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1章 回国 1939年,秋。 北平的学生与工人运动并未因恶势力的镇压而减少,相反,他们如飞蛾般执着于那盏灯火,眷恋光明。 惊雷后少不了倾盆大雨,大雨将街上洒了一地的宣传单打湿,纸张糊成了一团,软趴趴地倒在雨水里。地上的鲜血混合在雨水中,流进地下排水口。 运动失败,学生被捕,工人惨遭杀害。警察特务们大肆搜捕抗日份子,北平、上海多个联络站被毁。 上海,夜。 一个被追捕的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腹,喘着粗气忍痛把怀中的信件匆匆塞进邮筒。他欣慰地钻进一旁的弄堂,拉响手雷,与追赶过来的特务们同归于尽。 数日后,一封信送到闻思齐手中。送信的邮递员操着正宗的北海道口音,把信递给他,擦擦汗道:“思齐君,家里又来信啊?” 闻思齐捏着信微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转身关好门上楼。信纸一片雪白,他点燃蜡烛,将纸张小心地放在火上面来回烤,没过多久,一排排字整齐地呈现在面前。 信中内容不多,一则是让他速速回国,急需协助组织重建上海地下情报网...... 二则,进入汪伪76号,协助日军搜集情报、占领中国...... 闻思齐看着手中的信,思绪复杂。他既激动可以回国战斗,但又怕回祖国。国内动荡,遍地血雨腥风,他怕面对千疮百孔的祖国与流离失所的人民。 短暂的迟疑彷徨间,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把信纸烧掉,看着信纸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即使中华大地上满目疮痍,也是他的国家啊...... 是时候找藤井三郎谈谈了。他想着,拿起了电话。 假如我的信念随着我的心脏的跳动而动摇,那是可悲的。 董羽丰此刻脑子里一直浮出这句话,内心无比煎熬。 老李告诉他,这句话是席勒说的。 老李喜欢席勒的诗,他常教董羽丰认字,还送给他一本《席勒诗选》。 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董羽丰面前,来人的声音带着阴翳的冷,“还不说吗?” “没呢处长,这家伙骨头硬得很!” 董羽丰像条死鱼一样被吊在刑架上,嘴角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花在水泥地上溅开,险些溅到赵子岩皮鞋上。赵子岩厌恶地退后一步,掏出上衣兜里的帕子捂住口鼻,审讯室的腥臭味令人嫌弃又恶心。 两名警员把他架下来放到电椅上,有人开始卖力地摇着电椅手柄,电流穿过董羽丰全身,他痛苦地痉挛着。电椅旁的灯泡越来越亮,电流持续加强,审讯室的电灯渐明渐暗。 董羽丰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生不如死。电流经过他的皮肤,像要把他的皮肉和骨头剥离一样,像是随时会丧命。 丧命?不,不能。 朦胧中,董羽丰看见了远在陕北的母亲,她站在村口,远远地叫他回家吃饭。那碗母亲熬的红薯粥,他好多年没有喝到了。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他就立志做一名不怕牺牲的战士,即使临近死亡也要不屈不挠。但现在,他觉得在陕北穷山沟里做一名庄稼汉也挺好的,他开始无比想念那碗滚烫的红薯粥。 遍体鳞伤的董羽丰身上的粗布衣像是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血水顺着电椅往下淌,打在水泥地上。赵子岩捂着口鼻“啧啧”了两声,带着惋惜的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抬脚就要出门去。 “我说......” 赵子岩转过身来,眉头一拧,“什么?” 摇手柄的警员停了下来,电椅旁的灯泡不亮了,身旁的小警员立马拿起笔杆子,等着他做笔录。 “我可以告诉你们名单......” 一双扎着白色绑腿的脚从审讯室门口悄然离去,步伐慌而不乱地朝办公楼走去,一路上脸上保持着镇定的微笑跟熟识的警员打招呼。进入办公室掩上门后,他拿起话筒急速地转动电话转轮。 与此同时,马里昂咖啡馆电话铃响起,服务生接了电话便冲店内询问道:“哪位是曾先生?” 一名身着长衫的男人从窗边站起,一边走过来一边和气地说:“是我的电话,谢谢啊。” 打电话的警员心急火燎,突然门外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有人拍门喊道:“陈声,快开门!给我出来!” 陈警员回头看了眼那扇门,从腰间掏出手枪,他决定守好最后一个岗位。 电话那头传来中年男子愉悦的嗓音,像是跟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陈声,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我等了你一下午怎么没来?” 陈声语速飞快地说:“山茶滞销,另寻路径。” 曾里元心头一凛,电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匆匆被挂断了。 警员们破门而入,陈声朝他们开了两枪,击倒了两名警员,但枪林弹雨,寡不敌众,陈声最后倒在血泊之中。 曾里元挂了电话,心下一沉,急忙从咖啡馆离开。 每周五曾里元都会在马里昂咖啡馆等陈声进行情报交接。自从董羽丰被捕后,他劝陈声撤离上海,可陈声说他要留下来静观其变,要是董羽丰叛变,他可以第一时间告诉组织,避免更大损失。他们也定好了危险信号,那句“山茶滞销,另寻路径”代表他这条线暴露了,需尽快撤离。 他也知道,那句话也代表他回不来了。 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死亡是常态,严峻的斗争形式并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悲伤。 “先生,坐车吗?”一名黄包车夫拉着车,期待地看着他。 曾里元稳定心神,上车坐稳,对车夫道:“去恒山书店。” “去恒山书店!”同样的话在警署响起,一窝蜂警员拿上家伙什奔下楼,发动车子。 赵子岩上衣警服敞开,里面穿着白衬衫,警帽也不戴,平常个性随意惯了,没人敢说什么。出发前他想了想,还是将佩枪放回抽屉。 二队的队长从对门探出头来,神秘兮兮地问道:“赵队长,又有任务啊?” “嗯,去抓共党。”赵子岩看也不看他,径自出门去。 恒山书店坐落在四马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平常店内冷冷清清,偶尔会有几个学生或粗布衣衫的人来翻翻书。周围邻居都叫店主老李,他约莫四十岁,体态偏瘦,常年戴着一副老旧眼镜,看上去有股文人的样子。 今天的生意依旧冷清,老李闲来无事蹲在门口给他的两盆月季修剪花枝。曾里元下了黄包车,喊了声:“李老板。” 老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修剪,随口说道:“曾先生来了,这次想借什么书?” 曾里元笑道:“我要那本《官场现形记》。” “跟我来吧。” 老李放下剪子,带着曾里元穿过书店大堂来到里屋。进了里屋,曾里元拉着他低声说道:“警署传来消息,你们暴露了,赶快撤离,离开上海!” 老李听罢,将书柜最上边的一只红漆箱子取下来,开了锁翻出里面的文件,扔进准备好的火盆烧掉。曾里元小心地从窗子里观察大街,以防有不速之客。 “组长,那你呢?” 曾里元回答道:“我和叛徒没有横向联系,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对了,下午会有刚到上海的同志来接头,我们撤离了,这个同志交给你了。他看到我留的信号会自行离开,并且在后天会在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接头暗号是:先生你有打火机吗?没有,我只有火柴。”老李语速飞快地交代道,曾里元点点头让他放心。 做完手头的工作,老李想出门将那两盆月季搬回里屋。盆栽是信号,这是他和新同志的约定。 下午三点,警察包围了恒山书店,店去人空,店里只剩那些老旧书籍和一盘烧干的灰烬。赵子岩叉着腰在门口破口大骂,要不是警员拦着,他会把书店一把火点着了。 恒山书店的对面屋檐下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拎着一个红木皮箱,帽子压得很低,叫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若不是没见着门口的盆栽,他恐怕进去之后难以脱身。 傍晚时分,各家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闻家饭桌上亮着橘色的灯,本属于温馨的晚饭时间,但菜已经热了三回了。女管家沈念冬一边焦急地望着门外,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再去热一次饭菜。 沈念冬虽是闻家下人,但又不全是闻家下人。说起来要追溯到她的十二岁,她父母是闻家的杂工,在闻父出南洋做生意的时候,闻父遇到生意对手暗中谋杀,沈念冬的父母为了保护他而死,此后闻父念及恩情便把沈念冬接过来抚养,还送她去念书。闻父去世后,闻思齐考上美国西点军校出国,家中生意无人打理,于是沈念冬便作为女管家帮忙接手,免去了闻思齐许多后顾之忧。 外人眼里她是闻家家仆,但在闻家人眼里她如朝夕相处的家人一般存在。 老式挂钟指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发出“铛、铛、铛”的报时声。闻婉秋垂着头推门而入,沈念冬听到门锁的声音从里屋急急跑出,见着是她,紧绷的心才慢慢松下来。 闻婉秋扎着两个麻花辫,一身蓝竹布褂黑布短裙灰扑扑的,身上斜挎着蓝色方包,包里装着下午上课的课本。她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走得出神又慢悠悠。 沈念冬见她一身狼狈,急忙迎上前查看,本想责怪她为什么回得这样晚,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闻婉秋眼眶一热,展开两只手给她看,“冬姐,我摔了一跤。” 沈念冬一看,两只手掌被擦伤得破皮冒出血丝,伤口还夹杂着小沙砾。她赶紧拉她进屋,让阿萍去拿药箱来,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问:“怎么摔的?走路也不看着点么?” 闻婉秋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说道:“他们不要命地挤电车,把我挤出去了,我一个没站稳就这样了。” 沈念冬数落着她:“就算你走路回来也应该早就回来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闻婉秋低着头辩解道:“去同学家写作业,没看时间。” 沈念冬瞟了她几眼,转身去厨房盛饭,嘴里念叨道:“回来晚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现在外头多乱呀,你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注意的,总是瞎跑。” “知道啦,冬姐。”闻婉秋笑吟吟地回应着,尔后上楼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沈念冬掀开倒扣盖着菜的瓷碗,喊她下来吃饭。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来人站在门口,一身笔挺西服,身材挺拔,长身玉立,见着沈念冬唇角漾笑。 沈念冬见着他有些发愣,手里的动作都停了,阿萍从厨房跑出来欢喜道:“是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三年了。 闻思齐走向前来,唤道:“阿萍,念冬。” 沈念冬看着他缓缓说道:“少爷,你瘦了。” 闻思齐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没有外人,不要叫我少爷。” “是,大哥。”沈念冬柔柔唤道。 “大哥!”闻婉秋从楼上跑下来,欣喜地扑在他怀里迎接他。 “哎哟,我看看,我家小妹又长高了。”闻思齐笑得和蔼,不忘揉揉她的脑袋。 闻婉秋不以为然,“每次回来你都这么说,我去给你放行李!”说着她接过他手上的红木皮箱,奔上楼去。 闻婉秋走后,闻思齐一脸温和转向沈念冬,“这三年家里还好吧?” “好,好得很。”沈念冬说着,又让阿萍去添多一副碗筷,“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捎个信?我好去接你。” “这次回来得匆忙,就没有提前知会家里。” 沈念冬给他倒了杯茶,问道:“大哥这次打算在上海待多久?” 闻思齐接过那杯茶笑了笑,说道:“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不走了?”沈念冬有些惊讶,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军校毕业回国都要上前线,你不用去吗?” “念冬,我休学了。”闻思齐叹了口气。 这下沈念冬更懵了,她记得闻思齐当初一心想要去读军校,一去就是三年,后面的两年里,他又发电报来说去日本做交流,算起来他出国五年,才回过一次家。如此专心扑在学业上的他,怎么会突然休学回来? 许是看出她的疑惑,闻思齐补充说道:“虽说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样大,但国外终究比不了家里,我想明白了,一家人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沈念冬想了想,说道:“只要是大哥决定的事儿,我都支持你。” 闻思齐眼中带笑,拍了拍她的手,“这三年辛苦你了,又要打理生意,又要照顾婉秋。” “大哥,您这话就生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念冬说着,又朝楼上喊道:“婉秋,你在上面干什么?饭都凉了!” 闻思齐舀了一口汤,感慨地说:“还是家里好。” ------------ 第2章 围捕 上海特别市政府警察署并没有因为没抓到人而停止运转,相反,他们依然一天比一天过得潇洒。譬如,侦缉队一队队长赵子岩手里拎着纸袋和格瓦斯汽水,大清早的一步三摇往办公室走去。 纸袋子里装的是从弄堂口买来的生煎包,生煎的油光从纸袋渗了出来,警署走廊里香气扑鼻。赵子岩往办公室一坐,眯着眼喝了口汽水,打开袋子狠狠嗅了一口生煎,正准备一大口下去的时候,这时有人敲门了—— “赵队长,谢署长找您。” 赵子岩心里腹诽了几句,最终不情不愿走去署长办公室。 谢利安坐在办公位置看着他问道:“听说你们昨天抓了个共党?” “是的,署长。” “有什么发现吗?” 赵子岩叹了口气,很懊恼地说:“他招了,可是潜伏在我们侦缉处的陈声收到风声去报了信,那些共党全跑了。” 谢利安了然,带有提醒之意说道:“特务委员会对这个人很感兴趣,我们要是再找不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人就得被他们调走了。到时候功劳在谁身上,我想你懂吧?” 赵子岩会意,立正给他敬了个礼,“卑职定不负署长期望!” 赵子岩年纪不过二十六七,从浙江警察学院毕业后来的警察署,前后不过五年,屡破奇案,抓捕了不少军统特工和民间杀手,一路高升坐到今天的位置。 正因为此,谢利安对他十分信任,时常将一些重案交给他。 而这次,谢利安要利用这个共党叛徒把地下党上海站情报网连根拔起,他要让新政府那些人对他刮目相看。 赵子岩回到办公室,他不急着整理线索,而是悠哉悠哉地把那袋凉掉的生煎包吃完,然后美滋滋地把那瓶格瓦斯喝掉。 每日清晨办公前他都如此,按照他跟部下说的话来讲:案子是办不完的,但饭一定要吃。 酒足饭饱,他这才慢悠悠走进警员办公室,给两个跑腿的老警员下达任务,“大强,你去查查陈声在办公室的电话打去了哪里。马冲,你别折腾那盆花了,再浇就死了。你带上几个伙计去按照名单上人的地址蹲点,可疑人员都带回来审查。” 两名老警员连连说是,跑开去准备了。 赵子岩并未对这个案子抱太大希望,他们昨天按照地址拿着照片搜寻了一晚上,那些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共党收到风声都逃之夭夭了,哪会愚蠢得再回来落入他们的陷阱? 想到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赵子岩心态放平了,他悠哉悠哉地走出警署,打着巡逻的旗号买了半只荷叶鸡在路边啃。 吃完了鸡,他趁无人注意,悄悄将那片包着鸡的干荷叶塞进了口袋里。 午时,谢利安按耐不住了,他拿着那几本从户籍科调来的户籍资料走进审讯室,赵子岩连同两名警员紧跟其后。 董羽丰瘫在刑讯椅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他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人抓着了吗?可以把我放了吗?” 谢利安冷笑道:“托你的福,一个没抓着!” 董羽丰有些惊愕,“什么?这不可能!”想了想他又自嘲般笑了笑,“也是,他们很警觉。” 谢利安凑过去盯着他脸低声道:“我们合理怀疑你提供了假情报......”他挥挥手,赵子岩立马奉上一张照片,谢利安举着照片贴到他面前说:“想必你在陕北的老母亲一定很思念你......” 董羽丰看着那张母亲的照片,眼睛从无神到惊恐,他激动地挣脱着刑讯椅上的束缚,大吼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妈她是无辜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击垮了他心理上的防线,谢利安示意下属把他解开,然后他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按到桌面上喝道:“你好好看看你辨认的这些人!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找到他们!” 董羽丰满是创伤的脸慢慢抬起来,他绝望地看向桌上那些户籍证明,上面的照片都是和他横向联系的同志们。想起以前和战友并肩作战的场景,又想到陕北的母亲,他心里又愧疚又纠结,眼泪止不住地流。 赵子岩踹了他一脚,怒道:“大男人哭什么哭!快想!” 赵子岩这一脚刚好提到他伤腿处,董羽丰哭得更大声了,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其中一本证件道:“他有个相好的,叫梅娘,在十六铺码头划船载客!他们很恩爱,要是他走得不远,一定会回来找她一起走的!” 月明星稀,十六铺码头上的渔船只剩寥寥几艘点燃着灯火。一名长衫戴毡帽的男人从黑暗处走出,他警觉地看着四周,一只手按着腰间的毛瑟手枪。 他走到靠近渔船边上,熟练地呼唤着: “布谷——布谷——” 没过多久,一声娇滴滴的女声回应道: “布谷——布谷——” 暗号对得上,周围很安全。男人放下心来,借着月色找到那艘船,踏了上去。 可是,当他踏进去的那一刻,渔船里瞬间亮起了煤油灯。在这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他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和一根枪管正对着他,他朝思暮想的梅娘在那人的旁边,正满脸泪水看着他。 他顿时明白,中计了! 他撒腿就退出渔船,与其同时,周围亮起了数十支手电筒齐刷刷地照着他。惨白的光线照到男人惊慌失措的脸上,男人孤注一掷,举枪就朝其中一个方向打去,希望能冲出重围。 老警员们身经百战,正面的警员迅速找掩体掩护,背面的警员立即放枪往他身下打去。 “砰砰砰——” 枪声响了,惊起林中一片飞鸟。男人双腿中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赵子岩从渔船里出来,看着地上哀嚎的人冷冷地说:“拖回去。” 华灯初上,一辆黄包车载着闻思齐来到上海大饭店门口。刚下车,一名身着海军制服的中年人上前笑着迎接他,“闻处长,你可算来啦。” 闻思齐认得他,他入职报道那天与他打过照面。此人是76号的行动处处长,王鸣禹。 王鸣禹出身青帮,李默群在组建76号的时候用到青帮势力,于是他便直接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棱角分明,个子不高,身子看上去弱不经风。但就是这么个人,江湖人送外号:笑面虎。 闻思齐笑着与他寒暄了几下,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二楼包厢。没过多久,服务生开了门,李默群挽着一名身着旗袍花枝招展的女人有说有笑地走入。二人见了他,纷纷起身迎接。 李默群笑着摆摆手让大家入座,说道:“让你们久等了。” 王鸣禹笑呵呵地回应道:“不打紧,能跟李主任同桌吃饭是我等荣幸啊!” 趁服务生还没上菜,李默群一一给闻思齐介绍同僚,“这位是王鸣禹,行动处处长,你也见过了。王处长刑讯手段在76号是数一数二的,你有空可以向王处长取取经。他旁边这位是行动处队长,秦露,也是王处长的外甥女。秦队长虽是女流之辈,但巾帼不让须眉啊。”李默群目光最后再回到身边,说道:“这是内人叶丁柳。” 闻思齐带着标准的微笑逐一向他们看去,心底里明白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哪怕是李默群的夫人,眼底也藏着一抹不易洞察的精明。 李默群继续说道:“思齐是藤井大佐推荐过来的,他可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在军校里成绩样样都是名列前茅,藤井大佐说能够把他挖过来费了我不少心思呢!” 闻思齐笑笑,“主任抬举了,我现已休学,已经不是西点军校的学生了。” 今晚的宴席是给闻思齐接风洗尘,李默群介绍完,菜也上齐了。众人举杯,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大家脸上出现一片红晕。 王鸣禹有些微醺,他拉着闻思齐问道:“闻处长,既然你是读的是军校,成绩优异,想必前程似锦,又为何会来我们76号呢?实在屈才了!”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李默群默不作声等着他的答案。 闻思齐拍了拍王鸣禹肩膀,也是一副微醺的样子,他滴水不漏说道:“王处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现在是什么时期?打仗了啊!军校毕业的学生都得上战场。不瞒你说,我当过三年的兵。淞沪会战那年我回来过上海,子弹擦着我肩膀就飞过去了,差点就没命了。后来藤井师哥给的条件高,我哪有放着钱不要的道理?况且,王处长你怎么知道在我们76号不能飞黄腾达呢?” 闻思齐的几句话将自己塑造成贪生怕死又爱财之徒,让李默群放了心。李默群看了眼这个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的年轻人,想起藤井给他的那张他着穿军装意气风发的照片,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只要利益给得足,给得高,人都可以改变。 王鸣禹听了他这番话,愣了一会,尔后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说:“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说罢咕咚咕咚将酒一饮而尽。 李默群举杯站起,说道:“为我们选择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干杯!” “干杯!” “干杯!” 酒足饭饱,接近尾声,几个拿着相机的人进了包厢。李默群看到他们,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来,王处长闻处长,我们一起拍个照吧。” 这明显是李默群安排好的,闻思齐初来乍到,大概猜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他整理下衣服,从容地在李默群左侧站着。王鸣禹扯了扯衣袖的褶子,又摆弄了衣领,站在李默群右侧。 相机快门按下,闪光灯亮起,闻思齐笑得满面春风。 上海的天气不好,成日下雨,空气中飘着一丝雾气。雨停过后的地面湿嗒嗒的,悬挂的残月陷在这潭泥水里。几个黑衣人迎着夜色,步伐轻盈地踏碎了那轮月,泥水被溅得四分五裂。待水面平静后,残月再次陷了进去。 秦露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她穿着黑色的海军制服,月色静静地打在她冷艳的脸上。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过,凭着特工的迅速反应,她身子一斜,躲过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料,下一把匕首又出现了,正面向她刺来,秦露一个弯腰躲了过去。 她一个转身,反手握住了偷袭者的手腕,“咔嚓”一声掰断了。另一个黑衣人不甘示弱,拳脚并用,两人不相上下。正在这时,突然又冲出来个黑衣人,他挥舞着匕首,向秦露背后刺去。 就要刺中要害那一刹,只听到“咣当”一声,匕首连人被踹飞了。 秦露回头,看见救自己的男子西装革履,沉着冷静地浸泡在月光中。 闻思齐看清她先是一愣,尔后反应过来,忙把她一扯,“小心!”正是这一扯,秦露躲过了明晃晃的刀子。 闻思齐打掉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黑衣人手腕吃痛,他一脚又把黑衣人踹了出去。 “滚!” 三个黑衣人捂着痛处朝黑暗中逃之夭夭。 闻思齐关切地问道:“秦队长你没事吧?” 秦露直勾勾地望了他一小会,缓缓地开口道:“我没事,谢谢闻处长。” 闻思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秦队长以后这么晚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了,夜路走多了不安全。上海不太平,难免会碰到宵小之徒,你下次让王处长送你回去吧。” 秦露点头,轻轻应允了一声。 “秦队长你家在哪?我送送你吧。” “不必了,我家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闻处长再会!”说毕,秦露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思齐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若有所思。 ------------ 第3章 接头 “署长您找我?”赵子岩推开署长办公室的门。 谢利安挥挥手,示意他关好门,赵子岩关好门,谢利安上前来问道:“昨晚抓到的共党招了没?” 赵子岩摇摇头,眉头紧锁,“还在审,他骨头很硬。” 他本以为谢利安叫他过来是催促进度的,没想到谢利安靠在桌边思索着说:“人你不用审了,把你们这几天查到的线索连同人一起交给76号吧,这个案子现在移交给他们了。” 赵子岩听罢有些惊讶,谢利安是个很要强的人,他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想在新政府领导面前好好表现吗?他刚想开口询问,谢利安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咱们已经把重要人物抓到了,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他们特工总部吧。抓共党不是我们的主攻方向,警署已经够忙了,不差这一个案子。” 这套说辞显然没能说服赵子岩,他还想问些什么,眼睛一瞥便见到谢利安书柜上多了个蓝色青花瓷瓶,釉色漂亮,看着价格不菲。 赵子岩明白了,谢利安喜好收藏,这是已经不是警署的秘密了。 赵子岩笑道:“我明白了,署长,我这就去把人提给76号。” 看破不说破,是赵子岩在警署长时间混下来的原因之一。 而谢利安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凡是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没意思了。 待赵子岩离开后,谢利安从书柜上小心地捧下青花瓷,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用放大镜仔细欣赏上头的花纹,一边欣赏一边嘴里啧啧称赞。 一间门庭若市的饭馆里,老板和伙计正着急地给客人上菜。店不大,但是十年老店,回头客和慕名而来的人非常多。 店里蒸汽氤氲,好在是秋天,大家挤在一块儿也不觉得热。午饭时间,一楼已经坐满了,饭馆里颠勺声、食客的讨论声、伙计的招呼声、小孩子嬉戏声彼此起伏。 闻思齐谨慎地看了眼四周,尔后跟着伙计上二楼。二楼座位空余不多,主位上都坐满了人。 小伙计讨好地笑着:“这位先生,恐怕您得拼桌了。” 闻思齐点点头,来到一名正在看报纸的男人面前和气地问道:“请问这儿有人吗?” “没有。”男人回答得很简洁。 闻思齐坐了下来,小伙计殷勤地用肩上搭着的毛巾给他擦干净面前的桌子。 闻思齐说:“给我来二两牛肉面,多汤多放葱,谢谢。” 小伙计应声跑下楼,闻思齐百无聊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里叼着,然后全身口袋摸了个遍,愣是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用两指夹着烟,向对面的男子问道:“先生你有打火机吗?” 曾里元从报纸里抬起头看了一眼他,说道:“没有,我只有火柴。” “火柴也行。” 曾里元从长衫中摸出一盒火柴,划着了帮他点燃了烟。 闻思齐小口吸着,他不是很习惯香烟的味道。 曾里元继续埋头看报纸,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欢迎回来上海,沉钟同志。” 闻思齐慢慢吐出烟雾,视角偏向一边,语气里有些惊喜道:“老曾,居然是你。” 曾里元轻笑着:“是啊,我也没想到是你,我的老朋友。” 旧友重逢,二人都有感慨,不禁怀念起在以前协助地下印刷红色报刊的时光。随着帝国主义的扩张和国民党当局的破坏,他们不得不停止办刊,闻思齐转而投笔从戎。 曾里元记得,闻思齐那时说,笔杆子可以拯救人们一时的思想,但无法改变侵略者的气焰。多年未见,闻思齐当初的青年稚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坚定。 人多眼杂,他们不能过多寒暄,闻思齐灭了烟问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的任务很艰巨,可能完成的时间会很长,你需要在76号取得信任,长期潜伏下去。我们在76号埋棋不容易,好几次潜伏进去的同志都被敌人识破牺牲了。”说到这儿,曾里元的声音有点低沉。 “好,我准备好了。”闻思齐的声音很坚决。 “在霞飞路21号有个死信箱,如果有一天你联系不到我,你在信封上写‘李先生收’可以通过这个信箱找到一名叫云雀的同志。信箱很安全,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启用,也不能和对面的同志见面。”曾里元说。 “我记住了。” 正说着,小伙计端上两碗面,嘴里喊着:“面来喽!” 曾里元收起报纸,小伙计端着两碗面放到他们面前,一碗是牛肉面,一碗是鸡蛋面。 曾里元低头吃面,闻思齐擦了擦筷子,也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对了,老何呢?他还好吗?” “老何......”触及往事,曾里元心情有点低落,“他牺牲了。他执行任务失败,被敌人发现了。在行动之前他预感会出事,随即给你和老李写了信,提前把后续安排好。” 闻思齐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他收到信时隐隐感觉不对,现在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很触动。老何是他昔日的上线,在上海教会他很多东西,即使他后来去出国留学,两人的联系也不间断。没想到召他回沪的任务书,竟是老何的绝笔书。 临去日本的前一日,老何为他践行。老何与他握手,说:“愿君将振兴中国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 闻思齐心里沉重极了。 “他的尸首......” “哪还有尸首?”曾里元摇摇头,“据说是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被炸得四分五裂。剩下的零碎,也不知道76号怎么处理了。” 闻思齐心中酸涩,盯着眼前的牛肉面,再也无法下筷了。 曾里元看着他,认真地说道:“76号每天都在杀人,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下一步动作。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面孔,在上海有背景、履历干净的人,你无疑是最佳人选。这次回来,相信你会遇到麻烦,因为你的弟弟......”他话到这儿就停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闻思齐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赵子岩做了伪警,甚至还在书店的抓捕行动中远远看见他。 “我和他不在一个机关,我会小心的。”闻思齐说道。 “你弟弟枪杀了不少爱国志士。”曾里元简短地说,“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立场。” 闻思齐心中涌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绪,他感觉喉咙涩涩的,像是有什么要跳出来似的。他用略微颤抖的手端起那碗面汤,装作若无其事般,喝了个精光。 即使在白天,天也阴沉得吓人,好似一头随时都会怒号的狮子。层层的阴霾笼罩在汪伪76号这座魔窟里,显得更阴森恐怖。尽管这座楼的外观设计十分有格调,但经过的行人过客匆匆,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里面的魔鬼抓进去吞食。 三个男人被一把猛推,跌跪在地上,仿佛三根落地的萝卜。他们双手被反绑着,面面相觑,手心里渗出了汗。 潘美玲毕恭毕敬地说道:“队长,就是他们仨!” 审讯室的灯光不好,一盏电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秦露从审讯桌前慢慢转过身来,脸浸没在暗处,叫人摸不着神情。 她轻靠桌沿,双手插裤兜,悠闲般说道:“哦?就是你们三个要杀我?” 一个男子开口骂道:“呸!狗汉奸!杀你算便宜了!你个刽子手,沾满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 另一男子也接着骂道:“你就该被大卸八块拿去喂狗!把你的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看看,黑成什么样!” 秦露听着他们的咒骂,没有说话。她从裤兜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来静静地点燃,尔后在些许星火中吐出一团云雾来。 在烟雾缭绕中,她平静地说道:“就按他们所说,一刀刀割了,就在这儿。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心肝脾肺肾是不是都一个样。” 潘美玲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招呼着特务们把三个男人拷在刑具上,剥去上衣。特务们在一旁拿了锋利的刀子,从二头肌开始割起。一片片肉被削落,露出森白的骨头,男人们开始惨叫,叫声回荡在整个审讯室里。 秦露吸着烟冷眼观看,饶有兴致,仿佛在观赏一件件艺术品。 约莫两个小时过去后,秦露将一盆肉端去狗房,狼狗阿贵吧唧吧唧地啃着,发出欣喜的低嚎。秦露抚摸着阿贵的头,看它撕扯盆子里的骨头,发出少女般灿烂的笑容。 一辆汽车驶过极司菲尔路,汽车后面紧跟着一辆蓬布车,车上黑压压地坐满了荷枪实弹的伪警。来到76号门前,开车的警员率先下了车,给副驾驶的赵子岩开门。 赵子岩从车上下来,警服敞开着,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 大强看着紧闭的大门,对赵子岩嘀咕道:“队长,76号的架子真大,让我们来,又不开门迎接。” 马冲没那么好的耐心,他素来鲁莽惯了,直接对守门的特务嚷道:“喂,让你们长官出来接人!我们警署大老远过来送人,就是为了吃你们的闭门羹吗?” 瞧见他这种态度,守门的特务没了好脾气,“你嚷什么嚷?会不会好好说话?” 马冲又要着急上火,赵子岩拦住他抢先一步说道:“小兄弟,下属不懂事,劳烦你通报一声。” 特务瞪了马冲一眼,转身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大门打开了,王鸣禹带着一队人出来,大老远他跟赵子岩打招呼道:“哎哟,这不是赵队长吗?这种事情让你下边的伙计来就行了嘛,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赵子岩笑了笑,吐掉嘴里的牙签,挥挥手让警员去把篷布车上的犯人押下来,他说:“王处长,共党狡猾得很,万一在路上被劫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王鸣禹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尔后又接过他递过来的档案袋,问道:“这几天调查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吗?有没有漏的?” 赵子岩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怕警署独吞线索,再继续追查抢功。 “瞧您说的,我们警署办事向来细致,谢署长特别关照过了,漏什么也不敢漏你们要的东西。” 王鸣禹满意地点点头,他知道李默群和谢利安的关系,二人既然打过招呼,他们也不敢怠慢。想到这儿他一边将档案袋传给身后的秦露,一边望着被押解过来浑身是血的男人,诧异地说:“都这样了还不招?” 男人像是昏死过去了一般,被他们一路拖着,脚镣叮叮响。 赵子岩皱着眉头说:“谁说不是呢,我们警署用到的手段有限,剩下的就看你们的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赵子岩身后传来一声他久别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王处长,又有新犯人了?” 赵子岩回头,身后走来一名身穿海军制服、身材挺拔的男子,他的表情微变。 闻思齐见着他,也是一愣。 王鸣禹看他回来了,疑问道:“闻处长,你去哪了?方才我找你好久了。” 闻思齐淡淡一笑,“肚子饿,去吃了点东西。”他视线停在犯人身上,问道:“这是哪来的人?我们有大案子了?” “是啊,还多亏赵队长为我们抓到了这个共党,恐怕能挖出背后的大鱼。”王鸣禹说着,示意让特务把他拖去审讯室。 闻思齐视线转到赵子岩身上,说:“辛苦了,赵队长。” 赵子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说:“闻......哦对,现在得叫你闻处长了。闻处长,别来无恙。” “我早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赵子岩望着那张和自己颇为相似的脸,冷冷地说道:“想不到闻少爷也有为日本人做事的一天,西点军校的高材生,也会来76号干活。” “是啊。”闻思齐笑得坦荡,“我们这算是殊途同归?以后请多指教。” 他说着,伸出手去。 赵子岩不理会他,他拍了拍手里的警帽,把它戴回头上,撂下一句:“走了,王处长、闻处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思齐收回手,望着他上车车子发动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鸣禹注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诧异道:“你们之前认识?他太过分了,居然敢对你冷嘲热讽。”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赵子岩是闻思齐的弟弟,闻思齐是赵子岩的哥哥。 二十年前,闻家远房亲戚赵伯伯来上海找闻父叙旧,期间在院子里撞见闻家小孩子们玩得开心,颇有感慨似的告诉他,自己年迈膝下无子。闻父念及赵伯伯曾在饥荒时的救命之恩,承诺将其中一子过继给他。事后,闻父让两个儿子抓阄。 弟弟运气不好,抓到短的那根,过继仪式结束之后就被抱走了,离开闻家再也没回来。 那年赵子岩六岁。 后来,赵伯伯去世后,赵子岩离开绍兴,杳无音信。 三年前回上海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闻思齐在街上见到了赵子岩,告诉他这么些年他们一直找他。兴许是误认为年少时被家人遗弃,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赵子岩言语冷漠,还发誓以后跟闻家再无半点瓜葛。 闻思齐每想到这些,都会觉得亏欠于他。 ------------ 第4章 千钧赌坊 江向荣再一次被按到盛满辣椒水的大缸里,辛辣的汁水从鼻腔冲入,窒息感直逼大脑。 他的头发被猛烈地撕扯着,肩膀被两名特务死死按住,双手反绑,无论他怎么挣脱都无济于事。 人都说,人之将死,脑海里会浮现最想见到的人。 他想起了那艘渔船,和在那艘船上认识的梅娘。 梅娘站在岸边,向他粲然笑开,笑得他心里都化了。 而现在,他以为快要被淹死的时候,被人拎起,像条死鱼一样被扔在地上。 王鸣禹在审讯室阴暗的角落里坐着,高脚杯里倒了点白兰地,他小口抿着,冷漠地看着底下大口喘息的江向荣。 同样冷漠的,是他旁边立着的秦露。 潘美玲靴子踩过地下的水渍,一把揪过江向荣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的上线是谁,他在哪?!” 江向荣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满脸通红发紫,艰难地睁开红肿的眼睛。潘美玲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在他眼里看起来面目可憎。 “明明是个女人,却要干杀人的勾当。”江向荣有气无力地说着,嘴角边一抹嘲讽。 这句话成功激怒潘美玲,潘美玲放开他血迹斑斑的领子,起身去火堆里找烙铁。 通红的木炭在燃烧的火堆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潘美玲抓起烙铁,毫不客气往江向荣脸上烫去。 “吱——”江向荣的皮肉升起一抹烟,焦灼的味道蔓延在空气中。 “啊!”江向荣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审讯室里,烙铁并没有离开他的脸,他蜷缩在地上,感到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痛苦万分。 “你的上线是谁?!回答我!” 回答潘美玲的,只有江向荣无尽的哀号。 潘美玲拿开烙铁。血水从悬挂的皮鞭滴落,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血花。 王鸣禹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口了,他说:“何苦遭这份罪呢?只要你说,我们会给你一大笔钱,还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去香港或者出国都可以,没人知道你过去是谁。”他笑了笑,又说:“你已经被捕了,对于你的同志们来说,你没有了任何价值。当一个人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他就会被遗忘,到了最后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也没人会记得他以前做过些什么。你以为,你能平安从这里走出去,你的组织不会怀疑你?” 江向荣慢慢地止住了哀号,他闭上眼睛,脸埋在地下的血水中,他的脑海里挥洒不去梅娘的影子。 王鸣禹转头看向秦露,秦露会意,踏着锃亮的军靴持枪走到江向荣面前。她拉动手枪扳机,一根枪管指着江向荣的脑袋。 短暂的沉默后,枪响了。审讯室窗台上栖息的麻雀倏地飞走,留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江向荣。 良久,江向荣终于有了动静,他猛烈地咳嗽着,在地上软趴趴的。 “不好意思,刚刚打偏了。”秦露蹲下来,把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江向荣的烂脸朝上,泛红发黑,他看向刚刚被打出枪眼的地面,嘴巴在地上血水中无力地呼吸着。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秦露冷峭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艳丽。 江向荣保持沉默,只是身子不断地颤抖。这时,有特务押着一名女人从审讯室外进来,女人披头散发,很是狼狈。 女人被他拽得不能动弹,见着地上的江向荣,眼泪再次涌出绝望地喊道:“荣哥!” 听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江向荣猛然抬头,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梅娘。 “梅娘!梅娘!” 秦露玩味一笑,抓着女人蹲到他面前,用枪抵着女人的头说道:“现在呢?可以说了吗?” 江向荣绝望极了,他的心如刀绞,喉咙嘶哑地喊道:“你们放了她!杀了我!杀了我!” 秦露笑了,笑声在审讯室回荡着阴森恐怖,她说:“我可不会轻易让你死,可她就不一定了。” “砰——” 枪响了,梅娘惨痛地叫唤着。江向荣呆若木鸡地看着秦露开枪打中了她的胳膊,血汩汩地从枪眼中流出来,染红了梅娘的衣裳,也溅开在地板上。 “还不说?待会,打中的可就不止一只胳膊了。”秦露徐徐开口。 梅娘是江向荣最后一道防线,秦露的话击中了他的防线,他歇斯底里道:“放了她!我说!”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灰布长衫的男人警惕地看了眼周围环境,迈步进千钧赌坊。 千钧赌坊虽然只有一层,但很大,包含了各种麻将牌九赌桌,里头还有休息室。 赌场内乌烟瘴气,一群汉子正挥着胳膊在最大的那张赌桌上喊着大小,押中的人得意地大笑着将钱揽入怀中。 男人围观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到旁边去抽烟了。恰巧一名女子输得惨烈,嘴里骂骂咧咧的,也不玩了,男人见她经过,拦着她问:“借个火?” 女子心情郁闷,不耐烦地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男人点燃了烟,上下打量她好几眼,露出对她颇有兴致的眼神。 男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她,说道:“来一根?” 女子瞟了他一眼,接过烟,男人给她点上。二人避开人群,在柱子后面烟雾缭绕。 外人若是看见了只会觉得是一场毫无技巧的搭讪,却不知在刚刚接烟的那一瞬间,女子迅速地将那根烟藏在衣袖里,同时拿出了另一根烟让他点着。 男人轻声说:“云雀,你的任务都在里面了,老规矩。” 阅后即焚。 云雀点点头,清冷的眸子里有些伤感,“组长,以后你就是我的直接领导了吧?” 曾里元眼里也掠过一抹惆怅,“嗯,陈声他再也回不来了。” 云雀夹着烟的手有点抖,她眼眶一热,别开了头。 要是陈声没牺牲,今天到这儿来交接工作的会是他。 曾里元说道:“上次你通知同志们转移,做得很好。” 若不是他中途遇上云雀,两头跑只怕是来不及,这样一来又有同志会落入虎口。 “轰——”一声惊雷后,暴雨如注。一辆接着一辆车在赌坊附近停下,卡车上跳下一队又一队穿着黑雨衣的特务。秦露从汽车里钻出来,脚下的军靴面上浸了雨珠,她将衣帽拢紧,眼神凌厉地打量着千钧赌坊。 江向荣像只鸡一样被潘美玲拎出来,他怯怯地看着赌坊,眼神躲闪。 王鸣禹和闻思齐在车子里钻出来,身边的特务急忙给他们打伞。闻思齐内心隐隐不安,他向来不信鬼神,现在却不停地祈祷曾里元不要在赌坊中,祈祷他已经离开。 王鸣禹观察到他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闻处长第一次执行任务紧张了?” 闻思齐朝他笑了笑,弹了弹海军制服上的雨珠答非所问道:“今天这雨,真大。” 赌坊内,赌徒们仍在群情鼎沸地下着筹码,好不热闹,没有人意识到危机悄然而至。 交代完事情,曾里元就与云雀分开了。他将烟头扔在地上,擦了一脚,尔后冷静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向大门走去。 秦露带着一众特务气势汹汹冲进赌坊,眼神如虎狼般搜寻着猎物。曾里元意识到不对,转身朝后门走去。 与此同时,叛徒江向荣发现了他,他如发现宝藏一般喊道:“他在那,就是他!” 一伙特务持枪冲上去。 “抓活的!”王鸣禹喊道。 闻思齐内心一紧。 他看到曾里元迅速掏出了手枪,朝特务们打去,特务们四处找掩体。秦露躲在沙发后面,眼疾手快,击中了曾里元的肩膀。曾里元肩膀受伤,手一抖,枪落地了。 赌徒们尖叫声四起,抱头鼠窜,赌坊内一团糟。 王鸣禹大喊:“前后门堵死!一个都不许走!” 闻思齐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看见曾里元满手是血蹲在地上,颤抖地捡起那把枪。特务们朝他扑了过去,曾里元敏捷闪过,打中了后门的两名汪伪特工,冲出后门。王鸣禹朝门口冲了出去,闻思齐定定神,也朝后门追去。 曾里元捂着胳膊,飞快地跑在雨中,眼见他就要离开视线,潘美玲朝他的方向连开了几枪。子弹击伤曾里元的身后和小腿,曾里元猛然跌倒于地。 王鸣禹破口大骂:“混蛋!我说了要活的!” 曾里元见特务们将他团团围住,往后挪了一步,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的血顺着雨水冲刷,淌到地面上,他靠在路灯柱子上,笑得凄然。 大雨如注,王鸣禹打着伞朝他靠近,神色凌冽地打量他。 闻思齐站在他后面,心头堵得慌,他感觉空气都在令人窒息。他揣进口袋的手狠狠一握,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让他暂时冷静了下来。 曾里元瞥见了他,嘴角带着笑意,但他的眼神很快就转开了,仿佛谁也不看。 他忽然猛地举起手枪,对着太阳穴就要扣动扳机,王鸣禹大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得最近秦露飞起一脚,踢掉了他手里的枪。 大雨从路灯上铺天盖地落下来,曾里元仰头望着这道橘色的光亮,认命地闭上双眼。 在王鸣禹示意下,特务们冲上去将他架起来,拖进了蓬布车里。 “送去医院!我要他活着!”王鸣禹对秦露吩咐道。 曾里元刚才倒下的地方留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那道红色顺着雨水,流进了下水道。 闻思齐盯着那抹红,内心无比震惊悲痛,身子轻颤着,口袋里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 王鸣禹转身过来的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换回了一直以来的淡漠,他上前去拍了拍王鸣禹的肩,微笑着说:“恭喜王处长又立一功。” 王鸣禹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他说:“别这么说,今晚是行动处和情报处共同联手,老哥我不敢居功啊。” 闻思齐看着他进赌坊的背影,内心压抑着悲伤,他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露出破绽,属于他的考验已经来临。 赌坊内,男男女女站成一团,方才的变故让他们吓破胆,脸上皆浮现出惧色。 王鸣禹坐在雅座上,环视了一圈问道:“都在这了吗?” 一旁的特务回道:“都在了,处长。” 闻思齐在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像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盘问。 潘美玲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对众人道:“你们都有谁见过他?如实说来!” 照片很快传阅了下去,众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摇头,窃窃私语。 照片传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正瘫在沙发后面醉得不省人事,特务踹了她一脚,将她拽起来。 “醒醒!” 在场的人被这一声怒喝吸引着,闻思齐把思绪拉回,也朝那个方向看去,这一眼看得他怒火中烧。 他的幼妹闻婉秋此刻正抱着酒瓶子趴在沙发上,嘴里还呢喃着什么,像一滩烂泥。 闻思齐快步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茶水就往她脸上泼去,众人吓了一跳。 闻婉秋被冰凉的水泼得清醒了大半,她抹了把脸睁开眼就看到闻思齐,惊得酒意全无。 “大哥......” “你来这干什么?”闻思齐逼问她。 闻婉秋眼神闪躲,不敢回话,身上的酒气无时无刻不在激怒着闻思齐。闻思齐取下身上的武装带,狠狠地往她身后抽了几下,“问你话不知道回吗?” 闻婉秋吃痛,胳膊上被抽出一道棱子,她顿时被吓得哭了出来,“我就来玩两下,然后喝了点酒。” 王鸣禹看着这场好戏,适时提醒道:“闻处长,正事要紧。” 闻思齐接过特务手中的照片,举到她面前盯着她问道:“见过他吗?” 闻婉秋看了几眼,回忆着摇了摇头。 王鸣禹这时问道:“闻小姐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都在哪?” 闻婉秋抬头看过去,问话那人眯着眼,像一只老狐狸。 她瞟了几眼闻思齐,嗫嚅着不敢回答。闻思齐见着王鸣禹问话的架势,生怕把她列为嫌疑人押回76号,于是又猛地抽她。 “快说!” 闻思齐咬牙下定决心,哪怕她被打断腿,下半辈子他也可以养。 闻婉秋感觉快被他打死了,她哀求道:“大哥别打了,我说......我下午到晚上在牌桌上玩了几轮之后就去休息室了,一直在喝酒,酒保可以作证。” 闻思齐这才停了手,闻婉秋捂着胳膊上青紫的棱子哭得岔气,酒保适时出来作证道:“没错,闻小姐一直在休息室。” 王鸣禹观察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破绽,可是他失败了。 潘美玲把在特工中瑟缩着的江向荣推到前面,让他好好仔细认人,江向荣走到每一个身边,看着他们陌生的脸,摇摇头。 江向荣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人要么我没见过,要么他已经跑了。” 潘美玲气急,打了他一巴掌,“废物!” 王鸣禹眼神锐利地打量着众人,然后示意手下将赌坊经理揪出来,经理被推搡着到前面来,不住地点头哈腰,满脸讨好。 王鸣禹问道:“这个人是你们赌坊的常客吗?” 经理说:“不不不,我没见过他,我们散客很多的。” 王鸣禹点点头,心下了然,对潘美玲说道:“常客登记好,散客都带回去审问!” 众人内心惊恐万分,嘴里喊着冤枉,他们知道76号抓人从来不需要证据,没有人能活着从76号里出来。 经理见此景,壮着胆子说道:“长官,这里是蔡三爷的地盘,您要动人,得知会一声蔡三爷吧?” 王鸣禹听着他的话,眸中闪过一丝毒辣,他早年间也是混青帮的,自然懂得他们的尿性。他抓着经理的衣领子说道:“告诉你们蔡三爷,通共是死罪!要是他敢窝藏,76号不会放过他。” 经理被他眼神恐吓着,哆哆嗦嗦不敢回话了。他急忙将人群里分出两条队来,一条是常客,一条是散客,常客排着队登记着。闻思齐脸色阴沉地盯着在常客队伍里的闻婉秋,后者更是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等队伍摸排完,王鸣禹带着人押着十五名散客嫌疑人回76号,闻思齐知道今晚行动处得连夜突审,便对王鸣禹说他今晚先不过去了。王鸣禹看了眼人群中那名小家碧玉的女子,明白他要回家处理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 闻婉秋被闻思齐拽上汽车,车子徐徐发动着,她怯怯地望了眼身旁开车的大哥,感觉车内气压低到吓人。 闻思齐脑子混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叛徒出卖曾里元的消息时,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单线联系,他根本不知道怎样通知他撤离。 更何况,自己作为一个新人,76号上下多少只眼睛盯着他,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现在曾里元被捕,他也只能无力地看着。 他不知道曾里元今天见的人是谁,他只希望那个人早早地撤离,不要在嫌疑人里。 这一天,他疲惫至极,从来没有过的无助感涌上心头。 ------------ 第5章 探查 大雨终于转变成小雨,在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 闻思齐下了车,没回头地往里屋走去。闻婉秋透过车窗,见他走得越来越远,徐徐地下了车,认命地跟在后面,双腿跟灌了铅似的。 沈念冬在大门站着,见他们回来,疑惑地问:“怎么没打伞?” 闻思齐没回话,身上隐隐怒气,像是随时要爆发似的。 沈念冬见着不对劲,又看到闻婉秋垂头丧气站着,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你又惹大哥生气了?”沈念冬凑近闻了闻,皱着眉问:“喝酒了?” 闻婉秋抬头看了沈念冬一眼,无力地点点头。 “跪下。”闻思齐背对着她,平静地说。 闻婉秋不敢忤逆他,老老实实跪着,她可怜巴巴看着眼前的大哥,后者丝毫不动容。 闻思齐让她跪着,自己上楼将那身海军制服换掉。闻婉秋望着他的背影,既心虚又害怕。 沈念冬见他走了,忙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闻婉秋语气里有几分委屈,她小声地回答道:“我去赌坊玩被抓到了......” 沈念冬听罢,也气得不打一处来,她一早送闻婉秋出门上课,没想到一不留神她就去赌钱。她只怪自己没看好她,让她有了不良嗜好。 “自作孽!”沈念冬心寒道。 闻婉秋心里又凉了几分,她是真的后悔了,大哥厌恶她,姐姐也讨厌她。她带着哭腔抓着沈念冬衣摆道:“冬姐,我知道错了,大哥今天要打死我了。” 沈念冬甩开她的手,狠狠心说道:“跪好!” 闻婉秋擦擦眼泪,瘪瘪嘴绝望地跪着。阿萍从楼上下来察觉到气氛的压抑与凝重,她见状也不敢说话,和躲在楼梯边上的华姨站在一旁。 过不了多久,闻思齐就从楼上下来了,他换了一件衬衫,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打理着袖子。闻婉秋被吓得脸色惨白,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闻思齐面若寒霜,望着她道:“把大衣脱了。” 闻婉秋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地板。闻思齐直接上手,扯下她的大衣搜寻着。 “这是什么?”闻思齐摸出一盒香烟,扔到她面前,“现在还学会抽烟了?” 闻婉秋绝望地闭上眼,闻思齐继续搜着,又摸出一个打火机和几张赌坊欠条。他把那些东西砸到她身上,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送你去上学,你却自甘堕落,好的不学,学会抽烟喝酒赌钱了?”闻婉秋不敢回话,他又问道:“听说你是千钧赌坊的常客,老实说,你去了多少次?” 闻婉秋小声地回答道:“也就,一个月两三次。” “说实话!你真当我不会查吗?” “一周一次......” “多久了?” “半年吧......” 沈念冬不可置信地把那些欠条捡起来,看着诧异极了,这半年来她丝毫没有察觉,闻婉秋到底跟谁学的一身坏毛病?沈念冬戳着她额头道:“你数学不及格还敢赌钱?是不是要等到输得倾家荡产你才回头?” 闻婉秋低着头小声嘟囔道:“这不看数学,看运气。” 沈念冬听到她顶嘴,气得直跺脚,她这下更加确定她死不悔改了,于是退到一边不再管她。 闻思齐脸色铁青,指着闻婉秋骂道:“小小年纪,不思进取,花天酒地,甘愿下流!” 这句话列举着闻婉秋的罪状,她听着这话,心里开始委屈了起来,眼眶微红,眼泪就要落下来。闻思齐看着她的神色,说道:“怎么,我说错你了?你还委屈了?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你冬姐吗?” 闻婉秋越发自责,愧疚难当,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闻思齐沉着脸说道:“爸爸去世前将你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让你好好读书,望你长大成人。我不求你有多少建树,哪怕毕业了照顾家里的生意也是好的,但你这性子越发野了,还学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闻思齐语气颤抖,言语中饱含着对闻婉秋的失望,闻婉秋听着他的话,又想起去世的父亲,心中一阵难过。 闻思齐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现在就在76号的牢房里!明天你就会被扔到大街上!” 沈念冬脸色微变,继续听下去。 提到76号,闻婉秋心中有气,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所以说,大哥现在是给日本人做事?” 就在今天,闻婉秋永远忘不了今天。她耳边嗡鸣,拿着报纸奔跑在大街上,最后被绊倒摔了个大跟头。报纸的头条赫然印着:西点军校高材生前途光明,特务委员会又添一员虎将。头条的旁边,印着一张合照,闻思齐站在右侧,笑得满面春风。那瞬间她恍惚觉得周围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嘲笑的,像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闻思齐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疾言厉色道:“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这句话在闻婉秋耳中却像气急败坏、无言以对的辩解,她沉默地与他对视,眼中的怒火不减半分。 兄妹对峙,气氛骤然变得压抑。 半晌,闻婉秋说:“大哥,我十九了,我是个大人了。”她一字字说道:“大哥是在误国,残害同胞!” 闻思齐青着脸,怒气隐隐,“伸手!” 闻婉秋瞅着那把乌黑发亮的东西,顿时背后一凉。 阿萍急道:“少爷!” 华姨慌道:“小姐,快给少爷认错呀!真想挨打呀?” “谁都别想为她求情!”闻思齐冷冷地说。 闻婉秋声音怯怯地,还带着点嘶哑,她仍倔强地说:“若是说我赌钱,我确实错了。但我方才讲的话并没有说错!” “好!你的话没有错!我就打你抽烟喝酒赌钱!” 闻思齐震怒,拽过她的手,戒尺狠狠打下去。闻婉秋手心一阵发麻胀痛,她含着泪,咬牙不出声。 闻思齐先前是军人,又是男子,打起妹妹来也绝不手软。不过十下,闻婉秋的手心肿得老高,开始破皮出血。 阿萍和华姨见这阵仗也不敢上前劝,阿萍躲在楼梯口紧张地搅着衣角,眉头皱成一团,忍不住着急落泪。沈念冬望着揪心,内心自责万分,若是在平日里对她多加管束,也不至于东窗事发。 闻思齐的戒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闻婉秋的手心已经没有知觉了,她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没有触动闻思齐,反而让他想到,若是再这样放纵她下去,人的品性好坏暂且不论,恐怕她哪天真成了76号的枪下亡魂。今晚就是一个例子。 他可以死,但他的家人不可以。 闻思齐恼怒着,又拽起闻婉秋另一只手,戒尺毫不留情打下去。 闻婉秋哭得岔气,她痛得昏天黑地,手上的伤加上身后在赌坊被打的伤,伤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禁颤声讨饶喊道:“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冬姐!冬姐!” 沈念冬于心不忍,刚要开口,闻思齐怒斥道:“喊你姐姐做什么?她平常惯坏了你,我不会由着你任性妄为!” 沈念冬没了话说,她本身也是主张给闻婉秋一个教训的,但现在再打下去只怕要出人命了。她知道闻思齐的脾气,找不到契机开口,索性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只是那哭声,一直传入耳朵里,让人心碎。 闻婉秋又疼又绝望,她觉得要死在今晚了,赌钱本来也是她不对,惹来哥哥姐姐的厌弃,恐怕以后也不会搭理自己了。一想到这些,她只觉得天昏地暗,身子徐徐地倒了下去。 闻思齐见她忽然就昏死了过去,吓得丢掉了戒尺,摇着她喊道:“婉秋!” 众人见状连忙跑上前去,闻公馆顿时乱作一团。 深夜,闻婉秋发低烧,小脸发烫潮红,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胡话。吴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又喂了药,才浅浅睡去。 沈念冬拿出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小心地给她上药,伤口青紫肿胀,还流着血,被窝的人儿疼得忍不住把手抽回去。 “婉秋,听话。”沈念冬哄着她。 闻婉秋睡得昏昏沉沉,倒是不动了,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沈念冬将她的衣袖卷上去,手肘处露出几道惊心的棱子,她内心一紧继续上药。闻思齐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住地叹气。 沈念冬听着他的叹气,给闻婉秋说好话,“婉秋年纪尚小,也是小孩子心性,不懂可以慢慢教。你何苦跟她置气呢?把她打成这样,心疼的还是自己。” 闻思齐的眼睛在橘色的台灯下有些疲惫,他说道:“我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太令人失望了。” “你不也变了吗?”沈念冬忽然迸出这句话来。 闻思齐答不上来,场面陷入安静。 沈念冬语气里自责难当,“也怪我,没看住她。” “怎么能全怪你,我不也没看住她。”闻思齐说着,声音里多了一丝自己未察觉到的惧怕,他说:“你是没看见今晚在赌坊的场景,特务们拿着枪搜寻嫌疑人,要是她真的进去了,我们明天只能领回一具冰冷的尸体。76号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我现在的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 闻思齐回想起倒在路灯下的曾里元,抵住额头的手不禁颤抖了几下。 沈念冬听着他这些话,内心也多了几分后怕,好在闻婉秋平安回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大哥,你真的是汉奸吗?” 闻思齐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望着这道明亮的目光,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将头扭向一旁,闭上眸子缓缓吐着气。 “我明白了,大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沈念冬淡淡笑着,继续给闻婉秋上药。 “以后家里不准谈政治。”闻思齐扔下一句便起身回房。 窗外依旧下着小雨,沈念冬眼睛穿过夜色,听着呼呼的风声,眼神恍惚。 煎熬的夜晚在时钟的一分一秒里慢慢流逝,这一晚,注定许多人无眠。 一大早,闻思齐出现在瑞金医院的门口,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豆浆油条,仿佛是上班路过顺便来看看的样子。 医院门口是一条马路,化妆成小贩、车夫、看报的特务,见到闻思齐纷纷朝他象征性点点头,随后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 “包子,热乎乎的包子!” “香烟,瓜子,花生,香烟,瓜子......” “......什么?坐车?不去不去,你去别地儿吧......” 闻思齐冷漠地望了他们一眼,跨入瑞金医院。 曾里元病房的走廊上,几个便衣特务坐在长椅上东倒西歪,呼呼大睡。有甚者用毡帽挡住脸,避免强光刺眼。 闻思齐一怒,狠狠踹了他们一脚,喝道:“谁让你们睡了?犯人跑了,你们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便衣特务们吓了一跳,一看是闻思齐,赶紧起身立正站好。其中一名叫阿亮的特务见同伴们不敢发声,于是带头说:“闻处长不好意思,弟兄们累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了。不过您放心,病房里里外外跟铜墙铁壁似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特务们连连称是,揉揉睡眼,认同阿亮这个说法。 闻思齐目光环视走廊,似信非信地说:“最好是铜墙铁壁,别是纸扎老虎,中看不中用!我现在进去看一眼犯人,你们继续守着!” 特务们纵然心底有怨言,也不敢有异议,乖乖站定守门。 闻思齐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便看见曾里元没有血色的脸,微弱的气息在他胸口上起伏。望着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上级,闻思齐内心很不是滋味,一股无力挫败感油然而生。 哪怕他再心急如焚,也得装作若无其事,他清楚在医院并不是最佳营救时机,他无比渴望着能将曾里元救出去。 病床边的两名看管特务一个叫陈添旺,一个叫潘美玲,他们都是王鸣禹得力干将,枪法拳脚样样精通。同样蛇鼠一窝的,还有叛徒江向荣。听到动静,他们同时回头看向闻思齐。 “闻处长早。” “嗯,犯人伤势如何?主任说只要醒过来就带回去继续审。”闻思齐问道。 陈添旺回答道:“死不了,只是疼痛昏迷而已,闻处长放心。” 闻思齐咬了口油条,不动声色地说:“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吗?这次又得靠你们了。” 陈添旺说:“当然,我们跟医院嘱咐过了,把小病小痛的病人都赶走了,留下那种要死不死、行动不便的。其他楼层也有我们的人看着,万无一失!” 江向荣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曾里元,眼底如一潭死水。 闻思齐看到他在,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恶心感与愤怒。如果不是他,“红松”就不会暴露。 他幻想过江向荣无数种死法。 甚至此刻他就想扑上前掐死他。 但是他忍住了。 他把目光从江向荣脸上移开,说道:“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们看着点,万事小心。” “闻处长慢走。”陈添旺说。 潘美玲摩挲着手中的短刃刀鞘,她抬头望了眼闻思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刀疤在遮掩的刘海中若隐若现。 ------------ 第6章 红松 连夜突击审讯下,十五个嫌疑犯死了两个,剩下的全招了,他们都说跟那男的见过面,还说过话。 76号审讯的手段众人皆知,只怕是屈打成招,不是也说成是了。 闻思齐翻看着他们的档案,这里头什么人都有,会计、当铺伙计、小店老板、舞厅交际花、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此刻正戴着镣铐在审讯室站成一排,衣服上血迹斑斑。 王鸣禹观察着他们的神色,侧身问闻思齐:“你觉得谁像共党?” 闻思齐笑着把资料合上了,他说:“王处长,共党的脸上不会写字,若是你想交差,随便填个人上去就好了嘛。” 王鸣禹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轻笑道:“你说得对,真正的敌人都是在黑暗里的。看来只有等‘红松’醒了才有结果了。” 闻思齐扫了眼站着的嫌疑犯,说道:“我早上去看了眼‘红松’,他的子弹被取出来了,还在打点滴,估计今天能醒。”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观察嫌疑犯脸上的表情,想从他们脸上看出异色,好分辨其中有没有跟老曾接头的同志。但他们脸上都是惊恐的惧色,整个人战战兢兢,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 王鸣禹点点头,“我让弟兄们盯着,醒了就抬回来。” “辛苦你们行动处了。”闻思齐说。 王鸣禹示意手下将嫌疑犯带回牢里,等他们走了,他说:“据说这个‘红松’是上海地下党小组的组长,是条大鱼。等他醒了,藤井大佐也要参与审讯。” “藤井大佐也来?看来这个共党铁定招了。”闻思齐说。 “那当然。”王鸣禹语气里胜券在握。 闻婉秋辗转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她感觉自己头昏脑胀,身子滚烫,嗓子干得要冒烟。外头的阳光照在她房间里,让她觉得刺眼。 迷迷糊糊地,她挣扎着唤了两句:“阿萍,阿萍......” 阿萍闻声急忙跑过来,扶着她坐起来,问道:“小姐你醒了,你有没有感觉好点?” 闻婉秋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她虚弱地说:“我要水......” 阿萍连连应声,跑下楼端了水和汤药上来,闻婉秋喝了水,嗓子终于好受了些。 “大哥和冬姐呢?” “少爷上班了,冬姐去铺子处理一批刚到的货。”阿萍回答道。 闻婉秋听着,心如死灰,她更加确定他们不会搭理自己了,心里愈加痛苦。 阿萍劝她,“小姐喝药吧,喝了药身子才会好呢。” 闻婉秋摇摇头,把身子缩进被子里,将头埋进香褥软榻中,再次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闻婉秋被人拉起来,她朦胧中看到是沈念冬。沈念冬今天穿着一身素色旗袍,头发挽起,庄娴雅丽,闻婉秋恍恍惚惚,看得不太确定。 沈念冬捂了捂她的额头,眉头蹙起,“怎么还是这样烫?”她转头对阿萍说:“阿萍,快打电话让吴医生来一趟。” 她让闻婉秋靠在床上坐着,伸手端起汤药去喂她,闻婉秋仍觉得不大真实,一阵委屈之意又涌上心头,簌簌地落下泪来。 沈念冬赶忙为她拭去眼泪,无奈地说道:“怎么又哭了?” “我以为冬姐不会理我了。”闻婉秋呜咽着说道。 看着她这副孩子心性,沈念冬蓦地笑了,她揉揉闻婉秋的脑袋柔声道:“我的傻婉秋啊,姐姐怎么会不理你了,大哥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 闻婉秋听罢重重点了点头,抽泣着用手肘擦去了眼泪,沈念冬继续喂她喝药,闻婉秋喝着喝着,发现了她眼底淡淡的乌青。 “冬姐昨夜没休息好吗?” “没有什么。”沈念冬说。 可闻婉秋看出来了,她分明是没睡好照顾了她一宿。她心下感动,忽地抱住了沈念冬,把头埋进她怀里说道:“对不起冬姐,我错了,我不该贪玩的,让你伤心了。” 闻婉秋眼眶泛红,歉疚感油然而生。早年间沈念冬上学的时候成绩优异,更是因为有极强的数学天赋,而被教授劝说出国钻研学问,可被她拒绝了。这几年若不是沈念冬要打理生意,又要照顾她,她早就嫁人了。她把她大好年华花在自己身上,自己却不懂珍惜,总是跑出去野,现在还做了这荒唐事惹她生气。 沈念冬把碗放到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知错就改是好事,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闻婉秋应允着,起身端起那碗没喝完的药,但手上的伤让她吃痛,手一松,碗直接掉了下去。正当她以为碗要碎了的时候,沈念冬手疾眼快地接住了,里面的汤药一滴没洒。 闻婉秋惊呆了,她说:“冬姐,你手好快。” 沈念冬用勺子舀了舀碗里的汤药,盛到她嘴边淡淡说道:“碰巧罢了。” 闻婉秋没多想,就着她的手把剩下的药喝掉了。等她喝完,吴医生也到了,给她量体温打了退烧针,叮嘱她好好休息。 沈念冬给她掖好被子,送吴医生下楼,吴医生又对沈念冬叮嘱了这几日的饮食。恰巧闻思齐回来了,吴医生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自行离去。 闻思齐脱下大衣,沈念冬自然地接过替他挂好,他问道:“那小家伙醒了?” 沈念冬说道:“醒了会,刚把药喝了,吴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 “怎么还烧着?” 提到这个,沈念冬不免对他生闷气,言语中多了几分嗔怪,“还说呢,你把人吓坏了,昨晚梦里都叫唤着大哥。” 闻思齐浅笑,“我去看看她。” 闻思齐推门进去的时候,闻婉秋正用手戳着桌布垂下来的吊穗,见到来人,她下意识掀开被子挣扎着一瘸一拐站起来。 闻思齐走到床边,拉过一把椅子,“这么怕我?还疼吗?” 闻婉秋头重脚轻,大汗淋漓,靠着墙赌气道:“怎么不疼......” “还怪大哥?” 闻婉秋摇摇头,如实说道:“是我做错了,理应受罚。” 闻家的家训:做错事要承认,挨打了要立正,这才是敢作敢当的好孩子。 闻思齐很满意。 闻思齐又问:“还敢不敢抽烟喝酒赌钱了?” 闻婉秋听罢头摇得像拨浪鼓,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了。 闻思齐接着训道:“你是女孩子,怎么净跟人学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再这样有几个家够你败光的?” 闻婉秋低头嘟囔着说:“上海名流都喝酒的,你也喝......” 闻思齐哑口无言,想了想又严肃地说:“我们是小酌,你是酗酒!能一样吗?” 闻婉秋不吱声了。 闻思齐好脾气地问:“昨天为什么去那儿?” 闻婉秋抬眼看了看他,不吭声。 “我听念冬说,昨天送你去学校了,你不上课跑出来玩?” 见着闻思齐微微愠怒,闻婉秋咬咬牙说:“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闻思齐颇有些意外。 闻婉秋说:“昨天你上了报纸头条,我心情不好,然后就想去放松放松,把这件事忘掉。”她的语气弱了几分。 闻思齐哑然失笑,昨天报纸他也看了,没往心里去,他认为那是李默群让他斩断过往的快刀,也是给他的“欢迎帖”。 闻思齐耐心地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问我,不要去那种地方糟践自己。” 闻婉秋看着他认真地问:“大哥你真的是汉奸吗?” “家里不谈政治。” 闻婉秋瘪瘪嘴,忍不住腹诽。 “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你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闻婉秋抬头望着他,他眼里很平静。 她点点头,心中一股暖意。 她开口道:“大哥,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贪玩了。” 闻思齐浅笑着招手,示意她过去。闻婉秋瑟缩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挪过去。闻思齐让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很烫。 他叹了口气,问道:“昨日的伤好些了吗?” 闻婉秋卷起衣袖,又卷起裤腿,给他看。闻思齐看着皮肤上青紫的伤痕,心疼了,于是拿起桌上的药轻轻给她涂抹着。 闻婉秋看着他无言表达出来的温和,心中什么委屈也没有了,趁机撒娇道:“大哥,我想喝鸽子粥。” 闻思齐笑了,“好,等你烧退了再吃。” “我还想吃桂花糖藕、松江鲈鱼、油酱毛蟹、酒酿丸子。”闻婉秋声音软糯哀求着。 “知道啦,等你好了,我让华姨给你做。”闻思齐眼里透着宠溺。 沈念冬经过的时候,就看到两兄妹冰释前嫌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深夜,闻思齐接到76号打来的电话,说是曾里元醒了已经被抬回76号审讯室。 这场审讯意义重大,需要连夜突审,李默群也在赶去的路上。 闻思齐挂了电话,心中五味杂陈。与旧友重逢的喜悦仿佛还在昨天,可现在旧友已经被捕陷入危机,他不断提醒自己到了审讯室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失去理智,露出破绽。 在敌后工作便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闻思齐的军靴踏过审讯室外的走廊,他脚步在昏暗的长长过道上显得缓慢而沉重。 此时里面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闻思齐的脚步因这一声惨叫而略微停顿。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可他只是略微迟钝,下一秒便镇定自若地继续向前迈步。 审讯犯人对王鸣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曾里元被绑在刑架上,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纵然如此,负责抽打的特务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喘着粗气加大力度。 “闻处长你来了,你看看这块骨头,太硬了,怎么也不说。”王鸣禹坐在位子上,就着搪瓷杯喝着刚刚温好的开水说道。 闻思齐淡淡瞥了眼受刑的人,说道:“他不开口王处长可以试试换个手段,何必累着自己。” 王鸣禹想着有些道理,他让手下人把江向荣带上来与他对质。 王鸣禹说:“警察署说,11月2号下午,有个地下党在办公室给马里昂咖啡馆打电话,找一位姓曾的先生,而你就在咖啡馆。你通知了人员撤离,这些人里面就有江向荣,对不对?” 曾里元垂挂在刑架上不作声,江向荣连连点头。 王鸣禹起身凑近看着他的神色继续说:“我想知道,你通知的人里面,有多少人还在上海。” 曾里元笑了,“你找不到他们的。” “那好,我想知道上海地下党名单,你告诉我,我让你活着出去,说到做到。” 曾里元不吭声,王鸣禹使了个眼色,江向荣会意,走向前去劝道:“组长,你就说吧,何必自讨苦吃,他们很讲信用的。” 曾里元往地上啐了一口,“别叫我组长......我不是你组长......” 正是因为江向荣那日问他接下来的行程,他一时大意随口说了出去,没想到一句话走漏了要去赌坊接头的消息。潜伏在上海将近十年的特工,居然因为一句不经意的话成为丧命的导火索。 落到汪伪特务手上他认了,但他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江向荣。 江向荣没了话说,仗着有76号撑腰狐假虎威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思齐眼中带笑默不作声观察着,似是对王鸣禹这套审讯很欣赏。 而他的内心,此刻很煎熬。胃里翻江倒滚着,难过到反胃恶心。 “王处长,你歇歇吧,让闻处长也熟悉熟悉76号的审讯流程。”李默群从门外迈步进来。 王鸣禹赶忙上前迎接他,嘴里应声称是。 闻思齐知道这是李默群给他的考验,李默群精于算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闻思齐笑了笑,“李主任,我想让那十三名嫌疑犯一并过来。” 李默群点点头,认同他的想法,手下的几名特工很快下去把那些人带了上来。 审讯的特工把曾里元头发抓起来,他淌血的脸被迫与闻思齐平视。 闻思齐望着他,镇定自若地指着那排嫌疑犯说道:“红松,和你接头的同伙在不在里面?我听说共党不牵连无辜,我希望你老实指出来,别害了旁人的性命!” 曾里元艰难地睁开眼皮,扫视了一圈人群后笑了,“别费力气了,她不在里面。” 十三名嫌疑犯均是松了口气,王鸣禹在一旁恶狠狠地说:“你为了保护自己人,当然会这么说。我告诉你,这些嫌疑犯就不可能活着离开!” 嫌疑犯们听罢吓得连连叫屈,他们以为承认了跟男人有过接触也就没什么了,没想到现在直接被扣上赤色帽子,还要丢了性命。 曾里元瞪着王鸣禹,虚弱地说:“杀人如麻,小心厉鬼索命。”话音刚落,他就挨上重重一拳。 他咳出一口血来,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阴森恐怖,回荡在审讯室里,像一个无畏的幽灵要扼住魔鬼的咽喉。 王鸣禹有些头皮发麻,他怒道:“把他牙给我敲碎!” “等一下!”闻思齐拦着他说道,“我还没问完。” 闻思齐看着血迹斑斑的战友,他的指尖开始颤抖。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恐惧,他将颤抖的指尖化为拳,上前去一拳打在他小腹上,抓着他衣领凌厉地审问道:“你还想着你的同志?太天真了!一个从76号走出去的人,还值得信任吗?出去也是死,倒不如乖乖跟我们合作,保你一条命。” 他回头看着那群嫌疑犯道:“还有你们!谁是共党站出来和他对质,若真是和他接头的人,饶你不死!” 十三名嫌疑犯面面相觑,听到这样的条件都有些心动,但他们都不是。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哭起来。 曾里元的头发贴在伤口里,透着汗和血,脸上一道鞭伤伤口很深,往外翻着皮肉。他虚弱地抬头,无力地看了闻思齐一眼,苍白地笑了。 “杀了我。” “什么?”闻思齐没听清。 “杀了我,我选择死在今天。” 死在黎明之前。 闻思齐看着他,他的目光里有无限凄凉,那句哀求,字字泣血。 做地下工作若是落入敌手,严刑拷打的痛苦会比死亡多上万分,因此他们通常选择被捕前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要是这无法实现,只能期待战友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闻思齐做不到,他无法将这颗子弹射入战友的胸膛,更何况是介绍他入党的“红松”,十几年情谊情同手足的曾里元。 李默群穿着一身棕色西装,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一只高脚杯。他微微晃动杯中的葡萄酒,酒香四溢,他嗅了一口。 和大多数汉奸一样,李默群也顶着一头油光水亮的中分头,不同的是,他眼睛藏着的阴险与狡黠无人能及。眼中如毒蛇般冰冷黏腻的目光贴附在人的身上,如同能看穿人心。无数爱国志士及无辜群众被这双眼睛盯上,枉死狱中。 此刻这双眼睛正不偏不倚地注视着闻思齐,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闻思齐别开目光,冷静地说:“想死?太便宜你了,76号不会对一个死人感兴趣。” ------------ 第7章 战友牺牲 实时监听的藤井三郎放下耳机,挥了挥手,身后一个白色身影朝他点了点头。 闻思齐正欲继续审讯,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抹军绿色的身影立在门口。藤井三郎径直走进来,随手将军大衣脱下给身后的副官,问道:“李主任,还是没有进展吗?” 李默群起身恭敬道:“他的嘴巴实在很严。” “呵。”藤井三郎冷冷地看着电椅上的囚犯,招了招手,进来了个白大褂日本医生,医生提着医疗箱,满脸自信。 藤井三郎对众人说道:“我亲自来会会他。” 十三名嫌疑犯蹲在墙角,看见他瑟瑟发抖。李默群眼神示意,那些人很快被带回牢房。 日本医生正从箱子里取出一支针管,他轻轻一推,针管滋出一片水花。 这大概是要用药物上刑了。闻思齐在军校学过,这类药物注射后会引起致幻效果,也叫“吐真剂”,得有强大的心理才能不受控制。闻思齐为曾里元捏了一把汗,心中越发担忧。 曾里元依旧穿着那件被捕时的灰色长衫,衣衫在敌人的折磨下破损严重,粘上的很多血污大都已发黑。藤井三郎替他掖了掖胳膊处的破布条,好遮挡住他胳膊上可怖的长口子。 藤井三郎缓缓地说:“曾先生,人活一世,都会面临选择,现在你面临的是深远的抉择,希望你好好考虑。” 曾里元淡淡笑了笑不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藤井三郎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充满了惋惜,他示意医生可以上前注射了。他需要那些液体流入曾里元的血脉,他需要曾里元吐出上海地下党名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他会把曾里元杀死。 在他看来,他给过他选择,他尊重他的选择。 针管中的药物从曾里元手肘的静脉流入,不知过了多久,曾里元慢慢感觉意识开始模糊,面前的日本特务也变得恍惚。他的眼皮很沉重,努力想睁开,又不受控制地合上。 这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姓名?年龄?” 曾里元下意识回答道:“曾里元......今年三十二......” “老家在哪?” “老家......”曾里元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颊滑落,“老家在......北平九渡河镇杏树台村......” 医生点点头很满意,他退到一边去,用日语汇报道:“大佐,犯人已经无意识了。” 藤井三郎上前,眯着眼看刑讯椅上任人摆布的曾里元,盘问道:“76号里,有没有你的同党?” 曾里元朦胧中仿佛看到一束光从面前照射来,一个黑影迎面朝他走来,越来越近,原来是闻思齐。曾里元暗松一口气,当下卸下了防备。 他看见“闻思齐”凑近他,问道:“我们在76号还有没有其他同志?” “没有......” “闻思齐”继续发声询问:“老曾,昨天下午,你跟谁接头?” “云雀......” “云雀?云雀是谁?” “云雀是......一个女人......”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她在不在这些嫌疑人里?” “她不在这......她在.......”曾里元说到这就停了,他痛苦地咳嗽着。 “告诉我,她在哪?” 曾里元不回话,只有痛苦的咳嗽。 “闻思齐”换了个问题,“老曾,把上海小组名单告诉我,我通知他们撤离。” “好......”曾里元感觉嗓子每说一个字就像被刀子剐得生疼,在沉重的眼皮底下他发现“闻思齐”那团黑影竟然越来越大,越来越黑,笼罩在他四周,他快看不清了。 曾里元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迫使自己清醒些,他对那团黑影笑着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藤井三郎凑了上去。 “同志再近些,我说话小声,怕你听不清......” 藤井三郎虽疑惑,但也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曾里元面前。 曾里元狠狠一捏手心,温和的眼神霎时变得凌厉,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的一口下去,咬住了藤井的右耳。 藤井三郎倏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原地扑腾乱跳,痛苦地嗷叫着。身边的特务们见此纷纷冲上前拉开他俩,无论如何捶打曾里元都无法令他松口。王鸣禹见状抽出枪抵住曾里元的胸口,“砰砰砰”一连开了好几枪,鲜血从曾里元的胸口淌出,他松了口,藤井跌坐于地,嚎叫声穿透牢房。 藤井三郎捂着被咬掉的右耳,不顾自己的狼狈怒吼道:“是谁让你们把他打死的?!” 战友的血飞溅而出,溅到离得不远处的闻思齐身上,他呆楞地看着手上的鲜血,脑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悲鸣翻涌而出,可敌人就在面前,他不得不平静地直视眼前的尸体。 曾里元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微笑着,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保护好了潜伏的同志,无愧组织。 直到他去世前,脑海里都是红旗飘飘。 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身体流淌到地面,像是迫不及待要滋润地面上未发芽的种子,像是要把种子浇灌成花。闻思齐盯着靴子底下的血色泥潭,耳边嗡鸣。 在地下的残酷斗争中,活着的人要比死了的人背负太多。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背负着战友的夙愿和未完成的任务。 他必须收起悲伤,继续前行。 他知道,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获得藤井和李默群的信任,把位子坐稳。 这一场风波过后,天已大亮。闻思齐从76号出来,仰头望着发白的天空,吐出一口浊气。 忽然李默群在身后拍了拍他,“老弟回家吗?要不要跟我们打两圈?” 闻思齐回过头,看到他与王鸣禹一同出来,笑了笑,“三个人不够吧?” “哎,哪的话,还有一个马上就来了,我到时候给你介绍一下。”李默群说。 小客厅里,李默群家的用人端上四小碟水果,放到打麻将的四人面前。李默群的太太叶丁柳轻倚在李默群身旁,一只手轻捻着小银叉将水果送到他嘴边,一只手自然地搭在红棕色皮质椅子上。红木地板映着早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书柜上摆满了各色瓷瓶,墙上挂着字画和山水画,显得古色古香。家里的设施摆放都是有讲究的,哪怕是不起眼的角落,也养着一棵金钱树。 几个人在牌桌上闲聊,王鸣禹随手出了个“东”,说道:“主任和嫂子真是恩爱,让我等好生羡慕。” “碰。”李默群笑道,“羡慕啊?王太太不够体贴?再娶一个。” 王鸣禹说道:“我哪敢,被她知道不得废了我。” 几人哈哈大笑,王鸣禹惧内的事情人尽皆知了。 谢利安抽着雪茄,屋内烟雾缭绕,他把话题引到闻思齐身上,饶有兴致地说:“闻处长一表人材,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讨老婆?” 闻思齐笑呵呵地:“钱还没赚够呢,老婆本都不够,再说了,有钱自己花不好吗?多个女人分钱,不划算不划算。”说着他很顺手地打出一张牌。 “哎哟,糊了!”李默群把牌一推,高兴地伸出手,“拿钱啊各位。” 三人不情不愿地将几张钞票递给他,王明禹调侃道:“闻老弟你这牌技也太烂了。” 谢利安说道:“不会吧闻处长,你们家在上海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会差那几个讨老婆的钱?” “谢署长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闻思齐神秘地说,“越有钱,越抠门。” 四人大笑着,谢利安拍了拍闻思齐肩膀,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意思,他说:“李主任,你这个新来的小兄弟太幽默了,我喜欢。” 李默群笑了笑,随口问道:“思齐这些天来76号还习惯吗?” “习惯的,主任。” “今天的审讯没被吓到吧?” 闻思齐笑着说:“不就是死了个人吗?我从军校出来的,这点胆子还是有的。相对而言,我还是比较担心藤井大佐的伤势。” 李默群赞许地点点头,“藤井大佐在陆军医院,有绝对的医疗支持,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对了,那是十三个嫌疑犯,今晚再审一遍,然后都拉去毙了吧。思齐,行刑监督交给你了。” “好的,主任。” 李默群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仿佛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 王明禹忽然说道:“主任,忘了跟您汇报,那十三个人里有一个是重庆方面的人。” “哦?”李默群来了兴致,“有没有挖出什么?” 王明禹摇摇头,“这个人是战场上的逃兵,刚来上海没多久,成天混迹赌坊烟馆。” 李默群鼻息间迸出一声鄙夷的声音,“懦夫,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也没必要留着了。”他想了想又说:“据曾里元交代,接头的是个女的,你们特别要审问清楚那几个女嫌犯,顺便把之前登记的千钧赌坊常客资料都过滤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 “是,主任。”闻思齐和王明禹齐声道。 午间,一辆黑色的庞蒂克汽车孤零零驶过街道,不远处一对宪兵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在巡逻,经过他们的时候,闻思齐眼神空洞的望了他们一眼。 他的脑子里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自己眼睛好像看不太清了,只能依靠本能记忆开向回家的路。 两侧车窗的风一股脑儿灌进车里,他制服上的血腥味并没有被吹淡,反而更浓烈了。 在这样的空气中,仿佛透不过气来,他开始撕扯着靠近衣领的扣子,似乎这样能够好受些。 最终,他再也受不了了,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猛踹了几下车子,发狂般拍打着方向盘。他无力地把头埋进方向盘,无助地抽泣。 法租界天主教堂,神父在台上带着大家做祷告,陆陆续续有姗姗来迟的信徒,走到长椅位置站着。 沈念冬独自站在最后排座位边上,双手合十,虔心祷告,手掌中躺着一串十字架手串。 她是不信教的,更不信佛,但若是在战争中有一丝精神寄托,她也不介意告诉“天父”她的烦恼。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棉袍的男子来到他旁边站好,他亦双手合十,头上帽檐挡住了脸,让人瞧不出神情。 两人安静地做了会祷告,跟来到教堂的信徒一样,无比虔诚。神父让大家坐下,打开《圣经》,大家开始诵读。 男人开了口,但不是书中的内容,“我得到一条重要消息。第三战区有个日本军事顾问叫中村次,他三日后到沪,梅机关会交给他一份第三战区兵力部署计划。你们要想办法截获这份文件。” 沈念冬望了眼他,男人盯着手里的书继续轻声说道:“关于中村次的资料,我已经拍成微型胶卷,就放在我脚边。” 沈念冬若无其事低下身子,弹了弹鞋上的灰,神不知鬼不觉捡起胶卷藏在衣袖中。诵诗还在继续,她轻轻问道:“最近在警署有没有碰到棘手的事情?” 坐在沈念冬旁边的男人是赵子岩——上海特别市政府警察署侦缉处一分队队长,国民党军统上海站三组组长,代号猎人。 赵子岩淡淡一笑,“还好,能摆平。” 两人陷入沉默。 赵子岩问道:“上次你让人传信息给我让我尽快见面,是为了何事?” 沈念冬担忧道:“上次接头的时间到了你没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赵子岩回想了一下,说:“上次警署抓共党,耽搁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办法告诉你。” 沈念冬说:“好,确保你安全的前提下再通知我。”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赵子岩看着吟诵的神父,说道:“我那天交接共党给76号的时候,见到闻思齐了,他现在真的在为日本人做事?” 提到闻思齐,沈念冬有些怅然,她说:“暂且是吧,但我相信他不是真心的,他有他的苦衷。” 赵子岩一转头,就望见她眼中的坚信。 他有些生气,“他是疯了吗?一个从军校出来的人不去报效国家反而助纣为虐,他现在已经上飓风队名单了,他就这么甘愿俯首帖耳吗?还有你,你就不拦着点?” “你小点声!”沈念冬皱眉提醒道,“你要真担心他,你回家看看,当面说说他。” 赵子岩听罢冷哼一声,“我有什么资格回家?我又不是闻家人。再说了,我也是汉奸,我有什么理由劝他。” 赵子岩一语中的,沈念冬也明白,两人如今的身份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赵子岩继续说道:“我们在76号的人传出消息,说是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把一个重庆方面的人抓了。” 沈念冬严肃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抓的?” “前天,千钧赌坊。”赵子岩想了想说,“他是战场上的逃兵,戴老板对待逃兵一视同仁。他对前线掌握的消息不多,也不必担心了。” 沈念冬了然,眉头放松了下来,想到千钧赌坊,她的心情又阴了。 “还有别的要嘱托的吗?礼拜做完我就得走了。”沈念冬说。 “没有了,你待会去哪?” 沈念冬从大衣口袋摸出好几张欠条,咬着牙说道:“你妹妹干的好事,我要去给她善后。” 赵子岩瞥了一眼笑了,“她胆子越发大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闻家要破产了。” 听着他这幸灾乐祸的话,沈念冬腹诽他不管家不心疼,她又说:“那天76号执行任务的时候大哥也在,把她从赌坊逮到了,回去挨了顿打,现在还躺着呢。” 赵子岩愣了愣,“严不严重?要不要紧?” “你来家里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去。” 沈念冬说:“我想不明白,你明明就是记挂他们的,为什么每一次见面都表现得拒人千里?” 赵子岩沉默了。军统的教条是无情即无惧,在特训班的时候教官就说,处在敌后的特工不能有软肋,否则将会成为日后敌特用来威胁的工具。这句话他奉为圭臬。 他现在没有家人,没有感情上的牵挂,日后万一落入敌特手里,也没有要挟他的筹码。 因此他才一次次推开了那个堵在他面前眉眼弯弯、甜甜地喊着自己“二哥哥”的小孩子。 沈念冬看着他的面无表情,内心不住叹气。有时候她真希望他只是赵子岩,是那个爱吃生煎的赵子岩,而不是没有温度不苟言笑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