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海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鼓噪而不眠不休,明亮到近乎有些刺眼的阳光洒在这片蔚蓝的大海上,在海浪翻涌中碎裂成无边无际的金色泡沫——身材健壮的年轻人站在一艘飘摇不定的船上,有些出神地望着远方海面上那片白色的巨城。 城市被海水簇拥着,那海水蔚蓝的有些过了头,像是一片飘荡的蓝色丝绸,城市周围则看不到连绵的陆地,整座城就仿佛被一个隐匿在水下的基座托举着般漂浮在海面上——年轻人远眺着那里,看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看到城市中央有一座白色巨塔笔直地刺向天空。 一座结构复杂的机械装置在那高塔顶端运转着,数不清的连杆、齿轮和垂直的铜柱构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结构,阳光洒下,那庞然的机械仿佛在光辉中获得了生命,它旋转着,齿轮咬着齿轮,连杆接连延伸…… 机器真的活了过来,那些冷冰冰的金属如同增生的肢体般层层叠叠地蔓延生长,坚硬的连杆开始沿着巨塔向下伸长,齿轮也仿佛长出了手脚,从各自的凹槽中滚出,在轰然巨响中砸在高塔下的建筑群中——那建筑群中也生长出了林立的钢铁和错乱的零件,整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万物的活体机械,亦或者正在被一个巨大的活体机械吞入腹中。 连续不断的骇人巨响在海面上回荡着,失控的机械从远方蔓延了过来,城市的边缘在沸腾,海水在沸腾,一切都在沸腾,而在这沸腾的海洋深处,庞大的阴影似乎正在不断上涌过来,年轻人脚下的小船剧烈摇晃,就仿佛也有无数蠕动的金属零件正在他的船底蔓延生长,而在最为强烈的一次晃动之后,年轻人终于失去了平衡,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朝旁边甩飞出去,紧接着便有结结实实“砰”的一声,以及身上猛然传来的剧痛—— 狂铁猛然间睁开了眼睛,剧烈地呼吸着,心脏砰砰直跳,他感觉到了身子底下硬邦邦又粗糙的触感,原本还有些糊涂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船员室的地板上,熟悉的海浪声正从舷窗外传来,舱室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挂钩或绳索固定的很好,但一些杂物被从旁边的小桌甩到了地上。 显然,从睡梦中被甩到地上的自己也算是倒霉的“杂物”之一。 “该死……别让我知道今天是谁在掌舵……”狂铁听着舷窗外的动静,确认没有大风大浪之后便愤愤不平地嘟囔起来,他揉了揉可能已经被磕破的额头,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接着顺手拿起了放在床铺旁边的一对材质厚重结构复杂的机关护腕,在检查过护腕上那些精密的机械结构之后,他将其仔细地佩戴在手臂上,这才随手披上一件外套朝外面走去。 明亮的阳光扑面而来,刚从昏暗舱室里走出去的狂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随后他才注意到甲板上来来往往的水手,以及不远处码头上的风景——那些杂乱又拥挤的木头房屋、繁忙不堪的栈桥和讨生活的岛民们挤成一团塞进了他的视线,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嘿,你可算醒了,夜里值岗的人几个人里就你刚刚才醒!”一个水手的大嗓门从旁边传来,身材粗壮结实的光头男人拎着水桶和拖把出现在狂铁的视线中,“咱们靠岸了。” “我又没瞎,佩恩,”狂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接着又下意识捂着脑袋,“嘶……我是从床上滚下来的。话说今天是哪个不靠谱的在掌舵?靠岸需要搞出这种仿佛要把船撞翻一样的动静吗?” “是船长,你有意见跟他提吧,”光头水手随口说着,水桶放在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里面的水洒出不少,“你先让让,别耽误我洗甲板——我可不想靠岸第一天就被水手长绑在锚链绞盘上。” “这个时候洗甲板?”狂铁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佩恩手里的拖把和脚边的水桶,“这又是哪个不靠谱的给你分派的差事?” 光头水手佩恩刚打算开口,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便突然从旁边炸响:“跟那个不靠谱的舵手是同一个人!” 佩恩迅速给了狂铁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抓起拖把和水桶便假装工作繁忙跑到了别处,留下狂铁无奈地转过头来,看到船长考尔正抱着胳膊站在自己身后——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船长有着和年轻人一样壮硕的身材和一幅被精心修剪过的漂亮胡须,身上很有气势地披着他那身最爱的航海制服,他瞪着眼睛看着狂铁,仿佛是在欣赏这年轻佣兵吃瘪的有趣表情。 “我对洗甲板其实没意见……”狂铁首先摊开手说道。 “把甲板清洗干净能给货主个好印象,”老船长瞥了这个兼任水手和护卫、已经与自己合作了好几年的年轻人一眼,“这活儿原本该轮到你来干的……” 狂铁不等老船长说完便摆摆手:“别了,我昨天晚上刚站了岗,而且说实话,你这船再怎么打理效果也有限,那群找你运货的商人又不是冲着你的‘云雀号’漂亮宽敞又先进来的……” “那还能冲什么来?”船长考尔顿时插着腰,中气十足地说道,“云雀号可是这港口上最漂亮的船——她只不过需要一点点的修缮!” “是是是,需要一点点的修缮,包括换个更好点的蓝烃引擎,换一套舵联结器,修一下凹凸不平的前甲板和后甲板,三个货仓需要新的输送机关,再加固一下它的旗杆和百分之七十的窗板,全船补漆,船舷加固,最后就只需要缝补一下旗帜以及你这身开了线的制服了……” 狂铁随口说了一大串,最后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你还需要提高一下船员们的待遇并再招募至少三个水手,这样起码船上的护卫——比如我——就不用在站了一夜的岗之后还要冒着被派去洗甲板的风险了。” 考尔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但很快他便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是他熟悉的“狂铁”,从多年以前贪图便宜把这小子雇上船以来,他这态度就没怎么变过。 可话说回来,虽然靠了岸就会有些让人气的牙痒痒的言行,但在海上,他是个不打折扣的好“雇员”。 “你今天火气挺大,”老船长插着腰打量着狂铁,“而且脑袋上怎么还肿了一块?撞哪了?” “你还问我?你靠个案恨不得把船舷甩到港口大街上,你还问我脑袋是怎么撞的?”狂铁下意识地摸了摸仍然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眼角抽抽着看向考尔,“嘶……你不说还好……” “你的精神状态很糟,”考尔终于收起了有些玩笑的模样,表情严肃地看着眼前这深得自己喜爱的年轻人,“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梦到什么了?” “……不用担心,我自己会解决。” “在这片蔚蓝的海上航行,许多事情可不是依靠一把力气和健壮的身体就能解决的,”老船长眼含深意地看着狂铁,“海水里的某些东西可不适合长期接触,你这次在海上待的时间太长了,上次我们靠岸补给你甚至都没下船。” “……在某些靠近结晶堡礁的岛上,海浪里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狂铁揉着额头,但这次他不只是在揉自己被撞到的地方,“你这样在海上飘了半辈子的人难道一次都没有听到过么?那种隐藏在海浪中的,像是什么东西碰撞共鸣一样的声音……它就仿佛能趁着你睡觉钻进你脑子里一样,说真的,在那些岛上休息,我宁可在船上待着。” “……我见识过有些人会在结晶海域受到污染,结晶病把他们弄的不人不鬼,但我可没听说过这种污染会对脑子起作用,”考尔看了狂铁一眼,“你需要休息了,上岸去吧,呼吸呼吸陆地上的空气,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跟普通人多打打交道,或许还能找个心仪的姑娘聊聊天什么的——怎么都比窝在船上强。” 狂铁一时间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那座海边小镇——镇子坐落在岛屿西侧最热闹的海岸线上,而岛屿本身又是这条安全航线上较为重要的补给点之一,往来的商船给这里带来了繁荣,但繁荣所带来的金钱有大部分都流到了总督的口袋,码头上到处都是忙忙碌碌却又只能勉强维持温饱的苦力人,和他在这条航线上所见到的大多数岛都没什么两样。 但这里的海浪声倒是不错,还不至于让自己心烦意乱。 船长说的没错,自己在船上待太长时间了,神经紧绷着可不好。 “你的话有道理,”他对船长摆了摆手,转身回屋准备换身衣服,“我要下船走走,按你说的,呼吸呼吸‘陆地上的空气’。” “别跑太远就行!”考尔声音洪亮地在后面喊道,“我们可还没到目的地呢——补给完淡水和燃料之后,云雀号明天一大早就走!” “我可没打算在陆地上过夜,”狂铁头也不回地嚷嚷着,“傍晚之前我就会回来!” …… 陆地,拥挤、繁忙、吵杂的陆地,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离开“云雀号”的狂铁换了一身轻便衣服,漫无目的地走在码头附近的市集上,听着耳边传来的人声鼎沸和车笛鸣响,他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离开船舱的感觉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好,长时间跟航行打交道的身体早已适应了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摇晃和海风带来的粗粝感觉,刚从船上下来的人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并不会立刻感到四平八稳,反而会觉得整片大地都在不正常地摇晃——狂铁踩着醉酒般的步伐离开了云雀号,一直走到市集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那种不断摇晃的感觉还在纠缠着自己,但至少他现在可以凭借着强大的身体控制力让自己走路看起来更像个正常人,而不像个刚从船上下来的粗鲁水手了。 “我竟然都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年轻的佣兵忍不住轻声嘀咕着,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他抬头看向眼前热闹的集市,那些兜售岛上特产的商贩和穿行在人群中、自称“向导”的当地人充斥着他的视线。 大家都在做着大大小小的生意,赚着糊口的金钱,在海都以及海都周边的这些岛屿城镇上,“贸易”是大家生存下去的唯一手段,毕竟在这被结晶海所包围的国度中,海水中没有鱼获,陆地上也长不出什么粮食来,整个海都仅有的一点点洁净土地也是属于贵族的花园——倒是四通八达的海上航线和动力澎湃的蓝烃引擎让来自外面世界的货物能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商业繁茂之地,成为了这整片海域的生命线。 银币和铜币叮当作响之间,普通人便又获得了一天的饱饭。 年轻的佣兵哼起小调,开始在集市中穿行,时不时巧妙地躲开那些试图上前招揽生意的“向导”们,他自己倒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但毕竟好不容易靠岸一次,能带回去一些纪念品也算不留遗憾,而如果当地有什么能够吸引自己的美食的话……好吧,哪怕不是美食,也总好过船上那些硬邦邦的饼干和大厨巴特尔神憎鬼厌的灶台手段。 至于赌场和酒馆……还是下次到个熟悉点的地方再说吧。 逛了没一会,狂铁手中已经多了几样中意的东西,包括两根被雕刻出奇怪脸孔的木棍,那个神神叨叨的摊主说这东西有在海上避过灾祸的力量,还有几个齿轮驱动的、丑丑的“机关宠物”,等回到海都的港口之后可以用来糊弄邻家的孩子们。 而就在这时,一阵喊叫声突然从背后的人群中传来,中间伴随着沉重的靴子踏地声,以及车轮碾过道路的声响。 “让开让开!岛屿总督有事情公布!总督有事情公布!” 声音迅速朝着自己逼近,狂铁头也不回地朝旁边踏了半步,又随手拉住一个因匆忙躲避而脚下不稳、险些从自己面前倒下去的年轻人,这才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看到了两队士兵,他们衣甲鲜明,神气十足地从集市的大道上跑来,士兵队列中间则保护着一辆高大的蓝烃引擎车。 那车子有闪闪发亮的轮毂和威风的车头灯,蓝烃引擎运转时特有的嗡嗡声从那副钢铁打造的躯体深处传来,车篷则敞开着,有两个看上去便像是大人物的身影坐在里面,一个矮胖而油光满面,精致的丝绸衣服上别着红宝石胸针,十分刻意地露出笑容,另一个却高瘦而严肃,穿着黑色的礼服,领口处的徽标闪闪发亮。 那个高瘦的男人在车上板着脸,视线一刻都不曾扫过集市上的人群,像是不小心踏入了肮脏土地一般,谨慎地和周围脏乱低劣的环境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 狂铁不认识这座岛的总督,但他知道一座岛上不可能有两个总督,所以他便不免开始猜测,猜测那车上的两个大人物里到底哪个是这里的“总督大人”。 像这么个面积不大的岛屿,岛上的总督理论上在整个海都上层社会中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然而这里又是重要航路的补给点,经济上的价值往往可以让总督的身份也跟着上扬起来。 略一走神间,那辆车已经驶到了集市中心的广场上,原本熙熙攘攘的热闹集市不知不觉已经安静下来,平民们敬畏地看着那些士兵和那辆车子,在广场周围聚拢了好几圈,狂铁却没有参与这种热闹的兴趣,他谨慎地和广场中心保持着距离,尝试在人群中找到一条能尽快离开这里的路线。 然后他看到了守在集市出入口的士兵们。 狂铁退了回来,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那辆车上站起一个身影——是那个肥胖而油光满面的男人,他一起身,旁边便有士兵高声叫喊:“总督要公布事情,平民噤声!” 现在狂铁知道那车上的两人中哪个是总督了。 胖男人站了起来,在高处俯瞰着那些噤若寒蝉的平民,他似乎从中收获了什么令自己满意的反应,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但很快他便收敛了这副模样,并谨慎地看了坐在自己旁边的高瘦男人一眼——这高瘦的男人仿佛是个更大的人物,让他这个岛屿总督都时刻感到紧张不已。 “市民们!”岛屿的总督开口了,声音通过车上的讲话器放大到了整个广场上,“我有一件能够让你们获得荣誉的事情要宣布——来自高塔的执行官阁下带来了米莱狄大人的最新命令,现在不管是浑身浸满盐渍的水手还是在码头上跟老鼠打交道的船工,你们都有一个可以为海都本岛效劳、赚取高额报酬甚至是在海都本岛上定居的机会! “今年的结晶堡礁开凿计划就要开始了——我们这次需要更多的工人!主要开凿区在西部和南部,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入冬。你们不必担心风险,来自高塔的士兵已经清理了堡礁附近的怪物,你们也不必担心酬劳,米莱狄大人为你们准备好了丰厚的工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响应总督的命令是每一个市民应尽的义务,你们接受海岛的保护自然应该是有偿的,所以每一个生活在这座岛上的人皆应积极报名——其中十分之一的人将获得为海都效劳的殊荣。” 狂铁藏身在人群中,尽可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听到聚集起来的人群中有人在小声嘀咕:“真是巧舌如簧啊……这下子每一个被送到堡礁的人就都是‘自愿’了。” 狂铁抬起头,尝试找到那说话的人,然而徒劳无功。 ------------ 第二章 总督的“演讲”之后又持续了十几分钟,在发布最初的命令之后,便是狂铁再也提不起兴趣的内容——他努力在人群中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艰难地等着这无聊透顶的事情结束,而最终,那位油光满面的总督终于停了下来,并陪伴着那位看起来便地位颇高的“执行官”一同离开了广场。 伴随着那辆黑色蓝烃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沉寂、压抑了许久的广场一下子再度恢复了活力,商贩们仿佛重新被按下开关一般叫卖起来,路上的行人继续往来穿梭,各种各样活生生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狂铁耳中再度充斥着人群的声音。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已经发生变化——一种紧张与隐隐约约的忧虑似乎正笼罩在许多人心头。 他们所紧张忧虑的事情显而易见,那份来自海都贵族的招募命令正悬在所有人头顶。 但几乎没人敢大声讨论这件事,只有在经过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时,狂铁才会听到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讨论着危险的结晶堡礁,讨论着总督的命令,讨论着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传染病”。 岛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邪门……在这地方还不如在船上躺着……” 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浮上心头,狂铁忍不住小声嘀咕着,一边念叨一边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带着鲜甜气息的气味钻入鼻孔,让正在嘀咕的狂铁忍不住看向了气味传来的方向,他看到一处摊贩,一名妇人正带着个孩子守在一口大锅旁边,锅中炖煮着鲜奶和牡蛎,浓郁的气息便由此散发出来。 肚子咕噜一下,狂铁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上前与摊贩询问着牡蛎的价钱,一桩生意谈妥,妇人手脚麻利地从锅中捞起食物,打包装袋,但在将东西递给眼前的年轻人之前,她的目光却忍不住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两秒钟。 “你是外地人吧?”妇人仿佛很随意地问道。 狂铁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这也能看出来?我觉着自己也没外地口音啊……” “海上的人有海上的味道,岛上的人有岛上的味道,”妇人随口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给眼前的年轻佣兵,“外地人的话,最好就不要在这岛上多做停留了,尽早离开才好。” “啊?为什么?”狂铁接过袋子,下意识地问道。 “你刚才没听到么?总督在招募人去开凿结晶堡礁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妇人摇着头说道,语气中带着忧愁,“我丈夫当初就是被拉去开凿堡礁的——他们说他可以在回来的时候得到一个前往海都的名额,但他们送回来的只有一具长满结晶的尸首……唉,这些年钴蓝海中的污染一直在蔓延,贵族们总是说事情很快就会得到控制,但死在结晶堡礁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我又不是这座岛上的人,”狂铁付了钱,拿了东西,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他们不是说只要求岛上的人报名么?” 妇人看了狂铁一眼,似乎是在判断这年轻人是真的天真还是在装傻充愣,她嗤笑了一声:“呵,等上头把命令压下来的时候,你以为总督的士兵们会分辨你是不是岛上的人?” 狂铁听到这呲了呲牙,抬起精壮有力的胳膊晃了晃:“就那种走路都晃荡的宪兵?我一个够对付他们一队的。” 摊贩看了这年轻的佣兵一眼,没再说话,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狂铁撇撇嘴,颇觉无趣,拿上东西便晃荡着走开。 然而他也就是表面显得浑不在意,心中却不得不承认那摊贩说的有些道理,这座岛看样子已经不是个合适的落脚处了——每当来自海都中心区的贵族们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对于生活在周边海域零星岛屿上的岛民而言,这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狂铁转身走向市场区的出口,他已经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准备提前回到“云雀号”上。 但就在他刚刚要离开市场区的时候,一个矮小的身影却突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进入他的视线。 狂铁眉毛一抖,直觉地感到有一桩麻烦就要撞在自己身上,便下意识朝旁边侧了侧身体,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矮小的身影竟然笔直地朝自己跑了过来——跑动间夹杂着仿佛某种金属部件相互碰撞、摩擦的怪声。 这身影最终在狂铁面前停了下来,狂铁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不知哪来的冒失家伙,他看到对方穿着一身不知已经多久没清洗缝补过的破旧肮脏斗篷,又有破烂的布条从斗篷的兜帽和下摆里耷拉下来,里面仿佛是已经不成型的衣服。 这些特征让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些在码头上钻来钻去,小偷小摸的小乞丐。 他皱起眉,转身便准备离开,但就在这时,那斗篷里的“人”却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他抬起头来,在兜帽覆盖的阴影中,狂铁看到了一副用铁片和铜拼凑起来的滑稽脸孔,以及两只在暗处发出微光的眼睛。 那个用铁片和铜拼凑起来的滑稽脸孔动了起来,一个嘶哑迟钝的声音传入狂铁耳中:“岛外……来的人,您是……冒险家……吗?” “嗬,这是个机关人?”狂铁却没有回答对方,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在当地不怎么容易看到的……“事物”,他在跟着考尔东奔西跑的时候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他所见到的那些机关人明显跟眼前这个不太一样——会主动开口与人交谈,甚至询问问题的机关人,他第一次见到。 “您是……冒险家……吗?”那机关人没有得到回应,又重复了一遍问道。 狂铁感觉很有趣,笑着摇头:“我不是,我是个佣兵。” 机关人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用那种迟钝的声音继续说道:“佣兵,也可以,佣兵……收钱,我需要佣兵……帮忙……” “我可没空,”狂铁耸耸肩,“我已经被人雇佣了,而且现在就打算离开。”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头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有不少明显是当地人的路人已经注意到这边动静,一些人刻意站得远远的,仿佛生怕被什么麻烦缠上,一些人则一边看热闹一边跟旁边人嘀嘀咕咕。 显然,他们知道这个机关人的一些事情。 有个大概能算是热心人的路人突然对着这边喊道:“别搭理他,小伙子——这机关人的‘脑子’坏了,它只会纠缠不休!” 机关人仿佛没有听到身旁的动静,它只是盯着狂铁,那张金属拼凑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我需要佣兵……帮忙,我付钱,佣兵……收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狂铁确认了这果然是个麻烦,他板起脸,向后退了一步,“我现在休假,不接委托了。” 然而那机关人相当执着,甚至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自己要求助的事情,它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体内发出陈旧零件吱嘎作响的动静:“委托佣兵……寻找主人,主人需要帮助。我付钱,佣兵收钱……” “我找不到你的主人——你另请高明吧。” 撂下这句话,狂铁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他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长时间,不想再被更多的麻烦事缠上身了。 云雀号的甲板上,船长考尔正站在一个大木桶上看着从陆地返回的水手,他看到了匆匆返回的狂铁的身影,似乎早有料到般大声说道:“就知道你会提前回来——我听说岛上的事儿了,咱们最好别在这地方停留太久。” “总督在招人去开凿结晶堡礁,还有一个被称作‘执行官’的大人物也到了岛上,”狂铁一边走向老船长一边随口说道,他注意到了甲板上那些显得有点沮丧的水手,意识到提前返回的人不只自己一个,“我建议你今天就起航,被卷进这种麻烦里可没什么好事。” 船长考尔嘿嘿笑了两声,大着嗓门说道:“我比你清楚——我刚才就派人去岛心区把那些正在酒馆胡天黑地的家伙都召回来了,等水手们都上船就走。你也先……等会,你身后跟着的是谁?” “谁?我身后?”狂铁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想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去,结果赫然看到一个身披破旧斗篷的矮小身影正跟个游魂似的站在自己身后,在他回头的瞬间,那矮小身影便发出了阴魂不散般的声音:“我付钱,佣兵……收钱。需要帮助……主人需要帮助……” “哎XX的!”狂铁下意识地一句脏话出口,看着那明显已经不太正常的机关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跟上来的?!我不是说帮不了你了么?!” “小子,”船长考尔的声音就在这时从旁边传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调侃和困惑,“不解释一下么?虽然我说了你上岛之后说不定可以找几个心仪的姑娘聊聊,但我觉得你至少该找个人类,或者看起来比这堆金属更接近人类的生物……” “就你这张破嘴你就安享不了晚年!”狂铁不等对方说完便大声回了一句,然后飞快地把这个机关人冒出来的经过告诉了自己的雇主,最后他还一脸无奈,“……情况就这么回事,我不知道这家伙是哪来的,但它显然很不对劲。你要不帮我把它弄走,要不我自己动手也行……” “主动找人求助的机关人?让你帮忙找它的主人?”船长考尔在听到狂铁的讲述之后却突然眯了眯眼睛,他看向那机关人的眼神变得饶有兴致,紧接着便摆了摆手,“你先别慌,我把这家伙带过去研究研究。” “你?研究研究?”狂铁质疑地看着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老头,但不管他怎么质疑,船长终究是这艘船上说话最管事的人——考尔很快便带走了那个机关人。 他没有带走多久,在第二批水手返回云雀号之前,考尔便又带着机关人回到了狂铁面前。 “带上这个机关人吧,”头发花白的船长随口说道,这显然是一个已经做好的决定,“我们稍微绕个路。” “啊?”狂铁惊愕地看着考尔,“你就这么答应这家伙了?甚至打算绕个路?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考尔么?你平常靠岸的时候往前挪了半米都要计较引擎烧了多少燃料……” “这个机关人叫‘珍珠’,是它的主人给它起的名字,”考尔却没有在意狂铁说些什么,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从机关人那里得到的情报,“它的主人是在附近一座岛上的采珠人。 “这个机关人是从长安来的,但具体是怎么流落到这儿的它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些采珠人花大价钱改造了它,让这个不需要呼吸的铁家伙去海底干活,很明显,这个机关人对此还挺感动,它觉得主人给自己的待遇不错,所以在主人都不见了之后,它就跑出来找人帮忙了。” “长安?冒险家们提到的那个长安?”狂铁先是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那机关人“珍珠”,并同时意识到了为什么这家伙会和自己认知中的机关人截然不同,随后他便不由得又看向了船长,“可这跟你接受这家伙莫名其妙的委托有什么关系?” 船长考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佣兵,吊了半天胃口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可是采珠人呐……”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转身走向了船长室的方向,只留下狂铁和一个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的机关人面面相觑对着发愣,随后又过了两三秒钟,那机关人就仿佛突然“醒”过来似的,突然掀开了自己的斗篷,打开了它那圆滚滚的铜壳身体,从一个防水的暗格里飞快地掏出了一大堆已经生锈或变形的零碎玩意儿——大多是不知道从哪收集来的金属零件,中间还夹杂着石头。 它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堆在甲板上,往狂铁面前推了推,语气格外认真:“感谢,这是给你的……报酬……” “你等等,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付钱’?!”狂铁早就猜到这个明显已经故障的机关人会不靠谱,却没想到这件事会不靠谱到这种程度,顿时脸都有点变形,然而他面前的机关人却对此茫然无知,这脑子不够灵光的铁疙瘩再次把那堆破烂往前推了推,仿佛是在催促着狂铁收下这次委托的报酬。 在周围看热闹的水手们终于没能忍住,令人难堪的哄堂大笑骤然响彻了整个甲板。 狂铁恶狠狠地瞪了那机关人一眼,转身便走向了自己休息的地方。 等他再离开自己的房间,云雀号已经离开了港口。 这艘用蓝烃引擎驱动的机械船正在碧蓝的海面上平稳航行,机械舱里传来的震动化作了船只前行的滂湃动力,虽然它又破又旧,但穿透击破海浪时却雄姿仍旧。 那个古怪的机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狂铁在甲板上只找到了正在休息的船长。 “我还是不明白你把那个机关人带上是图什么,”他来到考尔旁边,随口说道,“就因为它的主人是采珠人,而采珠人手里可能有宝贝?这说法你能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穷苦的采珠人能有多少好东西?哪怕他们真的采到了珍珠,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也是要第一时间上交给当地总督或者某些海盗军阀的。” 考尔看着正在发表意见的年轻佣兵,他的眼神飘忽,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但很快他所有的回忆便都化为了一个无奈的摇头,老船长叹息着说道:“你可不能只盯着采珠人手头那点可怜的财富,他们能有多少钱?他们最宝贵的是他们脑子里的东西……那些世世代代追逐蓝珍珠的采珠人,他们脑子里印着整片海域所有的岛屿和暗礁。安全又不为人知的避风港,适合用来跟海外人做交易的边陲小岛,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海上捷径’…… “就像你说的那样,云雀号已经是艘老船了,我想给它安点新东西,这需要一大笔钱,所以我最近想做一些比较大的生意……但我可不想通过所谓的‘正规渠道’去分润那点收益。” 狂铁忍不住多看了身边这个已经合作了许多年的老船长两眼,憋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考尔,你平常算计的东西也太多了。” “算计?不算计能行么?”考尔喉咙里顿时发出一声嗤笑,“我可不像你那样,吃饱喝足了就能睡个好觉——我可是有整整一艘船的人要养活,而且这些等着养活的人里面还有个你这样的流浪佣兵。” 甲板上一时间安静下来,相互沉默了片刻之后,狂铁突然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披着破旧船长制服的老头:“说真的,你掺和这种事……真的就只是为了那可能压根就不存在的‘采珠人秘密海图’?” “不然呢?”老船长翻了个白眼,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还能是因为正义感和热心肠?我敢说你敢信么?” 狂铁看着船长考尔,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到底,这个在海上名声不怎么样的老头也还是自己的“雇主”,有些事情……还是雇主说了算。 尴尬的安静持续了几分钟后,还是考尔主动摇着头打破沉默,这个老船长的嗓门一如既往。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再给你讲讲我当年在海上冒险的故事吧,小子,这些冒险的经历对于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而言可是一笔花钱都买不来的财富——如果将来某一天你也想自己在海上立个门户,或者当个体面的冒险家,那我给你讲的这些东西都能派上用处……” 狂铁脸色顿时微妙起来:“其实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感兴趣……” 然而就像过去的每次一样,他的抵抗丝毫没有用处。 考尔已经开始红光满面地讲述他当年的辉煌事迹了。 ------------ 第三章 老船长考尔是个有很多辉煌冒险经历的人。 但这基本上都只是他的自我吹嘘而已——至少狂铁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若按照常识判断,一个年轻时便踏遍了钴蓝海,甚至造访过长安和云都的大冒险家,中年之后可不止于沦落到要开着一艘七手的老船在这些偏僻贫穷的岛屿之间依靠运货维生。 但这些话肯定不能在考尔面前说出来,这会刺激到老船长脆弱的神经——然后紧接着刺激到他发下来的工钱。 所以狂铁便有一声没一声地附和着考尔的吹牛,直到考尔自己对这些事情感到满足——老船长满面红光地拍着狂铁的肩膀,仿佛在鼓励着一个深得他信赖的青年才俊:“你好好干,小子,你很有潜力,等你成长起来,我还有更多的经验会传授给你。” 狂铁龇牙咧嘴,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力道,他压根不怎么相信这个老头此刻红光满面的承诺——因为这艘船上每一个人都被他这么拍着肩膀鼓励过,甚至包括厨房里那只猴子。 从某种意义上,这算是考尔维持“士气”的手段之一,但遗憾的是他这一手对船上的大多数人而言都没什么效果——这同样包括厨房里那只猴子。 “行了,都一大把岁数了,”狂铁晃了晃肩膀,随口说着,“你现在这样就别提什么冒险经验了,这年头连蓝烃引擎都出到了第四代,你当年再怎么辉煌那也是过去式……” “如果天底下的水手都跟你一样有胆子跟船长这么说话,那钴蓝海上怕是每天都得有至少一百个人被扔进海里,”考尔不满地瞥了狂铁一眼,心情却似乎并未受多大影响,“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船就懂了,海都的男人,是注定有三分之一的人生要在冒险中度过的——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经历一场旁人难以想象的冒险,见到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然后你会把那牢牢地记在心里,记一辈子,等到了跟我一样的岁数,你就会把它说给另一个年轻人听……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好,好,到时候,到时候,”狂铁不耐烦地摆着手,远方吹来的海风卷起了他的头发,也卷起了考尔那身曾经气派,如今却已经开了线的大衣,“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不会跟你一样絮絮叨叨地把一个故事说七八十遍……我会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考尔看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眼,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嘿嘿的笑声,却没再多说什么。 而云雀号便在蓝烃引擎的驱动下继续向着远方驶去,按照计划,向着那个奇奇怪怪的机关人所指出的“采珠人小岛”驶去。 这段临时加入计划中的航行并没有用去太长时间。 在进入钴蓝海覆盖的海域之后第二天,一座小岛出现在瞭望手的视野中。 狂铁拿起了单筒望远镜放在眼前,隐藏在镜筒中的机关装置吱吱嘎嘎地自动调整着望远镜的长度和焦距,远方那座小岛上的景象映入了年轻佣兵的眼帘——和这片海域中的大部分岛屿一样,那是一座光秃秃、死气沉沉的小岛,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居住在岛屿较为平坦的一侧。 那些零星的居民或许是采珠人,也可能是在钴蓝海中追逐宝物的探险者,甚至是某些走私商人安置的“手指”——不管是什么,要在一座荒凉的岛屿上生存下去,他们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有机会能在比较富裕的岛屿甚至在海都获得一份安稳的生活,谁又愿意来这污染严重的钴蓝海深处讨生活呢? “那就是你的主人落脚的地方?”船长考尔一把拉过了这些日子一直在船上充当临时甲板清洁工的机关人,指着远方的小岛问道。 “是……主人就在那座岛……”机关人体内传来了断断续续、吱吱嘎嘎的嗓音,“主人经常转移地方,他们最近在那座岛上……找到了好东西。主人遇上了危险,需要……帮助,我付钱,你们帮助……” “好好好,不用重复你后面的话了,你这些天重复了至少三千遍!”考尔大力拍着机关人的肩膀,把这个矮小的机械造物拍的摇摇晃晃,老船长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来,“你的主人需要帮助,我们也需要帮助,而且你说他们找到了‘好东西’?那太好了,我更乐意帮忙了——二掌舵!靠过去!我们登岛!” 这可怜的小岛并没有一座正式的码头,仅有一条破破烂烂的栈桥延伸到浅海区域,但“云雀号”本身也不是一艘需要大型码头才能靠岸的大船,这艘同样可怜的货船也只需要一条破破烂烂的栈桥就可以在岸边停靠下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狂铁和水手们便已经踩在了小岛那风化脆弱的海岸线上。 机关人焦急地催促着水手们,在所有人都登陆之后,它立刻便迈开两条生了锈的小短腿,开始在海岸上给大家带路。 “这地方根本就不在海图上,天然的走私补给点,”水手佩恩抓住机会凑到了狂铁身边,压低声音对他说道,“我敢打赌,咱们只要在这条线上跑半年,走私商人跟海盗就会成为咱们今后在这里经常要打交道的家伙……” 狂铁想了想,微微摇着头:“……追逐蓝珍珠的‘采珠人’在海上还算是比较老实的一群人,他们选定的据点基本上都会躲着这种纷争。” “谁知道呢?”佩恩撇撇嘴,铮明瓦亮的脑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这可是钴蓝海的深处……在这地方讨生活的人,真难说有几个是真正‘勤奋朴实的好人’……” 狂铁没有再回应对方,他只是抬起头,目光随意扫过附近的嶙峋怪石和起伏的土坡。 有一些闪烁的视线在那些地方游走,没有敌意,却也谈不上善意。 他感觉到一种冷漠而警惕的“关注”。 是那些住在岛上的原住民,他们注意到自己这群不速之客了。 但狂铁并不打算跟这些原住民打交道,他相信考尔也是这么想的——大家各自讨着各自的生活,谁也没兴趣踏入对方的生存圈子,在这里互不相犯最好。 带着这样的念头,狂铁和水手们越过了海岸,穿过了怪石嶙峋的石滩,在机关人的带领下,沿着海岸线向着岛屿的另一侧前进。 一些早就死掉不知多少年的植物残骸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在这片钴蓝海上,海风中带来的污染早就断绝了正常动植物的生机,人们在偏远岛屿上能够看到的唯有这种难以腐朽的残骸,它们枯死在大地上,枝叶中浸满了海风带来的盐,像一具具木乃伊般,有的倒在地上,有的仍顽固地挺立向天。 但它们永远也不会再发出新芽来了。 考尔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老船长步伐很快,挥动长刀劈砍那些干枯植物时的动作完全不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哎,”水手佩恩从后面凑到了狂铁旁边,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起来,“你有没有觉得船长怪怪的?好像是从听说了采珠人的事儿之后就有点……我以前从没看他对一件事这么上心过,我是说除了挣钱之外。” “不止你一个能看出来,但他肯定不会跟咱们解释——他是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 佩恩耸了耸肩,但很快他还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你说大厨巴特尔会不会知道?听说他三十年前就认识咱们船长了……” “要不你去问问?” “我不去,我上个月打破了船长的水壶,已经被绑在桅杆上一次了。” “那不就得了——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狂铁和佩恩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交谈并没有引起考尔的注意——老船长在关注天气以及岛上的变化。 太阳正在靠近海平面,天光逐渐暗淡下来,岛上的原住民似乎不再关注踏上岛屿的这群不速之客了,但他们也显然没有邀请一群来历不明的水手去村里做客的“好客风范”。 而考虑到某些海上岛民的剽悍民风,贸然去土著村落中休息本身也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在有经验的水手之间所流传的故事里,不乏那种莽撞地在岛屿土著村落中留宿而被杀害劫掠的倒霉蛋。 在这缺乏法律与秩序的钴蓝海边缘地带,岛民、水手、海盗与走私商人之间往往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大家的身份变换往往只在金币与刀剑的叮当作响之间。 夕阳西下。 “扎营,生火,休息!”考尔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高声喊道。 采珠人的小屋似乎还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加快速度大概几个小时就能赶到,但在这种陌生的地方赶夜路绝非明智之举,在这种过于靠近钴蓝海深处的岛屿上,人烟之外的区域甚至和深海中一样充满危险——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对那些懂得爬上海岸的“深海恶邻”们可不陌生。 简易的营帐很快便支了起来,明亮的篝火在露营地中心熊熊燃烧。 狂铁与几名多少懂得战斗的水手前去设置火把,他们将能够长时间点燃的、浸满了海底油膏的织物缠在木棒上,将其插在一圈帐篷的最外缘,一名有经验的老水手检查着火把的密度,提醒着年轻急躁的水手们别在这件事上粗心大意。 “火把间隔别太大,中间不能有彻底无光的地方,”头发花白的老水手喊道,渐渐昏黄的天光从海面的方向倾斜着照在了他那有一条深深疤痕的脸上,“别抱着侥幸心思,那些从海里爬上来的东西可等着你们给他们‘留门’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脸上那道疤就是年轻时被‘海里爬上来的东西’给抓的呗,”一名年轻水手大声回应着,“它们怕光,怕雷,怕海都那座差分机用黄铜敲打出来的曲调,听上去怕的东西挺多,但只要有一只跑到了面前,最训练有素的战士也会一眨眼被干掉……你都讲过多少遍了。” “讲过一百遍也得讲!”老水手瞪着眼睛说道,“别以为你们在海上混了几年就算老手了,那种在深海里的东西,你们遇上一次就……” 水手们在讨论一些关于海怪或者“海民”的迷信传说,在用着代代相传的办法确保营地的安全,狂铁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偶尔也跟着讨论两句,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营地中间。 …… 营地中间的大篝火附近,考尔正一个人坐在干燥的石头上,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发呆。 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在老船长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间投下了晃动的光影,考尔的眼睛中映着火光,里面闪烁着一些年轻水手们不曾见过的东西。 脚步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考尔回过头,看到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正走到自己旁边,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显然腿上曾受过伤。 这是船上的“大厨”巴特尔。 也是他认识了三十年的老伙计。 “离老远我就看到你在这儿发呆,”巴特尔在考尔旁边坐了下来,固定在腿上的机关装置传来“咔哒哒”的一连串响动,“你注意点吧,你情况不对,连一部分水手都看出来了。” “看出来就看出来,老子是船长,船长还不能有心事了?” “船长当然不能有心事,船长有心事,水手就会开始担心船要沉——更别提老‘云雀号’平常确实一幅随时要沉的倒霉样子。” “闭嘴!我的‘云雀号’好着呢!海都沉下去它都不会沉!” 随后两个老男人突然沉默下来,这沉默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巴特尔的声音才突然再次响起:“你又想起她了?” 考尔没吭声,只是默默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吊坠,吊坠打开,里面镶嵌着一张已经显得模模糊糊的画像。 那是一个女人,她的面容被时光模糊,却依然可以看到曾经的笑颜。 “被困孤岛,求救,无援……”巴特尔朝篝火里扔了块木柴,嗓音低沉地说着,“那个机关人上船之后,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掺和进来……你是个精明无情的船长,但唯独在遇上这种落难人时,你一次都没有袖手旁观过。” “闭嘴。” “行了,老伙计,我不是外人,”巴特尔嗤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一声叹息,“太像了,跟当年太像了,是吧。” 考尔咕哝着:“……如果当年但凡有一个船长愿意去匕首岛上看一眼,她就能活着回来。” “但是曾经鼎鼎大名的冒险家考尔也扭转不了时间,更何况当年要了她命的可不只是匕首岛的海风——她对于那些在钴蓝海中蔓延的污染以及关于海底沉没之城的传说太过于刨根问底了,以至于都忘记了在钴蓝海讨生活的规矩,所以哪怕她没有死在匕首岛,也迟早会倒在别的地方……我不想这么说,但她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巴特尔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眼前的火焰,让篝火更明亮了一点,“可你不一样,三十年了,老家伙,你该走出来了。” 考尔一时间没有出声,只是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终于轻声嘀咕着:“我不能走出来……她还在那,我走出来了,她怎么办?” 巴特尔默默地看了身旁的老伙计一眼,随手把手里的树枝扔进火里,然后使劲拍了考尔的肩膀一下。 “那你就停步不前吧,就这么原地等着,等到去找她的那一天。” ------------ 第四章 夜幕正在渐渐深沉,需要休息的水手们已经去休息,轮值站岗的水手们正警惕着海岸方向的动静。 狂铁依靠着一块奇形怪状的岩石,有些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把短剑。 这短剑是数年前考尔刚“雇佣”他时当做佣金的一部分抵给狂铁的,那时候流浪的年轻佣兵经验尚浅,而落魄的老船长和今天一样缺钱,一把抵账用的短剑便成就了两人好几年的孽缘。 时至今日,成长起来的狂铁已经用不上这件品质一般的防身兵器,当初穷酸的老船长如今虽然还很穷酸,却也不差几个银币的小钱,可惜从“抠门”角度来看,考尔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于是这把短剑所抵的那几个银币的佣金至今也没兑现。 时至今日,狂铁还会时不时拿这件事出来调侃——考尔每次都能用自己的老脸无伤弹反。 火把所带来的摇曳光芒中,狂铁突然扯扯嘴角笑了一下,随手把短剑收回皮革剑鞘里面。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海岸。 夜幕已经很深,在这远离文明疆域的孤岛上,海岸线可不安全。 就在这时,一道模模糊糊的亮光突然在远处一闪而过。 那是海边,那闪光不是海水反射的星辉。 狂铁瞬间站了起来,多年执行护卫任务、在钴蓝海上守夜的经验让他嗅到了某种令人恶心的“气味”。 那是混杂着海腥气的臭味儿,那是从海里爬上来的东西。 “有情况,我去查看!” 狂铁飞快地对另一名站岗的水手说道,他自己的身影则已经瞬间冲了出去。 他跑得很快,以一个人类的标准,恐怕很难有谁能够像他一样在这种碎石遍布的海滩附近跑这么快,然而那个在海岸边一闪而过的东西显然比他这个人类更熟悉“海边”。 狂铁在夜幕下追逐着,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影子,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能追上对方的前一刻,那个影子却猛然冲向了大海。 在失去追逐目标的那个瞬间,狂铁在星光下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对方的姿态……那仿佛是一条鱼,一条巨大的鱼,身上覆盖着盐一样的结晶,有着让人联想到浮尸的苍白肿胀外观,以及…… 四肢。 狂铁皱了皱眉,看着一如既往泛着碎浪的海面,无言的海水吞没了所有的痕迹,那个从海里爬出来的东西已经回到了它生活的地方。 “海鬼”也有胆子小的。 狂铁回到了营地,放哨的水手还在一脸紧张地盯着海岸线的方向,在看到狂铁回来之后,这个瘦巴巴的年轻水手顿时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惊恐问道:“刚才有‘东西’从海里爬上来了?” “已经跑了,可能是个海鬼,我看到了它身上的结晶——别这么紧张,那东西跑得飞快,显然是落单之后稀里糊涂爬上岸的,它大概是想从咱们身上找点便宜,却没料到咱们的人数和火光数量,”狂铁笑着摇了摇头,安慰着过于紧张的伙伴,“放松点,这种东西在钴蓝海上不罕见,它们的威胁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邪乎。” “可我听说最老练的水手也会被那些海鬼开膛破肚……” “那是在水里面——水性再好的人也没办法跟本身就生活在水里的怪物比身手,但在干燥的岸上,那些海鬼的本事可就不比猴子大了。” 在狂铁的三言两语下,紧张的水手终于镇静下来。 可狂铁的目光却再次投向了海岸的方向,久久都没有收回来。 海鬼……在深海的诸多海怪中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一类,体型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那么大,可这种东西的出现却没有他跟水手说的那么简单。 据说,海鬼出没的地方海底都埋着宝藏,也有人说海鬼其实都是海都贵族们圈养的怪物,负责帮大人物们看守着某些见不得人的“私产”。 两个传说都不怎么靠谱,但在神秘莫测的大海上……不靠谱的传说背后往往都会有个比较靠谱的起源。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小岛上?这么个远离海都的地方,难道海底会藏着什么东西? 狂铁心中泛着疑惑,但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望向海岸的视线。 海底的事情最好别管,凝望深海的人迟早会被古老的东西拖进海渊——这是流传在水手们中间的一句警示,狂铁并不是个专业的水手,但他对这种有益处的警示一向十分认可。、 整个后半夜,再无别的事情发生。 …… 在一夜的休整之后,上岛的探索队伍们熄灭了篝火,收起了帐篷,再次启程。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耗费一整天的时间来对付海滩上的嶙峋怪石和枯萎怪异的植物尸骸,在不知疲惫的机关人的带领下,他们终于绕过了海岸附近的最后一段小径。 一座破旧倾颓的木板房终于出现在水手们面前——建在一片看起来还算稳固的台地上,周围都是覆盖着盐结晶的、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植物木乃伊”。 机关人兴奋地告诉水手们,那就是采珠人住的地方。 船长考尔皱起了眉,他的目光扫过那座已经破破烂烂的木板房,敏锐地注意到了屋角的倾颓迹象以及已经断裂却无人修理的门前木梯。 这可不像是最近曾经住过人的地方。 狂铁也皱起了眉,心中浮现出和船长一样的疑惑——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佣兵,他或许年轻,但在判断某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经验绝不比老船长少。 “你确认你的主人就住在这里?”他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机关人。 “是的,主人就住在这儿……但主人上次出发……没有回来,”机关人立刻回答道,“主人不见了,肯定遇上危险,需要帮忙……” “好了,不用强调需要帮忙了,”考尔立刻打断了这个不太正常的铁疙瘩,随手对身后的水手们一挥,“跟上,注意周围动静。狂铁你过来,我们一起去小屋里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那些采珠人留下的线索。” 狂铁耸耸肩,对老船长的安排倒没什么意见,他迈步跟上了考尔,很快便来到那座看上去已经破破烂烂的小屋旁。 两人首先检查了一下屋子外面的情况,随后才颇为费劲地爬上那已经断裂的木梯,考尔首先把手放在了那落满灰尘的门把手上,但狂铁伸手挡住了老船长的动作。 “我来吧——你一大把年纪了,反应可没我快。” 老船长顿时瞪起眼睛:“我但凡年轻十岁,你都不是我对手!” 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一旁,并看着眼前的年轻佣兵将那扇木板门缓缓推开。 阳光撒入封闭已久的门扉,灰尘从门梁上掉落,在飘散的尘埃中,狂铁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他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动静。 船长考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哎,小子,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别挡着道……” “两具尸骨,”狂铁沉声说道,“就倒在这儿。”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老船长突然安静了下来,一种有些压抑的气息从考尔身上散发出来。 狂铁却仿佛没有察觉这份压抑,他只是微微侧开身子,让外面的人能看到小屋里面。 船长考尔终于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况,他看到了那两具几乎已经变成干尸的遗体,眼角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不太正常的机关人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铜壳子里传来带着摩擦感的声音:“你们……找到了……主人留下的……” 狂铁打断了这个金属疙瘩:“别说什么主人留下的线索了——过来看看吧,如果这两个就是你的主人,那你也别找了,他们早死了,至少是几个月前……甚至是更久前死的。” 他并没有在意什么“机关人的心情”——金属和木头做成的胸膛里可没有人类那样脆弱敏感的心脏。 机关人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楼梯,它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况。 然而它没有任何额外的反应——狂铁与考尔猜想中的反应都没出现。 它在那里站了几秒钟,然后再度摇晃起来,肚子里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主人不见了,主人遇上了危险……需要人帮忙……我要去附近的岛上,雇人……” 它摇晃着,扭头爬下了木梯,似乎想离开这个地方,但附近的水手们立刻反应过来,按住了这个明显已经故障的家伙。 狂铁和考尔面面相觑,而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有陌生的脚步声靠近了这个地方。 水手们警惕起来,考尔却示意大家不要过度紧张,他走出了采珠人的小屋,目光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一个穿着旧罩衫男人从附近的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这是一个生活在岛上的原住民。 男人带着些紧张和警惕看了全副武装的水手们一眼,随后便探着头看了一眼采珠人小屋的方向,在看到站在门口的考尔和狂铁之后,他大着胆子问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别紧张,我们只是路过找人,”狂铁笑了起来,尽量让自己和善一点,“我们找住在这里的采珠人——但看样子来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可不止晚了一步!”男人立刻摇着脑袋,“他们早死了,大半年前就死了!只留下一个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的机关人,隔三差五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 “大半年?”虽然心中有所猜测,听到这个答复之后狂铁仍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半年前就死了,人就一直在这儿放着?甚至没有人来帮忙收个尸?” “谁敢啊,”男性原住民摇了摇头,“他们死的可不干净,没人敢踏进这屋子里面。” “不干净?”狂铁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毛。 “在海里不知道挖出了什么东西,染上了晶化病……不,比晶化病还吓人,他们连一个礼拜都没撑过去就死了,有经验的人都说,他们是触动了深海里的怨灵,就那种仿佛水晶一样的怨灵……我劝你们也赶紧离开吧。” 男人仿佛是真的为了善意劝告登上这座岛的无知之人,在留下这些警告之后便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考尔则很快反应过来,他瞪了不远处已经被控制住的机关人一眼,突然破口大骂:“去XX的!我早该猜到是这么回事!这个机关人的铁脑袋早就坏了,它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就死在这地方,它就是一直在重复外出求援这个过程!咱们白费功夫了!” 考尔骂的很大声,仿佛是在故意发泄着什么一般。 狂铁的注意力则落在了小屋中的两具尸骨上,在听到刚才那个男人的警告之后,他便开始认真观察那两具已经成为干尸的遗体,现在,他终于看到了那些干枯破损的皮肤表面所生成的细碎晶体,以及遗体皮肤之下那些明显扭曲变形了的骨头。 那是非常令人不安的景象。 “……海都的贵族们不是说钴蓝海的污染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了么?”年轻的佣兵忍不住喃喃自语,“而且他们还说开凿结晶堡礁的活动每年都有很大进展,污染区在逐步缩小……” “他们说‘有效控制’、‘逐步缩小’,可没说已经彻底清除了海水中的污染,”考尔心情不佳,此刻没好气地说道,“大人物们的说话方式,你还听不懂么?” 狂铁一时无言以对,他只好默不作声地走进屋内,在采珠人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品中翻翻找找着。 他不喜欢这种毫无收获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片突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金属片初看上去平平无奇,然而很快狂铁便注意到它那锈蚀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十分精美的纹路。 它仿佛是从一个更大、更华贵的物品上取下来的,而看那纹路的精美程度,它在完整时绝对价值不菲。 可狂铁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类似的纹路,甚至包括在海都的码头和黑市上都没见过。 而比起那些精美花纹更吸引狂铁注意的,是那铁片表面隐约可见的蓝色结晶。 那是非常细碎的晶体,就好像跟铁片长在了一起般牢固。 狂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种覆盖在金属或石头表面的晶体,很快,他便从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的线索。 是结晶堡礁……在结晶堡礁附近,钴蓝海中的“污染”格外富集,以至于浸泡在海水中的石头和金属都会像染上晶化病的人类一样滋生出这种细碎的晶体来,甚至……连整个结晶堡礁都是在类似的过程中一点点生长起来的。 但那是在结晶堡礁附近,可这里……离那片堡礁少说也有十几天的航程! 住在这里的采珠人可没办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从海里捞上来这种受到污染的金属片——他们只可能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发现这东西的。 狂铁慢慢皱起了眉,看着这明显不对劲的金属片,他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一些在海都码头之间流传的说法…… 据说贵族们并没有真正控制住钴蓝海中蔓延的污染疫病,他们只是勉强拖延,据说结晶堡礁年复一年的开凿根本就未能让那片危险的结晶区域缩小分毫,大人物们只是在做出能够对抗污染的样子,以维持自己在海都中的位置…… 年轻的佣兵突然感觉心底有一丝寒意,他轻轻晃了晃脑袋,想要将那股不好的感觉压下,而就在这时,附近的另一样东西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份卷起来的皮纸,有些斑驳陈旧,他好奇地将其拿起并打开,于是一份标注着许多符号和线条的手绘海图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竟然……真的有一份海图?采珠人世代传承的秘密航路? 狂铁下意识地被这图纸所吸引,目光在那些符号之间快速扫过,他跟着考尔走南闯北也有了些年头,海图上的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复杂,而很快,他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这海图上所描绘的标记……他竟一个都不认识,那些似是而非的航线所指向的“终点”在他印象中本应该是空旷的海面才对,那些区域理论上根本没有东西! 狂铁下意识地挠了挠下巴,这古怪的海图让他分外好奇,而就在这时,船长考尔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小子,把你手里那玩意儿扔掉,咱们得离开这地方了。” “船长!你看我找到什么了!”狂铁顿时扭头对考尔兴奋地说道,挥舞着手中已经斑驳陈旧、不知道在采珠人之间传承了多少代人的皮纸,“还真让你给说中了——是海图!这些采珠人手里真的藏着世代相传的秘密航路!就是这上面的‘岛屿’我可没听说过……” “海图?”考尔明显愣了一下,他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怪异,他快步来到狂铁面前,目光扫过了那份图纸上的线条和标记。 片刻的错愕与思索之后,这位在大海上经历过不知道多少风雨的老人表情突然微微变化,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在他眼底浮现出来。 “把这玩意儿扔下!”他立刻对狂铁说道,“赶紧走,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狂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不是说要找采珠人的秘密航路么?这咱们已经找到……” “这可不是什么秘密航路!”考尔一脸严肃地说道,“这帮采珠人找到了不该接触的东西,你手里这玩意儿会要命的——赶紧走,这里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狂铁怔了一下,他看着老船长异常严肃郑重的模样,终于慢慢醒过味来。 作为一个年轻气盛的佣兵,他不太乐意接受这个结果。 但作为云雀号上的一员,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码头上闯荡。 有些事情……及时放手比刨根问底更好。 他扔掉手中的金属片与海图,把这件事也一并扔到了脑后,随后在衣服上拍了拍手,便准备跟考尔一同离开这个不太对劲的小岛。 然而就在他刚要出门的时候,某个水手带着紧张的呼喊声却突然从外面传了进来: “船长,有人来了!岸上还有一艘大船!” ------------ 第五章 海上有人来了,而且还有一艘大船。 一股不祥的感觉瞬间涌上了考尔和狂铁的心头——这样一个偏远的、连正式海图上都没有标注的“落脚地”,怎么会吸引来一艘大船? 不管那大船来到此地的原因是什么,他们的出现本身,对于这座小岛而言都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出去看看,”考尔拉了狂铁一把,“警醒着点,不要说太多东西。” 他们离开了采珠人的小屋,小屋外面过于明亮的阳光让狂铁一时间有点不太适应,而在眼睛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强光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视线中的那些陌生身影。 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已经发现了这座小屋,发现了在小屋周围活动的水手们! 狂铁看向那些身影,看到了他们身上的全副武装以及醒目的海都标识,这瞬间让他神经紧绷起来,而紧接着这群人中又走出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在看清这个身影的容貌之后,狂铁的神经便不只是紧绷那么简单—— 他见过那张脸,在之前云雀号停靠修整的那座岛上,这个又高又瘦的身影曾出现在岛屿总督的车上。 他被称作“执行官”,是来自海都的大人物,代表着高塔的意志。 狂铁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装备在手臂上的机关装置已经悄然启动,机械结构间蓄积的能量化作微微的热流,旁边的船长考尔虽然不认识那个“执行官”,却也立刻老练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开始偷偷对旁边的水手打眼色,让所有人提高警惕。 而此刻那位被称作“执行官”的大人物则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他打量着小屋周围紧张兮兮的水手们,嘴角突然翘了起来。 “你们这里谁说了算?”这位大人物看似温和地笑着,语气平淡地说道。 考尔上前一步:“大人,我是‘云雀号’的船长——我们都是守法的百姓!来这里只是想临时停靠,补充一下淡水,冷却一下船上的蓝烃引擎……我们的船很老了,引擎出了点毛病……” “哦,临时停靠,补充一下淡水……”又高又瘦的执行官挑了挑眉毛,很随意地说道,“那你们真是挑了个好地方,这座岛上的‘淡水’可比其他地方甘甜吧?” “大人您说笑了,”考尔立刻陪着笑脸说道,“我们才刚在这里落脚没多久,我正带着船员们查看小岛的情况呢,您就来了……不知您有什么吩咐?我和我的船员随时愿意为大人效劳……” 老船长油滑而滴水不漏的说辞让“执行官”挑了一下眉毛,这个高瘦的男人上下打量了考尔两眼:“才刚落脚没多久么……” 他的目光越过了考尔,越过了敞开的小屋木门,落在了小屋里面。 一组机械镜片突然从他的耳后伸了出来,在他的眼睛前面飞快地自行调整着。 片刻之后,机械镜片自行退回,执行官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不错,我欣赏像你们这样老实忠厚的人,你们的勤奋是海都繁荣昌盛的基石……非常不错。” 随后他向旁边招了招手,一名身材魁梧、双手带着铁手套、看上去沉默寡言的男人走了过来。 执行官向这个男人交待了几句什么,后者沉默着微微点头。 “我确实要在这里处理一些事情,这还真需要你们的帮忙——具体情况我的这位部下会与你们接洽的,”执行官的目光重新转向考尔,他带着一种独属于海都“上层人士”的优雅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我……我这人比较爱干净,而且正有要事在身,恕我先行告退。” 说完,这位来自海都的“执行官”竟然真的转身离开,还带走了大部分全副武装的士兵,只留下那个魁梧健壮的男人带着几个随从站在水手们面前。 船长考尔脸上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按照他的经验,这算是成功过关了,可狂铁反而愈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盯着那个沉默的魁梧男人,而与此同时,离那人比较近的水手佩恩已经带着笑脸走上前去。 “大人,”佩恩哈着腰,带着笑,“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就行,刚才那位大人需要我们做什么?” “大人需要……”魁梧男人看着眼前的水手,嗓音低沉地慢慢说道,“你们的命。” 一截亮闪闪的刀刃从佩恩的后心刺了出来,鲜血还没来得及喷溅,一条性命便已经消散。 总是嬉皮笑脸的水手慢慢倒了下来,他脸上此刻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直到死亡降临的一刻仍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对方为何动手。 那个魁梧的男人甩了一下手臂,鲜血洒落在附近的石头上,他那两只带着手套的手臂竟不知何时已经发生变化,手套消失了,露出里面的机械结构,两柄寒光闪烁的利刃从他的小臂中延伸出来。 “杀光。”他简简单单地吐出两个字。 附近的几名士兵瞬间刀剑出鞘,隐藏在衣服下的肢体强化机关轰然运转,让他们带着远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扑向周围只有简陋武装的水手们。 水手们终于反应过来,考尔也终于反应过来。 老船长眼睛瞪的滚圆,眼白中迸出了赤红的血丝,“拼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仅仅是一个照面,那来自“高塔”的大人物便痛下杀手要除掉这里的所有人,没有人知道这场灾祸怎么就这样降临到了自己头上——当刀剑加身,血肉迸溅的一刻,大家也没有时间再思考这背后的理由了。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一向不是什么顺民。 水手们开始反抗,开始用他们简陋的刀剑对抗那些装备了义体机关的精锐战士,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交战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 但老船长身边至少还有一张好牌。 狂铁猛地冲向了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手臂上佩戴的粗大“护腕”在这一刻迸发出了猛烈的电光,已经蓄积许久的能量在半空中便迸发出来,并在落地的瞬间爆发出一道威力惊人的冲击,石块和土地被爆炸掀上半空,然而在此之前,那个双臂已经化为刀锋的男人已经向后跳开。 这个魁梧的刀锋男子有些惊愕地看着狂铁手臂上的机关装置,他显然没想到在这群羸弱的乌合之众中竟然还隐藏了一个有战斗力的佣兵,这让这场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清理”似乎多出了一点点变数。 “砰!” 一声巨响传来,充盈着电光的护腕和两把交叉的利刃碰撞,狂铁和魁梧男人撞在一起,空气中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你胳膊上的机关装置是哪来的?”魁梧男人支撑着身体,尤有余力开口询问,“我没见过这种形制。” “老子自己改的!”狂铁怒目圆睁,瞪着眼前的敌人,“你们这帮杂种为什么……” “错误的时间,”魁梧男人在狂铁话音落下之前便淡淡说道,“你们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两个身影分开,随后再度碰撞,刀刃划破血肉,铁拳打断了骨头,鲜血飞溅中,附近却又有两名水手倒在血泊中。 …… 海岸边,执行官已经踏上通往舰船的跳板,喊杀声从小岛深处传来,中间夹杂着一声声巨响。 执行官身边一名身穿蓝色外套的年轻男子忍不住抬头看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邓肯这次的动静闹得有点大。” “这是个闹出再大动静都不会有人知晓的地方。” “让邓肯带着那点人手去对付那些贱民,不会有问题么?” “无所谓,”执行官语气十分随意地说道,“那只是一群勉强懂得挥舞刀剑的乌合之众,邓肯一个人都可以搞定他们全部——哪怕出点意外也没什么大碍,邓肯和他那些跟班最近的表现可不怎么让人满意。 “比起那些贱民,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可不能耽误。 “给邓肯和他的人留一艘小船,咱们先走——他随后会跟上来的。” “是,大人。” …… 兵刃再一次碰撞,狂铁喘着粗气连连后退,被刀锋划破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而他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那个魁梧的男人。 对手就站在他的对面,看上去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去,那副高大的身体伤痕累累,鲜血从十余处伤口流淌出来,看上去十分吓人。 周围的战斗与喊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减弱下来,水手们的声音减少了,那些敌人的声音也减少了,情况十分不妙,然而狂铁却丝毫不敢分心去看。 短短几秒钟的喘息之后,交战的双方又一次有了杀戮的力气。 狂铁的机关“护腕”中再一次轰鸣起来,明亮的电光在空气中拖拽出一道弧线,他猛然冲向不远处的对手,而后者则沉默着,两柄已经有些缺刃的刀锋高高扬起。 两人在已经遍地鲜血的石滩上死战,一时间仍然难分伯仲。 然而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这场缠斗的平衡。 狂铁看到眼前的魁梧男人肩膀上猛然绽放出一朵血花,随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突然的冲击和痛楚中失去了平衡,破绽大开。 狂铁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立刻欺身上前,充盈着能量的机关装置推动着钢铁拳套猛力击中了敌人的胸口,伴随着一阵令人发寒的骨骼破碎声,那个魁梧的男人整个人都朝后飞出去十几米远,然后又在遍布碎石的荒地上连着翻滚了很远。 他趴在那一动不动了。 狂铁死死盯着那个可怕的对手,随后才终于松了口气,而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注意到周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年轻的佣兵回过头,看到碎石遍布的荒地上倒着一具具躯体,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血泊中闭着双眼。 离他最近的是波奇那死不瞑目的脸。 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也倒了下来,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刀剑留下的伤口。 他们显然低估了一艘破烂货船上的水手们的战斗意志,更没想到这么一艘破船上竟然会藏着一个像狂铁这样的精锐佣兵,在那个实力最强大的双刀男子被压制之后,这些士兵最终还是没能拼过数量占据优势的水手们。 狂铁抬起头,看到仍有几个水手站着,还有几个受了伤的伙伴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船长考尔则坐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他身上挂了很多彩,而一把老式的火枪则放在他手边,枪口的硝烟刚刚散去。 刚才那至关重要的一声枪响显然就来自于此。 狂铁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走向考尔,“老头,你打的还是挺准的嘛。” “我当年是整个钴蓝海都有名的神枪手,”考尔看着狂铁靠近,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海军与海盗们都要让我几分面子。” “吹牛也等回到云雀号再说吧,”狂铁龇牙咧嘴地走到考尔身边,“我们……” “我怕是回不去了,”考尔突然打断了狂铁的话,他一直捂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身子也一点点朝旁边歪了下来,“可惜了我的云雀号……” 狂铁的眼睛渐渐睁大,他终于注意到了考尔胸腹位置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致命伤,没救了。 多年来风风雨雨带来的经验让狂铁迅速做出了不容辩驳的判断,然而这个判断却只让他感觉浑身冰冷。 周围幸存的水手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飞快地围了上来,他们看着已经倒在石头上的船长,几个人刚要开口,便被考尔用眼神制止。 “先别说话,让我说——我能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大家离开这个地方,船长室里的保险箱藏在海图桌底下,钥匙在黄铜航海钟的底座里……然后再把云雀号卖掉,卖给海蓝港的‘坡子波本’,我没什么继承人,钱你们就分了吧。 “别回海都,别再出海,找一个安稳的海岛,做点生意或者别的什么正当营生,永远别提自己曾经是云雀号上的船员,别提你们来过这座岛…… “我说完了……” 水手们面面相觑。 狂铁终于第一个打破沉默:“你让我们就这么跑了?!就这么算了?!就这么……” 考尔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年轻佣兵的冲动:“别想着报仇,先想着活,我们不该来这儿……小子,我们看到的东西怕是触犯了某些大人物的忌讳,那些大人物哪怕你们所有人的命都填进去也是不够对付的。所以走吧,走得远点……” 狂铁没有作出回应,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考尔的眼睛,长时间地注视着。 考尔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然而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和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争论什么了。 “老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之后,狂铁终于出声打破了沉默。 考尔嘴唇抖动了两下,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才扯出一个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嗓音低沉地慢慢说道:“当年把你雇到船上的时候,欠你两个银币,只能用一把不值钱的破刀糊弄你……” “你那时候用这个理由给我了一口饱饭,”狂铁打断了眼前的老人,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挑破这个两人都很默契不曾提起的事实,“你那时候其实根本用不着护卫和多余的水手。” 考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扯了扯嘴角,血丝从牙齿缝里渗出来:“但后来就用得着了,而且你干得还不赖。” 狂铁一时间没有吭声,直到几秒种后,他才低声说道:“……除了这种陈年老账,你还有什么想交代的?” “给我一枪吧,朝着脑袋,”考尔扯了扯嘴角,抬起涣散的眼睛看着水手们,目光最后仍然落在狂铁身上,他脸上似乎挤出一丝微笑,“太疼了。” 狂铁看向旁边礁石上的那把老式火枪,据说这曾经是某些海域上的船长们流行的防身之物,然而在机关术盛行且逐渐成为主流之后,这昙花一现的花哨玩意儿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用这玩意儿。” “我会。” 一个沉闷的声音传了过来,狂铁抬起头,看到一个肤色黝黑、胸口的绷带里渗着血的高个子男人走了出来——这是船上的大厨巴特尔,他追随考尔已经整整三十年。 “我会用这个。”巴特尔又重复了一遍。 “多谢了,老伙计,”考尔露出一丝微笑,撑着眼皮看着站在礁石旁的大厨,“赶紧动手吧……就像你说的,我已经在原地停太久了。” 巴特尔默默地点了点头,捡起那把老旧的火枪。 考尔慢慢闭上了眼睛,喉咙中发出一丝轻叹:“我终于能去找你了……” 砰! 一声枪响回荡在这座不曾出现在海图中的小岛上。 ------------ 第六章 巴特尔放下了枪,将它放在考尔的胸口。 幸存下来的人们聚集在周围,这些身上挂着彩流着血、只进行了基础的紧急救治的水手们沉默地注视着船长的尸体,随后默默鞠躬,各自从身上取出一枚银币,将它放在船长的口袋里。 海上讨生活的人,告别仪式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怎么办?”巴特尔默默走到狂铁旁边,嗓音低沉。 狂铁头也不抬:“把死去的人推入海中,把他们的一缕头发剪下来埋在岸边……你是跟着考尔大半辈子的老海员,这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明白。” “我没问你这些事,”巴特尔却只是盯着狂铁的眼睛,“我是问你……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船长上路孤单,”狂铁慢慢说道,视线投向了远方,“……我去取一个人的性命来陪他。” “考尔说过,那不是我们能复仇的对象……那是高塔的鹰犬,我们把所有人的命都填进去,也够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狂铁却只是静静地看了碎石地上的血迹和破碎的遗体一眼,他的目光再转回巴特尔身上,眼神中却并无愤怒和鄙夷,只是十分平静地问道:“就这么算了?” 巴特尔一声不吭。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刚跟着考尔踏上航路的暴躁船员,生活带给他的是沉重的经验,他知道那座漂浮在钴蓝海中央、被誉为瑰宝的海都背后有着怎样冰冷的规则,也知道在那如机器般冷酷运转的规则之间,区区几条人命何其渺小。 狂铁默默注视着考尔的尸体,老船长的脸已经被一片破布挡住,而那身破旧的船长制服血迹斑斑,此刻更显破烂。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一贯只知道赚钱、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又狡诈圆滑的船长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跑来这座小岛,会想要来“援助”素未谋面的采珠人,甚至为此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他知道这里面恐怕是有原因的,有着只有考尔知道的原因,那或许是这位老人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亦或者是一份只有他明白的执念。 但这一切都已经随着老人吐出最后一口气而结束了,他的人生与牵挂,皆已被无形的灵魂引渡到海渊的另一边。 但死去之人本身,却将成为一份新的牵挂,成为幸存者人生的一部分。 他在老船长面前弯下腰来,仿佛与对方耳语:“老头,这件事现在与我有关了。” 说完他直起身子,重新看向巴特尔,十分郑重地开口:“你照顾好活下来的人,放心,我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去冒险,我们……”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石滩。 那个被他一拳打飞、理论上应该已经死掉的魁梧男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那人还活着!他跑了! 一连串令人不安的推演瞬间在狂铁脑海中涌动,他语速飞快地对巴特尔说道:“刚才那个人跑掉了!他会把消息带回去——我去追,你在这里照顾大家!” 话音刚落,他便已经冲向了那个魁梧男人之前倒下的位置——对方受伤不轻,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毫无痕迹地离开! 狂铁发现了血迹,在嶙峋的怪石和风化的石滩上,颜色发暗的血迹构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延伸向岛屿的另一条海岸。 他沿着这些血迹一路追踪而去,脚步飞快,脑海中的思绪更快。 决不能让那人逃掉,不能让他把这里的情况带回到他主人耳边,一旦那个“执行官”知道这里有人幸存下来,那就全完了! 伤势严重的水手们现在还没法驾驶云雀号离开这座岛,只要那个执行官折返回来,大家都得死在这边! 关于未来的可怕推演驱动着狂铁的双脚,他几乎忘记了身上的伤痛,飞快地越过了怪石遍布的荒地和海滩,而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倒在海岸上、奄奄一息的壮硕男人,以及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小型机关船。 对方的情况比狂铁想象的要凄惨,而那个执行官似乎压根没有在这里留下更多的人手。 狂铁向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对手走去,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对方则在听到海岸上传来的声响之后挣扎着转过头来,在勉强看清眼前的人影之后,这个魁梧的男人扯扯嘴角,竟然笑了起来:“哈,是你……” “看来你的主子也没那么在意你,”在确认周围确实没有敌人之后,狂铁蹲了下来,他心中怒火仍旧,然而在看到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对手时,他的表情反倒平静下来,“他连个后援都没给你留,就给你留了这么艘船——以你现在的状态可开不走它。” “……确实,”魁梧男人扯着嘴角,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拼着最后的力气到这里的时候确实有些绝望。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狂铁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个人:“你倒是很平静?你的主子……” “对大人而言,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你们自己才认为自己的命有那么重要,”男人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眼神仿佛是在嘲笑着眼前年轻佣兵的天真,“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关注这里。” 狂铁感觉自己无法理解一个被如此放弃却还如此淡然的人,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和一个鹰犬纠缠。 “你口中那个大人,去哪了。”他冷冷注视着对方,沉声问道。 魁梧男人只有沉默以待。 狂铁一连问了三遍,所收获的仍然只有沉默。 “看样子你在临死之前希望收获一顿毒打……” 狂铁恶狠狠地说着,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攥住了那魁梧男人的衣领,但在他进一步做点什么之前,对方衣领下面的刺青以及覆盖在皮肤上的金属突然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在贫民窟待过?”狂铁眼神怪异地看着这个男人,“你肩膀上这东西是用来扛货箱的……你以前在码头上?下街附近的码头?” 魁梧男人终于开口了,语气很平淡:“我就是那出生的。” “……那你怎么会为高塔的大人物们效命?”狂铁惊愕地问道,“他们怎么会找你这种……” “这是索利达执行官的……‘个人风格’,”魁梧男人苦笑着,“他喜欢从贫民窟中挑选‘幸运儿’,因为这部分人廉价又方便,就像干活的手套一样可以随时丢弃;他会对我们大发慈悲,大力栽培,把他找到的那些稀奇古怪又危险的机关技术用在我们身上,然后让我们帮他做那些他认为会‘脏手’的事情。你还记得么?他说过,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狂铁沉默了几秒钟才低沉开口:“所以你就替你的主子去屠杀无辜的人,屠杀那些跟你一样从贫民窟里出来的人……” “呵……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骂我的人,但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哪有什么选择权,”魁梧男人低声说着,他的声音已经渐渐低沉虚弱下来,“我可没那么高的觉悟,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这些钱值得你豁出命去保护你那个杂种主子?”狂铁咬着牙,怒气渐渐上涌,“你已经替他卖过命了,现在你这条命都要因此没了——告诉我,你那个主子去哪了!” 魁梧男人再次扯动了一下嘴角,他挤出一丝笑,看着面前已经红了眼睛的年轻人:“这跟钱没关系,我是发过誓的,海上讨生活的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誓言,你……”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狂铁脖子下面。 狂铁心中泛起微微疑惑,随后他注意到了对方视线聚焦的事物——那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用根绳子穿着,挂在他领口附近。 他从小到大都戴着它。 “你怎么……”他下意识地问道,但在他话音落下之前,对方已经先一步语气急促地说道:“你是战车家族的什么人?” “战车家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狂铁摇着头,眼神中多出一丝谨慎,“如果你是说这个护身符……这是我父母留下的东西,我从小就戴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好吧,不知道也好,”倒在地上的男人脸上突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已经如此虚弱,这一刻眼睛中却仿佛又有了些神采,“真没想到,到头来我竟然……” “你到底在说什么?”狂铁忍不住打断了已经有回光返照迹象的男人,他的神情愈发不友善起来,“还是说,你就想继续拖时间?你……” “我告诉你执行官接下来的行程——我告诉你他接下来什么时候会落单。”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说道,他的话让狂铁一瞬间有些愕然。 “你肯说了?!”狂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为……” “就当是为了祖辈传下来的最后一点‘荣光’吧,”男人笑着,眼神中的光彩似乎正要渐渐散去,“我都告诉你,我只求你一件事……” 狂铁下意识地伏低身子,凑到对方旁边:“什么事,你说。” “别走上跟我一样的路,”男人低声说道,嘴角间的血一点点溢出来,“当你不再年轻,也要好好保住你现在的傲气和……尊严” …… 在交代完最后的事情之后,壮硕的男人停止了呼吸。 狂铁一点点站直了身子,看向远方的海面,但很快,他便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望向了那座采珠人小屋所在的方位。 沸腾的热血稍稍冷却,恨意虽然仍在,但他稍微清醒了一些,而一份古老陈旧的海图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采珠人留下了一份看起来非常古怪的海图……他突然回忆起考尔在看到那份海图之后的激动反应,虽然当时老船长没有详细解释,但他似乎在那时候就产生了某种预感,而之后那名执行官便出现在岛上——一个在海都的大人物为什么要对一群水手痛下杀手? 似乎仅仅是因为水手们找到了采珠人留下的东西。 那份海图肯定有问题!! 狂铁的眼神锐利起来,他又看了远处的海面一眼,随后迅速转身向着采珠人小屋的方向跑去。 …… 拥有厚重装甲和强劲蓝烃引擎的机关船航行在夜幕下的海面上,引擎卷起的波纹在船只后面延伸出去很远。 一盏明灯驱散了船舱中的黑暗,身穿华服的高瘦男人坐在海图桌旁,认认真真地清理着自己指甲间的些许尘垢。 一名身穿墨蓝色外套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 “真没想到,会有一群水手突然跑到那座岛上,还发现了那些采珠人留下的痕迹,”年轻人开口说道,“我们用了几个月才找到那些采珠人的下落……” “小事,都是小事,”身材高瘦的执行官随口说道,放下了清理指甲用的精致工具,“那些水手掀不起什么风浪,哪怕他们跑出去也是一样……和高塔的力量比起来,那些贱民的声音就和海浪中一滴水花的动静一样微不足道。” 年轻人露出赞同的笑容,紧接着却又忍不住说道:“大人,南部海域那些在海底蔓延的污染以及那些遗迹……真的不会引起米莱狄大人的……” 执行官放下手,微微侧头看向自己的副手,脸上露出微笑:“米莱狄大人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情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明白么?” 年轻人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面想说的话便已经咽回了肚子里面。 但执行官的心情却好了起来,他继续说道:“我们是在为米莱狄大人分忧,那些麻烦的污染和遗迹……这种东西不应该打扰大人的思路。她现在正在建立稳定秩序的关键阶段,应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海都内部的势力纷争中——而这正是她养着我们这些人的意义所在。 “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米莱狄大人处理那些压根不需要她去关注的琐事。 “海底的污染会在下一次结晶堡礁开凿计划中逐步得到控制,而那座遗迹里面的情况……我会亲自去探明。如果阿尔卡纳的遗产真的埋藏其中,那我必将亲手将其奉至米莱狄大人面前。” 年轻人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赞美着自己的主人:“您的深谋远虑和忠诚之心正是我应学习的。” 执行官脸上的再次露出微笑,他轻轻点了点头:“相对应的,邓肯真应该学学你的这份谦逊和聪敏。” “他毕竟只是个从码头混混里爬上来的下等人,再给些年头怕也学不会上层社会的规矩,”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邓肯还没回来。” “已经过了么?”执行官微微皱眉,但很快眉头便舒展开,“那大概是回不来了吧。真遗憾,看来我的安排有了点意外。” 虽然嘴上说着遗憾,但这个高瘦男人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没有遗憾的样子,他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这件小事所带来的涟漪甚至不会持续到他享用晚餐的时候。 “看样子您又需要培养一条新狗了。”年轻人低声说道。 “看来是这样,”执行官故意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而且这次我得认真挑选一下‘品种’——邓肯的例子证明了来自下街的血统十分糟糕,哪怕精心训练一整年,也很难派上用场。” 年轻人立刻适时恭维:“您在这方面有着旁人难及的智慧。” “这其实不需要什么智慧,这只需要一点点经验,”执行官颇为认真地说道,仿佛真的要给副手传授知识似的,“下层的贱民往往愚蠢贪婪,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丢掉性命,但只需恰到好处的引导,这些蝇头小利就能把他们变成忠犬,关键就在于引导和培育的过程——一点耐心,一点经验,当然,也确实需要一点天赋。” 他笑了起来,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这是件非常复杂而富有挑战的事情,如何将那些桀骜不驯的下层混混们培育成可堪一用的鹰犬——作为一项个人爱好,它可远比其他上层贵族那些糜烂腐朽的生活方式要优雅的多,也要温和无害得多了。” 年轻人低下头,脸上带着笑容:“当然,您一向是个绅士而谨遵法度的人……” …… 机械轰鸣的船舱底层,一个身影躲藏在寻常船员根本注意不到的角落深处,偶有微光闪过,黑暗中只浮现出一双冷静的、压抑着所有情感的眼睛。 黑沉沉的舱底空间中,陪伴狂铁的只有附近隔断舱传来的机械声响,以及偶尔从这里跑过的老鼠。 在那个魁梧男人临终前,他得到了这艘船的航行计划,并在安顿好岛上的伙伴之后独自一人驾驶小船提前赶到了这艘大船的某处补给点,趁着这艘船补给的时候,他成功在机械舱和压水舱之间潜伏了下来。 他应该感谢考尔硬拉着自己传授的那些知识,那些关于蓝烃引擎、机关船结构的知识。 船只破开海浪时的晃动传来,远处传来了老鼠受惊时的吱吱尖叫。 海底蔓延的污染……某个遗迹……采珠人留下的痕迹…… 他回忆着自己一小时前冒险到这艘船的上层行动时偷听到的内容,脑海中渐渐拼凑着真相的轮廓。 一切确实如那个魁梧男人所说的那样,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一群水手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他们撞到了大人物的“小秘密”,然后大人物便随手一挥。 十几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大人物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 “吱吱——” 老鼠的叫声从附近传来,一只灰老鼠敏捷地穿过舱室之间的夹缝,狂铁伸出手去,抓住了这可憎的啮齿动物。 他的拳套慢慢缩紧,充能的电光在机关装置内部跳跃,老鼠迅速没了生息,并在他手中变成焦黑的一团。 老鼠皮毛烧焦的味道飘进了鼻孔,陌生而又熟悉。 自从被考尔“雇佣”到船上,他已经很多年不曾闻到,也不用闻这个味道了。 他还要继续潜伏,潜伏到下手的机会,潜伏到那个执行官离开他身边的护卫,潜伏到他落单。 狂铁张开手掌,慢慢撕扯着老鼠身上焦黑的血肉,慢慢把它们塞进牙齿间。 ------------ 第七章 这艘体型庞大、内部结构复杂的海船已经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数日,而狂铁也耐心地在它那狭窄逼仄的机械舱中潜伏了好几天。 但在这潜伏的日子里,他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干。 每当有机会,他都会悄悄潜入较为上层的船舱,找到可以观看星光的位置,借助老考尔曾传授给自己的识别技巧,勉强判断目前这艘船的航向,猜测它可能要去的地方。 这让他不至于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 机械舱底层的暂时“蜗居处”内,借着附近一处蓝烃机关运行时发出的光亮,狂铁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的一份皱巴巴的海图。 那海图有着泛黄的表面和毛糙起皱的边缘,图纸上手绘的线条并不那么美观,但保证了起码的准确和明了,而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之间,所呈现出的却不是目前人们已知的任何一条航线,其每一个交汇点也完全不像是已知的岛屿和口岸。 这是狂铁从那座神秘的“采珠人小岛”上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他怀疑与执行官的灭口命令有直接关联的关键物件。 这是那副古怪的“采珠人海图”。 在微光下,狂铁的手指慢慢从海图上那神秘的线条之间扫过,短短的几天里,曾经独属于年轻人的轻快气质已经从他的视线中消散大半,所剩下的唯有深邃与冷然,他如一个老练的猎手般检查着自己手中的“狩猎工具”,而这幅海图……便为他揭示着猎物的秘密。 他已经从这幅连老练水手都看不懂的海图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上面所描绘的航线确实无人知晓,但经过他这些天对星辰的观察,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所乘坐的这艘大船,正航行在海图所标注出来的一条航路上。 这不可能是巧合,在茫茫广阔的钴蓝海上,不存在航线重叠的巧合。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执行官”知晓这条航线。 或者换种说法:这条航线本身就是掌握在那个执行官手中的,而留下海图的采珠人们……只是不小心窥见了这些真相。 狂铁脑海中回忆起了老考尔在看到这幅海图之后的反应以及他当时所说的话——那些采珠人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秘密。 这海图恐怕就是他们不小心挖掘出来的秘密。 “那些采珠人到底在这片大海中发现了什么……” 年轻的佣兵低声咕哝着,尝试从航线的交汇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但就在这时,机械舱深处传来的一阵异样响动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和嘀咕。 多年在海船上工作的经验让他迅速从那动静中做出判断:这艘船的蓝烃引擎正在减速,释放锚链用的机械结构正在开始运转,这艘船就要停下了。 “到了?那个执行官的目的地到了?” 狂铁有些诧异地轻声嘀咕着,随后便飞快地收好海图,仔细聆听着附近舱室里传来的动静。 在几天的潜伏中,他已经能很好判断船上水手们的换岗和分布情况,并从舱室与通道里的脚步声中判断出人员的大致走动方向。 在确认外面已经安全之后,狂铁才小心翼翼地离开藏身的地方,他躲开所有可能会遇上水手的路径,在一个个备用舱门和狭窄的连接通道间穿行,向着这艘船较为上层的区域摸去。 这确实是艘大船——它内部错综复杂的内部空间和许多闲置的舱室给了年轻的佣兵潜伏和行动的机会。 如果是在那艘狭窄破旧的“云雀号”上,他可没有自信可以在大量水手的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长时间。 过了许久,狂铁终于摸到了靠近上层区的一处通道里,他小心翼翼地从气窗中钻出来,来到了一个能够看到船外情况的小平台上,然而当他看向海面,却惊愕地发现这里仍然只有茫茫大海——视线中看不到任何陆地,连一块礁石都没有。 船为什么在这地方停下? 狂铁心中涌出疑惑,随后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从怀里摸出那张海图,在将其展开之后,他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其中一条航线的终点上。 那里有一个明显的标记。 “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啊……”狂铁忍不住小声嘀咕着,心中反而愈发困惑,然而就在这时,另一阵怪异的机械声响突然从他身后的船壳深处传来! 他惊愕地抬头,竟看到这艘船的一部分上层甲板开始在一连串的机械运转中改变形状,他看到有某种挡水护板一样的结构升起,将甲板边缘所有结构覆盖,又看到一些舷窗的窗板自行关闭,并覆盖上了一层额外的黑色覆板——船上的所有孔隙都被封闭了起来! 狂铁心中一惊,瞬间联想到了老考尔曾向自己描述过的、海都那些技艺精湛的机关师们所创造出来的某种先进船只,他终于猜到了这艘船要干什么,扭头便冲向自己来时的那道门——然而那道门已经彻底封锁起来,根本纹丝不动。 固定在船壳外面的这个观察平台显然不在整艘船的“封闭范围”内。 脚下一阵晃动,放水压仓的泵动声连续响起,狂铁感觉到身体开始随着这艘船一起下沉,没过多久,海水便已经接触到他的脚面。 他四处观察了一圈,终于确认已经没有任何通道可以让自己进入船舱,在这最后一刻,他心中一横。 这么大的船,下潜过程中所卷起的海流是人力无法对抗的,这时候再想游出到安全区是不可能的,不如……干脆跟着它下潜。 这是赌博,狂铁不喜欢赌博——佩恩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因为上岸赌钱把自己一个月的薪水都扔进去——但这一次,他只能赌一把自己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紧紧抓住了旁边的一根绳索,让自己随着这艘蓝烃机关船一同下潜。 冰凉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大船下潜过程中卷起的水流冲刷着攀附在船壳上的狂铁,让他的身躯在海流中左摇右摆,他死死地抓着绳子,开始默数自己的心跳,让心跳一点点放缓。 窒息暂时还没有杀死他,海水的压力却已经开始摧残他的骨头和五感。 他咬紧了牙关,在越来越明显的心跳声中,任由深海中的黑暗渐渐吞噬自身。 采珠人不会有什么专业的潜水设备,他们祖祖辈辈在深海中寻觅蓝珍珠,所依靠的就是技巧和经验。 如果他们是在这里的海底挖掘出了什么“秘密”,那这个秘密应该也在采珠人所能承受的深度。 狂铁自己并不是个采珠人,但他是个足够老练的海上护卫,或许在“下潜”一道上他比不过那些专业的“珍珠猎手”,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在这样的想法支撑下,他赌了一把。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海水的重压和窒息感已经开始同时涌来,当狂铁感觉自己的意识甚至有些模糊之际,一抹微光竟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不是身旁这艘“下潜船”所发出的光照,而是来自海底! 海底有东西! 他终于精神一振,拼命让自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努力瞪大了眼睛,终于隐隐约约从那些辉光中看出一些端倪。 那赫然是一片沉默的建筑,一片无人知晓的废墟——不知在什么年月沉入海底的建筑群高低错落地分布在海床上,其古老而神秘的建筑风格见所未见,狂铁有限的知识完全不足以推测出那些废墟的来历,他只觉得那些古老的建筑整齐而又美观,带着一种他在海都都不曾见过的协调之感,它们或许已经在深海中沉没了许多年,但……它们背后所代表的文明光辉恐怕丝毫不亚于如今这个时代。 感慨与猜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船只的震动随之传来:这艘大船竟然直接“降落”在了这片废墟中间的一处空地,直接降落在了海床上! 狂铁的身体也在大船触底的过程中结结实实地撞在一旁的船壳上,这让他险些背过气去,而不等他恢复过来,一阵怪异的鸣响便突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听上去像是清脆的风铃,又仿佛混杂着许多人低声的吟唱,那和谐的韵律让人忍不住联想起海都中心那台巨大的差分机利用黄铜和钢铁敲打出的旋律,然而二者之间却又有着明显的区别——狂铁在迷迷糊糊中也判断不出那种区别,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听到的旋律让自己格外轻松,甚至稍稍抵消了身体上的痛苦不适感。 而下一秒,在那连续传来的旋律声中,大船周围的海水突然不安地震荡起来,狂铁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便感觉到周围的水压突然消散——海水尽数褪去,在这片神秘的海底区域,竟凭空出现了一片规模极大的干燥空间! 狂铁身体一晃,在突然恢复的重力中险些没有抓稳手中绳索,他拼尽全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瞪大了眼睛,环视着这片他此生都未曾见过的……“奇迹空间”。 海水确实褪去了,甚至在远处形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分界面,大船如搁浅一般静静地卧在干燥的海床上,周围入目之处尽皆是那些古老神秘的废墟,而淡淡的微光则分布在那些废墟之间,就仿佛那里仍然有某种运行中的……上古装置,在为这片沉没的城市提供着能源。 “考尔……你当初想警告我的……难道就是这种东西?” 狂铁轻声嘀咕着,小心翼翼地顺着船壳上的凸起以及手边能抓到的绳索降到地面。 “可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在海都附近的水底……会有这样一片古老的……” 狂铁的嘀咕声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从不远处响起,传入他的耳中。 年轻佣兵迅速在附近找到了阴暗的礁石阴影,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石块和船底之间,他探着头向外望去,赫然看到了一个身影正从大船底部的一处开口中走出来。 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一个小点。 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那身华美昂贵的礼服——那个来自海都的执行官,那个下令灭口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的人。 他一个人从大船里走了出来,竟然连半个随从都没带。 这一瞬间,狂铁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冲动,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不断盘旋:他落单了,他落单了…… 然而最后一刻,年轻的佣兵还是死死按下了自己的冲动,并小心翼翼地在海底石块和废墟的掩护下伏低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摸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大人物”身边没有带上随从,但他还得小心附近那艘大船上可能投过来的视线,所以他在尽可能地贴着附近那些不知从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建筑废墟行动,让自己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阴影之间。 他已经潜伏到现在,跟踪到这里,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让这些天的努力功亏一篑。 一路上,狂铁都觉得自己有好几次机会出手,能将那个落单的执行官直接干掉,但他始终没有动手,而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对方。 除了必要的谨慎之外,他也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在这地方干什么。 考尔死的不明不白,狂铁却不想让自己的“复仇”也不明不白。小人物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力,他只是想知道……这片海域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可以让来自海都的“大人物”对一群水手痛下杀手。 而且即便没有这层原因……眼前这片神秘的废墟遗迹也对他产生着巨大的吸引。 说到底,他也是个在海都出生长大、在海上漂泊谋生的人,而这片大海所孕育出来的居民们,都无法拒绝未知冒险所带来的可能性。 他悄悄跟在执行官后面,终于抵达了废墟深处的一片空地,而这里几乎已经到了那层“海水分界面”的边缘。 那被无形力量排斥开的海水如一道垂直的海面般壮观地耸立在海床上,泾渭分明地分隔出一道界线,而在那道界线下,竟站着另一道陌生的身影! 甚至,那个身影看上去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 在看到执行官向着那个身穿黑色长袍、脸孔都隐藏在面具后的身影走去时,狂铁瞬间便减弱了呼吸:自己这一路的谨慎跟踪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交谈声传来,首先开口的,是那个站在海水分界线前的黑袍人: “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长时间了,让合作伙伴久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审判家族的人都是这么缺乏耐心么?”执行官的声音随之响起,“还是说,你们对这场‘合作’并没有那么多信心?” 在附近一处坍塌墙壁后面侧耳倾听的狂铁听到这里,突然一愣。 审判家族……他听说过这个名号。 尽管自己只是一个在码头和海船之间奔波的无名小卒,可对于海都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狂铁也不是全无了解,他知道如今海都的统治者是“高塔”家族,也知道“审判”家族是曾经的海都主宰,这两个家族之间或明或暗的矛盾关系连最无知的平民也能明白。 那么一个理论上效忠于“高塔”的执行官……为什么要在这无人知晓的海底,偷偷与一个来自审判家族的代表见面?! 狂铁瞬间嗅到了危险秘密的气味,而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交谈声继续传来—— ------------ 第八章 “我们别在‘话术’上绕什么弯子了,‘执行官’先生,我们之间早就谈妥了不是么?”那个黑袍人说道,“我来这里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对这地方的探索进展,以及……你在其他几处废墟中的进展。我们为这件事已经耽搁很长时间了。” “要从这些沉入水底的旧国度中发掘出秘密可没那么容易,”执行官淡淡地说道,“你应该也很清楚,我最近的行动不那么顺利——这些海底遗迹里埋藏的古人财富与智慧可不止吸引着你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些不自量力的虫子和不小心靠近这里的倒霉蛋在分散我的精力,为了我们共同的安全,我免不了要先清除那些‘隐患’。 “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困难——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最近海都附近的结晶堡礁正在扩大。” “这和你最近进展缓慢的原因有关?”黑袍人沉声问道。 “这些古代废墟和钴蓝海中的污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米莱狄的视线始终盯着那些污染——她自诩是海都的绝对主宰,她可不喜欢有失去控制的事物存在。随着最近外海的污染加剧,她已经开始怀疑是附近海域的海底有了什么变化……虽然她的怀疑完全没在点子上,但这已经给我的行动造成很大影响。你知道的,起码在明面上……我得对高塔忠心耿耿才行。” “好吧,这理由倒是说得过去,”黑袍人似乎接受了执行官的解释,但他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抱怨,“可你应该知道,我们已经在这些废墟里耽误太多精力了——我也有需要负责的上级,我得让上面的人相信我们在这些空旷的海域折腾这么久不是在浪费时间。” “这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我们所追寻的阿尔卡纳碎片就隐藏在这片遗迹里,”执行官信心十足地说道,“你应该已经注意到这处遗迹和其他海底废墟的不同之处——这里的许多设施仍然残存着能源,水域控制功能也会随着我们的靠近而自动启动,仅依靠一些残存的古代机关是做不到这么复杂的事情的,所以这里肯定有一个‘核心’装置在维持着整个遗迹的运转。从遗迹的规模判断,只有阿尔卡纳乐章的力量才能驱动这种程度的核心,这是个理所当然的技术问题……” “我对技术问题没兴趣——但我相信你这种‘专家’的判断,毕竟多年来你一直在负责替那个篡位者寻找阿尔卡纳乐章的线索,”黑袍人打断了执行官在技术方面的解释,嗓音低沉地说道,“希望你能尽快拿出一些成果来——我们的行动已经开始引起篡位者的警觉了,我每一次和你会面,都是在增加暴露的风险。” “我也同样,”执行官点了点头,“放心,我今天就会对这座遗迹的底层进行一次彻底的探索,我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些古代机关运行时的规律,前几次的失败肯定不会再次出现……” 不远处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狂铁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字都没有落下,然而困惑与迷茫反而在他头脑中越发积累起来——阿尔卡纳乐章,沉入水底的旧国度,污染,篡位者……这些平日里在大海上绝对听不到的词汇一股脑地冒了出来,他有一半都听不明白。 但有一点他却能察觉到——这些都是能轻易让普通人送命的秘密,是可以让那个执行官和神秘黑袍人大开杀戒的秘密! 隐约间,他终于知道了老考尔和其他伙伴们究竟是为何而死,可这真相却丝毫没有让他心中的火焰稍退,反而只让他在愤怒中多出了一份悲凉—— 老考尔,佩恩,还有其他那些惨死在碎石滩上的水手们,他们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接触到这片海域中的秘密,他们的死……只不过是因为“有了一点隐患”! 他们和那执行官的秘密擦身而过,却已经成为对方眼中必须被抹去的污点! 年轻的佣兵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悲凉感在心底弥漫,而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断裂声突然传入了他的耳朵。 那是一根倒在他脚边的锈蚀铁管,长久的腐蚀让它极其脆弱,只是轻轻一碰,便原地裂成了两段。 咔擦声并不大,却在这退去海水、深邃寂静的海床上格外刺耳。 “靠!!” 年轻的佣兵忍不住发出低声咒骂,下一秒,便有一股危机感猛然涌上他心头,不远处那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在听到这异响之后的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隐藏在他长袍下的某种机关装置朝着狂铁藏身的方向发射出了一枚闪亮的金属弹丸——根本没有犹豫的机会,狂铁全凭本能地猛然冲向了附近的另一道断壁,随着之前藏身之处被弹丸洞穿,他的踪迹也彻底暴露在执行官和黑袍人面前。 “看来你并不怎么警惕,”黑袍人看向执行官,语气颇为平淡地说道,“身后竟还跟了老鼠。” “我会解决这个小麻烦的,”执行官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向了狂铁的方向,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把装饰华丽、锋刃修长的机械剑,“你不必亲自出手。” “那我就等你的后续消息了,”黑袍人说着,身体已经慢慢向着后方的海水分界线退去,他的身影就这样直接没入那黑暗的深海中,唯有声音淡淡传来,“别留痕迹,别留隐患。” 自己已经被发现,继续藏身下去已经没了必要,狂铁在断壁后面狠狠啐了口唾沫,随后活动着手腕和脖子,不紧不慢地从藏身的地方站了出来,用冰冷的视线注视着不远处的执行官。 也好,他本就在等一个对方落单的机会,只不过是为了调查真相才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如今这面对面的时机……也好。 执行官看到了那从废墟中站出来的年轻人,他那张因精心保养而显得颇为俊美的面容先是浮现出一丝困惑,随后好好回忆了几秒钟,他才终于想起眼前这张脸在什么时候出现过。 他没有发怒,反而露出一丝颇感兴趣的笑容:“有点意思……看样子那个废物终于在这种简单的差事上翻车了——你竟然能活着追到这里,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还有谁活着?那个走私船船长?” “只有我活着,大家都死了,”狂铁冰冷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高瘦男人,慢慢朝对方走去,“而且很快,你也会死了。” “别这么大火气,年轻人,”执行官扬起了手中那看起来仿佛装饰品一般的贵族长剑,剑柄附近的齿轮咔咔运转,剑刃前端随之跳跃起了明亮的电弧,他看着杀气十足的狂铁,语气却丝毫没有在意,“你资质不错,不应该埋没在一群低贱的海民之间,或许你对他们有那么点感情,但你的未来之路可还长的很呐——要不要考虑换一段更有价值的人生?我正好死了一个不堪大用的打手,你可以顶替他的位置……” “你就是找死!!”狂铁终于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执行官那明显就是在嘲讽、侮辱的言辞,他的机关护腕咔咔作响,内部蓄积的动能几乎要冲破厚重的钢铁外壳,他的肌肉如紧绷的缆绳一般拉伸,随后整个人如一颗炮弹般猛然冲向了不远处那微笑着的高瘦男人,“老子赐你一拳!!” 执行官在看到狂铁护腕间闪烁的光芒时似乎微有惊讶,但这惊讶的表情很快便收敛起来,他向后撤了半步,华丽的贵族外套内传来一连串的机关运转声,手中的长剑紧接着便挡住了狂铁砸下来的手臂。 “砰”的一声巨响,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废墟中传出去很远,执行官用长剑挡住了年轻佣兵的含怒一击,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好吧,看来你不愿意。” “我愿意现在就弄死你!”狂铁暴怒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再次出拳——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再一次在海床上爆裂开来。 “铛铛铛”,狂铁的出拳速度极快,常年在海上摸爬滚打,跟海盗、劫匪甚至某些海中怪物舍命相搏所积累的经验在这一刻全都激发了出来,他的进攻其实没什么章法,但每一招都是用血的代价锤炼而来,他知道应该怎样最有效率地发力,也知道应该怎样保护自己,并伺机反制敌人的伤害。 然而他的许多次攻击都被执行官手中那把看似华而不实的长剑给挡了下来,长剑上跳跃的电流更是让他的半边躯体都隐隐麻木。 又是一次金属撞击的巨响,狂铁后撤了两步,他盯着眼前的执行官,后者则再次竖起手中长剑,脸上的表情却比之前凝重起来。 狂铁擦了擦脸上不小心被对方剑刃划出的伤口,心中反而安定。 这个执行官……他确实不是那种常见的“贵族花架子”,他手中的剑刃是一件真正的兵器,他的剑术也是真正锤炼过的杀人技艺。 但他恐怕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以命相搏了,他的技艺已经生疏,而现在他能发挥出如此实力,几乎完全依靠身上那些昂贵精密的机关装置。 那是一般平民无法想象的奢华“配置”,但在狂铁看来,那些没有生命的装置已经渐渐到了极限——执行官脸上的凝重表情也足以说明这一点。 “我稍微有点生气了,年轻人,”执行官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佣兵,微不可查地活动着执剑的手腕,“你并不懂得生命有多么宝贵。” 狂铁没有吭声,到这时候他更加懂得节省体力的必要。 他只是沉默着,慢慢调整了一下脚下的姿态,随后再次冲向眼前唯一的敌人。 他这次用上了全力,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冲着对手身上的要害,而是直接砸向对方手中那柄长剑。 这次的攻击肯定还会像之前一样被对方拦截下来,但他这次要的就是被对方拦住。 对手的身体素质不如自己,强大的力量完全来自衣服里的那些昂贵装置,但那种贴身隐蔽的装置……出力是有极限的。 在海都的时候,狂铁和机关师们打过很多交道,他知道这种“精巧玩意儿”的缺点。 硬碰硬就行了——反正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想不出太精妙的战术,老考尔平常都经常说自己是个闷着头往前冲的莽夫,那他现在干脆就把莽夫做到底好了。 “砰——” 覆盖着精钢的机械护腕表面充盈着光芒,与华贵长剑猛烈碰撞,执行官的身体明显一震,这个始终云淡风轻的男人终于第一次睁大了眼睛,他下意思地向后撤了半步,但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狂铁的下一次打击却已经到来。 又是一次重击,狂铁不依不饶,重拳下挥之后硬生生将上半身又朝旁边扭了半圈,拳头抡圆了便砸在执行官执剑的手臂上,撞击中竟然同样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响。 是覆盖整条手臂的钢铁外壳?还是手臂早已经替换成了完全的机关结构? 狂铁对此压根不在意,只是埋着头继续猛攻,执行官挥舞的剑刃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他却愈发战意盎然,在付出一些“小伤”的代价中,他已经注意到对手的动作在明显变慢。 执行官那身华贵的外套里面传来了金属摩擦、扭曲的异样声响,他举剑的姿势开始变得怪异,迎击的力量也迅速衰落下来。 终于,他没能挡住狂铁的下一击,充能的机械护腕直接横扫过来,他勉强后撤半步卸去了一些力量,但整个身子仍然被打的横着飞出去数米之远。 “依靠一身的机械零件,你也就这点能耐。”狂铁甩掉了胳膊上的些许血滴,朝旁边啐了口含血的唾沫,迈步朝着对手走去,那执行官则一只手执剑撑着自己,身体佝偻着,仿佛因痛苦而无法抬起头来。 已经赢了——狂铁心中冒出这个短暂的想法,然而下一秒,警觉突然从心中升起。 他听到一种怪异的鸣响从执行官身上传来,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像是机械装置拨弄钢片时传来的动静,然而声音却层层叠叠,仿佛能钻透脑子般刺耳又古怪。 “你干了什么?!” 狂铁在不安中下意识地停下,全神戒备地盯着对手,却看到那个高瘦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来,他手中正托举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精致立方体盒子,那连续不断的怪异鸣响正是从盒子内部传来。 执行官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容却因痛苦而显得颇为狰狞。 下一秒,无数令人不安的、仿佛尖锐物体在岩石上攀爬、敲打的声音突然传入狂铁耳中,他惊愕地抬头看去,赫然看到无数身上覆盖着结晶外壳的、仿佛畸形肿胀的人体般的生物从附近的废墟中爬了出来! 那些令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的生物发出低沉的嘶吼,仿佛是在和执行官手中的立方体进行某种共鸣,随后下一秒,它们那长满结晶的头颅便齐刷刷地转向了狂铁的方向。 狂铁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老水手们时常谈起的那些惊悚故事,想到了那些在深海中徘徊的变异怪物,想到了那些爬上陆地、袭杀居民的古老怪胎,他倒吸一口凉气,满脑子想法只汇聚成一个字:“靠!!” 怪物们扑了过来。 狂铁和执行官只剩下几米的距离,这几米的距离却瞬间变得咫尺天涯——浑身覆盖结晶的海底生物已经从四面八方靠近,而且有意识地挡在了狂铁和执行官之间。 年轻的佣兵只来得及咒骂一声,便不得不拼命地躲开了一个向着自己扑来的怪物。 他尝试反击,然而他击退了一个,却只有更多的结晶生物从别的方向扑向他的后背。 他只能向着怪物较为稀少的方向逃跑,拼命从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晶生物之间横冲直撞出一条通道,向着视线中唯一的出路,向着远处那些古老的建筑废墟中冲去。 手执长剑的执行官在不远处盯着这一幕,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恶意和杀意,他手中的立方体持续发出那种刺耳却又带有韵律的噪声,在越来越多的结晶怪物被吸引、控制的同时,他还在微微活动着执剑的右手。 齿轮与连杆摩擦的杂声从他的外套下面传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执行官不断地轻声说道,而那些聚集起来的结晶生物便愈发狂暴,向着远方蜂拥而去。 另一边,狂铁已经冲入了建筑废墟之间,在一片不知已经死寂沉没了多少年的古代建筑物之间拼命地逃亡着。 他不知自己跑过了多少条通道,不知穿过了多少空洞的房屋和坍塌的路面,那些令人浑身发毛的结晶生物却仍然追在自己身后,锲而不舍。 “这些到底什么玩意儿……都哪来的……” 年轻的佣兵忍不住低声咒骂着,他抓起路边的一块岩石扔向身后,砸翻了一个靠近自己的怪物,却只看到更多的怪物从侧面又跑了过来。 他忍不住怒骂一声,转身打算冲向附近的一条岔道。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脚下一空。 原本坚实平整的路面突然间塌陷出了一个大坑,这一次他连骂都没来得及骂出口,整个人便直接掉进坑里面。 ------------ 第九章 一连串的天旋地转,一连串要命的坠落和滑行。 狂铁感觉自己坠入了一条深邃悠长的隧道中,并沿着隧道倾斜的管壁不断翻滚、下坠,他不知道这古怪神秘的遗迹下面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结构,只知道自己清醒的神志正在迅速离自己远去。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某种旋律在自己耳边响起。 那是一连串悦耳的震颤,带着空灵且极具穿透性的质感,有点像是海都那座差分机所制造出的特殊震荡,但又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在随着那艘大船一同潜入海底时,在周围的海水被不知名的力量排开时他所听到的东西。 他彻底陷入了黑暗,但是在这悦耳的韵律声中,他又感觉眼前有微光浮现出来。 “这是……” 狂铁猛然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 他眼前的黑暗消失不见了,那神秘的古代海底废墟也烟消云散,唯有一座不知名的城市出现在他眼前,在晴朗的天光照耀下,陌生的异乡街头让年轻的佣兵不知所措。 他看到有精美整齐的房屋排列在道路两旁,有色彩鲜艳的旗帜和布幔飘扬在房屋之间,道路一尘不染,所有的屋舍都干净整洁,屋前屋后还可以看到鲜艳欲滴的花朵。 不是用金属和颜料制作出来的假花,而是真正的、生长在泥土中的花卉。 他又看到衣着整齐、鲜艳的行人,看到那些行人充满活力、面带笑容地走过街头巷尾,那些人身上带着某种他完全陌生的气质……既不像海都上层贵族那样傲慢,也不像港口贫民窟里的贫民那般卑微。 那是一种自信,一种在阳光下可以抬着头走路,一种在满足中谨守礼节的自信。 温柔的海风从远方吹了过来,中间夹杂着不知名水鸟的鸣叫,他听到了柔和低缓的海浪声,而在明媚的天光下,这一切都显得生动而……真切。 世界上竟然会存在这样的地方?会存在过这样的地方? 狂铁惊愕地看着这一切,他怀疑自己正陷入幻觉,却不知该如何从这幻觉中醒来,他猜测着眼前这些隐约有些熟悉的房屋和街道都来自何方,同时又有些不舍地离开这个干净、明媚、美好的地方。 他又使劲眨了眨眼,看向那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 一个走在街上的路人恰好向着这个方向走来。 那是一位笑容温和的女士,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衫,她走在阳光照耀下的街道上,有柔和的风吹动她肩头的粉白色披肩——这位女士微笑着,似乎看到了茫然站在街道上的年轻异乡人,她伸出手,如同要给眼前困惑的年轻佣兵指路一般。 ‘你好……’狂铁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他竟分不清眼前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幻,只是下意识地开口与那个走来的身影打着招呼,“请问这里是……” 笑容温和的女士更近了,脸上的笑容变得比刚才还要灿烂,她的嘴向两旁大大地裂开,露出完全由结晶形成的尖锐牙齿,她的眼睛边缘开始肿胀变形,苍白的皮肤如同充气一样在狂铁眼前迅速膨胀,无数尖锐细碎的结晶迅速布满她的全身——她向前伸出的手臂变成了尖锐的利爪,而在她身后,那阳光和煦的街道如幻影般轰然倒塌。 恐怖的一幕让浑浑噩噩的狂铁猛然清醒,他在那尖锐利爪就要抓到自己前的一瞬间猛然反应过来,一脚踢在那怪物肿胀的躯体上,自己则借助反作用力朝旁边闪开,他的视野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作响,而不知名的旋律则不断从四面八方钻进自己的耳朵,那条“街道”已经彻底消失了,一个到处都充盈着昏暗荧光的、潮湿而古老的甬道出现在他视线中,他看到甬道中堆积的碎片与骸骨,还看到那个被自己一脚踹飞的结晶怪物正挣扎着从淤泥中爬起来,无目的头颅朝向自己,发出了嘶哑尖锐的吼叫,听上去就足以令人心胆具颤。 “妈的这什么玩意儿——”狂铁忍不住发出一声咒骂,而那个怪物已经再次朝自己扑了上来,他双臂交叉,机械护腕中的机关装置再一次充能,等敌人靠近之后才不闪不避地猛击出拳,晶体与骨骼一同碎裂的声音瞬间响起,狂铁感觉自己浑身的关节都在这一次冲击中发出抗议,但那个扑过来的怪物也被彻底打断了颈椎,掉落在地之后剧烈抽搐了几下便渐渐不再动弹。 确认对手彻底死亡,狂铁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上前,他翻动着那具噩梦般的尸骸,脑海中却不知怎的又回忆起了刚才在恍惚幻象中所看到的那一幕景象。 而在这个过程中,某种神秘的旋律仍然在不断回荡着,在这深邃黑暗的甬道中来回荡漾,如一个被遗忘的幽灵般浅吟低唱。 狂铁的视线突然凝滞下来。 在那个结晶生物肿胀变异的躯体之间,在细碎的晶体缝隙之间,他看到了仿佛衣物碎片一样的残骸。 这一点点残骸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让年轻的佣兵感觉心跳都漏了半拍,他回忆起老水手们讲述的那些深海怪谈,回忆起考尔曾经向自己提起过的、关于海底某些幽灵的惊悚故事,回忆起自己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些街道,回忆起外面的废墟,以及海都的某些学者们关于海底一些区域讳莫如深的态度…… 他松开了抓住那怪物躯干的手。 这些“东西”……曾经是人,和自己一样的人。 他们不知已经在这片深海中沉没、变异了多少岁月,与这里的古老废墟一同渐渐扭曲沉沦,然而生活在钴蓝海上的人们却对自己脚下的世界一无所知,还把这一切编入了各种乡野怪谈。 不……并非所有人都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些生活在海都的上层人们,执行官那样的人,他们显然知道些什么——只是这秘密被他们埋藏着,和这片海域的污染一样埋藏了起来。 狂铁慢慢站起身,他看到不远处的甬道顶部有一个大洞,自己刚才应该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而在甬道前方的更深处,则有微光传来,那不断回响的奇妙韵律似乎就是从那个方向而来。 他下意识地侧耳倾听着,仿佛从那韵律中听出了某种古老的叹息,他觉得那声音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一些事情,就像之前自己在恍惚间所看到的那些“幻象”般尝试向自己传达一些古老的记忆,但他却无法理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只是下意识地回忆起了之前在废墟边缘偷听到的执行官和黑袍人的交谈,回忆起了他们用异样语气提起的那个神秘词汇:阿尔卡纳乐章。 胸口传来了隐约的热量,狂铁低头看去,看到自己从小佩戴的那枚“护身符”正在发出微微的光彩,它似乎也在和这里低吟的旋律发生某种共鸣。 在某种源自未知的吸引力下,他不由得朝甬道深处迈开脚步,向着远方的那片黑暗走去。 单调的脚步声与践踏淤泥的声响在这古老的通道深处回响,年轻佣兵的身影一点点被这里深沉的黑暗吞没——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了多久,只觉得眼前那团朦朦胧胧的光亮终于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终于,这条甬道抵达了尽头,狂铁感觉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一个明亮的空间出现在他眼前,面前的一切都让这在海上讨生活的年轻佣兵目瞪口呆。 他看到一间大厅,结构如同海螺的蜗壳,大厅周围到处都是通道的出入口,俨然是这片地下通道的交汇节点,大厅中有着来源不明的光照,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古代技术仍然在这里运转,柔和的光芒让这里的一切纤毫毕现,而在这蜗壳状的大厅中央,有一台他从未见过的“装置”正在缓缓旋转。 那是由许多根银白色的神秘金属所组成的管簇,像是某种乐器一般,它在一个结构精妙的机械圆台上方缓缓旋转,每一根金属管都在随着旋转微微震颤,而那种奇妙的旋律正是从中传来。 本能地,狂铁便判断出这里正是支撑着整个遗迹的“核心”,是他在这里所见的一切神秘力量的源头。 他下意识地向着大厅中央走去,然而就在他要触碰到那神秘精妙的古代装置时,一阵脚步声却突然从不远处的甬道出口传来,让他猛然转过了视线。 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狂铁面前。 “真精彩——我是指你的生命力,还有你的好运气,”执行官轻轻拍着手,用着夸张的语调说道,他缓缓步入大厅,目光逐渐从狂铁身上转移到那台古怪的装置上面,“真没想到,追捕你这只小老鼠的过程中竟然还会有如此收获,我在这里找了这么久,到头来它竟然被你这个幸运的杂种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精彩,格外精彩。”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装置上,一种由衷的喜悦浮现在他脸上。 “这一定就是它……失落的阿尔卡纳的一部分,这精准的共鸣和组合方式,还有如今已经无法重现的奏鸣结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乐章的智慧隐藏在机关之中’,太美了,它真是太美了——你不这么认为么?佣兵小子?” 狂铁完全没有回答对方的意思,他只是默默地碰了碰双手佩戴的机械护腕,让它们内部的充能机关再一次运转起来,随后冷冷地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执行官张开双手,他的笑容优雅而愉快,竟然真的开始回答狂铁的问题,“这里是失落的古代国度,是‘海都’建立起来之前这片海域上的人类家园,是这片海域最大的财富,也是能让海都的大家族们争抢个头破血流的‘遗产’——但这一切都跟你这样的贱民无关,从一开始,你们就不该染指这种远远超出你们身份地位的事物。” 狂铁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他寻找着对方的片刻破绽,同时感觉自己的血流在逐渐加快:“染指?我们从一开始压根就不知道这地方!我们只是为了完成一份委托,去救助受困的岛民!!” 执行官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前的年轻佣兵一眼,他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随后耸耸肩:“哦,那听上去还真挺遗憾的。” 下一秒,一阵爆鸣的破空声便骤然打破了大厅中的平静,早已蓄力许久的狂铁猛然冲向了不远处的执行官,充能的护腕爆发出一阵闪光,而执行官则早已做好准备,他闪身侧步,手中贵族长剑向上扬起,稍作格挡之后便与狂铁拉开了距离。 一个结构精巧的立方体出现在他手中,那种刺耳烦躁、层层叠加的声音立刻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故技重施,想要再次召唤那些蜗居深海的结晶生物来消灭眼前的敌人——在之前与狂铁正面战斗过之后,他便确认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术并不能战胜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佣兵,而他没有兴趣为此再和对方较量一番。 那种令人牙酸的结晶肢体攀爬岩石与金属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而且是从附近的每一条甬道中传来,狂铁听到有无数密集的声音向自己靠近,他愤怒地看向自己的对手,猛然向着那不敢与自己正面对决的懦夫冲去,后者却根本没有正面搏杀的意愿,只是一边躲闪一边后撤——直到那些结晶生物从附近的甬道中钻出来,并一个接一个地向着狂铁扑过去。 狂铁拼命击退了几个扑向自己的“怪物”,又猛然朝旁边躲闪,闪过了两只想要抓住自己的利爪,附近的结晶生物越来越多,他抓住了其中一个,一边将其推向怪物群中一边冲着不远处仿佛看戏一般的执行官高声吼道:“你知道这些结晶生物都是怎么来的么?你知道他们都是……” “当然知道,他们曾经是人——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执行官微笑着站在大厅中央的装置旁边,一边欣赏着那年轻佣兵在怪物群中左支右绌一边随口说道,“钴蓝海中的污染早已夺去他们的性命,从脑子里长出来的结晶又取代了他们的灵魂,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在海底爬行的变异怪胎——难不成你还觉得他们仍然是人?” 狂铁却已经没有余力再与那个男人交谈——从甬道中钻出来的“怪物”越来越多了。 他奋力抵挡着,一边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在眼角的余光中,他注意到了那个执行官正站在那台古怪装置旁边,而且注意力似乎已经被那台装置完全吸引过去。 这或许是个机会。 他拼着被结晶生物抓伤后背的痛楚,改变了自己腾挪的方向,他一边尽力抵挡着周围的敌人,一边不动声色地朝着大厅中央的方向靠近过去。 执行官的目光看向了那台正在发出悦耳旋律的古代装置。 在这一瞬间,狂铁猛然高高跃起,完全不顾周围抓来的利爪,笔直地向着大厅中央的执行官冲去,向着对方手中那结构精巧的立方体冲去! 只要破坏了那个东西,他就不能再控制周围的结晶生物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执行官嘴角突然微微翘了起来,他向旁边轻巧地闪开,而两个受到控制的结晶生物已经挡在他和狂铁之间。 “嗤嗤——” 两声利爪划破血肉的声响,狂铁的双臂被新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染红,越来越多的痛楚让他脑袋一阵阵发晕。 “意图太明显,攻击太急躁——这都算不上什么战术,年轻人。”执行官耸了耸肩,带着一丝享受看着眼前浴血的佣兵。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对方慢慢抬起的眼睛,以及嘴角玩世不恭的讥讽笑容。 狂铁站在执行官刚才站着的位置,身旁是那台正在运转的古代装置,脚下是刚刚被他击倒的两个结晶“怪物”。 “你好像挺看重这玩意儿,”狂铁慢慢抬起手臂,视线转向了身旁的古代机关,“这东西听上去很重要?” “你想干什么?”执行官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疯狂又愣头的佣兵真正的目的,惊怒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等一下,你根本不知道它背后是怎样伟大的……” 狂铁却已经抡圆了胳膊,充能完毕的机械护腕沉重地砸在那不知已经运行了多少年的古代机关上面。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精密的共鸣装置被蛮力彻底破坏,不可复原的古代机械在重击下扭曲变形,一连串明亮的火花从那机械平台中崩裂出来,而装置不断释放出的悦耳鸣响随之化作一声巨大的噪音,随后彻底终止! ------------ 第十章 随着那奇妙旋律的终止,附近聚集的结晶怪物们突然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 下一刻,他们便发出了一连串让人不寒而栗的呜咽与吼叫,就仿佛某些发生在上古年代的恐怖灾难记忆突然重新浮现在他们的脑海,这些早已随着城市沉入海中许多岁月的生物一个接一个地惊叫着,随着大厅中央古代装置所发出的巨大噪声而四散奔逃,眨眼间便跑了个干干净净! “竟然还有这种效果?”狂铁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说道。 下一秒,他便听到一声怒吼从不远处传来:“你·都·干·了·什……呜!” 狂铁的身影化作一道闪电,在执行官因震怒而短暂失去判断力的一个瞬间,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并将全身力气汇聚在一击重拳中。 这才是他真正的“出手时机”。 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骨骼折断碎裂的声音,拳头毫无花哨地击中了执行官的胸口,将数根肋骨一同击断,也将他整个人都打飞出去数米之远。 这次狂铁丝毫没有给对方再站起来的机会。 他紧跟着冲了上去,饱含愤怒的双拳猛然轰击着执行官的胸口、下巴和脑袋。 “这一拳,替考尔打的! “这一拳,算在佩恩头上! “这一拳,你欠洛林的——他tm的才十四岁!! “这一拳……这一拳谁也不为,就是老子想揍你!” 拳拳到肉,执行官起初的几次抵抗几乎转瞬间便被这狂怒的拳头给打了个烟消云散,伴随着骨骼连续碎裂以及皮肉如破棉絮般被捶打的声音,他终于满脸鲜血地停止了反抗,只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声。 狂铁终于停了下来,之前所受的伤在此刻一股脑地涌上来,过于损耗体力的后遗症也一同涌现,他感到双臂脱力,甚至连抬起拳头的力气都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相信,如果眼前这个“执行官”还能再抬一下手,他就能再一次挥拳。 而至于对方那个用来控制结晶“怪物”的方块,早在一开始就被他砸了个稀巴烂,变形的零件被扔出去老远。 “嗬……嗬……你这……”执行官喉咙里还有气,甚至还努力想要说话,“你根本不懂,你根本……” 狂铁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牙齿里渗着血,脸上带着笑:“老子是不懂,老子就只是个在海上混日子的佣兵,你那些大道理该讲给地狱里的鬼魂听——你很快就能去了,好笑吧?贵族被杀也是会死的。” “贱……贱民……”执行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如今唯有怒火在支撑着他的气息,“你为什么非要追到这……非要趟这个浑水……你以为你能活……活着离开?会有无数人要你的……要你的命……” “为什么?”狂铁慢慢把脸凑了过去,凑在执行官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杀了我的家人。” 执行官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仿佛在看着一个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荒诞世界般盯着眼前的年轻佣兵,喉咙里发出最后的气流声,那气流声中似乎还有话语——却已经再也组织不成可以理解的字句。 狂铁便就这样默默地坐在旁边,静静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一点一点吐出最后的空气。 他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塑。 直到执行官也彻底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复仇”。 复仇完成了,以许多人的鲜血为开端,以一个人的鲜血为结束。 狂铁靠坐在那台已经停止运转的古代装置旁边,视线低垂,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一点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完成了一件本不可能成功的“壮举”,他追踪如此之远,来到这样一个失落的古代废墟中,然后击杀了一个来自海都上层的执行官。 但现在,他突然有些茫然,如同睡梦中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考尔想要的么……还是我想要的?” 他抬起手,看着已经在战斗中伤痕累累的机械护腕,终于察觉到了这场“复仇”之后更加庞大的空虚。 说到底,他从一开始所追求的恐怕就不是一场以血还血的追猎,他所求的只是一个答案,以及一个让自己暂时行动起来的目标。 当老考尔在自己面前死去,当已经朝夕相处了数年的伙伴们在那片海滩上变成冰冷的尸体,年轻的佣兵突然间失去了自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应该去往何方,于是他给了自己一个目标,一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动力——去为船长和伙伴们报仇。 现在,答案已经揭晓,动力随之消散。 他仰起头来,靠在身后冰冷的古代金属上,一种异样的轰鸣声似乎正在由远而近地靠近这里,那听上去像是遗迹深处的某些地方正在垮塌,又好像是上方难以计数的海水正在碾压过来。 他破坏了这里作为核心的机关装置,现在那后果似乎终于找上门了。 “考尔……”他看着视线中那些不可思议的古代遗产,想象着这些东西背后究竟还埋藏了多少知识,想象着这片大海中到底还有多少被人遗忘或者刻意掩藏的真相,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有些自嘲的笑,“你知道么,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旁人难以想象的冒险,见到了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但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机会把它说给任何人听了……” 那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开始如洪钟一般在甬道中回响,他听到了海水轰鸣的动静,但在那之前,他便已经感觉自己的神志愈发模糊,严重失血再加上身体各处的创伤正在撕扯着他所剩不多的清醒。 他最后一次撑起眼皮,看着这个埋藏了许多秘密的地方,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想要活下来。 但他的眼皮终于还是沉重地闭上了。 恍惚间,潮湿的气息浸润了他的鼻腔,狂铁在半梦半醒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轻轻摇晃。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那个破旧的码头,窝着身体躲在阴冷潮湿的木桶和帆布之间,他饥肠辘辘地等待着下一个雇主,等待着下一餐饱饭,而苍白的阳光从钴蓝海的方向倾斜着洒下来,有一个身穿破旧船长服的高大身影在自己面前停下,低头仔细打量着自己。 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对方的面孔清晰地印在他脑中。 “我缺个护卫……” “我没当过护卫,我就有一把子力气。” “我就缺个力气大的护卫。” “那好啊,你管饭就行……” “……一半佣金我先欠着,这把短剑给你拿着防身……” 梦境断断续续,有很多无意义的片段在混乱的思绪中跳跃,而一些似乎早已被遗忘的印象则在那凌乱的片段之间起伏—— “老头,好几年了,你当年欠我那几个银币到底什么时候补上?” “你从我酒柜里偷拿那么多次酒,还补不上那几个小钱?” “一码归一码!!” …… “老头子我当年可是个伟大的冒险家,冒险家你知道么,我见过的海怪比你泡过的姑娘还多……” “屁话,我这辈子还没谈过姑娘呢!” “这种事儿没必要说得这么自豪,小子。” …… “老头,你还没说过呢,当年你到底是怎么在码头那么多人里面挑中我的?”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就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是能顺利长大,应该跟你有点像……” “原来是……老头你TM占我便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连老婆都没有!” 他在睡梦中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扯动着脑袋上的伤口,生疼。 疼痛让年轻的佣兵从一连串混乱的梦境中瞬间惊醒,他猛然间睁开眼睛,从旁边窗口洒进来的阳光让他一时间有些发蒙。 他感觉到身体在轻轻摇晃,温柔的海浪声从外面传了进来,空气中夹杂着细微的腥咸味道,那是他格外熟悉的气息和声音。 他正待在一艘船上,一艘陌生的船。 警觉感从心头涌起,狂铁下意识地想要翻身而起,却因为这个大胆的动作而牵扯了身上的伤口,他呲牙咧嘴了一番才终于慢慢适应自己的情况,然后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情况。 入目之处是被精心缠好的绷带,还有药膏的刺鼻味道飘进鼻孔间。 那对机械护腕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护腕表面的沟壑伤痕证明着记忆中的一切都并非虚幻。 狂铁皱皱眉,首先拿起护腕仔细佩戴好,确认武器仍然可以使用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他小心翼翼走向不远处的房门,准备先看看外面的情况。 但就在他刚迈开脚步的瞬间,那扇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人出现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 她穿着上层贵族的礼服,有着出众的容貌,可这容貌却被那难以靠近的气质和一个黑色的眼罩遮掩大半,她向着房间中央走来,一只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提着漆黑的手杖,手杖轻点着房间的地板,听上去漫不经心,却凭空让狂铁感到一种由衷的压力。 “你是……”狂铁终于反应过来,他惊愕地瞪大双眼,回忆起自己曾经在某些画作以及海都的某次盛大庆典中看到过这位女士的脸,在错愕中他脱口而出,“你是米莱……” “坐下,”女士打断了他,她用手杖指向一张椅子,随后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投来视线,“我有一些问题,你要回答。” “凭什……好的。”狂铁先是下意识地冒出前半句,随后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以及受到救助的现实,无奈地点头坐到那张椅子上。 那位女士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在海底看到了什么?” 狂铁眨眨眼,心想果然如此。 这一瞬间,他犹豫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告诉这位海都统治者,前不久的经历让他本能地不信任对方,更忌惮自己所知道的“秘密”是否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但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突然心一横。 他接触的那些不该接触的秘密已经够多了,而考尔的遭遇则证明了另一件事: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小民的谨慎和低头并不能维护自己的生命和尊严。 “我看到了一片古代遗迹,还有你手下的一名执行官——他已经死在我手中……” 他没有隐瞒,把自己所知和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 而眼前的女士从头至尾只是平静地听着这一切,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这甚至让狂铁无法判断她在听到这一系列真相后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波动存在。 “你还真是见到了太多足以让人丧命的真相——做了太多足以被绞死的大胆之举,”米莱狄终于开口了,“这很让我意外。” “所以接下来你该杀我灭口了?”狂铁这时候反而十分冷静,他看着眼前这位女士的眼睛,语气甚至有些轻松,“还是说你需要先进行一下‘审判’?” “灭口?我并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过问这种小事,”让狂铁意外的是,高塔的统治者却只是露出一丝微笑,“我原本只是想来这里处理一个坏掉的齿轮,却没想到有一个蹩脚的佣兵替我完成了此事,至于这个佣兵之后会如何,于我而言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狂铁怔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你所说的那个坏掉的‘齿轮’——是我干掉的那个执行官?” “海都是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我需要许多零件昼夜运转来维持这座城市的秩序和安全,”米莱狄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佣兵,不紧不慢地说着,“在这样的运转中,总有一些零件会被磨损,或者进入错误的位置,影响整个机器的稳定——它们需要被剔除,而这种剔除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刚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这座海上孤城不断重复的正常一环。” “……那在这之后呢?”狂铁突然问道,“你所说的零件被剔除之后呢?” “新的零件会取代它们——只需要一瞬间,”米莱狄淡淡说道,“海都将永远井然有序地运行下去,只要它的每一个零件都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狂铁沉默下来,他没有对米莱狄所描述的“秩序”发表任何看法,但他想到了那些外海岛屿上越来越严苛的律法,想到了晶渣民日复一日的沉重劳役,想到了那些岛屿总督和一个又一个的“执行官”,本能地,他感觉眼前这位海都统治者的话有哪里不对。 不该是这样,由“人”所组成的世界,不应该变成这副模样。 米莱狄的声音则在这时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有兴趣成为一个新的‘零件’么?” “我?”狂铁讶异地指了指自己,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很令人意外,”米莱狄淡然说道,“我对你这种令人意外的特质产生了兴趣——或许我应该为海都这台庞大的机器增添一些新的东西,你是否有兴趣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她略微顿了顿,补充道:“你应该明白,这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份殊荣。” 狂铁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士,从那只始终保持着漠然平淡的眼睛中,他仍然无从判断对方这时候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但这并不重要。 他有自己的答案。 “干不了,没兴趣,谢谢,”他摇了摇头,很坦然地拒绝,“说真的,我并不认同你那套理论,我也有我自己的活法。” “意料之中的答复,”米莱狄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既然你拒绝,那我不会继续挽留,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现在?离开?从这儿?”狂铁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情况有哪不对,“这里可是在……” 然而米莱狄只是露出一丝微笑,她扬起手杖,指向了不远处那扇朝向海面的窗户:“你可以看看外边。” 狂铁怔了怔,上前推开了那扇镶嵌着厚玻璃的窗户,外面明亮的阳光晃着他的眼睛,在适应了海面上的反光之后,他看到了一座有些眼熟的岛屿。 那正是采珠人的那座小岛——考尔留下的那艘船甚至还停留在岸边,而一些熟悉的身影正在远方的海岸线上活动着,他们似乎注意到了海面上漂浮的陌生大船,正万分紧张地注视着这边。 他被送回了这里,一切的起点。 但他距离这个“起点”仍然有着很远的一段海面。 狂铁眨眨眼,下意识回头抗议:“等会,你至少给我一艘……”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一个迅捷的黑影突然朝自己迎面扑来——模模糊糊中,他看到那似乎是某种机关造物,但还不等他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股沉重的撞击便已经把他从窗户推了出去。 “我X!” 年轻的佣兵坠向大海,在这个过程中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咒骂和大喊——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当着高塔统治者的面骂的这么大声,回头只要对方不追杀自己,他觉得这一声咒骂可以让自己吹至少十年——然后,他便结结实实地落入了大海。 冰凉的海水刺激着神经,他呛了两口水,才终于从海面上冒出头来,而那艘大船已经开始向着远方驶去,他在沉浮中手舞足蹈,气势十足地冲着那已经渐渐远去的窗口高喊着:“这事儿没完!我跟你说,这事儿没完!我还没问清楚呢,海底蔓延的污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见没有?这事还没完!” 佣兵气势十足的喊叫声从海面上传了过来,哪怕离了很远,听上去也格外聒噪。 高塔的统治者,“筑城者”米莱狄静静地站在朝向大海的窗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方那片起伏的海面以及那个已经开始向着海岛游去的身影,许久之后,她的嘴角才突然翘了起来。 很有趣,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么多粗鄙之语了。 她有一种预感——这恐怕不会是自己与这个有趣的年轻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谁敢断言命运呢? 阳光照耀在波光粼粼的钴蓝海上,海面起伏的波涛隔开了望向远处的视线,气势磅礴的大船向着远方那座伫立在大海上的明珠之城驶去,巍峨船舷投下的阴影在大海上渐行渐远,而在波涛的另一边,阳光照耀之下,年轻的佣兵正奋力破开海浪,游向他人生的下一段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