夜晚,远在魏京的瑾贵妃忽然从床上惊醒。 也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心跳得格外快速,一种说不出的惊怖之感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瑾贵妃又慌又怒,当即高声呼喊:“蒹葭,蒹葭你快来!” 大宫女蒹葭急忙匆匆从外间走入,瑾贵妃又呼唤:“明华,明华你在哪里?” 当然,只有蒹葭在,明华却是无法再应答她什么了。 蒹葭忍着心中的恐惧,只当没听见瑾贵妃口中“明华”二字,轻轻地脚步上前,柔声说:“娘娘,要不要奴婢掌灯?” 瑾贵妃的寝宫中,其实常年放置着光芒柔亮的夜明珠,要论奢华,当真是世间仅有,怕是连魏皇也比不过她。 魏皇是男人,对珠宝没有什么喜好,对于夜明珠这样的东西,更是毫不在意。 瑾贵妃受宠时求来了这颗夜明珠,从此日夜放在宫中,再不稍离。 但夜明珠的光华终究有限,只照亮了瑾贵妃床榻左右方圆丈许的范围,再远处,却是一片黑暗。 瑾贵妃怕黑,这是只有她心腹知道的“秘密”。 瑾贵妃还喜怒无常,这个,历任“蒹葭”都有发言权。 因此如今的蒹葭即便只是一个简单问话,都要在心中做出万般准备,提心吊胆的,只怕娘娘陡然翻脸。 好在今日的瑾贵妃有些反常,竟没有即刻发怒,蒹葭问话,她也只是随意摆了摆手。 她脸上又露出些茫然的神色,静默了片刻,瑾贵妃问蒹葭:“蒹葭,杨方……杨方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有好些日子都不曾来信了?” 蒹葭心惊肉跳着,温声说:“回娘娘话,前些日子杨公公的来信是说,太子殿下攻下了齐都,忙着整军渡河,去攻打那苍天王。或许,是整军时事情太多,过于忙乱,因此杨公公才未曾来信吧。” 瑾贵妃皱眉,只将目光看向那黑暗沉沉的窗外,幽幽说:“太子要渡河了啊,蒹葭,你说,他渡得过这条河吗?” 这个问题蒹葭可没法回答,但她知道怎么安抚瑾贵妃,因此只道:“苍天王势大,几乎是有要一统神川南岸的趋势,太子殿下此行只怕是极难的。” 瑾贵妃脸上就露出了些许笑意,她目光空荡荡的,叹息着,说:“明华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说着这句话,她又伸出了自己如同削葱般的一只纤手,那玉白的指尖点在空气中,瑾贵妃笑说:“本宫今夜忽然心悸,或许是……明华有好消息要带给本宫了吧。”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二章 陛下,魏军临城了! 何明华并没有好消息要带给瑾贵妃,相反,他能带去的,只有噩耗。 这个时候的瑾贵妃绝对想不到,何明华的失陷对于她整个势力构架而言,将会造成怎样巨大的伤害。 遥远的魏京,深深的宫墙,给予了瑾贵妃无限尊荣,也将她隔绝在了广阔天地的世界之外。这使得瑾贵妃的一切繁华,都虚幻得好似云端的泡沫。 空中楼阁,终有倒塌一日。 赤霞城,郡守府。 天空终于亮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已经过去,启明星点亮了天际的鱼肚白,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明日跃然而出。 万道金光披洒大地,郡守府中的飞影军们也都醒来了,各种喧闹的声音打破了天地的寂静。 小皇帝的房门外却仍然是安安静静的,既没有人过来叫醒他,也没有人端水过来,询问小皇帝是否要水。 门外的侍从们倒是无声无息地换了一轮班,他们其实并没有遗忘小皇帝,只是也没有谁会主动搭理他。不知道是不敢,还是听了谁的吩咐,因此保持沉默。 这些侍从的作用,看起来倒不像是在守护小皇帝,反而更像是在圈禁他。 难怪,程灵心想,难怪小皇帝要疯。 又过片刻,太阳升得更高了,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层的连廊间匆匆冲过来。 门外,一名太监捏着嗓子,陪着笑声,老远就招呼:“哎哟,这不是永琴姐姐吗?姐姐这么一大早过来,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名叫永琴的宫女站张口就是:“魏军打过来了,娘娘吩咐,叫陛下过去!” “什么?”外头太监的声音颤抖,仓皇又不可置信道,“魏军、魏军打过来了?” “是!”永琴声音一厉,“费什么话,还不快些开门,叫陛下出来?” 门被打开了,程灵走到门口,与门外的太监侍从,还有宫女永琴等人面对面遇了个正着。 永琴目不斜视,都不多看程灵一眼,只是十分高傲道:“小连子,快,去叫陛下起来,娘娘等着呢!” 嘿,昨天程灵还被叫做“小泉子”呢,今天到了永琴口中又成了“小连子”,所以这个小太监究竟叫什么? 得了,叫什么都不是重点,时代小人物的悲哀,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拥有。 程灵也没有时间过多感慨,她只是微微低头应声,然后快步走进内室。 内室的床榻上,小皇帝竟然已经自己起身了。 当然,他的头发还有些凌乱,衣裳穿得松松垮垮,看起来没人服侍的话,他并不能将自己打理得很好。 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幽幽的,色泽有些浅淡的瞳孔间,仿佛有两簇白色的火焰在燃烧。 见到程灵进来,小皇帝轻声说:“时机来了,小泉子,你说是不是?” 程灵顿时眉梢微动,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之感就在此刻袭来。 是啊,时机来了。 她看着小皇帝,轻声而有力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小皇帝抱着他的香炉,与程灵一同走出内室。 宫女永琴见到小皇帝出来了,倒是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并草草行了一个礼,道:“陛下,咱们快些吧。” 说着,她就伸出手来直接拉扯小皇帝。 小皇帝动作自然地躲了一躲,但没躲过。 永琴就这样拉扯着他,也不管他匆匆起身没有洗漱,也不管他身体孱弱走路踉跄,更不理会他皇帝之尊,只是拽着他就快步往前跑。 程灵默默在后方跟上,与他们一同穿过后院,穿过连廊,很快到了前方徐太后居住的地方。 徐太后与小皇帝本来就住在同一座院子里,只是徐太后住的前院热闹喧嚣,而小皇帝住的后院阴冷寂静,一道连廊,像是分隔了两片天地。 前院里,宫女内侍们都还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传水的传水,传饭的传饭,修花枝的,清扫落叶的……都各司其职,一切都繁华得好似永琴口中的“战争”只是一个笑话。 小皇帝来了,大家倒也纷纷行礼。小皇帝迷蒙着眼睛,呵呵笑着,一叠声地道:“平身,平身,呵呵……” 他又像是变回了昨夜那个疯傻的小皇帝。 徐太后的卧室终于到了,门前侍卫成排,门口宫婢守候。与小皇帝的卧室门廊是同样的森严,却又是不一样的气象。 将要进门的时候,走在前头的永琴却居然一回头说:“陛下,你身旁这小太监怎地不守规矩?娘娘只传唤了你,这小太监还是留在外头罢!” 小皇帝捧着香炉,瞪大眼睛说:“是这样?可是,这小泉子可是朕调教了许久的。他有一个绝活,正好讨母后欢心!你、你不让进?” 这……这永琴可就不敢拒绝了。 最终,程灵还是跟着小皇帝进了徐太后的卧室。 只能说,幸亏这里原先只是一个郡守府,而不是皇宫。郡守府的园林虽然也大,门庭虽然也深,院子里的居室却毕竟不如皇城宫室。 差太远了,程灵跟在小皇帝身后,只是过了一个明间一个暗间,就终于进了徐太后卧房的内间。 内室中,一股烟气袅袅,那烟雾的气味,竟是与小皇帝香炉中的十分相似! 程灵在这瞬间转换内呼吸,同时微微垂首。 但她的感官却灵觉却被极限放大了,她所有的感知力都高度集中起来,在疯狂分辨,这房间中,除了明面上的这些人,是否还有其他存在。 房间里,有小皇帝,有程灵本人,有徐太后,有她的大宫女永琴,还有一个老嬷嬷…… 至于其他的暗卫,离这里似乎都有一定距离。 或者是在房间外,或者是在外头院子里,总之其实并未贴身保护徐太后。 看起来,徐太后也还是需要个人空间的,她似乎也并不喜欢侍卫们离自己太近了。 但是,徐太后身边这个老嬷嬷,却必然无疑是个非同一般的高手! 因为程灵感觉到了,这个老嬷嬷的呼吸匀净得几近于无……不,不对!她能感应到别人的呼吸,人家自然也能感应到她的! 在这样的高手面前转内呼吸,她这是做错了吗? 心念电转间,程灵豁然抬头。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兔起鹘落,程灵究竟有几张脸 程灵抬起眼帘。 就在这一瞬间,站在徐太后身旁的老嬷嬷也抬起了她那双苍老的眼睛。 这是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浑浊中闪烁着精光。 那光芒就像是一道惊电,在这布满幽香与幽暗的室内与程灵狭路相逢。 不能等了,时机就在这一刻,看谁先出手! 程灵当机立断,猛然一张口。 是的,她没有抬手,而是忽然张口。 张口的速度比抬手要来得快! 真气鼓荡,程灵张口吐息,像是喷出了一股小型飓风。 当然,这风暴的杀伤力并不大,真正有杀伤力的,是随风而来的一蓬石灰,以及石灰中夹杂着的一些具有强烈的,致人昏沉效果的药物。 这些药物都是程灵精心提炼,通过太阳能量加持,药效被充分放大过的。 程灵鼓荡气息的同时,用意念沟通空间,使空间中的药粉凭空出现在空中。这个过程说来简单,然而这世上除了程灵,却再也无人能够做到。 不,不要说是做出这种效果了,就单只是想一想……任是穷尽眼前这些人的想象力,他们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能有这样的招数。 石灰粉与药粉漫天喷洒,像是一团药物炸弹,劈头盖脸地落向站在程灵身前的数人。 这些人,包括有徐太后、老嬷嬷,还有小皇帝,也有大宫女永琴。 除了程灵自己,所有人都成了她攻击的目标。 当然,这其中的重点还是老嬷嬷。 徐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先是猝不及防呛了一脸石灰,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张口低喝:“竖子……” 低哑的话音尚未来得及真正传达出来,药粉呛进去,老嬷嬷抬起的手顿时微微一滞。 她的指间有一点细微又凝聚的寒芒在若有似无地闪烁着,然而这点寒芒也没有机会再发出来了。因为高手过招,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那一瞬间。 程灵已经得了先手,就在老嬷嬷微微滞涩的这片刻间,她整个人瞬间向前突进。 像是佛前的弹指刹那,有了永恒久远的错觉,又仿佛白龙穿梭时空罅隙,电光火石间,程灵贴到了老嬷嬷身前,百变千幻摘星手使出,一点灵光至她眉心。 老嬷嬷的喉间便只来得及发出低低的,如同吐气般的一声,而后,她整个身体就向后一倒。 但她并没有倒下,程灵将她接住了。 老嬷嬷双目紧闭,可怜一代高手,先是深藏在徐太后的身边,于深宫中耗尽一生,而后就连死亡……也死亡得如此悄无声息。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高手惜高手的旷世大战,也没有绝招尽出,生死叵测的精彩较量,只有一个高手被另一个高手用料想不到的方式偷袭成功了。 很难说是不是死得其所,程灵只将人接住而后轻巧又快速地放下。 这不是公平对决,这是一场要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刺杀! 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实则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程灵将老嬷嬷放下时,徐太后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也被石灰扑了一脸,当时同样将眼睛闭上,然后她张口就要惊呼。 只要她这一声惊呼能够发出来,外头守着那么多的侍卫随从,必然都会被惊动。 可是徐太后的惊呼与老嬷嬷一般,同样没来得及发出来。 程灵弹指连射,三枚铜钱射出。 一枚铜钱打在永琴身上,将她打得闭目晕眩。程灵抬起一足,将永琴倒下的身体勾住,再随意一踢,她就无声地被踢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另一枚铜钱打在徐太后身上,徐太后亦是仰天一倒。 程灵伸手接住被打中了晕眩穴位的徐太后,这个时候,第三枚铜钱打在抱着香炉的小皇帝身上。 小皇帝也被石灰呛得闭上了眼睛,他张口正要打喷嚏,铜钱就打中了他。小皇帝的喷嚏没能打出来,一时间难受得眼泪直流。 他也没有晕眩,程灵给他点的是定身穴。 小皇帝:…… 难受,茫然,一言难尽。 程灵又弹出一缕指风,点中他哑穴。 至此,屋中的人都有了各自该有的状态。 程灵又给昏睡过去的永琴补了一针沾药的淬雪针,以确保她还能安静地昏睡许久。 之所以杀了老嬷嬷,却不杀永琴,主要还是因为对于敌方的高手,程灵不敢仁慈。而像永琴这样的宫女,无非就是各自的立场不同,不是非杀不可的情况下,程灵也并不想杀人。 昏睡的徐太后像是一个软绵绵的人偶,被程灵抱在手中,很难想象这就是曾经坐拥齐国天下,到如今虽然是在逃亡中,却还能迷得苍天王神魂颠倒的女人。 程灵同样给徐太后补了一记沾药的淬雪针,然后她将徐太后放到一边榻上摆正。 接下来程灵就开始对照徐太后,给自己易容。 她一边仔细观察徐太后的身形体貌,徐太后生得玉肌雪肤,虽然有了三十来岁的年龄,但看着却仿佛是不到二十的妙龄少女一般。 而比起一般的妙龄少女,她又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成熟风韵。 最妙的是,她的脸蛋儿是桃心般的形状,嘴唇小巧又丰润,涂上唇脂之后,真可称得上是娇艳欲滴。 她若嘟起嘴来撒个娇,任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怕是也要心颤一番。 她颊侧更有一颗米粒般的黑痣,有了这颗黑痣,就像是凡间的美人多了妖精的灵魂,平面的画卷瞬间生出灵动风韵。 程灵已经可以想象,当徐太后或笑或嗔时,这颗痣所能带来的风情了。 她细心地在自己脸上描绘,渐渐地,她与徐太后越来越像,越来越像,甚至就连徐太后眉梢眼角的那抹风情,她都仿佛复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皇帝眯缝着的眼睛悄悄掀开了一条缝。 然后,小皇帝的眼珠子就定在了程灵身上。 程灵站起来,又绕着徐太后转了一圈。 片刻后,她扫了一眼小皇帝。很快程灵又将徐太后抱起来放到了里侧的床上,她将床帐放下,自己也进了床帐。 等程灵从床帐中出来时,她的衣裳也换了。 程灵穿上了徐太后的衣裳,她莲步轻移,学着昨夜见过的徐太后的走路姿态,款款走到小皇帝面前,然后懒洋洋地微侧头,用徐太后的声线道:“皇儿,你瞧瞧,母后这模样可还中看么?” 小皇帝:……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战已至,山河动荡 赤霞城,郡守府,徐太后的居室内。 小皇帝张着眼睛说不出话,片刻后,程灵恍然反应过来。她当即伸出一只手,那手指葱白纤长,如同指点群星般在小皇帝身前拂过。 百变千幻摘星手,解开了小皇帝的哑穴。 小皇帝终于能说话了,他脱口就是一句:“你、你没胸!” 程灵:…… 真是抱歉啊,徐太后的个头虽然娇小,却是个凹凸有致,如同水蜜桃般风韵成熟的大美人。至于程灵,她还小,她还在长,所以……咳咳,真的不要在意这个。 程灵当即运起缩骨功,咔咔咔又是一顿缩。 她的个头顿时又矮了寸许,这下子连身高也与徐太后一致了。 小泉子已经是比程灵矮,徐太后又比小泉子矮,程灵连续两次缩骨,已经达到了缩骨功所能运转的极限,好在这也够用了。 改变了身高后,程灵又将小皇帝的哑穴给点了,随即她再度返回床帐中。 又过片刻,程灵出来。 这一次,程灵原本只有小荷尖尖的胸前竟是变成了峰峦起伏,俏丽可观。 最重要的是,这种起伏凹凸竟是一丁点儿的违和感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程灵原本就长成这样。 她站在小皇帝面前,从外观上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与徐太后一般无二了。 小皇帝眼珠子转动,眼神有瞬间的惊恐与迷茫。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眼前这个,真的是他寄予期望的那个神秘高手吗?还是说,这其实就是徐太后? 直到程灵捏着嗓子,学着徐太后的声调再度说话:“皇儿,你再仔细看看,母后这模样可还成么?” 小皇帝一直迷蒙着的眼睛里便在这刹那又烧起一团火焰,他紧紧盯着程灵,目中亮光难以形容。 程灵又将他哑穴解开,小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说:“你……你再扭一点。” 扭? 程灵当即一手按腰,轻轻扭了一下。 小皇帝压抑着激动的颤声,又指点道:“眼神,眼波要流转,目光还要再多些情意……” 程灵立刻又学着照做。 当下里,两人一个指点纠正,一个潜心悟学。时间过得很快,程灵却渐渐地不再只是有徐太后的模样,连带着徐太后的神韵,程灵也慢慢兼具了。 小皇帝对徐太后的熟悉自然是毋庸置疑,有他指点,比起程灵自己胡乱摸索,可不知是要好上多少倍。 他不仅仅是能指点程灵神态神韵,纠正她一些细节,更还能在同时为程灵详细解说飞影军的各种部署,讲解苍天王身边有哪些能人,他们的名字、性格、能力,以及与徐太后之间的关系等等。 程灵与小皇帝之间其实并没有具体明确地讨论过,刺杀苍天王究竟要怎样刺杀这么个话题。 但两个人却又心照不宣地有着同一目标,到这一步,小皇帝显然也明白了,程灵是要扮做徐太后,去接近苍天王,并给他致命一击! 小皇帝的话语声很低,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坚定。 赤霞城,西城门。 赤阳已渐渐升高,万道金光洒下,本该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与明媚。 然而在此时,此刻,浓烈的阳光却非但没有使人感受到秋日的惬意,反倒像是在给眼前激烈的战场浇油,上火。 轰杀声,嘶吼声,投石车投出巨石,震雷般砸在城墙上的声音,千军万马带着云梯与战车冲向城墙的声音…… 魏军以一种天兵般狂猛的气势,悍不畏死,奋勇冲杀。 就像是有今天,没明天。 这种一上来就无比激烈狂暴的冲杀方式,使得守在城墙上的飞影军都生出了被击中软肋般的惶恐。 两军交战,士气第一。 一个是经历重重跋涉,誓要立下惊世大功,所向披靡的常胜之师,一个却是守在城中,烧杀抢掠,骄奢淫逸犹如悍匪般的血腥之师。 其实原本也说不上谁更弱,因为飞影军其实也都是精锐。 但在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再加上飞影军这种悍匪般的军队,更适合打顺风仗,一旦出现这种足够打击士气的挫折,就容易生出溃败。 如此两相对比,一进一退,则进攻者更狂猛,而守城方更萎靡。 还有一点,原本苍天王估算着魏军会从神川渡河,因此飞影军中最顶级的一部分精锐,都被他调集在北城门方向。还有飞影军中最为声名赫赫的水师,亦是盘桓在距离赤霞城不远的神川之上。 西城门这边,驻守的则是第二,甚至第三梯队的兵力。 毕竟,除了驻守赤霞城,苍天王还有一部分兵力是被他派出去了的! 那些飞影军在神川南岸的各个州郡间纵横,在整合各大割据势力。 如此,号称有三十万雄狮的飞影军被各处分散,一时间西城门告急,而北城门那边的顶级精锐,即便是想要立即赶过来救场,却也未必来得及。 魏军神出鬼没,进攻西城门之举,堪称神来一笔。 苍天王不得不带着围守在郡守府中的亲卫军,加速向西城门赶去。因为郡守府的位置距离西城门要比北城门那边更近,从这边调兵显然也比北城门更容易些。 北城门的兵力是不敢抽出太多的,毕竟谁知道魏军一共有几路军呢? 万一这边把北城门抽空,那边魏军再冒出一部分,直接就从北城门攻进来,那苍天王岂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当然也有部将劝说苍天王:“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属下等人过去增援也就罢了,您不如坐镇府中指挥,且看属下等人如何将魏军杀一个屁滚尿流!” 话是说得很好听,雄心壮志也不错,苍天王却不吃这一套。 他虽然极度怕死,在自己身边布下重重守卫,不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有数十上百名武功高手紧紧包围,但同时,苍天王又是自负的,他也并不缺乏许多枭雄都拥有的胆魄与豪气。 “滚蛋!本王与那王邕之流岂可同日而语!”苍天王怒道,“他王邕动不动就弃城,结果还不是被魏军在城外捉了个正着,丢了城不说,还成了个阶下囚,简直是我辈之耻!” 说着,苍天王催马疾行,马鞭在空中挥出刺目的弧度。 虽然部将只是劝说苍天王“坐镇府中”,但在苍天王看来,这却已经是与弃城无异。 懦夫!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孤若为先锋,我军必百胜 苍天王登上了赤霞城头,西城门处,原本被冲击得已经出现颓势的飞影军一时间士气大涨。 一道道高喊声传遍城头上下:「大王来了,兄弟们,大王没有放弃我们,大家杀啊,赶跑魏国这帮***的!」 「援军来了,大家打起精神,不要在大王的眼皮子底下做孬种!」 「儿郎们,大王都上了城头,我等又何惜一死?」 「呜!呜!呜!杀!」 咚!咚!咚——! 轰隆隆的战鼓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和着各种各样的杀喊声,更多的飞影军冲上城头。 援军带来了巨石滚筒,火油,弓箭等各种守城利器。 魏军从远处自下而上地用投石机投石,飞影军占据墙头之利,却只需要将巨石从城头上推下,就能够砸得正在攀爬云梯的魏军将士筋骨断折,当场摔死。 一时之间,魏军伤亡大增。 这其中,魏军部分原先其实夹杂着一部分不需要老老实实攀爬云梯,只需稍稍在云梯的绳索上借力,就能利用轻功飞身翻越城墙的高手。 这些魏军中的高手在城墙上下飞跃纵横,似鹰隼似灵雀,所过之处普通士兵皆不是一合之敌。 他们是魏军玄甲营成员,精锐中的精锐,由萧蛮亲自选拔,一力组建。 玄甲营中,每一个都是内家高手,拥有不俗的内功真气与轻身功法,因为每一个成员都会在外裳之内再贴身穿上一件由玄铁丝编制而成的锁子甲,所以被称作玄甲营。 先前,苍天王尚未过来增援时,玄甲营在战场上可谓是大放异彩,杀得飞影军将士见之胆寒,所过之处总能引起阵阵轰动。 可眼下苍天王一来,他同时又还带过来大量尚武堂的高手,这些高手纷纷请战,当下情势就发生了逆转。 这些高手同样飞身冲入战场,并专盯着玄甲营的将士对杀。 玄甲营的将士虽然个个武功不俗,可是跟苍天王身边的尚武堂成员比起来,他们的武功方向却有些不利。 只因苍天王麾下尚武堂原本是为刺杀与保护而组建,其中大部分成员实际上都是苍天王招揽的江湖草莽。 这些江湖中人习练的武功可以说得上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 什么流星锤、峨眉刺、判官笔之类的都还算是相对常见了,又如那形似镰刀的橛,那长长的像是哭丧棒一般的幡,还有什么杆子鞭、大铡刀等等,再加上各类奇门暗器,江湖手段,以战阵功夫为主的玄甲营将士与之对上,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有许多落入下风。 这不是说玄甲营就一定比尚武堂弱,实际上玄甲营的人数要多过尚武堂许多,如果是列阵对战,正面冲杀,玄甲营决然不惧,说不定还能将尚武堂杀个屁滚尿流。 可实际上却是玄甲营的人在战场上被分散了,他们之前杀红了眼,冲得太快,尚武堂这边的江湖高手一入场,就逮着这些玄甲营将士各个击破。那效果,顿时就十分显眼。 总而言之,苍天王到场以后,两军情势立刻发生微妙逆转。 而这个差距还仿佛有着正在疾速扩大的趋势! 城墙下的魏军队列中,后方尚未出战的几名大将顿时面露忧色。 有人迟疑道:「太子殿下,咱们还要继续压上去吗?赤霞城中的总兵力至少在七八万,七八万的飞影军如果一力守城,咱们的兵力也只有十来万,只怕未必耗得过他们。」 有人担忧道:「是啊,太子殿下,潭州、粟州一带也有飞影军存在,一旦苍天王将他们召唤回来,咱们这十万兵力,岂不是反倒要被他们包了饺子?」 是的,萧蛮虽然以一种神鬼莫测的行军方式,带兵绕 过了数州之地,直接来到了赤霞城西城门下,但他能带来的军队人数实际上却并不多—— 不要说十万人很多,人多不多那是相对的! 如果是攻打一般的小城,十万大军堪称碾压局,但要攻打像赤霞城这样的大城,尤其是苍天王将其当做据点,也在其中投入了大量兵力,这种情况下,十万人就真的是不多了。 攻城与守城是不一样的,从稳妥上来说,攻城的兵力往往需要达到守城方数倍之多! 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十倍兵力可以围城,五倍兵力可以攻城,双倍兵力则应当分而击之! 可魏军这边的兵力,别说是达到敌方五倍了,就是双倍,他们也没有啊。 此番攻城,堪称是兵行险着,精髓在于出其不意。 萧蛮其实也不是不想多多带兵,却实在是因为大军行进没有那么容易。 一路上人吃马嚼,不仅要操心粮草和食水,又还要防泄露消息,防士兵生病,防人心溃散等等,各种问题,能将这样数量的一支军队准时准点地带到预定位置,那都可以说得上是水平非常之高的指挥官了。 要不然之前到达赤霞城下时,魏军的士气又怎么可能会有那样高? 那当然是因为,事实上大家也都认为自家的这位太子殿下非常了不起。高水平的领导者能够给予部下巨大信心,将士们也有建功立业之心,他们也想一鼓作气拿下赤霞城! 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 奇袭之兵不可久战,一旦成了就是成了,万一没成,后续就危险了。 对于这一点,萧蛮当然也是心知肚明。 但他从没有忘记过与程灵的约定,部下的劝说虽然很有道理,萧蛮却道:「士气若有衰落,孤自当身先士卒!苍天王临阵,飞影军士气大涨,孤若为先锋,我军必可百战百胜!」 说着,他即刻命令亲卫催动战车,使阵前将士让开通道,他要亲自登城门! 左右将士大惊,纷纷劝说:「殿下不可如此啊,殿下亲自带兵,已经是登临前线,将士心中谁不感激涕零?殿下若还要亲自做先锋,不如便踏过我等尸身……再、再……」 这位大将说着说着话,却是舌头打结了。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边赤霞城城头的方向。 只见那城头之上,浩浩荡荡地忽然涌上一支鸾凤规格的仪仗,凤驾之上,一名凤冠溢彩的女子亲自掀开了车帘。 她扶着内侍的手,急切又仪态万方地踏下辇车,一张口,娇声呖呖:「王爷,妾身来与你同生共死了!」 ------------ 第三百二十六章 杀苍天王者,程灵是也! “王爷,妾身来与你同生共死了!” 这一声,这一句,恍似天外之音,缥缈而至。 可是如此奇异地,它又仿佛是响彻在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边,使人无不震撼。 它在这个战鼓喧天的世界里割裂出了一抹奇异的色彩,那是齐女的多情,是旷世的绝恋。炽热绚丽,动人心魄。 …… 而事实上,其实是有许多人并没有听清楚徐太后在说什么的。 毕竟战场那么喧嚣,听不清楚也很正常。 但听不听得清楚并不重要,只要大家都能够看见,这是徐太后来了,也就够了。 男人的世界里,男人的战场上,如此美艳的徐太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上了城头,谁能不震撼呢? 当然,更重要的是,旁人虽然并不见得个个都听清楚了徐太后在说什么,可是苍天王听清楚了呀! 毕竟徐太后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已经离苍天王并不算远了。 这也够了。 苍天王同样十分震撼,他比所有人都震撼。 他再也想不到,那么贪奢爱娇的徐太后,会在战争起时,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下,到城头上来找他。 那一句“妾身来与你同生共死”,不但响彻在他耳边,更是深深镌刻在他心底。 城头上,时间仿佛停滞,那么多双眼睛看过来,徐太后不顾危险,不顾仪态——哦,不,她还是顾及仪态的。 她拎起繁花锦绣的裙摆,急切又优雅,如同那枝头盛放的鲜花般,摇曳生姿地向着苍天王狂奔而至。 原本苍天王身边还围绕着十来名尚武堂护卫,可既然是徐太后来了,这些护卫自然也就让开了一条道。这是徐太后的特权,不必苍天王再特意吩咐。 便在此时,城头下,魏军的阵营中,萧蛮身边的一名大将忽然脱口:“娘咧,原来这个徐太后跟苍天王居然是姘头关系!” 萧蛮左右一时寂静,没有人接话,大家都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与此同时,那城头上的徐太后已经奔至了苍天王身边。 两人眼看着都要相拥到一起了,徐太后声音娇脆,似莺啼,似凤鸣,又于此时昂声说道:“将士们,本宫来了!大家放心,只管奋勇杀敌!杀敌一人,赏银十两,杀魏军校尉,赏银百两,杀其大将,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这是何等气魄? 千言万语,亲身临城,这些都比不过实实在在的奖赏。 哪个大好男儿拎着脑袋上战场,不想建功立业呢? 飞影军这边的将士群中,顿时爆发出了震天般的欢呼声。 “娘娘赐赏了,儿郎们,杀!”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必不能欺骗我等,兄弟们,上啊!” “杀!” “杀!” “杀!” 杀喊声犹似雷鸣,滚滚而动,飞影军士气狂涨,霎时间竟压得魏军如同风中火烛。 苍天王扶住了徐太后的手臂,就要将她拥入怀中。 徐太后刚才说话豪爽,可到了苍天王的身边,她微微仰头间,眼角却居然挂着半滴残泪。 “王爷……”她如泣如诉,“妾身放不下你,自作了主张,你不会怪我吧?” 说话间,徐太后依偎入他怀中。 苍天王心神震动,张臂揽她,铁汉亦有柔情道:“你啊,说的什么话,本王又岂是那……”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就有一道寒光从徐太后的袖间飞出。 这寒光如同青龙之出岫,又如虚室生紫电,更似飞剑穿青冥,陡然之间,凭空出现,以常人无法想象,无法做到的角度,从苍天王脖颈后方直刺而来。 苍天王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到这道寒光,他只觉后脖颈忽然一凉。 然后,这位乱世之枭雄,齐国半壁江山的实际掌控者,横练功夫修炼得极佳的武功高手,就这样被一女子,在赤霞城的城头上,众目睽睽之下,一剑枭首了! 顶级的横练高手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挡住普通武器的攻击,苍天王身上的铠甲头盔对于箭支等武器也具有良好的防护效果,但是,头盔与铠甲之间其实是有缝隙的—— 如果是正面对战,苍天王必然会保护好自身各处弱点,头盔与铠甲之间的这点小缝隙也就算不得什么。 可是,眼下不是正面对战,而是出其不意的近身偷袭。 再是横练高手,那也是血肉之躯,普通武器或许砍不破苍天王的防御,被顶级高手内功加持的宝剑却一定能使他破防。 而眼下的“徐太后”,便是这样一个顶级高手! “徐太后”一剑斩下苍天王的头颅,苍天王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下半句遗言。 那剑光闪过,“徐太后”袖手收剑,一手拎起苍天王的头颅,另一手在自己头上身上一扯。 华丽却碍事的凤冠被她摘下,“叮”一声扔到了地上。 绮罗层叠的外裙也被她一把扯开,锦绣衣袍在城头上空飘飞,被阳光一照,裙裳上的彩凤金线熠熠生辉。 末了,“徐太后”一抹脸,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她揭下。 露出的却是一张丰神秀美,似秋水照耀的年轻面庞。剑眉凤目,冰肌玉骨,雌雄莫辨。 旁边护卫的尚武堂高手们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有人怒吼一声:“混账东西,哪里来的狗胆,竟敢刺杀大王!” 有人浑噩失神,惊呼:“大王被杀了!” 是啊,苍天王被杀了! 就这样在城头上,在两军交战正凶险的时刻,被杀死了。 是谁杀的他? 显然,刺客并不是真的徐太后。 程灵扔下碍事的裙衫,一手拎着苍天王的头颅,另一手拽住他的躯干,扬声长笑:“杀苍天王者,魏国程灵是也!” 笑声清越高迈,有真气加持,又居高临下,顿时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战场。 同时,一阵咔咔咔的骨骼爆响之声响起,程灵的身形便也在这节节响动中舒展长高。 她不似徐太后娇小玲珑,而是修长俊丽,有一股少年豪杰的勃勃英气。 飞影军这边,将士们都呆了。 前一刻还以徐太后身份登上城楼,向他们许诺赏赐万户侯的人,摇身一变竟成了敌国刺客。 此人还一剑就将他们的大王给杀了!试问这谁受得了? 落差太大,飞影军原本高涨的士气在此时成了笑话。 同样惊呆的还有魏军将士,直到赤霞城城头上,有人甩出一柄硕大的流星锤,怒吼:“竖子!胆敢刺杀大王,今日吕某必杀你为大王报仇!”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起章 一人秀翻全场 城头上,一切都乱了。 硕大的流星锤向着程灵狂甩而来,程灵不闪不躲,只是抡起苍天王的无头躯干,就当做武器向那流星锤迎去。 挥出流星锤的大将吕焕顿时肝胆欲裂,一声怒吼:“竖子无耻,岂可侮辱大王尸身!” 古人对于身后事是非常重视的,讲究人死为大。 主公在战场上死去,忠心的下属不但要为他报仇,最好还要将他的尸身完整抢夺回来,妥善安葬,如此方才不枉君臣一场! 程灵的举动可以说得上是狠辣之极,被人骂一声无耻还真不为过。 但是战场上,谁要跟你讲道义呢? 吕焕无奈,只能拼起全力,在流星锤将将擦到苍天王尸身时将其调转方向。 砰! 流星锤重重地砸在城头边一片凸起的墙垛上,一时砸得砖石迸裂,碎片乱飞。 守在这个位置的一名飞影军遭了池鱼之灾,被流星锤顺带着砸到,顿时半边身体都给砸瘪了,当下就吐血倒地,却是连一句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而强行变招的吕焕也并不好受,他张口大吼:“啊啊啊!竖子你该死!” 陡然变招带来的反震力拉扯得他接连后退了几步,在他的铠甲下,臂膀肌肉撕裂,内腑经脉受损。 便在他张口狂吼的瞬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苍天王的尸身,竟成了对付他部下的利器! 与此同时,在程灵的另一边,也有尚武堂高手向她出击。 事实上,这个城头上,四面八方都是程灵的敌人。 但程灵左手拎着苍天王的头颅,右手拎着他的躯干,左右开弓,不论谁来都拿这两样做阻挡,一时间竟是闹得这城头上的敌军高手个个缩手缩脚,战力大减。 纵然是有人能越过苍天王尸身头颅,从其它方向攻击到程灵,她却又有着极为灵活的身法与轻功。 八卦游龙身法使她动静趋退犹如迷踪,飞鸿踏雨施展开来,更衬得程灵整个人仿佛化成了阳光下的一片轻鸿。 敌人虽多,在此时此刻,却通通都成了凑数的纸老虎一般。 这就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精髓所在。 你都打不到人,功法再强,同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反过来,在这样的混战中,程灵一边凭借腿法,倒是收割敌人生命如同割草。 砰砰砰砰! 她轻身纵横,出腿如飞,城头上,不论是尚武堂的高手,还是普通的飞影军将士,一个个在她脚下几无一合之敌。 敌军发出声声惨叫,士气疾速衰退。 城下,魏军的阵营中,目瞪口呆了半晌的将领们终于回过神来。 “程、程……那是,那是咱们魏国的程少卿?” 有人结结巴巴,指着城头,惊心动魄,又口干词穷。 萧蛮的手捏在战车扶杆上,几乎将铁木的扶杆都捏到变形。 终于,他长吐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是!” 然后,萧蛮再也忍不住,他就张口,笑了起来。 萧蛮笑,放声大笑,丹田吐气,声震战场:“我军将士听令,少卿程灵勇冠三军,独斩敌酋,如今苍天王已死,尔等正该趁胜追击,建功立业!今日战场,凡有立功者,功加三倍,孤之所言,绝无虚假,诸位,请上!” 功加三倍! 这是实实在在的刺激,魏军战功早就有成熟的记功体系,一般来说,绝不能轻易加码。 如今苍天王已死,大家只是要打一个顺风仗,却能得到功加三倍,这谁不激动? 威武将军吴昌立刻紧跟着大吼起来:“上阵,杀敌!儿郎们,苍天王已死,我军必胜!” 魏军士气狂涨,满军将士无不握紧武器,紧跟着放声大吼:“苍天王已死,我军必胜!” 俗话说,人一过万,成山成海,又何况是十万大军? 一声声“必胜”,震天慑地,似雷霆狂奔,如火山喷发,以不可阻挡的滚滚洪流之势,冲破了赤霞城的城门。 轰——! 城门洞开,飞影军心胆俱丧,一触即溃。 他们再也没有了战斗力,苍天王都死了,纵然是有忠心部将还想报仇,又或者是有某些将领本身雄心未灭,意图收拢残部,再起江山,可也都没有意义了。 人心溃散容易,收拢却难。 程灵在城墙上杀得敌军无不胆寒,城墙下,魏军如同洪涛,从那洞开的城门口疯狂涌入。 “杀!” 战场上,杀喊声震天而响,几乎遮蔽了浓烈的阳光。 这是魏军的狂欢,却是飞影军的噩梦。 城头上,有人再也无法忍受这节节败退的愤怒,终于大喊道:“放箭!娘的,不忍了,放箭射死程灵这贼子!为大王报仇!” “想必大王泉下有知,得知我等是为报仇才放箭,也只有欣慰,绝无怪罪!” “放箭!放箭!” 苍天王的亲卫中有一队精锐弓兵,他们早就蓄势待发,忍耐已久。 此前不敢放箭,主要还是因为苍天王的尸身和头颅都在程灵手上,程灵拿这个做盾牌,做武器,苍天王旧部害怕伤到主公尸首,所以强自隐忍。 至如今,忍无可忍,不能再忍。 再忍,自己人就要死光了,而苍天王的尸首事实上也早就在激烈的战斗中受到部分损毁,再忍下去还有意义吗? 嗖!嗖嗖嗖! 万箭齐放! 程灵像个反派大魔王,抡起苍天王的尸首挡了一轮箭雨,等到再也无处可挡时,她忽然纵身高高跃起。 前方,一名敌方大将手持长枪直刺而来。 又一轮万箭齐发开始了,程灵受到夹击,眼看便要被万箭穿身。 她忽然足尖轻点,一脚踩在对面将领长枪枪尖之处,长枪被向下压弯,程灵却反而借势一弹,又一次高高跃起。 “啊!”持枪的将领虎口巨震,发出一声惨叫。 程灵长笑一声,笑声清越:“一群手下败将而已,苍天王尸身便还与尔等又如何?本官只需拿他首级,照样领赏!” 话音未落,她一把就将右手中的无头尸身向下方一扔。 砰! 苍天王的尸身飞落向一侧的弓兵队伍。 这些弓兵精锐不免伸手去接,一时无法再集中对程灵放箭。 程灵借机飘然下落,就在这个时候,魏军的队伍中,忽然有弓弦一响。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八章 那一“箭”的风情 弓弦声响了。 一开始,其实并没有谁注意到这道响声。 毕竟战场上各种各样混乱的声音太多太多了,箭雨随处可见,轻轻一声弓弦响动,谁又会特意去关注呢? 直到一支羽箭,如同穿云破日,划过长空。 嗖! 箭声呼啸,在这混乱的战场上,竟似乎是响起了一道雷霆之声。 又似乎是电光劈开了晴日,在灼灼的烈阳之下,那一支箭自下而上,像是射天空,射飞鸟一般,射向了程灵! 魏军阵营中,竟是有顶级的箭术高手,将箭射向了正从半空中往下飘落的程灵! 程灵本来就在一人独面无数敌人,她才刚刚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的箭雨,下落之际,正好是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关键时刻。 她虽然轻功绝世,一身武艺经过多番加持与苦练之后,几乎达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可是,她也还是活生生的人,她也还是有极限的! 她防备着城头上的敌人,保持住了万分的警惕,可她没能料想到,在魏军的阵营中,居然会有暗箭向她射来。 不,很难再说这是暗箭了,这一箭的气势、水平,分明就是在光明正大地要她死! 那么快的箭,那么锋利的箭,似风卷残云,烈日破开。 城墙下,驱动战车正要穿过城门洞的萧蛮心胆俱裂,似是大喊,却又几乎失声:“程兄——!” 那一声“程兄”有些遥远,跃在半空中的程灵眼看就要心口中箭,便在此时此刻,生死一线的瞬息之间,程灵的整个身体,竟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旁边稍稍挪移了些许。 要知道,这可是空中挪移,并且还是没有借力的二次挪移,这等轻功,已经完全超越人体极限,甚至是超越常理了,试问这天下谁人能够做到? 当然,这世上的凡人哪怕是穷尽想象,也料想不到程灵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实还要得益于先前苍天王的死。 苍天王一死,程灵在抓住他尸身的同时,就对他进行了采集! “你对齐国皇族苍天王进行了采集,获得特殊属性力量+6,敏捷+6,体魄+6。” 没有其它任何东西,只有属性奖励。 干脆、直接,多到狂暴的属性奖励,比当初的临海王还猛。 堪称是大爆特爆! 这样简单直接的属性奖励使得程灵的身体在极短时间内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强化,这种强化甚至超出了临界。 可以说,如今的程灵在武功境界上,比起像空山老人这样的老牌高手或许还略有不及,但只论身体素质的话,程灵大概能甩空山老人几条街还不止! 不要小看这些基础的身体素质,身体是一切的基石,程灵先前在城头上能够大杀四方,这些属性可是起了大作用。 而如今,此刻,就在利箭临身的这一刻,程灵这一身超常的基础属性,仍然起了大作用。 千钧一发之际,那箭未能射中程灵胸口,而是从她心脏所在的位置擦过,射中了她的左边肩胛。 这样似惊雷、似怒电的一箭,虽然射中了程灵的左边肩胛,却又竟然未能穿透她的骨骼—— 但凡神箭手射箭,射出贯穿伤都是常有的事。往往是穿过前一个中箭者的身体,那箭支透体而出,余势未歇,甚至又还能再射中后方另一个目标。 这就是一箭双雕! 程灵原先也是箭术高手,这一箭双雕的事情,不久前在神川南岸的无名山上,她正好也做过。 但程灵可以一箭双雕敌人,却显然并不给敌方一箭双雕自己的机会。 中了这一箭之后,她立刻探出右掌,在自己左边肩胛处平平一削。 那支箭插在她左肩,她并不即刻拔箭,却是以掌做刀,一削之下立刻将箭杆削掉大半截。 这样一来,箭头还留在她的伤口中,可以短暂地为她堵住伤口,使她不至于立刻大出血。而大半箭杆被她削掉,又能减轻她身体的负担。 “程兄!” 紧接着,萧蛮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城墙下,战车中的萧蛮竟是跃身而起,他单足轻踏在战车顶端,猛然一借力,整个人便似大鹏展翅般,向着程灵飞跃而来。 萧蛮的轻功也十分不俗,想当初程灵与他初遇时,还曾被他的轻功身法惊艳过。 此刻萧蛮前来接应,半空中的程灵立刻将足尖在城头墙垛上一踏。 她借势下落,上方,飞影军的弓兵们都来不及反应。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是电光火石,兔起鹘落。 程灵肩上还带着断箭,就这样从城墙上跳跃了下来。 下方魏军阵营中响起阵阵骚乱,有人惊呼:“太子殿下!” 也有人怒吼:“是谁?什么人竟敢放暗箭射伤程少卿?” 更有数道黑影紧跟在萧蛮身后跃起,这些是他的贴身暗卫。 这些暗卫数次保护萧蛮不利,如今可是时刻绷紧着精神,生怕再有半分疏忽。 半空中,正在向着城墙下方飘落的程灵却是忽然将手中的苍天王头颅往下一扔。 同时,程灵喝道:“苍天王首级在此,下方将士还不接住?” 一名紧随在萧蛮身边的暗卫连忙探手去接苍天王的头颅,而程灵与萧蛮汇合了。 不,说是汇合其实还有点不对。 是程灵喊了一声:“萧兄!” 彼时程灵在上方,萧蛮在下方。 也不知怎么,萧蛮忽然间福至心灵,明明只看到了一个眼神,他却分明又领悟了程灵的全部意图。 于是在这一刻,萧蛮将一条手臂伸展开来。 程灵足尖落至萧蛮臂膀之上,忽然右手在左边衣袖中一探,一柄光耀如同秋水般的长剑就这样再次被她抽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将这样一柄剑藏在袖中的。 正如她此前突然出剑斩杀了苍天王一般,当她再度抽出这柄剑,她整个人又似乎是有什么不同了。 程灵抽剑,躬身,忽然做了一个非常奇妙的动作。 她将自身做弓,以臂膀为弦,以手中龙泉剑为箭支,而后,啪!一声响。 事实上,很难说这一声响是不是真的响起来了,但姑且就当是它响了吧。至少,它响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程灵手中的长剑,便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般,倏然之间向着魏军阵营中的某一处飞射了出去。 剑破长空,几乎无声。 这又似乎并不像是在射箭,这更仿佛是一支神仙传说中的飞剑,带着奇妙的力量,射破了凡俗的一切。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九章 杀伐果断 “啊!” 魏军阵营中,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一人从军阵中高高跃出,他胸口插着一柄长剑,腰间悬着箭筒,手上还拿着一把闪烁着黝黑光泽的大弓。 乍看起来,这把弓与普通弓兵的制式装备并没有太大不同,但若仔细分辨就能够看得出来,这把弓分明具备着一种不同俗流的“势”。 刚才,应该就是这个人,悄悄地放了冷箭,射伤了程灵! 有魏军将领惊喝怒骂:“是何冀文,何家子弟!混账东西,你疯了吗?” 也有人惊呼:“程少卿,剑下留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出声惊呼的人其实是喊得慢了,因为程灵射出的飞剑都已经插到了何冀文胸口。 而何冀文猛然跃起,实在是因为突然中剑,那剑身之上自带一股锋锐犹如风刀肆虐般的能量,从伤口处发散,在他经脉肌体之间闪电般窜动,狂猛切割。 这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只被投入了油锅的濒死青蛙,不由自主向上蹦跳。 事实上,如果理智还在,何冀文肯定是不可能跳起来的。 他大概就会原地打滚,再想办法深深藏入人群中去。 战场上那么多人,他可以赌一赌程灵找不到他。又或者赌一赌程灵即便能找到他,过后也自然会有人保他。 的确有人想保何冀文,这样的人还不少。 毕竟何冀文可是何家人,虽非嫡系子弟,那也是元后的堂兄弟,与丞相何翰同宗同族,太子殿下如果愿意,也能叫他一声舅舅。 何冀文上战场,就是膏粱子弟随行镀金来了。谁也料想不到,他居然能有这般顶级的箭术! 至于说放暗箭刺杀程灵,这就更令人意想不到了。 但想不想得到又能怎样呢? 何冀文高高跃起之后,在半空中发出了一连串凄厉的惨叫,而后,在众人各种混乱的惊呼声中,他又砰地一下,垂直从空中跌落了下来。 下方的魏军战士自动自发,纷纷躲开。 砰! 何冀文落地,穿在他胸口的长剑嗤一下又被撞得刺入更深。 他的弓被摔落在一旁,箭筒歪在一边。一滩鲜血从何冀文身下迅速流淌而出,这个曾经射出惊世骇俗一箭的箭术高手,就这样死了。 有人大喊一声:“何将军!” 也有人指向程灵,惊颤着声音说:“你、你、你竟然杀了何将军!” 就算何冀文有罪,那也得等战后定罪才能处置他啊。 哪有人在阵前就这样当众斩杀己方大将的? 再说了,刚才那个方向那么多人,乌压压一片都是人头,程灵凭什么就能肯定,放冷箭的一定是何冀文呢? 有人大声喝问:“程少卿,何将军有爵在身,你这般说杀就杀,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个喝问的人话音还没落,就被萧蛮怒斥:“蠢物,闭嘴!” 而这个时候,程灵刚好一个翻身从萧蛮肩上跳跃落地,萧蛮也落到了地上。 他携住程灵的手,与她一同施展轻功,飞身重回战车。 战车再次启动了,萧蛮长身玉立于战车之上,身旁站着的是即便披头散发,也依旧风采慑人的程灵。 萧蛮握着她的手,脸上有喜悦,更多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沉与锋锐。 “诸位,大功就在眼前,尔等还不拼死杀敌,反而为难我军英雄,这是要阵前造反吗?” 阵前造反! 萧蛮这话说的可不是一般的重,魏军将士顿时无不心生凛然。 紧接着,萧蛮又吩咐左右道:“去收拾好何冀文,等此战结束,孤再行审问,给他定罪!”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萧蛮还要“审问”他,给他定罪! 程灵阵前杀人之事顿时便再也无人敢过问,魏军冲入了赤霞城中,大量的飞影军或在反抗中被当场杀死,或许趁乱做了逃兵,也有选择投降的,萧蛮便命令将降者缴械,统一看守。 苍天王被当众杀死,这对飞影军的打击是致命的,纵是飞影军中还有能战的将领,也无法再挽狂澜。 至此,大局已定。 接下来的战事,程灵参与的就很少了。 她以一己之力成功刺杀苍天王,从而改变了整个齐国战场的格局。这惊世大功已经足够她吃到撑,再继续上战场去收割残兵的话,殊无必要。 肉都吃了,总得剩点汤给别人喝喝不是吗? 至于说杀死何冀文的事,这个其实全看萧蛮态度。 萧蛮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毫无实权的傀儡太子了,如今的他在军中可谓是言出法随。即便魏皇从京中发出军令来,到了这边怕也没有萧蛮的话好使。 萧蛮都裁定了的确就是何冀文在战场上放了暗箭要杀程灵,既如此,程灵反杀他又有什么错呢? 程灵不但没错,何冀文还要背上叛国的罪名。 不仅仅是他,他身边亲近的下属也都免不了要被审问。 更甚至,等萧蛮班师回京,他的家人、部曲,也都要受到牵连。 这其中却是牵扯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何冀文出身何氏,他与丞相何翰同族! 何翰却又分明应该是太子党,萧蛮的做法,很难说是不是在自断臂膀。 当然,何翰的势力在朝中根深蒂固,何冀文的事情哪怕是会牵连到他,但要说就此让何翰倒台,那应该也不至于。 最终,这个事情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大概还得再有一番争斗权衡。 程灵却暂时闲了下来。 既然都打算好了不再继续上战场争功,程灵索性就称病躲闲。 当然,她本来就中箭受伤了,是真“病”,静养也没什么不对。 值得一提的是,程灵在战场上扮演过徐太后,当众穿过女装,此后因为在战长上不方便换衣,她甚至又穿着女装当众晃悠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即便如此,却并未有人怀疑过程灵原来竟是女子。 大家就算看着她穿女装,也只觉得程少卿男生女相,真真是世所难见的美少年。如此美少年,他又有盖世的武功,倘若能招回家做个女婿,那该多好? 此时的程灵还不知道,正有一大波的红线等着向她涌来呢。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章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魏国元封二十年,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 虽是佳节,程灵也退居在后方养伤,但前线的战斗却是一刻也没停止。 赤霞城之战后,苍天王伏诛,魏军赢得大势,从此就在齐国开启了扫荡模式。打击苍天王残余势力,收拢各郡县小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与越王作战。 不过事到如今,王邕被俘,苍天王已死,越王实际上也是独木难支。他不过就是不甘心轻易败降,因此还在勉力抗争罢了。 越王势力节节败退,魏军统一齐国,已成定局! 这期间又有两个人物值得一提,那就是齐国的小皇帝和徐太后。 程灵假扮徐太后,亲上城头刺杀苍天王,当时真正的徐太后和小皇帝则留在郡守府。后来赤霞城城破,魏军冲入郡守府,却发现徐太后和小皇帝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追查得知,早在西城门被破的那一刻,徐太后和小皇帝就带着贴身近卫千余人,挟裹着金银财物,从南城门那边逃跑了。 魏军人数不足,没能围城,徐太后和小皇帝这一跑,便如泥牛入了大海,一时间又似是鸿飞冥冥般,难寻踪迹。 以齐国如今的混乱,这两位只要不再胡乱冒头,不想着争夺势力东山再起,那么魏军要找到他们的几率确实也是很小的。 但是,这两位真的会就此乖乖隐藏起来吗? 不好说,小皇帝毕竟还有名分和大义在身,他如果愿意站出来,难保不会再出现一个“苍天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怕指挥不动诸侯呢,有个名分也总归还是十分有利的。 正所谓“师出有名”,不要小看古人对于名分的重视。 又或者说,小皇帝如果去投奔越王,那么对越王而言,这其实也是一个正向助力。 所以在魏军这边,即便一时间找不到小皇帝和徐太后,许多将领也还是做出提议,要专门分出人手,去追杀此二人。 程灵却有不同看法,她认为徐太后和小皇帝之间本身就矛盾重重,再经过小皇帝背刺一事,这母子俩可没办法再如从前一般“亲密无间”,“母子一心”了。 没有了苍天王的偏爱,徐太后还能再强势主导小皇帝的一切吗? 而小皇帝好不容易摆脱掉一个苍天王,他还会愿意再做下一个“苍天王”的傀儡吗? 更重要的是,小皇帝吸食五石散,毒入肺腑,他还能活多久呢? 他要是够机灵够聪明,倒不如带着他那一千近卫,速速避开战场,就此扬帆出海,说不定,在广袤的大海中,他还能寻到一处栖息地,平静又自由地度过余生。 这对于从小就习惯于被掌控,一直一直做傀儡,永远困守在那三寸皇位之间的小皇帝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 但这些,程灵都不会说,她甚至提都不会在魏军高层面前提。 她始终牢记自己的定位,她是鸿胪寺少卿,是魏国驻派陈国的大使,是天子近臣,而非南征将领。 即便在此次战争中,她立了大功,她也没打算去插手南征军的任何决策。 没那个必要,魏军又不是离了她就不会打仗了。既然功劳足够,那就要急流勇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张弛有度,才是长久之道。 然后,养伤期间,程灵就被上门旁敲侧击说亲的人给“淹没”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程灵都陷入了该如何花式拒绝各种说亲的烦恼当中。 这可真是,人生总该有调剂,调来调去,自己倒成了个调剂。 诸如“大师曾言,下官不宜早婚”、“家母对此另有计较”、“婚姻大事,还是要听父母之言,下官不宜私自决定”等等各类托辞,都已经不好使了。 嘿,有人釜底抽薪说:“程大人,我家有个庶妹,年方二八,最慕英雄。若是程大人这般风流人物,我家小妹甘愿为妾……” 完球,这些家伙招不来程灵做女婿,就准备给她塞妾! 什么庶妹、庶女、族妹……甚至是义女都出来了,而这些都还算是客气的,毕竟人家是正正经经地给程灵送良妾。这种妾,是要有纳妾书,要你情我愿,才能正经抬进门的。 程灵不松口,那也就是一句白话。 还有那不讲究的,直接往程灵床上送舞姬呢! 话说当时,程灵练完功回房,一推开房门就察觉到屋中不对,她倒是急忙闪躲了,可一条滑溜溜的雪白身影还是似同游鱼般直往她怀里钻。 程灵吓得连忙施展轻功退出房门,砰!一声,送了美人儿一个倒装闭门羹。 这倒也罢了,最尴尬的是,转头她就碰到了萧蛮,萧蛮当时的眼神那叫一个复杂。 说是幽怨可能略有夸张,说是伤心大概也不至于,可不知怎么,程灵就总觉得那一眼看来,萧蛮的目光似乎特别委屈。 程灵:…… 呵呵,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过后,萧蛮却是在手下将领们面前大发了一次脾气。言称南征尚未结束,军营之中,歪风邪气决然不可滋长。 某些人自己思想松懈,骄奢淫逸,还想拉别的青年才俊下水……这种烂泥般的态度,是想做什么?是想要让魏军南征的脚步倒在胜利之前? 总之一顶顶帽子扣下去,该骂的骂,该罚的罚,一通脾气发过之后,魏军内外都消停了。 南征的进度又加快,越王被打得屁滚尿流,一败再败。 如此,捷报一再传回魏京,魏皇自然是大喜,整个朝廷也都沉浸在战争胜利,储君英武的喜悦中。 一时间,京中气氛欢畅无比。 八月十五,同一轮明月,齐国战争在继续,陈国上下心慌意乱,魏国宫中却是举办了盛大的节日欢宴。 宴后,魏皇去了新封的一个小嫔妃宫中过夜。 脸都笑僵了的瑾贵妃留在最后,等指挥着宫人将整个场地都收拾清爽,她才扶着大宫女蒹葭的手,步行回了翠微宫。 瑾贵妃有大楼辇车一架,华贵非常,是仅次于皇后凤辇的规格,她时常乘坐,在宫中风光无限。 这还是第一次,她不坐辇车,步行回宫。 随着宫门关闭,瑾贵妃步入内室,忽然间她一转身,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凤钗,然后噗一下,只听一声惨叫:“啊!” 凤钗刺入了身旁蒹葭的胸前肌骨中。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一章 班师回朝,程灵封爵 翠微宫中,蒹葭猛一下摔倒在地,鲜血从她胸前伤口处渗出。 瑾贵妃拔回凤钗,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蒹葭,明华不见了,你不会也背叛本宫吧?” 蒹葭身躯微颤,连忙回答:“奴婢对娘娘忠心不二,百死不悔,娘娘信我!” 瑾贵妃道:“好得很,那么,那边……那个人,你现在就可以去联系了。”说话间,她抬起手,伸出长长的指甲,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然后做出狠狠一掐的姿势。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瑾贵妃知,蒹葭知。 蒹葭的身躯愈发颤抖得厉害,目光中流露出震惊和惶恐。但她不敢反抗瑾贵妃,甚至她都不敢犹豫,她只能颤着声音,快速答应:“是……娘娘!” 彼时,天下的目光几乎都在南征战场上,没有谁会注意到,这魏京的深宫中,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脱闸而出。 九月初,越王在临海关的楼台上被魏军堵住。 彼时的越王已经山穷水尽,数郡之地皆被魏军占据,手下大将死的死,降的降,军队全被打散,就连出海的船只,都被魏国水军或俘虏,或击碎。 指挥水军的,正是魏国大将军慕容泓。 此次南征,魏皇为主帅,太子为副帅,慕容泓统领水军,虽然是后出发,却早早潜伏在齐、魏两国的海岸线一带,以最精准的姿态切断了越王后路。 越王索性不逃了,他也不似苍天王那般,玩什么亲上城头督战那一套,他就搂着爱妾与美姬,任由外头战鼓喧天,他只管歌舞升平,丝竹不断。 等到魏军将升平楼堵住,越王便揽着自己曾经从父亲手上抢夺来的美人,对着楼台下的魏军放声狂笑。 “本王此生,做过纨绔,做过将军,做过大王,也做过叛逆,既犯上,又弑父,最终又如何?不过是一死而已!” “好过尔等庸庸碌碌,拎着脑袋上战场,也不过就是得些功勋钱财,到最后,还不是要做别人的狗?有什么意思?” “你们称过王吗?你们敢站起来去夺天下吗?美酒佳人,权势财富,永远都只等着别人来赏赐,你们,不过都是猪狗而已!” “今日灭我者,非尔等,非魏军,非萧氏,不过是天命而已!” “哈哈哈哈……” 他猖狂放话,纵声大笑。 笑罢了,转手将身后一盏宫灯往前一扔。 轰! 熊熊烈火轰然窜开,从那宫灯落地之处开始,猛烈燃烧,很快就将整个楼台都包裹其中。 原来早在魏军攻城那时起,越王就在升平楼这边堆满了木柴和火油,只等城破,他便效仿那纣王,如同其摘星楼自焚一般,在这升平楼上,也来一出自焚自身。 他宁可自焚,也不愿做俘虏,更不愿被魏军所杀! 火焰起处,忽闻一阵清越歌声,从那楼台之上飘扬而出。如同行云一线,婉转清丽,直冲天穹。 也不知是楼台上哪一位大家在放歌,她用的又是哪地方言。 只闻见歌声与赤焰,似同天宫起火,云霞失据,繁华落幕。 轰轰烈烈的南征也与这场大火一起,就此开始落下帷幕。 王邕被俘,苍天王死了,越王也自焚了,小皇帝和徐太后不知所踪。余下一些零散的小势力,败的败,降的降,完全都成不了气候,不过就是费些时间,扫荡一番的事。 这些琐事,甚至都不需要萧蛮再盯着。 早在捷报传回魏京的那一刻起,魏皇就下诏,召太子班师回朝了。 齐国时代,彻底在这片大地上宣告终结,魏国一统天下,势不可挡! 陈国主慌了,连发十封国书,上表向魏国称臣。 魏皇皆按而不发,不做回应。 九月二十八,南征军回京。 整个魏京都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魏皇准备了盛大的庆功仪式,并在宴上当众论功行赏。 这一次南征过程中,有功之人当然是极多的,区别只在于功大功小。但要说谁最亮眼,这却必然是逃不过程灵去。 就比如说,南征军将领们跨马入城时,围观百姓们的欢呼声中,被提及最多的也是程灵。 没办法,她不仅功劳耀眼,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好看啊! 翩翩少年,功勋卓著,重点是,她还未婚! “看!快看,那便是程少卿,如此风流人物,若能得他青眼,我……我便是立时死了又何妨?” 这是怀春少女。 程灵要是听见,应该就要回她一句:大可不必如此了。 总之就是别爱我,没结果。 公主之尊也一样! 这不,宴席上论功行赏的时候,魏皇就又蠢蠢欲动,似有召程灵为驸马的意头。 这能行吗?这必然不能行啊! 好在这一次有萧蛮赶紧帮忙转移话题,他重点夸慕容将军海战水平一流,要不是他及时将越王水军击破,阻挡住了越王的海上之路,一旦让越王从海路逃走,怕又是后患无穷。 这么夸慕容泓,慕容泓当然是赶紧谦逊道:“惭愧,惭愧,老臣不过是打了个顺风仗,又怎及太子殿下转战千里,算无遗策?还有程少卿出使陈国,大获全功。击杀苍天王更是令天下侧目,如此壮举,谁人不叹?” 接下来,庆功宴就成了话术场。 众人互相吹捧,或是真心实意,或是绵里藏针,但表面上,总归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酒过三巡,魏皇封赏众人,程灵官升两级,直接从鸿胪寺少卿变成鸿胪寺卿,小小年纪,就是三品大员。 不仅如此,她还捞了个勇毅伯的爵位。当然,只是虚封,没有封邑,只有爵禄。此外,也只封一代,不能世袭。 但这也非常了不起了,若非开疆拓土之功,封爵又岂有那般容易? 开国功臣都往往只能世袭三代,最多五代。要想延续,还得继续立功。 像程灵这样,现在也算是跨越阶层了。而这,对于平民出身的官员来说,往往才是最难的。 程灵于是在宴席上遭到了大家热情的敬酒,她倒是来者不拒,一边喝一边用衣袖挡住,实际全往空间里倒。 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料想不到她其实滴酒未沾。 倒是她的衣袖,饮了不少酒,沾足了酒气。 魏皇正与慕容泓说笑:“爱卿啊,你家的二子,如今怎样……” 一句话没问完,忽然一口血从魏皇口中喷出。 然后,整个宴席就乱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二章 乾坤一掷,定鼎乾坤 大魏元封二十年,九月二十八日。 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瑾贵妃自平地骤起风雷,带着六皇子发动了宫变。 谁也没能想到,瑾贵妃会如此急迫,更料想不到,以魏皇对前朝后宫的严密掌控,居然会着了瑾贵妃的道! 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偏偏就是如此。英雄要被柴狗欺凌,豪杰也在阴沟里翻船。 魏皇其实看不上瑾贵妃,他甚至轻视天下所有女子,所以他给予瑾贵妃无限宠爱,对她放权,却从不认为,这个女人能够跳出自己的掌控。 毕竟,后妃的权利既然由他给予,那么,一旦他想收回,不也就是翻掌之间的事吗? 更何况,后宫之中,魏皇也从来不缺耳目。 …… 是魏皇太想当然了,他为他的自大付出了代价。 其实一切都早已有迹可循,就比如说萧蛮,堂堂一国太子,幼年时却常常被贵妃关在宫中欺辱打骂,以至于好好的太子硬生生被瑾贵妃给弄成了精神分裂。 魏皇对此却无所察觉,毕竟,那些年,萧蛮成长的关键时刻,魏皇还常年带兵在外,与五胡诸部族厮杀呢! 而魏皇一旦不在家,又还有谁能管得了他的后宫? 因此,魏皇的后宫其实早已不再是他的后宫,而成了瑾贵妃的后宫! 庆功宴在宫中举办,由礼部协办,四内监主管,其中处处都有瑾贵妃的手脚。 而庆功宴上,魏皇的当众吐血还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都吐血了,许多朝臣与将军猛一下手脚乏力扑倒在地,萧蛮亦未能幸免,他也是一口鲜血猛然喷出。 大将军慕容泓本来还端着酒杯在手上,下一刻,他的酒杯砰砰摔落在地。 青铜的酒樽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铛! 正仪殿的大门被推开,一队队披坚执锐的精兵如狼似虎般涌入大殿。 殿外,原先的侍卫在被快速屠戮,惨叫声与血光一起,染红了这座辉煌的宫殿。 魏皇惊怒大喝:“常虹!” 他最信任的贴身内侍常虹却从袖中抽出一根细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一下将细索缠绕到了魏皇的脖颈间。 常虹居然也背叛了! 瑾贵妃的座位原本被安排在魏皇御座下首,这时候她便施施然站起身,艳光四射的容颜上露出奇异微笑。 “陛下,臣妾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瑾贵妃的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癫狂,说完这一句话,她忽一挥手。 大将军慕容泓当即点头,从殿外涌入的那些精兵于是手起刀落,咔咔,就在这一瞬间,便有几名正在颤声怒骂瑾贵妃的官员人头落地。 砰砰,这是人头滚落的声音。 大殿中,各种声音便都静止了。 瑾贵妃从袖中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的圣旨,她摊开圣旨捧至魏皇身前,用一种诡异的温柔腔调细声说:“陛下,用印吧,阿箬也是你的骨肉,他不差什么,此后这江山便由他来掌管,陛下只管在宫中颐养天年,这也很好不是么?” 好什么?魏皇自然不肯答应。 但到了这个时候,不论他答应还是不答应,都没有意义了。御印放在哪里,常虹知道! 魏皇的脖颈被常虹用细索捆着,暗红色的血液不停从他口唇间溢出,他却只能瞪大眼睛怒视瑾贵妃,别说是奋起反抗了,就哪怕是发出一丁点儿的怒骂声音,他也做不到。 一代雄主,临到头却受如此欺辱,天下至悲,莫过于此。 魏皇赤红的眼角,隐约似要滴下血来。 瑾贵妃一手圣旨,一手御印,当着殿中所有人的面,亲自给这“圣旨”盖印。 “陛下,臣妾知道,你必然是有许多的话想说,臣妾其实也想听,但是,臣妾不敢听呀。” “您是英雄,妾不过是深宫女子而已,不敢给你说话的机会呢。” “臣妾也知道,今日如此剧变,天下豪杰,各路封疆大吏,满朝文武百官,也未见得都会服气本宫与我六皇儿,但是那又如何?” “只要陛下您的其他儿子都死光,我的阿箬便是天下唯一正统……” 这句话音尚未全落,便见瑾贵妃忽一挥手。 萧蛮身后,一名精兵扬起长刀,对着他的头颅便挥刀而下。 此时此刻,满殿君臣都中毒软倒,而萧蛮与其他诸皇子的暗卫都被隔绝在正仪殿外—— 入宫赴宴,即便是南征军的庆功宴,那也都是要缴械的。如萧蛮太子之尊,能带几名贴身侍从与亲卫进正仪殿,那都算是高规格了。 可也正是如此,反倒被瑾贵妃钻了空子。 一旦宫中侍卫失控,魏皇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其余一切便也都随之失控。 眼看萧蛮无法反抗,有忠心的臣子痛心呼喊:“太子殿下!” 刀起刀落间,坐在萧蛮下手不远处的程灵端起桌上两个酒杯,脱手一掷! 右手酒杯飞向萧蛮身后长刀,左手酒杯越过刀光迷离的大殿,却居然向着瑾贵妃身旁的六皇子飞去。 这两只酒杯飞出的速度有多快呢?用一句“惊雷掣电”来形容,那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毕竟,程灵表面上饮酒许多,实际上却是滴酒未沾。 她没有中毒! 这殿中,有意识不饮酒,滴酒未沾的人或许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但既不沾酒,又有程灵这般功力的人,殿中却只她一个。 南征之后,程灵武功之高已难统计。 从刺杀苍天王以后,程灵虽不再正面上战场,但战场上死人太多了,程灵要接触到一个精锐的尸身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也不需要个个都采集,只是有选择性地采集一些,便足够她将自身属性再升一个台阶。 质变、再质变,程灵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是能被称作天下第一高手,但想必即便是空山老人在此,或也将不再是她的对手! 两只酒杯,一前一后,却几乎没有快慢之分。 恍惚间,只似是有两道白练闪过,铛! 对着萧蛮砍下的那柄长刀咔咔碎裂,持刀人发出一声惊呼惨叫:“啊!” 残刀脱手,持刀人接连后退数步,蹬蹬蹬,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此人仰面倒地,当场气绝。 只是一只酒杯的反震之力而已,便使得对方精锐直接身死,这是何等神功? 瑾贵妃张着口,甚至都没来得及震惊,另一只酒杯便在这同时,击中了她身边的六皇子。 六皇子不闪、不躲,他脸上甚至还定格着见到萧蛮要被“砍头”的兴奋表情。 他身后站着的侍卫高手同样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只见到六皇子仰面一倒。 侍卫将人接住,六皇子额骨凹陷,口鼻耳孔都溢出鲜血。 瑾贵妃转头,不可置信,嘶声,又似乎根本就没发出声音:“皇、皇儿……”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朕之一生,无愧天地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 一个绝巅之上,超卓于世的高手,究竟能在战局中发挥怎样的作用? 倘若是今日之前,大家肯定会说:自然是有大作用,但也很难定鼎战局。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就比如程灵,她虽然成功刺杀了苍天王,但要说对付整个飞影军,以她一人之力,她也做不到。 她要是真的无敌,她后来又怎么会受伤?并且从那以后,她都不再亲上前线杀敌呢? 只能说,能够给出这种判断的人,都不过是因为不曾见过“今日之程灵”罢了。 如果见了,应当便无人敢再如此言语。 当个人伟力超出一定境界时,其实是真的可以定鼎战局的! 程灵一酒杯救下萧蛮,一酒杯杀死六皇子。 而后她一拍桌面,桌上三双筷子弹起来。 六支银筷在手,一支射常虹,一支射瑾贵妃,一支射大将军慕容泓,余下三支则射向了贵妃一方出刀速度最快的几名精兵。 嗖!嗖!嗖! 六支银筷犹如六道惊电,破开时空的阻隔,跃迁般出现在各自的目标面前。 最先被击中的是瑾贵妃,她根本没有分毫闪躲之力,她身后紧跟着的一名老嬷嬷倒也显然是个高手,但这老嬷嬷也只来得及拉住瑾贵妃—— 看她的动作,似乎是想将瑾贵妃拉开,再由自己闪身上前,接住程灵这一筷。 但可惜,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程灵。 银筷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满殿之人都要词穷。 有列缺霹雳,有丘峦崩摧。似金乌掠空,如赤龙巡天。 瑾贵妃甚至未能发出第二声惊呼,她最后的声音定格在那一句“皇儿”之上。 银筷穿透了她的咽喉,瑾贵妃便也仰面而倒,一如她的六皇儿,此时此刻,人同此身,情景重现。 唯一不同的是,六皇子倒下,有瑾贵妃悲呼,而瑾贵妃倒下,却并无人为她悲呼。 甚至都没有人来接住她,刚才伸手想要救她的老嬷嬷见势不妙,苍老僵硬的脸庞霎时一变,转身就施展轻功,意图亡命而逃。 而同一时间,其余五支银筷也分别射中了它们的目标。 常虹比瑾贵妃身手好,功力高,且更为老奸巨猾,因此他比瑾贵妃多闪躲了一寸。 银筷没能正中常虹咽喉,而是擦着他颈侧的血肉飞过。 常虹便发出了一声痛呼:“啊!” 嗤!嗤!嗤! 银筷入肉。 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几声相似的痛呼。 这些中筷的人分别是大将军慕容泓,以及反军一方的几名精锐高手。 慕容泓是老牌大将,大魏有名的战阵高手,功力堪称顶尖,亦未能接住程灵这一筷。 程灵一击,发出六支银筷,就此解决数名敌方首领级的关键人物。 人一死,万事皆休,什么王图霸业,千秋功绩,造反也好,逼宫也罢,通通都成了一场烟云,风吹即散。 便如那一句:是非成败转头空!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大殿上,慕容泓瞪大双目,喉间发出“嗬嗬”两声,目光如怒雷般直视程灵,却终究只能不甘倒下。 御座前,随着常虹受伤,魏皇忽而一声怒吼,他猛地将双手拍在御座扶手上,袍袖间荡起一股气浪。 砰! 缠绕在魏皇脖颈间的细索终于被他震开,他回身展袖,常虹后退栽倒。 魏皇却猛然腾起身形,似怒鹰振翅般将常虹从御座后拎出,轰一下掼倒在地。 常虹尖声喊了一句:“陛下,老奴……” 话却未能说完,随着这一下倒地,魏皇紧接着又上前一步,他扯下原先缠在自己脖颈间的细索,转而将其缠绕到常虹颈间。 细索拉紧,魏皇愤怒嘶声:“老狗,畜生,安敢欺朕!” 咔! 常虹的脖子被魏皇亲手勒断,魏皇紧接着后退一步,砰地一下又重重坐回御座之上。 然后,又一口暗红色的鲜血从魏皇口中喷出。 “陛下!” 殿中,众官员再度惊呼。 魏皇只管摆手,鲜血还在从他口中不停涌出,他却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皇放声大笑,声音粗豪长阔,声震大殿内外。 “朕之一生,扶大魏于将倾之中,救百姓于水火之间,驱逐五胡,一统北国,雄图伟业,开疆拓土,尽皆实现。” “朕之嫡长子萧蛮,聪慧稳重,能忍善谋,既有治国之智,又有征战之能,踏平东齐,拓我国疆,无愧储君之名,朕后继有人!” “便纵是有宵小奸臣偶尔来犯又如何?不过土鸡瓦狗尔!程灵,我朝国士也,朕之近臣,为朕慧眼所赏,屠奸杀贼,谁人能挡?” “朕,无愧先祖,无愧后世,无愧天地!” “今传位于太子萧蛮,着其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尔等尽心辅佐,不可懈怠,朕……去也!” 说完这一句话,大马金刀般端坐在御座上的魏皇便忽而将双眼一闭。 他的双手还平放在御座扶手之上,他的腰背依旧挺直着,面容威严又平静,除去双目紧闭,口角有血,他看起来倒仿佛不过是在御座之上闭目养神而已。 谁敢信,他方才是在自述遗言? 直到某一刻,底下趴着的五皇子忽而颤着声音唤了一声:“父、父皇?” 魏皇没有动静。 铛—— 铛—— 铛—— 大魏元封二十年,九月二十八日,帝崩之丧钟,自魏京宫中响起了。 没有人能料想到,一世英雄的魏皇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宣告落幕。 而魏国新旧两代皇权的交接,亦同样顺利得出人意想。 瑾贵妃的宫变终究不过是一场闹剧,只可惜这场闹剧带来的结局太过惨烈。 贵妃一党首要人物尽数在当场身死,这倒也罢了,可是魏皇之死,却着实是令人叹惋。 后来御医查验,又证实了原来早在多年以前,魏皇就身中一种来自北漠的慢性奇毒。这种奇毒不能使人顷刻身死,却会在暗中侵蚀人体元气,使人逐渐虚弱。 同时,中毒之人切忌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否则将有气血逆行之危。 魏皇自从离开北疆战场,多年来修身养性,后来甚至还喜欢上了钓鱼,怕也正是因为中此奇毒之故。 若无瑾贵妃此次投毒逼宫,魏皇再修养些年,或许可以慢慢将此毒素拔除,再续天年。 只能说,一切缘起,皆有前因,不论是劫还是孽。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天下袖手,江山拭剑 “你们想怎么做?”霍妍妍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千叶怔怔的看着她,眼中除了化不开的深情,还有融不了的悲伤。 “不会,绝对不会,我保证那里绝对不会有变化!”王公子连忙说道。 “哗,不是门派功夫的话你一定学过武。”蝶舞绯絮下了结论,见此时情况已不再危急,便又坐回镖车顶上边吃零食边看戏了,顺带还柔声安慰几句躲在镖车后面的趟子手,还问他们要不要尝尝熏鸭肫的味道。 可是一摸之下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拿走了,看来对她确实有防备了。 “阿东!”傍晚,炊烟升起,孩子们嬉笑着结束了一天地游戏回家,莫西北却拦住了正跑着回家的阿东。 利刃割破皮肤,鲜血渗入石槽,慕容松涛那把宝贝的破刀也被‘抽’出刀鞘,‘插’入石槽中。 是褒还是贬?是说自己知道地太多了吗?这个时候装傻不知道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到地方一看,心里咯噔一声——满地稀稀拉拉地灰色物品,不值钱地玩意儿,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正郁闷着,剑刃相击铿锵声传来,高大男子作短装打扮,与怪斗着,从树后转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一人抓住造化玉碟的一端,彼此都没有任何想让的意思,拉拽之间,大有要把造化玉碟一分为二的架势。 一个,且还不是平凡的少年,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已经很难让人相信其心历程了,但是,实力的强大却绝对是毋庸置疑的,也正就是因为这一点,现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曾在说什么。 现在,要想让鲲鹏拼命去救曦和那是不可能的,鲲鹏也不会犯下如此不智之举。 在此刻,莫宁浑身变成了金色,每一寸血肉都仿佛是黄金浇铸,宛若一尊黄金战神,金色气血震荡,体内的黑血也是在这个时候燃烧,涌出一股股可怕的荒芜之力。 这并不是你说说就能够改变的事实,也是林夕现在最不理解的地方了。 “那就是法符境后凝聚出来的法符么?好强大的威势!”莫宁脸色略微惊讶,他发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威压,居然增大了几倍,催动金鹏法诀挪移的速度也是变慢了不少。 “你,你又怎么了。”鱼游有些气急,自己为了这个臭家伙施展“鱼游千里”,而导致全身不说灵气用不出來,便是连力气都沒了,整个身子都软软的,偏偏这身下面的家伙还在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乱动。 天星至尊静静的看着那个方向,好长时间,他笑着摇了摇头,一闪之下,重新返回天星岛。 那三人看见这一幕,眼中轻蔑之色更浓了,连在餐厅定个座位都订不到,那肯定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了,至于庆红和尚为什么跟他说话这么客气,在三人心中也理解成了,出家人与人为善。 曦月知道劝不动他,无奈地答应下来。到厨房将空间里的牛奶温热了端出来,和闻肖翰一人捧着一杯牛奶,并肩坐在沙发上,开始聊天。 这个时候,就见到一个剑眉心目的男子身着黑衣走了进来。有的人认出他来了,这就是今天的主角,朝元大将军陈熙霖。许多的大臣见到他来了,都纷纷上前,想要在他的面前露个脸,也好让他多多提拔提拔自己。 因为他知道,在前期,好的装备比技能的提升更大,而技能需要练习,需要花费资源去培养。比如这次,如果没有凌晨的话,他自信可惜搞定其余的所有人。 宫凌夜望着宋伊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容更深。有些控制不住般,胸腔振动,笑出声来。 “还可以,如果按照战道师等级的划分,这家伙二十级!”无垠说完之后,自己都一阵肝颤。 她动作很轻,睫毛轻颤,手抖得更厉害,好似他是个脆弱的主儿,她那么一碰都碰不得。 师徒俩前往龙宫时还是上午时分,待出来时已近正午,恰巧在岳州旁边的官道上。 虽然无心很想知道那所谓的一点手脚是啥,但为了让话题进行下去强迫自己无视它。 白松见到姜彤如此作,立马慌了,他心神大乱,连飞出的飞剑法器都不能控制,径直掉落在地上,慌忙之间将上方的飞剑用盾牌挡住,下方却是不能再挡,只能慌忙躲避。 “混账。你给我跪下。”秦老太气得站起来,将茶几上的茶杯甩了出去。 “绿竹,刚舅公打电话给我问大姑的事了。”刘晴压低声音说道。 章天机急忙冲了出去,奔向洞府的大门,眼看着章天机离开了,床单一动,手臂鲜血淋漓的南宫黎从床下爬了出来。 原本让后宫二品以上的宫妃参宴,可云妃推托身子不适,孟妃还在幽闭自身,便只有皇后过来了。 白家跟于大少联姻,是想要利用他的权利,同时也想要吞并于家的产业,白秋言对于那个只会利用自己的家,深恶痛绝,于大少的姨太太不堪他的折磨,想要离开,于是她联系到了白秋言,说可以帮白秋言救周虹离开。 虽说连音分毫没有与他多接触,可关于连音与费予斐的流言蜚语还是在校内不胫而走。 半个时辰后,迎亲队伍终于上了华山,来到大殿,两位新人开始拜见一众长辈。 看到师傅这样,白点不再言语,他知道师傅个性和族长相反,一向都淡泊名利,如果再说下去说不定师傅就翻脸了。 好吧,事实证明,这世上确实有清新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子。 ------------ 第三百三十五章 儒法之争,二圣临朝(大结局6K大章) 熹和三年,又一个春天来到。 魏京城西,武安侯府,一辆青帷马车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匆匆驶入侯府侧门,穿过前院宽阔的演武场,马车直入二进主院。 车帘子掀开,先探出来一颗簪金佩玉的俏丽头颅。 前边园子里急忙迎来一群仆役,为首的管事娘子张口就喊:“哎哟我的二姑奶奶,您这下车怎么也不叫人扶?等等奴婢啊!” 那边说话的同时,这边车里头,程二妮……哦,不对,应该叫程芳,程芳却已经是扶着车厢门框,自己跳下了马车。 程芳的声音嘎嘣脆,仿佛一口一个冰块般连珠儿响起:“扶什么呀,洪嫂子你可别这腔调说话了,听得我起鸡皮疙瘩!我娘呢?我大姐呢?” 穆三娘在主院正房盘账呢,程英也在。 程灵封侯以后,新皇给她在京城赐了一座武安侯府,程灵便派人到庸州将穆三娘与两个姐姐,还有其余众多的部曲仆役都接到了京城。 当年的绿褂子队伍现如今已经壮大到了五六百人,经过多年的磨合与培养,他们现如今都成了程家的得力臂助。 奴籍在身的那些倒不必多说,有些人上限低,能从平民变成侯门豪奴就已经是极限—— 虽然看起来是失去自由,要入奴籍,可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混乱世道,能够找到程灵这样的主家,对某些人而言,可能就已经是用尽了毕生运气。 不是人人都追求自由,更何况宰相门人七品官,武安侯何等权势声威,“他”家的豪奴,想做都还得看机缘。 当然,也有人另有志向。 就比如说施宏,还有程灵的弟子杨林、吴耘等人。吴耘一心想给程灵做随从,不太敢独立,总觉得应该跟着师父学到更多东西,杨林则仍有科举梦。 熹和元年,新皇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 施宏经过科举,后又被外放到了东齐故地,做了一任县令。如今为官近三年,考核得上功,升迁指日可待。 他看起来像是已经离开程灵的队伍了,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他的背后站着的是武安侯。 施宏若再高升,日后他掌握的权利越大,武安侯党的触角就越宽,根基就越牢固。 一派势力,除了最主要最核心的那个人,其余党羽自然也不可或缺,最好是既有数量,更有质量。 这些都是组成大厦的基石,枝网蔓延,才好成事。 当然,程灵自己是不承认自己结党的。 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结党。 结党图什么?再造一次反?来一场战争? 战争的目标是结束战争,如果已经达成了目标,又为什么还要再起战端? 程灵要真有这个野心,当初在贵妃宫变的时候,她只需等待诸皇子、包括萧蛮都被贵妃党杀死,再出手杀尽贵妃党,大事不就成了么? 那个时候的程灵不论文功武功都已极具声威,在魏皇一族尽被灭绝的情况下,她若振臂一呼,谁敢不服? 程灵彼时没有那样做,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 可惜,要证明一个人没有野心,太难太难。 谁又能相信,一开始的程灵,仅仅只是想要在这乱世之中,给自己一家人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而已呢? 是后来站的位置越来越高,又不得不卷入战争,她才从“程少卿”变成了“武安侯”。 至如今,江湖庙堂皆有传言,说武安侯实乃天下第一高手,她便被架上去,再也下不来了。 而至高的赞誉往往都要伴随诋毁,随着程灵“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声越传越远,那些影影绰绰,黏稠恶意的猜测便再也没有从程灵身上撕下来过。 于是“结党”的帽子更是顺理成章地扣在程灵头上了,想摘都摘不掉。 她不要造反,天下人却总疑心她造反。 她不会轻易、随意地再去刺杀谁,天下人却总觉得稍稍多看她一眼,便有性命之危。 这就是疑邻盗斧,没法洗,只因鬼蜮在人心中。 你握住手中剑,世人皆怕你,你放下手中剑,世人皆可杀你! 这把剑,一旦入手,就再也不能放开! 程芳便是在外头听了些关于程灵的不好传言,这才急匆匆跑回家中。 她在正房的小厅里见到了穆三娘和程英,开口便是气哄哄道:“阿娘,大姐,气煞我了!张氏那个蠢货,小么小眼的,居然拿话套我,变着法子问我灵哥儿这次回来,是不是有那个……那个心思!这种话是好随便说的?蠢货,混账!气死了,气死了……” 张氏是程芳的二妯娌,当年程灵封侯,两个姐姐随穆三娘入京,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穆三娘给程芳择定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儿子为婿。 这个女婿没选错,这两年程芳日子过得舒适自在。章家家风不错,章三郎虽不似哥哥们愿意在仕途上进,但他喜好金石玩物、奇巧技艺,有富贵闲人的风范,与程芳这个手工达人正好相配。 再加上武安侯府权势日盛,便是看在程灵的面子上,也无人敢怠慢程芳。 就算程芳曾经出身低微又怎样?有程灵这个兄弟在,她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贵女! 只可惜世间难得十全十美,程芳在婆家样样都好,却难免与妯娌置气。 尤其是章家二嫂,在程芳口中,那俨然就是个集蠢钝、精明、乖张、阴险于一身的大恶人…… 两个人平常就有摩擦,如今程灵从封地归来,张氏试探性地一番话,更是将程芳彻底惹毛。 她二话不说,就叫了马车,回家找娘。 穆三娘便放下手中账册,与身侧的程英对视一眼,而后深深叹息。 程英与程芳不同,她没有嫁人。 不是穆三娘不给大女儿找,是程英自己不愿。 她的理由很简单,不是要等当年那个杳无音讯的未婚夫,而是她本身就不想出嫁:“阿娘,你若非要女儿成家,便给我招个赘婿吧。” 程英要招赘,可招赘又岂是那样容易? 差劲的穆三娘看不上,好男儿又不会愿意为赘婿。这三番五次,一拖再拖的,程英就耽误了下来。 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三年时间里,程灵为官在外,坐镇云川,程芳又已出嫁,只余程英一直相伴在穆三娘身边……对于穆三娘而言,这其实也是极大一个慰藉。 索性就娘儿俩个都不急,且行且看吧。正如程灵所说:“我的姐姐,成不成婚又有什么要紧?谁还敢催嫁不成?” 武安侯的姐姐,只这一个身份,就足够程英在魏京横着走了。 当然,程英性情温婉,不是骄横之人,这个不必多提。 现如今的问题反而是,武安侯府权势喧天,世人瞩目,可是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究竟能持续到几时呢? 三年了,程灵为官在外。 直到今年春天,她回京述职。 一回京,尚且未入家门,就先被新皇召入宫中。 此一刻,多少双眼睛或明或暗,盯在皇城中央。 好不容易休养生息了三年的魏国,会否再起波澜?武安侯,天下第一高手,是否当真甘愿俯首称臣?而同样十分强势,以战争而定天下的新皇,他又是不是当真能容得下武安侯这样臣子存在? 他还能像从前那般,不论旁人如何忧惧,依然笃信武安侯吗? …… 无数的疑问,风起云涌,仿佛便在顷刻之间。 魏京,宫中。 程灵与萧蛮在蓬莱池边相见。 这个早晨风和日丽,没有雨,蓬莱池中的锦鲤忽而一个跳跃,带起水声哗啦。 锦鲤重新落回水中,澄澈的池水便荡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别后重见的两人却并不显得生疏,萧蛮屏退了所有的侍从与暗卫,对程灵伸出手道:“程兄……阿灵,我可以牵你吗?”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掌心中纹路清晰,看起来十分干净,又很温暖。 似乎仍然是从前模样,半点也没有变过。 他真的没有变过吗? 程灵想起来自己远在云川的日子里,萧蛮寄来的那一封封密信。 “阿灵,今日早膳我用了大米熬煮的白粥,配有蒸鲥鱼、五香糕、四色小菜,其余我都不爱,独独白粥,百吃不腻,此物果然应当大力推广。” “阿灵,天气渐寒,南方湿冷,前些日子五胡部族进贡诸多皮草,其中有青、白、红三色,私以为极衬你。随信捎来,盼你天冷加衣。” …… 总之,他们通信近三年,先头那一年除了公事上的来往,私信密信上萧蛮絮叨的就基本都是琐事。 倒也还算是有分寸的,除了……萧蛮喜欢把自己每天的各种经历都提一提。 上至吃什么用什么见了什么人,下到吐槽某些大臣“山羊胡须忒碍眼”、“天冷不爱沐发,有些不雅但我是个宽容的好皇帝,只是奇怪他夫人如何容忍他”、“那人宠妾灭妻是个蠢物,我今日贬斥了他”…… 咳,越吐槽越上瘾,弄得到后来程灵回信的时候,忍不住也跟着他吐槽自己遇到过的一些破事。 其中最严重的一件,是乡民重男轻女溺死女婴,女婴生母一怒之下将公婆丈夫都告上公堂,结果却被当地县令打了板子,言称其妻告夫,下告上,逆犯人伦大罪,念在事出有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什么县令会这么判呢?因为在原本的魏国律法中,有这样一句话:“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听而弃告者市。” 是的,晚辈不可以告长辈,妻子不可以告丈夫,奴婢不可以告主人…… 而长辈可以杀晚辈,父亲可以杀女儿,祖母可以杀孙女……刚刚出生小婴儿没有人权,在这个案件中,她甚至都不被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在讨论! 她死了,杀她的人却不需要受到任何惩罚,而为她伸冤的母亲,却被人当众扒了裤子,打了板子。 后来,这个在公堂被打了板子妇人回了娘家,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 程灵得知此事后,虽然立即发文斥责了那名县令,又给他的考评记了下等,可是那名吊死的妇人已经回不来了,那个死去的女婴也回不来了。 而县令的判决,从律法上来说,他居然没错!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此后,程灵在给萧蛮的密信中书写了对此事的愤慨,又单独另上了一封奏折回京。 她洋洋洒洒,上陈万言,既讨论了“亲亲相隐”的不合理,更明确提出了:父母杀子女,祖辈杀孙辈,应当与杀他人同罪! 这封奏折其实是与儒家文化背道而驰的,儒家文化的核心在于三纲五常,孝治天下。 其中父权与君权被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而倘若有朝一日,子孙辈可以反抗长辈,可以“不孝”,那么臣子是不是就可以反抗君王,可以不忠? 这是个大雷,是座火山,是不可触碰的红线,普通无名之人触碰,首先反伤自己,而武安侯程灵触碰,则瞬间点燃了火山。 一石激起千层浪! 接下来,熹和二年,就在程灵与众多“卫道士”的斗争中度过了。 当然,程灵并不是孤军奋战。 她有萧蛮做最强后盾,照理说,萧蛮作为皇帝,才最该维护这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逻辑,可他却敢于站出来,站在程灵身边,一起与世俗做挑战。 这一年,无数的名士下场,各种精彩文章满天下乱飞,各种观点被表达出来。 既有斗争,便有成长。 战争与天灾造成的创伤,都似乎是在这种文化的繁盛面前被抚平了。 后来,程灵抓住了一个重点。 君为臣纲不可撼动:这是必然的,她总不能去挖萧蛮的墙角。 那么咱们就抓住另一个重点:必须立法,规定父母杀子女,祖辈杀孙辈,亦视同为杀人罪! 天子治国,真的是只能依靠儒家吗? 不,咱们要依法治国! 从这时起,程灵就又多了许多盟友。 法家的名士们激动了,多少年来被儒家压制,连立法都要考虑儒家那一套,又是“亲亲相隐“,又是”刑不上大夫”,左一层枷锁,右一层枷锁,如此一来,究竟是儒法,还是法儒? 打破儒家封锁的机会就在眼前,就从这一桩“杀婴案”开始! 从这一天起,法理终将打破礼法。 熹和二年冬,新律颁布。 新律诏书颁布的当日,程灵一收到公文,就立即命人前往杀婴案发生的那家,锁拿了当时参与溺死女婴案的所有人。 主犯死刑,从犯流放!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又岂能因为受害者是一名尚且不能说话的婴孩便轻判,甚至是不判? 受害者是婴孩,更应该受到怜悯与爱护才是。 这一桩横跨了一年之久,牵动了天下读书人的心,甚至引动了儒法之争的杀婴案,终于以此重叛而宣告了结案。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这吃人的礼教不给公道,那就让法理的光芒拨开青天! 此案判结,熹和二年的冬天也就这样过去了。余波震荡且不多提,毕竟儒法之争,它不是一时之争,而是长久的抗辩。 熹和三年到来,这个时候,萧蛮给程灵的密信内容又有了变化。 除了日常琐事和吐槽大臣以外,他居然开始暗戳戳地给程灵写情书! 诸如:“天有日月,吾有卿卿。日月常相伴,而卿卿难得见。” 又或者是:“昔年柳桥一别,风雪已渡三载。柳枝又发新芽,春风正好,君可缓缓归矣。” 呃,这可怎么招架? 萧蛮又十分委屈地在信里倾诉:“三年孝期将至,吾又被催婚了。颇有许多女子不知脸丑,徒然称美,自作多情坏我清净。岂不知在我眼中,别君之外,世上皆丑怪!” “吾一再拒绝,不堪其扰。卿卿若有妙计,还请救吾!” 程灵:……唉。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回京去救他了! 蓬莱池边,萧蛮伸出手,程灵便与他相牵。 池中的锦鲤又哗啦啦跃起,其中一条特别有劲,啪嗒一下竟是跃过了水岸,拍着尾巴落在萧蛮与程灵身前。 程灵回想着萧蛮在信中的一些言语,便在此时,倏然一笑。 一笑百花皆开,春风又度。 萧蛮大喜,连忙命人捡起地上那条锦鲤,好生养活,又叫人定做了一块金牌给这锦鲤挂上,赐名鸳盟。 后来,有人见到陛下与武安侯牵起了手,游走在蓬莱池边。 见过的人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是疯了。 直到几日后,陛下在朝堂上宣布,要与武安侯成婚,武安侯加封武安王,又为帝后,双爵并称,二圣临朝。 群臣:…… 臣子们才知道,不是他们疯了,是陛下疯了! 不,又或者这是武安王谋朝篡位的新招数! 什么?陛下说武安王其实是女子,说他们早有鸳盟前定,天地为证。所以,他们的结合是受到天地祝福,祖先期许的?啊呸呸呸…… 什么?陛下又说,武安王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天下第一,绝代天骄,所以她做皇后,不在深宫,仍在朝堂? 呵呵呵,呵呵呵…… 就知道这是武安王谋朝篡位的新把戏,可叹陛下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偏偏还是要信“他”! 是的,即便萧蛮都明确说了程灵其实是女子,还是有太多的人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大家只觉得这要么是陛下疯了,要么就是武安王的阴谋。 武安王是女子?这怎么可能?滑天下之大稽啊! 不信不信就不信…… 可惜,再多不信也阻止不了萧蛮立后的决心,更没有人敢因为这个在程灵面前闹—— 哦,不对,其实是有人闹过的。 奈何程灵只是多给了一个眼神,跳出来骂她“心机叵测、颠倒乾坤、奸佞之徒、妄据神器”的那位老大人就忽然之间自己倒下了。 天知道那位老大人只是年老体衰崴了脚,可从那时起,程灵天下第一的传说里就又多了一个“瞪谁谁死”。 完球,这没法抵抗啊! 还能怎么办?得了,反抗不了那就躺平接受吧。至少,咱们这位光棍多年的陛下他总算是脱单了不是? 只是从这以后,许多人看萧蛮的眼神总有些怪怪的。 大家明面上不敢说,心底里却实在是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陛下与武安王在一起时,究竟是谁的雄风更盛一些呢? 武安王这样,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甘于屈居人下的那一种啊! 可是陛下、陛下……他应该也不能吧。 啧啧啧,啧啧! 直到熹和五年,萧蛮喜滋滋地向天下人宣告,皇后怀孕了! 臣子们如坠梦中,第一反应还是:武安王不会假孕吧?原来武安王对陛下是真爱?居然愿意受这个委屈! 又过数月,皇后肚腹渐大。 众臣战战兢兢,娘咧,这装得也太像了,不得了,这不像是装的,完了,这居然是真的? 十月怀胎,大皇子呱呱坠地。 数月后长开,既像程灵,又像萧蛮。 魏国群臣喜大普奔,天下欢乐。 熹和六年,出生刚满半岁的大皇子被萧蛮立为太子。 他既嫡又长,是立为储君的不二人选。对此,满朝上下都只有欢庆,无人置疑。 而休完产假的程灵又重新走上了朝堂,众臣:…… 众臣也不敢怒,也不敢言,都习惯了,皇后要是不出来,大家才奇怪呢。 毕竟,她可是“瞪谁谁死”的天下第一高手武安王啊,谁还能管得住她? 只是可怜了陛下,以前是个大龄光棍,好不容易不光棍了,他的后宫又空荡荡的。除了皇后一人,陛下不但没有其他嫔妃妾侍,甚至就连通房宫女都没得一个……是真真正正只守着一个皇后过日子! 可以想见,只要是武安王做皇后,陛下这辈子大概都别想有二心了。 而武安王做皇后,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则是,朝堂上,开始出现了真正的女性官员! 这些女官刚开始只是皇后的尚书、秉笔,为皇后随侍,处理各种琐碎工作。后来皇后在京城设立女子书院,不但收录贵族女子入学,也开放名额,收录有资质的平民女性。 能读书的读书,读不了书的,学刺绣,学编织,学算术,学医术……学一切可以学的东西。 渐渐地,皇后身边的女官开始有了品级,走了出去。 有人做文书,有人学断案,有人是能工巧匠,有人算术极好,进了户部…… 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女性走出深闺,走入这个被男人统治的世界。 等到某些人反应过来,警觉时风变化,古法今移时,一切却都已成定局。 武安王——在上,就是女性力量最强的保护伞。 有些道路虽然一定漫长又曲折,可是此时此刻,毕竟有人披荆斩棘,走出了第一步! 魏国国力日盛,总有人疑惑陛下夫纲不振,会否意难平? 对此,萧蛮笑而不语: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 沉舟钓雪,2023.4月 大结局来啦,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这本书收官有些艰难,但好在不论过程如何崎岖,它终归还是圆满完成了。 说书人的笔调虽已完结,故事里的世界却没有尽头。无论时光流转,程灵在我心中永远都还是那个白马照银鞍,飒沓如流星的国术少年,她不会老去,亦如看书的你我。 心中有梦,盛世永存。 感谢! 作者菌的新书也在同时发布啦,这一次写仙侠。 书名《长生:我能贩卖万物》 一杆天地秤,万物皆可卖。 宋辞晚成为炼妖台的洗妖人以后,发现这份职业非常适合她。 别人洗妖,沾染戾气会短寿,她洗妖却能抽取戾气,卖给天地秤。 区区戾气三两四钱,换来寿元三十年。 每日一换,长生指日可待! …… 【她卖出了一斤来自渣男的七情六欲,获得了功法坐忘心经。】 【她卖出了一盘酸辣肥肠,获得了壮气丸。】 【她卖出了贪官的悔恨心,获得了奇术画皮。】 【她卖出了吝啬鬼的眼泪,获得了仙法行云布雨术。】 【她卖出了魔头的诡计,获得了道术撒豆成兵。】 …… 长生路漫漫,所行皆风景。 阅尽红尘事,风雪又一年。 ———— 宝贝们: 【你收藏了本书,青春+亿。】 【你推荐了本书,财富+亿。】 【你追读了本书,快乐+亿。】 【你投资了本书,气质+亿。】…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本书完结,新书《长生:我能贩卖万物》已发布 一杆天地秤,万物皆可卖。 宋辞晚成为炼妖台的洗妖人以后,发现这份职业非常适合她。 别人洗妖,沾染戾气会短寿,她洗妖却能抽取戾气,卖给天地秤。 区区戾气三两四钱,换来寿元三十年。 每日一换,长生指日可待! …… 【她卖出了一斤来自渣男的七情六欲,获得了功法坐忘心经。】 【她卖出了一盘酸辣肥肠,获得了壮气丸。】 【她卖出了贪官的悔恨心,获得了奇术画皮。】 【她卖出了吝啬鬼的眼泪,获得了仙法行云布雨术。】 【她卖出了魔头的诡计,获得了道术撒豆成兵。】 …… 长生路漫漫,所行皆风景。 阅尽红尘事,风雪又一年。 ———— 宝贝们: 【你收藏了本书,青春+亿。】 【你推荐了本书,财富+亿。】 【你追读了本书,快乐+亿。】 【你投资了本书,气质+亿。】 【你留下一张月票,法术+亿。】 来吧,这场长生之旅,你我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