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楚北隐地 楚国北部多山,山中猛禽凶兽横行。每逢寒冬,北地大雪不断,山路数月不开。 湘水流过此地,水势异常湍急。千年以来,楚地之人多以捕鱼为生,因此,楚北自古便少有人烟。 昔年,曾有亡命之人为谋个活路,被迫逃入山中;又不乏落魄的隐世家族,为避难举族搬迁。 然而,大多数人无法对抗山中恶劣的环境,葬身于猛兽之腹、长埋于冰雪中者比比皆是。 久而久之,楚北已经是天下皆知的荒地。 同样,北地山腹中,已经与世隔绝数百年的村落里的村民们,也不知道外界如何。 ...... “爹,我射中了一头豪猪!” 一孩童身着兽皮袄,挥舞着与其身材明显不符的大弓,对着身后的中年男子兴高采烈地呼喊。 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孩童的脑袋,爽朗大笑:“你爹十岁的时候还跟着你叔伯后面,你六岁就敢猎杀这等猛货,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孩童听到父亲夸奖,昂首挺胸,拉住父亲的手,“爹现在是村里最勇猛的人,我将来是村里最厉害的人!” “当然!走,咱们先把猎物弄回去,太阳快要下山了,山里人切记不要行夜路。” 男子拉着孩童的手,朝野猪走去。 野猪被孩童一箭封喉,尚未死透。猪头面部狰狞,硕大的猪嘴冒着粗气,短小的猪腿抽搐不停,蹭的枯草沙沙作响。 孩童毫无惧色,甩开男子的手,麻利地拔出腰刀,准备上前结果了野猪。 等到了跟前,却听男子一声厉喝:“扬儿,退后!” 只听到一声鬼厉般的嚎叫,野猪竟然拼上最后的力气,从地上弹了起来,径直扑向孩童! 此时,野猪和孩童的距离不足五步,中年男子虽然奋力冲上前,却不及凝集最后生命力来搏死仇敌的野猪更快。 一对獠牙如两柄圆月弯刀,眼看就要插进孩童的胸膛—— “拼了!” 垂死之际,孩童并未失魂落魄,他下意识将腰刀举在胸前。 此时,孩童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算同归于尽,也要把那猪头剁下来! “唰!” 眼前一个鬼魅闪过,孩童再定睛一看,野猪竟已身首异处,猪身上木桶大的断口喷出大量血液,猪头早已滚出好几丈远! 不远处,一黑袍老者手握长剑,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及孩童和他父亲从震惊中回过神,老者突然转过身,猛咳几声,口吐鲜血。 孩童这才看清老者面貌。他目光深邃,仪态带着一股贵气,白须染上的鲜血,又让他多了几分颓色。 “老爷爷,你受伤了?” 孩童赶快冲上前,扶住老者。孩童的父亲不知为何,面色复杂,迟疑一阵后也走上前来。 黑袍老者用剑撑在地面,深吸一口气,“不必担心,老夫并非因你而受伤。” “多谢长者救下我儿子。” 孩童的父亲搀扶住老者另一个手臂,问到:“不知长者从哪里来?” 老者打量了男子一遍,反问:“你们是楚北山中的原住民?” 孩童听闻,天真地问:“老爷爷,楚北是什么呀?” 男子打断孩童的问询,“儿子,你去那边收拾野猪,我和老爷爷说几句话。” 孩童很听话,收起好奇心,按照父亲吩咐,跑向野猪的尸体。 “救子之恩,晚辈在此谢过。实不相瞒,我族已经数百年没和外界往来了。” “老夫只是偶然撞见,举手之劳,你也不必挂怀。之前曾经听闻,楚北山中有前代世家进山中避祸,可跟你们有关?” 看到男子面露难色,老者叹息到:“若不是遇到天大的祸端,老夫又怎会如此狼狈。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此次冒入深山,已不打算活着出去。” 男子看老者说到此处,神色黯然,不似有假;又念到对方救了自己的儿子,终于下定决心—— “长者,您先坐下。” ...... “果然如此,你们是十代之前因皇权之争,来山中避难的隐世大族遗脉。” “族中男子在成年后都会知晓这些,但更加详细的事情,因为已经过了数百年,后人再也不知。” 老者无奈地笑了,“哈哈,真是天道好轮回啊!老夫与你们也算‘有缘’。” 男子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您也是因为——” “此处便是老夫注定的埋骨之地么?” 老者喃喃道:“老夫只想找一处清净之地等死。你族中之人若不同意,老夫离开便是。” 说罢,将手中宝剑递给中年男子。 “这剑于老夫来说已无用,现赠予你。” 男子明白老者赠剑之举意味着什么,将兵器假手于人,便是向族人展示诚心。 “晚辈不敢轻易答应。您救了扬儿,是我家的恩人。晚辈虽是山野蛮人,却也懂知恩图报的道理。请容我和族人商讨一番,倘若他们不愿您留下,晚辈愿意搬出村子,寻一处幽静之地照料您。” 老人者满脸落寞,英雄迟暮,却连找个容身之所都无比艰难。 望见孩童正努力拖拽野猪,老者被童趣感染,心情好了很多。 “你儿子遇事冷静,敢打敢拼。古人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若好好调教,必成大器。” 老者站起身:“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满头大汗,手臂青筋若隐若现,但没有叫一声苦,坚持靠自己把野猪收拾妥当。 男子欣慰地拍了下孩童的肩膀,将野猪扛了起来。 此时,孩童才腾出手,抓着老者的长袍,非常亲热:“老爷爷,我叫秦扬,我想跟你学一剑砍死野猪的本领。” 老者欣慰地摸了摸孩童的头:“可以,如果老夫留在这里,就把平生所学全都教给你。” ...... 夜幕降临,村中一户人家中聚集了十几个人。 “大哥,那位长者确实救了扬儿,并且孤身一人——” “你不必说了,族规无情,外人不可入村。” 秦扬的父亲面露愤懑。与他争论的人,正是的秦扬的大伯,也是村里的族长。 “大哥!我以性命保证——” “你保证没有用。族人已经休养生息了数百年,倘若招来灭族之祸,你承担不起。” “山中奇险,熟路的老手尚且要走半个月。我每日都来禀报那位长者得情况。倘若他不辞而别,或者我未准时来报,你便——” “我便什么?我只能带领全族搬迁。” 眼看男子和兄长僵持不下,即将演变成吵架,旁人纷纷出来劝解—— “听说那位老人身负重伤,如今误入山中,恐怕无法再度出山啊。” “只要安排族中之人盯紧他,谅一个老人也弄不出风浪。” “就算逃走了,村中身强体壮的青年也能追上他。” 众人七嘴八舌,但大多还是支持将老者收入村子。 村长沉默良久,见弟弟心意已决,只能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就让他落脚在你家旁边,你来盯好,每天日落之前告知我他的情况。” 男子面露喜色,“谢谢大哥,谢谢诸位兄弟!” 随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一脸兴奋地向老者传达这个好消息。 “老爷爷,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啦!” 老者将秦扬背在自己的脖子上。 “小娃娃,今后你要称老夫为师父。为师一定要让你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 十年后。 村中一户院落里,一个俊朗高挑的少年,赤膊着上身,在雪花中舞动着一根铁棍。 少年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在雪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手中铁棍迅猛如雷,其速度之快,竟让周身雪花片不沾身。 “扬儿,去向你师父请安,准备吃饭。” 听闻父亲呼唤,少年借势收招,刚向师父房门迈出一步,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苍老的喝斥:“不许停下!” 少年做了个鬼脸,继续练习。 不知何时,一位皓须白首、精神矍铄的老人悄然出现在门口。尽管少年游刃有余地舞动着长棍,可老者看上去依旧不苟言笑,满眼挑剔。 就在少年练到需要连扫三十六次的招式时,老者于中途突然喝声—— “苍龙出海!” 少年听闻,原本频频前逼的步法陡然变幻,身形瞬间稳住,拉步后撤的同时将手中长棍流畅地收到身后,只做了一瞬的蓄势,随即暴起而出—— 眨眼的功夫,少年竟然将这一棍刺出十步之外。这一刺没有发出半分杂响,仿佛刚刚出水、正冷眼俯视天地的蛟龙! 常人若是看到这一幕,恐怕只能狂揉双眼,以为少年是瞬移出去,唯有旁边老树上的枯枝哗哗作响,枝上的雪纷纷震落,才证明了这一刺的劲道! 老者目露赞许之色,马上再次喝道:“龙啸九天!” 少年手腕一翻,将长棍扎在地上,腰身发力腾空而起,于空中连舞九式,令人目不暇接,长棍破空之声仿佛低沉的龙吟! 老者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还不等少年落地收招,再次命令:“接时乘六龙!” 少年不由眉头一皱—— 根据以往所学,这两招不能顺接,需要落地后重新调整身姿才行。 眼看第九招就要打完,如果分心乱想,直接硬接,恐怕会摔个狗啃泥。 可就在此时,他灵光一闪,在落地前的最后一瞬,突然将双手握紧长棍,举过头顶,狠狠地向地面一扎—— 这是另一招名为百战天龙的起手式,本不是在空中运用。可此时使出来,正好将腾空的势道凝击出去,借着如此浑厚的反势,就不需要再度调整蓄力! 只见少年从落点腾升跃起,单手持棍,大开大合,狂扫了五个周身,一记铺天盖地的重劈打下来—— 哐! 长棍所指,竟被劈出一道半尺深的浅沟! 但少年并不在意,稳稳握住手中长棍,却不见老者再度出声。 过了许久,只听老者沉声说:“为师传你的《龙战九式》,今后你不需要再每日几十遍地练习了。” 少年不解:“徒儿不明其意,请师父指点。” “这套《龙战九式》原本只有七式,且只适用于枪、戟之类的长兵器。为师经过改良,增加两式,又将每式推演,即便是刀剑,甚至拳腿,都可加以运用。” 少年认真地聆听,手掌下意识地比划了几个动作。 老者走出屋外,来到少年面前,突然出掌—— 少年下意识地闪身躲避,同时两指点在老者肩上。这一点,竟和刚才使过的苍龙出海颇为神似! 老者不怒反喜,大笑起来。 “好!很好!武学从来没有定式。一力降十会,一快破万法,九式是死的,既可以增加,又可以进一步推演幻化下去。你后面需要做的,就是在实战中融会贯通,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便可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少年心领神会,抱拳行礼:“谢恩师指点——还有,师父咱们快吃饭吧,徒儿快饿死了。” “嗯?方才你随意停下练习,还没来领罚。” 少年眨了眨眼:“您一直教导我,父母唤,要应声。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就是说父母之命大于师命。现在我爹让我喊您吃饭,您却让我继续操练,难不成师父讲的古人之道出错啦?” 老者一时语塞,进而笑了起来:“好小子,几时学会祸水东引了?” 少年也嘿嘿一笑:“夫纵横者,善借势也。” 此时,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扬儿,咱们家不一样,你得先听师父的话。你师父救过你——” 少年一脸无奈,“知道了娘。从小到大您念叨不下十万次,耳朵都长茧了。” 妇人摇了摇头:“孩子长大了,管不得了。好了,快准备吃饭吧。” 少年将长棍轻轻一杵,棍头稳稳地扎进地面。 他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跪拜。 “不肖子秦扬,向父母大人和师尊请安。” 老者一挥长袖:“起来吧。” 少年的母亲走上前,为他递上衣物,又对老者说到:“老先生,他这十年每到吃饭前就行礼,我到现在还有些不适应。” “夫人,老夫收了秦扬做关门弟子,就请放心。孝敬父母、尊重师长,不仅要知大义,礼数同样不可废。” 少年穿戴整齐后,问到:“师父,吃过午饭,学习阵法还是射术?” ------------ 第二章 无事生非 老者一反常态:“今日不再学习。一会老夫有事要和你爹娘商量,你可和村中伙伴去玩耍。” 少年吓了一跳,竟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十年来,哪怕和同龄伙伴上山打猎,他也要按师父的要求,通过猎杀野物练习功课,想无拘无束的游玩,对他来说是简直是痴人说梦。 饭后,秦扬将碗筷收拾起来,端出屋外,动作熟练地清洗。 屋内,秦扬的父母和老者坐在桌前。 “老先生,刚才听你说,有事要和我们夫妻商量,请问是何事?” 老者望向屋外的秦扬:“自老夫进山以来,已过十年。你夫妻二人愿将秦扬送给老夫为徒,了却老夫心中一桩憾事,本应感谢。但老夫现在身无分文,一身本事也都倾囊相授,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了。” 秦扬的父亲双手抱拳,“长者,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您是绝世高人,我夫妻二人一辈子都在山中,见识本领不及您一分。扬儿能拜入您的门下,我夫妻二人才应感激不尽。” 老者挥手捋动白须:“老夫曾寻遍山中灵材珍药,为自己苟活,顺带辅助秦扬铸身练体。文武六艺之道,兵阵捭阖之术,阴阳星数之法,他已经学有所成。现在,老夫有一件事,想请教二位——” 老者话锋一转,“二位是否打算让秦扬一辈子留在山里?” 秦扬的父母对视一眼,已经猜出老者用意,默不作声。 “不瞒您说,我年轻时也曾想过,山外是怎样的光景。但族规在上,我大哥那边——” “老夫知道你兄长那关不好过,所以昨日特地去去拜访。十年来,每逢村中哪家有灾病,老夫从未袖手旁观。你大嫂前些日子得了风寒,老夫拜访时做了诊疗,已经好转——总之,你兄长已经同意,只要秦扬立下大誓,永守族中秘密,便准许他出山。” 老者话音刚落,看到秦扬在门口抱着木盆,满脸不可置信。 “为师方才说的话,你听到了?” 秦扬狠狠地点头。 老者不动声色,饮了一口茶水,又问到:“你想不想出山?” 秦扬没有丝毫犹豫:“想!” “为何?” 秦扬将怀中木盆放下,走到父母面前,深深一拜。 随后面向老者,铿锵有力地答到:“师父,您曾给我讲过无数行遍天下的大丈夫。他们力挽狂澜,纵横捭阖。徒儿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老者赞许地点头:“胸怀大志,腹藏乾坤,若不能名扬世间,无异于锦衣夜行。为师许你出山,你问问你父母的意思吧。” 老者缓缓闭目,仿佛剩下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关。 秦扬心领神会:“父亲母亲,请恕孩儿不孝。孩儿愿立下重誓,出山游历。” 秦父见事已至此,无奈到:“我族世代隐居在山中,你如果决心出去,那就去吧。” 秦扬只见母亲默默落泪,心中酸软:“娘,您是不是不愿我出去?” 秦扬母亲摇头:“在山中,族中男子长大后,都要自立门户,上山打猎谋生。娘虽然是个妇人,又怎会阻拦你。可一想到你出去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娘就......” “咳,咳。秦扬,为师曾教导你,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不妨答应为师,外出三年内,必归来探望。” 秦扬急忙点头,“弟子明白。弟子每三年必回来问安。” 秦母幽幽轻叹,“儿啊,你若孤身出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遭不住了就回山里。” 秦扬眼眶湿润,跪了下来,向父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老者自然清楚离别最是不舍的道理,赶紧让秦扬起来。见秦扬已经无心去玩耍,就将他带到自己的屋子里。 屋中挂着一张手绘的地图,老者望着地图,背向他说:“秦扬,为师多年以来,教你的都是忠君爱国,从未和你讨论过上位者应行何道。你若是国君,会如何选择?” 秦扬沉思片刻,回答道:“上位者之道,无非王道和霸道。师父您时常提醒徒儿是楚人,徒儿认为,楚国北有虎豹,南有豺狼,现在首先应保证关河宁定、守土安民,需要的是行王道。” 老者听闻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秦扬心中不安,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徒儿说错了,请师父指点。” 谁知,老者摇了摇头,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倘若是二十年前,为师或许要和你争辩一番。不过现在,为师更希望你自己把世间看遍,去找到答案,哪怕证明为师曾经是错的。” 秦扬见老者竟然言辞间有所退让,异常惊奇:“不敢,徒儿永尊师父教诲。” 老者摆了摆手,移步到旁边坐下。秦扬赶紧上前,为老者端了杯茶。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也不必贤于弟子。你下山之后,要时常温故知新,武艺学识不可荒废。” 七日后。 朝阳升起,秦扬背着行囊,行走在山林间。虽然他这几天风餐露宿,可想到可以见识大山之外的滚滚红尘,还是他从未出来过,按照师父指点,再翻过最后一座山,就彻底离开渺无人烟的楚北山脉。 湘北镇在楚北山脉中段南三十里处,若从地图上看,虽然离北方的齐国的边境仅有三百余里,可中间隔绝着崇山峻岭,并且北面又有西江、湘水这等天堑,因此从未发生过战事。 晌午时分,秦扬终于来到湘北镇外。他并不着急进入,而是认真地观察一番。镇口进进出出的人不是很多,来往的基本都是去楚北山脉外围打猎的猎户。正巧有一队扛着打来野兽的队伍也从北边行了过来,秦扬自幼和山林为伍、野兽为伴,看到此景倍感亲切,也不自觉地跟了上去,随着这队人身后进了湘北镇。 镇中并不繁华,除了一个大集之外大多是居民的住所。秦扬随着猎户们来到集市,看到路旁包子铺里热气腾腾的笼屉,才想起来师父给他带的东西。他从背后拿下包裹,在里面摸了摸,拿出一根金条。 这根金条是老者十年前带进山里的,曾经在训练秦扬蹲扎马步时,让他用一根手指撑着这根金条来锻炼。现在秦扬走出大山,金条就作为钱财被他带出来了。 可这一拿不要紧,马上就被身边的人注意到。试问,一个穿着朴素又面相生分的少年,手持如此财宝,怎会不被人惦记? 秦扬正要过去买几个包子吃,不知从哪里钻过来三个流里流气的人,挡在他面前。 “小子,跟哥儿几个去那边聊聊?” 秦扬见眼前几人有意无意地看向他手中金条,眼中难掩贪婪之色,就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心险恶啊! 秦扬心中无奈,看来师父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没想到刚下山就遇到了。 然而秦扬并不慌张。他看了看混混们指的方向,心中暗暗琢磨,一会将三人打晕后如何处理,不要闹的鸡飞狗跳。毕竟他初来乍到,最好还是不要惹出太大的是非。 “走,咱们去那边没人的地方说话。” 秦扬刚要动身,却看到一个猎户从前面跑过来,挡在他和混混中间。 “你们几个天天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就知道偷鸡摸狗,祸害外地人,真是把镇子的脸都丢尽了。” 几个混混一脸晦气:“高正,你也是半个臭外地的,少管闲事!” 这个叫高正的猎户并不退缩:“如果不是念在曾经是塾中同学,我早就揍你们了。赶紧走开!” “他娘的,真烦,走了。姓高的,你小心点!” 三个混混放了狠话,灰溜溜地走开了。高正转过身,对秦扬笑了笑:“让你见笑了,这几个是我们镇上不争气的东西。” 秦扬这才看清高正面貌。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生的人高马大,但眉目又几分清秀。 “多谢出手相助。现在已经晌午,不如一起吃顿饭?” 高正看了一眼秦扬的金条,言辞之间也有些震惊:“真想不到你竟然会随身带着这么贵重的财宝。就算要花出去,也该找镇上的钱庄换成银两再说,寻常饭馆哪里找的开这么多钱。不过钱庄在南边,这顿饭我请你,吃完饭你再去兑换吧!” 秦扬看出高正是敞亮之人,也不矫情。两人就在包子铺坐下,点了二十来个包子和两碗汤。 高正夹起包子一口吞下,大嚼几口,见秦扬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说:“今早忙了一上午,耗费的体力有些多,所以吃的粗鲁了些——” 秦扬二话不说,也夹起来一个包子,一口吞下。两人嘴里边嚼边对视,不禁都笑了起来。秦扬和高正本就年龄相仿,如此一来更加亲近。 高正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随后放下道:“我娘说过,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咱们这个年纪的人,正是最费粮食的时候。正好,一会我给她也带几个包子回去。” 一番闲聊,秦扬也大概了解了高正的情况。 高正祖籍在北方齐国,后逃难到楚国,他的母亲是楚人。高正的父亲几年前因病去世,现在家中除了母亲外,还有个十一岁的弟弟。本来他之前上过书塾,想走考取功名这条路,但父亲去世后,他只能肩负起家中重担,靠打猎来养家糊口。 不过高正并非自怨自艾的人,讲完家中情况,他只是笑了笑:“今天只能请你吃顿包子,一会我去拿回猎物的酬报,送到家中去。” 秦扬正要接话,只听集市上传来一阵骚乱。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着戎装的兵士,手持一张榜,高声叫嚷:“凡湘北镇户籍者,每户出一男丁,三日内前往镇东行营报道!” 秦扬不禁疑惑,问:“发生了什么事?” 高正叹了口气,回答道:“晋国来犯,据说有八十万人。现在举国征兵,家中有男丁者都要参军入伍。” 秦扬听闻,细细回想起师父为他讲的天下大势。 晋国在楚国正北方,雄踞中原地带,北拒胡夷,东邻齐国,西接强秦。晋楚国界为西江平缓之段,不存在天险,两国大军都可过江而入侵对方。 百年来,两国交战不断,各有胜负,大多争于西江两岸。最近一次大规模的交战,正好是十年前。那场战争楚国略胜一筹,攻下了西江北岸原本属于晋国的数座大城。而师父曾断言,晋国绝对不会允许中原的门户被楚国占领,一定会再度发动战争,将楚军赶回西江以南。如今看来,之前的话已经应验。 秦扬琢磨了一会:问高正道:“这么说,你也要被征召进军营?” 高正苦笑了一声:“是的,不过我并非因参军而纠结。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此时自然应该投身行伍,保家卫国。可惜......” 秦扬心中明了,高正必定是因为家中弟弟年幼,还需要他来养家。想到这里,他拿出金条,塞进高正手里。 高正愣了一下,问:“你这是干什么?” 秦扬笑了笑:“这东西我也用不到了,你拿去给你家人。” 高正原本面露不解,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要——” “你说的对。既然要立志做大丈夫,此时就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高正见秦扬目光坚定,又低头看了眼手中金条,随后下定决心:“好!他日如果博得功名,今日之事再做报答。” 吃完饭,秦扬和高正一起去镇南,将金条折换成了银两,送回高正家中。看到高正母亲不舍而泣的模样,秦扬也想起自己的母亲,不忍再看,独自走出去在外边等候。 过了没多久,高正带上行囊出来,两人直奔镇上的楚军行营。到了行营门口,虽然秦扬并未报上家中情况,不过此时急召新兵,只做了简单的录名记户,就给二人分发了军服和护甲。 二人进了行营后,看到数百个新征入伍的男子已经到了校场上。众人脸色不一,大多看起来诚惶诚恐。 ------------ 第三章 鹰绝之战 过了没多久,来了十多个百户长,如同分夺牛马一般,将这群新兵拉扯到自己身边。 秦扬和高正都被一个肤色黝黑、中等身材的百户长拉走。等所有新兵被瓜分殆尽,百户长走到众人面前,冷眼扫视一番。 “我叫杨成。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兵。第一件事,马上把配发的衣物换好!” 众人不由怨声载道。现在是初冬时分,前些日还下了雪,校场上风寒彻骨,在这里换衣服,怕是要掉层皮。 杨成哪管这些,冲上去对着那些磨蹭的一通乱踹:“动起来!再有不服从命令者,军法处置!” 眼看麾下的新兵快被打了个遍,杨成这才发现,一旁的两个新兵已将兵甲佩戴整齐,端正笔挺的站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 “秦扬。” “大声点!你是女人吗?” “回百户的话,我叫秦扬!” 杨成一把拍在秦扬肩头,“好!很有精神。那边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回百户的话,属下高正!” 杨成点了点头,“只带你们操练一次。明天开始,你们自行操练。三天后出发!” 整个下午,新兵们都在校场上进行操练。这些人大部分没有基础,甚至很多人连基本的招数都记不住,最终吃尽了苦头,被百户们好一顿教训。 当然,这些操练之法在秦扬眼中不异于孩童玩耍,对于猎户出身的高正也是轻而易举,两个人练的分外轻松。 等练得腻烦时,高正忽然提议:“秦扬,咱俩切磋一下?” 秦扬笑了起来:“还是算了吧,我怕打击到你。” 两人已经算是朋友,高正自然不会被秦扬的玩笑气恼到,反过来取笑道:“我看你在吹牛。要不咱俩打个赌,谁输了晚上掰一半饼给对方。” “好,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来打我。” 高正嘿嘿了两声,摩拳擦掌:“这可是你说的,我就等着加餐了。” 秦扬站在原地,摊开手臂,示意道:“放马过来吧!” 高正笑而不语,并没有着急出手,而是绕到了秦扬身后,问:“可是你说不动的?” 秦扬看也不看:“没事,你尽管出手。” 然而高正又绕回秦扬正面,说:“方才只是玩笑,你要是不动,我也不动。” 说罢,他上前一步,站在秦扬面前。两人对视一阵,高正突然出手,一拳打过去。秦扬抬手从容一挡,将这一拳推开,并未还击。 高正见状,另一拳也挥出,这一次比刚才力道大了不少,可仍然被秦扬轻松地卸掉力道,将他双拳盘开。随后又连打十多次,无一例外,全部被秦扬化解。 “绝了,想不到你防守的功底这么强。再来!” 高正不由退了两步,再次冲击过来。这次他拳脚并用,也不仅仅以切磋之心出击,却仍如铁棒打棉花,不是被秦扬闪避开,就是被卸去力道化解掉攻势。 周围也有人注意到这边,都停下来观看。 高正再次频频出击,而秦扬防守的招式再度提速。打了半天,高正已经满头大汗,竟然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不玩了,你太厉害。平手平手!” 秦扬笑了起来:“没问题,我本来就只擅长防守。能保今晚不用挨饿,就很知足了。” 正当两人说笑时,旁边突然走过来一个百户,指着两人说:“你们两个跟我走,去我那边。” 高正不明所以,上前问:“这位大人,我们是百户长杨大人的兵,你要调离我们,是否应该跟他告知一声——” 啪! 高正毫无防备,被那百户一拳打在脸上。 “不知死活的东西,给你脸你不要!” 秦扬刚要上前,却被高正一把拦住。 高正虽然挨了打,可言语依旧不卑不亢:“这位大人,你可以打骂我,但请先跟告知我们的百户长。我们是来参军的,不是来当地痞流氓的。” 那百户正要动手,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拦住他的,正是杨成。 只见杨成冷冷地说:“他们是我的兵。” “你的又如何,刚进军营就敢顶撞上级,该打!” 杨成手中加劲:“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都看在眼里。往日里你们横行霸道惯了,不过我劝你在我面前最好收敛点。” 两人僵持了一阵,那打人的百户手腕吃痛,不由咬牙切齿,把手抽出来后,愤愤地转身离去。 杨成看了一眼秦扬和高正,并未过多解释:“你们好生操练,如遇到是非,报告于我。” 等杨成走后,秦扬拉着高正到了一边,拿来灌好水的水囊,让他喝些水休息一下。 高正看起来并不懊恼,反而平静地说:“不必担心,军营里挨打再正常不过,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秦扬想了想,说:“如果是因消极懒惰被责罚,挨打自然不冤。但刚才听他们对话,分明是内部争执。” 高正叹了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呢?大战在即,想不到刚来第一天就遇到这种内讧之人,这些日子我们还是收敛为好。” 秦扬不知可否:“今天这笔帐我帮你记着,等有机会我揍烂那个人。”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我二人参军是为了报效国家,没必要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三日一晃而过,湘北镇总共招募了一千新兵。开拔前,秦扬和高正再没有遇到是非,安安稳稳地跟随部队出发。 整支新兵队伍轻装行了十天,终于在进入十一月前到达西江南岸楚国的北大门,荆阳城。 秦扬所在部到的早了一些,其他地方招募来的新兵也陆陆续续在当天到达荆阳。这一批下来,凑足了近三万人。 傍晚时分,所有新兵被聚集在在城内行营的校场进行点兵,同时部队又进行了一次整编。 而秦扬和高正也再次看到了那个之前打人的百户长,不过这次对方不是主角,而是和其他人一起,划走了将近五千的新兵。 而秦扬和高正始终跟着杨成,观察下来,杨成这边只划走了一千人。由此看来,杨成和那个打人的百户各自所在大营,还是有很大差距。 随后全军在荆阳休整一天。秦扬并没有闲着,这一天内,他跟军中其他新兵多番交流,尤其是荆阳本土招募的士兵,这些人近水楼台,更加了解前线情况。 随后,所有人乘舟渡过西江,然后分道扬镳。秦扬所在部也到达了最终目的地,江北前线的边防重镇——登峦城。 登峦,平江,东郡,这三座城是十年前从晋国打下来的城池,也是此次六十万楚军的前沿大营所在地。 三座城池呈掎角之势,中路军在平江城,左路军在东郡城,秦扬所在的右路军则在登峦城。 到达登峦后,杨成就很少出现在新兵视野里。秦扬已经知晓,他们来到的是右路军的骧骑营。 骧骑营是五千人大营,远不及其他万人营,更无法和右路军中的三万人大营——虎霄营相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骧骑营以骑兵为主,精通骑射,是右路军中的平原战斗、伏击战斗的主力精锐。 新兵们仅仅是作为储备兵力,还需要锻炼磨砺才能有战斗力。所以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杨成自然不会优先管他们。 到达登峦的当晚,所有新兵已经分配好营房。而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战场的最前线,将直面晋国大军的进攻。 最后一抹夕阳被吞没,沉重的象牙角齐齐吹响,各个营房周围燃起来火把。秦扬和高正领了粥饭,和其他新兵一起围坐在营房前。 此时此刻,周身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于在湘北的时候,到处都弥漫着紧张肃杀之气。大家已经不太愿意说话,所有人都沉闷地吃着饭。 “你想不想家?” 秦扬并未立即作答。高正也仅仅是感慨了一句,便不再多说,只是百无聊赖地捡起块石子,扔到前面的篝火里。 过了一会,秦扬淡淡地说:“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出征在外,生死未卜,谁人能做到不思念家中亲人。不过来都来了,就偷着想想算了。” “比我豁达多了。偷着想——好像挺有意思。想不到你岁数比我小,心性却很成熟。” 两人又闲聊了一些杂事,后来有人问起众人来自何处,一时间打开了话匣子,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让气氛缓和不少,直到宵禁时分,所有人都回到营房,度过各自在前线的第一个夜晚。 翌日清晨。登峦右路军骧骑营主帐。 五名千户校尉正和骧骑营管营将军祝良围在一起,研究江北地图。只见帐外一传令官,手执一密封信笺,急匆匆地跑进来。 五位千户见状,自觉地散开。 祝良上前接过信笺,当着传令官的面开启锡封,将其中的内容阅毕后,扔进旁边的火炉。 “各部抽调四百人,凑两千人马,全部备好棉衣,再挑选百名新兵中的翘楚,日落时分前整合出发!” 晌午,秦扬和高正还在操练,多日不见的杨成匆匆赶来,指着秦扬和高正:“跟我走!” 随后,杨成带着两人领了马匹,和其他老兵汇合,迅速出发。 秦扬本来是第一次骑马,需要练习熟悉。好在队伍为了掩人耳目行进不快,再加上他学习天赋极好,迅速将马术掌握娴熟。 此时晋国的八十万大军就在登峦北方四百里之外。他们行进的路线已经属于战场,不排除撞见晋军的可能。 谨慎行军三天后,两千人已经抵达登峦西北方向二百里外,一个名为朱家镇的地方。 “全部绕开朱家镇,遇到可疑者就地格杀!” 高正调转马头,低声嘀咕:“明明左路军离这里更近,为何让我们跑这么远到这里来?” 秦扬拍马凑到他身旁:“左路军以水师为主,不擅奔袭伏击。且东郡和此地之间有一道环形山脉。一旦左路和中路军出动,绕山脉而行,遭遇到晋军的骑兵,就会进退两难。朱家镇往西十里外有一山谷,名为鹰绝,异常险峻,想必就是此次行动的目标。” “鹰绝山?” 高正不可思议地看着秦扬:“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略懂,略懂。” 秦扬笑了笑:“实际上鹰绝山并非晋楚交战的必争之地,不过再往东,是唐国方向。唐国多环山,从那边出发到西江前线,必须过鹰绝山。” 高正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咱们来不是打晋军,是唐军?” “不一定。不过,调动右路的骑兵,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这里,大概是阻截唐晋之间的物资运输。此地距离晋军大营只有二百多里,到现在没有看到对方的重兵过来接应,很可能对方也是在抢时间,派行进灵活的骑兵前来。绕开镇子,就是避免晋军打探到我军行踪。” …… 到了山脚之下,祝良下令所有人下马并将马匹拴好,两千人分成三股登山。 秦扬所在部队就位时,已过了晌午。数百人一字排开,潜伏在山谷顶部,两翼潜伏着另外两股伏兵。十多个斥候在前边探出半个脑袋,一刻不敢松懈地观察谷下情况。 秦扬和高正跟在杨成身后。二人是作为新兵前来历练,连弓箭都没有配备。 就这样静候了一个时辰。 “趴下!” 杨成看到前方斥候发出的暗号,紧忙下令。只听谷下从西边传来阵阵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大—— “高正,马蹄声从西边而来,你说他们是哪家的?” 高正眼睛一亮:“是晋骑——” 秦扬对着高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认真听起来,并心中默数。 等马蹄声从西向东渐渐消失,秦扬这才放松:“五百骑左右。” 只见前方的斥候再次传出暗号,正是比出五百! “神了!” 就连杨成也注意到秦扬和高正的对话,他再次打量了秦扬一番:“你还听出来什么?” 秦扬思考片刻:“马蹄声沉实,不是一般的战马;五百之声虽嘈杂,却带着一定节奏,可见骑手并非一哄而起;无人喝之声,可见骑手和战马不仅训练有素,且配合极好。骧骑营想做到这种程度,也要精挑细选。我敢断定,刚才过去的,是晋军精锐中的精锐。” 杨成听闻后,不敢怠慢,急匆匆地朝着祝良所在的地方伏身而去。 高正还在回味方才秦扬的话,过了没多久,只见一个传令官跑过来。 “哪个是秦扬?跟我去见祝将军。” ------------ 第四章 初露锋芒 祝良审度着眼前的少年。 他刚才听千户校尉报告,一个叫杨成的百户长,手下有名新兵,断定过谷的骑兵是晋军精锐,特来报告。 他作为骧骑营主将,收到密令来此,当然知道过去的骑兵是什么来头。但为了稳定军心,自然不会告诉众人来涨他人威风。 秦扬不卑不亢,将之前说给杨成的判断,复述给祝良,引得祝良十分惊讶。 “有意思。那你认为,这些骑兵过去是要做什么?” 面对这种难题,秦扬略加思索:“鹰绝山是唐国到西江前线的必经之路。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楚国秋收的粮草都尚且减少,更不用说北地的晋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次晋国出兵八十万,如果没有钱粮支援,怕是撑不过三个月。唐国富庶且长袖善舞,和晋国交好路人皆知,虽不敢明着出兵联晋得罪楚国,却可以私下送粮送钱。想必刚才那支晋骑,是去接应押送从唐国运过来的淄重粮草。” 祝良心中赞许,脸上不露声色,继续问:“为何晋军不派大军前来押送?” “倘若晋军以大动作前来,必然要屯兵朱家镇外,就陷入环山彀中,我军亦可将其包围,断其水源粮草。同理,我军也不敢派大部队来此堵截。两军主力目前只能在主战场互相对峙,让灵活的轻骑来此。另外,唐国支援淄重一事,是绝密吧?” 祝良此时再也不敢小觑秦扬,他指着谷下:“好小子,若不是有理有据,我便把你当奸细抓了。不妨告诉你,从唐国送来支援晋军的粮草,会在今夜过谷。” 秦扬望向天边,仔细观察一阵,又走到祝良旁边耳语:“祝将军,今夜他们过不去。” “何出此言?” “以天象来说,不出意外,今夜会有大雪。还有一个时辰即将日落,此时他们还没到这里,一旦下起雪来,马车行进缓慢,必然要拖延。但方才过去的骑兵,如果正面交锋,恐怕我军也会伤亡惨重。此时应以逸待劳,以巧势将其一举击溃。” “你确定今夜有雪?” 秦扬信誓旦旦:“属下以命担保。” 祝良只觉得秦扬给他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奇,“好,反正我军以逸待劳,下不下雪也要打他们,我便信了你。你接着说,何为巧势?” “火。” 祝良听闻,不以为然:“山谷之地阻截,火攻自然最佳。可火攻需要气象配合,就算现在在谷下布置干草,一旦降雪,如何起得来火?” 秦扬已经想到祝良会这样问:“将军,不止要看天时,还要考虑地利。我军地处高位,就不能让火从天而降?” 祝良迟疑片刻,忽然恍然大悟。 “来人,传我命令——” …… 入夜,天上果真飘起雪花。 风声在日落后消逝,鹰绝谷内一片静谧。 山谷以西面,五百身着黑甲的重装骑兵开路在前,后面跟着千人押送的粮草车队。 雪越下越大,粮车车轮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倾轧之声,车上的火把忽明忽暗。 一名身着暗金黑甲、头佩苍鹰黑盔的晋军将领望着黑漆漆的山路,面露忧色。 他自然知道夜间携带淄重行军是兵家大忌,但唐国的押粮兵懒散至极,一路磨蹭,以至于比约定的时间晚了整整十天。晋楚开战在即,此时已经时不我待。 现在粮队已经到了山谷前,一旦大雪封路,很可能几天都要困在这里。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趁着雪未积厚,加速过谷。 “传令下去,继续前进!” ...... 秦扬趴在谷顶,俯瞰着下方。 “祝将军,一会放骑兵过去,等淄重车辆到了中间,就把木桶扔下去。” 旁边的祝良默默点头:“押粮的步兵是唐军,唐羸弱不堪,击败他们易如反掌。那群晋国骑兵才是难啃的骨头,优先消灭他们。” 不多时,谷下的马匹打着响鼻,缓缓从楚军眼下经过。 粮车行进愈发艰难,且火把大多都已熄灭,视线极差,押送的步兵甚至需要跳下马车推动。 “就是现在!” 祝良旁边的传令官发出一支响箭,只听山谷上传来一阵乱响,几百个木桶如滚石擂木般轰然而下—— “有埋伏!” 前方的骑兵收缩阵型,想要寻找敌人所在方位,可谷内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啊!” 有骑兵被谷顶滚下的东西砸中,直接摔下马,痛苦地哀嚎。 顿时唐军粮队乱作一团—— 黑甲将领一边用剑拨挡着飞矢,一边怒吼。 “不许乱动!寻找掩体,守好粮车!” 晋国骑兵训练有素,纪律性极强,很快就穿插到整个车队中间调度指挥,并以马车为掩体;反观唐军,依然乱成一锅粥。 很快,山上就不再有东西滚落,此时惊魂未定的唐军也冷静下来,除了运气不好被掉落的木桶直接砸死的,大部分人都没什么事。 有人发现发现,木桶摔碎后,流出水一样的东西。 “怎么如此粘稠,这是——桐油?” 只见谷上亮起一排火光,谷下的唐军和晋骑纷纷看去—— 不是火把,而是火箭! “放!” 漫天的箭雨划破漆黑的雪夜,如流星般坠落进谷中—— 嘭! 谷内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与此同时,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谷!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和马匹嘶鸣,如百鬼夜行,人间地狱! 谷中的兵士全都陷入火海,而晋骑胯下的战马也纷纷受惊,横冲直撞。登时,到处都是被烧死的、射死的、踩踏死的。 “保护好‘药材’车!全部下马,利用地上的雪灭火,在马车下躲避箭矢!” 晋骑领头的大将翻身躲在一辆没有燃烧的马车后,立即指挥部署。 刚才的当头棒喝,让谷内唐晋两军损失了近四成。不过,因天降大雪,火势并没有扩大。 “趁他病,要他命!” 祝良刚要下令,让伏击多时的全军冲杀下去—— “祝将军不可!” “为何阻我?现在正是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秦扬面色凝重,指着谷下:“您看到那些铁箱马车了吗?” 祝良这才发现,粮车队每隔十辆,就有一辆马车上捆绑着铁箱。 “那是什么?” 秦扬摇了摇头,“不知道。但那些晋军精锐不惜钻入火海也要保护之,必然有诈。就算再珍贵的物资,被伏击时,如果命没了就是人财两空。他们不惜性命也要死守,必定是绝境中的稻草。” 祝良思索一番,重新传令:“左右两侧各派百人出击,毁了那些铁箱马车!” “得令!” 从兵家角度看,用小股兵力去试探疑阵是最佳选择。只是秦扬有种预感,刚派出的二百先锋,恐怕有去无回了。 只听山谷两翼同时响起喊杀声,正是骧骑营两翼的伏兵。眼见楚军已经在火海中和晋骑短兵相接—— 轰! 谷下东边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雷声,冲天的热浪仿佛凝聚了起来,险些将谷顶的人掀翻! “是火药!让西侧的人撤回来——” 惊天的爆炸声再次在西边响起! 祝良双手握拳,目眶欲裂,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百人和三十多名晋骑一同被火光吞噬。 “好狠!” 秦扬也震撼不已。此时,他终于知道为何那些晋骑宁死也要保护那些铁箱—— 他们接到的是死命令,一旦遭到伏击,要将粮草全部毁掉,免得落于敌手,还要诱骗伏击的军队上来抢夺,然后同归于尽! 这些晋骑不止是精锐,还是死士! 一同前来押送的唐军被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吓傻,他们只是奉命押送粮草,并不知道马车里混了火药。 “你们不能这样!我投降!” 唐军之中突然有人疯叫起来。 躲在马车后的黑甲将领立即下令,“将动摇军心者,立即处决!” “遵命!” 十几名晋骑倚靠着马车来躲避流矢,不断穿梭,冲向大呼小叫的唐军士兵,手起刀落! 但有投降之心的唐军越来越多,事已至此,黑甲将军大喝到:“今战亦死,不战亦死,为何不敢死的光明磊落!楚贼的箭总有射完的时候,那时尔等就可以杀出重围!” 令人称奇的是,这一番话竟然稳住了局面。唐军也效仿起来,三人一组以马车为掩体。 黑甲将军再次下令:“速速让东边的兄弟不惜一切代价突围,把情况禀报回大营!其余兄弟死守‘药材’,但凡敌军冲杀下来,就跟他们鱼死网破!” …… 眼看已有落网之鱼逃出包围,祝良便知不能继续拖延,必须速战速决。 晋军大营离鹰绝山更近,倘若对方先把消息传回去,鹰绝山这里只需要拖延一天,晋军必定增援先到,将他们堵截在朱家镇外,楚援军又因时间差赶不过来,骧骑营的人就只有交代在这里。 况且,雪越来越大,谷内火势必定会随之变小,配置的桐油和箭矢也有限,很难继续依靠火攻杀伤有生力量。剩下的晋军在黑甲将领的带领下,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志。硬吃下他们,只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祝良越发焦虑。如果天明之前不能结束战斗,在鹰绝山多僵持一刻,骧骑营的人便多一分危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此刻,秦扬正冷静地观察着谷下的局面。他早就注意到,晋军所有的部署安排,都是从黑甲将领那里发出。想要打破僵局,唯有擒贼先擒王! “祝将军,借你弓箭一用。” 秦扬拿起地上的大弓,轻拨一下,随后从箭壶中取出一只羽箭。 祝良沉声说:“白费力气,这里射出的箭矢,到了下面本就弱上三分。敌人以马车做掩体,想取敌将性命,天方夜谭。”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秦扬并未立即弯弓搭箭,而是不断移动,寻找最近、最适合的位置。祝良本不抱期望,可此时别无他策,便了跟上去,看看秦扬能搞出什么风浪。 秦扬突然停下。选好位置后,他屏息凝神,目若辰星,手臂如怀中抱月,箭头对准躲晋军头领藏身的马车—— 这一瞄,竟然足足瞄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 秦扬没有心急,这样偷袭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在等—— 等那黑甲将领传令时,侧过半张脸的瞬间! ...... “将军,好消息啊!已经有七八个弟兄向东冲出去了!不出一天,我大军就可以赶来!” 黑甲将军闻之大喜,吐出一口恶气,侧过身传令。 “将消息传下去,所有人继续死守,待我晋国雄师一到——” 嗖! 尖啸破空,一支羽箭如赶月流星一般,竟然将马车侧板射穿! 那黑甲将领脸上的表情凝固,喉咙里想挤出没说完的半句话。可那支箭已然将他的脖颈洞穿,两侧的窟窿汩汩地喷涌着鲜血 …… 山谷之上。 “幸不辱命。” 秦扬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将长弓还给祝良。从交战开始,他第一次如此消耗心神。 旁边的祝良僵硬地接过长弓,整个人已呆若木鸡。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若不是亲眼看见了秦扬射杀对方主将的全过程,根本不敢想象这是一个新兵做到的。 …… 谷下,那黑甲将领附近原本各自躲避的人纷纷不要命地围到黑甲将领的尸体旁边。 “将军!” 众人冒着箭雨,将他尸体重新抬回马车下。 “将军已亡,楚国那些鼠贼再攻杀下来,我等群龙无首,必然乱成一团。不如现在将那些‘药材’取些出来,冲上山去和他们拼了!” “杀!死有何惧!” “剩下的粮草怎么办?” “我留下来,把粮草炸掉!” …… 清晨,天已微明,雪虽然还在下,但比夜里小了不少。 祝良带领所部已经撤下鹰绝山,找到昨天留在山下的马匹。 “禀将军,我军此次大胜,共阵亡三百一十一人,伤一百七十四人。斩敌骑兵四百五十九骑,步兵一千零——” “行了别念了,我军此次前来的都是精锐,死了这么多人,算什么大胜?” ------------ 第五章 风起云涌 祝良并无得胜而归的喜色,反倒心事重重。。 秦扬跨上马,本想回到杨成那里,但祝良示意他跟在自己身边。 一路上,祝良并未说太多话,只是按例部署斥候。回去时,不需要再避讳,全速前进,于傍晚时分回到登峦。 快到登峦城下,祝良终于问。 “这次全歼敌军,本是喜事,你可知我为何心忧?” 秦扬猜出几分,不过此情此景,祝良心中烦闷,让他自己讲出来反而更好。 “属下不知,愿闻其详。” “此次截毁粮草,盘点之后才知道,仅仅是唐国运来总量的两成,这是其一。” 秦扬不觉得诧异。能用火药同归于尽这种毒招的人,又岂能不知孤注一掷的祸害?此次虽然有一定收获,可打草惊蛇,晋军一定知道押送秘密泄露,后面不可能再复制此战。 “此番毙杀的多为唐军,但晋国的飞鹰骑在绝境下,依旧敢抱着必死之念冲上来,如此强悍的敌人令我颇为顾虑,这是其二。” 秦扬后来从同行的口中得知,那些晋骑名为飞鹰骑,是晋国绝对的精锐。其在晋国北部对抗胡夷从未落败,凶名远扬四海。 “其三,此次晋军主帅非比寻常,可以说是经天纬地的旷世奇才。我为我大楚这一战担忧啊……也罢,和你说这些做甚,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祝良似是自嘲:“不过,一个新兵拔了名动天下的头筹,不知是不是大楚之幸。” “将军请明示,我拔了什么头筹?” 见秦扬不解,祝良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眼前这个年轻人时而才智过人,时而又傻到难以置信。 “你之后便知道了,我自会报给大将军。” 说罢,便让秦扬回去。 待秦扬策马归队,只见高正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盯着他。 “你……一箭射死了王乾?” “王乾是谁?” 这次轮到高正费解了:“王乾你都不知道,你是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 本是一句玩笑话,奈何还真让高正说中了,秦扬只好糊弄过去,听高正解释。 原来,今天清晨,高正跟着点查战损时,发现被秦扬射杀的黑甲将领,是飞鹰骑七名都统将军之一的王乾。 王乾此人在天下名将谱上在七十二名里排名靠后,位列第六十七名,绝非无名小卒。 秦扬听闻,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王乾确实有不俗之处,在鹰绝谷遭到伏击的第一时间,就可以冷静下来组织防御,稳定军心。且在他死后,飞鹰骑直接放弃待援,殊死一搏,也可以侧面看出他的影响力。 不过,这些坊间说书人弄出来的虚名有什么用,难不成直接报上名号,将对方吓死? 就像王乾,根本没有跟自己交手,就被冷箭封喉。秦扬只相信,哪怕撞见什么天下第一,到了生死关头,也要拼起命来折断他几根手指头! 高正见秦扬漠不关心,十分不满:“你自己立了大功,怎么反倒不把豆包当干粮?要知道,我大楚十年来一个名将都没有。” 秦扬不禁调侃:“那是因为楚国十年来少有战事。这场战打完,你也能成名将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毕竟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在说到此次战损对比时,高正神色黯然:“战场之上人命如草,一千多人说没就没了。” 秦扬沉默不语。他在出山之前从未杀过人,王乾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今后也不知道还会杀多少人。 师父曾经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山中避世,终究还是楚人。倘若楚国亡国,谁敢保证,不会有人进山灭掉他的族人? 既然晋楚开战,投身行伍,在楚人眼里,晋军就是敌人。他并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嗜杀之人,但对待敌人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对天下人仁慈的前提,是得到天下! 高正也仅仅是感慨一番,并没有矫揉造作:“比起战损,更令我震撼的是飞鹰骑。他们虽然是敌人,却也算有血性的好汉。人活一世就该如此,哪怕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他日若有机会和他们交手,便看谁才是真英雄!” …… 回到登峦城内的右路军大营后,秦扬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面对如此大的风头,秦扬心态很好,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该吃吃该睡睡。 晚饭之后,杨成在营帐里找到已经躺下的秦扬。 “你躺着,不用起来。我来就是想说,你小子——” 一向冷漠的杨成,竟然起来竖起大拇指:“厉害!” 秦扬双手枕在脑后:“百户大人,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杨成摇了摇头:“我来主要是提醒你。你这次射死了天下名将,后面一定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秦扬一听,突然来了精神,坐起身:“那是什么人?” “你还记得当初打高正的那个百户么,他所在的大营,就是右路军最大的虎霄营。” ...... 右路军主帐。 帐内两侧列站着十多名管营将领,祝良也在其中。大将军何昊还没到,帐下众将也趁此时间互相交谈。 “此番是我右路军第一次和晋军交锋,恭喜祝将军旗开得胜了。” “是啊老祝,听说你斩了一千多人,毁了三百多车粮草?” “那个王乾也被你射死了,真的假的?” 祝良刚要应答,只见右排首位的虎霄将军齐腾突然插话:“我听闻,是被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射死的,看来这王乾不过是沽名钓誉的鼠辈,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摇尾巴了。” 祝良听这话里有话,笑到,“自古英雄出少年,好说骧骑营还能有射死阿猫阿狗的人,总比去当猫狗强。” 齐腾冷哼一声,他知道祝良是在讽刺虎霄营。 如今楚皇的三弟,三王爷赵世尘,二十年前曾在军中为将,并创立了虎霄营。 二十年来,虎霄营的管营将军都是三王爷的亲信。由于背后有皇亲关照,虎霄营也是楚军里唯一个不受限于万人建制的大营。 朝中有忠直之臣上书请谏,要求削减虎霄营的建制,但令人奇怪的是,楚皇从未批准,反倒是虎霄营编制越来越多,如今已经三万余人,编下三十多个千户校尉,三个万户都统将军。 然而虎霄营内部一盘散沙。其中虽然不乏能征善战的人,可也安插进了不少关系户。不打仗的时候,关系户更受重用,更有甚者,只研究如何党同伐异,吃喝嫖赌。久而久之,原本善战的人或被同化,或心灰意冷,营中风气糟糕透顶。 正当帐中气氛即将紧张起来时,帐帘一响,右路军大将军何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众将赶紧噤声站好,等待指示。 “两军决战在即,各管营将军需让各部勤加操练,轮班加固城防工事。今日共有三事,长话短说——” 何昊扫了众将一眼:“第一件,主帅命我右路军为先锋。哪个营想拿先锋令?” 众将听闻,纷纷请缨。那齐腾稍稍退后,却被何昊看在眼里。 “先锋之责重大非凡,首次正面交锋,胜则士气大振。我右路军当属虎霄营最为兵强马壮。齐腾!” 齐腾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末将在。” “命你为右路军先锋官,率虎霄部打头阵——” “慢!” 祝良上前一步,“末将愿带骧骑部为先锋!” 何昊伸出手,“祝将军不是刚刚大胜而归?此时应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这先锋一职,就由齐将军担任。” 祝良原本还想继续争取,可看到何昊眼神,只能不甘心地退后。 “遵令!” 齐腾领了先锋,却并不开心。 此次晋楚大战,并非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他虎霄营虽然名义上在右路军麾下,可背后的主子是谁,路人皆知。 带兵之人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先锋之战,正是两军锐气最盛之时。倘若真的把虎霄营的人打没了,他如何交待? 奈何军法无情,在这主帐里,他如果抗命,何昊是可以将他就地正法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只好领了先锋印。 “第二件事,晋军主力随时可能袭来。为防止奸细混入,即刻起,严查出入军营之人。没有本将军手令,任何擅离营地者,格杀勿论。每日宵禁前,各营做好人员盘点,明细送往主帐!” 众将齐声领命:“遵令!” “第三件事,鹰绝山一役,骧骑营大胜,斩飞鹰,灭王乾,大大提升我军士气。主帅已经上表朝廷,为祝将军和骧骑营将士请功。祝良!” “末将在!” 何昊走下来,拍了拍祝良的肩膀,“主帅让我代为慰问,帐外有帅营送来的犒赏。一会散议后,你先留下,我有事要交代与你。” 等各营领了将令,何昊便让众将散去。 等人去帐空,祝良这才发问:“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解,虎霄营中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兵痞流氓惹了多少事?倘若让他们为先锋,岂不是毁我大军士气吗?” 何昊背对着祝良,似在研究地图,并未直接回答:“祝良,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将军的话,如果末将没记错的话,已经十四年了。末将还是新兵时,将军便已经是管营将军了。” “这么久了啊?” 何昊感慨一句,又问到:“如果你猜不透我的命令用意,会不会执行?” “当然会!” 何昊转过身,瞥了祝良一眼,“为何?” 祝良不假思索到:“因为末将永远是您的兵!” “那便是了。” 祝良眉头紧锁,并不理解何昊的话。 何昊从怀中拿出一密笺:“那本将军又是谁的兵?” “您自然是皇——” 祝良顿时如醍醐灌顶般,赶紧收住到了嘴边的话,再也不提虎霄营拿先锋的事。 “你悟了便好。我留你并非听你抱怨,而是另有所托。有人要我办一件事,事关重大。你拿去看看?” 祝良自然知道,何昊口中的“那人”是谁,以及他手中的密笺是什么。 “末将不敢。” 何昊笑了笑:“这件事,你知道无妨。看完烧掉。” 祝良将密笺接过,待看完之后,默默将其塞进帐中的火炉里烧毁,随后转身说:“不可能。” 何昊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总得去办。军中耳目众多,想办这件事,必须是生面孔,还要才智武艺独步天下。” “大将军是说——” “鹰绝谷之战,你报上来的经过我看了。那个叫秦扬的年轻人,本来应细查其底细后,再做定论,但此时军情紧急,只能不拘一格。我想见见他。” 祝良双手一合:“不瞒将军,这个年轻人我也注意到了,已安排人盯好。本想考察一阵后,再向您举荐——” 只听帐外守卫跑进来:“大将军,骧骑营的传令官赶到,说是找祝良将军。” 何昊一挥手:“让他进来吧。” 传令官匆匆进来,跪拜后,抬头看了祝良一眼。 祝良哼了一声:“有什么不能当着大将军说的,直言!” “是。今日操练时,虎霄营千户校尉唐豹手下的一个百户长,在校场和那新兵秦扬起了冲突,两人现在要在校场打擂。秦扬是将军嘱咐重点观察的人,属下担心闹出事端,特来禀报。” “哈哈哈,有趣。” 何昊大笑几声:“真是巧了,祝良,你我现在就去校场。” 祝良急忙阻拦:“末将管理不当,当论失职之罪。军中严禁斗殴,末将这就去将那新兵抓起来。” “大可不必。” 何昊已经走向帐门:“你方才没有听说么,那新兵聪明的很,校场之上,切磋无罪;拳脚无眼,各安天命。我也很想见识一下他是否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奇,走!” …… 楚军右路军大营。校场。 秦扬正和一个虎霄营的百户长对峙。两人早就谋面过,现在站在对面的,正是当初打了高正的那个人。 擂台之下,早已聚满了人。一眼望去,可谓人头攒动。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听说擂台上那人,就是射死王乾的新兵?” “没错,就是他。此人射术厉害如此,拳脚功夫想必也是了得!” “未免夸大其词了吧,乱军之中射杀一个人有什么可惊奇的?” “要不然你也上去比试比试?” 那百户向前走了一步,人群顿时不再议论,等着看这场好戏。 那人一边走过来,一边将手指捏的噼啪作响,冷声说:“之前听说有个新兵撞大运,射死了王乾,原来是你。” ------------ 第六章 恩怨分明 秦扬也笑了笑:“若是别人挑衅,我可能不理会,但是你不同,我答应过那个被你打的人一件事。” 那人不屑道:“你这小小新兵能答应什么事?” 秦扬看了一眼擂台下的高正,随后说:“把你揍烂。” “哈哈哈!” 擂台下围观的虎霄营之人,和迎面而来的百户全都笑了起来。 “区区新兵竟敢如此放肆,我便代你的百户长教育教育你!” 那人一记冲拳袭来,直奔秦扬的面门。可秦扬躲也不躲,就在拳头已经到了身前一尺距离时,他突然一个侧身,反出一拳打了出去—— 嘭! 那百户鼻孔冒血,如遭到雷击一般,颤颤巍巍地倒退几步,随后捂着脸单膝跪在地上,痛哼起来。 原本叫嚷的虎霄营中人顿时笑容凝固,鸦雀无声。 “这一拳,是替我朋友还你的。你脸上开花,我也算兑现了诺言。如果识趣就自行离开,我不想和你在这纠缠。” 这话本是真心实意,可听在那百户耳中,便是奇耻大辱。他站起身,任凭满脸是血,再次冲上去。 “不自量力。” 秦扬一记崩手打在那百户的胸口,对方眼神一滞,直接在他面前瘫倒下去。 然而秦扬并无喜色。之前就算知道射死的是天下名将,也并无太大触动,更何况现在打败的对手连一合之敌都算不上。 秦扬走上前,将那百户从地上拽起。他本想将此人还给擂台下的虎霄营之人,却听那些人疯狂聒噪起来—— “你小子放开我们百户!” “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弄死你!” “你别走,等我们去叫人!” “现在让你再活一会,一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秦扬单手提着那个被打晕的百户,静静地站在雷台上。 “好,你们这么说,那我就在这里等。” 围观的众人见还有热闹可看,并未散去,都留下来一起等。 过了好一会,秦扬也没看到虎霄营过来人。 “你们的人什么时候到?” “没长毛的东西是不是怕了?一会我们的人来了,打的你跪地求饶!” 秦扬舒展腰肢,根本不把那些吠声放在心上。 “叫阵的,请上来。” 此话一出,那几个人装作听不见一般,都默契地不再出声。 他们几人可是眼看着秦扬一招将百户长制服,自知不是秦扬对手。可本来是他们过来碰瓷找茬,走也走不得,上也上不得,只好在这靠着乱叫撑场面。 现在被秦扬点杀,只好闭上嘴,强撑着脸皮在那里煎熬地等待。 众人也纷纷大笑起来,有看虎霄营不爽的人跟着起哄起来,一时间沸反盈天,嘘声一片。 “何人敢在擂台上放肆!” 只听人群外传来一声大喝。秦扬看了一眼,只见远处,一身长八尺的大汉,身着武斗服,带着将近两百人靠了过来。 这群人甚是霸道,将围观人群推搡开。 虽然虎霄营里鱼龙混杂,但并非没有硬茬子。眼前这个彪形大汉,就是虎霄营里为数不多好勇斗狠的猛人。 眼见对方已经到了擂台下,秦扬并只是冷声说道:“上来。” “好大的胆!” 那彪形大汉双腿发力,一步从下面跳跃上来,稳稳地踏在擂台上。这确实有几分硬功夫,围观者不免有人叫好。 “大人,收拾这小畜生,还不需要您动手!” 随后,十来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也翻上擂台。其中一人上前,“小畜生,你可知我们是谁?” 秦扬将手中的百户长扔了出去,那问话的人赶紧接住,却被砸了个趔趄,险些掉下擂台。 这一下就吃了暗亏,却也让那人再也不敢小觑秦扬。 围观者也看出几分端倪。眼前的少年不仅出招狠辣,一招制敌,还可以举手间就把一个百余斤的汉子,如同丢石头一样扔出去,绝非等闲! 那问话的人咬牙切齿,放下被打晕的百户长,走上前,“我乃虎霄营唐豹校尉麾下——” “要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 秦扬突然发难,一跃而起,眨眼间,竟然从十步之外冲了过来! 那人大惊失色,想不到眼前的新兵速度如此之快,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将手臂格挡在胸前。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架住秦扬这一击,便可以反手将秦扬擒拿,抱摔下擂台。 哪怕自己也摔个灰头土脸,也必须把秦扬拉扯下去! 可谁料秦扬左肩一沉,竟然在他面前两步之遥处闪开了一个身位。整个过程流畅至极,如水中游鱼般赏心悦目。 “不好!” 还来不及反映,秦扬一击鞭腿,完美地扫中那人防御空虚的腹部—— 只听咚的一声,那人直接被扫飞出去,跌入围观的人群中。 但有明眼人看出,秦扬那记鞭腿在扫上去的一瞬间,卸了大部分的力道。秦扬自己也知道,倘若真不留余地踢出去,那人不死也得躺半年。 台下也有明眼的练家子,有人出声问到:“小兄弟,为何最后关头收力了?” 秦扬笑了笑:“晋楚决战在即,大家本应同仇敌忾,一心对敌。自己人切磋而已,对于蛮横无理者,略施惩戒即可,又何必怄气较真?真有本事,不妨战场上见真章。” 听到此言,台下一片叫好! 唐豹见到此景,脸色顿时黑了起来,心中怒不可遏。就连他身边的部下,也个个神色复杂,似是心中有愧。 之前来挑衅秦扬被打晕的百户长本就受他安排。唐豹听闻秦扬射杀王乾的事迹后并没有把一个新兵放在眼里,只当是撞了大运,所以才计划借此挫杀一番骧骑营的士气。 可如今被秦扬打胜两场,经此一番话,反倒将他陷入小肚鸡肠的境地。 ...... 远处,何昊笑眯眯地看着擂台的热闹。 “好!不止勇武过人,还知道以大局为重。如此青年才俊,让本将军都激起几分轻狂血气了!” 祝良心情复杂,不敢附和。 他了解何昊性情,此人非常惜才。但毕竟受托之事,如虎吞天。倘若真的让秦扬去办,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秦扬转过来,大步走向擂台中央。 “这样,你们不妨一起上。” 若是寻常比斗,这种话实在是羞辱人。可在场之人都领教了秦扬的手段,没人把他说的话当成狂妄之言。 其余的百户长看向唐豹。见唐豹默许,便快步冲上去,将秦扬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看招!” 一人按捺不住,仗着体型强健,箭步飞跃出去,直取秦扬脑后! 但秦扬仿佛根本没有察觉,不动如山。 “人多还要偷袭!” 台下围观者刚要惊呼,却见那拳头逼近时,秦扬身形如燕子击水,脚尖一点,一转,仿佛巧合般避开了那一拳! 就在那偷袭者还未反应过来前,秦扬看也不看,向后甩出一发手刀,正好击中偷袭者的咽喉! 此人眼前一黑,冲杀之势如扎破的鱼泡般,壮硕的身体登时软瘫,脚下拌蒜,踉跄地又冲出几步,随后摔趴在地上,昏厥过去。 “好!” 众人无不对秦扬喝彩。刚才那一击,看似风轻云淡,随手一挥,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随意伸了个懒腰。 懂行的人纷纷感慨,刚刚那番交手,恰恰应了四两拨千斤之妙,对那猛冲而来的壮汉借力打力,以柔克刚! 台上剩下的人没想到眨眼间又折了一人,迅速调整阵型,互相对视后,慢慢向前收拢包围。 再也没人敢一个人冲上去扼秦扬的锋芒,现在就算门外汉也能看出来,秦扬不论是力道、速度、技巧、灵活,都惊为天人。 和他一对一无异于飞蛾扑火,只能一起出击,让他防无可防。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秦扬要等包围者近身后再做反击时,他突然动了—— 啪! 一圈人直接倒飞出去,摔在地上,连爬起来都困难! “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看清!怎么那几个虎霄营的全被打飞了?” “我就看见那少年的影子晃了一圈,他是怎么做到的?” ...... “祝良,你看清那新兵的招式了吗?” “末将惭愧......没看清。” 何昊和祝良面面相觑。刚才那一招,连他二人都看不清,恐怕在场之人没人能看清了。 但他二人都知道,单从这一招,就知道这新兵已经不可用常识来考量了。 “曾经听闻,武艺高超到一定境界,可以以一敌百。我等带兵打仗之人,向来都是以千军万马对敌,从来不信这些。可今日一见,要说这少年百人之下会如何,暂且不知。但一招击溃十人,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识。” ...... 秦扬长舒一口气。 方才看似一击,实则在顷刻间打出去十掌! 瞬间将周身力量爆发,如此移形换影、收放自如,也需要消耗不少心神体力。 但他不想再和虎霄营的人耗下去。之前杨成把虎霄营的情况告诉了他。如今他风头正盛,倘若今天不能立威,后面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上门来找麻烦。不如以雷霆手段,彻底打消那些人寻他麻烦的念头。 秦扬慢慢走向唐豹。 他看出对方已经有所动摇,毕竟露的那一手,让唐豹也意识到,今天很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对唐豹而言,此时也唯有硬着头皮和秦扬一战。输了很丢人,但不战而逃更丢人。 正当他捏紧双拳,蓄势待发时,忽然听到秦扬开口。 “唐校尉——” 秦扬看起来并不想接招:“今日和你的部下切磋,甚是痛快,但三轮战斗后,已有些力疲。你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不如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约,如何?” 唐豹忽然愣住。他想不明白,秦扬明明可以彻底打败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出中断。 秦扬走到他面前,低声说:“唐千户,我刚才对众人讲的话,并非为了收买人心。虎霄营恶名在外,不乏贪生怕死之辈。我虽厌烦有人来寻衅,但多一些敢打敢拼的人,对我楚军是好事。” 唐豹嘴角抽动,却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 “秦扬,今天谢谢你了。” 回来的路上,高正心情大好。他早就不在意之前被打之事,更惊奇于秦扬的武艺,一直拉着他念叨个不停。 “我本来以为你只会防守,想不到如此厉害——” 秦扬调侃到:“你找颗大树,一边击掌,一边绕圈跑。每天正反绕三千圈,五年之后就可以做到了。” 正当两人插科打诨时,一个传令官突然拦下他们。 “秦扬,大将军传唤,立即随我前往!” …… 右路军主帐。 秦扬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而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何昊看上去四十出头,面洁无须,脸颊棱角分明,目光带着股透劲,似是能将人看穿。 此时帐中只有两人。何昊不发话,秦扬自然也不会出声,只听得木柴在火炉中噼啪的微响。 “我查了你的履历,你是在湘北镇入伍参军,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记载,也未录入你户籍及家中情况。” 秦扬忽然目光闪动了一下,被何昊捕捉到。何昊不觉得秦扬是奸细,但他断定,秦扬的出身有难言之隐。 当然,何昊想的比较简单,他只是认为秦扬的父母可能是逃犯之流。 不过,他并未继续追问:“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但凡可用之才,都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如果有才华,本将军也会不拘一格。” “谢大将军赏识。” 秦扬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何昊。他出山前立过大誓,不能将家族之事告与外人。何昊目光老辣,必然不是可以轻易蒙混的人。既然何昊这样讲,就是有心不与他为难。 何昊忽然拿出一本奏折。 “秦扬,本将军现在就提你为右路军骧骑营管营副将军。这道折子今天就送去帅营,随后由主帅报兵部录入军职,半月之后,兵部盖印录职的文书和腰牌,就可以到这里了。” 秦扬顿了一下:“无功不受禄,属下自认为单单射杀一个晋将,还不足以得到如此军职。” 何昊叹了口气。 “你可知道云湘公主的事?” ...... ------------ 第七章 极速奔袭 十年前,晋楚之战,楚国大胜,随后势如破竹,过西江,夺下了包括东郡、平江、登峦在内余的数座城池。 但晋国联合北方的齐国、宋国、燕国,包括名义中立暗中支援的唐国,五国联军挥师南下,大败楚军。当时楚皇御驾亲征,被五国联军围困在平江。 楚皇被围,自然举全国之兵前来救驾。楚南的吴国趁机起兵,攻下楚国八座城池。 楚国此时陷入内忧外患,如此胶着下去,必大乱。而五国联军见楚国拼了全国之力,也各怀鬼胎,不愿硬碰硬。 随后,双方便共同商议和谈。经合议,楚国归还晋国十城,西江以北只留东郡、平江、登峦,赔偿五国战损,并向晋国缴纳十年的岁供,以楚皇最疼爱的小女儿云湘公主为质,留在唐国。 今年冬季来的早,楚国第十年的岁供无法缴齐,晋国以楚国违背和谈盟约为借口,兴兵伐楚。 ...... 秦扬听罢,沉思一阵。 “这样说来,那位云湘公主现在还在唐国?” 何昊长叹一声:“皇亲为质,是奇耻大辱。昔年,正是我亲自送公主到唐国的。今年开春时,陛下还收到了公主来信。唐国虽然自诩中立,实际上和晋国媾和。此时已撕破脸皮,恐怕晋国早就打起公主的主意,倘若公主有失,陛下岂能不痛心?” 秦扬直直地盯着何昊:“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又何必隐瞒?如果公主真的被晋国擒去,恐怕早就天下皆知了。” “哈哈!你莫要着急,容我说完。公主身边并非没有高人,此人足智多谋,昔年曾是陛下的恩师。据探子来报,晋楚开战前,公主已经觉察端倪,现在已逃亡两个多月,下落不明。” 秦扬此时终于明白了何昊的用意:“如此说来,现在是要找到公主,并把她救回楚国。” “聪明。有人托到我这里,我认为你很合适。” 秦扬默不作声。何昊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他回应。 过了许久,秦扬苦笑一声,讪讪地抱拳:“末将领命。” 何昊不禁打趣:“本将军还以为你会拒绝。” 秦扬叹了口气:“能让大将军都无法拒绝的人,属下更不敢拒绝。倘若属下现在说出不接此事,恐怕一会摆在桌案上得,就是属下的项上人头了。” 何昊笑了起来,端起茶杯。 “那我就以茶代酒,提前祝秦将军马到成功了。” …… 等秦扬回到营房,却遇到了在此等候祝良。 “秦扬,你跟我进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营房内空无一人,其他士兵此时正在操练。秦扬进了营房后注意到,几名跟随祝良一起来的卫兵,将门口守死了。 两人坐在火炉旁。秦扬不知祝良用意,不过感受如此气氛,也猜出将要谈的事不会简单。 祝良拨弄一番炉里的木炭,缓缓开口:“大将军交给你什么任务了?” 秦扬微微一笑:“将军何出此言?” “今日大将军跟我说,要提拔你为我的副手。他用人一向不拘一格,我猜他必定交给你什么任务。” 秦扬淡然地看着祝良说:“大将军只是表彰我射杀王乾的战功,希望我可以和将军一起再立新功,并没有交待什么任务。” 祝良沉默了片刻,忽然拔出剑,横在秦扬脖子上。 “劝你还是老实交代。” 秦扬纹丝不动:“祝将军,这是何意?” 祝良冷哼一声:“你要是继续装傻充愣,休怪本将军无情。我右路军情报屡屡泄露,帅营怀疑是何昊所为,命我调查此事。决战在即,何昊突然提拔你,可是在军中安插细作?” 秦扬并无惧色:“祝将军,我再重申一遍,大将军只是提我为管营副将,并无其他事情相告。至于他是不是通敌,我不知晓。” 祝良将手中利剑压的更紧,秦扬脖子上已经出现淡淡的血丝。 “当真不说?” 秦扬哼了一声:“莫须有之事,无话可说。” 祝良眼中凶光一闪:“那你便去死——” 秦扬本能地后退闪避,抬手就要挡住,却发现挡了个空! 祝良收回利剑,忽然笑了起来:“我早就说是多此一举。” 见秦扬默不作声,祝良解释到:“是大将军让我来试探你,看你生死关头会不会泄密。什么时候出发?” 秦扬叹了口气:“祝将军,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问的问题也是莫名其妙,无法回答。” 祝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没有试探你。” 谁知秦扬摇了摇头:“祝将军,从你我进来之后,你就不知所云。我不知道你在试探什么,如果无事,我还要去百户那里报道。刚才的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祝良也气乐了,走上前拉住秦扬:“你现在与我一起去大将军账里就明白了——” 秦扬一把甩开祝良的手,一个纵步迈出,不等祝良反应,将他手中利剑夺了过来! “祝良,你擅自打听将令,已经违反军法。大将军那里,我自然要和你一起去,不过——” 秦扬将剑横在祝良脖子上:“我若两手空空,保不准被你害了。现在这样就挺好,走!” 说罢,秦扬押着苦笑的祝良,走出营房。门外守卫见状,纷纷齐刷刷地拔出刀剑。 秦扬一手锁住祝良咽喉,一手用剑指着守卫:“尔等马上离开!” 祝良被秦扬勒的说不出话,赶紧挥挥手,示意所有人散去。几个守卫面面相觑,只好听命后退。 这时,一个传令官赶了过来,看到眼前场景,阻拦道:“秦扬,大将军命我传令于你,速速和祝将军前往营帐。他担心你们弄出误会,特让我——” 话还没说完,秦扬一剑刺出,卡在那传令官脖子上。 “好说,那便一起去。” 传令官一脸懵圈,可现在秦扬手一哆嗦,他的小命就要完蛋,哪里还敢多说。 就这样,秦扬一手擒着祝良,一手用剑指着传令官。 三人还没到骧骑营门口,就见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正是何昊。 何昊翻身下马,看到眼前景象,不等秦扬开口,先笑了起来:“我思来想去,你身手那么好,让祝良以武力胁迫,难免闹出笑话。你放开他们,咱们去祝良的主帐说话。” 秦扬这才放开两人,将利剑还给哭笑不得的祝良。 …… 骧骑营主帐。 “生死之间依旧可以保守秘密,还能想办法反转局面,很好。” 何昊坐在将位上,笑眯眯地看着秦扬。他已经听说了秦扬刚才的表现,对此十分满意。 秦扬不觉得意外,如此绝密,何昊必定会对他加以试探,没有必要要求对方完全信任自己。 不过,在确定祝良是受何昊安排来试探自己后,向祝良抱拳:“祝将军,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祝良无奈地摆了摆手。他自然是十分欣赏秦扬,可今天实在让他现了大眼,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 “我早就让祝良挑选了一批人手,他们并不知到任务内容。这批人就交给你,我等着你把公主接回来。” 秦扬道了声“遵令”,就按何昊要求,回去收拾准备了。 等秦扬离开后,帐内只剩何昊和祝良。 “公主的信物安排好了吗?” “已经交由我随身护卫携带,他会跟在这批人之中。就算秦扬叛变,没有信物,他也无法和公主接头。只是……此去十死无生,我担心的不是他会叛变。” “这也只能算不是办法的办法,你我只能期待这个少年能创造奇迹。明日过后,就把所有精力放在决战上。” 入夜。 一支百人骑兵队伍静悄悄地行出大营。火把之下,可以依稀看到为首的将领身着银甲白袍,头戴护额,单手提着一杆紫金霸王枪。其余人马皆褐甲黑盔,腰佩长刀,鞍挂弓箭,背负镰钩。 众人到了登峦城门,为首的银甲将领将怀中令牌递给成为戍卫,便放行出去。从北门出城之后,这队人马熄掉了火把,朝着东北方向行进。 银甲白袍之人,正是秦扬。 除了秦扬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次出行的目的。但他们都是骧骑营百里挑一的精锐,接到的均是完全服从于秦扬的命令。 “秦扬——将军,距离青慈镇还有八十里。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天亮之前可以到达。” 高正还没有完全适应秦扬的新称谓,他是秦扬特别挑选的人,作为其副手。 而秦扬原本的上级,百户长杨成,也在挑选的百人之中。秦扬心中明白,让杨成这种经验丰富的铁面军人跟随,除了可以帮助他组织队伍,也是监管他是否真的在执行任务的督军。 “杨成,派出五队斥候,每队两组人,分别在左侧、左前、正前、右前、右侧两里外。每半个时辰,轮流返回。发现晋军立马归队,绝不可被对方发现。所有斥候在到达青慈镇后全部归队。” “遵令!” ...... 青慈镇本属于登峦境,但再往北就是晋国境内。 恰好骧骑营中有人就是青慈人士,秦扬出发前也打听了许多消息。镇上因战乱本来就人丁稀少,此次晋楚再度开战,但凡能走得动路的,几个月前就已经逃亡了。 现在晋军主力仍在四百里之外,秦扬判断,青慈暂时还未被晋军占据。但他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必须在天亮之前到达青慈,确认后再做定夺。 百骑行了一夜,终于到达青慈镇。镇上房屋破败,已经没有人烟。秦扬安排好哨岗,便让众人在此休整用饭,喂饱马匹。 在一个破屋内,躺着十来个枕着箭壶睡觉的骧骑营骑兵。屋中生着火堆,秦扬和高正盘坐在那里,对着地图思索。 杨成从外归来,提着两个灌满的水壶,递给秦扬和高正:“哨岗已经轮换完毕。再休息三个时辰,傍晚前就可以出发了。” 秦扬接过水壶,痛饮了一大口:“不急,我们明日傍晚,继续向东北出发。” 杨成听罢,面无表情,只道了声“是”,就靠到一边休息去了。 反倒是高正不禁疑惑起来,指着地图:“往东北方向前进二百里,就到了潇水,此后再无路可走。” 秦扬低声说:“我想去唐国。” 高正口中的水险些吐出来,也压低声音:“唐国在西面,上次我们才去的鹰绝山,现在却朝着东北方向行进,怎么可能到达唐国?” 秦扬又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去唐国?” “最近的路自然是从朱家镇,穿过鹰绝谷——” 说到这里,高正明白过来:“过不去。” 上次鹰绝山一战之后,不仅是晋国,唐国也会严加防范,毕竟还有近八成的粮草要从那边运往西江前线,就算晋军不敢屯兵朱家镇,也必定派重兵在环山外围驻守,现在恐怕漫山遍野都是斥候和眼线。 秦扬首肯:“现在如果西向进入唐国境内,只有鹰绝山一条路;如果北上,又会撞上晋军主力。” “可我们向东北方行进,有什么意义?只要在主战场上调头向西,就必然遭遇晋军。” 秦扬指着地图:“我在临行前,请大将军上报主帅,协同左路军和中路军,对环山地带进行三天的扰袭。现在是晋军粮草运送的关键时期,有了上次的教训,必不能再有失,所以晋军的主要目光必然在西边。我们从青慈出发,直奔潇水;再沿潇水北上,到达淮陵。过了淮陵便完全进入晋国境内,到时候再谋西进。” 高正听的瞠目结舌:“不可能,潇水势低,沿岸多为峭壁。淮陵虽然是小城,却凭着东南两面的峭壁成为天险。难不成要在这寒冬时节从潇水里泅渡过去?” 秦扬神秘一笑,并未道出玄机。 众人在青慈镇休息了两天一夜。这期间秦扬自然没有闲着,让高正亲自去置办了一批装备,并挑选了几名精明强干的斥候,前往百里外摸取晋军主力的消息。 果然不出他所料,晋军左路分出十万兵马,前推二百余里,在东郡外围安营扎寨。据说,连着三天,每天都有近五百车粮草辎重从鹰绝山运至晋军大营。 秦扬推算了一下,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七天,晋军的粮草就可置备齐全。对于攻城方,进了深冬会更加困难。他料定晋军主力南下直逼平江,就在七日之后。 “将军,所有人马已整备完毕。” “好!” ------------ 第八章 奇袭淮陵 话不多说,秦扬穿戴上高正递来的蓑衣和斗笠。 走到屋外,寒风呼啸,刮的脸颊生疼。而所有骑兵也都按照指令,披挂好蓑衣斗笠。这批装备是高正从一百多里外的渔家村落买回来的,虽然大小各异,有的已经破烂不堪,但在此情况下能够收集到百套已经很难得了。 “出发!” 趁着太阳还未落山,秦扬拍马赶在前方,带着百骑人马飞奔出青慈镇。众将士不知为何要披蓑戴笠,不乏有暗中抱怨影响驾马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愈发凛冽。不知何时,天上飘下雪花。短短一个时辰,雪势便大如鹅毛! “一个时辰之内到达潇水,在潇水摆灶做饭!” 不知行了多久,杨成拍马上前,禀报秦扬:“将军,天太冷,有人扛不住了。” 秦扬不为所动,下令到:“冻僵的人,和其他人共骑一匹马。到了潇水为大家煮姜粥。” 杨成并无反驳,再次传令下去。 大约又行了半个时辰,众人终于抵达潇水之畔。秦扬早已派人打探过,江畔有十余个废弃的茅屋,便让众将士连人带马,全都躲进去。 所有人都冻的瑟瑟发抖,连战马也喘着粗气,鬃毛上结了一层冰,凑在火堆旁取暖。 不多时,滚烫的姜粥已经煮好,所有人都喝上一大碗,这才还了阳。可所有人看秦扬的眼光,都多了几分怨色。 秦扬独自走出屋外,高正也跟随出来。 “我不太理解,为何要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行军?” 秦扬拉着高正,走向潇水江畔边。 “此地距离淮陵还有多远?” “青慈距淮陵一百三十里。我们已经行了近百里,大概还有三十里。但此后再无路可走——” 秦扬一把将高正推出去。 “这便是路。” 高正惊呼一声,不知秦扬为何将他推进水里,好不容易站稳,却发觉脚下打滑—— 潇水结冰了! “此处虽然沿岸多峭壁,但属于潇水缓流地带,且江畔都是最深不过半身的浅滩。若是以往年来说,就算是浅滩,寒冬时分让人马在水里泅渡,也都冻死了。但今年不同,多有大寒之日。” 高正大吃一惊:“你难道之前就可以推算出来今夜有寒风大雪,潇水会结冰?” 秦扬点了点头,算是默认。高正虽然难以置信,可如此一来,便能理解此次的计划。 若知晓今夜有大雪,那就必须提前出发,否则雪路行缓,恐怕几天都到不了潇水。 而此处距离淮陵不仅有三十里,倘若提前到来,很容易被淮陵派出来的探子发现。 “我懂了,明日大雪封路,淮陵的人也出不来,这里就暂时安全。等明晚潇水冻结实后,我们的人马就可以从上面行过去了!” 等二人回到茅屋内,众人大多已沉睡过去。高正又为火堆添了些柴草。 秦扬看着战马挂着的行囊:“咱们携带的粮草还够多久?” 高正面色有些难看:“回将军,这几日长途奔袭,战马和人消耗的是寻常的两倍,现在存余不足三天。” 秦扬思忖一会。 “我们在淮陵干一仗,怎么样?” 高正早已经知道秦扬思维天马行空,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疯了?” 谁料秦扬一本正经地回答:“想剑走偏锋,就得疯起来。” 高正一时哑口无言,耐着性子:“我们百人搞一些偷袭骚扰绰绰有余,但淮陵可是座城。” “我自然知道淮陵是座城,且淮陵和一般城不同,守军仅有千人,城墙只有西北两面。” “可知为何?” 秦扬拿起一根茅草,在地上画了几笔。 淮陵东南两面,是数十丈的峭壁,峭壁下就是潇水,所以不需要城墙。 而往西距离晋军主力驻扎的琅原城仅有一百里五十余里,已经过了东西横向的琅山山脉,道路宽阔平整,晋国骑兵一个时辰以内就可以支援过来。 因此,淮陵不需要多少守军,甚至可以说,就算没有守军,凭借琅山和潇水之上的峭壁就可以保得周全。 高正凑过来一看,见秦扬已经将淮陵的地势绘出来,更觉得哭笑不得:“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胡思乱想,难不成要从潇水之畔飞上淮陵?” 秦扬将那茅草重重扔进火堆。 “你说对了,就是飞上去。人不可往,我可往!” ...... 傍晚,风雪依旧,地上积雪半尺之深,潇水也已冻实。众将士为马蹄裹上麻布,防止在冰面打滑。 一行人借着夜色,踏上冻结的潇水。所有人牵着马,在冰面上缓慢地前进。 三十里并不长,但秦扬他们还是走了将近三个时辰。等到达淮陵时,已经过了子夜。 眼前的峭壁之上,就是淮陵。可这峭壁堪称鬼斧神工,至少三十丈高,几乎是直上直下,根本无法攀爬。 所有人都看向秦扬,不知他如何打算。 秦扬将备好的绳索跨在肩上,脱下盔甲,双手各执一把短匕。 高正用刀在峭壁上捅了两下,心中暗叹,这种岩石颇为坚硬,想扎进去纯粹是异想天开。 秦扬后退两步,纵身一跃,看准那岩石纹络,一刀插进去—— 成了! 若不是上方就是淮陵,下面的楚骑恐怕都要惊呼起来,所有人都不知道秦扬是怎么做到的。 峭壁虽然坚硬,但任何岩石都有纹络,这纹络就好比岩石的软肋,虽然不易察觉,且稍有不慎就可能摔落下来。但秦扬从小就在山间摸爬滚打,攀岩爬崖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况且秦扬天生神力,只要找准插刀的位置,寻常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却游刃有余。 只见秦扬手中匕首不断轮换,双脚尽可能借力,如灵猴一般,动作干脆利索。虽然每一次都只能往上前进一尺,可再陡峭的山崖也禁不住有心人。 “呼!” 秦扬长舒一口气,终于到了终点,翻身上去。 四下无人,他寻到一颗枯树,将绳索绑牢在树桩上,确认无误后,将绳索丢下悬崖。 悬崖下,秦扬挑选了十名擅长攀爬的好手,同时让他们在腰间缠一短绳,再把短绳和绳索间系一活扣,避免因意外从半空中掉落下去。 等第二个人爬上来,再扔下带上来的一条绳索,再爬上来两个人,这二人又抛下两条,共绑了四条绳索,可同时爬上来四个人。 最后一个爬上来的,正是杨成。秦扬最初打算让高正也上来,后来考虑到峭壁下方的队伍需要人组织,就只带了杨成。 不到半个时辰,连同秦扬在内的十一人,便踏进了淮陵城! ...... 淮陵城内。 一个大户家的老财主正搂着小妾做着美梦。忽地脸上被人抽打,疼痛难忍,不由猛然睁眼。 借着火盆微光,只见几个凶神恶煞手持兵刃,站在他床前。 他身边的小妾也被惊醒,刚要大叫,却被一个歹人一拳打昏过去。 这老财主吓得瑟瑟发抖:“好汉饶命,家中金银随便拿,只要不伤小人性命——” “少废话。” 另外一个歹人给了他一嘴巴,将他拖拽到桌前。这老爷吓得屁滚尿流,想喊又不敢喊。 下意识抬头一看,见桌边坐着一个人,黑暗中认不清面貌。 旁边的歹人在他腿上踢了一脚。 “跪下!” 这歹人头目,不是秦扬是谁? 秦扬俯下身:“我在淮陵城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府台,就数你家宅子最大,便找人打探了一番,听说你外号‘张扒皮’?” 姓张的老财主哪敢迟疑,慌张地回到:“回爷爷的话,小人是做了几年买卖。您别杀我,我枕头底下有银票——” 秦扬点了点头,旁边一人得了指示,到那张财主枕头底下一翻,果然有个暗格,便将里面厚厚的的一沓银票全部收纳了。 “钱是好东西。不过我听说,你借着官家名义,低价强购附近农户的粮食,又高价卖给官家,再和官府之人分成,可有此事?” 张财主一听,吓得哭了出来,“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人糊涂,不该——” “行了,我不是青天大老爷来治罪的。淮陵城的粮仓在哪里?” “知道知道,淮陵城的粮库原本就是小人修建的。淮陵城里不需要屯太多粮食,大多都运到琅原去了。所以官家就直接用小人的粮库来,来——” 秦扬冷笑一声,“用你的粮库来囤积中转从农户那坑的粮食吧?” “小人有罪!小人——” 秦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吓得老财主赶紧闭嘴。 “现在那粮库周边什么情况?” “回爷爷的话,两个月前,琅原开过来一支人马,都是军爷,将城中的府台衙门和粮库接管了。” “那你有什么可以进去的法门?” 老财主迟疑了一下,“这——” 秦扬一把掐住老财主的脖子,“如实说来!” 老财主被这么一吓,再也不敢犹豫:“爷爷莫杀我!我说,我说。现在粮库里的粮食,都是小人已经卖给官家的公粮。但小人打通了关系,那些军爷会想办法做假账,由小人从粮库里弄出来,卖给城中百姓,大头都孝敬给军爷们了,小人只挣个跑腿钱——” 秦扬心中大喜。他本来只想打听一下粮库的位置,想碰碰运气搞出些事端。可没想到眼前的老财主竟然可以进入粮库。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秦扬将那老财主拽起来:“今夜便带我们去。” 老财主哆哆嗦嗦,赶紧答应,被众人推搡到床边更衣。 “若发现你耍花招,便杀光你全家!” …… 粮库后门。 砰砰砰! 老财主上前急促地叩门。不多时,里面传来骂声。 “哪个狗东西这么晚了来烦老子?” 老财主赶紧喊话:“军爷,是我。” “等会!奶奶的——” 一个身着晋军军服内衬,披着皮袄,满脸络腮胡的守卫打开了门。 看到老财主,这守卫一脸不耐烦:“不是前几天刚来的,怎么又来了,没跟我打招呼啊?” 老财主满脸谄笑,递上去一锭银子:“军爷,上面的大人们已经跟小人说过,八成是催的紧忘了跟您这知会一声了。” 守卫咂咂嘴,将银锭揣进怀里,摆摆手:“动作快点。” “好嘞!”随后老财主示意,让身后十一个推着板车的家丁赶紧进去。 ...... 秦扬一边推车,一边暗中观察。 粮库后门离守军住处很近,看营房格局,应该有百八十人。倘若真的将粮库烧毁,出来时恐怕也会和这些守军撞上。到时候双拳难敌四手,麻烦就大了。 而根据老财主所说,粮库正门有二十来个守军,剩下的都在营房里。正在他思索对策时,杨成拎着两个大木桶,小步走过来。 “将军,按那老东西所说,从厨房取到油了。” 秦扬等人进了粮库之后,将油洒在粮堆上。众人从板车下取出藏好的钢刀,纷纷看向秦扬,等待他示意动手。 “等一等。” 秦扬突然想到什么,将众人聚在一起。在安排好所有事后,各自散开。 秦扬又折返回后门,之前开门的守卫倚靠在门房边,打着哈气。 那守卫看到秦扬,满脸不耐:“怎得这么磨蹭?” 秦扬张望了一眼,见门房里没有他人,便上前一步。 “军爷,劳烦跟您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守卫话还没有说完,秦扬一拳打在他脸上,紧接着一跨步绕到他身侧,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咔嚓! “自然是借你人头一用。” …… 营房内。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快起来,粮库走水了!” 顿时营房里乱做一团。 粮库如果出了问题,他们这些守军就吃不了兜着走。 七八十十来人不管不顾,披上件衣服就爬起来,冲向粮库。 老远就闻到一股子烧糊的味道,众人不疑有他,全都冲到门前,阵阵浓烟从仓库里面翻滚而出,并没有看见明火。 “我们先进去寻找火源,留下二十人准备打水救火!” 很快,一群人冲进仓库,在浓烟里四处寻找。之前报信的人后退两步,突然从大门后抄起一把钢刀。与此同时,那门口的二十人身后突然窜出十个同样持刀之人! “杀!” ------------ 第九章 兵不厌诈 这二十个守军本就睡得迷迷糊糊,腿脚不稳,又手无寸铁,还没反应过来,转眼间就成了刀下亡魂。 就在此时,仓库里一个人一边咳嗽一边骂骂咧咧地跑出来。 “他娘的,就是中间两堆剁草被烧着了,搞的这么兴师动众。你们打来水了么?” 话音刚落,那人便惨叫一声,身首异处。 “动手!” 秦扬等人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刚刀,冲进仓库,一路扫荡过去,见人就砍。 仓库里的守卫哪里想到,会有一群恶鬼大半夜前来索命,等被杀了大半才发觉不对,疯狂地冲向仓库前门,终究还是惊动了前门的守卫。 “放火!” 秦扬并未下令和对方死拼,一旦仓库前门打开,前门那些全副武装的守卫就可以汇合。 十人沿着原路向后门后退,边退边点燃库中粮草。 等秦扬等人退出仓库后,里面火势已经冲天而起,前门已经乱成一锅粥。 随后,一行人将已经装好在板车上的粮食,从后门有条不紊地退走。 为了快速撤离,车上并未装载太多,每车只放了二十多袋粮,加起来也就百袋出头。毕竟就算装更多,他们是轻骑,也不可能让马匹背着百斤粮食奔袭。 众人按照规划好的路线,很快退回峭壁处。 悬崖下的楚军收到接头暗号,每二十人一组,将绳索拉开。 随后,秦扬等人将粮食袋口的细绳系个扣,顺着绳索滑下去。就这样,一袋接一袋的粮食,通过四条绳索,从数十丈高的淮陵城上运了下来。 等所有粮食都已运送到下面,下方的楚军再将绳索松开,贴着峭壁。十人有条不紊地沿绳索攀爬下去。 下去的时间比爬上来快了两倍。很快,上方的十人便全部撤回。 秦扬是最后一个下去的,临走前,他将板车推到一边,将所有绳索割断扔下去。 处理好一切后,他再度借双匕下崖。固然慢了很多,可如此一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场大闹,虽然淮陵的粮草储备不足琅原的一成,可仅仅十一个人,就让晋军八十万大军少了几天的口粮! 所有人整装完毕,事不宜迟,秦扬下令立即出发,绕过淮陵,继续沿潇水北上。 出发前,秦扬拍了拍战马上挂着的麻袋,“怎么样?” 高正已然得知秦扬等人的经历,唯有感慨。 “不过,为何不把那老财主灭口?” 秦扬不解:“杀他做什么?” “将军可曾想过,那老财主是见过将军和那几个兄弟面貌的,若将军等人的画像出来,岂不是徒增麻烦?” 秦扬这才发觉百密一疏,奈何事已至此,无需多想,随即赶快出发,离开此地。 众人沿潇水又行了半日,已经快到晌午。 秦扬让队伍停下,并派出两波斥候,随后命令沿岸休息,生火做饭。 此时过了淮陵,彻头彻尾进入了晋国的地盘。 第二波斥候返回时,为秦扬带回来一个重大的消息,从琅原城派出两千飞鹰骑,已经到达淮陵,此刻分成多股,向北急驰。其行进速度极快,就连斥候都险些被发现。 “来者不善啊……” 秦扬有些意外。 关于粮库被毁,很像是仇恨官家的土匪草莽所为。 可对方派出了飞鹰骑,且直接向北寻来。秦扬也不禁自疑,难不成真如高正所讲,对方已经意识到淮陵大火并非民间草莽做的? 迟则生变,现在身在晋国,无异于羊入虎口,决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不过,何去何从,秦扬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为了养精蓄锐,秦扬也难得好好休息了一番。 次日清晨时分,所有人好好休息了一天一夜,吃了餐饱饭,都已恢复体力,生龙活虎。 秦扬捧起地上的积雪,胡乱再脸上擦了擦,虽然冻的脸颊刺痛,但熬过疼劲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 其他骑兵看到这一幕,也纷纷效仿,众人闹成一团,几日来的怨氛也一扫而空。 “将军……” 一个跟秦扬年龄相仿的骑兵喊住秦扬:“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旁边听到此问的人都看过来。杨成见状,走到秦扬身边,对众人说:“大家只需听从秦将军命令,不可过多打探。” “老杨,不必了。让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要讲。” 秦扬也一直在思索,什么时候把作战任务告知众人。之前一直不提,是因为此次出行的路线和目的必须严格保密,尽管这些人都是祝良为他挑选的,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选择了只信任自己。 现在,他们此时已经进了晋国境内。潇水之冰也会在三日内融化,彼时将再无退路。可以说,从现在开始,秦扬等人已然是孤臣。 而所有人都不傻,就算秦扬继续隐瞒,队伍越来越深入敌境,大家只会愈发不安。再去莫须有地怀疑已经毫无意义,当下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 杨成将众人聚集在一起,也站进队伍。秦扬扫视一周,缓缓开口。 “这五天,诸位辛苦了。想必大家也都想知道,我们这次出来的目的。如今时机成熟,我便告诉大家——” 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秦扬停顿了一下。 “去唐国,救公主。” 众人虽未喧哗,但投来的目光中明显多了些疑惑。 “十年前,我大楚皇帝被困,签了城下之盟。云湘公主质于唐国,楚国岁岁纳贡。而今晋军再度来犯,妄图挟持公主,以伤陛下之神,乱我楚军之心。好在天佑我大楚,公主已从唐国监视下逃离。我等此番出征,不像其他同袍一般浴血于主战场,但若成,则陛下无后顾之忧,我军士气大振;若败,则军心受挫,投鼠忌器。” 说到这里,秦扬沉默良久。 众将士无一出声,唯有战马来回踱着蹄子,似是不知前路多么坎坷。 “我等现在开始,无退路,无支援,举世皆敌,稍有不甚就可能身死他乡。但是——” 秦扬话锋一转。 “此去不论成败,后人都将记得,我等可百人之众火烧淮陵,敢晋境之内策马扬鞭。如此畅快人生,有何惧哉?” 众人原本紧张的心情也受他感染,顿时气氛激昂起来。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不迎回公主,永不还楚!” 秦扬颇为快意。此前,他独守秘密,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着众人的疑虑。现在心情舒畅,负担骤减,剩下的就只是考虑如何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完成使命。 “好!上马!” 高正将秦扬的马匹牵来后,秦扬接过缰绳,忽然问:“你会怪我把你带过来么?” 高正摇头到:“从没有,我只是始终有一事不解,如此重要的任务,你看中我什么了。” 秦扬看了他一会,“你做事有时虽然循规蹈矩,但心思比我细腻的多。我们这次出来,光靠剑走偏锋是不够的,不仅要胆大,还要心细。所有物资和编队,你都做的井井有条,我可没有这份耐心。走吧!” 高正从未想过,秦扬会给他这么高的评价。两人同期入伍,又是好友,但高正很快就意识到,秦扬远非凡人,不是他可比拟的。看到秦扬越发出众,难免羡慕,好在他本是豁达之人,并不会被这种事困扰。 “我们现在去哪里?” 秦扬一抖马缰,轻描淡写到:“回淮陵。” 高正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你——” “放心,我没疯。” 高正见秦扬如此随意,心急如焚:“之前敌在明我在暗,用常人无法企及的手段突破了天险,才偷了淮陵。而今两千飞鹰骑到处搜寻我们,怎么可以回去送死?” 秦扬并不理会,拍马而出。 “传我命令,这次我们走大路,往淮陵方向。” 百人骑队全部提速,先向西走了二十里,到达大路。大路平整,比沿潇水来时的行军速度快了一倍。 高正追上秦扬,“将军三思,若是撞上飞鹰骑该如何?” 秦扬笑而不答,高正只好作罢。 路上无人,一路畅通。行了不久,大路前方出现几辆马车,看车上人着装只是寻常商贩。 “兄弟们,来货了!” 秦扬手中长枪一指:“抢了他们!” 除了跟着秦扬烧淮陵的十个人,其余人到现在还没有舒活过筋骨,顿时人欢马叫,百骑加速冲上去,将那几辆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上的商贩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年长掌柜模样的很快跳下马车,走上前来。 “各位兄弟,哪位是当家的?” 秦扬冲他挥挥手示意,那掌柜赶紧走上来,递上封信:“大当家的,请您先看看。” 秦扬打开信,大致内容是,临阳的一个商会送了八车粮食,来委托一个姓张的商人出售,赚个高价。 秦扬忽然问:“这个张二爷,是不是淮陵最大的粮商?” 那掌柜以为秦扬和张二爷交好,大喜过望,“正是。请大当家的卖张二爷和我们商会一个面子。您放心,兄弟们一路来的辛苦,路费我会孝敬您。” 秦扬身边几个骑兵哈哈大笑,这掌柜也跟着尬笑,却不知为何感觉浑身发毛。 这时,杨成走到秦扬身边,“将军,这马车里有些可疑之物。” 秦扬听闻,径自到马车边。杨成用刀挑开马车上的帆布,一袋袋粮食映入眼中,然而从杨成挑开的缝隙里,竟然发现里面藏着个木箱。 “把那木箱取出来看看。” “大当家的,您手下留情——” 掌柜的赶紧跑上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旁边挪了十几步,那掌柜的左顾右盼,低声说:“那木箱里的东西看不得,是‘药材’。” 秦扬不解,“什么意思,为何药材不能看?” 掌柜的见秦扬听不懂黑话,颇为吃惊,但看秦扬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哪敢多想,“‘药材’就是火药。” 秦扬突然翻身下马,搂住掌柜的肩膀:“您贵姓?” “大当家的折煞我了,小老儿姓李。” 秦扬“哦”了一声,继续问:“李掌柜,你且慢慢讲来,这粮车上怎么会有火药?” 李掌柜被他这么一搂,心底暗暗叫苦,可也只能如实交代。 原来,琅山山脉多矿,琅原城里到处都是冶炼铁铺,甚至可以说,琅原之所以是晋国最为富庶的城池之一,正是兴于矿业。 晋国仅允许官家开采,私自采矿是杀头之罪,一般人碰不得。但采矿利润极高,自然有人铤而走险。由于私人采矿无法像官家那样发动大批劳力挖掘,只能用火药炸山,不过火药属于禁品,长期控制在官府手中,私自售贩也是死罪。 这几年,琅山一代到处都是私矿,原因不外乎官商勾结,坐地分赃。 “天助我也!” 秦扬再也按捺不住喜悦之情,放声大笑。有了火药,他的计划就更加完美。 李掌柜不明所以:“大当家的,您不妨留个名号,来日这批药材卖出去了,我做主给您抽个水。” 秦扬大手一挥:“抽水太麻烦,我直接拿走不就得了。来人,把这几个人都给我绑了!”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十来个骑兵跳下马,扯掉捆绑货物的麻绳,将所有商贩五花大绑。 “每人取个粮食口袋,把那马车上的火药全部装走。” 那被捆起来的掌柜苦苦哀求:“求您给条活路吧,您把我们绑在这里,若是有人看到这些箱子,发现里面装过药材,我们就完了!” 秦扬嘿嘿一笑:“有道理。把车卸掉,将他们捆在马上。” 等将商贩们都绑在拉车的马上后,几名骑兵一抽马屁股,那八匹马便驮着商贩们向北窜去。 “李掌柜,这次救你一命。下次再见,记得请我吃饭啊。” 等送走了那些商贩,秦扬命人一把火将马车和粮食烧掉,再度整合队伍,继续朝着淮陵进发。 又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已到晌午。 所在之地离淮陵不足二十里,官道两侧是连绵的丘陵,其上树木稀疏。 “就是这里。” ------------ 第十章 鬼神莫测 秦扬下令所有人下马,每隔五步挖一条三尺宽的浅沟,将砍伐的树木削成尖桩,插在沟里,再以积雪覆盖上,又在道路两侧置放不少枯枝。 众人齐心协力,分工明确,不到一个时辰就做成十五条沟。 “所有人将马牵到丘陵后面隐蔽,两侧各五十人,两人一组备好十支火箭。一旦有敌骑踏入陷阱,一人听令将火药袋扔下去,另一人听令放箭!” 暮色降临。 秦扬为保万无一失,认真巡查了丘陵两侧,确认所有人都部署妥当后,方才回来。 高正一直跟着秦扬,直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将军,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不明白你的想法。” 此时秦扬已万事俱备,便陪高正聊了起来。 “你是不是不懂,我为何不怕撞上飞鹰骑?” 见高正点头,秦扬问到:“斥候探到飞鹰骑是什么时候?” 高正想了想,“昨日下午。” “我们今天清晨出发,此时飞鹰骑在哪里?” 高正不解其意,“这怎么能猜的出来?” 秦扬指着不远处的战马:“上次在鹰绝谷,我仔细观察了飞鹰骑的马。那些马身上披挂了一些铠甲,所以不易被射杀,但这样一来,就不能负重太多粮草,只能携带两天的口粮。他们昨日出发,应该也是今天开始折返。” 高正明白一些:“也就是说,昨天我们休整时,飞鹰骑已经朝着更北的方向搜寻过去了?然后等口粮用到一半,再折返补充?可淮陵粮库已经被毁,两千人的补给恐怕拿不出来,他们只能回琅原——” “所以我才让那些商贩当诱饵,而且其他商车知道这条路出了事,除了飞鹰骑都不敢来了,也省的误入陷阱。飞鹰骑是分多股朝几个方向行动的,朝我们这个方向搜索的敌人,如果回琅原,距离远比回淮陵远。淮陵粮库虽然被烧,但我们撤离时已经有人开始抢救,必然可以保留一部分,供给两千人虽然不行,但几百人没问题。” “原来如此,将军你是认定会有一支飞鹰骑回淮陵补给,并且撞上那队商贩?” 秦扬摇了摇头,笑言:“只能断定飞鹰骑在我们身后,但他们几时回来,还要看运气。万一飞鹰骑多带了几天的口粮,都回了琅原,我们就白忙活了。” 正当两人闲聊时,杨成突然来报:“北面一队人马正沿着官道赶过来,在五里外。” 秦扬合上话匣,下令:“再探,确认对方人数。” 不多时,杨成又来禀报,“敌骑约四百人,衣着正是飞鹰骑,此时已不足三里。” “好!以暗号通知对面的兄弟们,按计划行事!” ……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飞鹰骑就拍马赶来,丘陵之上的人,已经可以清楚地见他们的面容。 “那些贼人很可能偷袭淮陵了!继续加速——” 那带头之人话音刚落,只觉身体一轻,同时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哀鸣,整个人甩飞出去! “啊!” 与此同时,那领头之人身旁的几骑也同样马失前蹄。 本来雪天路滑,再加上飞鹰骑的战马身负铁甲,更难停下。后面的骑手为了不踩踏前面的人马,只能策马越过—— 可谁曾想,前面还有陷阱! 官道上顿时乱作一团,而那领头之人第一个踏入陷阱,不巧直接甩进前面的陷阱,被雪下隐藏的木桩穿身而死,无人下令;后面的人得不到以为前方遭遇了敌人,再加上视线昏暗,不停反冲。 登时,从马上摔飞出去的、被踩踏的、落进陷阱的,比比皆是,一片鬼哭狼嚎,可到现在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一声响哨划过头顶,只见一个个布袋砸了过来。有人举刀挥砍,却碰了一身的灰。 “是火药!” 可为时已晚,只见丘陵上,两排火箭齐刷刷地射了下来—— 哗! 官道上大火冲天而起,顿时如同白昼。之前的枯枝也被点燃,噼啪乱响,好不壮观! 而飞鹰骑根本就来不及喘息,第二波火箭接踵而至! 几轮箭雨下去,官道上已经是躺着的比喘气的多,可活着的也还在遭罪,叫骂连天—— “到底是什么人,用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 “上面的狗贼给我下来!爷爷一刀劈了你!” “啊啊啊我的眼睛!天杀的贼人!” …… 第十轮箭雨射罢,活着的飞鹰骑已不足一百五十人,大部分都躺在地上哀嚎,仍有战力的也多少挂了彩。 高正佩服的五体投地,抄出长刀:“将军,现在要不要冲下去?” 秦扬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下方,当即否定。 “不可。下面有几十人还可一战,他们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时锋芒极盛。我们的人少一个就再也补不上,不到完胜的局面,绝不轻易出击。继续放箭,不要吝啬,射完了正好用他们的箭袋补充!” 又是一通乱射! 有几个飞鹰骑抄着大刀,直接冲上丘陵,想正面拼个你死我活。奈何一寸长一寸强,本来冲上来就脚下打滑,还要仰头营地,直接被以逸待劳的楚骑以镰钩枪捅死。 等敌人生力军已不足二十,且都是强弩之末时,秦扬手提长枪,下令:“杀!” 飞鹰骑的结局自然不需多言,楚军一百人仅有三人受了些轻伤,而四百飞鹰骑被全部歼灭! 结束后,众将士无不开颜,有人说:“飞鹰骑算什么精锐,真论精锐,还是我大楚的骧骑营,哈哈哈!” 可秦扬并不这么想。 他还并没有和飞鹰骑正面交过手,每次都是伏击,以箭雨和火攻,利用地势,消掉飞鹰骑冲杀的优势,才得以取胜。 “高正,你带人从这些飞鹰骑和马匹身上,凑出百副损坏不严重的盔甲,再分发给所有人,让大家更换上。” 高正听闻,面露惊愕。但这次他已经猜出秦扬想做什么,并未多问。 秦扬也领到一副黑金盔甲,不由感叹,飞鹰骑的装备确实精良。 等所有人马更换好装备,秦扬下令,向淮陵进发! 淮陵城外。 城楼上的守卫远远看见一支人马从夜幕中行来,转眼就到了城下。 守卫长喝令:“停下!尔等是何人?” 只听城楼下传来一声大骂:“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快开城门!” 那守卫长举着火把仔细辨认,看到是飞鹰骑,心里一哆嗦,这群人可不能得罪! “是自己人。开城门!” 吊桥缓缓放下,那守卫长赶紧下了城楼,带了两队人迎了出去。 “大人——” 谁知那领头的飞鹰骑突然举起长枪:“我等已经查明,粮仓失火,是尔等守军勾结贼人,里应外合所为,现来将尔等处决!杀!” 不由分说,冲上来便一枪将那守卫长刺了个透心凉! “杀!” “飞鹰骑”全都冲进城门,将原本前来迎接的守卫杀了干净。 一百人冲进城,直奔附近的守军军营。 军营的守卫看见城门这边有变,急忙示警。可只见冲过来的竟然是飞鹰骑,顿时一头雾水,就这么一犹豫,“飞鹰骑”便冲到了跟前—— 噗!噗! 十几个守卫顿时身首异处! “诛杀反贼!” 已经入睡的守军全被惊醒,连滚带爬的穿上衣服,奔出营房,却只见飞鹰骑到处杀人。 “反贼在哪里?” 回答的便是当头一刀! “杀错了!杀错了!是自己人!” 可“飞鹰骑”根本不听,依然砍瓜切菜,见人就杀。 “他们是来杀我们的!” 终于有人意识到问题,拿起武器准备反抗,却听那领头的飞鹰骑喊了一声:“撤!” 所有人立即停下来,调转马头,朝城门外飞奔而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 “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飞鹰骑见面就杀?” 等这群人逃出淮陵,一个今夜执勤的守卫才从敢进来哭诉:“校尉大人被他们杀了!” “什么?他们为何要杀校尉大人?” 众人纷纷围上来,只见那执勤的小兵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帮人好蛮横,进来便说是我们串通贼人,烧了粮仓,要把我们全部处决——” “岂有此理!这帮飞鹰骑凭什么诬陷忠良?” “仗着背后有人,就不把我们的命当命!” “定是那些府台的狗官,勾结这些鹰犬把罪责推脱到我等身上!” “弟兄们,别人不给我们活路,反了!” “反了!” 淮陵城原本八百守军,在完全晕头的情况下,直接被杀了二百余人。 剩下五百多名守军,连夜冲进官府各个官员家中,将城中官员家中老小杀了个精光。 第二天,城中百姓得知府台已经被攻破,守军已经反叛,也纷纷冲进那些财主、土豪的家中乱打乱杀,抢夺钱粮。 之前被秦扬劫持的张财主更是首当其冲,他虽侥幸没被秦扬杀掉,却被淮陵城里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的百姓乱棍打死。 但是,事态并未因城中富裕人家被毁就告一段落,反而愈演愈烈。 抢夺财宝分赃不均,趁混乱报往日私仇…… 这副乱象足足持续了三日。 三日之后,琅原派来三千人军队和一千飞鹰骑前来平乱,将参与者尽数诛杀。 而一千飞鹰骑追出城北后,很快便发现了二十里外失去联系的四百人部尸骸。 …… 此时,秦扬等人已北去四百余里。 之前为了掩人耳目,同时加速北上,他们只将战马披甲丢弃,依然穿着飞鹰骑的盔甲。 积雪逐渐化开,他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你可真是个神人!借尸还魂后又借刀杀人,那些淮陵守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出发之前,虽然所有人接到的都是服从秦扬的命令,可被一个少年统领,难免不服。哪怕是杨成那种铁面军人,也能隐隐感觉出半分。 可两次偷袭淮陵后,让所有人领略到他鬼神莫测的用兵之道。 此时,再也无人不服秦扬,全都将他奉若鬼才! 面对赞扬,秦扬只是笑了笑。到目前,未必有人真正能猜出他的布局。 对他来说,杀那些守军只是小利。晋楚决战在即,如果琅原后院起火,晋军必定军心动摇;而飞鹰骑也必定会去淮陵寻找丢失的四百人,顺带彻查夜袭一案。 这等主力军队被牵制一些,楚军主战场便多一分胜算! 高正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唐国?” 秦扬不多解释,只是回答:“你后面就知道了。” 在他看来,现在晋军定然知晓不是寻常草寇作为,但不确定淮陵是否还会被袭,所以必然小心谨慎。 积雪一旦融化,晋军将无法从马蹄印迹找到他们的去向,到时只能在遍地烂泥中举步维艰。 高正原打算继续问,只见杨成带着十多个斥候从前面赶回来。 “禀报将军,之前安排的事情已经完成。此地东北向二百里内,每五十里均垒下行军土灶。” 众人双眼布满血丝,战马也喘着粗气,便知他们三天来几乎没休息。 “原来是这样!” 此刻,高正眼光一亮,终于领会秦扬的用意—— 先逼迫追兵放慢速度,又用行军土灶来误导追兵方向,那下一步计划已呼之欲出! 果然,斥候归队后,秦扬立即下令:“所有人下马,牵上西侧丘陵。十人一组,保持间距走小路,注意隐蔽——全军向西北临阳方向挺进!” 之前所有迂回、突袭,都是扰乱敌人视野的迷雾。一切,就是为了在这雪融之时,向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击。 兵者,诡道也! 一切不出秦扬所料,在出征第八天,也是入腊月的第一天,晋军主力出琅原,兵分三路,攻平江、东郡、登峦! 决战已经开始,从晋国内地前往琅原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多为晋国各地抽调的储备兵源,以及趁机想要去前线发财的行商。 不过并没有人关注这支百人骑兵。多亏了他们全都更换上飞鹰骑的甲胄,一般输送兵源的人哪敢随意拦截碰瓷? 尽管已经赶了一半的路,但秦扬并未放松。 “行百里者半九十,所有人务必保持警惕!” ------------ 第十一章 人情世故 秦扬等人一路上也都有惊无险,并未被人注意到。不过他始终保持谨慎,能走小路绝不走大路。毕竟大路多为官道,万一遇到一个认识飞鹰骑的,发现他们是赝品,那之前所有计划都将付之东流。 两天两夜,秦扬所部又急行三百里,终于抵达临阳城。 临阳位于晋中和晋南的交界地带,南下七百里到琅原,北上一千二百里到晋国都城建汾,是晋国南部最大的中转枢纽。 晋人擅长买卖,临阳城里居住着诸多富商巨贾。一般地方有一个商会就已经很不易,临阳里大大小小商会不下十个。 虽已是寒冬腊月,但临阳城南门外的官道两侧依旧摆了足足五里长的摊位,大多是茶水铺和面点摊,给南来北往的商队行人有个吃茶用饭的落脚处。 “跟师父描述的一模一样……” 秦扬虽然第一次来临阳,但早已听说过临阳贸易盛景。 在城外,秦扬等人将战马和兵器卖给做一些见不得人生意的贩子。对于骑兵来说,马就像战友一般,兵器更是士兵的第二生命。可为了混进临阳城,众人也不得不忍痛放弃。 随后,又购买了百套寻常百姓穿着的棉袄衣裤,将之前飞鹰骑的盔甲和军服换下掩埋,便摇身一变,仿佛某个商会的脚夫。 秦扬让众人分坐在靠近城门的几个摊位上。一来这几日所有人风餐露宿,好不辛苦,吃一顿热腾腾的面条权当犒劳;二来,他可以借机仔细观察一下那些出入临阳城的人,看看如何更稳健地混进去。 “客官,面来喽!” 面摊老板端上三碗刀削面,秦扬和高正、杨成坐在一桌,都取了筷子。 “老杨,这几天你们跑的最多,多吃点,不够了再加。” 杨成笑了笑,大口吞咽起来。 高正没有闲着,一直在观察城门方向,随后低声道:“方才进进出出的人,每被盘查时,都要亮出一个腰牌。” 秦扬自然也注意到,于是喊来面摊老板:“掌柜的,那些进出城的人出示的是什么东西?” “回客官的话,那是临阳官府临时配发出入令。现在不是和楚国打仗嘛,难免管的严一些。” 秦扬见老板不忙,问:“怎么,感觉琅原那边打仗,根本不影响临阳?” 面摊老板抹干净旁边的桌子:“就算是楚国人打到这里了,他也得吃饭不是?只要他吃饭,我这小摊子就可以接着开。” 秦扬又问:“刚才我看有二三十人一起进了城,那守城卫兵只看了一个人的出入令,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人家商会的苦工,领头的至少得是脸熟的大伙计。干苦力的嘛,难免混进去几个杀过人放过火的。但是人家商会年年给官府孝敬银子,一路也是大妖小鬼通通打点妥了,谁还会刁难?” 秦扬思绪万千。他原本计划化整为零,让百人分批进城。如今临阳官府增设出入令,只能另辟蹊径。 秦扬一边吃着面条,一边低声嘱咐。 “你们俩迅速部署一下,让兄弟们散开,留意一下商会的大人物。能谈一下最好,多花些银子无所谓。万不得已,就抓起来。注意做的隐蔽一些——” “得令。” 杨成和高正也不顾饭只吃了一半,赶紧去安排。 可没多一会,高正匆匆赶回来,凑到秦扬耳边:“看那边。” 秦扬低头一看,高正手臂并未抬起,但手指指向身后不远处一个馄饨摊位,见一人正在跟那馄饨摊老板讲着些什么。 “你先结账,我过去看看。” 说罢,秦扬放下碗筷,径直走了过去,扬起胳膊将那谈话之人一搂。 “李掌柜,这才过了几天,又见面了。” 未见其面,先闻其声。 李掌柜浑身一哆嗦,侧过脸一看,秦扬正人畜无害地笑着。旁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二人是许久未见的老友。 李掌柜刚要做声,却觉被秦扬钳住的肩膀一发紧。他在临阳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趋利避害,此时小命又落到了眼前这个活阎王手中,哪还会不知死活地乱闹。 “唉……大当家的,别来无恙。” 看到李掌柜那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秦扬便知有的谈,随即将李掌柜拐到旁边一桌,“坐吧,咱们谈笔买卖。” 不远处,几个李掌柜带来的伙计看到这边有动静,其中还有之前一同被秦扬绑起来的,便想过来瞧瞧。 好在秦扬是背对着他们,李掌柜见状,哪敢让他们过来,赶紧喊话支走。 “李掌柜,您在这发的哪门子财?” 李掌柜垂丧个脸:“这边有我家号下的摊位。托大当家的福,小老儿如今只能收收例奉。” 秦扬大概明白,上次李掌柜半路上弄丢了货,丢了信誉。随即拿出一叠银票,趁无人注意,从桌子下塞进李掌柜手里。 李掌柜一头雾水,却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赶紧先收起来。 “大当家的,您这是何意?” 秦扬赔笑:“上次误会,让李掌柜失了货还吃了苦头,特地来道个不是。” 李掌柜哪会信秦扬的鬼话,可手中摩挲了两下,那叠银票足足够买五趟货了。傻子才和钱过不去,更何况李掌柜是生意人。 “大当家的是当世豪杰,人在江湖,都是不打不相识。您方才说想谈买卖——”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进临阳,你开个价。” “多少人?” “一百。” 李掌柜愣了一下:“大当家的是把买卖做到临阳来了?” 秦扬当即否认,“李掌柜说笑了,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城里抢啊,兄弟们只是借个道。” “借道……” 李掌柜盘算了一阵,试探性地问:“大当家的是要去西边?” 秦扬知道瞒不住他,便点头承认。 临阳城西南是大片的山林,车马根本行不过去。想要硬绕,就得十天半个月,可这十天半个月根本就得不到补给,寒冬腊月无异于自寻死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进临阳城,再从西门出去,少说可以省十天路程。 “一百人……” 李掌柜忽然笑了起来:“您只要答应帮我办一件事,我分文不取。不仅带兄弟们进城,且兄弟们城里和西去路上的开销,我都包了。” 秦扬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并未着急答应:“请明言。” “您帮我往榆安送趟镖。” 秦扬不由眼睛一亮。榆安位于晋国西部偏南,离唐北边境已经不远。只不过晋西民风剽悍,多有响马山贼,且绕路较多,没有实力接不得这趟活。 “我有一事不解,为什么不找临阳里的镖局来送?” 李掌柜听罢,叹了口气。 “大当家的借走了我的‘药材’,也算知道了我的底细。这‘药材’不是随便能弄来的,背后都有上面的关系。临阳到淮陵这条路都是平原官道,几十年没听说有劫匪,人活着货却丢了,自然得罪了上面,商会也不敢保我。” 秦扬不解:“商会不保又如何?镖局还和钱过不去?” 李掌柜摇了摇头:“这您就不懂了。能在晋西跑镖的,多少得有点匪面的关系。穿上衣服是镖师,脱了衣服就是劫匪。商会不保的镖,镖局更不保,人家回来就说镖丢了,人也找不到了,赔上仨瓜俩枣,这胳膊能拧得过大腿?我这趟镖投进去所有的本,失不得。” 秦扬更加不解:“劫匪不该是官府管吗,几个毛贼,剿灭不就好了。” “此言差矣……” 李掌柜咂咂嘴:“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着劫匪打家劫舍,老百姓恨到劫匪头上,就不会讲官老爷的坏话。官家再做做样子,随便杀几个,老百姓还得感恩戴德。” 李掌柜拍了拍秦扬胳膊,接着说:“况且匪患养活着多少人?镖局靠他吃饭,商会也暗着打点。官府每年跟上面要剿匪的钱,跟老百姓收剿匪的税。这是条链子,哪一环都碰不得。押镖就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秦扬也涨了见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小小毛贼背后竟然如此复杂。 想到这里,他便问:“那您就不怕我监守自盗?” 李掌柜笑着摇了摇头,“大当家的,您根本就不是土匪。且不说淮陵那边从没闹过匪患,上次您放我回来,身上的钱一分没丢,我就知道您不是匪。再说,哪有土匪穿甲戴盔,拿着那么长兵器,一句黑话还不懂?” 秦扬脸色忽然冷下来:“那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李掌柜此时反而不慌:“您非要问,那我就胡说八道了,您别怪罪。现在哪边打仗,您就是哪边的。不过不必担心,我是买卖人,临阳城姓晋还是姓什么,跟我没关系,银子才是永远的爷。” “哈哈哈!” 秦扬笑了几声:“几时起镖?” “明早三十车,不挂旗。今天晚上临仙居住着,翠景园摆桌,我给大当家的践行。您点个头,咱们现在就进城。” …… 虽然李掌柜在商会里失了名分,但对外还是有几分面子的,又简单打点了一番,不出半刻,便把秦扬等人带进临阳城。 “大当家的,您安排二十个弟兄,跟我去装镖车,今晚就在我家住。” 秦扬不得不感慨,李掌柜不愧是买卖人,把人际关系拿捏的恰到好处。 就算李掌柜不说,秦扬自然也会派人盯住他全家,以防对方突然出卖他。而今李掌柜主动要人,既保了面子,也让秦扬放了心。 “那就按李掌柜说的办。高正,你带二十人去给李掌柜帮忙,切记不要打扰他家人。” 高正自然明白秦扬的意思,领了命,去点数人手。 “老杨,你吩咐下去,一会兄弟们提前分好组,到了住处后保持秩序,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杨成默默点头,隐到众人之中。 临仙居离南门不远,众人走了不多久就到了。李掌柜拿出张银票,交给自家伙计。 “大当家的,就按刚才说好的,临仙居休息,晚上摆桌——” 秦扬摆了摆手,“摆桌就免了,到了李掌柜地头,麻烦把他们安顿好就行,我一个人去城里逛逛。” “也行。要是没别的事,大当家的您先忙,我回去装镖。” 随后,除了高正带的二十人跟着李掌柜走后,剩下的都住进了临仙居。 秦扬之前下令众人深居简出。其实,就算他不说,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七八天的人,沾上床也不会再想动弹了。 果不其然,秦扬安顿好大家准备下楼时,竟听到旁边房间里鼾声如雷。 杨成正在安排轮岗的暗哨,秦扬和他知会一声后,便独自走出临仙居。他想去西门提前看看,以防明日发生意外。 城内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千里外的西江战场仿佛和这里毫不相干。 此时正是开市时间,大多商铺已经挪开栅板,摊位上也开始卸货,前后走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羊汤!大饼!” “糖葫芦儿!” “新到的布!来看看了!” 秦扬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烈的人间烟火气,不免流连。正当他站在人群中看一位手艺人吹糖人时,忽然听得远处一通骚乱。 “闲杂人等避让!” 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奔来,街边的行人纷纷避让。 待看清楚来者是谁,秦扬心中一怵,赶紧往人群中央挤了几步—— 怎么在临阳大街上也能遇到飞鹰骑? 马蹄声在身后响了好久才,秦扬这才望过去。刚才过去了七八百人,直奔西门,看样子并不是冲他来的。 旁边摊位上,一个老头念叨了一句:“这是第五批了吧?” 秦扬凑上去:“老人家,您是说刚才过去的人马?” 老头瞅了他一眼,不愿搭理。秦扬笑盈盈地拿出一点碎银:“老人家,给我挑几个好梨解解渴。” “哎,小哥你这些银子足够把我这摊子买走了。” 老头赶紧站起来,捡了几个梨子,秦扬拦住他。 “足够了。您不妨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 第十二章 路见不平 老头也明白过来,秦扬感兴趣的并不是这几个梨。 “小哥你是问飞鹰骑?” “哦?老人家也知道飞鹰骑?” 老头“嘿”了一声:“年纪大的谁不知道飞鹰骑?现在的年轻人……小哥你想听,就给你好好讲讲。” 秦扬将旁边一个马扎用脚钩到身边,顺势坐下,拿起梨子啃了起来。 “老人家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 …… 晋国西北部和胡夷接壤,胡夷多为游牧,擅长骑马射箭,经常南下劫掠。百年来,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西北晋人身材高大,又不惧艰苦。十二年前,晋国在北地募兵,精挑细选当地青年,组成一支五千人精骑,正是最初的飞鹰骑。 这批青年大多与其有血海深仇,又经严格训练,配上最精良的装备和战马,战斗起来非常剽悍,甚至比胡夷还胡夷。 曾有猛人交战时将胡夷骑兵胳膊砍下,拿起来如羊腿一般生吃大嚼,一边啃一边继续挥刀砍杀,其他胡夷骑兵看到后吓得肝胆俱裂,胆小者直接从马上摔落下来。 如此勇猛,自然所向披靡。在成军后的第二年,便创下五千人击败两万胡骑的惊人战绩。随后三年内,把胡夷打的退回大漠千里。十年来不曾再敢大规模侵扰边境。这批最初的飞鹰骑,用五年无一败的战绩,震惊了全天下。 后来飞鹰骑规模扩大,也不再以对抗胡夷为主,但兵源依旧是从晋西北之地招募。 “晋楚开战,飞鹰骑也从各地调到前线。临阳城西有飞鹰骑的行营,三天之内来了四批,方才那批人马是第五批,听说飞鹰骑的统领将军也从北边调来了。” “原来如此。那老人家您知道飞鹰骑的统领是谁吗?” 那老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扬,“小哥,你要是不知道飞鹰骑的故事,老头子我还能理解。可飞鹰骑的统领,天下第三的关定边都没听说过,也太不像话了。” 天下第三?关定边? 秦扬满腹疑惑,可见老头有些不悦,便不再追问,以免得被人发觉不对劲。 之后,他继续向城西游荡,但小心了许多。按老头说法,城西行营的飞鹰骑应该刚刚从晋国各地抽调过来支援西江前线的,但毕竟他和琅原的飞鹰骑是“老朋友”了,能避讳还是避讳为好。 行到城西一家茶楼附近,看门前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秦扬抬头看了看,那茶楼看起来古朴无华,里面隐隐有些喧闹,并无什么特别。 秦扬觉得好奇,就凑近看了看。 门前烧水的小二看到他:“这位客官,您是喝茶还是听书?” “有什么分别?” “您要是图个清净喝杯茶,就坐一楼。您要是想听白爷说书,就上二楼。不过我得提前跟您说,到了二楼可不一定有座。” 想到刚才和卖梨老头的对话,秦扬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坊间之事。 “上二楼。” 小二一听,扯着嗓子喊:“二楼贵客一位。” 秦扬进店一看,一楼人也不少,可远不至于没有座位。 上了楼梯后,光景跟一楼完全不同。只见人满为患,桌桌坐满。 二楼最里放了道屏风,屏风前摆了条黑案,一老人穿着长衫,手执惊堂木,旁边坐了个身着蓝袄抱着琵琶的妙龄少女。 “那猫妖就要吃了王家公子,却看王家公子脖子上戴的玉佩,正是它十年前还未成精时所见——” 秦扬走近,只见老人啪地一声摔了下惊堂木—— “若知猫妖和王家公子后续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老人似乎用力太多,咳嗽起来,旁边的少女轻轻搀扶住他。 喝茶听书的客人们,有拍手叫好的,有急催接着讲的。 “白爷,你就别逞能了,让您孙女讲讲《名将谱》吧?” “就是,该让她接班了!” “嘿嘿,那些岁数小的,有几个是冲您来的?” 说书的老人无奈摇了摇头,坐到一旁歇息。旁边的少女回到座位,抱起琵琶,指尖灵巧一拨,只凭一个音符便扣人心弦,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秦扬这才注意起少女的面貌。 少女有种掩盖不住的忧哀气质,再仔细看,可称得上眸光似水、肌若凝脂,怀抱琵琶之态仿佛芙蓉并蒂。 柔细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若有若无地轻扫几番,淡淡的绣眉随之微蹙,仿佛使得所有宾客的茶盏之中,多了几分边境风沙的苦涩。 “剑荡八方撼山岳,秋意煞人摧残叶。不见关河三万里,唯闻大漠西风烈——” 琵琶再一转,肃杀之意顿时涌起,仿佛刀剑碰撞,千军万马来袭,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丫头,之前说的是秦国天下第一的岳诚,这次该讲齐国的叶无归了!” 岳诚、叶无归、还有卖梨老头说的关定边……秦扬仔细一想,很快反应过来,方才少女唱的那四阙,应该是每句里藏了一个姓氏。 正好旁边有人离开空了个座位,秦扬赶忙坐上去,津津有味地听着。 待听到叶无归三岁时一掌打死了老虎,秦扬觉得有趣,不免揶揄。 此时,对面有人问:“小兄弟,你怎么看那叶无归打虎?” 秦扬侧过身,这才看到桌子对面坐着的人。此人三十出头,一身墨绿锦袍,身材魁梧高大,须髯颇长,浓眉虎目。 秦扬抱拳回礼:“寻常人都知道,三岁孩童打死老虎纯粹无稽之谈。不过既然是名动天下的武将,必然有过人之处。坊间把他们神话,也不足为奇。既是来听书,博个开心,也不用去细细考量。只可惜——” 墨袍男子见秦扬说话有几分见地,便问:“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更想听听关定边的故事。” 男子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随后摆手:“关定边不过一介武夫,砍过几个胡夷,有什么可听的,我倒觉得不如打老虎的叶无归有趣。” 秦扬正准备接话,却听身后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公子哥打扮、长得獐头鼠目的纨绔子弟,抓住了少女的皓腕。 这人目露淫光,眼斜嘴歪地垂涎着少女。旁边的白老头想要阻拦,却被几个下人推到一边。 “请自重!” 少女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 “我的天,临阳城里还有这么美的小妞,跟爷回去,爷保你吃喝不愁。” 这时,茶楼掌柜跑上来,还没说话,却被纨绔一脚踹飞。 吃茶的客人看到此景,纷纷怒火中烧。那纨绔见状,先发制人:“爷劝你们这群草民还是少管闲事。李三儿,告诉他们爷是谁!” 旁边一个下人得意洋洋地走上前,拍了拍胸脯,“我家公子的父亲,是临阳府兵马司的李大人!” 此话一出,众人声调低了不少。 “我爹现在就在城西飞鹰骑行营,谁敢惹我!” 说罢,又对着少女挤眉弄眼,仿佛要将她吃干抹净:“真是好运气,撞见这么个仙妞儿,爷就是早死十年也值。你最好乖乖跟爷走,敢说个不字,爷就把那个老骨头的腿打断。” 少女默默地流下泪来,手上仍徒劳无功地反抗。 其他客人知道纨绔是谁后,渐渐再无人敢发声。有人因尴尬而起身离去,对少女落难视而不见。 秦扬本不想多管闲事,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在这里惹事生非——尤其是那纨绔还有官府背景。 可他无意中和少女目光相对,那双泪目仿佛在说“救我”。这少女本就有种忧郁气质,如此一来,更加摄人心魄。对视一阵,秦扬赶紧避开,猛地晃了晃脑袋。 “小妞儿,别挣扎了,没人敢救你。来,让爷亲一口——” 秦扬眼神一凛,向对面男子低声说:“这位大哥,借你茶杯一用。” 墨袍男子本冷眼旁观这场闹剧,见秦扬如此问,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言不发,将茶杯稳稳地推到秦扬面前。 秦扬将手掌放在茶杯上,看也不看,随即猛地一扇,茶杯“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啊!” 只听那纨绔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原本抓着少女的手已然捂在耳朵上,半张脸鲜血直流。 “谁干的?” 那些下人顿时慌了神。这位祖宗被人伤成这样,他们回去恐怕吃不了兜着走,便急病乱投医,对着身边的客人们又打又踹,一通乱砸。 其他客人见状,纷纷往外跑,茶楼里顿时乱作一团。之前被推开的白老头趁机拉住孙女的手,想要趁乱离开,却被那纨绔一把抓住。 纨绔歇斯底里地对着逃窜的宾客大叫:“不出来,爷今天就把她弄死。爷最后问一遍,谁干的?” 说罢,抄起一条凳子,就要砸向少女—— “我。” “我。” 秦扬愣了一下,见桌对桌跟他同时应声,却见墨袍男子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纨绔气急败坏,放下凳子,让所有下人冲过来。 墨袍男子一瞬间闪身出去—— “好强!” 秦扬暗暗感叹。果然,不到三息时间,七八个下人全都被打的晕死过去。只见墨袍男子指着惊呆的纨绔。 “小兄弟,这个人留给你?” 秦扬走上前来。既然出这个头,那就不必畏首畏尾。 纨绔惊慌失措,还想搬出自己家世来威吓。 “我爹——” 啪! 秦扬一巴掌将纨绔打飞,只见那纨绔满脸是血,痛哼不已,地上多了几颗碎牙。 但秦扬并未理会纨绔,而是走到将说书老人身旁,将他扶起来。 “白爷,您带着孙女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 与此同时,他暗中在老人袖子里塞了张银票。 老人并未察觉,道了声谢后赶紧拉着少女离开。 忽然间,他注意到,少女正回过头痴痴地望着他,不过很快,爷孙二人就下楼去了。 这时候,身后的墨袍男子走到纨绔身边,冷哼一声。 “临阳兵马司最大的官,不过区区六品,其子弟却敢光天化日之下欺男霸女。若非国有国法,我一掌劈死你这畜牲。” 随后,对不远处使了个眼色,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十几个人,将那纨绔和下人们拖了出去。 被踹倒的掌柜已经爬了起来,喘着粗气,走到秦扬和墨袍男子面前:“二位客官,你们惹了大祸了,还是赶快走吧。” 墨袍男子笑着摇了摇头,拿出两锭银子:“不必担心。掌柜的,这些是赔你茶楼里打坏的桌椅板凳。剩下的钱,去对面给我叫些好酒好菜。” 茶楼掌柜唉声叹气,但也只好照办。 等茶楼掌柜走后,墨袍男子又转头问到,“小兄弟,你怕不怕?” 秦扬笑了笑:“怕,又不怕。” “此话怎讲。” 秦扬又坐回原位。此时茶楼二楼一片狼藉,茶客均已跑光,只剩秦扬和墨袍男子。 “自古民不与官斗。打了临阳兵马司的儿子,寻常百姓肯定害怕。不过,打便打了,大不了惹身官司。当然,这官司他们打不赢。” 墨袍男子也坐了过来,“为何打不赢?” 秦扬看着墨袍男子:“你骂那纨绔子弟时,言辞之间根本不把他父亲放在眼里。后面拖走纨绔的人,看起来眼神凌厉、杀气逼人。你是个带兵的,且根本不怕临阳兵马司。” 墨袍男子大笑,“小兄弟,天下像你这般聪慧的人不少,可坦诚之人就少的可怜。我本以为你会讲一些凛然大义,看来是我错了。现在酒菜还未到,先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既来之,则安之。秦扬虽然猜出墨袍男子可能是晋军中人,让他颇有顾虑。但双方并不知晓彼此底细,不如先放下身份之见。 不多时,酒菜上来。秦扬和墨袍男子推杯换盏,两人对很多事的看法非常相像,自然越发投机。 “小兄弟,不知你如何看‘英雄’二字?” 秦扬手持酒杯,思索片刻:“以我之见,英雄者,可登天之高,可入海之深。” 墨袍男子将酒杯斟满,眉宇间英气逼人,一边细细品味秦扬说的话,一边饮着美酒。 “不妨仔细说来?” ------------ 第十三章 天下英雄 秦扬站起身,望向茶楼外,“忠者达,义者圣,尊忠义之道者,可如天上星辰,被万世敬仰;仁者贤,孝者良,以海川之胸怀,体苍生之苦,虽位卑却不自菲。” 墨袍男子沉默半晌,忽然问:“若忠孝不能两全,如何?” “但求本心。” “好一个‘但求本心’。” 说罢,墨袍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知小兄弟现在以何谋生。有如此好的见识,且身手不凡。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南边晋楚战事已起,可曾想过参军入伍,为国效力?” 秦扬听闻,有些哭笑不得。他和墨袍男子异常投缘,但终归只能在茶楼里谈笑,战场上各为其主。 “我现为镖师,明日就将启程,前往榆安。我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为国效力——还是有些难言之隐,暂不可行。” 墨袍男子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过,小兄弟你要去榆安?临阳到榆安沿途多草莽流寇,此行需万分小心。还有……算了,不说也罢。” “谢谢大哥叮嘱。不过,方才大哥听到榆安后脸色不好,不知为何?” 墨袍男子又饮下一杯。 “实不相瞒,我是榆安生人。家母今年九月病故,我无其他兄弟姐妹,是内子照料了家母的后事。我本应回家守孝,奈何……罢了,我已是不孝之人,却也该年关前回家上柱香,怎料世殊事异……” 秦扬听闻,触景生情。 他虽然离家时日尚短,可此时已经在故乡千里之外,且此去凶险,不知能否平安归去。 倘若自己真的身死他乡,父母会如何以泪洗面。 “你若不嫌,我愿代你去上香祭拜。” 墨袍男子看着秦扬,忽然一拍桌案,叫了声“好”,又对茶楼下喊到:“拿笔墨来。” 写到一半,墨袍男子问:“敢问小兄弟贵姓?” 秦扬并未停顿,如实答道:“免贵姓秦。” 男子写完封书信,交给秦扬:“还望秦兄弟将此家书交给内子,不胜感谢。 秦扬将书信收起,抱拳说:“谢大哥信任,我必定将书信送到府上。” “好,痛快!今日一见,甚是投缘。若秦兄弟不嫌弃,我愿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秦扬刚要应声,只听楼下一阵骚乱,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上楼来,见到墨袍男子便跪下。 “关将军,下官教子无方,请您治罪——” 墨袍男子冷哼一声:“你且管教好你儿子,绝不可再刁难那对爷孙。若再让本将军知道他为非作歹——” “不敢,不敢!下官必然严加管教!” “出去。” “是,是,下官遵令。” 那身着官服的人头也不敢抬,赶紧颤颤悠悠地退到楼梯旁。而跟他一起上来的人,竟然是两个飞鹰骑! 秦扬终于知道了墨袍男子的身份。他猜想到墨袍男子是晋军中人,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来头这么大。 “原来……你就是关定边。” “哈哈哈!” 关定边为秦扬斟满酒:“今日等待部下集结,关某无事,便来城中茶楼闲坐。若非如此,也无缘和秦兄弟相识。他日若到了榆安,只需询问关府位置便可。” 秦扬面不改色,可心中已经波涛汹涌。 在他知道对方是关定边后,甚至萌生想法,可否趁其不备,将他诛杀于此。 然而短短的接触,他便感受到,关定边为人嫉恶如仇,光明磊落,可称得上当世英雄。 更何况对方侠肝义胆,替自己出头。又把酒言欢,甚至对方愿意结拜,只可惜两人一个为晋,一个为楚。 秦扬心中万分纠结。关定边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又何尝不受忠义困扰? 倘若楚人知道自己与敌将结交,必定痛骂唾弃;若师父知道自己不愿下手,恐怕也会觉得自己妇人之仁,主次不分。 那句但求本心说来容易,真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思前想后,秦扬连饮三杯。 “关大哥,小弟有个不请之情。请准许小弟先将书信送到府上兑现诺言,他日相逢,再行结拜不迟。” 关定边并不勉强,“好!关某今日便要离开临阳,此去生死难料,方才只觉和秦兄弟意气相投,不免草率提议。等他日回来,你我二人有缘相见,再把酒共叙这天下英雄!” 秦扬心中暗叹。他此时必不可能对关定边告诉自己的事,不由心中有愧。他日若有机会坦诚相见,不论如何,他都愿意结交关定边这等英雄。 对他而言,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光明磊落,但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义气自然重要,但义也分大小。他必须要考虑如何营救公主,以及如何让信任他的骧骑营兄弟们活着回家——这才是他的大义。而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不违背自己大义的情况下,但求本心。 “关大哥,时候不早,我也先走了。所托之事尽管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 “好,如果关某活着回来,再邀你畅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 等秦扬离去后,关定边并未离开,而是继续独酌。 “将军,他出手时,我等看见了。” “如何?” “好俊的功夫,我等自认为做不到。如此英才,却不愿报效国家,实在费解。” 关定边豪迈一笑:“秦兄弟是心有愧意,才婉拒了关某。他虽迂腐了一些,但绝非奸佞小人。既有隐情,等他心安了便是。天下虽大,何愁知己难逢?” …… 从茶楼上下来时,秦扬心中舒畅了许多。 如此结局,两人有惺惺相惜之意,又可各为其主不背大义,对秦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少侠留步——” 秦扬离开茶楼没多久,就看见了白老头和他孙女。显然,二人是一直在外边等他。 “白爷,您是找我有事吗?” 白老头走上前来:“少侠,你今天出手相助,解我爷孙之危,老朽感激不尽——” 白老头俯身便要跪拜,秦扬急忙扶住:“今日主要是楼上那位出力。” “关将军刚才派人来告知我们,已经警告过那纨绔和他父亲。” “如此甚好。不过最好还是小心为妙,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白老头点头称是,又拿出之前秦扬塞给他的银票。 “少侠,这钱是你丢在老朽这里的,现在还给你。” 秦扬赶忙拒绝。他自认为后来事态闹大因他而起,所以有义务为白老头和他孙女想好后路。 在他推回银票时,无意中抓住了白老头的手腕,不由心中惊诧。 “白爷,您——” 看到秦扬的眼神,白老头也明白了。 “婉儿,你去那边一会,我和少侠有话说。” 名叫婉儿的少女微微合首,一言不发退开了。 白老头见少女走远,将秦扬拉到旁边的弄堂里。此时,再也止不住老泪:“少侠,你也知道老朽时日无多了。” “老人家,您不用如此菲薄,倘若——” “唉,人之将死,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少侠,你莫要安慰了,老朽并非不懂医术,多年前,曾经是皇宫里的御医……” 秦扬听到此言,便不再安慰,不由唏嘘一声。他刚才抓住白老头时,发现他脉象混乱又微弱,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少侠,老朽有一事,临终前无人可说,今日既然有此缘分,便只能告诉你了——婉儿,其实不是我的亲孙女。” 秦扬默不作声,等待白老头继续讲述。 原来,白老头原名白守信,是历经晋国大宝更迭三代的老御医。 十四年前,前晋国国君驾崩,现任国君谢烨继位。但谢烨彼时年仅十三岁,暂时由其生母、如今的长威太后代政。 母凭子贵,长威太后善妒,且心狠手辣,以先帝托梦为由,令所有晋国先皇所有嫔妃和部分子嗣殉葬。 谢婉儿的生母为先帝嫔妃,当时谢婉儿仅仅三岁,也要被一起缢死。而谢婉儿生母曾有恩于白守信,白守信便以民间死去的同龄女童,灌上水银,弄得面目全非,将谢婉儿偷梁换柱救了出来。 而白守信恰有一孙女和谢婉儿年纪相仿,白守信便让谢婉儿以自己孙女的身份,陪新皇谢烨和其胞弟谢煜一起读书。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八年前,白守信家中之人犯了法,为了保全性命,将谢婉儿的事供了出来。白守信不得不带着谢婉儿出逃,自己全家被满门抄斩。 白守信不敢行医问诊,只好说书卖艺。谢婉儿九岁开始便跟着白守信颠沛流离,非常懂事听话。 “娘娘曾于老朽有救命之恩,在她临终之际,老朽曾立誓承诺,她的子嗣,老朽便是赔上性命也要保护啊。” 白守信长叹,继续说:“老朽自十四年前,便已不再为自己而活,如今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早就将生死看淡。可老朽害怕的是,无法信守誓言。今日之事,少侠也看到了。倘若哪天老朽撒手人寰,实在没有脸面去见娘娘。” 秦扬想了想,问:“婉儿知道自己身世吗?” 白守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知道,却也不知道。老朽将一身医术都传给了她,这孩子冰雪聪明,但心如海底。老朽有一次无意受伤,她为老朽包扎,偷偷滴血试亲。但之后却从未跟老朽提起过,对老朽始终如初。” 秦扬想了一阵,又问:“白爷,你把我叫到这里,不是单纯给我讲故事吧?” 白守信忽然抓住秦扬胳膊。 “少侠,老朽想把婉儿托付给你——” “别,我就知道要来这一出。” 秦扬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白爷,您如果缺钱,我可以想办法帮您。但是让我带走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 白守信直直地看着秦扬,忽然发难:“少侠可曾婚配?” 秦扬不明所以:“没有。” “那少侠觉得婉儿相貌仪态可好?” 秦扬心中暗暗觉得不妙:“白爷,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白守信步步紧逼:“一个晋国货真价实的公主,可否配得上少侠的英明神武?” 秦扬“唉”了一声:“您说的都对,婉儿那等伊人,如沧海明月,谁见了都会喜欢。但我实在有无法带走她的理由。” “但说无妨,老朽空活七十余载,可自认何等风浪都见识过,愿为少侠排忧解难。” 秦扬心里暗骂,这老头子一突然就精神了,根本不像将死之人。他虽然不会被别人无理的请求束缚,可念在白守信能将如此惊天内幕告诉他,他也不愿把话说的过于绝情。 “白爷,我只是一介草民——” 白守信直接打断:“少侠为何对一个垂死老者撒弥天大谎?试问哪个草民敢暴打权贵,哪个草民可以随意拿出银票接济他人?哪个草民听到皇室秘辛可以如此从容?” 秦扬心中大骇。 他师父曾经告诉他,为老者妖,并且现身说法,成了活生生的教材。奈何他本以为是师父吓唬他,从未在意。 可今天遇到白老头,让他深感“吃过的盐比走过的路多”是什么滋味。这也是他出山后,第一次如此被动。 白守信见秦扬吃瘪,话锋一转—— “老朽一生阅人无数,虽称不上目光如炬,但基本不会看错人。少侠品行如莲,出手如电,嫉恶如仇,挥金如土,心胸如海,再差一个惜花如命,便可称得上一个‘六如公子’。倘若婉儿被茶楼里那类混账东西夺走,不觉得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吗?美人当配英雄,少侠应尊天道而行。” 这白守信不愧是皇宫出来的老油条,只需几句话,既然可以将人锤打,也可以捧人上天。 秦扬无言以对,只能叹了口气:“英雄不是不爱美人——但,也得是活着的英雄。” 白守信怔了一下,赶忙用手搭上秦扬的脉络,随即愁眉舒展,“少侠生龙活虎,精血蓬勃,怕是和婉儿生育十子都绰绰有余,莫要再诓骗老朽了。” ------------ 第十四章 所谓伊人 秦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白守信行将就木,虽然所说之事对他来讲不可行,可毕竟是一片好心,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你是晋国不容的人,我也是。实不相瞒,我是楚人,来晋国做着被千刀万剐的事。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来,我们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谁知白守信不为所动:“如此说来,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吉人自有天相,老朽觉得少侠必定可以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再大的死罪,能大过触怒皇家,老朽不也熬到现在了?” 秦扬还要争辩,白守信直接不给机会:“就算少侠是楚人,来此谋大事,又如何?他日若能带婉儿回楚,便也彻底逃离这是非之地;况且婉儿精通医术,造诣不在老朽之下,少侠势力里多个寻医问药的,岂不美哉?” 秦扬心中一动,这次白守信真的说出了让他动摇的理由。他虽然也懂医术,但他的主要精力不可能放在这上面。百人之众虽然不多,但每个人都病不得。更何况如果接到了公主,有个懂医的女儿家也更妥当。 犹豫之间,秦扬的神态已经被白守信老辣地捕捉在眼底。 “婉儿不仅精通医术,还有一手好厨艺,也肯吃苦。少侠不妨想想,在故乡时家中娘亲做的饭菜——是不是身边有个女子更好些?” “白爷,你七十多岁,我玩不过你,你赢了。” 秦扬终于松了口,但补充说:“不过我只答应带走婉儿,尽力护她周全,并不能给其他承诺——” “好,少侠无需多言。他年你们夫妻二人带着子女,为老朽烧一柱香,报一声安好,老朽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秦扬看到白守信那强颜欢笑的表情,不忍再和他争执,便敷衍了事地“嗯”了一声,赶紧走出弄堂透气。 刚出来,便一眼看见远处抱着琵琶的谢婉儿。对方心有灵犀,也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任凭往来者熙熙攘攘,秦扬却听到了谢婉儿那双动人美眸下的落寞,街上那些车水马龙仿佛消失不见了。 有道是命数无常,那女子本应在万人之上享受着世间的极致,只能宛若淤泥中的青莲,孤芳自赏。 白守信跟了出来,挥手示意谢婉儿过来。等谢婉儿来到两人身边,白守信拉住谢婉儿的手,放在秦扬手心里。谢婉儿本能地挣扎了一下,马上安静下来。 “少侠,今后婉儿就拜托你了。” “爷爷……” 白守信摇了摇头:“婉儿,爷爷身体什么样,你一定清楚。莫要多言,爷爷已经为你做主,从现在开始,你便跟着他。你可以照顾他衣食住行,但他若娶你时,必须让你风光大嫁。” 谢婉儿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两行清泪,可她不喊不闹,只是静静地望着白守信,眼中充满悲色。 秦扬感觉到了手里柔荑频频颤动,轻轻地捏了捏,以示安慰。眼见两个人要把眼泪流干,秦扬再次拿出银票。 “白爷,您——吃点好的,别亏了自己。” 白爷抹去脸上泪水,咧嘴笑了起来:“少侠,老朽不收这个。收了这个,就像把婉儿卖了,老朽心里不爽。她跟着你,不是为奴为婢,老朽望你成事后,不要忘了患难之妻。” 说完,便挥手示意:“就在此别过吧。老朽不日就将离开临阳,寻一处埋骨地。少侠,切莫忘了今日之诺。” 秦扬点了点头,手中一牵,转身离去。 …… 秦扬和谢婉儿手牵着手,走在回临仙居的路上。若不是二人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旁人定然以为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我帮你拿琵琶?” “不敢让公子受累。” 随后再度沉默,一路无话。谢婉儿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 看到这一幕,秦扬暗自唏嘘,却无能为力。不过,他也由衷佩服谢婉儿的坚强,生离死别之际能不哭不闹,这是何等坚韧的心性。 等到了临仙居门前,已经过了正午。 秦扬停下脚步。 “婉儿——” “公子——” 秦扬咳嗽两声,随即说:“婉儿,白老先生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必不会失信于他。不过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谢婉儿默默点了点头。 “第一,我姓秦名扬。除此之外,其他事情恕我无法告诉你,也请你不要相问。前路凶险,如果有一天离开了晋国,我会如实相告。” 谢婉儿轻声说:“公子放心,不该知道的,我绝不会好奇。你的姓名我都可以不记得,我只称呼你‘公子’。” 秦扬见她懂事的可怕,心中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又舒了口气。 “第二,倘若有一天你想离开,请提前告诉我。只要不影响我行事,我必定安排妥当,不会有任何阻拦。” 谢婉儿不为所动,似乎没听见一般。秦扬见状,也只好当她默认了。 “第三,为了安全起见,你暂时只称‘婉儿’,莫要对他人提起姓氏。对外——” “对外,我便说我随公子姓,姓秦。” 秦扬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公子,你辛苦一上午也累了,现在回你住处,我服侍你午休。” “也好,那便进去吧。” …… 秦扬万万没想到,刚一进临仙居,便撞见了在一楼大厅吃饭的骧骑营将士们。 所有人看到秦扬牵着一个花容月貌的陌生女子回来,全都面露不解。秦扬看见回来的高正,只好借跟他说话打破尴尬。 “高正,你为何在此,现在情况如何?” 高正赶紧走上前,低声道:“是否方便?” 秦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松开手,“婉儿,你先上楼,去楼梯右拐第三个房间。” 谢婉儿一言不发,微微潜身行礼,便独自上去。 秦扬便和高正坐到一边。高正探过身,低声说:“车已装好,我让兄弟们盯好姓李的和他家人。我怕他坑我们,就不在镖车里藏刀剑,等明天出城十里之后,让他安排人来送兵器,等拿到兵器后,再放他回去。我方才过来,一是向将军汇报,二是来送明天押镖穿的衣服。我看过了,衣服里可以藏内甲,你的衣服已经送到房间里了。” “做得好!一切依计划行事。你也辛苦了,用过午饭再回去吧。” 高正站起身,“出来久了我不放心,还是先回去,和那边的兄弟们一起吃就行了。” 随后,便向秦扬和其他人道别,转身离去。 高正做事愈发滴水不漏,让秦扬颇为放心,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当初将高正带出来是明智之举。 想到谢婉儿还没有吃饭,秦扬安排临仙居后厨炒上几个小菜一会儿为谢婉儿送到房里。 这时,杨成走了过来。他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对秦扬说:“将军,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秦扬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疑惑的眼神,大概也猜出来杨成想和他谈什么。 “你是想问刚才那个女子的事吧?” 杨成默默的点了点头。军队不是儿戏,不可能随随便便的进入军营,虽然众人是出征执行任务,但也不该无缘无故的让一个陌生人随便加入进来。 秦扬不想多解释:“老杨,你将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的兄弟带到我房间去,你也跟我一起来。” 杨成虽然不知道秦扬想做什么,但是依旧按照他的吩咐,把这几日在外面因受冻而有些风寒迹象的士兵叫了出来。秦扬看了一下,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只见谢婉儿正在铺床被。看到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谢婉儿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等候秦扬发话。 “婉儿,这几位兄弟身体有些不适,你来为他们诊断一下。” 谢婉儿立即明白过来,走到桌前坐下来,轻轻说道:“那就劳烦各位依次过来,让我号一下脉象。” 杨成将信将疑,却第一个走上去坐下来。谢婉儿为他简单把了把脉,随后摇头。 “这位壮士,你身体健康的很,就不要在这里消遣我了。” 杨成看到自己的想法被看穿,颇有些尴尬,便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让其他人坐下,让谢婉儿去为他们号脉。 “你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唇色发白,这是寒气入体的征兆,这几天需要多加保暖,夜间将炉火生得旺一些,无需服药就可痊愈——” “你是不是之前曾经受过重伤,心肺受损?那你现在看起来没有事,但因为受冻很有可能引发老病,我来为你开一副药方。照着这个方子吃五天药,这期间尽量不要再受冻,基本就不会有大碍了——” “你是水土不服,并非体弱气虚,我同样为你开一个药方,但是这个药方需要配合食补,你按照我说的,中午让厨房为你做一些——” 所有将士得到了谢婉儿的指点,虽然还有疑惑,可态度显然已经比最初好了很多。秦扬全程听了下来,深以为白守信所言非虚,谢婉儿果真精通医术。如此一来,就为他省了很多事情,他也可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指挥作战上了。 只有杨成还面色不改,始终对谢婉儿的出现保持着质疑。但是事已至此,他便索性相信谢婉儿开着药方,带着这几个人离开,去附近的药铺抓药。 “客官,这是您点的饭菜。” 杨成等人走后,店家将饭菜送了上来,随后关上房门离去。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秦扬和谢婉儿两个人。秦扬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尴尬,不知道该跟谢婉儿说什么好。 “公子,我知道你的难处。不过请你放心,婉儿定然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今后如果需要为谁治病,我定然会全心全意尽力而为。” 秦扬倍感欣慰:“如此甚好,我的同行之人都是男子,突然来个女子,难免会让众人心中疑虑。我没有跟你说就把他们带过来,其实也为了更好的证明你的医术,以便让大家心中认同你。” 随后,秦扬指着桌子上的饭菜:“婉儿,你快些吃饭吧,现在天冷,再不吃就凉了。” 谢婉儿笑了笑,“容我先把手中的活计做完。” “婉儿,其实你不必如此。我……可以自己来。” 谢婉儿却难得倔强起来:“受人之恩,必思回报。公子手里提着的饭菜,若我平白享用,只会看不起自己。” 秦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你刚才为他们寻医问药,已经可以顶上这顿饭菜了。” 刚说完,秦扬就觉得说错话。这样讲不是把她当成下人了? 哪知谢婉儿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微笑,继续忙着铺床。 秦扬心中不安,不由站起身,在屋子里没来由的乱晃,假装打哈欠伸懒腰。 谢婉儿忙活完,转身看见秦扬:“公子为何不坐下?” 秦扬心中有鬼,被抓了个现行,敷衍道:“我不累。” “公子都已经露出困倦之色,为何说不累?” 秦扬不敢转身,心中窘迫至极。正当他思索如何圆上刚才的话时,谢婉儿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公子,你若不适,便不要转身,我与你说两句话。” 秦扬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点头。 “公子之所以困窘,是因为爷爷那番嘱托。你我以友人相交,我为你做事,你保护我。你我心底无私,不就自在了吗?” 秦扬转过身。他不禁暗暗感慨,谢婉儿一个女子尚且如此坦荡,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 “婉儿,谢谢你。方才是我失态了,还好你及时点醒了我。” 如此一来,秦扬轻松不少,然而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顿时再次头疼起来—— 谢婉儿之后睡在哪里? 身在晋地,凶险难测。要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然应该含在嘴里,捧在手心。 骧骑营将士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秦扬是唯一知道谢婉儿底细的人,既然注定不便,还不如只叨扰他一个人。 “婉儿,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 第十五章 问心无愧 谢婉儿仿佛看出秦扬想要说什么,含笑应允。 “此后凶险难料,我不可能把精力都放在你身上。如果遇到乱子,最好是能第一时间护住你,所以……”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由你来做我的贴身护卫?” 秦扬见谢婉儿如此说,松了口气:“大体没错。” 谢婉儿冰雪聪明,已经猜出秦扬所想,眨了眨眼:“到了夜里,你我二人依然睡在一起?” “嗯……如今我们住在客栈,今后还有可能风餐露宿,你最好始终离我不超过十步,否则我无法既护你周全,又保证第一时间组织起其他人。” “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男女有别,你我同处一室,先不谈我身为女子会引来怎样的非议,公子难道就不怕别人背后对你指指点点么?” 秦扬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无妨,其他人都是我的兄弟,不会乱说什么。就算有人乱说,你我问心无愧,以大局为重,有何惧哉。” 谢婉儿思索一番,忽然发问——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秦扬并未料到谢婉儿会这样讲,不禁哑然:“你……有什么问心有愧的?我们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我绝非想要占你便宜,只是想要一切妥当,免得事出突然不好处理……” 一时间,场面尴尬至极。 忽然见谢婉儿莞尔一笑,秦扬以为是错觉,不禁揉了揉眼睛。 “不与公子为难了,一切依你便是。” 秦扬赶紧补充:“婉儿你放心,我说的同处一室并不是同床共枕。今夜,你睡床上,我打地铺,中间用帘席隔开。” 谢婉儿走到秦扬身侧,忽然转过头:“公子既然要和我同处一室,何必自欺欺人。如此布置,恐怕还是问心有愧。” 秦扬面色不悦:“你是不相信秦某的话么?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便和你同床共眠,之后若是在外,每夜也让你靠在我身边,便可知是不是问心无愧。你先吃饭吧,我去为你准备马车,晚上再见。” 说罢,便甩手走出房间。 刚刚走出来,秦扬便发觉失策——他被谢婉儿耍了。再回忆起谢婉儿最后那古怪的眼神,分明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中计也! 秦扬本想折返回房间,和谢婉儿说道个明白,却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看见谢婉儿趴在桌上。屋内很安静,可以听见轻轻的抽泣声。 秦扬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心中惭愧不已。 他这时候才想起,谢婉儿刚刚别离了最后的亲人,心中必然悲痛万分,之前所有的平静,只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坚强。 刚才他又犯了大错,一味地考虑自己的想法,将自己放在大义凛然的干岸上,根本没有考虑谢婉儿身为女儿家的感受,惹到她也是必然。 下午过的很快。秦扬准备了一辆罩棚马车,为了以防万一,特地找木匠在马车里面加了一层厚木板,还准备了舒适的垫子和被褥。 到了傍晚,终于一切就绪。可秦扬并不想回去,又在街上转悠了半个时辰,才下定决心。 临仙居一楼已经坐了不少人,秦扬望去,正是骧骑营的将士们。一问才知道,由于明天要早起,众将士今晚早一些用餐,并提前打包好各自的备粮。 杨成看见秦扬,表情有些不自然:“将军……属下有愧,误以为将军沉迷于美色,将无用之人带入队伍中。” 秦扬抬头望去,见看过病的几个人气色都好了许多,便知道他们按照方子服药调养过后,都有了明显的成效。 这对他来说自然是双喜临门,既能让将士们恢复健康同时,又让谢婉儿的医术获得了大家的认可。 不等秦扬发问,杨成继续说道:“今日夫人帮助兄弟们看病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下午时分,夫人又为其他身体有些不适的兄弟做了诊断,还让我们随身备了些药,以防不时之需。只是——还有一件事,想向将军请教。” “但说无妨。” 杨成压低声音:“夫人是晋国人,如今楚国和晋国开战,她会不会——” 秦扬没有把谢婉儿的故事讲给杨成,只是告诉他,谢婉儿同样是晋国所不容之人。 杨成听到之后,点了点头:“是我多虑了,况且她既然嫁给了将军——” 秦扬这才意识到杨成称呼谢婉儿为“夫人”是什么意思。 此时,楼上门房传来动静,秦扬抬头一看,是谢婉儿出了房间,暗暗道了句“怪不得”,终于清楚了缘由——谢婉儿一直在秦扬的房间里,在其他人眼中,自然以为他二人是夫妻。 不过,看到杨成的态度,秦扬想要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如此一来,大家虽然误会了他俩的关系,却会更快地接纳谢婉儿。 而他现在考虑的是,谢婉儿可不可以接受这种误会? 想到这里,秦扬站起身,走到楼梯旁迎了上去。 等谢婉儿下了楼梯,秦扬心生疑惑——他觉得谢婉儿模样发生了变化,可一时又说不出来变化了哪里。一阵清香袭来,他不由心乱,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变化模样了?” 谢婉儿忽然脸颊红了起来,躲到秦扬身侧,只听她用蚊呐之声说:“你是要羞死我么?我只是梳洗了一番。” 秦扬这才发觉,原来谢婉儿将发髻放了下来。青丝如瀑布般垂下,比之前多了几分妩媚。 “好像更好看了。那香味是哪来的?” 谢婉儿终于按捺不住了,轻轻地在秦扬胳膊上掐了一下。 “你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了。” 秦扬更加疑惑:“古人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确实更好看了,我实话实说,为什么是胡言乱语?” “你……你这坏人。” 谢婉儿丢下这一句,逃似的跑上楼去,躲进房里。 秦扬此时如丈二的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但他再愚钝,也知道又惹了谢婉儿,赶紧叫了两人的饭菜,送上楼去。 推门进去后,秦扬看见谢婉儿正坐在床边发呆。 “婉儿,我给你送饭菜来了。婉儿——” 谢婉儿抬头看向他,忽然掩面笑了:“公子,你要来便来,怎么叫的像只老狼一样。” 秦扬见她并未生气,心中压力小了不少,便将饭菜放到桌子上,想招呼她吃饭。 “公子,你过来,坐到我旁边。” 秦扬不知道谢婉儿叫他做什么,但还是走过去。刚一坐下,那股清香再次袭来。 谢婉儿又低下头,缓缓伸出手腕。秦扬不解其意,便握在手里,将两指搭在上面。 “脉象很不错,身体没有问题。” 谢婉儿细声细语地说:“公子莫要作怪,不是让你号脉。” “不是号脉,那要干什么?” 谢婉儿头也不抬:“你……闻闻。” 秦扬满肚子疑惑,将她的手腕拿起,使劲嗅了嗅,那熟悉的香气更浓郁了,随即恍然大悟:“这香味是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真好闻!” 话刚从嘴边出去,秦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本来今天自大在前,而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胡乱问起女儿家的问题;直到现在还不思悔改,又当着人家的面耍起混账。 “公子,你若想对我说那些轻薄话,私下和我讲,我忍得了。” 秦扬心中大呼冤枉。 他是想晚上回来和谢婉儿好好聊聊,化解之前的误会,哪成想刚见面就搞出来这么大的糗事。 试问,一个刚刚说完轻佻之言的人,转头就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哪个敢信? 秦扬现在是黄泥落在裤裆里,怎么洗也洗不清了。绞尽脑汁想澄清,可任他往日里巧舌如簧,现在却是剪不断,理还乱。 谢婉儿也不搭理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发呆。 一晃的功夫,已经听到房门外吃完饭回来的人上楼。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可话要说起来,总得有个头。 秦扬望着桌上渐冷的饭菜,灵光一闪。 “婉儿,我就算有千错万错,那桌上的馒头总归是无辜的。你就算决心以身饲虎,也先把饭吃了。” …… 秦扬最终也没有想通,自己是怎么和谢婉儿闹成这样的。 十年来,他从来没让家里那位严苛的老头失望过;初出茅庐,面对大将军何昊那种位高权重者,他可以做到镇定自若;与关定边这等盖世豪杰,他也能不卑不亢。 唯独今天,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胡言乱语。 这本该是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可现在,秦扬连转身的权力也没了—— 此时,他和谢婉儿正背对着背,睡在同一张床上。 身后安静的很,不知道谢婉儿睡着了没有。秦扬只能眯着眼睛,盼望今夜早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有动静。秦扬一动不动,装作已经入眠。 “公子,我知道你没有睡着,请转过身来。” 秦扬一声轻叹,并没有转身:“我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信吗?” “我当然信。公子除了不知道怎么和女儿家相处以外,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秦扬转过头:“你别骗我。我今天说了一堆荒唐话,现在还——” “公子如果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 秦扬思索一会:“其实也可以在旁边另选一间房。” 谢婉儿轻轻叹息:“公子可曾想过,旁人眼中,你我是什么关系?” 秦扬支吾了一下:“应该是看做夫妻。” “那便是了。旁人眼中本是夫妻的人,分房而眠,会不会觉得可疑?现在南边起了战事,不仅进出城门需要腰牌,官府还在悬赏可疑之人。万一哪个多事的从外边拉个衙役进来——” 秦扬忽然转过身。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谢婉儿脸颊的轮廓。 “是有几分道理。可如我开始的想法,睡地铺、加隔帘,不是可以两全其美,你为何非要让我上床?” “公子你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只听她浅笑道:“这么冷的天,床上加上层毯子还冷的不行,你总不能睡在地板上吧?” 秦扬暗自琢磨,以自己的身体素质,就算在地板上睡一觉也扛得住,不过谢婉儿并不知道这些,便“嗯”了一声,继续听她讲。 “公子既然要打地铺,去哪里找铺盖和帘子呢?” “自然是找客栈掌柜——” 话音戛然而止,秦扬终于反应过来,谢婉儿会同意和自己同床共枕。 为何同房已经明了,倘若看似夫妻的男女同处一室,却去跟店家索要另一床铺盖和帘子,在他人眼中更加古怪异常。 如果真的被临阳官府查到这里,他们这些人绝对禁不住盘问,只怕会暴露无遗。 谢婉儿幽幽一叹。 “休说外人会起疑心,你的那些人不也怀疑我们的关系?如此一来,既可以不让公子分心护我,也省得让公子被人猜忌。” “可你为何不早跟我讲,我要是知道你如此用心良苦——” “公子明明尝到了甜头,现在却倒打一耙。你先自作主张,弄出什么约法三章;又直接把人带过来看病,搞了出兵临城下。我若直说,恐怕话还没讲一半,你就先自乱阵脚,给我说教一顿。我也只能反着激一下公子,等夜半无人之时,你心里静了再如实相告。” 秦扬听罢,心中百感交集。还好两人看不清彼此表情,让他不至于无地自容。 一路走来,他一向出奇制胜、不落窠臼,但往往细节上做的不够缜密。相比之下,谢婉儿的想法才是周全的,尽管其中仍有一些误会。 这些姑且不谈,最让他感觉惭愧的是,一个女子不惜清白受损也要保全自己,自己却想着那些迂腐之物。 枉他还承诺白要守护谢婉儿,结果竟然反过来被谢婉儿保护。 谢婉儿似乎猜到了他的窘境,调转过头去:“公子,明日还要起早,快些歇息吧。” “好。” 秦扬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来个好字,只能心想在之后的路上多多关心她了。 ------------ 第十六章 路遇奇事 清晨。临阳城西。 谢婉儿的马车行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三十车货物。每辆马车上都坐了个赶车的伙计,秦扬等人则换好镖师服,分成两队,护在车队两侧,整装待发。 “大当家的、高兄弟,我送你们一程。” 李掌柜也爬上一辆马车。按照和高正的约定,李掌柜跟着众人在走出城后,再由提前安排接头的人分发武器。 路过飞鹰骑行营时,秦扬特地留心了一下,早已空空如也。看来关定边昨天已经率部赶赴琅原前线了。 来到城门前,李掌柜上前安排妥当,又使了银子。简单盘查后,众人成功出了临阳城。 朝阳升起,秦扬驾着马,带领众人从城楼的长影中一步步走出。 他心中掩盖不住激动,在无人察觉时暗暗笑了笑。因为只有过了临阳,他和将士们才算正式开启西行之路。 行出没多久,便遇上李掌柜安排的接头之人。但李掌柜毕竟能力有限,所有装备不过简单的护心甲和钢刀弓箭。秦扬并没有觉得意外,李掌柜现在本身处境尴尬,能在现在的条件下搞来这些已经实属不易。 众人在官道旁的树林里分发并更换了武器装备,李掌柜便上了接头送货人的马车。 “大当家的——” 秦扬赶过去,抱拳道:“请李掌柜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之前种种,你我权当是一场缘分。等这趟镖送完,山不转水转,他日有缘再相逢。” 李掌柜也回礼示意:“这是镖书,路上遇到盘查的出示给他们看,需要打点的交给我家伙计来做。前路风雨飘摇,还请小心啊。” 告别了李掌柜,秦扬挥鞭策马,带领众人向西而去。如今他们摇身一变成了镖师,作息便反了过来,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不需要再走夜路了。 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冬阳暖人,无风无雪。现在已经是腊月,耗下去晋军会更加被动,所以秦扬预感,此次晋楚决战不会持续太久,充其量一个月,会结束于年前。他至今对琅原追杀他的飞鹰骑耿耿于怀,相信晋军中一定有人还在惦记自己这队人马。如果前线战斗结束,不论孰胜孰败,晋国大军回撤,自己在晋国的生存空间又会被压缩。万一晋军腾出手来,大肆搜捕自己,所有人都插翅难逃。 想到这些,秦扬不敢怠慢,安排好前后两侧的斥候,趁着好天气让众人尽快赶路。 “将军,刚才我仔细合算过,从临阳到榆安,不过大城的话,要绕一些路,多百里行程,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要十天可以赶到。沿途必经三个镇子,前两个方圆十里都是平坦之地,只是这最后一个镇子飞云堡,座落在山脚下。” 秦扬早已研究过路线,飞云堡距离榆安二百多里,属于后半段位置。前面的路没有经过环山狭谷这种地势的,就算有土匪,对方也只能正面过来。 秦扬派出了十多个斥候,可以提前发现并做出应对。况且他们是楚国精骑,若是正面让小毛贼打败,那还说什么大话。所以前半段路,他并不太过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凡敢有不长眼的土匪来送死,直接用刀说话。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了后半段路,山岭多了起来。尤其是飞云堡附近,易攻难守,而且山上若有土匪,靠近过来还不易察觉。秦扬就是射冷箭、搞伏击的行家,自然知道哪里更凶险。 “等快到那边时,再想对策。现在尽快赶路。通知所有斥候,尤其注意两侧,遇到可疑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车队行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晌午,实际上也只走了四十里路。毕竟拉货的马车速度有限,且驾车的伙计不像行伍中人一样身体过硬,只好原地休息。 不等秦扬去给谢婉儿送干粮,她自己下了马车。高正看到她过来,本想离开去找杨成一起巡检马车安置情况,但秦扬有事和他商议,就没有放他走。 从昨夜开始,秦扬对待谢婉儿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一起行动时不再刻意避开她。谢婉儿说的不无道理,既然选择带她同行,就没有必要再把她当外人。 于是,高正四处找了找,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 “将军、夫人,来这里坐。” 所有人知道两人同处一室后,都称呼谢婉儿为夫人,不过秦扬和谢婉儿已经达成默契,都默认了这个说法。 “高正,你昨天来去的匆忙,我忘了跟你说,我遇到关定边了,还和他聊了聊。” 高正险些把饭吐出来:“你在逗我玩?” 秦扬看了一眼谢婉儿:“帮我作证。” “公子没有骗你,他和关将军——” 秦扬和高正齐刷刷地看向她,谢婉儿也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他和关定边确实偶然结识了。” 高正又看向秦扬:“关定边是否知道你身份?” “他要是知道了,咱们现在还能出来么?他帮了我一个忙,我也答应替他去榆安送一封家书,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高正想了想,又问:“关定边厉害吗?” 如果寻常人听到这个问题,自然是随意回答。但秦扬反而皱起眉头,好好盘算一番之后,才认真道来。 “他统领飞鹰骑十年,想必马术精湛,如果马上交战,我未必是他对手。但如果下了马空手搏斗或者短兵相接,我感觉可以胜他。” 谢婉儿掩面吃吃地笑起来,却见高正并没有笑,反而很是认同,不由好奇:“公子,你的部下对你是真的忠心。” 秦扬自然听出来谢婉儿的弦外之音,并没有解释,反倒高正忍不住反驳:“夫人,将军所言非虚。他曾经一箭射杀王乾,一人之力瞬间打翻十个军中壮士。” 谢婉儿听闻,觉得不可思议:“前些日子,有传闻称王乾已经阵亡,至今还没有确凿证实,难道是折在公子手里?” 高正知道谢婉儿是晋国人,自然打心底不想觉得秦扬比关定边差。于是,就把秦扬一箭射死王乾的故事非常夸大地讲出来,至于鹰绝山之战其他细节,则用春秋笔法一带而过。 谢婉儿之前和白守信一起说书,自然对这些奇闻轶事感兴趣,秦扬只好跟着听高正天马行空地乱讲。 “夫人你不知道,将军当时弓上挂了七支箭,一齐射了出去,打出一发‘七星连珠’。王乾身边原本被围的如铁桶一般,却被七星连珠击溃,最后一箭直穿他胸口,连护心镜都射碎了——” 秦扬再也听不下去,摆摆手:“等打完仗你改行当说书先生去。” 又转过头对谢婉儿说:“我确实射死了王乾,虽然费了一番周折,可没他说的那么邪乎。” “真想不到你这么厉害。看来明年《名将谱》又要翻新了。” 秦扬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致:“在遇到关定边之前,我一直不屑于关注坊间传闻。不过关定边能排天下第三,说明那东西还是有些道理。婉儿,这《名将谱》是根据什么来排的,又如何保证天下人都知道?” 这一问是问对人了,谢婉儿从容回答:“《名将谱》本身没有固定版本,都是说书人走南闯北传来传去。每逢天下发生大战,里面的排名都会变化,且不同地方变化也不一样。就拿王乾来说,你们为他排了六十七,在晋国他排四十一名。当然,越靠前的越不会有争议,就算关定边是飞鹰骑统帅,晋国人也认同岳诚和叶无归在他之上。” “原来如此,倒解决了我心中一个困惑。” 秦扬点了点头。他之前以为是有人专门搞出来这么个排行榜。可天下之大,怎么保证不囿于立场公正排名,又在传出去的过程中不会失真,秦扬自认为不可能做到。不过,听谢婉儿这样讲就解释的通了,所谓《名将谱》是百姓听书闲聊时总结出来的,虽然有些差异,但总体并不偏颇——因为无论哪朝哪代,公道,自在人心。 “夫人还会说书?” 高正也是第一次听说,抱拳道:“你把将军也加进去如何?” 秦扬本以为高正在开玩笑,刚要一起插科打诨,谁知谢婉儿竟然严肃起来。 “不可,至少现在不行。我虽然十分仰慕公子,但书讲的是天下事,是给天下人听的。他日公子名动天下,自然会流传于坊间。” 高正听闻,也认真地首肯,并嘱托道:“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等此战结束,将军必定名扬天下,夫人你离将军最近,可要承担起这行的责任啊!” 秦扬见他们越扯越远,赶紧打住:“再说下去我就要位列仙班了。婉儿,你应该提前准备给我写个封神贺词。” 谢婉儿和高正忍俊不禁。正当三人笑成一团时,远处忽然传来吆喝声—— “酒!自家酿的米酒!” 只见一个穿着兽皮袄的商贩,肩上挑着个扁担,两头挂了两个木桶,正从车队旁边路过。 高正一下子从石头上跳下来,望向四周。谢婉儿也心照不宣地将旁边的剑递给秦扬,然后小心地拉住他的手。 秦扬一手接过剑,一手抓紧谢婉儿的手,并没有动,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商贩。 一个驾车伙计对酒贩打了个招呼,酒贩走了过来,谈了几句,刚刚放下扁担,就被骧骑营的人拦住。 一个伙计跑了过来,对秦扬说:“大当家的,我们想买些米酒烧了暖暖身子,被您的手下拦住了,我们只好来问您——” 高正伸手拦下,不悦道:“你也长点心。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突然出来个挑酒的?” 谁知伙计并不甘心:“这便是你多疑了。刚才我试了一口,什么事也没有。” 高正刚要接话,被秦扬拦住:“你看那边。” 此时,酒贩和骧骑营的人发生了口角,他满脸怒意地挑起扁担,又走到一边去了。 刚刚跟商贩争吵的人马上赶到秦扬面前汇报:“方才问了那个酒贩,他说是到东边的盐井,卖酒给那里的苦工。遇到我们,想着若是能卖出去,可以少走十几里路。我不敢让他离车队太近,就赶走了。” 秦扬赞许道:“做得好。” 转头又问伙计:“这附近有盐井吗?” 伙计回答说:“确实有几个盐井,刚才我们过来的一个岔路,往北走七八里路就可以找到。” 秦扬看了眼谢婉儿,见她轻轻点头,便让骧骑营的骑兵回去。 “走,我们过去看看。” 就在秦扬等人过去时,西边又行过来十几个商贩打扮的人,推着七八辆板车。看车上的货物,都是些野兽毛皮。 这群人看到酒贩,也停下车来。带头的人走上前,对酒贩说:“怎么卖的?” “两桶一两。” “贵了,便宜点,我们要一桶。” 酒贩看起来心里憋着火,不满道:“一分不少,爱要不要。” “这么贵啊?给我们盛两勺尝尝。” 随后,毛皮车队的领头人付了钱,从两个桶里各取了一勺,装进一个带来的铁桶里。随后在路边生了个火堆,将装了米酒的铁桶架在上面温热。 不多时,酒香就飘了出来,百步之内都能闻到。 那酒确实香,就连秦扬都闻的口中生津。 伙计趁热打铁道:“大当家的,不如把那两桶酒都买了,让大家全都喝一口暖暖身子。这么冷的天,肚子里没点暖和的,顶不住啊!” 秦扬又观察了一会,笑了起来。 “可以,去把酒贩子喊过来。” 伙计听闻秦扬同意买酒,赶紧跑去把酒贩再次喊过来,两人拉拉扯扯一通,酒贩才满脸不忿地过来,也没给秦扬好脸色。 “哼,刚才非怀疑咱的酒有问题,现在为何又把咱喊过来?” 伙计赶紧赔笑脸:“老兄息怒,我们出门在外,难免谨慎,最终不还是信任你的嘛。” “别以为咱不知道,你们是看了旁边那队人喝了没事——” ------------ 第十七章 黄雀在后 伙计赶紧往酒贩怀里塞了银子,堵住他的嘴,随后叫了个人帮忙卸下酒桶。 但此时伙计又犯了难:“现在酒倒是有了,可怎么烧一下?” 酒贩向着不远处的商队点了点头:“去把他们的铁桶借来用用不就好了?” “还是老兄英明!” 伙计又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看上去一番交谈后,将铁桶借了回来,刚要往里倒酒—— “等等!” 秦扬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借来的铁桶,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 桶内空空如也,被倒的一干二净。他不禁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错了。 酒贩、商队的出现,很像是有人做了个局,来等着他钻进去,可到现在他还没有发现端倪。 “大当家的,如果没有问题,我就烧火了。” 秦扬退了回来,算是默许。 看到他眉头微皱,谢婉儿靠近了一些,轻声说:“公子,依我之见不必过多担心,只要酒烧好后,你找那酒贩试一口,便知是否有诈。” “嗯。可能是我这些日子过于紧张,小题大做了。” 这话被正在烧火的伙计听见,接了句:“大当家的莫要担忧,一会您和诸位大爷都来一碗热酒,心里暖起来就得劲了。” 秦扬摆了摆手:“我们就不喝了,饮酒误事。” 伙计笑了笑:“这是桂花酒,喝一点不仅醉不了人,反而浑身通透,神清气爽。方才您也闻到酒香了,真是沁人心脾。这天寒地冻的,来一碗烧好的桂花酒,哪怕再走一天的路,身子里也是热乎乎的。” 秦扬第一次听说桂花酒,觉得有趣:“你倒把我说馋了,那就快些弄好。” “得嘞!您等好吧!” 不多时,伙计把酒烧好,自己先盛了一碗尝了尝,只见其脸色陶醉的不能自己,随后和其他人从马车上取来盛水的瓢和木碗,将酒分了下去。 骧骑营的骑兵们也被酒香馋到,得到秦扬许可后一人领了一碗,回去喝了。 过了一会,伙计端了一碗酒,来到秦扬和谢婉儿面前。 “大当家的,这碗给您的,尝尝?” 秦扬接过碗,看了一会,忽然问:“你是把蒙汗药藏水瓢里了么?” 伙计愣了一下:“您这是什么话?” 秦扬无奈道:“我刚刚才明白过来,这酒本身并没有下药,铁桶里也是干净的,是你出了问题。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你是怎么搭上匪人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酒贩和商队的人放声大笑起来,冲马车队伍这边大喊起“倒”来。 只见拉车的伙计和骧骑营的将士仿佛失了魂,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 随后,那酒贩吹了声口哨,侧面的林子里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二三十人。 “猜对了,酒瓢里早就藏了药——可惜,晚了。” 伙计冷笑了一声,接着说:“看你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李老头的货早就被盯上了,你小子不走运,摊上这趟浑水,等着去下面再喊冤吧。”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何不把我药倒再动手?” 伙计狂笑起来,反问:“不药倒你我反而更加乐意。你可知,我为何只拿来一碗酒?” 秦扬笑了笑:“你要说便说。” “还敢笑?一会让你知道我的手段——” 伙计忽然看向谢婉儿,满目淫光:“美人儿,我早便注意到你了,怎么舍得把你被迷晕。可惜,你之前跟了他,让我好生恼火。我过会儿就把他活活弄死,你就好好地跟我走吧。” 秦扬看那伙计面目狰狞,觉得格外有趣,转头道:“婉儿,你可真是红颜祸水。别人为了你,非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才解气。” 谢婉儿轻轻地在秦扬胳膊上拧了一下:“公子,都什么时候了,还……” “还什么?” 谢婉儿嘟起嘴,不满道:“我算看透了,公子你骨子里坏的很,就知道调戏人家。” 秦扬大笑起来:“瞎说,你一会就要被人捉去了,我怕你心里难受,缓和一下气氛。” “你这坏人,不理你了!” 两个人对话在伙计眼里无异于面前打情骂俏,气的他脸色发青,可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即刻就把秦扬剁碎喂狗。 “小贱人,我这就当着你的面宰了他,今晚把你——” 秦扬突然暴起,一手遮住谢婉儿的眼睛,另一只手瞬间拔出长剑,直接扎进那伙计嘴里,毫无停顿,将手腕一翻—— “啊!” 那伙计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同时,一条鲜红的舌头连带着血沫,从他嘴里飞了出来,掉在几步外冰冷的地上,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伙计双手捂嘴,可依然止不住嘴里涌出来的血。他面目狰狞地倒退几步,眼光如毒蛇一般凶恶。 秦扬面无表情,横跨一步,收回手,挡在谢婉儿面前:“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那伙计猛地转过身,想要向其他匪人求救,却一下子呆滞住—— 接二连三的惨叫传来,顷刻间,马车那边血肉横飞,人头翻滚,死的正是那些上前劫货的土匪! 伙计不敢置信,使劲挤了挤眼睛,再仔细看过去,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骧骑营将士,竟然全部站了起来! 骧骑营的人本来就是精兵,再加上土匪们以为他们中了招,根本没有防备。几息之间,劫货的土匪几乎被诛杀殆尽,几个侥幸活着的想要逃跑,却被骧骑营的人骑上马追到。 除了被活捉的酒贩,以及秦扬面前的伙计,其余土匪全部毙命! 伙计软软地跪下,僵硬地转过头,眼中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无穷的恐惧! “本来想留你问话,可惜你已经没了口条,就如你刚才说的,去下面申冤吧。” 秦扬长剑一扬,伙计的头颅在空中转了好几圈,随后砸在几丈外地上,发出声咕噜咕噜的闷响。 这时,之前一直不见踪迹的高正和杨成押着酒贩,一起走了过来。 杨成不由敬佩道:“已按将军之命,让所有人将酒水泼掉诈倒,赚了这些匪人的狗命。这个活的怎么处置?” 酒贩刚刚亲眼目睹秦扬等人的手段,可谓杀人不眨眼,砍头如砍瓜,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听到高正这样问,痛哭流涕地叫起来:“别杀我,您想问什么,我全说!” 秦扬把剑收起,冷声问:“你们还有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酒贩声音颤抖:“今日来的就是全部人马——” “剁他一只手。” 酒贩惊叫起来,语速极快:“不要!西边十五里外有座五梅山,山上还有三十人马——” 秦扬手一挥:“拖那边去,斩了。” “遵令!” 杨成和高正直接将酒贩倒拽出去,酒贩吓得鼻涕眼泪横流—— “这次真的招了!” 秦扬示意将酒贩拖回来。酒贩好不容易才回了神:“这次真的不骗您。方才其实留了个尾巴,看到这里不对远远地就跑了。山上还有七十人,您现在骑马追,差不多能在山脚下追上。” 秦扬盯了他一会,忽然展颜而笑。 “你倒是个重义气的人。剩余人数,老巢所在地,这些应该没骗我。不过,你的同伙不在山上,应该埋伏在前面十五里路之间吧?” 酒贩听罢,嘴角抽动,眼光阴晴不定。 秦扬也不急,收起长剑,对高正使了个眼色。高正心领神会,只留下收拾现场的十几个人,其余全部向西边急驰而去。 秦扬指着前方:“一会你们山寨的名号就会消失。江湖上打打杀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动我的货,我杀你的人。不过,你们下的是蒙汗药,而非取人性命的毒药,算是留了一线。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留你性命。” 两名骑兵按秦扬指示,放开了酒贩。酒贩内心挣扎不已,一言不发。 思考许久,他抱拳举在右肩,行了一个标准的绿林礼。 “西北五梅一片云,野鸡落在凤凰群;满眼皆是英雄汉,谁是君来谁是臣——五梅山第一把交椅彭云,今日败在英雄手上,交了名号,只求死个明白。” 秦扬让谢婉儿先回马车,谢婉儿无意中看见了地上的尸首,微微蹙眉,倒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 安顿好谢婉儿,秦扬折返回来,手掌指向地面:“请。” 两人席地而坐,彭云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五梅山上原本有一百多号人,都是附近乡里的盐工苦力。当年,我同乡和一个盐井管事的起了争执,被打断了胳膊,我便联合几个人把那管事的宰了。身上背了人命,自然不可能再做工,就纠集了十几个人上了五梅山。英雄刚刚斩的伙计,也是我同乡,他进临阳做事后,我一直和他有往来,只为探得消息,可以每次做事前有备无患。前些日子他突然主动找到我,说有一票大买卖,可以跟我里应外合一起吃下,得手后至少五年不用开张。” 秦扬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见你今日想要下药再抢,想必是收到他临时报信了吧?” 彭云自嘲一笑:“英雄料事如神,佩服。昨日他打听到,这家掌柜从城南弄进来一百个来历不明的人,正好有二十人到了铺上,暗暗观察后觉得非同一般。本来这批货一直没发,我就想到是在等强人来护镖,不可强抢只能智取。我把人马分开,一是智取不宜动静太大,人多容易被发现破绽;二是留个后手,就算前面的人折了,后面的人马埋伏好,打个措手不及,还可柳暗花明。” 秦扬看他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好奇。彭云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虽然衣着随意,跟走贩无异,但并无山野匹夫那种气质。 “听你谈吐,不像寻常村夫。你早年做什么的?” 彭云大笑起来:“我若说曾是个书生,你信还是不信?官府每三年会从民间招募一些读书人进府台做事,我十五岁时参加临阳府的募选,因没有权贵之人的举荐信,自然排不上号;十八岁时,我不远千里去榆安,心想偏安一隅的地方应该没这么多门道,哪知道明明已经入了榜,却被一个衙役家的亲戚顶了名。天下乌鸦一般黑,读书根本没有出路,我只能跟着其他人去干苦力。” 随后,彭云话锋一转:“我说了这么多,就没想活着离开。人有志气,我只想弄清楚你是如何识破的。” 秦扬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寻常小民,看到这么多手拿兵器的人,会本能地避让,而你挑酒过来时,神情过于自然,言语间也格外从容,这反而是最不自然的地方;第二,送兽皮的人喝酒时心不在焉,还有人鬼鬼祟祟地打量这边,刻意大声讲话,属实文过饰非;第三,方才大势已去,你却逃也不逃,在我看来是主动受降,必然要误导我等,你着急透漏口风,是想诱导我们乘胜追击,进而放松沿路上的防备。其实这三点都是捕风捉影,不过既然让我起了疑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的计策就已经失败了。” 彭云品味了一阵,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你杀我兄弟,就是放了我也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不愿独自苟活,还请给我个痛快。” “杀你对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没必要。” 秦扬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想没想过,真正杀死你那些兄弟的人,不是我?” 彭云目露不解之色:“不是你是谁?” 秦扬心中暗暗发笑,可表面依旧严肃:“首先,你如果计划天衣无缝,躺在地上的就是我等,现在这样是你作为首领的失职;其次,你若没有杀人,他们就算活的苦了些,也不至于落草为寇,每日刀口舔血,是你的一己之私连累了他人;就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当年欺负你同乡的是官家的人,害你连连落榜的也是官家的人,把你逼上这条路的都是官家。你若真的想报仇,也该杀了那些官家,再自斩一刀,才可来杀我。” ------------ 第十八章 落宿梅南 彭云听的目瞪口呆,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禁低声嘀咕:“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他们都是被你的手下杀的啊?” 秦扬摇了摇头,装作生气:“你这么想不过是推脱责任,就算我们的刀杀了你的兄弟,可借刀的人是你。你以卵击石带着兄弟们送死,我可从来没主动招惹你们,而今我又放了你,便算你的救命恩人,又为何将救命恩人视为仇人?你若真是条好汉,不妨跟我们去榆安,找到当初顶你名额害你落草的人,我可以助你杀了他,之后,你也该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余生认真忏悔。等你彻底赎清自己的罪后,再来找我寻仇也不迟。” 彭云顿时头疼的要死,不禁捂着脸,绞尽脑汁地琢磨。 此时,高正也带人折返回来,到秦扬身边耳语一声:“全都办妥了,我们的人没有伤亡。” 秦扬自然不想再次刺激彭云,让高正悄悄退开。他并非想和彭云搞出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骗骗小孩子的美谈,或者说,彭云根本没资格跟他谈仇恨。不过彭云是土匪,而且还去过榆安,如果能得到他的助力,一路上会顺利很多。 不久,彭云终于不再纠结。 “英雄,你说的有道理,我可以跟你去榆安。等我把前面的仇报掉,将来你我之事再说不迟。” 秦扬认真地拍了拍彭云的肩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一路,我们暂时不计前嫌。” 彭云重重地点头,再次抱拳。 见此,秦扬心里乐开了花。谁说读书无用?只不过芸芸众生里,把书读明白的人太少罢了。世人只知道书山有路,一股脑钻进去,变得呆头呆脑;却不知,学海无涯,把书读的融会贯通才是最深刻的道理。 过了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下午,被迷倒的伙计们才一个接一个地醒过来。这中间,秦扬早就安排人手处理好了现场,并按彭云所说,去五梅山打了个来回,把他山寨里一些银票取了出来,其他物件就留在山上了。 之前秦扬斩了那个做内应的伙计,正好多出来一辆马车,让彭云来驾驭。 彭云不仅带走了积蓄,还将两面从五梅山上拿来的蓝底绣梅小旗插在第一辆马车上。 “这是我山寨的标旗,路上其他响马看见,就知道这趟镖我五梅山已经拿了,认识我的就会给个面子,不再打主意。” 秦扬顺手摸了摸旗子,说:“你的山寨靠近临阳,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彭云翻身上车:“如果是临阳出来的镖,我们自然先得,可还有很多镖是赶来临阳的。再说,大家都是道儿上的,拿够自己山寨吃喝的即可,不能把事做绝,不给其他人活路。” 秦扬也策马回到队伍前方,经过谢婉儿的马车时,忽然听到谢婉儿唤他:“公子,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秦扬一步从马背跳到车板上,掀开棉帘,只见谢婉儿双手抱着琵琶,倚靠在一边。秦扬也不拘束,直接坐在她旁边。 “什么事?” 谢婉儿心不在焉地捻了一下琴弦:“公子,刚才你好吓人,那伙计不过是骂了我一句,你就把他杀了。” 秦扬知道谢婉儿是女儿家,骨子里排斥打打杀杀,更何况今天在她身边一剑斩了人,难免会让谢婉儿不适。 “他要不是羞辱于你,我可能会多问些事,留他半条命。你看我杀人是不是很害怕?” 谢婉扭过头不去看他,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琴弦。 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说:“不,一点都不害怕。” 秦扬看她是故作镇定,不禁觉得有趣,调侃道“你不要说大话,今天好歹还捂住你的双眼,下次保不住就让你看个真切。” 谢婉儿看秦扬自顾自的笑着,似乎有些气恼:“好,下次我一定看。不过,你可不要把血溅到身上,任谁看了都知道你杀过人了。” 秦扬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衣角处沾染了血渍。方才一直指挥调度,只顾着让其他将士检查遗漏,忘了自己也该处置一番,幸亏谢婉儿提醒。 此时,谢婉儿从身后摸出把剪刀,将秦扬衣角捏起,认真地比对了一下,帮他把衣角剪下来。 “你带着剪刀做什么?” 谢婉儿头也不抬:“等公子想轻薄我时,捅你几下。好了,把这个拿出去处理好。” 秦扬接过剪下的布料,钻出马车。 杨成已经安排所有人马就位,他回到在队伍最后,确保后面万无一失。 秦扬拍马赶到队伍前方。 “出发!” …… 车队又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去。 此时已经离开临阳近百里,按照彭云的说法,尚且还在五梅山的势力范围。 等再走二十里路,过了西行第一个镇子——梅南镇后,就已经是其他家土匪的地段了。 不过五梅山的土匪已经被剿灭,秦扬也不必担心夜路。 趁着天还没黑,他命令车队加速,在梅南镇落脚。 梅南镇因为落在临阳通向晋西的官道旁,镇上客栈居多,就算住满,民家给些住费也可以借宿。 秦扬等人到达镇子时,天色基本已经彻底黑下去。 腊月里客栈人不至于满员,却还没有一家可以直接容纳百人。 秦扬考察一番,选了两个隔街对门的客栈,让众人安顿下来。 虽然出了临阳,查的不再那么严苛,不过高正还是给秦扬和谢婉儿安排在同一间房里。当然,两人对此并未提出异议。 如此一来,出城的第一天,便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了。 晚间,高正安排众人给马匹添了草料,安置好一切后,来到秦扬房间。 谢婉儿本想出去留两个人在屋里谈话,但被秦扬拦住了。 凭借谢婉儿的聪慧,早就看出他们不仅不是晋国人,还要来此搞出是非。可营救云湘公主的任务是军中机密,秦扬自然不会主动提起,也没必要刻意避讳她。 高正进屋后,和秦扬坐在屋中间的桌子旁,谢婉儿则听了秦扬的话,靠在床边擦拭着琵琶。 “将军,虽然彭云现在跟着我们,也没什么能耐再闹出风浪,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安排人手盯紧他。” 秦扬并未反对:“好,内部之事,你尽管处置,如果遇到难以决策的问题,再和我商议。明日行程如何?” 高正将怀中地图取出,展开在桌面上,手持烛台,指着图上的梅南镇:“我们现在这里,距离下一个镇子——同谷镇还有四百多里路,按照目前行进的速度最快也需要三天。这三天的夜晚恐怕不太好过,这次虽然马车拖延了速度,可也能多拉一些随行物品。我刚刚已经让人从镇上急购一批棉被,平时就铺在马车上,晚上露营时也能让兄弟们好过些。” 秦扬点了点头,又问:“到同谷镇这三百里路之间,土匪响马的势力是如何分布的?” 高正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道:“按彭云的说法,这一段有两家匪人,都比较好摆平。前半段的匪人和彭云交情不错,可以打个招呼就不会被为难;后半段的飞云堡就没那么容易了,据说得交些买路财,我打算由李掌柜的伙计来打点。” 秦扬思考了一会,说:“不可想的这么简单。彭云的面子值多少尚且不论,咱们马车这么多,保不准遇到见财起意的直接翻脸不认人。我们可以先礼后兵,写两个拜帖,准备好过路钱。如果遇到土匪,随时准备战斗,绝不可怠慢。” “遵令。那就不打搅将军和夫人休息了。” …… 第二天,秦扬早早地起了床。见谢婉儿还在熟睡,不忍心把她唤醒,就先穿好衣服,简单洗了把脸。 刚出房门,正巧遇到刚刚出来的高正。 秦扬打了个招呼,和他对试一笑,可总觉得高正笑的不对劲。 “将军,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秦扬点头说:“心中有事,睡不多——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见高正挤眉弄眼,秦扬终于明白过来,在高正胳膊上打了一拳。 “你了解我的,我可不是沉溺于美色之人。” 高正嘿嘿一笑:“从湘北的包子铺一直到这里,你我都是和粗汉打交道,我也不是美色,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沉溺?” 两人又打闹了一番,不过高正说起包子铺倒是提醒了秦扬。 “走,请我吃早点。” 高正现在管着队伍的钱,自然只能是他来请秦扬:“正好看看镇子上有什么早点摊位,一会大家都起来了,直接过去就好了。” 随即两人出了客栈。天刚蒙蒙亮,连更夫都没有出来。 高正摩拳擦掌,看向不远处冒着炊烟,便说:“一起看看去。” 两人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客栈旁边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夜间值守的暗哨。 “将军,我部凡是日出前离开客栈者,都要问询原因……” “辛苦了,我和高正起的早,想去寻个早点摊。你们是几人在值岗?” 暗哨回答:“回将军的话,两边客栈各有十人,马车那边也有十人,前后半夜轮岗。彭云的房间单独设三人,分别盯着里边、外边和屋顶。” “辛苦了。” 二人匆匆地赶到炊烟所在的地方,仔细一看,是一家老面馆。 两人推门进去,屋里,不大,柜台前也没有人,只听内厨的传来刀切案板的声音。 秦扬很快注意到,屋里的一桌已经坐了四个人。这四人看起来身材魁梧,身着兽袄头戴棉帽,其中坐在正位的满脸络腮胡,看上去异常凶狠。 令人注意的是,这四人身边都带着刀。晋西匪患严重,带刀的人不会简单。 高正看了一眼秦扬,随后不动声色地坐在门口的桌边。 这时,一个老掌柜从厨房探出个头:“客官,咱家现在只有豆腐卤面。” “好,来两大碗。” 那四人自然也注意到身着镖师服饰的秦扬和高正。 其中一人看了看络腮胡,随后问:“那边两位兄弟,发的是哪路财?” 秦扬撇了一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靠的是哪座山?” 秦扬笑了一声:“你不妨问我吃的是哪座山。” 哗啦! 除了络腮胡外,其余三人把刀直接拔了出来! “慢着。” 络腮胡沉声阻拦,盯着秦扬,问:“昨天我家儿郎去五梅山送礼,发现空无一人,镇里昨天又进来三十辆镖车。这么说,是你吃了五梅山。” 见秦扬笑而不答,络腮胡继续问:“彭云可是死在你手上?” “他没有死。” 络腮胡嘴角抽动了一下:“你可知我是谁?” 秦扬揶揄了一下,不吃这套场面话:“你告诉我不就行了?” 旁边“嘭”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你算哪根葱,敢这么跟我们大当家的这么说话?” 高正向秦扬看去,见他首肯,直接站起身。 “各家当家的说话,你插什么嘴?” “找死!” 络腮胡旁边一人早就忍耐不住,提刀就来。 高正虽然赤手空拳,却毫不示弱,迎上去直接架住那人,仅仅僵持了一会,那人便力气不支,被一下子扭按在地上,刀也丢了。 “回来,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高正松开那人,将刀没收。那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座位。 秦扬对高正点了点头。昨夜两人就分析过后面路上的情况,紧挨着五梅山的土匪,聚集在一个叫平云寨的地方。 这帮土匪人数不多,战力也不及五梅山。秦扬自然不会指望彭云的面子,既然这里撞到了,干脆直接杀杀对方的气焰。 不过,该谈还是要谈,秦扬问:“你是平云寨的人?” “不错。废话不多说,留五车货,保你两百里平安。” 高正哼了一声:“彭云说,你们平云寨和他是旧识,这批货他保了。” “彭云现在何处?” 高正见秦扬向他点头示意,继续说:“跟着我们的镖队。” 络腮胡手掌在下巴上摩挲几下,问:“五梅山其他人呢?” “杀了。” ------------ 第十九章 伪造响马 听到此话,络腮胡身旁另一人直接嚷道:“大哥,休听他们胡叫,直接召集弟兄们,抢过来就是了!” 秦扬缓缓站起身,转了下脖子:“看来,你们也不想跟我好好谈——” 嘭! 刚刚说话的人从座位上被一脚踹飞,撞到了墙壁上。 眨眼间,秦扬就取而代之,坐在了那人的位置上。 “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吗?” “你竟敢——” 络腮胡手下唯一一个没动手的人猛然站起,话还没说完,秦扬抬手一拳打中他腹部,那人顿时翻起白眼,趴倒在桌子上。 秦扬缓缓收回拳头:“现在呢?是不是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络腮胡死死地盯着秦扬,两人对视良久。只见络腮胡将手缓缓抬起,捂在脸上—— 竟然哭了! 那几个手下缓过来些,看到大哥哭泣,也纷纷掩面。 这次轮到秦扬懵了,刚要询问,络腮胡摆了摆手。 “等会……我太难了……我最近压力好大……” 高正不明所以,也搬过来坐下。 这时,面馆掌柜端了两碗面,先给了秦扬和高正,眼中跟没看见络腮胡一样。 高正和秦扬面面相觑,还是问了一句:“掌柜的,明明他们几个先坐在这里,是不是应该先上他们的那份?” 掌柜的看了一眼高正,却爱搭不理,又进后厨忙活去了。 络腮胡挤出一句话:“那是我爹……” “你爹?” 高正吃惊地张大嘴:“你在自己家门口当土匪?” 这时,掌柜的又折返回来,手里端了两碟拌菜:“二位客官,可别跟着他去瞎混——还有你们几个瓜娃,赶紧去打盆水洗手,面一会就煮好。” 络腮胡眼眶通红,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了心情,叹气说:“我不是专门干土匪的。” 就连秦扬都一头雾水,忍不住问:“土匪还有专门不专门一说?” 络腮胡揉了揉眼睛,此刻他委屈至极,神情完全不符合他粗犷的形象。 “说来话长——” 十年前的梅南镇只是个小村子,络腮胡名叫李六,在村外种田为生。 平云山原本有两拨真土匪,在外边同时盯上一批货,就火并起来。其中一拨土匪被杀光,另一拨土匪所剩无几,也被路过的官军抓走。 当时李六恰好撞见这场闹剧,就赶紧带着梅南村的同乡上了平云山,将土匪留下的东西通通搬走。 李六是带头人,可他让村里困难的人家多分财物。村里上上下下都念他的好,尤其是年轻人,纷纷以他作为楷模。 梅南村村民得了土匪的财物,自然富裕起来,盖房的盖房,开客栈的开客栈,也就变成了梅南镇。 而李六虽然只给家里盖了三间房,开了个面馆,却成了村里年轻人最敬佩的人,虽然平时鬼点子太多,被老一辈的朴实农人排斥,不过看到家中儿郎跟着李六混,总能落到甜头,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找李六的爹抱怨几句。 李六是个庄稼汉,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可他非常机灵。吃到土匪的便宜后,就组织镇上的青年人跟他一起去平云山上冒充土匪。 他平时收过往商队的钱财非常少,又经常疏财结交各路豪杰,和周边的土匪以及经常跑镖的人关系极好。 今年十一月底开始,李六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平云寨西边的另一家土匪发生内讧,新上任的大当家凶残暴戾,根本不给李六面子,一心想吃掉平云寨。 这半个月来,李六想尽办法却无济于事,自己的地盘被“要走”了五十里,他也听到风声,那拨土匪会在年前彻底吃掉他。 迫不得已,李六只好派人去给彭云送礼,想求得他的帮助,结果发现彭云的人消失了。 他不敢留在山上,就让乡里人躲回梅南镇,躲一时是一时。 秦扬听完,问:“你都快被人干掉了,为何还敢要我的货?” 李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诈你们一下,成了就正好金盆洗手,带镇上的人躲避是非。” 秦扬狐疑地扫了眼其他三人,此时他们几个已经没了刚才的横劲,又问:“他们三个为什么跟我们动手?” 三人听罢,面红耳赤,谁也不说话。 李六的爹端着食盘进来,听到秦扬的问话,把面端给他们,回答说:“这几个混小子被我家儿子带坏了,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响马——这碗少的给二狗,他吃不多,不许浪费。” 最开始和高正动手、身材偏瘦的人低头说了声“谢谢李伯”。 “二狗啊二狗,你娘昨天又跑我这里絮叨。你今天赶紧回家去,她再过来催命,我就得烦死了。” 二狗默默点了点头,闷声吃起面来。 秦扬和高正对视了一会,只觉荒诞不经。 谁能想到,平云寨的土匪竟是一群村民假冒的? 不过,既然平云寨没有真正的土匪,后面二百里路就安全了。 听李六所说,出了平云寨的范围,遇到的土匪不是善茬,高正非常关心,追问道:“赶你们的那伙土匪,是不是飞云堡的人?” 李六“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大筷子面,咕噜咕噜吃下去,又舔了舔胡子上沾到的汤。 高正哑然失笑,这副样子哪里是什么响马,分明就是种田的粗汉! 李六吃了老爹煮的面,心情好了不少:“飞云堡有个新上山没多久的三当家,杀了大当家直接上位。我和他们大当家关系不错,可那个三当家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惹不起啊!” 高正微微点头,秦扬也明白,彭云没有骗他们。 不过按照李六形容,飞云堡的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土匪,还是狠角色,之前交买路财的想法就更有可能泡汤,这次很可能要正面打一场。 “先吃饭。” 秦扬一边吃面,一边思索。 李六很快就吃的碗底溜光,他看了秦扬一会,突然拉住秦扬的胳膊:“大侠救救我们!” 秦扬停下筷子:“你是怕飞云堡的人贪得无厌,打杀到梅南镇上来?” 李六叹了口气:“我有自知之明,惹不起大侠,也惹不起飞云堡。不过,您肯定惹得起他们——” “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我凭什么帮你?” 李六差点又要哭出来:“大侠如果干掉飞云堡,我愿意把平云寨的钱都拿出来。” 秦扬见他那副模样,不禁笑道:“我不要钱。你叫上镇里几个厨艺好的,带上炊具,沿路给我们做饭就行。” 李六听到这话,满脸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李六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仿佛生怕秦扬反悔。 “好的大侠,一言为定——爹,两位大侠的面钱记我账上。” …… 晌午时分,车队已经行出梅南镇七十里。 平云寨这一段本身道路平坦,再加上有“山大王”李六带路,自然一路顺利。 不过秦扬并没有告诉彭云平云寨的底细,不仅仅是给李六留面子,更重要的是,不讲出来反而更有利。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是正确的,彭云在看到李六鞍前马后地跟着秦扬,以为他以雷霆手段拿下了平云寨,不禁更加敬畏。 吃过午饭,秦扬不打算让车队行的太快,毕竟二百里之后就到了飞云堡的地盘。一旦车队的行踪被飞云堡发现,在没有摸清对方底细的前提下,露宿的车队会非常危险。 不过,如此一来,今晚上所有人又要在露天宿营了。 到了傍晚时分,车队又向前行了八十里。秦扬布置好后警戒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就找了片空地安顿下来。 晚上,营地里升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好在这几夜没有大风,将士们凭借着篝火可以驱逐野兽,熬汤取暖。 尽管如此,可仍有两名骑兵身体感到不适。好在谢婉儿之前提前为所有人准备了驱寒的药物,她将马车让了出来,让身体不适的士兵可以烤着火盆睡在马车里。 高正将之前购置好的棉被分发下去,包括骑兵和伙计们。虽然有两名骑兵睡进了马车不需要额外的棉被,但多余出来的棉被分给了李六和他的同乡,最终反倒是秦扬没有分到。 秦扬打算自己硬扛一夜,身边的谢婉儿轻轻的拉了他的衣袖:“公子?” 他和谢婉儿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两人已经同床共枕过,此时出门在外,更不需要矫揉造作。 于是,秦扬没有多说什么,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垫在地上,随后躺了下去,双手环抱脑后,权当是枕头了。 谢婉儿偷偷的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他们这里,也不动声色地躺在秦扬身边,将棉被盖好。 不过,谢婉儿并没有枕在地上,而是自然的靠上秦扬的手臂。秦扬觉得肘部吃紧,只好张开被谢婉儿依靠的手臂,就好像抱住了她一样。 两人都沉默无话,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秦扬安排人手去附近的不冻河取来清水,所有人洗漱完毕。 原本身体不适的两名士兵,在马车上好好休息了一夜后,也基本痊愈。他们两人非常感谢谢婉儿,自然不愿意继续占用她的马车。 秦扬将李六和彭云都叫到了车队前方。后面的路危险就多了起来,就算安插好斥候,也仍然需要熟路的人指点安排。 为了以防万一,秦扬让杨成亲自带领斥候部队在前方预警,换高正殿后。 目前,距离同谷镇还有一百八十里。 行了不到一个时辰,杨成回来禀报,前方两里有另一支商队,不过只有十辆车,还配有二十多人的镖师。 秦扬命令所有人加速行进,不一会就赶上了前方的商队,再让车队慢下来,始终保持商队在视线以内的速度。 不一会,前面一骑镖师拍马赶过来,看了几眼后面,对秦扬说:“不知贵家名号?” 秦扬抱拳示意:“我等只是临阳商户家里的散镖。” 听到此话,那镖师脸色一变。 “若是如此,过飞云堡时,给我离远一点。” 秦扬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之所以跟着前面的商队,就是想让对方打头阵,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应变。 现在对方既然明言,秦扬也不打算再以礼相待。 “要不要保持距离,与你何干?你要是想甩掉我们就加速,哪有让别人离远的道理?” 那镖师突然冷笑一声:“好一个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一会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等秦扬回话,那镖师一拍马,随后掉头转身,又追上之前的商队。 不等秦扬开口,李六先说道:“刚才那个人的镖局应该和飞云堡有点关系。买路财是一家镖一个价,他必然不想让你看清底细。” 彭云也附和道:“飞云堡也不会让外人看清他们交的价格,否则其他镖局的生意就没法做了,这也算跑镖的行规。” 秦扬笑了一声:“什么行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镖师给土匪低头的,要这些吃白饭的废物何用?” 李六和彭云毕竟是土匪出身,听到秦扬这样说,只好缄口不言。 此后一路无话,前面的商队没有加速,秦扬自然乐意,不紧不慢的跟着。 有了商队在前,秦扬让侦察部队回到队伍中,所有骑兵全神贯注,随时准备与遇到的土匪开战。 下午,太阳西斜,车队正好向西而行,阳光照的所有人颇感刺眼。 突然,前面的商队停了下来,秦扬见状,也下令停下,全队进入戒备状态。 不一会儿,只见前路行来了一大队人马,看起来足足有二百人。只见领头的上前说了几句话,又收了商队什么东西,随即放行。 出乎意料的是,之前和秦扬说话的镖师并没有过去,而是和土匪们一起驾马折返过来。 李六暗暗骂了一句,对秦扬低语道:“这就是飞云堡现在的大当家,王雄。” 等飞云堡的人来到面前,领头的王雄也看见了李六,问:“这批货是你平云寨的?” 李六硬着头皮上前:“正是。还请给个面子,放我们过去。” ------------ 第二十章 入驻山堡 王雄大笑起来,随后满眼滑稽地看着李六:“你有什么面子?本来我还要去找你,现在竟然送上门来。今天连人带货,全给我留在这!” “且慢!” 秦扬策马上前:“这位好汉,我有一事想问。你若回答上来,这批货就白送给你,我等也会下马受降,绝不反抗。” 王雄仔细打量了秦扬一通,问李六:“这是你的人?” 不等李六回答,那个之前的镖师上前说道:“大当家,这个人才是做主的,刚才就是他羞辱于我。” 王雄调转马头,凑了上来:“哦?你想问什么?” 秦扬微微一笑:“我想问,你的脖子和我的剑,谁硬?” 王雄面色一变。他凭直觉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极度危险。随后想也不想,本能地翻身躲避,却觉得肩头一凉—— “啊!” 剑光闪过,王雄一条手臂飞了出去,鲜血喷涌而出! 秦扬不禁皱眉。这一剑虽然废了王雄一条胳膊,可他和王雄的距离不足三步,就算未用尽全力,寻常人也一定会被斩落首级。 反应如此之快,只能说明王雄不是寻常土匪! “大当家!” 后面的土匪蜂拥而上,秦扬也来不及仔细思考,长剑一指。 “杀!” 在官道上开打,马上的优势就会锐减。如今,狭路相逢,唯有勇者可胜! 听到秦扬的命令,骧骑营的将士瞬间如出笼之虎,直接冲杀上去。双方前锋顿时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 秦扬一马当先,冲向上来保护王雄的土匪。 “速速保护大哥!” 十几名骑马的土匪一起冲上来,举刀就要砍向秦扬。 “龙战于野,剑震八方!” 秦扬双腿发力,在马背上腾空而起,在转身的瞬间,手中长剑顷刻间画出一轮满月—— 随着一声清脆的金鸣,附近所有人竟然一瞬间失聪。 擦身而过的十几匹马齐齐发出哀鸣,混乱地冲出去。而马背上,赫然载着十几个无头身躯! 秦扬稳稳地落回马身,跨上马蹬,看也不看那些四散而飞的头颅。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擒贼擒王,必杀王雄! 谁敢保护王雄,就一起砍了! 二百土匪里大约只有四十人骑马,可土匪马上的功夫,哪能比得上楚军精锐?外加王雄负伤,无人指挥,土匪们乱成一团。 秦扬瞬间斩杀了十几个土匪,骧骑营势如破竹,一会的功夫,所有骑马的土匪就被砍杀殆尽。 秦扬继续追击,却看到之前和他发生口角的镖师吓得肝胆俱裂,竟然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秦扬一脚将他踹落下马,后面的骧骑营骑兵立即明白,翻身下马将镖师擒住。 “快撤!” 后面的土匪一拥而上,总算把王雄拖进了人群里。王雄哪里还敢恋战,赶紧下令所有人撤退。 兵败如山倒,头目都跑了,喽啰们更是一盘散沙,杨成带着二十个骧骑营先锋紧跟秦扬,如狼入羊群,肆意乱杀,竟然活生生将土匪群杀成左右两片! 土匪们抱头鼠窜,每个人只求别人做替死鬼,自己能跑就跑,一时间竟然出现后面的人推倒掉头逃窜的人的滑稽场面。 人腿哪里比得上马腿?没一会,秦扬就追上了王雄。王雄用剩余的胳膊直接推出去两个保护他的土匪兄弟,秦扬眉头一皱,可手上并未留情,连挥两剑将土匪砍死。 王雄只身一人,再无人护卫,根本阻碍不了秦扬,只好停下来。 “英雄饶命!” 秦扬勒马停下,身后杨成等人迅速将满身是血的王雄包围。 “英雄,我愿献出一宝……只求留我条性命。” 秦扬这才注意到,王雄腰间挂了把古铜色的宝剑。 王雄注意到秦扬的目光,气喘吁吁地说:“英雄好眼力……此剑名为‘青虹’,是——” 王雄目光一凛,用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青虹剑拔出,直刺秦扬! 秦扬心中骇然,举剑格挡的同时向后翻仰—— 只觉虎口一震,伴随着手中剑断声响,眼前一道罡风袭过,额头一缕黑发竟然飘飞起来! “敢伤将军!找死!” 杨成等人看到王雄刺杀秦扬,怒不可遏,一举冲上去,将他乱刀剁死。 秦扬从马上翻身下来,捡起地上那缕头发,若有所思。 杨成将缴获的剑拿到秦扬面前,说:“将军,这是刚才险些伤你的凶器。据说五百年前有一位铸剑大师,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青虹’,倘若传言是真,很可能就是这把神兵。” 秦扬接过青虹剑,只觉得比寻常刀剑轻了一些。剑柄和剑鞘上刻着古铜色的纹理。轻轻拔开,剑刃锋利无比,在阳光下闪着青芒。 杨成接着说:“对了,刚刚搜查王雄尸首时,发现他胸口纹了个奇怪的文身。” 秦扬随即和杨成再次走过去,看到王雄尸体,先是一阵厌恶,又觉得心中感动——能看出骧骑营的兄弟们对王雄痛恨到极点,以至于将他脑袋劈成好几瓣。 看到王雄被拔开的上衣处,赫然纹着一个硕大的狼头。 “别磨蹭,快点!” 听到身后吵闹,秦扬回过身。其余土匪除了被砍杀的,其余全部缴械投降。 高正原本在收押俘虏,听说秦扬遇险,也赶了过来,见秦扬安然无恙,才放下心。 “这次又是完胜,我部仅有六人轻伤,且都是皮外伤,夫人正在为他们包扎用药。毙杀的土匪还未统计完,目前俘虏六十五人。” 秦扬点了点头:“将那个镖师带过来。” 高正指向后面:“你留他活口,我就知道是要问话。你看,已经带过来了。” 两个骧骑营士兵推搡着镖师,那镖师看见王雄的死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险些吐到高正身上。 “高大人,这该如何处理?” 骧骑营的士兵们已经把高正当成秦扬的副手,有事也常常向他请教。 “他吐干净就好了,你们帮帮他。” 两名士兵明白了高正的意思,对着镖师后背一顿乱拍,把镖师锤的胆汁都快吐光了。 “行了,咱们去那边。” 秦扬看的恶心,带着众人离开原地。 等那镖师好了一些,秦扬说道:“问你几个问题,回答的好,就留你性命。” 镖师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回答:“小人有眼无珠,您尽管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秦扬指着不远处的王雄:“你讲讲飞云堡和王雄的事。” 镖师根本不敢看过去,低头说:“回大人的话,飞云堡是同谷镇东边最大的匪寨,大约三百人,过路镖车都要上供。上个月,王雄杀了原来的当家,当了寨主,要的钱直接翻倍,一般小一点的镖局就不敢走这条路了。” 秦扬思索片刻,又问:“你刚才喊他王哥,王雄刚才也没有为难你,莫不是你和他早就认识?” 镖师知道骗不了秦扬,只好如实相告:“王雄和我本来都是同谷生人,他也是落草没多久。之前他并非土匪,而是官军。” “官军?” 高正和杨成颇为意外,而秦扬好像并没有太大触动:“继续讲,他是什么官军,为什么落草。” “我只知道王雄原本是雁北关的天狼骑千户校尉,后来不知为何独自回了同谷镇,而且是悄悄回来的。等再知道他的消息,就已经是上了飞云堡。” 天狼骑? 高正看出秦扬疑惑,解释说:“飞鹰、天狼、云豹,是晋国的三大铁骑。飞鹰就不说了,云豹骑主要活动在晋国东北,靠近齐国。因为晋齐交好,很少冲突,所以云豹骑不如其余两个出名。而天狼骑,据说有十万人,且全部镇守在雁北关,主要作用就是防守西边的强雄秦国。论战斗力或许不如飞鹰,但守城的实力非常强。四十年前,数万天狼骑竟抵挡秦国百万大军一个月之久。” 高正向秦扬使了个眼色,就走向不远处的俘虏,打听一番后折返回来。 “将军,此人没有说谎,跟那些土匪的口径基本一致。” 秦扬首肯道:“好。高正,你带上三十人,先让那些俘虏清理战场,再把他们拉到偏处绑到树上。老杨,其他兄弟交给你,挑选两个‘舌头’,去飞云堡把剩下那几十个土匪办了——记住,别让两个‘舌头’在一起,分开问,口径一直了再行动。等拿下飞云堡,让那两个舌头回来放掉这些人” “遵令!” 随后,杨成转身大步离去。 高正不解:“为何如此麻烦?直接把他们杀了就是。” 秦扬笑着摇头:“既然已经投降,就没必要赶尽杀绝。他们没了头领和兵器,又都当过土匪,自然不敢声张。不过——” 秦扬看向镖师:“你和他们不同,得跟我们多走一阵。不过你放心,我不杀你,到时候会把你送到老家。我给你留些银两,你就好好在同谷镇务农吧。” 镖师猛地一哆嗦,自然明白了秦扬话外之意。他虽然保住了命,可被秦扬知道了老家在哪,今日见识到了秦扬等人杀人的手段,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灭门,哪里还敢乱说。 高正也领了命。秦扬把镖师交给了彭云,让他帮忙看管。李六目睹了飞云堡主力覆灭的全过程,已然对秦扬膜拜的五体投地。 谢婉儿已经把受伤的士兵安顿好,正巧遇到秦扬。 “婉儿,我有事问你。你可认识此剑?” 秦扬将青虹平端在手上。 谢婉儿仔细看了看,说:“青云纵横三千里,虹霞染尽十五州——这柄神剑数百年前曾被晋国皇家所有,后来皇室内乱,流失于民间。” 秦扬本是随意一问,却不曾想被谢婉儿一语道破。 “公子,你仔细看剑柄的纹络,便能看出一个古体的‘青’字。这个青字不止是此剑之名,也是铸剑人的名号。昔年,晋国冶炼大师青云子,号虹霞居士,晚年以毕生心血铸造此剑,守在剑炉旁四十九天。神剑出世后,他也因力竭而亡故。” 谢婉儿轻轻抚摸剑鞘,忽然“咦”了一声—— 只见青虹剑周围竟然发出淡淡的青光,似是在回应谢婉儿。 秦扬不由吃惊,赶忙问:“婉儿,你是否觉得身体不适?” 谢婉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剑鞘上点了点,青虹剑仿佛有灵一般,也闪动了两下。 “公子,此剑似乎和我有缘……” 秦扬忽然笑了起来,将青虹剑放在谢婉儿的手里:“我本来就不喜欢使用轻巧的短兵器,正好给你拿去防身。” 谢婉儿爱不释手地攥着青虹剑,把玩一阵后看向秦扬:“我只是看着喜欢,先拿来温养,一旦公子遇到危急就拿去使用。” 秦扬无奈地挥手:“送你了,就是你的。今后没事的时候,我就教你练习剑法。” 谢婉儿将青虹剑抱在怀里,随后侧过身,看向一旁。 “公子,你说要教我剑法,我可当真了。” 秦扬笑道:“现在赶紧准备,我们马上要起身去飞云堡,今天在那里过夜。” 众人随后再度启程,既然杨成已经去抄了飞云堡,就不用太过拘束,车辆速度也提了上来。又行了二十里,到了飞云堡下,正好遇到出来的杨成。 “将军,我将王雄的首级丢进堡去,那些土匪不战而降,每人分了些盘缠,被我打发散去。” “好,今夜我们就在飞云堡安歇。” 飞云堡里厢房众多,装修的还很精致,不知道的恐怕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这些年飞云堡的土匪积累了不少财富,显然不是彭云和李六比的过的。 秦扬找到了王雄的厢房,仔细搜查了一通,除了橱柜里藏了些财宝,并没有找到其他线索。 他判断,王雄很可能是从雁北关逃出来的,可并不清楚王雄为什么要逃跑,以及怎么得到的青虹剑。 秦扬并不在意一个小小的王雄,他更担心的是会不会节外生枝,误打误撞和天狼骑产生什么瓜葛。这样看来,将青虹剑送给谢婉儿,也可以让她把剑藏在马车里,避免招摇过市。 ------------ 第二十一章 寻医问药 入夜,月色朦胧。 秦扬在院子里散步,遇到正在部署夜间防卫的高正和杨成,等布置妥当,三人在附近找了张石桌坐下。 “将军,我在搜查飞云堡时,发现不少土匪留下的备用棉衣。今天这一战,兄弟们多多少少都染了血。晋西如此混乱,我们也没必要继续伪装成镖师了,不如直接把衣物更换掉,免得暴露。” 本来秦扬也在琢磨这件事,寒冬腊月,自然不能清洗衣物,否则第二天就得浑身湿漉的启程。既然杨成搜寻到了战利品,自应加以利用,就当即同意了他的建议。 解决了衣物的事,高正说:“我和杨百户简单一盘算,今日破了飞云堡,到同谷镇的一百里就安全多了。此后离榆安还有四百里,不过彭云和李六对后面的路都不熟悉。” 杨成也点了点头:“将军,依我之见,我们在同谷镇应该多探听些情报,再继续前进。” 秦扬细细思索了一阵,说:“明日更要加速前进,争取早些抵达同谷镇。老杨,你将斥候分为两部,留一部继续保护车队,另一部由你率领,明早五更天出发,先行一步。” “是!” 高正听秦扬如此安排,问:“为何如此紧张。” 秦扬手指轻点石桌:“我晚上又审问了那镖师,了解了一些事情。同谷镇远比梅南镇大许多,往北行二百多里,就到了晋国的边防重镇雁北关。我们已经和飞鹰骑结仇,尽量不要再招惹什么天狼骑。稳妥起见,还是让老杨提前去探查一番。” 高正又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同谷镇找一位本地向导?” 听到此言,杨成问了一句:“那个镖师不是现成的吗?” 秦扬不置可否,反问高正:“你觉得老杨的提议如何?” 高正想了想:“那镖师虽是同谷镇人,但常年混迹在晋西,油的很,我认为不够可靠。” 秦扬继续追问:“那什么样的人才可靠?” “最好是单纯质朴一些,对晋国官府心怀芥蒂,甚至抱有仇恨。这样一来,就会全心全意帮助我们。” 秦扬笑了起来:“老杨认为他的提议如何?” 杨成也承认道:“高正的看法是对的。我们就算要找向导,也应该找一位可以信的过的,毕竟向导是第一时间知道我军动向的存在,倘若遇到不够忠心的人,很可能陷我们于万劫不复。” “那好,老杨你到达之后,一边搜集后面路上的情报,一边留意是否有刚才所说的那种人。不过切记,莫要打草惊蛇,就算遇到合适的人选,也不要轻易暴露,更不能使用强硬手段,只需等我到来即可。” 秦扬并非瞎操心,他曾经是杨成手下的兵,深知杨成的行事作风。若是对着他人又打又踹,恐怕就变好事为坏事了。 “遵令!” 由于杨成明天一早就要出发,秦扬便让他早早的去休息。 现在只剩秦扬和高正二人,该聊的正事也基本都聊完了,两人原本就是伙伴,此时自然闲聊起,一些无用之事。 “我直到现在还没有问你,你和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见高正八卦起来,秦扬苦笑一声:“你就当我是英雄救美了。” “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真不愧是你,我怎么就遇不上这种好事。话说你们还没有摆酒宴宾客吧?” 秦扬被问的有些心烦意乱,随意敷衍了一句:“等回到楚国再说。” 第二天,秦扬整顿好车队,背对朝阳,继续向西出发。所有人马休息甚好,精神充沛,又饱饱的吃了顿早饭,车队自然全速前进。 正如昨夜安排的那样,杨成早已动身,目前暂无音讯。高正再度来到车队前方,暂时兼起队伍的管理之责。 虽然飞云堡被灭,眼下的一百里不会再有成气候的土匪过来骚扰,可小心驶得万年船,秦扬仍然要求队伍保持警戒。 一路无事。晌午时分,车队已经离同谷镇不到二十里,秦扬就没有让车队停下,下令到了镇子上再吃饭打尖。 又行了不到半个时辰,杨成策马而归,对秦扬汇报:“将军,同谷镇情况已大致摸排清楚,今日落脚的地方也已经寻好。还有——” 杨成凑近了一些:“向导的线索也已经有眉目了。” “好。高正,你和老杨交接一下信息,进了镇子后,立马前往落脚点,绝不允许单独行动。老杨,你随后带十个人,把那个镖师送回家,可以在他家里小坐一会。一切办完后,我们去落脚处碰头。” “遵令!” “遵令!” …… 同谷镇。福华客栈。 “醋溜过油肉!桂花酿粉肠!客官,要加菜了再招呼小的。” 店小二手脚麻利地将盘子端上来,四菜一汤已经上齐,秦扬和高正、杨成、谢婉儿坐在一桌,除了唯一的女子细嚼慢咽外,其余三个大男人可谓狼吞虎咽,毫不在意形象。 高正大快朵颐:“这里的菜虽然没临阳精致,不过也很有一番风味。” 杨成边吃边摇头,低声说:“我不挑食,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秦扬咽下嘴里的食物,举着筷子:“我曾听闻,三百年前,有人周游列国,什么也不干,走到哪吃到哪。后来著了本书,里面教人做天下菜,那本书叫什么来着——” 谢婉儿放下碗筷,提醒他:“是淮丰子的《苍天经》。” 高正一边嚼着,一边挤出一句:“好怪异,一个食谱怎么起这么恢宏的名字?” 秦扬夹起一筷子面饼,看了一会,说:“民以食为天,对百姓来说,把食物比喻成苍天也很贴切。来到晋国之后,我发现不论哪里的百姓,最大的愿望只是吃饱穿暖。倘若可以让天下人吃饱饭、有衣穿,自然可以行王道,令四海归心。那位吃遍列国的先贤,其豁达倒有些令人向往了。” 杨成和高正对视一眼,又低头吃饭。他二人自然不敢向秦扬这样不羁,随意议论“王道”之事。 秦扬也看出两人的为难,便转移话题:“老杨,你说的那个向导,一会我们吃完饭就去看看。” 四人吃过饭后,谢婉儿便回了房间,其他骧骑营将士和押车的伙计也都去各自午休。 秦扬三人走在大街上,并没有被人注意,就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杨成已经探到,同谷镇到榆安城中间,有将近百里的山林,虽然冬季没有蚊虫,可其中岔路极多,夜晚还有狼群出来伤人。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向导,这段路会走的异常艰难。 同谷镇北有一户张姓人家,两年前,家中的三儿子曾经在晋西跑商,本来最有出息。可天有不测风云,在他娶亲时,迎亲的队伍遇到了土匪,新郎凭着熟路死里逃生,可除了他之外其余人无一逃脱。 此后到处都传言新郎贪生怕死,新娘家的人也多次闹上门。新郎的父亲多次写状子报官,请求官府剿匪,却无人受理。里里外外让老爷子羞愧愤懑,不久就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过。 三人聊着聊着,就到了目的地。张家现在由新郎的母亲维系着一个茶馆,新郎的两个哥哥都去了外地谋生。 茶馆门口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看到三人进来,连忙招呼。 秦扬四下打量一番。酒馆比较简陋,里面只摆放了五张桌子。后门连着一个小院,像是这家人居住的地方。 “大娘,给我们上壶好茶,再来碟点心。” 高正拿出一锭银子,放在老妇手中。老妇愣了一下,急忙将银子推回。 “客官,这么多银子,我家找兑不开,不如先换成碎银。” 高正笑了笑:“不用找,我看您家里没有点心,还请帮我们买一些来,这多出来的权当是辛苦费了。” 老妇还想拒绝,可三人已经坐了下来,便叹了一声,向里屋喊到:“老三,出来给客人沏茶。” 一个头发凌乱,满脸胡茬的男子从后门走了进来,放下手中的斧头和木柴。他走到水盆旁边,洗了洗手,就走到炉灶旁等待,看也不看别处一眼。 秦扬三人心中明了,这位邋遢的男子,就应该是张家的三儿子了。 老妇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径自去买点心去了。 秦扬观察了一会,忽然问:“这位兄台,不知尊姓大名?” 男子置若罔闻,依旧盯着灶台发呆。 秦扬又问:“请教兄台姓名?” 见男子还是不答,杨成正要起身,被秦扬眼神示意拦下。 “在下秦扬,请问兄台——” “张起。” 男子用沙哑的声音挤出两个字。 秦扬点了点头:“敢问张兄贵庚?” “十九……还是二十……不记得了。” 秦扬笑了笑:“张兄如此年轻,却颓废至此。我行走江湖多年,会几手寻医问药的本事。上苍有好生之德,今日有缘得见,我愿为张兄开服药。” 名为张起的男子抬头看了秦扬一会,又毫无感情地说:“谢了,不过我的病治不好。” 秦扬起身走到张起身边:“还未尝试,怎么就如此武断?” 张起摇了摇头:“你非要试,那便试吧。” 秦扬绕到张起身前,随后也蹲下来:“张兄的病,需要人头为引,心肝为药,伴着血肉送进去,则药到病除。” 张起猛然抬头,原本混浊的目光竟清澈了几分。他死死地盯着秦扬的脸,想从眼前这个小几岁的少年眼中看出什么。 秦扬微微一笑:“看来侥幸让我诊对了。事不宜迟,不妨告诉我药在哪里,我带你去取,今日便把病治好。” 张起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摇头说:“不必了,你取不来。” “为何?” “他们有几十人,你们只有三人。” “在哪?” “出同谷镇往北,清凉山上。那边地势复杂,生人必定迷路。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我凭什么相信你?” 秦扬拍了拍张起的手臂:“能不能取来,我自有定数。你现在生不如死,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若我欺骗了你,你大不了一死。对你来说,你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我。不过,诊费我得提前说好,我若治好你的病,你之后就跟着我。” 张起想了想,点头说:“可以。如果你取来了药,我一生追随你。” “好。这茶等回来再吃,你现在就跟我们一起去。” …… 张起前去寻找母亲告知去向,而秦扬三人则回福华客栈组织人手。 这次去清凉山,秦扬只带了三十人。毕竟白天出动太多人,容易引人耳目。 正巧遇到出去抓药的谢婉儿。谢婉儿看出秦扬有事,虽然不曾多问,却非要他带上青虹剑。秦扬执拗不过,只好用布包裹好神剑,随身带去。 过了没多久,张起就如约而至。秦扬找了匹马给他,张起本来就是跑商的行家,虽然两年没怎么出屋,可骑术并没有忘掉。 一路上,张起的话比初见时多了些。秦扬也了解到,原本张起家还算富裕,可为了报官剿匪散尽了家财。他本是正经人,为了复仇甚至想到买凶,却被骗了个彻底。他甚至曾经自己摸上清凉山,想死在土匪刀下,一了百了,可想到如此死去实在无颜面对被土匪残害的妻子,终归在最后一步放弃了。 “到了。从这里开始,马就上不去了。” 众人到了清凉山脚下,留下两人看管马匹,其余的人跟着张起一同上了山。 清凉山果真如张起所说,山路崎岖难行,甚至多数地方根本就看不见路,只能硬从枯林中穿梭过去,有时稍不小心就会踩空滑倒。 虽然秦扬是山间行走的高手,可苦了其他将士。还好张起熟门熟路,带着众人七拐八绕,总算在黄昏前到了清凉寨门前。 坡下,秦扬远远望去,只见山寨门口倚靠着两个裹得严实的土匪。两人漫不经心,哆哆嗦嗦来回踱步。 而山寨的栅栏上,挂着十几个干瘪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人头! ------------ 第二十二章 血海深仇 秦扬看了张起一眼。张起别过头,声音颤抖:“清凉山的土匪不像其他,不止谋财,而且害命。这些应该是被他们劫上山,凌辱后杀害的女子……” 秦扬伸出手:“拿弓来。” 高正将弓箭递了过来,秦扬一手拿着长弓,另一手从箭袋里摸出两只羽箭,行云流水的搭在弦上,抬手便射了出去—— 当! 两支箭仿佛带着怒意,瞬间贯穿百步之外的土匪头颅。二人立刻死透,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只听得羽箭扎进栏栅,发出颤抖的铮鸣。 秦扬一挥手,带着众人匆匆行了上去。进了寨门,正巧遇见听到这边异动而来的土匪。 秦扬将青虹剑的裹布扯掉,手握在剑柄上—— “杀!” 一剑寒芒,如流星赶月,在土匪的吼间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登时那几个土匪翻仰出去,每人脖子上都留下道一寸深的血线,死不瞑目! “杀!” 三十名骧骑营士兵五人一组,有序且迅猛地分头冲进寨里。 秦扬背负残阳,手持青虹剑,直奔山寨主厅,身后五名士兵紧紧地跟上。 那主厅上挂着条大匾,上面书着“忠义堂”三个烫金大字。下面厅门关闭,可能听到里面有人声。 哐当! 秦扬一脚踹倒厅门,手上毫无停顿,一剑刺出,直接扎进一个手持钢刀过来查探的土匪眉心,随即猛地一挑,竟然将那土匪的天灵盖直接挑飞,血和脑浆瞬间喷涌而出! 秦扬一脚将死的面目全非的土匪踢进去十步远,提剑冲进去。 厅内除了已死的土匪,还有六人,都手持钢刀站了起来。这些人神色不一,毕竟眼睁睁看到了秦扬的雷霆手段,除了在正上位的土匪头子,其他人脸上多少都挂些惧色。 “你是什么人!为何闯我清凉寨!” 秦扬不答,扫视一周,这才注意到,厅内一根柱子上绑着一个衣衫破碎,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 女子艰难地抬起头,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 秦扬虽然和女子素不相识,但已经杀到这里,他冷目而视,剑指那土匪头子。 “把她放了。” 一个色厉内荏的小头目走过来:“老子问你话呢——” 秦扬手腕一翻,将青虹剑舞了剑花,那土匪小头目瞬间身首异处,血如井喷,脑袋在地上轱辘不停,滚到了土匪头子脚下。 那土匪头子上前一步,将手下的脑袋踩在脚下,突然一脚踢出,那颗脑袋带着四溅的血砸向秦扬。 秦扬闪身一躲,却看到那土匪头子冲到女子身旁,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秦扬双眼微合,却难掩目中精光。 土匪头子自然注意到秦扬的神态,冷笑道:“你再动一下,我就抹了她脖子。” 双方僵持在这里,谁也不敢动。 “将军!” 身后传来杨成的声音:“都处理干净了,无一漏网之鱼。” 哗啦啦! 只听厅门外传来一阵一阵的脚步声,三十名骧骑营将士都聚在厅门前,等候秦扬指示。 一时间,大厅内竟然安静下来。 秦扬并非会被挟持之人,他和女子本来就素不相识。倘若土匪头子妄想以女子的性命来让他束手就擒,他会毫不犹豫地砍死这些土匪。 不过,在土匪还没有对女子痛下杀手前,他还是想争取一下。 “你放了她,我不杀你。” 土匪头子目光阴冷地盯了一阵:“此话当真?” 秦扬举起三指:“我若杀你,天打五雷轰。” “好。” 土匪头子刚说完,旁边的小头目们顿时急了起来。 “大哥,你让他也放过我们啊!” “大哥你不能丢下兄弟们!” “你是不是只顾着自己性命,让我们送死?” 土匪头子怒喝一声:“住口!” 旁边离女子最近的土匪眼神一狠,骂道:“你不仁休怪兄弟们不义,我们要死了,你也休想活命!” 说罢,竟然一刀捅进女子胸口。那女子嘴中淌血,呜咽了一声,便死在他刀下。 土匪头子怒不可遏:“大胆,你竟敢——” 秦扬冷眼旁观着一切:“给我抓活的。” “遵令!” 身后的骧骑营士兵冲进厅里,一拥而上。秦扬转身走出大厅,只见张起拎着把长刀,刀已染血。他仿佛没有看见秦扬,只是呆呆地望着厅内。 日暮西沉,秦扬望着天边的残阳,和张起擦肩而过。 过了一会,杨成走出大厅,来到秦扬旁边:“现已将厅内匪人全部生擒,请将军发落!” 六名土匪被拖出大厅。每两名骧骑营士兵按住一人的双臂,带到厅门外的台阶下后,对着土匪的后腿一踢,这六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秦扬转过身去,拉住张起,走到土匪面前。 “你看看认错没有?” 张起双手止不住地轻颤,极力控制着情绪:“就是化成灰也认不错……是他们……” 秦扬一把拔出青虹剑,只听土匪头子大叫:“你可是发过誓不杀我的!” 秦扬冷哼一声:“我当然不杀你。” 说罢,将青虹剑递给张起:“你来取药。” 张起丢下手中长刀,颤抖地接过青虹剑,随后走上前。 几名土匪看出来,此时决定他们生死的人是张起,全都叫了起来。 “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求求您饶我一命,今后我愿鞍前马后跟您混!” “爷您想干什么,尽管吩咐我!” 张起心中悲痛和怒火交织在一起,竟然逼疯他急火攻心,直接干呕起来,随后眼眶通红地走到土匪头子前,脸上青筋暴起,极度扭曲。 他捂着胸口,突然大吼一声,随即手起剑落,直接将土匪头子的脑袋劈成两瓣! 那土匪头子立即毙命,可张起根本不停,双手持剑,狠狠地压了下去—— 削铁如泥的青虹剑并未受到太大阻力,顺滑地将土匪头子从胸膛割开,随后躯体生生劈裂开。土匪头子的脑浆伴着心肝场子嘭地崩了出来,张起瞬间成了血人! 而他用力过猛,将土匪头子劈成两截后险些摔倒。就连按住那土匪的骧骑营士兵也略感不适,急忙扔掉手中的半扇尸体。 旁边跪着的土匪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昔日都是他们肆意虐杀行商百姓,可今天看到自己人被如此残忍地收割了性命,哪还有当初里的威风? “啊!” 张起又吼了一声。此时,他比刚才清醒了不少,缓缓蹲下,看着眼前魂飞魄散的土匪。 “两年前,同谷镇张家的新妇李氏,在镇北四十里被你们劫了,还记得么?” 面前的土匪哪还有心回想,可旁边一个土匪似乎记了起来:“爷,就是他!就是他掳走的李氏,我记得那李氏是个贞烈女子,誓死不从,他就先杀后——” 那被点名的土匪脸色惨白,哭叫道:“爷爷饶我性命!爷爷饶我性命!” “饶你容易,还我妻子命来!” 张起一剑刺向土匪的双腿之间,狠命一搅。那土匪惨叫一声,疼得昏死过去。他收回剑,正要斩向那土匪四肢,却被人一把拉住—— 秦扬攥住张起的手腕:“你不是嗜虐之人,如今大仇得报,不可矫枉过正。再这样下去,就走火入魔了。” 随后,秦扬拿下张起手中的青虹剑,手一挥:“将剩下的拖出去,斩了。” …… 入夜,所有人点着火把,将山寨内清理完毕。清凉山上有条不动泉,众人此番虽然没有伤亡,可身上沾了不少血,便好好清洗一番,又换上山寨里存储的棉衣。 高正本想一把火将山寨烧掉,不过秦扬并没有同意。此地已经离晋西边境不远,而且不易被人发现,他日可以作为一个秘密藏身之所。因此,山寨内的仓库储粮分毫未动。 寨门那里挂着的人头已经风干,辨认不出模样,秦扬下令将那些头颅好生掩埋,随后找到一直呆坐在正厅台阶上的张起。 “谢谢大人。” 张起此刻双目清澈,已经彻底清醒。 秦扬坐在他身边,望着夜空:“此时感觉如何?” 张起惨笑道:“心里空落落的,跟被抽干净了一样。” 秦扬沉默良久,忽然问:“当年你为何逃走?” 张起脸上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他抹了一把,微微偏开头。 “我刚开始跑商时,丢了盘缠,险些死在外边,是她救了我。我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却也断做不出丢弃她苟活的事来。那日,我带着她逃跑,她不慎扭伤了脚,我便背着她逃,谁知她突然在我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张起掀开衣领。尽管过了两年,却依然可以看见他后颈处那个淡淡的齿痕。 “那些土匪是山林里的好手,她知道我背着她早晚会被追上,就让我自己逃,还发了毒誓——若我……若我非要跟她一起死,就是做鬼也不原谅我……” 秦扬唏嘘一声,轻轻拍了拍张起的肩膀。 张起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若非要给大人一个答案……我当年像狗一样逃掉,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今天。” 过了一会,张起恢复情绪,平静地说:“大人,今后我便追随于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扬笑了笑:“好,那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晋国人,是楚人。” 张起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秦扬继续说:“我不仅是楚国人,来晋国做的还是万劫不复的事。我要去榆安,需要你帮我。” “大人是担心我因为你是楚人,不愿跟随?杀妻之仇,晋国帮我什么了?别说楚国人,就是鬼怪,我也照样誓死追随你。你就算要我性命,我如果眨一下眼,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好了好了,莫问回头事,但行好前程。” 这时,高正走过来:“我们今夜是否下山?” 秦扬思索一会,说:“下山。其他兄弟留在客栈,如果不见我们回去,必然心慌意乱。这里虽然不易寻到,可终归是是非之地。” 张起径直站起身:“高兄,让大家准备好火把,我来带路。大人,一切交给我就是。” 随即,张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向众人。 高正看着张起的背影,酸溜溜地说:“晋国真是人杰地灵,秦将军先是得了夫人,又收了张起,看来我和杨百户要靠边站了。” 秦扬哈哈大笑,站起身在高正胳膊上打了一拳:“你小子吃哪门子醋?” 高正也笑起来:“都说遇见新人忘旧人,明明是我先来的,咱俩可一起吃过包子啊,他们有过吗?” 两人一边走,又插科打诨了一阵。高正是真心高兴,有了张起全力相助,他们在晋西活动就能省掉很多麻烦。 晚上视线不好,下山也小心了许多。在张起的带领下,众人摸摸索索了半个时辰,总算出了清凉山。 所有人跨上马,排列好纵队。秦扬一声令下,所有人直奔同谷镇。 回到同谷,已经快到了子夜。张起独自回了家,秦扬给他塞了张银票,让他留给母亲,并写信把兄长请回来。张起也没有推辞,约好明早到福华客栈碰头。 秦扬回到了房间,从房门外看到里面一片漆黑,就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将青虹剑轻轻放在桌上,随后摸索到床边,三下五除二脱掉外衣,刚准备翻身躺在床上—— “公子。。” 秦扬吓了一跳:“婉儿,你还没有睡啊?” 黑暗中,谢婉儿陷入沉默,半晌才回应:“你又去杀人放火了。” 秦扬不明白谢婉儿为什么猜的出来,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去做坏事了?” “你拿起衣服自己闻闻,一身的血腥味。” 秦扬干笑几声来掩盖尴尬,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躺下。 谢婉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快躺下,我不是嫌弃你。” 秦扬老老实实地躺下来。爬了半天的山,骑了半天的马,又砍了半天的人,确实有些疲倦。 黑暗之中,两人背向而眠。过了好久。 “你下次出门不管做什么,要是晚归,提前告诉我一声,半夜不锁门我心里不踏实——我不是担心你,给你留个灯也好……” 见无人回应,谢婉儿转过身,却看秦扬已经睡着了。 ------------ 第二十三章 登门造访 清晨,秦扬刚出房门,就看到在一楼等候的张起。 此时,张起梳理好头发,刮干净胡渣,穿着干净的青色长袍——好一个稳重得体的少东家! 秦扬房门一响,高正也走了出来。他也很快注意到一楼的张起,不禁惊呼:“我的天,你是张起的弟弟吧?” 张起站起身,抱拳道:“高兄莫要取笑我了。” 两人走下楼,又好好打量了一番。 秦扬忍不住称赞:“你行在队伍前面,任谁都会觉得我们是哪家大商号。依我看,你就不要佩刀带剑,做我们的形象担当,反而更有益处。外人面前,我便是镖头,你就是少东家。” 张起沉声说:“只要能帮上大人,怎样都行。” 没多久,所有人都出门集合。众人吃过早饭,就上车跨马,井然有序地准备好。 “出发!” …… 得到张起之后,车队如鱼得水。 张起对榆安这条路非常熟悉,哪里有近路,哪里适合停下休息做饭,哪里有可能遇到匪人,可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且他经验丰富,知道临阳那边月初会有哪些大镖队过来,就带领车队在有危险的地段等候或者追赶,和其他大镖队保持距离又不脱节,卡好白天最不容易遇险的时间过去。 张起为人亲近随和,对秦扬又忠心耿耿,虽然身为晋人,但很快就融入进队伍里。骧骑营的将士们都知道了他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隔阂。 不过秦扬没有把彭云和李六的身份告诉张起。他二人毕竟是土匪出身,而且到了榆安之后就各走各的路,秦扬不想因为他俩勾起张起的痛处,便让彭云李六一直跟在车队中段。 一路上异常顺利,就连天公也非常赏脸,无风无雪,每天都是冬阳暖人。毕竟马车拉的是货物,就算再怎么顺利,终归不会太快,可在此条件下,已经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在秦扬这边了。 …… 第三天晌午,车队终于行到了榆安城外。城外视野一片广阔,城墙颇为高,两侧连着太和山脉,一眼望去,这座大城好似镶嵌在绵绵大山之中一般。 李六本来就是送秦扬他们到榆安,这三天里,也都是他和同乡在掌管车队所有人的伙食。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没有理由再凑在一起。 李六和几个同乡最终还是好好拜谢了秦扬,若不是他破了飞云堡、斩了王雄,梅南镇的人恐怕过不好这个年了。 送别李六之后,彭云也找上秦扬:“英雄,我想自己去了却之前的仇怨。” 秦扬不解:“我答应过你,帮你杀掉顶替你的仇家。” 彭云摇了摇头,说:“我亲眼目睹你如何杀的王雄,也听说了张起的事。在下佩服你的胆识和勇武,我虽曾经为匪,却盗亦有道。我自己的事,我来了结。他日若有缘再见,若我向英雄讨杯酒喝,还请不要吝惜。” “好说!” 秦扬为彭云准备了不少盘缠:“我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便多管闲事帮你到底。你既然如此说,我也不阻拦。俗话说的好,无钱难死英雄汉。你尽管自行安排,如果将来需要我帮忙,我答应的事永远作数。” 彭云也不推辞,收下盘缠:“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 秦扬送走了彭云,并未着急进城。他和张起、高正好好商量了一番。 “大人,以我之前的经验,榆安的守卫大多见人下菜碟。看到我们拉了这么多货,必定要敲竹杠。若是分批进去,可以省下不少打点的钱,但容易夜长梦多。” 高正拍了拍张起,笑道:“这个无妨,反正都是咱们的雇主掏钱。不妨直说大概要多少,我一会去跟押车的伙计要来就行。” 秦扬思索片刻,问:“除了伙计打点的,我们再拿出来些,是不是更稳妥?” 张起摇头否定:“不妥。行有行规,这打点的费用大致是有数的。拿的多了,人家就知道你是外行人,反而会惹来麻烦。咱们这个规模,大概要这个数——” 张起伸出两根手指。 高正不禁惊奇:“两千两?这么多?” “哪里要这么多,两百两。” 秦扬拿了主意:“好,就按张起说的办。高正,你去跟伙计说一声,再告诉老杨,提醒兄弟们不要露出破绽。张起,把大家带进榆安,就看你了。” “遵令!” “是!”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车队到了榆安城下,张起和秦扬翻身下马。 几名手持长矛的守卫早就注意到车队,大步迎上来。 “各位大人,我们是临阳商会李记的人,送货到榆安李记分号,这是总号的文书,请过目。” 秦扬端着一个沉实的小木箱,不动声色地交给后面的一个守卫。那守卫接过木箱,随后退到一边。。 守卫统领假模假样地看着文书,不一会,之前收下木箱的守卫跑过来,耳语一阵,统领点了点头,随即下令:“仔细盘查一番。” 后面走上来七八个守卫,用长矛胡乱掀开马车上的帆布,随意看了看,就算检查完了。 其中一个守卫准备查探谢婉儿的马车,张起跟了上去,说:“车里的人是家妹。” 守卫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里面坐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也没多问,又放下帘子。 不一会,检查的守卫都折返回来。 “一切正常,没有问题。” 统领大手一挥:“进去吧。” 张起躬身感谢:“多谢大人。”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凭借着银子,一行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进了榆安城。 榆安靠近晋西边境,却不是晋国的边防大城,驻扎的军队不到两万,且只是寻常军队。榆安处在太和山脉的隘口,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并且出榆安后,西南方向五百里就进了唐国边境。自古以来,晋和唐一直交好,唐军不擅战天下皆知。因此,榆安的晋国守军不过是摆设。 “榆安,我秦扬来了!” 进入榆安城后,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秦扬直接命令所有人前往李记分号。 车队从城东门进入,而李记分号在城中区域,这一截路不远,可秦扬暗中传令所有人下马分行,避免引人注目。 所有骧骑营的将士都心知肚明,一旦在榆安城里惹出事端,所有努力就会付之东流。行百里者半九十,此刻已经到了晋西,绝对马虎不得! 榆安固然比不上临阳那般繁华,却也是晋唐通商的要塞。唐人喜欢戴羽冠,从装束上看,就能得知榆安城里来往着诸多唐国商旅。唐地盛产茶叶,榆安城里有一半的茶叶铺子都是唐人开的。 好在一路上并未被人盘查,车队终于平安到达李记分号。秦扬等人护送完毕,交割了镖书,就匆匆牵马离开。 从张起那里得知,榆安府台衙门和晋军大营都设在城西。秦扬自然不希望离的太近,就带领众人前往城东北方向,找了一个周遭不怎么热闹的客栈落脚安歇。 高正、杨成、张起各司其职,去安顿所有人马,部署暗哨,并打探消息。秦扬独自坐在房间里,他并未着急行动,而是倒了杯清茶,静静沉思。 按照之前的想法,云湘公主已经失踪了将近三个月。倘若已经被捕,唐国和晋国没有理由不把公主推到台面上,作为打击唐国的筹码。而晋国也非常聪明,不会没有逮到公主就散布谣言,否则一旦被戳破,就算真的抓住了公主也无人相信,无法再动摇楚国。 而公主身边的人绝不可能如骧骑营一样,可以日行千里。他们必定是步步为营,掩人耳目。况且唐国多险山危岭,有道是“唐道之难,堪比登天”,公主他们就更加不可能离开太远。 因此,秦扬推断,公主一行人要么是躲进深山老林避世,要么是在绝境中寻找出路——会是哪里呢? “公子,来喝些粥。” 已经到了下午,秦扬还没吃午饭。谢婉儿端进来一个食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碟酱菜。 “好香啊!” 秦扬从沉思中转醒,只觉眼前这碗热粥香气扑鼻,用勺子轻轻一舀,便看到红枣、花生、薏米,轻轻吹一口气,随后咽下。 “清甜可口,不用就别的菜都够了。婉儿,这是什么粥?” 谢婉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解释道:“这是腊八粥,发源地就是在榆安。而今每年腊月初八,晋国家家户户都会煮。” 秦扬忍不住又吃了好几口,问:“这粥不同寻常,加了这么多配料,你可知其来历?” 谢婉儿轻轻叹息:“说来惭愧。两百年前,晋国为了加强防御,抵挡西边的强秦和北方的胡夷,在雁北关大兴工事。被征募的百姓到了冬天吃不饱饭,总有人积劳而死。有人想出办法,将各种杂料,甚至枯皮树根,煮进粥里充饥。后来,雁北关外延绵五百里的城墙筑成,榆安一带再也不会直接面对秦国和胡夷的骑兵。为了纪念那些为了修筑城墙死去的劳工,就有了腊八粥,便是晋国的王公贵族也会吃。” 秦扬再次舀起一勺粥,看了一阵:“现在的腊八粥哪里还能看到典故的影子,昔人用命换来的东西,怕不是早就成了消遣。不说这个了,你之前有没有来过榆安?” 谢婉儿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只知道些风土人情。若是具体的事,公子还得问张起。” 见秦扬默不作声,谢婉儿走到床边坐下,抱起琵琶,指尖轻轻一抚。琴声如涓涓细流,声声入扣,不同于初见谢婉儿时的剑拔弩张,此时如同置身于山林清泉边,淡看鸟兽鱼虫竞自由。 秦扬微微合目,只觉听着谢婉儿抚琴,愈发舒心。虽然暂时还未找到头绪,不过之前隐藏在心底的焦躁,已然被婉转的琴声濯去。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大人,是我。” 秦扬上前打开门,让张起进来。 “禀报大人,我已经探明关府具体位置并选好路线,不会让太多人注意到。我们是否现在就动身?” 刚才正是秦扬让张起去打听关定边府宅所在地。在临阳的时候,他答应将关定边的家书送回,并代替他祭拜逝去的母亲。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榆安,他自然会先去兑现承诺,再一心一意寻找公主。 张起自然也知道了谢婉儿是秦扬的“夫人”,就没有避讳。两人简单讨论一番,决定马上前去关府。 到了客栈外,张起问道:“既然是登门拜访,是否应该换一身行头?” 秦扬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确实显得寒酸了些,便同意了张起的建议。两人边走边逛,顺路随意找了家成衣店。 秦扬身材偏高,店里衣服不多,且大多成衣不合身。最终,秦扬也懒得再找第二家,选了套白底青花瓷纹的套袍。 就在秦扬选衣服的时候,张起又在旁边的首饰铺里买了把黑布折扇和一块次品玉佩。秦扬并不喜欢这种琐碎饰品,可张起表示,晋国公子哥不论春夏秋冬,扇子和玉佩都是必需品。为了装扮的像点,秦扬也只好按他的说法佩上。 张起付了衣服的钱,绕着秦扬走了三圈:“大人这身一换上,就说家中有人在建汾做官,也不会有人起疑。” 秦扬不以为然,他一向习惯束身战衣,如今穿的如此宽容闲逸,一时间反而觉得不适应。 “就先这样吧,走。” 二人直奔关府。按照之前的计划,选了条最清净的路。路上并未有太多行人,可因为秦扬临时改主意换了行头,还是引起路人注目。 走了半刻,总算到了关府。关家的宅子不算太大,可门前戒备森严,竟然有一队飞鹰骑守门。 不过此时不同以往,秦扬自然不会担忧飞鹰骑找麻烦,两人便大大方方的走上前。 “站住!此乃关将军府宅,闲杂人等不得门前逗留!” 张起随即拿出秦扬交给他的信,递上前去:“我家公子和关将军是故交。前些日子,将军留家书一封,拜托我家公子送给府上的关夫人。” ------------ 第二十四章 狂风烈刀 那飞鹰骑面色不变,接过信笺将信取出,并未看内容,而是仔细摩挲检查了一遍,又在信纸上舔了一下,随后装回去,让旁边另外一名飞鹰骑送进府里。 “稍候片刻,我已让人送进府里,等夫人回话。” 秦扬暗中观察,那队飞鹰骑不动声色的变换了位置。这群人一旦发现不对,必定会对他二人出手。 不一会,送信的飞鹰骑就跑了出来。 “贵客上门,我等代夫人迎接。二位,请!” 进了宅院,秦扬仔细观察。关府内格局简单,院内摆放了不少兵器架,想来是关定边平时舞刀弄枪,所以才如此布置。 到了院中,一个看上去比秦扬小两岁的少年,正将一口大刀舞的虎虎生风。而正厢门前,站着一名身着淡青摆裙,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子,牵着一个梳了羊角辫的小女孩。 领路的两名飞鹰骑向女子默默行礼,随后退到一边。 女子牵着小女孩走上前,微微潜身:“谢秦公子。” “夫人不必多礼。听闻家中丁忧,关将军赶赴前线,无暇回家,我正好顺路来此,就替他代为祭拜。” 关夫人让到一旁:“请秦公子先前往厅里小憩片刻,上座饮茶。” 话刚说完,只见舞刀的少年停了下来,不满道:“娘,你和妹妹为何不看我了?” 不等关夫人回话,小女孩嫩声嫩气地说:“哥,你好笨哦,没有看到家里来客人了吗?” 少年有些恼火,提着刀走了过来,将秦扬和张起打量了一番。 “不得无礼。” 关夫人责备了少年,又转头说:“这是我家长子,单名一个山字。” 小女孩看起来挺喜欢秦扬,不等介绍,自报家门:“秦哥哥,我叫关月,今年八岁啦!” 秦扬笑着走上前,刚想摸摸关月的小脑袋,一道劲风从身侧袭来,随即侧身,躲开砍来的一刀。 那口刀虽未开刃,可这一刀势大力沉,被砍中手臂也会伤筋动骨! “不许你碰我妹妹!” 关夫人脸色铁青,痛斥少年关山:“这位秦公子是你爹好友,你却如此放肆。他日我告诉你爹,让他——” “哼!娘,你不提爹也罢。你每夜都替他担忧,为他焚香祈祷,以为我不知道吗?祖母过世,他也不回来,全是娘辛辛苦苦照料一切。此人既然是爹的好友,那就让我打他一顿,正好回去告诉我那不疼妻儿的坏爹!” “你…你…” 关夫人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伸出手就要打少年,却被秦扬以折扇拦住。 “夫人,关将军确实对无法回家深有愧意。令郎所气之事,我非常理解。不过,我方才只是想和令爱亲近,这又是为何?” 关夫人轻叹一声:“让秦公子看笑话了。” 随后摸了摸关月的脑袋,继续说:“五年前,胡夷因仇恨我家夫君,买凶来伤我家人。当时山儿带着妹妹一起玩,幸亏他察觉及时,击杀了凶人,他便对生人格外反感。” 秦扬赞到:“令郎那时应不到十岁,就可以杀死刺客,真是英雄出少年。” 可关山并不领情,对于被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人评价,不论是好是坏,总归有种被人压了一头的感觉。 “我何须你来评头论足?” 关山怒气未消,盯着秦扬说:“刚才那一躲,我看出来你有点身手。我想打你,你怎么想?” 秦扬哑口无言。这关山如此霸道,想打别人竟然当面说出,还问别人怎么看待,真是让人又气又好笑。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答应了。娘,你和妹妹让开一些,我和他比试比试。我如果赢了,他就当白挨一顿打;我如果输了,就给他道歉。” 秦扬暗中无奈。今日看这架势,不把关山揍一顿,恐怕无法顺利离开关府,只好说:“夫人,想必令郎对我有些误会。习武之人都是以刀剑会友,既然令郎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关夫人身为大将之妻,见过太多武夫,自然也不会对秦扬的话感到多么意外。她无可奈何,拉着关月站到一边。 关山用刀指向秦扬:“这宅里的兵器,你随意挑选。” 秦扬攥紧手中折扇:“不需要。” “好!” 关山并无二话,挥刀直接一记横扫,秦扬后退一步,正好躲开。 可关山第二招紧跟袭来,再度反向扫回,脚下步步紧逼,秦扬连退十多步,却仍未摆脱他。 眼看秦扬退到了院中的石凳旁边,他脚尖一点,灵巧的后跳到石桌上。 关山连砍二十多刀都没有击中,怒火中烧,改扫为劈,大喝一声—— “死!” 嘭!石桌竟然被劈成两半! 可秦扬单腿发力,在关山劈裂石桌的瞬间,翻身前跃,一下子闪到了他的身后! “不好!” 关山反应极快,收刀防御,终究是慢了半拍。秦扬一挥折扇,啪地一声,打在关山的后腰处。 关山腰间吃痛,但并未转身,而是凭着感觉以手肘和刀柄挡住身后。因为此时掉头,无异于将半个身子让在秦扬面前。 果然,秦扬第二击就打在了关山的大臂上,被裆下了大部分力道,也将二人弹开些距离。两人分开后,都停了下来。 秦扬暗叫不爽。他本来就要收手让着关山,而且身上的衣服和折扇,都不适合他大开大合的出击。现在只能调整一下,研究如何尽快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制服这头牛犊。 关山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方才虽然挡住了第二击,可第一击实实在在的挨到了。他没料到秦扬出手如此灵活迅猛,刚才这一回合交手,让他吃了大亏。他感觉到秦扬出手不凡,如此一来,就必须速战速决。 两人都各怀心事,不过目的相同——以逸待劳,将对方速速击败! 关山缓缓摆出姿势,引得关月惊奇:“咦,哥是不是在模仿爹爹呀?” “山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关山目不斜视,死死盯着秦扬:“这是我爹所创的《狂风烈刀》,我学艺不精,三十六刀只学会二十招。我告诉你,便是让你明明白白地败掉!” 秦扬脸色肃然。他虽未和关定边直接交过手,可关定边既然是公认的天下第三,其武技必定不凡。就算眼前使出刀法的是关定边之子,出于敬意,他自然要认真起来。 秦扬收起折扇,后退半步,目不转睛的看着关山。 “风卷残云!” 关山一跃而起,同时挥出气势磅礴的一发重劈,竟然让身体在半空中跃动出一道长弧。 秦扬也颇为惊奇。这招刀风如此霸道,竟可以改变持刀者的身形! 他不敢怠慢,脚下一踏,倒飞出去,在空中用折扇舞出一套“龙啸九天”—— 九招连击面对霸刀一击虽然不利,但此时秦扬心神清明,不为硬撼对方攻势,只求卸掉对方堪有千钧之力的冲势! 关山只觉如陷泥泞之中,仿佛顶了九重宝塔,层层化解他的刀劲,这招“风卷残云”再也无法发挥出威力! “力破天门!” 关山脚尖一点,双手持刀,再次冲杀而来。可他为了逼压秦扬,这一式并未在调整好的姿态下使出。 秦扬自然看出破绽,稳稳着地后,神情自若,就在关山到了眼前时,折扇一开—— “飞龙在天!” 既然对手仓促出击,那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就是以刚制刚! 轻盈的折扇竟然被秦扬使出了千斤重锤的感觉,一道凶猛的气劲拔地而起,发出苍劲的龙吼—— 轰! 关山胸口狠狠地吃了这一击,大刀直接被打落,整个人也失去平衡飞起三丈多高! 可秦扬只用了起手就马上收劲,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在关山摔在地上前,将他稳稳抱住。 关山躺在秦扬怀里,脸色苍白,狠狠地咳嗽了一通。 “放…放开我…” 秦扬嘿嘿一笑,将他放下。关山脚下拌蒜,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稳。 过了许久,关山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输了…” 秦扬大笑:“拿的起,放得下,你已经有关将军几分英雄气概了。” 关山不甘心地哼了一声,看了秦扬一阵,忽然问:“你今年多大?” 秦扬不明所以,回到:“刚过二八之年——” 看关山脸色不对,秦扬赶忙继续说:“来年四月就十七了。” 关山听罢,脸色缓和了几分:“我比你小两岁零三个月,力气和经验自然都不如你。你等着,让我再练两年!” “好说。那现在,我可以和令堂、令妹说话了么?” 关山狠狠地点了点头:“你的实力,我认同了。你配得上做我爹的朋友,跟我一起过去吧。” 秦扬笑着道了声谢,便和关山、张起一同随关夫人进了正厢。关夫人自然担忧关山是否受伤,不过此时见他已经恢复精神,也就没有多问。 家中仆人端上来茶水,关夫人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我家孩子不懂事,冒犯了秦公子,还请见谅。” 秦扬摆了摆手:“夫人多虑。虎父无犬子,令郎得关将军授艺,自然如虎添翼,此时就已经身手不凡,他日必然可以承接关将军衣钵,名动天下。” 关山年轻气盛,可此时对秦扬多了几分敬意,说话也礼貌了许多:“我与父亲切磋时,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刚刚你也仅用两招就打败我,不知你在天下名将中排名如何?我记得前十好像没有秦姓……” 秦扬心中一惊。他知道关山是无心之问,可他身份特殊,绝不可透露太多信息。就算关夫人不起疑惑,保不准厅门前竖着耳朵的飞鹰骑会不会多想。 此时,张起接话道:“关少爷,我家公子师从莲光寺的一位大师,习武也是以强身健体为目的,他酷爱游山玩水,不想与天下英雄较量。” 晋国寺庙众多,不乏有潜心修炼的武僧。其中翘楚虽然一生吃斋念佛,可武艺未必逊色于名将。而莲光寺正是晋北赫赫有名的武学大寺,其中大师能教出优秀的徒弟也不奇怪。 随后,秦扬来到后院厢房,为关定边母亲的牌位上了三炷香,代他讲了祭拜之词。 开始时,秦扬仍然有些心猿意马,毕竟关定边是晋国大将,他身为楚人,自然不该替他来祭拜,更不可为他家人祈福。 可人非草木,楚人也好,晋人也罢,都是父母生养的儿郎。想到初见时关定边谈起和母亲天人永隔的伤感,他也不禁想起远在楚北的家人。 祭拜至此,他心中再无他念。 “秦公子…” 看秦扬跪拜久了,关夫人在身后好心提醒。 “夫人,如此一来,我便兑现了向关将军许下的承诺。” 秦扬缓缓起身,转过来向关家三口人微微俯身,关夫人也拉着两个孩子还礼。随后,一行人便回到院子里。 事已至此,秦扬已再无理由逗留于此,刚准备向关夫人道别,却听她说:“秦公子,后天是先母百日忌辰,家中按照本地风俗举办法事,我代我夫君邀请公子前来——” 话还没说完,关夫人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仿佛更加苍白,险些站立不稳。 “娘!” 关山和关月扶住关夫人,焦急地挤出眼泪来。 “娘,你积劳成疾又染了风寒,就别操心这些事了!” 关夫人努力地笑了笑:“你们呀,快快长大,娘就不操心了。” 关月跑过来,拉住秦扬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秦哥哥,我哥跟爹的那些部下一样,什么家事也不懂,就会打打杀杀。我娘得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帮帮我们家好不好?” 秦扬不太理解,问张起:“这事需要讲很多规矩吗?” 张起点头道:“百日法事,便是终了,意在逝者彻底告别,丧期结束。当初上门吊唁的,或者未来得及赶来的,主人家都要邀请一遍,以做回礼。表面是法事,实际更像是人际往来。” 秦扬当即明了。关府必定是榆安的大户人家,恐怕府台衙门的人见到关家人也要毕恭毕敬,自然要邀请那些想讨好关家的人来回礼。 ------------ 第二十五章 反客为主 这种事免不了开席饮酒,按理说,应该由家中男子操持。而关定边远在前线,关夫人身体欠安,两个子女还不懂这些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 “秦公子…不必听小孩子胡言乱语——咳咳!” 秦扬向不远处端茶的两个丫鬟挥了挥手:“先别忙别的了,赶紧扶你家夫人回房休息。” 两个丫鬟一听,赶紧将茶盘交给旁边的飞鹰骑,跑上前来。 “夫人既然抱恙,就不要在想这些事,我既然见到关将军家中有事,岂有坐视不管之理?一切交给我便可,请安心修养。” 听到秦扬如此说,关夫人本来还想推辞,可看了看两个子女,微微叹息。 “那…只好再有劳秦公子了。” 随后,两名丫鬟扶着关夫人回屋。秦扬安排好伙房为关夫人煎药,这才回到正厅。 “把之前前来吊唁的客人名单拿来。” 飞鹰骑已经知道关夫人委托秦扬来主办后天的法事,自然听命于他。 秦扬简单地看了一下名单,果然不出所料,虽然只有六十来人,却都是榆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是军队和府台的人。 “将账房先生叫来,按我说法写好请帖,誊抄下去。你们每人十份,日落之前将所有请帖送出去。” 几名飞鹰骑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答道:“遵命!” 在账房先生誊抄请帖期间,秦扬又喊来了管家和厨子,安排管家和下人采购法事所需要的饰品物件并配置人手装扮,又定好了后台筵席的菜品名目和数量。 得知做法事的人已经选好,秦扬为了有备无患,还是决定亲自去确认一遍,便叫来关府的马车,前往城南的青台观。 等上了车,张起才问道:“大人,在关府里我一直不好讲,为何要管这档子闲事?” 秦扬掀开帘子,确认赶车的车夫听不见他们谈话,这才低声回答:“关府邀请的宾客都是榆安城里的大人物,初来乍到,可以通过他们更深入地了解榆安。现在在这里不可轻举妄动,打探的消息越多,我们就越安全。” 张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两人又聊了些榆安的风土人情,行了许久,只听马夫长长“吁”了一声,那车停了下来。 秦扬钻出来跳下车,仰头望去,百级石阶上,坐落着一座道观,观前巨大的紫金香炉青烟袅袅,颇有仙境的韵味。 两人快速登上石阶,不一会就到了道观门前,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道士正倚靠着观门,偷偷打瞌睡。 秦扬走上前,准备敲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谁知小道士忽然惊醒,瞥了秦扬一眼,不由噘起嘴来。 “无量道尊!施主为何要袭击我?” 秦扬笑问:“我是提醒你,香客上门,赶紧迎接。你可认识南元道长?” “那是我师叔,怎会不认识?” “师叔?那你师父呢?” 小道士眨了眨眼:“施主您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师父南阳真人一个月前就带领一些观中弟子出去修行了。” 秦扬点了点头,向观里望了一眼,说:“我是关府的人,之前曾和你师尊约好,后天前往府上做一场法事。” 小道士眼前一亮:“无量道尊!原来是关府来的贵客,快请进——” “不必了,我来就是看看你们准备的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到府上。” 小道士似乎不想怠慢了秦扬,热情地回答:“施主放心,法事是从后天子时开始,整整做十二个时辰。您若不愿意进去请这里稍后,我去通传师尊一声。” 不等秦扬回话,小道士嗖地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只见一身着八卦道袍、怀抱拂尘、皓首白须的老道士慢慢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包括守门的小道士。 “无量道尊!贫道南元,见过施主。不过施主看着有些面生,之前是关夫人——” 秦扬行了个抱拳礼,直接开门见山:“关夫人身体有恙,托我来主持事务。道长务必要记得后天的法事。” “当然记得,一般法事会提前一天登门准备,贫道打算明日清早携弟子前去。” 秦扬道了声“好”,又说:“道长还请以关府之事为重,切莫贪几两香火钱乱接别人家的,到了关府却敷衍了事。” 南元道长摇了摇头:“施主请放心,贫道自从十天前受了关夫人之托,就专心准备,再无其他安排。” 秦扬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道长,你的腿受伤了?” “施主何出此言?” 秦扬扫视一周,笑道:“我方才见道长走路有些别扭,担心你身体有疾影响了法事,这才发问。” 南元道长也笑了笑:“托施主的洪福,贫道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并未受伤。” “如此再好不过,那我明日清早就在关府恭候道长了。” “无量道尊!明日定如约而至。” 两人离开了青台观。到了台阶下,张起仍然双手合十,秦扬不禁问:“你这是做什么?” 张起放下手,说:“大人,晋西一带比较信仰神佛之说,遇到道观寺庙都会拜一拜,图个心安。” 秦扬回头看了看,南元道长已经带领弟子们回了观里。现在日照西斜,再有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要天黑。今日之事基本都已办妥,秦扬和张起自然不必在城南逗留,两人随即坐回马车,先回到关府打个招呼,听闻关夫人还在歇息,就嘱咐下人好生照看,随后离开关府。 回客栈的路上,秦扬一言不发,走了大约三分之二的路程时突然停下来,拉着张起进了街边的一家茶馆。 等两人坐下后,张起这才问:“大人,怎么忽然想要喝茶了?” 秦扬没有回答,反问回来:“那个南元道长,你觉得怎样?” “仙风道骨,看起来颇有法力。” 秦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确实不简单。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手势干脆利落,唯独脚下有些磕绊,难不成修行不修右腿?” 张起马上听出了秦扬话里有话,不禁压低声音:“大人的意思,是那老道长右腿受了伤,却不承认?” “错不了。他的走路姿势别人看不出,却瞒不过我,必定是右腿受了伤筋动骨的伤,尚未痊愈。” 张起琢磨了一会:“会不会是从哪里摔了?” 秦扬饮了口端上来的茶,说:“他一个前拥后簇的老道长,哪容易像孩童一样,随意摔的如此之重。况且真摔成那样,怎么也得鼻青脸肿。再说,摔了就摔了,大方承认便可,为何编谎?” 张起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过我想不明白,南元道长有什么必要骗我们?” 秦扬看了一眼茶馆外,说:“我发问时,他身边的弟子徒然紧张起来,甚至对我产生了杀意。我当时就怀疑,那老道的伤见不得人。这不,咱们身后就有人跟踪过来了。” 张起刚要扭头,秦扬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打草惊蛇,对方还不知道我们的底细。而且,跟踪的人可不止一路。” 张起若有所思,忽然恍然大悟:“还有飞鹰骑?” 秦扬笑了笑:“没错。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飞鹰骑,那些留在关府的人,必然是关定边最放心的部下。现在突然冒出来两个闻所未闻的人,一天时间就主持了关府的事,必然引起他们怀疑。” “那我们怎么办?” 秦扬并不紧张:“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南元道长那帮人并非寻常方外之人,他们来关府就不可能单纯是做法事,而飞鹰骑也已经盯上我们。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两家斗起来,我们静观其变,看看这榆安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张起沉默半晌,凑过来问:“大人,我看不如找个生人,去给高兄他们带张纸条,让他们小心戒备,深居简出。你我今日就不回客栈了,免得暴露其他人。” 秦扬露出赞许之色:“就这么办。我们一会就在附近找住的地方。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张起一言不发的起身,拉住店小二进了后屋,不一会就走了出来。 “已经吩咐妥当,我让他将纸条半个时辰后送过去。” 秦扬随即起身,两人结了账,走出茶馆,然后找了当街的一个客栈进去,开了两间客房,随后二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入夜,秦扬轻轻打开窗户,观察了一阵,然后纵身翻出。他轻轻地点在房瓦上,提了口气,悄然无声地疾行而去。 秦扬一路避开行人,直奔城南青台观! 今日在青台观见到守门的小道士时,他就察觉出来异常。若是一般人一定不会留意,可他本身就洞若观火,又身处险境处处留心,自然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小道士觉察他走近时,睁眼后的第一反应并非迷迷糊糊,而是极度警惕,这绝不是一个正常道人该有的反应。 而南元道长说他们十天内从未接过其他法事,就应该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为何小道士大白天犯困? 秦扬到了青台观下,找了个便于观察的巷口潜伏下来。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观门悄无声息地掩开了个缝,一个人影飞速溜了下来。 “终于逮到你这只夜猫子了!” 等那人下了石阶,秦扬从对方步伐的节奏中感受出,此人不是自己的对手,就安安稳稳地跟了上去。 秦扬本以为对方会去关府,可一路跟下来,却到了榆安城最热闹的城中地带。虽然已是夜晚,可此处还是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秦扬眼见那人进了一座三层高、挂着很多灯笼的阁楼,便慢慢走近,只听得莺歌燕舞之声愈发清晰,那阁楼前还有女子媚笑。 秦扬险些和一个衣着光鲜的醉酒男子撞上,躲避开后,抬头一看,只见阁楼门上挂着块牌匾,上面写着“落花阁”三个大字。 秦扬本来还纳闷,为何冬季夜间还有如此热闹的场所,现在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寻花问柳之地! “哎呦,是哪家的官人到了?外边冷,快进来坐呀!” 两个浓妆艳抹、酥胸半敞的女子不由分说地拉住秦扬。他本想甩开然后一走了之,可想到一旦错过今夜,恐怕就无法主动调查青台观的秘密,便放弃抵抗,任由那两个女子将他拉了进去。 落花阁一楼摆了三十多张桌子,几乎坐满,每桌都是男男女女脸色通红地吃着花酒,疯言怪语之声不绝于耳。 秦扬皱了皱眉,选了一处位置偏僻的空桌坐下,那两个女子似乎缠上了他,也坐在他旁边,对他动手动脚,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这时,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摇着罗扇款款而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秦扬一番,两名女子赶紧起身问安:“见过梅姨。” 名为梅姨的女人点了点头,看向秦扬:“官人也是来看暗香的?” 秦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暗香是什么?” “呦!” 梅姨随即坐下,眼神中夹杂了几分不屑:“官人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来了?今晚我落花阁的头牌清倌暗香会当众献舞,在这坐着的都是慕名而来,带足了银子的。” 说罢,梅姨又瞪了秦扬身边两名女子一眼,那两名女子吓得低下头,不敢出声。 这时,一行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为首两人看上去趾高气扬,身后二十多人腰间佩刀,满脸横肉,一看便是练家子。 马上就有女子和下人迎上去,早就为他们准备了好位置。梅姨见状,没空搭理秦扬,赶紧起身前去招待。 秦扬看了一会,问向旁边女子:“刚才进来的是何人?” 被问的女子受了梅姨的委屈,态度急转弯:“你要是没钱,也不必知道这些,一会暗香出来前就被赶出去了。” 秦扬拍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这张银票是高正留给他常带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 两名女子看见银票,顿时大喜过望,一人一把抓过银票,让路过的下人准备酒菜,起身奔向梅姨;另一人则搂住秦扬的胳膊,满脸堆笑,仿佛刚才未曾难为过他一般。 ------------ 第二十六章 与虎谋皮 薄纱后的妙人优雅地伸出玉臂,一动不动,仿佛定格在九天之上,正欲腾飞的青鸾。一楼的客人全部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连桌上的杯盏都不敢碰。 萧声骤停,随之而来是雄浑和脆亮交织在一起的古琴之声。那身影也随之缓缓起舞,时而腾跃,时而柔旖,那青鸾翩翩起舞,这灯影之后仿佛一方天地。观舞之人皆有种非要上前揭开薄纱,却会在最后一步停下来的欲望。 萧声再度响起,如泣如诉,和琴声纠缠在一起。那青鸾似要冲破这天地间,琴萧之声宛如她心中汹涌的悲喜,将所有人的心一点一点地向胸口拉扯—— 呼! 音律戛然而止,落花阁内也顿时陷入黑暗,鸦雀无声。片刻,有如痴如醉者不慎打翻了杯碗,这才惊醒了众人,顿时叫好声、嘶嚷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而落花阁内再度恢复灯火通明,可薄纱缓缓落在地上,背后已空无一人! 一群客人这才反应过来,不乏癫狂之人手拿大把银票,冲向梅姨—— “我有钱!我要见暗香姑娘!” “我伯父是榆安府同知,给我把暗香姑娘找来!” “再让她来一支舞吧!” 梅姨本来和王公子、冯川坐在一桌,瞬间被团团围住。冯川脸色冷漠,猛地一拍桌子,身旁的护卫咔嚓一声拔出刀—— “都滚回去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打扰我家大人!” 旁边的王公子举起酒杯敬冯川:“冯大人,这舞看的可好?” 冯川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 王公子突然淫笑起来:“那小弟若是娶了这位呢?” 冯川看了王公子一眼:“你可真够无耻的——” 可他马上话锋一转,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扭曲地笑道:“不过,我喜欢。” 旁边的一个护卫走上前,倒了一杯酒饮下,过了一会确认无事后,对冯川点了点头。 冯川这才拿起酒杯,王公子早就习惯了,两人一饮而尽。 …… 落花阁后院。 一名一袭白衣、戴着面纱的女子,悄悄地打开了后院的小门,随后反锁上,向里面又走了一些。 不多时,另外一人从院墙上轻盈地翻了过来,快速奔向面纱女子。 戴着面纱的女子见到来人,淡淡地问:“怎么样?” 出声者也是个女子:“抱歉…我失手了。” 面纱女子秀眉轻蹙:“为何?” “熄了灯火,那几个护卫就是瞎子,不足为虑。我已经摸到冯川旁边,准备下药时,被人阻拦了。阻拦我的人非常强,我甚至摸不透他的实力。” 面纱女子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还有高人暗中帮他?” “我觉得…说不好,若是他的护卫,必定把我当场擒住。可那人只是阻拦我,我退缩后就不再纠缠。” 面纱女子刚要再问,却突然愣住。对话的人意识到不对,猛然回头—— 只见十步之外,秦扬双手负在身后,正静静地看着她们。 见对方发现了自己,他一开折扇,平静地说:“想不到又见面了。” 和面纱女子对话的人,正是下午在青台观门前遇到的女扮男装的小道士。 “原来是你!” 面纱女子颇有些错愕,一时弄不清局面:“你们认识?” “下午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关府的人。” 秦扬未曾解释,随后走上前来,那两名女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们为何要杀冯川?” 面纱女子叹了口气:“为被他欺辱过的女子。” 这个回答倒是秦扬没有料到的。不过转念一想,冯川既然好人妻,就必然不会少做伤天害理、违背人伦之事,就算有仇家也说的过去。 不过秦扬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们是唐国人,寻仇寻到这里来了?” 面纱女子轻轻“嗯”了声:“他在唐国有权有势,我们不便下手,才追杀到这里。” 秦扬思索了片刻:“他不是最近才升官的吗?” 面纱女子波澜不惊,从容回答:“他之前只是个采花贼,暗中做着那些苟且之事。后来有了势力,便明目张胆,无法无天,甚至公开承认自己过去那些恶行,引以为荣。” 秦扬踱了几步,转头说:“冯川的命我要了,将来我必定会杀他,但现在他还不能死。” 之前下药的女子突然发难:“你为何要保他?” 秦扬看了她一眼:“这事与你无关。你们是冯川的仇人还是正义的大侠,我不感兴趣,但他对我有大用处。这次饶你不死,再有下次,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你……哼!” 下药的女子知道不是秦扬的对手,气鼓鼓的哼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说罢,秦扬就要离去,却听面纱女子忽然说:“我们可以合作。你需要冯川做的事,如果我们能帮你,就由我们来做,交换条件就是冯川的项上人头。” 秦扬看过去,正好和面纱女子对视。 “你们拿什么取代冯川?” 面纱女子微微一笑:“你既然是关府的人,又有如此身手,想必看不上冯川的权势,剩下的无外乎情报。冯川是唐国人,我们也是唐国人,他知道的事情,我们或许更清楚。就算是唐国的军机密报,我们也有能力获取。” 秦扬暗叹,这个面纱女子好生聪明。考虑到面纱女子和自己所做之事并没有直接冲突,多打听一下未必是坏事,思考一番后就亮出目的—— “我想找到在曾在唐国做质子的云湘公主。” 面纱女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怪不得你想留着冯川,我听说他来晋国也是搜捕云湘公主。看来你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扬笑了笑:“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么你们可以做到吗?” 面纱女主沉思了一会,回道:“我们在唐国也多次见到过云湘公主,但是听说她几个月前就逃掉了。不过,如果遇见了她,我们的人都可以认得出来。冯川虽然也认识云湘公主,可只有一个人。你如果真的想搜捕她,跟我们合作是更好的选择。” 秦扬双眼微眯:“冯川认识云湘公主可是货真价实,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 面纱女子轻叹一声:“实不相瞒,我身边这位姑娘名为顾瑶,曾经侍奉过云湘公主。本来她是在公主身边监视的人,后来不小心败露,就被淘汰出唐国皇宫。瑶瑶,把你戴的玉佩给他看看。” 名为顾瑶的女子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玉佩,递给秦扬:“那女人把我害得好惨,发现我是细作之后,虚情假意赠我玉佩,和我假装姐妹,用反间计把我坑害惨了。从此我便戴着这块玉佩,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秦扬接过玉佩,看到背面刻了个“云”字,又掂量了一下。这玉佩颇为贵重,并非假货。 “那你们为何不等冯川先抓到云湘公主,再除掉他?” 顾瑶摇了摇头:“就算要找,我也要亲自找到她。更何况个人事小,冯川只要多活一天,就可能多危害一个良家女子。” “我刚刚注意到,那个冯川非常谨慎,喝酒前也让下人试毒。毒药越烈,发作越快。难不成世上还有可以延时发作的剧毒?” 面纱女子忽然脸红了起来,说话也有些磕绊:“其实…刚才在落花阁里下的不是毒药,是一种……春药。” 秦扬目瞪口呆。从眼前这样一个曼妙的女子嘴里说出“春药”这样的词,实在让他难以置信。 “……那种春药来自西域的胡夷,服下后不会立即发作,可以在体内存留三天,诱发的契机是一种特定的音律,所以就算有人试毒,他也防不住的……” 秦扬看着顾瑶想了片刻,顿时明悟:“你们是想让冯川到了关府,借助法事掩人耳目,用音律引他药效发作,使他对着关夫人爆发兽性,然后借刀杀人!” 面纱女子惊奇地看着秦扬:“你好厉害,这都能分析出来。我们确实打算这样做,毕竟冯川有过前科,关家在晋国又颇有威望,由你们除掉这个淫贼,何尝不是一种双赢?试问,如果关夫人的儿子为了保护母亲斩了冯川,世人只会赞叹他勇武孝顺,唾骂冯川,谁会去查?” 秦扬忍不住拍手叫绝。如此大胆却又有创意的布局,深得他的喜欢。他突然觉得,面纱女子的势力未必比冯川的作用小。 此刻,他已经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和她们合作,唯一的顾虑,也无非是顾瑶的和云湘公主有仇。不过,现在对他来说,找到公主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做好了利用冯川的打算,区区顾瑶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她非要寻仇,就干掉她! 面纱女子见秦扬态度转变,并未欣喜,反而遗憾道:“可惜,这盘棋被你给毁了。下药失败,冯川虽然恶贯满盈但并不傻,之前被关府打了出去,这次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秦扬忽然展颜:“我可以和你们合作,你们明天正常来关府,我会让他活不过后天晚上。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必须帮我找云湘公主。我要求不高,一个月内尽力搜索。” ------------ 第二十六章 与虎谋皮 秦扬晃了晃被搂住的手臂,继续问:“你还没说刚才进来的是什么人。” 那女子笑嘻嘻地回答:“官人真无聊,净问些不解风情的事。那个胖一点年轻的,是榆安府布政司给事候补王大人家的公子,另外一个年岁大一些、拉着张臭脸的,是唐国的大官儿,叫冯川。” 秦扬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又听到“唐国”二字,不免有些敏感:“唐国的官员跑晋国来干什么?” “听说是来搜捕逃犯,已经来了一个月了,这位冯大人名声大的很,嘻嘻…” 逃犯?一个月前? 秦扬心中一沉,隐隐约约觉得冯川不简单。见女子坏笑,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不许卖关子,有话直说。” 女子揉了揉额头,不满道:“官人真无情。那冯川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不好一般女色,只好——人妻。” 秦扬愣了一下,又朝着冯川那边看了看。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捂着嘴偷笑两声:“那位冯大人刚来榆安时,去关定边将军府上拜见,听说多看了关将军的婆娘几眼,被她儿子打出了府。后来关将军的婆娘看冯大人是唐国使臣,还替儿子道了歉。这事闹的榆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有来这里的唐国人揭了冯大人的底,全城人就知道了他之前在唐国的爱好,嘻嘻。” 秦扬这才想起来,今日准备回帖时,看到了冯川的名字,还让账房先生也给他发了请帖。 想到这里,秦扬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一锭银子:“你还知道什么,尽管告诉我。” 女子笑着收起银子,又想了想:“我听来落花阁的客官闲聊时说,那位冯大人其实不是唐国人,而是楚国人,好多年前就在唐国,最近立了大功才当了官。不过,一个楚国人大老远跑唐国干什么……” 秦扬再也听不进去女子的话,下意识地盯着冯川的方向。 别人猜不出来就罢了,可他不会傻到认为一切都是巧合。按照刚刚搜集的信息推断,冯川极有可能是当年跟着云湘公主一起去唐国的楚人,也就是说,这个人极大可能见过公主。而冯川立功受封、抓捕逃犯,也很可能与云湘公主有关。 酒菜上来,秦扬心情大好。平日里他谨慎小心,很少饮酒,在知道冯川的身份后,竟高兴的独酌三杯。 他只觉拨云见日,这些日子的不快一扫而光。有了冯川,就可以更轻松地找到公主,到时候只需把他做掉,救出公主便可。 这种计划如果是其他人听了,必然觉得荒诞不经。可秦扬非常乐观,比起找不到公主的窘迫,冯川的出现足以让他看到希望,至于困难,对他来说也绝非无法攻克。别说杀一个冯川,就算是一百个,他也敢干。 就在这时,落花阁忽然暗了下来。众人一片哗然,发现除了二楼的灯笼外,阁里的灯火被全部熄灭。 清冷的萧声徒然奏起,在阁内绕梁回响。所有人安静下来,之间二楼楼梯上,拉开了一道六尺高的薄纱,薄纱后面亮着幽幽的烛光。 一个曼妙的身姿出现在薄纱之后,虽然看不到面貌,可那诱人的轮廓给人更多的想象,不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薄纱后的妙人优雅地伸出玉臂,一动不动,仿佛定格在九天之上,正欲腾飞的青鸾。一楼的客人全部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连桌上的杯盏都不敢碰。 萧声骤停,随之而来是雄浑和脆亮交织在一起的古琴之声。那身影也随之缓缓起舞,时而腾跃,时而柔旖,那青鸾翩翩起舞,这灯影之后仿佛一方天地。观舞之人皆有种非要上前揭开薄纱,却会在最后一步停下来的欲望。 萧声再度响起,如泣如诉,和琴声纠缠在一起。那青鸾似要冲破这天地间,琴萧之声宛如她心中汹涌的悲喜,将所有人的心一点一点地向胸口拉扯—— 呼! 音律戛然而止,落花阁内也顿时陷入黑暗,鸦雀无声。片刻,有如痴如醉者不慎打翻了杯碗,这才惊醒了众人,顿时叫好声、嘶嚷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而落花阁内再度恢复灯火通明,可薄纱缓缓落在地上,背后已空无一人! 一群客人这才反应过来,不乏癫狂之人手拿大把银票,冲向梅姨—— “我有钱!我要见暗香姑娘!” “我伯父是榆安府同知,给我把暗香姑娘找来!” “再让她来一支舞吧!” 梅姨本来和王公子、冯川坐在一桌,瞬间被团团围住。冯川脸色冷漠,猛地一拍桌子,身旁的护卫咔嚓一声拔出刀—— “都滚回去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打扰我家大人!” 旁边的王公子举起酒杯敬冯川:“冯大人,这舞看的可好?” 冯川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 王公子突然淫笑起来:“那小弟若是娶了这位呢?” 冯川看了王公子一眼:“你可真够无耻的——” 可他马上话锋一转,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扭曲地笑道:“不过,我喜欢。” 旁边的一个护卫走上前,倒了一杯酒饮下,过了一会确认无事后,对冯川点了点头。 冯川这才拿起酒杯,王公子早就习惯了,两人一饮而尽。 …… 落花阁后院。 一名一袭白衣、戴着面纱的女子,悄悄地打开了后院的小门,随后反锁上,向里面又走了一些。 不多时,另外一人从院墙上轻盈地翻了过来,快速奔向面纱女子。 戴着面纱的女子见到来人,淡淡地问:“怎么样?” 出声者也是个女子:“抱歉…我失手了。” 面纱女子秀眉轻蹙:“为何?” “他那几个护卫本是外家功法的行家,熄了灯就是瞎子。我本已摸到冯川旁边,正准备下药时,被人阻拦了。那人极其强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面纱女子轻叹:“难道还有高人暗中帮他?” “我觉得…说不好,若是他的护卫,必定把我当场擒住。可那人只是阻拦我,我退缩后就不再纠缠。” 面纱女子刚要再问,却突然不语。对话的人意识到不对,猛然回头—— 只见十步之外,秦扬双手负在身后,正静静地看着她们。 见对方发现了自己,他一开折扇:“想不到又见面了。” 和面纱女子对话的人,正是下午在青台观门前遇到的女扮男装的小道士。 “原来是你!” 面纱女子颇有些错愕,一时弄不清局面:“你们认识?” “下午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关府的人。” 秦扬未曾解释,随后走上前来,那两名女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们为何要杀冯川?” 面纱女子叹了口气:“为被他欺辱过的女子报仇。” 这个回答倒是秦扬没有料到的。不过转念一想,冯川既然好人妻,就必然不会少做伤天害理、违背人伦之事,就算有仇家也说的过去。 不过秦扬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们是唐国人,寻仇寻到这里来了?” 面纱女子轻轻“嗯”了声:“他在唐国有权有势,我们不便下手,才追杀到这里。” 秦扬思索了片刻:“他不是最近才升官的吗?” 面纱女子波澜不惊,从容回答:“他之前只是个采花贼,暗中做着那些苟且之事。后来有了势力,便明目张胆,无法无天,甚至公开承认自己过去那些恶行,引以为荣。” 秦扬踱了几步,转头说:“冯川的命我要了,将来我必定会杀他,但现在他还不能死。” 之前下药的女子突然发难:“你为何要保他?” 秦扬看了她一眼:“这事与你无关。你们是冯川的仇人还是正义的大侠,我不感兴趣,但他对我有大用处。这次饶你不死,再有下次,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你……哼!” 下药的女子知道不是秦扬的对手,气鼓鼓的哼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说罢,秦扬就要离去,却听面纱女子忽然说:“我们可以合作。你需要冯川做的事,如果我们能帮你,就由我们来做,交换条件就是冯川的项上人头。” 秦扬看过去,正好和面纱女子对视。 “你们拿什么取代冯川?” 面纱女子微微一笑:“你既然是关府的人,又有如此身手,想必看不上冯川的权势,剩下的无外乎情报。冯川是唐国人,我们也是唐国人,他知道的事情,我们或许更清楚。就算是唐国的军机密报,我们也有能力获取。” 秦扬暗叹,这个面纱女子好生聪明。考虑到面纱女子和自己所做之事并没有直接冲突,多打听一下未必是坏事,思考一番后就亮出目的—— “我想找到在曾在唐国做质子的云湘公主。” 面纱女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怪不得你想留着冯川,我听说他来晋国也是搜捕云湘公主。看来你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扬笑了笑:“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么你们可以做到吗?” 面纱女主沉思了一会,回道:“我们在唐国也多次见到过云湘公主,但是听说她几个月前就逃掉了。不过,如果遇见了她,我们的人都可以认得出来。冯川虽然也认识云湘公主,可只有一个人。你如果真的想搜捕她,跟我们合作是更好的选择。” 秦扬双眼微眯:“冯川认识云湘公主可是货真价实,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 面纱女子轻叹一声:“实不相瞒,我身边这位姑娘名为顾瑶,曾经侍奉过云湘公主。本来她是在公主身边监视的人,后来不小心败露,就被淘汰出唐国皇宫。瑶瑶,把你戴的玉佩给他看看。” 名为顾瑶的女子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玉佩,递给秦扬:“那女人把我害得好惨,发现我是细作之后,虚情假意赠我玉佩,和我假装姐妹,用反间计把我坑害惨了。从此我便戴着这块玉佩,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秦扬接过玉佩,看到背面刻了个“云”字,又掂量了一下。这玉佩颇为贵重,并非假货。 “那你们为何不等冯川先抓到云湘公主,再除掉他?” 顾瑶摇了摇头:“就算要找,我也要亲自找到她。更何况个人事小,冯川只要多活一天,就可能多危害一个良家女子。” “我刚刚注意到,那个冯川非常谨慎,喝酒前也让下人试毒。毒药越烈,发作越快。难不成世上还有可以延时发作的剧毒?” 面纱女子忽然脸红了起来,说话也有些磕绊:“其实…刚才在落花阁里下的不是毒药,是一种……春药。” 秦扬目瞪口呆。从眼前这样一个曼妙的女子嘴里说出“春药”这样的词,实在让他难以置信。 “……那种春药来自西域的胡夷,服下后不会立即发作,可以在体内存留三天,诱发的契机是一种特定的音律,所以就算有人试毒,他也防不住的……” 秦扬看着顾瑶想了片刻,顿时明悟:“你们是想让冯川到了关府,借助法事掩人耳目,用音律引他药效发作,使他对着关夫人爆发兽性,然后借刀杀人!” 面纱女子惊奇地看着秦扬:“你好厉害,这都能猜出来。本来这计划也是听说你们还要邀请他去关府临时想的,中间也有诸多纰漏和赌的成分。” 秦扬自然知晓其中需要一环扣一环。首先,冯川必须要接受邀请,当然他出于关府的地位大概率不会拒绝;其次,今晚他还必须要来落花阁,想必是面纱女子他们对那个王公子用了手段;最后,还得配合青台观把这出戏唱圆满。 “不过关家在晋国颇有威望,由你们除掉这个淫贼,何尝不是一种双赢?试问,如果关夫人的儿子为了保护母亲斩了冯川,世人只会赞叹他勇武孝顺,唾骂冯川,谁会去查?” 秦扬忍不住拍手叫绝。如此大胆却又有创意的布局,深得他的喜欢。虽然这个赌局赢面不大,可一旦赌赢了,收益绝对是值得的。 他突然觉得,面纱女子的势力未必比冯川的作用小。 此刻,他已经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和她们合作,唯一的顾虑,也无非是顾瑶的和云湘公主有仇。不过,现在对他来说,找到公主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做好了利用冯川的打算,区区顾瑶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她非要寻仇,就干掉她! 面纱女子见秦扬态度转变,并未欣喜,反而遗憾道:“可惜,这盘棋被你给毁了。下药失败,冯川虽然恶贯满盈但并不傻,之前被关府打了出去,这次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秦扬忽然展颜:“我可以和你们合作,你们明天正常来关府,我会让他活不过后天晚上。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必须帮我找云湘公主。我要求不高,一个月内尽力搜索。” ============== 写在本章最后的话: 今天,对于我这个新人作者是个特别的日子,第一本书终于签约(听说改状态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不过,借此契机,我更想对默默支持本书的读者,表达衷心的感谢。 行胜于言,我会继续努力。就这样。 ——by 东北拍黄瓜 2022.5.13 ------------ 第二十七章 暗流涌动 面纱女子狐疑道:“可以。不过你可能没看到,今晚冯川可不止带了二十多人,落花阁外还有百人,他本人也是高手。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心血,也只是利用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往他的酒壶里下药,根本无法直接刺杀——” “你叫暗香是吧?” 秦扬打断了她:“你问问顾瑶我能不能做到不就好了?” 顾瑶听罢,先是点头,又摇头,随后又点头。秦扬手一挥,那枚玉佩竟然消失不见,顾瑶低头一看,竟然已经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面纱女子虽然吃惊于秦扬的手段,可她心思缜密,还是不放心地问:“杀冯川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秦扬走上前,凑到她耳边:“什么也不需要,准备好帮我找云湘公主——还有,你跳舞很美。” 身影一闪,秦扬跃出院墙,消失不见。 顾瑶用手在面纱女子面前使劲晃了晃:“人影都看不到了还看,你是不是怀春了?” “胡言乱语。” 面纱女子并未懊恼,只是略显惆怅:“此人确实很厉害,可惜是晋国关家的人,终究不能为我们所用。你现在马上回去,把今晚之事报告给老爷子。” “是!” …… 第二天清晨,秦扬打开房门,伸了个懒腰。 昨夜从落花阁归来后,他便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毕竟跟踪他的两股势力,都暂时与他和解。 他现在唯独期盼完成关府所托之事后,让青台观的人尽快帮他找到公主。 张起也从房里出来,可精神头明显不如秦扬好,看来昨夜没少担心。 两人一同下楼,找个家汤馆吃了顿早餐。期间,秦扬将落花阁的事告诉了张起。 张起一边喝汤,一边低声问:“大人打算如何杀冯川?” 秦扬反问:“你觉得青台观的下药之计怎么样?” “非常完美。” 秦扬点头说:“没错,但坑的是我们。就算冯川死在关山手上,死无对证,可一个人好端端地突然当众发狂,就算仵作验不出来,飞鹰骑会不起疑心么?你觉得飞鹰骑会最先怀疑谁?” 张起一下子明白过来:“昨天飞鹰骑就跟踪我们,必然是怀疑我等身份。而青台观明面上是方外之人,这边的人又信仰神佛,很难怀疑到他们。” 秦扬笑言:“那个暗香看起来温柔可人,说话却是句句藏刀。她看似只是想杀冯川,可一旦照她那样做,毕竟事出在关府里,关家怎么也得给个说法。暗香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可飞鹰骑知道我们不是关家的人,到时候就会首当其冲,被飞鹰骑盯死。” 张起不由紧张道:“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为了公主,冯川必须死。不过他一定要死在外面。等他离开关府,我去结果了他便是。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等吃过早饭,两人直奔关府,恰好遇到了从南边赶来的青台观一行人。 南元道长和顾瑶都在,双方碰面,全都心照不宣的互相行礼,权当昨夜之事没有发生。 “道长果真是守信之人。” “无量道尊!施主昨日如此诚心,贫道岂能不以诚相待?” 两人随即一同笑了起来。 南元道长准备的周到,后面拉着足足六辆马车,车厢里正正当当地摆着各种神像和法器。关府的飞鹰骑过来简单检查了一下,还顺便参拜了一番。秦扬不禁暗嘲,就算是关家的铁卫,也照样敬神怕鬼。 正在这时,关府的大门打开,迎接他们的是关山和关月。如此看来,关夫人应该还在休养。 关山此刻不再犯浑,老老实实地合十拜礼。关月年纪尚幼,还不懂太多神鬼信仰,只是好奇地东看西瞧。 “贫道见过关少爷、关小姐。” 秦扬也点了点头,他现在的身份是关府的代理人,不需要多礼,就引领众人一同进去,随后安排下人跟着南元道长布置法事场地。 顾瑶本就是个假道士,闲来无事,悄悄溜到独自一人对账的秦扬身后,出手偷袭—— “哎呀!” 顾瑶叫了一声,却看秦扬头也不回,一手向后抓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拿着账本,继续对账。 “我错了,放开我!” 秦扬松开手,顾瑶哧溜一下将手臂缩回,绕到他面前。秦扬抬头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这里,又向角落处走了几步。 “你不要捣乱,让别人看出不对,到时候倒霉的是你们。” 顾瑶哼了一声:“怕什么,大不了我就说是你相好的,冒充道士进来和你幽会。反正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连你相好的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 见她伶牙俐齿,秦扬也不想和一个女孩子家斗嘴。 顾瑶看秦扬不搭理自己,有些不悦:“本来还想和你聊点云湘公主的事,谁知——” 秦扬猛地捂住顾瑶的嘴,又向角落里挪了两步。顾瑶动弹不得,呜呜了几声,等秦扬放开她,才能再度说话。 “你怎么一提云——” 见秦扬目光不善,顾瑶害怕再吃苦头,赶忙改口:“是云妹妹,你怎么说起她就激动?” 秦扬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对账:“我只是怕你在这胡说八道,引来是非。” “哼哼哼,我不信。我看你倒像仰慕云妹妹已久,想把她抓回家养着。” “一派胡言!” 顾瑶戏谑地看着他:“那,你可知道云妹妹芳名?” 秦扬沉默片刻,淡淡地问:“我不关心——你想说就说。” “露馅了吧?还说不是想抓回去养着。” 顾瑶眨动双眼:“这样好不好,你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一个云妹妹的秘密。” 秦扬放下账本,盯得顾瑶发毛:“你问。” 顾瑶想了想:“你找云妹妹是为谁?” 秦扬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倒不是不能回答:“为国。” 顾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先告诉你云妹妹的芳名——她姓赵,名语柔。” 秦扬细细品味一番,轻声念道:“谁言十载求不得,笑语柔声梦中来。” 顾瑶惊异地看着秦扬:“你还会作诗,不简单啊。不过,你是在替云妹妹感慨么?” 秦扬看着她:“算是吧,我未曾见过她,也知道她的一些事迹,仅此而已——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这也算问题?” 秦扬顿时感觉好笑:“不然如何?我只知你问了问题,我回答上来,你现在还欠我一个秘密。” “好好好,算你狠。我便跟你说说云妹妹的长像——矮小肥胖,满脸黄斑,唇齿发黑,眼如绿豆。” 秦扬眯眼皱眉,反问道:“真的假的?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顾瑶顿时来了兴致:“你想象中她是如何?” “身材纤细,单纯可人,动不动就泪流满面——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顾瑶直呼上当:“我发觉,你是在诱导我问些不疼不痒的问题,来赚云妹妹的秘密。” 秦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方法是你提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顾瑶一脸无奈:“我说什么也不再问你了,这次先欠着吧。” “我也不想听你胡诌,赶快回去。” 秦扬打发走顾瑶,继续忙活关府的事。本以为一个家事简简单单,可实际操持起来,从上到下、各方各面都要安排妥当,而且秦扬本身并不了解晋西风俗和对应的礼节,很多环节还是拉着张起现学现卖。 忙碌间,一上午就过去了。道场已经布置了一大半,秦扬也安排了便堂,为南元道长和他的弟子们用斋。 过了晌午,所有事情已经忙完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完成收尾,就可以等子夜开始法事。 秦扬已经两天没有回客栈,他需要向骧骑营的将士们传达下一步的部署。此时夹在关府和青台观中间,他不敢让张起回去传信,以免被人跟踪,便找了个借口出府,留下张起,独自回去。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七拐八绕,确定无人跟踪后,加速赶回去。 进了客栈,只见身后闪出一名暗哨,低声说:“将军,大家都在房间里隐蔽。” “高正和杨成在哪?” “也在各自的房间。” 秦扬道了句“好”,就上了二楼,直奔高正的房间。轻轻扣门后,过了一会,高正打开门,一言不发,放秦扬进去。 高正先打量秦扬一番,赞叹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行头就是不一样——你这玉佩真的假的,花了不少钱吧?” “这两天我安排了十人在城内打探,并无公主消息。其余人都以逸待劳,等候你的指示。” 秦扬将这两天的见闻简单地向高正讲了,高正听完他在关府和落花阁的奇遇后,沉思许久,才问:“冯川一死,我们是不是要离开榆安了?” 秦扬点头说:“对。我计划明晚动手,你们傍晚就从东门出城,我们先回同谷镇,看青台观的人唱这台戏。” “那就提前祝你一切顺利,我会安排人在城外接应你。” 从高正房间出来,秦扬停下脚步,正好遇到从房里出来的谢婉儿。 “公子…” ------------ 第二十八章 熙熙攘攘 秦扬走上去,将她拉回房里,把后面的计划简单讲述。 “明晚之前我无法护在你身边,你跟好高正他们。” 谢婉儿听完,转身拿出青虹剑:“你要不要带上?” 秦扬摆手拒绝:“不必。你能认出此剑,别人未必不认识,一旦认出,很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看谢婉儿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秦扬一狠心,转过身去走向门口:“我不在,要照顾好自己。” 说罢,大步离去。 下午时分,秦扬又在榆安城里闲逛了一个时辰。他不比张起,张起是地地道道的晋国人,而他的言行都有可能暴露,所以不想一直出现在关府和青台观的视野里。毕竟接触的越多,露出破绽的可能越大。 正溜达着,忽然看到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逛街,小女孩正是关月。 秦扬走上前,看了那大人面孔,颇为面熟,正是关府里的飞鹰骑,此时穿着便装,险些认不出来。 “秦哥哥,你也出来玩吗?” 秦扬笑了笑:“府里的事已经准备差不多了,今夜子时开始就要做法事,到明天晚上宴请完宾客才算结束,我趁着空出来走走。” 关月开心地笑起来,拉住秦扬的衣服:“其实是秦哥哥跑出来偷懒了,对不对?” “哈哈,非要这么说也对。” 关月嘟起小嘴,看起来非常可爱:“娘告诉我,做人不能懒惰,懒惰就要受罚。秦哥哥我要罚你,你送我个礼物,我就不告诉别人了。” 秦扬看她像小大人一样,忍俊不禁:“你想要什么礼物?” 关月想了想:“你是用把这柄扇子打败我哥的,就把它送给我吧,将来可以时不时拿出来气他。” 秦扬见她古灵精怪,觉得颇为有趣:“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每天得多开心啊。行,这把扇子送给你。” 关月接过折扇,笑眯眯地看着秦扬:“我听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秦哥哥你有没有骗我?” “你个八岁的小丫头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秦扬半蹲下来,在关月的小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其实我一直想有个妹妹,可惜我爹妈不给我生。” “哼!那我也不信。” 秦扬转过身,双手负后:“我背你回去,你总该信我了吧?” “好呀!” 关月也不客气,跳到秦扬身上:“驾!” 旁边的飞鹰骑一言不发,只在他身边两步外跟着。 “关月,你吃不吃糖葫芦,我给你买。” 关月一手搂着秦扬的脖子,拿折扇一指:“吃!马儿快追上去。” “走喽!” 秦扬背着关月追上小贩,要了一串糖葫芦。关月把折扇插在秦扬领口,拿起糖葫芦吃了起来,冰糖渣倏倏地往下掉,弄得他肩膀一片狼藉。 秦扬无奈的笑了笑,却根本不恼火。这些日子一直活在刀光剑影和勾心斗角之中,难得和一个单纯的小女孩作伴,硬是偷来片刻的心安。 正巧,对面走来一家三口。少年看起来和关山年龄差不多,他的父亲指着接上的店铺讲些什么,母亲只是微笑着牵着他的手。 秦扬别过头。也只有此时,他才能够想起,自己一个月还是个每天被爹娘喊着吃饭的孩子。 “咦,秦哥哥你眼睛怎么有点红?” 秦扬使劲眨动眼睛,笑着说:“怕是被风吹的,没事。那边有做葱油饼的,你要不要吃?” 关月趴在秦扬背上,摇了摇头:“不用了。秦哥哥你待我真好,我哥那个笨蛋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关将军名震天下,你哥自然以他标榜,难免会疏忽了你。你要理解他们,那都是你最亲的人。” 关月用小手在秦扬的后颈捏了一下:“你是个好人,我娘说,好人会有好报的。” 秦扬哈哈大笑:“那就谢谢你的吉言了。” 回到关府后,关月便急急忙忙地跑去向关夫人问安。 “关夫人病情如何?” 随行的飞鹰骑回答:“已有所好转,但还是受不得凉。” 秦扬随后找到张起,了解了一下今日情况,得知一切正常,便放下心来,顺便将传达给高正的部署告知张起。今夜他俩住在关府,等明日傍晚,张起出城和高正汇合,剩下的事由秦扬一人完成。 入夜,秦扬回到关府为他准备的厢房,刚一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坐在桌边。 “想不到你也来了。” 秦扬关上门,可那人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秦扬走过去坐下,问:“暗香姑娘,你找我何事?” 暗香捋动道袍的下摆,侧过身。借窗外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她的面容,宛如一枝清幽的雪莲。 “今天晌午你离开不久,有一骑生面孔进了关府,看起来风尘仆仆,似是赶了许久的路。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秦扬摇头道:“我并不知晓。” 暗香沉默片刻,低语道:“按理说,你们的飞鹰骑来来往往也是正常,只是这个节骨眼,任何线索我们都不敢放过。” “现在关夫人生病,关府大事暂由我做主,她的两个子女尚且不能持家。既然没有报到我这里,有可能是飞鹰骑例行公事。” 暗香点了点头:“但愿如此。我来找你还有一事,是商讨后面如何搜捕云湘公主。” 秦扬想了想,忽然问:“我听说,云湘公主叫赵语柔,体态…有些丰满,容貌…有些怪异,是真是假?” 暗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顾瑶跟你说的吧?” “是。不过,我不太相信。” 暗香又恢复平静:“倒没那么不堪,等抓到她你自己评判就好。明天你取了冯川的人头,我们就开始行动。不过有一件事需要提前跟你弄清楚,那公主是要死的还是活的?” 秦扬毫不犹豫,立马回道:“不止要活的,还得活蹦乱跳,不许伤她一根汗毛。” “哦?我还在想,万一遇到抵抗,就把她打个半死带回来。你要她一条命不就行了,为何不许别人伤她?” 秦扬嘿嘿一笑:“我抓了她,献到建汾,狠敲楚国一笔,晋皇必定封赏。要是弄个半死不活,押送路上死了怎么办?”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们也会尽力帮你寻找,一个月内,只要我们发现她,就保证让你见到活的。” “好,你我击掌为誓。” 暗香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和秦扬掌心轻轻对上。 随后,暗香悄然离开。秦扬百无聊赖,便躺在床上,心思放空。 子夜时分,关府后院的道场准时响起法器声。 秦扬被吵醒后,暂时不得入眠,出房门走动。到了后院道场,见南元道长手持银铃,绕着道场缓步而行,口中念念有词。其他道士则盘坐在两边,均手持木剑,配合着南元道长颂唱。 秦扬注意到,暗香坐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顾瑶也在她身边,都贴了两撇假胡须。若不是刻意寻找,根本无法看出,这群道士里混了两个女子。 “但愿明天一切顺利。” 翌日清晨,秦扬早早起来。 南元道长念了一宿的经,此时在道场旁边的偏厢休息,由其他弟子代替。暗香和顾瑶打坐了一夜,并无太多消耗,此时仍然混在人堆里。 厨房伙夫早早出门,购买当天新鲜的食材。其他下人也陆续准备好,前往前院准备。不过转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关山和关月。遇到张起后,得知他们兄妹一直守在关夫人的房间里。 “这两个孩子,真是挺孝顺的。” 按照本地风俗,正午时分由故者的家人祭拜,所有亲属只能吃一碗煮豆腐。邀请的宾客需在午后上门,时间不定,随到随拜。主人家于黄昏前开席,日落前不饮酒。 快到正午,南元道长也睡醒起来,重新主持法事,脸上没有一丝疲倦。秦扬看他一把年纪还如此精神,不由暗暗惊奇。 关夫人依然没有出现,只有关山和关月前来。秦扬作为主持,还是询问了关夫人的状况。 “多谢秦哥哥,我娘还是见不了风,就由我兄妹代为祭拜祖母。” 关山关月一身缟素,身后的飞鹰骑停在道场边缘。二人走入道场,在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南元道长手持一白玉瓶,将瓶中清水倒在手心,洒向关山关月,又念了段听不懂的经文,才算礼毕。 “秦哥哥,我们不放心娘亲,就先回去,后面的事有劳你了。” 晌午过后,陆续开始有宾客登门拜访。按规矩,所有上门者都要来道场拜祭,之后可以离去,也可以等着黄昏开席。 不过所有人都心如明镜,能登门关府的人都是榆安军政两界里有脸面的人,借此机会互相结识,绝对有利于前途。 因此,越是官职稍逊一筹的人,来的越早,拜祭之后就坐在厅堂里,等候其他大人物到来。 等来的人稍微多了些,厅堂中已然成了你吹我捧的名利场,好生热闹,根本不像为白事而来。 可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第二十九章 石破天惊 来往之人中,有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人前来拜祭。秦扬看那年轻人有些眼熟,细细回想,正是和冯川一起去落花阁的王公子,想来那红袍官员,就是所谓榆安布政司给事。 冯川已经来了? 秦扬心中默念,不作痕迹地向前厅方向望去,并没有看到冯川。 略加思索便也理解,本身在落花阁时王公子就是巴结冯川,况且冯川是唐国的官,不需要买多少榆安官场的账,再加上之前和关山有过不愉快的过往,来晚一些很正常。 丫鬟们为厅堂里的宾客端上各种瓜果,那些官员根本不客气,摆明了是要在这里畅聊一天。 虽然风俗规定天黑前禁止饮酒,可仍然不乏苦心经营之辈,端着茶杯以茶代酒来回走动。 时间一晃而过。日头西斜,又起了冷风。还在露天的人忍不住打起寒战,秦扬望向天边,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这天象,连着多日的好天气恐怕要到头了,今夜将有大雪。他不禁担心起高正他们,倘若傍晚出城,免不了要挨冻,但愿他们可以备好棉衣。 “冯川冯大人到!” 听到前面吆喝,秦扬看过去,只见冯川大步流星地走进道场,瞥了秦扬一眼,一言不发地取了一炷香,随后上前祭拜。 不知是不是巧合,南元道长在冯川到来后,一直背身做法,而暗香和顾瑶也纷纷低下头。好在天色已暗,冯川并未过多留意,匆匆一拜后,转身离开,直奔厅堂。 过了一会,张起匆匆赶来:“所有宾客已至,时候也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秦扬走向厅堂:“开席!” 厅堂里早就生起炉火,下人和丫鬟将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来。那些官员们互相客套了一番后,便开动碗筷,不过主人家没有发话,谁也不敢动旁边的酒壶。 关府的正厅很大,重新布置后摆了八桌,仍有非常大的空间。秦扬和张起站在厅堂一隅,默默地听着这些人聊扯—— “听说杨大人即将进京为官,可喜可贺啊!” “哎,还是榆安逍遥自在。这两年多亏各位同僚关照。” “哪里的话,谁不知道大人是吴尚书的门生,等您到了京城,还请提携提携我们啊!” 而冯川谁也不理,独自闷声吃菜,偶然间抬起头,对上秦扬的目光。 秦扬报以微笑,自然地看向别处。 过了不久,一个下人匆匆来到秦扬身边:“秦公子,天色已黑。” 秦扬手持一酒杯,走到正厅前,朗声说道:“诸位大人,可以开酒了!” “好!” 秦扬话一放出,顿时人声鼎沸。这帮官场中人早就等的不耐烦,少了美酒助兴,阿谀奉承时都少了几分精神气。 “我谨代表关家,敬诸位一杯!” 秦扬举起酒杯,正要饮下,只听到一声大喝—— “慢!” 秦扬抬起头。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冯川。 “我有一事,要告诉各位,等各位听完,再饮酒不迟。” 在场之人纷纷窃窃私语,碍于冯川是唐国的使臣,也不好出头驳他的面子,不禁声音低下来,静看冯川搞出什么花样。 秦扬走上前:“这位是冯大人吧,不知有何事要讲?” 冯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一指:“你不是关家的人,你是楚国细作!” 只听嘭地一声,厅堂前的三道门全部被踹开,冷风灌了进来,一群手持利刃的护卫冲进厅堂,其中十余人迅速赶到冯川身边,以刀指向秦扬,剩下的则分散在厅堂里,将所有人围住。 张起走上前来,冷笑道:“冯大人怕是没吃酒就醉了,竟敢如此放肆,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冯川大笑:“怎么,你们不承认?” 秦扬不知道为何突发变故,向后伸出手臂,暗示张起躲到后院去,冷静对答:“你胡言乱语,要我承认什么?” 冯川转过身,大声说道:“诸位,我奉唐皇之命,前来追捕逃犯,那逃犯一行都是楚人。眼前这个叫秦扬的,正是楚军之人。如果不出所料,他正是来这里接应逃犯的!” “大胆!” 秦扬怒喝,指着冯川:“你这狂徒竟敢血口喷人!我看你是之前被关少爷打了出去,怀恨在心,想在今天挑事!” 所有人听闻,纷纷议论起来。至少目前来说,冯川带人闯进关府,给秦扬安了一个大罪名,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冯大人,你要说秦扬是楚国细作,得拿出证据啊!” “对呀,这好歹是在关家,你想拿关家的人,没有真凭实据,说不通啊!” “起码也该先报给榆安府台,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做啊!” 冯川扫视众官员,冷哼一声:“我早就知道你们已经被他收买,若非今天将他当众揭穿,此贼必被尔等掩护逃走!” 此话一出,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拍案而起—— “冯川,你凭什么污蔑我等?” “是你拿不出证据,在这诬陷他人!” “给你脸还不要了,真把唐国一个破官当根葱了?” 冯川夺过旁边护卫的刀,一刀劈碎旁边的椅子—— 咔嚓! “都给我住口!你们不是要证据吗?马上就到!” 众人见他发狠,全都吓得一哆嗦,只敢小声嘟囔,却再没人敢站出来训斥。 秦扬冷静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心中不断盘算,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只听厅堂外传来一阵骚乱,又赶过来一批人,到了门口直接拔出兵刃。 冯川的人纷纷收缩进厅堂内,两方瞬间对峙起来。 “谁敢伤我将军!”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成和骧骑营的将士们! 秦扬心中大骇,瞬间心乱如麻——他们不是出城了吗,为何会来到关府? 默数一遍,来了九十人,高正和谢婉儿都不在里面。看来应该是留了十个人和谢婉儿一起出了城。 事已至此,再狡辩已经无用。秦扬平静下来,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杨成原本凶戾的目光添了几分疑色,拿出一柄折扇:“不是将军你让我们来支援你吗?” 秦扬看见折扇,眼神一凛:“到底怎么回事?” “我等本来按照将军指示准备出城,遇到一黑衣人送来这柄折扇,说是将军身份败露,被晋军围困于关府,陷入苦战,要我们火速前来增援。” 秦扬听闻,喃喃自语:“难道是…” “哈哈哈!秦扬,你还有何话可说?” 秦扬长叹一声,随后大笑起来。 冯川目光阴狠,骂道:“小贼,死到临头,还敢乱笑?” 秦扬停下来,瞥了冯川一眼:“你说的没错,我是楚人。我不仅是楚人,还是大楚右路军骧骑营副将。我来此不为其他,正是来寻找云湘公主。” 杨成大喊一声:“将军接剑!” 随后用力一扔,青虹剑飞过人群,被秦扬稳稳接住。 冯川面部扭曲起来,恶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 只听厅堂外再次传来喊杀声,又冲出一群人,将杨成和骧骑营的将士包夹在厅堂门口处。 厅里的榆安众官员往日里养尊处优,除了个别军旅出身的稍微冷静,其他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大气都不敢出。 扫视一周,算上厅堂内的人手,冯川的人竟有足足三百! 冯川狂笑起来:“秦扬,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我劝尔等乖乖献上贼头,助我平步青云!” 秦扬缓缓拔出青虹剑,指向冯川:“你说谁是贼?” 冯川下意识地后退,色厉内荏:“你还敢虚张声势——” “闭嘴!” 秦扬冷喝一声,缓步上前,眼中充斥着无尽的杀意—— “我等强渡潇水,二击淮陵,大破飞鹰骑,扫平晋西匪。众兄弟冒死潜入榆安,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忠肝义胆,日月可鉴!你身为楚人,却替敌国卖命,反过来意图戕害公主,还有脸称我等为贼?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宰了你这卖主求荣的叛贼!” 骧骑营的将士虽然被团团包围,可每个人脸上毫无惧色,齐声高喝—— “誓死追随将军,诛杀叛贼!” 冯川的部下被这等悍不畏死的气势震的心惊胆战,哪怕人数三倍之多,却依然不由自主地缩紧阵型。 冯川心惊胆战,大叫:“赶紧动手!杀光他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厅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呵斥:“住手!” 只见暗香和顾瑶扶着南元道长从厅后走了进来,张起和其他弟子跟在他身后。 张起面色复杂地看向秦扬,轻轻摇了摇头。 南元道长咳嗽两声,对一个冯川的手下说:“年轻人,往边上让让——老夫要坐你后面那把椅子。” 那人不明所以,并没有动。 南元道长唉了一声,轻轻一推,只见那人如遭重击,瞬间人仰马翻摔了出去! 顾瑶将椅子拉过来,让南元道长坐下。 南元道长一捋白须:“冯川,可还认得老夫?” 冯川目中凶光难掩,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孙庭芳!” ------------ 第三十章 血染长天 秦扬徒然回头,诧异地看向南元道长。 出征之前,何昊就告诉他,云湘公主身边有一位绝世高人。此人官至太傅,不仅是云湘公主的老师,曾经还是楚皇的老师。 十年前,楚皇困于西江之北,南边又有吴国趁火打劫,可谓上下大乱。正是孙庭芳主持大局,稳定朝纲,派得力干将南镇吴国,又亲自北上勤皇。 和谈之后,孙庭芳又放弃荣华富贵,随云湘公主入唐,十年来保护公主,逢凶化吉。 秦扬突然想到什么,猛然看向他身边。既然孙庭芳在这里,那么—— “秦将军,又见面了。介绍一下,这位暗香姑娘,就是云湘公主。” 果然! 秦扬单手持剑,沉声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和太傅大人。情况危急,请恕末将无法行礼。” 云湘公主赵语柔上前一步:“将军赤胆忠心,本宫和太傅已经知晓,不必多礼。” 孙庭芳开怀大笑:“老夫这次犯了大糊涂,本以为将军是关府之人,还想着怎么一箭双雕。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晚节不保啊!” 秦扬也不禁苦笑。他之前错把孙庭芳和赵语迟当成江湖中人,想着让他们和关家鹬蚌相争,哪知道自己心心念想的人竟然已经相遇结识了。 “老不死的东西,还叙起家长里短了,怕是忘了射你的那一箭有多疼了吧?” 秦扬看了眼冯川,又回过头:“太傅,你的腿伤……” 孙庭芳脸色沉下来,点了点头:“老夫原本计划的天衣无缝,却没料到这厮叛变。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之前那些忠心耿耿的随从大多身死,老夫为了保护殿下,也不慎中了一箭。” 孙庭芳望向赵语迟,叹息道:“哎,这傻徒儿非要带着一个受伤的老头子。万不得已,老夫只好躲在榆安养伤。谁知这厮又追过来,他认得老夫和公主,只好设法除掉他了。” 冯川面色诡异,阴阳怪气:“老东西,我跟了你这么久,若不学到一招半式,岂不是丢了你的人?早知道你在榆安留了根子,你受了伤跑不远的。只是想不到,你竟然出来送死!” “哈哈哈!” 孙庭芳放声大笑:“你在外边千万不要打老夫的名号——就像现在你都不知道,老夫是来送你一场富贵。” “哦?” 冯川眼神戏谑:“说来听听,刀斧加身之时,你还能编出什么花言巧语?” 孙庭芳不为所动,慢悠悠地说:“你不妨将老夫带回唐国,放秦将军和公主离去。” 冯川怪笑起来:“这就是你最后的遗策?” “老夫问你,你和公主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所图的,不过是飞黄腾达罢了。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真的抓住了公主,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你不会以为唐国会重用一个曾经出卖过主上的人吧?” 冯川沉默下来,冷冷地盯着孙庭芳。 孙庭芳继续说:“老夫虽然年迈,可到了列国,都要被奉为座上宾。你带老夫回去,照样是大功一件。公主只要没有被捕,你就永远会被重用。在场之人除了你的人和我的人,剩下全部杀光即可。你要担心老夫用诈,就把这颗头颅取走。” “太傅不可!” “老师不可!” 秦扬和赵语柔同时出声阻拦。孙庭芳站起身,刚要上前继续劝说,只听嗖地一声—— “啊!” 一支羽箭射穿了冯川的肩胛,疼地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孙庭芳脸色一变。 他本已打算牺牲自己,保全公主和骧骑营的人,顺便拉榆安城内的官员垫背。可这支冷箭直接毁了他的计划! 冯川疼痛难忍,彻底失去理智—— “老东西竟敢暗算我!杀!” 激昂的喊杀声在正厅内如洪钟大吕般振聋发聩,双方顷刻间短兵相接! 关府里充斥着刀光剑影,兵器碰撞声、利刃入骨声、惨叫悲鸣声交杂在一起,前面冲杀的人刚一倒下,后来跟上的人就一拥而上,交锋才开始,四处是血溅七尺、碎肉横飞! 秦扬一跃而起,瞬间冲入人群,同时青虹剑身后一扬,以剑代刀,将拔山之势集于剑锋之上横扫而出—— 噗!噗!噗! 刹那间,最靠近他的六人连头颅带身体,极速翻卷着飞了出去,断头之处爆涌的血柱如沉眠于火山中的岩浆,一旦喷发便铺天盖地! 冯川身边的护卫看到眼前这一幕,惊的肝胆俱裂,竟然同时停滞了一瞬。他们虽然经过精挑细选,比一般人身手好上不少,可哪曾见过收割人命如砍瓜切菜的修罗? 秦扬如同鬼魅一般根本不停,剑芒如索命恶鬼,朝着一个想要转身去和杨成等人交手的护卫直追而去—— 青虹剑不愧为天下神兵,洞穿那护卫心口时如游鱼入水,毫不费力。那名护卫眼光失神,嘴中涌出一大口血,喉咙里发出蠕动之声,当场毙命! 秦扬面色冷峻,不发一言,将青虹剑从已经是尸体的护卫胸口抽出,再度向其他活人追魂索命! 冯川被秦扬一步一杀的恐怖手段震撼到失魂落魄,甚至一时间忘了肩膀上被箭贯穿的剧痛。 虽然冯川下意识地节节退避,可面前是宰人如宰鸡的恶鬼,身后的厅门又堵着骧骑营的士兵,这样下去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秦扬杀到身前,取走大好头颅。 情急之下,冯川竟然沉住气,发现秦扬移动轨迹始终呈楔型,瞬间醒悟—— “秦扬在护着孙庭芳他们!那老贼行动不便,速速围杀他和赵语柔,牵制住秦扬!” 冯川的人手马上明白过来。在连着被斩二十余人后,对秦扬最初的恐惧之意已经麻木,生死之间竟然激发起拼命之心! “砍死楚国公主和孙庭芳!” 秦扬眉头紧锁。再给一些时间,就可以杀散厅内的护卫,斩掉冯川。冯川若死,其他人群龙无首,必定如一盘散沙。 可惜,冯川看出了他的软肋——秦扬并不是嗜血的莽夫,比起杀人,更重要的是保护赵语柔和孙庭芳! 秦扬后滑五步,挡住从两翼偷袭而来的护卫。 “啊!” 秦扬在混乱之中,听到一声熟悉的痛吼,如触电般看过去—— 只见杨成夹在前后的敌人中间,左臂连同肩膀被斩断,已然成了血人!他已经站立不稳,持刀的右手也只是凭着残念乱挥。 “不能…放一个人进去…掩护将军——” 瞬间五六把刀劈在他身上,杨成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秦扬,身影就淹没在攒动的人头之中。 “老杨!” 秦扬一时失神。 杨成,是他参军以来的第一任上级。两人私交甚少,可杨成向来都是把队伍管理的井井有条,在公事上从无任何纰漏。 这个铁血汉子不徇私情,不苟言笑,却处处护着自己的兵不受欺辱。哪怕秦扬后来居上,遇到认为秦扬做的不妥的事,也是刚正不阿,直言不讳。 秦扬从来不去刻意维护和杨成的关系,因为,只要他做一个优秀的将领,就是最好的维系。 而此时此刻,秦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成死在乱刀之下,却束手无策。 其他骧骑营的士兵也一个接一个倒下,厅堂外的护卫终于撕开了缺口,一股脑地冲进厅里。 冯川捂着肩头,看身后的骧骑营士兵已经被冲散,陷入以一敌多的绝境,顾不上疼痛,喜出望外:“好!将厅前逆贼速速诛杀,然后集中人手,灭掉秦扬!” 厅中已经进入毫无章法的混战阶段,那些榆安城的官员根本逃脱不掉,除了个别躲在桌子底下的,全都被杀红眼的两方人手顺势砍死! 就在秦扬失神的一刻,厅内的护卫逮到机会,纷纷冲向孙庭芳和赵语柔。那十几名随从果断迎上,哪怕知道必死无疑,也要拖延阻挡! 秦扬调头回去,见顾瑶也挡上前,闪身将提刀冲到她面前的人一剑斩死:“女人去后面呆着。张起,你护住他们!” 余光所至,一名被围住的骧骑营士兵,脚下已经躺了五六个敌人的尸体,身上已不下二十处伤口,用尽全力一刀挥砍在面前护卫的胳膊上,却因早已力竭、刀刃已卷,只砍破了对方的皮肉。 瞬间他的胸前、腰间被捅进七八把刀,这名士兵手中兵器脱落,死死地抓住敌人的刀。虽然此时已经再无反击的余地,却秉着最后一口气,怒视前方。 那七八个护卫也快到了强弩之末,齐吼一声,用刀推着那骧骑营士兵倒退出去,脚步越来越快—— 只听嘭地一声,骧骑营的士兵被钉死在厅里朱红的立柱上,脖颈一歪,缓缓松开手,背后的血沿着柱子流淌下来,将朱漆染的更深。 秦扬只觉得心中有种难以言明的痛。 这些追随他出征的人,虽然只和他相伴不久,可众位同袍一路披荆斩棘同生共死,早就如手足兄弟一般。 本想带着他们迎回公主衣锦还乡,接受英雄的礼遇,而如今,只能让忠魂埋骨他乡! ------------ 第三十一章 徒作嫁衣 孙庭芳纵然年轻时文武双全,可此时他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又身带箭伤,只能拿着木剑将冲近的人击退,艰难自保。 眼看张起也陷入包围,秦扬怒喝一声,使出一招“苍龙出海”,将张起面前的五人一剑刺飞。 这一招用出,围攻的人也停了下来。厅里,除了秦扬、赵语柔、顾瑶、孙庭芳、张起五人,所有骧骑营的士兵都已经阵亡,那些榆安的官员也无一幸免。 而冯川的人也仅剩四十多人。这些人手持利刃,在距离秦扬等人二十步的地方围护住冯川,不敢轻举妄动。 大厅之中,一时竟然安静下来。 孙庭芳四下望去,一声长叹—— “骧骑营本是骑兵,在被包围、步兵作战的劣势下,依然可以以寡敌众,无一人苟且偷生,这才是我大楚男儿啊!” “哈哈哈——” 冯川嘴唇青紫,目如毒蛇:“想你一世英名,最终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上。这大世之中,必将有我冯川之名!” 孙庭芳虽然身处绝境,却依旧从容淡定,谈笑风生。 “哈哈,古往今来,哪个卖主求荣的人都是遗臭万年。老夫看你是拿水当酒喝——自己醉自己。” 冯川咬牙怒喝:“老东西,一会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拎回去泡在酒里,让你亲眼看着我怎么功成名就!” 顾瑶忍耐住轻喘,走上前拍了拍秦扬:“笨蛋……说好的杀了冯川,现在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秦扬用染血的衣袖抹去脸上的汗水和血污,向后退了一步,低声说:“我出手时,你们全都趴到地上。” 顾瑶不懂秦扬何意,刚要发问,却被秦扬一把抓住手。 “听话。” 随后,秦扬将顾瑶甩开。顾瑶倒退几步,紧紧盯住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 秦扬将青虹剑收回剑鞘,右手握实剑柄,左腿后撤半步,腰身重心微微下沉,缓缓偏侧半个身。 一种没来由的窒息感涌上冯川的头顶,让他呼吸不能。他预感马上就要大祸临头,却如同鱼儿搁浅在干岸上,只觉周身如同陷入泥泞,绝望地动弹不得! “趴下!” 顾瑶张开双臂,将其余三人拉住。孙庭芳、赵语柔、张起自然知道秦扬嘱咐了什么,此时只能相信他。 青虹剑乍现一点寒光,那一瞬的拔剑之声里,竟藏着一丝龙吼! “亢龙无悔!” 三尺宽的剑芒如苍龙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出,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轰鸣,瞬间将厅内的一切湮没! 身后伏在地上的四人只觉得背上卷起了飓风,仿佛能将人从地上吸附起来,不由压沉重心,死死扣紧地面! 前方冯川等人连同地上的横尸,全部被这道剑芒荡碎,顷刻间化为残渣碎骨! 厅内的立柱开始垮塌,厅顶的大梁不堪重负,折断砸落,瓦片如暴风骤雨般洒落下来! 张起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 “下…下雨了?” 厅堂的前半已经粉碎坍塌,深红色的雨水在夜幕里,伴着寒风倾盆而下,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冲天腥臭。 秦扬突然单膝跪地,用青虹剑支撑住平衡,额头挥汗如雨,浑身骨骼止不住地颤抖。 赵语柔飞快地爬起来,上前扶住秦扬。 “秦将军,你怎么样?” 秦扬低下头,努力地回应:“回殿下……末将已将叛贼全部消灭……我部阵亡九十……” “别说了。” 赵语柔不顾秦扬身上的血泥,环抱住他的肩膀。 “殿下……使不得……” “瑶瑶,快去把那边没有损坏的椅子搬过来一把。” 赵语柔不管不顾,将秦扬扶起。顾瑶借着身后尚未熄灭的灯火,摸着瓦砾碎木,搬来条只剩三条腿的椅子让秦扬坐下,自己则在后面撑住。 坐下来后,秦扬紧绷的身躯舒缓了不少。他刚刚虽然还留有体力,却不足以在四十人的围攻下,保全身后四人毫发无损,逼不得已,只能拼尽所有的精力,使出那惊天的一招。 孙庭芳缓缓站起身,走到秦扬身边,简单查探后说:“并无大碍,只是精疲力尽,好好修养两天就可以恢复。” 秦扬并未考虑自身,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厅外:“我此刻尚且能偷生……可怜诸位同袍……连尸骨都存留不下来……” 张起也走上前,见秦扬平静不少,问:“大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秦扬不禁惨笑,无力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指向厅外—— 只见外面漆黑一片,只听得冷风呼啸,什么也没有。 张起向外走了两步,准备一探究竟,只见数百根火把突然亮起,将厅外照的如白昼一般! “竟然是——” 关山第一个走近,他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秦扬,一言不发。 随后,关夫人拉着关月,跨过断壁残垣,也走上前。身后,密密麻麻的飞鹰骑跟随进来,弯弓搭箭,只需一声令下,秦扬等人便会被万箭穿心。 关夫人平静地说:“秦公子——不,应该称你为秦将军。今日一战真如天神魔主,不愧是我夫君都青睐的人。” 秦扬咬牙将转动身体,挤出笑容:“夫人才是技高一筹。” 关夫人扭头看向关月:“错了,你的对手不是我,是月儿。” 关月笑如银铃:“秦哥哥,你赢了我哥,却输给我了——” 原来,当秦扬第一次拜访关府时,关月就意识到秦扬并非凡人。 而她再了解父亲不过,大战在即,能被关定边欣赏的人,自然和他一样志同道合,一起赶赴战场快意杀敌。 如此一来,一个身手不凡又能得到关定边欣赏的青年才俊,却不顾国家跑到晋西来,必定有诈。在秦扬祭拜时,她便授意本来有些身体不适的关夫人借机装病,把秦扬推到台面上,让他始终在明处,无所遁形。 同时,关月一边派人盯紧秦扬,一边调查当日从临阳到达榆安的镖队,很快就找上李记分号。经过对李记分号伙计的盘问,自然得知了秦扬所部的人手数量以及特征。 百人团队还带了一个女子,知道这些,只需要把榆安城内足以容纳百人以上的客栈排查一遍,自然就不会疏漏。关月在秦扬去落花阁的那夜,就已经摸清了秦扬所部居住的客栈。 不过关月并没有打草惊蛇,在秦扬没有表现出对关府不利前,她只需要确保掌控住大局即可。 原本关月已经准备静观其变,而彻底改变她策略的,正是赵语柔昨天夜里提到的,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 关月拿出一封密信,笑盈盈地看着秦扬。 “秦哥哥,这封信是一位与你神交已久的好友送来的。” 秦扬疑惑不解,抬起手抱拳:“请关小姐明言,是秦某哪位好友?” “嘿嘿,你还记得鹰绝山吗?就是射死王乾叔叔的那次,你赢过他了。” 秦扬瞳孔微缩。他自然不会忘记鹰绝山之战,那是他显露峥嵘的第一战。 听关月这样说,那些被他忽视的记忆碎片也重拾起来—— 是谁让飞鹰骑用以命搏命的手段押送粮草? 祝良曾经说过,晋军的统帅是一位旷世奇才,这又是谁? 在淮陵,为何飞鹰骑会第一时间向北搜索他们? 秦扬总感觉晋军之中有这样一个人,如同下棋般,和他不断的对弈。对方出招狠辣,又总能猜对他的想法;而他全凭机动灵活,才可以略胜一筹。 关月将密信收起,遗憾地说:“可惜,你的这位好友因为要管很多很多事,一直无法和你专心博弈。不过说来也巧,我爹是他的部下,跟他提起了临阳的事,他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于是八百里加急送来密信,让我家好生招待你。” 秦扬终于明白,昨天下午为何会遇见关月。那时她已经收到密信,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告知冯川。而那把折扇也被她拿去,用来骗杨成等人来关府。 “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为何不直接让飞鹰骑抓了我,非要让冯川做挡箭牌?” 关月张开纤细的双臂,露出和她年纪不符的胜利者的表情:“秦哥哥,你觉得榆安的官场如何?” 秦扬想起进城以来所见种种,回答:“官官相护,污秽不堪。” “那现在呢?” 秦扬这边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关月必定是以天大的功劳来诱惑冯川出这个风头,再借两家之手,把榆安城里这些烂透的官员诛杀殆尽! 这样一来,榆安官场彻底洗牌,罪名也可以扣在秦扬身上。尽管并不知道关月出于什么目的血洗榆安官场,可这样的手腕,不可谓不铁血—— 好狠的小姑娘! 关月冷笑:“至于那冯川,不过是渣滓败类,还敢觊觎我娘。用他的烂命给你祭剑,你也算替人间除掉一恶。可惜,我这愚蠢的亲哥只知道舞刀弄枪。关山,杀人要用这里,懂吗?” 关月指着心口,对着关山一通嘲讽。关山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看她。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 第三十二章 道高一丈 孙庭芳望向关月:“老夫要是没猜错,那位和秦将军神交的高人,就是如今晋国八十万大军的统帅、晋皇的胞弟——南陵王谢煜吧?” 关月露出小虎牙,笑着承认:“孙老头,你确实好见识。” 谢煜? 秦扬只觉这名字听起来非常耳熟,似乎从哪里听过。 “秦哥哥,你敢不敢过来?” 关月忽然向前走了几步,随后停下:“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要是不怕我,就自己走过来。” 秦扬笑了笑:“我们已经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你要杀要剐,我还怕什么?” 说罢,秦扬将青虹剑交给赵语柔,用剑鞘撑着地面,慢慢挪步上前。 关月抬起头看着秦扬,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胸膛:“你蹲下来。” 秦扬不解其意,只好照做。关月忽然绕到他身后,骑了上去。他刚要发作,却感觉关月贴在他耳边,手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卷轴,缓缓打开—— 秦扬借着厅外火把的昏光,定睛一看。卷轴里是一幅精致的画。 有三个少年正围绕着一个木案,旁边的香炉冒着袅袅香烟。其中,背向的少年身着龙绣金袍,抬手指天;旁边一个身着白玉蟒服的少年,手握书卷,似在和金袍少年争论;木案另一边,一身着水蓝长裙、年龄偏幼的女孩,身旁卧着一把琵琶,正在为另外两人研墨。 秦扬只觉得那女孩眉眼看起来分外眼熟,仔细回想,心中徒然骇然不已,如中九天霹雳—— 这少女,不就是谢婉儿? 秦扬头中轰鸣,顿时回想起来—— 在临阳城初见谢婉儿时,白守信无意中说到,谢婉儿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当今晋皇谢烨,另一个名叫谢煜—— “男人呀,找到一个好的妻子,有时候比自己奋斗一辈子都有用。” 关月在秦扬耳边偷笑:“王爷之前听我爹说了榆安的事,觉得那对爷孙很像他的故人。他料到你会带那对爷孙同行,特地送来画轴。如果那女子不是画中人,你会被就地格杀;如果是话,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留你一命,为你找一个有吃有喝的好地方住着。放心吧,王爷求贤若渴,你这样的人他会以诚相待的。” 秦扬顿时感到屈辱不堪,竟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堂堂男儿,竟然被一个女孩玩弄于鼓掌之间。自诩谋略无双,武艺盖世,却落得同袍战友死伤殆尽,只靠曾经救了谢婉儿换个被软禁的下场! 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资格自我感伤。哪怕他现在死去,赵语柔和孙庭芳怎么办? 关月自然注意到他眼神的方向,随即从他身上跳下来,收起画轴。 “今日想不到三喜临门。清了榆安官场,请到王爷的好友,还撞见了他一直寻找的云湘公主。你想想,一个敌国的公主,还是敌国皇帝最疼爱的女儿,这要是拉去前线,绑在大晋的帅旗上——” 秦扬胸口仿佛快要裂开,他本想伸手去抓关月,可哪还有力气。现在的他,恐怕连一个三岁孩童都追不上了。 关月轻盈地后跳一步,摇了摇小脑袋:“秦哥哥,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秦扬拼着最后的力气转过头,艰难地嘶吼:“殿下快走……去城东……” 话还没说完,秦扬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她走得了吗?真是可怜呀!” 关月转身下令:“将秦哥哥和公主抓起来,孙老头和另外两个无名小卒直接杀掉。” 就在这时,孙庭芳上前一步, “且慢!关小姐,可否愿意听老夫一句劝?” 关月抬起小手,止住飞鹰骑,顽皮地说:“孙老头,我知道你曾经是闻名天下的说客。我明说了,最烦你这种人。不过看你马上就要驾鹤西去了,就让你说说遗言。” “虎父无犬女,关小姐前途无量,老夫都甘拜下风,羡慕的很。只可惜,你我要一起葬身于此。” 关月满眼不屑:“你要葬身了,与我何干?” “关小姐就不好奇,我那些弟子去了哪里?” 关月稍稍愣了一下。本来孙庭芳的出现就在意料之外,她原本只是针对秦扬布了这张网。而今看孙庭芳的口气,难不成还能把网挣破? 孙庭芳深吸一口气,沉喝一声:“列位壮士何在?” 顿时,关府里到处响起接连不断的哨声,就连已经破碎的厅顶上也有人回应。 “关小姐,昨日进来时,老夫在神像法器里装了些火药带进来,刚刚进来之前,也将你家的油借了去。老夫老了,特别害怕晚节不保,走到哪里都想着怎么留条后路。若能活着出去则好,若不能活着出去,也得把关府变成口棺材,也才配得上老夫。” 关月咬紧银牙,稚嫩的拳头死死握住,奶凶奶凶地盯着孙庭芳。 “姑奶奶可不是吓大的,我不信你敢连同楚国公主一起烧死。” 孙庭芳老神在在地眯上眼:“语柔虽然贵为公主,却也是老夫的弟子。关小姐是怀疑老夫弟子的骨气?那关小姐不妨动一下试试,看看老夫能不能把你家变成火海。” 赵语柔走到孙庭芳身边,目光坚定地看着关月。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已经对孙庭芳的话表态。 一老一少就这样对峙,良久,关月突然笑起来:“孙爷爷,我信你。你想怎么样?” “老夫的要求很简单,马上为我们准备四辆马车,也请关小姐同行,其他人在原地等候。等出了城,老夫会放你回来,那些壮士也会立刻散去。” 关月气的险些跳起来:“你想得美!倘若你不放我,还把我家烧了,怎么办?” “你除了相信老夫以外,别无选择。楚晋虽然开战,但老夫还不至于对你一个小娃娃言而无信。当然,如果你愿意拿你家三口人和这些飞鹰骑的性命,跟我们几人同归于尽,那今日就一起死在这里。” 关月万分纠结。既然是胜利者,自然不会愿意用几百人性命和孙庭芳同归于尽。她也相信一旦真的动手,孙庭芳的那些死士会把关府烧掉。可孙庭芳说的是一场赌局,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 过了好久,关月别过头。 “按他说的去做!” …… 秦扬再度睁开眼时,只觉一片漆黑,颠簸的不行。 这里,难道就是九泉之下吗? 秦扬心慌意乱,抬手一摸,只觉触碰到一团柔软,随意一捏—— “哎……” 低语似的呼声一下让他清醒不少,手掌迅速收回来。 可身体跟着这么一蜷缩,只觉得身后异常—— “好疼……公子?公子你醒了吗?” 若非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马车车厢里,旁人定然能看到秦扬瞠目结舌的失态样子—— 此刻,竟然躺在了谢婉儿的怀里! 秦扬慢慢回忆起昏倒前发生的事,仿佛做了场大梦,可身上的酸痛提醒他,那些一起走过来的兄弟们,大多已经永远不在了。 可他马上意识到不对—— 怎么逃出来的? “咳……咳……秦将军——” 秦扬猛然直起身,因腰间酸痛不由龇牙咧嘴,彻底清醒—— 他此时后知后觉,马车里除了他和谢婉儿,还坐着一个人! “看来秦将军真的醒了。” 秦扬惊悚不已,马上意识到,刚睁眼时那一摸,定然是摸到了赵语柔身上! “末将该死,冲撞了殿下——” 赵语柔沉默片刻:“你何时冲撞了我,我怎么不知?” 秦扬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末将刚刚做了噩梦,胡言乱语,请殿下恕罪。” 赵语柔轻轻一笑:“将军是有功之臣,我怎么可能以这种无心之失胡乱责罚,本宫又不是什么恶鬼。” 随后,赵语柔将之前如何逃脱的事,简单讲给了秦扬。他听得是胆战心惊,却更加敬佩起孙庭芳。 姜还是老的辣!若不是这位楚国的传奇老臣留了一手,后果不堪设想! 马车突然停下来,只听车外传来高正的声音:“殿下,可是将军醒来了?” 赵语柔答道:“他醒了。我这就让他见见你们。” 说罢,赵语柔上前掀开门帘。只见车外一片漆黑,高正手持桐油火把站在车旁。借着火光,可以看见片片飘落的雪花。 “秦扬……你可算醒了……” 高正不禁失言,直呼秦扬的名字。 但秦扬根本不介意,他舒展了一下筋骨,除了感到浑身酸痛无力以外,倒不至于走不了路。 他拉住木轼,借力钻出马车,打了个寒战,随后从车辕上跳下来。 “好冷啊,咱们现在是在哪?” 高正一拳轻击在秦扬胸口,高高大大的男儿竟然哽咽起来:“你小子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让其他人担心的要死。” 秦扬前后望了望,总共有四辆马车。他们现在仅剩十六人,每四人一辆。 “你之前昏过去了,是张起把你背回来的。他建议我们先回清凉山,那里不易被发现,且还存留着之前土匪留下来的物资,能够助我们度过一段时日,等你和孙太傅恢复痊愈。” ------------ 第三十三章 重回清凉 秦扬无话可说,唯有一声叹息。 以张起来看,清凉山本是他的伤心地,放到其他人身上,恐怕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第二次,可他为了秦扬甘愿放下过去。作为领头人,还有什么资格自暴自弃? 高正看出秦扬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能接回殿下,兄弟们就没有白白牺牲,这一点在出发时就是毋庸置疑的。后面的路还很长,我们也随时做好为殿下而死的准备,你更要振作起来,把殿下带回楚国。” “嗯,我尽力。” 秦扬没有多言,抬头看了看天,问:“现在是什么时分?” “已经进了丑时,再有三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们已经西出榆安一百七十里,现在雪越来越大,马再有一个时辰也跑不动了。” 秦扬陷入沉思,高正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打扰。 “我记得来的时候,离榆安二百里有个荒废的村落,我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在那里歇脚。榆安的变故白天就会传出去,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可能泄露我们的行踪,好在雪天都是中午赶路,所以天亮之前必须出发,在晌午前到清凉山。” 高正想了想:“还好这次我们没有运送辎重,可两天的路硬挤成半天一夜,最多只能休息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太长了,一个时辰。再次出发后,孙太傅和三名女子一人一辆马车,其余人包括我在内,三人一组轮值驾车,剩下的两人下车跑步,减轻马匹负重,天色大亮之后再全部上车。” 高正道了声“好”,又拿出一个东西,外边裹着布:“这是一个已经去了的兄弟留给你的。他在去关府前,放在了夫人的马车上,夫人又转交给我保管。” 秦扬接过后,将裹着的布打开,一枝金钗出现在手上。秦扬拿出金钗,在火把下仔细看了看,发现花头处刻着一个小小的“云”字。 他立即明白,这支金钗应该是接应赵语柔的信物。 秦扬之所以始终不知情,就是因为何昊怕他中途叛变,派人暗中监督。而这位已经不知是谁的兄弟,本可以亮出信物不去关府支援,却义无反顾地把信物留了下来,可见他不惜性命也相信秦扬永远不会叛变。 秦扬背转过身,停顿片刻,随后翻上马车。 “出发吧。” 到了寅时,一行人赶到了之前经过的荒村。 秦扬安排人卸掉车套,获到最大程度的休息。同时从村中的井里备好充足的水,等马儿休息好后喂饱水和粮草。 现在对他们来说,必须争分夺秒,人可以多受些累,必须优先照顾好拉车的马匹。 荒村本来就很小,大多茅屋破败不堪。秦扬把最好的茅屋留给了孙庭芳和三名女子,其次一间让马儿们烤火取暖,他则和高正、张起以及剩余九名骧骑营士兵挤在一间破屋里,围护着火堆假寐。 往日里,秦扬一向轻松惬意,可此时却不苟言笑。众人知道他心中痛处,就都安静休息,不再打扰。 “时间差不多了!” 休息一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再次出发。这次雪势不比以往,虽然已经快到天明,却没有减弱半分,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两寸之深,一旦超过三寸,马车的速度就会锐减。 按照秦扬的计划,众人跟着马车跑动,尽量减少马匹的负担。这一跑就是两个时辰,所有人累的气喘吁吁,就算轮岗驾车也不够缓解疲劳。 终于等到天色大亮,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所有人再度上了马车。 一路上,秦扬心中惴惴不安,他们之前行军都是由斥候打头阵,遇到任何变故都可以提前提防。 可现在已经没有人手可以充当斥候,尽管趁着天黑赶路已经最大限度的减少风险,可在榆安吃过大亏之后,秦扬心思更加缜密。目前来看,除了听天由命以外别无他法,只能祈祷不会遇到岔子。 好在天公作美,雪天的官道上没有遇到其他人,一行人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清凉山脚下。 秦扬带人卸掉套车并砸成碎片,在山脚下掩埋干净。 高正手持钢刀,来到一匹马前,踌躇许久,随即挥起钢刀—— 秦扬无意中瞥见这一幕:“慢!” 他立即走过来,问道:“为何要杀它?” 高正叹了口气,解释说:“我也不想杀,可这些本来就不是战马,只是拉车用的。四匹太多了,很快就会把草料消耗光。清凉山山路途崎岖难行,牵太多的马上去,人也很危险;若是放了,它们这种拉车的马生性温顺,不会乱跑,徘徊在附近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只能杀掉两匹。” 秦扬默默不语,抚摸着那匹马的鬃毛。 马儿似乎感觉到死期将至,可此时已经奔驰了一整夜,再无力反抗。它竟眼中含泪,默默地站在原地,任凭处置。 看到这一幕,秦扬莫名想起那些逝去的战友,尽管知道高正说的句句在理,还是否决道:“我们一路能到这里,多亏了它们。草料费些就费些,大不了找机会再补充。” 高正见秦扬如此坚持,只好作罢,将钢刀收起。那匹马仿佛能通人性,竟伸出舌头在秦扬脸上舔了一口。秦扬不禁莞尔,赶紧让骧骑营士兵牵好马匹,小心上山。 孙庭芳腿脚不便,秦扬尚未恢复,就由高正和张起背着他俩。三名女子也手牵着手,防止摔滑。 就这样,所有人互帮互助,冒着大雪,终于连人带马全部平安上山,暂时摆脱了危机。 众人饥肠辘辘,上山后分配好各自的住处,马上要做的就是准备晚饭。 骧骑营的士兵们有的去仓库和地窖里取来粮食蔬菜,有的劈柴淘米。高正还找到了土匪之前藏下的美酒,向秦扬请示后,告知众人今晚可以饮一些,以祭拜离去的战友,同时庆贺接到云湘公主。 幸运的是,伙房里还挂着两排风干的腊肉,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比金子还贵重。 顾瑶在土匪头目的房间里翻找到一大桶茶叶,仔细辨认,竟是唐国特产的好茶——仙郡凤芽。 忠义堂里,孙庭芳和秦扬坐在桌边。旁边的火炉上烧着热水,两人一边取暖,一边品茶。 孙庭芳身为大国太傅,却毫不在意简陋的环境,悠哉地抿着茶水。 “秦将军,老夫听顾丫头说,你还会吟诗作赋。此情此景,可否来一首助兴?” 秦扬端起茶杯闻了闻,只觉芳香入鼻,再饮下一口,初时有几分苦涩,可进了喉咙后便开始回甘,香甜沁人心脾。 这一口,仿佛把他近来的境遇品了出来—— “今朝雪无痕,何时待望春?香茗不胜酒,却可醉归人。” 孙庭芳当然读的出秦扬话里的意兴阑珊。 两人年龄上相差六十载,可他本是寒门出身,而今位极人臣,也曾在秦扬这等年纪意气风发过。 不过,孙庭芳见识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曾经扶大厦于将倾,如今的境地虽然凶险,但尚且还不足以让他心生颓意。 “将军可是还沉浸在昨夜之败中?老夫以为,人固有一死。生,则光明磊落、坦荡豁达,无愧天地良心;死,则轰轰烈烈、马革裹尸,不负君主百姓。死去的人已经永远离去,将军应多想想活着的人。” 秦扬长舒一口气,静静地望着门外飘落的雪花。 “谢太傅指点,我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从昨夜到现在,我一直在反思,想彻底忘了这次失败,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却发觉根本做不到。一闭上眼,全是懊悔。我在想,若之前布置的更周密一些,我的武力再强一些,或许……” 孙庭芳拿起桌上的青虹剑。 此剑虽然已经赠送给谢婉儿,不过眼下这种境遇,暂时由秦扬保管,以发挥其最大价值。 剑身缓缓拔出一半。 “老夫有一问——何为刚?” 秦扬思索片刻,答道:“无欲则刚。” 孙庭芳将青虹剑收回剑鞘,重新放回桌上。 “将军可知,剑是如何铸成的?” “我曾听闻,需熔炼制材后,灌浇于剑范。” 孙庭芳拂须而笑:“那你可曾想过,熔炼的剑材本如水一般,又如何变得无坚不摧?” “末将孤陋寡闻,不得而知。” 孙庭芳并不着急,又饮了口茶:“世间所有神兵利器,在成型后都要经过千锤百炼,去除其中杂物。若这一步做不好,所成之物看似刚强,实则易折。” 随后,他放下茶杯,将青虹剑推到秦扬面前。 “无欲无求,是武学里的刚。习武时心无旁骛,自然可以一日百里。可人生一世,纵使天下无敌,也终会有求不得的事。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心中免不了魔障,便如同剑材中的杂质。” “请太傅赐教。” “剑如人心。心之刚,绝非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挖去,以自欺欺人刻意掩藏——” 孙庭芳捋动白须,侧过身看向他。 “只有摒弃心魔,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可坚亦可韧,方才为刚。” ------------ 第三十四章 心领神会 秦扬沉默良久:“我自知心中种魔,始终绕不过一个道坎——人死如灯灭,记住他们还是忘记他们,又有何用?” 孙庭芳略加思索,放下茶杯,炳若观火地看着秦扬。 “将军,十年前阵亡的十万大楚英魂,你又记住了几个?” 秦扬难解其意:“自然说不上名字。” 孙庭芳再无半分笑意,苍老带褶的眉眼之中,透着包容沧海桑田般的深邃。 “那些已故之人虽只能留存于汗青一角,可十年来,不再有黎民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悲剧,不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像。不会有任何一个楚人可以把那十万个名字都说的上来,可也不会有一人会否认,这万家灯火下的阖家团圆,是他们的血换来的——这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记忆。” 堂内安静下来。 孙庭芳对这“最好的记忆”的诠释,深深打动了他。他一直坚信,大丈夫行于天地,不可愧于身前生后之名。 所以,他懊悔自己的无能,无法带那些已故之人回去,让他们被后人记住—— 可后人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又如何? 哪怕世间已再无一人记住他们,可牺牲是真实的,被坚持的大义亦正在实现。英雄需要被铭记,但不被铭记的,为何算不得英雄? 过了不知多久,秦扬拿起青虹剑,站起身,缓步走向堂外。他伸出左手,雪花落在掌心,眼见化成了水滴。 青虹出鞘,他纵身一跃,尽管精力还未恢复,可此时他心中有感,身体也轻盈了不少。青芒在漫天的飞雪中,时而如狂龙,时而又若飞燕,剑气破空呼啸之声,正向茫茫天际诉说着一曲长歌。 听到院内剑鸣声,骧骑营的将士纷纷来到院中。他们无一人出声,全都静静地看着那一人一剑。纵使他们没有参加那场战斗,可从剑舞的韵律中,仿佛亲眼目睹到彼时的惨烈和悲壮。 每一式,都透着视死如归的果敢。纵然斩不断这无穷无尽的雪花,可人在剑就在—— 要与苍天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剑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原本纷乱的雪花,追随着剑身跳动,如同舞者手中所执的彩练。剑啸声低沉下来,长歌当哭,每个人都从剑语中读出了万般不舍。 此时,谢婉儿和赵语柔站在伙房檐下。二人一个精通音律,一个善于舞蹈,虽为女流,却也品出了一番壮烈与悲情。 谢婉儿实在看不下去,侧转过身。 医者仁心,那些亡故的将士往日里多和她打过交道,有些人前一天还刚刚从她这里拿了驱寒暖身的药,可一夜之间就再也不见。 “我知道他一直心里很苦,可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 赵语柔始终缄默不言。 那些将士可以说是为她而死,虽然身为楚国军人,领了将命,为保护上位牺牲是职责所在。可人非草木,又岂能无情? 锵! 剑刃猛地插进积雪下的青石板,秦扬单膝跪下,一手紧握住剑柄—— 这一剑,饱含沸腾的热血,和流不出的眼泪。 “拿酒来。” 顾瑶端过来一碗酒,不像往日里那般嬉闹,默然递给他。 秦扬将碗中酒水缓缓倒下,融入雪中,化出一片晶莹。 “秦某无能,连诸位的遗骨都带不回去。他日若能回楚,必定为诸位立下衣冠冢,让后人知晓诸位的事迹。生死两隔,此后无法再一路为伴,等午夜梦回时,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孙庭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堂前,朗声说道:“秦将军,你可否发觉,你的武艺又精进一步?” 在关府之战中,秦扬的表现可谓惊为天人,如狂暴的蛮龙一般,将剑下之敌摧枯拉朽。可正如孙庭芳刚才所说,刚则易折,最终他力竭倒下,若非还有后手,此时恐怕已成阶下之囚。 一日之内,他经历了大起大落,身和心都从高歌猛进坠入到万丈深渊中。此时,经过孙庭芳的指点,他压制住了心中的魔障,眼神清澈不再有一丝浑浊。 方才舞剑,招式的暴烈刚猛更上一层,又多了几分风轻云淡。倘若一路凯旋的实战将他十年所学融会贯通,现在已然称得上心领神会了。 不过秦扬并不惊喜,只是向孙庭芳躬身一拜。 顾瑶向他挥手:“快来吃饭!” 今天的饭菜由谢婉儿掌勺。白守信果真没有欺人,虽然食材和调料都比较简单,可做出来的饭菜非常精致美味。都说江南的菜肴更加精致,谢婉儿身为北方女子,手艺绝不逊色,让他们这些楚地来的人也无话可说。 那九名骧骑营将士昨夜跑了很久,吃过饭后疲意涌上来。如今大雪封山,再加上十几个人即使增设了哨岗也没有多大意义,秦扬就让众人赶紧回房,生炉休息。 秦扬本来只打算让高正、张起和孙庭芳一起讨论后续计划,可三位女子都以不同的理由留了下来—— 赵语柔自然不必说,她本就是众人的中心,外加她也善于布划;谢婉儿担心秦扬身体,要和她寸步不离;顾瑶虽然和赵语柔关系亲密,但毕竟要侍奉在她左右。 七人回到忠义堂,围着桌子坐下。 高正先起了个头:“刚刚又重新盘点了清凉山上的储物。目前仓库里粮食有二十石,足够我们吃几个月;草料不太充足,不过我们只有五匹马;地窖中还有六百斤的蔬菜,短期之内不需要补充。” 孙庭芳点头道:“如此看来,我们暂时不必因补给发愁。老夫进山寨时,仔细研究了入寨的路线。寨门前有条急弯坡道,不妨将门口的栅栏拆除,将枯木伪装成遭过雷击的样子布置在坡道转弯处,上山之人则难以发现寨口,也会误以为后面都是雷击的枯林。” 秦扬当即同意:“等兄弟们休息好,就按太傅说的去办。张起,你家就在同谷镇,可有什么想法?” “回大人,现在是否该去镇上打探些消息?” “可以。现在风头正紧,明日下山后务必小心。你家中亲人怎么安置的?” “出来之前将银票给了我娘,让她和我兄长改名换姓,搬离同谷镇。这次我也想顺路确认一下。” 秦扬点头说:“嗯,小心为上。宁可空手而归,也不要铤而走险。” “是!” 秦扬又向高正吩咐了一些内部事宜,等一切安排妥当,一直旁听的赵语柔忽然问:“秦将军,你打算如何回楚?” 这个问题让他陷入沉思。他最初的计划是暗中对接上赵语柔后,趁着晋楚前线战事胶着无暇顾及,由原路返回。 可这个计划现今根本实现不了。且不说没有了斥候部队,他就成了瞎子聋子,根本不敢走大路;现在又闹的天下皆知,哪怕晋国大军不找他,那些官府的衙役和其他守军就让他动都不敢动。 “这次的雪不同以往,至少要下上十天半个月。我们先不急着回去,让太傅好好养伤,再从长计议。” 赵语柔没有反对,孙庭芳也首肯。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如同困在孤岛上,除了养精蓄锐以外,确实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暂避风头,等待时机。 “公子不必担心,孙先生的伤我已经诊过了,现在恢复不少,若好好休养,再有一个月就可以痊愈。” 孙庭芳向谢婉儿作揖行礼:“有劳秦夫人关照。老夫昨夜就想说,夫人看到秦将军浑身是血,依然能沉着冷静,老夫佩服的很。” 谢婉儿看了秦扬一眼,摇了摇头:“孙先生谬赞。不过有一件事您可能误会了,我和他并无夫妻之实。” 在场之人除了秦扬以外,全都惊诧不已。高正眉头紧皱,偷偷捅了一下秦扬,似在问“这是什么情况”。 只听谢婉儿娓娓道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平日里我称呼秦扬为公子,他称呼我为婉儿,大家心里必然疑惑。我现在已然知晓公子来晋国做的是什么事,而今我们患难与共,自然应该坦诚相待。” 随后,她问秦扬:“公子,我擅自决定这样做,你会不会怪我?” 秦扬笑着说:“怎么会,我本是担心你名誉受损,才始终没有说。大家此时同舟共济,你愿意告诉大家,我自当支持你。” 谢婉儿便将在临阳城的遭遇,以及为何与秦扬假扮夫妻的事告诉了众人。 顾瑶听罢,忍不住说:“哇,看你外表柔弱,想不到比我们公主殿下心机都深!” 赵语柔赶紧拦住,拉着谢婉儿的手说:“瑶瑶不要胡说。谢姑娘以大局为重,能屈能伸,心胸和智慧就是寻常男子都望尘莫及,乃女中豪杰。” “公主殿下——” 赵语柔拉起谢婉儿的手:“这样称呼未免太生分。我从六岁时就寄人篱下,公主不过是个虚名。况且你又不是楚人,在这等险境之中,不必如此,称我赵姑娘或者语柔皆可。” 谢婉儿忽地脸红了起来,低声道:“赵姑娘……” 又扭过头,问向秦扬:“公子,这是否妥当?” ------------ 第三十五章 雪上加霜 秦扬无奈地摊开手,他心里是清楚谢婉儿真实身份的,自己能保住这条命也有她的功劳。既然赵语柔愿意与谢婉儿平称,他自然不会反对。 “婉儿,既然殿下如此说了,我不会有异议。” 顾瑶不满道:“殿下,你认识了新姐妹,就忘了旧人了!” “你这妮子怎么吃醋了,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三个女子一番话,让原本沉重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既来之,则安之。比起已经牺牲的人,他们至少活了下来,还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宁。 傍晚,天色渐渐昏暗。清凉山上的雪已经积了半尺之深,山间有雪无风,寨中一片静谧。 之前休息的将士们恢复精神,在高正的带领下,冒雪按计划前往山寨外布置。毕竟提早完成,可以让山上的众人少一分风险。 三位女子已经主动承担起大家的伙食,主厨依旧是谢婉儿,赵语柔虽然贵为公主,却并不端着架子,和顾瑶一起为谢婉儿打下手,还虚心地请教烧菜方法。 秦扬下午也好好休息了一番,精力恢复不少。不过众人都以他是半个伤员为由,拒绝带他一起去干活。他无可奈何,只得去忠义堂陪孙庭芳喝茶闲聊。 等饭菜做好,顾瑶去寨外喊众人回来。秦扬也和孙庭芳移步到饭厅。不多时,高正张起他们满脸通红,一股脑地钻进房里,搓着手跺着脚,抢到炉边烤火。 “还有最后两个菜,大家先暖和一下,马上开饭。” 赵语柔扎着围裙,端着一大盆米粥,从后厨进走进来。众人目瞪口呆,不敢接话,纷纷看向秦扬。秦扬揶揄了一下,点头示意众人不必拘礼,所有人这才迟疑着坐了过来,盯着桌上的已经做好的菜,不敢动筷。 赵语柔和谢婉儿将最后两盘菜送出来,坐在为她们留的主位上。 “行军在外,诸位不必拘礼,且当是在家中,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赵语柔知道,她若不动,其他人必定不敢吃,便先夹了一筷子白菜到碗里。 按理说,女子一般不与生人同桌而食,更何况是楚国的公主。可她自幼就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环境里成长,向来不在意繁文缛节。 其他将士见状,齐齐道了声:“谢殿下体恤。” 秦扬见众人还有些拘束,先做了表率,喝下一大口粥,其他人这才放开。 饭后,秦扬准许大家每人饮下一碗热酒。既为了驱寒,也为了迎接赵语柔。 “干。” 众人将酒一饮而尽,身体暖和了不少。高正做事向来不拖沓,坚持要在今夜把之前的安排做完,就带着大家又去寨外忙碌。 秦扬再无其他事可做,回到房间,并未点灯,直接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有人轻轻扣门,传来谢婉儿的声音。 “公子,你在里面吗?” 秦扬坐起来,回了一句:“在,进来吧。” 谢婉儿挑了个灯笼,将门再度关严,将烛台点亮,坐到秦扬身边。 “公子,今夜开始,你我便分房吧。” 秦扬马上明白过来,而今大家已经知道了谢婉儿和他的事情,就不需要再度伪装成夫妻。男未婚,女未嫁,再同床共枕就说不过去了。 “好。” 秦扬本想说什么,可想来想去也只是答应一声。这些天已经习惯和谢婉儿在一起,突然分开,让他心中平添了几分落寞。 谢婉儿脸颊上浮现出浅浅的酒窝,看起来是在偷笑。 “公子,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一语中的,让秦扬有些慌乱,赶紧掩饰:“哪有,我非常舍得——”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味,赶紧又补充:“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没有不舍得,但也不会舍得——哎,你懂我的意思。” 谢婉儿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公子之意,我当然懂。不必担心,我就住在你右边隔壁。你要想找我说说话,就来我房里。不过千万别走错了,左边是赵姑娘的房间。” 秦扬默默地点头。如此一来甚好,女眷离他都不远,有什么事可以第一时间出动。 “公子,我问你个问题,你不许撒谎,要如实作答——” 谢婉儿挪近了一点:“你觉得赵姑娘美不美?” 秦扬脱口而出:“美。” “那……跟我比呢?” 秦扬愣了一下:“啊?这……” 他还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毕竟对这二位女子,秦扬还从未以这方面的看法视之。一个是晋国流亡的长公主,一个是楚国逃难的公主,还轮不到他来胡思乱想。 谢婉儿又在秦扬手背上拧了一下:“公子不许说谎。” 秦扬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下巴上,略加思索:“你抚琴时更美,她跳舞时更美。你们都很美,就我是丑八怪。” “真是个滑头。” 谢婉儿笑着在秦扬胳膊上拍了一下:“想不到你竟然也会见风使舵、油嘴滑舌了。” 秦扬心中暗暗叫苦,可还是陪着笑脸:“这不都是因为在你面前屡屡犯错。吃一堑长一智,我吃了一箩筐,再不长记性也太愚昧了。你们各有各的好,我才疏学浅,比不出高下。” 谢婉儿很是开心:“公子,见你这般,我就放心了。若是平常,我肯定打破砂锅问到底,要你把哪里好罗列个清楚,看在你身体不适的份上就放过你。要好好修养,我…我们都要指望你。” 不等他接话,谢婉儿站起身,拿起灯笼离开。 门窗上映着离开的一抹倩影,秦扬静静地目送她,心中隐隐作暖。在这种地方,还有一个人如此关心他,不得不说是人生之幸。 谢婉儿走后,困意袭来,秦扬便踏踏实实地钻进被窝,安心入眠。 …… 清晨,雪还在下。 秦扬送别张起,约定好第二天晌午之前回归。他已经恢复了大半,虽然不敢说像以往那样横刀立马,但已经可以随意蹦跳奔跑。 兴致上来,他又在院子里赤手空拳打了一通,引得刚刚起床的众人围观。 “既然闲来无事,你指点一下大家如何?” 秦扬心中大喜,走上去拍了拍高正的肩膀:“好主意,你把大家都叫来。” 不多时,骧骑营的将士们在院中整齐列队。 秦扬发现顾瑶也混了进来,刚想问,却被她抢了先:“我也来学习,以便保护公主殿下。” 秦扬摇了摇头,不再追问。 “习武绝无捷径可走,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修炼。诸位都是精锐,这个道理不需要我多讲。我现在教大家一套拳掌之法,平日练习可强身健体,与人搏斗时也可作为杀招,请看——” 他一个弓步跨出,左臂将肩撞、肘击、崩拳顺势打出,一气呵成;再一跨步出去,蓄势待发的右手轰出一记长拳,劲力还未消退,直接化拳为掌,手腕以寸劲在瞬间扫向左右,紧接就是一发扫踢—— “好一个分花拂柳!” 孙庭芳也来到院中,不住赞叹。 秦扬又演示了六招,随后停下:“我再带大家走一遍,尤其是在何时呼吸吐纳,务必牢记——” 众人自觉散开,纷纷效仿。孙庭芳虽未练习过秦扬这套拳法,但毕竟功底摆在那,也帮助众人斧正姿势,指点要领。 秦扬虽然严苛,但教授的非常认真。等其他人已经将所有招式记住,秦扬来到众人面前:“现在开始,将刚才所学,打上一百遍。” 高正刚要叫苦,秦扬先发制人:“高正,你来监督大家,发现谁偷懒,就让他围着山寨跑二十圈——这是军令。” 高正露出个哀怨的表情,也只好服从。 见众人操练起来,秦扬走向孙庭芳,拜道:“见过太傅。” “一般习武之人,不会轻易教授他人整套武艺。将军能不藏私,这胸怀老夫也自愧不如。” 秦扬作揖道:“太傅过谦了,末将不过是把之前所学拿出来一些分享,您是毁家纾难为国为民,两者判若云泥。” “将军真是捧杀老夫了。不过,老夫有一事请教,将军这身武艺比大多名将都不多让,是师从何处?” 秦扬一时语塞。他出山之前立过重誓,不能将族人和师父的事讲给外人。 “末将曾得一位不知姓名的高人指点,后来坚持练习,才有了几分名堂。” 孙庭芳笑了笑,不再继续问下去:“将军,我们去那边饮茶?” 一天的时光在苦不堪言的操练和悠哉的品茶中迅速流逝。傍晚,山上炊烟袅袅,饭香从伙房飘来,让这些累了一天的将士们心猿意马。 秦扬和孙庭芳天南海北聊了一天,也知晓不少过去十年来唐国的奇闻异事。 原本两人打算去院中透透气,顺便直接去吃晚饭,一名骧骑营的士兵满头大汗地跑到忠义堂:“将军,张起回来了——” 秦扬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按照约定,张起本应在同谷镇打探一番,等明日中午再回清凉山。 这个时间赶回来,就一定是发生了不得逗留、必须折返的大事! ------------ 第三十六章 见龙在田 两名骧骑营骑兵扶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张起进堂,秦扬赶紧拿着茶杯走上去。张起直接接过,连带杯中茶叶全部吞咽下。 “你先缓缓,坐下来慢慢讲。” 张起脸色难看,满脚是雪,踉踉跄跄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缓了很久,秦扬让其他人先行退下,静静等候。 “将军……我刚到同谷就遇到了飞鹰骑……” 秦扬眼神一闪:“是关府的飞鹰骑追到这里来了?” “不是,是从西江前线回来的。晋楚决战已经结束了,楚军……大败!” 秦扬一言不发,死死地攥紧茶杯。 随后,张起将探听的事详细讲来。 他刚到同谷镇外,就发现不少官兵。他不敢贸然进去,拦住不认识他的出镇之人打听。 原来,晋楚之战已于七日前结束,晋军攻破东郡、平江、登峦三城,斩四万人,将楚军赶回西江以南的荆阳,除了镇守三城的主力,其他人马已经启程回归。 张起并非听风就是雨,直到亲眼看见一支百人飞鹰骑队伍从镇里出来,在镇口张贴告示、逢人就查,他这才相信。事关重大,且同谷镇已经异常危险,他这才急速赶回来。 “辛苦了,能平安回来就好。身后有没有尾巴?” “放心,我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那些飞鹰骑看起来风尘仆仆,只在镇口盘查,并未出来。大人,我一路在想,会不会有诈?” 秦扬脸色阴沉,摇了摇头。 这消息十有八九不会有错,如此重大的事不容儿戏,相比前线决战,云湘公主只是一个好用的筹码而已,还不配晋国为她撒个弥天大谎来诓骗民众。 倘若七天前决战就已经结束,楚军仅仅支撑了五天就被打败,虽然阵亡四万相比六十万总数而言并不算伤筋动骨,依旧保存了实力,可如此轻易地将城池拱手让出,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而且最致命的是,三城失守,秦扬等人再无南下退路,被彻底困死在晋国! 他不禁再次回忆起关月说的话,如今晋国的南陵王谢煜班师回朝,飞鹰骑再次神出鬼没地在晋西露头,可见对方并没有忘了他们这群人。等那位可怕的敌人真的降临到晋西,手边有关定边一干猛人,麾下还有数不清的飞鹰骑和官兵,只要给对方时间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迟早成为瓮中之鳖! 秦扬本来还想在清凉山上以逸待劳,伺机而动,可楚国兵败的大势,彻底毁掉了他的想法。 原本队伍损失了九成已经元气大伤,他和孙庭芳还没有恢复,就又得知了如此噩耗—— 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就连孙庭芳也不禁长叹道:“唉……虽然老夫早就预料到结局,可真当一切到来时,还是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秦扬双手负后,在堂内缓缓踱步。孙庭芳和张起都缄默无声,不想打搅他。 “张起,你去请殿下过来,就说事关紧急,有要事商议。” “遵命!” 张起不敢耽误,急匆匆地奔出去。不一会,赵语柔来到堂内,将大门关好。 秦扬刚要行礼,赵语柔快步上前,示意不必:“秦将军,我听闻有急事商议,无需多礼,请赶快坐下。” “谢殿下。” 秦扬让赵语柔上座,他则站在桌旁,摊开地图,并将楚军兵败的事告知赵语柔。 “那个谢煜此刻不知身在何处,不过以他的谋略,东边的临阳现在必定成了龙潭虎穴。西边榆安此时已在风口浪尖,自然不需说;南边重峦叠嶂又大雪封山,去了就是自寻死路;北边就是雁翎关,镇守着十万天狼骑——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突破重重险阻,可江北三城已经易主,被晋国重兵把守,我们根本就过不了西江。” 赵语柔静静地听完,轻声幽叹。 “已经无路可走了吗?” 秦扬和孙庭芳对视一眼,都沉默无语。毕竟赵语柔所问的事,在眼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在场三人也都见识过那位远在天边却可掌控全局的南陵王的手段,榆安官场被血洗,背后的主使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出意外,谢煜迟早会来到这边来。 他们现在跑也跑不了,只能等着谢煜过来。粮食也会有吃光的一天,谢煜那种人有的是耐心,就算找不到他们,也可以把他们活活耗死。 “先吃饭吧。” 张起虽然没有将情报散步出去,可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早早收场。 入夜,除了九名骧骑营士兵,其余七人再度聚集在忠义堂里。 秦扬将现状再度传达。所有人认真听完,而后全都默不作声,堂内气氛异常压抑,就连一向乐天的顾瑶,此刻眼中也蕴藏了几分焦躁不安。 “将军——”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孙庭芳,期待这位楚国重臣能够提出绝妙之计,让众人度过这一劫。 可他也是一脸难色:“别都盯着老夫,老夫也无计可施。这种境地,多想已经无用。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将军可否懂星象占卜之术?” 秦扬微愣,他曾经和师父学过这些,不过观星测象多用来判断天气,并不依赖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略懂。可现在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要靠占卜来决定命数的时候了吗?” 秦扬喃喃自语,径自走向门边,双手放在门栓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果断拉开—— 呼。 一阵寒意扑面而来。门外之雪还在倏倏地降落,这种星月隐耀的天气,想要观星可谓难上加难。 秦扬仰望天际,岿然不动,堂内众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连那颗星都消失了? 秦扬暗暗惊诧,努力观测,终于在北方的天边,找到了那点若隐若现的微光。 “这是什么意思?” 堂内众人听到他自语,纷纷走出来,挤在屋檐下。 见众人疑惑不解,秦扬抬起手,指向北方。 “诸位能否看到那颗若隐若现的星?” 高正走进雪里,将手掌放在眉前,挤起双眼努力寻找,终于也发现了那颗星—— “看到了!看到了!” 秦扬解释道:“那颗星名为北斗,也称龙星。这幅星象在古书中有记载,名为‘见龙在田’。” 赵语柔上前一步:“是吉是祸?” 秦扬先是不言,尔后笑道:“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星象意味着尊贵的人将有好运势,殿下自然是尊贵之人。” “龙星之说,老夫也曾略有耳闻。星位在北,难不成北方有我等求生的法门?”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可秦扬始终望着北方,笑而不语。 谢婉儿本来一言不发,可这里数她最了解秦扬,便拉住秦扬衣角:“公子,看你表情就知道已经想出来对策,大家都很焦急,还是不要卖关子了。” 秦扬点了点头:“嗯,我要去秦国。” 此言一出,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孙庭芳马上反应过来,试探道:“将军的意思是,去秦国求援?” “没错。” 秦扬回答的铿锵有力,随即转过身,望着众人:“我要去秦国,说服秦皇相助。” “不可!秦将军,你可知秦国之主是怎样的人?” 众人先回到堂内,将炉火烧旺了些。赵语柔继续刚才的话题,将秦国的事讲了出来。 秦,位于晋国西北。虽地处边陲,确在各国眼中不亚于虎狼。秦地多风少水,在这等艰苦的条件下,秦人生性耐苦能战。 四十年前,秦恒帝挥师百万,直击雁翎关。虽然此战成就了天狼骑守城之王的名声,可一个月后雁翎关告破,秦国铁骑横扫晋北。 为此,齐、唐、楚、吴全都派兵支援,甚至北地的燕、宁等小国都借道借粮。这些国家彼此之间关系复杂,可面对秦国不得不联合起来,因为谁都清楚,秦国军能将天下荡平! 这一战打了足足一年时间,双方杀得尸山血海,千里无人。最终,秦国到底还是寡不敌众,不敌诸国联合,退回西北,一代霸主秦恒帝在兵败三年之后郁郁而终。 之后,秦国四十年来都再未出兵东进。但是八年前,秦国内部发生剧变,现在在位的秦国国君血洗国内权贵,崇法家,集军权,大兴水利,扶助农耕,办恩科考试,招募天下人才。 十年喘息,十年休养,十年崛起,十年称霸——秦国用四十年的时间,再度复兴,如同一头踞卧在西北的猛虎,冷眼睥睨着天下! 八年剧变是秦扬师父入山后发生的,因此他并不知晓,只知道秦国十年前的事。可就算如此,依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秦皇手段凌厉,可既有如此雄心,反倒是好事。他若真有见识,就不可能看着晋国在谢煜这种人手上雄起。” 谢婉儿走到秦扬面前,面带忧色。 “公子,我虽然懂的少,可也想一劝。据说,那位秦国国主性情乖戾,心狠手辣,对忤逆之人动不动就火烧油炸,灭人满门。。倘若公子不慎得罪他——” ------------ 第三十七章 暗室之谈 秦扬不忧反喜。他虽然不支持滥用重典,可秦国的强盛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对于秦皇这等枭雄,他非常向往可以见识一番。 “婉儿不必担忧,我不得罪他不就好了。况且,我们此时已经走投无路,除了借助晋秦博弈来谋求生路别无他法,此时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赵语柔突然打断秦扬:“我还有一个方法。秦将军,我愿意用我自己来换取太傅和你们的安全,你与其去找秦国与虎谋皮,不如和那个南陵王谈谈——” “殿下,这绝不可能!我们定然不会把你出卖给任何人,不论是晋国还是秦国。” 见赵语柔欲言又止,秦扬补充说:“殿下可还记得在榆安落花阁时,你曾答应的一月之约?” “记得记得!” 顾瑶笑着说:“你让我们在一个月内帮你找到公主殿下。” “末将现在就当没有找到公主殿下,这一个月内,还请各位把殿下保护好,切莫失信。” 见秦扬心意已决,赵语柔纵使万般无奈,也只能作罢。 高正和张起纷纷请缨:“我等愿共赴秦国。” 秦扬断然拒绝。他虽然轻描淡写,可此去路上必然凶险万分,对他来说,人越少反而越方便。 谢婉儿将青虹剑递给他,秦扬思索了一会,依然拒绝:“这把剑是从王雄那里拿来的,王雄本来是天狼骑,携剑逃了出来,我若北上带着这把剑,很可能会引起更多的事端。” “可公子你只身一人,不带利器防身,这不是……” 秦扬笑了笑:“我没那么容易死。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就出发。” 孙庭芳听完了所有人的说法,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缓步走到秦扬面前。 “将军,老夫支持你的想法。前路凶险莫测,迷雾重重,请千万小心,老夫在这里等你凯旋而归。” 见孙庭芳发话, 其他人自然不再多说。秦扬还需要再好好休息一夜,既然已经制定了计策,就不需要再反复无常,浪费时间,众人随后散去,各自回到房间。 等他刚刚躺下,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他本来以为是谢婉儿,就随意喊了声:“请进。” 可看清了来者的面貌后,秦扬猛的从床榻上翻下来,俯身行礼。 “不知殿下前来,末将实在是失礼,请殿下责罚。” 赵语柔坐在桌边,摆手让他不必拘礼。 “将军,你可还记得刚才我说的计策?” 秦扬断然否定:“殿下如果是来说这件事,不必再言。末将就算再无能,也不可能活着让主上成为阶下囚。” 赵语柔摇了摇头说:“将军误会了。明日你即将远行,我担心因为我的失言,让你心中多了顾虑,特地前来解释。” 十年来,她每天都需要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贵为一国公主,她本可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生活。 这一切的根源,正是十年前的那场大败。虽然她不是那种喜欢抱怨命运的人,可那场转折终究是她心中永远的一根刺。 今天,她再度听到楚军兵败的消息,虽然极力克制,可心中还是如同伤疤被揭掉一般疼痛。在这种情况下,难免有些意志消沉,因此才想出了出卖自己换取他人平安的下策。 秦扬认认真真的听完,只见赵语柔忽地灭了烛火。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殿下,这是何意?” 只听赵语柔幽叹道:“有的事,只有这样我才好问,你也好回答,你便当成当初在落花阁时初见的情景。” 秦扬想了想,轻轻道了声“是”,也坐了下来。 “此去秦国之事,有几分把握?” 秦扬半天不作声,最终还是回答:“三分。” “三分么……” 秦扬马上补充道:“末将定然竭尽全力,哪怕只有一分成功的可能,也绝不轻易放弃。” 赵语柔叹道:“其实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有你这样的人舍生忘死来保护,可有时候会扪心自问,到底值不值得别人这样做?”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您身为公主——” “公主?” 赵语柔自嘲道:“我宁可不是公主,只是个平凡女子,每天可以和爹娘生活在一起,耕田养桑,牧牛织布。哪怕过得辛苦些,总比现在担惊受怕要好。灯亮之前,你好好陪我说说话,不必尊称,和婉儿一样唤我赵姑娘即可。” “末将不敢。” “那本宫命你照办,你听还是不听?” 秦扬万分作难。听,就是冒犯主上,不听,就是违抗懿旨。稍作权衡后,他只能选择听她的话。 “赵姑娘……在下……得罪了。” 赵语柔听他说的如此别扭,和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禁莞尔一笑:“秦先生现在可称得上斯文扫地。不打趣了,你家中父母现在可好?” 秦扬沉默半晌,回答说:“我去年和父母失散,现在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抱歉……我自幼不在父母身边,本想听你讲讲家人之间的趣事。” 秦扬听不得赵语柔道歉,赶紧说:“无妨,在失散之前,我和父母生活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里——” 他将家中位置从山里改为江畔边,乡人不止打猎也会捕鱼。如此一来,就不会泄露族人的秘密。随后,就把他记忆力的有趣之事讲给赵语柔。 “我爹虽然是村里最勇猛的男子,在家里却总是让着我娘。有一次我娘生气了,我爹嘴笨不会吵架,就抱起她沿着江边狂奔。我娘很顾及我爹在外边的脸面,这么一闹她反而先害羞,自然气就消了。” 赵语柔单手托腮,好奇地问:“世上竟然有怕妻子的男人,真是不可思议。你娘就不怕惹恼了你爹,他再娶一个回来?” 秦扬哈哈大笑:“村中的人生性淳朴,也没有多余的条件去弄出来三妻四妾,就是平平淡淡地守着一个人过日子,从年轻熬到白头。” 赵语柔喃喃自语—— “这便是,遇一人白首么?” 秦扬不置可否。他很清楚,赵语柔并不理解那种朴实无华的感情,这些不是文人墨客可以书写出来的,于是继续讲着趣事。 “我爹曾经偷偷告诉我,男子结婚时把妻子称新娘子,就如同有了新的娘亲一般。这个人从此会为你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平时嘘寒问暖,生病时端汤送药,自然要格外心疼爱护。” “心疼爱护……” 赵语柔轻声念了几句,感慨道:“真是令人羡慕。秦先生,你这一生也打算只娶一人为妻么?” 秦扬被问住,只因为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时间回答不上来,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如此。” “意外?” 赵语柔浅笑道:“什么意外?比如,突然天上掉下来个婉儿姑娘?” 秦扬大窘,脱口而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暗之中看不清赵语柔的面容,依然可以猜想到她三分狡黠七分好奇的表情。 “婉儿姑娘的爷爷将待嫁闺中的孙女托付给你,肯定要有个名分。想必在他眼中,你已经是位新姑爷了。” 秦扬心中诧异于赵语柔的明察秋毫,可此中涉及到谢婉儿身世的密辛,不便多说。 “赵姑娘机智聪慧,如你所料,确有此事。不过这些是权宜之计,我和婉儿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以友相处。虽然同床共枕,却没有任何非礼之举。” 赵语柔不知为何,竟然笑出声来。秦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她,不禁汗毛竖立。 “秦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韬武略都是当世大才,唯独对一样东西一无所知。” 秦扬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斟酌了措辞,问:“请赵姑娘为在下指点。” 谁知赵语柔并不作答,反倒抛出另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在关府时,你问我云湘公主的模样么?” 秦扬不知赵语柔为何突然问起提起往事,如实回答:“记得,当时你让我遇见后自行评判。” “那……现在以为如何?” 秦扬尴尬地笑了笑。他心中自然觉得赵语柔美的惊为天人,可身为臣子,妄议主上这种事属实大逆不道。 “赵姑娘的容貌,在下没资格评判。” “那你觉得我和婉儿姑娘谁更好看?” 秦扬揉了揉太阳穴,不禁疑问:“怎么你也这么问?” “什么意思?” 赵语柔忽然兴致大增:“听你这么说,之前婉儿姑娘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是……” “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秦扬思前想后,略显尴尬:“在下说……你跳舞时更美,她抚琴时更美。” “有意思,秦先生真是无心插柳,大智若愚。” 赵语柔悄无声息地站起,秦扬本想点亮烛火送她,却被她拦下,随后转身离去,只留得一阵幽兰之香。 秦扬猛地甩了甩头。时间已经不在他这边,必须心无旁骛。 明天他将踏上一条非生即死的路,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根本回不了头。 …… ------------ 第三十八章 倍道兼行 天色微凉,秦扬早早起来,打开房门,凉气袭面。 雪又下了一夜,已有半尺之深。他吐了口浊气,伸展肢体,只觉精神抖擞,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伙房上冒起炊烟,谢婉儿知道今早秦扬即将远行,天未亮就已经开始准备。 秦扬半是欣慰,半是怅然,走向饭厅。刚一进去,却看到所有人已经端坐在桌前。 “秦将军快些入座。” 赵语柔坐在旁边,让出主位留给他。随即顾瑶抱了坛酒,为在座的所有人倒上一碗,又斟了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奉给秦扬。谢婉儿也很快把早饭准备好,随后安静地坐在一边,却始终低着头不去看他。 “老夫私自做主,让大家为将军践行。下山路险,将军就来一杯好茶吧。” “太傅哪里话。我本不想让各位为我担心,既然如此——” 秦扬端起茶杯,环视众人。 “我等已经经历数次山穷水尽,却都能绝境逢生。蒙诸位不弃,仍愿意相信秦某,不胜感激。现在以茶代酒,以慰别离,也请诸位各自保重!” “将军一路顺风!” 等用过早饭,秦扬嘱咐好高正和张起,严加防备山寨安全。 谢婉儿准备了一个药包,装进他的包裹里,没有为他送行,离开饭厅后就独自回到房间里。 山寨门外,秦扬披蓑戴笠,示意众人留步。 “秦扬……你可别死啊!” 秦扬忽然笑起来,拍了拍高正的肩膀:“你个大男人,怎么跟要哭了一样,等我回来,就好好敲你一顿——这次不能是包子。” 张起为秦扬牵来马匹。大雪虽然难行,但马终归比人腿走的快。 “大人,雁翎关方向我去的少,只能凭印象回忆,实在惭愧。” 秦扬摇头道:“你描述的很详细,我都记下了。我走之后,你们也要勤加操练。” “是!” 秦扬向孙庭芳遥遥行礼,正要下山,却听到有人喊他。 “秦将军。” 赵语柔走上来,高正和张起自觉地退开。 此时,二人身边已无他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赵语柔脸颊微微泛红。 “殿下若无其他事,还请尽快回去,免得受凉。” 赵语柔颔首垂额,将手指绕在脸侧的小鬟上,轻轻绕弄。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那时——” 她抬起头,美目盈盈。 “我愿为你跳一支舞。” 赵语柔淡定自若地回到众人之间,只留下一脸错愕的秦扬。 …… “殿下,他下山之前,你说了什么?我看他那个表情,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我跟他说,回来就把你许配给他。” “那感情好啊,趁他没回来,先研究一下怎么扳倒他那个大老婆。” “你是说婉儿姑娘?” “殿下难道看不出来,他那大老婆早就芳心暗许,今天都不敢出来送,一个人躲在房里偷着哭。” “瑶瑶,我们不要乱议是非。”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不是为了殿下着想,扫平拦路虎吗?” “婉儿姑娘是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是拦路虎——你什么意思?” “我看殿下是把自己许配出去了吧?他若真能把殿下接回去,以他的功劳和能耐,陛下不赏他个驸马?” “气人的妮子,不许胡言乱语!” …… 雁翎关位于同谷镇北部偏西方向,距离三百里。 寻常天气,三百里不算太远。现在冰天雪地,马匹只能代步,跑不起来,这三百里恐怕堪比三千。 秦扬小心翼翼地下了清凉山,按照张起所说,先向东绕了十里,沿着一条冻结的河滩北上。 马儿在风雪中嘶鸣,秦扬不时抚摸它的脖子。山间风大,北风卷着雪吹在脸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痂。 这一路异常艰辛,由于雪盖住了路面,原本崎岖的小道更加难以辨识,为了防止马匹失蹄踩进河滩的石缝里,他不时要下马牵行,走走停停。马蹄踏在雪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印迹。 半天的栉风沐雪后,秦扬终于看到一个村落。村里家家闭门不出,村口不远处,一面绣了“酒”字的破旗在风雪中摇曳。 秦扬靠近村口,徘徊一阵,确认村中没有异常后,这才用力牵着马,来到酒家前扣门。 “哪位?” 不多时,一个中年女子打开门,打量秦扬一番,问道:“客官是来吃酒的?” “正是。还请店家帮忙喂一下马。” “快请进。当家的,出来帮个忙。” 秦扬赶紧进了店里,周身瞬间暖和起来。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后厨走出来,拿起掸子为秦扬扫掉身上的雪。 “客官,这么冷的天也来吃酒啊?你稍等一会,我让内人把酒热一下。” “不必太多,我只是暖个身子,来上三两即可。” 屋内光线不明,秦扬靠近了才看见他赤膊着上身,不免惊奇,问道:“店家,我看你上身一丝不挂,不仅不冷,怎么还一身汗?” 中年汉子憨厚地笑道:“客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赶路到这里吧?” 见秦扬点头,他接着说:“我们这里离官道还有二十里,位置偏僻,附近可以种的田地不多,家家户户都做些买卖。可光靠一样买卖实在活不下去——” 秦扬这才听见,后厨里叮铛作响,马上明白过来:“店家不止卖酒,还开铁匠铺?” 中年汉子哈哈大笑:“本来我家是开铁匠铺的,平时我也喜欢和伙计喝几碗,结果发现卖酒更赚一点,就把酒铺摆在门脸了。” “你家打的是什么铁器?” “什么都可以打,客官就是想要刀剑,也不是不可以。” 秦扬只觉更加惊奇:“民间私铸兵器,不会被官家查么?” “敢问客官从哪里来?” “哦,我从同谷过来,去雁翎关。” 中年汉子又看了他几眼,不像歹人,就回答说:“客官有所不知,咱们这里属于大宣府地界——” 听完中年汉子介绍,秦扬也理解了当地的风土人情。 这里本就天高皇帝远,四十年前秦国打来的时候,大宣府的老百姓私造兵器,哪怕明知打不过也抄家伙和秦国人殊死一搏,此等英勇事迹也鼓舞了晋国上下的军民。 从那之后,大宣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刻意限制民间铸造兵器,偶尔抓一些,查得是寻常铁匠,过不了多久也会放掉。 “真是民风彪悍啊!” 酒已经热好,秦扬又要了两斤五香牛肉。趁店家不注意,他将酒倒在地上一些,又扔了一片牛肉,引那睡在炉边的黄狗过来,确定无事后,才安心下来。一路耗了不少体力,在这山野小店里不需要拘束,他就放开手脚吃喝。 酒足饭饱,秦扬喊来店家结账,那中年汉子问了一嘴:“客官,大宣府虽不像榆安、临阳那边容易闹匪,可两手空空很不安全。” 秦扬摇了摇头:“我马上就要走,等不得你。” 他从清凉山出来前,并非不想带把兵器防身。可之前的长枪弓箭早就扔掉,山上只有钢刀和青虹剑。 青虹剑自然不必说,虽然是从王雄手里夺来的,可终究会引起天狼骑的注意,一旦被盘查,恐怕连人带剑,就如蛇头上的苍蝇——自来的吃食;那些钢刀都是土匪喜爱的款式,带在身上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土匪。 若是一般人自然不必怕,只需解释是防身用就可以了,可秦扬如今已经是全晋国通缉的要犯,根本不敢被查。 中年男子想了想,说:“半年前,有人在我家订了杆红缨枪,到现在也没来取,现在还扔在后面。客官要是可以用,我就便宜些卖给你。” 红缨枪? 秦扬怦然心动。他最喜欢用的就是长兵器,其中最爱长枪。而响马很少有用枪的,拿上也不至于被人误认为是土匪。既然大宣府对民间持兵管理比较松,他自然希望手上多一把武器,以备不测。 “拿来看看。” 中年男子赶紧去拿来,交到秦扬手上。 秦扬掂量了几下,觉得颇为轻巧。枪头已经开锋,但所用铁质看起来非常普通。枪杆也是寻常木材所做,外表涂了层黑漆。 不过,他已经非常知足,将长枪杵在地上,手中发痒。若不是还在店里,恐怕就要直接舞上几套。 “这枪我要了,再包五斤牛肉,连带之前的酒钱一起结。” 那中年汉子收了银子,找出一堆铜钱。秦扬懒得携带那么多零碎东西,就让中年汉子收起来,不需找兑。 可这中年汉子执意不肯多收,就从柜台上拿了个老葫芦,在里面灌满酒。 “客官,这酒你带上,路上乏了就喝一口,千万小心不要睡在雪地里,否则就再也起不来了。” 秦扬用红缨枪挑住葫芦的挂绳,戴好斗笠,对中年汉子道了谢,推门离开。 一人、一马、一枪、一壶酒,秦扬再次踏入风雪之中,向北加速前行。 …… 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风雪势头更烈。他本来想按张起提供的计划,先绕路向东找个镇子借宿,虽然多走几十里路,但可以挨过夜晚。 远远望去,雪幕的深处隐者连绵的巨峦,他心中叫苦,看来之前行进的方向出现偏差,不仅没有找到镇子,反而贴近了西边的太和山脉! ------------ 第三十九章 风雪神庙 此地是真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里沿着太和山脉向北一百八十里到了雁翎关,向二百三十里正是榆安城。周围除了大山以外什么也没有,可他天黑之前必须找到落脚的地方,否则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夜。 “那是什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秦扬兜转寻找,终于寻到一个废弃的破庙。 进了庙中,秦扬见神像前的牌位上写着“太和山神”的字样,不禁感谢起晋西北信奉神佛的民俗。 他将马牵入庙中,用庙里的废柴生了一堆火,从马鞍边的布袋里取出些草料,又去庙外取了一捧雪来饮下,随后赶紧回来,用木材将庙门栓好。 秦扬翻出来中午的牛肉,将包裹里谢婉儿为他准备的面饼一起放在火边烤了会,大口咽下。饼和肉又冷又硬,险些噎住,他赶紧打开酒葫芦,咕嘟咕嘟饮下一大口。随后,将手脚都探到火堆边,这才觉得舒缓了不少。 好在庙里并不灌风,秦扬奔波了一整天,困意上头,将斗笠蓑衣脱下盖在身上,权当是被子,渐渐睡了过去。 …… 吧嗒、吧嗒—— 秦扬觉得脸上潮湿,猛然从睡梦中醒来。火堆已经熄灭,四周一片黑暗,身上奇冷无比,只听得庙外呼啸的风声。 他摸了一下脸颊,突然感受到旁边的喘息,不由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的马儿在舔舐他的面颊,于是便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 秦扬本想再眯一会,刚刚翻身躺下,可马儿又凑了过来,竟然咬住他的外衣,低沉地嘶鸣。 “你是饿了吗?” 秦扬抹黑找到包裹,想翻出火折重新生火,为它添加草料,却突然脸色一变,抄起红缨枪,迅速贴到庙门上—— 风声里,竟夹杂着脚步和马蹄声! “他娘的,冷死了!” 只听得庙外传来阵阵叫骂,透过圆窗,可以看见一片火光,看来应该是来者所持的火把。 咣!咣!咣! 一通粗暴的推门声传来,秦扬稍微退后半步,用手臂撑住门栓。 “这破庙怎么锁死了?晦气!” “兄弟,幸亏你遇到了我们半月轮值下山,要不你今天就冻死在这了。怎么不等几天再回去?” 只听开始骂街的人说:“我以为这雪下两天就会停。关夫人让我送信给程将军后,不得在雁翎关逗留,速速回榆安复命。” “哈哈,你们飞鹰骑不像我们,只要把守好雁翎关即可。” 关夫人?飞鹰骑? 秦扬心中一紧,听得更加仔细。庙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风雪之中不是很真切,只能听个七七八八。 门外应该有一名从榆安前往雁翎关送信的飞鹰骑,此时已经完成任务,正在折返,结果险些迷失在这里。 其他讲话人不出意外,就是雁翎关的守军,晋国三大铁骑之一的天狼骑。这些人应该是寻守太和山脉上的暗岗,轮值下山时遇到了那名飞鹰骑,听动静大约总共十来人。 庙门又被粗暴地砸了一通。 “奇怪,之前遇到雨雪,我们都是在这个破庙里躲避,怎么打不开门了?不对!” 只听门外有人大喝—— “庙里有人!” 哗啦哗啦一通乱响,听声音就知道,这些人已经退离庙门出去,弯好弓搭好箭。 短短几息时间,就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不愧是晋国的王牌部队! “里面的人听着,马上出来!否则烧了这个庙,让你葬身火腹。” 秦扬四下看了看,除了庙门,并没有其他生路可以逃脱,留在这里只能坐以待毙。 而对方已经在外边准备好,任他再有本事,一旦手拿长枪开了门,对方一定会将他射死。可不拿兵器出去,无异于束手就擒。 秦扬退后两步,狠狠地咬住牙。 想不到刚出来一天,就又到了穷途末路! 吧嗒—— 不知何时,马儿再次靠了过来,挡在他身前,似是担心外边的弓箭伤到他,又伸出舌头舔在他脸上。 “你也感到危险了吗?” 秦扬自嘲一笑,摸了摸马鬃,突然发觉这匹马有些眼熟—— 正是之前在上清凉山前,被他从高正刀下救下的那匹马! 马儿嘶鸣一声,哒哒地走到门前,用鼻子轻轻地拱着门栓。 秦扬愣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 它是要冲出去,替他吸引那些箭矢! 他一个箭步上去,抱住马儿的脖子,眼中发酸,死死地握住枪杆。 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只要马能冲出去,让第一波箭射在它身上,秦扬就可以敌人趁着重新换箭的空隙杀出重围。 可是,对一个骑兵而言,马绝非只是坐骑,东奔西闯,同生共死,如同亲密的战友一般! 它似乎感受到了秦扬的心情,停下来在他胸口蹭了蹭,突然向前一顶—— 哗啦! 门栓被撞开,寒风瞬间灌入。它长嘶一声,一跃而起,直直冲向外面的敌人! “放箭!” 秦扬从门后闪身出来,只见马儿发出最后的悲鸣,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上插了七八支箭。 “咦,怎么是个畜生?” 那些天狼骑刚要围上来查看,秦扬单手提枪,瞬间从庙中杀了出来—— “不好,还有人——” 预警的天狼骑话还没讲完,只觉雪幕中一道寒芒携风带雪,如烟锁横江般扑面而来—— 噗! 一枪穿吼,瞬间毙命! 秦扬一把将长枪收回,那名天狼骑直接倒地死透! 枪尖染血,和红缨融为一体! 可秦扬怎会就此罢休?他双手握紧枪杆,纵身跃出,在空中翻转一周,那枪仿佛化身劈天巨斧,朝着那名手持长弓的飞鹰骑砸了下来! “你……你是……秦扬!” 那飞鹰骑在惊恐中直接倒飞出去,一条从天灵盖到腹部的血线喷涌着血幕将沿途的雪地染红! 天狼骑的人已经听说了秦扬杀榆安官员、屠唐国使臣、挟持关府家眷的事,却并不畏惧。 “围住他!” 其余人迅速响应,拔出兵器将秦扬围住,一起攻杀上来! 秦扬一边迅捷地移动身形,一边将手中长缨舞的大开大合,密不透风,竟然将那些敌人的攻杀招式全都躲避格挡。 火光之下,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兵器碰撞之声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声声不绝! 这些天狼骑并非寻常士兵,防守经验非常丰富,从来不会毫无保留地舍命出击,反而一边保护自身,一边与秦扬周旋,跟随着他的步伐移动包围圈,并利用空档出刀,攻杀秦扬的后背死角。 秦扬烦不胜烦,他每每想以武技制胜,却被这些天狼骑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住,只能被动防御。 双方就这样纠缠了几十个回合,秦扬逐渐发现,这些天狼骑并非胡乱走位,而是按照一定的阵型和规律,一人主攻,其他人配合攻杀扰袭。 他曾经和师父学习过排兵布阵,眼下虽无千军万马,却道理相同,这些天狼骑也是在列阵—— 那个主攻之人,就是阵眼! 秦扬大喝一声,握住枪杆末端,身躯后仰,将手臂抡出一个满月! “小心!” 围着他的敌人反应极快,迅速后跳,同时将兵器格挡在面前,只听一通叮当乱响,枪尖扫在他们的兵刃上,碰撞出一圈火星! 秦扬迅速调整身姿。这一招只是佯攻,他的真正目的是击退敌人,拉开空隙,然后—— “苍龙出海!” 一点星芒划破漫天而下的雪幕,如飞燕逐月一般,锁定那阵眼之人。 那人下意识再度格挡防守,可枪影已然到了他的面前—— 无声无息,枪尖焦金流石般融透那人的狼头银盔,从后脑洞穿出来! “糟糕!” 阵眼被破,天狼骑的阵型彻底乱套。剩余之人本想重新列阵,可此时他已经反客为主,哪里还会给敌人卷土重来的机会? 秦扬步步相逼,连刺两枪,将他左右最近的敌人捅杀,随后将枪插进地面,攥握枪杆,借力飞踢出去,直中一人面门。这人被踢裂太阳穴,登时七窍流血,瘫软倒地! “赶紧前往雁翎关,报给程将军,我等拖住他!” 仅剩的五人中,有一人立即奔向一旁的马群,准备上马逃走。 秦扬将红缨枪投掷而出,将那准备报信之人扎了个透心凉,随即脚下一挑,将地上尸体旁的朴刀从地面勾起,踏前而出,抓住朴刀冲过去,一通狂砍! 一人迎难而上,和秦扬缠斗在一起。秦扬手中朴刀越挥越快,越砍越猛。刀刀如千钧坠落,势大力沉! “啊!” 这名天狼骑仅仅勉强应付了一阵,就被秦扬这套乱舞狂杀拦腰斩断,上身直接横飞出去,闷声摔砸在雪地上。他虽已濒临死亡,可撕心裂肺的痛感还未消失,一手无力地撑在雪地上,另一手仍然握着刀,颤抖地抬起,想要阻拦他前进,同时嘴里发出鬼厉般的嚎叫! 秦扬冲势不减,顺手一刀,将那半截身子上的首级砍飞,嚎叫戛然而止! 幸存之人目睹眼前这鬼狱里才会有的景象一幕,下意识地退开两步—— ------------ 第四十章 太和山村 秦扬扔掉朴刀,将红缨枪从尸体上拔出的同时,回首一枪,直戳进一人的心窝! “你快走!我来掩护!” 眼前只剩两人,一人挡在秦扬面前,另外一人咬牙切齿,眼神一狠—— “兄弟,挺住!” 随即,后面那人如疯了一般冲向马群,牵住一只后,举刀对着其他马一通乱扎。那些被扎的马受了惊吓,四下乱逃。随后那人翻身上马,朝着北方逃去。 而挡在秦扬面前的那人目眶狰裂,面部已经扭曲起来,手中死死地握着刀,急促喘着粗气,虽明知不敌,却依然想要咬下秦扬一块肉—— 狼! 秦扬心中突然浮现出狼的模样。 就算站在敌人的立场上,他依旧觉得,天狼骑可谓名副其实! 谁活着不重要,但必须有人把这里的情况传回雁翎关。这股血性,就如荒野中凶恶的狼群一般! 那些火把掉落在地上,大多已经熄灭。秦扬借着昏光,默默地瞥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马儿,随后大步走向眼前的敌人。 那人手持火把,只觉黑暗中一尊杀神正在逼近,随后将火把扔上天,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嗞! 在火把落地的同时,一颗头颅滚了过来,正好将火焰掩灭。 秦扬借着旁边不远处一个插在地上的火把,捡起一幅弓箭,将长枪插在地上,看向逃走那人的方向,捏出一支羽箭——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只剩得风雪中伴着隐隐远去的马蹄声。 他检查了一下长枪,发现有些卷刃,不过尚且可以再用一阵。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收了一把弓和一个箭袋。 随后,他拿起一根火把,来到已经死去的马儿旁边。 马儿身下的雪已经被浸红,秦扬将火把固定在地上,将它身上的箭一根一根拔下来,用膝盖折断,扔了出去。 他拿起两柄朴刀,将地上的雪铲在它的尸体上。不知过了多久,庙前已堆起一个半身高的雪堆。 师父曾经告诉他,万物有灵,他本来以为是天方夜谭,但今日他不再怀疑—— 正是当初无心的善举,让他在绝境中重获生机。 …… 清晨,雪已经将昨夜的血迹掩盖,只能看到嵌在雪地里的一具具死尸。 秦扬披蓑戴笠,斜负弯弓,腰挎箭袋,肩扛长枪,静静地站在雪堆前。 他打开葫芦嘴,在雪堆上倒了些,又大口痛饮,跨上一步拍了拍雪堆,如同之前安抚一般。 “你虽生在晋国,且并非行伍出身,我同样认你属骧骑营名下。现在,我以骧骑营副将之名,令你就在此地休息——有缘再会。” 秦扬将葫芦挂上枪头,笑了笑。随后转过身,面向飘雪中的太和山。 失去了马匹,他将无法从雁翎关西出晋国。 天狼骑无端失踪了一个十人小队,关府的信使也没有回归,两边都会来寻找。倘若他一直靠双腿沿着太和山脉北上,跟原地等死没有区别。 而今,留给秦扬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横跨太和山脉,再进入秦国和晋国的边界——百崮原。 …… 太和山腰上,坐落着一个不足百户的村子,村中人多以打猎谋生。 大雪封山,行走在其中非常危险,大多猎物也都藏匿起来,村里几乎无人外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依然有人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冒险出来打猎。 君不见,一名年纪大约十一、二岁,头戴兽皮帽的少女,正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山林间。她看起来动作还有些生疏,应是学习打猎不久。 一头狍鹿正漫步在林中,少女远远的盯上了它,正要搭箭,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她身后的树上,一只潜伏已久的花豹已然露出利爪—— 嗖! 一箭射歪,狍鹿受了惊吓,飞快地跃入树林深处。少女懊恼地站起身,却听身后“轰”地一声,一个庞然大物掉落下来—— “啊!” 少女不由惊叫,只见一头花豹摔在地上,头部横穿着一支箭! 她抬头望去,只见数十步之外,一个身着蓑衣斗笠、看不清面貌的人,正将弓背回肩上。 …… “好险。” 秦扬收好将插在旁边的红缨枪拔起,快步冲上前,往花豹身上捅了几下,确认已经死透,这才看向少女。 见她一身猎户装扮,秦扬倍感亲切。他本就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孩子,看到少女,让他不禁想起了村里的伙伴。 少女这才意识到,刚才险些命丧猛兽之口,眨了眨眼,冲上来拉住秦扬的胳膊。 “大哥,谢谢你救了我。你箭法太厉害了,能不能教教我?” 秦扬不由愣住,一瞬间想起十年前初遇恩师的场景。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妹子,这种天气你怎么也敢出来?” 少女眼神一下变得黯淡无光:“我得救我爹。” 秦扬将地上的豹子扛起:“你爹遇到什么事了?” 听少女讲完,秦扬这才明白。她姓杨名芳,为家中长女,有三个弟弟。平日里一家全靠父亲打猎维持生计。前阵子,她父亲病倒,村里的郎中诊断是染了重度风寒,需要去东边八十里的镇上抓药。 杨芳的弟弟都还年幼,她只能一个人背着家里存下的猎物,徒步八十里把猎物卖掉,换得钱财买药。可晋楚开战后,各地药价疯涨,家中存货已经不够换取药材。迫不得已,她只能冒着大雪搜寻猎物。 秦扬听罢,拍了拍肩头上的花豹:“妹子,这头豹子送给你,等天气好了再拿到镇上卖掉。” “这……大哥,我不能要。你不如教我射箭,我自己去打。” 杨芳虽然是山里的姑娘,可也知道花豹价值不菲,完整的皮毛可以卖不少钱。 秦扬大笑起来:“好了,我要这东西根本没用,只是顺手而为,你不必有负担。你家在哪?带我去看看。” 杨芳叹息道:“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来就该带你回家,哪怕吃顿饭都行。可我爹已经断了药……” “我不是去你家蹭饭,是给你爹治病。” “真的?你还会看病?” 秦扬不多解释:“赶紧带路,背着这么个东西沉死了。” 杨芳不再执拗,领着秦扬回到村子。此时正值中午,虽然天降大雪,可村里还是有人走动。 有人看到杨芳带着陌生人回来,纷纷好奇侧目。看到秦扬扛着一头花豹,也没人敢上来问什么。 来到一个简陋的土院前,杨芳推开栅栏,带秦扬进入。 秦扬找了个角落,把花豹扔在那里,随后和杨芳一起进了土房内。房里也非常简陋,算上门厅有三间,一间为伙房,另外一间则供人居住。 刚进去,就听到里屋传来阵阵咳嗽声。杨芳本想说什么,秦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和她一起来到里屋。 三个年龄不一的小男孩正在土炕上爬来爬去,一个面黄的妇人满面愁容,正为床上躺着的男子擦拭额头。 “爹,娘……” 杨芳也被气氛感染,声音不再清脆,低沉了许多。 妇人看过来,见秦扬面生,站起身:“你是?” 杨芳走上前,拉住妇人的手,将刚才秦扬射死花豹救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这时,床上的男子吃力地攥住被子,断断续续地说:“感谢……小哥救了……救了我闺女……我……我……咳!咳!” 秦扬大步上前,将被子盖好:“大叔不必多礼。” 随后顺势坐下,问:“大叔请伸出手,容我把一把脉象。” 旁边的妇人不禁问道:“小哥还会诊病?” 秦扬笑而不答,接住男子伸出的手腕,两指搭在其脉搏之上,闭上双眼。 随后,他又检查了男子的舌苔和眼底,然后走出屋外。 杨芳跟了出来,只见秦扬从怀里拿出一个药包,放在破烂的木桌上打开,挑选一番后,分成三份,对她说:“你马上拿去一份,大火煎半个时辰,趁热让你爹服下。后面每隔三日再用一次。” 这时,妇人也走出来,秦扬转过头对她说:“大婶,你家中可有细针?” 妇人一脸迷茫:“有倒是有,不知道小哥做什么用?” “请取来一个烛台,十枚细针。大叔体内风寒淤积,已成寒毒,需要施针通脉,把寒毒逼出来。” 妇人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却见秦扬一脸严肃。 “大叔他最近是不是夜间咳嗽加剧,痰中带血?” 妇人心慌意乱,频频点头。 “大婶,这就是寒毒入骨的前兆。如果看我年轻,讳病忌医,那大叔恐怕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言尽于此,妇人和杨芳不敢再有半分犹豫。 一切准备就绪,妇人也把针疗之事告诉杨芳父亲。他本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并未拒绝。 此时,杨芳守在伙房煎药,秦扬则坐在床边,先用清水将针洗净擦干,拿起一枚,在烛火上炙烤片刻。 “大叔,此针下去会有点疼,不过尚可忍耐。” 说罢,他对准穴位,手腕灵巧一点,细针轻盈地扎入男子头顶。 “嘶……” 男子低吟一声,并未叫痛。秦扬又炙烤起第二根针,逐一点进男子身上的穴道。 “怎么流血了?” ------------ 第四十一章 妙手回春 妇人惊呼起来。秦扬挥手示意她安静,一边仔细寻找下针位置,一边解释:“你看这血是什么颜色的?” 妇人凑上来仔细观看,发觉那些从针头旁流出的血竟是暗红发黑。她本想再问,可看秦扬又一针下去,不由跟着一哆嗦,话也就咽了回去。 不一会,十枚针全部落在男子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妇人感觉丈夫咳嗽的势头缓解了一些。 “药来了。” 杨芳用厚厚的毛巾端着药碗,快步走进来。 秦扬见时候差不多到了,就将男子身上的针逐一拔出。在卸掉最后头顶那枚针后,男子突然猛地痛咳一声,径直坐了起来! 妇人急忙拿来痰盂,只见男子竟突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痰,随后大口地喘息。 “大叔,感觉如何。” 杨芳父亲缓了一会,神色好了不少:“小哥,你真神了,我……咳!我觉得胸口畅快了好多,浑身都是汗,头内也没那么昏了。” 秦扬让开位置,让杨芳坐下,吩咐道:“趁热打铁,赶紧喂你爹吃药,完后把土炕再烧热些,加一床被子捂住,身上馊了臭了也不要紧。” 杨芳拿着勺子,刚要喂父亲吃药,杨芳父亲突然说:“孩子娘……现在是不是下午时分了……咳!赶紧给小哥做口饭吃啊!” “怪我怪我!” 妇人见丈夫明显好转,喜极而泣,一时手忙脚乱,匆匆出了屋子。 “这药有些苦,大叔你忍耐住,快些服下。” 杨芳父亲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听秦扬这么说,吩咐杨芳:“闺女,把碗给我。” 他缓缓抬起手臂,接住药碗。杨芳不敢松手,护在他手掌边。只见男子深吸一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愁眉苦脸—— “我的小哥呦……这哪是有些苦……苦的人都麻了……” 秦扬忍俊不禁,拍了拍端着空碗的杨芳:“先让你爹坐一会,等药下去了再躺下。” 安顿好父亲后,杨芳和秦扬出了里屋。桌上已经摆了一摞杂面饼,一个看起来没多少油花的素菜。 杨芳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家里条件不好,委屈你了。” 这时,杨芳母亲端着一个装着稀粥的铁锅出来,杨芳赶紧上去搭把手。她母亲又从伙房里拿出来一个大海碗,尴尬地笑道:“小哥,我盛一些粥菜给芳芳她爹和弟弟们吃,你俩在外边。” 见杨芳母亲小心地舀着粥,秦扬走上去,拿过大海碗:“我俩哪里吃的了这么多。” 说完,直接将大半锅粥倒进碗里,又拿起筷子夹了多半盘青菜盖到上面,随手拿起一角饼。 “大婶,我吃一块就行。” 杨芳母亲唉了一声:“谢谢小哥。” 等杨芳母亲进屋,秦扬不解道:“妹子,你怎么不吃饼?” 杨芳笑了起来:“大哥你可真会开玩笑,有粥吃就挺好的。要知道,打我爹病倒之后,家里顿顿都是稀粥。弟弟们都在还没长大,爹也需要多吃点恢复身体,我怎么可能去跟他们抢?” 秦扬将手中那角饼撕成两半,把大的一半递给杨芳:“你肩负家中重担,不能饿着。” 杨芳头也不抬,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只见一滴滴眼泪落入碗里,引得秦扬暗暗感叹。 在这种艰苦的家庭里,身为长女,杨芳实在不易。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已经又当爹又当妈。 秦扬将饼放进杨芳碗里,又给她夹了一大筷子菜。杨芳默默地吃着,不敢看他。 等两人吃完,杨芳母亲从里面出来:“我来收拾。小哥,孩子爹想请你过去说几句话。” 杨芳自觉地和母亲一起收拾碗筷。秦扬独自进了里屋,只见杨芳父亲正依靠在床头,看样子也刚刚喝过粥。 “小哥,我叫杨铁,在族中这代里排第九,你喊我杨九或者老九都行。你救了我闺女,也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秦扬坐到床边:“九叔,相逢即是缘,我也并非为了报答于你才出手相助。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然在家中排行第九,为何族中同胞不来帮助你?” 杨铁叹了口气:“小哥有所不知,我并非晋国人,是逃亡到这边的。” “不知九叔原籍何处?” “实不相瞒,我原本是秦国人。” 秦扬心中千丝万缕,赶紧详细问询。 杨铁不仅是秦人,还曾经是秦国奉贤侯麾下的银蟒卫。 八年前,秦皇欲扫平国内权贵,奉贤侯也位列诛杀名单中,于是率领银蟒卫起兵谋反。银蟒卫在秦国也称得上强兵,却在王师面前如土鸡瓦狗一般。 奉贤侯兵败被杀,幸存的银蟒卫纷纷作鸟兽散。杨铁已无效忠之人,又担心惹上杀身之祸,就携带妻子女儿逃亡晋国,在太和山上苟且偷生。 秦国和晋国本来就有世仇,尤其是大宣府一代的百姓,祖上多有被秦军杀害的先人。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年,可晋西北一带对秦人的憎恶已经刻进骨子里。 可想而知,这八年杨铁一家并不好过。村中猎户大多组团狩猎,却不带上他,只能单独出动。村中孩童也都欺负杨芳,辱骂她是秦国孽种。 秦扬恍然大悟“怪不得进村时,村里人看杨芳的眼神怪怪的。” 杨铁惨笑,又咳了起来。等舒缓后,他看向秦扬,说:“小哥,我看你不像寻常猎户。” 秦扬微微眯眼:“何以见得?” “冬季的花豹异常凶狠,就算老猎人,也要抱团围杀才行。可刚刚听我闺女说,你在几十步外一箭把树上的花豹射穿头颅。我之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银蟒卫,可也有幸见识名动天下的武将——你那一箭展露的风采,绝非凡人。” 秦扬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杨铁,不知道他为何点破自己的身份,可看他眼神并无恶意,似是仍然有话要说—— “小哥,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秦扬不知道杨铁想要送给他什么东西,因此没有插话,只等他继续说完。 “此物曾经陪我多年,早就已经无用。我将其保存下来,只是留作纪念。那东西就在门厅的水缸旁边,小哥请自行拿取。” 秦扬按照杨铁的指引来到门厅,果不其然,水缸旁边放着一个三尺长、两尺高的木箱,上面垫着块桌布。 他走上前,发现木箱没有上锁,收起桌布,将箱子打开—— 只见一副银亮的精致盔甲静静地躺在里面,最吸引人目光的莫过于那个头盔。如同飞鹰骑盔上配有鹰翼、天狼骑头盔如狼面,眼前的头盔额上的纹络如同巨蟒的眼睛,精美之余还带着几分妖异。 箱底还铺有一套白色棉服,一双黑色战靴,和一件黑色披风。 秦扬关上箱子,赶紧转身回到里屋。杨铁见他回来,笑道:“小哥,我见你身上的衣物……应该更换了,才想到将那物件赠送。请放心,我每年都会将其拿出来清洗擦拭……可还喜欢?” 秦扬略显尴尬,将身上破烂的蓑衣斗笠摘下。如果是其他物品,他定不会接受。可昨夜战斗后,原本的外套沾了血,已经被丢弃,蓑衣也被马匹踩踏到而损坏。这套盔甲对他来说,如同雪中送炭。 秦扬也不是做作之人,俯身拜谢:“谢九叔赠甲。” 杨铁见他接受了盔甲,心满意足:“能为你做一些事,我心里就宽慰许多。何不现在换上试试?” 秦扬也有些心动,听到杨铁提议,将箱子搬了进来,把其中衣物和盔甲全部换上。 杨铁身材本来就跟他差不多,秦扬换上之后,除了头盔略大一点,其他基本合身。 杨铁原本病殃殃的目光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只叫了一声:“好!” 听到杨铁呼喊,杨芳和母亲纷纷赶过来,看到秦扬穿上了银蟒卫的服饰,不由失神。 “孩子爹,这不就是你当年那套……” 当初杨铁一家逃难时,杨芳刚刚三岁出头,对这身盔甲印象不深。听到母亲如此说,不由疑问:“我爹当年也穿过这身?” 杨芳母亲笑着回忆起来:“是啊,记得那时我在街上被贼娃偷了玉佩,你爹刚好在执勤带队,三下五除二就把贼娃逮住了,当时他就是穿的这身。” 秦扬自然听得出,杨芳母亲之前也应是个小家碧玉。可岁月不饶人,这一家人八年来吃尽苦头,现在看起来颇为苍老。 杨芳走上去,伸出手指在银甲上轻轻戳了戳:“大哥,你现在看起来……更俊了。” 秦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转移话题:“妹子,别忘了按我说的时间,给九叔煎药。如果无其他事情,我得早些走了。” “大哥你要去哪里?” 秦扬摘下头盔,拿在手上,说:“我想翻过太和山,去百崮原。” 杨铁愣了一会,问:“这是要去秦国?为何不先去雁翎关?” 秦扬点头说:“我确实要去秦国,可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过雁翎关。九叔,你可知太和山上哪里有捷径?” 杨铁摇了摇头:“我劝你还是放弃好了。” ------------ 第四十二章 痛贯天灵 秦扬连忙咨询,才弄清楚杨铁为何会这样说。 太和山脉是双峦并行,从榆安城北五十里开始一直到雁翎关南二十里,双峦之间都是直壁垂峭,中间跨长二十丈,下边如同天堑悬崖,掉下去就粉身碎骨。 虽然每隔五十里就有一座铁锁桥,却是天狼骑用来前往对面哨岗的。桥上搭有一块块木板,放在对面。 天狼骑每隔半个月就会轮岗,来的人将马匹留在山下,背上半月需要的物资,前来轮换值守。撤下的人从桥对面铺开木板走过来,轮值的人一边过桥一边将木板收回。这样就保证除了对面值守的天狼骑外,其他人无法过桥。 “小哥,别说那铁锁横桥,山道上也都是积雪,现在上去非常危险。” 秦扬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九叔,我别无选择,只能从这里过去,还请指点如何登顶。” 杨芳走到他面前,劝说道:“大哥,就算你坚持要上山,也要明天再去。还有一个半时辰天就黑了,这种天气,想要到山顶至少要一个时辰。” 秦扬暗暗盘算。倘若他明天再去,又耽搁一天不说,大白天过桥很容易暴露。他已经领教过天狼骑防守的能力,再加上对方比他更熟悉太和山的地势,想要平安翻过,难上加难。 好在从昨夜的战斗中得知,天狼骑是以十人一组作为一个哨点。如果再多一些,恐怕他只有被围死的命。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天黑前这种不易警惕的时间段,渡过铁索桥,偷袭对面的哨岗,然后第二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直奔百崮原! 想到这,秦扬坚决地说:“谢谢妹子好意,不过我今天必须上山。” 杨家人见劝阻无果,只好将上山的路告诉他。 秦扬记下后,简单收拾一番,扛起红缨枪,就要离去。 杨芳原本想要送他上山,但秦扬并未应允,毕竟她要一个人回来,下山时已经天黑,实在危险。 到了院子里,秦扬对杨芳说:“妹子,等雪停之后,你爹身体应该也恢复差不多了。不妨全家人搬到没人知道你家往事的地方,别在这里受罪了。” 杨芳无奈道:“大哥,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搬走之后住哪里,靠什么谋生?” “你勤劳能干,慢慢就会存下积蓄。到时候去哪个镇子上开个茶馆酒楼,以你的本事,必然可以谋生。” 杨芳也笑了起来:“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是大哥懂我心思。我遭尽了白眼,实在不希望弟弟们也受这份委屈。借你吉言,但愿这一天早些到来吧。” 秦扬伸出手,摸了摸杨芳的脑袋:“妹子,你是个好女儿,也是个好姐姐。能在这种困境下不放弃希望,我身为男子都自愧不如。等你家过上好日子,若有缘再相遇,你得好好请我吃顿饭。” 杨芳这才想起,刚刚秦扬只吃了半角饼和一碗稀粥。 “行,等大哥再回来,我豁出去也给你整一顿好的。” 秦扬挥了挥手,大步离去。 “大哥,一路平安!” 杨芳目送他离去,等彻底看不见,才转身回屋,照顾父亲和弟弟们。 杨铁咳喘之症缓解了不少,这些日子他夜里睡不好觉,终于安心入眠。 等杨芳忙活完,才注意到之前装着银蟒卫盔甲的木箱还随意放在地上。 她将木箱搬起,发现箱底压了张纸。捡起一看,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 一个时辰后。 “终于到山顶了!” 秦扬长舒一口气,从地上掬起一捧白雪,忍着冻齿寒意吞咽下去,干燥的嘴唇又恢复湿润。 抬头望去,果然如杨铁所言,两列峰峦中间隔了一道二十多丈宽的深渊。秦扬小心翼翼地走到悬崖边上向下探望,发现根本看不见底。 沿着悬崖边找了一会,很快就看到了一座由八根粗铁链构成的铁锁桥。桥头扎着两桩寒铁立柱,铁锁的端头嵌在铁柱里。 四根铁链横铺在下方,可以搭上木板;左右两边齐胸、齐胯处,各有一根铁链作为阻挡,以防行人侧跌下去。 可现在铁锁之上空空如也,表面又结了层薄冰,一旦触摸,必能粘掉层皮。 秦扬检查了一番身上所带之物,把没用的东西全部丢弃。如今他一身轻松,甚至连银票都留给了杨芳。 当然,他并非单纯想当散财童子。之所以送给杨家,除了谢赠甲之情,帮助他们离开村子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银票是在晋国钱庄开的号,带去秦国就成了废纸一张。 一切准备就绪,秦扬扛着红缨枪,倒退几步,深吸一口气,如箭矢般冲了出去! 他脚尖如同蜻蜓点水,跨着大步,不停地踩在中间一根铁链上,以肩上长枪保持平衡,在铁锁桥上飞渡而行。 若是常人看到他这样过桥,恐怕惊的下巴都会掉下来。太和山脉的天堑,就这样被他征服在脚下! 转眼间,二十丈的路程已经过了一半。 秦扬愈发集中精神,紧盯脚下,虽然他看似闲庭信步,只能说是艺高人胆大,实际上不敢有半分差错。 一旦踏空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原本再给他几息时间,就可以平安渡桥,谁料突生惊变,只听桥对面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大喝—— “大胆贼人!竟敢擅渡太和山!” 秦扬被震的心神不稳,脚尖一麻,失足踩空! 就在命悬一线之际,他后腿发力,借着铁锁反弹之力腾空而起,身体诡异地前翻一跟头,同时双腿横伸成一字马,稳稳地搭在左右两条铁锁上。那两条铁锁轻颤一阵,又不动如初。 秦扬遏制住胸中怒火,缓缓抬起头,冷视着前方大喝之人。 那人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俊朗,身材魁梧,穿着天狼骑制式的盔甲。仔细辨认,又与昨夜见到的天狼骑有所不同,看上去精致了一些。 “你是何人?” 听到秦扬问话,那人傲然道:“我乃天狼骑校尉袁衡。” “为何阻我?” 袁衡冷笑道:“这附近二百里都是禁地,越界者,死!本校尉督察各处哨岗,你运气不好撞在刀口,若是不想死的太难看,就自己跳下去。” 秦扬单手持枪,直指袁衡—— “尔可敢上桥一战?” 袁衡放声大笑,突然脸色一变:“有何不敢?” 随后纵身一跃,从腰间两侧各取出一柄外形奇异的兵刃,拼接在一起。 秦扬眉头微动,一眼认出袁衡所持兵器,名为“双月乾坤刀”—— 两头是相同的弧刃,可扫可刺;中段设有两把月牙护手刀,不论是格挡还是贴身反击,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且在战斗时,可以随时触发拼接处的机关,拆分为双刀,双管齐下,令对手防不胜防! 这等奇兵有利自然也有弊。若使用不熟,很容易伤到持刀之人,而且以护手刀贴身招架时非常吃使用者的臂力。 不过,袁衡刚才拔刀的动作看上去非常娴熟,从其身材也可以看出力量不菲。而且,他那把刀的样式非常不凡,隐约透着股杀气,绝非寻常—— 不可轻敌! “受死!” 袁衡一声怒吼,踩着脚下铁链直冲过来—— 一寸长来一寸强,居高临下方为王! 秦扬横跨铁锁,所处高度和兵器长度天生占优,绝不给他靠近的机会。枪头红缨一抖,直刺袁衡面门! 袁衡强壮却不笨拙,在秦扬将枪刺出时,已稳停下来,双脚扎根,偏过头躲开,让这枪刺了个空。 不过秦扬本来就是扰攻,目的就是让袁衡近不得身。 他迅速将枪收回,再次刺出,打断了袁横反击之势,让其不得不再次躲闪。 枪尖如电,短短一会就连刺了二十余下。虽然每一击均被袁衡避开,可他无法再靠近一寸,也完全无法反制,只能伸头缩脑,疲于躲闪。 秦扬占尽上风,反而更加警惕。普天之下,能在他手上频频躲避的人并不多,这个袁衡不简单! 而袁衡这边早就被秦扬戳的火冒三丈,恨不得将他从桥上揪下来,活活撕成两半。 “该死!” 袁衡触动双月乾坤刀拼接处的机关,化为双刀,俯身同时斩向秦扬双腿。 好机会! 秦扬岂会错过,手中瞬间加力,照着袁衡头顶一枪戳出—— 当! 红缨枪并未如秦扬所料贯穿袁衡的头盔,反倒让他因这一击的反弹之力倒飞出去,不过,借此正好躲开劈向他双腿的斩击。 秦扬在半空中调整好身姿,双脚跨开,轻盈地落在铁锁上。 他拿起红缨枪,不禁愣住—— 枪头,竟然不知崩到哪里去了! 袁衡也不好过,虽然头盔没有被刺穿,可那一击实实在在的戳在了他的头上,痛感顺着头盔贯进天灵,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险些瘫倒。要知道他只是踩在两条铁链上,一旦坐倒就会直接漏进深渊里去! 袁衡缓缓直起身。他自然注意到秦扬兵器已损,眼神顿时狂热起来—— “闹够了吧?该我了!” ------------ 第四十三章 铁锁横渡 袁衡冲杀过来,双手的月牙乾坤刀再度拼合,直取秦扬首级! 秦扬面无表情,看着蛮牛一般的袁衡,化枪为棍,拿住枪杆尾部,对准他脑袋就是当头一棒! 袁衡本以为秦扬只能坐地等死,根本没有料到他还敢坚挺反击。这一棍来的又快又狠,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头盔上—— 嘭! 这一次发出的声响比刚才还要大! 袁衡险些被打晕过去,怒不可遏,却看秦扬再度举起枪杆,又照着他脑袋砸下来—— “还来?” 袁衡迅速举起双月乾坤刀格挡。可秦扬只是虚晃一招,就在枪杆即将砸在月牙护手刀上时,突然改变下落轨迹,转劈为扫,直奔袁衡肋下—— 当!当!当! 秦扬连打三次,虽因改变招式减弱了力量,不足以将袁衡打废,却破坏了他的平衡。 袁衡大叫一声,赶紧用双月乾坤刀抵住铁链,迅速后撤。 秦扬怎么可能给他喘息的机会,脚下步步生莲,灵巧地在铁链上逼进,枪杆时戳时砸,把袁衡抡的叫苦不迭。 袁衡向来以出手快、力道重、杀招多为傲,可现在却被秦扬完克。他无数次想找机会贴身压制上去,奈何秦扬根本不给他一丝机会。 他后撤,秦扬就逼上来;他逼进,秦扬就拉开;站在原地,秦扬就敲他脑袋。两人始终保持距离,只有秦扬打他、没有他打秦扬的份儿。 袁衡空有一身力气,却被秦扬连消带打,折磨的痛苦不堪。再这样耗下去,他迟早要坠亡于此。虽然藏有绝技,可因为自负上了铁链上,根本发挥不出来。 “我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袁衡自我安慰一番,调头就撤。 秦扬眉头一皱,不知他为何突然逃跑,也追了上去。两人同时一跃,落在了桥对面的山顶上。 此时,袁衡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反观秦扬,依然淡定自若,朗月清风。 秦扬将枪杆握在身侧:“你怎么不敢上桥了?” “杀你即可,哪里都一样!” 秦扬只觉好笑:“来,杀我。” 袁衡怒火滔天,再次鼓足力气,挥动手中的双月乾坤刀,再度冲上前去。 秦扬本以为袁衡怒火攻心,已经失去冷静,却两人接近时,看到他阴狠一笑—— “八风不动!” 双月乾坤刀竟以他手握中间之处为中心,极速转动。速度之快,竟看上去如同一个透明的圆盘! 秦扬突然感到危险,心之所想马上传到腿上,脚下一踩倒滑出去。只见他刚刚所站的地面竟被斩出一条深痕,连积雪之下的泥土都翻飞出来。 山顶上供二人发挥的场地很小,秦扬这么一退,就到了悬崖边。袁衡见机会到来,自然不会错过,再度舞刀而来,将秦扬可能冲出的方向全部封死。 此时无路可退,唯有一搏! 秦扬反冲上来,双手持紧枪杆—— “龙啸九天!” 两人交手瞬间爆发出一串激烈的碰撞声,回响在山间。 可九次对击后,秦扬手中枪杆“啪”地一声断裂开。好在他先行侧身,预判了致命的纵斩,一个侧步从袁衡身旁擦肩而过,滑出被逼困的死角。 而袁衡的攻势也停了下来,秦扬灵光一现,立即明白过来—— 那招“八风不动”虽然攻势凶猛,却不能持续太久。 秦扬双手各持半截枪杆,一跃而出,如鬼似魅地扑了上来。 袁衡此时双手已难止颤抖,现在如果继续和秦扬缠斗,很可能会饮恨于此,便扎稳脚跟,全神贯注,意图接下秦扬的正面突杀。 他拼命凝神聚气,不敢眨眼,心中暗数和秦扬之间的距离! 十步…… 五步…… 不到一个吐息的功夫,秦扬就逼到身前。袁衡蓄势待发,就等秦扬贴近到一步之遥时爆发,谁知秦扬手臂猛然一甩—— 当! 于三步之遥的处,秦扬将半截枪杆扔出,直砸到袁衡脸上! 袁衡登时眼前一黑,鼻梁紧跟着传来刺骨的剧痛。还不及反应,秦扬已然贴过来,抄起另一截枪杆,疾风骤雨般地抡在袁衡身上! “痛!太痛了!” 秦扬一棍打在袁衡手腕上,那柄双月乾坤刀直接飞向深渊。 袁衡连蹦带跳地躲避,可秦扬如影随形,如老鹰撵小鸡一般,又抡又捅。袁衡捂脸,秦扬就打腿;袁衡弯腰,秦扬就砸他头。 形势瞬间逆转,你追我赶,完全变为秦扬单方面乱打袁衡。 袁衡被逼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绝望至极时再也要不得脸面,捂着头跃上铁锁横桥,连奔出去好几丈才回转过身来。 秦扬站在桥头,手持半截枪杆,错愕地看向袁衡—— 万万没想到,袁衡竟然逃了! “你不是说要阻我过桥,怎么我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边,你却跑桥上了?” 袁衡早已鼻青脸肿,见秦扬没有追过来,隔空大骂:“你他娘的不讲武德!刚刚在桥上,老子把你兵器都打坏了,你当时就已经输了!” 秦扬放声大笑道:“你这厮怎么脸皮如此之厚?手持神兵利器却打不过普通长枪,头盔都敲烂了,怎么还敢大放厥词?” 想到自己珍爱的神兵已经遗失在深渊之中,袁衡怒意更增:“气煞我也!速速报上名来,他日我定剁了你的脑袋,以解心头之恨!” 秦扬在晋国已不用再遮名掩姓,随即大方告诉他:“那你记好了,我姓秦名扬,专打各种飞鹰、天狼。” 袁衡愣了一下。他自然是听过秦扬的名号,可又觉得面子挂不住。 “我乃天狼骑统领将军程震山的表弟,可惜之前一直修行,入伍时日太短。你也记住我的名号,再遇时洗干净脖子等好!” 说罢,转身奔走。 秦扬表面大笑,心中却颇为惋惜。 他虽然打赢了袁衡,可对方也险些将他逼入绝境。就算武器不及对手,也不得不承认,袁衡本人有两把刷子。袁衡说的未必是大话,假以时日,以其能力必可声名鹊起。 可惜,秦扬的红缨枪本就已经卷刃,山顶、桥上这种易滑狭窄的地方,更不利于他施展《龙战九式》里那些大开大合的招式。若非如此,今日就能将晋国一个后起之秀扼杀在摇篮中。 弓箭也在过桥前丢掉,现在也阻拦不了袁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秦扬知道袁衡不会再折返回来,用那截枪杆拄地,小心摸索着,离开山顶。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秦扬每一步都要试探好几遍,才敢落脚踏出。他本是山人出身,越熟悉山林,越清楚雪天下山会有多么危险。 这么一耗,时间就被耽搁了。没走多远,夜幕就已经笼罩天地。 打小秦扬就听父亲说,山人不走夜路。他本想在天黑之前找到天狼骑的哨岗鸠占鹊巢,可现在连天狼骑的影子都找不到。 他只好漫无目的地搜寻,希望能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所。 嗖! 秦扬汗毛倒立,本能后仰。顿时头部如遭重击,被寒意包裹。定睛一看,头盔竟被射飞出去。 他马上扑倒在地,顺手抓住滚落的头盔,迅速翻滚到一块半身高的山石后面,以肘撑起身体,紧贴在石头上,努力思索一番,大体猜出原因。 之前和袁衡交手,对方逃掉不再归来,这边的天狼骑一定会四处寻找。刚才那箭,十有八九是天狼骑所为。 射箭的方向又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秦扬试探性地伸出手,又迅速缩回—— 嗖! 第二箭擦着山石呼啸而来,插在身旁的雪地上。 他单手抓紧头盔,又探出石头。果不其然,第三箭接踵而至,射在头盔上,震的他虎口发麻,险些脱手。 看来对方只有一个人! 他细细品味,试以寻常人的力度来判断。虽然秦扬天生神力,不过之前在楚军大营时,也和其他同袍战友切磋过,大体估量出这一箭的距离不会超过八十步。 而刚刚第二箭和第三箭间隔很短很快,只有三息。可见对方是个射术好手,换箭非常娴熟。 秦扬不敢继续拖下去。敌在暗他在明,又被对方用弓箭封锁了行动,一旦敌援到达,后果不堪设想。 秦扬似是想起了什么,将手中头盔向外一扔,只听箭啸声再度想起,这次直接将头盔射穿! 他看也不看,在听到头盔洞穿的声音那刻,从山石后面暴起而出!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此刻二十步之外的一颗枯树后面,突然闪出半个身子,搭好的弓箭也露了出来。 这个距离,人是快不过箭的,可他已经再无掩体可以躲藏,等那敌人照面后,只能硬接一箭—— 就在那天狼骑射手完全从树后出来的一刻,面部却被不知名的东西砸中,手中离弦之箭也歪了出去! 砸中他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竟是半截枪杆。 再度抬起头时,秦扬赫然站在他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手握紧拳头—— 接着,那拳头狂风暴雨般地砸在天狼骑射手的脸上! ------------ 第四十四章 鸠占鹊巢 解决掉敌人,秦扬将地上的枪杆捡起,发现已经劈裂,无法再用。不禁感慨这杆红缨枪实在物有所值,就算枪头毁了,还帮他打跑袁衡,压制了天狼骑射手。 扔掉枪杆,秦扬将那射手的弓捡起,又把之前射出的箭矢和箭袋收集起来。可惜,这飞鹰骑射手并未带长兵器,只有一把短剑,也收起来防身用。 秦扬并不停歇,快速检查了附近,终于找到了天狼骑射手上山的脚印。脚印还很深,看起来没过来多久,方才应是一场遭遇战。 只要按图索骥,顺着脚印下山,就可以摸到天狼骑的哨岗! 秦扬加快步伐,眼看天就已经黑了,他并没有火把照明,一旦迷失在雪夜里,很可能会以冻死这种悲惨的结局落幕。 原本他还考虑是否要伪装脚印,现在对他来说,找到天狼骑的哨所比什么都重要。 一路上,他摔倒好几回,最危险的一次差点滚落下去,弄得浑身沾满了雪。由于刚刚头盔被射坏,他不得不任由雪花落在头发上。若是远远看去,仿佛一只奔袭在山林里的雪魈。 他顺着脚印连滑带冲,就在即将到达山腰位置时,突然看到前方大概三十丈的地方冒出两点火光,赶紧翻滚到一旁,匍匐观察。 “三哥,袁大人和老五会不会从山上掉下去了啊?” “别胡说八道,袁大人那种身手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大人他非要轮岗第一天检查,我提醒他天色已晚,等明日再去,他还训斥我怠惰,现在可好,害得一堆人操心。” 秦扬取下弓,拿出一支箭搭上,可转念一想停了下来,又取出一支。 这个距离,他就算狙杀了其中一人,可这里不是平地,第二人很可能逃走。刚刚能击败那个天狼骑射手,不排除有对方托大的原因,毕竟如果发现秦扬后第一时间立刻逃走,通知其他人,秦扬也无可奈何。 而此时天狼骑大部分人恐怕正在哨岗里烤火休息,体力充沛的很,又熟悉地形环境。如果失去了先手,想要一鼓作气端掉他们就成了空谈。 秦扬不禁想起儿时父亲的教导——狩猎第一法则,耐心。 他不急不躁,稳稳地趴在地上,将弓平放,最大程度地隐蔽身形。既然想二箭齐发且同时命中,敌人靠得越近,成功的可能就越高。 二十五丈,二十丈,十五丈…… “就是现在!” 两名天狼骑已经进了十丈之内,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击两命! 弓弦缓缓拉开,最后再微微调整两支箭的角度—— 嗖!嗖! 那两名天狼骑应声倒地,瞬间殒命。 秦扬快步冲上去,将掉落在地上的火把捡起。其中一只已经熄灭,还好另一只尚可使用。 他不敢耽误,再度急速前行。不过这次因为手持火把,他谨慎了许多,速度也慢了一些。 终于,一个长坡下面,他看到了一座被树枝和枯草遮盖住的木屋,缝隙里还能看到一丝丝窗内的微光。 “看来今夜不用睡雪地了。” 当!当!当!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名天狼骑放下手中汤碗,站起身朝门口走了过去。 “哪位?” 门外传来一声粗暴的回应:“我老五!快开门!” “马上来!” …… 门外的“老五”自然是秦扬假扮的,刚刚听被射死的两名天狼骑对话,之前的天狼骑射手应该被称为“老五”,秦扬单独一人,最好就是借助此人名号。 “来了!” 等了一会,屋内传来一通脚步声到了门前,只听门栓一响,秦扬立即握住手中短剑。 可那脚步声马上又远离,紧接着传来:“你自己进来,我火上坐着锅汤呢,烧开了!” 秦扬将手放在门上,停顿了一下,突然推开,然后果断侧身躲避—— 嗖!嗖!嗖! 瞬间,三支箭矢飞射而出,躲藏在门边的四名天狼骑手持朴刀直接砍了出来! 秦扬惊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在推门的一刻意识到了不对。既然已经让他在门外等候,为何不把先把汤锅收拾好再来开门? 事实证明,对方刚开始就发现了破绽,十有八九是进门前有什么暗语,秦扬不知情说错了话,才暴露了身份。 此时多想无益,既然已经暴露,那就砍了他们! 四刀齐出,秦扬向灵巧一撤,在躲开的同时反握短剑—— “龙破云惊!” 短剑被他用成了匕首,利用拔剑之势,迸发出一道森冷的寒光,瞬间抹在一名天狼骑头盔和甲胄的连接处! 可这只是开始,他手上不停,握着短剑的拳头一翻,短剑由逆刃变成顺刃,再次将剑刃抽回,又抹了第二人的脖子! 一拔一划,顷刻间毙杀两人。剩下两人马上意识到不对,想撤回屋子里,可秦扬第三剑直接挥出,如长虹贯日般直插在第三人胸口,竟将他护心镜扎碎,那人干嚎一声,目中失去光泽。 秦扬在抽出短剑的同时迅猛前冲,凭借巨大的掌力将第四人按倒在地上,第三人的尸体还没倒地,第四剑再度瞄准被按住头颅的敌人心口—— 咔! 短剑破碎了第四人的胸甲,惊呆了屋内剩下的三人。在他们眼里,只看到一道残影在四人之间晃动了一下,四人或飞出或倒地,等再看清时,秦扬已经将短剑插进第四人胸口! 而秦扬也终于明白,这些天狼骑善于射箭伏击和列阵缠斗,却不精通进攻,只要对方先出招攻击他,他就可以轻松拿下。 “不好,敌人进来了,快射!” 秦扬手臂一挥,那柄短剑如飞到般,将已经准备搭箭的天狼骑头颅洞穿! 他纵身斜跃出去,一脚点在屋内的立柱上,借力飞向剩余的二人,第二脚竟直接踏在一个天狼骑的腹部上,另一腿以膝盖卡住那人的锁骨,一记千斤坠压了下去! 那人轰然倒在地上,下意识地丢掉弓箭,抱住秦扬的腿。秦扬全身之力集中于顶在敌人喉部的膝盖上,借身体扭转之力发出一记寸劲—— 咔嚓! 被他用腿锁喉之人脑袋一歪,死不瞑目! 最后一人虽然被这惊天巨变骇的六神无主,可丰富的战斗素养还是驱动着他扔掉弓箭,快速抓住身边的朴刀。 “去死!” 那人大吼一声,半似壮胆半似愤怒,一刀劈了下来。秦扬不敢硬撼锋芒,从地上弹跳躲开,这一刀直直地劈到了被绞杀的天狼骑身上,顿时喷了那持刀天狼骑一身血。 这天狼骑身上染了血,更加发狂,生死之间力量和速度都暴涨了一大截。秦扬此时手中没有兵器,只好连连躲避。 “给我死!” 那天狼骑又大吼一声,一刀劈来。秦扬一个斜翻躲开,原本身后的木床发出断裂的巨响,化成一堆废料。 秦扬翻到火炉边,见地上放着一个汤碗,直接抓起,从火堆上的锅里舀了一碗沸汤,照着那天狼骑脸上泼了出去—— “啊!啊!啊!” 那天狼骑被烫的鬼哭狼嚎,一手捂着脸,一手仍然持刀乱挥。 “再给你来一碗!” 趁他病要他命,秦扬如法炮制,又将一碗滚烫的热汤泼了出去—— “啊!你这卑鄙无耻的狗东西!我要你全家——” 那天狼骑连手带脸被烫了个实在,疯了一样的咒骂。 可这些咒骂在秦扬耳中如此动听,他自然不会因为被骂卑鄙无耻就改斜归正—— “你是嫌不够,还想要么?放心,管够!” 哗!哗!哗! 秦扬连泼三碗,因为舀的太快差点烫到手。 这飞鹰骑再也扛不住,疼的松开了朴刀。秦扬也不想再胡闹下去,冲上前抓住那天狼骑手腕,一碗扣在他脸上。瓷碗瞬间碎裂,秦扬抓住瓷片,向那人喉间一抹,最后一名敌人也命丧黄泉。 随后,他将屋里天狼骑的尸体全部搬了出去。他们虽是敌人,不过秦扬并没有恶毁其尸,反而用雪简单掩埋。 等处理完毕,他看着这些雪堆,不由想起,从入伍开始,所遇见的飞鹰骑和天狼骑没有一人投降求饶,全都是战死到最后一人。 同为军人,虽立场敌对,可秦扬也非常赞赏这种宁死不降的血性。他在出征之前见识过大营里的勾心斗角,若是楚军也可人人悍不畏死,上下齐心协力,又怎会五日就丢了三座大城? 秦扬回到屋内,坐在火炉旁取暖,还找了个碗喝了些热汤,搜了一些天狼骑剩下的干粮,早早躺下休息。 他并没有因为一切如计划进展而欣喜。今天傍晚,雁翎关必然发现替换下来的天狼骑少了十人。 按此推算,明日晌午前,雁翎关的搜查队伍就能到山神庙,势必发现之前被杀小队的尸体,并遇到袁衡。若他们快马加鞭,明日夜间就可折返回雁翎关。 一旦袁衡到了雁翎关,也就意味着关里的十万天狼骑掌握了他的行踪,到时候太和山脉内外,以及百崮原上,恐怕将是漫山遍野的敌人! ------------ 第四十五章 雪满弓刀 秦扬今夜休息,明晨动身,最快也要晌午才能下山,进入百崮原。他只领先一天时间,可天狼骑有马匹,他只有一双腿。 百崮原从东到西足足五百里,他就算跑断腿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到达秦国最近的边塞函峪关。 可他此时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雁翎关的天狼骑后知后觉,或者袁衡和过来搜查的天狼骑错过,这样才能多争取一些逃亡的时间。 想到这里,秦扬一刻也不敢耽误,强迫自己入睡。 …… 清凉山。 众将士按照秦扬吩咐,每天操练,到了晚上所有人都累得叫苦不迭。 高正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抱怨:“我并非怠惰之人,可每日操练百遍,属实要命。张起,你怎么看?” 张起也累得腰酸背痛,可心态很好:“大人临走前嘱咐我们,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练之,以一当百。我们仅仅操练三天,却能感觉显著进步,此时绝不可轻言放弃。” 高正笑了笑:“我就是说说而已。倘若我们更进一步,就不用再拖累他。。” 张起自然想起在关府时,秦扬一剑斩杀四十人的画面。 “高兄所言甚是。今日也需早些休息,明天继续操练,我以为可以再增加两人成组切磋,也好练习如何用于实战。” “好主意!” 与此同时,赵语柔、顾瑶、谢婉儿三女,正在忠义堂陪孙庭芳喝茶。 “顾丫头,你不是说要跟着他们练习拳法,怎么今天下午躲房间里睡觉了?” 顾瑶为孙庭芳斟上半杯茶水,忿忿不平地说:“秦扬真是坏透了,如此操练,就算铁人也被磨成汤水。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傻乎乎地硬在那练,不怕累死啊?” 赵语柔看了一眼谢婉儿,随后责怪道:“瑶瑶不可乱讲,秦将军现在孤身赴险,我们每日为他祈祷都来不及,怎么还能说坏话?” 顾瑶嘀咕了一句:“咒一咒,十年旺。再说,人家的大老婆都不急,殿下反倒先急了。” 谢婉儿险些被茶水呛到,小手猛拍了几下胸口,缓过来些才说:“顾姑娘,你说的大老婆是谁?” 顾瑶哼了一声:“谢姑娘呀谢姑娘,你可真是装糊涂的高手。这里也没有外人,咱们都是女儿家,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 谢婉儿并不懊恼,问道:“何为亮话?” 顾瑶嘻嘻一笑:“你先回答我个问题。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和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做牛做马,两者区别在哪?” 谢婉儿秀眉紧蹙,她哪曾遇到过这么古怪的问题,一时间自然回答不上来。 “谅你也说不出来,我来告诉你。以身相许呢,是已经看上了对方,正好就坡下驴;来世做牛做马,是压根看不上对方,只好赖到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来世。” 赵语柔也不禁疑惑:“那和婉儿姑娘说不说亮话有什么关系?” “殿下怎么真糊涂了?谢姑娘要是没相中她家公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和他同床共枕?什么问心无愧、形势所逼,这话呀,也就骗骗秦扬那个傻子。” 谢婉儿轻轻啜了口茶,微笑道:“顾姑娘此言差矣。赵姑娘每日早焚香,晚沐浴,虔诚祈求公子平安,以她身份何须如此?照你这么说,她岂不是公子的……” 谢婉儿突然脸上一红,到了嘴边的“小老婆”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不禁偷偷看了赵语柔一眼,发现她侧过头,看不到表情。 顾瑶不满道:“谢姑娘,你跟着你的公子久了,说话也开始像他。太傅大人,你来评评理,我们到底谁说的对?” 孙庭芳闭目养神,似是没听见。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他当然不肯参与进去,给自己找不清静。 “也不知道秦将军今夜在哪里安歇。” 赵语柔此言一出,顾瑶和谢婉儿都不再争论。 孙庭芳看她们各怀心事,就草草散场,各回各房。 …… 天色灰蒙,只能勉强看清近处时,秦扬已背着行囊,踏上了下山的路。 他仅仅胡乱吃了些硬饼冷汤,就摸着半黑出发。时不我待,他已经提前和即将出动的天狼骑比起脚力。 还好昨夜烤着火睡了一宿,今天精力充沛,秦扬甚至觉得,可以赶在晌午之前到达太和山脚。 不过他依旧小心谨慎,不断用短剑探路,确保每一步都能踩实。 一路无事。由于雪天看不见太阳,只能凭着感觉判断时间。大约快到晌午时,秦扬终于踏上了一望无垠的百崮原。 百崮原之前确实有不少丘陵,据说因为数百年来秦国和晋国在此不断交战,战死的士兵就地掩埋,竟把此地全部铲平,而且百崮谐音“白骨”——百崮已不见,可地下却藏着累累白骨。 此时一路平坦,不再需要处处试探,可秦扬并不敢放松。这种视野开阔的平原,无疑是天狼骑的乐土,只要被对方发现,就会逃无可逃。他只能朝着西面一步一个脚印前行,在茫茫雪原上如同一个不起眼的蝼蚁。 他背后的行囊里除了一些干粮,还带了一床棉被。至于水,直接就地取材,拿地上的雪来补充。 秦扬一刻也不敢停,尽管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孤行,寻常人早已绝望,可每当他心生倦意时,就想起清凉山上的众人,沉重的肢体又续了些动力。 行至天黑,他粗略估计,足足离开太和山一百里。 他不再继续行走,找了处残岩背后避风,一顿蹦跳将雪踩实,然后将棉被铺在地上,把包裹当成枕头,整个人蜷缩进去,再用棉被裹上。尽管脸颊冻的发疼,也只能如此将就过夜。 秦扬放空心思,艰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却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群狼疯狂地追逐他,而他拼命地奔跑,却怎么跑都甩不掉狼群,眼看几头狼已经扑到了身上—— 徒然惊醒,秦扬艰难地睁开眼,却发现周围亮如白昼,竟然全是手持火把、将刀架在他身边的天狼骑! 同时,一名天狼骑正伸过来手,试探他的鼻息! 秦扬在和试探他气息的天狼骑对视的一刻,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预料过天狼骑会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当然,之前见过秦扬的天狼骑,除了袁衡之外全已被杀。好在袁衡本人经历大战,这次并没有跟随追兵过来,在场的天狼骑仅听他描述过秦扬的样貌打扮。现在秦扬脸上都是雪,他们也无法确认其身份。 “活的!” 就在那人惊呼之时,秦扬用力掀开被子,一把刹住那天狼骑的脖子,只觉浑身僵硬,四肢麻木,动作起来关节生疼。 可此时秦扬被重重包围,哪里还在乎这些? 他忍着剧痛,借那人反应空挡夺过火把,竟如鲤鱼打挺般,从雪地上跃起! 周遭一圈的天狼骑下意识地将刀卡了上去,意图控制住他。然而,秦扬等的就是现在,一脚迈出踩在一把朴刀的刀背上,在松开手中天狼骑的同时,另一脚直接踏在持刀之人的肩膀上,腾空跃出了包围! 在跃起时,借着手中火把光亮,秦扬这才看到里三圈外三圈的敌人! 若是平常人恐怕早就吓得胆战心惊,好在秦扬刚刚转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刺激的异常亢奋,生死之间身体不再受心思桎梏,凭着在山林中被恶兽追赶的逃亡本能,又一步踏向外围的天狼骑。 而周围的敌人同样满面懵懂,他们本来也奔驰了半宿,疲惫不堪,反应也麻木了不少。此时在他们眼中,就只看到一个手持火把的人如燕子一般飞了出来,不禁全部呆滞了一瞬,而这一瞬,就是秦扬逃生的机会! “不好,他要逃跑!” 等天狼骑反应过来,秦扬已经借着七八人的肩膀逃出包围,奔向无人骑乘的马群。 他环顾一眼,下马查探天狼骑仅有几十人,周围仍有近千人还在马上。这些人反应自然比下马的天狼骑快不少,眼看秦扬已经跃上马背,全都勒住缰绳围堵上来!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秦扬双腿狠夹,胯下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奋威扬蹄,竟一下跃出三丈远。也就是这一跃,让他冲出个口子,摆脱左右堵截上来的敌人。 “驾!” 秦扬策马急驰,顺势将挂在战马上的物件全部倒甩出去,减轻马匹负重。意想不到的是,他无心乱扔,还砸到身后追的最近的天狼骑,登时那几个天狼骑人仰马翻,让追击缓了半拍。 这半拍就救了他的命,让他直接甩出先头部队十多丈远! 秦扬抬头望去,天地交际处已经泛起一层灰蒙。他思索片刻,直接将火把扔了出去。 他也是被逼的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拉开距离,任何细节都不会放过。昔年,师父曾刻意训练他夜间行动,以至于他比普通人更适应夜晚的环境。 而战马只要有微弱的光亮就可以行进。既然人和马都不受视线困扰,扔掉火把就能让身后的追兵不易看清他的身影! ------------ 第四十六章 立身之战 此时,秦扬已经和身后的天狼骑拉开了三十丈距离,听身后喊杀声惊天动地,他哪里敢回头,只能没命地奔逃。 “还有什么可以扔的?” 秦扬到处乱摸,竟然发现身上背着把弓。这把弓本是从太和山上的哨所里缴获,昨天行走一路,早就冻在铠甲上固定住,以至于他疲惫入睡时也一直没有发觉。 可惜,秦扬只有弓,箭袋被丢在刚刚睡觉的地方。 “准备放箭!” “不是说要捉活的吗?” “现在他已经甩了我们三十多丈,再不放箭他就跑了!” “是!” 追在最前面的七八名天狼骑弯弓搭箭。一般士兵射箭也就三十丈左右,天狼骑装备精良,战斗力更强,四十丈的敌人也可以射击。而秦扬此时距离他们差不多,又不断奔逃,他们虽是射术好手,也没有十足把握。 “射!” 数支箭矢齐齐射出,却因距离过远外加秦扬不断奔逃而难以命中,仅有一支箭将将追上。 好在马上急速奔驰时,箭的准头差了好多,这箭虽然追上了他,却擦着肩膀飞过去。 秦扬被突如其来的齐射惊出一身冷汗,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支箭,随即摘下身上的弓,双脚勾紧马镫,突然整个上身后仰过去,搭上箭矢—— 伴随着一声惨叫,追击在最前面的一名天狼骑中箭落马! 其余天狼骑大吃一惊,没想到秦扬竟然可以借他们的箭进行反击,再也没人敢提放箭一事。 就这样,秦扬如同一只被追捕的野兔,疯狂地奔逃在千只恶狼前面。他和天狼骑都非比寻常,但凡任何一方是常人,恐怕早就停下来了。 奈何秦扬就算被穷追不舍也坚持狂奔,天狼骑不吃到这块肉也绝不放弃,双方就这样在百崮原上你追我赶,看起来好不壮观。 眼看天色从灰蒙变得大亮,一行人在大雪中被冻的周身僵硬,却仿佛赌气了一般,越跑越起劲。谁曾想,这一跑竟然就是一个时辰,所有的马都累得口吐白气,速度比开始时慢了不少。 秦扬看了看胯下已经快到极限的战马,不由心中暗忧。倘若继续下去,恐怕还要徒步逃跑。虽然身后的天狼骑也和他情况相似,可他保不准马匹何时会力竭。一旦天狼骑还有耐力更足的马匹,那时他就会被轻易追上。 就在即将山穷水尽的时候,秦扬突然发现,前方雪幕之后有一排隐影。再奔近一些,他这才看清—— 竟然是一支大约两千人、全都身着金甲的军队! 而那支军队早早发现了他和天狼骑,已经列阵在前。 身后的天狼骑全都减速,很快便停了下来。秦扬发现身后异变,也赶紧勒马。他不认识秦军,自然不敢一头扎进对方阵中,只好慢悠悠地靠近。 金甲军队阵中,缓缓走出一骑。此人看起来年近三十,面容刚毅且棱角分明,身着暗红长袍内套,配了身金色外甲,手持一柄青玉化影戟,淡淡地看了一眼秦扬,随后便策马上前,和他擦肩而过。 等天狼骑也看清眼前现状,全都安静下来。过了片刻,突然一片人吼马叫—— “撤!” 秦扬看着眼前发生的变故大吃一惊,那些天狼骑竟然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这些天狼骑本来韧性十足,为何此时急于逃跑,如此狼狈? 正当他诧异于天狼骑撤退的缘由时,只听周围一通兵甲乱响,十几名金甲骑兵将秦扬团团围住,以手中长矛指着他。 不过他并不在意被秦军俘虏,主动下马。那领头之人也拍马赶过来,不怒自威:“你是何人?为何会身着银蟒卫的甲胄?” 那些金甲武士个个身批紫金披风,肩甲上扬如同鸟翅。秦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打扮是何名号,可隐隐觉得他们个个不俗,尤其是眼前手持青玉戟之人,更加深不可测。 “在下秦扬——” 此时自然不该跟对方交恶,秦扬并未撒谎,将获得盔甲的经历如实相告。 “银蟒卫胸甲内刻有持有者姓名和发放时间,你卸下来让我看看。” 秦扬内心坦荡,从容地褪下甲胄,交给对方。那持戟之人看了到甲内刻的发放时间竟然是十一年前,而秦扬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自然知道这副盔甲不是他的。 “你为何被晋国的天狼骑追杀?来秦国何干?” “我在晋国得罪了权贵,不得不逃亡。听闻秦国国主求贤若渴,自然来此投奔,希望能有机会面见圣主。” “哦?”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扬一眼,却并未评价,随即径直跑向阵中一辆马车。秦扬本想多看,却被金甲武士用矛抵住,只得静候。 过了不久,那红袍金甲的将领回来,把甲胄还给他:“穿上,然后和我打一场。” 秦扬不由抬起头,问:“这是何意?” “我家大人听闻了你的事迹。能让天狼骑追两百里的人,身手自当不同凡响,你所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秦扬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马车,迅速地穿上甲胄。见持戟之人后退两步,秦扬突然说:“等一下——” “何事?” 秦扬不好意思地说:“我奔逃了好久,腹中饥饿,能不能给我来点吃喝?不给也行,但是你跟你家大人说一下,我没吃饭发挥不出来实力。” 那红袍金甲的将领愣了片刻,爽朗大笑:“你这小家伙还挺有意思。好,给他拿些干粮和水!” 旁边一名金甲武士翻身下马,为秦扬递来干饼和水囊。秦扬确实饥渴难耐,接过后毫无顾忌,旁若无人地大嚼痛饮。所有人都觉得他虽年纪轻轻,却甚是不羁,也跟着笑了起来。 等秦扬吃完,那红袍将领将戟交给旁人拿好,问:“你用什么兵器?” 秦扬心思千回百转。他知道比武只是表面,真正有权势的是马车里坐着的那位大人。此时流亡秦国,想要尽快面见秦皇,最好就是可以受权贵青睐,再由其引荐—— 所以,此战一定要打出风采! 秦扬向旁边的金甲武士行了个礼:“这位兄弟,可否借你武器一用?” 那红袍将领点了点头,于是金甲武士就将长矛交给秦扬。 红袍将领也拿起一根长矛:“来吧。” “好!” 秦扬不再废话,提矛冲上前。红袍将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离对方还有七步之距时,秦扬突然暴起,双脚仿佛离开地面,身如幻影,眨眼间冲杀到红袍将领面前,长矛横扫而出—— 嘭! 一声闷响过后,只见两人的长矛竟交叉在一起,那红袍将领稳稳地格挡住这一记重击! 秦扬眉头紧皱,脚下后撤三步,矛如电光一闪,再度扎出。红袍将领双手一转,以矛尾上挑,直接将这记刺杀拨开! 秦扬借势转动身体,将长矛抡了一周,回身后俯下直扫下盘,红袍将领向前一跃,终于挥矛反击。 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秦扬已经意识到对手的强大,不敢怠慢,随即灵巧地后跳,手中却不守反攻,两人兵器瞬间针尖对麦芒,发出一通兵刃擦撞的刺耳声,让周围人都不禁牙根发麻! 两人仅仅交手几回合,就都大致试探出对方的实力。红袍将领也不像开始那般自信,表情凝重起来。 “小家伙,你可想打的过瘾些?” 秦扬听闻,忽然笑起来,将那矛头折断扔掉。红袍将领觉得甚是痛快,也折断矛头。 他二人本是比试,都考虑到动用真力会伤到对方。既然想打个痛快,只能如此。 那红袍将领突然主动攻上来,一通卷扫。秦扬不甘示弱,正面迎上。两人手中的矛杆如蛮蛟遇上凶龙,疯狂地撕咬在一起,噼啪作响,看的让人眼花缭乱。 红袍将领突然招式一变,一跃而起,单手持矛,纵身重劈下来—— “乾坤伏魔!” 秦扬不敢硬接,急忙后退拉开,可红袍将领劈空后,竟然借下劈之力瞬间再度跃起,第二劈瞬间袭来—— 这次比第一击反而更快更狠,秦扬下意识再度后退,险些反应不过来,脸上、头发上尽是被第二击劈下的时崩起的雪。 可谁知这第二击还不是终点,第三击和之前如出一辙,却来的更加凶狠。 这次根本就躲闪不开,秦扬自知必须硬接,大喝一声,同时一跃而起,直直迎上劈下来的对手! “时乘六龙!” 长矛拔地而起,向上抡出一道罡风。两人都避无可避,直接硬碰硬—— 轰! 这一碰,秦扬险些吃亏,毕竟他由下而上反击,天生不利。可他硬是忍住虎口的剧痛,对着那红袍将领再度连击五次! 对方也没想到秦扬竟然可以在被压制的情况下连连反击,只能立即收招格挡,可原本由上而下的优势就成了掣肘之处,毕竟脚下无根,身体不稳,怎么可能防守的天衣无缝? 当! 最后一击终究还是打中红袍将领的腰部,对方面色一紧,在落地的同时将长矛大扫而出—— “乾坤遮天!” ------------ 第四十七章 天心先生 地上的雪竟如巨浪般腾起,瞬间将秦扬笼罩。 秦扬不由一惊,此时他看不见对方身形,顿时觉得万分危险! 突然,身侧一记横扫袭来,他赶紧招架,却因防备仓促被打的失去平衡,紧接着第二击接踵而来,打在他的肩膀上。 秦扬不禁咬牙,本想后撤—— “乾坤伏龙!” 对方再度扬起积雪,紧接着一记霸道的直刺,从雪浪后袭向他的胸口—— 啪! 这一记直接将他戳飞,重重地摔在地上。秦扬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死死地握紧长矛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未消散的雪雾。 他在考虑,要不要用第九式——亢龙无悔。 这招他只在榆安关府的绝地使用过,那一次直接斩了楚国叛徒冯川和其手下的四十多人。 “倘若输掉,那位车里的大人恐怕会看不上我。如此机会必须珍惜,不能再藏底——” 眼看他蓄势待发,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停!” 只见马车旁的一名武士跑过来,说:“大人让二位停止比试,并上前一叙。” 雪霰散尽,红袍将领并无任何留恋,立即扔掉矛杆,大步走过去。秦扬不敢怠慢,也快步跟上。 到了马车前,只听里面传来一慵懒的哈欠声,一个面容清白、五官俊俏、眉眼带着几分妖异的俏公子掀开车帘。 旁边的武士立即上前跪在地上,那俏公子面色不悦地拍了拍紫金长袍,将肩上的褐貂披衣拽动了两下,踩着那武士的背下了车。旁边立即有人上前,为他打上伞。 俏公子瞥了秦扬和红袍将领一眼,随后望向东方。 “能接住他几招,你也算块料。大秦向来欢迎天下人才前来效力,我现在正好有事,你就跟在我身边。” 秦扬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蒙大人赏识,在下受宠若惊。只不过在下希望可以面见大秦雄主……” 那俏公子冷哼一声:“你当我大秦皇帝是想见就能就能见的?给你个机会在我身边好好表现,若真能立得奇功,我自会为你引荐。” 秦扬不敢再讲其他,只好听命。 紫袍俏公子又对那红袍将领吩咐一番,再车下透了会气,就再度回到车里。 “全军听令,折返函峪关!” …… 入夜。 此时距离函峪关还有一百三十里,红袍将领命令所有人安营扎寨。秦扬不会特殊,也跟着其他金甲武士一起干活忙碌。他本是亲和之人,又勤快肯干,别人也不会排斥他。 等扎好营帐,生好火炉,秦扬躺在行军简榻上,准备早点休息。 一名金甲武士掀开营帐:“赶紧起来,将军喊你过去。” 秦扬不敢拖延,匆匆披上盔甲,赶紧随同前往。 到了一间大帐,那金甲武士先进去通报一声,这才将秦扬引了进去。 秦扬进帐之后,看见俏公子和红袍将领都在,行礼后问:“不知唤在下前来有何事?” 俏公子秀手一扬,示意他在一旁坐下,随后突然脸色转冷。 “你胆子不小,竟敢骗我?” 秦扬不明所以:“在下不知哪里骗了大人,还请明示。” 俏公子冷笑道:“我刚刚接到晋国那边传来的消息。听说有一楚人,率百人之众,暗中潜入晋国,把晋西榆安城的大小官员杀了个精光,还险些屠戮了关定边的家眷,被晋国通缉。你从晋国而来,可曾知道那楚人是谁?” 秦扬当下明白,只是想不到紫袍公子手眼通天。这消息传到雁翎关也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此时竟已经被秦国的权贵知晓了。 此时再不承认反而无益,他大大方方地说:“那楚人正是在下。不过,在下并未骗人,确实是在晋国犯了事,得罪了权贵。” 俏公子眼中泛着妖异的光芒,似乎很感兴趣:“把之前种种经历尽数道来,但凡有假,我便让你人头落地!” 随后,秦扬便将自己偷袭淮陵、伏击飞鹰骑、潜入临阳、押镖西行的事娓娓道来。当然,在见到秦皇之前,他绝不会说出赵语柔的事,和她有关的经历全被改动,只当是来晋国搅乱后方。 俏公子目如毒蛇,盯地秦扬头皮发麻。少时,突然自顾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乐离,你觉得他怎么样?” 那名叫乐离的将领也点头道:“孤勇成军,可敬可嘉。如能真心为大秦效力,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秦扬听乐离名字耳熟,便问道:“乐将军,我好想在哪听说过你?” 俏公子玩味地看着乐离:“看来你的名号在南蛮之中还不够响亮。” 乐离赶紧说:“末将只是大秦的一名老兵,只求此生能为我皇效忠尽力,那些虚名皆如浮云。” 秦扬听到这里,才徒然想起,谢婉儿曾经说过乐离的名字,正是在天下排名第八的秦国名将! 俏公子放下手中书卷,眯着秀目:“乐离刚刚还向我夸赞你的武艺,放眼四海八荒也是排的上号的好材。我乃秦皇身边的谋臣,号天心先生,此次来秦国东北办事。我很欣赏你,你只要尽忠于我国,将来保你荣华富贵。” 秦扬自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来的秦国,不过能被一位秦皇身边的心腹大臣赏识,对他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谢大人。在下还有件事想弄清楚……” “你说。” 秦扬想了想:“大人为何会来百崮原?” 俏公子脸色一变:“以后不要揣测我的想法。不过,念你初犯,这次不追究,但下不为例。” 说罢,俏公子站起身,走向帐前,命令外边的武士:“拿酒来!” 不多时,两名金甲武士走过来,一人抱来一坛美酒,另一人则端来三个青铜酒樽。 乐离赶紧上前接过一个,秦扬也像他那样照做。 武士先给俏公子的杯中倒上半杯酒,然后高高举起,倒入口中。稍后,给三人分别斟满。 俏公子走出帐外,帐门朝东,正是雁翎关的方向。秦扬和乐离紧跟其后,也走了出去。 夜里的百崮原上寂静无声,只能借着巡逻守卫手中的火光,看到一片片飘落的雪花。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来此?那你看,这百崮原风景如何?” 秦扬望着黑夜中无垠的雪原,只说了两个字:“很美。” 俏公子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美?” 他上前两步,张开手臂:“这雪原之下,都是皑皑白骨。七年前,我曾来过此地。而今故地重游,为的就是永远记得四十年前的惨败。” 乐离和秦扬都不言语。他二人一个为秦将,一个为刚刚兵败的楚将,自然心有所感。 “满上。” 俏公子一把将身上的貂披扔掉,再度喝下美酒,又让旁边的武士为他续满。 乐离见他已微醺,急忙上前低声说:“天寒地冻,请大人适量饮酒,爱惜身体。” 俏公子置若罔闻,将第三杯酒饮下,遥指东方:“乐离,那边是什么?” 乐离思索片刻,回答说:“是晋国的雁翎关。” “错!” 见俏公子猛地转过身,乐离下意识俯身低头。 “你听好了。那边,都将是大秦的疆土。” 秦扬独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旁观。他心中颇为震撼,虽然仅仅和秦军接触半天,却能管中窥豹。若秦国多有如此雄心壮志之人,便真是天下各国的大敌! “散去吧。” 俏公子留下一句话就进了营帐。秦扬向乐离道别后,也独自回去,却难以入眠。 这个号称天心先生的俏公子绝非普通人,想借他来尽快见到秦皇,弄虚作假恐怕无用,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 眼下也只能跟在他身边,做出令其称赞之事,来获得被举荐的机会。 …… 天刚亮,乐离就命令拔营启程。 这一路不再有任何险阻,众人只是赶路。在傍晚前,终于到达函峪关。 守军自然认得乐离,纷纷出城门迎接。 秦扬望着高大的城墙,不禁感慨万千。从清凉山出来后一路艰险,可到达秦国对他来说才是刚刚开始。 “怎么还不进去?” 马车从身旁经过,秦扬听见俏公子的声音,赶紧回答:“在下只是观摩一番这等雄关,这就进城。” 俏公子掀开车窗帘子:“你把那银蟒卫的甲卸掉,让他们替你保管,免得惹出事端。” 随后,一名金甲武士拍马过来,接过他的甲胄,又递过来一张纸条。 秦扬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城北富鸿客栈”。 虽不明其意,可秦扬还是照做。进了函峪关后,他已经看不到马车,就离开队伍,自顾自打听,终于摸到城北。 到了富鸿客栈前,立即上来两人,一人默默将秦扬的马牵走,另一人也一句话不说,只在前面领路。 富鸿客栈仅有一层,但占地很大,整体布局呈环形。那人将秦扬引入角落的一间厢房前,只见门口也左右各站着三个身着寻常衣服的人。 那领路人上前向门口的人耳语一通,那人就进屋通传,随后不久便出来,示意秦扬进去。 屋内点着数个烛台,非常明亮。俏公子正坐在桌边,拿着一卷书册认真研读。 “坐。” ------------ 第四十八章 用人不疑 秦扬随即坐在他对面,只等他继续讲话。 “我找你来,是有事让你做——” 俏公子将那册书扔到秦扬面前:“这本书你看看。” 秦扬接过书卷,那书名为《大秦颂》。简单翻了几页,大致是描写秦国东北一片盛景,治安良好,百姓夜不闭户,家家有余粮。 “这是好事。” 秦扬刚放下书卷,却见俏公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东北之地乃边防重地,风烈沙大,不宜耕种。三年前,秦北三城总督卢思远来此赴任,第一年颗粒无收,朝廷还拨款赈灾恤民,第二年则有所好转。按大秦律,地方官员任满三年必须轮值,可如果有极大政绩者,属特例,仍可继续任值。今年是第三年,也是卢思远任满之时,却冒出来这本书,仿佛在造势让他继续留下,实在是蹊跷。” 秦扬不禁疑惑:“大人之前来的时候没有路过留意吗?” 俏公子摇头道:“我从永安出来后直接北上,沿途巡察边关防务,绕开东北之地直达函峪关,并未经过。而且,我想看看东北真实的模样。” 秦扬试问道:“大人意思是,想暗中访查?” 俏公子点了点头:“如果带着金鹏卫——就是乐离他们,大张旗鼓地过去,就算有猫腻也早就被掩盖住。我原本打算让乐离随我前往,不过你既然在,就由你和我同去。” 秦扬拿捏不准,思索片刻,躬身问道:“承蒙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和大人结识不久,如此重任——” 俏公子靠在木椅上,玩味地看着他:“你眼神里藏着一缕焦急,却在我面前刻意隐忍,说明你有求于我,又不敢操之过急。” 秦扬一声轻叹。既然俏公子可以代秦皇来巡察边关,就说明他是秦皇的心腹。既然如此,对俏公子就没有什么必要隐瞒。 “大人,在下之前说想要面见秦皇之事,乃肺腑之言——” 随后,秦扬便把云湘公主赵语柔的事告知俏公子。那俏公子越听越精神,眼神熠熠发光。 “这么说,云湘公主和孙庭芳被你藏在了晋国,你是想来秦国搬救兵?” 秦扬默默点头,俏公子继续问:“那你凭什么认为,秦皇会为了一个落魄公主,和晋国直接翻脸?” “秦国之所以可以作壁上观,正是因为晋国和楚国互相制衡。此次楚国并未有太大伤亡,仍保存实力,两国极大可能再度划江而治,展开和谈。云湘公主如果落入晋国之手,只会让楚国更加不利。楚已经向晋纳贡十载,再来十年,恐怕再也无法牵制晋国。秦国难道要看着东边的强敌坐大?” 俏公子沉思一阵,忽然笑道:“你倒是聪明,想让秦来制衡晋,让楚开始休养生息。” 秦扬上前一步:“大人此言差矣。楚国跟秦国不一样,十年已经打了两场大仗,南边还有世敌吴国,可谓危机四伏,就算休养生息,也仅仅是恢复元气。秦国多一个掣肘晋国的伙伴,不是好事一桩么?” 俏公子放声大笑:“秦国大费周章,帮你把云湘公主护送回去,又能扭转多少局势?” 秦扬义正言辞道:“大人,我若回楚,必能力挽狂澜!” 俏公子平静下来,再度打量秦扬。秦扬也知道他身居高位,见过无数能人,此时必然再揣度刚才那句话几分真几分假。 俏公子站起身:“我信。” 秦扬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干脆利索地做出如此积极的评价。 “那大人的意思是,愿意劝秦皇助云湘公主回楚——” “且慢。我先说好,可以帮你去进谏秦皇,但此事不一定成。而且,这是有条件的——” 秦扬喜上眉梢:“大人请讲,只要不违背在下忠义之道,都可答应。” 俏公子诡异一笑:“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秦扬马上发觉不对,立即回答:“可以,只是莫要三件之下又三件。” “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俏公子面色不悦:“这第一件事,你要留在秦国。” 秦扬立即拒绝:“这要求实在矛盾。大人既然相信我有能力,若留下在下,还怎么助楚制晋?” “你听我说完。倘若秦皇不答应,以你性格只会孤身回晋殊死一搏,不异于以卵击石,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生命?秦皇惜才如金,在这里更能施展你的才华。” 秦扬坚决否定:“若不能保公主平安,在下只能以死明志。” 本以为这番话会惹怒俏公子,谁知他并不在意,反而更加欣赏:“我不想毁你忠心。倘若秦皇同意助你,三年之内你留在楚国。三年之后,你必须回秦。” 秦扬万分纠结,最终还是拒绝:“在下是楚人——” 俏公子突然一拍桌子:“你要再不识好歹,休怪我不客气。” 秦扬缓缓垂下头,狠咬牙关,却不再回应。 俏公子走到他身边,踱了几步,竟不再怒火,嘴角微微上扬。 “秦扬,你觉得你的气节重要,还是云湘公主的命重要?” 秦扬猛然抬头。俏公子这一问,直击他的死穴。他固然视气节如生命,可若是为气节害死了赵语柔,所谓“忠君爱国”也不过是沽名钓誉,顾影自怜。 半晌,秦扬长叹一声。 “好,若大人能说服秦皇助云湘公主回楚,我誓必在三年内返回秦国,哪怕身死,也要把尸首葬在百崮原。” “哈哈哈!” 俏公子甚是爽快,拍了拍秦扬肩膀:“忠不避危,志向高洁,武艺匹敌天下名将,用兵又出神入化——竟然让你这种人出来冒险,真是一群蠢材。他们不识货,我识。” 秦扬意兴阑珊,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不急,我还没想好。” 秦扬险些吐血。他这才意识到,只是完全低估了俏公子。 此人喜怒无常,城府极深,时而深藏心思,时而又锋芒毕露。论起洞察人心和御人之术,他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既然答应陪同俏公子微服私访,秦扬便不再纠结其他。眼下来说,获得俏公子信任,进而借秦国之力护赵语柔周全,才是最重要的事。 俏公子做事雷厉风行,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决定暗查后立即定下日程,明日一早就和秦扬二人易装出发。 “大人,你这身行头贵气难盖,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恐怕于暗访不利,得换换。” 俏公子一拳打在秦扬胸口:“还大人大人的叫,要是坏了大事我唯你是问。” 秦扬哑口无言,讪讪道:“这不是就我们两个人吗——” 看俏公子眉角挑起,秦扬赶紧打住话头,改口道:“那我如何称呼?” “我不是已经自我介绍过,你称我天心先生即可。” 秦扬捏住下巴,认真考虑过后,说:“不妥。这种称号若被人听到,一样会让他人起疑,认为是来自名门望族。直呼其名虽然不敬,但恰恰可以自贬,来掩藏身份。我唤您‘天心’如何?” 俏公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光异常精彩。秦扬以为又犯了忌讳,正要赔不是,却听俏公子讲:“罢了,有点道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便让你这样叫我。” 说罢,天心径直走向门口,回头看向秦扬:“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秦扬不知他又要搞出什么来,问道:“去哪里?” “你不是要找些寻常人家的衣服?” 两人趁着天还没黑,匆匆出了客栈。秦扬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打从出来后,他便感受到至少二十道精纯蓬勃的气息围绕在附近。不用想,必定是暗中保护天心的高手。 他还不至于愚蠢到认为天心会依靠他一个人来保护,不过对方留他在身边,诚如之前天心所说,用人不疑,这份魄力就足以令人佩服。 函峪关内略显萧条。街上时不时会有驻守在此的秦兵巡逻,本地生活的百姓并没有看到多少。 城中虽然谈不上破败,却也少见朱墙金瓦,甚至有些巷里还存留着土坯简房。 两人已经走了一会,可连一个像模像样的饭馆都没看见。行到城中区域,景象才好了一些,总算看到鳞次栉比的店铺,想必应是函峪关内的大集了。 天心似乎很少逛街,他出了客栈后反倒放慢了下来,负手而行如同散步。他走走停停,时不时驻足观察着市井百态,偶尔还问秦扬一些常人尽知的问题。 当然,秦扬也不是“常人”—— 如果天心是因为身居高位不食人间烟火,那秦扬也不过是刚刚出山不久的初生牛犊。 更何况秦扬连楚国各地的风土人情都尚未体味几分,更别说几千里外的茫茫秦地。 这二人可谓半斤对八两,就说当地一些街边叫卖的美食,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秦扬面对天心的问题,也只能干瞪眼。 突然,只听得旁边茶馆里传来“咣当”一声,秦扬瞬间横身跨步,挡在天心前面—— 茶馆里,一个泼皮正揪着店小二,旁边倒着一条长凳。 那泼皮个子不小,把小二拽的两脚踮起。 “不长眼的东西,倒水倒了老子一身,你怎么赔?” ------------ 第四十九章 说打就打 听到这边有热闹,路人纷纷围过来。秦扬微微偏头,自然发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高手靠拢了些。 秦扬本以为小二会求饶,可人家直接骂道:“你好好说话我就道歉了,敢动手动脚,我赔你娘的头!” “好!” 店里店外围观的人群纷纷喝彩。秦扬也非常诧异,这小二相比泼皮看起来瘦小许多,却不低头认怂,实在是有点骨气。 那泼皮扬起拳头就打,一下把那店小二怼倒在地上。可还未收拳,突然被一个五十出头的微胖老头踹到腰上,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地退到门口。 看打扮,踹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茶馆的掌柜。 “什么东西,敢欺负我家伙计?” 泼皮站稳后,就要去拿旁边炉子上的水壶—— 那掌柜见状,抄起把凳子就砸过来,泼皮只好赶紧躲避,退出茶铺,怒骂道:“你等着,老子找人烧了你的铺子!” 此言一出,旁人顿时激昂起来—— “这厮先动手打人,怎么还敢这么豪横?” “白长了那么大块头,让人家一老一少打出来,真他娘的丢人现眼!” “这是哪来的球玩意?” 泼皮听闻,更加怒火攻心,歇斯底里地吼道:“都给老子滚!” 这可彻底激怒了路人,有人突然高喊一声:“捶死他!” 只见原本看热闹的人群如被捅了的蜂窝一般,一拥而上连叫带骂,对着泼皮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秦扬看的目瞪口呆。 从瘦弱的店小二,到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掌柜,再到这群说打就打的路人—— 好狂野! 身旁的天心也看出秦扬的惊讶,笑道:“大秦子民就该如此。若都胆小怕事任人欺负,拿什么去征战列国,荡平天下?” 秦扬点了点头:“本以为晋国西北之人已经足够剽悍勇猛,可比起秦人还是差了一些。”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外围有人嚷道:“巡逻的来了!” 原本打的正起劲的路人赶紧停下,众人你推我搡,作鸟兽散。 再看那泼皮瘫坐在地上,被打的鼻青脸肿,双手还抱着头。 一队巡逻的士兵跑过来,上前两人将那壮汉从地上架起。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被打?何人打你?” 泼皮缓了缓,看了一眼身后的茶水铺子。他自然不敢说出起因,毕竟是他先动的手。 “回军爷的话,小的叫贾武,在路上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人围起来打——” 那巡逻士兵的领头人哼了一声:“那就是你平时惹到人了,自己回去琢磨。” 说罢,正要离开,却被贾武拉住。 这贾武也属实是无赖到家,见其他人已经跑光,没法讹一笔汤药钱,就指着秦扬说:“军爷,就是他找人打的我!” 那巡逻兵大步有过来,问:“是你找人殴打的他?” 天心并不想参与市井泼皮的闹剧,也想看看秦扬如何处理这种事,就后退到一旁。 秦扬看了眼天心,回答道:“不是,我只是路过,并不认识那个挨打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秦扬一抱拳:“还请您先审问那个挨打之人。他既然说是我找人打的他,必然认得我,也能讲出我打他的缘由。” 巡逻兵转过身:“你都听到了?” 贾武支支吾吾。他本来就不认识秦扬,只是无赖成性,随口一说。刚刚还准备让巡逻兵问出秦扬信息,再乱讲一番,却没想到直接被秦扬点破。 可老赖就是老赖,贾武马上胡编道:“他叫张三,欠我一百两银子不还,还找人打我来赖账。” 不等巡逻兵发话,秦扬上前一步:“我既然找人打你,为何站在这里等着被抓?而且你不妨说说,我几时跟你借的银子?借据在哪里?你又哪里弄来的银子借给我?” “这……” 贾武汗如雨下,他哪里回答的上来? 这时,旁边的茶馆掌柜走过来:“军爷,这厮胡说八道。他本是在我家店里吃茶,我家小二倒水时不小心洒了点,他直接就动手,被我打出店外。然后他扬言要烧了我家铺子,被其他人听到,说了他几句,这厮就开始骂街,结果被旁人围起来揍。” 隔壁店铺的几个掌柜也过来作证,那巡逻兵听完,一脸煞气地走到贾武面前。 贾武哭丧个脸,后退半步:“军爷,我——哎呦!” 巡逻兵抬起一脚,将贾武踹出去两丈远,摔了个狗啃泥。 “他娘的刁民,耽误爷时间,赶紧滚蛋!” 贾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那巡逻兵摆了摆手:“没事的该忙啥忙啥去,少聚众扎堆。” 天心默默看完这出闹剧,只说了一个字:“走。” 被这么一搅和,两人原本的兴致都降了几分,基本无话,再度往前逛。 走了没多远,就寻到一家正准备打烊的成衣店。 秦扬上前:“掌柜的,我们想挑几件衣服。” 店老板将手中门板放下,走过来,一眼看出天心衣着不凡,摇头道:“客官,我铺上的货都是小民穿的,您二位恐怕看不上。以我看来,整个函峪关里恐怕都找不到后面那位公子身上的衣服,您不如去汉阴城找大店量身订做。” “没事,请带我们看看吧。” 店老板只好说:“那请便,我把烛台点上,让您二位瞧真切了。” 天心跟着走进店铺。铺子里挂着一套套成衣,多以棉袍为主。虽然看起来粗糙平常,但分外厚实,看起来就有种暖和的感觉。 秦扬拿起一套雪白的棉袍,在身上比划了一阵,摇头道:“这袍子甚是好看,可惜我穿着小了一圈。要不,你试试看?” 天心将身上的貂披褪下放在柜台上,接过来正准备试穿,却听店老板笑了起来。 “客官好眼力,这白狐棉袍是我铺子里最贵的货了——但这是给女子穿的。” 天心脸色一变,一把将袍子扔给秦扬。秦扬也一肚子苦水说不出来——他确实不是故意,实在是认不清。 “我并非故意,之前觉得这袍子甚是好看。况且,冬天穿在外边的衣服,不论男女大多都摆围过膝。若不是不合身,我就穿上了。” 店老板想了想,说:“客官言之有理。冬季的成衣,男女版式确实不会差太多。这件比其他衣服贵一倍,放在店里主要是引人注目,您要想拿走,我给您打个折。” 天心看了看其他衣服,发现实在入不得眼。秦扬看出他一脸嫌弃,又将白袍递过来:“要不试试看?” 天心考虑了片刻,冷哼一声:“反正也不拒小节了,那就不拒到底。” 说罢,他接过白袍,不知为何将手搭在上面摸了摸,随后套在身上,束住腰带。 “怎么样?” 天心本来就生得俊煞人寰、丰神如玉,再套上一袭白裘,别说女子看到会如何恋慕,就连秦扬这铁骨铮铮的男儿,一瞬间都觉得惊心动魄。 “我问你怎么样。” 秦扬这才回过神,答道:“很合身。” 天心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这些够不够?” 那掌柜的赶紧走上前:“客官,这些太多了,足够买十件。” 秦扬也顺手挑了套长一些的黑色棉服,匆匆穿上,顿时暖和不少。 “走,吃饭去。” 天心见他已经穿好,二话不说扭头就出门。 秦扬赶紧上去,抱起那身貂披,快步跟上。 店老板拿着找兑的银子,在门口呼道:“哎!客官——” 秦扬想了想,折返回来将碎银收起,随后赶紧追上天心。 夜色降临,街上原本人就不多,此时更加稀少。前方不远处,有酒楼挂着红灯笼,在冷清的函峪关里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走到那家酒楼前,只见正门上书“百饺园”三个字,里面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放眼四周,都再没有几家上得了台面的饭馆,怪不得这里如此火爆。 “二位客官,里面请。” 一个店小二将他俩迎了进去。里面桌桌坐满,嘈杂无比,天心皱了皱眉,并不喜欢这种环境。不过既然准备微服私访,这点委屈还是得学会受的。 小二为他俩找了两把椅子,现在暂时还没有翻台,只能先等上一等。 挂在柜台上的木简刻着各种饺子的名字,秦扬甚是好奇,忍不住多看好几眼。 “三鲜饺子四盘!”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跑堂的伙计端着一个三尺见方的黑木托盘,上面的饺子呼呼地冒着热气,托盘边还挤摆着几碟小菜。 天心见他盯的入神,突然问:“你莫不是没吃过?” 秦扬“啊”了一声,低声道:“被您说中了,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个东西。” 天心得意地笑了笑:“我对民间之事已经足够孤陋寡闻,想不到还有你这等山野匹夫。” 借着这个话头,天心讲起来,这饺子本是过年才吃的,平常基本没人会吃——寻常百姓不舍得,达官显贵又不屑。所以大多是些不上不下的人才会常吃。 秦扬放眼望去,发现店里的客人大多衣着光鲜,虽然不像天心那样尊贵,可至少都是绫罗绸缎。 “想不到小小饺子就可以把人圈出来。” ------------ 第五十章 一言不合 两人正说着,小二肩上搭着条白抹布,颠颠跑到秦扬面前。 “二位,方才走了一桌客人,那边有空桌了,快随我来。” 秦扬和天心站起身,跟着店小二走向堂中一个空桌。另外两个伙计正麻溜地收拾餐盘、擦拭桌面,见客人已经过来,手上速度加快,又将地面清扫了一遍。 待二人坐下,秦扬说道:“小二,我这要八两平菇鲜肉饺子。你要什么?” 天心并不在意,只当是来体验民间,自然不会挑三拣四,头也不抬道:“和你一样。” 两人出来也不为大吃大喝,更不便饮酒,再不需要点其他东西。 店小二利索地一甩抹布,转身对着柜台,抑扬顿挫地喊道:“平菇鲜肉一斤!” “得嘞!平菇鲜肉一斤!” 不得不说,百饺园上菜的速度还是挺快的。不多时,跑堂的伙计就把两盘饺子端过来。 秦扬照着天心的吃法,把桌上的醋壶倒入蘸碟一些,以筷子加起来蘸上醋,一口吞下。 “烫——” 看到秦扬狼狈的模样,天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么着急干什么?食不厌精,做事速度固然重要,也要抽丝剥茧一步步来。” 天心先用筷子将盘子里的饺子散开,再夹住一个,轻轻吹了口气,蘸上醋,仅仅咬了一小半。 秦扬见状,也效仿他那般。这次好了不少,能仔细品出味道来。馅料朴实无华,可味道甚是鲜美,配上醋吃下,直教口舌生津。他虽然第一次吃,却十分喜欢。 从清凉山出来,他总算吃上一顿安稳饭,不由更觉美味,手上、嘴里一刻不停。眼见天心只吃了几个,他都快吃下大半盘了。 天心不由摇头:“看你吃东西,比我自己吃香多了。” 过了一会,秦扬已经把整盘饺子吃完,仍然意犹未尽。反观天心,只吃了七八个就停下筷子。 “我不吃了。” 秦扬不禁问:“您怎么就吃这点?” 天心面色平静:“我一向少食。” 秦扬看了眼他盘中剩下的饺子,问:“要不……把剩下的那些给我?” 天心诧异地看着他:“这是剩下的。你要是没吃饱,再点一份。” 秦扬嘿嘿一笑:“我是平民百姓出身,不太在意这些。农人春播秋收,还要祈祷上天风调雨顺,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这些饺子干干净净,如果扔了太过浪费。” 天心若有所思,随后将食盘推到他面前:“你要是不嫌弃,我……倒无所谓。不过,你说起浪费这点,确实让我有所感悟。” 秦扬笑着将盘子拉近,正要继续填饱肚子,却突然扬起手臂—— “哎呦!疼疼疼疼!赶紧松开!” 他手里抓住只手腕,听声音,正是刚刚在街上耍赖皮的贾武。 秦扬一把将贾武拽到面前,看也不看,夹起饺子,问:“为何招我?” 贾武也是刚刚过来。这泼皮无赖本想给秦扬几下,泄泄火气,谁知却被反过来给个下马威。 “爷看你眼熟,跟你打个招呼。你现在把爷弄伤了,怎么赔?” 这时,又走过来两个人,看起来和贾武是一路货色。秦扬偏过头,看到过道另一边坐着一人。此人衣着光鲜,五官端正,却透着股油滑气质,怪不得和贾武这等人也能混在一起。 “你瞅啥?那是周承水周爷,函峪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伸个小指头就办了你。你要是不想吃苦头,就把汤药费结了。” 秦扬放下筷子站起身,不搭理贾武,直奔那个周承水,在他对面坐下。 周承水暗暗心惊,万万没想到秦扬敢直接过来找他,不过面色依旧镇定:“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几个人是跟你混的?” “贾武是我表弟。” 秦扬摊开手,并不在意:“不管你们什么关系,是你让他过来找我麻烦的?” “我们只是来此吃饭,撞见你罢了。之前的事我已知晓。阁下给我个面子,好好道个歉,这钱就不用赔了。” 秦扬看了一眼正在走过来的贾武,又问:“我为何要道歉?” 周承水有些不耐烦:“大家出来行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做的如此绝。别的不说,你刚刚伤到他,道个歉不过分吧?” 秦扬见贾武和另外两个泼皮围上来,笑道:“你怎么不让他给我道歉?” 周承水自诩在这边有几分面子,此时再也忍不住,怒道:“你别不识抬举——” 秦扬一掌扣在他的头顶,猛地向下一按。只听砰地一声,周承水的脸直接砸在桌面上,疼的大叫起来。 还不等旁边的泼皮反应过来,又一肘击出。贾武叫都叫不出来,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疼的身体摇晃不止。 剩下两个泼皮看的瞠目结舌,哪里还敢乱动。旁边的食客听到这边异常,全都看了过来。 秦扬一出手,就镇住了周承水。此刻,他疼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捂着流血的鼻子,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准备向外逃走。 秦扬并没有拦他,对于这种不入流的地痞阿飞,略加教训即可。 那两名吓傻的泼皮也反应过来,赶紧扶起坐在地上的贾武,跟着周承水逃出百饺园。 周承水逃出十多步远,见秦扬没打算追他,这才回过身,恶声道:“他日再见,必定让你偿还今天这笔账!” 说罢,赶紧带着三个泼皮离开。 天心也看够了热闹,随即起身,走了过来:“回去,明天一早还要去汉阴。” 秦扬也站起身,用之前成衣店找回的银子结了账,随后跟上天心。 回去的路上,天心把秦国东北三城的情况简单跟秦扬讲了讲。 三城分别为汉阴、华陵、潼池,互为掎角。这三座城之间还有八县十九郡,其中汉阴城离函峪关最近。 而之前任命的提督卢思远在华陵城,天心对他起了疑心,并不想惊动他,因此将汉阴选为第一个目的地。 回到客栈后,秦扬早早回去休息。 躺下一盘算,从清凉山出来已经四天。对他而言时间并不长,且能一路历尽艰辛抵达秦国实属不易。 可他心中挂念清凉山上的众人。现在晋国凶险万分,多拖延一刻,赵语柔他们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天心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否则茫茫秦土,他想要用其他方法见到秦皇恐怕更加费时。既然天心有心查探三城的问题,对他来说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必须把他当成赵语柔一样看待,争取令其满意。 …… 天刚刚亮,雪势比几天前小了一些。秦扬来到院中,打了套拳。他自不必担心惊扰别人,昨夜已经发现,这家客栈全被天心包了下来。那些居住在别的房间的神秘客人,要么还没睡,要么只会起的比他还早。 过了半刻钟,天心也走出房门。不等秦扬问话,只叫见客栈前厅匆匆行进来一队人。这些人头戴斗笠,笠沿垂着层黑纱,看不清面貌。 领头之人跨步上前,单膝跪在天心面前,开口前扭头看了一眼秦扬。 天心摆摆手:“无妨,他随我同行。” “明白。大人交待的事已经办妥,马车现在门外。” “嗯,退下吧。” 天心瞥了秦扬一眼,随即向门外走去。秦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见一辆黑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口,那马车车夫一身农人打扮,披着一破棉披风,也垂着斗笠,认不清真容。 秦扬不敢妄自行动,只好站在原地。过了一会,马车内传来天心的质问:“你磨蹭什么?还不赶快上来?” 他这才钻进去,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下摆,端坐在天心旁边。在外,为了暗访他可以随意一些,可天心是什么人他心知肚明,此时只有两人,该有的规矩是一个也不能做错,以免惹恼了天心。 马车随即启动,车厢内只能从盖在车窗、厢门的棉帘缝隙透进来一些光亮,外边也十分安静,只听得车轮碾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车头向西行了一阵,只听车外有人大喊:“停车!例行检查!” 马车停了下来,秦扬刚要动,却被天心拉住。 “你坐好便可。” 只听马夫翻身下车的声音,过了一会,外边传来一片哗啦哗啦的兵甲摩擦之声。 “放行!” 马车再度启动。秦扬从窗帘缝瞄了一眼,见外边的守军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至此,他二人已经西出函峪关,直奔一百二十里外的汉阴城。 马车出城之后略微提速,可还是行的非常平稳,完全比不上当初秦扬他们从榆安逃亡的速度。 秦扬当然也明白,本来暗访一事并不是十万火急,那驾车之人也不敢让天心受尽颠簸。按照现在这个行驶速度,恐怕只能晚上才可以到汉阴了。 天心上了车之后就沉默不语,始终闭目养神。秦扬自然不会不解风情地去打扰,也静下心来,调息打坐。 “嘶……” ------------ 第五十一章 赶赴汉阴 听到天心发出声音,秦扬睁开眼看去,只见他捂着腹上部位,面色不好。 “您这是?” 天心摇了摇头:“无妨。” 秦扬又想起昨日在百饺园时天心的食量,完全不像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又问:“您可是食欲不佳,反胃恶心?” 天心这才看向他,反问:“你还懂岐黄之术?” “略懂。我年幼时,母亲也胃寒体虚,我后来偶遇名师,便向他学习医术。后来调养数年,母亲的胃疾便痊愈了。要不我为您看看?” 天心哼了一声:“这病如何调养,我清楚的很。奈何国事繁忙,饮食不规律,作息也乱成一团。便是皇家御医也没什么根除之策,你那山医野药,还是自己留着吧。” 秦扬心中有些不悦,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可声音高了半分:“大人,在下是好心好意。之前也有幸见识过晋国的御医,在下认为并不输他,只是各有千秋罢了。” 天心自然听得出秦扬情绪变化,又打量他几眼:“胆子不小,敢跟我起情绪?” 秦扬不卑不亢:“不敢,在下只是一片诚心,想为您解忧。您若好心当成驴肝肺,那在下无话可说。” 天心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哈哈!有意思,敢跟我这么说话。好——” 他侧转过身,伸出手:“今日便让你试试。倘若你没有更好的法子,我就让你下去,跟着马车跑到汉阴。” 秦扬试探地问:“那若是在下有好法子,您可不可以到时候在秦皇面前——” “有法子是应该做的。” 天心脸色沉了下来:“你方才不是乱吹么?你若有法子,我就免了你大放厥词之罪。你这胆大包天之徒,竟敢跟我讨价还价!” 秦扬无奈地轻叹一声。他已然适应天心说翻脸就翻脸的性格,原本好心好意想帮天心看看病,现在倒好,反而成了欠钱的冤家一样。 事已至此,秦扬只好硬着头皮说:“那便让在下一试。” 说罢,便接住天心的皓婉,将食指和中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这么一闹,天心似乎舒缓了些,在秦扬为他把脉时,忍不住讥讽:“秦国的冬天可冷的紧,外边还下着雪,这要是跑上百里——” 秦扬眉头紧皱,又重新把了一遍。这次他手上微微用力,指尖竟生出一缕热气。 “大人,您这病表面是饮食、休息都不当引起的胃热,实则是体内藏着阴寒之气,导致的胃虚。我若不是以内力探寻,恐怕也会误诊——” 秦扬顺势轻捏住天心的手指:“指尖发凉,说明您体内血流缓慢。敢问之前的郎中是不是给您开服连翘?” 天心将手抽出,“嗯”了一声,对秦扬的态度也好转了一些:“我确实长期服用连翘。” 秦扬摇了摇头:“连翘偏寒性,宜清热解毒,但让体内藏有阴寒之气的病人服用,如同抱薪救火。” 他突然想起什么,伸进胸口,将之前剩下的药包拿出来,从里面找了一味药材,将其捏开。 “这是生豆蔻,可温养胃脾,就是味道有点冲。您不妨含在嘴里——” 天心用手在面前胡乱扇了几下,一脸嫌弃:“这味道太怪,我可受不了。我也不惩罚你了,你速速将此物收起来。” 谁知秦扬并没有放弃,坚持说:“大人,良药苦口,如同忠言逆耳。还请您切莫讳病忌医。” 天心深深不慎吸了口气,却感觉那股气息把反胃的恶心之感压下去一些,这才犹豫着伸出手。 秦扬自然懂规矩,掰下来一小块放进嘴里。 天心接过生豆蔻,万般不情愿地含在口中,顿时表情拧地像包子褶一般。 “感觉如何?” 天心睁开眼,似在仔细辨识其中感觉,不一会,点了点头。等他适应了生豆蔻的味道,表情也舒展开,捂在胃上的手也放下了。 随后,秦扬突然侧过身,靠在车厢壁上,双腿盘坐。 “您也侧过来,把靴子脱掉。” 天心一听,险些把豆蔻咽了下去,含糊地质问:“你想干什么?” 秦扬反问:“您现在双脚是不是冰凉乏力?” 天心并不正面回答:“那又如何?” “这就对了。脚上的冲阳穴为胃部原穴,经常按压可以和胃宁神。” 见天心还有所顾忌,秦扬补充说:“方才含服豆蔻,是否有用您肯定知道。若我所说之法无效,您让马夫把那匹马卸了,把我套进去去拉车。” 天心看他一脸严肃,竟然被逗笑起来,又思索一会后,说:“好,我信你一次。若是没有效果,我就让你跟那匹马换换。” 说罢,他脱下靴子,侧靠在车厢壁上,将双脚搭在秦扬的腿上。秦扬握在他那雪白的羊绒袜上,随即解开胸口衣衫,将其捂在胸口。 “你——” 天心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腿,却觉得脚下一股暖意涌上来。 秦扬用棉袍裹住,忍不住说:“您这双脚实在太凉,不过不用担心,过一会就好了。” 天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不过秦扬并不在意。医者仁心,尽管如此姿势颇为不雅,但对他来说,哪怕不是天心,他若出手相助,也不会顾忌太多。 “好了。” 秦扬将天心的双脚从怀里取出,再次问道:“我若为您按压,最好是脱掉绒袜。” 这次天心并没有反对,默默地点了点头。 秦扬这才小心翼翼地帮天心把羊绒袜脱下,心中暗暗感叹,这权贵之人果然不同凡人,一双玉足生得颇为精致柔软,捏在手里柔滑娇嫩,哪像自己皮糙肉厚那般。 “你瞎捏什么,赶快给我按压穴位!” 秦扬赶紧回过神,找到他双脚上的冲阳穴,以虎口卡住,大拇指慢慢发力—— “哎——你轻点!” 听天心喊痛,秦扬赶紧减缓力道,改按为揉:“这样可好?” “嘶……还行,可以再使一点劲。” 两人好一番磨合,这才拿捏好力度。按揉了一会,秦扬感觉天心的双脚又变凉了些,再度将其捂在怀里。 此时,他只觉得胸前发痒,原来是天心的脚趾不经意地动了动。他抬头看过去,却发现天心侧过脸,面颊竟有些泛红。 秦扬暗暗觉得好笑。若是在寻常人眼中,两名男子如此肌肤相亲,恐怕有龙阳之嫌。不过他心底无私,只是以治病为愿,自然觉得天心脸红的滑稽。 等再次将他双脚捂热,秦扬又进行一番揉按。 如此循环几次,天心觉得腿上酸麻,便说:“差不多了,你帮我把绒袜穿上,我不按了。” 秦扬随即停下来,为他重新把羊绒袜穿好。天心赶紧坐正,穿上靴子。 “不知您感觉如何?” 天心抿了抿嘴唇,“嗯”了一声:“你可以不用拉车了。” “哈哈!谢大人开恩。” 天心再次回到冷冰冰的样子:“你莫要得意,后面的事还很多,但凡做了错事,照样被罚。” 天心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说:“这几天出行,你每天便为我按一按。到了永安城,将这调养之法教给我家下人。” “在下明白。” …… 此后,一路无话。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到达汉阴城外。 不过,车夫进城时并未像出函峪关那般,而是规规矩矩地下来,让卫兵检查了马车。 当然,秦扬和天心并未携带可疑之物,也早就对好说辞,所以没有被为难。 他自然明白为何如此。到了汉阴城,便是进了三城地界,此行既然是暗访,就不能打草惊蛇。万一暴露了天心的身份,恐怕就没法顺利访查民间。 车子进城之后不久,就找了个偏僻的巷子停下。秦扬扶着天心下了马车,那车夫便驾着车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出了巷口,便看到一家名为“广轩楼”的客栈。客栈看起来不大,不过贵在周围清净,远离闹市。 两人进客栈开了两间房,秦扬应天心传唤,去了他的房间。 天心坐在炉边烤火,秦扬则为他沏好热茶。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秦皇完全可以在三城之内安插人手慢慢调查,为何非要亲至此地?” 天心盯着炉火,回答说:“自打卢思远到了这里,三城内都有暗线。只不过三年来,他们传回的密信和卢思远上奏的内容基本一致。” 秦扬想了想,又问:“这些暗线都有谁知道?” 天心想了想,说:“除了陛下,只有我和丞相钱书之知道。我主管军务,内事多由钱丞相负责。” “那位钱丞相——” 天心随即打断:“不会。昔年秦国发生叛乱,钱丞相为保护陛下,以致家人被害。他的忠心毋庸置疑。” 秦扬点了点头:“此时也不必担心太多,也有可能是那《大秦赋》中所言皆实,卢思远确实是一个好官。” 天心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我也希望是真的。如果他真是一个好官,我自会上表陛下,让他继续在这里造福一方百姓。” “嗯,明日我们找一些寻常人家打听打听,便知真相。” 天心幽幽地叹了口气。 “但愿是我多疑了。” ------------ 第五十二章 谈兵论道 秦扬离开天心的房间,在关上房门前停滞了一会。 那些之前若有若无的精纯之气就在附近,看来保护天心的高手们也没闲着,全都跟到了汉阴。 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人数不下二十。当然,若是真的打起来,秦扬以为对方还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些高手潜伏在暗中,胜在一个出其不意。就算是他,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却找不出位置在哪里。 百无聊赖,秦扬来到楼下,问客栈掌柜:“可不可以让后厨做上两碗小米稀粥?” 那掌柜暼了秦扬一眼,说:“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店里住的客人没几个会吃小米稀粥。” 他算听明白,原来是被这掌柜暗着鄙视了。一般都是穷苦百姓才吃粟谷,有些身份的人都爱精麦细面。 不过他自然不会跟这狗眼看人低的掌柜一般见识,便独自走出客栈。 随意转了转,找到街边一户人家,见房里点着灯,便敲了敲门。 不一会,门被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面色迟疑地看着秦扬。 “小伙子,你找谁啊?” 秦扬抱拳一拜:“老人家,我住在旁边的广轩楼。同行伙伴胃患寒疾,此次叨扰,是想问问您家中可有粟米。若是有,还请劳烦帮忙煮上两碗粥——这是酬报。” 说罢,秦扬拿出些碎银。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满脸堆笑,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秦扬和老婆婆的对话。 “这位官人快快请进,我来为您煮粥。” 秦扬将碎银给了妇人,便进屋坐下。屋子里看起来比较简陋,进来之后发现男主人并不在家。 借着烛光,秦扬看到角落里堆着几个粗布麻袋,袋旁散着一些精面,便问:“想不到汉阴城中的百姓家中如此殷实,竟然可以在年关之前还余有精粮。” 那老婆婆似乎听力不佳,并没有答话。妇人一边忙着生火煮粥,一边回答:“官人说的极是,我们是生在好地方了,您且看——” 秦扬随即望去,这家厨房里竟然挂着十多条腊肉。他不由走上前,仔细瞧了瞧,随后点了点头。 “真是一幅太平盛世之景啊。” 等妇人做好了粥,秦扬又拿出块碎银:“夫人,您可否卖我条腊肉?” “这……”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说:“恐怕不行……这些肉还需等家夫回来才能吃,否则他定然责骂——” 不等秦扬回答,那老婆婆突然哭了起来:“我的儿……我的儿……都三年没见到了……” 妇人赶紧跑过去,拍了拍老太太,低声说:“娘,你瞎说什么?” 随后转过头,对秦扬说:“家母上了年纪,偶尔胡言乱语,请官人莫要见怪。” 秦扬笑了笑,收起银子,对夫人道谢,随后端着两碗粥离开。 他快步走回客栈,还好粥还温热,随后上楼送到天心房里。 天心看着他头发还沾着雪花,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秦扬笑道:“粟米养胃,可惜客栈里没有,我就出去找了户人家买了两碗。” 天心眼前一亮:“是不是也打听了些东西?” 秦扬点了点头,推过来一碗:“我们边喝粥边说。” 随后,秦扬将刚才所见所闻转述给天心。 天心一边喝粥,一边思索。等秦扬讲完,他不由问道:“除了最后那老太太哭诉之事,其他也并无不合理之处。不过你为何要买他家的腊肉,那东西也能养胃?” 秦扬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有此想法,随意而为罢了。明天我们再去别人家看看。” 天心点了点头:“倘若汉阴一带家家如此,那卢思远这一功,我必会替他记下。” 不一会,两人便把粥喝光。天心不由感叹:“往日里,我晚间都不敢多吃,生怕夜间无法入睡。今日甚是舒爽,竟然觉得不够,还想再吃一些。” 秦扬否定道:“不可。您这才恢复了些,还需继续调养。胃疾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复的,倘若您又不注意,无异于一曝十寒。” “哼,我只是说说而已。来——” 天心站起身,走到床边:“你……再给我好好按按。” 秦扬嘿嘿一笑。他自然希望天心有求于他,反正晚来无事,能和天心处好关系,对他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怎料天心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脱下鞋袜后,冷冷地说:“你莫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讨好我。你夸下海口在前,如今只是兑现诺言,我不欠你半分。” “在下懂得。不过您稍等一下——” 秦扬火炉拉到床边,随后转身出去。 天心盖上被子躺好,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 过了一会,秦扬端着个木盆进来,里面盛着热水。 天心见状,突然不爽:“你是不是嫌我脚脏?” “哪有?” 秦扬愣了一下,随后放下木盆:“我要是嫌弃您,白天干嘛还放在胸口捂啊?热水泡脚对驱寒养身,长期坚持绝对长寿。” 天心这才坐起来,将脚尖轻轻点在水上,猛地一缩—— “大胆?你想烫死我?” 秦扬蹲下身,头也不抬:“大人,你莫要怪罪,我是为了你好。如您之前喜欢的方式,咱们用结果说话。” 不等天心回应,秦扬一把将他的双脚按在盆里—— “哎哎哎哎哎——” 天心发出一连串的叫声,能感受到他想极力的挣脱,可秦扬并不松手。天心扬起手臂,想要打他,可他躲也不躲。 过了开始那几息的痛劲,天心连着深吸几口气,挣扎之力减弱,逐渐适应。 “呼……” 天心长舒一口气,秦扬也松开手,将水抖掉,随后站起身。 “请大人责罚。” 天心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嗔责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做对了事,可方法极其忤逆,若是罚你,也不冤枉。” 秦扬苦笑道:“在下要是不忤逆着来,您哪里肯尝试?” 天心不再跟他争论,拍了拍床边:“坐下。” 秦扬见天心并没有真的动怒,便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天心继续泡着脚,忽然问:“你之前见过晋国的飞鹰骑和天狼骑。以你之见,比起我大秦的金鹏卫,如何?” 秦扬略加思考,回答:“飞鹰骑善于千里奔袭,天狼骑善于防守城池。秦国的金鹏卫我不慎了解,不过初遇大人时,那些天狼骑果断逃走,可见他们自认为不如金鹏卫。” “回答的过于中庸,不过也算诚实。飞鹰骑是天下闻名的铁骑,你之前曾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不妨讲讲你的用兵之道。” 此时的天心一脸认真之色,秦扬不敢怠慢,斟酌一阵,缓缓道来:“我以为,兵者,分可见之兵,和不可见之兵。” “何为可见之兵?何为不可见之兵?” 秦扬笑答道:“可见之兵,荷戈负弓、肉身为战,以性命相搏;不可见之兵,风云水火、山川岭海,天地万象皆可为兵。若拿淮陵伏击飞鹰骑那次来看,我部以逸待劳,布设陷阱又以火药弓箭突袭;而飞鹰骑长途奔波,人困马乏,又防不胜防坠入彀中。两者比较,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天心听闻,不由叫绝:“好一个天地万象皆可为兵!” “谢大人赞赏。” 天心又问:“不过,天时之利,我一向以为是造化难测,众生只能听天由命。你是如何看待?” 秦扬笑道:“先人将经年分为三百六十余日,可这茫茫周天节气常时是何景象、异时怎样变幻,古来少有人研究;便是研究了,大多也是不懂变通,用着前人记录的死法纸上谈兵。此等之人并不通达,不过是迂腐之辈罢了。” 天心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向他身边挪了挪:“那通达者又会如何?” 秦扬意气风发,言道:“通达者,将天地之法谙熟于胸、融汇于心,时刻观山望岳、闻风盼云,可知何时虹藏不见、何时雷始收声、何时土润溽暑、何时雾霾蒸腾。掌握此道,可胜于百万雄兵。” “妙!” 天心一向高高在上,也忍不住拍手称快:“你有如此才能,我甚是喜欢。” 秦扬弯身行礼:“谢大人赞扬。如果大人有兴趣,在下愿意教授。只不过这森罗万象的规律实在复杂,我也是用了十年才略有小成——” 天心厌恶地摆了摆手:“免了,我平生最讨厌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比起坐在那里皓首穷经,我直接将你这等人才收入囊中,岂不快哉?” “这……在下是楚人——” 天心直接将双脚从木盆里抽出,转身就搭在他的腿上:“给我擦脚。别忘了,三年之后你就不是楚人了。” 秦扬讪讪接道:“大人也切莫忘了,前提是秦皇答应在下的请求——” “我自然记得。” 见天心不悦,秦扬赶紧将搭在旁边木架上的毛巾拽过来,为他擦干脚上的水。 随后,天心躺下盖上被子,不再搭理秦扬。 秦扬无奈地呼出一口气,不再多想,为他揉按脚底。 待天心呼吸均匀,入眠之后,秦扬轻手轻脚地盖好被子,将木盆端了出去。 在他离开后,天心缓缓睁开眼。 “有趣。” ------------ 第五十三章 触目惊心 秦扬回房之后,也好好泡了泡脚。他已经认清,想要获得天心的信赖不可急于求成,索性放宽心态,把眼前的每一件事情处理好。 这一夜,他睡得非常舒服,甚至第二天都没有起大早,还是被天心敲门唤醒。 等他把一切都整理好出来时,天心已经用过早饭。他不敢让天心等待,只好跟着出了客栈,在隔壁买了一袋包子,边走边吃。 天心并没有去人多的地方,专捡那些偏僻的巷子,寻到一般人家。 二人走街串巷,一上午来来往往访查了不下十家,发现所有人都和秦扬昨天买粥的人家里一样,家家有精粮,户户有肉食。 从第十二家出来后,天心不禁自语:“汉阴城内的普通百姓都可以丰衣足食,如此清明乐景,那卢思远确是个好官,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 秦扬不置可否:“大人,您不觉得这一路看下来,有些地方颇为违和?” 天心停下脚步,疑惑一阵,又摇头道:“似有这么一种感觉,可我又说不出来在哪。” 秦扬笑道:“您有没有发现,那些百姓家中,每户都是精麦五袋,腊肉十条?” 天心回想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确实如此!而且那些百姓的说法也颇为相似。” “这就对了。昨晚,我仔细看了看那挂着的腊肉,均尚未风干,看起来应是十日内新挂的。农家从十一月开始便要储备冬粮,又怎会到了腊月才准备?就算那家是特例,可上午所看的人家全都如此,这便过于蹊跷了。” 天心经过他这一番话,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昨天想要买一块。你是怀疑,这些粮食和肉,是摆在百姓家中做样子的?” 秦扬点了点头,叹道:“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就好像专门等您来一样。能有如此大的手笔,也只能是官家。” “不对。” 天心马上否定:“如果是官府做样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粮食和肉?每年官仓都要清点上报,若不是真的丰收,百姓家里的粮肉从哪里来?” 秦扬目光炯炯:“您之前说过,钱丞相负责内务,您主管军务。我猜测,熟悉您的人会想,您出于各种原因,不会大张旗鼓地盘查储粮这些内政之事。我觉得汉阴城的官仓一定出了问题,今夜我们暗中前去,一看便知。” 两人刚刚走出巷子,只见主街上,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跟着十多辆盖着帆布的马车。 秦扬看清来人面貌,立即转过身,挡住天心。 那骑马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百饺园被他揍的周承水! 天心也认出周承水,不禁问道:“他怎么来汉阴了?” 等周承水一行人已经过去,秦扬这才转过身,仔细看着车队。车辙很深,马匹也不住地喘着白气,看来帆布下装载的物品颇为沉实。 他二人紧跟其后,走了一阵,车队停在了一座宅子前。周承水翻身下马,四周看了看,便进了宅子,那些押车的人用原木撑住马车,将马套解开,牵入宅中。过了不久又牵着十匹新马出来,重新套在车上。 若不是之前和周承水发生过冲突,知道他是和贾武一般的泼皮,此时也不会觉得有多少可疑之处。 不过既然之前打过照面,很难想象一个无赖头头会在汉阴城有大宅子,并且养着这么多下人。 不一会,周承水和那些押车人再度从宅子里出来,带着那批马车向西而去。 等周承水已经走远,秦扬和天心对视一眼,两人此时想法一致—— 这周承水一定有问题! 随后,秦扬环视一周,并无其他人,随即抱住天心纵身一跃,蹬上院墙。 院里一片空荡,只看到西侧搭了个马厩,之前换下来的马都在里面饮水吃料。 正堂里隐隐传来木鱼之声,秦扬又抱着天心跳进院中,两人悄悄来到堂前,只见一素衣白发老妪,脖子上挂着串佛珠,正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跪拜。 “二位客人有何贵干?” 秦扬暗暗心惊。他完全感受不到老妪的实力,可对方竟然直接点透。 那老妪缓缓转过身。秦扬看到她双目空洞无神,这才明白,这老妪已经眼盲,怪不得听力如此敏锐。 天心单刀直入,问:“你是周承水什么人?” 老妪缓缓答道:“老身是他生母。” “那你可知,他运送过来的东西是什么?” 老妪沉默片刻,说:“银子。” 秦扬和天心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老妪如此直接。 秦扬追问:“是哪里来的银子?” “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老妪又摸索到佛像前,从下面拽出来一个破蒲团,从半尺豁口里拉出一本册子。 “我那不孝子说,他做的事没有人敢查。真遇到查的,就已是老天降罚。他让我遇到查的人,就交出这个东西。” 天心走上前拿过册子,逐页翻开,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每一个字。等翻了大概十多页,就递给秦扬。 秦扬接过后打开,只见里面潦草地记着—— 神威六年十月,汉阴西三百户,收现银一千四百两,返利四分五厘; 神威六年十一月,汉阴南五百户,收现银一千二百两,返利五分; 神威六年十二月,汉阴北八百户,收现银二千一百两,返利六分; …… “神威便是当今秦皇陛下的年号,现在是神威八年。” 得到天心的解释,秦扬立即明白,这本册子,是周承水三年来记录的账本。而这里的账目,都是在汉阴城里向百姓借贷的记录! 寻常钱庄给出的利不会超过一分五厘,周承水显然是用高利为诱饵,向百姓收取现银。可周承水一个泼皮无赖而已,凭什么可以套得这么多钱? 秦扬又翻动册子,发现里面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只见纸上拓了个令牌。 他拿给天心,天心一眼便认出,这纸上画的令牌,是汉阴府台的官家的腰牌—— 如此一来,一切便已明了! 这周承水是受汉阴官家指使,暗中以官府之名,向百姓借贷敛财,然后每月向百姓返利。 一般人自然会觉得,如此高利必然有问题。可周承水拿出官家名号,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多数人又禁不住高利的诱惑,自然钻进这个无底洞里。 他们只看见那些利息,却不曾想,亦或是不愿想,那些本金去了哪里! 秦扬合上册子,粗略一算,简直是触目惊心。 周承水仅仅每月只收汉阴城一片的现银,倘若三城加起来,这三年里,收上来的钱恐怕能够吓死人! 而前天在看到周承水,恐怕是他已经把银子收到函峪关了。 不过秦扬有一事不明,函峪关为军防边关,并不归地方官员管辖,难道函峪关也和汉阴关府沆瀣一气? 他将疑惑问了出来,天心否定道:“函峪关守将每隔一年就会轮换,不会有人能拥兵自重。况且你看这账册最后,到了上个月,他都是在汉阴城活动。” 这个回答并不能消除秦扬的疑惑。携带大量现银,很容易被盘查。况且还找不出周承水铤而走险的理由—— 周承水为何要去函峪关收入银子,又为何能成功出关回到汉阴? 不过比起这种无头疑惑,秦扬更加好奇:“刚刚周承水再度出门,是把银子押往何处?” 那老妪听到秦扬如此问,回答道:“是送往华陵。” 天心追问道:“你可知送给华陵何人?” 老妪缓缓摇头:“恕老身无法回答,我家儿子也只告诉我,每次送去都会秘密交割,他也不知道给了谁。” 到了这里,已经再无其他可问的事。秦扬拿起账册:“这个怎么处理?” “还给她。” 秦扬走过去,将册子递给老妪,回头一看,只见天心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难掩杀机。 老妪心有所感,念了声“阿弥陀佛”,叹道:“老身原本有四个孩子。这一辈子命途坎坷,幼年丧母,中年丧夫,晚来失子,而今只剩乘水那一个不孝子。老身从十年前就开始吃斋念佛,而今即到古稀之年,已无残念。若客人容不下老身,就请便吧。” 随后,老妪背过身,再度跪在蒲团上。 过了许久,天心也转过身,朝着大门走去。 秦扬松了口气。他虽杀人不少,可还从未取过老弱妇孺的性命。面对一个并未做错事的老者,让他下手实在太难。 此刻既然解脱,便赶紧追出宅子。 “那周承水并不傻,把账本留在他娘这里,也算给她一道救命符。” “是啊,我原本以为他跟贾武一样,只是个寻常无赖,看来此人还有几分聪慧。你可还记得那老妪开始说的话?没有人敢查——” 天心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妪没必要说谎,这应该就是周承水原原本本的话。再对上那个拓在纸上的令牌,这件事必定和汉阴官府逃脱不了干系。 不过,周承水收贷之事,和汉阴城里家家户户有米有肉,好像并无直接关联—— 所以,到底是私收贷银,还是作假欺天,今晚便可知晓! ------------ 第五十四章 水落石出 入夜。汉阴城官仓。 粮仓重地附近,有上百名手持火把的官兵来回巡逻。 一名官兵感觉侧方有异动,大喊一声:“谁?” 这一队人纷纷看过去,只见围墙根下空空如也,又走近一些,依然什么也没有。再检查地上积雪,巡逻者的脚印踩的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端倪。 “瞎叫什么?” 其他官兵纷纷斥责。那喊叫官兵倍感惭愧,只好说:“可能是我冻了太久,过于紧张。” 众人嗤之以鼻,纷纷调转,准备重回开始的巡逻路线。 殊不知,一墙之隔的院墙内,秦扬和天心正静静地等待他们离开! 原本秦扬计划自己来查探,不过天心执意要一起跟过来,也不好违逆。 两人来到汉阴后,那些潜藏的高手就始终没有离开过,就算是现在,他们也依旧跟随着,只是还未进院墙里罢了。 不过,秦扬还是很担心天心的安全。此时倒不用过于着急,只需步步为营,查出想要的答案即可。 秦扬拉着天心的手,俯下身慢慢前行。那些官兵都打着火把,再黑暗中给容易看到位置。而他并不惧怕夜间行动,如此一来,只要护着天心不被暴露,摸到仓库边是迟早的事。 趁着两个小队错开的空隙,秦扬和天心快步穿越过去。就这样潜行穿过好几道守卫后,终于来到一座官仓前。 仓门前立着两名官兵,秦扬不敢冒进,便和天心一起迂回到仓库侧面。这里并无供人出入的大门,两丈高的地方开了几个通风口,上面挡着隔栅。 “我先上去看看。” 秦扬向后退了两步,一步冲上去,踩着仓库的墙壁登上,随后一手扒在通风口边沿,另一手轻轻出动隔栅。 还好隔栅并没有钉死,只是拉在通风口里。秦扬轻轻拽动,将其从通风口里拉出,随后又轻盈地跳下来。 通风口三尺见方,常人想要爬上去再钻入仓库非常困难。当然,这对秦扬一人并不难,可带上天心,他就要好好琢磨如何才行。 “有了!你我一起跃起,不在那通风口上停留,直接扎进仓库。” 天心低声说:“那通风口只比人肩宽一些,你我怎么扎进去?” 秦扬绕到天心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肢:“请您闭上眼,身体保持直立,千万不要慌张乱动。” 天心知道此时不是和秦扬计较的时候,便听从他的安排。 秦扬深吸一口气,再度腾空而起,两人如同拔地而起的龙卷风,翻转着飞跃而入。这一跃十分精准,没有剐蹭到通风口四壁半分,干净利索地穿了过去。 在跃过通风口的瞬间,秦扬上身发力,原本即将扎落的姿态被他以惊人的身法扭转成头上腿下。双膝微微后卷,安稳下落在仓库里的一堆粮袋上。 噗! 踩在粮袋上面时,一阵粉尘涌起,险些呛到天心。 等二人均已站稳,秦扬松开环抱天心的双手。 天心拿出火折,拔掉盖子轻轻一吹,只见一垛垛的粮袋堆码得整整齐齐,赫然出现在眼前! 秦扬踩了踩脚下,粮袋中的触感传回,应是精麦无疑。 天心也凑上前,看到蹭在地上的粉痕,蹲下来用两只手指捻了一点,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随后看向秦扬。 “看来你猜错了。今年汉阴丰收,那卢思远应是个造福一方的好官。剩下的,就是查一下收贷敛财一事是否和他有关。倘若毫无干系,他顶多是失察之责。我便把汉阴府洗掉,让他继续留任此地。” 秦扬默默不语,一个大步跃到另一垛粮袋堆上,也蹲下来,用指甲在袋上划开一个小口,扣出一点内装之物,依旧还是精麦。 “难道真的猜错了?” 秦扬喃喃自语,索性坐在粮袋垛上。 天心又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问题,便回到秦扬所在的粮袋垛下。 “有事回去再说,这里潮闷的很。” 秦扬正准备跳下来,突然身形一滞,如遭雷击一般—— “大人,你方才说什么?” 天心不知他犯了什么病,回道:“我说这里潮闷,我们赶快回去。” 秦扬目若辰星地看着天心:“秦地干燥少雨,这通风的仓库里怎会潮闷?” 天心想了想,也觉得奇怪,可他并不太懂这些自然之法,试探地说:“会不会是接连下雪的缘故?” “不会。若是日出雪化,有可能会到如此地步,你我在外边雪中只就觉清爽宜人,况且这雪也进不了仓库——” 说罢,秦扬突然将脚下的粮袋搬起,放到一旁,身手摸向第二层粮袋。 在他碰到袋子的一瞬间,一股潮湿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不动声色地把袋子划开一道大口子,伸出手向里面一抓,又放在鼻前闻了闻,随后跳下粮袋堆。 “大人,请看。” 天心借着火折的光亮,看清了秦扬掌心之物—— 是一把泛潮的沙土! 秦扬笑了笑:“看来当初往仓库里运送沙袋时,外边下着大雪,雪花落在袋子上,把里面的沙浸湿成了泥。这粮仓里外边都是精麦,沙袋全都藏在了里面,所以潮气一直不好散去。” 天心捏了些沙土,随后搓掉:“你带我一起上去看看。” 秦扬搂住他的腰,跃上粮袋垛顶。他又随意掀开一袋精面,果不其然,下方还是沙袋。再把之前掀开的第二层袋子搬出来,第三层依旧是沙袋。 秦扬将粮袋恢复好,又带着天心去了随意挑选了不下十个粮垛,所查结果,全部一致—— 这仓库里仅有表面放着真正的精粮,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沙袋在滥竽充数! 事已至此,秦扬还是多问了一句:“我们要不要去其他仓库看看?” 天心淡淡地说:“不必了,回去。” “好。” 秦扬知道,天心此刻内心里恐怕已经怒火滔天,自然不好多说无用之言来触他的霉头,便按照他的指示,以开始进来的方法跃出仓库。 …… 子时。广轩楼。 往日里这个时间,秦扬早早就休息了。可此时此刻,他却还在天心房里,坐在桌旁饮茶。 而天心从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中途秦扬为他打了盆热水泡脚。天心不同往日,竟然一声不吭地忍着烫痛伸进去。 而今真相大白,私收贷银加上弄虚作假,仓库里的存粮和大把的银子都已流向华陵。而他们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些百姓口径一致地帮着汉阴府说谎—— 无利不起早,老百姓吃着官家的利息,自然不希望汉阴府倒台,哪怕知道官府作假,也发自心底地去为虎作伥。 这座大城势力所至的人,基本都已经绑在了官府掌舵的贼船上! “汉阴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我要把这里变成死地,所有参与作假、知情不报者,一律诛杀。” 天心终于甩出这样一句,险些让秦扬把口中茶水喷了出来。 “万万不可!” 秦扬放下茶杯:“真要大开杀戒,这里恐怕几十年都恢复不过来。百姓蒙昧,很容易被威逼利诱,不过他们并未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您若只杀那些始作俑者,对百姓警诫教化,便是苍生之福,万民定会感恩戴德,忠于皇家。” 天心不以为然:“你太高估了愚民的境界。这群刁民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神威初年,内乱不止,秦皇曾屠戮一大批逆贼,其中有官有民。而今八年过去,世人仿佛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任性妄为、逍遥法外。殊不知,安分守己、尊天敬法,才是生存之本。” 秦扬叹了口气:“乱世之下,用重典也是审时度势后的必要手段。而今秦国国富兵强、人才济济,私以为应以仁义为主,刑律为辅,教化黎民忠君爱国,以德行论高低,这样才可以让信服天下,四海归心。” 天心冷笑一声:“秦国看似已再度崛起,可还是有如此多的隐疾和愚民。若只杀官员,那心怀叵测之徒岂不是会把脏水泼向皇权?畏威不畏德乃人之劣根,所谓教化最初的模样,便是用严刑让愚者不需懂大道理,只要骨子里敬畏律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即可。秦国比起列国,之所以少有造谣生事、装神弄鬼者,就是因为王法之下,那些宵小全部被斩掉贼头。” 不过天心并没有继续坚持要杀光汉阴所有人,而是转念道:“当然,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古来贤君都爱民如子,当今秦皇也并非以杀民为乐。我是担心,这群刁民今天可以为了利益蒙天骗地,明日保不准变成反贼。” 秦扬这才接上话:“是忠是奸,取决于如何管策。若稽查恶首,还利于民,百姓就算再蠢,也会有所觉悟。将罪责都推给皇家的固然该千刀万剐,可将黎民一刀切掉,未免过于粗暴。我们不妨继续查探下去,把三城之地的恶疾连根拔起,到时候再看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天心难得认真地听取秦扬的话,最终做下决定—— “暂就依你所言。” ------------ 第五十五章 扑朔迷离 翌日清晨,雪又比昨天大了一点。 秦扬和天心乘车离开汉阴,直奔卢思远所在的华陵。 此地对他二人来说已无继续探索的价值。他们虽然暗中查出了汉阴府私收民贷、瞒天过海的行径,可还有诸多疑问没有答案—— 现银是如何从函峪关出来的? 这么多银钱到底去了哪里? 东北三城这三年到底是怎么样? 汉阴又为何布出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 …… 马车上。 秦扬并没有因为惊人的进展而欣喜,反倒隐隐担忧。 天心见他眉头微皱,便问道:“你可是担心,此去华陵会遇到危险?” 秦扬点头道:“踏进华陵的一刻,我们便置身险地。倘若歹人位高权重,既然有胆量欺君罔上,也就敢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天心目光流转,竟然邪魅地笑起来:“若现在打草惊蛇,恐怕只会逼迫贼人断尾而逃,难以彻底查清他们底细。这些蛀虫钻在秦国的血肉之中,我寝食难安。一想到可以把虫子们拉出来碾成汤包,我便热血沸腾!” 秦扬无奈不语。他所盘算的自然是正法,可忽视了天心的性格。此人做事从不半途而废,若遇大恶,只有斩草除根才会爽快。哪怕冒着天大的风险,也会被胜利的硕果所诱惑! 天心察觉出秦扬的顾虑,便告诉他:“我已派人传秘令给乐离,让他查清周承水如何出关,同时调拨三万军队分路开拔,三日后封锁汉阴,四日后围死华陵、潼池。秦扬——” 他霸气骤现,一如百崮原夜饮时的豪迈:“四日之后,我会军管华陵。我会记得你昨夜教训我的话,不过你只有四天时间。我要你在这期间,把华陵之案查清。若是查不清楚,我就试试你那兼爱之心,到底是真是假。” 秦扬听得心惊肉跳。天心说的风轻云淡,可他深知,一旦秦军到达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期间没有把所有问题解决,天心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那时三城将会有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之前从老妪那里打听到,周承水也不知上线身份,可见这些贼人甚是诡谲。兵临城下时,不排除他们会丢卒保帅,断腕保命。 一旦线索中断,此案必将成为天心的心病,到时对秦扬恐怕难以信任,甚至迁怒于他。 如此一来,到秦国所图之事,终将成为泡影! “在下定竭尽全力,为大人办好这件案子。不过,在下有两件事相求——” 天心秀眉轻挑,斜视过来,问:“何事?你可切莫说什么拖延几日。” “那到不会。第一件,我们先不进华陵城,前往城外农家探查。” “可以。” 此时已接近晌午,距离华陵城还有八十里,将将过半。 天心命令车夫,先驾车离开官道,沿着岔路小道,前往华陵地界的郊田。 “得令。驾!” …… 华陵郊外。一个只有七八户的村落。 如此时节,农人都已足不出户,翘首盼春归。 其中一家户主姓王,家中人丁稀少,祖孙三代加起来只有六人。 门外倏倏地下着雪。门内,王老汉正和老伴、儿媳、两个八九岁大的孙子坐在一桌,吃着晌午饭。 饭菜很简单,只有五个黄馍,两盘素菜,一盆稀粥。 两个孩子此时正是长饭量的时候,岁数略大的吃下一个馍后还是意犹未尽,悄悄伸出手想再拿一个,却被儿媳用筷子在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儿媳心中不忍,将自己那份掰下来一半。 “大娃,我怎么教你的?再敢这样,就罚你去门口站着!” 王老汉将一个整馍掰成两半,分给老伴,将最后一个馍交给儿媳。 “你和娃多吃点,我和你娘上岁数了,不费粮食。” “爹……” 儿媳突然想起来什么,竟落下泪来。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那小儿子赶紧跑去开门,开心地说:“是爹爹回来了!” …… 门一打开,秦扬愣了一下,竟是个孩童。 孩童脸上藏不住秘密,原本兴高采烈,在看到秦扬的瞬间,变得格外失落。 马上,一对上了岁数的夫妻和一个妇女也都来到门前。 那老头见眼前的不速之客一黑一白,看着渗人,赶紧将孩童拉到身后,上前一步问:“敢问小哥,来我家找谁?” 秦扬抱拳作揖,礼貌地回答:“我和这位先生本是前往华陵,因走错了路来到这边,看到田边有人家,所以来讨碗水喝。” 老头再度打量二人一番,随后说:“那请二位进来吧。” “谢谢大伯。” 秦扬和天心随即进了屋子,看到还有个孩童坐在桌边,正大口地喝粥。 那中年妇人去后厨舀水,其他人则回到饭桌前。 “家中简陋,只能委屈二位了。” 屋里再无多余的座位,秦扬和天心只能坐到了土坑上。 中年妇人端来两碗水,秦扬接过:“谢谢大嫂。你们还请正常吃饭,我们喝碗水,小坐一会便离开。” 老头匆匆吃完,就和秦扬攀谈起来。秦扬得知他家姓王,在这里生活了多年,全靠外边的田地谋生。 “王伯,您这地收成如何?” 王老汉叹息道:“今年收成还行,可交的税太重了,只能勉强糊口。我家每天的口粮都是算好的,要不这个冬天都挨不过去了。” 天心突然发问:“那去年和前年怎样?” 王老汉回忆一阵,用手摸了摸皱巴巴的脸颊,随后说道:“都还行,尤其是前年,我记得华陵这边比往年多了几场雨,所以收成反倒多了些。那年的税也不轻,不过收成多了,日子比现在要好过。” 秦扬和天心面面相觑。按照卢思远和内线所报,三年前东北三城遇到大旱,颗粒无收,朝廷还调拨银饷来救济灾民。 不止如此,他还请款重建粮仓,兴修水渠,恐怕这些都被吃了空头。 若这样看,卢思远至少吃了两年的税收,和三年前的赈灾之款! 天心狠狠地攥紧拳头,秦扬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问:“王伯,我看您家中爷孙三代,为何不见壮年男子?”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那妇人和两个孩子停下碗筷,不禁看向这边。 王老汉扭过头:“老婆子,你带媳妇和娃们端着饭菜,上屋里呆着去。” 王老汉的家人随即进了里屋。王老汉见那里屋之门已经掩上,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二位,救救我家儿子吧!” 秦扬上前赶紧将王老汉搀扶起来。 “王伯,您这是何意?” 王老汉声泪俱下:“您二位是带着贵气的,我能感觉出来。三年前的四月份,正值春耕时分,有几个人来到我们村子,说是带我儿子去外边做活挣钱,还给了些银子。可这一走,就音讯全无。过了大概不到半年,有一位大人也来访到我家,问了情况,并告诉我,如果我儿子回了家,就去华陵府找他——” 天心听到这里,立即问道:“那个大人叫什么名字?” 王老汉想了想,说:“我只记得,姓卢——” 屋内再度陷入沉寂。窗外风声骤然大了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 过了许久,天心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秦扬也随之跟上,给了王老汉一点碎银,权当作水钱。 “二位大人,请一路保重啊!” 秦扬和天心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重回马车,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缄默。车轮再度咯吱咯吱地转起,朝华陵方向前进。 秦扬此时一句话也不想说,脸上凝重的表情出卖了他心中的忧虑。 这番查探,不仅没有让他拨云见日,反倒深陷更重的迷雾里。 不出意外,那个寻访到此的华陵府卢大人,应该就是卢思远—— 可是,王老汉的儿子被人带走,到底是去了哪里? 一个小民失踪,凭什么惊动府台提督亲自调查? 以时间推算,王老汉儿子失踪的时间,和卢思远赴任的时间基本差不多,都是神威六年三、四月。 而卢思远来此寻访是在小半年之后,也就是神威六年九月、十月—— 而从周承水的账本来看,汉阴府开始私收民贷,正好就是神威六年十月。十月底,又正是统计上报秋收名数的时间! 也就是说,卢思远正在调查王老汉儿子失踪之事,然后马上就开始在三城地界徇私枉法、欺瞒天听,如亡命徒般疯狂敛财。 可那个内线是怎么回事,为何也和卢思远狼狈为奸? 原本只以为是一口深井,可现在却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潭。 而秦扬只有四天时间。 若论起私心,秦扬抛掉对黎民的兼爱之情,任由天心屠光三城的百姓,对他一个楚人来说,也并没有造成直接的伤害。可就算如此昧着良心,天心交待给他的事情也等于彻底砸锅。也就是说,他此次出行秦国,彻底失败! 马车行了好久,车厢内似乎比之前冷了许多。 秦扬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他没有机会再去试探,若不直命靶心,只会被各种线索缠死。 “大人,我要请求您第二件事——” ------------ 第五十六章 投石问路 第二天上午。 华陵城。府台衙门。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 一名衙役慌慌张张地奔入总督大堂。 一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身着深绿官袍,其面前的黑木公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惊堂木,桌角的木盒里整齐在排着红绿两色令签。身后那条莫大的屏风中,数只仙鹤正翱翔于沧浪之上,旭日即将高升。 “何事如此惊慌?” 衙役气喘如牛,停下来捂着胸口,扬起手臂指着总督衙门正门方向。 “大人,钦……钦差来了!” 绿袍官员缓缓放下手中纸笔,将笔墨砚台收拾好,站起身整理了下官服,将头顶官帽戴正。 “你且为我引路。” …… 秦扬负手立在华陵府总督衙门门前,周围跪了一片衙役。远处不少百姓前来围观,不知是何等贵人驾到,连总督衙门的人也得行如此大礼。 “哎呀哎呀,不知是钦差驾到!下官正忙于公务,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秦扬一眼望去。这一边跑过来一边念念有词的男子,应该就是卢思远无疑了。 这卢思远行了个官拜之礼,就侧身让开路,伸手请秦扬进去。 可秦扬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卢大人,你还未看我钦差信物,就要迎我入府,可否不妥?” 卢思远笑容一僵,但马上脸色又生动起来:“钦差所言极是。那么请您出示。” 秦扬从怀中取出一道金牌,亮给卢思远。那道金牌上正反各雕刻了九条龙,中间刻着古体的“秦”字! 这道金牌,自然是他向天心求的。现在时不待我,已经没有时间再从外部斡旋。卢思远既然有问题,那就用最直接的办法接触他,然后把他的问题揪出来—— 如此粗暴野蛮的想法,只有他敢做的出来! 不过考虑到这样直捣黄龙,很可能把卢思远逼成明反,在进入华陵城后,秦扬就与天心分道扬镳,让他独自隐蔽起来。 好在天心身边始终有一群高手暗中保护,偌大的华陵城藏起来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两人约好接头暗号,若真到查出端倪时,再行见面。 “见令牌如见陛下,卢思远,你是腿脚不好么?” 卢思远愣了一下,随即僵硬地跪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卢思远参见钦差。” “哼!” 秦扬并没有让他平身站起,拍了拍衙门口的石狮子:“听说卢大人最近这几年油水不少啊。你瞅瞅,这狮子都比别的衙门的肥。” 卢思远抬起头:“钦差大人,这从何说起啊?” “行了,起来吧,有话进去说。” 秦扬不再搭理卢思远,自顾自地走进府台衙门。卢思远让众人起身,轰散围观的老百姓,随后跟了进去。 他并非发病故意激怒卢思远,而是在赌—— 赌那卢思远是个疑心生暗鬼的阴沉之人! 对于这种人,越是表现的人畜无害,对方越会警惕小心;反过来,越是飞扬跋扈口无遮拦,对方反倒会觉得毫无城府、不足挂齿。 到了公堂上,秦扬坐在偏位,翘起二郎腿。卢思远带着总督府大小官员纷纷赶来,看秦扬来者不善,他也不好招呼入座。 “还不赶紧给钦差上茶。” 秦扬一边抖腿,一边打量着堂内布置,突然指向那仙鹤屏风。 “卢思远,那屏风花了几万两银子啊,从实招来!” “大人明查!” 卢思远惊慌失措地跪下,众官员也纷纷跟着跪下来。 可秦扬自然捕捉到他下跪时那一抹不洗察觉的冷笑—— 上钩了! 想必卢思远已经把他当成一个狗屁不懂、只会一惊一乍的小屁孩。 可这出戏还得唱圆满,秦扬冷哼一声,用茶碗盖刮了两下碗边,饮了一口。 “这茶可不便宜,是你们底下哪个贿赂卢大人的?” 众官员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做声。 这时,卢思远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用膝盖蹭过来:“大人……大人明鉴。下官虽身为封疆大吏,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如何报效天恩。若是朝中有人诬陷下官,请大人一定明是非、辨清浊,还下官一个公道。” 秦扬扫视一周,又饮了口茶,随后放下茶碗,摊开手:“诸位请坐。” 随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同知、通判、知事按着官位大小坐下来。官大的就离的近些,官小的离得远些,不入流的只能站在后面。 卢思远依旧常规不起。秦扬心中冷笑,这姓卢的也是个千年老狐狸,演戏演得上瘾。 既然他想演,那秦扬就奉陪到底! “卢大人,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你可知,永安多少人参你卖官鬻爵?” “下官冤枉——” 秦扬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子:“大胆卢思远,还敢嘴硬,简直不把本钦差放在眼里。” 他左看右看,抄起桌上的茶碗就甩在卢思远脸上—— 那茶碗扔出去的力道不大,不偏不倚砸在卢思远鼻梁上,茶水和茶叶洒了他一脸,茶杯也摔在地上碎了八瓣儿。 正在这时,一个师爷打扮地人拿着两本厚厚的册子小跑过来,随后跪着秦扬面前。 “这个是华陵府公用开支的账本,另外一个是上下官员录入档册。这屏风是六十两银子从城西王木匠那里定的,茶叶也是从市集上采购的普通茶。至于华陵府上下官员,录取合法合规,请钦差大人过目。” 秦扬接过册子,问:“你是何人?” “下官乃华陵府同知,兼卢大人的师爷,聂俊才。” “哦,聂师爷。” 秦扬拿着册子胡乱翻了两页,又看了一眼双眼红肿的卢思远。 突然,他大笑起来,起身将卢思远扶起。 “卢大人,你莫要怪罪,刚刚只是试探你的忠心,这可是陛下的吩咐,你千万不要生气。” 卢思远摇了摇头,也挤出笑容:“陛下英明神武,臣唯有俯首膜拜。钦差大人也是机智聪慧,轻松就证实了下官的清白,下官应该感谢您才是。” 秦扬暗暗好笑。当钦差狐假虎威实在不要太爽,搬出来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收拾完人还得打断牙往肚子里咽。 不过,秦扬可不是为了爽而来。方才那一砸,他便试出了问题—— 寻常人被东西砸脸,会本能地惊慌躲避。可刚才卢思远不慌不忙,身体纹丝不动根本不躲,被砸之后捂脸装疼的样子也有些生硬。 这卢思远恐怕不止是个文官,还是个会些旁门左道的武将! “卢大人,你要不先去换件衣服?其他官员各自回岗,继续办公。等你出来,我们再聊?” 聂师爷走上前:“谢钦差大人体恤,容下官先扶卢大人回后厢。” 秦扬摆了摆手:“好说好说,其他人速速散去——那个谁,再给我沏壶茶。” …… “你觉得这钦差是装疯卖傻,还是楞头瓜脑?” “不好说,我更偏向他是真傻。” “还是不要小看秦皇那个人,他派来的钦差,可不一定是庸人。” “可他若不是庸人,大张旗鼓地来这里是干什么?” “我也摸不清,再试探一番。” “嗯,看看他怕不怕死,爱不爱财。我来安排。” …… 秦扬见卢思远换好衣服出来,伸手请他坐下,态度也好了很多。师爷聂俊才跟着卢思远一起出来,为秦扬沏上新茶。 “大人,您一路辛苦。是从永安过来吗?” 秦扬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卢思远紧跟着问:“不知田大人可安好?” 秦扬心中一紧,马上明白,对方在试探他。 “卢思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不说正事,在这问东问西。” 卢思远急忙赔罪,聂俊才接过话茬。 “大人,请送下官准备一下,将公务讲给您听。” 聂师爷照例代表卢思远做了一个漫长的述职,全是些跟案子毫无关联的东西,听得秦扬快要睡着。 聂俊才无声地轻蔑一笑,向卢思远打了个眼色。 卢思远自然也注意到秦扬的神态,不似有假,不由开始怀疑秦扬是否真如师爷所说,是个十足的草包。 这一讲竟然是大半个时辰,聂俊才手中还有六七本书册没有讲完,秦扬实在忍受不住,出声打断。 “差不多得了。聂师爷,你给我说你们华陵府做了哪些错事,至少说十条,少一条就打十个板子。” 聂俊才也被这毫无征兆的问题问懵:“大人,您这是何意?” 秦扬猛地坐正:“我的话你听不懂?我让你捡着做错的事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们华陵府都是圣贤,不会犯错吧?” 聂师爷叹了口气:“第一条,去年粮库大门出了豁口,闹了耗子;第二条,今年粮库守卫打盹,被贼娃钻了空子,偷了五袋粮食——” “停!怎么都是粮库出问题?” 聂俊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粮库占地多,不好管理,容易出漏子。” 秦扬心中冷笑。这东北三城粮仓里最大的两只耗子,恐怕就坐在他面前。 他本想岔开话题,可刚要提起别的,徒然马上醒悟过来,只觉背后发凉—— 对方在给他下圈套! ------------ 第五十七章 步步险棋 秦扬此刻终于意识到,眼前卢思远和聂俊才两人,每一句话都带着倒钩,极其难缠! 刚刚聂俊才看似无奈编出十条错误,实则故意往官仓这个话题上引。 此举,可谓一箭三雕—— 如果秦扬去过汉阴府,没有查出问题,自然会不以为意,觉得聂俊才是小题大做; 如果秦扬去了汉阴府,查出了问题,此时自然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就不会再提仓库的话题; 如果秦扬没有去汉阴府,此时必定嚷嚷着要去检查仓库,那么就可以为华陵府“作证”,成为赞扬卢思远功绩的工具! 秦扬刚刚的态度,险些暴露出他对仓库底细的了解。这一步一旦走错,不止会激起卢思远的警惕,甚至会逼迫对方就地害死他! 在一瞬间,他马上做出正确的选择—— “哼!聂俊才,少给我找借口。马上带我去仓库,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是是是,下官遵命。” 秦扬拂袖而出,卢思远和聂俊才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 华陵府官仓。 轰! 粮仓巨大的木门被七八个守卫推开,秦扬忍不住摆了摆手:“乌烟瘴气的,一看就打扫的不干净。” 进了粮库,粮食袋子如此成堆摆放,一垛一垛,跟那晚和天心在汉阴看的情景一模一样。 秦扬向里面走了走,再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潮湿之感和淡淡的泥土气息。 看来这里和汉阴府一样,早就被“耗子”们吃光了存粮! 秦扬漫不经心地转了两圈,又回到最开始的入口,不满道:“仓库倒还算盈实,马马虎虎吧。就是环境太乱,太差!聂俊才,粮库乃一府民生之根本,你们怎么搞的?” “下官知错,马上派人整改。” 卢思远走到一剁粮堆旁,请秦扬走到跟前,随后偏过身说:“大人您看,这里面都是上等的精麦,真乃大秦之福,秦人之福,华陵之福也——” 谁知他脚下一滑,竟突然摔倒,顺势一抓,将那袋精麦扯了出来—— 秦扬本能地想要看一眼里面的沙袋,却立即意识到,卢思远一个习武之人,怎么会如此草率地摔倒? 他竟然硬生生地把将要看向沙袋的目光扭转过来,死死地盯着卢思远。 因为他知道,此时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一旦他不小心暴露出对沙袋的关心,那对方一定知道汉阴府的事已经败露。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卢思远狗急跳墙,现在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他灭口,秦扬也从来不怕打打杀杀,可这样一来,跟四天后让秦军军管华陵没有任何区别,反而还让他此刻陷入困境中。 旁人将卢思远扶起来,秦扬也关心道:“卢大人不必如此兴奋,慢慢道来,本钦差有的是时间听。” 这时,聂俊才又走上前,指着里面说:“大人,既然外边的粮袋掉下来了,您要不要抽检一下里面的?” 秦扬蹲下身看了一眼,随后站起来,望着聂俊才:“抽出来一袋,让我瞧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聂俊才突然要明牌。最恶劣的情况就是,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暴露了自己,对方动了杀心,要武力逼迫他就范。 此时如果他不去抽查,那么对方就一定会怀疑。可如果查出来滥竽充数的沙袋,那就等于和对方在这里翻脸。 不过秦扬只能赌,他要赌聂俊才聪明反被聪明误—— “把里面这袋抽出来!” 聂俊才吩咐两个衙役取出麻袋,从外面一摸,还是精麦。 秦扬心中大定,他赌赢了! 看来这剁粮袋堆里应该都是精麦,卢思远和聂俊才依然是在试探他,而非准备鱼死网破。 “嗯,这些存粮都是上品。这功劳本钦差会为你华陵府记下。我做事一向如此,赏罚分明,你们不要少见多怪。回去我就把所见所闻告知陛下。” 秦扬大步走出粮库,外边雪下小了不少。他心情大好,深吸几口气,只觉浑身舒爽。 这时,卢思远和聂俊才跟了出来。秦扬转过身:“今日一见,华陵府还是很不错的。就先到此为止,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卢思远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大人下榻在哪里?” 秦扬笑了笑:“城南云居客栈。怎么,卢大人是想送送我?” “送是一定要送。只不过府台在城中偏北的位置,离城南有些距离。这些日子天天下雪,大人恐怕来往不便。依下官之见,大人不如住在府台衙门里,检查起来公务也方便许多。” 秦扬当下明白卢思远的用意。对方是那种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人,就算他再怎么麻痹对方,也要掌控秦扬的一举一动才会放心。 秦扬自然也想住下,可如此轻易答应,反倒像是有备而来。 “不劳卢大人担心,我这便回去。需要找你时,自然会来府台登门造访。” “大人初来乍到,下官还未给大人接风洗尘,实在有罪。” 两人再度寒暄了一会,净说些皮笑肉不笑的废话,随后秦扬扬长而去。 不出所料,从府台出来后,秦扬立即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不过他当作毫无察觉,边走边逛,顺路还找家饭馆吃了个便饭。 等回到客栈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刚推门进屋,便看到床上放了个小木匣。 秦扬关好门,确认屋内无人后,快步走上前,将那小木匣摇晃了几下,然后以开口对外,轻轻打开—— 木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叠银票! 这些银票五百两一张,秦扬大致一数,足足六十张,也就是三万两银子。 秦扬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只是他不明白,卢思远既然在他面前树立清官廉吏的形象,为何又要送钱贿赂他。 今天刚刚和卢思远碰面,虽然获取了一些线索,可对方并不是吃素的,也在不断地摸他的底。 当当! 门外传来敲门声,秦扬看向门口,嘴角露出微笑—— 看来对方也没有稳住。与其胡思乱想,不如见招拆招! “来了。” 秦扬将木匣放在桌子上,随后打开门,只见聂俊才换了便装满脸堆笑,左右盼了盼,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下官担心您在这边住的不舒服,特来问候。” “聂大人请进。” 秦扬特地让聂俊才坐在放银票的桌子旁边,果不其然,聂俊才看到他把银票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脸颊抽动了一下。 秦扬没有时间绕弯子,将手按在木匣上,开门见山:“这是卢大人送的?” 聂俊才脸色阴晴不定。本是讳莫如深的事,如此单刀直入,让他也颇为难做。在不确定秦扬态度前,一旦承认这银票是卢思远送的,华陵府将极其被动。 见聂俊才一时拉住话头,秦扬笑意更浓:“怎么,是怕我参卢思远一本,贿赂钦差大臣?” 思前想后,聂俊才还是选择稳妥行事:“大人说笑了,这木匣里面装的是什么,下官并不知道。” “好,那本钦差就做些积口碑的好事。” 说罢,秦扬拿起木匣站起身,打开临街的窗户,对着下面的行人大喝:“发钱了!” 随后将一张银票拿出来,对着下面展示一番。 路人纷纷围到云居客栈门前,议论纷纷。 “咦,那不是早上在府台衙门的钦差大人吗?” “好像是啊,他这是在干什么?” 这时,一个汉子走出来,对秦扬喊道:“您可是钦差?” 秦扬回话:“正是。不过大家无须行礼,我在这里住店,无意中捡到一些钱,现在发放给大家。” 只见他将银票三下五除二地折成一枚纸鸢,随手一扔—— 那纸鸢从二楼飞下,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正好落在那汉子胸前。 汉子低头一瞧,顿时心花怒放:“哇!五百两!”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那汉子瞬间被围住—— “真的假的?给我看看!” “给我也看看!” “娘的,给老子拿来!” 聂俊才也走到窗边,不过他并未紧张,反倒暗暗冷笑,把秦扬当成一个笑话。 虽然不出半天,全华陵城的人就知道钦差到了这里,但凡有些心思的,也能猜出这些银票是怎么回事—— 可聂俊才并不惧怕悠悠众口,三城的百姓早就和官府“同舟共济”了! 眼看楼下就要乱成一团,秦扬又大喝一声:“你们看这是谁?” 随即将聂俊才拽到窗前,继续说:“银票多的是,尔等若是在银票落地后抢夺斗殴,聂大人便把你们法办了!” 聂俊才清了清嗓子:“听见没有,按钦差大人的话做!” 路人自然认识聂俊才。钱固然重要,五百两足够让人不要性命,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杀人行凶,被抓进牢里,钱也无福消受,实在得不偿失。 秦扬又折了个银票纸鸢,朝着另一个方向扔出去—— “来了!” 所有人全都高高举起手,连蹦带跳。 聂俊才随即俯身一拜:“钦差大人既然想如此娱乐,请准许下官回去抽调人手,维护治安。” “好说!你去吧。” 秦扬心情大好,挥手让聂俊才回去,又折了两个纸鸢—— “钦差又要扔钱了!” ------------ 第五十八章 尔虞我诈 令秦扬没有想到的是,城南云居客栈发钱的奇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楼下的大街上就挤满了人,堪称万人空巷,就连城北、城西、城东的好事之人都赶了过来,不为别的,哪怕看个热闹也行。 秦扬手上不停,一边将所有银票折成纸鸢,一边暗暗思索。 “大人,搞快扔啊,挤死了!” “就是就是,钦差老爷多扔几个!” “钦差你磨蹭什么呢!” 听得楼下人声鼎沸,秦扬将最后一个纸鸢折好,放进木匣。然后他笨手笨脚地爬出窗户,踩在瓦片上。 众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扒住二层顶上的瓦片,用力一撑,险些手滑摔下来—— 楼下嘘声一片。 他有惊无险地爬到二楼楼顶,随后颤颤巍巍地站直。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久等了。现在,先给大家来个二龙戏珠!” 秦扬拿出两个纸鸢,假装一扔—— 楼下顿时沸反盈天,万人大叫,你推我搡。可混乱过后,见秦扬只是虚晃一招,纷纷破口大骂。 秦扬大吼道:“想要银票,给我把‘大秦万岁’喊起来!” 有的人以为秦扬还在戏耍他们,自然不喊,不过有的人比较老实,乖乖地喊。 秦扬见有一片喊得比较响,直接扔了过去两个纸鸢! “现在再来个三阳开泰——声音不够大,继续喊!” 这次楼下的人真的学乖了,纷纷大喊起来! “接着!马上就是四喜临门——” 远处,卢思远和聂俊才骑着马,身后跟着数百衙役。因为街上被人群堵的水泄不通,他们也靠近不了。 “大人,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钦差到底是什么混球。钱不要就算了,搞这一出作甚?” 卢思远冷笑道:“几番下来,我看此人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小丑。他这么闹,无非是想立威罢了,由得他去耍。乱叫的狗不咬人,他如此作死,我们正好以保护他为由,请他到府台里居住,控制住他。” 云居客栈楼顶。 秦扬将一个又一个纸鸢扔出,原本云居客栈紧闭门栓,可哪里耐得住这么多人的冲击,大门都被冲烂了,客栈里里外外都被人占满,客栈掌柜心疼的瘫在地上哭。 不少人甚至从二楼翻出来,希望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各位父老乡亲,所有银票已经发完,大家可以散了!” 远处的卢思远见时机已到,立即下令让衙役冲散人群,直奔云居客栈! “让开!” 衙役们连推带打,硬是赶出来一条路。卢思远拍马上前,来到云居客栈楼下,翻身下马,对着楼顶的秦扬拜道:“请钦差大人下来一叙!” “这就来!” 秦扬心中畅快无比。如此刺激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做。更重要的是,卢思远必然会主动请他去府台衙门居住,这才是他想要的! 之前在仓库,卢思远就邀请过他。不过卢思远和聂俊才都是善用阴谋诡计之辈,轻易答应,必定会被怀疑。 秦扬笨拙地翻下来,从窗户回到房间里。客栈内已经被衙役控制住,倒没有好事之徒过来骚扰他。 卢思远也已经在客栈一楼等候,见秦扬下来,一脸苦相:“大人这番可是把下官给吓到了。” “无妨,我既是钦差,代陛下布施恩泽,有何不可?” 卢思远赶紧谢罪,又说:“下官只是担心大人的安全。如今您广施钱财,恐怕会被胆大包天者盯上。不如移居府衙,也好让下官保护好您。” 秦扬表面犹豫不决,可心中早有定数。他现在入住府台衙门还稍欠火候。此次在华陵闹了这么一出,还不足以试出卢思远的态度—— “今晚你安排些人手,守在云居客栈外。明日一早,我便离开华陵。” 卢思远嘴角微动,再次劝道:“大人难得来华陵,何不多住几日?也让下官尽一下地主之谊。” 秦扬嗤笑道:“卢大人,你马上任期结束,即将回京复职,何不到了永安再聚?” “这……” 卢思远忽然转过身,下令道:“你们将此地把守好。” 随后凑近一点,对秦扬说:“大人,我们上楼一叙可好?”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秦扬心中暗爽,他等的就是卢思远这个态度:“有什么话不能这里说?” 卢思远声音低了两分:“政务之事,闲杂人等还是不宜在旁。” 秦扬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卢大人,请。” 两人上了二楼,进了秦扬所住的房间。卢思远进门第一句,便是称赞秦扬:“这房内布置的古色古香,简约惬意,好眼光啊。” “阿谀奉承的话还是免了。卢大人,有话不妨明说。” 卢思远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为秦扬斟上半杯茶。 “大人,您看华陵治理的可好?” 秦扬接过茶杯,手指在杯边轻点,略加思索,尔后答道:“差强人意,不好不坏。” 卢思远险些吐血,心中暗骂这是哪里来的蠢人。可他不敢得罪秦扬,只好继续说:“下官明白,大人是鞭策下官要继续造福一方,不可居功自傲——”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再说,卢大人回京之后,是否就任地方官员还要看陛下——” 秦扬左掌扣在右拳上,朝着西面一施礼:“这继续造福一方的说法,莫要跟我说,你留着上奏天听。” 卢思远沉默了一阵,突然俯身道:“钦差大人所言甚是,是下官疏忽了。那就请大人早些安歇,明日启程之时,下官再来相送。” 秦扬点了点头:“卢大人也辛苦了,先回去吧。” “好,那下官告退。” 等卢思远走后,秦扬沉思起来。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卢思远非常想继续留任于此,那三万两银票,应该是个见面礼,意在试探能否让他回去,向永安的秦皇美言,放他继续主掌华陵。 而他坚持以不支持卢思远留任的说法刺激对方,就是想看看卢思远到底会用什么手段。毕竟卢思远在华陵经营三年,只有把他逼迫到一定程度,才能看出他的破绽,找到突破口。 目前来看,卢思远恐怕已经吃空了三城财政,如果新换一个总督,把这些烂摊子翻出来,他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之所以急切地讨好秦扬,若是常人看来,必然是为了掩盖敛财罪行。 可秦扬认为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为何秦皇暗中派来的线人也帮助卢思远说谎? 敛了这么多年财,卢思远大可卷走钱一逃了之,为何还要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继续留任? 那些失踪的男丁到底去了哪里,卢思远之前为何要查访,又为何突然敛财? 多想无益,秦扬预感卢思远即将行动。此时他只需要以逸待劳,等待对方出招。 …… “大人!” 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秦扬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窗外已经天黑。 他打开门,是云居客栈的小二,正拎着个食盒站在门口,门两旁还站着两名衙役。 “大人,我家掌柜看您一直没有下去吃饭,就给您专门做了几个菜送上来,最下面一层还有天悦坊的点心。” 秦扬道了声谢,接过食盒,随后关好门,将房内烛火点亮。 他打开食盒,将酒菜和点心取出,轻轻敲了敲最后一层—— 果然有夹板! “天悦坊的点心……亏得天心能想出来这种说辞。” 秦扬暗暗好笑,仔细检查食盒,在盒底找到一暗格,将暗格推开,轻轻触动机关,啪地一声,底层的夹板弹起,一本书册和一张纸赫然躺在里面。 那书册名为《华陵城志》,随后秦扬读了纸上的内容—— “已暗中搜查华陵府台,并无所获……” 原来,就在秦扬扔银票的时候,天心趁卢思远和聂俊才都出来时,暗中派人前往华陵府台衙门搜查。 这次搜查并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在衙门的文史库内,找到了这本《华陵城志》。 城志不同于其他文集,保管于府台衙门中,由同知执笔记载,且每录入一次,都要盖上录入官员的印章。每本城志都是用秦皇玉玺盖了印,并标清页码,所以不可替换、修改。 城志之中,记载着本地一些大事情,大多和官员有关,比如总督赈灾、通判诉案等。 秦扬打开《华陵城志》,翻到神威六年的记录—— 神威六年,三月二十五,卢思远到任华陵府,总督华陵、汉阴、潼池…… 五月十八,华陵枣县李解报官,家中长男失踪,查未果…… 六月初四,华陵城北杨旻报官,家中次子、四子失踪,查未果…… 又往后翻了翻,除了日常政务,直到神威六年十月,半年时间内,男丁失踪又查不出结果的诉讼,竟然多达六十余条,失踪人口过百。而这些,仅仅是报官记录在城志中的。 然而翻完后面,从神威六年十月开始,再也没有一条关于失踪的记录,后面的记录也再也没提之前失踪者的结果—— 一片祥和,仿佛从没发生过失踪案一样。 ------------ 第五十九章 抽丝剥茧 秦扬再度翻回神威六年十月——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月一定不平凡,也是查清谜底的突破口。 他一个字也不敢跳过,认认真真地研读。起初并无异常,直到看到一行记录—— 神威六年,十月十七,总督卢思远妻闻氏、长子卢翰枫、次子卢翰桦及府上下人染恶疾暴病而亡,卢思远大病,后将城北三街府宅售出…… 字里行间只透着诡异二字,神威六年十月十七这天,卢思远的家眷竟然全都染病暴死,唯独他活了下来。此后,华陵城就仿佛变了天一般! 再阅读其他部分,基本已无和案件关联线索,十月底开始,记录便都是之前众所周知的消息,类如颗粒无收、主持赈灾等——而上一位同知徐禹告老还乡,记录者也变成了聂俊才。 闲来无事,他又往前翻了翻,了解了一下华陵之前的历史,还看到了银蟒卫。这让他不由想起太和山上的杨铁一家,想必他们之前就是在秦国东北三城。 他又把天心送来的字条看了一遍,然后烧掉。前天到达华陵城的晚上,两人准备分头行动时,天心计划继续追查周乘水那条线索,暗查一下城内各大钱庄银号。既然字条上没有提起,想必是暂时还没有结果。 秦扬本来就没有对此抱有太大期望。如此庞大的数目,就算分开存入,积累三年也难以掩人耳目,稍微一查大户账目就可以找出证据。倘若卢思远真的和那笔银子有关,以他今天的表现,也绝不会露出这等拙劣的马脚。 他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将《华陵城志》重新装回食盒机关中,下楼还给小二。 回到房间里,秦扬再度重新盘算起来。 现在看来,神威六年十月,必然发生了天大的变故,转折点就是从卢思远家眷暴毙开始。 如果时间充裕,他一定会去寻访上一位华陵府同知徐禹。可现过了今夜离秦军到达仅剩两天,去找一个三年前就告老还乡的人如大海捞针,根本来不及。 况且,如果徐禹真的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恐怕早就被人抹杀掉。所以,徐禹不可作为突破口,还必须要继续抽丝剥茧,找到线头。 不过,他对于能和天心心有灵犀颇为欣慰。 两人虽然没有在一起,但天心随机应变,在知道秦扬大闹华陵,调虎离山让卢思远和聂俊才都离开府台后,派人暗查;同时,他也并未直接入住府台,让天心有机会把《华陵城志》送过来,让他获得更多线索。 他已告诉卢思远,明日一早就将离开华陵城。如果卢思远有什么手段,就一定会在他离开前使出来! …… 子时。 “有刺客!” 云居客栈内传来一声大喊,只听外边传来阵阵厮杀声。 秦扬猛然睁开眼。他原本就在假寐,随即翻身而起。 不过他并没有着急出去。现在形势不明,不可妄动。他贴到门边,只听门外一粗犷的声音大喝:“我等寻钦差性命,与尔等无关,速速让开!” “大胆贼人,竟敢如此放肆!” 随后,厮杀声再起,同时传来猛烈的敲门声。 “大人!快快醒来!有刺客!” 秦扬等了几息,随后打开房门,惊慌地问:“刺客在哪里?” 两名衙役指着一楼:“刺客正在下边和兄弟们缠斗!” 秦扬探出房门半个身子。只见一楼燃起了火,借着火光,看到七八个身着夜行服、蒙着面的刺客正和衙役们打在一起。 “点子扎手!撤!” 那些黑衣人并不恋战,砍伤了几个衙役后就快速逃走。 “快灭火!” 这时,各个房间里的住客纷纷跑出来,逃到客栈外边。 秦扬自然也被一圈衙役围着,跟着离开客栈。大火越烧越旺,很快就把云居客栈的一楼吞噬。 秦扬站在雪里,静静地看着燃烧的客栈,问起旁边的衙役:“可曾抓住贼人?” “回大人,那些贼人武艺高超,又十分狡猾……” “一群饭桶!有没有去通知卢思远?” “回大人的话,刚刚出来时,就有兄弟去找总督大人了。” 秦扬点了点头,心中暗笑——想必卢思远此时也久等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只见卢思远和聂俊才策马奔来,身后还跟着一群衙役。两人到了秦扬面前,利索地翻身下马,跪拜在地上。 “下官保护钦差不利,害大人受惊,罪该万死!” “哼!” 秦扬怒声说道:“卢思远,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管辖的华陵府出了刺客?” 卢思远低着头,一动不动:“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您今日散发银票,实属不妥,必然招惹到一些贪图钱财、谋财害命之徒的惦记——” “还敢嘴硬!” 卢思远抬起头:“请大人容下官把话说完。下官知道保护不利,罪责难逃,只求大人给下官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十日之内,下官必然查的水落石出,将所有刺客拘捕归案。” 秦扬踱了几步,随后转身说:“好,本钦差就给你十天。” 卢思远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笑,而后继续说:“下官有一提议。这十天里,大人可否移步府台衙门,以便下官全心保护大人安全,同时集中人手查办刺客。” 终于上钩了! 秦扬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知道卢思远一定会留他在府衙,只有这样,卢思远才方便进行下一步——而对秦扬来说,卢思远动作越多,就越容易暴露破绽! 此时的卢思远必然以为秦扬才是那条上钩的鱼,却不知道秦扬也抱着渔夫之心。两人此时“心意相通”,这府台衙门就算是龙潭虎穴,秦扬也必然要去走一遭! “好。不过这云居客栈的其他住客,你怎么安排?” 卢思远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随口回答:“下官……打算让他们去城中驿馆暂住。” “哪里有驿馆?” 卢思远回答说:“城西有一家。不知如此安排,大人意下如何?” “我明日正好打算去城西转转,你且带路。” 卢思远不得其解:“大人意思是,也要去城西驿馆居住?” 秦扬哼了一声:“这些住客因为本钦差受此无妄之灾,我岂能独自去府台衙门享受。明日晌午备好车辇仪仗,到驿馆接我。” 聂俊才听了半天,这才上前:“大人,那驿馆都是给来往的信使落脚的,环境简陋。您和这些草民住在一起,会不会——” 秦扬摆手道:“莫要再费口舌,带路。” 聂俊才还要再言,卢思远不动声色地抬手挡住他:“下官尊令。” 随后,便率领衙役护送秦扬和其他住客前往城东驿馆。 此时已经是半夜三更,卢思远和聂俊才并未久留,安排好人手护卫驿馆,答应明日午饭前来接秦扬移步府台衙门,随后离去。 驿馆里,老馆丞披着寒衣,为众人烧了锅青菜热汤,让他们暖暖身子,又回去休息。秦扬在驿馆里转悠了几圈,随后敲了敲老馆丞的房门。 “老头儿,开门!” 那老馆丞秉烛而来,见是秦扬,刚要跪拜,却见他拉着脸,比了个“闭嘴”的口型。 人老为精,老馆丞立即噤声,将秦扬迎进房里。 房内相当简单,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炉。老馆丞将椅子轻轻搬到床边,秦扬随即坐下,也请他坐到床边。 “老头儿,你叫什么名字?” 老馆丞手中烛台抖了一下,嘶哑地说:“小老儿名叫庞叔礼——” 秦扬还是白天时的浑相,抬手不耐烦地打断:“我半夜睡不着,想和你聊会天。你在此驿馆任值多久了?” 庞叔礼掐指算了算,答:“回大人的话,已有二十六年了。” 秦扬看着庞叔礼。这位老馆丞发须皆白,可耳聪目明,和蔼近人,不似奸佞之辈。 不过,自从在榆安吃了大亏之后,秦扬也谨慎了许多。 “今夜我在云居客栈遇到了刺客,十分不爽。看你一把年纪,想必了解一些华陵地面上的江湖事。你且跟我聊聊,权当解闷。” 庞叔礼态度依旧谦卑,不过声音清亮了几分:“大人谬赞,我年老体衰,早就该告病回家。不过说来也奇,华陵东西两家驿馆的馆丞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秦扬听出他话里有话,不过并未急功近利,随口问:“那必定是卢思远看你们一把老骨头可怜了。既然说起他,他这几年在华陵怎么样?” 庞叔礼停顿片刻:“华陵对卢大人来说,恐怕是个伤心地,唉……” 秦扬心中暗暗欣喜,看来果真问对人了。 “哦?此话怎讲?” 庞叔礼又叹了口气:“三年前,卢大人府上家眷全都暴病身亡,他也大病一场,自那之后,他便住进府台衙门。” “他之前的府宅不是卖出去了么,此后如何?” “之前的卢府确实卖掉,成为常记布庄。说来也怪,那常记布庄开了没一个月就关门了,城里都传言那宅子暴死过人,不吉利。所以至今也没人再盘下来,现在还挂着布庄的牌匾。” ------------ 第六十章 世上无鬼 秦扬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行了,神鬼之说最是无聊,我听你说这些都听困了。明日找个时间去那布庄看看,我倒要瞅瞅有什么邪门的。” 他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看样子应该是守门的衙役。 秦扬哈欠连天,倒头就睡。 …… 四更天。 驿馆的院墙上,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跃出去,随后直奔城北方向。 这夜行之人,正是秦扬! 他在屋顶上脚不沾地,如穿梭在山林里的灵猿。 明天就要住进府台衙门,想要再夜探常记布庄就没那么容易。 所以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去之前的卢府看看。 正当他疾驰于高低不一的屋顶上时,突然,前方街道上现出点点火光,远远看去,正是朝着北边移动。 秦扬放缓速度,悄无声息地追过去,以屋顶的檐脊做掩体,不断地缩短距离。 终于,在下方距离不足五十步时,他便看清那些火光是何开路——原来,竟是押车之人手持的火把。这些人一言不发,仿佛行走在人间的阴差。 他仔细辨认,觉得那些马车分外眼熟,马上便想起来,正是之前在汉阴城看到周承水押送的马车! 秦扬不动声色的跟在后面,始终保持五十步的距离。 行了好一会,马车终于停在一间宅子前,随后宅中悄然行出来二十多个人,各自推着板车,将马车上的箱子卸到板车上,推进宅子。 过了一会,马车已经全被卸光,那些赶车之人随即驾着马车,默默离去。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宅子,掏出火折轻轻吹亮,只见宅子上挂着“常记布庄”的匾牌。 “果然如此!” 秦扬终于明白,那些从民间贷来的现银,正是流到了这里! 他合上火折的帽盖,纵身一跃,翻上院墙,以黑夜为遮掩,沿着院墙疾行,来到后院。 之前推板车的二十多人都在这里,有四五个人手持火把照明,其他人正将板车推进后厢。 秦扬悄声行到后厢顶上,一点一点挪步,生怕踩破瓦片惊了下边的人。 随后,他轻轻掀开一处瓦片,向下窥去。 只见厢房地面上,开了一个六尺宽的地道。入口并非台阶,而是平整的石板铺设的斜坡。 那些推车之人,正是靠着斜坡,将板车推入地道,随后消失不见。 等最后一辆板车推进地道后,地道内的人触发机关,直接入口两侧的石板缓缓升起,地板恢复如初。 秦扬在屋顶等了很久,确认院子里空无一人后,这才翻身下来,推开后厢的门。 这一趟属实没有白来。常记布庄,也就是之前的卢府内内真的有“鬼”,那些官府从民间许以高利借贷来的银子,正是从这里流转出去! 他也终于理解为何天心在钱庄银号找不到头绪。这些银子见不得光,所以不敢挂进银号之中,所以通过密道被运出城,这样的话,华陵明面的账目就会干干净净。 随着常记布庄浮出水面,秦扬又要面对新的问题—— 这些银子运去了哪里? 卢思远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的府邸为什么变成了贼窝? 眼下,只有探索清楚这条密道通向哪里,那些贼人又去往何方,才能知晓答案! 秦扬随即蹲在地上,以手指关节轻轻敲击地板。只听得之前密道口上的石板下传来空洞之声。 他沿着密道口边缘继续敲击,终于找出不一样的地方。在那石板开口中间处,藏着控制石板开合的暗槽。 再高明的机关,只是设计精妙,不可能凭着念力控制。只要顺着暗槽寻找,就一定可以摸到开关。 他更加认真起来,极力辨认暗槽走向,终于找到墙根处一个废弃的花盆。那花盆里没有栽种花草,只有一堆干土。 秦扬抱住花盆,轻轻上提,花盆纹丝不动。他又将花盆侧转,只听原本落针可闻的厢房里随即传来轰隆之声,显得格外渗人。 开了! 秦扬再度吹亮火折,看到密道口的石板已经大开。入口之下漆黑一片,如同深渊,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这种未知的迷雾,最令人发怵! 可秦扬并非胆小怕事之人,况且他坚信自己所做乃正义之事,自然不惧心中妄想的牛鬼蛇神。 “就是龙潭虎穴,我今天也要看个明白!” 他毫不犹豫,一脚踏进密道里。 密道里气氛潮湿,让人胸口抑郁。进去不到五步,秦扬就注意到,在右边密道侧壁上镶嵌着一个机关把手,想必是再次闭合石板的。 考虑到还要从这里回来,所以他没有触碰机关。况且进了密道后就如笼中之鸟,能不动那些未知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要去动。 好在密道内并不狭窄,高约九尺,宽约一丈,通向北方。此时已经听不见动静,那些贼人已经推车走远。 秦扬不敢走太快,一旦被之前进去的贼人发现,他将万分被动。他大体适应了密道内的环境后,熄灭火折,凭着敏锐的感觉在密道中前行。 就这样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期间也没有遇到贼人。前方隐隐有一缕微风拂过面颊,虽然不洗察觉,可还是被他捕捉到。 看来到出口了! 果然,又走了不到百步,秦扬只觉得脚下垫起,踏在了出口的斜坡上。 他用手上下左右摸了摸,发现侧壁上也有一个机关开关。但他没有着急触动机关,而是先摸到石板,侧过身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听了一会。 确认上面没有异动,这才摸索到机关。这开关类似一个可以转动的把手。微微转动一点,竟然可左可右。 秦扬仔细回忆起来。这种机关开关他曾经了解过,名为“鸳鸯锁”,可以同时操控两套机关。 大多布置机关者,会把一套机关和一套陷阱同时挂在鸳鸯锁上,这样的话不了解机关的人就只能去二选一来赌运气,也算一种限制手段。 这密道里一旦有什么陷阱,恐怕逃都逃不掉。 所以,向左还是向右? 秦扬冷静思考。天下大多机关,都是往右开,所以用常理来看,往右的转是打开石板的可能更大。 但若是在第二层,那布置机关的人,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把右转变成死路? 亦或是,布置之人也想到这一层,认为生人会反转,反而以不变应万变,右转为活路? 秦扬摇了摇头。这样想下去,就陷入无穷的自我博弈里。他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若机关是卢思远这种人布置的,以他的性格,会怎样? 好谋乐断,热衷布局……这类人,往往喜欢自诩技高一筹,大概会在第三层。 秦扬紧绷身体,深吸一口气,将鸳鸯锁向右转动—— 只听石板震动,慢慢打开。 猜对了! 秦扬走上斜坡,往头顶摸了摸,感觉到出口上方铺了层草垫,便摸索到边缘,轻轻推开,顿时一阵清凉钻进密道。 他撑着草垫,从密道里钻出来,片片雪花降落在身上,终于出来了! 火折最多可用半柱香的时间。不过好钢用在刀刃上,他还是拿出火折,轻轻吹亮。 待看清周边景象,只觉心跳骤停—— 全是墓碑和坟茔! 虽然他不信鬼神之说,可徒然站在一片坟墓中间,还是瘆的毛骨悚然。 秦扬屏住呼吸,平复心态。地上一片混乱,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认真查找,终于找到车辙印迹。 他顺着车辙前行,鼓起勇气打量着四周—— 先父张九平之墓…… 先母李氏之墓…… 又走了一阵,秦扬无意一瞥,立即停下脚步—— 爱妻闻氏、爱子卢翰枫、卢翰桦之墓,神威六年十月十七,卢思远敬立。 看来这里埋葬的就是卢思远的妻儿。秦扬鞠上一躬,随后就要继续探查车辙方向,突然发觉不对—— 《华陵城志》上记载,卢思远的家人是十月十七暴死,这墓碑立下的时间也是十月十七。也就是说,死去的当天就下葬了! 如此一来,想必卢思远的家眷是得了传染迅猛的恶疾。只有如此,才会匆匆将死者焚殓入葬。 秦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当时查阅《华陵城志》时,主要关注收取贷银和壮丁失踪之事,并未深究卢思远家眷暴死的原因—— 若真是如此恶疾,必然会传染很多人,为何城志里没有记载,只有他一家暴死? 想到这里,秦扬双手合十,随后抓紧墓碑,猛地将那其从土里拽出来! 以碑为铲,他要开了卢家的坟,看个明白! 秦扬手上不停,疯狂地挖掘坟土。很快,那坟包便被他铲平,又挖下两尺深时,终于触碰到硬物。 继续挖掘,那棺材表面终于全部露了出来。 他站在土坑边上,轻轻推动棺盖,发现这棺材盖子并未钉死。他将手指扣在盖沿边,停顿了片刻。 “按里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可秦某并非故意搅扰,为了大事,得罪了——” 将那棺材盖子一把掀出去,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他后跳三步。等尘埃落定后,他手持火折靠近,照亮棺内。 火苗忽明忽暗,微微晃动—— 棺材里,是空的。 ------------ 第六十一章 急流勇退 秦扬默默注视良久。棺内空空如也,可他并未太过意外。在打开盖板的瞬间,他便有了隐隐的预感。 他将靴子上沾染的新泥蹭了蹭,随后跳入棺中,蹲下身仔细查看。 三年过去,底板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腐化的木渣,而不同于侧壁上剥落的朱漆,底板上的木渣泛着淡淡的黑色—— 这是中毒而死后,残余入骨的毒伴着骨灰,透在底板木隙中的颜色。 秦扬终于明白,卢思远一家不是患病而亡,而是被人下毒谋害! 死而不散,三年后还可以保留痕迹,必定如砒石、断肠草、蝮蛇涎那般。而这等剧毒,绝非寻常人可以轻易弄到。 秦扬猛然站起身,竟然瞬间思路通透。 《华陵城志》中记载,卢思远也和家眷一样“患病”,大病之后痊愈。可这“病”如果是剧毒,恐怕中毒时就命丧黄泉,怎么可能痊愈? 再想到卢思远一届文官,却暗怀武艺,并且神威六年十月之前和之后判若两人,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的“卢思远”,是假的! 真正的卢思远恐怕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和家眷一样,被毒杀身亡。而凶手以大手笔偷天换日,用假冒的卢思远掌控东北三城,进而疯狂敛财,吃空税收! 而《大秦颂》出现的原因也就昭然若揭,一旦假的卢思远离开华陵,且不说回京之后会不会暴露,收的贷银找不到债主,百姓必然把事情闹大,谎骗赈灾之银和仓库作假的事必然会被新任总督发现。 可怜卢思远的家眷,凶手必然不会留他们活口,因为这些人是最熟悉卢思远的人。 秦扬心中瞬间涌出新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人做了如此阴险的局? 卢思远为何会被如此残忍的杀害? 现在的卢思远又是谁? 之前壮丁失踪去了哪里? 那些银子和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永安皇城是何人在欺天? 这五问如千斤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事不宜迟,他赶紧重新回填卢家的坟地。 今夜不能再查下去了,如此手段,必然不是寻常贼人。换句话说,现在掌控华陵的卢思远和他背后的势力极度危险,绝非贪腐案那么简单! 他必须赶紧趁天亮之前返回华陵,找到天心。现在天心还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华陵城有多么的凶险。 一旦被卢思远发现问题,狗急跳墙,天心和他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比起此案查探失败、秦军军管华陵,他绝对不能让天心在这里出了闪失。 等一切恢复好,秦扬片刻不敢耽误,直奔密道口。 密道中,他一路跌跌撞撞,多次摔倒,手掌、膝盖蹭的到处是伤,可眉头也不眨一下。 苍天不负苦心人,五更时分,他终于回到了常记布庄。 …… 城东。一家不起眼的民宿内。 前两天,天心用重金将原本的主人家打发搬走,离开了华陵。这里便成了他暂时隐蔽的地方。 院里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如此说来,真的卢思远已死,假的卢思远杀良冒功,欺君罔上。” 秦扬点了点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华陵。” 天心忽然笑道:“怎么,你不查下去了?你一走了之,假的卢思远一定知道事情败露,后面再查恐怕难于上青天。” “大人,华陵城的局势已经不是你我现在可以掌控的,我会优先保护你的安全,至于案子——” 秦扬喟然长叹:“我已经有负云湘公主和随我出征的大楚将士,不能再有负于你。” 天心笑着哼了几声道:“晚了。你好好想想,卢思远此刻应该在去往城西驿馆的路上。他见到你不辞而别,还会让我们离开华陵?而且照你所说,他既然已经手眼通天,恐怕昨夜就安排好严查出城之人。” 秦扬沉思一阵,果决地说:“那我便回去稳住他,让他放松警惕,你再想办法暗中逃走。” “不可。” 天心淡淡地说:“你一旦到了他的身边,恐怕就如岸上游鱼。别忘了真的卢思远是怎么死的,那些逆贼只怕是有千百种阴险毒辣的手段对付你。” 秦扬毫无惧意:“无妨,阴谋诡计任他们使,只要能保护你。” 天心不禁哂笑:“这群逆贼之前并不知道来的钦差是你。那你认为,三城官仓里新布置的骗局,是为谁准备的?” 秦扬愣了片刻,随后理解了天心的意思。 那本《大秦颂》以及官仓的布置,恐怕就是为了天心准备的。这意味着,天心从永安出发时,就已经被人泄露了消息。 也就是说,假冒的卢思远一行贼人,恐怕早已经知道了天心的到来。就算控制住秦扬,一旦撕破脸皮,也会继续确定天心在哪,来谋害他灭口。 这样一来,去卢思远身边送死,就没有太大意义。 “那假冒的卢思远如冢中枯骨,待我大军一到,这些背后玩弄阴谋的逆贼就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我更在意是谁在永安和这些逆贼里应外合。不揪出来他们,我今后将夜夜难眠。” 秦扬刚要接话,天心一挥手,继续说:“不过,这次听你的安排。我自然知道现在的境地异常凶险,所以你也不要回去,我们合计一番,再做打算离开。你跑了半宿,去里面睡一会。” 秦扬直接急的脱口而出:“这个节骨眼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天心一拍桌子:“你之前还跟我讲养生之道,到了自己身上就为所欲为。你要不想睡就去做饭,少跟我婆婆妈妈的。” 秦扬万般无奈,却又不知从何劝起。他本意是想带天心马上离开华陵,可不知为什么,天心一点都不急。 既然无心休息,只好依天心所言,去厨房烧饭。 民宿里食材非常单一,只有一些蔫菜和粟米——毕竟那些精麦和腊肉都是官府发下来作假的,之前的户主根本不敢动。 不过秦扬哪里管那肉粮是谁的,他取出精麦和面,又奢侈地切下大半条腊肉,和那些菜一起切碎,并生火烧水。 忙活了一阵,他端上两碗碎肉青菜面。和天心相处了这些天,他也知道天心喜欢面食。 天心挑了一筷子吃下,胃口大开:“不错。这次如果搞砸,你就留在我家里当个伙夫好了。” 秦扬又急又气,却不好发作。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三声轻,一声重,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字条。 天心手上筷子不停,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摆了摆头,示意秦扬去拿。 秦扬放下碗筷,快速捡起地上的字条,只见上面写在寥寥五个字—— 华陵城已封。 天心头也不抬:“封城了吧?” 秦扬不由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三岁小孩都懂的东西。我问你,倘若你是假冒的卢思远,一个本该被你捏在手心里的人凭空不见,你又掌管着城中大权,会怎么办?” 秦扬仍有疑惑:“可理由呢?” “他封华陵还需要什么理由?随便编造一个,比如钦差被人劫走。你领兵打仗是个天才,可论起政斗,还嫩的很。” 秦扬回到座位,心有余悸道:“我这次险些酿成大祸。若是出去逃跑,恐怕就撞在刀口上了。” 天心并没有被这些烦恼事破坏心情,如此紧迫的局面,他反倒更加从容不迫。 “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不出意外,他们必然会挨家挨户地搜查。” 秦扬把还未嚼烂的面条一口咽下:“那我们还是赶紧准备一下。” “怕什么?” 天心泰然自若:“华陵城内衙役官差不过三百。这些人想搜索这么大的城,东西南北充其量各分六七十人,也必然继续细分为五人或者十人一组。你觉得这家民宿位置如何?” 秦扬回忆了一下,说:“附近院落挨的很紧,巷子既窄且深。” 他突然心中大亮:“你的意思是,要在这里——” 天心眼中狠意骤现:“要是有人搜到这里,进了院子后,就地格杀,尸首扔到后边的地窖里。” 秦扬仔细琢磨了一番,也认为如此处置是最好的方法。一味逃避终究不是办法,出了门迟早会被发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隐匿在外边的二十多个高手,此时就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最好时机。 当然,秦扬也知道不可能一直躲藏在这里:“那些衙役晚上回归时,必然会发现少人,只要问询少的人是谁、负责搜索哪里,到时候就可以轻松锁定我们所在的区域,看来今晚还是要准备逃离。” 天心笑了笑:“至少现在你可以安心吃面,再好好睡一觉了。” 秦扬默默点头,大口吃了起来。 那些高手固然可以轻松制裁衙役,不过既然探到卢思远的底细,就不可能只看明面上这些人手。 譬如昨夜那些运送银子的贼人,谁也不知道华陵城里暗中潜伏了多少。白天好熬,到了夜里,才是那些魑魅魍魉兴风作浪的好时节! 所以,现在必须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不为别的,今夜逃离时,他必须保持最好的状态,养精蓄锐,来保护好天心! ------------ 第六十二章 宠辱不惊 秦扬再度睁开眼时,屋内已经暗下来。原本放在外边的火炉,不知何时摆在了身边。 他翻身起床,掀开门帘,只见天心正端坐着闭目养神。未做打扰,他静步走向房门,只听得院外一阵骚乱—— “有喘气的不?赶紧滚出来!” “再不开门,老子把你家门拆了!” 看来天心所料无误,卢思远果真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 只听咔嚓一声,院门被破开,一群人连叫带骂闯了进来。 “搜!” 秦扬握紧双拳,门外来势汹汹,眼看就到了房门前—— “啊!” 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但用了不到几息的时间,院子里又再度归于平静。 秦扬闭上眼睛静听了一阵,似是在凭借想象品味门外那些高手杀人的技法,此时尘埃落定,他转过身看向天心,不由赞叹道:“好利落的身手。” 天心也睁眼看向他,脸上并未表现出多余的颜色:“如你之前所说,今夜那些逆贼就可以找到这边,你做好准备,我们等天黑后就离开。” 秦扬点了点头:“已经找好下个落脚点了吗?” 天心面露疑色:“什么落脚点?” 这次轮到秦扬不解:“本来早上我们计划逃出华陵,假冒的卢思远既然封城,也只能狡兔三窟,在华陵城里来回躲藏了。不然,还能如何?” 天心忽然笑道:“你想的未免太天真。那些逆贼并不确定你到底在城外还是城内,光天化日,他们只能动用明面上的势力来搜查。可死了那些衙役之后,他们就知道你还在华陵,到时候就会把大街小巷禁严封死,铺天盖地地撒下大网。况且还有一天,我大军就要抵达,现在消息送不出去,就容易生乱子——” 秦扬灵光一现:“你的意思是,今夜要离开华陵城?” “嗯。你不是已经找到一条出城的路了?” 秦扬自然知道天心想的出路是哪里,连忙摇头:“不行,这想法未免太过疯狂。你也知道密道入口在哪里,若是院子里或者密道内撞见歹人怎么办?” 天心冷哼道:“那假卢思远在没有确定你在城内,必不敢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肆意行动,大危之地反而最为安全。况且——” 他站起身,忽然对着秦扬妖魅一笑:“狭路相逢勇者胜,听你所描述,那密道里只容一车而行,我就在你身后,那些逆贼只有杀了你才能伤到我。你和乐离都能打的有来有回,还怕几个宵小鼠辈?” 秦扬哭笑不得,却又觉得天心的计划无可反驳。既然他执意要出城,那就只能做好以一敌百的准备。 天色黑了下去,秦扬打开房门,随后问跟在身后的天心:“那些保护你的壮士何时现身?” “不急,等到了密道再让他们出来,现在聚集在一起,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他们会提前探路,助你我避开耳目。” 秦扬不再多问,向天心伸出手。 天心愣了一下,问:“你要做甚?” “我们不能生明火照路,伸手不见五指,我怕走散了。情况紧急,多有得罪。” 天心犹豫再三,终于同意:“好,那就依你所言。” 随后他将手放在秦扬手心里。秦扬刚要抓紧,却抓了空,不知为何,天心突然将手抽了出来。 这次秦扬反问:“您是要搞哪样?” 天心忽然笑了几声,再次将手伸给秦扬,半似嘲讽,半似感叹:“你也真是胆大包天,敢牵我的手,也算天下无双了。” 秦扬此时心中只想着将天心平安送出华陵,自然不会理会他那些胡言乱语。 两人就这样手牵手,步入黑夜之中。 秦扬专挑巷路,不走大街宽道,宁可抱着天心翻墙爬院,也决不去可能遇到衙役的地方赌运气。 这样一来,虽然行进的速度慢了不少,却稳妥了许多,一路走来没遇到任何危险。 再过一条街就到了常记布庄,秦扬停了下来,四下环视。 天心将手从他掌中滑出,问:“可发现异常?” 秦扬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轻叹:“只是隐隐觉得怪异,心中唐突。”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别疑神疑鬼了,赶紧行动。” “好。” 秦扬伸手环在天心腰间,如之前在汉阴府夜探官仓时那般,脚下一点,随即腾飞而起,直接跃过街面,踩在院墙上。 他指着后院的厢房:“密道入口就在里面,进去几步就可以看到鸳鸯锁——” 天心捅了一下他的肋处:“外边冷死了,有什么话进了密道再说。” 秦扬随即抱着天心跳下院里,点燃火折。他已经感觉到身后那二十多个高手跟了上来,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走吧。” 由于积雪太厚,已经看不到路线,只能凭借着微光以及院里布景来寻路。 等拐了一个弯,距离后厢正门不足二十步时,秦扬突然拉住天心。 “地上有脚印。” 天心低下头,凭借火折子的微光看向地面。那串脚印从前门而来,直通进后厢房。 雪一直没停过,昨夜推车留下的印迹早就应该被覆盖,这脚印一定是新留下的。 秦扬凝望着紧闭的后厢正门,随后吐出二字:“返回。” 可他刚要拉着天心离开,只听“呼”地一声,四周院墙竟然同时燃起近百支火把。 嗖!嗖!嗖! 二十多个身影从院墙外飞降而来,挡在秦扬和天心外边。这些高手终于现身了! 而下一幕则更加诡谲——那些火把悄无声息,竟然同时移动,如同一个包围圈,慢慢缩小过来,如同飘动的鬼火! 等火把围成的圈缩小了一半,秦扬才看清,那些火把持在一群戴着斗笠、黑袍蒙面之人手里。 秦扬内心里惊骇不已,背后竟生出冷汗—— 方才进入院子里,他就是从这些蒙面人头顶跃过,最近时对方在他身后不过十步,可从始至终竟然毫无察觉。 凝眉冷视,他又发现了诡异之处——就算看到这些人,却也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就仿佛是一群行尸走肉在靠近! 那些蒙面人终于在十步之外停了下来,围了整整三层,既感受不出善意,也探查不到杀气。 吱呀—— 后厢的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人从中走出,左右跟着两人。 “钦差大人,又见面了。” 秦扬面色古井无波,可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这三人,他全都认识! 为首出声之人,正是他在城西驿馆见到馆丞庞叔礼,而左右撑伞、执火之人,不是卢思远和聂俊才还能是谁? 秦扬分开那些高手,一步上前:“庞叔礼,你道底是何人?” 庞叔礼并不理会秦扬,而是看向他身后,昂声道:“天心先生,可愿出来和老夫一叙?” “哈哈,有何不敢?” 天心身上再度燃起那股傲视四海的霸气,他虽身险敌众我寡的包围中,却敢一马当先,大步走了出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你既然还活着,可曾观摩你六个子嗣被五马分尸的精彩好戏?” 谁知庞叔礼不为所动,反而笑道:“七年不见,您还是如此霸道。不得不说,老夫虽是你长辈,这些年也历尽磨难,自以为品性如铁,可看到你还是止不住埋藏在心底的杀意,看来还是修为不够啊。” 秦扬凑到天心耳畔,低声问:“这人是什么人,怎么还以长辈之称占你便宜?” 谁知天心并未反对,回答道:“他确实是我家中一个长辈。” 秦扬不禁愣住,可见天心不愿意多说,他自然不会多问。不过此时庞叔礼既然和天心有血海深仇,他就绝对不可以坐视不理,当即走到天心身侧。 一旦庞叔礼要对天心下手,他要第一时间挡在前面! “钦差大人,刚才冷落了你,实在抱歉。老夫看到日思夜想多年的晚辈,难免有些兴奋。” 秦扬冷笑道:“你不必装神弄鬼,要战便战!” 谁知庞叔礼大笑三声,连连挥手:“那怎么行,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怎可匆匆送你等上路?老夫精心设计的大戏,若是不让听戏的人满堂喝彩,岂不是锦衣夜行?” 秦扬抬起手臂,指着庞叔礼:“你这老贼好生自恋,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自古话多者必死,你少在这恶心我等!” “嘿嘿,老夫之命,由我不由天!你不想听,老夫就非要说;你觉得恶心,老夫就多说一会;你非要打,老夫就把你们捆起来之后再说。” 秦扬不由高看庞叔礼一眼。现在不清楚那些蒙面人底细,自然不想主动出手。 他看出来,那些人都是唯庞叔礼之命是从的忠奴,所以当下最好先激怒庞叔礼,破坏对方的章法,争取出试探摸底的空隙,才能提高胜算。 可庞叔礼像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僧,根本激不火,惹不怒。言语间看似嬉笑杂耍,却让秦扬不由感到一种隐藏在滑稽之下的危险! 天心拉了拉秦扬的衣角,暗言道:“一会你趁那老贼得意忘形时,直取他贼头。” 随后对庞叔礼说:“老东西,你想自唱自说,我给你这个机会。” ------------ 第六十三章 欺天骗地 庞叔礼看向两侧,问:“思远、俊才,你们险些中了钦差大人的诡计,今后还需多加磨砺。” 卢思远、聂俊才满脸敬色,纷纷俯首而拜:“我等见识跟您相比,如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哈哈哈!老夫一把年纪,可喜欢听恭维之言的毛病怕是改不过来了。” 那假卢思远接话问道:“属下至今还不懂您是如何看破那毛头小子的,此时心悦诚服,只想聆听您的教诲。” “也罢,老夫就说一说,正好让钦差和天心先生也死个明白——” 三年前,真正的卢思远赴任于此,总督三城。但仅仅几个月,就发生诸多壮丁失踪的案件。就在他正一步步访查时,庞叔礼主动找上门,以无数金银财宝作为诱饵,希望可以拉拢卢思远成为鹰犬。 …… “不得不说,那位卢大人确实忠心耿耿,对钱财不为所动。老夫虽然惜才,可不为自己所用者,再有才华也留不得——” …… 此话印证了秦扬的猜测。 果然,庞叔礼见拉拢不成,就将卢思远一家全部毒杀。 本来卢思远来华陵之后,一直奔波在外四处访查,回城之后也深居简出处理政务,很少抛头露面,庞叔礼就让一个身材相貌和卢思远有几分相似的心腹手下借尸还魂,代替了真正的卢思远 而假的卢思远并未第一时间出现在世人眼前,对外称大病十天。这样一来,即使有人见过卢思远,也可以解释为遭逢大难,毁变了容貌。至于坚持不信者,自然被庞叔礼解决掉了。 而聂俊才是当时华陵的仵作,却早就投靠了庞叔礼。由他来验尸、火殓,再出具文书,自然不会暴露。而聂俊才为了把这弥天大谎编圆满,借华陵百姓之眼遮天蔽日,在卢家人下葬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月就暗中窃走骨灰。 如此一来,卢家人暴病而亡的谎话就立住了,死的卢思远又再次“活”了过来! …… “原来是这样。老东西,那《大秦颂》,以及官仓的猴戏也是你搞出来的?” 庞叔礼笑道:“天心先生莫要着急,容老夫慢慢讲来——” …… 三年来,三城在庞叔礼的操控下,巧立名目,吃尽亏空,又仗着官府名义大肆向百姓借贷。 不过大秦律法规定,封疆大吏只能在任三年,庞叔礼还需要继续掌控三城。而再如法炮制一出灭门复活,未免过于蹊跷。为了避免怀疑,自然是让假的卢思远继续留任最佳。 于是,庞叔礼命人编撰《大秦颂》,本意是为假的卢思远造势,再向永安行贿。可前些日子,他得知天心出永安的消息,便改变了策略。 …… 听到这里,天心忽然拍了拍秦扬,笑道:“若不是你在,我可能就被这老东西设下的迷魂阵骗了。亏我在汉阴时还以为卢思远是个好官,想来真是可笑。” 秦扬暗暗咬牙:“大人,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跟没事人一样?” 随后,他质问庞叔礼:“永安为你提供消息的人是谁?” 庞叔礼摇了摇头:“虽然尔等即将命丧于此,但对朋友的信誉不可败坏,老夫自不能回答。” 秦扬又问:“那么多的银子和拐走的壮丁都去了哪里?” “哈哈哈!” 庞叔礼大笑起来,随后说:“天心先生想必已经知道了,你何不问问他?” 果然,天心自从认出庞叔礼后,就一直比较镇定。 见秦扬看他,天心只是淡淡地说:“这老东西不是贪官,是反贼。” 反贼? 火光之下,那些手持火把的蒙面人仅仅露出双眼,却空洞无神,宛如提线木偶。 秦扬回忆起来,师父曾经给他讲过一些奇闻异事。 在西北胡漠,流传着一些有伤天和的秘术,可以将活人炼化,失去神智,成为活死人。 而这些活死人没有痛感,可每日泡在烈性的药池里强行焠体。日复一日,只需三五年,就可以刀枪不入,以一敌十! 如果庞叔礼不是谋财,而是谋秦国大宝,那他拐走壮丁,就是要私养叛军。这样一来,那些钱财去了哪里也就迎刃而解。 活死人虽然不需要吃粮,但那些烈性的药材可价值不菲。况且既然想要成军,就要打造兵甲、修建军营的匠人,并且还有一大批训练、管制活死人的百户长——每一笔都是庞大的开销! “不过,钦差大人也是天赋极佳。你来到华陵之后故作丑态,险些骗了思远和俊才。诚然,此事也怪不得他俩,老夫毕竟活的久,只需一点就可戳破你的假戏。说来也可笑——” 庞叔礼看向天心:“老夫虽然不知道钦差大人是什么人,却知道天心先生是什么人。他既然来了这边,又怎会派一个跳梁小丑过来哗众取宠?” 这时,那假冒的卢思远上前,说:“幸亏得您指点,否则将酿成大错。我本想将他诱进府台,以酷刑逼他交待出和上线传信的方式,让他假报之后再安排到三城之外的地界杀死——” 庞叔礼旁若无人地回答道:“是个好计,但收益不够。能借钦差之口代你说话固然美妙,可比起天心先生这条大鱼,就相形见绌了。” 秦扬叹了口气。他终于想明白,那天夜里云居客栈失火之后,卢思远看似表面在邀请他去府台,实则一直不断暗示引诱,故意说去城东,实则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心态,以为城东不安全,来到城西。 “也就是说,卖出这条密道,和卢思远身份的信息,你就料到我们会逃离华陵了?” “钦差大人一点就通,老夫喜欢和聪明人讲话。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钦差大人敢在华陵挥金如土,想必也是胆大心细之人,不卖出些线索吓住你,恐怕难以引出天心先生。” 秦扬满眼愧色地看向天心。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庞叔礼早就怀疑天心已经破了汉阴粮仓的案,来此必定要查卢思远的底细,所以故意以一个老馆丞这种不起眼却又能打听信息的角色出现,引导他去逐步落入圈套,最终把天心带出来。至于封城搜查他,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抱歉。我本以为,天下最强者,莫过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今天才大彻大悟。这世上最强的武艺,是阴谋诡计。” 天心笑了笑:“你不必自责。成大事者,不到山穷水尽,绝不会轻言放弃——” 庞叔礼突然打断他二人对话。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听完老夫说戏,未该上路了。” 聂俊才拿出一串银铃,以一种特有的韵律摇动三下。 唰! 那些蒙面的活死人整齐地拔出腰间佩刀,突然齐齐暴起,如潮水一般冲涌而来—— “杀!” 二十多名高手也同时大喝,拔出利剑,直接迎上前去—— 双方瞬间战成一团! 只见一名高手一记重劈,斩在蒙面人肩上,却仅仅留了不到一寸深的伤口,不由呆滞了一瞬。 可就这一瞬之间,那被砍的蒙面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记干脆利落的横扫挥出,那持剑高手立马身首异处! 秦扬大喝:“这些是活死人,寻常刀剑砍不死他们!” 那些高手自然也发现了问题,但无计可施。 一高手挥舞着宝剑上下纷飞,在面前的两名活死人身上斩了不下三十次,若是寻常对决,恐怕早就把对手砍死十次,可现在却发现根本没有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害。 一通疾风骤雨般地攻击下来,他渐渐体力不支,不慎露出破绽,被那两名活死人抓住了手臂。那两名活死人突然各自向左右一扯—— 只听“嘶”地一声,那高手竟被活活撕裂成两瓣! 护卫天心的高手们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阵亡,可那些活死人没有一个倒下! 秦扬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把宝剑,低声对天心说:“你一定靠紧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天心凝视着他,并未像往日里那样冷言冷语,而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秦扬随即再度搂住天心的腰肢,手做鹰爪状,将他牢牢扣紧。 随后,他侧转过身,将宝剑收到胸前,眼光直逼面前的蒙面活死人,暴喝:“给我开!” 身如凶龙,直破寰宇,这一剑,带着他的怒火和意志——他绝对不允许天心死在这里! 好一记苍龙出海! 一剑刺出,面前十几个活死人如遭遇九天雷霆,直接炸飞出去。而下一刻,秦扬已牵着天心出现在摇铃的聂俊才面前——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一击不易,因为在场的敌人还从未见过他出手,并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 所以,比起取走庞叔礼的头颅,他更要优先解决眼前最大的威胁,也就是控制活死人的聂俊才! 那聂俊才神情一滞,火把下阴翳的眸子里涌出发自内心的惊惧。看来,此人并不擅长战斗! “休伤吾友!” 一道身影横扑过来,挡在聂俊才面前。 此人,正是卢思远! ------------ 第六十四章 向死而生 这一剑原本又狠又快,若只有聂俊才,秦扬必然可以一剑穿心。 可击飞了十几个活死人后,力道和速度都有所减弱,也给了卢思远道剑的机会。 刹! 这一击被卢思远用胳膊挡住,剑尖扎透了他的臂骨,终究是没有刺中聂俊才! 秦扬立即拔出宝剑,卢思远的手臂瞬间血流如注! 此时他搂着天心,再想出其不意直取聂俊才,恐怕难上加难。 眼看身后的高手们即将被活死人吞没,他心中隐隐作痛,莫名回想起在榆安关府时的绝望,不由怒火中烧,对着卢思远暴砍一剑,直接斩断其手臂—— “思远!” 聂俊才双眼通红,手上猛摇银铃,秦扬背后突然起了一阵冲天的杀机,不由回头一看。 那些活死人动作速度虽然变得僵硬无比,只是粗暴地砍杀,可速度却加快了至少一倍! 三息之内,那群活死人直接将剩下的高手全部剁死! 秦扬心中暗道不妙。刚刚他伺机而动爆发出的一剑,也仅仅是冲飞那些活死人,却并没有杀死任何一个。这些人活死人根本就称不起是人,完全就是攻城略地的器械,这一百人恐怕可以把一千人打的死伤殆尽! 而他也终于理解,为何庞叔礼可以如此自信地在这里饶舌。 若是任由那些活死人围上来,恐怕他和天心都要埋葬于此。 再看聂俊才,因为卢思远被断了手臂也激发出无尽的疯狂,况且卢思远即使断臂也依旧要护住他,恐怕再难以作为突破。 那就只剩一人—— 庞叔礼! 秦扬脚下一转,竟身不见影,连连旋转,直接闪在退后到十步之外的庞叔礼面前,将剑横在他脖子上—— “住手!” 卢思远和聂俊才同时大吼,一人捂着断臂的伤口,一人也停止摇铃。 那些活死人也停下冲势,静站在原地。 秦扬并没有抹了庞叔礼的脖子。他现在若杀了庞叔礼,只会逼疯卢思远和聂俊才,然后和天心身亡于此。 而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保护天心更重要。 只要天心活着逃出去,就有一切可能—— 他甚至在想,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牺牲自己,让天心活下去。 也许只有这样,天心才会记住他,然后带着他的遗愿,去说服秦皇营救赵语柔。 “走!” 秦扬逼着庞叔礼进了后厢,聂俊才轻轻摇动银铃,那些活死人一拥而上,围堵在房门外。 “你去转动那边的花盆,打开密道入口后。” 天心自然看清局势,立即按照秦扬吩咐照做,只听轰地一声,地面上的石板打开。 庞叔礼并未太过惊惧,沉声道:“钦差大人,老夫非常欣赏你。你若助老夫一臂之力,老夫定然视你为义子,给你想象不到的荣华富贵。” 秦扬冷笑一声,换手卡住庞叔礼的脖子,让他说不出话。 “敢尔!” 聂俊才以为秦扬要痛下杀手,刚要举起银铃,只见庞叔礼憋红了脸,摆手示意他停下。 秦扬腾出拿剑的手,挽了个剑花,随即一挥,将身后的花盆直接斩碎,里面暗藏的机关也被毁坏。 他掐着庞叔礼移步到密道口,让天心先下去。 随后,秦扬松开手,用剑指着庞叔礼后心,缓缓退到斜坡上,突然一剑扫出—— 直接斩断了庞叔礼的双膝! 随后他二话不说,冲进密道,拧动那鸳鸯锁—— 轰! 密道入口的石板发出轰鸣,再度关闭。 他之所以斩断庞叔礼的双腿,就是让他伤而不死。这样的话,卢思远和庞叔礼一个断臂一个断腿,都必须急救疗伤,聂俊才必定分身乏术,暂时无法再行追赶。 天心点亮火折,随后向秦扬伸出手。两人已经心有灵犀,于是秦扬快步上前,牵住天心,向密道深处行去。 密道外。 庞叔礼瘫倒在地上,而聂俊才怒目圆睁,疯狂地为他止血包扎。 “俊才,你不要管老夫,马上放烟火,通知城北的兄弟在密道口围杀他们。” 庞叔礼这种老江湖自然会留后手,此时派上了用场。 聂俊才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火。这烟火是他们一旦在城内遭遇不测,城外的同伙就准备在密道另一边准备截杀。 他本以为今夜势在必得,根本用不上,此时也只能咬牙切齿,含恨前往门外。 嗖!一朵粉红的烟花腾空而起。不多时,城北也升起一朵绿色的烟花。 这一切,自然不会被已经潜入密道的秦扬和天心知晓。 …… “把火折子熄了吧,等出去之后再用。” 天心已经逐渐适应密道里的环境,就按照秦扬说的照做。 密道陷入一片漆黑,不过好在秦扬走过一个来回,已经熟门熟路,由他牵着天心,倒也跟有火把照路没什么区别了。 秦扬觉察出来,这次密道里明显呼吸不如上次顺畅,想必是每次启用密道前,都会先通风一段时间。而这次没有提前通风,所以呼吸略有不畅。 走了不知多久,天心一直沉默不言。 秦扬觉得有些尴尬,就问道:“庞叔礼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天心才回答:“他和我有些亲戚关系,不过也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我以为他已经死去多年,想不到一直活着,还暗中处心积虑谋反。” 秦扬又问:“我刚刚听你们的对话,你把他的子嗣都——”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既然和我是亲戚,他的子女也是我的亲戚。不过,这等逆贼罪不容诛,就算沾亲带故也必须斩尽杀绝。” 秦扬不禁一叹,却引得天心不爽。 “你叹什么气?难不成又想对我说教一通王道仁政的歪理邪说?” 两人在黑暗的密道里一边走一边聊,秦扬回答道:“那些谋反的贼人死不足惜,只是对您……有些话不吐不快。” “你怎么也被那老东西传染了叨叨的怪病?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我不听也奈何不了你,你要想说就说。” 秦扬并未立即开口,又走了一阵,才说:“论杀人,没人比您更便当。执掌秦国大军,手下有乐离和金鹏卫这等猛士,深得秦皇信赖。您只要一个眼色,就会有人忙着帮您杀人。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位高权重者,不可有妇人之仁,亦不可不戒。” “不可不戒?” 秦扬深吸一口气,还是将肺腑之言讲了出来:“倘若有了生杀之权,就嗜杀无忌;有了行政之权,就作威作福;有了度支之权,就为己敛财——甚至有了小小的权力,比如说,县衙的差役,收税的小吏,官员的随从,如果把权力都玩弄的无所不用其极,那国将不国、民将不民。” 天心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觉得我们要逃出去了,想给三城助纣为孽的百姓求情。” 秦扬被看穿心思,赶紧找了个理由搪塞:“在下没有资格左右您的决策,只是您心火太旺,胃肝不佳,最好还是好好调养调养。要不……不好长命百岁啊。” 天心突然用食指的指甲在秦扬手心里扎了一下:“你这家伙净说些大不敬之言。若是在外面,我早就把你关起来了。” “谢大人,我还以为您会杀我。” 天心又扎了他一下:“我舍不得你死。不过,也不会对你一直忍耐。你就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等将来永远留在我身边。” 两人一番调侃,气氛也轻松不少。 说归说,可脚下一刻也不敢停。秦扬不知道外边成了什么样,在密道里都做好了随时遇到敌人的准备。 又走了一会,秦扬明显感觉到牵着天心的手逐渐沉重起来。他的呼吸比开始急促了不少,感到头内发昏。 而天心本就不善奔袭,一路上跟着他,在这难以呼吸的密道里疾行,恐怕早就体力不支。 秦扬只觉手中卸劲,立即转过身伸出手臂,将站立不稳的天心扶住。 “你还好吗?” 天心声音弱了不少,却倔强地想要站起来:“我很好。” 凭借体感,秦扬判断这里不会离出口太远。可前方依旧是无尽的黑暗,现在天心已经坚持不住,他的心态也愈发焦躁。 感受到秦扬同样艰难的呼吸,天心弱弱地笑了笑:“你自己走吧,我走不动了。” “胡说八道!” 秦扬转过身蹲下,扭过头:“上来,我背你。” 天心将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却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何,一声不出。 秦扬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生死关头,也不再用了日里的敬语:“你别磨蹭了!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好,这次也依你。” 天心软软地趴在秦扬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你——” 秦扬如触电一般直接站起身。若非是在黑暗之中,定能看到他满眼的错愕与恐慌。 天心将下巴搭在他右肩,耳语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秦扬努力平复心情,暴吸一口气,随即大步向前狂行。 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冷静下来,抱着天心双腿的手始终颤抖不止—— 天心,是个女子。 ------------ 第六十五章 有伤天和 秦扬再无顾忌,大步流星地前行。 这样做非常危险,目力丧失的同时还背负了一个人,一不小心就可能撞的头破血流。 好在密道笔直,他又有走过一次。艺高人胆大,此时既然性命堪忧,就不能瞻前顾后,必须放手一搏。 天心趴在他背上,一句话也不说,若不是可以感受到耳后微弱的呼吸,他必然以为天心已经遭遇不测。 秦扬努力集中精力,可还是忍不住分神——意料之外,又好似情理之中。 他之前一直觉得,天心身材比一般男子纤细一些,面容也是妖魅俊俏,本以为是那种养尊处优、爱好涂抹的阴柔男子。天心放在女子中,绝对属于高挑一列,言行举止也颇为霸道,完全不像谢婉儿、赵语柔那般,所以相对而言更好伪装。 而当他对天心留下固有印象后,就忽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在为天心把脉时,只注意到胃寒之疾,却根本没考虑那脉象根本不是个阳刚男儿。 后来他为天心按压玉足,也只觉得这是对细皮嫩肉的脚,现在看来,哪有男子的脚会如此精致柔嫩? 两人夜间查探时,他也早就该发觉,只有女子才能腰肢如此纤细,体重又如此轻盈。 秦扬原本是敬畏天心,可窥探到这等天机后,多了几分不自在。一想到手里抱住的是女子的双腿,他便感到大背礼数,实在是无耻之尤。 “哼哼……” 听到天心发出轻轻的笑声,秦扬毛骨悚然,不由停下。 “你……何故发笑?” “你这后背、手臂紧绷地像拉满的弓弦,我硌的慌。” 秦扬愣了一下:“你的声音……” 如雪峰之上流下的冰泉,清冷不羁,却又丝丝入扣,言语间藏着唯有细品才可察觉的撩人—— 这才是真正的她么? “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就不需要再粗声粗气地说话。密道里本就难以呼吸,那样说话太费气。” 秦扬三缄其口,根本不敢接话。感觉到天心向下坠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手上加劲,上身抖了一下,将她往上挪了两寸—— 天心突然发出“呃”的一声,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紧了几分,似是无声的告诫。 秦扬马上意识到犯了天大的错误,本想迈出的腿也顿时僵住,险些失去平衡摔倒。 “哈哈……我知道你是无心之举,但下不为例。快走。” 秦扬长吐一口浊气,战战兢兢地继续前进。 又不知走了多久,密道里充斥着浊气,呼吸愈发艰难。 秦扬脸色通红,汗如雨下,而天心早已半天不再说话,沉寂下去。 “你别睡。” 天心动也不动,发出梦呓般地低哼。 “不能睡!” 秦扬一咬牙,狠狠地在天心腿上掐了一下。 “唉……” 天心吃痛,不禁叫出声音,虽然眼皮沉重,到底还是清醒了几分。 “搂紧我,拼了!” 秦扬压低下巴,将天心的手夹紧,连做三次深呼吸,随后脚下猛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就算是一头撞死,也不能憋屈地窒息而亡! 他大吼一声,也顾不得前面离出口多远、会不会有埋伏。生命濒危之时,人的想法会非常简单—— 先摆脱眼前的死局,哪怕后面杀机重重,也要活到后面! 秦扬将身法、耐力发挥到了极致,像猎豹一般狂奔。 他心咬牙切齿,毫无惧色,可心里非常担忧——并非担忧自己,而是天心刚刚的表现非常像回光返照。 如果再不能把她救出去,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一丝不洗察觉的清凉被秦扬嗅到,不由心花怒放—— “醒醒!我们快到出口了!” 秦扬再也不管不顾,一边奔驰一边猛掐她,可天心再也没有回应。 他突然不想思考。 若是寻常,他一定会想,为什么密道里涌进了清新的气息,出口处究竟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人。 可现在秦扬根本不去关心这些。那一点清气根本不够,哪怕越往前越危险,他也要把天心先带到安全的地方! 密道内浊气渐消,愈发清新。生平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呼吸竟然是如此奢侈的事。 终于,前方出现隐隐的火光,密道内已和外界无太大差异。 秦扬又上前六十余步,随后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天心放下,让她平躺在地上。他迅速抓住天心的手腕,脉象几乎全无。他又将手指探在她的脖颈上,终于捕捉到微弱的生机—— 还有救! 那些火光开始向他靠近,但他满脸兴奋,对马上到来的巨险熟视无睹。轻轻拍打天心的脸,却毫无反应。 “天心…姑娘,医者父母心,我绝无亵渎之意,天地良心可鉴。时间紧迫,得罪了!” 秦扬捏住天心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对着她的嘴唇吹了进去,然后迅猛地按压在她的胸口。 那些火光已经离他不足二十步,可以看清,这些手持火把之人,和刚刚在卢府遇到的一样,是那些蒙面活死人! 但秦扬完全不理会,疯狂地重复着吹气、按压的动作。 “咳……咳……” 秦扬欣喜若狂,赶紧将她翻转侧躺,保证呼吸顺畅—— 虽然她还是气若游丝,可终究是被秦扬从幽冥地府给拉回来了! 天心艰难却又拼命地睁开眼,睫毛微微轻颤。 “你不要说话,也不许睡觉。剩下的,我来解决。” 秦扬不知为何,伸出手在天心的侧脸上轻抚一下,随后站起身,冷眼看着那些十步之外的活死人,随后如同闲庭信步般迎上去。 一阵银铃声从密道出口处传来,这些活死人身形凝滞了一瞬,突然暴起! 秦扬站在原地,不为所动。若没有天心,他自然会想如何突破眼前这些活死人,然后击杀那个摇铃之人。 可现在天心就在他身后,唯有正面向敌! 秦扬怒喝一声,一个侧身避开斩击,顺势探出手臂,化掌为爪,扣在第一个冲上来的活死人头顶—— 秦扬手上力道暴增,先向左一扯! 那活死人虽然身体坚硬无比,可终究还是要平衡站立才能战斗,这一扯就让其失去平衡。 可秦扬瞬间将力量集中到手臂上,反向一记拔山拽鼎—— “给我死!” 被他全力一拉一扯,只听那活死人脖子里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瞬间身体瘫软,重重地摔在地上! 之前在入口大战时,他便一直在思考活死人的破解之法,如今看来确实有效。 活死人再怎么说,也是活人,只要断其脊骨或者毁其头颅,神仙也得死! 他本想夺过那活死人的兵器,可旁边两个活死人马上攻杀上来。 秦扬到底是血肉之躯,哪敢空手硬接白刃,只好放弃夺刀的想法,接连躲闪,却不曾退后半步—— 他退了,天心就有危险。所以,他退无可退。 一记横刀扫来,秦扬再也无法原地躲避。他脚上朝着密道侧壁一蹬,直接凌空跃起,另一腿勾住那还未收刀的活死人脖子,借墙壁反弹之力猛地坠下来,那活死人的脖子瞬间被仰头压断,扭曲成一个诡异的折角! 旁边另一个活死人想要迎头斩来,秦扬连忙一仰身,顺势抓住那活死人的双腿,脚下一踏直接站起,将那活死人倒拎起来。 后面的活死人迅速逼压上来,秦扬倒拎着活死人,挡住了砍来的刀刃。 他手握那活死人脚踝,突然灵机一动,提膝抬腿,瞄准那活死人的裆部,暴踩下去—— “啊——” 密道里响起厉鬼般的惨叫。秦扬大喜过望,看来只要打对了地方,活死人也会疼! 虽然感觉这种有伤天理的杀伐之法过于阴毒,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可眼下既然是死斗,况且敌人也都是些妖魔鬼怪,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 活着的才是好汉! 他的思路瞬间清晰起来—— “逢恶敌,需无情;如有情,必丧命。对敌善,对己残;及速战,不恋战。” 秦扬默念师父传他的保命口诀,彻底释怀。往日里他英姿勃发,都是堂堂正正地斩杀敌人,现在专门反其道而行之。 只见秦扬对着那群活死人用尽插眼、撩阴、凿太阳穴这等阴险招式。这些招式仿佛仙丹一般,竟然让那些活死人起死回生,重获人性——全都疼的惨叫连连! 那些活死人虽然力大迅猛,可终究是受人控制,不知随机应变。而秦扬生死之战的经验非常丰富,这密道里虽然限制可他的发挥,可同样让活死人没法一股脑地冲上来,正好被他用损招逐个击破。 出口处银铃声大作,可那些活死人除了提速加力,并没有改变僵硬的本质。 秦扬原本还有些不适,可这些阴招越用越顺手,越使越过瘾,根本停不下来—— 甭管阳招阴招,干死敌人的就是好招! 他心思灵活,突然开始盘算起来——如果将师父传他的《龙战九式》,和这些阴毒招法结合起来,岂不是如虎添翼? 说干就干,秦扬卯足了力气,一记飞踢直奔一个活死人裤裆—— “飞龙在天!” ------------ 第六十六章 逃出生天 啪! 那活死人被踢了个正正经经、明明白白,直接连叫都来不及,下半身鲜血爆裂,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死人! 秦扬见状,不禁欣喜若狂。师父曾经教导他,武学从无定式,灵活运用才是武学精髓。这一瞬间,他甚至冥冥之中感觉到,已经若有若无地摸到了武学中融会贯通境界的门槛。 看来《龙战九式》和这些歪门邪道结合在一起,果然有搞头! 秦扬喜色难掩:“师父诚不欺我!” 虽然眼前还有三十多个活死人,可秦扬意气风发,完全不惧。 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他已经掌握了击破活死人的法门,这些活死人在他眼中,甚至还不如华陵城里那些衙役! “时乘六龙!” 瞬间击出六爪,将一个活死人抓的眼球脱落、血肉模糊—— “龙战于野!” “百战天龙!” “龙破云惊!” …… 秦扬心思缜密,一边推进毙杀活死人,一边对着之前打倒的活死人疯狂补刀,彻底打的死透才罢休。 不知他的师父知道他这样运用所授绝学会不会吐血—— 这哪里是什么龙,分明是个吞噬活死人的大恶虫! 银铃再度想起,短暂且频繁,剩余的活死人突然停了下来。 秦扬担心对方有诈,也不再攻杀,捡起地上的火把,静观其变。 呼啦! 那群活死人突然调转过头,飞速地逃出密道。 “秦扬……” 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喊,秦扬猛地回首,只见身后十余步处,天心已经坐起来,靠在墙壁上,正目光怪异地看着他。 “你好好休息,我去灭了他们再回来接你。” “有趣!” 出口处,一手持银铃的蒙面人孤身一人,上前一步,狂笑道:“你毁了这么多棋子,死在这里也算值得了。” “大言不惭。” 秦扬感受到对方并非多么高深莫测,只不过是稀疏平常的普通人。 可他刚要上前,却看那蒙面人走到鸳鸯锁旁—— “这密道就是你的坟墓!” 蒙面人向左一拧,只听墙壁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出口处,一道断龙闸伴随着巨大的震动,缓缓落了下来! 秦扬心中大惊。任何机关密室,一旦放下断龙闸就再也无法打开! “哈哈哈,华陵城那边感受到震动,也会放下断龙闸。等死吧!” 那蒙面人丢下最后一句话,刚要转身离开—— 秦扬此时距离断龙闸将将十多步,下意识地暴起而出,直接冲出断龙闸。 那蒙面人发觉不对,急忙转身。他本以为秦扬只是个力大且阴毒的小人,谁曾想他速度也如此快? 秦扬一掌拍在蒙面人天灵盖上,那人瞬间脑袋开花,顷刻毙命! 他急忙转身,那断龙闸已放下近半,下沿到了头顶之高。 秦扬必须先杀了蒙面人,否则对方若是带着一群活死人守在外边,他和天心永远也出不去。 可现在断龙闸已经放下来,天心距离他仍有三十步远,再回去接她根本来不及折返! 秦扬静静地站在出口,借着密道里散落的火把,凝望着天心。 而天心也静静地望着秦扬。 忽然,她努力露出笑容。这是两人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她抬起手臂,依旧做了个潇洒的挥摆,示意秦扬离去。 随后,她转过头,不让秦扬看见她最后的落幕。 轰! 一声巨响过后,断龙闸完全落下,彻底封死出口! 天心明白,她再也离不开这个地方,只能等死。 不甘、遗憾、愤怒……种种情绪瞬间涌入心头,她默默流下眼泪,无力地瘫靠下去。 现在的天心,才是真正的活死人——活着,却只能静静等死。 由默默流泪,再到抽泣,最终,她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她越想越委屈,不禁放声大骂:“真的丢下我走了?该死的秦扬!” “我要是没有丢下你,可不可以饶我不死?” 天心猛地回过头,只见秦扬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 秦扬沉默片刻,忽然揶揄道:“我舍不得你死。” 天心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一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扬坐在她身边,似是自言自语:“刚刚那断龙闸落下来,阻隔你我视线时,我心里没来由的慌乱。若真的留你在这里,我一生都会不安。” 天心偷偷地抹去眼泪,咳嗽几声:“你不要你的大义了?” 秦扬苦笑道:“我就算出去了,被人知道把你留在这里,还能活命吗?就算侥幸逃走,访秦失败,所谓大义也一样无从谈起。所以我一冲动,在那断龙闸落下前滚进来了。” 天心笑了起来:“也好,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其实——” “我可是要救你出去的。” 秦扬随后捡起旁边一把长刀,站起身,戳了戳密道顶部。 “这上面是一堆坟岗,因为被人挖掘过土质松散。现在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这层石壁。这里空间狭小,我不敢施展武技,否则可能石壁震裂,把你我砸死于此。” “那怎么办?” 秦扬手中发力,将那钢刀一下插进顶部。 “挖碎这里,逃出生天!” 一刀,又一刀…… 断龙闸已经锁死,恐怕过不了多久,密道里又会变得难以呼吸。 时不我待,秦扬看似轻松,可一刻也不敢停歇。他手持钢刀,一点一点地插碎石壁,在顶部捅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印记。 “现在才是开始。天心,我扶你离远点。” 秦扬将天心从地上抱起,走到一边,想要松手放开,却被天心拉住。 “真的能出去吗?” 秦扬笑而不语,在她手背轻轻拍了拍,随后义无反顾地转身。 来到刚才化出的石壁下,秦扬将钢刀慢慢插在破开的缝隙里,稳固到底后,突然扬起一掌—— 咔! 那钢刀没入了将近一尺深。秦扬用力将刀拔出,只见刀尖上沾了些黑土。 扎透了! 秦扬平复心情,愈发沉着。现在只是时间问题,只要破开石壁,他们就有机会逃生! 一刀接一刀,仅仅钢刀就坏了十多把,好在之前打死的活死人留下了不少。 终于,最后一点接连被秦扬切断。他将刀扔到一旁,突然跃起,一掌拍在顶部。 只听啪地一声,那块切出的石壁从顶部脱落而下。秦扬赶紧后跳,险些被坠落的石块崩伤。 密道里泛起一阵灰烟,呛的两人不断咳嗽,那挖开的缺口不断地掉落泥土。 等灰烟落尽,秦扬走上前,抄起两把废弃的断刀,双手并用,疯狂地挖掘泥土。那些泥土如倾盆大雨般落下,渐渐盖住密道地面。 秦扬脸上、身上已经沾满了泥土,靴子也全都埋进了掉落进密道的土里。 偶然一瞥,发现天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秦扬觉得这副满身是土的泥猴子模样实在难看,不好再看天心,便继续专心挖土。 哗啦、哗啦…… 掉落的泥土越来越多,逐渐没过了秦扬的双膝。他知道,再拼上一会就可以打通密道了! 哗—— 连泥带雪全都砸落下来,秦扬双腿陷入土中拔不出来,只好抱头躲避。 等只有零星的泥土滑落时,他站起身,将沾在嘴上的沙土吐掉。 雪花伴着冷风落进了密道,他看向天心:“成功了!” 天心艰难地站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将他头发上、脸上的泥土掸落。 “您这是……” 随后,她微微侧身,又瞥了秦扬一眼,仿佛之前那份威仪又回来了。 “速速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 秦扬本想像原来那样搂住她的腰,可最终还是纵身一跃,随后趴在边缘,向下伸出手。 天心抬起手臂,握住秦扬的手。 “抓紧。” 秦扬用力一拽,将天心从密道里拽了上来。 “好冷!” 天心刚刚上来还有些不适应,走路也甚是不稳。 秦扬要来火折点燃,搀扶住她。看到周围如此多的坟茔,天心也倒吸一口冷气。 不远处,那些活死人竟然原地站立在出口外围,想来那持铃之人已死,他们也无法再行动了。 二人不敢再这是非之地逗留,准备离开。 “大侠,救我!” 坟地里突然传来一声求救,惊得天心不由自主地挽住秦扬的胳膊。 秦扬抬起火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蒙面活死人正躲在一个墓碑后面。 “你是人是鬼?出来说话!” 那蒙面人从墓碑后面走了出来,拉下面纱,满脸的疲惫、惊慌。 “周承水?” 眼前的蒙面人并非活死人,而且打扮成活死人模样,之前在函峪关有过冲突的周承水! 周承水看清秦扬面容,也不由愣了一会,可他马上反应过来:“缘分啊,想不到早就和大侠相识,还受过大侠指点。” 秦扬皱眉道:“我何时指点过你?” “大侠,你那招抓头摔桌实在是高,我回去试了试,非常好用——” 秦扬不耐烦地打断:“行了,闲话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何打扮成那些活死人模样?” 周承水叹了口气。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 第六十七章 拨云见日 秦扬见周承水风尘仆仆、脸色惨白。虽然对这种滑头不可轻信,不过眼下只查出庞叔礼一干人意图谋反。 现在除了等秦军到来进行粗暴的军管外,实际上所有线索都已经中断了。 既然遇见周承水,不论对方是真的落难还是布置骗局,至少还有据可查,不至于陷入僵局。 因此,对于周承水的出现,秦扬并未展现出极大的敌意。 三人现在还在华陵城外的坟地之中,半夜三更实在不宜在此叙话,先走出这里再说。遇到秦扬和天心,周承水也壮大了几分胆气,并凭借着讲话转移注意力,不去看那些瘆人的坟头。 “大侠,你刚才的手段我都看见了。您是天上来的人吧?太好了太好了,三城有救了。” 秦扬自然听得懂周承水所说的“天上”是什么意思。此人虽然油嘴滑舌,但心如九窍玲珑。 早在汉阴城时,周承水就留下后路,虽然交割进行的非常隐蔽,可久而久之,自然知道的越来越多。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是因为强龙还不足以吞天灭地,一旦“真龙”降临,天威之下,这些地头蛇终究是些虾兵蟹将。 见秦扬默认,周承水继续说:“大侠,规矩我懂。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 原来,当初汉阴府找周承水做事时,他就已经打起自己的算盘。他并未一口答应,而是拖延了三天。三天内,除了坚持不走的母亲外,其他妻儿老小都被暗中送往永安生活。 而后,他开始帮汉阴府做事,内圈里的人互称“外账先生”。他本是商人出身,对收账借款熟门熟路,而且他从不动一分钱。汉阴府暗中多次查他们这些外账先生是否中饱私囊,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会在账目上做手脚,可周承水从来没被查出过问题。 听到这里,秦扬不禁疑惑:“看不出你还是个两袖清风的人?” 周承水尴尬一笑:“大侠,我必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世道,两袖清风的人早就被贪官害了。” 秦扬眉头一挑:“你是指谁?” “我只是胡乱一说。接着刚才的话——” 其实周承水并非清廉之人,只不过他比一般人更加聪明。其他人手上走了这么多的现银,很难扼制贪欲。 可周承水明白,这些银子偷到自己手里就是催命符,上面的钱一分一厘都动不得。 所以,他明面上本本分分地替官家收贷,可背地里拿着官家的名头收购土地房屋。卖家被他狐假虎威吓住,自然只能忍气吞声低价卖出。 周承水收购土地房产后,一半自己开张做买卖,另一半租出去。久而久之,在汉阴城以及周边县郡开了三十多家酒楼、客栈、乐坊。 不过这一切都是暗中操作,赚的钱也全都送到永安家人手上。而且周承水极其精明,为了不引人怀疑,一方面让代理之人打点好上下关系,他自己则依旧住着小房、吃着饺子,在外人眼中充其量是条帮官府的走狗。 三人已经走出坟地,此时天心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插话:“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富商巨贾。” 周承水态度愈加谦卑:“咱大秦东北不太平,有人遮住了天眼,我这种小民只能多个心眼,才能苟且偷生。” “哦?” 天心看着周承水,问道:“那你现在为何言之不尽?” 周承水突然跪在雪地里,叩首道:“是我之前瞎了狗眼,冲撞了二位。刚刚在密道里,我看到了大侠的手段,您二位定是来替天查办的贵人。” 秦扬看向天心,见天心点头示意,就拉起周承水:“按律法,你帮助过那些逆贼,罪该万死。不瞒你说,我们见过你母亲了。” 周承水双肩不由颤动,低下头:“那我娘——” “不必担心,你母亲将你之前的账本给我们看了,我们并未为难她。” 秦扬又看了一眼天心,随后说:“法不容情,但圣君以孝治天下,念你是个孝子,若将功补过,戴罪立功,将来有机会网开一面。” 周承水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大侠,我这人生平没什么本事,但是最识时务。我人在此地,迫不得已才和他们同流合污,可我知道总有一天会降下天罚,若是螳臂当车,全家全族都要粉身碎骨。” 天心哼了一声,声调中带着几分不爽,不过并未再加反驳。 “你继续讲,之前是如何押着银子出了函峪关?后面为何又到了这里?” 周承水拉着一张苦瓜脸:“我也想不通——” 半个月前,周承水接到任务,要去函峪关收取贷银。他虽然在函峪关认识沾亲带故的人,可函峪关的官府只是摆设,实际权力掌控在军队手里。 不过,这次随他一起同去的人也是上面派来的生面孔。那些人到了函峪关做完事后,便不知去向,直到遇到秦扬那天才重聚。 而后在出关时,周承水只看见其中一人给守关卫兵一封密信就被放行。 天心听到这里,突然冷笑一声,低声告诉秦扬:“只有朝中负责内务的二品以上官员,亲笔盖印手札,才可以特殊放行。只要找到当时值守的卫兵,询问一下是何人开的放行手札,就可以查到。不过我更好奇,他们为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来一趟函峪关拿这批银子。” 秦扬暗暗琢磨,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会不会是他们为了炼化活死人,急需银钱,所以铤而走险也要去函峪关?不过那些人既然是反贼,去函峪关可就不止是求财。倘若他们谋反之后打上函峪关的主意——” 天心不解道:“你要说他们谋反计划到了关键时期,着急培养活死人才如此疯狂,倒是很有可能。不过他们打函峪关主意干什么,难不成要替秦国阻挡晋国?” 秦扬试探性地问:“倘若他们和晋国已经珠胎暗结,那晋国的南陵王是不世之枭雄,能让秦国大乱之事,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 “哈哈哈!” 天心用手指在秦扬脑门上戳了一下,不怀好意地说:“虽说你这推测有几分可能,不过这话里是不是藏了私心?” 秦扬被天心识破心思,不由腼腆地笑了笑:“私心自然有,但还是公事为大。那些跟着周承水的生面孔手里有二品以上大员的手札,就一定是庞叔礼他们的嫡系。他们既然来函峪关,必会刺探军情。为了谋反之后避免腹背受敌,就必会取函峪关。可取了函峪关若晋国打来,函峪关和东北三城必然首当其冲,庞叔礼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精彩的推断。以那老贼的手段,确实不会让别人摘了桃子。” 秦扬突然心中一惊,冒出冷汗:“您之前只安排三万,兵分三路控制东北三城,可现在已知庞叔礼等人私养军队意图谋反,会不会——” 天心一甩衣袖,望向远方。 “我早就说过,你现在只适合带兵打仗,根本不懂政斗。我问你,倘若乐离也心怀不轨,你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秦扬目光一闪:“您还安排了后手?” “在离开汉阴时前,我虽不知会遇到庞叔礼这些逆贼,可军权不同其他,既然派人去函峪关借兵三万,就一定要想好,万一这三万人出了岔子怎么办。我顺便安排人前往永安调十万大军前往离潼池最近的新宛城。不出七日,永安的王师就会到达新宛。一旦有变,十万大军可以随时踏平三城。” 秦扬不由感慨,论起制衡之道,天心远比他厉害的多。 “不过,这样猜忌下去岂不是无穷无尽?万一那十万人出了岔子怎么办?” 天心侧过脸颊,傲然道:“这十万人,是金鹏卫。” 秦扬这才明白天心自信的缘由。之前天心告诉过他,那些金鹏卫是秦皇的嫡系军队。虽然不知秦皇如何确保他们绝对忠诚,可比起其他,一定是最忠于皇室的。 不过,天心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这些安排。他也明白,不可能奢求她对自己绝对信任。 天心看他眉头舒展,忍不住嘲讽:“之前还对我调动大军评黄论黑、说三道四,现在是不是庆幸起来了?” 秦扬打了个哈哈。他和天心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的如此严峻,一个贪污案竟然连带出了一群反贼。 不过从结果上看,十多万大军兵临城下,那些反贼失去了先机,就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哪怕是误打误撞,天心也胜过他了。 周承水见秦扬和天心暗中交谈半天,不敢打扰,只好局促不安地等在一边。 秦扬既然了解了天心的安排,又继续问周承水:“我们之前看到你从汉阴出发,带着银子去了华陵。后来发生了什么?” 周承水赶紧上前:“我刚到华陵,把银子卸载一个秘密据点,就被人打晕。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关进了牢里,那牢里不少人,也有跟我一样的外账先生。我们后来被一起拉去一个大药池,被人踢下去泡药,在里面足足泡了十二个时辰。等上来后,其他人都半死不活,失去了魂魄。” ------------ 第六十八章 狡兔三窟 果然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看来庞叔礼暗中藏有一地,专门炼制活死人。 可他不禁好奇,问道:“你怎么没有成为活死人?” 周承水嘿嘿一笑:“大侠有所不知,我平时在江湖上走动,就喜欢搜罗一些保命的法门——” 周承水随后解释,他自知不是习武的料,所以对这种旁门左道非常热衷。多年前,曾有幸遇一云游方士,花重金求了一个闭气法门。据说练到极致可以跟死人一样。 周承水买来之后,虽然没有练到以假乱真那种地步,现在已经可以龟息静气,就算落在水里,也可以远比寻常人耐受的久。 况且据他所说,那药池并没有将人完全淹没,是通过肌肤毛孔入药,正好可以让他安心吐纳,不断延长闭气时间,让那药水进不得身体。 之后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他混在活死人里,又跟着泡了两天。今夜那些贼人出动,他趁机混了进来,打算伺机逃脱。 在密道里他躲在最后面,眼看着秦扬把那些刀枪不入的活死人打成渣,进退两难,本想堵上性命逃出密道,恰好那蒙面人鸣铃收兵,他顺势就回到地面。而后蒙面人被杀死,活死人无法行动,他也趁机逃脱。 不过他刚逃走就停下来。现在已然走投无路,一旦被庞叔礼的人认出来,只会万劫不复。所以,他便守候在出口外,等待秦扬和天心。 天心难掩激动之色,忍不住问:“这么说,你知道炼制活死人的据点在哪?” “知道,就在华陵正北面三十多里外的山中。” 知晓了据点位置,秦扬则关注起那闭气之法。他虽然武艺超群,可从未接触过这种法门,不由暗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不过,他并不敢未加验证就相信,还是问:“你把这宝术口诀说来听听。” 周承水不敢怠慢,念念有词:“丹田若谷,气散经脉;压体吸肤,缩孔闭隙;双目阖紧,封耳锁鼻;血降涌泉,心肺如停……” 秦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异常怪异。他修行十年,都是以丹田运气。这闭气之法竟然要散尽丹田之气,那怎么才能修炼成功? 周承水补充道:“我之前也觉得怪异,所以一直没成功。后来有一次大病一场,奄奄一息时,偶然试着练习一下,突然发现成功了。” 随后,周承水亲身演示。只见他深一口气,双手化掌,在胸前游走而下。只见他闭上双眼,脸色渐渐发白,气息也减弱到微不可察的程度。 秦扬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果真发现脉象缓如龟行,皮肤也紧致绷死。 见到这一幕,天心忽然问:“我刚刚险些窒息,是不是现在体内气息不足,可以学这个?” 秦扬点了点头,却并不同意:“你现在倒适合这个功法。不过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鬼怪之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也不是习武之人,对他这宝术也有些兴趣。你少废话,速速教我——” 秦扬万般无奈,只好按照周承水所说口诀,教导天心如何运气调息。 天心按照他的指导照做,反复练习几遍后,突然脸色一白,昏死过去。 秦扬大惊失色,冲上去抱住她,再一探她的脖颈血脉,竟然已无生机! 他猛地转向周承水,怒不可遏。可看对方一脸无辜,这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没有坚持拒绝天心的要求。 秦扬一掌拍在地上,懊悔不已:“我真是头傻驴!为什么要让你练这种歪门邪道!” 天心突然睁眼,怪笑起来:“哼哼!你说你是什么?” 秦扬不禁怔住,随即明白过来:“你刚才是假死?” 天心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我刚才试了试,一下就成了。你别转移话题,我听闻,有人说自己是傻驴?” 秦扬气的哭笑不得:“只要你没事,我就当是傻驴了。” 周承水恭维道:“这位大人真是天选之人,一下就练成闭气之法,便是明珠正投——” “行了。” 天心又冷下脸:“你献出宝术,记你一功。不过你还需继续戴罪立功,才可以功过相抵。” “大人教训的极是。” 周承水听出天心话里有宽罪之意,自然趁热打铁:“二位有所不知,我之前曾在华陵周边暗中找了几个藏身秘点,离这里最近的大约二十里。如果二位不嫌弃,我们可以去那里先休息。” 秦扬和天心对视一眼,同时微微点头。 他二人现在绝对不能回华陵城,在秦军到来之前,只能暂时躲避。秦扬倒还好,天心刚刚遭遇大劫,身体还未恢复,必须找一个地方恢复元气,否则在这冰天雪地里支撑不了多久。 不过能遇到了周承水,他们就不需要再有太大压力。周承水既然知道炼制活死人的窝点在哪里,只需等秦军到来,就可以将那些逆贼一网打尽。 …… 华陵城西北。胶县。 一个外表不起眼的农舍,纸糊的窗户内已经用砖砌死。大门紧闭,门外上着锁,里面挂着一层厚厚的棉帘。即使屋里点着烛灯,从外边也看不到半分光亮。 周承水将地上的密口盖好,拍了拍手,坐在桌边。秦扬将天心扶进里屋休息,随后也出来坐下。 “你这藏身之处挺有意思,大门窗户都是摆设,入口却在那边的枯井。” “承蒙大侠夸奖,我那些藏身之所大多都是这样,狡兔三窟嘛,嘿嘿。” 秦扬直奔正题:“你且说说,那个炼制活死人的地方在哪,又藏了多少活死人?” 周承水想了想,说:“在华陵城北四五十里的山上。我跟着他们下山后,方向并不是十分确定,只记得一直朝着南走。山上有一洞,洞内如迷宫一般,藏着无数石室,里面都是活死人。我所在的石室里关了一百多号人,整体至少有一万。” 一万活死人? 秦扬听闻,大吃一惊。那些活死人皮肤坚硬,寻常刀剑根本奈何不了,而且受人控制,绝不会畏惧逃脱,打起来也是力大无穷、迅猛过人。若真的有一万,想要将其消灭恐怕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不过此时多想无益,秦扬也奔波了一夜,累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周承水见状,从橱柜里翻出两床被子。 “大侠,请你委屈一下,打个地铺吧。” 秦扬接过一床被子,铺在里屋的门口,随后进屋探望天心。看她已经睡熟,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周承水把地铺打在了门口。他这种长期在悬崖边上跳舞的人,虽然胆小如鼠,可警惕不差。此时危机重重,睡觉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扬吹灭了烛火,屋内一片漆黑。 …… “大侠!大侠!快醒醒!” 秦扬睁开眼,只见周承水手持烛台,蹲在他身边。 “怎么了?” 周承水压低声音,焦急地说:“门外来了不少人,听他们讲话,应该是华陵的衙役。” 秦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急忙冲进里屋。 见天心还未睡醒,他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呼唤道:“快起来!” 天心不耐地发出一声娇哼,迷迷糊糊地回应:“再睡一会……” 周承水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外边来回踱步。秦扬无可奈何,拍了拍天心的脸,依然毫无反应,随后探到她耳边—— “有刺客——” 天心猛地向里滚了两圈,顺势抓起被子挡住身前,只见秦扬坐在床边,不由狐疑道:“刺客在哪——” 秦扬赶紧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边。天心马上明白过来,轻轻将被子掀开,又爬到床边。 “你先出去,我换好衣服就过去。” 秦扬这才出了里屋,拉住周承水:“你这屋子可有能看到外边的气窗?” 周承水点了点,默默指向犄角处。秦扬走上前,在墙上摸了摸,果真找到一块活砖。 他将活砖轻轻抽出,光亮从气孔透进屋里。随后微微屈膝,凑上前来,静静观察外边的动向。 看天色应该是过了晌午,外边雪小了不少。院子前的夹道上来来回回穿梭着身着衙役制袍的人。 这些衙役看起来并不是专门来查他们所在的房间,只是铺开搜捕。 “这边——” 眼见衙役已经搜到院子里,秦扬心里一下紧了起来。 倘若这些衙役敷衍了事,随便检查一通就离去,那就再好不过。可一旦对方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是要进屋子里察看,就只有灭掉他们。 然而,一旦杀死这些人,就再次陷入之前被困在华陵城里的死局,卢思远必然可以通过失联的衙役来锁定范围。华陵城内还好说,这郊县地广人稀,一旦被追上来,根本难以掩藏! 天心从屋内走出来,瞥了一眼焦虑不安的的周承水,不满道:“大秦男儿,怎得还有你这种怂货。” 周承水尴尬一笑,刚要回话,奈何天心看他不爽,打断道:“里面躲着去。” 他如释重负,赶紧跑进里屋,钻进床下。 “这好像是个空院子,听旁边那家说很久没人住了。” “简单看一下,若没有问题就赶紧查下一家!” 过了一会,秦扬转过身。 “走了。” ------------ 第六十九章 也怕菜刀 天心走了过来,之前的风华又回到脸上。她摊开双手,虽是身处破宅,可神态自若,成竹在胸。 “如此便安全了,等明日我大军一到,就把这些魑魅魍魉通通扫荡干净!” 秦扬并不像她那般轻松。比起那些摆样子的衙役,他更担心的是华陵城北山上藏着的那些活死人。就算秦军到来,若不知道那些活死人的底细,一旦遇到也会吃大亏。 况且现在还要再等一天,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变数,谁也无法预料。而最令秦扬不安的是,他无法感知到那些活死人的气息,万一真的有活死人出来追杀他们,将会非常被动。看似他们在暗处,依然不能放松警惕。 “这屋子里憋闷的很,你让我过去透透气。” 秦扬点了点头,随即让到一边。 天心走到气孔前,长长舒了几口气。那气孔正好和她眼眉齐平,她便凑上去向外望了几眼。 院外一片静谧,缓缓飘落的雪花把篱笆妆点成银白,此中景色倒也有几分别致。 秦扬看她轻轻颤动,关心道:“您本来体内寒气就重,别着凉了。” 天心转过头:“我一想到那些妖魔鬼怪要被碾成齑粉,心中就爽快的不行,根本不觉得凉。” 她再度转向气窗,忽地身如过电,登时惊的六神无主—— 气窗前,赫然现着一张人脸! 那人脸蒙着黑纱,只露双目,其瞳孔涣散,如死水一般—— 不是活死人,还能是谁? 天心胆战心惊,吓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刚要后退,只听“嘭”的一声,一条手臂粗暴地从气孔里伸出来,将旁边的砖全部震碎,直接掐住天心的咽喉! “救……” 秦扬在那气孔被阴影遮挡住的时候就发觉到不对劲,见到眼前这一幕,哪里还会犹豫,直接一把攥紧那活死人的手腕,使劲掰开对方的手指。 天心被掐的喘不上气,眼白上翻,舌头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探出。 “秦……” 秦扬汗如雨下,大吼一声—— “开!” 只听一声骨裂之响,那活死人的大拇指竟被他生生折翻回去,仿佛成了飞禽的爪趾! 拇指被断,掐人就再也卡不上力。可活死人根本不为所动,完好的四指还要扣住天心的脖子。 秦扬一把拉开天心,却只听布料碎裂的“咔嚓”声传来,不由低头一看—— 在天心远离那活死人时,身前的衣料被其用余下的手指扯开了! 秦扬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瞪口呆道:“你们女子扮男人……竟然要这般虐待自己……” 天心恼羞成怒,急的喘不上气来,凭空一抓,将秦扬拽到身前,随后蜷缩成一团,厉斥道:“去给我把门外那个妖怪碎尸万段!” 秦扬一个机灵,这才回过神,随即再度锁住那活死人的手臂,照着面前的砖墙狠狠踹了上去—— 轰! 那气孔下方的砖如火山喷发般四散开来,顿时屋里屋外被打通。 而这一脚可不止是为了破开墙壁,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活死人的小腹。 奈何踹到墙上后力道大大减小,终归是没法直接踢废活死人。不过,崩飞的砖块不长眼睛,正好有一块砸在那活死人腿间—— “嚎!” 活死人发出鬼怪般的厉叫,猛地抽回手臂。秦扬本想拉扯住对方,继续攻其弱点,可禁不住对方力气太大,直接被拽进院落里! 那活死人双手捂裆,在雪地里连蹦带跳,尔后突然一个记飞踢攻杀过来,直取秦扬下身! 秦扬吓了一机灵,双手捂裆,急速侧身躲闪。幸亏他反应及时,仅仅差半寸距离就被踢中。 他惊出一身冷汗,这要是被踢到,就可以直接去秦国皇宫当太监了! 昨夜在密道里,他只当这些活死人完全丧失神智,只是僵硬的行尸走肉,却想不到竟然会以牙还牙。 秦扬心中默念罪过,怀疑是刚刚看到不该看的,冥冥中遭受了惩戒。一会该怎么面对天心? 不过,眼前这个活死人终归要解决掉,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秦扬后撤半步,突然暴起而出,对着那活死人就是上、中、下三路连踢。 那活死人下沉重心,抬臂提膝,竟将这三踢全部挡了下来! 秦扬身体下潜,双腿连环横扫,可连攻不下十次,竟都被活死人后跳躲开。 他见攻伐无效,直接原地跃起,借住转腰之力在空中后旋一周,腿若千金重锤劈下来,直取活死人太阳穴—— 咔! 那活死人格挡的小臂发出瘆人的碎裂之声,不由倒退好几步。 “嘶……” 秦扬仿佛踢到了钢锭上,后脚跟疼的要命,不禁在地上单腿跳了几下,这才缓过来一些。 他已经察觉出异常,现在对面的这个活死人,跟昨夜遇到的完全不同—— 速度和力量略胜一筹,而且武艺更强,最可怕的是,秦扬更本察觉不到附近的摇铃之人。 难不成,这种活死人更加完美,可以自主行动,神智趋近于常人? 为了确认心中所想,他忍住脚疼,再度冲上去,手脚并用,插眼撩阴,却全被活死人躲闪开。 而且这次攻击之后,这妖怪一般的东西明显有意开始防备身体上的弱点。 “咔……” 那活死人突然将没有断指的手摸向腰间,竟抽出一条银丝鞭,又凭空甩了两下,破空声于周遭的安静格格不入,似是在挑衅秦扬。 “这回可麻烦了……” 秦扬暗暗叫苦,方才比拼拳脚,他虽然占了上风,却也吃了亏。现在对方拿出来武器,他手无寸铁,恐怕难以抵挡。 活死人突地怒冲过来,一记直鞭打了上来。秦扬哪敢不躲,一个滚地翻到一旁—— 啪! 秦扬用余光看到,之前站立位置后面十多步的一颗老树,直接被那一鞭的气劲炸断。 好狠! 活死人见一击未果,再度扬起银丝鞭,照着地上甩打过来。 眼看第二鞭就要抽下,秦扬掌下一拍,借力弹了出去。那鞭子擦肩而过,将他刚刚所在的地方抽出方圆五尺的雪坑! 可活死人仿佛不知疲倦,像被毁了巢穴的马蜂,一刻不停地追击秦扬。 第三鞭!第四鞭…… 秦扬被追打的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滚上了雪。 不能再这样挨打下去了! 一记低扫袭来,秦扬一个后空翻将将躲避开,却在双脚落地的瞬间弯膝一蹬,直接正面跃上去,直奔活死人天灵—— 活死人本适应了秦扬的躲避节奏,可谁料他身形变幻,攻守易型的如此之快,只得双手掐住银丝鞭,抬起手臂格挡。 眼看就到了活死人面前,他突然膝盖一卷,重坠落下,攻上段改为袭下盘。他弯起手臂,攥紧铁拳,由下而上照着那活死人的下巴怒掏出去—— “死!” 那活死人直接升起两丈多高,嘴里白牙伴着褐色的血沫四散飞裂,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后背着地摔在地上。 见那活死人慢慢从地上坐起来,秦扬捂着红肿的手指关节,倒退几步拉开距离,准备再战,突然听到天心呼唤。 “接着!” 他转头一看,只见天心一手捂着胸前碎裂的衣服,一手拿了个物件,直接朝他扔了过来。 那物件在空中连连翻转,快到跟前时,秦扬才看清—— 竟然是把菜刀! 他不禁一哆嗦,险些没有接住。还好天心力气不大,菜刀飞来的不快,否则非得被砍下几个手指不可。 秦扬抓住菜刀刀柄,又看了两眼,暗暗叹了口气。 这要是一杆长枪,就算再来几个活死人他也不怕—— 可这菜刀算怎么一回事? 天心看出秦扬脸上的苦涩,让他拿菜刀对敌确实强人所难。不过,眼下只有这东西可以用,况且那活死人刚刚侮辱到她,此仇不报还怎么做人? “秦扬,天下名将里用菜刀的,你是第一人,你就是天下第一!相信自己,给我把这个怪物剁碎!” “好!” 秦扬不再分心,提着菜刀缓步上前。 手里有了家伙,虽然不怎么趁手,不过终归是多了几分底气。 活死人站稳身体,猛地打出一套九鞭连抽! 然而,秦扬张开双臂,身体下沉,背部和后腿连成一条柔顺的曲线,仿佛时而潜游、时而跃起的锦鲤,前滑的同时将抽来的鞭击悉数躲开! 就在距离活死人仅仅七步之遥时,他突然一个垫步踏空跃出,手臂连同手中菜刀收到身后。 那活死人刚刚打出九鞭,还未收招,哪里防范的住? 如此绝佳的贴身机会,必是要用《龙战九式》里近身最快的杀技——龙破云惊! 刀光一闪而过,划在那活死人喉间。可秦扬的身影仿佛和本体分离开一般,转瞬间就出现在活死人身后,劈在其脊背上;然而眼还来不及眨,只觉刚刚正面的残影刚消失,他又如鬼魅一样飘到了侧面,斩在活死人肋间! 一旁默默观战的天心狠狠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眼前景象依旧不改——那活死人周围竟然全是残影,仿佛秦扬有分身之术般,在那活死人上下左右大开大合地劈来斩去—— 锵! ------------ 第七十章 直奔邙殇 一声刺耳的挫骨之声传来,只见秦扬手持菜刀,已然现身在活死人身后十步之外。 两人就这样背对背站立片刻,只见那活死人头颅一翻,喉前竟然被生生削开两寸之深! 顿时褐红的血从那脖颈的断口处喷涌而出,脑袋并未掉下,还连着脖子上没有彻底斩断的皮肉,竟被喷出的血挤压的倒翻,贴在后背上,双眼仍死死的盯着秦扬的后背。 活死人脚下如喝醉般踩了几步,突然身体一扭,摔倒在雪地上,彻底成为真正的死人! 天心满面怒容,捂着胸口跑过来,从秦扬手里夺过菜刀,照着那活死人的首级一通乱砍。 “没用的,你砍不烂他。” 天心将菜刀扔到一旁,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冷言道:“你把这怪物找个地方埋了,等大军一到再挖出来。不将其挫骨扬灰,实在难雪我今日之耻!” 说罢,她又打量起秦扬:“刚刚那怪物羞辱我后,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秦扬愣了一下,急忙矢口否认:“哪有的事?屋里昏暗,我什么都没看见。” 天心面色不善地盯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算了,瞧把你吓得。不过我警告你,昨夜到今天的所见所闻,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否则我就挖你双眼,割你耳舌。” 秦扬脱下外套,裹在天心身上,随后将那活死人的尸体掩埋。 刚刚一番打斗,恐怕已经惊扰到了其他村民,恐怕一会安静下来,就会有好事之徒过来。 当然,出现了这种更强大的活死人,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必须赶紧转移。一旦再来几个这种怪物,恐怕秦扬也得被镇杀。 等将一切收拾妥当,秦扬回到屋里,翻出一件粗布棉服套在身上,又将躲在床底瑟瑟发抖的周承水揪了出来。 他向周承水打探一番,可并没有得到刚才那种活死人的情报。 看来周承水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在活死人中很可能是类似精锐一样的存在,不会太多。 不过庞叔礼放出这样的底牌,可见也是拼了家底,势要攫取天心性命。 “这里留不得了。你后面做何打算?” “大侠,我还有其他藏身之处——” 秦扬并未应声。 此番激斗之后,他必不会再跟着周承水躲躲藏藏。现在出现了新的劲敌,再龟缩起来等于自绝后路。 可华陵已经回不去了,并且周围少不了搜捕他们的衙役和活死人。茫茫雪原上穿梭,就如乌鸦落在羊身上,被发现的风险非常大。 可夜间长途跋涉也不是办法,且不说那些活死人根本不惧寒冷,现在天心刚刚恢复,恐怕活死人不来,他们就殒命于此了。 难道真的已经无路可退? 天心走到他身边,问:“看你面色凝重,可是在想下一步如何逃脱?” 秦扬拍了拍周承水:“你去其他地方躲避吧。” 周承水听罢,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想继续将功赎罪……” 天心向他摆手道:“你且离去,将来不会有人责难你。” 周承水赶紧趴伏在地上,千恩万谢之后,径自离开。 “既然已经打发走他,你可以说了。” 秦扬忽然转向天心,目光中透着几分炽热。 “敢不敢赌一把?” 天心不明所以,问:“赌什么?难不成是去庞叔礼炼制活死人的地方?” “对。我们徘徊在华陵附近,保不准会被发现。那些衙役倒还好说,可空旷之地对敌刚才那种活死人,我没有把握护你周全。往西就到了潼池府境内,那里同样是卢思远的地盘,我们不清楚情况,贸然前往更加不妥。我考虑了一下,干脆就赌这次庞叔礼足够看重你,把那些活死人精锐放出山。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北上!” 本以为天心会犹豫一番,谁料她双手一拍,笑道:“好,向死求生,出其不意。这次还是依你之见。” 秦扬又确认了一遍:“当真不怕?” 天心脸色刷地变冷:“是不是以为探得我的秘密后,就当我是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了?收起你多余的自负,走!” 两人也算达成共识,即刻出发,直奔北面的大山。 雪落于面颊,气寒煞人,似在催促着行路之人加快步伐。 远处的大山藏匿在满天的雪雾之中,若隐若现。银装素裹,寥无人烟,他二人行走于此,宛若茫茫一片白梅上,蕊间一点朱红。 天心方遇大劫,还未彻底恢复,走了大约七八里,小脸渐渐冻红,泛起一层冰褶。她微微倘开双臂,艰难地迈步在深厚的雪地里。 两人不知何时双手牵在一起,若非如此,天心根本坚持不下来。而秦扬时刻感受着她的体温,就连手心也逐渐冷透,终于停了下来。 “我背你。” 天心并未拒绝。她自知不是逞强的时候,默默地趴在秦扬背上。 一句无话。 秦扬始终没有问询天心的秘密,正如在函峪关外相遇的那一晚,天心曾经告诫过,不该揣测的不可去想,他自然不喜欢多嘴好事。 况且两人刚刚共同经历生死大劫,现在还朝不保夕,也不是静下来说长论短的时候。 就这样行了快一个时辰,原本远在天边的高山,不知不觉已经近在眼前。好在从出发到现在,他们没有看到一个活死人。 “此山名为邙殇,异常险峻,中间甚至有直上直下的山路。” 秦扬听得大惑不解:“直上直下?岂不是和悬崖无异?” 天心轻轻点头:“邙殇山的上山之路多达十五条,可全都汇聚于山腰处。那里有一块巨大岩,名为悔愿石,意为迷途知返。过了悔愿石后,山路九曲,飞鸟不渡,每一步都可能坠入山下。” 秦扬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天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后抬头望向东方,竟有些怅然若失。 “此地本无名,四十年前,恒帝兵败回国,路过此地,有感而发。” 秦扬将天心放下来,转移话题道:“刚刚一路朝正北行进,按周承水所说,现在应该在活死人据点西向十里左右。” 两人相视一笑。这里离活死人的老巢不远,却又是搜查的死角。如此一招灯下黑,只需躲藏到明日,待天心的军队到来,就可以扭转乾坤! 二人沿着邙殇山脚下行走,可走了好久也找不到一处可遮风挡雪的地方。 又向西走了两三里,山麓渐缓,依旧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场所。 天心双手叉在胸前,将秦扬给她的外衣拉紧了些。 “这个给你。” 秦扬将棉衣脱下,递给天心。 天心刚要接过,迟疑了一阵,问道:“你不冷么?” “我常年习武锻炼,还不至于冻死,你赶紧披上。” 秦扬不愿耽搁,将棉衣直接披在她身上,随后背向她,遥望邙殇山。 天心突然抓住秦扬的手,如同暖炉一般,不由吃惊道:“还以为你在骗我——” 她刚想松开,却觉得舍不得那阵暖热,犹豫了一阵,趁着秦扬凝神眺望之际,将他的手放在脸颊上。 秦扬被冰得打了个机灵,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可天心本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格,更不肯放开。 “哈哈!另外一面也来。” 秦扬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天心脸颊上,如同白猿献桃,看起来十分滑稽。 天心本来还有几分难为情,可见到他眼神里藏着戏谑,不由激起好胜之心,反而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秦扬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天心。 她不施脂粉,但自然神韵妖娆;懒染铅华,却生定天姿秀丽。眉目中显露七分霸气,两分豪情,却又隐着一分魅丽。若不慎窥探到这一分,便可见那云含春黛、雨滴秋波,别有一番天地。 秦扬不由别过头,无奈地说:“我刚刚想跟你说事,不知为何,一下子全忘了。” 天心只觉莫名其妙:“看你年纪不大,怎得记性都开始不好了?” 他再度望向远处,过了一会,忽然喜道:“想起来了。” 随即放下搭在天心脸颊上的双手,说:“你看前面的那些树。” 天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何异常?” “那是冷杉,多生在燕云之地。西北固然也有,但数量很少,且不会如此密集——除非人为移植。” 天心自然听得懂秦扬话中玄机:“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有人动过土木?” 秦扬拉住天心的手:“一看便知。” 说罢,二人快步赶往那片生在山麓上的冷杉林。邙殇山不愧为奇险,就连山脚处都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乱石,若不加小心,很可能被划伤腿脚。 秦扬和天心小心翼翼地接近冷杉林,等到了跟前,他轻轻拍了拍其中一棵树干。 “树心不实,说明栽种之人之图成林之美,却不精通花草之理。每棵间隔应至少三丈。” 两人又往里走了一阵,已经看不到林外的光景。 秦扬突然停下,挡在天心面前。 “有意思。这冷杉林,是个迷阵。” ------------ 第七十一章 静待天明 天心从未听说过迷阵之谈,问道:“我之前只知道军队排兵布阵,这树木怎么还可以成阵?” 秦扬忽然趴在地上,左右观察,随后站起身,笑意浮现在脸上。 “这迷阵名为‘和光同尘’。本是利用日光和树影扰乱五感,在配合地上各种岔路和陷阱让闯阵者迷失方向。可惜你我运气不错,接连雪天,地上又覆盖一层积雪,脚印就可以助我们判断方向。” 秦扬并未着急行动,而是在原地又仔细观察了一阵,随后拉着天心走向旁边一棵树下。 他绕着树干走了一圈,随后摇了摇头,又走向另一棵树。 等找到第四棵树时,秦扬喜上眉梢:“你可看出来这棵树和之前有何不同?” 天心仔细对比,答道:“看上去树皮颜色略深,枝干也粗壮一些。” “没错。这棵树就是一个小阵眼,附近会有十六棵树围着它成阵,列为倒楔型。从阵眼到楔型阵的两个外点方向都不可走,必须朝内点方向前进才是活路。” 按照秦扬所说,既然没有光影干扰,很快就找到了附近成阵的十六棵树,也轻松寻到楔阵内点的方向。 两人沿着小阵眼和内点连线方向直行,走了不到三十步,又看到一颗与旁边树木不同的小阵眼。 刚刚天心还听得云里雾里,可再度看到小阵眼便彻底明白过来。两人齐心协力,很快又找到方向。 如此接连破掉十九个小阵,两人直行数百步,再也没遇到小阵眼。 “快看!” 天心一眼就看到前方的木屋。秦扬停了下来,静静观察了一阵。 “没发现有人,不过还是要小心,就怕里面藏着活死人那种东西。” 秦扬握紧天心的手,缓步前行。到了木屋前,他轻轻把手搭在门环上,突然一个寸劲推出去,只听“哗”的一声,木门大开,屋内并无异常。 两人随即走了拉进去。屋内还算宽敞,灶台和床榻都是一间内,看样子只供单人独居。翻找了一阵,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物。 秦扬找到屋里的火镰和燧石,将火绒火煤连并角落堆放的一些干草、碎柴放进火炉,随后将火生起,过了一会,屋里暖和起来。 天心坐在床边:“布下和光同尘这种阵,只是为了掩藏一个空屋?” 秦扬正继续翻查屋内,回应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目前还未发现端倪。” 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 天心躺在床上,看着依然左右翻腾的秦扬:“你也好好休息。只需再忍耐一夜,等大军到来,就不用受这窝囊气。” 秦扬停下来,仔细一想,确实如天心所言。 他内心里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弄明白—— 之前暗中前往三城的内线为何会和卢思远沆瀣一气? 庞叔礼究竟如何得知天心会来这边暗访? 天心显然和庞叔礼是旧识,之前又发生过何事? 不过,当案子从贪腐转变成谋反时,保护好天心就是重中之重。倘若人都没了,就算弄清楚真相,也只能去黄泉之下当个明白鬼。 原本庞叔礼已经大获全胜,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秦扬。 这也是其性格使然,虽然布局精妙,却相对保守,不肯轻易亮出底牌。倘若在华陵那晚,带来的都是今天那种活死人精锐,恐怕秦扬也保不住天心。 反观天心,在事态扑朔迷离时就调动军队,既敢孤身赴险,也会物尽其用。 如此一看,二人高下立判。 现在卢思远被他斩掉一臂,庞叔礼也丢双腿。头目受重挫,下边的喽啰就没那么可怕,否则一万活死人在绝妙的指挥下倾巢而出,他二人只怕是插翅难逃。 现在是真的无事可做,秦扬搬了条板凳坐在床边,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便闭上双眼,养神调息。 屋内安静下来,只听闻炉子里木炭燃烧剥落的声音。 “你睡着了?” 秦扬听到天心唤他,睁开眼,回转过身:“没有。之前睡了那么久,只是打斗消耗了些体力,并不困倦。” “我也是。原本在外边冻的眼皮发沉,可一躺下反倒来了精神。漫漫长夜不好挨过,不如你和我说说话。” 秦扬笑道:“大人好雅兴。您想听我说什么?” 天心想了想:“你之前在榆安曾一招毙杀数十敌人,为何至今不见你用,不会是骗人吧?” 秦扬无奈一笑:“那招威力巨大,却过于费神耗力。那之后,我连个八岁女童都奈何不了,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敢轻易使用。” 天心思索片刻,自言自语:“敌国的公主、太傅、后起之秀摆在那,哪怕同归于尽也是值的。关定边的女儿竟然没有杀你,真是奇怪。” “谁人不怕死,那关月只是个小孩子——” “不对。” 天心突然坐起来,盯着秦扬的眼睛:“你没有说实话。关定边忠义之名天下皆知,他的妻儿不会是孬种。就算关月怕死,放了你之后也没法和谢煜、关定边交待。不会是那关月对你暗生情愫,猪油蒙心吧?” 秦扬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她才八岁,生哪门子情愫?” 天心不依不饶,目光摄人心魄:“你是不是掌握了谢煜的把柄?休要瞒我,速速说来,他日我讨伐晋国时若能用得上,便记你今日大功。” 秦扬之前并没有告诉她谢婉儿的事,现在无法自圆其说,只好无奈叹了一声。 “我在临阳遇到关定边的时候,偶然救下一女子,名为谢婉儿——” 随后,他便将和谢婉儿的种种经历讲给天心听。 天心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讲完,忍不住说:“你手上竟然握着一个晋国的长公主,一个楚国的小公主,还有个之前闻名天下的肱股之臣。馋煞我也!” 秦扬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馋什么?” 天心不由向前挪了挪:“你将他们通通接到秦国来,我保他们锦衣玉食、平平安安。” 秦扬立即明白天心所想,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可能,您要是逼我做违背忠义之事,还不如把我杀了。” 天心已然知道他的性子,没再苦苦相逼,只是感叹道:“这些人要是到了我手上——可惜了,你这头食古不化的蠢驴。不过话说回来,你看上哪个了?” 秦扬满头雾水:“此话怎讲?” “那谢婉儿恐怕在你救她时就已情根深种;至于那赵语柔,你若真的再把她送回楚国,她也得对你爱慕倾心。” 秦扬急忙否认:“这未免太过荒诞不经。我和婉儿姑娘以友人相交,也是公主殿下的臣子。君子有道,怎敢越界?” 天心不羁一笑:“哼,什么友人,什么臣子?天大地大皇帝最大,那谢婉儿找她兄长要道旨,或者赵语柔找她爹做个媒,这友人、臣子不都是幌子?古往今来,美人爱英雄才是不变的道理。” 秦扬本来不知道如何回答,毕竟他对男欢女爱之事一窍不通。他看向天心,忽的灵光一现—— “那你又爱慕哪个英雄?” 天心表情一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一拳打在秦扬胸前:“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就是英雄!” 秦扬狐疑道:“你是英雄不假,可也是美人。” “我——” 天心被噎的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才恶狠狠地说:“我爱慕我自己!” 秦扬讪笑起来,不自然地回转过去,想要假寐。 谁知天心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别想糊弄过去。为何称我是美人?” 秦扬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说:“你本来就很美。” “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对我评头论足。” 天心斥责了一句,语气忽然轻了些:“那我可比那两个公主更美?” 秦扬刚要否定,话都到了嘴边,终究是咽了回去。 他之前被谢婉儿和赵语柔问过类似的问题。 若说身形,赵语柔相对小巧一些,天心和谢婉儿都是北方女子,且天心更加高挑;若论容貌,他实在是比较不出哪个更美,只能分辨不同的气质—— 谢婉儿温婉贤淑,楚楚动人,在她身边就有种忍不住去保护她的冲动;赵语柔冰雪聪慧,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时如沐春风;天心则是霸道强横,稍微靠近就有种想臣服于她的压力。 当然,秦扬现在比之前开窍不少。想是一码事,说又是一码事。以天心的性格,若是否定她的话,又会引其不快。既然有求于她,也只能说几句无伤大雅的违心话。 “您……更胜一筹。” 天心盯了秦扬一会,忽然笑道:“真是为难你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她们是美人,我是英雄,不该做比较。” 秦扬松了口气:“是在下错了,您自然是英雄。” 天心不耐烦道:“行了,莫要一直恭维我。我累了,要休息。” 秦扬也已经习惯她的喜怒无常,再度背过身。 他刚刚略有期待,本以为天心会给他讲为何扮成男子的事。虽然有一丝遗憾,不过和天心相处,绝不可妄加揣测她,现在这样也无妨。 …… 夜半。 秦扬猛然睁开眼,一把将天心抱起来。 天心无意地伸出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迷迷糊糊地说道:“怎么了?” 秦扬后退三步,压低声音。 “床下有动静。” ------------ 第七十二章 自相残杀 秦扬打开房门,一脚将火炉踢出门外。那炉子飞出十丈远,滚落在雪地上,并未发出多大的声响。 他抱着天心走出去,躲避在屋外窗边。由热到冷,天心也很快清醒过来。回想起刚才秦扬说的话,她一言不发,只用手指在秦扬胸前点了一下,让他将自己放下来。 咔! 屋内传来一声木板推开的响动,随后窗内透出火光,脚步声纷乱,不过依然听得出是五个人。 秦扬原本颇为顾虑,可这五人能够明显感受到正常的气息,并非活死人,气息和脚步声判断的数量能够对的上,让他悬着的心稍稍安定。 “宋海舟,你为何带我们来这里?” 只听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各位将军,宋某深夜请诸位来此,是有一绝密之事想要和诸位商量。” 又一人问道:“方才你以主上秘令邀请我等从寝宫进入密道,说主上在此等候。而今主上并不在此,你作何解释?” 那名为宋海舟的男子回答:“之前欺瞒各位,乃是形势所迫。各位有所不知,昨夜主上就已归来。但是——” 他顿了一下:“主上情况可不太好,他被斩去双腿,躲于密室疗伤,此时是死是活还不知晓。各位不必怀疑我所言,来时那寝宫无人,便可证明我所说的话是否真实,” 最开始发问那人又说:“那又如何?” “那我便开门见山了。这几年,主上待各位怎样?” “你什么意思?” 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稍安勿躁,宋将军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我们五兄弟当年都是主上的旧部,这些年毁家纾难,隐姓埋名追随主上。可主上三年来一直宠信那些歪门邪道之辈,致使遭逢大难。” 最后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人终于开口:“我等应该斩除蛊惑主上的小人,清君侧!” 屋内沉默了一阵。 “我明白了。宋海舟,看来你已经联合王义行、陆和,准备趁主上受难暗中谋逆,所以才将我等带到这里来。” 宋海舟大笑几声:“姚元亮,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冥顽不化的人。我五人里属你任劳任怨,又数你封赏最少。之前你按理说最该不满的人应该是你——” “住嘴!我既决心追随主上,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又岂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宋海舟笑了起来:“哈哈。李闵,现在是三比一,你选择站哪边?” 那名为李闵的人沉默了一阵,随后说道:“我只听从主上之命——” 刷! 一声兵刃出鞘之声打破屋内交谈,伴随着咒骂之声,里面五人大打出手! 秦扬和天心都听出个大概。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五人口中的主上就是庞叔礼。那个宋海舟和另外两人已经知道庞叔礼身负重伤,想要趁机夺权,而另外两人则坚定拥护庞叔礼。 天心捅了捅秦扬:“你觉得哪边会赢?” 秦扬思索后回答:“那宋海舟人多,且先发制人,我以为他这边会赢。” 天心摇了摇头:“不对。” 秦扬疑惑道:“难道是姚元亮那边?” “也不对。这几个人在那老贼麾下应该有些地位,想要党同伐异,直接安排手下暗杀即可,为何要跑到这里来?” 秦扬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说:“请指教。” “那宋海舟挑这里剪除异己,可就不是单单杀两个人这么简单。” 秦扬初时还不明白,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 天心的意思是,那个宋海舟会让其余四人都死在这里! 细细思索,如今庞叔礼、卢思远都已残废,现在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听那宋海舟的口气,取其性命并不复杂,反倒是更加顾忌姚元亮和李闵。 而余下三人就算成功上位,恐怕依然会互相制衡。看来宋海舟野心不小,想要一步到位,永除后患! 秦扬看了天心一阵,说:“我觉得你更不简单。短短一番对话,你就能听出如此玄机。” 天心轻拍了秦扬一下:“我早就说过,论政斗,你在我面前如同一个三岁婴儿。” 秦扬尴尬答道:“听君一席话,便已长两岁。既然如此,我们就在外边等他们自相残杀,再进去控制那个宋海舟。” 屋内激斗愈演愈烈。刀剑频频碰撞,桌椅尽数损毁。只听一剑刺入血肉,紧接着传来一声不知是谁发出来的惨叫。 那被捅之人又大叫一声,似是做了绝命反击。屋内突然安静片刻,而后又打成一团。 天心想要戳破窗户纸看看,被秦扬拉住:“不必看,免得打草惊蛇。想必是宋海舟和姚元亮两边各死了一个,否则打斗不会继续。” “这群人手脚真不利索,打了这么久才死人。” 秦扬压低声音,凑到天心耳边:“三人对二人可能拖沓一会,二人对一人就没那么麻烦了,很快会分出胜负。” 果然,过了不久,只听“锵”的一声,一人兵刃被打落在地,屋里也停止了打斗。 之前那沙哑的声音再响起:“姚元亮,如今李闵已死,你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 宋海舟笑道:“哈哈!陆兄不要和他白费口舌,速速斩之——” 谁知,那个名为陆和的人笑的毛骨悚然:“我杀了姚元亮,然后你再杀了我?” 屋外,秦扬和天心听到这里,竟然同时一愣。事态并未如之前所料,反而朝着更乱的方向发展。 “陆兄,你这是何意?” 陆和怪笑几声:“宋海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王行义信你,可我不信。元亮,现在仅剩我们三人,其中属宋海舟武艺最高,不如你我联手先将他除掉,之后君子比试,生死天定,如何?” 那姚元亮本以为死到临头,却未曾想宋海舟和陆和在这个关头反目。对他而言,这两人都是背叛主上的逆臣,与陆和联手先诛杀宋海舟,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自然不会拒绝。 “好!我便和你先杀了宋海舟,之后再做比试!” 屋内又战成一团。 天心悄声问:“现在这三个人,你以为留哪个最好?” 秦扬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姚元亮此人忠于庞叔礼,宁死不降,虽然气节可敬,但终究是天心的死敌,不可留其性命。 宋海舟武艺最高,并且野心最大,相比陆和,必然更加不好控制, “依我之见,不如等他们先杀了宋海舟,最后留下陆和。” 天心不置可否,又问:“让你现在进去,有几分把握战胜他们?” 秦扬淡淡一笑:“方才听那打斗之声,招式又快又狠,可见这五人武艺比寻常人高很多。若是正面对敌,我手中没有兵器,恐怕很难赢。不过现在仅剩三人,且是趁乱偷袭,我有十成把握制服他们。” 天心停顿片刻,说:“你现在进去,杀两个,留一个。” 秦扬不明白天心为何不等待里面的是再厮杀一阵,不过既然她下了令,执行便是,于是问道:“留哪个?陆和?” 天心目泛光彩:“留姚元亮。” 秦扬诧异地看着她,随后站起身,静步走到门前,收敛气息。 只听门内打斗声愈发逼进,秦扬心中默数,随后突然推开木门,直取离他最近的宋海舟! 那宋海舟本来正面迎战陆和、姚元亮两人,哪想到身后会突然冒出个秦扬,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秦扬从身后锁住咽喉! 秦扬一手成爪,扣其喉间,另一手反锁其后脑,双手错位发力—— 咔! 那宋海舟满脸不甘,身体软瘫,摔倒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 姚元亮和陆和不由停下来,可手中利剑并未放下。 “敢问——” 这沙哑的声音一出来,秦扬暴起而出,如下山猛虎袭向陆和。 陆和本想招架,可秦扬这一击速比脱兔、发如炸雷,心中想防范奈何手上招式跟不上,被他一发正肘直中心口,顿时胸骨碎裂成渣,扎透内脏,直接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死不瞑目! 姚元亮亲眼目睹秦扬瞬间毙杀两名高手,就算他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可心中还是骇然不已。 借着火把,他才看清秦扬面目,不由说道:“阁下是哪位?” 秦扬转过身,看了看他手里的剑,说:“我不杀你,也请你放下兵器,我家大人想和你聊聊。” 姚元亮缓缓垂下持剑的手。这时,天心从门外走进来,瞥了眼地上的尸体,随后来到秦扬身边。 秦扬向天心点了点头,走向姚元亮,伸出手:“把剑给我。” 姚元亮犹豫了一会,还是交出兵器。毕竟他见识了秦扬的手段,对方若真想杀他,就不会多此一举。 秦扬接过利剑,又将其他已死之人的兵器收缴。 这时,天心突然对秦扬说:“你出去把守,我和他单独谈谈。” 秦扬不禁愣了一下。他并非他质疑天心对自己的信任,而是担心姚元亮会不利于天心,毕竟他一身武艺,倘若和天心独处,秦扬也无法控制局面。 “这个给你。” 秦扬递给天心一把剑。天心看了一眼,还是接过。 “有事就喊我。” ------------ 第七十三章 行差将错 秦扬大步走出屋外,关好房门,又走出去十步。随后静心调息,不去窥听屋内谈话。当然,倘若天心呼救,他也可以最快速度冲进去。 屋内,天心拉过来一个尚未损坏的椅子,可坐下之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姚元亮。 姚元亮只觉天心目光不怒自威,心中竟然隐隐发怵,索性投石问路:“阁下既然留我性命,必有原因,还请直言。” 可天心依然不语,盯得姚元亮发毛。 “阁下不是哑巴,何必戏耍我?” 天心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跪下。” 姚元亮不由一顿:“阁下凭何让我跪?” 天心伸出三根手指:“一,我救了你性命,你若知恩图报,当跪。” 姚元亮咬了咬牙,随后将身前袍帘一拢,利落下跪:“谢阁下救命之恩。” 说罢,他刚要起身,却听天心说:“二,我给你看样东西——” 随后,天心从脖子上取下一件贴身玉佩,递了出去。 姚元亮接过那玉佩,仔细辨认,突然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却下意识后退两步:“你是——” “没错。现在你应该明白,我刚刚救了你的命,但你的主子和我有血海深仇。” 姚元亮攥紧双拳:“你……为何要救我?还不如让门外那个人把我杀了!” 天心笑了笑。 “三,行差步错,仍可悔改。我听到你刚才和宋海舟他们说的话,认为是个信守忠义之人。不过何为大忠,何为大义,倘若搞不明白,也不过狭隘迂腐之辈。” 随后,她竟然将剑扔给姚元亮。 “我给你个机会。你若想一辈子做个不明大义、恩将仇报之辈,就杀了我。但你若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必以诚相待,和你好好谈一谈。” 姚元亮捡起地上的剑,可手上缠斗不止,面色痛苦挣扎。他自然知道天心是何人,选择追随庞叔礼,就一定会把天心视为死敌。 可当天心真的站在他面前,并且救了他的性命之后,他却真的害怕了。 姚元亮的纠结自然逃不过天心的眼睛。 “你身手不错,又能被那老东西器重,之前可是军旅出身?” 姚元亮点了点头:“我是世袭的军职,昔年祖父——” 他不由看了天心一眼:“曾随桓帝讨伐晋国,战死沙场。我父亲后来成为银蟒卫,我也——” 天心话锋一冷:“不管什么卫,可都是我大秦的军人?” 姚元亮迟疑不决,最终点头:“是。” “既然是大秦的军人,可是应该护国护民?” 姚元亮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天心忽然问:“你可听家中长辈讲过桓帝的故事?” 姚元亮轻轻点头。 天心又问:“那你可经历过十多年前,独孤敬摄政的时代?” “经历过。” 天心忽然大笑:“现在的大秦,如何?” 姚元亮脸色发白,额头布了层汗珠。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不愿自欺欺人, “兵强马壮,关河无恙,不出十年就可西出函峪,一雪昔年之耻——” 啪! 天心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怒斥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姚元亮苦涩一叹:“是啊,我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天心站起身,走上前将地上的剑捡起,以两指且拭青锋。 “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们么?” 姚元亮摇头道:“不知。” “心有大业,何惧一死?” 天心瞥了眼他,继续说:“那老东西置国之利益不顾,寻报私仇。可你曾想过,他子嗣已绝,势单力薄,就算杀了我,迟早被大秦的忠勇王师碾为齑粉,你们也终将是牺牲品。但是,大秦法度已兴,规制已明,不再有操控朝政的权臣门阀,复兴指日可待。这番大业必成,无非是再等十年。” 姚元亮低下头,不敢直视天心,虽是寒冬腊月,可汗珠却顺着脖颈流下。 然而天心步步紧逼,再度将剑递给他。 “忠一人,为愚;忠一国,为贤。我给你个留名青史的机会,是不是罪人,且待后人评说。不过,你们取得了我的命,却亡不了大秦的心!” 姚元亮颤抖地伸出手,却在触碰到剑柄前僵住。 噗通! 他终究还是选择放弃,跪了下来。 …… 秦扬闭目养神,正渐入佳境,突然听到天心呼唤—— “秦扬,你进来。” 他双腿一撑,径直站起,飞快地步入屋内。 只见姚元亮垂着头,面色苍白地站在一边。而天心面色平静如水,似乎只是和老朋友谈过家常一般。 “姚君已弃暗投明,将邙殇山内叛贼状况尽数告诉我。而今那老东西贼命垂危,山里贼人群龙无首,我们可以趁机去刺探一番。” 秦扬意味深长地看了姚元亮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刚刚在窗外窥听时,他知道姚元亮是个宁可被杀也不愿背弃主上的人,但他也清楚天心那掌控人心的能力。此时姚元亮反水,虽在意料之中,却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他不清楚天心为何要进邙殇山,刚要走上前询问,却见姚元亮一伸手—— “慢。” 姚元亮抬起头,看了眼秦扬,又对天心说:“这位壮士武艺超群,我在他面前犹如牛马比麒麟,若是进山,只会拖累他。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您了——” “等一下——” 秦扬突然意识到姚元亮要做什么,正要阻拦,却被天心暗暗伸手拦下。 姚元亮将剑横在脖子上,声音沙哑:“请莫要忘了您的大业!” 说罢,长剑一挥,血溅三尺! 秦扬眼睁睁看着姚元亮自尽,不解道:“他既然已经投诚,为何不让我拦住他?” 天心背着身,扭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忠义,有时候是负担。比起和那老东西刀兵相见,现在一死了之,对他而言,也算最好的归宿了。” 秦扬幡然醒悟,终于明白天心为何要留下姚元亮。这种重义之人虽然耿直,却也最容易被心中信仰所困。 不过,他虽然能够理解姚元亮为何身死,却也没有太多同情。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姚元亮虽然选择回头,可终归得为前面几十年的错路付出代价。他既然不愿对着旧主出剑,也只能自行了断。 况且秦扬对姚元亮也并无多余的感觉。之前,姚元亮乃庞叔礼的部下,便是他们的敌人。 秦扬向来不会因为敌人的立场而吝惜欣赏。不过对敌人最好的尊敬,就是比对方更加有血性,果决地击溃他们。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心中就算有柔软的地方,也早就都留给了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不会对闲杂人等滥矫情。 多余的同情,在他看来,不过是未经历过生死,站着说话不腰疼之辈的软弱劣根。 此事已了,秦扬回问正题:“刚刚说要进山,是给姚元亮听的,还是真要去?” “当然是真的要去。” 秦扬愣了一下,不过马上明白过来:“你是想夺取那活死人的炼制法门。” 天心眼神大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倘若我能掌控一支活死人大军,荡平天下将易如反掌。” “这……” 秦扬并不怀疑天心的雄心壮志,但帮她拿到掌控活死人的法门,实在为难。 不过让他唏嘘的是,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何天心如此痛快地答应来邙殇山冒险——如此枭雄,恐怕早就打起那炼制活死人法门的主意! 枉费他以为玩了手灯下黑来自保,却不知天心已经贪心到意图将敌人底牌变为己有。 不过秦扬还是劝道:“这种邪门歪道有伤天和,您总不能把秦国的子民变成怪物吧?” 天心邪魅一笑:“你不是经常劝谏我不要滥杀?我若得到那法门,就将那些犯了死罪的人变成活死人。这样也给了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其家人亲属也可因其军功得到奖赏,岂不是一举两得?” 秦扬虽然觉得天心所说有几分道理,却心中别扭。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是怕我将来横扫列国,把你的楚国灭了。不过,就算我没有那些怪物,便打不下这天下?” 他刚要反驳,却听天心突然翻脸:“别跟我废话,还想不想救那两个宝贝公主了?你若全力助我,这事就有的商量。” 秦扬自然不会忘了来这里的主要目的,迟疑道:“可您之前只让我查案,况且帮助楚国就是帮助秦国——” 天心不悦道:“想让秦国帮你出头,就得为秦国带来足够的利益。休要以为凭借三言两语,就能让一个大国做冤种。收起你那可笑的自负,初出茅庐的瓜娃想纵横捭阖,再回去修炼三年吧!” 秦扬沉默片刻,忽然诚心一拜。 他出山之后,心中一直有股傲气。放眼天下,自以为同龄人之中也没几个可以在谋略、武艺胜他一截的人。 不过此次出征,他见识了很多青年才俊,也吃了不少亏。尤其是败在关月手上后,他浮躁之气抹消不少。 天心说的话虽然难听,却字字珠玑。他若还是觉得比别人聪明,可以掌控一切,只会重蹈覆辙,苦酒自酿。 “明白了。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 第七十四章 鬼斧神工 秦扬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在手中掂了掂,随后将手臂探出甬道,轻轻往地上一丢。 银子落在地上,轱辘了几圈就停下来,可还是吸引到蒙面人的注意。 那蒙面人定睛一看,最后走了过来,刚要蹲下捡起,却被一把拽进甬道! 这蒙面人虽然比一般人武艺强些,可在秦扬手上如同雏鸡落入凶隼爪下,毫无还手之力,当即被折断了脖子,丢了性命。 秦扬褪下那蒙面人的行头,为了保险起见,将其尸体拉回路口,丢到岔路里。 他穿上那蒙面人的衣服,带上斗笠和面纱,换上佩刀,让天心在甬道内等候,随即走出去,回到方才那蒙面人值守的位置。 旁边一个石窟前的蒙面人看了他一眼,并未发觉异常。秦扬并未立即行动,现在既然假冒蒙面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查探火营的情况。他仔细盘算了一遍,山腹内大约有一千人,而姚元亮之前所说火营共两千人,且他又观察了一阵,并未找到兵舍。 由此他分析,火营之人应是分两批,每批一千人,轮换劳役,且居住之地并不在这里。 秦扬咳嗽了两声,引得旁边的蒙面人看了过来,又使了个眼色,随后走向甬道。 那蒙面人皱了皱眉,却也跟了过来。当然,这一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扬如法炮制,将那蒙面人行头扒下,尸首拖走。 天心不愿穿那死人的衣服,双手捏着那面罩,一脸嫌弃。 “您别矫情了,大事为重,再不回去就暴露了。” 过了好一会,天心才勉强说服自己,不情愿地换上蒙面人的衣服。好在她个头较高,穿上男子衣服也还合身。 两人压低斗笠沿,从甬道走出,各自跨列在石窟外。 过了不久,甬道正对面的山壁上忽然开了一个暗门,随后进来七八个推着板车的人,每辆板车上载着四个大木桶,最后一辆则装满了碗筷。 “开饭!” 搬运的力工纷纷放下担子,匆匆围上去。有四辆车分两个方向推进,从每个石窟前路过,等里面的工匠出来盛饭。 过了好一会,四辆板车正好在甬道口附近汇合,如此一来,所有人都领到饭菜。 待那几辆板车推走后,秦扬往天心那边靠了靠,低声道:“瞧见没有?一个大面馍、半碗炖肉、半碗青菜,吃的比军营好多了,怪不得这些人心甘情愿跟着庞叔礼。” 天心暗骂道:“该死!花的都是朝廷的银子!” 两人正说着,只见甬道里突然走出来一大队蒙面人,看衣着正是水营的人。这些蒙面人各自走向对应的石窟,前来交接替换。 秦扬和天心不动声色,跟着其他人走出甬道。他们本打算留在火营谋划,却不曾想因为冒充水营的监军而不得不离开。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能隐匿下去,在哪里都一样。 之前值守的水营蒙面人整齐地踏入甬道,又折返回七星殿的祭坛。此时祭坛上站着三个人,看穿着制式应该级别更高。 秦扬因为之前所在位置离甬道口最近,所以排在了前面。那三人在祭坛上窃窃私语,不过秦扬耳力超人,虽不能完全听清,却也听出个八九不离十。 “奇怪,统领大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要不我等先进行人员盘点?” “以往由统领亲自清查,我等擅自越权,甚是不妥。” “我数了一下,人数不错。现在怎么办?” 秦扬暗暗捏了把汗,谁也不曾想会查的这么严。 那三人又交头接耳了一阵,等了许久也不见水营统领到来,却没人敢越俎代庖,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将队伍带回。 秦扬暗暗庆幸,得亏这些叛军对规矩敬畏十足,否则真会被当场揪出来。 众人两人一组,列队进入水营的甬道。奇怪的是,甬道内并无岔路,全是下行的台阶。 跟着队伍进了水营所在的山腹内,秦扬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内竟然静静的泊着十几艘战船! 而巨池周围,则守着一圈身着棕色内衬的蒙面人。按照五行相克的规则推断,再结合其衣物颜色,应是土营的人。 天心也颇为震撼,低声说:“邙殇山北临渭水,绕凤州,可达永安。想必这里有连接渭水的通道,一旦那老东西起事谋反,这些战船便可以开到水上。” “那永安可有水师?” 天心摇了摇头:“渭水是秦国的内河,沿岸百姓从中取水耕种,不曾有水师防卫。” 秦扬不禁感慨,庞叔礼确实用心良苦。拥有了水师,渭水沿岸一带便尽在掌控之中,秦国王城永安也会受到威胁,所图甚大。 不过他马上想到,今年比以往寒冷的多,北地之水恐怕早就结冰,这些战船就算想要开出去,也得等天气回暖。 况且,那巨池中还有三艘战船尚未打造完成。一艘大船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建成的,这支水师想要整备出发,恐怕还要个一年半载。 怪不得庞叔礼费尽心思帮助假卢思远留任,这种关键时刻要是出了岔子,他们图谋的事只能功亏一篑,付之东流。 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不少人累了半宿早就哈欠连天,也掩盖了秦扬和天心的密语。 “这仅仅是水、火两营,金、木、土三营恐怕也暗藏玄机。我之前就有些疑惑,庞叔礼打造活死人为何会花如此多的银子。恐怕那边虽然费钱,却也不算重头,这些攻城略地的利器才是。” 天心恨的牙痒痒:“这等反贼实在猖獗,出去之后我便让大军前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众人从巨池旁边走过。领头的三人上前打开一个机关,一道石门打开,随即众人跟随进入。 与进来时不同,这次甬道内都是上行的台阶。秦扬还好,但天心明显吃不消。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俩,秦扬趁人不休息,悄悄拉住天心的手来助力。 在甬道内走了好一会,秦扬忽然皱起眉头,轻轻嗅了嗅,随后暗声传话给天心:“怎么感觉要出山了?” 轰隆! 前方又一道石门打开,寒意瞬间灌进甬道! 秦扬跨出甬道,借着火把之光,看清外边景象—— 眼前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盖着一排排兵舍。 然而,空地三面之下,竟是数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之下,渭水已经结了层厚冰,空谷宁寂,只听得悬崖下不易入耳的潺动声。 秦扬不经意凑到悬崖边上,往下瞄了一眼,隐隐看到下方有个巨大的豁口,想必就是战船从山腹里航行出来的通道。 不得不说庞叔礼设计的确实巧妙,兵舍倚靠悬崖,这些水营的人根本就逃跑不了。秦扬又回想起刚刚火营送饭时那些推车之人来的方向,推断出其他营也是如此打造兵舍。 秦扬摸出从蒙面人那里缴获的腰牌,背面标有序号——七十一;天心的腰牌序号和他挨着,为七十二。 两人随着众人混进兵舍,兵舍石砌而成,里面分隔成为小间,每小间住两人。秦扬和天心按着序号找到对应的房间,运气不错,正好是在同一间。 房间内没有窗户,靠两边墙各摆了张床,床之间有张方桌,上方五尺高有个活的气孔,桌面上摆着些杂物和烛台。 秦扬关好门,摘下斗笠,随后点燃烛火,天心累得浑身发酸,先行躺在了床上。 随后,只听门外有人喊道:“开门取饭!” 秦扬又戴上斗笠,打开门。只见门口几个人推着小车路过,一人看也不看,从小车上取下个食盒塞过来。 他一言不发,自然地关好房门,随后将食盒放在桌上。 “你要不要吃点?” 天心本在假寐,听闻后睁开眼,又摆了摆手:“算了,懒得起来。” 秦扬打开食盒,第一层是炒青菜,第二层是几张大饼。 当他打开第三层时,一股香气扑面而——竟然是一条烧鱼! 他又打开最后一层,和火营一样,是一碗炖肉。 看来水营的地位比火营只高不低,有鱼有肉,好的吓人! 秦扬饿了大半天,早已口中生津,看着那条鱼不住地咽口水。天心也被香味吸引,努力撑着坐了起来。 “伙食好硬!我都想跟着庞叔礼混了……” 天心目不转睛盯着那几道菜,哼道:“没出息!等灭了这些逆贼,我带你吃尽美味珍馐。” 两人不再废话,直接分了碗筷开动。天心虽然早就饥肠辘辘,可还是保持着优雅礼仪;但秦扬就没那么多拘束了,大口咬掉一块饼,夹起一块炖肉送进嘴里,开怀大嚼。 天心捏着饼,却看着他,过了一会说道:“平日里你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怎么现在像个饿死鬼投胎一样?在百崮原那次也是,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喝,仿佛野兽一般——倒是有几分纯真的可爱。” 秦扬笑着把嘴里的饭菜咽下,连连摇头:“可别介,我这不是什么纯真,是纯饿。吃饱点就更有力气,有力气就能多杀敌,又不是为了卖弄风骚、哗众取宠。” 天心被逗的一愣,随后笑出来。 “好,那就吃点。这块肉肥,给你——” ------------ 第七十五章 暗中潜入 秦扬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在手中掂了掂,随后将手臂探出甬道,轻轻往地上一丢。 银子落在地上,轱辘了几圈就停下来,可还是吸引到蒙面人的注意。 那蒙面人定睛一看,最后走了过来,刚要蹲下捡起,却被一把拽进甬道! 这蒙面人虽然比一般人武艺强些,可在秦扬手上如同雏鸡落入凶隼爪下,毫无还手之力,当即被折断了脖子,丢了性命。 秦扬褪下那蒙面人的行头,为了保险起见,将其尸体拉回路口,丢到岔路里。 他穿上那蒙面人的衣服,带上斗笠和面纱,换上佩刀,让天心在甬道内等候,随即走出去,回到方才那蒙面人值守的位置。 旁边一个石窟前的蒙面人看了他一眼,并未发觉异常。秦扬并未立即行动,现在既然假冒蒙面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查探火营的情况。他仔细盘算了一遍,山腹内大约有一千人,而姚元亮之前所说火营共两千人,且他又观察了一阵,并未找到兵舍。 由此他分析,火营之人应是分两批,每批一千人,轮换劳役,且居住之地并不在这里。 秦扬咳嗽了两声,引得旁边的蒙面人看了过来,又使了个眼色,随后走向甬道。 那蒙面人皱了皱眉,却也跟了过来。当然,这一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扬如法炮制,将那蒙面人行头扒下,尸首拖走。 天心不愿穿那死人的衣服,双手捏着那面罩,一脸嫌弃。 “您别矫情了,大事为重,再不回去就暴露了。” 过了好一会,天心才勉强说服自己,不情愿地换上蒙面人的衣服。好在她个头较高,穿上男子衣服也还合身。 两人压低斗笠沿,从甬道走出,各自跨列在石窟外。 过了不久,甬道正对面的山壁上忽然开了一个暗门,随后进来七八个推着板车的人,每辆板车上载着四个大木桶,最后一辆则装满了碗筷。 “开饭!” 搬运的力工纷纷放下担子,匆匆围上去。有四辆车分两个方向推进,从每个石窟前路过,等里面的工匠出来盛饭。 过了好一会,四辆板车正好在甬道口附近汇合,如此一来,所有人都领到饭菜。 待那几辆板车推走后,秦扬往天心那边靠了靠,低声道:“瞧见没有?一个大面馍、半碗炖肉、半碗青菜,吃的比军营好多了,怪不得这些人心甘情愿跟着庞叔礼。” 天心暗骂道:“该死!花的都是朝廷的银子!” 两人正说着,只见甬道里突然走出来一大队蒙面人,看衣着正是水营的人。这些蒙面人各自走向对应的石窟,前来交接替换。 秦扬和天心不动声色,跟着其他人走出甬道。他们本打算留在火营谋划,却不曾想因为冒充水营的监军而不得不离开。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能隐匿下去,在哪里都一样。 之前值守的水营蒙面人整齐地踏入甬道,又折返回七星殿的祭坛。此时祭坛上站着三个人,看穿着制式应该级别更高。 秦扬因为之前所在位置离甬道口最近,所以排在了前面。那三人在祭坛上窃窃私语,不过秦扬耳力超人,虽不能完全听清,却也听出个八九不离十。 “奇怪,统领大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要不我等先进行人员盘点?” “以往由统领亲自清查,我等擅自越权,甚是不妥。” “我数了一下,人数不错。现在怎么办?” 秦扬暗暗捏了把汗,谁也不曾想会查的这么严。 那三人又交头接耳了一阵,等了许久也不见水营统领到来,却没人敢越俎代庖,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将队伍带回。 秦扬暗暗庆幸,得亏这些叛军对规矩敬畏十足,否则真会被当场揪出来。 众人两人一组,列队进入水营的甬道。奇怪的是,甬道内并无岔路,全是下行的台阶。 跟着队伍进了水营所在的山腹内,秦扬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内竟然静静的泊着十几艘战船! 而巨池周围,则守着一圈身着棕色内衬的蒙面人。按照五行相克的规则推断,再结合其衣物颜色,应是土营的人。 天心也颇为震撼,低声说:“邙殇山北临渭水,绕凤州,可达永安。想必这里有连接渭水的通道,一旦那老东西起事谋反,这些战船便可以开到水上。” “那永安可有水师?” 天心摇了摇头:“渭水是秦国的内河,沿岸百姓从中取水耕种,不曾有水师防卫。” 秦扬不禁感慨,庞叔礼确实用心良苦。拥有了水师,渭水沿岸一带便尽在掌控之中,秦国王城永安也会受到威胁,所图甚大。 不过他马上想到,今年比以往寒冷的多,北地之水恐怕早就结冰,这些战船就算想要开出去,也得等天气回暖。 况且,那巨池中还有三艘战船尚未打造完成。一艘大船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建成的,这支水师想要整备出发,恐怕还要个一年半载。 怪不得庞叔礼费尽心思帮助假卢思远留任,这种关键时刻要是出了岔子,他们图谋的事只能功亏一篑,付之东流。 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不少人累了半宿早就哈欠连天,也掩盖了秦扬和天心的密语。 “这仅仅是水、火两营,金、木、土三营恐怕也暗藏玄机。我之前就有些疑惑,庞叔礼打造活死人为何会花如此多的银子。恐怕那边虽然费钱,却也不算重头,这些攻城略地的利器才是。” 天心恨的牙痒痒:“这等反贼实在猖獗,出去之后我便让大军前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众人从巨池旁边走过。领头的三人上前打开一个机关,一道石门打开,随即众人跟随进入。 与进来时不同,这次甬道内都是上行的台阶。秦扬还好,但天心明显吃不消。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俩,秦扬趁人不休息,悄悄拉住天心的手来助力。 在甬道内走了好一会,秦扬忽然皱起眉头,轻轻嗅了嗅,随后暗声传话给天心:“怎么感觉要出山了?” 轰隆! 前方又一道石门打开,寒意瞬间灌进甬道! 秦扬跨出甬道,借着火把之光,看清外边景象—— 眼前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盖着一排排兵舍。 然而,空地三面之下,竟是数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之下,渭水已经结了层厚冰,空谷宁寂,只听得悬崖下不易入耳的潺动声。 秦扬不经意凑到悬崖边上,往下瞄了一眼,隐隐看到下方有个巨大的豁口,想必就是战船从山腹里航行出来的通道。 不得不说庞叔礼设计的确实巧妙,兵舍倚靠悬崖,这些水营的人根本就逃跑不了。秦扬又回想起刚刚火营送饭时那些推车之人来的方向,推断出其他营也是如此打造兵舍。 秦扬摸出从蒙面人那里缴获的腰牌,背面标有序号——七十一;天心的腰牌序号和他挨着,为七十二。 两人随着众人混进兵舍,兵舍石砌而成,里面分隔成为小间,每小间住两人。秦扬和天心按着序号找到对应的房间,运气不错,正好是在同一间。 房间内没有窗户,靠两边墙各摆了张床,床之间有张方桌,上方五尺高有个活的气孔,桌面上摆着些杂物和烛台。 秦扬关好门,摘下斗笠,随后点燃烛火,天心累得浑身发酸,先行躺在了床上。 随后,只听门外有人喊道:“开门取饭!” 秦扬又戴上斗笠,打开门。只见门口几个人推着小车路过,一人看也不看,从小车上取下个食盒塞过来。 他一言不发,自然地关好房门,随后将食盒放在桌上。 “你要不要吃点?” 天心本在假寐,听闻后睁开眼,又摆了摆手:“算了,懒得起来。” 秦扬打开食盒,第一层是炒青菜,第二层是几张大饼。 当他打开第三层时,一股香气扑面而——竟然是一条烧鱼! 他又打开最后一层,和火营一样,是一碗炖肉。 看来水营的地位比火营只高不低,有鱼有肉,好的吓人! 秦扬饿了大半天,早已口中生津,看着那条鱼不住地咽口水。天心也被香味吸引,努力撑着坐了起来。 “伙食好硬!我都想跟着庞叔礼混了……” 天心目不转睛盯着那几道菜,哼道:“没出息!等灭了这些逆贼,我带你吃尽美味珍馐。” 两人不再废话,直接分了碗筷开动。天心虽然早就饥肠辘辘,可还是保持着优雅礼仪;但秦扬就没那么多拘束了,大口咬掉一块饼,夹起一块炖肉送进嘴里,开怀大嚼。 天心捏着饼,却看着他,过了一会说道:“平日里你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怎么现在像个饿死鬼投胎一样?在百崮原那次也是,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喝,仿佛野兽一般——倒是有几分纯真的可爱。” 秦扬笑着把嘴里的饭菜咽下,连连摇头:“可别介,我这不是什么纯真,是纯饿。吃饱点就更有力气,有力气就能多杀敌,又不是为了卖弄风骚、哗众取宠。” 天心被逗的一愣,随后笑出来。 “那你就吃点。这块肉肥,给你——” ------------ 第七十六章 夜话苍生 秦扬赶紧去接天心夹来的肉,两人的筷子正好碰在一起。 眼前这一幕在他的记忆里似曾相识,稍加回忆便想起来,正是他还未出山时父母吃饭的模样。 他手一哆嗦,险些没有接住。 天心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忽然问道:“你紧张什么?” “没有,这肉半肥半瘦,险些滑落,仅此而已。” 天心不依不饶:“能百步穿杨,却接不住一块肉,不信。我看,你是不习惯跟我相处。” 秦扬被看穿心思,表情略显僵硬:“我……确实不擅长与女子相处。” 天心笑中带着几分玩味:“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反倒猜不透你是无心插柳还是刻意反其道而行之。” 秦扬不想和她聊这方面的话题,看向旁边的炉子,说道:“我一会给你打些水泡泡脚吧。” 天心四下看了看,疑惑道:“哪里有水盆?” “你床下就有。” 天心又看向秦扬床下,发现空空荡荡。 “看来只有一个。” 时间不早,两人抓紧吃饭。天心饭量还是不见长,饭菜大多被秦扬扫荡掉。 他将餐具放回食盒,随后拎起炉子上的水壶,穿好斗笠带上火把出了房门。 外边冷的不行,秦扬一路小跑,直奔悬崖边的一个吊桶。 之前他就注意到,这里都是通过一个个吊桶,从渭水取水。此时水面结冰,必须从悬崖上抛下石块砸碎冰面,再将吊桶放下去,盛到水后再摇上来。 秦扬搬起旁边一块西瓜大的岩石,探出手臂,随后一松。几息之后,只听悬崖下传来一声带着碎裂声的闷响。 他又将吊桶抛下去,在木架上慢慢放下。几番调整,终于取到水。 下去容易上来难,况且木架已经冻住,两人一起摇转手柄都很吃力。 不过这对秦扬不是什么难事,他反倒担心摇的太快把木柄弄坏,不得不均匀的发力。 一番周折,终于打上水来。他赶忙将水壶灌满,迅速跑回兵舍。 这一趟出去的时间不短,他轻轻在房门上敲了敲,按照之前和天心约定好的节奏作为暗号。 不一会,天心打开门,秦扬左右观察一下,没有发现问题,便迅速溜进去。 “你怎么才回来?” 秦扬将水壶坐在炉子上,生起火,说道:“这里取水实在麻烦。我刚刚还怕你睡着了,要是敲不开门,就得在外边冻一宿。” 过了不久,水烧的差不多了,秦扬将水倒入木盆。那水壶并不大,全部倒完也将将半盆。 天心脱去靴子和绒袜,用脚尖试了一下,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烫么?” 天心又试了试,深一口气,将双脚猛地按进盆里。 “噢噢——” 天心表情五味杂陈,半似痛苦半似酸爽。双手捏成拳,左右开弓,不停地捶打膝盖,仿佛要把遭不住水温的双腿锤回去。 秦扬觉得甚是滑稽,不由笑出声。谁知她一个冷眼甩过来,将他的笑声噎了回去。 他拎起空壶,正要朝门口走去。天心抬头看过来,问:“你干什么去?” “我也打壶水,泡泡解乏。” 天心抬起手臂,示意他停下,说道:“出去一趟太折腾了,我还得等你好久。” 秦扬将水壶放回:“那就算了。” 她沉思了一会,看向秦扬。 “过来,跟我一起泡。” 秦扬先是一愣,以为听错了:“您刚刚说什么?” “我让你坐我旁边,跟我一起泡。” “我还是不用——” 天心不悦道:“别磨磨唧唧的,再不过来水都凉了,早泡完早休息。你当我们明天是去邙殇山顶晒太阳?” 秦扬犹豫片刻,才坐到天心旁边。 天心将脚往木盆旁边移了些:“你坐那么远,能伸进来?” 秦扬一声不吭地脱去靴子,往她身边挪了一寸,却依然保持着将近一尺的距离。 天心蹙眉不解,却看他不自在地盯着对面的墙壁,恍然大悟。 “你害羞了。” 秦扬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口气,依然目不斜视:“大人,您慧眼如炬,能看出我的窘迫,就放过我吧。” “我偏不。” 她突然发难,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目光妖魅邪异:“你真敢把我当女子看?” 秦扬微微偏过头,又马上转回去,不禁叹了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把双脚伸进盆里,紧紧贴在一边。 天心见秦扬尴尬本就觉得有趣,看他此刻身体僵硬、畏首畏尾,全然没了面对敌人时的从容洒脱,整蛊他的意念更加强烈。 秦扬突然一个机灵——不用看就知道,天心竟然踩在他脚背上! 他胸中气血翻腾,想从木盆里抽出双腿,可天心竟然加了力道,就是不放他出来。 秦扬脸色难看:“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你转过来,我有话问你。” 他木讷地侧过身,却见天心一脸认真。 “你说男女授受不亲,可结果怎样?” 秦扬想起之前种种,不自觉地张开嘴“啊”了一声,回不出其他话来—— 他和天心“亲密接触”不下百次。牵手已是家常便饭,搂抱早都习以为常,就算有失礼数地背她也不止一次。 不过,他一直告诉自己,都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再问你,华陵城北的密道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秦扬忽地一惊:“您当时不是晕倒了吗?” 天心面色不善:“我当时迷迷糊糊,过后便回忆起来了。” 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继续交谈,默契地同时沉默。 “谢谢——” 天心率先笑起来,在秦扬手臂上打了一拳:“我于你,虽如皓月于萤火,不过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无论如何也该道声谢。” 秦扬摇头道:“若不是您当初在百崮原逼退天狼骑,我恐怕没法活着来秦国。” 天心将搭在他脚背上的双脚移开,似是自言自语:“我有种预感,明日便能将这里的恩怨了结。其实——” 秦扬忽然拉住天心的手,坚定地说:“您不必胡思乱想。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誓死守护您。” 天心呆了一阵,随即笑道:“大秦既寿永昌,我亦凌云不败。不逗你了,我叫你一起来泡脚,是有心烦之事想与你探讨。” 秦扬见她脸色严肃起来,不敢怠慢:“请明言。” 天心叹了口气:“难。” 秦扬不解:“何难之有?” “百姓也能顿顿有鱼有肉,难——” 天心指桌上的食盒:“这些你看到了,逆贼竟然可以如此奢侈。而你看不到的地方,过去的门阀士族、现在的贪官豪绅,全都吸食百姓的血肉,养的肥胖憋粗。” 秦扬心念一动,插了句题外话:“不知您何时开始管理国政的?” 天心回想一阵,自嘲道:“忘了,可能是自打记事起就开始了。” “恕我直言,您有一颗杀伐之心,这倒和传言中手段凌厉的秦皇颇为相像——” 天心笑道:“那你可曾听闻他劳民伤财,骄奢淫逸?” 秦扬摇头道:“没有。” “我给你讲个故事。秦西鹿州城,有三个士族祖上都曾有人位居高官,在此经营百载,官府上下和这些士族狼狈为奸,周边县郡被盘剥的苦不堪言。六年前,抄没这三大士族的家产时,其总额竟然是一府之地七百年的税收。秦皇用这些钱赈灾救民,办学助农,兴修水利;把鹿州田地充公,分给百姓耕种;将那些豪绅的产业低价卖给当地百姓,多家入股共同经营。你觉得秦皇哪里做错了?” 秦扬百思不得其解:“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那为何秦皇的口碑如此之差?” “平民百姓受到实际恩惠,但他们不会舞文弄墨,说黄论黑;而那些仕子名家,枉读了那么多书,却可以颠倒黑白,妖言惑众。” 秦扬试探道:“敢问鹿州的三大士族最后结局如何?” 天心冷笑:“株连九族,抄家充公。” 秦扬不禁唏嘘:“这岂不是落人口实?” “那些镇守边关的儿郎,有几个是权贵的子嗣?” 秦扬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大多应是贫苦百姓出身。” “那些田间忙碌的人,有几个是门阀中人?” “也没有。” 天心哼道:“大秦的安定由百姓守护,大秦的土地由百姓耕种。上位者只需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明白基本的道理即可,要那么多满嘴仁义道德却沽名钓誉、中饱私囊的猪有何用?” “可世人皆以读书为荣,功名虽俗却趋之若鹜。秦皇对士绅动刀,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骂名已经够多了,再多些又何妨?有朝一日,我定要把那些百无一用的名利客和空洞迂腐的烂书统统毁掉!” 秦扬不禁目瞪口呆:“若真杀光了读书人,百年之后何人来治理国家?” 天心听闻,缄默无言,脸上泛起落寞之色。 “有的百姓受朝廷恩泽富裕起来后,成了新的豪绅;有的学子寒门出身,为官后抵挡不住钱财的诱惑。出身百姓,却反过来鱼肉百姓,杀也杀不完。门阀被清,贪腐之风又渐成气候。比起生气,我更多是心痛——” 她顿了一下,看向秦扬。 “你有何高见?” ------------ 第七十七章 火上浇油 秦扬好生斟酌一番,才谨慎地回答:“门阀如锥心之刺,贪腐如噬骨之蚁。前者直接威胁皇权,后者则一点一滴蛀空国家。所以,查处贪腐势在必行,但光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开源节流,明晰制度。否则,严刑酷法下依然会有人铤而走险,甚至狗急跳墙,贪官变反贼。” 天心不满道:“我最烦讲大道理,可有具体策略?” 秦扬略加思索,答道:“地方财政最大的来源就是税收。首先,要精简税收名目,把那些杂七杂八的税种全部取消;其次,将税收数额明确告知天下,可让县郡之间互相张贴告示,确保百姓知道朝廷收多少的税;再者,对于没有田地只能租种者要压税,对于出租田地不亲力亲为者要抬税,对于囤积居奇、倒买倒卖赚取暴利者要收重税;而后,精简官吏,提高薪奉;最后,每年由永安向各地方派出两组人,一组由候补官吏组成,暗查各地贪腐,发现线索即上报朝廷,一旦证据确凿,立即罢免、逮捕、抄家,由候补官员直接上任取代,另一组则由精通账目财政之人组成,避开原籍,去查清地方账目是否亏空,是否作假。” 天心托着腮,出神地看着他,见他停下来,问:“还有吗?” 秦扬无奈道:“一时半会只想出来这些。” “你这些想法还需雕琢才可实行,但方向别出心裁。我越发不想放你回楚国了,你若留下,我便让你大展宏图——” 秦扬刚要回话,天心知道他又要说老一套,便把脚从木盆里抽出。 “水快凉了。你也早些休息。” …… “起床!” 秦扬倏地坐起来,只听门外有人来回跑动叫起。他抬头望了一眼,从气窗透进来的光可以大致判断,天早就亮了。 他舒展筋骨,经过一夜休整,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此时可谓是生龙活虎、精力充沛。 天心也被外边的喊声吵醒,看她脸上恢复光泽,比昨天精神头好了不少。 “按日子算,函峪关的军队今日就会抵达华陵,三日之后,永安的金鹏卫也会进驻新宛。邙殇山的反贼又失去了五个统领,内忧外患,必然乱成一团。” 秦扬点头道:“军队来到这里,自然要见卢思远。到时候发现他消失,那些衙役就跑不掉。但愿可以尽快摸查到这边吧。” 二人换好衣服,隐蔽在人队伍里,再度回到邙殇山内。回去的路也是先下后上,和昨夜无异。 然而刚到七星殿,秦扬便看到祭坛中间挤满了人。这些人身上的衣服颜色各异,显然是金、木、水、火、土五营的人都在。 秦扬他们根本挤不进去,只能滞留在青石路上,远远地听祭坛上的人争吵。 “我家宋大人一夜未归,谁都知道他和你们火营的统领不对付,你们得给个说法!” “你们金营不要血口喷人!姚大人也一夜未归,怎么不说是宋海舟搞的鬼!” “二位别争了,五位统领大人同时失踪,我们应该齐心协力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现在哪有人做主?” 秦扬暗暗好笑。那五个统领去了哪里,他一清二楚,此时看着这些人争吵无异于看耍猴。 天心观察许久,随后轻轻点在他手背上,:“这些人都是阿猫阿狗,如果光耍嘴皮,在这吵破天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她四下瞧了瞧,低声道:“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热闹一下?” “好,我给他们加把火。” 秦扬指尖滑下一根毒针,瞄准相邻石道上火营的一人,手腕一抖—— 那人一声惨叫,白眼上翻,双手乱抓,竟带着身边毫无防备的两人从道上摔进深渊! 如此变故自然引发骚乱,在场之人不由纷纷望过去。 而秦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手握成拳,指间夹着四根毒针,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到火营时,对着祭坛上一甩,瞬间毙杀水、火、木、土四营的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何接连发生变故,可谁都知道金火不和,此时祭坛上又唯独金营的人没有死,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原来是你们金营搞得鬼!” “早就听说宋海舟野心勃勃,想要一家独大,其他四营的统领必定被他们害了!” “火营之人何在?为被杀的兄弟报仇!” 祭坛上金营的人百口莫辩,不知何人突然怒喝了一句“杀”,如同烽火燎原一般点爆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七星殿内顿时乱成一锅粥! 石板道上挤满了人,以至于祭坛下五大营的人根本退不得,虽然还未缕清因果,但大家本就是玩刀的,有人动手就绝不能怂,硬着头皮也得上。 七星殿中央已经杀得热火朝天,不时有人跌落进深渊。好在秦扬和天心在队伍中间部分,就在石道上装模做样的干嚎几嗓子助威。 这些人在天心的眼里都是反贼,迟早要和秦军兵戎相见,此时内耗自然深得其心,她自然乐得隔岸观火。 这时,又有人火上浇油:“尸体检查过了,伤人的暗器是你金营的催心针,上面涂的是你木营的断肠粉。你二营逃不掉干系!” 本来开始还是乱打乱杀,可有人拿出了证据,金、木二营的人自然不会认这笔糊涂帐,矛盾反而更加激烈! 祭坛四周到处都是死尸,扔在打斗的人杀红了眼,有人如同下饺子般接连不断地掉进深渊,而石道上的人前仆后继,又冲上去砍杀,前面的人都填上去了,以至于秦扬所在的位置向前移动了七八丈。 天心暗暗嘀咕:“是不是玩大了?” 再这么杀下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前排的人都死绝,秦扬和天心也得逼上祭坛。 秦扬握紧她的手,说:“一旦上了那祭坛,我就把他们全杀了,护您周全。” 天心怀疑道:“能行吗?” “若是在平地上,被这么多人包围,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的招式一向大开大合,这祭坛左右都是深渊,我只需要稳占中心,把他们打落下去即可。”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定会怀疑三分,可天心直接点头:“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就在二人还有十步就到了中央杀场时,突然,十几道身影直接从没人的一条石道方向飞奔而来,直接飞跃到祭坛下,围成一圈。 那十几人如同模子里复刻出来的一般,同时以一个姿势拔刀—— 唰! 十多把刀同时出鞘,祭坛上还在打斗的五营之人全部被斩飞! 秦扬瞳孔急缩。他自然认得这些黑衣黑笠的刀客—— “活死人。” 天心也察觉出这些人的身份,不由稍稍后退,避在秦扬身后。 五营众人被这一雷霆手段震住,纷纷停下来。这时,只听那些活死人冒出来的甬道——也就是日营,里面传来吱呀吱呀的木轮声。 只见聂俊才推着一辆红木车椅,车上之人,正是庞叔礼! “是主上!” 五营之人纷纷齐跪下来。 秦扬拉了拉天心衣角,见她执拗不肯下跪,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您告诉我的。” 天心吐了口恶气,只好跟着单膝下跪。 见所有人都跪伏,聂俊才怒喝道:“宋海舟,陆和,王义行,姚元亮,李闵。——五人何在?” 无人回应。 车椅上的庞叔礼脸色阴沉,不动声色地抻了一下盖在腿上的棉毯。 秦扬偷偷瞄过去,暗道奇怪。这庞叔礼除了不能行走,可气色看起来不错,看不出刚刚受过重伤。 “这段时间孤不在山中,少不了有人搅风搅雨。孤今天出来看各位一眼,既是关怀慰问,也是让各位安心。” 说罢,他偏过头,看向聂俊才,言辞间对那些死去的五营之人毫不在意。 “此事必有蹊跷。现在是大事将成的关键时期,不可有半分差池。先让他们各归各营,等你弄清来龙去脉,再行处置。” 聂俊才领了命,朗声道:“主上之命尔等可听清楚了?每营各留下十人清理尸体,其余人速速回营!” 所有人不敢违抗,纷纷起身,调转方向后排打头,默默从各营的甬道退出七星殿。 秦扬和天心恰好在原本前排的十人之内,就留在殿中清理死尸。 庞叔礼不知何时,由他人推车回了日营里。而那些活死人并未撤去,依然留在祭坛上。 聂俊才走上祭坛,拿出一串银铃摇了摇,那十几个活死人同时一滞,随后竟四下走动起来,如同巡逻一般。 天心使了个眼色,秦扬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靠了上去,他正要踏上祭坛,却见眼前一晃,三个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只见不远处,一个土营之人满目怨恨,正在要挥刀砍向地面的一具尸体。而那三个活死人直接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大胆,你要作甚!” 聂俊才迅速走上前,质问那人。 那人双目通红:“我兄长刚刚被他推下去了……” 聂俊才沉默一阵,说:“此人已死,不必再折磨其尸身。” 秦扬一直在旁边观察。 他很疑惑,那土营之人明明是背对祭坛,三名活死人是怎么察觉到有人要毁尸的? ------------ 第七十八章 智取巧夺 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想,随后捡起一把刀,放空心思,趁无人注意,在地上一具死尸身上划了一刀,而离他不远的活死人看也不看一眼。 为了以防万一,他刻意靠近一些,这次正面对着活死人,再划一刀,活死人依旧毫无反应。 原来如此! 秦扬终于明白,这些更厉害一筹的活死人究竟如何锁敌—— 杀气! 当初在周承水的藏身之所时,外面来了衙役,他当时做好将其全部击杀的准备,泄露了杀气,这才引来了正好在附近巡查的活死人!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聂俊才一直在这些活死人包围当众活动。幸亏他刚刚没有偷袭聂俊才,否则必然会在杀气暴露的一刻被活死人锁定。 可秦扬不禁犯难——如何对一个人出手,又不暴露杀气? 天心看他始终不行动,凑了过去:“你怎么回事?” 秦扬将刚刚的发现告诉她,天心想了想,将衣角撕下一条。 “把眼睛蒙上,怎么样?” 秦扬接过布条,又扔到一边,摇了摇头:“虽然眼神是杀气外泄的主要渠道,可这些活死人非同一般,只有彻底抑制住杀气才行。非要去劫持他吗?” 天心思索一会,说:“那活死人的炼制秘法,只有老东西亲近之人才可能知道线索,所以必须擒住他。你有没有特别想打他一顿,却又不能杀的人?” 秦扬绞尽脑汁,终于点了点头。 “谁?” “非得说?” 天心看了看四周,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 “你。” 天心不由愣住,问:“为何?” “你明明是个美人,非说自己是英雄,明显就是欺负天下男儿。” 天心气的咬牙切齿,却不敢作声。 “好,你把聂俊才想象成我。” 秦扬点头道:“可以,不过你让我先打你一下。” 天心不明他为何如此大胆,可事态紧急,说道:“快打。” 秦扬扬起胳膊,照着她脸上挥去—— 天心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感觉到他的掌心轻轻抚在自己的脸颊上。 “也算了却心中一个遗憾了。” 天心睁开眼,只见秦扬微笑着。 “我怎么可能把那个贼人想象成你。对付十几个活死人,我没有多大把握。我若失手,就咬死一人所为。你一定要隐藏下去,等待秦军到来。” 随后,秦扬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聂俊才。 聂俊才自然发现了他,问:“你是何人?过来有何事?” 秦扬拉下面纱:“聂师爷,好久不见。” 聂俊才定睛一看,惊呼道:“你——” 秦扬双腿注满全力,如离弦之箭一般袭向聂俊才,探出一手,直取聂俊才面门! 眼看距离聂俊才仅有一尺之遥,面前突然闪出两道黑影—— “好快!” 功亏一篑颇为可惜,不过尚在他意料之内。毕竟那些活死人身法极好,离聂俊才也近,被拦下也是正常。 秦扬招式不收,翻过手掌化为手刀,小臂猛地横扫而出。那被击中的活死人直接从祭坛上翻滚下去,但没有跌落悬崖。 另一个前来阻挡的活死人一击长拳,直接砸向秦扬胸口。秦扬上身一拧,那一拳擦着胸前将将躲开。他利用冲势,下盘之力转至肩头,直接将那活死人靠飞出去! 这一撞不比刚才那发手刀,可谓势大力沉、万夫不当,那活死人如被暴怒的蛮牛正面顶中,如抛射的巨石直接倒飞出去,砸在七星殿的内壁上,又弹落进深渊! 虽然一记偷袭就毁了一个珍贵的活死人,但那活死人的牺牲很值得,附近的活死人全都围上来,将聂俊才挡在身后。 秦扬停在祭坛边上,从腰间抽出长刀。事已至此,只有解决掉这些活死人,再拿住聂俊才! 两边同时出击,四个活死人持刀而来,和秦扬战成一团,其余的活死人则如铁桶般将聂俊才围护好。 他手中长刀带着残影,在活死人中穿插游弋,不时可听到刀刃划破衣料之声,却伤不到那些活死人半分。 可那四个活死人从前后左右将他困住,如牛皮糖一样黏着不放,且有章有法,还会相互配合打出合招。 面前一刀劈来,秦扬无法躲避,只得横刀格挡—— 砰! 眼前冒起火星,秦扬被震得虎口发麻、手指剧痛。左右和后方的三个活死人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冲上来,三刀从各个方向挥来,让他逃无可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扬双手突然松力。面前那活死人哪里料到秦扬会在拼力时突然卸力。这样做无异于引颈就戮,等于任由面前架住的兵刃斩下来! 就在那刀光已经快落到胸前时,他猛地低头,同时身体前倾,脚下向后一点,前身应着面前的刀背扑下,竟然来了一个旱地拔葱,直接前翻出去! 这一翻直接跃出了四面八方的包围,而那正面的活死人因收力不及时,一个趔趄失去平衡,脚下无根—— 秦扬在半空中将长刀收鞘,双手如鹰爪擒羊,扣在那活死人的双肩上,在翻落地面时双臂发力,一记双手背摔,直接将那活死人从头顶上扔了出去。那活死人四肢乱挥,可依旧如同沙袋般坠入深渊! 身后三个活死人对“同伴”视而不见,直接袭杀上来。秦扬头也不回,一个侧身躲开第一人的斩击。 后面两个活死人从左右两侧堵上来,同时劈向他的后脑。 就在身后的两个活死人已经迫近时,秦扬突然前趴,双臂撑地,用力一杵,同时抬起蜷收的两腿,低头用余光瞄准那二人的裆部,暴踩出一记“兔子蹬鹰”—— “啊!” 两个活死人发出响彻七星殿的惨叫,瞬间丢了兵器,捂着裤裆在地上满地打滚。秦扬当然不会放弃这等机会,翻身而起,左右各一脚,将两个活死人直接踢飞到深渊中! 聂俊才心疼的捶胸顿足。 这种活死人极其宝贵,少了一个都是重大损失。眼看秦扬没多久就解决了四个,倘若真的再损兵折将,庞叔礼那关恐怕都过不了。 他决定放手一搏,迅速拿出银铃又摇了几声。身边剩下的九个活死人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倾巢而出,直奔秦扬。 秦扬还想故技重施,跃出包围,直取聂俊才。可这些活死人已经看过他的招式,早有防备,直接跃起三人,将他截杀于半空。 他无可奈何,在空中打出一式“时乘六龙”,仅仅是击退了截杀的三人,却还是伤不到半分。 秦扬被这些活死人攻得节节败退,不出三十招就逼到了祭坛角落。九人一跃而起,同时劈下。他再度格挡,可哪里挡得住? 咔嚓! 他身后椅着的石杆直接被震碎,顿时失去平衡,手中兵刃也瞬间四分五裂崩飞开来。他倒在地上,八柄刀瞬间出现在眼前。 “哈哈哈!” 聂俊才放声狂笑,拍了拍手:“钦差大人好武艺,竟然可以撑到现在,聂某佩服。虽然损失了两个活死人,不过好事多磨——” 秦扬伸着脖子,笑道:“你不会想劝我投降吧?” “不不不,您是孤胆英雄,我这个人最敬英雄。若对您劝降,不仅是侮辱您,也是侮辱我自己。况且——” 聂俊才脸上阴狠无比:“我有个既能让您变强,又能乖乖听话的办法。你猜猜是什么?” “你是要把我炼制成活死人?” 聂俊才再度大笑:“答对了。您若成了活死人,便可以天下无敌,主上则成事更易。” 秦扬瞥了一眼,问:“你要带我去哪?” 聂俊才脸色一变:“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还把自己当钦差了?敢跟我问东问西,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后恶笑道:“你刚刚用了撩阴的损招,等你成了活死人,自然不能有这种弱点——” 秦扬愣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哼哼,当然是先把你的弱点切了!” 秦扬大骇,骂道:“坏女人!你还等什么,想看我当太监吗?” 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聂俊才脖子上! 聂俊才吓得一身冷汗,动也不敢动,斜看了一眼,才发现天心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旁! “把他放了。” 天心语气淡然,可手上兵刃又贴近半寸,那聂俊才的脖子上已然出现一道血线! 聂俊才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掏出银铃,急促的摇动两下。九名活死人动作整齐,收起武器,后退三步。 秦扬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了一番,望着祭坛下那些已经看傻的五营之人,灵机一动—— “兄弟们,五营的统领大人已经在昨夜被这姓聂的所害。他将五位大人骗去入口寝宫内的密道。” 留下收尸的五营之人面面相觑,有人走出来问:“你是何人?为何知道这些?” 秦扬郎声道:“我乃水营统领王大人麾下的秦二。昨夜王大人收到这姓聂的密信,担心有诈,便让我等在后面跟踪。他带着五位大人进了密道后,又有十多个活死人跟了进去。后半夜,却只有他和活死人出来了。” 五营之人听完,又有人站出来。 “此事关系重大,我等没法信你的一面之词。” ------------ 第七十九章 身陷死地 秦扬自信道:“各位不妨把消息带回营地去,阻止人手前去查探。” “刚刚主上在的时候你为何不说,非要现在劫持姓聂的?” 秦扬一脸悲伤,近乎哭出来:“主上被这些小人蛊惑,哪可能听的进去我们的话?诸位兄弟跟着主上多年,难道没有感觉出来,主上越来越疏远我等了吗?诸位想想,五位统领不在,刚刚的内乱是谁挑起的?为何姓聂的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这番话发乎情止乎理,确实说出不少五营之人心声。 “秦兄弟,你现在要做什么?” 秦扬大义凛然道:“我这就挟这姓聂的贼子,前往日月大营,我虽不才,却也愿意以死相谏,就算主上定我罪过,也要将实情告知!” “好,越界之事我等断然不敢做,但你刚才说的话我们马上就带回营里。兄弟,你……保重!” 秦扬悲怆地挥了挥手,目送五营之人进入甬道。 天心忍俊不禁:“你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秦扬走过来,一脸不爽:“你刚刚动手再晚点,我就——” “行了,我不会让那两个宝贝公主守活寡的。” 天心将刀递给秦扬,走到聂俊才面前,冷声道:“把炼制活死人的秘法交出来!” 聂俊才吓得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秦扬一脚踹在聂俊才的腹部,又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天心将聂俊才的银铃夺过来,又让秦扬搜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可以控制活死人的器物,随后冷哼一声:“把他十个手指掰断。” 秦扬二话不说,一把抓起聂俊才的手指。不单单是听从天心的命令,对于这等敌人,自然不可心慈手软。他相信一旦给聂俊才机会,对方会毫不留情地让活死人把自己和天心剁成肉泥。 手上发力,只听咔地一声骨裂—— “啊疼疼疼——” 十指连心,被生生撅断,其痛难以想象。七星殿内回荡起杀猪般的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不说,就接着掰——” “我说,我说……” 聂俊才打着冷笑,有气无力道:“炼制之法……藏在月营……” 秦扬拽住聂俊才胸前衣物:“你要想活命,就别耍花招。” 聂俊才耷拉着脑袋,瑟瑟发抖:“我只是个书生……因为考取不到功名才跟了我家主上……只要不杀我……什么都好说……” 天心笑道:“怎么样?这就是读书人。走!” 秦扬无奈地耸耸肩,挟持着聂俊才,小心翼翼,直奔月营的甬道。 月营的甬道不同其他,总共设有七道关卡,每道关卡都设有机关密锁,寻常人根本闯不进来。 不过聂俊才十分配合,并没有搞出阴谋诡计,一路的机会尽数被破解。 打开最后一道关卡,只见月营山腹的营地里,全是一方方的药池。而四周全是数不清的牢房,牢房内一片黑暗,看不清里面关着什么。 秦扬和天心对视一眼,默默点头。看来这里就是炼制活死人的地方。 沿着药池旁边行进,秦扬这才注意到,每个药池里竟然潜着四五十个活死人。这些活死人无声无息,目光呆滞,只露出半个脑袋,如同石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池中,颇为瘆人。 等到了尽头,三人在一面石门前停下。 聂俊才气若游丝,缓缓抬起手臂,指向石门旁边:“秘法就藏在石门后面。那里有个机关,将里面的铜钩全部拨上去,就可以打开。” 秦扬架着聂俊才走过去,单手在石壁上摸索了一番,果然发现两个小小的铜环。铜环上抹过石墨,若细心查找,根本发现不得。 天心接过刀,对秦扬说:“把机关打开。” 秦扬腾出双手,抠在铜环上,慢慢将机关外板拽出来。果然如聂俊才所说,里面是一个九曲天枢锁,挂了九个铜钩。 他迅速将九个铜钩全部拨起,只听石门轰隆作响,慢慢升起。 秦扬低下头,发现石门下沿透出一片明亮,心中突然一悸—— “不好!” 原本衰弱不堪的聂俊才突然迸发出全身的力量,不顾脖子上的利刃,一把夺过天心腰间的银铃。 天心被他推搡出去,失去平衡,手中长刀在他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痕! 与此同时,不止石门被打开,月营内所有的牢笼也全部升起。而最令秦扬不安的,是身侧数十丈外,徒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密道口! 聂俊才如同脱水之鱼,大口的呼气,一手捂住脖子上的致命伤口,另一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银铃连摇七下! 月营里的药池中传来阵阵水声,那些活死人竟然全部起身,慢慢从池中爬出。而牢房里,也传来阵阵脚步,每一间都走出来不下十名活死人! 再看那打开的石门,里面一片透亮。正对面有一个九尺高五尺宽的方形洞口,透过洞口可以望见远处的苍山,然而洞口外,显然是高高在上的悬崖—— 石门后面,是条绝路! 聂俊才瘫坐在地上,此时已经濒死,却完全没了刚才的颓废之色,目光火热地看着天心。 “听闻您可以洞察人心……想不到今日被您瞧不起的读书人骗了……不知作何感想……” 秦扬这才注意到,从七星殿擒住聂俊才时,他不是闭眼就是垂头,从不让人捕捉到目光。 天心曾经在函峪关通过眼神看穿秦扬的心思,想不到聂俊才竟然也知道。而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可以忍住断指之痛,舍命设局,就连秦扬也低估了他的韧性。 “我虽是一介书生……但绝不会背叛主上……士为知己者死……以我之血换你二人性命……可报主上知遇之恩也!” 天心怒不可遏,挥刀砍向聂俊才。可他避也不避,虽面目狰狞,却笑着看向天心,任由刀刃斩在身上。 “别砍了!” 此时聂俊才已经倒在血泊里,秦扬上前夺过天心手中的刀,抓住她的双肩:“清醒一点,不可走火入魔!” 天心双目通红,望了望四周,又抬头看向秦扬,惨笑道:“这次真的走投无路了。” 秦扬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拂着她的秀发,安慰道:“便是死了,我们也可以作伴。何况你我现在依然活着,还没到最后一刻!” 天心将双臂轻轻环在他的腰间,侧过脸贴在他的胸前:“一会若是山穷水尽,你便先杀了我,将我扔下悬崖。” “为何?” 天心幽幽一叹:“我绝不可受那些贼人之辱——” 她忽然压低声音,恰好秦扬听到异动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听见她的话—— “我也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清脆的银铃声从侧面的密道内传出,所有靠近过来的活死人竟然同时停下! 一时间,空旷的月营内安静至极,只能听得石室外的寒风呼啸,以及越来越近的车椅木轮声。 秦扬暗叹。天心预感的没错,看来,今天确实要了断这些因果了。 庞叔礼坐在车椅上,在离秦扬二十步外停下。他本在日营之内,看来那个密道,应该是贯通日月二营。 天心从秦扬怀中挣开。此时虽然被围困于死地,可她却不减半分威仪。 “二位,又见面了。可惜老夫还未尽地主之谊,就要送你们归西了。” 天心飒然一笑:“老东西,想不到你这贼巢内竟然暗藏如此多的玄机,倒也让我开了眼界。” “彼此彼此。老夫刚刚收到消息,函峪关的大军今日清晨已经赶到华陵,现在正朝北面搜过来。老夫的大业,终是不可竞啊,这或许是天意吧。” “你不过是个阴魂不散的叛贼而已,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之前被斩断贼腿,为何现在——” “哈哈哈!” 庞叔礼指着远处的药池,笑道:“你也算把老夫逼上绝路。老夫现在尚且清醒,不过每日总会有几个时辰魂不守舍。” 天心愣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哈哈!老东西,想不到你为了苟延残喘,竟然自甘堕落,做了半人半鬼的怪物!” 庞叔礼并未被激怒,捻了捻白须,看了一眼聂俊才,无悲无喜。 “八年前,你杀尽老夫的亲眷。这三年来,老夫一直以为图谋大事才可以报此血海深仇。直到现在,老夫失去双腿成了废人,只觉之前的追求,不过是水中花,镜中花——” 他看向天心,突然目中狂意乍裂:“老夫终于大彻大悟,想解心中魔障,只需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秦扬挡在天心面前:“庞叔礼,我不知你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伤她半分!” “哈哈!方才那一幕老夫也看到了,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竖子,能在临死前和她郎情妾意一番,倒也不白活这一生。” 秦扬皱眉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是女儿身的事,整个秦国知道的不超过十人,老夫算一个。其他人大多被她除掉了。你可知道就算老夫不杀你,出去之后她也会杀了你。与其死在她手上,不如老夫守住了你的美梦。对了——” 庞叔礼老脸上挤出皱纹,怪笑一声。 “若较真起来,你还得叫老夫一声七祖爷。” ------------ 第八十章 天机乍现 秦扬不知庞叔礼所言之意,只觉得这怪老头已经疯癫。 “什么七祖爷?就算我等身死尔手,你何必疯言疯语,占这种孩童耍嘴的便宜?” 谁知天心突然沉声道:“他说的没错。庞叔礼,这名字真够土的。” 秦扬转过身,不解道:“他不是庞叔礼?那是何人?” 天心平静地答道:“他本名嬴傲,是桓帝的胞弟,排行第七。桓帝在位期间,取掉封王,改称侯爵。嬴傲封地就在东北三城,号奉贤。” 奉贤候? 秦扬瞠目结舌:“那不就是银蟒卫效忠的那位——” “嗯。你之前在晋国得到的盔甲,就是他部下的。” 秦扬马上察觉出来异常,说道:“按华陵城志记载,奉贤侯八年前起兵谋反,兵败自焚——” 庞叔礼,也就是奉贤侯嬴傲,接过秦扬的话:“老夫确实死过一次,不过被部下舍命救了出来,隐匿于山中。老夫的亲眷尽数被她屠戮,世间再无牵挂,便浑浑噩噩地熬了八年——” 嬴傲突然猛拍车椅扶手,怒视天心,眼神恨不得将她扒皮吞肉:“八年……八年……你知道老夫这八年是怎么挺过来的吗?老夫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的模样,梦里全是妻儿子孙的冤魂在哭诉!” 天心冷笑道:“削侯减军,中央集权,乃是秦之大势。若任由你们这些侯爷吃空国库,私养兵甲,国将不国、皇将不皇。你自恃是桓帝胞弟,带头反对,就是要做阻碍大秦崛起的罪人,也休怪天兵压境时粉身碎骨!” “哈哈!” 嬴傲怒笑道:“祖皇兄削老夫王位时,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许诺永保我等兄弟太平。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竟敢不把祖制放在眼里。” 天心毫不畏惧:“此一时,彼一时。大秦遭遇十年外戚干政、内部党争,必须变革。你们这些前朝王公侯爵,每年都要朝廷拨银送粮,尔等已经尾大不掉。不削地方王侯,秦国永无复兴之日!” 秦扬突然反应过来:“刚刚他说他是你的七祖爷,也就是说,你是秦桓帝的后人?” 天心目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秦扬长吐一口气:“原来你是个公主,怪不得贵气逼人。可他说,知道你女儿身的人只有不到十人,为何要隐瞒公主身份呢?” “公主?” 嬴傲突然失态地乱笑,用力过猛以至于不住咳嗽。他缓缓抬起手,指着天心,用看白痴的眼光望着秦扬—— “她姓嬴,名天心,是老夫祖皇兄长的嫡祖孙——不对,应该是嫡祖孙女。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咳、咳——” 嬴傲拍了拍胸口,再度抬起头。 “当今秦国的神威皇帝。” 咔! 如同被雷霆击穿心肺,秦扬胸中气血上涌,竟难以呼吸—— 嬴天心?秦皇?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嬴天心,下意识倒退几步—— 她怎么会是秦皇? “秦扬,我……” 嬴天心轻叹,走向秦扬:“确实是大秦之主。” 秦扬内心混沌破开,瞬间一片清亮。 他原本有很多不理解的事,此刻终于彻底明白—— 为何在权贵湮灭的秦国,她这个“幕僚”竟然可以随意调动边防大军; 为何秦国禁军金鹏卫,会无条件听从她的话; 为何她要巡视边关,扬言横扫天下…… “你莫要听那老东西胡说,我不会杀你。” 秦扬当然不会因为嬴傲的三言两语就动摇,可他莫名萌生出巨大的失落。 两人经常讨论国事政见,也一同经历生死磨难。虽然她处处刁难反驳,却是真的认同自己的才华,并且愿意听自己高谈阔论,虽然经常发生分歧,却在很多关键的问题上有种契合的美妙。 和她在一起,秦扬实实在在得到了被人认同和需要的满足。 而这份认同和契合,哪怕父母师尊都给不了,世间再无他人,以至于秦扬一度把她当成知己。 可现在得知了天心的真实身份,秦扬只觉得和她的距离,徒然从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变得天南海北、沧海桑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就算要杀我,君子一言,我也绝对会保护她到底。” 嬴傲不再忍着耐性,冷声道:“话得聊差不多,该送二位上路了。” 身后一人猛地摇动银铃,月营内的活死人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进去!” 秦扬一把将天心推进石室,随即将旁边的机关铜钩拨下。只听身后轰鸣声传来,石门颤动着落下。 他双手握住刀柄,瞄准那机关,一刀劈下,顿时精光四射,那机关直接被毁掉! 秦扬如一尊天神般守在石门前。 只要秦军找上山来,嬴天心就有救。而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旦自己倒下,那些拥有怪力的活死人,有可能会把石门破开! 所以,此时能拖一刻就是一刻! “杀!” 秦扬大喝一声,不再退守,直接持刀迎上。他一记重劈斩在一个活死人的手腕上,并未斩断,却也砍出一道半寸深的伤口。 那活死人被断了手筋,手中长刀飞出。秦扬一把接住,左右双手各持一刀,如飓风般卷进敌阵! “龙啸九天!” 手中双刀连舞,迅若闪电,炸如雷霆,直扫那些活死人的双目。 顷刻间,秦扬身边泛起阵阵暗红的血雾,腥气弥漫,眼球乱飞! 他虽然先发得手,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且不说眼前无穷无尽的活死人,单说他尽力使用武技绝学,才勉强毁掉一些活死人的眼睛。这样下去,恐怕早晚会力竭而死。 不过,既然承诺了保护天心,信字当头,哪怕身死也必须践行! “飞龙在天!” “龙战于野!” “苍龙出海!” 秦扬双刀乱舞,杀气狂起,将《龙战九式》的绝学毫无保留的接连使出。刀刃泛着寒光,在月营内闪耀凌乱。 就这样,秦扬竟然生生拖了三炷香的时间,没有一个活死人可以接近石室,刀下废掉、毙杀的活死人不下百数! 就在他双刀同斩在一名活死人头颅两侧时,肋部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原来,是刚刚被他斩去眼球的一个人活死人,凭空乱抓,将他左肋挖出三道血痕! 他忍痛一脚将那活死人踹开,可瞬间后背就中了两刀。好在他反应极快,在刀刃砍中的时候前扑出去,所幸没有致命,却也留下两道一尺长的伤口。 他继续挥刀斩敌,却因为受了伤,动作变缓,并且使出的武技威力大打折扣。 不久,他后背、腿上、肩头,又多了十多处伤痕。此时已经浑身是血,根本看不出人样。 眼看又一波活死人冲了上来,秦扬咬破嘴唇,下盘稳重如山,上身微转,将握着双刀的两臂蓄势于左侧—— “亢龙无悔!” 双刀铮铮作响,如同龙吟,摄人心魄。挥出的一刻,万籁俱寂—— 而后,震天的龙吼爆发而出,两道刀光若万丈怒涛般迸出,身前竟是一片碧海青天! 密密麻麻的活死人被刀光摧枯拉朽,残肢断臂乱飞,满地头颅翻滚! 这一击,直接毙杀两百活死人,秦扬身前,竟是一片空旷。 “强弩之末,何必垂死挣扎?” 早在开战时就退后的嬴傲略感心痛,示意身后之人摇动银铃,那些准备冲上来的活死人再度停下来。 秦扬颤颤巍巍地站直,屹立在无数死尸中间。血顺着手臂从刀柄流向刀背,又缓缓滴在地上。 嬴傲坐着车椅上前。他看出秦扬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旁又有几十名强悍的活死人,此时自然到了胜者羞辱败者的时刻。 “你若不来搅老夫的局,就凭这身武艺,不出一年半载,便可名动天下。此时只能如砧板上的鱼肉,等待老夫取你性命。可惜,你身后的石门并非坚不可摧。你死之后,我定然捉住那丫头。” 见秦扬无视自己,嬴傲突然笑道:“你说,若是捉住她,应该怎样处置?她虽是老夫孙辈,却也长成了一个倾世美人。老夫虽然有心无力,可麾下的部将——” “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么?” 秦扬扔掉双刀,看向嬴傲。 嬴傲见他丢弃武器,便知攻心之策已经奏效。对他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彻头彻尾地征服对手,将其肉体和心智一并摧毁。 “老夫不知,但老夫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 秦扬叹了一声:“就如你名字里那个傲字一样,说好听了是傲气,说难听就是装大尾巴狼。你话太多了——” 嬴傲表情一滞,再也说不出话—— 一枚毒针,已深深地扎入他的左眼! 这毒针正是之前搜来的摧心针,上面淬了剧毒断肠粉。之前总共得到六枚,在七星殿时用掉五枚。而最后一枚,秦扬留给了嬴傲。 就算嬴傲已经炼制自身,成了半个活死人,可如此近的距离,还被射中眼球,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 嬴傲嘴撑的如同碗口一般大,嘴角都被撑裂,喉咙里挤出阵阵气声。 不到几息的工夫,嬴傲脸色发青,气声渐渐消失—— 这位秦桓帝时代的奉贤侯,就这样死了! ------------ 第八十一章 纵身一跃 “主上!” 嬴傲身后的部下一拥而上,激愤地围住他,满腔悲意。 秦扬自知再无活路,平静地看着死不瞑目的嬴傲—— 就算曾经是一方王侯,权倾一世,又如何? 轰隆! 身后突然传来异响,秦扬大惊失色,猛然转过身去,只见石门再度升起! 嬴天心静静地站在门后,看见他浑身是血,缓缓抬起手,又放下来。 秦扬目中里隐藏不住怒意,哪怕面对的是秦国的帝王:“为什么?” 嬴天心忽然一笑,宛若桃花。 “我,舍不得你死。” 不等回话,她一把拉住秦扬的手,将他拽进石室,随后触动石室里的机关。 石门再度落下,门外传来银铃声,活死人疯了一样冲向石室。好在之前秦扬用绝招清光了附近的活死人,石门终究是在他们冲过来前沉稳落下。 咚咚咚! 石门外传来剧烈的砸动声,竟震的室内微微颤动。 尽管不知这道石门能撑多久,可秦扬终归是逃过眼前一劫。 他自然地松开天心的手,走到洞口向下一看,险些目眩—— 果然,二十余丈高的悬崖下方,便是渭水,且已经结了冰,若是跳下去必然摔的粉身碎骨。 “陛下——” 嬴天心出声打断:“我既然没有公开亮明身份,你大可不必如此,还当我为微服寻访的天心先生即可。” 秦扬沉思一会,说道:“好。那石门只能顶一时,绝非坚不可破,必须想办法逃生。” “逃?” 嬴天心走过来,指着悬崖外:“从这里吗?” 秦扬捂着身上的伤口,又向下看了一眼,随后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从这里逃出去。” 嬴天心自嘲道:“我们怎么逃?变成鸟儿飞下去?” “不,就这么跳下去。还有,不是我们——” 秦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您从这里逃生。” 嬴天心不由疑惑,问:“此话何意?” 秦扬身一口气,说:“我会抱着您跳下去。在坠落冰前一刻,我会用尽最后的命力破开冰面。您躲在我怀里,使用闭气之法,再从水里浮上来。” 赢天心目光一闪:“那你岂不是要死?” 秦扬默默点头:“这才是您放我进来的意义——” 啪! 赢天心一巴掌打在秦扬脸上,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把你放进来,是想让你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法替我去死?” 秦扬捂着脸,心中冤枉,却并不解释:“请您务必应允。” 嬴天心沉默下来,脸上神色复杂,愤怒、疑惑、不甘…… 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对峙良久—— 嘭! 石门传来一声巨响,表面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秦扬将嬴天心抱在怀里:“没时间考虑了。请恕我替您做决定!” “等等——” 嬴天心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不敢看他。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秦扬闭紧双眼,僵硬的双臂将她抱紧。 从悬崖跳下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已经抱着必死之心,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只有她活着,自己才算兑现了诺言,远在晋国等候他的人才有希望。 哐! 石门终于被砸碎。秦扬猛地睁开眼睛,纵身一跃—— 寒风如刀,从脸颊划过。他只觉怀中不住地颤抖,却不敢分神,忍着周身的疼痛,死死地盯着下方的冰面。 二十丈,十五丈,五丈—— 秦扬大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拳上。他周身经脉里的气血仿佛被抽干一般,凝结在五指之间,随即对着冰面打出这燃命的一掌—— “亢龙,无悔!” 轰! 山间响起炸雷霹雳,震耳欲聋。悬崖下的冰面瞬间破裂,被生生轰碎。冰块冲天而起,四下爆射,若是常人被击中,只会立即被砸成肉泥! 冰下的渭水如蛟龙般腾起,掀起数丈高的波涛巨浪! 秦扬手臂剧痛,他无暇收回手臂,只得用另一臂死死地将嬴天心扣在怀里。 恍惚间,他看见嬴天心呆呆地凝视。 只听一声巨响,彻骨的剧痛伴着寒意,顺着那一掌,从胳膊钻进心底。 五感渐渐消失,听不见,看不到,呼吸也愈发困难。黑暗袭来,笼罩周身,疼痛却渐渐消失,被难以阻挡的困乏代替。 他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路,太累了。 …… 水浪落下,不多时便恢复平静。 突然,从那破开的冰面下,一人浮出水面,大口的喘着气。 此人,正是嬴天心! 她单手拼命地游划,终于到了冰层边,一手抠在冰上,手指出来刺骨的痛楚,咬着牙翻上去。 而她另一只手还在水里,似乎拽着什么东西。她趴在冰面上,将另一手臂再度探进水中,拼尽全力拉扯。 等水中之物露了个头才知道,她拉拽的是一个人—— 不是秦扬,还能是谁? 嬴天心几次险些脱手,却没有放弃。她又起身坐在冰上,将双腿深入冰冷的水中,夹住生死不明的秦扬。 她鼓起全身的力气,痛叫了一声,终于将秦扬从水里拖了上来! 她大口急喘,脸上却渐渐露出笑意,随即从冰面上爬起,将秦扬从地上背起。 后背一片湿漉,却感受不到寒意——她浑身早就湿透,已经麻木到几乎失去知觉。 她将秦扬的双脚拖在地上,自己弯着腰,就这样一步步地在冰面上前行。 她数次因为力气不支摔倒,却凭着心头一股意念爬起来,强撑着再度背起秦扬。 走了不知多久,她已经头昏脑涨,步履蹒跚。身旁的邙殇山也渐渐平缓,她慢慢走向岸边,终于踏上了冻结的土地。 又不知走了多远,前方似是有几户人家。她半步半步地挪蹭过去,只觉得什么也看不清,隐约感到有几个人影奔来,突然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 秦扬缓缓睁开眼。 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周围非常安静,旁边还生着炉火。 刚一伸手,却发觉摸到了什么,仔细辨别,竟然是头发! 趴在他身边的人缓缓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秦扬?” 听到声音,秦扬立马知道眼前之人是谁,笑道:“看来,我们还活着。” 那人沉默片刻,随后猛地站起身,跑向门外:“许大娘,他醒了!” 秦扬看着嬴天心的背影,想要出声喊住,却觉得嗓子里火辣的要命。他试着撑起身,四肢上传来散架般的剧痛。 不过这痛感也让他清醒不少。正当他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四处打量时,天心端着一大碗水跑进来。 秦扬看到她的打扮,不禁一愣。只见嬴天心身着碎花棉袄,踩着双棉布鞋,头发也梳成两个麻花辫子,俨然就是个村中小姑! 这,哪里还是之前那个锦帽貂裘的俏公子? 秦扬咧嘴大笑,颤的身体跟着疼,却也停不下来。 “你莫要作死。来,赶紧饮下这碗水。” 秦扬苦着个脸,挤出声音:“我坐不起来。” “哼。” 赢天心拿出一个勺子,一点点地喂到他嘴边,低声训斥道:“天底下没人再有你这待遇了。” 秦扬乖乖地饮水,喉咙里好受不少。 等恢复了一些,他眉头又皱起来:“我们现在在哪里?邙殇山的贼人怎么样了?” 嬴天心将空碗放在一旁,沉声道:“你已经昏迷了五天五夜。我们现在在渭水河畔的许家村,这里暂时安全。村里人有去旁边镇上的,昨天回来说,华陵那边在打仗,已经打了三天。” 秦扬吐了口浊气。看来秦军在邙殇山并不顺利,毕竟来华陵军队仅有一万人,而邙殇山里不止有五营之人,还有可怕的活死人。 好在已经毙杀了恶首嬴傲,那些活死人虽然以一当十,却群龙无首。 现在天心活了下来,将来把金鹏卫那种王牌调到这里,邙殇山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嬴天心自然和他想到一块去:“按时间算,金鹏卫已经到了新宛城。华陵战事已经传开,不出意外,以岳诚的才干,必定带兵前来,五日内必定到达华陵。现在外边还很乱,我们暂时就躲藏在这里,等你痊愈再说。” 岳诚? 秦扬觉得这名字耳熟,突然想起之前在坊间听书时,那天下第一的秦国名将,就叫岳诚! “您真是奢侈,竟然把金鹏卫和天下第一都调来了。” 嬴天心笑了笑:“当年就是岳诚攻破的东北三城,他对这边很熟悉。不管是不是天下第一,都是朕……我的臣子。” 两人再度沉默。 过了一会,秦扬忽然想起什么,问:“我竟然睡了五天?那岂不是马上要过年了?” 天心点头道:“大后天就是新年。” 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走进屋里,热情地说:“你男人醒了?” 说罢,那老妇快步走到床边:“哎呦,你真是能睡。你婆娘当时背着你到我们村口,也昏迷了两天,她醒了之后就一直守着你。你可真有福气。” 秦扬被这妇人没来由的一通话搞的满头雾水:“大娘,您是在跟我讲话?” 那妇人一拍嬴天心,爽朗地笑出声来。 “闺女,你男人怎么傻不拉几的?” ------------ 第八十二章 昔日帝王 秦扬看了一眼嬴天心,立即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是啊大娘,还好我……婆娘不嫌弃我傻。” 老妇显然非常健谈,继续说:“你大冬天的非要去冰窟窿里摸鱼干嘛,差点把你两口子都害了。傻人有傻福,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死——” 嬴天心打断她:“许大娘,你能给他熬些粥吗?” “好说。闺女你等着啊!” 许大娘收拾走旁边的空碗,嘀咕着出了屋子。 屋内又只剩下秦扬和嬴天心。 “权宜之计。村里人这样以为,我也懒得去解释,将错就错。” “我懂。方才得知是你把我背回来的,我得谢——” “打住!” 嬴天心将食指搭在唇前:“没必要这么矫情。用民间的话说,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再说这种话实在无趣。况且——” 她幽幽轻叹:“有朝一日回了永安,我就不能再这样跟你相处了。” “嗯,这个我也懂。我和天心先生是同生共死的知己,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算你聪明!” 天心难得笑的如此自在,却又觉得失态,赶紧收敛。 “后面你有什么计划?” 秦扬扭动了一下身体,平心静气,随后说:“不出意外,几日之后我就能恢复。那时金鹏卫应该到了华陵,我们可以投奔他们去。” 天心摇头道:“不妥。从许家村这里回华陵北,还要绕着邙殇山走。是非之地,保不准贼人树倒猢狲散,从山上逃下几个鬼怪。万一撞见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那何去何从?” 天心将右手拖在下巴上,思忖了许久。 “嬴傲过去的封地在东北三城,他在此经营数十年,还有诸多我们摸不透的暗流。我以为,还是去新宛比较好。十万金鹏卫停驻那里,就算有什么宵小,这段时间也会望风而逃。” “好。等我伤势好些,便和你一起去。” 屋内再度陷入沉寂,秦扬欲言又止,轻轻拉好棉被。 嬴天心和他相处这么久,怎会察觉不出他的反应,将身下的凳子挪近一些。 “你是不是很好奇,秦国的君主,为何是个女子?” 秦扬默默点头。 天心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已经被带上。一片昏暗,哪怕两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此事正如嬴傲所言,是秦国绝密。若传扬出去,过于惊世骇俗。他和桓帝是同母兄弟,哪怕是他与我有血海深仇,终归是这一脉的荣辱,也不敢借此乱做文章——就如此次谋逆,我也不会公开他的事迹。” 她停顿了一下。 “一切,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 四十年前,秦桓帝嬴凌西出函峪关兵败,归国后三年郁郁而终。 实际上,在他出征之前,秦国已经完成了削王之政,可国内大大小小的侯爵不下三十个。 这些侯爵虽然封地、俸禄均有减小,却依旧吃着秦国财政的大头。地方高度自治,家法凌驾于国法。且各地政策不通,以至于商贸受阻,更甚者,只知王侯,不知皇帝。 秦桓帝临终前,将皇位传给嫡长子,也就是嬴天心的祖父,秦璟帝嬴和。 不得不说,桓帝对继承人的选择非常英明。璟帝宅心仁厚,不好严刑酷法,以孝治国,对于战后的秦国百姓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他励精图治,劝民重耕,减轻苛税,让秦国得以休养生息。 但是,璟帝依旧没有解决秦国王侯繁多,各自为政的问题。百姓虽然免于兵役战乱之苦,却依旧贫瘠——百姓的钱粮都到了那些侯爵之手,各地出现天灾人祸,却伸手向朝廷要钱。 为了缩减开支,璟帝下旨,宫中上下厉行节俭,取消不必要的宫女内侍,餐食仪仗规格全部降低。他本人以身作则,只有一位皇后,两位妃子,并让子嗣不得随意纳娶——这等作光风霁月堪称明君,却也为后来埋下祸根。 秦璟帝一生操劳政务,大小之事都亲自过目,最终积劳成疾,于十八年前病逝,在位十九载。 璟帝有四个儿子,他将皇位传给了和自己性情最像的次子,秦孝帝嬴雒。 孝帝继位时年仅二十。他出生时正值璟帝登基初年,秦国最贫瘠的时候。孝帝自幼体弱多病,又少食欠补。他继位仅仅一年,就染上重病,不治而亡。 而孝帝一生仅有一位皇后,却非常恩爱。他重病在床时,皇后即将分娩。他自觉有愧于发妻,便提前立下遗诏,若皇后诞下男婴,便传位于他;若诞下女婴,便将皇位让给兄长。 皇后因孝帝病重伤心欲绝,无心染指秦国大宝,可她的家世并不简单。皇后本姓独孤,其宗族是秦国数一数二的门阀,兄长独孤敬时任秦国兵马大将军,掌控着中央禁军及边防大军的军权。 在孝帝驾崩当晚,独孤皇后临盆,生下一名女婴。若按遗诏指示,应由孝帝兄长继位。然而独孤敬当夜率领禁军包围皇宫,将孝帝死讯封锁,并以其名号通传天下,矫旨宣称独孤皇后生下了皇子,任命他摄政辅皇。 而知晓内幕的宫女、侍从、太医,尽数被独孤敬灭口。 孝帝的兄长当时也在永安。他得知独孤敬包围皇宫后,认为其中有诈,召集支持者,要验明婴儿正身。独孤敬自然不许,将孝帝的兄长和所有支持者全部镇杀。 独孤敬在永安掀起血雨腥风,同时笼络地方侯爵,给与优厚的政策待遇。那些侯爵只顾自身利益,自然支持独孤敬。璟帝时期的老派势力在内外夹击下,很快偃旗息鼓。 不过,老派势力大多为文官集团,独孤敬也不敢得罪。为了长期稳定住对手慢慢瓦解之,独孤敬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谎称孝帝并未殡天,只是因病重隐居养病,由他代为监国。 侯爵只顾自身利益,并不在意谁当皇帝,独孤敬对他们好,自然支持;老派文官集团虽然对此将信将疑,可独孤敬手握重兵,又有独孤太后这个妹妹,只能隐忍下来。 因孝帝驾崩,原本应该销掉的年号,竟然被这样延续下来。 …… 嬴天心讲到这里,忽然笑起来:“我自幼只穿男子的衣服,出恭也是母后亲自帮持——” 秦扬五味杂陈,她的经历过于惊世骇俗,不知如何评价—— 女帝…… 这种事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范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我出生到正式登基,这十年,是我,也是秦国的至暗之期——” …… 独孤太后和嬴天心孤儿寡母,秦国实际的当权者自然成了独孤敬。 他原本只是想巩固独孤宗族在秦国的地位,可触碰到最高的权力后,愈发贪婪,甚至篡改桓帝时期秦国不再封王的祖制,假借孝帝旨意,封自己为王,府邸建制竟然和皇帝一样。 其部下也屡屡怂恿他,直接废掉嬴天心,篡夺秦国皇位。 然而,独孤敬始终低估了一人,便是嬴天心的母亲,独孤太后。 她虽是独孤宗族之人,却和孝帝伉俪情深。身为母亲固然存有私心,希望和孝帝的孩子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因此,独孤敬当初要让原本是公主的嬴天心为帝,如此荒诞不经的做法,她也是应允的。 在发觉独孤敬有谋害嬴天心的心思后,独孤太后一边向独孤敬示弱,在独孤敬的妻子生病时为其端屎端尿,借机共叙兄妹情谊,引其恻隐; 另一边,她请时任丞相的岳正卿为嬴天心的老师,岳正卿为文官集团的领袖,如此一来,便获得文官集团的信任和支持。 此事虽然引起独孤敬不满,不过岳正卿是闻名秦国的饱学之士,请他做太子之师倒也符合常理。 嬴天心天资聪慧,幼年便悟透这些政斗的门道。她深得母亲真传,多次公开称独孤敬为“亚父”,在世人面前也表现成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孩童。 然而,在她七岁时,便让岳正卿之子岳诚在永安周边、独孤敬的眼皮底下,阴养甲士三千,这三千人正是如今金鹏卫的前身。 岳诚不负众望,对这支军队的挑选可谓宁缺毋滥,精益求精。 这些人经岳诚亲自挑选,履历由独孤太后把关过目,大多是被独孤敬迫害之人的子嗣后人,或者和其亲近的侯爵有仇之辈。 他们散居在永安城二十里外的白河镇上,以入山打猎为由密训三年。 独孤太后不惜变卖孝帝赏赐的金玉珠宝,也要支持嬴天心养军。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嬴天心独具慧眼,集中力量策反原本追随独孤敬、负责永安城西门的将领兰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之以贵、赐之以财,最终获得兰秩支持。 八年前,时机成熟,嬴天心秘密召集三千私军入永安城,以太后寿辰为由召独孤敬进宫。 …… 嬴天心每当提起独孤太后,脸上就会洋溢起安心的笑容。 “那天风和日丽、气顺云祥。母后牵着我的手,在无极殿前等候我为她准备的寿辰之礼。” 秦扬叹道:“如此紧张之时,你还能考虑到母亲,真是难得。” “不冲突。” 她眼神一凛。 “贺礼,便是独孤敬的人头。” ------------ 第八十三章 除夕到来 独孤敬本对她们孤儿寡母没有防备,还当是妹妹和外甥女请他前来团圆热闹,只带了妻儿亲眷和数十个随从进宫。 他们刚到了无极殿前,便被早已埋伏多时的金鹏卫一举拿下。 …… 虽然已经知道独孤敬的结局,不过秦扬还是问道:“你当时如何处置的?” 嬴天心喟然叹道:“我让金鹏卫挟母后离开。她终归是独孤敬的亲妹妹,我不能让她背上弑兄灭亲的骂名。倘若有执笔者写下这段,便让后世评价我一人尔。” …… 嬴天心在控制住独孤敬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他及亲眷全部斩首于无极殿外。 而之后的部署,将这位初露峥嵘的帝王本色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立即命三千军队兵分四路,一路直奔独孤敬府邸,将其亲信、幕僚逮捕,另外三路各奔东、北、南三门,由内发起突袭,强攻下来,控制永安所有进出城门进行禁严,封锁独孤敬被杀的消息。 当日傍晚,她掌控了整个永安后,借独孤敬王府的名义,急召永安城外禁军中独孤敬的心腹入城谋事,随后将这些人尽数诛杀。 同时,她将早以拟好的孝帝圣旨,任命金鹏卫中的骨干,当夜接管禁军。 一夜之间,独孤敬全家老小身首异处,在王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她立即登基,向边关各地派遣死士,以传旨为名,将效忠于独孤敬的戍边将领刺杀,并通传独孤敬已死、新皇继位之诏,提拔独孤太后曾经施恩的将领,同时通告各地侯爵,许以更加优厚的利益。 这些戍边军队遭遇变故,大多只能接受事实,效忠新皇。少数不服从者也无济于事——就算想要杀向永安,必须要经过大大小小的侯爵封地。 而嬴天心迅速整编禁军,凡是不肯效忠于她的边关势力,立即出兵讨伐,同时温水煮青蛙,一步步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边关。 短短三个月,便将之前独孤敬所有的军权尽数收回在掌心。 …… 秦扬听得心惊肉跳。 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竟可以如此杀伐果断,步步为营,顷刻间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一个大国控制。其中凶险,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可完全体会。 “你继位是在八年前,镇压嬴傲也在八年前,难不成——” 嬴天心笑道:“那些侯爵都以为我新登大位,要布施恩泽以示仁德,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既然是行伍中人,就要清楚那些为将者的心思。他们新获高位,正是最想建功立业的时候,若拖久了就成了油子。” 秦扬心中了然,怪不得秦国自她继位后,每年都会轮换边关守将。 她继续说:“各地封侯已经成了大秦的顽疾,自桓帝废除王位时,便有中央集权之心。奈何囿于时局和自身,我祖皇璟帝、父皇孝帝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废除侯爵,刻不容缓,我继位当年便颁布削侯诏书,自然引起举国的侯爵反对,为首者就是那嬴傲老贼。你猜猜我是如何做的?” 见她卖了个关子,秦扬沉思一会,答:“当时既然有那么多侯爵,其势力大小、和永安的距离各不相同,最好的策略就是灭小慑大、远交近攻。” “不错。那些离永安近、势力小的侯爵,直接兵临城下,逼其就范;势力大、离永安远的,则以边关军队牵制,再内外夹击,逐个击破。” 秦扬感叹道:“想必那些侯爵平时都是自私自利,各扫门前雪。只要动作够快,把控住交通枢纽要道,他们根本来不及连成一片,不过是一盘散沙。” 嬴天心忽然握住秦扬的手:“你若是秦人,该多好。” 之后的事情不用她说,秦扬也大概能猜想出来。 嬴傲身为桓帝宗亲,自然不服嬴天心这个后辈,遂起兵反抗。可当时大局已定,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东北三城告破,嬴傲自焚被救,亲属却遭到株连,而后躲藏在邙殇山内,暗中积攒势力,意图报仇雪恨。 若以一个楚人眼光来看,嬴天心确实是一代铁血帝王。在她削侯之后,秦国愈发富强。不过,以嬴傲立场来看,不论对错,只能说时也命也。 只是想不到,这么一位四朝皇亲,竟然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他国之人手上,未免离奇荒诞。 “你有没有发觉,从我继位之后,就没有再提起另一个势力?” 秦扬仔细回忆,又想起她在水营兵舍讲过的话,脱口而出:“文官集团——” 嬴天心吐了口气:“独孤敬外戚干政的十年,文官集团备受打压,虽然依旧在朝中有些话语权,却拿不到实际利益。我继位之后,主要精力用在平定侯爵,扫除后患上。而今嬴傲身死,心腹大患已经消除。然而文官集团又渐渐成了气候,位高权重者带头结党营私,网罗门生。他们党同伐异,对对手口诛笔伐,对自己人官官相护。若再不收拾,只怕成为更大的祸害——” 嬴天心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凑上前来。 “你来帮我做这件事,如何?” 秦扬不明所以:“怎么个帮法?” 嬴天心笑而不言,转移话题道:“你饿不饿?” 秦扬尴尬地笑了笑:“你不问还没察觉,你一问,才发现饿得要死。” “我给你找些吃的。” 秦扬伸出手:“等一等。寻常百姓家,这样招待我等,会不会——” “我赠给许大娘一块贴身青玉作为酬劳,并且让她在我们离开后,再去镇上典当买卖。” “如此便好。” 过了不久,嬴天心端来一碗杂粮稀饭进来,又找了床褥子垫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起来。 她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带上丁点酱菜沫,送到他嘴边。 秦扬盯着勺子发呆,随即回神,一口吞下。 “呼噜……” 见他眼眶微红,嬴天心倍感好笑:“想不到你竟然还是个性情中人。是不是被我感动到了?” 秦扬小鸡啄米般点头:“确实感人至深。除此之外,我有个建议,能不能晾一晾,太烫了。” 嬴天心这才明白他为何会眼红,心中羞恼,嘴上只是哼了一声。 这次,她先对着勺子轻轻吹了吹,等那热气没了,才喂给他。 勺子到了嘴边,秦扬还是倍感别扭。 嬴天心直接把勺子塞进他嘴里,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矫情。行百里者半九十,赶紧养好身体。” 秦扬无可奈何,只得如填鸭一般,惨遭她投喂。 用了没多久,秦扬就把一大碗粥咥进腹中。吃下东西,他清醒不少,身上也多了几分力气。 他吃力地抬起双臂,只听得僵硬的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 嬴天心放下碗,看着他说:“村里的郎中来看过,所幸没有伤到脊椎,要不你就成废人了。” 秦扬也暗自庆幸。落水的一瞬非常危险,好在他用出绝技,很大程度上减缓了冲击,且入水的姿势相对竖直,否则如此高的地方跳下来,水和地面也无区别。 …… 秦扬身体素质远超常人,恢复的很快,仅过了两天,就可以下地活动了。 许大娘将她儿子的一套棉衣送给了秦扬,虽然破旧了些,可百姓的衣物不图秀美,只为抗寒,穿起来非常暖和。 今天是除夕,傍晚,秦扬在屋中正缓缓打着一套疏络通脉的拳法,许大娘兴高采烈地进来,说道:“我家儿子回来了!” 秦扬停下来,喊醒在床上补觉的嬴天心。 只见一个二十出头、差役打扮的青年跟着许大娘进了屋。 那青年左手提着只鸡,右手夹着捆菜,似是没看见秦扬和嬴天心,对许大娘说:“娘,今天过年,您先去把这些打理一下,我一会就过去帮忙。” “不用,你在镇子上当差辛苦,回来就好好歇着,等着娘给你弄热乎饭吧!” 说罢,许大娘接过他手上的鸡和菜,去了隔壁伙房。 青年关好门,突然跪拜下来:“小人许辛,叩拜二位贵人。” 秦扬和嬴天心皆默不作声。 许辛取出之前嬴天心赠给许大娘的软玉,恭声道:“请二位贵人恕小人的娘亲是乡野小民,现将此物物归原主,小人愿替娘亲承受怠慢之罪。” 嬴天心站起身,淡然道:“有几分眼力。你在当差役之前是做什么的?” 许辛依旧低着头:“回贵人的话,小人是神威三年出塾的儒生,时遇家父病逝,便回乡丁忧,神威六年在潼池府补了个给事。” “抬起头来。依大秦例律,学子丁艰期满,可以在任期继续考取功名。你不但未曾进取,怎么还沦落成差役?” 许辛抬头,望向嬴天心,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叹道:“小人做那给事,本想造福乡里,可……” 嬴天心和秦扬心有灵犀,对视一笑。 “但说无妨。” 许辛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那潼池上下贪赃枉法,私向百姓借贷,小人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曾匿名向华陵总督府弹劾却石沉大海,便主动称病,返回乡里做些实事。” 嬴天心听罢,踱了几步。 “你先起来。” ------------ 第八十四章 漫话赋税 许辛站起来后,不敢直视,双臂向前捧着那块玉。 “那块玉是赐给你娘的,不必归还,你收回去还给她——是不是,秦大人?” 秦扬忍不住点头:“是——嗯?” 他转过头看向赢天心,满眼狐疑。嬴天心向他眨了眨眼,暗中比划。先是指向自己,手掌往下拍了拍;又点向他,手掌向上扬动两下。 秦扬当即明白她的意思,继续说道:“不错。不过,本大人此次携夫人来,是微服私访,你莫要声张。” “请大人放心,小人不会泄露半个字。” 说罢,许辛缓缓收回手臂,将那块玉藏于胸口。 秦扬挪着小步来到嬴天心身边,凑近她耳旁,不满道:“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嬴天心低哼一声:“我现在是女子打扮,若泄露了身份,这姓许的一家——” 秦扬不由摇了摇头。许大娘救了他和嬴天心,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若是因为儿子撞破天机就遭到灭口,实在有失他做人的准则。 这时,许辛开口道:“今夜除夕,有幸二位贵人能莅临寒舍小住。这间屋子没有桌椅,贵人是否移步隔壁,容小人为二位奉茶?” 秦扬舒活筋骨,点了点头:“到了隔壁,你便不要用敬称,只放是过往的行客。” 随后,三人来到隔壁。 许家有三间房屋,在村中算是不错,但仍然能看出,他家甚是清贫。 三人在中屋的四方饭桌坐下,许辛为他们二人斟了茶。他虽然不再贵人、小人的说着,不过言语之间还是十分谨慎。 秦扬刚才看过他家的粮缸,仅仅有小半缸粗面。 “你在镇上当差,一年薪奉多少?” 许辛答道:“每月一两,腊月能多得三钱。不过我在官家当差,可以免除赋税。其他人家,就没那么好过了……” 秦扬瞥了一眼嬴天心,又问:“寻常百姓要缴纳多少种税?” “田赋有亩税和丁税。家中有田者,按亩缴税,同时再以人头缴纳丁税。若是收成好倒无所谓,可赶上年份不佳,这部分就够喝一壶。不同地区还有各种杂税,唉,不说也罢。” 嬴天心不解道:“八年前,朝廷收缴那些王公侯爵的土地,低价卖给百姓,还耕于民,为何还会这样?” 秦扬见许辛也陷入沉思,便说道:“能让耕者有其田,确实是英明之举。不过桓帝崩后,百姓已经被盘剥了三十余年,就算廉价买到了土地,可人多地少,还要缴纳亩税和丁税,最后只能把土地卖出去,成为租种的佃户。许辛,华陵、潼池一带,有多少土地是百姓自有?” 许辛思索了一会,说:“大约四成,且多是偏僻乡下的土地。华陵、潼池周边的好地,都是城里大户官绅家的。” 秦扬摇头道:“再这么下去,迟早这四成也会被蚕食完。” 嬴天心冷声说道:“那便杀尽那些官绅,再把土地还给百姓。” 许辛吓了一跳,秦扬赶紧圆场:“秦皇陛下有好生之德。就算都杀了,恐怕不出五年还会有新的诞生,整顿吏治和制度才是关键。” 许辛点头道:“我以为,必须整顿吏治,减少那些为了中饱私囊而收取的杂税,同时避免百姓的土地被巧取豪夺。” 秦扬赞许道:“有见识。不过光这样做还不够。应统计全国土地,将其分出等级。” 嬴天心听得有趣,不由问道:“这是为何?” “山野之地,百姓大多自给自足;近城良田,多为地主所有。对于前者,应降低亩税,让百姓不论丰荒,都能活下去;对于后者,则应加大亩税。” 许辛好奇道:“那丁税以及其他杂税呢?” 秦扬一挥手:“丁税直接免掉,其他杂税能消则消。” 此言一出,这次轮到嬴天心和许辛傻了眼。 秦扬突然问许辛:“你在镇上可曾见过晋国的货物?” 许辛点头道:“七两桂花酒,不换千金裘。镇上酒家都会存几坛晋国的桂花酒,只不过价格昂贵,一坛就要一两银子,所以多用来镇店。” 秦扬双手张开比划,笑道:“那你可知,桂花酒在晋国,一两银子可以足足买一大桶?除去运货的费用,依然可以赚的盆满钵满。” 许辛吃惊不已,摇头道:“想不到竟然有十倍之利。” “倘若五分取一,如何?” 嬴天心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取消丁税,加大商税?” 秦扬点头道:“若是本地买卖,三分之利已经不易;若跨城经营,少说两倍;若能列国通商,三倍轻而易举,奇货之利更是不可思量。” 许辛立即出言否定:“自古以来重农抑商,只因为商人囤积居奇倒买倒卖,破坏行市。倘若官家反过来鼓励,岂不是——” 秦扬转向嬴天心:“商税的重头不在小贩走卒,而是那些谋求暴利的富商巨贾。可设立一府台,由永安直接管辖。凡是跨域经商者,需持有发放的商贸牌令,货物流入时要造册录入,根据行价评估作为缴税凭证。如此一来,既有利于百姓谋生,也可以打击那些官绅借他人之手囤积居奇,比如——”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若华陵有人需要从外地大量购入粮草、铁矿,一方面能够从中收取重税,确保银钱回流国库,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这些账目发现问题——不论是贪污还是其他,到头来也逃不掉一个钱字。” 嬴天心质疑道:“倘若那些官绅富商故意减少商贸往来,商税收不上,田赋又减少,如何是好?” 秦扬摇头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些官绅老爷和富商巨贾年年都要兴修豪宅,日日必须锦衣玉食。这里哪一样都要集多地之材方能满足,除非他们都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粗茶淡饭、自给自足。” 许辛忍不住评论:“高!将行市分割开来,本地自给自足的货物贸易赋税还是不变,但是对从外地采购的奇货征收重税——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富商官绅需要的。此策若能实行开来,百姓赋税减轻,国库不但不减,反而更加充盈。只是……” 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道:“古来富商和官绅之间往往是珠胎暗结,您这些策略如同尖刀,都是在剜他们身上的肥肉啊!” 嬴天心忽然笑起来:“肥肉又如何,吃进嘴里更香。” 这时,许大娘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炖鸡:“这鸡可肥美了——闺女来搭把手,把碗筷给他们拿进去。” 许辛惊地赶忙站起,却被嬴天心阻拦。 “今日心情甚好,你们就坐在这里,我去帮忙。” 随后,许大娘又回到伙房,做了两个素菜。 秦扬见桌上仅有一荤两素,且量也不多,不禁低声低估:“怎么大过年也不吃顿饱饭?” 许大娘哈哈大笑,她儿子许辛也一脸尴尬。 “小伙子,你现在吃饱了,交子之时还怎么吃的进去?” 许辛赶紧解释:“秦大人,现在这顿就是垫一垫肚子。一会吃完,我和我娘会把桌子收拾了,然后包饺子。到了子时下锅,您放心,到时管饱。” 秦扬不禁汗颜。他还曾和嬴天心一起吃过饺子,就算是许辛家,一年也吃不上几次,更别说其他人家,往往一年就在过年赶上这么一次。 许大娘拍了下秦扬的肩膀:“小伙子年轻力壮,恢复的真快。今年咱们四个人一起吃年夜饭,就多煮几屉。你和你婆娘一会也帮忙包。” 不等秦扬回话,许辛赶紧补充道:“二位——莫要觉得奇怪,这包饺子有些讲究。饺子皮抱着馅子,喻意一家人团团圆圆,不会分离。所以家中男女老少,都要动一动手。” 秦扬看向嬴天心,只见她笑意盈盈,没有半分架子,反而亲切地说:“许大娘,我不擅长厨艺,一会还请指点。” “你这闺女说话真好听。老百姓过日子,做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做多了就熟练些,算哪门子厨艺?一会好好教你,学会了,回去给你家男人包——” 说罢,许大娘又打量起秦扬,说:“大娘我看人特别准。刚刚我在伙房里忙活时,就见他在那说个不停。男人爱说话,就容易招惹外边的小闺女,你可得管住他。” 秦扬被许大娘的歪理邪说搞得云里雾里,刚要反驳,却见嬴天心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多谢提醒。” 等吃完饭,许大娘和许辛一同收拾碗筷。嬴天心时不时地望向伙房,似是对包饺子一事很期待。 最令他惊奇的是,嬴天心在与寻常百姓相处时,竟然出奇的宽容豁达,实在难以和那个睚眦必报、眼中容不得沙子的铁血帝王联系在一起。 秦扬凝视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莫名失神。 自从来到秦国之后,他们二人始终紧锣密鼓地追寻搜查,多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现在虽然伤势未愈,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屋外寒风依旧,他和嬴天心相邻而坐,竟有种说不出的心安之感。 “二位,马上就开始包饺子了。” ------------ 第八十五章 无心之失 桌上摆了一盆肉馅子和一个饧好的大面团,秦扬和嬴天心洗干净手,坐在桌边,看许大娘娴熟地扯着面揪儿。 许辛先是将面揪儿沾些干粉,再用一根三指粗细的木杖不停地擀压。 秦扬暗暗观察,只见许辛擀面的手来回搓动,颇有节奏;另一手五指巧动,拉住那面揪儿不停地转动,三五下就擀出一个圆乎乎的饺子皮。 许大娘拿着筷子,将馅儿蒯上一些,点在饺子皮上,双手将两端往内各折一个小窝,再抻住边缘捏紧,一个有模有样的饺子就包好了。 “闺女,上手!” 嬴天心看的津津有味,可让她包时,竟有些扭捏迟疑。思前想后,她还是抓起一张饺子皮,抄起另一双筷子—— “闺女,馅儿太多了。” 许大娘手上不停,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点出她的问题。 嬴天心不信邪,学许大娘捏皮,却发现捏不住。她有些不爽,将饺子皮扯宽了些,这才将就包好,可形状却难看至极,在木屉里整齐一致的饺子中分外显眼。 秦扬忍不住说:“你这饺子,属实别具一格——” 嬴天心瞪了他一眼,继续拿起饺子皮。这次馅儿放的少了,褶皱很宽,看着像头炸了根根的大蒜。 秦扬哈哈大笑,也拿起筷子。他虽然没有包过饺子,但并不着急,一点一点模仿,包出来的成果还算差强人意。 “怎么样?是不是比你的好看?” 嬴天心自知输给了他,也不争辩。 许大娘看到那几个歪歪扭扭的饺子,说道:“哎,你俩还是歇着吧。” 他们母子配合的非常默契,没过多久,就把一大盆馅儿包完了。 许大娘将饺子端进伙房,许辛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现在离子时还早,二位不妨先回去休息,到了时辰我去招呼你们。” 嬴天心担心秦扬刚刚好转不宜久坐,便同意了许辛的提议。 她扶着秦扬回了隔壁,将他搀到床上,也坐在床边。 “你困不困?” 秦扬摇了摇头。 天心趴在床边,两人之间不足一尺。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你家在哪里?” 秦扬不禁犯难:“这……请恕我难以相告,我曾发誓,绝不能把宗族之事告诉外人。” “切,我都把天大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可真没良心。” 秦扬“呃”了一声:“我虽不能透露族中信息,不过,给你讲些小时候的轶事可好?” “好!速讲。” 他想了想,便娓娓道来:“我家是猎户——” 天心认认真真地听着他儿时在山林间打猎的故事,突然打断道:“你刚刚所讲的山兽飞鸟,都是西江下游才有的;每逢冬季大雪封山,必然是北地。看来你的家乡在楚国东北部,对不对?” 秦扬不由心惊胆跳,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好保持沉默。 “你这一身武艺绝非胡搅乱打,且所知所言必定师出名门。山里人会不有这等绝学,你是从何学来?” 见秦扬继续沉默,嬴天心思索了许久,随即拉住他的手臂。 “山林多险,嬴傲那老贼反叛失败后躲进了邙殇山,楚北山林里恐怕也有隐世避难之人。你们家族祖上应是逃难进山的,所以才见不得世人,并要你发誓隐瞒。你那一身的本事,应该是族中传下来的吧?” 秦扬不置可否。 非要较真,嬴天心猜错了他的本领出处。可他的师尊也已经退隐山中不问世事,村里早就把他当成族中一员,若说族中传下来也不算错。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领略嬴天心的厉害,可三言两语之间,身世就被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还是让秦扬颇为震撼。 如此机敏的女子世间少有,恐怕只有关月那种妖孽灵童可以比拟。 嬴天心感受到他手臂轻微的颤动,哪怕仅仅一瞬,也暴露了他的内心的回应。 “看来我猜对了。不必在意,你又没有违背誓言。” 秦扬只觉浑身无力。嬴天心指尖顺着他的手臂上移了几寸,随即停下。 “还疼吗?” 她指尖停驻的地方,正是之前在邙殇山被活死人砍出的一道伤口。 伤口早已结痂,隔着衣服,只觉半酸半痒。 秦扬笑道:“不疼。我身上留了这么多条伤疤,之前许大娘没有起疑心吗?” “我解释是从林中跌倒滚落,被尖锐的树枝划破。” 两人又天南海北闲扯了一会。现在离子时还早,嬴天心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秦扬见状,准备翻身起来,让她休息一会,谁曾想她直接侧躺下来。 “这可使不得!” 嬴天心摇了摇头,打断他的惊言:“屋里就一张床,你伤的那么重,总不能让你起来。” “那也万万不可,您是——” 她侧过身来,不悦道:“那晋国的长公主睡得,我怎么睡不得?闭上你的嘴,马上睡觉。” 秦扬三缄其口,只得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 嬴天心合上双眼,轻声嘟囔:“一会记得喊我起来,你要是也睡过头,就等着治罪吧。” 秦扬还未见过她如此困倦,担心道:“你可感觉身体不适?” 她在枕上轻轻蹭了一下:“没有。人啊,不用想太多事,就会怠惰。一怠惰,就容易困倦。困倦之后……” 过了没一会,她声音越来越小。 秦扬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盖到她身上,随后蜷起双膝刚要转过身,嬴天心发出一声不满的梦呓,一脚蹬开被子,竟然侧骑到他身上! 他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动作,却又被嬴天心用胳膊搂住。 “哎,罢了。” 秦扬自然再也睡不着,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两人面颊距离不足三寸,秦扬唇齿之间已经可以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 他想活动一下被压住的手臂,缓缓抬起,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嬴天心的脸颊,随即手掌如触电一般弹起,僵硬地悬着。 不知为何,秦扬胸口憋的发慌,仿佛守着一块绝世美玉,不敢触碰,更不敢远离。 他思前想后,手掌一点点放下,轻轻抚摸在她的脸上。 一时间,恐惧、自责、不安,萦绕在心底。 屋内并无他人,可秦扬还是用余光瞥了瞥。他很想离嬴天心再近一点,却知道绝不可能。 短短几息之后,秦扬颤抖着抬起手。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但稍纵即逝。克己律身带来的满足感,让他平静下来。 “只当是无心之失吧……” …… 门外传来叩门之声,随后听到许辛轻声说道:“二位贵人,子时即到,可还来用些饺子?” 秦扬本来就半睡半醒,听到动静就立即清醒过来。 他轻轻晃了晃嬴天心的肩膀:“吃不吃饺子了?” 嬴天心不仅没有睁眼,反而搂的更紧:“嗯……吃……” 秦扬无奈一笑,在她睫毛上吹气:“快起来,过年了。” “哎……哎……再等……” 她口齿含糊,一股子不情愿。 秦扬万不得已,低声说:“杀反贼了。” 嬴天心忽然睁开眼,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坏东西,搅了我的清梦。” 秦扬苦笑道:“是你说的,不喊你起来就要被治罪。” 她慢慢坐起来,双手捂在脸上。缓了一阵,便翻身下床,点亮烛火。 随后,秦扬也坐起来,和她一起出屋。 外边冷的要命,不过许辛一直恭敬地站在门口等候,看到二人出来便问安,随后便领路进了隔壁。 嬴天心并不着急,四下望了望,说:“往年除夕夜,都会放些烟火,今年倒是冷清。” 秦扬不由咋舌:“烟火这东西可是珍贵之物,寻常百姓哪能放的起。” 两人进了隔壁,只见方桌上摆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许大娘端着两碟酱菜从伙房走出,看向他二人的神色有些怪异。 “那个……二位大人,快快入座。” 秦扬和嬴天心当即明白,一定是许辛跟他娘说了什么。 “大娘不必如此恭敬,一切如常即可。” 许大娘将酱菜摆在桌子上,却说什么也不肯落座。 许辛打完下手,也从伙房走出来,说:“大人、夫人,这天气甚冷,再拖着饺子就凉了,还请快快动筷。” 秦扬看他母子二人并没有过来的意思疑惑道:“你们呢?” 许辛先道:“小的在锅台边上吃就行。” 秦扬本准备再说些什么,嬴天心暗中拦下他。 “那许大娘性情直爽,现在强要她过来曲意逢迎,只会让她更加不自在。过年了,就让她好好陪陪儿子。” 听此一言,秦扬也放弃了继续劝说的想法。他本觉得身为客人,把主人家逼得大过年去灶台吃饭甚是不妥,可终究还是理解了嬴天心话语背后的深意—— 到底民和官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条鸿沟已经深深烙进骨子里,绝不会因为个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消弭。 想到这里,秦扬暗暗苦笑,坐了下来—— 许大娘在知道他二人身份不一般后不敢多言,而自己在知晓嬴天心的事之后,又何尝不是如此? 多想无益,新年将至,倒不如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感谢现在还能活着。 ------------ 第八十六章 互相制衡 嬴天心拨弄着碗边,将之推上前:“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夹走一些。” 反观秦扬这边,已经夹着饺子蘸好醋,就准备下咽。 “你先吃,吃不了的给我。” 此情此景,和二人初在函峪关吃饺子时颇为相像,但又有些不一样的微妙。 秦扬也感觉出来些异常,便象征性地夹走两个饺子,随后低下头,默默吃饭。 见嬴天心没有动静,他又抬起头,只见她正闭着眼睛,似是在思索什么。 “你怎么不吃?” 嬴天心睁开眼,也拿起筷子:“刚刚在祈福。新年将至,愿大秦国泰民安,母后身健体康。” 秦扬听罢,放下筷子,也学着她那般闭上眼。 嬴天心已经吃了两个饺子,还不见他睁眼,不由问道:“你祈福什么要这么久?” 秦扬睁开眼,笑道:“祈福的对象比较多——” 他顿了一下,说:“祝愿大楚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见嬴天心没有反应,继续说道:“祝我亲人万事如意,这里首先是我父母和师尊,然后排名不分先后,是我大伯和大婶、大堂兄和大堂嫂、二堂兄和二堂嫂、三堂姐和三姐夫——” “打住!你不会是把村中亲友挨个祈福一遍吧?” 秦扬点了点头:“那些都是陪伴我至今的亲友,既然是诚心祈福,麻烦一些也无所谓,要面面俱至才行。” 嬴天心摆手道:“等你说完天都要亮了。” “那便不说了。” 她忽然戏谑地看着秦扬,问:“怎么不见你祈福出山之后所遇之人——比如那些等你回晋国的人?” 秦扬再度放下碗筷,沉默良久。 “我已经出来半月有余,本以为可以一切顺利,却不想落得险些身死人手,哪里还有脸面去想他们。” “扫兴,赶紧吃。” 嬴天心抄起筷子,在碗边磕了一下,又看向他:“我就烦这没事自怨自艾的怂样。天无绝人之路,新年就拿出些精神气来,没准就后面会有好事。” 秦扬突然狡诈一笑:“您说有好事,那就必定有好事,我便替那些等我回晋的人先谢了您的恩典。” “你敢诓我?” 嬴天心挥起拳头,又停下来,只是在他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看你现在是个残废,就饶了你。” 伙房内也是其乐融融,许大娘一边笑着给许辛夹饺子,一边小声嘀咕:“儿啊,你看看那个秦大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官,你其实也不差。你和他就差在一个婆娘上,他的婆娘一看就是旺夫相——” 许辛小心翼翼地瞅了眼门帘,担心道:“娘,不可乱讲——孩儿尚未立业,无心成家。” “哎,那就请老天保佑我的儿今年能讨到个喜欢的婆娘。” 饭吃得差不多时,忽然屋外喧闹起来,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孩童破门而入,看见秦扬和嬴天心这等生面孔,纷纷站住,一个个小脸儿上露出怯色。 许辛赶紧从伙房出来,奔向门后,取出一个麻袋。打开之后,从里面拎出一挂红鞭和几个爆竹。 “走,一起出去放炮仗!” 那些孩童喜笑颜开,将许辛团团围住。 秦扬虽未亲眼所见,却曾经听说过,十分好奇。 “走吧。” 嬴天心放下碗筷,和他一起跟了出去。 刚刚踏出门槛,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传来。许辛正用根木竿挑着红鞭,火星四溅。那群孩童围在不远处,拍着手叫喊,身后则站着些村民,一手提着红灯笼,同时将他们护在身旁。 等那挂红鞭放完,一个孩童突然跑到许辛身边:“九叔,俺想点爆竹。” 许辛当即拒绝:“胡搞,让你爹过来——二哥,你整柱香,带你娃子放炮仗。” 许辛随后腾出手,来到秦扬和嬴天心这里。 秦扬不禁问道:“那爆竹里可是火药?火药不是禁品么?” 许辛略感惊讶,不过还是回答道:“正是火药,也确实是禁品——不过,每逢新年,官府都会定量制作些卖给民间,但不可多买,且需要登记。” “这是怎么回事?” 许辛向西行礼道:“这还得多谢英明神武的神威皇帝。此事还有个典故,神威四年除夕,陛下在皇宫邀群臣共赏烟花,可自己却移驾永安周边县郡访查民情。城内夜空绚烂缤纷,城外百姓却只能翘首望着那些零星烟火,陛下便下旨,要新春时节举国同乐。” 秦扬看向嬴天心,可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放爆竹的孩童。 不一会,几个孩童跑了过来,拉住许辛, “九叔九叔!” 许辛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板,说:“你们这几个小机灵鬼——” 秦扬向他挥手:“快过去吧,孩子们都盼着你呢。” 许辛点了点头,随后被孩童们簇拥而去。 秦扬转过头问:“过了子时,便是神威九年了吧?” 嬴天心“嗯”了一声,感叹道:“光阴似箭啊,一晃九年过去了——” 她看向秦扬,忽然笑了笑:“等你将来再来秦国,便是神威十二年了。” 秦扬不禁咋舌:“您可真够坏的,非得在这么高兴的时候挤兑我。” 嬴天心报了在屋子里被诓骗的仇,心情大爽:“此言差矣,你将来能回来,说明不久之后可以回去,现在不该高兴?” 两人并肩而立。孩童的嬉闹,让夜幕中的群山显得更加静谧。冷气入喉,却有宁神之感。 嬴天心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又恢复如常。 “要是能永远留在此刻,也挺好。” 秦扬侧过身,问道:“方才爆竹声太吵,您说什么?” “没什么。” …… 许辛回来之后,嬴天心和秦扬不得不睡在一个屋子里。 不过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乖乖把床让给嬴天心,自己在地上打坐一宿,困极时便倚靠着墙小睡。好在他之前休息充足,就算打坐一宿也无伤大雅。 挨到清晨,秦扬和嬴天心穿的严严实实,在许家村附近闲转。华陵北虽然已经打了起来,可眼下并不安全,他二人不敢外出太远,只能在村附近徘徊。 秦扬已经可以正常行走活动,两人走了一个上午,反倒是嬴天心先累的直喘气。不过为了能让他加速恢复体力,嬴天心一声不吭,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两人如此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平时还是畅聊家国政事,也偶尔谈起些闲杂趣事,过得如同隐居山林的贤士。 期间,秦扬又多次将之前变革之策斧正改良,供嬴天心参考。她也再度袒露心声,对于文官集团,古往今来有一个非常好用的管制办法——内部制衡。 自古文人相轻,文官集团大多内部会围绕着几个巨头形成势力圈,互相倾轧斗争。为帝王者,只要保证内斗控制在手心里,这种你撕我咬的局面反而会暗中支持。 毕竟内部斗起来,就可以互相检举监督,不至于拧成一块来找上位者的麻烦。就算是嬴天心这种深谙人心的铁血帝王,也不可能将所有人完全控制,她自然也懂这种道理。 在嬴天心继位时,文官集团分为两大派系。一派以前丞相岳正卿为首,这一派中大多经历过璟帝甚至桓帝时代,看尽秦国的沉浮,大多位高权重,且政见相对保守;另一派以现丞相钱书之为首,多为新科少壮官员,入仕时多为独孤敬外戚干政时期,不满于顽固老派,渴望权力重分,支持革新。 岳正卿和钱书之在推倒独孤敬一案上均有从龙之功,按理说保守派人多权重,再有岳氏父子一文一武,本可以在神威年间大放异彩。 然而,在嬴天心继位后,岳正卿连上辞呈八次,任她如何挽留都坚持告老还乡,其子岳诚也主动辞去金鹏卫总领大将军一职,平日深居简出,闭门谢客,挂了个赋闲的虚职,只在嬴天心需要其时才领旨行动。 岳正卿辞官后,文官集团的保守派势力锐减,再加上嬴天心支持变法新政,以钱书之为首的革新派得以大放光彩,双方俨然形成制衡局面,隐隐有反压一头的趋势。 而最让嬴天心诟病的地方在于,不论是新老文官,都逃不掉为官者的通病——一个官字两个口,狮子大开口、阿谀奉承之口。 那些官员的底子,嬴天心不是不清楚。之前她一心解决秦国门阀权贵问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处理个别胆大包天者以示惩戒。 可随着氏族权贵倒台,文官集团越发猖獗。嬴天心恨得咬牙切齿,想杀却又不能妄动——若其中一派杀的多了,这种制衡就会被打破,最终只能把另一派也杀光。 然而最近两年,随着保守派诸多官员年纪渐长进而告老辞官,钱书之为首的革新派风头愈盛。 不过,钱书之自推翻独孤敬后一直鼎力支持嬴天心,可谓她的肱股之臣。嬴天心固然担心革新派坐大,但对于钱书之本人依旧信赖有加。 …… 斜阳即逝,白雪皑皑,两人从山坡上小心翼翼地下来,朝许家村归去。 秦扬舒展身体,一脸轻松。 “我现在基本已经恢复如初,明日初四,我们就动身前往新宛。” ------------ 第八十七章 意外之喜 清晨,秦扬早早醒来。许辛昨日就知晓他二人准备离去,四更天就和许大娘起来准备早饭。 秦扬在村口调息练功。村内一片寂静,整个村中只有许辛家飘起炊烟。 过了许久,许辛找了过来:“大人,请您唤夫人起床,准备吃饭吧。” “好。” 秦扬折返回去,把睡得正香的嬴天心喊醒,并端来已经烧好的水。 等她洗漱完毕,秦扬来到隔壁,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一大盘饺子。 “怎么做个早饭还如此大费周章?” 许辛端来碗筷,解释道:“我们这边有个习俗,若是团聚之时则吃一碗面,若是别离之时则吃一顿饺子——大人您可知为何?” 秦扬思索半天也琢磨不出来,倒是嬴天心打着哈欠说道:“因为面条长,象征可以在家多留时日;饺子短,寓意出门之后早些平安归来。” 许辛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 秦扬坐下后,也不耽误,夹起一个饺子尝了尝。 今天的饺子比不上除夕夜那顿,菜多肉少。不过许辛家里比较清贫,秦扬能吃上就觉得很满足了。 许辛和许大娘依旧坚持不上桌,在伙房吃饭。这顿饭吃的匆忙,秦扬也没有和嬴天心闲聊。 等吃过饭收拾完毕,许辛背上行囊,告别了许大娘,带他二人离开许家村。 天刚蒙蒙亮,三人便踩着积雪,踏上前往石门镇的路。 石门镇位于许家村西四十里,处在华陵和潼池的交界处。从石门镇西南而行到新宛城,依然足足一百五里,只有到了石门镇才能找到马车,否则秦扬和嬴天心只能走过去,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而许辛就在石门镇当差,有他一路相送,省了太多的事。哪里路平整好走,哪里有落脚的村落,许辛都一清二楚。就算是过年,他也能找到路上熟识的人家烤一烤火、讨口水喝。 三人一路走的不快不慢,尤其是嬴天心,沿途顺便观察农田,寻访人家,本来两个时辰的路,硬是走到晌午时分才到达石门镇。 镇上已经有一半铺子开张经营,街道上不乏来来往往的马车。许辛先是找到当铺,将嬴天心赐的玉典当出去换了现银,再找了家车脚行。 那车脚行认得许辛,给的价格十分合理。如此痛快的谈好价钱、约好时间,主要的事已经做完,许辛便安排吃饭休息。 他本想带去镇上最大的酒楼,不过秦扬看出他平时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况且离约定出发的时间仅有半个时辰,便提议随便对付一下。 嬴天心自然不会反对,不论吃什么也抵不上皇宫的玉盘珍羞,她反而更想体验一些寻常百姓的吃食。 三人商定完毕,就奔向车脚行斜对面的一家汤馆。 掀开大门挂着的棉帘,顿时暖意袭来。 一个头戴毡帽留着络腮胡的汉子从后厨走出来,看到许辛,问道:“这不是许大人么?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镇子上了?” 显然这络腮胡掌柜和许辛认识,许辛笑道:“家中来了客人,今日就是送他二位回乡,一会就要出发。” 络腮胡掌柜一甩肩上搭着的白巾,麻利的擦净一张方桌:“这边坐。汤已经熬好了,烧饼再等片刻。我先把汤打上来,正好晾一晾的功夫就能吃上刚出炉的烧饼了。” “那就劳烦掌柜了。” 三人随即落座。 嬴天心忽然说:“看样子你和任职之地的百姓关系不错,是如何做到的?” 许辛没想到秦扬的“夫人”会主动提问,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回答:“回夫人的话,小人在石门镇当差,平日便是维护治安,查户收税。有时候难免谁家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都是常住的街坊邻居,没有谁是故意拖欠,我能帮则帮。” 嬴天心诡异一笑:“可你每年的俸禄就那么多,又不是贪污舞弊之人。我猜,你是不是也收了关照钱?” 许辛面色尴尬道:“不瞒您说,确实收过。” 秦扬自然知道所谓“关照钱”是什么。若是犯了小罪,会罚去县镇做苦役。而这些苦役里难免有大户人家的子嗣。 这些大户家中都会给当地官家打点,是为“关照钱”。说白了,就是让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富家羔子服刑时能少挨打受罚。 这个关照钱自打出现苦役之刑后便出现,不只秦国有,全天下都有。许辛本不想收这个钱,奈何确实已经成为潜规则,且一旦不收,对方往往认为是想狮子大开口,反而送来更多。 他最终选择将这些“关照钱”用在帮助石门镇百姓上。哪家缴税时吃紧,需要延缓时日,他便拿出钱来先垫交上,其他分文不动。久而久之,自然赢得镇上人的信赖。 “汤来喽!” 掌柜端上来三碗热汤。嬴天心拿起勺子轻轻搅动,却并未继续追问关照钱的事。 秦扬也明白,许辛不会引起她的反感。虽说法不严则治不定,但法是给人定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许辛的做法确实在法之外,但确确实实地帮助了人,且没有占据私利,她就算再严苛也不会如此不通情理。 过了一会,络腮胡掌柜又端来一摞烧饼、一碟咸菜。 走了一上午的路,三人都腹中饥饿。秦扬还加了一碗汤、两个烧饼。 吃饱喝足,许辛结了账,又拿出二十两银子给秦扬做盘缠。秦扬本想推辞,可嬴天心却替他收下。 “许辛,我记住你了。今日这些钱,他日加倍奉还。” 按照之前说好的,许辛和他二人就此别过。二人上了马车,车夫喝了声“驾”,牵引缰绳出发。 秦扬和嬴天心坐在马车里,此时正值午后,雪也停了好几日,不算太冷。 嬴天心闭目养神,说:“如此推算,金鹏卫早就已经从新宛出发,我们到了那里恐怕也遇不到他们。” “嬴傲的势力在东北三城,等我们到了新宛,只需找到府台衙门证实你的身份,就可以彻底转危为安。” 嬴天心沉默不语。 过了好久,她缓缓睁开眼,看向秦扬。 “彼时我就要称呼自己为‘朕’了。” 他当然知道嬴天心此话意味着什么。 若说对眼前的她没有不舍,纯粹是假话,可来到秦国到底为了什么,秦扬一刻也不敢忘。 见到嬴天心的另一个身份,才是他来此地历尽艰辛的目的。 想到这里,秦扬心中再无残念。 “我会把天心先生记在心底的。” …… 酉时,马车终于行到新宛。他们刚到城下,就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 “后面的都停下!城门现在关闭,明早再来!” 秦扬眼疾手快,赶紧翻身下车,给负责关门的城头兵塞了五两银子,才得以放行进城。 这笔钱必须花,毕竟现在嬴天心身份敏感,一旦今天进不了新宛城,他们就只能在城外找地方落宿,便多一分危险。 进了新宛城,车夫问道:“二位是打算在哪家客栈落脚?” 嬴天心想了想,反问道:“有没有离府台衙门近的客栈?” 车夫想了片刻,回答说:“府台衙门在城南,最近的应该是安来客栈,距离一里。要是去府台衙门的话,正好路过客栈。” “那就直接去府台衙门,我们顺便看一下客栈位置,回来自己走便可。” 车夫随即驾车带着两人向城南驶去。 路上,秦扬不由问道:“这么晚了还去府台衙门作甚?” 嬴天心不屑道:“既然要亮明身份,就赶早不赶晚。你觉得新宛的官员知道我的身份,会计较我晚间叨扰么?” 秦扬讪讪而笑。新宛的知府老爷要是真的知道了嬴天心是谁,别说计较,恐怕得吓得屁滚尿流。 路上,正如车夫所说,路过了安来客栈。 又走了没几步,到了府台衙门附近,秦扬和嬴天心下了马车。 “奇怪。” 嬴天心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府台围墙下的守卫:“为何十步一人?” 若是平常,府台衙门只会在大门前布设八名衙役。 而现在门前足足有十六名衙役,院墙下每隔十步也设有一名衙役,这和知府护卫的建制完全不符。 还未走到门前,几名衙役便飞速围了上来。 “你二人是何人?不知府台夜间禁止靠近吗?” 嬴天心并不理会,扫视一周。那几个衙役被她凌厉的目光惊的心中发虚,不由纷纷握住腰间的佩刀。 “让吕竹兰出来见我。” 一个衙役听闻,斥责道:“大胆刁民!竟敢直呼知府大人名讳——”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衙役突然拦下斥责之人,上前道:“吕大人不在府台内,两日前他亲自押送粮草,随金鹏卫岳将军去了华陵。” “哼。吕竹兰既然不在,你们门前为何如此设防?且这排场,只能是三品以上大员到来才能有。” 年长衙役心下了然。他刚刚就觉得嬴天心气度不凡,现在此话一出,更加坚信眼前之前有背景。 作为小吏,自然不可胡乱得罪人,便如实说道:“现在府台衙门内是钱丞相在主持新宛事务。” 嬴天心听闻,不禁眼前一亮。 “钱书之也来新宛了?” ------------ 第八十八章 无则加勉 不等衙役回话,她转过身高兴地说:“这次省事了。钱书之既然来了新宛,那便不用操心如何证实身份。此人做事周到缜密,想必是发觉东北有异,便和岳诚一起过来的。” 秦扬不动声色,也没有回应嬴天心。 随后,她又对衙役说:“马上让钱书之出来见我。” 这次那年长衙役也愣住了。吕竹兰身为知府,只是四品官员,若是有人将其不放在眼里还有可能。 但钱书之乃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胆敢如此直呼其名,除了秦国皇帝或者岳诚那种级别的军中巨擘,还有谁敢? 可想归想,说归说,那衙役还是老老实实问道:“请留下姓名,我好代为通传。” 嬴天心淡淡道:“你只需给钱书之带去八个字——才大心细,精勤淳良。” 衙役不敢怠慢,匆匆进了府衙。过了没多久,又急忙跑了出来。 “钱丞相已经就寝,请明日再来吧。” 嬴天心眉头紧锁,问道:“你可将那八个字带到了?” 衙役点头说:“我只见到了钱丞相的侍从,已经将话传给他。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不敢越界冒犯,还请不要为难。” 嬴天心沉默良久,随后拉住秦扬:“我们走。” 两人直奔安来客栈。路上,秦扬总觉得心中不安。他隐隐感觉身后有人跟踪,但此时大病初愈,俗话说病生阴鬼,他不敢确定感觉是否准确。 可见嬴天心心事重重,秦扬不由问道:“刚刚从府台回来,你为何一言不发?” “钱书之是我的心腹,真的听到那八个字必定出来迎驾。若说他来到异地提早休息也是正常,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我总担心出什么变故。” 秦扬暗暗感叹,他二人果真心有灵犀。但是,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因此收了回去。 嬴天心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又奔波了一天,为了让她能好好休息一晚,便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感觉。 安来客栈并不远,两人走了一会就到了。进了客栈大门,只见一楼厅堂冷清的很,一个客人也没有。二楼的客房也全都房门紧闭,只能隐约看见屋内透出来的烛光。 两人来到柜台前,还未开口,正在忙碌收拾的掌柜就说:“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已无空余客房,还请去别处吧。” 秦扬抬头环视一周,见不少房间里并未点亮烛火,便问道:“我看你家无人进出,二楼也不少房间也是漆黑一片,当真没有空房?” 那掌柜抬起头,说道:“实不相瞒,本店前日已经被包场,确实有些空房,只不过有的客人还未赶到。” 秦扬还想再问,嬴天心拉住他的衣角,摇头道:“算了,我们去别处。” 说罢,二人转身离开安来客栈。 一般来说,包场这种事并不少见。像一些大商会,年终各地的分号来总号盘点聚会,本身就出手阔绰,自然能随随便便包下来大客栈。 不过大过年包场属实罕见,此时大多人奔波了一年,正当阖家团圆时。听那掌柜的讲,安来客栈从初二就被包下来了,到底是什么人不回家过年,非要跑到客栈来呢? 本来秦扬不是多事之人,可自从进了新宛城后,没有一件事顺心。这也让他心中略微不爽,难免胡思乱想。 出门之后,秦扬向附近的店铺打听到,最近的客栈还得往城西走上三里。此时别无他法,马车也已经离去,他二人只能受着冻前去。 谁知刚走出去半里路,身后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追过来。 “二位客官!请留步!” 只见刚刚那个掌柜追了上来,到了面前停下,气喘吁吁。 “刚刚包场的贵人临时退了五间房,说是原本要来的客人暂时过不来了。您二位要不再回去看看?” 秦扬笑道:“退了房而已,何故劳烦掌柜跑出来?” 那掌柜尴尬地搓了搓手,说:“大过年的,即使是住店也多是提前订好,这么晚了来问宿的客人不多。那房间空一晚上就少一晚的钱,谁还跟钱过不去?要不这样,我给二位打个折?” 秦扬看向嬴天心,以眼神征求她的意见。见她微微点头,便走上前。 “那就麻烦掌柜了。” 三人回到店里,掌柜指着二楼中间连着的五间房说:“这就是空出来的房。您二位要不要先上去看看?” 嬴天心脸上浮现出难掩的倦意:“不必了。” “好嘞。那我给您二位开一间——” 嬴天心正要否定,谁知秦扬一把握住她的手,说:“好,选一间宽敞的。” 交了订金,上了二楼,秦扬吩咐掌柜烧盆热水,便关上门。 嬴天心点亮烛台,却也不肯转身,轻声问道:“为何只开一间房?” 秦扬四下检查一番,并未发现异常,随后坐在床边,拍了拍身边的床褥:“你过来,咱俩离近一点说话。” 嬴天心迟疑了一下,还是强颜道:“好。” 她僵硬地走了过去,到了秦扬身边,顿了片刻,不安地坐下来。 秦扬叹了口气:“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自打进了新宛,我便一直在想了。” 嬴天心只是“呃”了一声,并未有其他回答。 秦扬看她不回应,继续说:“直到刚才我也没想好要不要跟你说。在此之前,我也一直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嬴天心深吸一口气,终于答道:“你做事向来冷静周密,不是有较大把握不会轻易决定。” 秦扬点头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也是最后一步了,我一定要把你关照好。” 嬴天心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尽量平静道:“人之常情,我向来理解你的想法。” 秦扬笑了笑。他把嬴天心当成知己,果然被她看透了性子。 “我便知道你能懂我心思,所以才开了同一间房。今晚,我便——” 嬴天心再也忍耐不住:“秦扬,为人做事要考虑后果。我现在确实在你手上,且反抗不得。不过,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将来之事,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秦扬被说的一愣一愣,瞠目结舌道:“我怎么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这次轮到嬴天心不解了:“你若真的克制不住,非礼于我,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么?” 秦扬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非礼?” 嬴天心突然恼火起来:“怎得,有贼心没贼胆了?你这淫贼,不就是想趁我重回永安前把我占有了?我知道你这种臭男人怎么想的,能一亲女皇芳泽,做鬼也值得。我说的对不对?” 秦扬眼珠瞪的浑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不普通,但非常自信。” 随后,便把刚刚从府台衙门回来的路上,感觉有人跟踪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你想说的是这个?” “不然呢?” 嬴天心哑口无言,又问:“那你为何说到了新宛就一直想?” “你不觉得进了新宛之后诸事不顺么?我难道不该好好琢磨一下?” 嬴天心不甘道:“那你为何说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我刚刚恢复,感知还有些模糊,况且那种不安也是若有若无。不确定的事,肯定不能不能言之凿凿、草木皆兵啊!” 嬴天心思索了许久,将信将疑道:“也就是说,你跟我开同一间房,是担心感觉成真,有人对我不利,想护我周全?” 秦扬无奈道:“我以为你早就领会我的想法了。” “这……” 嬴天心还是第一次在秦扬面前如此窘迫。不过她毕竟不是凡人,很快就恢复如常。 “哼!姑且相信你一次,不过刚刚我所担忧的事也不无道理,谁知你晚上会不会色心大起——行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秦扬被她一番胡搅蛮缠搞得头痛不堪,原本想要顺着话题讲下去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不禁暗中嘀咕:“又不是没亲过。” 嬴天心猛地看向他:“嗯?你刚刚说什么?” 秦扬正要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赶紧前去开门,是客栈小儿将烧好的热水端过来。 见嬴天心还拉着脸,秦扬只好放低身段不与她一般见识,给她脱鞋脱袜。 等侍奉完这位姑奶奶洗漱后,秦扬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毯子,铺在床边,随后吹灭了蜡烛,把自己卷进毯子里。 等屋内陷入一片漆黑,只听床上传来嬴天心的声音。 “秦扬,倘若我帮你实现了救回云湘公主的夙愿,你怎么报答我?” 秦扬听闻,先是心中欣喜,随后又平复下来。 “我已经答应,三年之后回秦。” 嬴天心并不知足,继续问:“回秦之后呢?” “到那时再说吧,谁人知晓彼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嬴天心不满地“切”了一声:“无趣。” 随后,屋内陷入死寂。 秦扬想要入睡,却总觉得心中唐突,似是有根弦拽着心尖,让他如鲠在喉。 迷迷糊糊之中,他慢慢回想起来到秦国的一点一滴。 那些和嬴天心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如走马灯般在他意识中一个接一个地划过。 百崮原,函峪关,汉阴,华陵,新宛…… 不知过了多久,秦扬猛然惊醒—— “不对!” ------------ 第八十九章 后知后觉 秦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 “我明白了!” 他立即扑到床边,粗暴地在嬴天心的脸颊上连连拍打,焦急道:“快醒醒!” “嗯……你这是干嘛?” 秦扬心急如焚,不管不顾直接将她从床上抱起来。 此时事态紧急,已经来不及向她解释,秦扬冲到房门前,突然停了下来。 透过门上的窗纸,已然可以看见外边透进来的火光—— 终究是晚了! 嬴天心此时已经清醒过来,从秦扬怀中挣脱。她也感受到了门外的火光,一言不发。 秦扬双手搭在门栓上,平复心情,随即猛地将门打开—— 只见房门左右两边,各有二十多个手持火把、身着夜行服之人。 秦扬突然开门,险些引起门外的黑衣人骚动。 不过其中一人走上前,声音从房门右侧传来:“既然已经察觉,不如出来一叙。” 秦扬伸出手,示意嬴天心留在原地,随后踏出房门。 火把的光亮异常刺目,他眯住双眼,终于认出那领头的黑衣人身份。 此人身材消瘦,目光阴狠,且仅有一条独臂—— 正是之前华陵的假卢思远! 秦扬虽然被重重围困,但毫无惧色,调侃道:“山不转水转,又见面了。现在嬴傲已经伏诛,我该称你什么,还是卢大人么?” 假卢思远并未被激怒,摘下面罩,平淡道:“如你所言,主上已逝,我的名号是什么已不再重要,你若想称我为卢思远,请便。” 秦扬笑了笑:“卢大人深夜前来,找我何事?” 卢思远摇头道:“秦君,倘若你不是敌人,便绝对是我最为敬佩之人。我知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顺势观察形势、思索对策。我找你自然不是聊闲,你看——” 只见一楼大门外火光大起,秦扬心中徒然一抻,明白过来。 这卢思远是抱着同归于尽之心,将整座安来客栈焚毁,让他和嬴天心葬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你武艺之高,已经领教过。我现在是个残废,这些手下也都是凡人,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今日——” 卢思远脸色一狞,怒道:“我必要将你活活烧死在此地,以报主上之仇!动手!” “杀!” 两侧的黑衣人纷纷拔出兵刃,一股脑地冲上来! 秦扬二话不说,侧身躲过劈来的一刀,顺势一掌拍出,直中眼前之人胸口。那人胸口内发出一声闷响,似是骨血挤压成一团,随即身体一软,双目失神,瘫倒在地上。 等不及秦扬去捡拾兵器,身前、背后的黑衣人再度攻杀上来。 秦扬只好继续空手应战。他身体下潜,抬手卡住面前挥刀之人的手腕,看也不看直接向后一踢,正中背后敌人的小腹,随后另一手点出两指,直插面前敌人的咽喉! 面前的黑衣人瞬间喉咙被点碎,嘴角淌血。秦扬一折其手腕,将其利剑夺过,停也不停直接向后一斩,在身后那捂着小腹的黑衣人脖子上留下一条血痕—— 一前一后的两个黑衣人当即殒命! 电光火石之间,秦扬就毙杀了三个敌人。奈何这群黑衣人虽然不似邙殇山的活死人,可此时也都抱着必死之志,也早就对秦扬的手段有了认识,这让他的雷霆攻伐并未起到多大的震慑效果,那些黑衣人前仆后继,再度向他袭来。 手上有了兵器,那些黑衣人再也靠近不得半步。但秦扬不敢放松,安来客栈已经被火焰包围,倘若不能速战速决,即使将敌人杀光,也难以逃脱浓烟大火。 他手上利剑如同游龙,在黑衣人的喉前、胸口穿梭,剑锋所过之处,便是血溅三尺,哀嚎不断。 秦扬不断地斩杀黑衣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击杀了二十余人,消灭了近半数敌人。 可他心中疑惑。既然卢思远知道黑衣人想杀他如同飞蛾扑火,为何还要送死? 不过,他并不敢贸然追杀。毕竟嬴天心还在身后的房间里,如果贪功冒进,把背后让了出来,一旦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便得不偿失了。 “停!” 卢思远突然下令部下后退,那些黑衣人立即退到两旁。 隐约间,只听得客栈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秦扬也退守到房门前。 嬴天心忽然惊喜道:“应该是府台衙门的人赶来了!” 说罢,她便要转身去开窗呼救。 秦扬立即拉住她的手,左右看了看那些黑衣人,见他们没有动静,随后退回房里。 “你去那边角落呆好。” 嬴天心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听话照做。 秦扬随后走到窗前,用剑挑开窗户。 可他刚刚掀起窗,只听一阵呼啸声传来。他动作极快,立即翻滚到一旁,十几支箭矢竟然穿透窗户射进房内! 秦扬从地上爬起,弯腰来到嬴天心身边。 “屋里呆不得了,跟我出去。” 他拉着嬴天心的手走出房间,只见卢思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正在十步之外打量着他二人。 秦扬叹息一声,说:“看来你让刚刚那些人送死,是在拖延时间,让我没法腾出手破窗而逃。现在外面那些人已经就位,无论如何我们都逃不出去了。” 卢思远突然放声大笑:“可惜拜秦君所赐,我只剩一臂,不然肯定会为你鼓掌喝彩。我与外边约好时间,奈何你突然出来,自然要拖延一番。” 秦扬和卢思远目光对视,随后说:“看来外面的人也希望你我都烧死在这里。” 卢思远笑意不减:“现在就不必扰我心智了。得知你来此后,我便与外边约定,以我等的性命来换你二人亡命于此。” 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嬴天心突然说:“看来,那个和嬴傲里应外合的人,是钱书之。” 秦扬点了点头。 他躺下之后久久不能入睡,心中违和之感始终萦绕不散。 之前嬴天心曾经派线人前往东北三城,传回来的话皆是为虎作伥的谎言,而这线人正是秦国丞相、嬴天心的心腹大臣钱书之安排。 丰年还是荒年,这种一目了然的事情,调查起来根本不需要冒险,线人在暗,又怎会暴露进而被策反?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个线人在出发前就已经是反贼了,所以钱书之必定出了问题! 而最初造势的《大秦颂》,倘若嬴天心没有来暗访,谁会在朝中配合嬴傲把卢思远造福一方的好戏唱圆满?此人必定是嬴天心身边之人,且可以正大光明地参与任免之事,符合此条件的,只有丞相。 况且,周承水曾经和诸多嬴傲的爪牙一起离开函峪关,又是拿到了哪个朝中大员的手令?身为一国丞相,管理内政,为何还要随军出征? 诸多线索串在一起,秦扬终于参破,那钱书之来新宛绝不是前来救驾! 这个在嬴天心眼中的心腹,实则是串通嬴傲来谋害她的内奸! 而秦扬想明白这一点后,立即意识到,今晚去府台衙门拜访,已经让钱书之知道嬴天心到了新宛。 而现在只有钱书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才避而不见。因为嬴天心一旦公开秦皇身份,钱书之将再也没有机会将她暗害。 而最不巧的是,包下安来客栈的人应该就是卢思远。所以在知道他二人打算投宿安来客栈时,才会突然腾出空房,看来卢思远和钱书之已经准备请君入瓮了。 秦扬暗恨自己无能,倘若不是身体还未彻底恢复,必定能确信被人跟踪,也就不至于后知后觉,让他和嬴天心深陷火海。 秦扬咳嗽了两声,说:“现在情况有些不妙。一楼的火势越来越大,在这里久留,不仅腹背受敌,而且很容易被浓烟呛死——你怎么不说话?” 秦扬扭过头,发觉嬴天心额头布满汗珠,脸色苍白,立即意识到刚才的乌鸦嘴一语成谶。 他前后看了看,发现在二楼之上,还有通往三楼阁楼的楼梯。 尽管客栈外也被反贼包围,不过能拖延一时就是一时。事不宜迟,秦扬当即决断,马上搂住嬴天心,直奔通往阁楼的楼梯! “让他过去!” 卢思远大声呵斥,可秦扬速度极快,迎面而来,那些黑衣人根本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阻挡。 秦扬反手持剑,一道寒光闪过—— 唰! 六个黑衣人咽喉中剑,全部翻滚着跌落到一楼! 秦扬大步流星,踏上楼梯,一剑将木板斩碎,随后赶紧将嬴天心带到阁楼上。 客栈外的浓烟弥漫上来,阁楼也并不是安全之地,但总归强过楼下。 秦扬将嬴天心扶靠在一旁,手持利剑回到楼梯口。楼下火势愈来愈大,桌椅、梁柱已经燃烧起来,火苗蹿的比人还高。 这样下去的话,至少卢思远等人会先被烧死、闷死。秦扬正是如此打算,等客栈里的反贼先死光,在专心琢磨如何带嬴天心逃离。 不过,秦扬不认为卢思远会坐地等死。困兽尚且会殊死一搏,以这些反贼的心性,必然在死前顽强地冲杀一次! 果不其然,见秦扬把守在三楼楼梯口,卢思远大喝一声—— “拼了!” ------------ 第九十章 生死一线 剩余二十名黑衣人高喝着冲了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必死无疑,不论是死在火海里,还是秦扬剑下,没有多少区别。这番冲杀,除了疯狂,也带着绝望。 秦扬丝毫不敢怠慢。 匹夫之勇固然不足挂齿,可人在生死之际所爆发出的潜力是难以预料的。 况且,卢思远的敌人是他,可他的敌人不止是卢思远。 现在事态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嬴天心已经有了昏迷的征兆,必须要抢时间! 秦扬双手握剑,目光炯炯,蓄势待发! 打头的黑衣人冲至他身前五步之距时,他突然动了—— 那柄剑快如疾风,在他身前舞出一道半月弧光,瞬间将那黑衣人自上而下劈成两半! 一阵血雨爆裂而起,可秦扬手中利剑再度横扫而出,第二人的头颅直接飞起,砸到天花板上,发出嘭地一声巨响! 可身后的黑衣人动作没有半分迟缓,明知秦扬已经化身成一把取人性命的鬼头刀,却义无反顾地冲上来引颈就戮。 奈何秦扬全神贯注,不给敌人一丝机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秦扬同样也有必须守护的人! 在意志上,他绝不输给这些为主复仇的死士! 每一剑劈下,便多了一个亡魂。可惜楼梯处非常狭窄,他无法使用武技酣畅淋漓地斩杀敌人,只能每一次出剑都全力以赴,一击毙命! 就在他将二十名黑衣人尽数毙杀后,紧绷地心态稍微松缓,却突然发觉异常—— 卢思远不见了! 只听身后楼梯传来响动,他猛然回首—— 卢思远不知何时,暗中绕藏到楼梯后面,此时已经翻过扶手,出现在楼梯上! 秦扬大惊失色。一旦让卢思远先一步到了三楼阁楼,嬴天心便有生命危险! 而卢思远头也不回,直接跨步上去俨然出现在了阁楼入口处。 他一眼便看到坐靠在墙边喘息的嬴天心,冷笑一声,探出一柄泛着绿光的匕首,直接冲上去! 楼梯不是平地,就算秦扬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追上他。 “主上,我杀了她,便可以去九泉之下继续侍奉您了!” 卢思远双目通红,已然冲到嬴天心三步之外,扬起手中喂过剧毒的匕首—— 咔嚓! 阁楼地板发出惊天的碎裂之声,瞬间破开一个大洞,只见一人从中跃起,在这生死关头挡在了卢思远面前! 卢思远大惊失色,他做梦也想不到,秦扬竟然能二层天花顶板,直接从下飞跃上来。 这一惊,让他心中慌乱,手上发软,刺下去的力道锐减—— 砰! 匕首和利剑碰撞在一起,卢思远倒退数步,虎口震裂,手上沾满了流淌出来的血。 而秦扬已经站稳,严密地挡在嬴天心身前。 卢思远心口堵塞,喉里发甜,突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最好的机会,终归是错过了! 他惨笑几声,忽然拇指在匕首尾部一弹,那匕首上的机关被打开。 卢思远张开嘴,将那匕首里藏着的一颗药丸吞下。 只见他脸色瞬间变得奇白无比,俨然没有了半分人色。 可秦扬心中骇然,转瞬之间,便感受到卢思远周身的杀气强盛了数倍! 卢思远静静地抬起头,直视秦扬。 “补天丹,燃尽命数精血,只为决胜一击。若是寻常比武,我今生今世也不是你的对手——” 卢思远抬起独臂,握紧匕首。 “但是这一击,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阁楼内充斥着浓烟重雾,木材燃烧的气味异常刺鼻,楼下不时传来桌椅摔裂的声音。 卢思远伫立在烟雾之中,身形若隐若现。 秦扬缓缓闭上眼睛,右腿后撤半步,双手缓缓抬起,将剑收到身侧,准备随时迎上卢思远以命借来的最后一招。 面前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动,秦扬全然没有思索,一剑斩出—— 一声清鸣,那柄匕首翻转着飞起。 而卢思远静静地站在秦扬面前,依旧保持着持匕刺杀的姿势。 “好快。” 瞬间,他胸前鲜血喷涌,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仰面倒下,那柄匕首也恰好同时落在地板上,翻滚到一边。 这一剑斩裂了卢思远的心口,秦扬知道他命不久矣,随后收起招式。 “你输了。” 卢思远用独臂捂着胸前,气若游丝:“天意啊……哈哈……” 秦扬先是皱眉,随后猛然回头,瞳孔紧锁—— 那柄匕首恰巧掉落在嬴天心身边,在她侧胸处划破了一个小口。 可那匕首是喂过剧毒的,这一个小伤口就足以要了她的命! 秦扬大怒,将剑狠狠甩出,直接洞穿卢思远天灵。 他如猛虎一般扑向嬴天心,一把将她胸前衣物撕开,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含住伤口,狠狠地吮吸。 嬴天心此时处在半醒半睡之间,这番吃痛,让她看清秦扬所为。 “我……是不是……要死了……” 秦扬头也不抬,将吸出来的血吐到身侧,马上再含上去,使出浑身力气。 “咳——你跟我说说话……” 一口,两口,三口—— 秦扬根本不等将血吐干净,为了加快吮吸,硬生生地将残留在嘴里的血咽下去。 他已经感觉到,吸出来的血不再有异味,心中甚喜,可唇齿间越来越麻,头上渐渐发昏。 终于,他感觉即将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嬴天心胸口。 秦扬用最后的力气,将那撕裂的衣物盖住,随后眼前一黑—— …… “咳——你起来……赶紧起来……” 嬴天心颤抖地将手搭在秦扬的脸上。 “我以……大秦皇帝之名……命你醒过来……” 毫无回应。 不知何时,两行清泪从她眼角顺着发鬓滴落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只听阁楼下一阵骚乱。 仅仅过了片刻,一个身影徒然出现在阁楼入口。 此人身着披风,一身黑衣,胸前覆着金甲,单手持着一柄八尺长的战戟,刃上竟有若隐若现的雷光。 来者看清眼前一幕,猛地松开兵器,一闪到了嬴天心身边,单膝跪下—— “岳诚救驾来迟,请我皇降罪!” …… 好香! 秦扬缓缓睁开眼,竟看见一个鸡腿晃来晃去。 顿时腹中饥饿感猛地袭来,他张口就要咬上去,可那鸡腿竟然一下子“跑掉”了。 秦扬掀开被子,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床边坐着一个俊郎的黑袍男子,正拿着鸡腿,笑眯眯地盯着他。 “秦老弟,你可算醒了。我让人给你炖了只鸡,赶紧起来吃个痛快。” 秦扬拍了拍脑袋,撑在床铺上坐起,四下打量。 周遭布置朴实无华,家具摆设方式很像驿馆。 “这位大哥,请问你是?” 黑袍男子站起身,爽朗笑道:“我叫岳诚。你不用自我介绍了,陛下已经告诉我你的事了。” “陛下……” 秦扬突然心惊,情不自禁道:“天心她怎么样了?” 岳诚眉头微皱:“陛下早已无恙。还有,不要直言陛下名讳。” 秦扬赶紧赔礼,随后发现自己也一身轻松。 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穿衣,向岳诚询问。 本来见到这位天下第一已经足以让他惊奇,奈何他心中有着太多的疑惑,对于岳诚本人的好奇也只能先往后放一放了。 “老弟,你我先坐下来,边吃边聊。” 岳诚招呼秦扬坐到桌边,将鸡腿递给他:“陛下得知你无大碍后,昨日已经班师回朝,并下旨让我留下好好照看你。你既然已经醒来,我们今天就动身回永安。” 秦扬咬了一口鸡肉,只觉口齿生津,香气四溢。补充了肉食,记忆也清晰起来。 他一边大嚼,一边问:“那夜之后发生了什么?” 岳诚知道他必然会问,也不着急,就把前因后果讲述清楚。 原来,早在除夕那天,岳诚就率领一队三百人的轻骑抵达新宛。 他得知函峪关的秦军已经和华陵的贼人交战,便先令新宛知府筹备粮草,再传令后军在新宛做简单调整后直接开赴华陵。 而岳诚则马不停蹄,带着轻骑直奔华陵,并在华陵北和乐离汇合。 之前由于秦军不清楚邙殇山内部情况,更没有见过活死人这种怪物,一开始吃了大亏。 而岳诚见多识广,听说过活死人之事,很快找到其弱点。到了初三,秦军已经打退想要出山的反贼,金鹏卫也已经赶到,邙殇山的贼人即将覆灭。 然而岳诚早就留意之前嬴天心护卫传来的消息,认为嬴傲在朝廷里必有内应。他找到乐离一起查探,很快便寻到之前函峪关放行贷银的线索,顺藤摸瓜推测出钱书之出了问题。 虽然彼时尚且不知道嬴天心在哪,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控制住新宛的钱书之。 初四当天,岳诚安排好剿贼收尾之事,便率领一千金鹏卫火速赶往新宛,恰好遇到安来客栈的变故。他立即救下嬴天心和秦扬,并逮捕钱书之。 此时,钱书之已经被押解去了永安,等待审问。而秦扬则昏迷了两天一夜,由岳诚看护。 秦扬听完,问道:“我记得那夜陛下被毒刃划伤,我为她吸出毒血,不慎吞咽下去,中毒昏迷,为何现在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 第九十一章 永安盛景 岳诚笑道:“昔日我曾经攻打过东北三城,知道此地有一种名为断肠粉的剧毒。这种毒极其凶戾,沾上一点,不出片刻就无力回天。可惜一物降一物,那断肠粉是从断肠草里提炼出来的,在秦西之地有一种追魂花,若单独服下也会中毒身亡,可若是给中了断肠草之毒的人服用,便可以毒攻毒转危为安。我这次出征前,担心遇到这种剧毒,便带了些追魂花粉。好在你中毒没多久就服下,所以仅仅是昏迷两天,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秦扬不禁庆幸,倘若不是遇到岳诚,恐怕已经被断肠粉毒死了。不论如何,岳诚也救了自己一命。 他刚要感谢,却被岳诚阻拦:“老弟,你舍生忘死救了陛下,我身为臣子感激万分,哪里还能受你之谢。听闻你武艺超群、博闻强识,他日必成我大秦的中流砥柱。” 秦扬听到“武艺”二字,心中发痒,说:“论武,岳大哥才是天下第一。不过,我虽年少轻狂,也想和你比试比试。” 岳诚哈哈大笑:“可以。不过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也没有趁手的神兵利器,我们就不要做寻常比武了。这样,碗里另外一只鸡腿,你我进行争抢,谁抢到谁赢,如何?” 秦扬一言不发,突然,指间那双筷子风驰电掣地探入碗里,直奔那只鸡腿! 就在筷子头触碰到鸡腿的一刻,岳诚的筷子不知何时横在鸡腿前,稳稳地拦住秦扬。 秦扬立即翻动手腕,想要绕开,却被岳诚的筷子一击弹开。他手指如电,筷子上下左右翻飞,可岳诚从容不迫,将他的每一次出手全部化解拦截。 两人手中筷子顷刻间碰撞不下百次,看的眼花缭乱。 秦扬另一手不由自主地抓紧桌角,额头竟然开始冒汗;反观岳诚,始终镇定自若,甚至还抽空喝了杯茶水。 啪! 秦扬的筷子终于被打飞,岳诚抬起手臂,于空中一挥,瞬间将秦扬的筷子夹住,而后将其插在鸡腿上。 不等秦扬反应,那只鸡腿便塞进了他的嘴里。 秦扬缓缓抬起手,抓住鸡腿,此时已经汗如雨下。 他眼神中充满了落寞、不甘—— 输了,而且输的非常彻底。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实力吗? 秦扬不敢想象,倘若真的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岳诚若想取他性命,只如探囊取物! 他终于明白,怪不得嬴天心评价他是武艺超群,却从未说他可以傲视天下—— 因为真正能傲视天下的人就在秦国! “别灰心,你已经很不错了,不过想战胜我,还得假以时日。” 岳诚既不打击也不恭维,只是简简单单地评价,这让秦扬心中更加别扭。 不过秦扬并非轻易消沉之人,他调整好心态,先是心悦诚服一拜,随后说:“岳大哥,等我继续精进武艺,再来找你讨教。” “好说!我随时恭候欢迎。话说你吃饱没有,吃饱了就准备上路。我听乐离说,你能吃能喝,到了永安我请你吃好的!” …… 之前从许辛家里得到的衣物早就沾满了血,被岳诚扔掉。此时秦扬换上了金鹏卫的服装,但并未佩戴甲胄。 岳诚虽然为人亲和,但做事非常严苛,既然秦扬已经可以出发,自然片刻不肯耽搁。 虽然天气好冷,可为了赶时间,岳诚还是提议选择骑行。秦扬也不想浪费时间,欣然同意。二人一人一骑,飞速赶往永安。 …… 初九,秦扬和岳诚抵达永安城外。 这是秦扬第一次见到大国王城。永安的城墙左右延绵,竟一眼望不到头;城高八丈,城上布满了机关箭弩;城外围了一条护城河,据说城北的河水连通着渭水。 好一座霸气雄伟的巨城! 到达城下东门,这才看清,守卫城门的竟然是金鹏卫! 二人翻身下马。一名年轻的金鹏卫持枪拦下,厉声道:“你二人是何人?为何进永安?” 岳诚早就习以为常,回答道:“我是岳诚,后面这位是秦扬。我二人来永安是奉陛下旨意,这是陛下手谕——” 门前的金鹏卫齐刷刷地跪下,岳诚将嬴天心留给他的手谕呈给领头的金鹏卫,那人看了看,随后抱拳道:“岳将军,多有得罪。” 岳诚让所有人起身,又规规矩矩地接受了检查,秦扬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于华陵、汉阴,永安城内建筑高大气派,府邸众多,哪怕是城门附近,走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冠以姓氏的府宅大院。 “那是什么?” 秦扬不禁大吃一惊,竟有一座高大的古塔,赫然立于永安城南。 岳诚笑道:“此塔名为‘落雁’,从修建起距今已有六百年。落雁塔本来有七层,神威三年时,陛下登塔游玩,认为不足以睥睨整个永安,便下旨再度翻修,另加两层。现在的落雁塔已是天下最高的九层宝塔,就连翱翔于天际的大雁也会落在塔顶小憩。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塔上观摩。” 两人骑马缓行,览尽永安城景色。街道上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街上到处是车队行人。行至一处集市,竟有数里之长,两侧商铺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吆喝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这是何等的盛景! 秦扬心驰神往,左右流连,不知不觉又走了好久,而后行至一条宽阔的内河之畔。 这河两岸修葺的异常整齐,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上,每个十步便栽种了一颗古柳。 若仔细辨认,柳枝上已然冒出新芽,配上残留于树梢的积雪,在阳光下蓄势待发着一股难言的生机,让观者心旷神怡。 河上架着一座白玉石桥,桥宽足有八丈,两侧栏杆上雕龙画凤,踏足上去,仿佛直奔通天大道。 岳诚翻身下马,说:“这条河环绕永安内城,北通渭水,南及潦江,名为‘霸河’。” 秦扬忽然笑了起来,问:“这名字像是陛下起的。” 岳诚点头道:“连你眼前的霸桥也是。过了霸桥便进了内城,禁止骑马。” 秦扬也翻身下马,和岳诚牵着马匹,登上霸桥。他看见一些书生打扮的人在山上摇头晃脑,觉得好奇,便向岳诚打听。 原来,霸桥是西出永安的必经之路,是著名的送别之地。若遇离别,便折下河畔柳枝,送给远行之人,借柳喻留。 自古多情伤离别,此地自然成了迁客骚人钟情之所,且每逢春天,两岸柳絮纷飞,如同飘雪,也有了“霸桥飞雪”的奇景。 桥上还有迎面行来的小家碧玉暗送秋波,吓得他再也不敢左顾右盼。 岳诚见他甚是紧张,拍了拍他肩膀:“你别想太多,那些姑娘也许是在看我。” 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内城中的府宅院落明显更加恢宏,且风格相似,都是朱墙青瓦。毕竟居住在内城之人,多为秦国权力顶峰之辈及其家眷,或曾有大功于国者。 不过时过境迁,尤其是神威皇帝扼制王公贵族,内城中也有了烟火气,尽管难以看见热闹的集市,可也有不少曾经的王府变成了园林酒家,当然规格还是一顶一的阔气。 两人路过一家三层酒楼,名为“鸿宾园”。若不是看到了牌匾,秦扬必然以为这是哪个一品大员的宅子。 “这鸿宾园的杜掌柜,祖上五代之前曾是位王公。结果他曾祖不图功名,就喜欢花花草草,便把他家府邸改成了花园;他祖父也不好功名,一生钻研庖厨之事。现在可好,没几个人记得他也算个王公之后,只知道他是永安最大酒楼的东家。这杜掌柜厨艺精湛,为人亲和,虽然年纪大了,但偶尔也下厨露两手,且只送不卖。” “哦?怎么个送法?” 岳诚答道:“鸿宾园里的菜肴并非寻常百姓可以承受的起。内城中有不少做工的百姓,若杜掌柜在街上溜达时遇到谁饿肚子了,便请进园里,炒几个菜招待。” 秦扬不禁感慨:“旧时王公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两人正说着,只见对面走过来一个胖老头。看见岳诚,便作揖招呼道:“岳将军,好久不见啊!” “杜掌柜这是去哪逛了?” 胖老头杜掌柜笑答:“我不是在前面芙蓉园买了块池塘么,最近琢磨出一个新菜,需要芙蓉花瓣,过年了没什么事干,就去芙蓉园瞧瞧。” 岳诚打趣道:“您老可真行,还有几个月才开花的事,现在就惦记上了。” 杜掌柜也笑起来:“到饭点了,岳将军不进我家坐坐?” 岳诚一扯缰绳,婉拒道:“好久没尝您做的白玉四宝了,甚是挂念。不过今天有命在身,等过些时日寻得空闲,再来解馋。” 杜掌柜也不再劝,和岳诚简单寒暄两句后就此别过。 两人走马观花。秦扬看到了杜掌柜说的芙蓉园,还见识了永安最大的戏场——竟然是在一座梨园内。 不过秦扬并不觉得枯燥,内城每一处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岳诚不介意讲,他也非常愿意听。 正前方,金瓦玉墙夹着一道豪阔的门楼映入眼帘。 “到了,这便是天承门。” ------------ 第九十二章 进宫面圣 天承门是永安皇宫的正东门,门外百步之内空荡开阔,由金鹏卫把守。 两人靠近之后,立即被团团围住。岳诚拿出嬴天心的圣旨,不过这次金鹏卫并未下跪,想必是皇宫禁军的特权。 过了上朝时间,不可随意进宫。一名金鹏卫匆匆进入皇宫,只听得宫内传来喊声—— 岳诚携秦扬觐见! 此后声音一道传一道,最终再也听不见。过了一会,又只听得声音传回来—— 宣岳诚、秦扬! 秦扬和岳诚在天承门前等了许久,那金鹏卫才匆匆跑了回来。 两人被十名金鹏卫带入天承门,可刚刚进去,就有三个内宦手持拂尘,把秦扬和岳诚分开,接引到旁边的暗室中。 其中一个内宦靠近秦扬,捏着鼻子不悦道:“馊了吧唧的——去那边,把你身上那些抹布脱了。” 秦扬低头闻了闻,并未有什么怪味,这才明白那个内宦是故意恶心他。 不过既然到了嬴天心的地盘,还是得守规矩。他老老实实地脱下外衣,随后转过身。 另一个内宦尖声尖气道:“你瞅什么呢?接着脱啊?” 秦扬不由愣住,问:“里面的也脱?” 几个内宦争先恐后,指指点点:“脱!快脱!别浪费咱家时间!要是不脱,就把你当刺客抓起来!” 秦扬苦笑一声,便脱了个精光。内宦们奸笑几声,围上来对他上下其手。 “喂,你摸哪里呢?” “别动,让咱家瞧瞧你是不是藏了行刺的兵器——” …… 再和岳诚汇合时,秦扬脸色铁青,如同吃了死苍蝇一般。 岳诚看到他的样子,哈哈大笑。 秦扬不爽道:“想不到进宫要这么多规矩。岳大哥,你就不膈应么?” 岳诚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都是这么过来的。那几个内宦看你年纪小且面生,况且他们本来心里就有点——所以难免欺负一下。当然,陛下特许我无须褪衣,只做检查即可。” “难道每个大臣上朝时也要遭这个罪?” 岳诚点头道:“当然,习惯就好。” 随后,两人跟着一个领路的内宦,穿过六道宫门,到达无极殿。 殿外,十几个宫女、内宦正在台阶下清扫。两人登上九十九级的玉石阶,到达殿门外。 秦扬转过身,将整齐四方、磅礴恢宏的皇宫一览无余,这一刻,仿佛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为了皇权不惜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这种俯瞰众生的快意,确实极具诱惑。 殿门外,一个身着靛蓝色宦服的老太监迎了上来。 “岳将军,皇上让咱在这里候着呢,说是您二位到了就马上迎进去,不必通传。” 岳诚回礼道:“有劳严公公了。” 说罢,他低声对秦扬讲:“这位是司印大太监严公公,璟帝时期的老人儿,陛下未登大宝前,一直侍奉独孤太后,和陛下感情非同一般。” 秦扬心领神会,拜身行礼道:“严公公,在下秦扬,给您请安了。” 严公公笑道:“可折煞老奴了,皇上回来之后没少念叨您。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招人稀罕。” 三人客套几句,等殿门缓缓打开,便跨过门槛。 大殿内设有十八根青铜立柱,四角各放了一座香炉。殿上高悬一块墨玉大匾,上书“日月无极”四个金字。 嬴天心身着山河紫金蛟袍,头戴龙鳞摇仙冠,如初见时披着件白狐锦裘,正端坐在龙案后,审阅着一本奏折。 龙阶下,两名上了年纪的老臣五体投地,跪在地上。 嬴天心放下奏折,瞥了眼秦扬,又看向那两名老臣。 “看来,钱书之家中并无贪墨之物。张辅文,钱书之在刑部大狱里可曾胡言乱语?” 其中一个老臣趴在地上,回答道:“回陛下,钱书之自入狱之后,投进独立牢房,每日金鹏卫轮番把守,除了送饭之人谁也不可靠近。不过,他并没有疯闹……” “知道了。梁峯,你身为吏部尚书,又和钱书之走的近,可知他有哪些同党?” “陛下冤枉!陛下冤枉!” 另一个老臣磕头如捣蒜,颤抖地回答:“老臣确实和钱书之有些交情,不过是以诗会友,再无其他。老臣拟了个折子,里面都是钱书之提拔过的人,请陛下过目。” 嬴天心旁边一个内宦轻声走下来,双手将折子接过,递回龙案。 她看了一阵,忽然叹道:“都是些栋梁之才啊。” 那个吏部尚书梁峯抬起头,迟疑了一阵,说:“陛下恕罪,老臣有句话想说。” 嬴天心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点头道:“你想说就说吧。” “臣等得知钱书之入狱,非常震惊,既敬佩陛下破除魍魉之高,也……也有些疑惑。” 嬴天心冷笑一声:“朕知道你们疑惑什么。昨夜亥时二刻,你夫人问你,钱书之犯了何罪,你回答上意不可妄议,可有此事?” 梁峯吓得浑身哆嗦,冷汗直流。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被嬴天心知道的明明白白。 “朕也不想这样。只不过钱书之一案,让朕明白了大奸若忠的道理。你们每个人对这件事怎么想的,朕都清楚的很,至于钱书之为何谋反——” 她放下奏折,轻声感慨:“朕也想知道。” 梁峯和张辅文听罢,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严公公为老成精,对时机拿捏的十分精准。他上前一步,禀报道:“皇上,岳将军和秦扬来了。” 嬴天心抬起头看过来,随后对着两个尚书挥挥手:“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老臣赶紧叩拜谢恩,颤颤巍巍地离去,临走时,默默地看了秦扬几眼。 “臣,岳诚,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扬见状,也效仿跪下行礼。 “平身吧。岳卿,此番你功劳甚大,朕不想和你废话,要何封赏?” 岳诚站起身,笑道:“臣之次子最近在学骑马,臣想——” 嬴天心打断道:“严禄,你带他去御骏监,让他挑选几匹。” “遵旨。岳将军,这边请。” 严公公领了旨意,便领着岳诚离开。 “你们先退下。” 嬴天心屏退左右,殿内只剩她和秦扬二人。 随后,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秦扬。奈何秦扬不知道嬴天心想做什么,此时不比往昔,嬴天心是高高在上的秦国雄主,他只能等候。 半晌,嬴天心开口道:“你吃饭了没?” 秦扬不禁愣神,仓促回答:“回……陛下,还没吃。” 嬴天心忽然伸出手,将龙案上的一个玉盘挡住:“那你猜猜,朕刚刚吃的什么。猜对了,朕便把此物赐给你。” 秦扬面色尴尬:“臣没法猜,能否给些提示?” “朕准你问三个问题,但不可直接问是什么这种。” 秦扬想了想,问:“我和陛下可曾一起吃过?” 嬴天心眼神一晃,没想到他上来就问到要害。 “吃过。” 秦扬大喜过望:“那遍好猜多了。此物可带有肉馅?” “不带。” 秦扬已经心中有数:“此物可是圆形?” 嬴天心点了点头:“你可猜出来是何物了?” 秦扬心下了然,答道:“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 嬴天心笑道:“你过来吧。” 秦扬走上前,只见盘里摆放了三个精致的烧饼,其中一个还被咬了一口。 嬴天心将盘子推给他,随后靠在龙椅上:“朕有话对你说,你边吃边听。” 秦扬拿起一个烧饼,看了她一眼,便开动起来。 “嬴傲一案,朕不打算公之于众。至于华陵乱事发生在邙殇山上,对外便称是调动金鹏卫前往边关演武。另外,钱书之现在刑部大牢,朕只想知道他为何串通嬴傲。秦扬——” 秦扬赶紧咽下口中食物,放下烧饼:“臣在。” 嬴天心将腰间宝剑摘下,伸手交给他:“你拿着这把剑,去刑部大狱,和钱书之聊聊。” 秦扬即刻明白。嬴天心并不想让钱书之把嬴傲的事和盘托出,事关秦国天机,一旦钱书之真的说了什么,恐怕很多人就会人头落地。 不过,嬴天心确实很想知道,这位在她身边兢兢业业的丞相,为何会跟嬴傲那种食古不化的迂腐反贼勾结。 秦扬接过剑:“那臣便去试试。” 嬴天心点头道:“问清楚后立即回来,朕在这里等你。” …… 永安城西北。刑部大狱。 大狱门前,十几名金鹏卫护送着一辆马车到来。 几名狱卒赶忙上前,见秦扬从马车上跳下,手持秦皇佩剑,纷纷跪拜。 一名金鹏卫沉声道:“我等奉皇上之命,护送秦大人来此提审要犯钱书之。秦大人手中圣剑即为圣旨,速速将要犯带到大堂——” “慢。” 秦扬上前道:“还请带我直接去关押要犯的地方。” 一个狱卒迟疑道:“是否应先跟侍郎大人通传一声?” “大胆!” 那金鹏卫怒声说:“钦差审案,还需征求侍郎同意?” 那狱卒吓得赶紧磕头谢罪。秦扬倒没有深究,由狱卒领路,带着金鹏卫进了刑部大狱。 钱书之关押的地方在地下,也就是地牢。顺石阶而下,越发阴暗,一股潮湿之气扑面而来。 “钦差大人,前面就是关押钱书之的地方了。” ------------ 第九十三章 孰对孰错 地牢尽头,设有一座封闭的石牢。石壁上仅有一个气口。门外,驻守着二十名金鹏卫。 “来者何人?此乃关押重犯之地,擅闯者,格杀勿论!” 秦扬先亮出圣剑,那二十名金鹏卫看清后,齐齐单膝跪下行礼。 “我奉陛下旨意,前来审讯犯人。待我进去后,你等后退二十步,等我通传。” 随后,一名狱卒长拿出一把钥匙,一名守卫在此的金鹏卫也拿出一把钥匙。 两把钥匙插进石牢外的机关,石门轰然升起。 秦扬突然停下,对狱卒说:“去取两盏杯、一壶酒来。” 狱卒不明所以,也只好照做。 等狱卒拿来酒,秦扬一手携剑,一手托盘,进入石牢,随后石门关闭。 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一个五十岁左右、身着囚服的中年男子,静静地坐在床旁边,却动也不动,似是没有发觉来人。 秦扬来到床边,将剑放在地上,席地而坐,将两杯酒斟满。 “钱丞相,在下秦扬,想请你共饮几杯。” 钱书之睁开眼,打量他一番,又再度闭目。 秦扬并不生气,独自举起酒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论彭殇,固有终焉。怀志不竟,实在可惜。我虽奉秦皇之命前来,却也想知道钱丞相的大愿。” 钱书之偏过头,开口道:“秦皇?” 秦扬笑了笑:“在下本是楚人,现在也算不得秦人。” “他们跟我说过你,只知你武艺高超,多次救陛下于危难之间。你来秦国做甚?” “为大愿而来。您可愿听听我的故事?” 钱书之不再询问,继续沉默。 不过秦扬自说自话起来:“晋楚开战后,我便从军入伍——” 他好像跟老友聊家常一般,将之前的经历娓娓道来。 讲到晋国榆安之事时,钱书之再也忍不住,叹到:“这个南陵王不简单。他有心整饬吏治,行事果断,麾下人才济济。不过,他的手段过于凌厉,不可往复。” 秦扬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杀,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番话我也对秦皇说过。” “哦?她如何回应?” 秦扬便把之前和嬴天心讨论的秦国新政讲给钱书之听。钱书之时而皱眉,时而暗暗拍手。 等所有话都讲完,钱书之说道:“你的策略非常大胆。剑走偏锋,打破桎梏会有奇效,不过有些地方不可操之过急。当下秦国各地民生并不均衡,应先扶持积贫积弱的地区,否则一体推行新政,地区差异只会越来越大。即使扼制了富商巨贾,也依旧会让百姓中产生分化——你接着讲你的故事。” 秦扬按照时间,把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来。 钱书之终于不再小瞧秦扬,赞叹道:“敢身入敌国营救主上,又孤身一人千里求援,可敬。才大心细,精善淳良——陛下曾经送我的八个字,给你更合适。” 说罢,钱书之坐到地上,拿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秦扬再次为他斟满酒:“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也想听听您的故事。” 钱书之忽然笑了笑,攥住酒杯。 “我,不过是个无能的读书人罢了。” …… 璟帝十年,那时钱书之刚满二十,以文章入仕。年少有为,不可不意气风发。 而他刚一为官便进了御察院,巡察各地百官。在华陵访查时,因发掘了当地官员的罪证,险些被害。幸得贵人相救,而救他的人便是嬴傲的次子。 不过嬴傲希望钱书之可以将华陵官员舞弊之事压住,毕竟在他的封地出了这种丑事,实在不光彩。钱书之不为所动,虽然感激救命之恩,可依旧如实上奏。 钱书之如此行事,多年以来自然积累下不少仇人,却也得到了一个人的欣赏。 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个欣赏他的人,日后却成了钱书之眼中的逆贼。 此人,便是独孤敬。 璟帝晚年,独孤敬已是大将军,且是太子妃的兄长,钱书之有他做保,自然平步青云,很快便成为御史大夫,监察全国官吏。 然而,孝帝继位一年驾崩。然而独孤敬杀死孝帝兄长,独揽大权,祸乱朝纲,就算对钱书之有知遇之恩,可钱书之依旧认为他是窃国之贼。 当时的文官集团,岳正卿为太子之师,而钱书之则暗中联合百官,影响民间和读书人之舆情。经过几年努力,秦国上下对独孤敬皆万分痛恨——当然,其中自然也有矫枉过正之事。 随后,独孤敬倒台,被斩于无极殿外。嬴天心继位,开始剪除秦国的权贵王侯。两年后,最后一个奉贤侯嬴傲被灭,秦国军政大权彻底掌控在秦皇手中。 而文官集团则发生剧变,岳正卿在如日中天时突然告老还乡,钱书之成为丞相。一时间,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权臣。 他认为嬴天心是不世之明主,自然披肝沥胆地辅佐。哪怕秦国十年外戚干政后又经历两年内乱,钱书之也把这烂摊子收拾的井井有条。 正在他准备在这百废待兴之际大展宏图时,却收到本来已死的奉贤侯嬴傲来信。钱书之因此得知了嬴天心身份的真相。 他是皇帝身边的心腹,有太多的机会接近嬴天心。本来他只是以为嬴天心外表俊美,阳刚不足,可看了嬴傲来信后,暗中观察,终于确认,嬴天心就是女儿身。 …… “钱丞相,我知道陛下能洞察人心,可你为何能瞒得过她?” 钱书之嘴角微动:“我期盼秦国强盛的心从未有假,只不过陛下不再时,另有他想罢了。” 秦扬举起酒杯,说:“我还有一事不解,你就算知道陛下是女子,又为何要与嬴傲联手?” 钱书之与他对饮,随后说:“牝鸡司晨,荒诞至极。倘若被外人知道,秦国上至历代国君,下至黎民百姓,都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嬴傲是桓帝胞弟,有着秦国皇室正统的血脉,即使年老无能,我也只能与其联合,推翻陛下,让秦国大宝重归正道。” 秦扬沉默不语。 他并不是完全理解不了钱书之。当初刚刚知道嬴天心是秦国女帝的时候,只觉得认知被彻底颠覆,震惊不已。 不过他本不是秦人,虽然也恪守礼法,但尚且不像钱书之那般执拗,自然也没有继续深想。 见秦扬陷入沉思,钱书之反过来给秦扬斟满酒,问道:“你可曾想过,陛下后人,该如何?” 秦扬只觉得心中一惊—— 钱书之这个问题,就是他一直没有想或者不敢想的问题。 嬴天心身为女子,想要有后人继承大业,就必须要和男子婚配。可何等男子才可以做她的夫君? 况且,此事只能秘密进行,那男子多半会被杀掉,这又是什么违背人伦之举? 再说,嬴天心终究逃不过十月怀胎,他时纸里包不住火,必然泄露出去,处心积虑多年隐藏的秘密,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底,除非嬴天心不要后人,否则钱书之担心之事,必然出现—— 钱书之举杯长叹:“如果陛下身份败露,秦国必定大乱;可就算陛下不要后人,文武百官必定为储君之事暗中斗法。陛下并无直系兄弟,之前的侯爵也多数被打成庶民。到那时,民间必定出现无数真真假假的皇家遗孤,秦国就真的完了。” 他将酒饮尽,看向秦扬。 “秦君,你我之前虽是对手,可在我临死前,能促膝长谈,甚是痛快。听过你的故事,我以为你必定可以理解我。既然已经死到临头,必然不可能再偏执于之前所想之事。作为秦国曾经的丞相,希望你能把我这个失败者的顾虑转达给陛下。陛下神威万世,或许能有万全之策。” 秦扬抓起宝剑,单手举起酒杯站起身,躬身一拜。随后便到气窗处,召唤外面的金鹏卫开门。 临走前,他突然问:“你家人可知道这些事?” 钱书之摇头道:“不知。” 秦扬听罢,转身离去, …… 无极殿上。 嬴天心不动声色地听秦扬讲完全部过程,随后走到殿下,突然抽出秦扬手里的宝剑,一剑砍到立柱上。 “秦扬,你可知朕为何发怒?” 秦扬叹道:“您是恨钱书之过于偏执,没有和您君臣一心吧?” 嬴天心一手撑在柱子上,深吸口气:“他所顾虑的事,朕又何尝不受困扰?他既然是朕的心腹,为何不来跟朕直言,反而愚蠢至极地勾结反贼?” 秦扬不知如何搭话,只得保持缄默。 过了许久,嬴天心挥手道:“时候不早了,朕安排人给你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你也来上朝。” 秦扬被带到了安置他国使者的六合殿。六合殿内没有其他人,就随意住下。 宫女打着灯笼,为他准备了夜宵,可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早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钱书之到底错了没有? 以秦扬之见,必定是错了。不论如何,嬴天心也是秦国皇帝,钱书之虽然爱国,却不忠君,大错特错—— 可他心口莫名憋的慌。 ------------ 第九十四章 秦国丞相 翌日卯初时分,天还未亮,一众文武百官就如过江之鲫般进入刚刚开启的天承门。 这些人依然少不了一番检查,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早就已经习惯。 在前往无极殿的路上,刑部尚书张辅文和吏部尚书梁峯并肩而行,二人身侧、身后还跟着七八名两部的大小官吏。 “二位大人,下官昨日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钱丞相——” “打住。” 张辅文立即制止了说话的官员,见梁峯点头,便吩咐道:“一会上了早朝,谁也不许多事。如果陛下问起来,就全把头埋起来,跟着形势走。” 另外一名官员问:“张大人,我等愚钝,不知何为形势?” 梁峯捻了捻白须,讳莫如深道:“形势,就是陛下的意思。你们不需多想,听几位尚书如何表态即可。” “可陛下如果点名问起来怎么办?” 梁峯笑道:“不知,不懂,不敢定论。陛下的性子你们还不了解?你是庸人,他只会骂你,瞧不起你。可你若是无意触怒了他,那就等着天降雷霆吧。” 众人迈着小碎步加快步伐,进了无极殿,有眼尖的发现,角落里已经站了一个生面孔。 只有张辅文和梁峯认出来,此人正是昨日和岳诚一起觐见秦皇的少年,不知是什么来头。可看此人打着哈欠,站的位置都不对,应该不是官场中人。 “友腾,你去提醒一下那个少年。对了,昨日他和岳诚觐见,被陛下单独召见了。” 名叫王友腾的刑部侍郎也是马上明白了弦外之音。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必是跟风声有关。 为官多年,想要不出差错,就得先人一步。 想到这里,王友腾领了张辅文的命,走向秦扬。 “这位小友,你可是来参加早朝?为何不着官服?” 秦扬本来有些瞌睡,一抬头,见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正对他讲话,不由精神几分。 “我是奉旨旁听,并且——” 他不知为何自嘲一笑:“只是旁听而已。” 王友腾心中略有几分不爽。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看样子也没有个一官半职,却和侍郎讲话如此随意不羁,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既然有其他目的,也自然不会摆出什么官威。 秦扬并非故意拖大。实在是心中有事,只盼着嬴天心出来,让心里的石头落地。 当然,身为楚人,因为求到秦国才对秦皇礼让,至于其他人,他无心去理会,别管什么侍郎还是尚书,就是秦国丞相,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不足挂齿。 “小友有所不知,你站的地方是侍卫值守通行之处。不妨往这边来一些。” 秦扬一看,果然如王友腾所言,其他官员都在前面,左右一排皆是侍卫。他向王友腾道了声谢,便上前几步。 谁知王友腾并未离开,依然在他身边。 秦扬问道:“刚才还未来得及问,您是哪位?” “我乃刑部侍郎,王友腾是也。” “侍郎?” 秦扬不禁疑惑,正三品的大员,竟然和他一样站在百官之后。再看跟他穿着同品官服的人都位列前排,在各部尚书之后。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继续问:“王大人平时不该站在这里吧?莫不是专门来找我的?” “哈哈,小友果然聪明。我有点事想打听打听,不知你了解多少。” 秦扬刚到永安,并不认识什么人。听王友腾这样说,立即明白,十有八九是和钱书之有关。 “王大人请明言。” 王友腾往角落里挪了几步,示意秦扬也跟过来。 “钱书之犯了大逆之罪,你可知怎么回事?” 秦扬笑道:“您身为刑部侍郎,对刑狱之事应该了如指掌,怎么反倒问我一个毛头小子?” 王友腾怎料秦扬的反诘滴水不漏,一时语塞:“这……我只是关心钱丞相。” 关心? 秦扬只觉好笑。王友腾风轻云淡,看不出一丝关心,只如多知道些消息好要明哲保身一般。 再纵观殿内其他官员,多是三五成团窃窃私语,表情也大多和王友腾如出一辙。 都说丞相是文官之首,可秦扬看来,这只是皇帝眼中的景象。这些官员只有在整体利益受到挑战时,才会拥丞相为先来搞出集团,实则也是各怀鬼胎。 “陛下驾到。上朝!” 只见嬴天心从正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队手持华盖的侍女。 都说人靠衣装,龙袍加身,便再也不是之前秦扬认识的那个天心先生了。 百官立即齐齐跪拜,秦扬也自然不例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与往常一般的“众卿平身”迟迟没有等来,只有令人不安的沉默萦绕在无极殿内。 秦扬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嬴天心负手而立,背对群臣。 王友腾还算淡定,而旁边年纪较轻的官员竟然被这股威压逼迫的直接留下汗来,而那官员擦也不敢擦,只能强忍。 一声蔑笑传来。 “你们天天喊着朕能万岁,可有的人巴不得朕早点死。” 百官齐呼:“臣等罪该万死——” “行了!” 嬴天心转过身,挥手道:“各位爱卿平身。” 众官如释重负,纷纷站起。可谁都清楚,这样的开场,注定今天的早朝绝不平静。 嬴天心刚刚在龙椅上坐定:“严禄,宣旨。” 严公公手持圣旨,上前一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丞相钱书之大逆不道、贪赃枉法、戕害百姓,为天地所不容,人神而共弃之。朕本念其为旧臣,盼其反省,此人却一意孤行,不思悔改。现革除其官职封赏,赐其自缢。” 不等众人反应,张辅文立即上前:“陛下,钱书之恶迹累累,刑部已查出其所有罪行。臣建议应将其夷九族,彻查其同党!” 嬴天心忽然笑了笑。秦扬在下面看不得真,却只觉得这笑中带着几分疲惫。 “不必了,就这么办吧。” 一旁的梁峯和另外几名尚书也同时站了出来。 “陛下圣明,对大逆之徒也能如此宽容,此乃秦国之大幸!” “臣附议。张大人的提议也是恪尽职守,但陛下乃圣天子,自有我等臣子没有的仁德之心。” 秦扬正看得百感交集,却听身边的王友腾说:“小友,你是不是觉得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 秦扬有些心灰意懒。 钱书之若是再过二十年,的才能绝对不亚孙庭芳。英雄惜英雄,他的内心深处希望嬴天心能和钱书之有一次对话,消除他们君臣之间的隔阂。 可他知道这不可能。嬴天心有身为秦国君主的尊严,钱书之也一样。 “不然呢?” 王友腾笑道:“你难道想看一场众臣死谏,力保钱书之,结果却搞出来结党营私株连九族的桥段?” 秦扬不禁一惊,王友腾继续说:“陛下顾忌官员朋党,官员真的不知道么?” 秦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小瞧了这位侍郎大人:“请您指点。” “陛下这道旨意是想看群臣的反应,以及他在臣子之中的分量。张大人去踩钱书之,陛下就不会再去猜忌,也能落个宽宏大量的美名。” 秦扬摇头道:“可那几个尚书你唱我和,陛下真的会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如何,至少这些人朋党起来是帮着他的。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不朋党现在就死,朋党之后再死,是你,你选哪个?” 官员朋党自古有之,真正能独善其身者,大多也是闲职。 秦扬突然醒悟。秦国已经推倒了王侯门阀,现在要解决的并不是朋党,而是如何制衡朋党。 嬴天心想杀光结党营私的人,那便无人为官,绝对不可取。现在看来,这殿内的官员似乎拧成一股,难以分而治之。过去有钱书之,尚且起到协调百官和皇帝的作用,可今后该如何? 况且经过此事,嬴天心也知道,用这种怀柔的协调很容易出问题——官员之间朋党关系越来越紧密,且丞相这个纽带一旦出问题,后患无穷。 正想着,却听严公公拿出第二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万民翘首之时。楚人秦扬,曾护朕立功,有经天纬地之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破格提拔其为丞相,理秦国政务。钦此。” 这时,严公公望向这边:“秦丞相,请上前领旨谢恩。” 此旨一出,群臣哗然! “谁是秦扬?” “怎么突破多了个不知名的丞相?” “而是还是楚国人?怎么回事?” 就连一直淡定如佛的王友腾也不禁皱眉,嘀咕道:“这个秦扬是哪位,什么来头?小友可知一二?” 秦扬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道:“您别找了,我就是。” 说罢,他走出人群,上前跪拜。 虽然不知道嬴天心这是要闹哪出,可此时别无选择,只能静观其变。 嬴天心的性格他了解,若是在这样的场合抗旨,等同于自杀。 “臣秦扬,谢陛下隆恩——” 严公公满脸堆笑,手持圣旨,正要走下来,却看一人走上前。 “慢!臣有话要说。” ------------ 第九十五章 权力游戏 嬴天心并不诧异:“礼部尚书,吏部都没说话,这事和你们礼部有何关系?” 那人上前道:“陛下,这位秦大人身为楚人,做我秦国丞相,于礼制不合。” 嬴天心并不接话,看向吏部尚书梁峯:“你也是这么想的?” 梁峯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大秦向来天下人才开放,官吏中有三分之一者,祖籍不在秦。不过礼部的提议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知这位秦丞相现在是否已经是秦人?” 嬴天心大笑道:“也就是说,除此之外,他的资历能力,你们都不会跳出来质疑了?” 百官噤若寒蝉。 这个问题,没人敢问。刚刚群臣还夸赞秦皇处理钱书之的事圣明,现在马上调过头来去质疑其用人眼光,纯粹是找死。 趴在地上的秦扬暗暗以为,这绝非巧合,定是嬴天心刻意如此安排。 “你们不说,那朕便以为如此。秦扬,你来告诉梁尚书,你现在是不是秦人。” 秦扬心下大惊,抬头看向嬴天心,只见她眼中说不出的玩味。 一箭三雕! 她必是提拔他来进行吏治,这在二人相处的过程中就能感觉到她对吏治的重视;另外,也能转移对于钱书之一事的关注,一个活的丞相比一个将死的罪人更值得研究。 而刚刚那个问题,秦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之前嬴天心就多次说过,希望自己能够是秦国人。 “回陛下的话,臣现在,还是楚人。” 此言一出,群臣再也按捺不住,顿时沸反盈天。 “陛下,此人竟然还自称楚人!臣建议将其立即抓捕调查!” “他国之人怎能做我国丞相!陛下三思啊!” 嬴天心一拍桌子,掷地有声道:“安静。” 这一下也让秦扬心里一哆嗦。他怕的不是嬴天心发怒,此时嬴天心一脸平静,仿佛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这才是这个女人,或者说这位女皇帝最可怕的地方。 “你说现在还是楚人,那你什么时候做秦人?” 秦扬一脸尴尬,被逼无奈对她使起了眼色,可嬴天心根本不为所动。 严公公看的着急,催促道:“秦丞相,陛下问你话呢,赶紧回答。” 秦扬叹了口气:“陛下,臣曾经和人有约,来秦之后还要回楚,三年之后返秦。” 嬴天心不动声色,问:“返秦之后,可是永远留在那人身边,再也不离开?” 秦扬本不想回答,可想起对嬴天心所求之事才是当务之急,无奈地承认道:“是。” “那你便算预备秦人了。户部尚书,你为他提前准备好秦国户籍,入籍时间待定,最晚三年之后。” 那户部尚书看出些名堂,马上领旨。 嬴天心偏过头,问:“礼部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这……” 那位礼部尚书哑口无言。旁边的梁峯悄悄捅了他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礼部再无异议。” “好。朕在旨意里没有说明,丞相因家人都在楚国,还需要返楚三年。不过以他才能,定能胜任丞相一职。诸位爱卿,尤其是六部尚书,要和他互相学习。此外,秦丞相返楚期间,由六部尚书组成内书阁,共理所有内务。”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所有人马上明白过来。 又是张辅文第一个说:“陛下英明,臣自当多向秦丞相讨教。” 随后,其他尚书也纷纷附和。 秦扬终于明白了嬴天心的用意。她知道自己必然要回楚国,此次封自己为丞相,实则是废掉了秦国丞相这一职。 这一举动非常可怕。嬴天心这位女帝,挑战的已经不是某个人、某个集团,而是延续了千百年的丞相制度。 嬴天心必然是受够了被一人掌控内政的被动,她这是要深入掌控所有官吏! 而对于六部而言,他们间接掌握了丞相的权力,有了更多直接对话嬴天心的机会,绝对是实升。既然秦扬要回楚国,管他是只猫还是条狗,不都是虚名而已? 这些官吏未必不知道嬴天心的用意,可那又如何?官场之人,位极人臣就是至高无上的梦想。 没有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可没人摆脱的了权力的诱惑。 奴隶不止在战俘军营里,更在朝堂之上,在这人世间! 秦扬对上嬴天心的眼神,又有了心心相通之感。 嬴天心纵然掌控秦国,可也不得不在权力的游戏里殚精竭虑。 而他身为楚人,为了大事也不得不卷进秦国的权力斗争之中。 虽然获得了秦国甚至天下人羡慕不已的地位,却觉得颇为疲惫。 他尚且不至于弄出叛逆之举,故意卷嬴天心的脸面。至少远在晋国的那些人让他绝不能意气用事。 “臣,领旨。” 秦扬领了圣旨和相印,本想回到之前的位置,却被梁峯拉住,站在了百官之首。 后面的朝会便是些杂事讨论。秦扬本以为嬴天心会留下他,可她下朝之后就径自离开了。 出了无极殿,六部尚书竟然都在外边等候他。 “秦大人,今日良辰喜获高升,属下等愿为大人庆贺。” 秦扬暗暗惊讶。这些尚书最年轻的也得接近六十,对他一个少年毕恭毕敬竟然丝毫觉查不出别扭。就连之前第一个反对的礼部尚书,也是神采奕奕。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尚书的喜色是发自内心的。他们巴不得秦扬是个傻子,且最好永远别回来。既然是哄傻子,还需要几分功力? 正在这时,岳诚走了过来:“各位大人,今日这顿饭恐怕请不得了。” “岳将军,可是去太后那请安了?” 岳诚答道:“正是。刚刚听说秦扬兄弟成了大秦的丞相,我说我来请,诸位大人不会反对吧?” “哪里哪里——” 众人应声附和。有岳诚出面,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毕竟去陪一个傻子吃饭,哪如自己回家偷着乐? 之后,秦扬和岳诚出了皇宫。到了外边,秦扬终于忍不住问:“岳大哥,可是陛下让你来找我的?” 岳诚点头道:“陛下托我告诉你,难得糊涂。” 秦扬仔细品味一番,明白了其中意思。 他如果装糊涂,那就顺顺利利地在秦国当个傻子,等他回楚之后,这些权斗之事就让嬴天心来解决。 而当个聪明人,就要真正地帮她,甚至要在走的这几年里背上骂名。 ------------ 第九十六章 惊世骇俗 想到这里,秦扬说:“岳大哥,这顿饭去你家里吃。之后请为我准备一间书房。” 岳诚大笑:“没问题。” 二人来到岳诚的府邸。刚一进府,就看到池塘边坐着一个布衣老头,正用小网兜捞鱼。 “父亲大人。” 秦扬听岳诚如此喊,才知道那老头是钱书之之前的秦国丞相,岳正卿。 “诚儿回来了。哦?这位是?” 岳诚笑道:“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神奇少年,秦扬。今日早朝,陛下刚刚封他为丞相。” 得知对方身份后,秦扬毕恭毕敬的行礼道:“见过岳相。” 岳正卿站起身,摆手道:“莫要这样称呼。当今大秦的丞相是你。” “您那才是实打实的,我这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听到此言,岳正卿不由多看了秦扬几眼,说:“此话怎讲?” 秦扬不紧不慢的说:“您在位的时候,是实打实的帮着陛下去做事,而此时此刻,陛下只是想对这个位置动刀,需要有个人帮他借尸还魂,恰巧就是我而已。” 岳老先生听完这番话,赶紧摇头,声音也低了几分:“你年轻气盛,刚刚步入官场,要学会多看多听,方才那种话既是心里想,也莫要去说出来,陛下最不喜欢他人揣测他,秦大人是聪明人,想必我一点就透。” 秦扬随即明白了意思,赶紧止住话题,岳老先生轻声叮嘱说到:“我以为之后的事,陛下必然会为你安排妥当,秦丞相此时应该稳住定盘心,莫要年轻气盛行事。” 看得出来,这位前任丞相是非常重视中庸之道的,天心想对这个位置下手,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的话,这老爷子也不可能早早的就辞官,定然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不可不为人老成精。 但是在他看来,少年过度老成也不好,年轻人就要有气盛的一面,要不还能叫年轻人吗? 秦扬轻轻摇了摇头:“我既得了陛下的器重,就不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混过去,我想为他做点事,为他排忧解难,扫清障碍。” 岳老先生拍打了几下衣袖,不动声色的问:“秦大人所说的忧难,是指哪方面?” 秦扬一字一顿说到:“税收和吏治。” “你又准备从何做起呢?” “这便是我上府上叨扰的原因,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潜下心来好好的写一个奏折,我所思所想,就都在这里面了。” 这一次,岳老先生不置可否,微微点头道:“我还有个不请之请,若是大人写完了,可否让我先一睹为快?” “那是自然,我正想向您请教,还望不吝指点。” 两人又寒暄了些别的,随后秦扬饭也不吃,直接扎进了书房,将门锁上,在里面奋笔疾书。 这一呆就是一下午,期间,岳诚几次想去探望,都被岳老先生拦下来了。 “这位秦大人不简单,他既然有雄心壮志,切莫要打扰。” 然而,到了晚饭时间,秦扬还是没有出来。这一次岳诚真的等急了,他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之事,就赶紧去房间里看看。刚到门口,却正巧碰到秦扬开门出来,往里瞟了一眼,满地满桌的废纸,不可谓不乱。 秦扬手上拿了个折子,脸上尽露疲惫之色,向岳诚问好。 岳诚并没有去问奏折的事,见他一切平安,就赶紧拉着他去吃饭。 到了前厢房,岳家人都在这里,看样子是在等他们,岳老先生自然一眼看到了他的奏折,便站起身。 秦扬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直接将折子递过去。 岳老先生接过奏折,打开后快速审阅,原本还从容的面容,变得越发严肃,看过一遍后又重看了一遍,随后将奏折合上。 “秦丞相,你这个折子一旦递上去,就是把无极殿给揭掉房顶啊!” 秦扬笑了笑:“您说的未免有点重。” 岳老先生摇头说:“我敢保证,这个折子要是公开了,满朝文武都会反对你,你当真要做到这一步吗?” “陛下一直想出新政,可就是碍于各种各样的阻碍,无法让他大展拳脚,岳相肯定清楚一件事,就是无论何时何地,这些反对的人,永远都会反对,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反对我,莫要去烦扰陛下。” 岳正卿将奏折还给他,又叮嘱:“老夫有一些经验想分享给秦大人,你若想干,就要坚决到底,任何人出来反对,都不要留任何情面,就直接正面的驳斥回去,切莫让陛下下不来台。此事事关我国未来国运,还有秦大人的身家性命,若是被压制住了,所谓新政,就是无稽之谈,秦大人很有可能也要遭遇大难。” 秦扬向他道谢。他也清楚这个道理,这个折子递上去,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可能说我把它撤回来,就当没事发生,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次赌上性命的上奏,成了,天心可以少了太多阻力,而且可以把所有的压力让秦扬一个人来背负,若真的败了,可能天心就再也实现不了曾经的愿望,自己也有可能要死。 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不能回头了,正如岳老先生所说,他要干就必须得干到彻底,好在他已经有了这份觉悟。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秦扬第一次以秦国丞相的身份,前来上朝。一切流程和昨日差不多,只不过今日天心心情还不错,早朝开始后,和众大臣一起讨论了一些琐碎的问题。 眼看早朝进行的差不多,也没什么大事需要讨论,按照惯例,许多官员以为,过一会儿就可以退朝。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扬突然上前一步。 “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天心正慵懒的打着哈欠,看秦扬站了出来,先是一愣,最后说到:“秦丞相今日初次参加早朝,不知有何事?” 秦扬双手递过奏折:“臣所奏之事,接在这折子里,请陛下阅览。” 天心也没想到,秦扬不是突然有事,而是有备而来,她也来了几分好奇,就让严公公去取奏折。 拿到手上后,她先翻转看了看,发现奏折上面有些皱巴巴的,仔细一瞧就知道是汗水浸的,可见这折子花了不少心血。 随后便打开阅读,一目十行,天心很快就看完了,然后先是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面无表情说到:“你当真要上这个吗?朕可以当做没看见,你拿回去。” ------------ 第九十七章 秦国新政 “臣确实要上奏,陛下,臣心意已决。” 说完,秦扬就抬起头,目光正好迎上天心,两人对视一阵,确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好,严禄,把这个奏折在这里念出来。” 严公公接过奏折,最后上前一步,打开后,慢条斯理的念了起来。 “当今秦国,税务冗杂,官吏混乱,急需改革,正本清源,为朝廷节约开支,精简吏治损耗,陈提议以下四策,请陛下决断——” 原本有些困倦的官员们,听了这个开头,瞬间就都精神起来,全都竖起耳朵,一个字一个字的听。 严公公将所有政策念完,却是越念越心惊,最后竟然汗如雨下。而在场官员先是鸦雀无声,随后突然爆发,如同加了水的油锅,天心知道会有这个现象,所以都没有阻止。 这四条政策,简单来说,就是: 第一条,摊丁入亩,火耗归公。这个想法之前两个人在东北三城就提出来过,取消掉丁税,增加亩税,让失去土地,只能为豪绅们种地子的百姓可以生得起孩子,不用担心家中人口数而交不起税,久而久之,就可以有所盈余。但这一下就让豪绅士族们需要缴纳更多的税,等同于将百姓的压力,转嫁到了这些人身上,而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些豪绅士族,多多少少会跟官员们有所联系,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跟官员沾亲他们才能成为豪绅士族,所以说这条政策,实际上是攻击整个官绅阶级。 第二条政策,军功封爵,世袭一代。这个政策更加要命,意思就是,之前祖上有个功劳而获得封爵的人,最多只能让儿子这代享受世袭,从孙子那代就没有任何特权,仍需要去服役当差,和普通百姓一样缴税纳粮。秦国之前一直是军功制,这一刀下去,恐怕就是跟整个朝廷开战了,甚至说,就连岳诚他们家都会因为这个政策受损。当然,如果这么做,收益的人就是天心,以及整个秦国。 第三条政策,以商止乱,以工代赈。这一条比起前两个,简直就是柔和太多,说白了,就是不要过度抑制商人,通过商人来调节国内的不平衡,同时,增加税收。秦扬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给出了很多具体可行的策略,比如,在各地多设商馆,让南来北往的商人更方便,降低本地民生物资的商务税,鼓励百姓多去做买卖,但是加重跨城,跨区域的商务税,在一定程度上遏制投机倒把,以及高利润的囤积居奇。本质上,就是让商多去服务于百姓,而对于大官显贵的商就要加以重税。在某种程度上,这又是针对官绅阶级的狠狠的一刀,这些人想要享乐肯定就要花钱,增加了这方面的税,就等于让他们成本更高。同时,秦扬还建议朝廷成立专门的商税司,印制朝廷颁发的吊牌,所有经商者,必须持有吊牌才能经商,并且记录所经营种类区域,以此作为凭证,进行收税,以及处罚。至于以工代赈,就是字面意思,对于灾民,其既然无法生产,不如雇佣制来作为赈灾劳工,用劳务费用,来代替赈灾银两,充分发挥灾民的价值,也为朝廷节省开支。 第四条政策,炼铁制盐,全部国营。之前铁和盐,一直都没有在朝廷手中,这也有些历史渊源,因为最早开始,这两样东西就始终在秦国的王侯手里,多年来,也并没有让朝廷管控,久而久之,反而成了一种安抚王侯的手段,毕竟铁和盐的利润太高,而且还是民生所需。但现在,门阀贵族基本被消灭殆尽,铁和盐却依然没有收回来,不知背后又成了几家官员的敛财聚宝盆。这一次,秦扬希望天心能够一劳永逸,彻底把这两个民生命脉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将其中利润尽数归国家。 这四条政策一出,任谁听了都胆战心惊,岳老先生说的一点错没有,此时的无极殿已经比菜市场好不了哪去了,议论纷纷的,破口大骂的,阴阳怪气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众生吃相可谓精彩至极。 “好了,别吵了,有什么想说的,现在说。” 天心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就算这奏折影响再大,那也没皇帝大,看似一切都平静了,可知众人心里,却都跟脱缰的野马一样。 最先发难的,就是那个叫李进的礼部尚书,他上前一步道:“陛下,秦扬此时楚人,并不是大秦臣民,在此如此恶意批改我国古制,居心叵测,奸臣也。” 不等天心说话,秦扬站了出来,义正言辞的说:“李大人这么说,就是说政策本身利国利民,是在质疑我的身份了。好说好说,我现在将这奏折让给你,算是你写的,由你来名正言顺推行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敢吗?” 李进被噎的哑口无言,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这四条政策如果是站在皇帝和百姓角度看,绝对是大大的有利,但是对于这些官员来说,却是沉重的打击,是在挖他们的心肝,可这话谁敢明说呢?谁要是说出来不就是公然和天心作对吗?所以李进也只敢去借着身份来质疑一下,谁知道秦扬借力打力,就让他难看的下不来台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官员站了出来,指着秦扬说:“姓秦的,你听好了,老子的曾祖父,可是跟着过太祖皇帝出征的,老子的爷爷战死在晋国,按你的说法,到了我这一代,是不是就要去干苦力了?” 这番话看似在指责秦扬,实际上说给天心听,这也是天心最为为难的地方,秦国这几十年一直打仗,包括对内和对外,所以很多人是有军功,而这帮人天心也必须笼络,但是子孙越多,就会尾大不掉。 秦扬正准备反驳,天心却说到:“人之有理,这政策确实有些太粗暴,却是伤了功臣们的心。但是,若功臣几世后代碌碌无为,尸位素餐,还数量繁多,朕也不能由得他们吃空国家。朕建议,不如将那世袭一世,改为三世,各位意下如何?” 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反对,毕竟天心当众批评了秦扬又缓和了政策,纵然他们还是希望能够回归原样,可是谁敢直接说?说出来不就等于贪得无厌不给皇上面子吗? ------------ 第九十八章 永安遇刺 最后又有几个官员出来质问,但是都被秦扬一一驳斥了回去,任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像个羔羊的少年,才思竟然如此敏捷,竟然凭一己之力,将百官都辩败下来。 此时此刻,众多官员中,竟然无一人敢再站出来反对,这时,那个礼部尚书李进,对着身后的下属,一位老侍郎使了个眼色,这老头老脸抽动了两下,只好站出来,却不知说什么,扑通就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陛下,祖宗的法制不能改,不能听信奸臣!” 原本形势大好,已经没有人还能说出什么来,可这老头一闹,官员们的情绪又上来了,又有几个岁数大的,也跟着哭闹起来。 天心心里清楚的很,若是新政推出,对于这些老家伙的影响最大,而这些人在朝为官几十载,对场面把控清楚的很,他们知道现在哭闹,天心也不好责备。既然说理说不过,那就干脆撒泼起来。 天心顿了顿,随后问道:“你们都反对新政吗?” 此言一出,官员们都嘟囔着小声附和,可见,这个反对之心并没有消减,只不过刚才不敢说而已。 天心突然有几分恼火,正要发作,去看着秦扬向这边摇了摇头,似乎在安慰提示,这也让天心冷静下来。 “今日先到此为止吧!诸位,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 散了早朝之后,竟没有一个官员愿意和秦扬同行,他也不以为意,毕竟今天一石激起千层浪,就算有极个别内心认同新政的人,此时此刻,也必须要避嫌。 秦扬自己走回了岳府,可回去之后,岳诚并不在家,又看到了正在钓鱼的岳老先生。 他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况和岳老先生说了,而对方并没有什么意外,似乎已经料到了这种情景。 两人正聊着这事,岳诚却从外面赶了回来,进来就直奔他走过来。 秦扬看那风尘仆仆,像是从宫里回来,不由心念一动。 “岳大哥可是去见皇上了?” 岳诚点了点头。 秦扬又问:“网上可有什么话要嘱咐我?” 知道谁岳诚摇了摇头:“皇上并没有脱什么话,他跟我说,你的衣服有些破旧了,让我照顾的细致点,给你买几身好衣服。哎,可惜我也不太懂这些,不知道哪里的衣服好,刚才就和严公公聊了聊,公公说,永安东头不远的地方新搬来个老店,衣服做的可好,好多宫人都去看过了。每月月底皇上要去和太后礼佛,明日应该不上早朝,我带你去买。” 秦扬本想拒绝,可岳诚坚决要去,毕竟是天心嘱咐的,对于他来说是必须要遵守的旨意,秦扬拗不过他,就只好答应了。 这天下午都没有什么事,秦扬就和岳老先生下棋喝茶,请教了不少为相的道理。 第二天,果然如岳诚所说,并没有上早朝,他便拉着秦扬去了城东,两人甚至没在府上吃饭,因为岳诚也想在他尝尝当地特色,就随便找了个摊子吃了碗酸汤羊肉饺子。 此时,正是冬深春浅时,早上连汤带水下肚,倍感暖意,二人又在街上溜达溜达,大大小小的商铺基本都开了,就奔着严公公说的成衣店去了。 一番好找,总算找到店铺所在,但看坐落的街上人有点冷清,不过,此时属于早间,人少点也正常,二人没有多想就直接进去了。 店铺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可谓是琳琅满目,岳诚四下打量一番,准备为他选几套秦人喜欢的春季着装。 不得不说,秦国的衣服是很有特色的,大多数王公贵族都喜欢穿宽大的衣服,大袖袍宽衣领,尽显风流倜傥。但是在秦国,从天心开始,带头穿收紧袖口,领口衣摆的衣服,据说,是因为天心见到了北方胡人的穿着,受到了启发,将秦人的衣服进行了改良,以更方便骑马射箭。皇帝带头引领潮流,自然下面的人就纷纷效仿,十年来,也就将此地的审美改变了。单说这一点,秦扬是非常认同天心的,他一直觉得宽大衣服不好,对于行兵打仗的人来说,非常不方便。 两人正挑选着,突然听到街上吵闹非凡,唢呐锣鼓声大作,不禁感到奇怪,若是寻常婚丧嫁娶,为何会这么热闹。 “掌柜的,外面发生什么了?为何这般吵?” 那掌柜的人刚在外面探头回来,最后回话说到:“回客官的话,从南面来了个娶亲队伍,北边来了个送葬队伍,两家撞一块,所以显得格外吵闹。” 岳诚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外面显得到处都在吹打。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两家似乎就在店铺门前碰了头,都停了下来。 秦扬不免好奇,想出去看看,正要转身,突然听到岳诚大喊一声:“闪开!” 却看在衣架后面,突然杀出两个持刀者,冲着秦扬直刺过来。幸亏听到了预警,否则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以秦扬这种身手,恐怕也难逃一死。 然而,这二人只是个开始,三面衣架后面,纷纷跳出来十多个杀手,全都手持利刃,有剑有刀有匕首,一身黑衣蒙面,锁定了秦扬,也不理会旁边的岳诚。 “看来是冲你来的,你先退到门边,我来应付他们!” 说罢,岳诚挺身而出,挡在他前面,前方几名杀手杀过来,扬起双臂,行云流水的一挥,竟赤手空拳将这几名杀手击退。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或者是让秦阳去打,他自然也不会害怕,但是现在敌众我寡,对方还有着兵器,自然不应该逞匹夫之勇,若是能退走,再好不过。 秦扬也并非意气用事之徒,马上听从建议,退到大门边。屋里的十几名杀手虽然有备而来,可显然根本就不是这个天下第一的对手,虽然占尽优势,却一个都过不来,被尽数挡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扬退出屋子。 秦扬已经迈出了门槛,谁料却突生变故,停在门外的棺材和花轿突然碎裂开,从里面又窜出来五六个杀手,齐齐的朝着秦扬砍杀过来。 这次突袭,可谓是防不胜防,任谁也想不到,花轿和棺材里,竟然藏着这些妖魔鬼怪。再加上秦扬注意力本身就在屋内,一时间无法防住这些屋外的杀手—— ------------ 第九十九章 秦皇风采 秦扬虽然已经注意到身后异常情况,可对方来的太快太猛,纵使他已经尽力去躲,可还是差了一点,虽然躲开了致命伤但被一人用剑刺中肩膀,顿时鲜血直流。 在屋子里的岳诚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一掌拍飞一个刺客,将其手中长刀夺过,冲出来就要灭掉这些屋外的刺客。这些人也精明的很,自然看出岳诚极其不好对付,既然失了手,再来就没有意义,于是果断撤离,而屋子里的刺客,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全数溜走。 岳诚赶紧上来检查伤势,最后,长舒一口气,说到:“还好,没有下毒,若是真让你在这里害了性命,陛下非要杀了我不可。” 他两人暂时不敢妄动,生怕再掉入什么圈套,过了一会,就有永安城内的卫兵赶了过来。 将一切收拾妥当,还好这一剑不算重,只要包扎住,就没什么事了。二人在护卫下,回到了府上。 “陛下过了晌午时分,就应该能回来,我随后就去面圣向他禀报今日之事。” 秦扬试探性的问:“既然没有大事,不如就不要跟陛下说了,我怕——” 岳诚摆了摆手:“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掉火坑里了,这种事是瞒不过陛下的,真等到找我问话的时候,那可就是雷霆降临了,我还是主动说的为好。” 秦扬自然明白他说的有道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很敏感,不免怀疑是不是跟新政有关,秦扬不担心别的,就怕天心一怒之下,又要杀很多人,这样的话为了新政做的努力就白费了,他的目的是帮助天心服人心,而不是杀光人。 岳诚也看出了他的担忧,就宽慰道:“我会跟陛下详细禀报,你也放心吧,陛下虽然严格,但是最为讲究证据。” 下午时分,岳诚进宫面见天心,而天心此时正在无极殿。进殿行大礼之后,就把上午的经过,完完整整的说给了天心。 天心不动声色的听他说完,却未给予评价。岳诚也捉摸不透这位皇帝的心思,就投石问路。 “陛下,这些贼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搞了个婚丧嫁娶的队伍,就是留下了线索,臣想向您请命,给臣十天时间,定然将刺杀一事查的水落石出。” 谁知天心根本就不关心这个话题,反问道:“他伤的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秦丞相武功高强,本身身体就好,那一刺也没有致命,只是一点刀剑伤想必不出五天就可痊愈。但是臣以为问题不在这里,永安王城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买凶当街杀人,这也未免——” 天心轻哼一声:“你莫要查了,杀他的人,是我让去的。” 岳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马上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秦扬推出了惊世骇俗的新政,遭到文武百官一致反对,照这个样子,很难推行。但是秦扬一旦遭了刺杀,这件性质就彻底变了,敢在永安王城杀人,就是在践踏天心的尊严,这可不是什么新政的问题一旦被牵连出来,就有可能满门死绝。 而且,文武百官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平时就是各自为政,有着自己的小圈子,这次只不过有了个共同的敌人。而这个案子一旦公之于众,这些人就会一盘散沙,互相猜疑,谁也不想去背这个大黑锅,也就会势必争相切割,那么,这些人做出的行动就是会反过来大力支持新政,这样就不会被认为是刺客背后的主谋了。而更搞笑的是,现在刺杀之人不知是谁反而是最恐慌的,这些人平时结党营私,谁也不能保证是谁买的凶手,就算自己没有买,可是身边的鹰犬走狗如果急眼了干出这种事,以天心的手段,定然会把他们连根拔起。 看来为了演的真一点,天心是真下了狠心,没有让刺客手下留情。岳诚似乎已经看到,明日上早朝时,秦大人拖个僵硬的肩膀,然后百官争先恐后的附和,场面实在过于滑稽。 天心和岳诚已经是老相识了,废话,根本就不需多说一句,岳诚马上向皇上请退,就离开了皇宫。 一路上心情颇为复杂,虽然他对于天心的手段并不觉得惊讶,但不免隐隐心疼秦扬。毕竟这个小伙子为了天心已经成了百官公敌,现在又受了伤—— “岳大哥!” 在岳府门口,撞见了坐在那里的秦扬两人相见,秦扬一脸开心,神秘兮兮的凑过来。 “岳大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这件事你不要追查了,他们敢刺杀我,就是落下口实,你越不查,他们越心虚害怕,就只能支持陛下的决策。” 岳诚笑了笑,回答道:“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陛下的,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两人一起进去准备吃饭,岳诚忽然停下来,扭头说:“秦兄弟,日后你若准备娶妻,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若是遇到漂亮的女子,今年要当心再当心。” 秦扬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记下并道谢。 一夜无事。 但第二天的早朝,确实炸开了锅,天心还没来的时候,无极殿里面已经风言风语,文武百官们交头接耳,都在猜测谁刺杀的秦扬。 那四条新政,如果真的实行起来,无异于挖人祖坟,就算有人去杀他,也不奇怪。而且据传言说,那些杀手很辣至极,也布置了巧局,秦扬确实受了伤,所以就没人去怀疑有他。 “皇上驾到——” 随着严公公一声尖喝,天心迈着四方步走进龙案,百官一看,天心此刻面如冰霜,眼神如蛇,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什么,殿里面竟然自发的安静下来。 而此时,秦扬正从殿外面走进来,他面容狰狞,还耸着一头肩膀,看上去颇为痛苦。有不少人偷偷瞄他,但是他熟视无睹,旁若无人的走到自己的位置。 天心这次连上朝都没有讲,直接一拍龙案,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群臣。 这般沉默,确实比说话威力还要大,少时,竟有官员汗如雨下,膝盖一软,坐在了地上。 天心见时机差不多,看向秦扬。 “秦丞相,朕知道你有话要说,你就说说吧。” ------------ 第一百章 大刀阔斧 秦扬上前一步,声音略显虚弱。 “谢陛下关心,臣昨日在城东遇刺,多亏岳将军相救,方才保住性命,只是受了些小伤。臣大胆猜测,是因为那新政惹来了祸患,有阴奉阳违者,背地里恨不得将臣除之而后快。” 天心笑了笑,又继续问道:“那么你觉得是谁要杀你呢?” 众位大臣听了这句话,心里直犯迷糊,猜不透皇上想干什么。当着文武百官,去问这种问题,纵然秦扬怀疑是谁他也不能当众说出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秦扬和天心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天心这么一问,秦扬就领会了这种意思。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李进,大声说道:“李大人,是不是你买凶来杀我?” 那李进瞬间慌了神,冲出来大喊:“陛下冤枉啊!就算秦丞相受了伤,也不能血口喷人,诬陷好人啊!” 天心微微眯着眼,问:“为何说是李大人干的?可有什么证据?” 秦扬摇了摇头:“回奏陛下,此事刚刚事发,还并未查清,但昨日李进带头反对新政,结党营私,裹挟群臣,对抗陛下,即便现在没有证据,也是莫须有罢了。” 李晋被这个莫须有气的脸红脖子粗,刚要发作,旁边的张辅文轻轻的捅了他一下,小声说:“你莫要僵持,小心陛下给你送刑部,你不死也掉张皮,赶紧想个法子脱身,就按之前说的——” 李进暗叹一口气:“启奏陛下,臣昨日回去好好反省了,觉得新政利国利民,可助我大秦长治久安,繁荣富强,臣只是被一时得失迷惑了心智,因此,臣愿意鼎力支持新政。秦丞相,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还能怀疑我是凶手吗?” 秦扬一点都不觉得脸红害臊,反而高兴的点了头,并称赞说:“李大人,深明大义,刚才是我口急,诬陷了好人。李大人既然排除了嫌疑,那张大人,还有梁大人,你们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局势已经很明朗了,自从昨日出了这个刺杀的事情,几个尚书就连夜做了商谈,达成了协议,别在这个时候去碰天心的逆鳞。 因此,这么一问下,几个上述纷纷附和表示支持新政,和刺杀一事完全无关。尚书既然这么说,后面的六部官员就纷纷附和起来。大家纵然反对新政,想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可眼下这么大个刺杀案摆在那,若是真被莫须有连带出来,被扔进天牢里整他半个月,就算证明了清白,也得吃遍人间的苦头。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官员们还是懂这个道理。 见百官纷纷表示支持新政,天心皱了皱眉:“本来不是在讨论刺杀的事情吗?为何拐到新政上?” 秦扬回话说到:“回禀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推行新政,利国利民,至于陈的个人事可以放到后面再说。事态有轻重缓急,请陛下不必挂怀。” “关于新政,朕有几句话要说。” 文武百官将耳朵竖起来,认真的听。 天心忽然站了起来,走出龙案:“秦扬,你提出的新政朕又好好的研究研究,相比过去法度,确实有很多的新颖之处,但变革未免太大。朕思索再三,决定先从东北三城试行一年,根据效果决定是否推广全国。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百官顿时起整齐呼喊皇上圣明,秦扬也跟着喊了起来,但是他是真心的喊。他很清楚一点,想要解决阻力,不可能就靠几句油嘴滑舌和小聪明来。天心的这一手试行策略,安抚了群臣,真正的缓解了矛盾,而且让新政可以马上落地。东北三城官场刚刚洗牌,若用好新人,新政就没有什么阻碍,这个策略也是非常高明。 “秦扬,东北三城现总督职位空缺,既然新政是你提出来的,那么你有什么好的人选推荐吗?” 秦扬开始还微微皱眉,但是忽然会心一笑,回话到:“有一小吏名为许辛,乃铜池人士,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对三城了如指掌,为人恭顺谦和,深得当地民众喜欢,臣以为此人可担当推行新政的重任。” 天心挥了挥手:“这些事情就由你来牵头做,把拟定的方案尽快告诉朕,朕最烦的就是磨磨蹭蹭,赶紧选好人手马上就落地推行。” 随后就散了朝,秦扬独自走出无极殿,心情大爽。看那几个尚书,走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李大人,莫要生气,那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真想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对呀,咱们在此为官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时得志最后摔得很惨的人,大有人在。” “听皇上的意思,这个小混蛋用不了多久就离开了,到时候丞相那个职位就是个摆设,实权不还是在我们掌控之中?”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夫年龄比他大上三倍,却让他如此羞辱,气煞我也!” …… 此时此刻,那个尚书口中的小混蛋正开开心心赶向岳府。他又遇到了岳老先生,将今日之事说了,岳老先生听完之后,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念叨了一句:“秦大人是有功之人,陛下应该好好犒赏犒赏你。” 随后几天,秦扬确实忙的连饭都吃不上。提拔了三城总督,他又开始草拟公文,将税收改制做成朝廷公告通告三城百姓,又传令三城官府,马上着手清点本城人口以及可耕田地。 另一方面,商税司也成立了起来,按照之前的设想,但凡在此地经商的人,都必须去官府注册领牌照,登记录入好经营范围经营地点,方便统计收税,以及解决纠纷,同时,还让各地官府着手划分出商务区,以便让小商小贩能够集中在一起,又方便管理,又能为百姓提供便利。同时,每个城都开设了一个商馆,可以供跨城的商人们免费休息吃住,当然了,代价就是高昂的税收。 至于世袭制的改革,秦扬并没有操之过急,而是给许辛写了封信,让他不要公之于众,先统计出来,将所有人分析一遍,看看有没有特别难推行处置或者有特殊困难,他这政策虽然提的快,但是实行起来,保守估计,至少得半年以上,才能够推广起来。 至于盐铁专营,直接就大刀阔斧的开始了,立马取缔所有的私营。有些人可能觉得太不讲道理,但是推陈出新,没有办法去面面俱到,秦扬是比较推崇温和政策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也是雷厉风行。 ------------ 第101章 绝世凶险 秦扬这次为许辛要到了足够的权利,因为许辛更了解三城的官场,就让他来调配人手进行任免。此事天心是认可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二人都见过许辛对他的评价都不低。 永安这边忙的差不多,剩下的就只能靠许辛,秦扬虽然有心帮忙,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安,也只能到了这一步,就看他的眼光犀利不犀利的,但愿许辛能能够不负期望,把事情办好吧! 就在这边如火如荼的推行新政的同时,尚书那边也安静了几天,但是好景不长,这天早朝,有两名司天监的官员,上奏一件奇事。 “启禀陛下,昨日傍晚时分,在永安城北出现了龙雷异象,狂风大作并伴有龙鸣闷雷。” 天心听完,也不免认真起来:“这种现象有什么说法?” 另一名官员回答:“龙雷,乃是天责之意,臣认为,是朝中出了奸臣,上天进行警示。” 天心玩味的撇了秦扬一眼,心中暗暗好笑,但是面色不变:“那你来说说,奸臣是哪个人?” 又是那个李进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朗声说:“启奏陛下,臣以为,最近出了新政,搞得天怒人怨,这奸臣,非秦丞相莫属。” 秦扬冷笑一声,回答说到:“李大人不是双手支持新政吗?若推行新政就是奸臣,也少不了你那一份吧?” 李进面露怒容,压住火气说:“天地异象,人必服天,你就算狡辩也没有用,你为我大秦惹了大祸,我就算舍出这条老命,也要阻止你祸乱朝纲。“ “你少把自己说的跟忠臣一样,你反对新政,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不妨去问问你那个在老家强抢百姓良田的小儿子吧。” “你——” 张辅文站了出来,拦住李进,却扭头对秦扬说:“二位这般争执,只会对皇上不利,对朝廷不利。我有个提议,秦大人支持新政,而李大人担忧着新政会不会引来天罚,不如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让大家也心服口服。” 秦扬听完,感觉有些好奇,就问道:“张尚书所谓的解决之法,到底是什么呢?” 张辅文走近秦扬,说到:“神威二年,皇上曾经在永安城北三十里的封孽山铸造了一把神兵利器,历经八八六十四天方才出世,当天就引发了天地异象,可后来因为变故,该神兵并没有从山中取出。此事一直被认为是凶险征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解决。秦丞相,我听闻你武艺高强,可否替陛下除去这个忧患,将那神兵取出来?你若能做到,就是大吉大利之人,再说你不详的人,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秦扬皱了皱眉:“那神兵利器是什么东西?” 张辅文笑了笑:“乃是一杆绝世好枪。” 这位张尚书去好好打听了一下秦扬的底细,很容易就得知,他和乐离比武一事如此设下话术,秦扬很难不心动。 果然,秦扬眼光一亮,又问到:“倘若我将那神枪取了出来,李大人这种人就当真心服口服吗?” 张辅文看向李进,李进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丞相请放心,若你取回神兵,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会去说服反对新政的。现在所欠缺的就是证明大人是祥瑞之人。” “等一下——” 天心不知为何突然插话,可话刚出口,秦扬就把这事答应了。 “那就一言为定,我去取那神兵,取了出来,而等谁再妄议新政,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张辅文笑了笑,接连点头,但却没有问若是取不出来会怎么样。 “丞相一言九鼎,方才所说的话,百官和皇上都听到了,那就在此祝福大人一切顺利。” 秦扬扭头看向天心,却发现对方正呆呆的盯着他,眼神看不出喜怒哀乐。 退朝之后,严公公找了过来,对秦扬说:“秦丞相,赶紧去花园找皇上吧!他老人家着急让你过去。” 秦扬心中一突突,总预感是惹了大祸了,要不天心从来不会这样找他。多想也没有用,他就赶紧跟着严公公去了后花园。 天心正在池塘边负手而立,看他过来,也不在乎礼数,直接发难:“你可知你今天答应了什么蠢事?” 秦扬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也有些发懵,一时没法答对。 天心叹了口气,就将之前种种娓娓道来。 神威二年,天心得到了一块由秦西小国进贡上来的神铁,随即召集国内名匠心,有高人指点说这块神铁名叫渴血金,想要炼制成神兵利器,必须得用大量的鲜血。 若是一般人,肯定先想到的就是用牲畜来代替,但是天心手上正好有一大批即将处决的罪犯,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天心就将这些罪犯全部处决于永安城北的山腹内,足足杀了一万人,用他们的血就地炼器,因此也将那座山赐名为镇孽山。 天心召集了大批工匠前往山腹内铸造神兵,其中就有一位炼器大师,名为铁寰。这位铁大师不仅精通炼器,还精通阴阳五行,玄奇阵法。他担心被天心召集的工匠最后会得不到善终,所以自告奋勇前来参与铸造神兵,就是为了帮这些工匠,设计个活路。 这位铁大师担心的并不多余,古往今来,但凡替帝王去修陵铸兵的工匠们,最后都大多被掩埋于山中,尤其是这种杀了这么多人,势必要让他们将秘密藏在肚子里。 而与此同时,铁大师也留了个后手,将山内设置了重重机关,确保神兵出世的时候,天心不能派兵进去把工匠们杀光,并且希望用神兵作为交换,来保住工匠们的性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神兵出世那天,镇孽山上空突然天雷大作,竟然将山顶劈中,通往山腹内的甬道里面到处都是落石,将洞口全部封死。 等到三天之后,异常才消失掉,天心随即派人去挖开甬道,可里面碎石太多,足足挖了十天,此时包括铁大师在内的工匠,全都死于山中。 此时山中已经进不了大队人马,天心就派人进去查探,然而所有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山内结构已经改变,而且还有不少机关暗器,甚至有人传言,里面有死去工匠的冤魂,去了四五回,都无功而返,天心虽然不尽信鬼神之说,可身为帝王也难免有所敬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所以你明白了吗?你要去的一个地方是个死地,至今没有人生还回来,你不挺聪明的吗?他设下这种简单的陷阱,你竟然能掉进,你是不是傻了呀?” ------------ 第102章 孤身犯险 秦扬看得出来,这一次天心是真的着急了,不过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出去,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做到底了。 “所以那个神兵是什么样的?” 天心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关心这个。确实是一杆长枪,名为问冥,朕年幼时,曾见过祖父长枪策马,好不威风,所以当时就如此要求了。你莫要在这关心没用的事,我在担心你能不能活下来。” 秦扬不以为意:“陛下,我们能有今天的成果,非常不容易,臣不想轻言放弃,今天您也听到了,倘若这件事办成了,这帮人就没有理由再说出半个不字,必须乖乖支持新政,这是个好机会——” 天心看到他那个顽固样,是真的着急了,连声调都扬了起来:“你是听不懂话是怎么回事?朕跟你说了,那里是绝凶之地,你去了就会死,还谈什么新政?” 正在这时,岳诚走了过来,天心一看,点头说道:“来的正好,你今日就将秦扬送出秦国。他现在去不了唐国和晋国,对,往北送送到胡人那边去。” 不等岳诚回话,秦扬抢先说道:“陛下,臣不想走,臣就想去取这个神兵,而且一定可以活着回来。” “谁给你保证的一定能?“ “我自己。” 天心怒极反笑:“秦扬你别忘了,你答应了这三件事,你若是死了,这第一件事就作废了,朕绝不帮你救什么小公主。” 秦扬愣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坚定的说:“您还记得之前咱们一起谈理想吗?我知道您的雄心壮志,我想帮您,咱们已经快看到曙光了,我真的不想让你我的愿望前功尽弃,臣求您让我试一下,若是死了,臣死而无憾。” 说罢,竟然跪了下来。 天心颓然坐下,她和秦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是非常了解对方的心思,以他这种性格,若是这么说,恐怕真的就是劝不回头,但是她真心不想看着他送死,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朕,真的不想看着你去赴死,你活着,这新政推迟十年又如何?这些老东西阻碍你,朕大不了杀光他们,或者……你陪在朕的身边,你我都很年轻,咱们熬死他们——” 秦扬心中莫名感动,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就冲天心对他的这番情谊,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既然决心要帮她改革朝政,岂能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谢谢陛下,但臣心意已决,请陛下成全。” 天心长叹一声,转过身去,“那你就去吧。云湘公主的事,朕会处理的。” “谢陛下隆恩。” 秦扬随即起身,和岳诚一同离去。天心猛然转身,深吸一口凉气,发出嘶的声音,确实想再劝一劝,可两人已经走远了。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严公公在旁边看不下去,走上来轻声说:“皇上,您看下午要不要去太后那问个安?” 天心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 岳诚和秦扬风尘仆仆,赶赴永安城北部三十里外的镇孽山,山脚下,还驻扎着一队秦兵,看来是将这里戒严了。 见到有人过来,哨岗立即呵斥,二人也应声下马,不一会走出来一个管营副将,这副将显然认得岳诚,赶紧过来行礼。 “末将刘和,在此巡监擅自闯入镇孽山之人,见过岳将军。” “不必多礼,这位是秦丞相,此番前来,是奉陛下圣旨送他入山。” 刘和听完之后愣了一下,小声问岳诚:“这位秦丞相,是不是犯了大罪了?” 岳诚摇了摇头,但他有些心烦,也不愿过多解释。 刘和只是问了一嘴,见如此反应,就不再多事,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被二人带路。 几个人走上山路,奔着半山腰去,找到了一个洞口长满杂草的甬路,刘和停了下来,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看着秦扬。 “之前有好几条涌洞可以进山,但之前试探过的人用废了好几条,现在就只剩这一条了,除非在开挖盗洞,但是这个山还是不要随便挖掘。所以秦丞相,你就只能从这里入山。” 秦扬并没有在意,他对这座山一无所知,也问不出什么信息,从哪里来说都没有区别。同样,刘和也是这么想的,这八年来,他见过太多的人进去,而这些人没有一个出来,他相信秦扬也不例外,现在在他面前的就是个马上要死的人。 “刘将军,能不能为我找个火折子?“ “啊……好的好的,我随身带着呢,也没怎么用,这个就给你吧。” 刘和将随身的火折赠送给了秦扬,心中暗道,给了也是浪费。 秦扬道了声谢谢,就再也没有拖延,直接迈入洞口,岳诚本想跟他好好道声别,可一转眼,他人就已经溜进去了。 岳诚轻叹一声,旁边的刘和自然看得出来,岳诚和这位丞相关系不错,就宽慰说:“将军节哀顺变。” 岳诚没说什么,就往山下走,准备回去复命。 …… 刚一进洞,光线瞬间就暗下来,走出去十步,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不得不拿出火折子照亮,借着火光往下一看,正好是往下延伸的楼梯。秦扬暗自庆幸,若是再玩一会,恐怕就要失足掉落下去了。 这些楼梯极其陡峭,他不得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下迈,大约走了几十节,前方突然没有路了,只剩一个直上直下,黑漆漆的大洞。 秦扬本想往后退两步,以便站稳再想对策,可不知为何却觉得后背被人推了一下似的,脚下顺势一滑,直接跌落下去。 扑! 掉下去约两丈高,但正好坐在了软土上面,所以也没有摔疼。 秦扬只觉得手中空空,心中大惊失色,他刚才把火折子弄掉了,在这山腹里,若是没有火折,就跟瞎子一样。 可他突然惊奇的发现,四周并不是一丝光线没有,他抬头一看,前方是一条笔直的通道,长度至少有五十丈,宽约三丈,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砖,镶嵌的严丝合缝,甚是工整,可见工匠的手艺之高。 而在两侧光滑的洞壁上,每隔五步,就挂着盏长明灯,灯光发展幽蓝的昏光,看起来颇为诡异。 ------------ 第103章 两仪大殿 秦扬突然想起一种邪术,用人的骨植加以炼化,就可以制成长明灯,数十年不灭,除非骨植风化为粉。这个山里处决了那么多犯人,想要就地取材是非常方便的。秦扬纵然是从军之人,见过尸山血海,可一想到这些邪术,还是觉得有些恶心,但不得不说,这些长明灯帮了他大忙,他随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向着通道走了过去。 离近之后,发现旁边立了块石碑,秦阳看了眼碑文,大概了解了一些往事。 石碑上的文字,正是铁寰索刻下来的,大致意思是,他在此布下奇阵,希望能借此保住工匠们的性命,但是这些工匠倾注所有心血去炼制的神兵也不应该被埋没,只有大吉大利的天选之人才能得到神兵。铁大师还在碑文里暗示,他部下的机关,并非全是死路,只待有缘人来。 秦扬不知这里有几分真假,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了。 他并未着急踏入通道,而是先观察一会。仔细看,这通道的侧壁,天花板,还有地板上面,都隐隐有密密麻麻的小孔,仔细辨认后,秦扬大吃一惊,这就是传闻中的十面埋伏机关阵。 所谓十面埋伏,就是从前后左右八个方向,再加上上方和下方,十个方向共同发射暗器,让闯入者逃无可逃。有些盗墓者会自恃手段高超,艺高人胆大,去破解各式各样的机关杀阵,而十面埋伏就是收拾这种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老手的人,一旦触发机关,根本就没有生路,瞬间就会被剁成肉泥。 不过对于秦扬而言,这个十面埋伏,就相当于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他是了解这个机关的,也知道这个机关的生路在哪。如此霸道无解的机关,在布置的时候,只能留下一条生路,让最后设置机关的人安然退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任何硬闯者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寻找布置人留下的生路,就是唯一的办法,尽管不是正面破解机关,有些取巧的嫌疑,但从结果上看,能突破就是胜利。 想到这里,秦扬马上蹲下身,认认真真的检查地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果不其然,在右侧的墙根下,确实看到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线,这条线一直往里延伸,时不时还会变动方向,看样子应该就是留下的生路。 此时也没有方法试错,与其万分纠结,不如大胆一试。说干就干,秦扬深吸一口气,大步迈了上去。 果然没问题! 一切正如预料非常顺利,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他小心翼翼的沿着线走,一点都不敢疏忽踩错位置。 然而往前走了不远,却突然发现,这条生线竟然突然分叉成九个方向,顺着望过去,这九个方向分别又分了新的岔线。 秦扬不仅眉头紧锁,难道是要破解什么机关才能找到正确的线路吗?他在那苦思冥想,可就是不知道线索在哪,难以判断正确的路。 他试着猜想,他现在已过了九盏灯,离侧壁是五块砖,是不是在提示他第九个分支,后面是第五个分支,才是正确的路呢? 但是他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这种推测毫无根据,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不可以被这种思想影响,必须马上清干净,再重新找到更靠谱的方式。 他试着代入最后布置机关的那个工匠,突然灵机一现。 “不对,最后那个人要布置这么多机关,怎么还可能记这么复杂的路,一旦错了,岂不是万劫不复?” 他心中所想,得出个结论,眼前这些岔路,全是为了迷惑人。 那正确的路在哪? 秦扬低下头认真思考,突然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果不其然,从分叉这里开始,天花板上竟然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线路。好一手灯下黑! 秦扬不再看地下的线,而是按照天花板上的线走,果真,生路又延续了下去,机关没有被触动,可以继续前进了。 在此之后,就再无什么乱子了。请你要小心翼翼通过了通道,却发觉后背已经隐隐的出了一层汗珠。如此有惊无险的通过这个十面埋伏的通道,让他也略感振奋。尽管仰慕这个机关的盛名,但此时,作为闯阵,还是看不到这个机关触发为妙。 稍稍休息一会,他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个石门,门上还有块石匾,上面写着“两仪殿”三个大字。 秦扬未敢轻举妄动,先仔细检查了一下石门,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机关。随后才小心翼翼的推开石门,没用多大力气,石门就轰然打开了。 门后面是一座空旷的大殿,大殿的地上,墙壁上,全都镶上了石板砖,横竖分明,人在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就好像在笼子里一样。 大殿内部,共立了六根支撑上下的粗柱,每两根一组。殿正中央,好像树立了一口水井一样的东西。 刚一进去,就看见右侧同样有块石碑,秦扬马上先去阅读碑文。 “生死无常,两仪反转。清寂铃音,金龙呈祥。” 石碑的正上方,还摆着一个小铃铛。他没敢乱动,就先去大殿中央查看那个竖井。 来到了井边,往下一看,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按照常理来说,这种在山腹内的叠层机关,一般都是往下层走,也多数是用竖井或者台阶进行通行。 要不要从这个井里下去试试? 秦扬纠结了很久,他陷入了自我纠结的境界。倘若这竖井就是正路,未免太简单了,而且和碑文上的文字没有任何关系。可那位铁大师,也无法用常理去推测,也许越是高超的大师,又会反其道而行之。 这样想下去,只会把自己逼疯,秦扬干脆不去想,挽起袖子,准备下去了。这个时候,他腰间的一块小碎银掉进了井里。 嘭的一声,秦扬立马止住身形。这井里面有水! 他又重新观察了一阵,这井中的水竟然跟镜面一样亮堂,他马上认了出来,吓出一身冷汗。那井里面的不是水,是一井的水银! 倘若他刚才冒冒失失的下去了,将必死无疑! ------------ 第104章 四象神阁 “生死无常,两仪反转……那水银井通往的是下方,若下方是死地,难道说铁大师炼化神兵之处,不在下层,而在上面吗?” 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盯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出头绪。 这个时候,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六根大柱上,每根柱子上面都雕刻了一条九爪金龙。一般来说,九爪金龙是绝对不可以随便用的,但是铁大师本来就是替天心铸造神兵,雕刻出来九爪金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走上近前,那九转金龙可谓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就是何等能工巧匠才能制造出来的珍品。 看到如此精美的作品,秦扬有些入了迷,甚至暂时忘了身边的险境,忍耐不住上去抚摸了抚摸。 “怎么回事?” 这一摸不要紧,竟然让秦扬发现了异常,眼前这只金龙,第三只龙爪竟然是残缺的。 怎么会这样?这可是铁大师的作品,难道还会出现这种问题吗?又或者是,后来磕碰造成的结果吗? 他马上奔向另一个柱子,上面同样有一只九爪金龙,果不其然,这只龙也有一只爪子是残缺,只不过是第六只。 三,六…… 秦扬突然觉得通透,这是一组数,是三十六! 他又跑去下一组柱子,果然发现了金龙提示的数字。 “三十六,五十一,一十二。” 他在口中不停的念这三个数,眼睛却始终没有停止寻找线索,可再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又去碑文那里找,只是将那小铃铛卸了下来,也再无什么新的线索。 这三个数字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他又来来回回绕,可还是一无所获。这一折腾,竟然快到了一个时辰,他累的满头大汗,但是还是没有结果。 秦扬感到有些疲惫,就坐了下来,双手撑在地面上,突然来了灵感—— 他的手指,就按在地上的砖缝上。 “这三个数字,会不会是指砖块数?” 按照数数的习惯,都是从右往左,从近往远,从下往上。秦扬再也无心休息,直接爬起来,对着砖块,找这三个数字的位置。而找到的位置只在半空中,什么也没有。 清寂铃音是什么意思呢? 秦扬把铃铛拿到找到的位置,轻轻摇了摇,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他也有些着急。 “不行,此时此刻要更加冷静才行。这个两仪殿里面虽然没什么杀机,但同样会磨掉人的耐心,困死在此。还要倍加小心!” 秦扬又认认真真,将碑文上字句好好念了一遍,又有了新的启示。 这上句和下句,未必是割裂开的,一般人数数都是自右向左,那么,两仪反转,是不是也要将数数习惯反转? 想到这里,也别无他法,只能去尝试。 从左数第三十六,从远往近第五十一,从上往下第十二块砖—— 秦扬找到了位置,再次拿出小铃铛,轻轻一摇—— 只听哗啦一声,铃铛正上方的天花板,轰然开了一个天井口,一个软梯顺势搭下来! 秦扬也大吃一惊,他已经算是博闻强识了,可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机关,在特定的位置,启用铃声竟然可以打开机关,简直是闻所未闻,这位铁大师真是天才。 此时再去纠结,这个通道是不是正路就纯粹是庸人自扰,秦扬二话不说,顺着软梯就爬了上去,上去之后,又是一段往上走的台阶,大约二十多节。 走上台阶,迎面又是一个石门,上面同样挂着一块石匾,上面写着“四象阁”三个大字。 秦扬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石门。 进入石门之后,在四个方向,分别设有一座阁楼,阁楼门厅紧闭,分别为青龙阁,白虎阁,朱雀阁,玄武阁。里面没有灯亮,在外面看起来颇为阴森。 不出意料,四座阁楼中间的空地,上面又有一块石碑。磨刀不误砍柴工,秦扬马上奔向石碑,阅读上面的文字。 “凶兵利器,帝星镇之。心无天下,必遭反噬。四象杀机,生路未知。若有缘者,谨记碑文。” 他又将碑文读了好几遍,稍微理解了一些含义。看这碑文描述,四象阁里面恐怕非常凶险,生路只能有一个,其他三个必定是杀阵,以铁大师的功力,擅闯必死。 可是活路到底在哪个阁楼里呢? 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再看碑文的前半段,凶兵利器,帝星镇之,这凶兵自然指的是问冥神枪,也就是镇孽山这里,而帝星自然指的是天心,那么天心在哪里呢? 若是如此看,天心在永安方向,也就是正南方,南方朱雀,五行属火,正好也对应的上铁大师炼器师的身份。 经过推断,秦扬望向南方的朱雀阁,心中还有几分摇摆,他总觉得有些过于简单了,铁大师如此传奇人士,难道就设这么简单的题吗? 心无天下,必遭反噬,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秦扬犹豫半天,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朱雀阁一试,此时,他反倒不像开始那般大胆,走到这一步,他更希望能够步步为营,创造奇迹。 天下……天下…… 秦扬忽然一愣,若是放眼天下,朱雀蜀南,南方乃是楚国。而秦国在西,对应的乃是白虎阁! 这个想法让他醍醐灌顶,将之前对永安位置的判断全部推翻,他再次审阅其碑文。 心无天下,必遭反噬,想必指的就是只盯着秦国的永安,就会选错方向! 帝星……铁大师如此严谨的人,既然在碑文中提到了这个词,就一定知晓,帝王乃四象之中央,为土五行,对应皇天后土。 而五行之中,土生的是金,金在西方,对应的是白虎! 秦扬恍然大悟,铁大师固然是炼器师,可勉强对应南方的火,但此地却是铸炼的神兵,乃是金!以这位大师的才情,定然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秦扬确定了心意,义无反顾的向西方白虎阁走去。行至门前,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用力一推—— 阁门打开,安然无恙。 ------------ 第105章 八卦奇宫 秦扬小心走入朱雀阁,里面一片安静,没有半分异常,此处仍然得处处小心,他步步为营一点一点的摸了进去。 阁楼里面,摆放了不少炼制的兵器,走过去一看,这些兵器异常精良,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侧面墙壁上,雕刻了一幅巨大的朱雀,栩栩如生,似乎即将展翅高飞。若不是此情此景过于凶险,秦扬相信但凡看到的人,都会叹为观止。 而在朱雀雕画旁边,又树立了一块石碑。秦扬不敢怠慢,马上就去查看。方才遇到了两块石碑,都刻有了重要的线索,是破局的关键因素,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块石碑并不是什么破解谜题的钥匙,走近处仔细一看,上面刻写的,是铁大是留给有缘人的话。 秦扬将上面的小字认认真真的品读一番,不禁唏嘘不已。 铁寰家族本是秦国有名的炼器世家,到了他这一代,铁大师更是天纵之资,名声在外。然而,朝廷征召他的父兄前来炼制兵器,铁大师隐约觉得有异,就执意跟着父兄前来,想凭借着自己的才智帮他们脱险。然而,等他亲眼看到处死了那么多囚犯后,才知道此行凶多吉少。 纵然此次炼制兵器,这些工匠算是死于秦皇之手,但铁大师对于前来取兵的有缘人,反倒希望他能着眼天下,能为秦国开疆扩土,因此才有了朱雀阁的考验。即使陷入绝境,铁大师也没有将私仇注入那神兵利器之中,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敬佩。 看完石碑上的文字,秦扬莫名有些伤感。这样一位天才,在人生末路之时,还能如此从容的写下这些,和后来的有缘人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真奇人也。 秦扬把手放在石碑上,感受那些篆刻在碑文上的文字,不小心却触碰了机关,墙上的朱雀雕刻忽然打开,后面露出一道楼梯。 秦扬不由庆幸,如此一来,便省了很多事,看来运气也在自己这边。他不再多想,径直上去。 果然和之前一样,登上台阶,面前则是第三层的石门,上方写着“八卦宫”三个大字。跟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石碑树立在了门外。 已经到了这一步,秦扬放慢脚步随后停了下来,将这块石碑上的内容好好审阅了一番。 原来,炼制问冥的锻造间就在这一层,第一层两仪殿考验的是有缘人是否有足够细致入微谨慎小心,因为铁大师生平最注重细节,极其反感粗心大意的人。第二层四象阁,考验的是有缘人的胸怀眼界。 而这第三层八卦宫,则纯是铁大师的个人爱好。大师生平非常喜欢奇门遁甲,八卦幻阵,得神兵者,本就应是铸造者喜欢的人才对。 虽然有些不讲道理,但这就是现实。 可是对于秦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这八卦玄奇,若是寻常人遇见了,定会头痛不已。可秦扬不一样,他自小就跟师傅学过这个,可谓是信手拈来,驾轻就熟,铁大师的这第三层考题,简直就是送到了他手里。 而这一层的考验,就是秦扬最擅长的九宫八卦。 忍耐住心中的激动,秦扬调整好心态,缓缓推开石门。 第三层的大殿,内部方方正正,总共有四面,四个角上总共有四座门,每一面中间设有一门,一共是八座门,分别是开门,休门,生门,惊门,休门,死门,杜门,景门。 这八座门上面设有了机关,大殿中间,为虚门正庭,想要破解此阵,需按照一定的顺序,将八个门顺次打开,各个门上标记了顺序的数,以虚门中央为五,使得,横排,竖排,斜排,任意三门被标记的数和相等。 如果仅仅是这样数理的难题,恐怕很多人都可以破解,这一关难就难在,不仅要理解数理,还要懂得八卦凶吉的道理。 就比如,破阵者如果不懂八卦,如何确定第一个开启的门是哪个?一旦搞错,结局不言而喻。 然而,这道题秦扬在五年前就玩腻了。有的时候运气真的很重要,或者说,秦扬确实和铁大师以及问冥有缘吧! “生死为大,否极泰来,那么生门就是最后开启,死门就是第七门。中央既然是五,那么生门就应该标九,死门应该标八。” 如果是学艺不精,只知道八卦之理的前半句,就会以为死门最后,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标记的最后两门,再结合中央虚门,秦扬又将生门对角对应的杜门标记为一,将死门对角的景门标记为二,如此一来,九宫已被他破解五宫,剩下的只需按照横竖计算,就可以逐一破解。 本来应该是最难的考验,却神使鬼差成了最轻松的考验,不到一炷香时间,秦扬就将所有门标记完毕。 而这一关,他犹豫都不曾犹豫就开始行动,这就是绝对的自信。 按照顺序逐一将各个门上的机关打开,果然和料想的一样,没有任何异常,非常顺利。 这个时候,在生门里面打开了一座暗门。 “应该就是这里。” 秦扬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后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走过一小节通道,便豁然开朗,一个非常空旷宏大的锻造间出现在眼前,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锻造间一角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旁边修建了通引的水槽,流入一个两丈长的棺形锻炉。 而地上,竟然躺着数十具白骨,想必就是那些工匠,看来他们都被困在这个地方。 秦扬靠近水池,里面空无一物,但是却染成了褐红。他心中一惊,立即明白过来,这不是水池,而是血池,存放的应该是那些犯人的血! 得知了这水池的作用,再看那锻造炉,秦扬不免心里有些发毛。他不怎么信鬼神,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此情此景,难免有些头皮发麻。 他走向那棺形锻造炉,靠近之后,发现旁边躺了一具白骨,一手搭在那锻造炉子盖子上。 ------------ 第106章 问冥幻境 秦扬心中一动,虽然没有根据,但是他以为这具白骨就是铁大师的。秦扬肃然,认认真真的鞠了一躬。斯人已逝,按这种有才情的前人,应该被人尊敬。 而后,他靠近那锻造炉,心想问冥应该就在那里面。可那炉子上面设有一盖,就跟棺盖一样,怎么打也打不开。 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那炉子却纹丝不动。 他又环视四周,仔细观察那血槽,还有远处的血池,忽然来了灵感,咬破了手指,将血滴从手指间挤出,滴在那棺形锻造炉上面。 血滴上去之后,却如同钻进了海绵,瞬间就消失不见。 秦扬倍感疑惑,突然之间,那棺盖哗的一下爆开,与此同时,秦扬头晕目眩身体轻飘飘如同羽毛,失去平衡摔倒,一头扎进了炉子里。若是有外人看,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方才那一幕,却如同伸出了千万只手,将秦扬给生生拽了进去。 随后,棺盖又砰的一关闭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 周遭全是茫茫的白雾。 秦扬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空地上,不知身在何处,四周也看不到尽头。 他从地上爬起,手上却突然摸到一物,扭过头定睛一看,身旁竟然静静的躺着一杆长枪。 这长枪并非是常见的那种软花枪,从头到尾有丈六长,又跟战槊一般粗细,枪头也非菱形,有两尺长,且如两边开刃的短剑一般。这么一看,就知道这长枪既可以马战,又可以步战,可横刃斩人,也可刺杀破甲。 这枪通体银白,枪杆上雕刻满了铭文,好像是一些镇压凶邪的古铭文,秦扬并非秦国生人,所以也看不懂,但外相很漂亮,而且攥在手里手感极佳,不会脱滑。枪尖和枪杆连接处,乃是一小球,球正反两面都雕刻了一个秦字。他轻抚了一番,心中非常喜欢。当初,铁大师定然是在上面篆刻秦国的秦,可未曾想,之后来的这位有缘人正好也姓秦,正是阴差阳错,碰巧了,却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一样。 他将问冥攥在手中不住把玩,爱不释手。 随后,秦扬调整好身形,好好的捂着一套枪法。 “快哉!” 若非要说,这枪比寻常兵器重了不少,但是秦扬本来就是天生神力,平时里总觉得武器轻,这次用在手中真的是恰如其分,好像长在了手上,竟有种血脉相通的感觉。 “看来你很喜欢。” 一个声音传入耳朵,吓了秦扬一大跳。他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人影,不由发问。 “你是何人?” 那声音又再度响起:“我是你手中兵器的器灵,世间无主之神兵都会有器灵。我也有一些锻造者的意志,你不是破了我的阵才来的吗?” 秦扬心中激动:“竟然是铁大师?请恕晚辈看不见您,没法向您行礼。” “铁寰已经不在这世间,我只是他倾注在问冥上面的一一抹意志。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问冥,问冥也很喜欢你。” “晚辈能否见到您,向您当面道谢?” 那声音停顿的一会,又说到:“你且往前走,我提示你,考验还没结束。” 此后,这个声音就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安静。 秦扬手提长枪,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就随便寻了个方向,往前走了十几步,忽然听到迷雾深处传来阵阵的马蹄声,他认真分辨,忽然脸色一变。 马蹄声越来越急,突然,从迷雾之中杀出一骑黑甲大将,这大将手持大刀,全身是漆黑重甲,脸上还带着面具,看上去颇为吓人。 秦扬自然不会原地等死,他扬起手中兵器,以攻为守,和那黑甲大将来了个硬碰硬—— 砰! 一声巨响,秦扬只觉得手软筋麻,长枪险些从手中脱落,而那黑甲大将毫无影响,又冲杀进了迷雾之中。 他不得不停下来,不敢再到处走动,以免被突袭。四下警戒,过了不一会,马蹄声又从深处传来。 “又来了!” 那黑甲大将提着大刀再度疾驰而来,秦扬稳住心神,等对方靠近挥刀,他灵巧一闪,将将把那一斩躲开,一枪反杀,除了向那大将心口。 轰! 意想不到的是,那黑甲大将依然毫发无损,秦扬反被撞的摔倒在一旁。 秦扬面色发白,他并非被这一击伤到,而是他认出了那黑甲大将—— 正是初露峥嵘,在鹰绝谷射杀的那位飞鹰骑统领将军王乾! 仔细一看,那黑甲大将脖子上,还贯穿着一支羽箭! “他不是已经被我射死了吗?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鬼?” 秦扬向来是不太理会鬼神之说,可此时此刻亲眼看见被自己杀死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了这里,顿时感觉之前的认识全部崩溃,心乱如麻。 “你不要害怕。” 器灵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刚刚看见你了你的内心。他是你心中的傲气,你在出道之时,因为杀了他而名声大噪,但是你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取了巧,名不副实。这份自傲,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隐藏在你心中很久,所以你经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崛起的太快,久而久之,就成了心魔,而且是不自知的心魔。” 秦扬微微发愣,被器灵这么一说,他确实意识到心中有魔障。从参军开始,一路上大多很顺利,而他之前一直希望稳扎稳打,此次形势所逼,不得不突飞猛进,也让他心里总有种不安。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杀过这个人,他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怕,他死了,你为什么要怕?你已经非常强大了,相信你自己,你是天才,没有什么取巧不取巧,别人不可思议的事,对你来说就应该是理所应当。去吧,再杀他一次!” 秦扬站稳调整好,他目若星辰,信心百倍。器灵说的对,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了,区区王乾,不过就是一块垫脚石罢了。 过了一阵,王乾又策马杀了过来,秦扬州躲也不躲,右手攥住枪尾,等到王乾冲到身前时,一枪刺出—— 问冥要比王乾手中的刀要长很多,这一枪正好刺中他脖子上被射穿的伤口! 瞬间,连人带马化成一团血雾,彻底消失不见。 ------------ 第107章 枪破心魔 秦扬当手中长枪一横,头也不回地走进迷雾深处。 大约行了不到两百步,眼前出现了一座大宅府,从外面看,院墙和门厅都显得格外破败,墙壁上还有刀剑痕迹。 秦扬觉得这地方有几分眼熟,一时间没有回忆起是哪里,索性就跨过门槛,迈进正门。 “这些人乃是你——” 秦扬看到眼前景象,打断了器灵:“您不必说了,我已明白情况。” 眼前一片空旷,院落中,数十人浑身是血,肢体残缺,目光空洞,如行尸走肉般徘徊。 而仔细看这些人的脸庞,虽然不能全都叫上名字,但对秦扬来说,都是分外熟悉的人。 正是他从楚国带出来的,那些已经阵亡的骑兵。 与此同时,这些人齐齐看向秦扬,随后挪动着步伐,一起围了上来。 秦扬不曾躲避也不防御,径直走到院落中间,被这些行尸走肉从四面八方包围住。 “将军…我死得好冤……” “能不能带我们回家……” 秦扬将问冥戳在地上,纹丝不动,任由这些行尸走肉上前撕扯,很快,他的前胸后背,就已经血肉模糊,可他依旧没有反应。 秦扬目中含泪,强忍着不落下来,耳畔又传来器灵焦急的声音:“再这样下去,你就必将后悔不已——” 看到他无动于衷,器灵又说道:“你是经受过考验的人,方才来到这里,你把你所思所想的大事忘了吗?”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迎面有一人,朝着他胸前抓上来,秦扬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正是自己从军的引路人,老杨。 秦扬反而上前半步,顿时胸前被抓下一块血肉,他咬着牙,忍着剧痛,低头看了看,胸前正血流不止。 “刚才那块血肉,便如同吾心,就将其留在众位兄弟这里了。另一颗心,秦某现在还得留着,我并非贪生怕死,与诸位兄弟的情谊日月可鉴,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各位的牺牲白白付诸东流。” 瞬间,秦扬眼中杀意暴涨,手腕一翻,长枪拔地而起,他腰身一动,下盘也随之发力,将长枪挥出了一个满月之圆,身边一圈的行尸走肉,全部被扫飞出去,纷纷化成血雾。 这么一动,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些行尸走肉并没有什么战斗力,他们摧残的是秦扬内心的柔弱,而他既然下定决心,这些人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不出片刻,院落里的行尸走肉,全部被秦扬清除,院落里干净的诡异,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些人。 又深深看了几眼,秦扬轻轻的鞠了一躬,最后头也不回地向院落深处走去。 这个院落的结构,正如之前在关家一模一样,过了前院,就是正厅。 厅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非常安静。 秦扬在上前,将手放在门栓上,发现竟然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一用力—— 门竟然应声而开,而里面异常昏暗,看不清景象,秦扬深吸了一口气,提着长枪,跨过门槛走进去。 刚一进去,只听啪的一声,厅门紧闭。 这一下,不禁让人毛骨悚然,而与此同时,厅内四周灯火突然亮起,瞬间将厅内照得如同白昼。 一眼望去,大约三十之外,正常主位台阶上,站着一长发白衣男子。距离过远,容貌看的不清楚,但观其举止,也能感觉出此人的气质,可以说得上是清高孤傲了。 “铁大师,晚辈秦扬,在此谢过您了。” 白衣男子笑了笑:“方才已经说过,我并不算是铁寰。你这一路的表现我都是看在眼里,若问冥被你所得,也不算辱没。” 秦扬还想上前道谢,谁知铁大师突然制止。 “你的考验还没结束。你已经征服了傲气,也征服了软弱,那么最后一步我要看到你那颗强大的内心。” 秦扬刚想说什么,铁寰手指一点,秦扬面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气墙,将他隔绝在外,不得靠近。 “我方才看到了你的内心,得我神兵者,必须是世间内心最为强大之人。” 秦扬不明所以,铁寰拍了拍手,只见从厅堂两侧,缓缓走出了两个人。 等看清楚来人是谁,秦扬不禁目瞪口呆,竟然一个是高正,一个是赵语柔。 “秦扬!” “秦将军!” 秦扬难掩心中激动,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被气墙挡了出去,撞得疼痛不已。 “你们不要害怕,我想办法救你们!” 这时候,铁寰突然冷笑,随后打了个响指,只见高正和赵语柔面前,分别出现了一个深井。 “井深十丈,下面全是刀刃,掉下去必然变成肉泥。这两个人,是你内心深处非常重视的人,而其中一个,就是你誓言里要保护的人,所以我想看看你的内心到底有多强大,配不配我的神兵——” 秦扬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干什么?” “之前的阵法已经够复杂了,这次我们换个玩法,极致简单。半柱香的时间,二选一,必须让一个人跳下去,否则我就杀死他们两个。请开始吧。” 秦扬破口大骂:“姓铁的,你这没了良心的老狗,为何要让我做这种抉择?” 可任凭他怎么骂,铁寰都置若罔闻。 “我提醒你,半柱香的时间很快,如果你不做决定,我就让他们两个都下去。” 说罢,铁寰手中变出个小香炉,里面插着半根点燃的香。 眼见这半根香越来越短,秦扬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眼中的焦急之色难以掩饰。 半柱香就要烧完了,秦扬低下头,颤抖的伸出手指向高正。 铁寰自然不用多说,他是能看到秦扬内心的,对着前方凭空一弹,高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了下去,不出几息时间,便传来井底白刃穿碎骨肉的声音。 秦扬恨得咬牙切齿,挤出声音:“可以放人了吗?” 铁寰哈哈大笑。 “你想让我放那我偏不放,好戏才刚刚开始。” 话音刚落,方才高正的位置,又走出来一个人,秦扬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庞,但仅凭身形,就认出来了—— 来者正是谢婉儿。 而谢婉儿走出来之后,一言不发,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秦扬,可这般沉默,确实把他的心都快看碎了。 “红颜知己,自古薄命。秦扬,你曾答应过一位老者,要好生照顾这位姑娘,我只是提醒你,你别忘了这个事。那么现在,你可以开始选择了。” 秦扬呆若木鸡,直勾勾地盯着谢婉儿,突然暴起,猛地撞向气墙,额头都撞出血了,可依然徒劳无功。 “你拖到最后一刻,也是要选择的,我建议还是别浪费时间了,痛快来痛快走。我想了想,我生前的时候有好几位红颜知己,我在这些女子中间左右逢源,但也头疼不已。而今我已死,对这些凡尘俗念,自然没有想法了,我只好看看你的痛苦,来让我获得一些久违的快乐。” 秦扬本不是粗鄙之人,可听到这些话,恨不得把铁寰的祖宗全都骂一遍。此人虽是一代大师,想不到竟然如此恶趣味。 “你让我过去,我替她跳下去,你让她活着,行吗?” 秦扬看着香越来越短,近乎哀求,可铁寰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理都不理。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终于还是要做决定,这次秦扬没有逃避,而是迎上了婉儿的目光。 “我对不起你,欠你的,来生再还。” 铁寰点了点头,将谢婉儿推进了井里。 秦扬眼眶欲裂,满眼通红,呼吸急促,胸口憋闷至极,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不得不看向另一边,赵语柔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公主还在,公主还活着…… 他只能这么想,来安慰濒临崩溃的自己。 然而,铁寰突然狰狞地笑了笑。 “最精彩的一幕还没有来,我很期待。” 铁寰又拍了拍手,阴影中走出来一人,不等秦扬分辨,那人先开口说: “扬儿,许久不厌,可曾荒废武艺?” 师父! 秦扬不知为何喉咙变得嘶哑无比,急得已经说不出来话,他猛地用问冥狠戳可依然是没有任何作用。 铁寰笑得越来越放肆:“哈哈哈,这老者是你心中最敬仰之人,我特地把他请出来,来吧,开始选择吧。” 秦扬张了张嘴,一点儿声音都挤不出来。 铁寰笑容戏谑,准备看一场好戏,可谁知道突然发生了变故。 秦扬的师父忽然转过身,对着铁寰说道:“你这残灵,生前也不过是比我徒儿长几岁,却在这里装神弄鬼,伤我门人道心,罪不容诛。” 铁寰大吃一惊:“你为何能看见我?” 师父冷笑一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莫要以为研究了几年花花草草,就敢自立山河。若不是我徒儿在那怕你伤他,老夫自然要震杀你这死灵——” 最后,师父不再理会一脸错愕的铁寰,看向秦扬,往日里严厉的面庞,此刻竟然分外和蔼。 “莫怕,有为师在,定不能让这鬼怪伤你。” ------------ 第108章 神兵出世 秦扬师傅手掌一翻,划出一道法印,之前铁寰变出来的深井,还有气墙竟然全都消失了! 秦扬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跪倒在师父面前,此时喉咙仍未恢复,只能激动地不住颤抖。 师父伸出苍老的手,在秦扬的头上摸了摸。 “扬儿,这只是为师在你心中的一道残念,为师帮你解除了危机,残念耗尽,便要化去虚无了,后面的路,你要自己好好走,为师在故乡等你平安归来。” 师父的身影越来越虚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就算是铁寰这等器灵,看到这一幕,也都惊诧不已,口中喃喃地说:“这老者竟然如此厉害!不对,不只是老者厉害,这少年心中也极其崇敬此人,方才会有如此光景,真是奇哉奇哉!” 伸手抓了个空,师父已经彻底消失不见,秦扬把目光挪向铁寰,眼光冰冷至极,从地上站起,将问冥一横,大步上前,准备将这装神弄鬼的器灵捅上十个窟窿。 可刚走了没五步,一个身影挡在了身前,还没看清面容,那股熟悉的清香就迎面而来,幽香迷人。 秦扬不得不停下,赵语柔此刻离他近在咫尺,两人之间仅有一拳距离。四目相对,公主的眼神中满是情意,便是秦扬这等愚钝之人,也能看得出来了。 如此接近,让他心慌意乱,赶紧往后退,可他退一步,赵语柔就上前一步,连着退了将近十步,秦扬终于停下来了,看着眼前的公主,深深吸了口气,将头扭开。 “秦将军,你是非要把我逼得羞死吗?” 赵语柔无意撩拨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却显得越发清纯可人,秦扬本还用眼角瞟一瞟,这次彻底不敢看了。 “你这般躲闪,那就我来说,你听着。秦将军,我在唐国为质的时候,养过一只红头小雀儿,这只小雀儿又招来了一只,另一只想办法营救却敌不过铁笼,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那只外面的小雀,站在外边,怎么赶也赶不走,我把笼子打开了个缝,外面这只就钻了进去。后来,我就把这两只小雀都放了。” 秦扬听完之后,又把头扭正,心不在焉地问:“是红头小雀儿的母亲来了吧?” 赵语柔不作答,静静地盯着他,忽然上前,双手环住他的腰,将秦扬紧紧抱住,侧过脸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秦扬手脚发麻,慌乱无措,很想说什么,可一低头,下巴正好接触到赵语柔乌黑柔顺的秀发,嘴边的话也都收了回去。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双臂,慢慢将怀中的女子搂住,一阵冰凉柔软的感觉,从手臂和胸口传来,刺激着秦扬渐渐麻痹的心智。 “秦将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九贺善终,寥寥数十载而已。你若愿意,我便……我便……和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秦扬听到怀中之人,说出这般长情的话语,一时间恍然若梦,他轻轻嗅了嗅赵语柔身上的幽香,确实迷迷糊糊起来。 “就是说,如果我愿意留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永远在此逍遥快活是吗?” 赵语柔轻轻点了点头:“只要你愿意,世间再没有楚国公主,也没有秦将军,只有一个爱我的男人,和爱你的女人——” 秦扬哪曾听过这般动人的情话? 他缓缓抬起头,嘴唇颤动了两下。 “但是,我拒绝!” 秦扬一把拽住赵语柔的头发,将其推开,头发下面哪里还有公主的脸庞,分明是个惨白的骷髅白骨! “妖孽,就凭你的道行,还敢冒充公主,乱我心志!我家公主,为了楚国百姓和陛下的基业,在异国他乡为质十年,如此胸怀气魄,别说巾帼不让须眉,就是天下人闻之,全都要汗颜,又岂是你这只知道用儿女情长祸乱他人的妖孽能理解的!” 话音一落,那骷髅还没有发声,就被一枪穿碎头骨,瞬间化为齑粉! …… 清凉山。 此时已过了子夜,冬深春浅,小雨绵绵,微寒,整个山寨四处无声,格外静谧。 “不要——” 赵语柔猛地从床上坐起,满头大汗,惊慌失措。 旁边床睡着的顾瑶,赶紧点了灯,过来查看情况。 “公主,是不是做噩梦了?” 赵语柔呆滞地看向她,僵硬的点了点头。 顾瑶叹了口气,别去打水顺洗毛巾,准备为公主擦汗。 等毛巾拿来,顾瑶嘀咕道:“公主,你这怪吓人的,明天让婉儿姐给你开副药,好好安一下神。话说,你是不是梦到秦将军了?” 公主不知为何脸色一红,赶紧摇头:“胡说八道什么?他肯定好得很……” “谁问他好不好了,真是的……” 顾瑶又念叨了两句,帮公主把汗擦干净又端来了水,公主喝了一杯,安静了不少,就躺下继续入睡。 灯火已熄,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可赵语柔却难以入睡了,辗转反侧,无人看得见,她面带茫然之色,又时而偷笑的表情。 …… 铁寰连连拍手,大呼精彩。 秦扬灭掉了骷髅,再次看向他,提着枪走上去。 铁寰摊开手,笑着说:“我知道你恨不得把我捅烂,但其实没有必要,你看一看四周——” 整座大厅,竟然渐渐地虚幻起来,似乎要消失了。而与此同时,铁寰的形象也开始模糊起来。 铁寰静静的看着秦扬,说道:“离开幻境之后,你应该在那青铜炉里,往北边翻滚两圈,就可以摸到一个机关,打开之后,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出山腹。” 秦扬停下脚步,皱眉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事情?” 铁寰摇了摇头:“这条生路,本来是我留给那些工匠的,和神兵出世那天,发生了巨大变故,青铜炉锁死,我们谁也出不去了。而今你破了幻境,青铜炉重开,你就可以出去了。” 秦扬半信半疑,反问道:“怕不是,又是你的阴谋诡计吧?” “反正你也无路可走,为何不试试呢?你不信我的,只能困死在这里,你信我,很有可能有生路。你是聪明人,这个道理不用我废话了吧?” 秦扬虽然面色凝重,但他确实被说服了,铁寰说的没错,在这个死地里,除了相信他,没有第二条路,方才那些质疑,更多的是对之前之事的抱怨。 不过秦扬还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还是不明白,你如此戏耍我,为何又要帮我?” “戏耍?” 铁寰哼了一声,不屑说:“你也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问冥了。这神兵乃是几万人之血,铸就的绝世凶兵,若没有超越凡人之心智,世间大能之毅力,就算给你用,也早晚会被凶煞之气反噬,变得不人不鬼。我虽是秦国一名小小的炼器师,可我铸造的心血,自然也不能让庸人拿去,你若不行,别把这神兵带出世间丢我的人去了——” 秦扬总算听明白了,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原来这铁大师,是担心自己心性不够,把这枪拿出去辱没了他的名声,干脆在此设下严厉考验,如果自己不合格,就连人带枪一起埋葬在这里。 不得不说,这些名师巨匠性格未免太差劲了。 既然已经明白了前后原因,秦扬对铁大师自然没有了敌意,他收起枪,抱拳作揖,深深一拜。 铁寰挥了挥手,轻言道:“我本人早已不在世间,只是未见这神兵遇到明主,这么残念才迟迟不肯离去。而今问冥得其主,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必要纠结于此。” 铁寰顿了顿,又看向秦扬手中的神枪,眼神中满是欣慰。 “秦扬,你且记住,问冥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锐不可当,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我自诩世间没有几样兵器能比得过。但是,最锋利的神兵,不是问冥——” 秦扬抬起头,问道:“不知是何人的兵器,请您赐教。” 铁寰摇了摇头:“最强的兵器,乃是无人可挡的信念——” 话音刚落,正做大厅竟然坍塌下来,铁大师的身影也慢慢消失。 秦扬只觉得头晕目眩,竟然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他竟然静静地躺在青铜炉之中,而手中正紧握着问冥长枪。 炉子里面一片黑暗,但根据铁大师的嘱咐,他向右翻身两圈,探出手在炉壁上,细细摸索。果然,不一会,就摸到了一个机关,他伸出手指将机关一抠,只听啪的一声—— 炉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半身高的开口,秦扬干脆利索,从开口中钻了出去。 似乎是进入了一个向上延伸的甬道,阴道内漆黑无比,只觉得是在爬坡。 秦扬之后将长枪当做探路棍,摸索着前进。这样走得太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前方路被堵住,探索一番,发现是一堆碎石。 秦阳退后两步,深吸一口气,对着碎石堆使出一招“苍龙出海”! 惊天的一声巨响,碎石纷飞,洞口破处,一阵清新涌入甬道,逃出来了! 秦扬赶紧钻了出来,发现此时,正身在半山腰,外边正是清晨时分,灰蒙蒙的还不见日光。 ------------ 第109章 幸不辱命 捅碎石堆之后,山体内传来阵阵沉闷的轰鸣,听起来应该是坍塌了,如此动静,恐怕会将之前所有的痕迹全部掩埋,不知是铁大师布置的最后的机关,还是天意如此。总而言之,镇孽山的秘密,从此将从世间除名了。 秦扬静静的伫立着一阵子,山内的轰鸣仍然在持续,他不愿在此浪费时间,随即扛着问冥,借着灰蒙蒙的天色,小心翼翼的下山去。 历经了千难万险,才拿到了神兵,倘若下山的时候一个不慎摔下去,在阴沟里翻了船,恐怕会成为天下笑话吧。 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边已泛出鱼肚白,秦扬终于看到了刘和的营地。与此同时,营地前两个手持长矛的卫兵,也看到了山上的来客,两人顿时大喝起来。 “站住,你是什么东西?” 秦扬本还纳闷,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浑身是泥,身上破烂不堪,右肩上面的布全都扯淡了,俨然像个山鬼。 他停下脚步,朗声说到:“二位莫慌,我是之前进山拿取神兵的秦扬。”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手中长矛反而攥的更紧了。 “秦丞相已经进去五天了,恐怕早就遭遇不测了,你是不是借尸还魂的恶鬼?就要靠近,否则我二人戳死你。” 秦扬哭笑不得,可换谁来想,都觉得山里面是有死无生,再加上二人应该是值守了一夜,困乏疲惫,看着山上跑下来这么一个形象,难免心生恐惧。 但这样僵持也不是事,秦扬反而往后退了两步,挥手道:“二位兄弟且听我一言,我确实是秦扬,还请通知一下刘和将军,今日上午我需要返回永安,事关重大,切莫耽误。”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果断转身离开,朝营地里面跑去,另一个人继续紧张的盯着秦扬。 不一会,刘和就带着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定睛一看,惊诧不已。 “丞相真乃神人也!” 随后,在刘和的引领下,秦扬进入营地,好好吃了些食物,补充体能,痛饮了两大碗水。刘和吩咐属下打来水,供他好好清洗了一番,毕竟不能这样去永安见皇帝。 所有收拾妥当,刘和备好人马,大约二十人,所有人持枪策马,将秦扬护在中央。 秦扬暗暗好笑,这里离永安如此之近,这般防备,恐怕有些过了。 所有人整装待发,刘和询问了秦扬的意见之后,下令出发。 …… 永安北门。 守在北门的金鹏卫,远远看到一队骑兵风尘仆仆地赶来,不知来头,全都列队于城门前,拔出兵器。 “各位不要误会,我是驻兵镇孽山的管营将军刘和。” 金鹏卫里面一个领头的人上前一步,质问:“既然驻兵山边,为何带人来北门?” 刘和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和金鹏卫低声私语,又指了指秦扬这边。不一会,之前说话的那个人,面色凝重走向秦扬。 “不知是丞相携神兵前来。按照律法,永安城内除禁军之外,严禁任何人携带兵器,不过此事特殊,请丞相下马,我让金鹏卫护送您去皇宫。” 此话说的滴水不漏,秦扬首肯,随后下马,在实名金鹏卫的护送下,步行前往皇宫。 从城门口开始,就有人看到这番场景,议论纷纷,一路上,也有沿途的百姓指指点点。 “此人是谁,竟能在永安内手持兵器?” “看那长枪好威武,恐怕不是一般的破铜烂铁。” “你看这个人身边竟然都是金鹏卫,想必是什么大人物?” “大人物?就是岳诚大将军来了,他也不能拿着兵器,此人到底是谁?” …… 秦扬心中念着天心,也就无暇理会这些议论了。穿过霸桥进入内城,他脚下步子又加快几分,过了没多久,就到了皇宫门口。 与城门不同的是,皇宫门口的守卫,认得秦扬,见到他回来,全都瞠目结舌。 秦扬来不及废话,将事情简单说了说,并交代了问冥会扰人心智的事,只能自己拿进去。 此时正值上午,也就是早朝的时间,按惯例来说,如果不是大事,是不能打扰早朝的——但没有人觉得秦扬回来不是大事。 “丞相请在此稍后,我马上去禀报陛下。” …… 无极殿。 嬴天心正在看刑部上的奏折,一言不发。下面的百官噤若寒蝉,有的官员头上出了汗,也不敢擦,生怕动作大,惹到了皇上。 谁都知道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谁也不想去当这个不长眼的倒霉鬼。 “启奏陛下!” 大殿之外,传来金鹏卫越来越近的声音,天心眼皮跳了跳,她知道金鹏卫是懂规矩的,既然打断了早朝,就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那名守卫单膝跪下,浑身盔甲哗啦啦的发出响声。 “陛下,秦扬秦丞相已经将镇孽山神兵取回,现在皇宫门口。那神兵有诡异,只能由丞相亲自送进来,携带兵器进宫,此事还请陛下决断。” 天心抬了抬头,面色平静,沉默了一会,吩咐道:“你们护送他现在进来吧,让他把神兵放在殿外五十步的地方。哦,对了,你们——” 天心指着群臣:“全都出去迎接秦扬,顺便好好观摩一下神兵。” 顿时,群臣纷纷交头接耳,一时间嘈杂不堪。 眼看皇上脸色要变了,严禄赶紧上前:“诸位大人,还不赶紧动身?” 百官,这才一窝蜂的向外面走去。 不一会,上百名金鹏卫围成了一个圈,将秦扬围在中心,向无极殿移动过来,说是保护,更多的是防范秦扬突然暴起,手持兵器伤人。 到了殿外五十步的地方,有人提醒秦扬,不可再往前行,百名金鹏卫也全部停下来。 秦扬低头看了看,对着石板中的缝隙,用枪尾稳稳一扎,问冥就这样立在那里。 他随后倒退十步,金鹏卫马上涌上来,党在他和神兵之间,随后,出列八名护卫,八个人全都背对神枪,守卫四面八方,不让人靠近。 这个时候,百官也基本都出来了,排着队列走下台阶,前来观摩。 而此时,无极殿里面只剩下天心还有严公公。 天心激动的双手颤抖,连奏折都拿不住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 严公公看清一切,赶紧上前低声说:“皇上切莫动气,依老奴之见,您不如也出去看一眼——您撂上一句话,也省的有的人跟秦丞相阴阳怪气。” 天心接过严公公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泪,随即起身走向殿外。 …… 与此同时,几位尚书打头阵,已经靠近过来。 李进脸色不好看,靠近时突然说:“怕不是从哪个铁匠铺打来的吧?” 秦扬笑而不语,这时,天心走了出来,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天心朗声道:“这枪是真的假的??” 一名金鹏卫统领走上前,抱拳道:“回禀陛下,此兵器绝非凡品,乃是绝世凶兵,不可能在寻常铁铺打造得出来。” “秦扬,之前他们说,你取回了神兵,就再也不在新政上作梗,你问问他们能做到吗?谁要是说做不到,你就直接用那个兵器把他们捅死。” 百官哗然,可这之前是几个尚书答应的,现在神兵取回,就算皇上说出如此的话,也只能打断牙往肚子里咽。 “谢陛下。李大人,你还要阻拦新政吗?” 李进晦气地摆了摆手,连声都不想出,看了两眼,赶紧离开了。张辅文上前观摩的时候,不等秦扬发问,率先恭喜:“丞相真是大吉大利,天降祥瑞之人,乃我秦国之福,我等愿鞠躬尽瘁,帮助推行新政。” 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张辅文这么说,秦扬自然也不好说别的了。 正在这时,天心又说道:“诸位爱卿观摩神兵的同时也好好看看秦丞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返归楚国了。” 秦扬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听到这个消息,李进等人面露喜色,众人心想,让你嚣张一时又如何,你迟早也卷铺盖卷,离开秦国,到时候说话算数的还是这几位老家伙。 一时间众人喜形于色,仿佛忘了刚才的羞辱,弹冠相庆。 秦扬此时方才明白刚才天心那句话的用意。 他将神兵取了出来,在之前的赌约中,获得了压倒性的完胜,百官这般惨败,虽然推行了新政,但对于整个朝廷来说,并不是天心想看到的。她当然是希望君臣一心,同心同德,可目前来说,关于新政引发的矛盾无法调和,既然基调已经定下,那就要把各方安抚好。说白了,天心想推进新政,但并不想放弃百官,她想全都要。 反正之后自己一走了之,倒也无所谓了,对于天心刚才的驭人术,秦扬并没有什么反应。 如此一来,获得了一个双赢的局面——秦扬取回了神兵,证明了自己,也为新政扫除了最后的障碍;百官虽然无法阻挠新政,但毕竟新政只在东北三城推行,而且秦扬马上就走人了,到时候还不是他们几个说了算。 ------------ 第110章 青鸾殿上 眼看百官全都观摩完毕,也纷纷跟秦扬搭话交好,天心最后说了一句:“秦扬,这把神器,朕赐给你。你答应过朕,三年之内回来,见器如面,你莫要辜负了朕的心意。” 秦扬大喜过望,方才一直没有机会提出,他早就想向天心请求,将这把神枪赐给他,现在倒好,天心主动提出,这让秦扬心中大为感激。 “臣必然信守承诺,绝不辜负陛下。” …… 散朝之后,出乎意料,天心并没有留下秦扬,让他自己回去了。 秦扬将问冥扛在身后,单手持枪,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身后一圈金鹏卫紧密的跟随,后面则是群臣诚惶诚恐地跟着,小心翼翼,生怕秦扬突发恶疾,反过来滥杀无辜。 这几日,大家也没闲着,把之前秦扬很多事都打听到了,别的不知道,但和乐离比武的事还是能打听到的。 群臣没有见过秦扬的武艺,但没有人不知道乐离,谁人当他是个书生,他可是真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军! 到了皇宫门口,迎面就看到两个熟人。秦扬眼睛一亮,出声喊道:“岳大哥,乐将军。你们怎么来了?” 乐离先把目光投向了问冥,忍不住赞叹:“小兄弟,这次得了个好宝贝!” 岳诚和乐离都是识货之人,两人也没有去不解风情的触摸,只是离着距离欣赏了一番。 “今日你和乐将军前后脚进城,你从北门进来的,他算是从东门,我二人听说你平安归来,还得到了神兵利器,正好也没有其他事,就跑来先睹为快了。走吧,先回府上再说。” 三人回到岳府,下人已经准备好饭菜。三人入座,岳正卿没有出现,看来老爷子是不想坏了这几个武将的兴致。 岳诚举起茶杯:“午后乐离还要进宫,这顿就不喝酒了,我以茶代酒,一是敬苍天有眼,让秦兄弟平安归来。二是敬乐将军,等晚上再好好共饮。” 两人也举起茶杯,最后一饮而尽。岳诚带头动了筷子,秦扬确实饿了好多天,也没有把两位当外人,大快朵颐起来,而乐离之前见过秦扬在军马之前大嚼大喝,倒也不见怪了。 秦扬垫了垫肚子,突然想起来,出声问道:“乐将军,你不是镇守边关么,怎么回永安了?” 岳诚和乐离对视一眼,然后乐离解释说:“不瞒小兄弟说,我和岳将军,是轮替着镇守边关。” 这句话说得很隐晦,可秦扬还是听出了端倪。看来天心并不想让这两位大将在一起共事,一个在永安,另一个就在边关。二人毕竟都是金鹏卫的大将,而金鹏卫,又是皇宫的禁军,天心虽然信任这二人,可帝王之心,又有谁能想明白呢? 秦扬本就对这些帝王之术没有太大兴趣,乐离正好也不想接着这个话题聊,就岔开话题。 “小兄弟,你来永安之后,可曾觐见过独孤太后?” 独孤太后? 秦扬仔细回忆起来,将之前天心讲给他的故事又思索了一遍。 岳诚一拍脑袋:“你不提我还忘了,前阵子秦兄弟一直在忙新政的事,我也找不着时间带他去拜见太后。” 不等秦扬发问,乐离接过岳诚的话继续说:“按理说,外宫不可和后宫走太近,但我大秦自有国情在此,独孤太后是陛下的至亲,两人关系非同小可,小兄弟身为百官之首,还是应该去拜见一下。” 秦扬深以为然,但又有些苦恼:“我和独孤太后从未谋面,若贸然去拜见,恐怕坏了规矩,惹恼了太后就不好了。” 乐离哈哈大笑:“此事并不难,我下午进宫就是去觐见太后,你随我一起去就行,我来引荐。太后为人正直善良,温和识礼,小兄弟,不用担心。” 两人商定好,等吃完饭之后,带上礼品,一同前往皇宫。 …… 紫鸾殿。 嬴天心和一个中年美妇并肩坐在一张青玉案前面,妇人挑选着盘子里精致的糕点,找出天心爱吃的口味,像投喂小孩一样,喂给天心吃。 而殿里面伺候着的宫女,看起来普遍年龄较大,穿起来三十岁左右,并且对眼前的这一幕见怪不怪。 原来,这些宫女都是十多年来一直伺候独孤太后的老人,这些宫女是太后身边的贴身仆人,看着天心长大,自然是知道天心的秘密的。 按理说,这些宫女上了年纪,一个出宫,但这些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就算是被灭了口,也是情有可原。但是独孤太后宅心仁厚,就让这些宫女一直在身边侍奉,本来她自己一个人就没多少事,一个人也怪无趣的,就让这些老人天天陪在自己身边,倘若她们想出去嫁人,太后也不想杀这些人,只将其送往秦国以西。 天心看起来心情极好,一连吃了两块糕点。太后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静静地看着她吃完,这才说道:“陛下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吧?” 天心赶紧摇头。 太后接着问:“前些日子,岳将军来看哀家,给哀家讲了好多事,听说陛下现在得了一个得力的臣子,帮陛下推行了新政——” 天心不知道为何有些慌乱,解释道:“朕开始不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秦扬自己跳了出来,想要做这些事,我就顺水推舟——” “哀家并没有责备陛下,只是听说这位秦丞相,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好像比陛下小两岁,哀家很想见见这样的青年才俊,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心赶紧摇头。知女莫若母,可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天心太了解母亲了,母亲什么都好,就是爱管闲事,尤其是跟自己有关的闲事——诚然,在太后眼中,只要是天心的事,就都不是闲事。 正在这时,一个宫女走进殿,柔声细语地禀报:“启禀皇上,太后,振武将军乐离,丞相秦扬请求觐见太后。” 天心抢一步说:“他们俩去无极殿,我一会儿去那边见他们。” “这怎么行?人家是来见哀家的。快让他们进来。” 宫女怯生生的不敢动,过了一会,甜心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去吧,带他们俩进来。” …… 秦扬和乐离在紫鸾殿外院落的大门处等了许久,之前通传的宫女迈着小碎步,前来接引。 “二位大人,请随我进来吧。” 秦扬四下张望,发现紫鸾殿外有很多花草的苗圃甚至还有瓜藤的支架,墙边上还摆了几个空的鸟笼。与寻常美轮美奂的宫殿不同,极其亲近自然,看来独孤太后,必然很喜欢这些花草鸟虫。 上了十多节台阶,踏入大殿正门,绕过两扇屏风,便看见了天心还有同桌坐的中年美妇,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独孤太后了。 两人跪拜行礼,平身之后,秦扬发现,独孤太后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不知作何用意。 “太后,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糕点,她跟我说您就爱吃这个味。” 太后满面欣喜:“家乡的老姐姐还记着哀家。哀家也很想你娘,这都劝了多少次了就是不来永安。” 乐离也叹了口气:“我娘在老家待了一辈子,待习惯了,换个地方的水都喝不惯。望太后见谅。” “哀家是真的希望老家的那些姐妹们能来永安——这位是秦丞相吧?” 想不到太后话锋一转,秦扬赶紧接住:“回禀太后,臣正是秦扬,久闻太后德高望重,一直想来拜见,奈何之前新政繁忙,诸事繁多——” 太后让两人入座,这个时候糕点已经试吃了第二遍,尽管是乐离带来的,进宫的时候,还有入殿的时候都要试吃。 宫女为两人沏上茶,就着糕点,四人就秦扬此次探险聊了起来。本来乐离思想,暂时离席避嫌,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种神兵利器,武功绝学,获取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重大的机遇,一般是不能外泄的,天心和太后,本来就是秦国最尊贵的人,而且也不是习武之人,听听也就罢了,乐离自然是不合适的。 不过秦扬不以为意,认为不必如此麻烦,就把之前在镇孽山的经历讲了出来,他本来就擅长表达,再加上这段经历异常传奇,被他讲得是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听得三人目不转睛,跌宕起伏。 等讲到山内坍塌,尘埃落定之后,乐离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颇为感慨唏嘘。 而太后则惊叹道:“想不到这般险境,竟然被丞相破解了,那铁寰所以是秦国名匠,可还是落下丞相一成,不知秦丞相师从何人?” 秦扬就以隐士高人来欺瞒过去了,他没有讲幻境里的事,也没有讲师父的事情。 但是天心一直沉默不语,思索了一阵,发问道:“你之前的经历,一直描述得非常详细,可为何最后一段却一笔带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扬自知瞒不了天心,心里暗叹了一声,只好把幻境的事讲了出来,但是把师父代换成了祖父,总之是圆了过去。 将幻境的事讲完,太后和乐离忍不住感慨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事。 而天心听完却提出了个问题—— “如果是朕和那个小公主,你选择让谁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