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新生 太平十二年,正月十四。 已经到了正午,天空却还是阴沉沉的,时不时飘下几丝细雨,更衬得这早春既寒又冷。虽过了年节,木炭的价格还是日日攀升,京都城内便兴起了以烧煤代替烧炭的做法。 护国公府却嫌煤火易起灰烟,依旧烧那街东车家炭。 正堂的墙角烧了四个大大的炭盆,烤得屋内暖洋洋的。赵老夫人正皱着眉头站在书桌前,检查孙子周延之的功课。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的文稿,总算舒展了眉头,正色道:“前日宋大人还说你文章踏实有余,文采不足,让你这几天在家好好照着《文经》作十篇练手,如今都两日了,你才写了这几篇,得好好用功才行!” 周延之面容俊朗,他今年刚过十六,身材却已经十分高大。室内烧足了炭,他便只穿了一身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 听着祖母训话,他并不反驳,只微笑着,时不时应上两声。 坐在一旁榻上的周秦看着周延之的笑脸,怀中虽然揣着暖烘烘的汤婆子,心里却是既沉甸又冰凉。 前生,这是长兄与自己见的最后一面。 明日便是上元节,她会受邀与魏国公主同坐一辆马车观灯。车马行至半路时,两匹温驯的母马突然受惊狂奔,侍卫们拼死也拦不下来。 周秦与公主的贴身侍女试图去拉住缰绳,却被摔下马车,剩下魏国公主一人独自留在车内。 侍女当场摔死,周秦却奇迹般只折断了手臂。 上元节正是观灯时,街上的人群比肩继踵,足足过了一刻钟,官兵才在酸枣门边找到倒地的马尸与空荡荡的马车。 彼时正垂帘听政的田太后大怒,下旨宣召周秦,面斥她“不忠、寡义”,并将她关押进宫内。 又过了两个时辰,公主才在城外荒野被找回,衣不蔽体,昏迷不醒。而周延之,则在半夜私下调查魏国公主被劫一案,希望为妹妹洗脱污名时,被莫名溺毙在城外的金水河中。 这次事件最后的结果是,护国公府仅剩的男丁,赵老夫人的次子周严,奉懿旨尚了田太后的独女魏国公主。 老夫人赵氏得知此信,硬生生撑了好几日的那口气没上来,一时晕厥过去,府中乱做一团。等好不容易请来大夫,却诊出是中风,人参灵芝流水似的用来吊着勉强撑了几个月,还是去了。 由于驸马不得参政,又欲回京给母亲侍疾,周严不得已上书辞了归德将军一职,离开周家经营了几十年的北地。至此,赫赫有名的周家军很快被田太后调任的人拆分得七零八落。 直到周秦临死,提刑司也未查出劫掠公主的歹人。 魏国公主婚后泰半时间住在宫内,几乎从未召见过驸马,与周严的婚姻名存实亡。 周秦慢慢呼出了一口气,松了松紧贴在汤婆子上汗湿的手。 没关系,她现在还没有坐上魏国公主的马车。 哥哥没有死,祖母也没有死! 她还没有被魏国公主嫁给潼川刺使患了肺痨自小卧床的幼子; 她还没有成为寡妇; 她也还没有被婆婆的心腹勒死。 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她舒了口气,直起了身子,笑着道:“祖母,哥哥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您就让他休息几天吧。” 周延之听了周秦这一句话,忙去给赵老夫人移了移椅子,“祖母,您别总是站着,坐会儿,天气这么冷,小心腿又泛酸。” 赵老夫人正乘势坐下,却见贴身伺候的孟嬷嬷走了进来,便免了她的礼,问道:“什么事?” 孟嬷嬷笑着道:“老夫人,马行的人来同您讨今年的规矩,在耳房等了怕是有半个时辰了,您看要不要先打发他们回去?” 赵老夫人想了想,道:“我这就去。”一面叫了周秦的小名,“宪姑跟我一同去罢?” 护国公府垄断了京都城内的马行,从北地倒卖各类马匹入关,每每都要在年初定下当年的体例行规。周秦今年虚岁就要十三,赵老夫人半年前就开始带着她管家,现在已经慢慢开始接触外事了。 前世,周秦跟着去见了管事的,等她回来的时候,周延之已经不在府内,直到上元节当晚也未回府。 周秦攥紧了右手,仰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道:“祖母,今天我想陪陪哥哥,都大半个月没见着他了。” 上辈子,她反反复复想了四年。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奸人的阴谋。如果是巧合,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降落在了护国公府内;如果是阴谋,又是谁要用魏国公主来做出这一番设计,公主、太后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到死也没有弄明白。 近百年的经营,一朝树倒猢狲散。 护国公府三代英烈,是大魏朝数一数二的门第,她的曾祖父老护国公与太祖皇帝一同举义,拥戴太祖登基后,主动上交兵权,换来了家中世袭罔替的爵位及两万户享田。后来因北虏侵犯,老护国公花甲之年被临时起复,战死在北地。 她的祖父周信继承父志,在边境耗了数十年,好不容易带领大军击溃北虏,正携长子回到京都复命,却偏撞上肃王谋反,父子两为了保护太宗皇帝,被附逆者乱刀砍死。 母亲彼时身怀六甲,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早产,一尸两命。 肃王谋反未遂,却拖死了太宗,还把宫中皇子皇孙几乎杀了个干净。朝中无法,只得拥立了仅剩的皇子,未满八岁的赵显为帝。 赵显生母承恩前仅是田皇后的侍女,生了龙子,也不过得了个美人的封号。她出身低微,并无依仗,没来得及知道儿子将要登基,就暴毙了。 由此,赵显继位,改年号太平,田皇后垂帘听政。 周严接替了护国公的爵位,留在北地防守边境。 屹立朝堂上百年,如果说护国公府有什么仇敌,实在是数也数不过来。除了把他们恨得牙痒痒的北国鞑虏,还有朝堂上的利益相悖的官员,京都城内各大眼红护国公府手中马匹、茶叶、丝绸收益的显贵富豪等等。 然而护国公府毕竟鼎盛之家,大树根深,赵老夫人从来治家严谨,护国公周严处事缜密,真要针对,恐怕难以下手。 柿子捡软的捏,家里的软柿子,恐怕就是年少无知的自己,以及并无太多防备的哥哥周延之了吧。 ------------ 第二章 顽具 赵老夫人见孙女挂念兄长,心中酸慰,自去料理事务不提。 周延之与妹妹自幼怙恃两失,二人感情极好,他见周秦留了下来,忙道:“宪姑来我屋里,我给你带了东西。” 等进了屋,小丫头抱出了一个箱子,里面装了两件精巧的顽具,一件是惟妙惟肖的小塑土偶“磨喝乐”娃娃,只有婴儿拳头大,身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雅致可爱;一件是小球大的玻璃圆灯,玻璃带着浅蓝色,晶莹剔透。 周秦随手拿起那娃娃来玩了下,顺口问道:“哪里得来的好东西。” 周延之浑不在意,“内藏库新做了呈给陛下的,仲昌看了喜欢,就带了几个出来,回来的时候被我瞧见,顺手就给你拿了。” 如今是太平十二年,原来的小皇帝赵显早已成年,田太后数次提出还政于天子,都被赵显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反而整日跟侍卫们相扑摔跤打马球。众大臣劝说未果,见天子并不领情,又兼田太后权柄日深,只好一边暗叹天子长于妇人之手,被养成了一个废物,一边各做打算。 然而早已经历过一次的周秦却知道,四年之后,赵显突然暴起逼宫,将田太后软禁于慈明宫。 而原本应该正奉旨在高丽巡视的护国公周严,却在次日一早出现在了朝堂。 宫中与朝上顿时掀起了清算田太后党羽的浪潮。 半个月后,叔叔周严派来的人到了潼川刺史府,可惜,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与之会面,就被婆婆的心腹用绳子勒死了。 护国公府走到了最后,仅剩叔叔一人。 而自己才咽下气,却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四年前。 被田太后面斥,她仓皇无措。 兄长被人溺毙,她只会跪在灵堂一旁痛哭。 祖母中风,她除了在边上照顾,管管府中的事务,竟无任何办法应对。 直到叔叔周严将护国公府的部分势力交给了自己。 她从一个普通的少女,蜕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冷静、持重的人。 当年周严被迫尚了魏国公主,新婚当夜却被公主拒而不见。次日,公主直接回了宫。隔天,田太后便下旨将周严派往琉球出使。从此,周严被田太后支使得团团转,一年中有大半年都被派往异国。 三年的时光中,她倾尽全力,抽丝剥茧,想要调查清楚当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然而调查的过程无比艰难,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拦着她接近真相。 就在调查快要有所进展的时候,魏国公主将她许给了偏远蜀地的潼川刺史幼子。 从定亲到成婚,一切礼仪从简,居然只花了不到半个月时间。 时值多事之秋,据传有鞑虏的细作混入京都,官府将整个都城封锁得水桶一般,护国公府的势力又多在北地与京城,她只能按兵不动。 还没等到查清潼川刺史家中情况,木已成舟,已经到了送嫁前夕。 她匆忙嫁入张家,成亲当晚才知道丈夫自幼就有痨病,卧床不起已经有四五年了,不过熬日子而已。 太平十六年,她名义上的丈夫死在病床上。 没多久,赵显逼宫,周严重新站上了魏国朝堂的舞台。 她重生后一直在想,那大半年间,她曲意逢迎,殚精竭虑,在刺史府内虽不能当家作主,却已经能过得极为自在。又兼隐隐透露过自己想要过继隔房侄子做嗣子的念头,在刺史府上下诸人眼中,她那泼天的嫁妆转眼便要改姓,婆婆的心腹究竟是为何要下手弄死自己,这是出于谁的授意? 况且她的手段如此粗糙,行动如此仓促,痕迹如何遮掩? 彼时周严有拥君之功,护国公府眼见便要重新起来,正是炙手可热的状况,若是聪明人,此时正该好好巴结她以交好护国公府才对,她如此行事,难道就不害怕周严查清了真相,日后报复? 更何况她那婆婆刘氏,虽然心胸拘囿于后宅,寻常行事间多有苛刻,却不是如此愚蠢的人。而公公张迎满,头上顶了一个刺史的虚衔,平日里只晓得去衙门点差应卯,在家中却是纳了五六个小妾,整日在后院厮混,怎么看都不像有能力做下此事的样子。 那到底是谁,又为何要在此时将自己置于死地? 周秦回到了四年前,却一连几晚不敢入眠,生怕一觉醒来,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梦,自己早已变成地府幽魂。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记忆中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件反复咀嚼、回忆。 太平元年,田太后为赵显在官员子弟中选拔伴读,周延之在列。从此,他一个月只能休沐五天,其他时间都留在在宫中陪侍。 赵显一共有四名伴读,都是年龄左近的小孩,没多久就大家就混熟了。宫中规矩森严,田太后对小皇帝连面子情都懒得给,下头伺候的人便敷衍搪塞起来,伴读们很快学会了自己抱团取暖。 从前周延之回来的时候,每每抱怨宫中各色人等欺上瞒下,狐假虎威,最近两年却少有听到类似话语,想来在宫中一切顺利。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难道是远在北地驻守叔叔周严得罪了谁? 周秦想不通。 前世,周延之这两天的去向成谜,如今,即便不能把他留下,也得知道他的行踪。 四年前的自己,还是一个天真女郎。 那就在表面上做回那个天真女郎吧! 她放下手中的顽具,带着点撒娇的口气拉住了周延之的袖口:“哥,这两天在家里陪陪我好不好,我与你一同做功课。” 周秦从小便懂事,少有这样明明白白提要求的时候,周延之心疼之色溢于言表,自然是千肯万肯。周秦与哥哥读了几篇时兴的话本,见辰光还早,于是从《文选》里抓了个晦涩的段落,逼着周延之陪她分别破题。 这题一破就破了大半个时辰,没等她歇口气,周延之惯用的书童小跑着冲到了门口,匆匆行了个礼,禀道:“少爷,苏家少爷说是有急事要见您,拦都拦不下来,这会已经在院子门口了。” 苏小少爷全名苏仲昌,是御史中丞苏荃的长子,也是皇帝的侍读之一,素日与周延之关系极好。 难道上辈子周延之就是被苏仲昌叫出了门? 周秦不由得就有了几分不豫。 正思索间,客人已经到了门前。 苏仲昌比周延之小了一岁,眉清目朗,一身深棕色的大氅上沾着点点泥印和雨水痕迹,他满脸愧歉之色,一进门便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对不住了延之,今儿我昏了头,做了错事,不小心把你也拖了下水。”他正说着,冷不防看到站起身要给自己行礼的周秦,脸面一红,连忙还礼,“是周家妹妹吗,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 苏仲昌有些懊悔,他有急事,又与周延之多年交往,便闯了进来,却没曾想屋里会有女眷。 他状似随意地觑了一眼周秦,只觉得这周延之这妹妹皮肤极白,五官精致,一双眸子又大又清澈,灿亮亮的,看起来干净极了,想来长大了的瓷娃娃也不过是这样吧。 怪不得平常周延之日日把这妹妹挂在心上,看到好吃的也想着,看到好玩的也想着。 ------------ 第三章 索要 周秦暗道一声可惜。 本来想装傻就在这里坐着,被苏仲昌这么点名一问,只好给他腾地方了。 周秦特意地看了一眼周延之,“哥哥别忘了今天答应我的。” 周延之则伸手去摸了摸周秦的头,“去厢房坐着,让郑嬷嬷帮你把壁炉烧大些,待会我就去找你。” 苏仲昌看着周秦退了出去,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记得自己似乎不久前才见过这个小姑娘,只是每次她都躲在护国公府的老夫人身后,怯生生的,感觉像是个害羞的小女孩。 没想到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小女孩就长成大姑娘了。 周秦慢慢退出了书房,心里不禁琢磨起来。那苏仲昌刚刚说“不小心把你拖下了水”,口气却不见得多惶恐,看来也不是什么完全解决不了的事情。 想来也是,两个连虚职都没有的侍读,又能惹出什么大事呢。 雨一直没有停,天色依旧暗沉,她一踏出门就感觉到一股寒风扑面而来,身边的大丫头海棠连忙给她塞了个汤婆子,又替她拢了拢刚罩上的披风,“姑娘小心脚下,雨都飘进来了。” 周秦点了点头,沿着回廊快步地往厢房走去。 除了海棠,她身边还有一个大丫头芳草,都已经贴身跟着六七年了,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两人都尽心尽力地服侍。 后来她们跟着自己嫁去了潼川张府,芳草替她管着嫁妆,海棠则帮着她与护国公府的旧人联络,继续调查当年的事情。 周秦才走到厢房门口,周延之的乳母郑嬷嬷亲自给她打了帘子,口中道,“好几天没瞧见姑娘了。” 周秦笑了笑,并不说话。 她现在全副心思都放在书房里。 不知道苏仲昌到底在跟哥哥说些什么,哥哥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见完客就过来,想必不会食言吧。 但是如果哥哥真的要出门,那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自己装病有没有用。 是装头疼好呢,还是装肚子疼好呢? 周秦坐在软榻上,随手抓了几颗棋子在把玩。 她思绪越飘越远,前一刻想着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如果自己不出门,那魏国公主还会不会邀请别人;后一刻又在琢磨若是这辈子哥哥周延之顺利躲过了一劫,事情之后又会怎么发展。 一时觉得习惯了手头有人用的日子,这一朝回到四年前,自己变成了一个耳目不通的光杆司令,真是有些不太适应;一时又想着要不要将自己以前知道的事情想个法子透露给祖母或者叔叔知道,方便提前应对。 也不对,无论是假托什么名义,他们最大的可能都该是以为自己鬼上身了吧。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跟鬼上身貌似也没什么差别。 她正绞尽脑汁,却听见周延之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让冯大陪着他去找,再带上七八个人,都先瞧过样子再去,我一会就过去。” 接着便是桂竹连声应喏。 周秦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吧,还要出去? 这怎么行! 周秦顿时“蹭”地站了起来,眼神定定地看着刚进门的周延之。 周延之非常内疚,“原是答应了今天留在家,只是仲昌那边出了事,得出去帮帮忙,我明日一定回来陪你去观灯,行不?” 周秦心里一动,右手偷偷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眼泪立刻就盈了眶,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周延之顿时着了慌,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周秦做出一副又是着急又是委屈,趴到桌子上埋头抽泣起来。 周延之顿了顿足,把披在身上的鹤氅解了下来,几个快步走了过去,扶着周秦的肩哄道:“我明日一定回来,不是什么事情,很快就好了。”一面又许下了各种承诺,又说去东华门带野鸭子肉回来,又说去相国寺带王道人蜜煎回来。 周秦一半是故意,想着如何才能拖时间,哭足足一盏茶功夫才停下来,等她在海棠的服侍下重新洗了脸,才对着周延之抽抽噎噎地问道:“都说不是什么大事情,那为什么还要你去?上个月也是一回来就出门了,都没好好说几句话。” 周秦一向乖巧听话,从没像这般又哭又耍赖。 此时周延之见她眼中含着泪,哭得又红又肿,更兼小巧的鼻子被擦得红红的,时不时还抽噎一下,似乎一个不高兴就要再哭一个的样子,心中都快急死了,也顾不得什么,只好与妹妹细细解释。 原来今天一早,田太后的侄子,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突然找到了苏仲昌,向他讨要前几天那几件内藏库新献上来的玩具。苏仲昌十分惊讶,当即表示虽然东西是他拿走了,但是回来之后早已送了与人。田储让他将东西找回来,又拿出几件精巧的玩意,说让他拿去换回。 苏仲昌自然推辞不受。 “这也有些欺负人了吧,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周秦有些讶然。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该是有多丢人啊。 周秦想起桐叶封弟的故事来。 周成王在与弟弟叔虞玩耍时送了他一片梧桐树叶,随口道:“我把这作为信物,封赐给你。”叔虞非常高兴,把这件事告诉给周公,周公前去询问周成王,周成王却说他只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罢了。 周公则教训他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口成宪。成王听周公言之有理,只好把戏言做成真事,将叔虞封于唐。 天子一字千金,更何况这东西还是亲手送出去了的,此番若要再要回来,怕是小皇帝以后脸都没了。 周延之否认道:“陛下当不会在意这点小东西才是,况且若是陛下讨要,也不会让田储出面。” 周秦更奇怪了,“就是刚刚那娃娃?也不是什么东西,给回他就得了,大冷的天哥哥你还出去做什么。” 此事若真的不是皇帝吩咐的才最可怕。该琢磨的不是如何善后,而是纠结田储为何会得知皇帝身边的东西给了谁,这内殿崇班骑都尉做得比皇帝身边的内侍黄门还要精细,简直吓人。 周延之叹了口气,“若是这般简单倒好,仲昌把另外几件东西给了他弟弟,已经被不小心砸碎了。” ------------ 第四章 背锅 承恩公是太后的嫡亲弟弟,膝下只有独子田储。田太后原本就十分宠爱这个侄子,等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在肃王事变中殒身后,更是将一腔爱子之心都放在了侄子身上。 田储才十八岁,却在去年就得了从五品的内殿崇班骑都尉一职,时常出入禁宫如进自家花园。 他自小性格顽劣,长大了更是喜怒不定,曾经朝中某官员的车驾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马,他当场就将驾车的马夫打断了腿,后来因田太后大力弹压,御史们才停了雪花般弹劾的奏章。 那名官员没多久就被派去视察大理国,只过了一年多,就死于瘴疠。 后世她嫁到了潼川,在那般偏远的地方也能听到坊间笑言称下至贪污受贿,上至拉帮结党,私自养兵,对于田储来说,“无他,唯手熟尔。” 这回苏仲昌不仅拿走了他要的东西,还不小心给砸碎了,以他过往的性格,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周延之温声道:“我想着,既然是他特意来寻,怕是内藏库再没有一样的,但市面上许是还有差不多的,出去找着给他送过去,也看不出来。” 周秦连忙问道:“如果找不到一样的呢?” 周延之笑了笑,“实在不行我就去跟田储陪个不是,说不小心碰坏了他要的东西,难不成他还能来找我麻烦不成?田储这人虽然名声不好,平日里却不算差,我认了下来,也免得仲昌他爹知道,拿他弟弟去打板子。” 如果仅仅是几件哄小孩的玩意,哪里值得这田储特意来找,恐怕里面另有玄机才是。只是不晓得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又为何如此上心。 周延之他们不将田储当回事,也许是觉得他仗着田太后的势力在朝中作威作福而已。周秦却知道,只过了三年,田储就连跳几级,升了诸卫上将军,管着禁中兵卫。 外面传言说田储心眼极小,眦睚必报,只要得罪了他,没有一个人是有好下场的。他手头掌着军,又有田太后包庇,想要弄死一个人,连刀都不用拔就有人抢着去做了。 这样的人,岂是好糊弄的。 周秦有些担忧,她不赞成周延之给苏仲昌顶这个锅,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哥哥不妨去跟祖母说说这件事情。” 周延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男子十五而束发,许多人在他这个年龄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他若是连个应酬的小事都要去请教祖母,实在是有点掉份。 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这等小事都解决不了,以后如何支应门庭! 周秦有些猜到周延之的顾虑,她劝道:“哥哥难得回来,我本不想说这些扫兴的事情。可是你在宫中也该有所耳闻,这几年太后娘娘重视兵权,对我们家多有想法,去年才找由头罚了叔叔的俸,这时正该韬光隐晦,不去沾任何是非才对,何苦去惹她的侄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田太后对太宗皇帝时的重臣多有偏见,往日还顾虑边疆安稳,现如今地位愈加牢固,又见边境无事,便肆无忌惮地打压起各地将帅来。 平日里无事都还要咬你两口,更何况如今得罪了田储这个混赖子。如果闹将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家。 况且明日便是上元节了。 周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延之十分聪明,他马上领会到了周秦口中的未尽之意,换了衣服去给赵老夫人问安。 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赵老夫人却并不觉得这是件小事。她派人去把在外面到处暗访各大铺子的苏仲昌找了回来,仔细地问了他与田储见面时的场景。 苏仲昌足足回忆了半盏茶功夫,把许多细节都拼凑出来,“……一大早就来了,没有递帖子,只带了两个小厮,礼数倒是不差……口气特别着紧,像是想要当场就进房去找的样子。” 赵老夫人立刻就命人把那两件玩具包好,让周延之同苏仲昌亲自送去承恩公府,交代他们一定要当面还给田储,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周延之到了酉时三刻才回到家。一进门就抱着盂盆吐了起来,酒气熏天,话都说不完整。 他穿了一身别人家的大红羽绉面灰狐狸皮的鹤氅,衣服太大,拖得下摆沾满了雪水,又脏又湿。 赵老夫人便把周秦打发回房,自己亲自照料周延之。 周秦不免有些担心,把海棠留了下来。 等回到房间,她梳洗完毕,又卸了钗鬟,歪在床上忍不住想了半晌。 也不知道田储到底要那些玩意儿做什么,据说宫里的物件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要不到的。据说他与那魏国公主关系极好,但是好像上辈子上元节公主被劫,他并没有上街找寻。 真奇怪,按道理说他此时手上掌管着这么多的禁卫军,应该急着去找表姐才是。 不知道他与自己家中的那些个事情有没有关系。 周秦心中哂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变成了惊弓之鸟,见风就是雨,看到什么东西都忍不住翻来覆去地乱想。 芳草见她还不睡,就劝道:“姑娘别担心了,男子在外行走,哪有不应酬往来的,不若早些睡了,不然明日眼睛要肿。” 周秦依言躺了上床,却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听到房间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海棠。”她唤道。 海棠打着灯笼推门进来,芳草连忙爬起来点了灯。 “少爷已经睡下了。”海棠把手上的灯笼给小丫头带了出去,又把门关好,这才说道,“孟嬷嬷刚刚让门房套车去了,像是急着要出门的样子。” 这么晚了还出去? 护国公府的规矩,过了亥时三刻,若是要从内院出门,必须拿有对牌,若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还要提前一天报备,否则需要呈报赵老夫人。 刚刚更夫打更,都已经快子时了,明天就是上元节,什么火燎眉毛的事情需要赶在这个时候去做? 周秦将这事放在一边,皱着眉想了半晚上,将第二天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一一过了一遍,应对方式也做了好几种,直到天边都翻起鱼肚白了才浅浅睡去。 ------------ 第五章 夜谈 亥时末。 横街太学南门以南,坐落着许多官员的府邸,当朝几位大学士都在此居住。 御史中丞苏荃的宅子在街道中部,他父母早亡,家中有一个嫡亲的弟弟并一个庶弟,却并未分家。 苏府祖籍南直隶真定,是当地出名的书香门第。丙辰年间,苏荃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考取了榜眼,随后进入翰林院熬资历。九年过后,他的庶弟取了二甲第九名,嫡亲弟弟资质略差,只得了个同进士。 苏荃为优柔寡断、行事轻率的亲弟弟谋了个外放的差事,做事谨慎的庶弟则被安排进了吏部,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亲弟弟官做得无功无过,庶弟已经官列考功清吏司主事,品级虽然不高,却是负责大小散役官员升迁黜罢的实权职位,平日里有事,他多是与庶弟共商。 今夜也是如此。 夜已尽黑,书房里点了两盏大灯,炭火将熄未熄,只有一点点余温在。苏荃手里的茶已经冲了三四道,淡得同水一样,他提起茶壶打算给自己再添点热水,却发现水壶已经空了。 苏承手上端着已经凉透了的茶杯,头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半晌才说出一句,“大哥,这话可有旁人听到?” 苏荃点了点头:“太后并无避讳,随侍左右都在,怕是用不了多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陛下他……”苏承小心地问道,“从未有所耳闻?” 苏荃笑道:“去岁末,陛下因罚了一个侍婢,太后娘娘唤他过去训斥了半日。” 苏承目瞪口呆。 “去年太后才召集宰辅,说要还政于陛下……”苏荃叹了口气,“虽知此事水分甚大,却未想到她参政之心不死,反而还想另行立储。” 苏承打断他,“别说赵迁,赵迁他爹都没快没人认得了!” “她问我如何看待前朝宣太后垂帘听政三十载……这也便罢了,她还问我,若是儿孙不孝,可否逐之……”苏荃冷笑一声,“只听说过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从未听说过太后与士大夫治天下,谁坐皇位,也不是她说了算。” 苏承表情木然,他脑子里转过七八个念头,却一个都没有说出来,只是焦虑地看着苏荃,“大哥,不知其他诸位大人如何做选!” 苏荃啜了两口白水一样的茶汤,喝茶的姿态淡定从容,“不过给陛下奉上了北地战图,护国公周严去年就罚了俸,李仪给她骂得跪了一个下午,据说只是因为要陛下抄了十遍《水患》而已,如今要选,你说如何做选。” 苏荃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想要攀附新帝,平步青云的大有人在,可富贵也要有命花。过去十年,只是让大臣们都看明白了赵显如何被田太后管得死死的而已,如果两两条件相等,再多的谄媚跟毛遂自荐,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跟势力的消长,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可是随着赵显的年龄增长,田太后的日益衰老,群臣的重心自然而然地就朝着赵显倾去。田太后似乎也发现了台面下的暗潮汹涌,于是想用跟以前一样的方式来直接压下去。 赵显马上就要二十了。 如果一个二十,一个三十,大家可能还会认真地比比分量,可是一个是二十岁的正统储君,一个是五十岁的垂帘雉鸡,再死忠的太后党也得掂量掂量小皇帝亲政之后会如何行事。 选后的事情被太后否了两次,赵显自己否了三次,以前是年年都有折子提,现在几乎是月月都有折子提,如此状况,万难继续敷衍下去。 一旦赵显成亲,亲政,就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 苏荃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底蕴不够…… 曾祖父在禁止子嗣入朝为官的时候,万难想到赵家那名远在河间起事的武夫之家能坐拥江山上百年吧。 现在再去考究祖先曾经的想法已经不太现实,也许当时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对前朝皇帝的忠烈,待价而沽,期待将自身卖出一个更好的价格;也许觉得那名只会耍武弄横的武夫很快便要被推倒下台,最好要避得远远的。 但是那几十年间的断层,使得苏家从前朝一流的显赫氏族,沦落为如今四代没有入阁的境地。 自己倾全家之力,几十年时间也不过爬到了如今从三品的位子,想要宰辅之位,更是一句梦话。哪像前朝,自家与另外几族轮着坐台,朝堂不过几家商量事情的地方而已。 踏踏实实做这个官,再过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得一柄华盖清凉伞,可如果这次选对了,无论是帮着田太后另拥新王,还是辅佐新帝亲政,苏家都能稳坐钓鱼台,从其他几家手里撕下一块肉来。 一样的前朝的旧臣,从前孙朝安不过是曾祖手下的走狗,只因早早投效了那赵家子,竟然当了正二品的同平章事;护国公的祖上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现在重孙都能袭从一品爵位。朝代更迭,皇帝更换,多少鸡鸣狗盗之辈位极人臣,又有多少出将入相的显赫家族灰飞烟灭。 出来做官,从来不怕火中取栗,只怕手伸错了盆。 手头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苏荃看了看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庶弟,仔细盘算了下能动用的资源,不由得也皱起了眉。 自己身为御史中丞,虽说已经是御史台的副职,可手下的那些官吏,你让他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跳出去咬人,个个都是一把好手。若是真的做起事情来,怕是还不如那些积年的胥吏。 别人家多的能有五六个兄弟帮扶,少的也有繁盛的姻亲相助,只恨自己父母死得早,族中子息薄弱,别说堂弟,连出息的族内子弟都屈指可数。 也怪自己成亲甚晚,二十九岁才得了长子苏仲昌,后来小妾生了个女儿,又过了近十年,妻子才怀了幼子。现如今想要联姻,都拿不出人来。 苏荃慢慢将茶杯放回了桌子上,突然振奋起来。 仲昌已经束发,正是说亲的年龄,虽说目前尚无功名,又是小皇帝的伴读,天然戳了一个“帝党”的标签在身上。但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怎么才能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却不遭人清算,就看这吃饭人的能力了。 想到前几天遇到那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他说笑话似的聊起旧时代弟治理朝政的德阳公主。 是做墙头草,还是选墙头站,正该好好思量才对。 ------------ 第六章 宫中 深夜,垂拱殿。 田太后现在烦躁得很。 面前的金丝楠木桌上堆得满满的都是奏章,摊开的几本折子上“赈灾”、“免税”、“粮饷”、“冬衣”等等字眼晃得她脑仁突突地疼。 她丢下手上的折子,伸手去揉了揉太阳穴,守在一旁的黄门王文义弓着腰递上来一条热帕子,低声道:“娘娘,您捂一捂吧,都快子时了,不若明天再批?” 田太后接过帕子,草草擦了擦面,脸上的粉脂随之带了下来,显得她老了十多岁,看上去与一般四五十岁的妇人并无甚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坐在下首阅读奏章的少女道:“安宁,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别来请安了。” 少女看起来花信年华,虽只有七八分的美貌,却自有一股睥睨的神采,她穿了一身浅黄色的蜀锦长裙,只随意插了根银簪子,簪子顶端指甲盖大的紫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少女捧着奏章正看得认真,听了这话,笑道:“母后莫急,我看这张谦接二连三地发折子,想是有什么要事,等我瞧瞧。” 听到这个名字,田太后想了一下,记起前几日自己留在手上还未批复的请饷折子,她皱了皱眉,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要军饷罢了。” 这张谦,还她当以前那个无知妇孺!想要粮饷,自己找户部去,一个月前就批了文,他还来讨一讨二,难不成要她亲自去帮着追饷银不成! 自她听政以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赵显那小儿登基的时候才八岁,只晓得装傻,问他十句都闷不出一个有用的屁来,她一个才死了丈夫,又亡了亲子的妇孺,连眼泪来不及掉,就被诸臣架在火上烤。 她才与皇帝成亲那会,常听皇帝回宫抱怨重臣们仗势欺压,挟恩相逼,当时她只觉得诧异,堂堂天子,为何会受臣子要挟。 直到她做了这皇太后,才知道对那些在官场上升降沉浮几十年,或行路千里,或杀敌无数的下臣来说,自小生长在皇城,最远只去过祭天的天子,不过是敷衍的对象而已。 当日肃王谋反,入宫保皇的不过区区几千人,张谦就敢递上来一万多的伤亡缺口,枢密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阅可”的折子往自己这一放,摆明是要看笑话。 可笑她当年初临朝政,什么也不懂,还想着若是没有这些个将士拼杀,说不定已经让肃王得手。不仅早早就批了同意发下去,还派人去奖赏慰问。 沧州仅仅是两个县发了大水,路转运司隔月就送了折子上来请免全州赋税。 她可怜百姓遭苦,免税免赋不说,还发了钱谷下去赈灾。 等到她政事渐熟,才晓得当初不知被蒙骗过多少次,政事堂先帝的托孤重臣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犯错,不要说提点,连话都不多一句。 现如今她也算是熟悉国事,他们就想着把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拱上台来,不过是觉得她不好骗了而已。 可恨那赵显,人不机灵不说,与自己也不亲近。嘴上说着不愿亲政,其实他背地里接触那些臣子,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不是自己的,果然怎么养都养不熟!看赵显那模样,若是等他一朝做起真皇帝来,头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晾到一边吧。 若是大儿还活着,她如何会像如今这样需要百般谋算。 田太后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给皇帝选亲,担心外戚势大,干扰朝政,选了她这个没甚背景的女子,如今想要找个趁手的外家都没有。也就侄儿可以用一用,又可惜年纪太小,经事不多。 “安宁,上次你说的那赵迁,你瞧着如何?”田太后忽然开口问道。 赵珠顿了顿,似是哑然失笑的样子,“母后,我那日不过见他聪颖机灵,孝顺有加,多口赞了一句而已,您想到哪里去了。我瞧近些时日陛下多有长进,想来日后必不让母后失望才是。” 田太后冷哼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在这里帮他说话,他也不见得记你的好。上回我给你多要两百千的俸禄,御史台的那些个颟顸在乱叫,那小子躲在一边声都不吭,若是帮你说几句话,也不至于一点都多不得。” “母后……”赵珠拉长了语调低声叫道,“不过是照着规矩来而已,河间才遭了旱,南地又有蛮夷蠢蠢欲动,哪里都是用钱的地方,况且我已经得了魏国公主的封号,你见本朝有几个未出嫁就得国号大封的皇女?” 听了这话,田太后更怒了,厉声道:“你还帮他说话!若不是为了这赵家江山,你何苦到现在还未出嫁?!当初内忧外患,只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若不是你在旁帮着,我还不知道要多耗多少时间!别说二百千,就是给你翻上十倍百倍我还嫌少!如今拖到现在,想找个好人家都不好找,也没见他谢过你!” 赵珠翕了翕嘴唇,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王文义死死贴着柱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恨自己没有跟着神仙学过隐身术。 田太后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话说得过了头,放缓了声音道:“你先回去休息,明日好好过个节,也去瞧瞧有没有合眼的,若是合适,我就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赵珠并不回话,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此时已经子时一刻,守在大殿外的几个丫头忙点了灯笼上前给她开路,又有给递手炉的,罩大氅的,戴大毛帽子的凑了过来。 门口值守着二十余个侍卫,分出了两个跟在她们后面。 冷风一激,赵珠刚刚被扰得发胀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七分,她面无表情地穿过重重叠叠的回廊,正路过后苑,突然听到前方的假山上传来一阵响动。 几名宫女立刻熄了灯散成两圈,两名宫女将赵珠围了起来。 在后面跟着的护卫一名冲上假山的亭子,一名扶刀站着。 片刻之后,去试探情况的护卫快步回来行了个礼,“公主,是只野猫,属下已经赶走了。” 赵珠点了点头,等宫女们重新燃起了灯笼,才径直朝内廷走去。 ------------ 第七章 公主 回到属宫,殿内灯火通明,一进去便是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侍女们围过来有条不紊地给赵珠换了衣衫,又去妆台上帮着卸了钗鬟,早有人提前探了消息去抬水,一时热水也来了。 赵珠沐浴完毕,躺在床上,侍女给她揉肩捶腿。她闭着眼睛歇了一会,突然开口:“南屏,你明日去跟冯姑姑交代,把宫里的野猫野狗管一管,晚上就不要放出来了。” 正在揉肩的侍女低声应是。 赵珠停了停,又道:“今日田储有没有消息?” 南屏低头回道:“都尉传了信过来,说明晚在宣德楼与您会面后再谈。” 赵珠睁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两名宫女便起身下了帘子自行退下不表。 床幔外的红漆描花的红榉木桌上点着油灯,映得室内昏昏暗暗的。 自从十多年前肃王谋反那夜以后,赵珠就跟田太后一样,多了一个彻夜点灯才能安寝的习惯。 先帝性柔且慈,对于肃王这唯一的亲弟,向来诸多照顾。肃王带着数百随从进京给他过皇诞,他居然不觉得怪异,反而还斥责了上书弹劾肃王擅离封地的大臣。 先帝至死估计也没有想到,他以为重情重义的亲弟在入京前就将数千精兵化整为零,安插入了京城。 如今回头来看,肃王当初的安排不可谓不精妙。 他用分封雍地的许诺收买了管着皇城司的许绍雄,半夜偷偷开了内城门;又许了御龙直张允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在宫门接应,再将当夜的轮值护卫设计空白了一刻钟;还说动了SX经略副使徐怀信,谎报军情,捏造奏章,确保皇帝在深夜依然留在垂拱殿;然后他求得了当时的太后,他与先帝的生母廖氏,半夜下诏,宣他进宫觐见。 这一桩桩,一件件,听起来完全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几年前,当赵珠对整个京都的兵力保卫都有所了解时,特意调取过提刑司关于肃王谋逆的宗卷。不得不承认,跟肃王比起来,先帝简直是个谋略上的白痴。 然而肃王还是失败了。 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回京复命的护国公周信携着长子及两个副手觐见皇帝,被先帝留下共商国是,周信在殿外侍卫交班时察觉不对,将两班殿直留了下来。 当肃王带着三百多名精兵包围垂拱殿的时候,面对的不是惊慌失措的皇帝,而是严阵以待的近百名勇武殿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那晚,如果不是垂拱殿拖了半个时辰,恐怕整个皇宫姓赵的都要被屠戮得干干净净吧。 还是要想办法将皇城司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除此之外,她盘算着今日田太后说的事情,权衡了半晌,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那赵迁不过一个两岁的孩童,连话都说不全,哪里看得出什么“聪颖机灵,孝顺有加”,她有意这样一提,果然母后就上了心。 恐怕对母后来说,赵迁最大的优势便是年龄吧。两岁的小孩,懵懂无知,并不记事。待他长大成人,至少还要十多年,这么长时间,足够母后将他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若是养不成,哪里又寻不来另一个赵迁! 果然不论是谁,只要坐上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就再也不愿意下来。只可惜自己命不好,没有投生成一个男子。 她出生时朝廷大破北方鞑子,先帝赐封“安宁”,意喻她生来带运,可保国家安宁。等到晓事,她比起先皇的诸多儿子,资质文才都胜过不止一筹。教书的大儒们说起她,都叹息“憾为女子”,“惜是娇娥”。 等到肃王兵变,父皇身死不说,男嗣被杀得只剩赵显那个白痴。若没有自己,以母后那连河东与河间都会搞混的头脑,怎么可能拼得过政事堂那些奸猾。 及笄时不想着给她选婿,十八时说不舍得,想再留两年,待到如今都满了二十四,做母亲的觉得这政事可以处理得游刃有余,便来催她嫁人! 做惯了朝堂大事,连一州一府她都不看在眼里,想到现如今要嫁给天然便要赋闲,不得有重用的驸马,日日窝在宅院里与一帮女子讨论钗鬟衣衫,赵珠觉得自己胸腔都要炸裂开来。 可恨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就一个男子!即使赵显出了事,朝臣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旁支子弟,就是她亲生的母后,宁可去抱养听都没听过的赵迁,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先皇嫡亲血脉的公主! 赵珠平复了下呼吸。 她帮着处理朝政十多年,连头都不敢太露,若是让御史台的那些鸦雀知道自己一个公主干政,怕是会像见到了腐肉一般呼啦啦地冲上来吧。 笼络了这么久,也不过得了一小撮不得志的官吏,还有一个田储稍微得用,想要他帮忙做些事情,还要拿出足够的筹码来交换。 女帝既然做不了,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不过欲仿前朝德阳公主,终身不嫁,代弟摄政四十年而已!比起韬光隐晦的赵显,稚弱的赵迁显然更符合她的利益。 母后想废赵显,她自然会帮上这一把。可笑朝中这些权臣,嘴上说着臣请皇上亲政,听说母后的想法之后,估计个个都把赵迁的祖宗八辈都翻了一次吧。 比起这些缩在京城的老狐狸,还是掌握兵权的那些个将军公侯更值得拉拢。若是她手中有个二十万精兵,又何苦在这里挖空心思! 说起来,几大将领中,诸卫上将军张谦于钱财欲壑难填,只会一味哭穷喊苦,真打起仗来,跑得比兔子还快,算个好掌握的;上轻车都尉李狄虽是个老将,却只晓得愚忠皇帝,半点变通都不会。这种人,只能换掉,不能留着。才打完交趾的定远将军折其护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他才亡了老母,日前报了丁忧,等过上三年,早已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护国公周严……又太狡猾了,似乎沾了满身的油,要抓些他的把柄才好得用。 赵珠就这样列开朝中各大武将,一一考究着如何拉拢打压,过了蜡烛都燃了一半才睡去。 ------------ 第八章 元宵 赵老夫人出身南直隶平江府昆山县,据说祖上曾经出过宰相,后来门第凋零,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家无隔夜粮。 前朝末年,接连遭遇了几场大旱,大旱之后常有蝗灾,连鱼米之乡的平江府都出现了鬻儿卖女的情况,衙门不仅不设法安置,反而还横征暴敛。 千灯镇有流民揭竿起义,立时就凑齐了三千多名壮汉,冲垮了来收粮的兵丁,一举打向昆山县城。更兼北地接连大旱,颗粒无收,一个月内全国涌起了七八支义军。 天下登时大乱。 赵老夫人的父亲是名屡试不第的秀才,在镇上教书勉强糊口,眼见家中老娘跟怀孕的妻子就要饿死,只好投身义军,挂了个军师的头衔。 后来千灯镇这一支流民被剿灭,赵秀才却因足智多谋,名声打了出去。彼时太祖皇帝凭着一股士气打下了河间府,正没头苍蝇乱撞,便派了人来三顾茅庐。 赵秀才正是无处可去的地步,只好又从了匪。 赵秀才半路出家,到底比不上和太祖一同起义的弟兄,为了博取义军信任,便把自家八岁的女儿许给了太祖结义兄弟的独子周信。 后来北方鞑子乘机犯边,各地接连叛乱,前朝朝廷剿了这边,管不住那边,这支河间府的义军越滚越大,收归了各处依附,最终太祖称帝。 周信的父亲被封为威武王,后来改封护国公。 赵秀才却没赶上这好时候,他在打进京城的时候被流矢射成重伤,死在宫殿门口。太祖皇帝追封他为真定郡王,赏了他女儿,其时的护国公夫人,也就是赵老夫人一品夫人的称号。 赵老夫人一出生就跟着义军到处流离颠簸,吃过苦,也享过福,什么阵仗都见过。她的丈夫曾经评价她“坚贞刚毅,吾不如也”。 她如今已是耳顺之年,每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今日更是早早就起来了。 贴身的大丫头珊瑚仔细地帮她梳头,被打趣道:“总共就没几根好的,亏你还看个不停。” 珊瑚就笑:“我看着老夫人您头发多得很,白的也少了。” 赵老夫人不爱用玻璃镜,屋里放了一面等人的湖州立地大铜镜,妆台上放了一面半身高的抚州铜镜,她嫌面前的抚州铜镜有点花,就站起来去照了那面大的。 一时小丫头进来禀报,“少爷醒了,正喝醒酒汤,姑娘也过来了。” 赵老夫人就吩咐让厨房摆膳。 周延之到底是年轻,虽然宿醉,睡了一觉就恢复过来了,喝完汤开始哄妹妹开心,“我定了仁和酒楼,等陛下看完灯,他们一散,我们就去那坐着,楼下就是汇元坊,一条街上挂着最稀奇的灯,昨儿我出去看着都挂上了,你爱坐在楼上也好,爱下去街上逛也好,反正我都陪着。” “上回你不是说想吃蚕丝饭?听说汇元坊上有个卖水果蚕丝,卖的蚕丝饭有八九种颜色…” “行了,别逗你妹妹了。”赵老夫人笑呵呵地打断他,“你是睡够了,我们昨晚可是担心了一宿。” 周延之窘然。 他站起身来给赵老夫人请安,辩解道:“原想着很快就能回来,谁知道承恩公在家,留了我跟仲昌吃饭。” 周秦连忙问道:“那田储有没有为难你?” “宪姑。”赵老夫人提醒道,“在家里就算了,在外头可不能直呼大人名字。” 周秦晓低头应是。 “这不是在家嘛。”周延之连忙帮妹妹打圆场,“他收了东西,也没说什么,承恩公倒是挺高兴的,让我们常去找他玩。”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三人用过早饭,有婆子进来请安,对着周秦说道:“姑娘,何二姑娘遣了人来,问您今晚在哪里观灯,穿什么颜色的衣衫。” 终于来了。同前世一样。 周秦不由得舒了口气。 何二姑娘闺名何苏玉,小名素素,是吏部尚书何嘉的次女。何府人丁兴旺,何嘉共有五子三女,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是小妾所出,才满周岁。 何苏玉比周秦早出生几个月,五岁的时候,何夫人带着她来拜访。赵老夫人见她机灵活泼,十分喜欢,赏了她一个翠玉的九连环。 她道了谢,却并不拿在手上,小声说,“娘亲说这里有个小妹妹,我还没有见到呢,等见到了我们一起玩。” 赵老夫人就大笑,让丫头把周秦抱了出来。 两人先是在榻上拆九连环,后来又去了周秦的房里,何苏玉见到周秦房里养的金鱼,觉得是红色的,周秦却说是橙色。 两人就偷偷把水给倒了,对着太阳分辨颜色。 等到丫头发现,那七八条名贵的琼州凤尾龙睛锦金鱼早已全翻了肚皮,榻上也弄得湿漉漉的。 何夫人知道了,担心赵老夫人生气,连连道歉,赵老夫人却觉得这是小孩子真性情,此后常常接了何苏玉来玩。 两个姑娘自此你来我往,关系极好。然而此番因为过节,从年前到如今,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未见面了。 今晚,她们两家女眷会一同在宣德楼旁的看台上候赵显观灯,御街灯会结束后,赵老夫人与何夫人去觐见太后及一众妃嫔,独留何苏玉的三哥何亚卿看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一帧帧画面一样,周秦至死都不会忘记。 楼上突然一阵喧闹,继而寂静,原来魏国公主不知为何突然上了台来。 看台上,女眷们纷纷前去拜见魏国公主。 魏国公主笑着问她,“你就是周延之那总不肯带进宫的妹妹?” 魏国公主爽朗地笑道:“听说他们今天定了仁和酒楼,怎么还不过来接你?也罢,我带了你过去吧。” 她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上了魏国公主的车。 车驾行驶出了御街,沿途都是人山人还,小贩在叫卖,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息。 车驾驶向相国寺。 驾马突然发疯,车夫被翻下马车生死不知。 她跟公主的侍婢一同伸出手去拉缰绳。 两人被摔下马车。 她听着公主的呼救声,眼睁睁地看着马车驶走。 然后是周围散开的人群,片刻后围过来的兵丁,前来宣召的太监,还有田太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一切,都像是刚刚发生的一样。 ------------ 第九章 登台 上元节,官员女眷在潘楼街北侧登台赏灯是惯例。 可是这一回,周秦不打算再去。 如果她不在潘楼街的看台上,就不会碰到魏国公主,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她不但不愿意去观灯,甚至不想再出门。 她于是借口自己头疼得紧。 赵老夫人却不同意,“想是昨晚睡得晚了,中午歇一歇,晚上早点回来便是。”说完,便让周秦回去休息。 孟嬷嬷在一旁搭腔,“现在不过是辰时初,如今太阳出得晚,外边还是灰蒙蒙的,再好睡不过了。” 周秦只好回去歇息。 没多久孟嬷嬷过来,向海棠询问周秦的起居,还把护国公府惯常请的田大夫带了过来。 田大夫诊了脉,说她身体康健,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平常要“多动多走”。出去只开了一剂药,让只吃两回就好。 连病都没法装了! 周秦后悔极了,早知道昨晚就该找个机会支开丫头,出去吹吹冷风才好。 一时孟嬷嬷亲自端了药过来,看着她喝了下去。想是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没多久,她就沉沉睡去。醒来已经是下午,海棠服侍她吃了午饭,早有小丫头捧了年前新作的衣服过来,她只好换了衣服,去见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跟周延之正在说话,见她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会,感叹道:“宪姑都是大姑娘了。” 周延之见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褙子,象牙白的襦裙,裙子边上掐了牙,裙角绣着几片幽兰,看起来十分素雅,不由得点了点头,“观灯正要穿浅色的才好看,只是要加件厚实点的大氅才行。” 周秦勉强笑道:“海棠带着呢。” 她心里挂着事,面上就有些不自在。还好时辰已经不算早,赵老夫人忙去换了命妇礼服,一品花钗宝钿,又有那车夫备好马匹车辆,周延之骑马在旁,三人携了仆役丫鬟往直奔宣德楼而去。 天虽已半黑,街旁却点了一路的灯火,映得亮堂堂的。马车才驶出护国公府所在的巷子,就有各种市井的叫卖声顺风飘来。车子虽是用厚厚的缎子围着,也免不了被冷风刮得呼呼作响。 还未到戌时,路上已经满满当当的小摊,周秦挑起帘子的一角去看路边的小食与人群,赵老夫人就说她,“冷不冷,小心风大吹了头。” 周秦笑了笑,放下了帘子。 她方才只是随意瞟了一眼,这路过的三四条街,沿途都有兵丁巡卫。她实在觉得奇怪,上辈子魏国公主到底为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 一路走走停停,又被堵了半个多时辰,一时到了宣德楼旁,赵老夫人携两个孙辈上了观灯台,早有熟悉的官宦女眷围上来,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周秦便被何苏玉拉过一边去。 “怎么我打发人给你送信,你都不回我!”何苏玉嘟着嘴,不高兴地嘟哝道。她身材小巧,穿一件米白色的镶边褙子,披了猩猩红的披风,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得娇小可爱。 “苏苏!” 周秦忍不住上前两步,挽住了她的胳膊。 “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何苏玉转过头去,鼓着双颊哼了一声,“早知道现在要来讨好我,何苦当初冰着我来着!” 周秦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低声讨了个饶。 何苏玉皱着鼻子想了想,道:“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原谅你了。” 奇异的,周秦内心突然轻松起来,过去几个日日夜夜的纠结担忧都渐渐消退了下去。 既然老天让自己重活一次,该来的总会来,不会因为自己整日里一直紧绷着而改变。 也罢,就当哄哄小孩吧。 “苏苏好姐姐……”她拉长了尾音,婉婉转转地叫道。 何苏玉掉过头去,以手遮面,肩膀一抖一抖的,竟是在偷笑。 “好啊,你还敢偷笑!”周秦噙着笑容,伸手捏了一下何苏玉的脸颊。 何苏玉登时就破功了,笑嘻嘻地回头求饶。两人笑了一阵,站着说闲话。周秦见周围的人都或坐或站,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于是借口看灯,拉着何苏玉去了围栏边上。 脚下的看台有三层楼高,顶上搭了一个挡风遮雨的棚子,四周设有围栏,以防有人不小心掉下去。 从上往下看,潘楼街上密密麻麻的大灯小灯或结成神仙故事、花鸟虫鱼、亭台楼阁陈列在楼宇之下,或如双龙飞走,蜿蜒于道路两旁,目所能见灯火辉煌,一派热闹祥和。 这里离皇帝观灯的宣德楼只有一步之遥,设了几个大展台供宰相、副相、枢密使、六部尚书,显贵宗亲以及他们的家眷登台。 从宣德楼出发去往仁和酒家要路过四条大街,自御街大内前往南去,直到景灵东宫,这一路都有京都府衙派兵丁把守,一旦过了子时,圣驾还宫,御街上就会封锁起来,驻守的兵卫也会抽调去其他热闹繁华的地方巡街。 过了州桥西街,就到了南门大街以东,转过街角便是酸枣门,再往前走是大相国寺,对面就是仁和酒家。 这一路,平常是衙门巡街,只有元宵这类重要节日,才回临时安排禁军值守。 前世出事的地方在离酸枣门还有三四里的拐角处,那里前有衙门巡街,后禁军值守,两边过去都极方便,所以只有几个看门的小兵,是个死角。 魏国公主微服出行,又是在内城,仪卫并不大。两名车夫,两个大宫女,两个侍婢,还有十来名侍卫就是所有的配置。因为自己坐了公主的车驾,马车里只留了一个大宫女。 谁也料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公主。 子时之后内城禁止当街奔马,是以侍卫们都没有骑马,从事发地到车驾被发现的酸枣门,若是侍卫们拔足狂奔,大约需要小一刻钟。 就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公主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沿途并不是荒郊野外,而是人来人往的街市。公主的车马失控,一路奔袭,居然完全没有人目睹有什么人接近车驾。 难道一个大活人在马车里居然能凭空消失不成? ------------ 第十章 出发 上辈子,她接手叔叔周严留给她的一部分人手后,将当晚车驾走过的路调查了无数遍,偏偏一到车马失控的地方,便什么都查不到了,似乎有人刻意将所有的踪迹都抹掉了一般。 上辈子查不到,总不至于这辈子也查不到吧。 周秦想了想,顿时拿定了个主意,她轻轻拉了下何苏玉的袖子,“苏苏,我哥订了仁和酒楼,咱们一会偷偷先溜过去吧。” 何苏玉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宣德楼门前露台上表演的教坊杂剧,听她这样说,有点犹豫,“一年才一次元宵节,今晚陛下在,百禽班的人都来了,听说还有狮子白象,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不如我们看完再去吧?” 百禽班是近些年来京都城内有名的杂耍班子,据说班子里养了上百种动物,每日都在外城的猴园里表演,每次只出场十多种动物,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平常也有人家宴会时请了去家中表演,只是无论是日常的演出,还是请回家的出台,自然是比不上这次精心准备给天子的节目了。 “哪能给你看一晚上,一会就要退了位子给‘玉堂春’唱戏,你先跟你娘说了,等‘玉堂春’上台,咱们就先走。” 玉堂春是老字号的戏班子,他们家唱大戏非常出名。田太后爱看大戏,所以年年宣德楼门口的台子上有小半夜排着他们家。 周秦见何苏玉有些意动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据说今晚仁和酒楼请了刘三娘子前去弹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场,唱几曲,若是去晚了,恐怕就听不到了。” 刘三娘子是两三年前红极一时的教坊娘子,她少时便极通音律,歌喉婉转,王公贵族争相捧场,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销声匿迹了。 周秦记得何苏玉擅琴,凑巧这刘三娘子也以古琴出名,便拿这个来诱她。 何苏玉果然上钩,她不爱大戏,却对刘三娘子闻名已久,“哎呀”了一声,连道:“要不咱们现在就走?我跟娘亲说一声,让三哥哥带我们一同过去,趁着现在大家都在这边看戏,路上该好走才是。” 周秦被她拉着去坐席上找家中长辈,刘夫人还没说什么,何苏玉的三哥何亚卿却眼睛一亮,一下子站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娘,你放心,我一定把妹妹跟周家妹妹妥妥帖帖地送回来!” 刘夫人哭笑不得:“没说让不让你去呢,你猴急什么。”又转过来问周秦,“你祖母知道了吗?” 周秦笑了笑,“还没说,想着先问了您这边,若是您同意了再去问祖母也不迟。” 刘夫人便点了点头,“路上极是要小心才是,年年元宵都有小儿走丢,也有丢首饰的,丢香囊的。”又细细叮嘱了何亚卿半天,让他看紧了两个姑娘。 跟在后面的海棠突然小声说道:“姑娘,老夫人好像喊你。” 周秦转过头去,果然祖母正笑着对自己招手,于是跟刘夫人告了个罪,又同何苏玉约好时间一起在马车旁等,便带着海棠回去了。 赵老夫人正和身边的妇人说着闲话,见她过来,便拉了她的手介绍道:“这是我小孙女周秦,我通共就这一个孙女,从小娇养着,就晓得贪耍。”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又对着周秦说道:“这是南壁街许府的冯夫人。” 如果是前世的周秦,恐怕还要想一想才能从死记硬背的那些京城官宦名册中勉强记起这个人是谁,但是经历过一世的她,却马上反应过来,“是‘家藏万书’的冯府吗?” 冯夫人听了这话,笑着摆摆手,“难为你还听过,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低调的语气中蕴含着些许骄傲。 南壁街许府在如今并不出名,出名的是许府的当家夫人冯夫人的娘家。 冯夫人的父亲致仕前曾任翰林学士,以爱书成痴出名,据说他年轻时外任做官,后来回京城时带了满满四十车驾的行李,朝中有人指责他搜刮民脂民膏,他便笑着让对方去他家搜查,结果对方打开车驾,里面泰半都是摆得整整齐齐的书卷。 他曾经戏言“不求万两黄金,只求万册书卷”,后来大家都叫他“冯万册”。 冯夫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了一身四品恭人的礼服,头戴花钗宝钿,长相只能称得上普通,却别有一番风流雅致的气韵,她看了看身后,笑道:“在家里喊着要出来,出来了怎么又躲着。”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娇小的少女从她身后扭捏着站了出来。少女长相与冯夫人有七八分像,只是犹多了几分柔弱,柳眉似蹙非蹙的,乍一看过去,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果然冯夫人介绍道:“这是小女,大名许芸,我们都叫她芸娘。” 周秦上前与她见礼,两人站到一边寒暄。 许芸比周秦小一岁多一点,说话行事都很文静,性格还蛮讨人喜欢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周秦总觉得她很紧张,还似乎常找了机会偷偷打量自己。 两人聊了一阵,许芸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周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冯夫人对她们笑着引荐道:“这是我家大儿近泽。” 周秦与青年见了个礼。 冯夫人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这大儿,平常不爱出来玩,话也不多说两句,整日只晓得在家看书。” 许近泽微微一笑,退到一边不做声了。 许近泽一过来,周秦明显感觉到许芸松了口气。 许芸见周秦含笑看着自己,便红了脸道:“我不常出来玩,今天大哥说带我去看灯,谁知半路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骗我呢。” 周秦自然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笑了笑,专心等着时间。 没多久周延之便过来了,禀了赵老夫人,要带周秦去看灯。赵老夫人将许家诸人介绍给他认识,周延之与许近泽聊了几句,觉得他言之有物,性格沉稳,有心要交这个朋友,便邀了许近泽两兄妹一同去仁和酒楼。 四人于是去同长辈交代了行踪,一起下了台去找何府兄妹。 一时见了面,许近泽与何三哥都愣了愣,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 ------------ 第十一章 探究 诸人见了面,少不得一番引荐寒暄。 周秦不由得好奇起来,“原来你们认识?” 何苏玉取笑道:“三哥哥从小就不爱读书,怎么管都不听,后来爹爹发了狠,就把三哥送去冯氏族学去了,想是在那里认识的。” 冯氏族学是冯夫人的父亲开办的,他致仕后把家中藏书对族学子弟开放,又请了几名老教授过来讲学,偶尔自己也去讲讲课。因为连续好几届科考都有多名学子中举,便有许多外姓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去读书。 许近泽是冯夫人的亲子,去外祖家族学念书,正常得很。倒是何亚卿,明明父亲是两榜进士,两个哥哥也少有才名,偏偏他不爱读书,想来是把家里人吵得不耐烦了才不得已将他送出去。 这边何亚卿却已经跟许近泽聊上了,“居然是近泽,难得见你出门,你怎么跟延之兄认识的?” 说着又加了一句,“夫子前日布置的作业你做完了吗?题是怎么破的?借我瞧瞧?” 何苏玉听不得他说这些,打断道:“停,三哥,爹爹不在这里,你别装了。” 何亚卿撇了撇嘴,“你懂什么,有了近泽的破题,我再做文章,事半功倍,不然写不好又要被爹爹罚,还要在学中丢脸。” 又对周延之说道:“延之兄,你们在宫中伴读,听说大学士朱炳常常去给你们上课,是不是很凶?夫子说他下个月要来讲学,我们怕得不得了……” 周延之只好同他讲起了朱炳来,“朱师傅博闻强识,不爱为难人,只是有一桩,若是你没有记住他讲学的内容,又被他发现了,他会让你把所有相关的经书注解全部抄写一遍,还要背诵出来。” 何亚卿不禁打了个寒颤,“所有的注解?那得抄到猴年马月?” 朱炳素来以《文经》见长,《文经》这个东西别称万经之首,自从问世以来,数不清的经史大家文坛巨擘都为其做过注释,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解读。 一般的学子能分得清浩瀚典籍中的解释来源于出自何人何书,便算是妥妥的合格了。若是能说得出该人源自哪个流派,并将整个解释的原文背诵出来,除非是过目不忘,或是侵淫其中数年功夫方才能办到。 周延之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卓夫已经试过了,我们几个人帮着他翻了五天的书,他抄了七天七夜才把注解都抄完了,这还不算,朱师傅只看了一眼,数了数他抄的条目,便摇头说‘尚不齐也’。” 何亚卿面色惨然,口中念念叨叨,“简直是丧心病……”他话未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忙往回找补了一句,“不愧是陛下的师傅,果然能人之所不能。” 许近泽却是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将书作的经注按照作者朝代及流派抄写下来再行背诵,想来会记得更深刻才是。” 他暗暗下了决心,回去就将自己不甚熟悉的经史文章按照这个方法重新整理一遍。 何亚卿听到这话,差点要跳了起来,“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天,咱们不聊这些行不。” 其他几人哑然失笑,于是聊起其他的东西来。 时车驾也来了,周秦与何苏玉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其他诸人骑马随行。 宣德楼到仁和酒楼,若是道路通畅,只需要半个时辰,此时全京都城的人几乎都跑出来看灯了,街上比肩继踵,车马难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到地方。 周秦一边默默计算着时间,一边观察路边的小贩与店家,看上去像是被灯火所迷的样子。 海棠坐在一旁,捻了一小撮茶叶,准备用随车的炉子煮茶。 她看了看坐在窗口看着车外景色的周秦,暗暗压下心理的疑虑。 她总感觉最近的日子里姑娘与以前有了些不同,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不太说得上来。 虽然以前姑娘性格并不闹腾,但是却不会像如今这样,常常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前几日,姑娘让自己把家中家中历年来的拜帖跟礼单整理给她,还写了几个名字,让自己去问少爷身边的桂竹他们如今的形状。 直到今天,桂竹才把结果告诉自己,那几个名字里有当朝的重臣,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吏,桂竹疑惑地问自己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人,有几个甚至都没在京城任职过,他辗转半天才找到打听到。 她只好绞尽脑汁找了个理由打发他。 要知道,从前姑娘虽然也跟着老夫人管家,做得似乎像模像样的,但她十分不耐烦这些人情应酬的事情,每逢到了要送节礼或是大喜大丧的时候,总是磨磨蹭蹭半天才肯过去平日里见管事的栖香堂。 她怎么突然之间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又是去哪里知道那些于护国公府没有往来的官吏名字? 海棠抿了抿嘴,暗笑自己疑心病重。 想来姑娘年纪也渐渐大了,正该是好好学着这些的时候。前些日子老夫人不是在说准备给姑娘说亲事了吗?难道现在不做些准备,要等嫁过去再急急忙忙地研究吗? 至于那些官吏,估计是哪次自己没注意的时候,谁跟姑娘提起来的吧。难道姑娘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自己要许给什么人家了? 海棠一不留神,就把煮好的茶水倒得差点溢出了杯子,忙把小茶几收拾了一下,将手中茶盏递了过去给周秦,口中道:“姑娘,喝口茶吧,这窗开得风对着头吹,怕是冷得很。” 周秦回过神来,接过茶盏,才揭开盖,便闻到了一股茉莉花混着茶叶的清香之气,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笑。 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这些摘花煮叶的事情,每到换季,总要带着海棠她们几个出去摘些蔷薇、茉莉、芍药、菡萏等各色鲜花,与家中的茶叶窖制,不知糟蹋了多少花花草草。还每每拿去给祖母与哥哥献宝,他们不想打击自己,一味称赞不说,还怂恿着给叔叔周严送去。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个当世陆羽,各色茶叶都捡了一二两,真个搭着祖母的信件给叔叔送了过去。 周严想是被祖母特意提点了,下回写了家书寄回来,还专门对这茶叶赞了又赞。 ------------ 第十二章 海棠 后来她去何苏玉家玩,无意间喝到了北山子茶坊出的蔷薇香叶,才晓得原来外面早有这些鲜花窖制的茶叶卖,与自己做的相比,香气馥郁不说,还别有一番清冽绕唇。 她回到家中逼问哥哥,他才吐露道,是觉得看着自己兴致勃勃的样子,便嘱咐下人采买的时候不要买这类的茶叶,还特意去找了祖母让她装作没喝过的样子。 他见自己有些生气,还局促不安地解释道:“我觉得外面卖的比妹妹做的差远了,又加了香料,把茶味都盖住了,我还是爱喝妹妹做的。” 真希望时光永远停驻在此时才好。 体贴的哥哥,百忙中还不忘给自己送礼物的叔叔,慈爱的祖母。 周秦想起以前的事情,面带微笑地喝了一口茶,果然入口是清浅的茶香,茉莉花香似乎微不可闻,又仿佛就在鼻端。 海棠见她心情甚好的样子,于是说起上回那几个官员的事情来,“……上回姑娘吩咐打听的那几个名字,我托了桂竹,他今天同我说了……” 周秦侧着耳朵认真地听,却突然捕捉到一个名字,“等等,你说那沈浒是辛卯年间北直隶的举人?没弄错吧?” 海棠犹豫了下,复又坚持道:“应该没错,籍贯福州MH县乙亥年生,上沈下浒,字沉止,一一都对应得上,桂枝还说这个人查起来怪不容易的,好像没人知道一般。” 怎么可能?! 这沈浒明明是河间的军户出身,后来被田储举荐给魏国公主,本来只是一个亲随,后来不知为何,摇身一变,就成了公主府的长史。记得当初京都城内的人还把这个当成笑话来说,堂堂公主府,居然任用武夫来做长史,简直是滑稽。 后来大家见魏国公主常年住在宫内,公主府只是闲置,全由沈浒应酬着各处人情往来,却从没出差错,才对沈浒刮目相看,觉得武夫未必没有头脑。 因为魏国公主极少宣见周严,却几乎日日都见着这沈浒,沈浒又身材健硕,形容俊秀,还曾经有过传言,说护国公头上的爵位让沈浒刷了一层厚厚的绿漆。 周秦记得自己上辈子听到这个流言非常生气,却又拿魏国公主并沈浒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还勒令下人三缄其口,不许透露给叔叔知晓。 往事历历在目,怎么突然之间,这沈浒就变成辛卯年间北直隶的举人了? 不过说起来,沈浒在京城待了三年多,却好像从未与朋友故旧来往,他所谓的来历,也全是经由他自己的口说出来的,没得半点求证。 难道当年的沈浒说了谎?魏国公主知道吗?还是这就是公主的意思?他在公主府,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长史而已,既然已经举业,为何不继续科考? 他是北直隶的举人,难道没有一个同窗同科不成?记得当初公主府门口常常有官员车门停留,据说都是去拜访他的。当时自己还觉得这沈浒长袖善舞,会钻营,现在想来,他做这个长史的位子,还真是屈才了! “姑娘,您认识这沈浒吗?” 周秦听得心里一惊,摇了摇头,她见海棠脸上满是疑惑,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知道自己近些时日的一些做法让对方起了疑心。 只是自己时间太紧,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周秦心里暗叹,可惜自己手头没有前世护国公府的资源,又身居内宅,许多事情做起来都极不方便。又想到上辈子海棠替自己联络护国公府外的眼线及人力,做得妥妥帖帖,若是这辈子只能留在自己身边做一个大丫头,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想了想,正色道:“海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海棠呆了一下,面露不解之色。 周秦便问得明白了一些,“你是打算一直跟着我吗?” 海棠大惊失色,连声道:“我自然是跟着姑娘,出了什么大事吗?难道说老夫人觉得我没有伺候好您,不让我陪嫁?”她说着说着,脸色都白了。 周秦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竟然把海棠吓成这样,连忙安抚她,“没有,老夫人没觉得你不好,也没说不让你陪嫁,我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想法,毕竟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贴身伺候我。” 海棠这才缓和了神色,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能一辈子贴身伺候姑娘?孟嬷嬷她们也是一直贴身伺候老夫人。” 周秦默然。 人的际遇与发展实在是难以捉摸的事情,也决定着人的行事与眼界。现在的海棠,脑子里估计全然是伺候人的活计,突然对她说以后的事情,是不是为时过早? 她想了想,决定换个法子来劝说她,“你看祖母身边贴身伺候了一辈子的,有谁是一直当丫鬟的?” 海棠愣了一下,仔细思索起来。 赵老夫人身边惯用的有七八个人,还有几个虽然不是日日待在府内,却也是领了差事,常年出门办事的,孟嬷嬷总管着大小事情,珊瑚与珍珠早已自梳,掌着老夫人的陪嫁,张嬷嬷对京城内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数家珍,张壁家的对朝中官员的升迁降黜了如指掌,还有琥珀等人,平日里赵老夫人对其多有器重,她们也常常套了车出门办事,色色都做得妥帖出色…… 说起来,自己进府这么多年,老夫人身边的小丫头们来了又去,三年进一次新人,三年放一次旧人出府,这些个人却始终屹立不倒。 难道自己也要陪着姑娘嫁出去,过几年被许了人,又放出府去吗? 若是嫁得不好,那等痴汉每日只晓得吃酒耍钱,外出作乐,放自己一个人辛苦操持家务,就像自己那早死的父亲与不争气的弟弟一样。 若是嫁了个好人家……一样要孝顺公婆,抚养子女,还要伺候丈夫,若是那时还能伺候姑娘,想来还能松快些,若是不能伺候姑娘,日日在家里,候着丈夫给钱吃饭,想来腰杆也直不起来。等到有了孩子,又要操心一家子吃喝嚼用。 既如此,还不如不嫁人呢。反正都是伺候人,伺候许多人,跟伺候一个人,傻子都会选! 如果像珊瑚同琥珀一般,就算不嫁人,国公大人和少爷也会给她们养老的吧? 她脸上神色变幻,突然操心起自己的前途来。 ------------ 第十三章 皇帝 宣德楼上。 明黄色的绫罗缠绕在枋木露台上,高高垂下,设起了一个大型的彩棚。帘外彩结栏槛,两边各立着三十名身着锦袍,手执骨朵,腰携宝剑的禁卫。 看台中后方垂着高高的黄缘,帘中摆着御座。 赵显有些不耐烦地坐在御座上。他左前方坐着的田太后,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楼下十多丈远的地方,玉春堂的台柱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孟子书》。 赵显中等身材,略有些瘦弱,方脸,面白而无须,看起来是个有些阴沉的青年。他的脸型长得像先皇,其他地方则像他做被封为美人的生母,于是平添了四五分的秀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够健壮的原因,他素日喜欢看相扑、摔跤、马球等,对田太后着迷的大戏则不太感兴趣。 台下打了一下响鼓,大戏唱完一段,戏子们各自歇息半盏茶功夫,远远的御街上京都城的百姓轰然鼓掌欢呼,转去看其他杂耍节目了。 赵显在如雷鸣般的欢呼声中重重舒了一口气,他有些厌烦地等着这场盛会快点结束。 元宵观灯一年一次,每次从御街以及宣德楼从场地布置,到节目安排,都是按照田太后的喜好来的。宣德楼观灯的主角是皇帝,但是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的想法。 赵显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得不继续忍耐下去。 他登基时八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自古皇宫多藏污纳垢,大魏朝也不遑多让。他能顺利地出生,平安活到登基,不得不说,无师自通的隐忍与难得的运气是最大的依仗。 被簇拥登基时,他先是呆滞,继而狂喜。在他最美好的睡梦里,他也没有妄想过可以登上皇位,只是曾经小小地奢望过等皇兄继位,将他打发出去的时候,能给他一个稍微富庶些的封地,让他带着母亲好好过日子。 直到肃王谋反次日。 哈,百官称颂有什么用!父皇器重有什么用!生母是皇后是背景雄厚的宠妃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坐上这皇位的,还是自己! 只是…… 赵显看了一眼田太后,那种万蚁噬心的痛楚感又冒了出来。 男子十五而束发,他早已成年,这老妇却牢牢掌着朝政,还三番四次地在朝臣面前表态,一旦天子成亲,她希望尽快归政。 赵显在心里嗤笑了一下,成亲?娶田太后安排的人,生下子嗣,然后让她重新以太皇太后的身份继续摄政吗? 既然本朝怀仁皇子能在被立为太子的前夕死于痢疾,昭德太子能在登基前突发癫痫,仁宗皇帝都当了四五年的傀儡皇帝,还可以一夕之间死于马上风,那自己呢? 理由他都已经帮这无耻老妇想好了。 自己的生母能莫名其妙地死于从未检查出来过的心疾,那她的亲子,才亲政一两年的自己突然之间因心疾病发身亡,也不是说不过去吧。 然而现在的她,似乎连一两年都不想等了。 田太后笑呵呵地吩咐了黄门官王文义,“赏玉春堂!” 王文义谄笑着,脸上的皱纹都挤作了一团,他弓着身子应是退下,不一会,楼下演出台上就传来一阵喧闹,玉春堂的堂主并成员列成队列跪在地上对着宣德楼谢恩,山呼太后。 田太后心情极好,对着小皇帝道:“咱们日夜辛劳勤作,也不过为了此刻万姓安宁,皇儿也该与有荣焉才是。” 我自与有荣焉,朕的子民,干卿底事! 赵显压下心中的厌恶,点头道:“都是母后辛劳,孩儿无能,劳您费心了。” 田太后摆摆手,“万事以国为重,你也该学着做点正事了,不要整天让些禁卫摔跤打球,他们身上都担着差事,不是时时都有闲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自己这个皇帝的不务正业,警告自己连禁卫都不能叫了吗? 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当着田太后的面,小皇帝几乎要骂出声来。 自从上次见了已经分封的宗室子弟,田太后就越发刻薄起来。往常对自己只是视而不见,近些日子,动辄劝诫,表面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句句诛心。 都是赵珠这个贱婢! 赵显心里一动,转头看向公主的位子,却见座椅上空荡荡的,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公主何在?” 一旁侍立的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倒是旁边不远处的禁卫回了一句,“禀皇上,公主刚刚下了台。” 简直是废物! 赵显冷眼瞥了一眼那几个小黄门,掉头笑着对田太后道:“母后,怎么不见了安宁。” 田太后不甚在意,随手点了一个黄门,“瞧瞧公主哪里去了。” 赵珠身着公主礼服,缠珠环翠,正站在宣德楼下的角落里与田储说话。 田储二十左右,身形高大,面如冠玉,瞳如点漆,浑身散发着凛然的英锐之气,让人不自觉地就感到这个人不好靠近,最好离他远一点。 他手上提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当着赵珠的面打开了,布帛里面是一个正正方方的小匣子,正要将匣子揭开,赵珠却突然将其拦来了下来,伸手将包袱接了过去。 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匆匆忙忙地让我去找,也不嫌丢人。” 赵珠没有理会他,抬手将匣子掀开一条缝隙,看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东西呢?” 田储睨了她一眼,将匣子挑开,指了指里面的两件玩意,道:“这不是吗?” 只见那匣子里装了两件小巧的玩具,一是拳头大小,身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的小塑土偶娃娃;一是小球大的浅蓝色玻璃圆灯。 赵珠逼近了两步,厉声道:“他拿走了五件,这才两件,还有三件呢?” 田储的瞳孔里闪过一道精光,逼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赵珠后退一步,将手上的小匣子扔回了田储怀里,铁青着脸回道:“我们先前说好,你给我把东西拿回来,我帮你敷衍母后,让她暂时不给你指婚,如今东西既然拿不回来,那协议就作废了!” 田储冷笑了一声,将那匣子丢到了地上,向前跨了一大步,他左手扶剑,右手持剑柄,踩着那匣子喝道:“赵珠,你这是在耍我吗?” ------------ 第十四章 翻脸 赵珠脸上的表情僵住,不敢移动半点,只不过才两三息的时间,却感觉像是过了一年那样漫长,她放缓了呼吸,硬邦邦地回道:“表弟,有话好好说,不要舞刀弄枪的,毕竟在天子驾前。” 田储嗤笑道:“你居然拿赵显来威胁我?” 赵珠心里懊悔得要死。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怂恿母后宠信这田储,这条喂不饱的恶狼,现在居然掉头咬人了!当初为了权衡各方势力选出的下策,今天终于让自己食了恶果。只是到了如今,他已经成了气候,根本不知道拿什么来予以制衡。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原本说得好好的,你替我拿回那几件东西,我帮你给母后说项,咱们各取所需,岂不是好事?” 田储用剑尖指了指被他扔在地上的匣子,道:“你要的东西在这。”又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我给你办了事情,现在你告诉我,你想反悔了?” 赵珠嘴里发苦,却不得不解释,“我要的一共是五件。” 田储不耐烦地道:“当初你只让我把那小侍读带走的东西给拿回来,没说有几样,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他说到“特殊”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赵珠被他说得心里一跳,却极力否认道:“我无意间看到,觉得做得精巧得很,想拿去做个模子,做点东西给母后贺寿。” 田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公主殿下,你觉得我是傻子吗?”他浑身紧绷的气场为之一松,突然换了一副懒洋洋的腔调,笑道:“也罢,这两样我就当送你了,其他的,公主自己想办法吧。至于我的婚事……”他顿了一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自己会解决的。” 听了这话,赵珠心中一凛,却不敢再多言,只怕引起这越来越精明的表弟更深的怀疑,她只好敷衍道,“何苦来着,我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至于那东西,若是表弟找不到,还是罢了。” 田储没有理她,掉头扬长而去。 赵珠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她心有余悸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要好好想一下怎么处理田储才行。更重要的是,丢掉的那件东西,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找回来! 而此刻,赵显在宣德楼上,却是有些焦急起来。他时不时地看着不远处的漏刻,又偷偷打量入场的小门,直到见赵珠携着宫女们走了进来,才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田太后见她回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子时了。” 赵珠面色犹有些不太好看,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道:“刚才觉得有点闷,在外面稍微站了站。” 赵显现在却格外地有说话的兴致,他顺着赵珠的话尾,似乎很是好奇地问道:“安宁这些年出去看灯,民间观灯,与我们有何不同?” 赵珠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想了想,耐着性子道:“民间过节,箫鼓喧空,花光满路,既热闹又有趣。” 赵显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对太后求道,“娘娘,不若我今晚也出去瞧瞧灯会吧。” 田太后想都不想,立刻拒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你一出宫,又要喧扰百姓,何不让人家好好过节!” 赵显垂下了眼睑,掩饰住自己眼里的嘲弄。 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己连民间的瓦砾都不如。 他见田太后态度如此强硬,也不说什么微服出巡的事情了,只对着赵珠把灯会的事情翻来覆去地问,直到最后才仿若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安宁今年还去不去看灯?” 赵珠笑着点了点头,“自然要去的,一年也只有这一次。” 更何况,今年她还有要事要办。 赵显听到她的回答,顿时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他这一晚上,仿佛只有这一刻是真正开心起来。 田太后听他们说了半天,开口嘱咐赵珠,“路上小心点,多带几个侍卫,这外头人又多又乱。” 赵珠笑着应了。 宣德楼下临时搭的屋棚内,田储正大刺刺地坐在炕上,屋里烧的炭虽然质量不太好,时不时冒出一缕黑烟,但比起寒风肆虐的外边,却要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倍。 炕上架了一台小几子,上边摆着一盘玉板鲜鲊,一盘排蒸荔枝腰子,一只莲花鸭,又有一碟贡橘,一碟子绵枨金桔,都是监造这灯会及棚子的军器监的人孝敬的。 田储没有动那些吃的,只是端着茶杯,偶尔喝一口茶。 他手下的禁卫将手里的匣子摆了上炕,把里面两件玩具拿了出来,放在田储面前,有些好奇地问道:“大人,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不过就是两件小东西,比起外面的自然是做得精细些,却也算不得什么。” 田储笑骂道:“滚你的,就你知道。”一边把手上的茶杯塞到了对方手里。 禁卫笑嘻嘻地将茶杯接到手上,“哎哟,还是龙泉窑的翠青瓷,这帮兔崽子真舍得下本,怎么我来的时候就没这种待遇。”他说着,就着残茶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仔细品了品,道:“啧,还舍得下枫露茶,也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 田储没有理他,而是拿起炕上的娃娃,仔细摩挲了一番,想了想,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 没多久热水便提了回来,田储将娃娃与玻璃圆灯放入了水中,又随手撕了一块布帛,拿在手上。 过了一刻钟,盆里的两件东西都没什么反应,只是那玻璃圆灯映在灯光下,看起来更是晶莹剔透,婉转流光。 禁卫凑上前来,若有所思地小声道:“原来这东西这般用啊。” 田储瞪了他一眼。 禁卫讪讪地笑了笑,忙退了回去。 待到水的温度稍微低了一些,田储拿起手中的布帛,对着两件东西一一小心擦拭,过了半晌,也没看出有些什么异常来。 他将手擦拭干,重新靠回了墙上。 那禁卫倒了水,也蹭到了炕上,涎着脸道:“都尉,不如把这东西给我吧。” 田储瞥了他一眼,“你用来作甚?” 禁卫摸了摸头,呵呵地笑。 田储把刚刚擦完手的布帛摔到了他身上,“滚,再让我知道你跑去小甜水巷,韩胜你就给我围着校场跑二十圈!” 被称为韩胜的禁卫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半坐在炕上,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我一个月才去一次定芳楼,又不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那是酒楼,别人卖艺不卖身。” 可惜这棚子是草木搭成,窗户只糊了薄薄一层宣纸,他话刚落音,窗外就有人嘲笑道:“都尉,别听这小子胡咧咧,他光是这上半旬就去了至少有三五次,昨儿还在跟我们说那花魁小娘子对他有意思。” 田储似笑非笑地瞄了韩胜一眼,“还有这码事?晚上我回去跟你爹说说?” 那韩胜连忙摆了摆手,“罢了,这东西我也不要了,我去瞅瞅看宣德楼上边什么情况了。”一面说着,像是后面有狗追着咬他一般跑了出去。 留在内室的田储则敛起了笑容,他伸手拿过放在小几对角处的油灯,将泥塑娃娃及玻璃用筷子夹起来,放在火苗处烘烤,过了又有片刻功夫,两件东西都没有反应。 他思忖了片刻,对着窗外喊道:“杨清。” 一名高大的禁卫应声掀开草草掩着的帘子走了进来,“都尉有什么吩咐?” 田储对着他比划了大小,“给我找个兜袋子来。” 过了小一刻钟,杨清带着一个素布袋子进来,有些忐忑地道:“有些仓促,只找到这个了。” 田储将那两件玩具扔进了布袋子里递给了杨清,道:“砸碎了。” 杨清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布袋子用力掼到了地上。他听到袋中啪啦几声脆响,便提了提来,双手呈给了田储。 田储将布袋打开,失望地发现里面只是几块普通的碎瓷片与碎玻璃。 ------------ 第十五章 酒楼 仁和酒楼建在金水河边上,在外城比内城热闹的京城里,它恰恰卡在了交界线上。如今禁止民间私自酿酒,与许多可自酿酒水的官营酒店相比,他家只能从指定的酒坊进酒,喝起来就少了几分滋味。 然而来这里的客人却不在意这些,仁和酒楼出名在他的小食与弹唱。 周延之、何亚卿几人才进门,楼中跑堂的小二便小跑着迎了过来,在一旁开路的桂枝连忙拦了上去,道:“我家少爷定了‘昙华’院。” 小二躬了躬身子,自在前面引路。 周秦等跟着上三楼,进了一间外表素简的包房,房内桌、椅、墙、天花上均或绘制或雕刻了昙花的图案,看起来十分雅致。室内又布置了几盆将开的白昙花,民间俗称“昙花一现”,又有子夜昙花的讲法,此时临近子时,有一两盆已经半开,清雅的香气若隐若现。 彼此分位坐定,听着桂枝在外头与茶博士吩咐菜色,何亚卿左右环视了厢房一周,“以前倒是没什么名气,如今这一两年来看,这仁和酒楼也颇有几分样子了。” 在一旁摆上小食的小二便接上了他的话头,“这位客官有所不知,这一二年间我们楼里换了东家,以前是周围的街坊来得较多,自从新东家进了门,把前后的店都盘了下来,光是翻修都花了整整半年,不止装潢,您瞧,”他左右手臂上各対了七八碟小食,一面将手上的最后一份饮食卸到桌上,一面指着装盛的餐具,“咱们家的器皿,不是银器,就是一水儿的定窑,这般做法,也只比七十二家正店略逊一筹而已。” 说着又取了一个梅红色的小匣儿,“这是咱们楼里特作的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送几位姑娘尝尝味道,若吃着好,您再叫我。” 周秦端起面前的乳炊羊肫,这汤以带柄小银盏盛着,入手沉甸甸的,银盏是一朵大开的昙花模样,托手柄则是一片昙花叶子,别显几分匠心独运,她略估了估,这一桌子银器,怕没有百十两银子置办不下来。 果然何亚卿便道:“你们这器皿,莫怕这一套不要上百银子?” 小二便笑道:“也差不离,虽是咱们店开着迎八方宾客,可这一二年,普通的客人也不太好来了,咱们家只做些像诸位这般文人雅士、官宦贵人的生意。” 虽说这马屁拍得粗糙,大家却也都被逗笑了。 周延之闻见左右有丝竹之声,便对那小二问道:“听闻刘三娘子今夜回来你家,如今可是有闲?” 小二面露尴尬之色,“实是不好意思,三娘子今朝重新出山,早有以前的旧主来排着,又有或一二耳朵间听到的,也来排着,打消息传去那天,即使三娘子日日来,也排到三五月之后了,确是分身乏术。”他顿了顿,又道,“客官若是想听曲儿,咱们楼里从官坊请来了好几位妙人,均是音律出色,尤其那笙娘子,比起一般的魁首来,也不差多少,她犹善古筝琵琶,前些日子韩相公办宴,便是请了她去。” 几人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笙娘子来。 何苏玉十分懊悔,“早几年就听说过她的名头,阴差阳错,总是未得一见。” 周秦只好安抚她,“有机会的,若是你实在想听,我回去请祖母下了帖子邀她来家中,设宴请你娘来。” 何苏玉连忙摇头,“大动干戈的,还是算了,这笙娘子也蛮好的,我也喜欢古琴。” 何亚卿听她如此说,憋不住笑出声了,对周秦打趣道:“也只有你才惯得她这样,也就学了几年琴,家里请来的教授碍于我娘面子,随便赞了她一两句,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家来。” 周秦见何苏玉被激得冒火的小模样,笑着替她回击道:“总归还得了几句赞,我听着倒觉得是绝妙绝伦,好过某些哥哥弟弟的,特特出去念书,却回回到家都要被训。” 她有心刺人,却没妨着一旁还坐着一个常常回家挨训的周延之,只好转头对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示意这是误伤友军。 许近泽见这兄妹二人眉眼传递,周秦精致的小脸上灵气逼人,忍不住会意一笑。 一直坐着静静吃菜的许芸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撇了撇嘴。 周延之轻咳了两声,给干坐在一旁的许近泽倒了半杯酒水,对着何亚卿道:“我这妹妹从小口齿伶俐,又护短,你当着她的面就勿要随意招惹她护的人了。” 何亚卿只好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给何苏玉看了喝尽的杯底,求饶道:“好妹妹,我错了,我才是胸无点墨,不识音律,快请周家妹妹饶过我吧。” 诸人一场笑闹,又吃了一回菜,便听到有人敲门,一时大家都抬起了头,期待着看着门口。 桂枝开了门,先是一个小童搬着案桌进了门,身后跟着名手上捧了一张琵琶的小丫头,最后才进来了一位妙龄少女,她十五六岁的模样,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头上插了根翡翠簪子,穿了一身嫩黄色小碎花褙子,显得身姿曼妙,容貌出尘。 此时官坊里的歌伎均是从小精心教导,或擅音律,或擅舞蹈,或工诗词,或精文章,倘若能称为魁首,便是有资格设题做卡,心情不好的时候,达官贵人也未必能随意得其一见了。 这笙娘能被人拿与魁首相比,想来必定是有出众之处。 笙娘进了门,并不说话,微微福了一福,便开始弹奏。 周秦于音律一道只是粗通,觉得乐声错杂,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曲调之中洋溢着活泼与欢悦。只是她一心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心情去慢慢体味。 周延之乘着换曲间隙给许近泽敬了一杯酒,低声问道:“听说你是乙未年的举人?明年科考打算下场吗?” 许近泽答道:“外祖的意思是让我缓两年再下场,我也觉得仓促应举把握并不大,若是一不小心得了个同进士,那实在是有些丢人了。” ------------ 第十六章 花圃 “那是近泽你书念得好,才有空去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听到他们的对话,何亚卿插了进来,“若是老天肯赏我一个同进士,绝对没有二话。” 科考三年一次,每次仅取两三百名进士,若是取了一等的进士及第,权臣宰相多出此处,若是取了二等的进士出身,也可做一方大员,但如果取了三等的同进士出身,等到加官岁考的时候,往往会止步于中层职位,天然会遭些歧视。所以还有“如夫人,同进士”的讲法。凡事多了个如,就说明是不如,有了个同,便代表不同。 许近泽书读得好,想要将来有个好的出身自然是没错。而像何亚卿这般,从小不爱念书,家中虽是担心他的前途,但若是拿个同进士回去,好好打点,他有个位高的父亲,又有两个靠谱的哥哥,将来谋个外放,日子也会过得不错。 “三哥有此番豪言大志,我明日回去定要帮你转达爹爹。”何苏玉掩嘴笑道。 何亚卿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今日是怎么了,都拿我来当靶子。” 周秦与何苏玉相视一笑。 周延之又问,“不知平日骑射如何?” 许近泽一连喝了几杯酒,面色已然微红,他想了想方才认真答道:“稍逊亚卿。” 何亚卿虽不爱读书,骑射却是极佳,马球也打极为出色,他曾经隐匿了姓名参加京都城内出名的“齐云社”,在队中以球技精湛,身手矫健著称,拥有着一帮拥簇,若不是后被他父亲发现,带回家修理了一顿,又将其好生看管起来,恐怕现在已混成台柱子了也未必。 既然他答稍逊,说明骑射必定不会太差。 周延之点了点头,邀道:“既如此,等到了春分时节,我们找个时间去打球罢。” 何苏玉击掌赞道:“好呀,只是我们人少,打起来怕是不好玩。” 许近泽便隔着周延之问了周秦一句,“周家妹妹也打球吗?” 周秦放下手中的银箸,道:“不打。”她话才落音,便察觉自己说得有些生硬,于是笑着补了一句,“不过当做放放风也好,我也去吧。” 许近泽便转头对许芸道:“芸娘也去吧,日日在家里闷着,小心生出病来。” 好像你不是日日在家里埋头苦读来着,如今倒来说我。 许芸皱了皱眉,却不好当面给自家哥哥难堪,于是含糊了过去。 何苏玉笑嘻嘻地回道:“去吧去吧,再加几个就够了。” 一时琵琶声又起,众人正认真听曲,却听外面有更夫打更,已经过了子时。 周秦留意时间已久,连忙轻轻拉了拉周延之,“我们早些回去吧,再过些时辰,这条道上怕是动也动不了了。” 一过子时,皇帝点了明灯回宫,宣德楼处的所有灯火便会熄灭,宫中观灯已毕,御街禁行,灭灯,剩下的百姓便会转到外城相国寺等处自行娱乐,更有那富贵人家、行会大佬、宗室奢豪各自请了地盘摆放自家各式灯火。仁和酒家正好处于内城与外城的交接处,又是几条大道交汇的地方,届时人潮汹涌,确实有可能连马车都动不了。 周延之关切地瞧了瞧她的神色,“平常少有这么迟的,是不是倦了。” 周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许近泽便叫了贴身侍从来会钞,却被告知桂枝早已付好账了。 众人出了门,只见外头灯火通明,有挑着担子卖小吃的,有摆着各色灯式的,有沿街售卖各类杂物的,还有家人领着孩童游逛,大人或骑马或走路,也有各人坐着马车,有一二妙龄女子在车上掀了帘子往外望,见到周延之等人,羞涩地笑了笑,忙将帘子重新放了下来,继而从车内传来娇笑声。 幸好御街那边才散不太久,人潮并不汹涌。 周秦与何苏玉约好等到过了谷雨一同去外郊踏青,众人便在门前分别。 周延之见周秦上了马车,于是也翻身上马,为防车马碰撞,一行人缓缓沿着大道而去。 周秦在车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又挑起车帘紧盯着沿途酒肆货行,直到行至北桥街上,她才吩咐海棠让车夫停车。 周延之连忙打马回头,周秦已经下了马车,对他笑道:“我瞧见旁边有间花圃,咱们去买点鲜花回家给祖母吧。” 此时才过了立春旬月,家中虽然有特意请人打点花草,不是季节,毕竟少了些颜色。妹妹有心孝顺祖母,周延之自然支持。他转过马头,果然河边上有一大片开辟出来的花圃。 居然能将花圃建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道不远处,还依着金水河最漂亮的一段,周延之顿时把那花圃上胡乱隶书写就的“五钱花圃子”在心里默念成了“赵石崇不韦花圃”,想了想,又改成了更粗俗的“万金花圃子”。 周秦却没想这么多,她朝着花圃的边上大致扫了一眼,便示意周延之往这边过来,两人一同进了矮刺丛缠绕出来的一道算不上门的“小口”。 还没踏进去,便觉花香扑鼻,门内更是姹紫嫣红,也不知主人是怎么载种,常见的茉莉、蔷薇、芙蓉、牡丹等不分季节地开了一地,更有大小陶盆装了各类奇花异草,当中建了一座灰墙红瓦的小砖房,墙角则摆了几盆令箭荷花,并几株已经开了的兰花。 花圃后头是哗哗水流声,原来是主人用竹枝引了金水河的水来浇灌花草。 看布置,倒很有几分野趣。 周秦站在一边,从花圃往大道上看,视野十分开阔,只是行人一个也无。 “怎么这么少人。”周秦不禁问道。 周延之笑着指了指大路上,“今夜元宵灯会,你见到这一路有灯了?” 周秦愣了一下,左右环顾,果然大道上没有陈列任何灯火,亦无丝毫展示。 真奇怪,这是北桥街,京城的繁华区,居然一盏灯火都没有布置。 怪不得这条道上没有行人,大家都去其他地方看热闹了。 周秦选择在这里停下来,是思虑了很久的结果。她研究过多次公主奔马的路线,沿途多有酒肆商家,唯有这一路上只建了一片花圃。若是失踪,只可能在这里发生意外。 她就在这里等着魏国公主过来,瞧瞧究竟会发生什么! ------------ 第十七章 被劫 赵显亲政后,田太后给他点了福宁宫作为寝宫,元宵当晚挂了灯,赵显径自回宫,示意修起居注舍人不必跟来。 很快就见到了宫门,赵显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不知太后是否已经回宫。” 今夜当值的是他新近提拔上来的李德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是阉人,却难得的身体健壮,看上去比起一般的禁卫更结实些,他无意间给天子瞧见,便被提了上来,正正惶恐,忙回道:“想是还在与觐见的命妇坐谈,陛下走的时候,臣见宣德楼下还站着十余名妇人。” 样样都抓着不肯放,怎么就累不死这老妇! 赵显一面腹诽,面上的表情却是平平淡淡,“那公主呢。” 李德才躬身答道:“公主已经乔装出了宣德楼,想是去看灯了。” 赵显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一大串尾巴,微不可见地哼了一声,又道:“明日一早,若是张浚来了,让他先去延和殿。” 若是可能,他恨不得亲眼见到那事情发生,或是最快得到成事的消息。可惜皇城司被田太后把得死死的,自己的随侍,又泰半都是她的人,想要半夜偷偷传个信息入宫,不啻直接在田太后耳边说话。 年轻的天子上一次如此忐忑与紧张,还是登基那日。 一群从未见过的黄门蜂拥而至,给他上下打点衣着,时间仓促,登基的礼服完全来不及织就,只好将就找了先帝备用的料子匆忙裁制。 当时他就穿着那一身硬邦邦的礼服,张皇失措地被推上了御座,台阶下乐师鸣奏,百臣叩拜。 他一度怀疑那是一个梦。 如今虽然他年岁渐长,在皇位上已经坐了十多年,可处境上,却比从前更凶险。 今次与那次犹有些不同,在焦灼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的期待,以及半分恐惧。他希望能得到好消息,却又有些怀疑自己如今的做法,是否是饮鸩止渴,与虎谋皮。 然而情况已经由不得他了…… 自从赵珠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那个小儿,便等于与他将面皮撕破。 近半年来,朝中要他登基的呼声越来越大,田太后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如今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自己是否能亲政,而是如何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 只要活过田太后就够了…… 原本可能还有赵珠。 赵显抬起了头,福宁宫的天顶建得极高,曾经雕龙画凤的花纹由于曾经的失于修护,有些失色。在从前,这里只有太祖皇帝偶尔住一住,后来继任者多宿于勤政殿。 田太后连勤政殿的边都不肯让他沾,说什么见了血,不吉利,将自己赶到这几十年没住过人的破烂地方。还记得刚进来的那些日子,天顶每逢下雨,居然会漏雨! 谁能想象,堂堂天子,住得比京都城内斗升小民也不如。 这皇帝当得简直是可笑! 赵显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眯了一会。 李德才却早早地候在了殿门口,才过卯时正,便见到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郎君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到了殿前。 他笑着迎了上去,“张侍读。” 被称为张侍读的青年是安西经略使张奉直的次子,名唤张浚,他中等身材,脸面比起常人稍显黝黑,看起来十分忠厚。 他并不多言,顺着李德才的指引立在了殿外,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由小黄门带了进去。 一进大殿,便见到赵显站在殿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那一瞬间似乎在天子的脸上瞧见了一种奇异的表情。 不是淡然,不是焦虑,而是……一种扭曲的兴奋。 张浚压下心中的忐忑,匆匆行了个礼。 赵显急急让左右屏退。 张浚压低了声音,急切地上前两步,努力掩饰住自己嘴角的笑容,“陛下,陛下,臣……幸不辱命!” 赵显闻言,感觉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颤栗,一阵一阵的,往四肢涌去。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紧绷着脸拍了拍张浚的肩,“张浚,你与你爹,真是朕的肱骨之臣……” 这所谓的肱骨之臣来得真容易啊。 张浚心里暗讽,面上却做出了狂喜之色,他后退两步,对着赵显行了个大礼,“臣不敢,全是陛下简拔之恩!” 赵显上前扶起他,一刻也等不及地问道,“她如今人在?” “在南熏门外,应该已经被发现了。若是一切顺利,宫中怕是只等片刻就有消息了。”张浚顿了顿,还是说道,“只有一桩,不知为何,昨夜公主先去见了仲昌的幼弟方才离开,我们在半路将其带走,不知道到时候苏中丞会不会有所牵连……” 赵显愣了一下,“赵珠怎么会认识苏荃的幼子?”他有些不愉地皱起了眉头。 “臣不知,只是如此一来,一旦太后察觉,怕是苏中丞也难逃干系。”张浚垂手站在一旁。 一个是深宫公主,一个是朝堂大臣,赵珠与苏荃为何会认识,他们认识多久了,赵珠又有什么企图。除了苏荃,她究竟还跟多少重臣有所来往。 如果不是这次阴差阳错被发现,自己恐怕还蒙在鼓里吧。 赵显微微眯起了眼,他回忆起这些日子苏荃的言行,有了些不太好的联想。 只是如今尚且没有空管他。 赵显按捺下脑中的起伏的思绪,温言安抚了张浚两句。 张浚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谢恩,却暗暗把途中似乎有人跟踪的事情瞒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田储正在府中得春堂内听几名属下禀事。 “我们跟了那魏国公主一路,那群后头缀着的人看行事是军户出身,容貌修得巧妙,就算再见面,咱们的人也未必能再将他们认出来。” “他们一得手,就把公主敲晕了,一并换了装束,奔马而行,原来的马车改了外帘走回头路去了南门,又打南门绕去了相国寺,打相国寺转了一圈,才又回了外郊。” “咱们本来以为只是去探探那公主的行踪,所以派的人只是一般的好手,跟得有点死,他们说不定也有几分察觉。” “花圃那边出了点岔子,还好没闹出事情来。” ------------ 第十八章 冲突 花圃虽大,却全是平地,一眼扫去,野荆棘植就的矮栏内所有花草树木一览无余。 桂枝左右巡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主人,又仔细听了屋内有人声,于是去敲那半开的木门。 “谁啊!”里面有人粗声应道。 过了许久,才有个三十余岁的精壮汉子走了出来,他一身劲装,脸面泛着红光,仿佛才吃了酒的样子。 桂枝好言道:“你可是这家的‘门园子’?我家少爷想买些鲜花。” 那汉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瞧见这都什么时辰了,不卖!”说着就要关门。 寻常的花坊,这时候正是起身掐花出门叫卖的时辰,就是有些名气的,也该整整花草,候着送去客人家中。这人,居然上门的生意都不做,态度还如此恶劣。 本来在一旁看着大道的周秦不禁转头看了一眼那汉子,只见他精神十足,穿着一身干净的短打劲装,脚下却踩了一双沾满了半干泥痕的布鞋,想是布鞋已经十分不合脚,他的五个脚指头都在鞋尖上顶出了形状,马上就要露出来的样子。 周秦一眼过去,便看到了好几处不对劲的地方,便皱着眉冷声道:“我们找的主人家,你是哪里来的贼子,小心将你押了去见官。” 那大汉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复又镇定下来,“谁说我不是主人了?你这小姑娘,怎么随口说胡话!” 周秦冷笑,“你这脚没有九寸,也有八寸,能挤进这双七寸的布鞋,算你够能忍,我也不要你证明什么了,只要能穿这双鞋出来走一圈,我就认你是这园子主人。” 大汉愣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答道:“主人上街看灯去了,找我来帮他守屋子。” “主人家什么时候走的?”周秦又问。 “走了有两三个时辰了,你要买花过两天再来吧。”大汉见她不肯罢休,只好又添了一句,“我就他一酒肉朋友,半点花草都不懂,价钱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待到天明我也不会卖的。”他一说完,就要关门。 还酒肉朋友?理由倒是找得像模像样的,以为真能瞒天过海不成? 周秦没等他把门关上,就指着大门对立在身后几名护卫喝道:“把这个满口谎言的小偷押起来。” 护卫们愣了一下,纷纷朝周延之望去,见周延之点了头,忙接二连三地往前跑去。 周秦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得必有失。从前那两三年间,自己名义上虽只是个未嫁的姑娘,实际却当了护国公府半个家,别说府内的护卫小厮,连府外的各大掌柜、庄头、蓄养的若干人丁,都对自己俯首帖耳,哪像如今连叫几个人都要先请示过哥哥。 还是得要几个得力的人手才是。 护卫们慢了半拍,桂枝跟着周延之好几年,反应却十分快,周秦话未落音他便用半个身子拦住了木门,叫那大汉门也关不上,只好使劲在里面骂骂咧咧。 十几米远的距离,冲过去只要一息之间,几名护卫撞开了大门,冲了进去拿那大汉,不一会里面便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随即竟听到有兵刃出鞘的声响。 周延之走上前来,将周秦护在身后,又回头对守着马车的护卫们喝道:“留几个守着姑娘,其他的人进去瞧瞧,冯大,你去报官。” “不要报官!不要报官!停手,都是误会!” 周延之话刚落音,便从屋后转出来一个老儿,他一手提着裤腰带,狼狈地喊道。 一时屋里打斗声也停了下来,先跳出来两名大汉,护国公府的侍卫们也对峙着跟了出来。几人均有些狼狈,幸好看起来未曾挂彩。 周秦点了点人数,吓了一跳。 护国公府的护卫皆是训练有加,这回五对二,居然没赢! 两个大汉身高差不多,均身材精壮,又都是劲装短打,先前出来应门的大汉已经把鞋踢了,只剩两双袜子在脚上,另一名大汉穿了一双马靴,活脱脱就是一名绿林好汉的模样。 那老汉边绑着裤腰带边闪进了屋内,只过了眨眼功夫,便听到他在里面大叫,“我的‘姚黄’!我的‘紫笑’!老天啊,我的‘笑靥’!” 他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指着两名大汉的鼻子怒斥:“你们两个杀千刀的,听你们在满嘴喷粪,狗爪子还敢碰我的花,早知道就不该留下你们来惹祸!” 这神转折…… 周秦不禁与周延之面面相觑,在场的护卫们也愣了。 那老汉骂了半晌,才对着这边躬身行了个礼,歉声道:“这位公子,这位小娘子,实是不好意思,这是小老儿家中的子侄,从小在外闯荡,这几日才来京都城内,我便留了他们在家中过节,小老儿一时贪吃,这肚子便有些不得劲,只是去个茅房的功夫,谁知道这两个臭小子就能闯出这么大的祸来,他们吃多了酒,两位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说着又迭声骂起了那两名大汉。 刚才还凶悍的两名壮汉,如今像斗败了的公鸡,纷纷低头任他责骂,只是脸上却都是不以为然的表情。 周秦微微侧头,这屋子木门已经大开,往里望去,一地狼藉,酒菜、碟盘、还有一旁被推倒的花草陶盆碎片混杂在一起,却果然是在吃酒的样子。 这老汉一身粗布衣衫,脚穿一双木屐,鬓髯斑白,手掌粗黑,指甲缝里沾满了洗不净的泥垢,果然是个老门园的样貌。 “这事我们也有不对,老人家,这些花价值几许,不如我们赔给你吧?”周延之见此情景,便温声道。 那老汉连连摇头,“这事全是这两个家伙的错,哪能让客人出钱。”他瞧了瞧周秦,“小娘子,你看上哪些花了?老儿今天送与你一盆。” 他正说着,大道上却突然传来马蹄声,直直奔过几匹骏马。周秦连忙转过头去,是几名男子骑着骏马往这边奔驰而来,奇怪的是,中间那匹马上还坐了两个人。 这又是哪家的人? ------------ 第十九章 擦肩 周秦内心微微一凛,她略扫了一眼,见马上都是男子,又穿着不打眼的寻常衣服,却能骑上这价值不菲的骏马,不由得有些诧异。只是这京城偌大,多的是豪强人物行些小事,她如今一心在等魏国公主,只好专心候着马车,闲事还是少关注为是。 那老汉却也是看到了这几骑,他眼神微晃,对着两个大汉道:“去,把房里那两篓花送予丰乐桥的廖太太处。”又转过头笑呵呵地指着不远处的大缸对着周秦道,“姑娘这边瞧,我这里有新培的碧莲,还有黄莲。” 虽然此事处处都是疑窦,这几人又明明全是谎言,却偏生拿他们没办法。 众人便目送那两名大汉去马槽处牵了马,又去房内提了两篓子鲜花,自上马而去。 周秦跟上前,朝那大缸内看去,只见缸内亭亭直立着几株睡莲,浮于水面的莲叶青翠可爱,几朵茶盏大的莲花藏在莲叶之间,有黄有碧,黄的清淡,碧的浅绿,清雅异常。 睡莲本当开在夏季,或淡粉,或洁白,如今入春才旬月,并非莲花开放季节,能在此时催生出这般稀罕颜色的花朵来,这老汉技艺端的少见。 时人爱花,多有人以嫁接花木为生,被各大奢遮府邸聘回家去。周秦两辈子见过不少技术高超的门园子,自己因缘巧会,对此道也颇有钻研,于是笑道:“你这黄莲是以栀子水浸养的吧?” 老汉十分惊愕,“原来姑娘竟是行家,你怎知晓我这法子?” “虽不知你是怎么令这莲花早开,但这颜色培法却是古方吧?温革有《琐碎录》,‘投莲的于靛瓮中近年,植之则花碧,用栀子水渍之则花黄’,不过颜色能养得这么正,真是好手艺。”她说着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大缸,此时春寒,又正值凌晨,更是夜露深重的时间,那瓷缸却触手生暖,不由得愣了。 老汉见她的表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我这夏花春开的法子,在京城还是独一门的。”才说完,却复又面露黯然之色,“我潜心研究了好几年,本以为这变色的方子是不传之秘,谁知竟早有古人走在我前面了。” 一副醉心花木的模样。 周秦看了时辰,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丑时,可奇怪的是,不要说失控的马车,这么长时间,路上连行人都没有几个,魏国公主更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算算时间,魏国公主的车马都快被发现在郊外了才是,往回推测,早该路过这里了,为何竟一点踪影都见不着。 见时辰太晚,再等下去想必也没什么结果,周秦便随意挑了些鲜花,让桂枝结过账便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半路蹲守没有线索,只好等来日的消息了。 因是元宵夜,除了少许当值的人,赵老夫人给府内的下人们都放了假,本以为回到家中会是灯火稀疏,谁知才进堂屋,便见灯火通明,赵老夫人正坐在榻上候着。 周秦吓了一跳,与周延之对视一眼,忙去行了礼。 赵老夫人对周延之嗔道:“让你带妹妹去玩,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延之以手作拳,掩口轻咳一声。 周秦会意,连忙上前坐在了赵老夫人身旁,细声道:“祖母,是我贪看鲜花,这才回来了晚了,不关哥哥的事。”说着又贴在赵老夫人身上,“今晚没听到刘三娘子的古琴,祖母,咱们下回请了她家里来吧。” 赵老夫人哪里还生得起气,连道:“好,都听你的,都去睡了,下午再过来。”又对周延之喝道,“你妹妹人小不懂事,你也由着她来,下回再不许这样。” 一时大家都散了。 这一夜耗时却无功,周秦觉得自己肯定睡不着,谁知道一沾枕头,还来不及好好梳理今夜问题出在哪里便睡了过去。 却是这些日子耗脑太多,又一直提着心,如今大劫的日子已过,自己全身安好,虽是没有弄明白事情真相,却也安稳渡过,所以一放松下来,便沉沉睡去了。 次日醒来已经过了午时。 周秦带着插好的花瓶去给祖母请安。 “哪里得来的李花?”赵老夫人非常惊讶的样子,“闻着有梅香味。” 她乐呵呵地让人把插瓶摆在了八仙桌正中间。 正说话,周延之也进来了,口中打趣道:“怎么没有我的份?” 三人聊了几句,有下人进来摆了饭。 周秦与周延之早餐都没有用,午膳就吃得格外的多,一时饭毕,两人围着赵老夫人说闲话。 “对了。”赵老夫人突然对侍立一旁的珊瑚说道,“把延之那大氅拿过来。” “什么大氅?”周延之愣了一下。 珊瑚笑了:“前夜少爷吃醉了酒,穿了一件大氅回来了,我们送去松竹院,孟嬷嬷说这不是您的衣服。”说着就把大氅抱了出来。 周秦好奇地凑上前去,只见那大氅毛色整齐,入手柔顺,也不知道是什么毛料,只在边上用细密的针脚绣了一圈锁边。 “这是貂皮的?”周秦摸了摸,有些不确定。 “像是野鸭子毛的。”珊瑚接道。 赵老夫人闻言,笑道:“这是黑兔毛的,现在黑兔少有得很,你去哪里弄来的?” 周延之坐在一旁想了一下,面色有点奇怪,他含糊道:“送回我院子去吧,我把别人的衣服穿回来了,改天给他还回去。” 这么一打岔,几人又说起了衣服。 “虽然开春,北地还是冻得很……”周秦有点忧心忡忡的,“要不咱们再送些冬服给二叔吧。” 赵老夫人也叹了口气,“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尺寸什么样子,送去的衣服合不合身,身边也没个人照应。” 周严的原配顾氏是赵老夫人故交的女儿,嫁入护国公府之后,与周严琴瑟和谐,只是一直未有子嗣,她心中焦急,四处去寻医问药,后来吃了娘家嫂子荐的大夫开的药,久泻不止,饮食不进,硬生生就这般没了。顾家觉得这是自己家里的责任,便提出要把家中的幼女嫁给周严续弦,赵老夫人正要询问周严意思,那小姑娘却染了时疫去了。 ------------ 第二十章 分析 周严觉得自己夫妻缘浅,一时也忘不了亡妻,便迟迟不肯续弦,他拿着大主意,赵老夫人担心他心情,也不好逼得太急。 一谈到周严,家里气氛便有些惆怅,周秦便对赵老夫人道:“我给二叔写封书信吧。” 赵老夫人失笑,“你写些什么?告诉他你新涂了粉色的凤仙花做指甲,还是跟他说你得了好看的衣裳?” “我是这么浅薄的人吗?”周秦愤愤不平。 等她回了自己住的兰芳院,翻起以前给二叔写的书信草稿来,发觉赵老夫人完全没说错,里面真的满篇都是小女孩的童言稚语。上一封是三个月前,虽然写了三页纸,看完却只要一点点时间,只因里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内容。 她提起笔,突然觉得无从下手。 跟二叔说什么呢?告诉他以后以后你会尚公主?告诉他以后你会给小皇帝做打手? 先不说二叔会不会把她当成疯子,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还是两说呢。 如今魏国公主不就没事? 这都第二天了,还一点风声都没有,难道上辈子真的是巧合?或者,那次奔马其实是针对自己的? 她正斟酌着如何写这封书信,正给她磨墨的海棠突然道:“姑娘,少爷过来了。” 桂枝走在周延之前面,抱着一个小瓷缸先行进来,放在了地上,这才给她行了个礼。 周延之指了指地上直径不到一尺的小水缸,“你瞧瞧,昨晚那花圃的主人差人送过来的。” 周秦低头望去,却是一缸浅黄色的睡莲,三五朵小花或开或闭,瞧着十分可人。 “不是白拿吧?”她马上问道。 “送东西的人说自己只管送,不能收钱。”周延之叹了口气,“明儿我让人送些银子过去吧,总觉得那老儿怪怪的。” “对了,”他又问道,“昨晚你是怎么知道那应门的人在说谎?” 周秦笑了笑,“昨夜那花圃里灯亮得很,你瞧见那屋檐下的地上有什么了没?” 周延之回忆了一下,“放了两盆茉莉,几把插花,一个扫帚,一个火盆,好像还有一张草席?”他摇了摇头,“其他的倒是没怎么注意。” 周秦大笑,“亏你还天天笑我只会玩些花花草草,你这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有什么联系吗?”周延之讶然道。 周秦便随手在纸上画出了昨夜那花圃的简图,她指着屋檐下的位置道:“你平日里对我那些花花草草不屑一顾,自然不知道这插花的牡丹、芍药摘下来之后,要先以烈火烧其柄,先置于瓶中,后入水,等到了夜晚,用水洒在地上,再铺以芦席,将那芦席浸湿,把花置于席上,次日再放回瓶中,可以保持五日以上花色不变不谢。” “若是鲜花摘下不做此处理,不过一二日间,颜色就会大变,我们去的时候那屋檐下放着十几枝才剪下来的牡丹,那牡丹本是早开的品种,如今价值不菲,他剪下来,若是不按法子炮制,价值会减十之八九。” 周延之若有所思,“所以那大汉说自己只是主人的酒肉朋友,丝毫不会花草,却又说主人中午就出门了,这两桩事情之间必定有一件是在撒谎。” 周秦笑了笑,“我先看了一下那新鲜的牡丹,见剪枝剪得十分巧妙,长短错落,都没有伤到花茎,花瓣上还蘸着晨露,便断定是个老手才剪下来的,又听他说他不会侍弄花草,还说主人家中午便出去了,这明明就是在骗人,何况他前一刻才说自己是主人,后来被我戳穿了,又说自己是主人的酒肉朋友,越听越不可信!” 她说着说着,便滔滔不绝起来,眉眼间竟似乎闪着光亮。 周延之含笑听着她在分析,时不时应承一两句。 “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又是你要来问的!”她见周延之用心不专的样子,不满地娇嗔道。 周延之满心的感慨,觉得这个从小被自己捧在掌心的珍宝,一夕之间便长大成人了。 从前连吃个桔子都要找自己帮忙剥皮,剥完皮之后,还硬是要塞给自己一半,如今遇上事情竟比自己这做哥哥的还强上几分。 周延之突然就有些感慨,“宪姑,等你定了亲,还是晚几年再嫁人吧。” 周秦脸都不红一下,“那当然,要不,我在家里做一辈子姑娘吧!” 她说完这话,越想越觉得可行。 如今周延之并未遇害,祖母依然健在,二叔还是威名赫赫的护国公,若是家中一切顺利,也不是养不起自己这样一个在室女。便是哥哥娶了嫂子,二叔有了婶婶,自己也可以凭着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在外头找个园子,带着海棠她们几个春天踏青,夏天采花,秋天赏菊,冬天钓雪。 更何况,自己的哥哥,自己最清楚,就算有了嫂子,他也只会将好哥哥这个身份上戴上一个好丈夫的帽子,绝不会厚此薄彼的。 只是会有许多流言蜚语…… 若是不用管这些流言该有多好! 她由衷地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周延之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捏了捏周秦的脸,“去哪里得来的这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后你见身边的人都有儿有女,得了诰命,老了有人奉养,只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岂不可怜。”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只觉得自己这妹妹是因为从小失了父母,虽然有祖母养着,毕竟年岁大了,又管着府内外中诸多事务,许多地方照应不到,自己又是一个男子,又一年里有大半年在宫内,她平日里孤孤单单的,也不知道听了谁在说这些混账话,竟当了真。 须知万事之中,只有随大流的人是笑到最后的,若想要凭借一己之力与周围风俗习惯抗衡,非大智大慧,大勇大贤者可为,她人虽聪慧,到底少经世事。 他打定主意之后多多放点心思在妹妹身上,免得她脑子里又想点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又觉得自己早已成年,现在不但无法支撑家业,反而是祖母一直打点上下,实在不孝。 ------------ 第二十一章 事发 周延之存了这个念头,这几日在家中便越发关心妹妹,照顾祖母,便是以往不太在意的产业收息,他也旁听过问。赵老夫人见孙子日益懂事,心情大好,府中上上下下也都跟着高高兴兴的。 等到放完元宵假,周延之凌晨起来,打理完便进宫去,到了殿内,皇帝还未退朝,苏仲昌及张浚早已经到了,两人面色凝重地站在一边说话。 “延之快来。”张浚抬头打了个招呼,扬了扬手上的纸,“过来看这个。” 周延之将纸张接了过来,只看到前几面行字,就愣了,“魏国公主要选驸马?” 张浚点点头,“我也吓了一跳,不是一直有传言说公主前些日子不太好,正要去清平观清修,怎么突然之间便要选驸马……” 两人视线交汇,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明晃晃的“冲喜”二字。 苏仲昌在一旁插道:“前几日元宵恍然间好像见到过,我瞧着倒不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自肃王谋反未遂后,宫中皇嗣只剩小皇帝赵显及魏国公主赵珠二人。本朝公主常与命妇宗室交往,魏国公主却与常人不同,她幼时多有才名,也常出宫交游,却对同龄少女间的来往不甚感兴趣,反而喜欢与已经半致仕的老臣,进京候缺的外臣请教,因先帝与彼时的皇后田氏并不阻拦,诸人也听之任之,偶尔还有关于与她相交后,任上政绩传入天子耳中,于起复或候缺多有便宜,于是她在士子间也颇有些名声。 只是自从赵显登基后,她便少有音讯,一年偶有一二次出行,也是循着节日,出门踏春游玩而已。 肃王谋反时她已是说亲的年龄,田皇后也颇有一阵子似乎在给她准备选驸马的事情,后来不知为何,她竟渐渐没了声息,便有人传言,她在谋反当夜受了惊吓,常常吃药,不能多动。 周延之等人常年在宫中陪读,却极少见到魏国公主,是以只好把流言当做真事。 大魏朝公主婚后,驸马只能领个节度使的虚衔,虽说衣食无忧,俸禄优厚,却不得担任要职。是以魏国公主很好嫁,却很难嫁好。能力人品上佳的未必愿意尚公主,愿意尚公主的,皇室未必看得上。更为重要的是,魏国公主已经虚岁二十五了,与她同龄的男子绝大多数已经成亲。 周延之几人说了一轮,便丢开手去,觉得这与自己并无甚关系。 待到休沐回家,他无意间与妹妹周秦说起此事,周秦却一副震惊的模样。 “选驸马?!”周秦膛目结舌。 上辈子周严为了收拾烂摊子,被迫尚了公主,自然是没有选驸马这档子事的。 做了魏国公主三年的便宜侄女,周秦在公主婚姻大礼上见过她一次,话也没说过一句,对她没有任何了解,唯一的印像是她容貌清丽,因穿着大红婚服,更多了几分气势。 周严出使高丽前曾经对她说过,不要以为公主在奔马事件中只是一个受害者,也许还有其他隐情。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查明真相就被魏国公主嫁了人,随后的事情令她心力交瘁,无暇再去认真查探奔马事件。 不知这辈子,没有了周严,魏国公主最后会嫁给谁。 不过这是不是说明,命运从她没有坐上魏国公主的马车开始,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前世的那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呢? 周秦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难以自抑的喜悦。 只要没有那一次导火索,其他的问题,都可以细细探查,慢慢解决。 周延之则完全是风轻云淡的口吻,“这几天应该就会下旨了,只是公主如今的情况,想来大家会先观望一阵。” 魏国公主虽然年龄稍大,但她品貌皆佳,每月能领俸禄,还有三十千的享田。大魏朝的驸马可以纳妾,若是不在意将来的仕途,还是很多人愿意去尝试的。 一旦有人做了第一个出头者,那些不得志的宗室,中了同进士迟迟无法打点得官的士子,高官们平庸的儿子,都很愿意来做这个驸马。 大魏建朝以来,有公主跟驸马之间有夫妻和睦恩爱的例子,也有反目成仇,最后请了太后特旨合离的例子,同样也有一嫁人就成为“活寡妇”的例子。 而在慈明宫,田太后则是面色麻木的坐在榻上,田储得了一张软垫,坐在下首,宫内黄门宫女都已经被打发出去。 田储减枝去叶地说了发现魏国公主的经过,“见到的时候已经半昏迷了,不知道是谁掳走她的,问她话也说不出来,我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叫人来看,只好请了嘴严的医官到家里来,说是心悸,须得好好休养。” “侍卫宫女们都被打发在门外,她一个人进去的,后来才晓得,那房内还开有一个后门,还是禁卫见迟迟无人出来,忙去敲门,里面早已走空了。等出去找马车,发觉马车同车夫都不见了,正要报官,才在相国寺门口遇上我,被我拦住。” 田太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抚着额头,半晌才勉强说出来,“你做得对,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有人晓得安宁被掳过……” 本来就不太好嫁,如今只能赶紧二一添作五,赶紧把亲事定了才行。 她定了定神,“抓到是哪个混账了吗?” “一点痕迹都查不到,”田储也皱起了眉,脸上满是凝重,“正想向太后说明,这等查案的事情,还是提刑司比较稳当,若是拖得时间久了,怕就更难抓人了。” “不能叫提刑司!”田太后厉声道。 她心里明白,一旦报了提刑司,赵珠被掳的事情便会瞒无可瞒,即便赵珠没有失贞,也会被传得乱七八糟。皇室无法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也绝不能受到百姓的指指点点。 毕竟是做了十多年的掌政,田太后很快平静下来。 “田储。”她低声道。 “臣在。”田储抬起头,直视田太后。 “如今也不要论那些君臣了,安宁是你表姐,这件事情,就交由你来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有一星半点的传言。”她满脸疲倦,整个人显得十分的懈怠,“至于人手……我知道你现在手头没什么人,明天我会把五城兵马司暂交给你来管,你领了人,便宜行事,一旦找到那贼子,你亲自审讯,确认好了,就地处理,不用来回我了……” “娘娘……”田储顿了顿,十分为难地叫了一声。 田太后摆了摆手道:“就这样定了。” 想到回宫之后,昏睡了好几天的女儿,田太后的心就是一阵烦躁。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那边,有没有认识合适的青年才俊,无论年龄,只要人品。” ------------ 第二十二章 挖掘 “听说世子得了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别忙,先说说马三他们跟的那群人现在到哪里了。”田储脱了外袍,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单衣,风一吹,薄衫下遒劲的肌肉便隐约得见。 坐在下首的劲装男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膀子,运起劲感受了一下手上的力道,这才沉声回道:“昨儿才出了南直隶,正往回走,看方向,像是要去沧州。”他啐了一口,“这帮小兔崽子,带着我们绕圈子呢。” 田储冷冷一笑,黑得慑人的瞳孔里熠熠生辉,“有本事他们一辈子都别回去,让马三他们远远缀着,别跟丢了就行。” 明明穿够了衣服,劲装男子却莫名地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冷。 上一次见到世子这般笑,还是在三年前,当时世子才从北直隶办完差事回来,风尘仆仆,忙着回府换衣服,好进宫与太后交差。谁知路上却遇到马车与他抢道,赶车的马夫嘴里不干净,当场就被世子从车上掀翻,摔断了腿。 后来才得知,马车的主人是某位御史台官吏的亲戚,那官吏纠结了一帮御史台的同僚上书弹劾世子,说他飞扬跋扈,当街伤人。后来又放出话来,说要是世子当面道歉,他便既往不咎。 记得那时候世子听到了这个消息,便笑得这般吓人。 没多久,这件事情便在太后的力压之下不了了之了。可参与弹劾的官员却遭了殃,有的人一连几个月领到的冰都是快化成水的,还有人被楼店务的要求搬房子,等搬去了新的公屋内,发现地方偏僻不说,还狭小简陋,别说人了,给畜生住都先要翻修过。众人正疑神疑鬼,发起此事的官吏就被发配去了YN从此之后,那帮文人便绕着世子走。 文官卖名,武官卖命,那些个御史台的人本来只是想着能找个由头好好弹劾一下宗室,说不定还能在士林间得个不畏权贵的名声,世子反驳得越厉害,打压得越凶狠,便越发成全了他们的名望。 谁知世子爷根本不同他们玩那套,御史台的那帮人,衣食住行,哪样不是朝中养着,又要清名,又要钱财,还要过得潇洒,哪有这般容易。有力气不晓得去关心民生百姓,跑出来满嘴喷粪,碰到不晓事的,说不定真被他们欺负了去。 想到前几年因为给长孙大办满月宴,被御史们连番弹劾奢靡,最后不得不躲回金陵老家的威武伯,他不由得撇了撇嘴。 多的是人想把世子当做垫脚石,结果自己做了脚垫。 劲装男子咳了咳,“咱们的人这几天也盯着苏中丞家中的那个小孩,没发觉他有什么异常,偷偷去翻了他家里,没见到世子说的那几件玩具,只有些常见的东西,仔细检查过,都是市面上有卖的,不是宫中之物。”他想了想,问道,“要不要安排个人进去,这种小事,若是外头的人打听,怕是打听不出来。” “听到公主跟那个小孩说什么其他的了吗?”坐在另一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面皮微黄,身形消瘦,一副患了经年疾病的模样。 劲装男子摇了摇头,“当时周围没什么人,又隔着帘子,不太好凑过去,怕不小心引起旁人注意,能听这几句话,已经是偶然了。” 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可惜事发仓促,若是能提前布局,听到公主同那苏家小子说了些什么,说不定能猜测出七八分那娃娃中有什么蹊跷。” 这中年男子名唤谢七,本是一名仗剑行侠的义士,年轻时建了个小帮派,在江湖中也颇有些名气。谁知有一朝惹了豪强,手下散了不说,还被打成重伤,被路过的田储所救。 他为了报救命之恩,便改头换面,投到了田储门下。 此次他将内藏库的明细册子翻了好几遍,也研究了田储带回来的几件玩具碎片,想破头脑,也没得出结果来。实是十分纠结。 “那小子开蒙了没?”田储问道。 谢七想了想,“好像是开了,偶尔听到谁提了一嘴,在他们家的族学里……”他突然愣了一下,扼腕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虽然丢脸,到底有了突破口,他顿时松了口气。 田储沉吟了一下,又对着劲装男子道:“公主这边就先交给谢七,张简,你让马三跟着那几个贼子,一定不能跟丢了。” “世子放心,绝不会跟丢!”张简立刻回道。 几人在堂内一直聊到天黑才散。 没过几天,苏氏族学里就来了个外地来投的小学子,那学生不过六七岁,聪明伶俐,两轮堂试都考了第一,性格也大方,学中子弟便多爱与他来往。 苏荃的幼子名唤苏哲,今年将将满七岁,原本在学中常得夫子夸奖,族学长序当中他父亲官也做得大,此时被别人抢了名次,担心回家挨说不算,连往日常过来奉承的小孩也跑去围着那新来的同窗转,他到底是个小孩,免不了多了几分怄气。 这日下了学,常与他玩耍的一名小子拿着个瓷娃娃过来寻他,口中笑道:“你瞧,这是那张春送的,说是他老家那边独有的,我看着还真比京都城内的做得好看。” 说话间,那新近转学的张春也过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只有茶碗大小“磨喝乐”娃娃,瓷娃娃身着黑衫,看起来雅致可爱,与京中常见的比起来,确实要出色几分。张春笑着将东西递与他,道:“家中特产,送与你玩。”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哲只好将东西接过,道了句多谢。 此后,张春常邀了他一同作文习字,又多拿了家中小食小物来赠他。十次当中,苏哲少不得接了一两次,又只好拿些家中物事去回礼。那张春性格好,人也聪明,苏哲原本对他不过是小孩子间的嫉妒而已,如今得了他殷勤相待,不过一两月间,两人便玩得如同一个人一般。 ------------ 第二十三章 春日 转眼过了二月,周秦苦候良久,魏国公主那边竟丝毫消息也无,让她不禁暗暗纳罕,只能揣测当初那场奔马是各种原因凑在一起而导致。此次自己未曾登上马车,阴差阳错,魏国公主也逃过一劫。 既然奔马事件已不复存在,应该就意味着此生不会再顺着前世的轨迹继续前行,那些个后续惨烈也不会再发生吧。 存了这般的想法,又见周延之在宫中安稳念书,赵老夫人也身体康健,周秦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愉悦。她前生多有猜测,觉得赵老夫人当初之所以会中风,泰半虽然源于气急攻心,也有她年纪渐长之后不爱多动,常窝在室内的原因。 赵老夫人前半生历经波折,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成了老封君,便不肯多动多走,也不爱出门做客,也不喜外出游玩。她也不打叶子牌,也不打字牌,只一味在屋内听些词曲戏文,或召些坊间出名的女人来说话解闷。 周秦原以为她是懒动,加上重生回来之后恰是开春,外头旷野荒凉,了无点绿,所以便想着过些日子再做劝解。如今已过旬月,外头生机盎然,春意勃发,正是外出踏春的好时节,赵老夫人却只留在家中看些时文杂戏,她便前去劝说。 “麻烦得很。”赵老夫人一听说要去郊县赏玩野花绿草,便摇了摇头,“等延之回来,让他带了你与何家那丫头自去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若是以往,周秦少不得就自去了。可此时她专为把赵老夫人怂恿出门散心而来,怎么可能就此罢休,便拿了话不重样地来劝。 “在家里窝了一冬了,去年雪又下得大,如今开了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前儿听说金水河边的柳树都已经抽出了新芽,这十多天内,正是嫩绿的时候,看起来青青的,再舒服不过了,过了这一段再去,就只能见到老绿了,再不得等上一年。” “这几日春光正好,咱们要不就去那金明池,听说前月已经开放了,有‘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让海棠带了风筝去放,我亲自给祖母做个美人风筝,咱们也做上一回丽人!” “让孟嬷嬷她们一并去了,海棠芳草带上果子、小吃、玩物,我们于园囿之间罗列杯盘,就在那绿树下头摆张席子,据说那虞美人开在后园,漂亮极了,又多了黄色、白、粉色,四五种品类间夹在一起,再漂亮不过了。” “要是嫌人多,咱们不去那金水池,去徽园也行,徽园那儿人少,素馨花开得又多又香,太阳也小,都不用躲在树下边,地方也大,有田野、山林,就是稍微偏上一些,咱们也不着急,在那里痛痛快快住上一晚上再回来,岂不快哉?” 赵老夫人听得有几分意动,加之孟嬷嬷也在一旁搭腔,她便笑道:“也罢,你去挑个日子吧。” 既有赵老夫人陪同,便不必等周延之了,周秦忖度祖母不爱人多,自去翻了历书,定了三日后,去北郊的徽园看素馨花。 临行前一夜,用过晚膳,孟嬷嬷过来禀次日行程及物事安排,赵老夫人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多问了一句,“我们与何府诸人在徽园见面,还是怎么安排?” 孟嬷嬷十分诧异,“没听说与何府的人一同去。”于是连忙遣人去问。 没多久便有小丫头过来回话,“姑娘说了,这次只与老夫人一同去踏青,再没有别人了,何二姑娘也没请。” 赵老夫人当时没说话,等回了寝屋,她让孟嬷嬷将春日里新作的几件衣服拿出来,左比右对,有些犹豫,“你瞧我明日穿哪件更好些?” 可是这两日出门的行李早已整理完毕,还是老夫人您亲自点的衣裳。 孟嬷嬷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她很快反应过来,把桌子上的八脚玻璃西瓜灯捧了起来,凑到那几件衣服下头,看了半天才道:“这光有些暗,颜色看不太显,我瞧着这件藏蓝的看起来精神些。” 赵老夫人便一迭声叫了珊瑚进来点灯,一时又问了珊瑚的意思,珊瑚仔细看了看,笑着道:“我瞧着这墨绿的更衬老夫人,藏蓝的也不错,看起来年轻些。” 赵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我也觉得这藏蓝的看起来精神些,明日穿这藏蓝的,把上回新作的秋香色的褙子也带上,我瞧瞧那边颜色如何,若是太亮了,便穿墨绿,若是绿多红少,就换秋香。” 又问带了什么小吃,可拿了她爱看的戏文,又嘱咐带上灶上两三个人同去,若是徽园中饭食不好,还可以自己做了吃。 孟嬷嬷想起前一日自己去问了老夫人相关事宜,对方随意点了几件衣服,便把剩下的事情丢给自己来打发,多问一句想带些什么吃的,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对这次出游似乎十分不感兴趣。 如今不过转瞬之间,赵老夫人的态度便截然不同了。 她思忖半日,前去求见周秦。 周秦这边东西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见她过来,忙请她坐了,又让小丫头奉茶。 “嬷嬷此时怎的有空来玩,老夫人那边有什么吩咐吗?”周秦亲自给她递了茶。 孟嬷嬷连忙接了茶,回道:“倒不是什么事情,过来瞧瞧姑娘这边收拾得怎样了,再同您说说明日的安排。” 她说了几句闲话,见一旁只有海棠侍立,便斟酌语气将今日的事情缓缓说了。 周秦十分惊讶,“嬷嬷的意思,祖母本来不太想去,听说只是同我一起,便上心了?” 孟嬷嬷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不太想去,只是我瞧着老夫人这几年越发的不爱动弹,想着如今难得劝她出去走走,想来对身体也好,见她今日心情好,过来多一句嘴罢了。” 她说完这一句,便捡了些吃食玩意的来问周秦,又问是否带了被褥,明日好睡,海棠在旁边一一答了。 又聊了几句,孟嬷嬷才告辞了去。 ------------ 第二十四章 踏青 一时屋内只剩周秦与海棠二人,她忍不住将孟嬷嬷的话想了又想。 前些年赵老夫人倒十分爱出门,不是带了两兄妹出门踏青,便是携周秦去访亲见友。只是近几年,周延之入宫伴读,旬月才休息那么几天,到了家还要忙着课业,免得回了宫要被师傅惩罚。周秦则与何苏玉常常交往,还颇有几个闺中朋友,也自成一个圈子,她带了周秦出去,不过见些亲友,聊些她们老人间的话题,这些东西,周秦都兴致寥寥。 周秦到底是小孩子,免不得面上露出几分,赵老夫人便少带了她出门,后来索性自己也少出去了。 赵老夫人一个人,虽有仆妇,究竟比不得亲人。周秦常年在家,也请了师傅在家中教文识,又有周延之给她教授诗文经义,还常带了丫头去找何苏沉等人外出赏玩,竟也没太多时间陪着。 赵老夫人早些年间一直忙于家中事务,后来接连经逢大变,对钱财事业也淡了,家中产业自有外头掌柜管着,家中也有熟手的仆妇下人打点,一时竟闲了下来,发觉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少不得有几分怅然。 此时又值周延之入宫侍读,周秦学文管事。 护国公府中本就人口简单,周秦从小聪慧,又有孟嬷嬷等人抓着事情,竟一二年间便上了手,从此赵老夫人便撂开手去,左右寻了一道,竟找不到自己的可用之处来。 周秦曾经听说,有那么一些个高位上退下来的重臣元老是贫寒出身,原是常年忙碌,一旦赋了闲且没有寄托,往往容易生些事情出来,便没遇上什么事情,也大多很快便辞世了。就如同一根弹簧,原本紧紧压着,有朝一日突然放开,便容易失了弹性,此时最好缓缓放手,也还给些压力,让弹簧慢慢适应。 所以有人说做官看三代,无论为人处世、资源积累,便是这养身之道,若是官宦子弟,自有老人教他该如何读书、科举、饮食,乃至养身,生老病死,自有循环。 可惜赵老夫人毕竟出身微寒,虽然经历颇多,嘴上也千般道理,落到实处,究竟难为。 她此时倒不必给什么压力,只是少有人陪,以前的那些个老朋友,或有孙儿承欢膝下,或有儿子媳妇缠着,竟找不出几个可以常常有空的,没了大事,也只好每日听曲谈天,打发时日。 周秦便打定主意常去寻了赵老夫人出门,也多抽了空去找她说话。 此是后话。 徽园在京都城的南边,出了外城放马而奔,需要足足两个时辰。 隔日草草吃过早饭便各自上了马车。周秦担心赵老夫人辛苦,便让人吩咐赶车的宁可慢些,也不要颠着了,是以到了那徽园内已是过了午时。 那徽园建于金水河的上游,此处水质甚清,又多有垂柳、松柏、绿竹、香樟等绿树,更植了牡丹芍药、茉莉葵花、木樨秋茶、白梅水仙等四时花木,四季均有盛景,更稀罕的是,园中有一处墙角,种满了人高的素馨花,其香扑鼻,花色可人。 与金水池这类每年定期免费开放的皇家园林不同,徽园地处偏远,是一不知名人物的私人物产,若要进门观看,需得提前送贴,价格不菲不说,每日还限定出入人数,是以在这三月暮春,鲜花盛开之际,园内依旧静雅异常,少有喧哗之声。 徽园当中设有一十一院落,每间院落各有不同,院落当中多植花木,按着季节或开牡丹蔷薇海棠、或开栀子茉莉,或开兰花秋菊,或开木春瑞香等物,房屋构造巧妙,陈设高雅,特候客人来住。 周秦扶着赵老夫人的手进了徽园,早有与仆役确认过众人身份的徽园的管事迎了上来,拱手行礼后,一面介绍徽园布局,一面带她们去往宅院区。 周秦上辈子也管过偌大产业,见过许多主事,见这人仪表堂堂,言语得当,若是放在外边,便是一般铺面的掌柜都未必有他这般人才,在徽园当中却仅仅是一个管事而已。此间共有十一院落,若是每个院落都能配有如此水准的管事,这徽园主人端的称得上实力雄厚。 周秦等人在徽园东面下的车,离宅院区只有盏茶路程,沿途绿草红花,不多时便见到一片房屋。那管事将诸人带到一处院落前,道:“特为老夫人留了玉兰院,此院中正开蔷薇,可坐院中赏玩。”他取了钥匙上前开门,又将钥匙递给孟嬷嬷。 周秦见隔壁有一座两层小楼,红墙黑瓦,檐牙高啄,又有几树桂花高出围墙,问道:“那是什么院子?” 管事的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那是木樨楼,里头种了金银二桂,八九月间住了,桂香满楼,不若给姑娘留了,等中秋再来住。” 周秦看了看赵老夫人,见她并不拒绝,便点了点头,道:“等到了秋日,再与你定时间。” 一时进了院子,进门便是扑鼻的异香,果然面前是一条小径,两侧多栽种四季蔷薇,此时正开着七八种颜色的花朵,或重瓣,或单瓣,挂得满枝都是。沿途蜿蜒前行,又有几小池未开的荷花舒展着大片的叶子。院子并不很大,但犬牙交错,蔷薇遍地,又有假山、流水、小池,还间夹着几处石凳石桌,确实让人心情舒畅。 往里走便见到一座三进的房屋,早有院落中原有的七八名仆人在里等候,见客人来了,捧了热水热茶上前伺候。 孟嬷嬷等人前去接应,赵老夫人与周秦择了屋子,分别进房洗漱。 周秦整理完毕,便见芳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道,“姑娘,后头有个大院子,开的都是月月红,老夫人说咱们午间去后院摆了桌子吃饭。”又跃跃欲试道:“不如先让海棠跟着您过去,我出去摸摸这徽园的大园子什么情况。” 周秦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海棠十四岁,性子沉稳,芳草却只有十二,个性活泼,两人俱有自己的性格。 周秦莞尔一笑,“先垫点东西再去。” 芳草得她应承,哪里还忍得,嘴上应着,人却早已出了门。海棠在旁边笑骂,“这蹄子,越发管不住了。”又出门叫了一声,“别跑,瞧瞧哪里好放风筝。” 芳草远远应了,也不知道听没听清。 ------------ 第二十五章 隔壁 猫了一冬才得出门放风,更兼这处风景上佳,就连带出来的仆妇们脸上都挂着笑,让人瞧着不由得跟着高兴几分。 周秦换了一身轻便衣衫去找赵老夫人,一进门,见赵老夫人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双扣排边褙子,头上梳得整整齐齐,只插上一根碧玉簪子,脚下是一双轻便的云纹软鞋,看着气色都比在家中好了两三分。 又听珊瑚在一旁奉承,“老夫人这回可比我更年轻啦,若是出门,怕得有人在旁喊您一句小娘子。” 赵老夫人抿了嘴笑,“又乱说话,小心我把你一阵好打。” 周秦便上前挽了赵老夫人的胳膊,“我倒觉得珊瑚姐姐没乱说,祖母今日正正年轻。” 赵老夫人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发,笑骂道:“往日白疼你了。” 两人一路说笑着去了后院。 后院却又是另一番风景,平地开阔,种满了大片大片的蔷薇花,红粉白黄橙间夹在一起,诸色间又有深浅之分,其中设了几条小径,专供人入内赏玩,另摆了了两张石桌,十来个石凳,上面偶然掉有几片落花。 周秦深吸一口气,只觉清香扑鼻,却不浓腻。 周秦先给赵老夫人择了一张石凳,让人垫了垫子,两人坐了。孟嬷嬷过来道:“老夫人与姑娘中午想用些什么,这院子管事的说,徽园中有请来的八仙楼厨子,最善做面食。” 赵老夫人便道:“我吃面条,宪姑想吃什么?” 周秦笑了笑,“我也吃面条吧,你让他捡了拿手的做。”她想了想,又道,“不要吃虾。” 此时正是河虾肥美的季节,八仙楼最最出名的一道菜便是龙井虾仁,赵老夫人却每次吃虾都要腹泻,是以她提前嘱咐了一句。 赵老夫人皱了皱眉,道:“难得出来,便点一回虾吧。” 正要吩咐小丫头去点菜的孟嬷嬷停了下来,看着周秦。 周秦抿嘴笑看着赵老夫人,不一会,赵老夫人便轻咳一声,“我又不吃。” “我也不吃。”周秦笑盈盈地道。 小丫头便领了命去了。 周秦越发觉得老小老小,这个词十分有道理。如今祖母年寿已高,须多看护些,不要放任她随意自专才是。 周秦见左手边上有几丛浅粉的重瓣蔷薇,让海棠去撷了几枝下来,不多时装在托盘里呈了上来。她取了朵开得正盛的,亲自插到了赵老夫人鬓间,又自己拿了朵半开的在手中玩。 珊瑚将小丫头端过来的茶水递了上来,边帮着摆小食边道:“我方才瞧着远远的有人放风筝,只是没一会就掉下去了。” 周秦忙道:“我的风筝还在箱子里。”忙叫了海棠去翻箱子,又对赵老夫人道:“我跟哥哥早些日子各画了一个,等拿来了祖母瞧瞧哪只是我画的。”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远处有一阵笛声传来,悠扬婉约,一曲罢,又响起了筝声。 赵老夫人侧耳听了一阵,便对孟嬷嬷道:“这徽园中也养了伶人吗?问问有没有得空的,晚上请了来吹吹笛子,咱们夜间赏花,也伴个曲儿。” “您若想听,我们等哥哥休沐了找了伶人来吹?”周秦凑趣道。 赵老夫人哼了一声,“等他?见天就晓得拿话来哄我。”说完这一句,不自觉地也笑了。 护国公府孙辈只有周秦兄妹二人。周延之是嫡长孙,护国公府自有一套男子的教养方法,从不骄纵,也不惯着,反而是周秦,三代中就她一个女儿,家中多有宠爱。 赵老夫人年轻时候对孙子孙女疼爱异常,后来丈夫及长子一同遭难,次子又远在他方,只好自己板起脸来管教孙子。可当着人前她诸多苛责,私下对这孙子却是再满意不过。如今她在孙女面前抱怨孙子,话未落音,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两人伴着那筝声赏了赏花,孟嬷嬷回来禀话。 “杨翰林家女眷住了木樨楼,倒是没请乐伶,管事的说楼里头配有几件前朝乐器,想是哪位姑娘瞧见了,取来玩笑的。” 周秦便朝木樨楼瞧去,果然见二楼中窗棂已开,偶能见到楼内一两副字画,几根吊着的笔。 孟嬷嬷斟酌着道:“虽是认识,倒也不太熟,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赵老夫人皱了皱眉,“遇上再说吧。” 周秦不做声。 杨翰林家有一子二女,小女儿是伶人所出,养在了小妾身边,大女儿杨妙芳是嫡长女,自小在京城官宦女眷中便有才名,据说她琴画皆通,是个拔尖的才女。 周秦倒是同她们两姐妹见过几次面,只略略谈过几句场面话,也不熟,只记得有次某位贵女生日,她送上了一副自绘的《醉眠海棠图》,画上少女画得惟妙惟肖,端的就是那位贵女的相貌。想来此次弹琴的便是这位杨妙芳杨姑娘了。 一时丫头端了才做好的菜品上来,一道道排开,孟嬷嬷上前分了。 周秦先看了眼前的面,面拉得细细的,上头盖了两三片纹理清晰的金华火腿,又有新鲜的笋丝白生生地堆在火腿旁,衬在金黄色的鸡汤中,热气一熏,香味扑鼻,惹得人食欲大开。她拿筷子撩了,发现脸大的瓷碗碗口大,碗底却又小又浅,只几口便吃完了。 孟嬷嬷便上前给她添面。 桌上摆了十几样送面条的小菜,周秦捡了那翠绿的菘菜拌进汤里,一碟吃了有一多半。 这一顿饭吃了有小半个时辰,赵老夫人有着风景下饭,连佐餐的小腌雀儿都吃了两只,还让周秦也吃。 饭毕,着人赏了那掌厨的,又请他晚上还捡了拿手的做来。 赵老夫人才吃了午饭,便有些倦意,略坐了坐便要回午睡。周秦却困意已过,正想回房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芳草却回来了,一进门先行了礼,便将那徽园情况大说特说,满脸跃跃欲试,“园子又大,人又少,清净得很,到处都是花,还有一块大草坪子,草也矮,虫也少,最合适放风筝不过了。” 周秦叫她说得起了心去看看场,好下午与赵老夫人一同去放风筝。 ------------ 第二十六章 偶遇 徽园极大,才入园时管事的说这地方若是粗粗走,也要两三天才能走完,若是慢慢赏玩,怕不得需要一年,毕竟风景四时不同。 周秦带着海棠芳草并两个小丫头出门,一路上繁花似锦,绿草如茵,便是那绿树也多发新叶。徽园建了已有四五十年,小桥流水、回廊拱门,乍一看竟有几分江南味道。 芳草在前面带着路,她辨了方向,比着周围的景致一一介绍地方,又说了来历,种种桩桩,或有文人的对联,或有雅士起的池子名字,说得竟有模有样的,又道:“我问过了,这条是小路,最省时间,咱们从这里过去,不到两刻钟便可到那翡翠池,翡翠池旁就是那片草坪子。” 越往前走天色越暗,偏这一片都是高木林子,常青的叶子挡在头顶,叫人分不清是它拦住了光,还是真的天黑。等出了林子,果然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出来得急,天又亮,因而一把油伞都没带,海棠几人翻了一通,也只好拿了件遮阳的浅绿色细纱罩子给周秦笼了头,不一会,雨倾盆而下,竟似瓢泼一般。 海棠几个叫这雨水一浇,个个落汤鸡似的,周秦头上罩了细纱,那纱质细密,透不下雨来,衣衫却也跟着尽湿了,瞧着不远处有座亭子,忙叫了丫头一起去亭子那避雨。 才走到一半,却见拐角处迎面冒雨走来一个二十左右的高大男子,他面沉如水,只眼睛往这边一扫,竟把两个小丫头吓得停了脚步。周秦侧到一旁给他腾了路,那男子与她擦身而过,近看了,倒觉得他五官硬朗,瞳如点墨,衣着虽不华贵,做工却是极精细,雨水一浸,更显得那锦袍上的云纹图案精致。 这男子全身尽湿,周身弥漫着一股戾气,他只略扫过周秦几人一眼,冷冷的眼神带着杀气,看得人皮肤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两方正要错开,忽听假山后头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又有人喊道:“世子!” 与新来的众人打了个照面,周秦不禁“咦”了一声。 假山后头先转出来两名护卫,又来了两名小厮,最后又来了名气喘吁吁的老仆。 那两名护卫本待越过几人往前追,一见到周秦反而停住了,立在那里,面露凛然之色。 是在金水河边“五钱花圃”里头那两名劲装男子,其中一名还被周秦纠缠出来好几处错误,最终还是那花圃内的老者解了围才走掉。 当日他们看起来便是普通的绿林好汉,此时只不过换了一身衣衫,气质却为之一变。又因才出了假山,并不妨此间有人,其所有反应皆出自然,下意识站立行走间竟颇有军营之范。 两人站住了,老仆却没管他们,而是边跑边喊,“世子爷,这雨大,先回亭子歇一歇吧,老奴这把身子骨可是禁不起折腾了!” 周秦本以为那男子会不理会,谁知道他竟站住了,转头看了这边一眼,吩咐道:“送你们陶叔回亭子歇着。”语毕,自顾自往前走了。 那老仆待要再追,却被两名护卫一人一只手臂搀了,一人说:“陶叔,便别为难我们了,世子让您回亭子,您这跟上去了没事,我们可遭了秧。”一人说:“反正人也见了,您这事情也完了,就世子那脸,若是真的发起火来,才是您差事办砸了。” 那老仆甩了两下甩不掉,便只好被两人架着,无奈道:“放我下来,我不去追,我去那边廊子下头躲雨!” 两人便架着他往另一头的回廊而去,小厮则早跟着主人去了。 只停了这一会儿,周秦感觉身上阵阵发凉,想来是雨水浸的,忙往亭子走去。 这亭子名叫沧浪亭,入口处挂了一副联子,联曰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亭子建得并不宽大,四周设有回廊条凳,中间还有一张大圆石桌,几只石凳。 里头却不是空的,有一名少女面向亭口,坐在石凳上正伏桌嘤嘤哭着。少女后头站着一个丫头并一名嬷嬷,那嬷嬷正俯身安慰,手头递了帕子,那少女却并不理会。 那嬷嬷口中道:“姑娘快擦了泪,好好的,何至于此。” 少女并不起来,只一味伏桌哭着。旁边的丫头应道:“姑娘,咱们别理他,是他有眼无珠!” 一时那嬷嬷用眼神剐了丫头一眼,又劝道:“何苦来着,世子是做大事的人,心肝肠子没那些弯弯绕绕,他想是瞧着您在里头,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不太好,这才走了,不是……”她说到一半,见周秦几人过来,却住了嘴。 这一副尴尬的场景在眼前,让人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眼看雨并没有停的样子,她给海棠使了个眼色。 海棠上前福了福,问道:“不知此地方不方便我们姑娘借个地方避雨?” 少女听得外人的声音,忙转过身试了泪,又有丫头上前替她打点。倒是那嬷嬷答道:“太客气了,本不是我们的亭子,雨这么大,快进来躲躲罢。” 周秦便进了亭子,只见石桌上摆了一扇瑶琴,又用白鹤仰天的香炉子点了香,烟气氤氲,合于从上,闻着似檀似麝,却是合王香铺才出的沈脑香。周秦不爱用熏香,觉得那味道让人不舒服,是以府中只采买了些许预备给赵老夫人用,她记得这沈脑香三两银子只得指甲盖大的一片,便回头去看那瑶琴,瞧着那琴柄上刻了一弯云纹,便知是制琴大师王义府的手笔。 正揣测间,那少女已经整顿完毕,转过头来。 原来是杨翰林家的嫡出大姑娘杨妙芳,她一张鹅蛋脸,五官秀丽,瞧着有七八分的容貌,因为妆容补得仓促,一双眼睛还略带些红肿。 周秦忙上前与她见了礼,两人寒暄一阵,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含糊着混了过去。 此刻间两人一方觉得丢脸,另一方觉得尴尬,聊了些天气景致,都没兴致再说下去。只见这雨渐次变小,怕要再等些时间才停得下来,这般干坐着也着实局促,周秦于是挑了个不出错的话题,“我瞧着这是义府大师做的琴吧?听说他这几年难得亲自动手了。” 杨妙芳舒了口气,她只担心对方问起方才的事情来,如今见岔开话了,忙接道:“好几年前做的了,爹爹给我去求的,也花了好大功夫才得了来,这次带出来,我还怕磕碰了。” ------------ 第二十七章 雨歇 周秦抿嘴笑了笑,“你们来这里玩几天?是不是住在木樨楼?” 杨妙芳一愣。 “午间我听到人在木樨楼吹笛弹琴,还与祖母谈论这是哪位大家来此玩耍,想不到竟然是你这位才女。”周秦笑了笑。 杨妙芳急忙解释道:“都是旁人拿来取笑的,你不要来笑话我了。”她越说着脸越白,不知想到什么事情,突然怔怔发呆。 她身后的婆子见状,忙拉了下她的衣服,她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你们几时回去?我晚些便走了。” 周秦微微一笑。 既然租了木樨楼,便不可能当天来回。只不知道这杨大姑娘在家中是否说一不二,若是有长辈同来,断然不会允许她这个时候还返家。毕竟现在还不是盛夏,天黑得略早,此时出发,少不得走一程夜路,况且雨还未停,路更是不好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若是阻在了半路,实在麻烦得很。 她只做不知,也不多问,见这杨姑娘心思恍惚,也不耐烦与她多应酬,她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觉得一时半会可能雨不会停,正好见亭子后头挂了几副雨具,便对杨妙芳道:“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想要麻烦杨姑娘。” 杨妙芳“哦”了一声。 周秦知道她心不在焉,也不以为意,“想与你借把伞,待会还让人送回来。” 杨妙芳恨不得此刻周围一个人也无,听说她要借伞,便让人将几把一起送了出去,又道:“这值当什么,我们也不着急回去,等雨停了才走,你都拿了去罢。” 周秦见雨已渐小,取了伞便辞谢而去。 紧赶慢赶,将将在赵老夫人起来前回了院子,她们几人从后门偷偷进了,忙去换了衣服,又喝了姜茶,好不容易身上才暖了起来。 等赵老夫人起来了,她过去请安,将自己出门探路,却遇着大雨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 “幸好没淋着雨。”周秦笑着道,“怕您起来了要找我,便同杨姑娘借了伞,刚刚已经遣人去还了。” “哪个杨姑娘?”赵老夫人不免问了。 周秦将亭子里的事情说了。 赵老夫人了然一笑,“怕是两家在相看吧,不过要杨夙同意,男方势力应当不小才对。”又问道,“这世子是哪家的?” 杨夙的妻子娘家姓孙,在外人的眼中孙氏对自己女儿十分宠爱,这两年已经婉拒了许多人家的求亲,好在事情做得圆滑,外头对她的评价还算正面,都说她是疼女儿,想把女儿在家里多留几年。 周秦并不知道今天遇到的世子是哪家的,但是算算时间,杨妙芳也快要订亲了,记得过几个月便是田太后的寿诞,寿诞过后没多久,杨妙芳就订了亲。当时自己因为魏国公主的事情,极少出去交际,加上与她也不熟,便让何苏玉帮着随了点礼物。 上一辈子,杨妙芳最终嫁给了定国公世子,婚后得了一女。 “我看那人像是二十岁的模样,京城内这个年纪还没定亲的世子,好像只有定国公与承恩公家了吧。”周秦想了想,觉得这人八成是定国公世子。 “我倒觉得应当不是定国公家的,我观杨夙近些年风格十分激进,他女儿的亲事,说不得便有大用途,不会拿去与定国公家结亲。”赵老夫人分析道。 杨妙芳定亲的时候,周秦不过是一个闺阁少女,虽有祖母从小言传身教,到底觉得朝堂对自己不过是隔街的大火,明日的暴雨,并不太相干,加上她并未出阁,周围的人也不会多与她说别人家结亲背后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对这桩亲事有太多想法。 后来等她掌了事,也曾经好奇过为什么杨妙芳会嫁给在京城内并不太有存在感的定国公。 定国公祖上也曾是太祖起事的左膀右臂,后来恋栈不去,被太祖借了好几个由头重罚才不得已交出了手头兵权。太祖曾许诺老定国公爵位四世罔替,到了此时,已经是第四世,等到定国公世子成了亲,他的后代只能降一等袭爵,享田也会依例回收。 定国公世子在京城内并不出名,他既不善武,也不爱文,倒是他的父亲,如今的定国公陈慎以文才著称。陈慎娶了武威王的亲妹妹为妻之后在京城之内名声更显,不为旁的,只因为他畏妻。 他的书房名为“三畏堂”,本意是“畏天威、畏地怒、畏人心”,此三畏尽显他承皇恩、正法例、顺民心的为官之道。然则后来却有好事者戏称“可改作四畏”,因为“国公爷兼畏夫人”。 原本太宗皇帝就觉得他不够果决,又见他常去与文人士子混迹,多议论朝政,又兼他畏妻如虎,便不太喜欢用。后来田太后摄政,畏妻这一点就成了加分项,可惜他才干有限,只喜欢诗词文章,做起事情来常常有头无尾,后来便慢慢甚少得用了。 定国公府有百年积淀,于钱财一道虽不擅长开拓,却守成有余,更兼陈慎畏惧夫人,想必一脉相承,儿子也会对妻子多有体贴,京城中的不少图安稳的官宦权贵人家都觉得女儿嫁过去,至少不会受欺负,是以在圈子里定国公府倒是个不错的嫁女儿去处。 然而对杨夙这样正处于上升期的官员来说,将嫡长女嫁给定国公,绝对是个亏本买卖。 杨夙似乎是从这两年开始逐渐地站在皇帝这一派的,他将女儿嫁给定国公世子,基本上等于废掉了这个女儿的政治用途。 杨夙在朝堂之上十分善于投机,他闻风选队,却能表露出自己并非一个朝三暮四的墙头草,而是有政治抱负,为民选主。如果按照他一惯的做法,儿子女儿的亲事也许未必都与权贵结合,但一定会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他的长子后来娶了枢密使郑竣的嫡长女为妻,庶女嫁的是南直隶官宦世家,金陵城中有名的褚家嫡次子,几个儿女的婚姻,都给了他更大的政治依仗。然而这个最精心教养的大女儿,居然嫁去了注定要走下坡路的定国公府。 若是定国公世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定国公的爵位绝对足够显赫,然而他文武皆弱,今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发展,如此贸贸然将女儿嫁过去,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一桩好亲事,但是对于杨妙芳,真是误了前途。 ------------ 第二十八章 相看 与玉兰院不同,木樨楼共有两层,每层均有一间正堂,四间厢房,院子里还设了十多间房子供下人居住。木樨楼全楼都是木板制成,雕栏画壁,与江南贵族女儿的绣楼有七八分相似。 杨妙芳这次来徽园自有母亲孙氏陪伴。 而此刻,孙氏坐在一楼的厢房当中,面前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放着四匹精美的彩色锦缎,彩缎分两种颜色,每种两匹,每匹花纹不同,却都极精细,一看就知道是织造坊上供的上好蜀锦。除了锦缎,桌上还放了两瓶子琉璃缶装的蔷薇水,虽然琉璃缶外封了厚厚的蜜蜡在外头,却阻隔不了那馨烈非常的异域蔷薇花香气,不用打开,她便知道这是大食来的异域蔷薇水。 孙氏三十多岁,与杨妙芳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却又多了几许温柔之意,让人很容易一见之下便生出几分亲近之心来。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起一瓶子蔷薇水,忍不住叹了一声,道:“你说我该如何同他交代……”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丈夫杨夙。 夫妻近二十年,她早已把这丈夫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平日里千好万好,只不能悖了他的安排。女儿小时候调皮,拿了他心爱的冷金笺来折纸玩,他也不过一笑而过,儿子偷喝了他苦求而来的金波酒,他也不过严加管教,并不曾多生气。然而这些并不代表他性子和软,当年小皇帝选侍读,他安排长子前去参选,结果却没选上,那一整年,他看着儿子的眼神都满是失望,直到后来孩子中了举,他才渐渐缓和过来。 今次带女儿来徽园,也是杨夙的安排,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他并没有多说。然而夫妻多年,孙氏多少能摸到一些丈夫想法,这次女儿相亲如果不成功,他势必十分恼火。他一旦恼怒起来,一大家子人都要跟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况女儿从来都被捧在手心上,哪里能受得了这个。 想到临行前丈夫对自己再三交代此次相见的重要性,她就一阵脑壳发疼…… “我实是想不通,世子为什么会瞧不上我们家姑娘。”一名四五十岁的婆子说道,她板着手指数起来,“论家世,咱们姑娘出身书香世家;论长相,数一数二;论才学,不是我吹自家姑娘,她在京城里可以排这个。”女子举起右手,竖了个大拇指,“若论掌家,也是有模有样。怎么就能瞧不中呢……” 她是孙氏的奶娘,后来跟着陪嫁到了杨府,一直很得器重,许多孙氏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会与她商量。从小奶大,又看着到了现在,说句老实话,孙氏抬起胳膊,她就知道要递茶,咳一声,就明白要捶腿,自然也懂她在担心什么。 这件事确实透着奇怪。 她仔细打量了桌上几件礼物,狐疑地道:“若是说世子完全没意思,也不太对,这压惊礼给得也太重了。” 孙氏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女儿是我带出来的,既然没有相成,还是得想个理由解释才行。”她抬头看了看顶上,二楼并没有丝毫声音传下来,于是对着自己这贴身多年的乳母道,“你去瞧瞧妙芳罢,我担心她一个人闷出什么不好来。”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取了些山药枣泥糕送去楼上。 杨妙芳的房门紧闭着,门外立着几个低眉顺目的小丫头,房内一点声息也无。 小丫头们见来了人,忙小声叫人,又有机灵的主动上前低声道:“祝嬷嬷,姑娘在里边不让我们进去。” 祝嬷嬷顾不得责骂小丫头不晓得通风报信,只好剐了她们一眼,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见里面并无回音,忙推了门进去。 杨妙芳坐在妆台边上,对着镜子发呆,只是眼睛犹自红肿,看着像是才哭过一回。 祝嬷嬷让丫头们在外面关了门,将带来的山药枣泥糕放到桌上,轻声道:“姑娘,过来用点子东西吧,您这一下午的什么也不吃,小心饿着了。” 杨妙芳并不说话,径自看着镜子。 祝嬷嬷晓得此时没有自己说话的份,便退了出去,下楼去找了孙氏。 孙氏一听,急道:“不吃东西怎么行,你让丫头们备些燕窝粥送去。”说话间,起身便想往楼上走,却又突然站住了,过了半晌才慢慢上了楼。 祝嬷嬷叹了口气,忙找了小丫头去点了小炉子来煮粥,又取了盏燕窝,放进小碗泡了水,亲自快手快脚地去挑燕子毛。 等到她盯着小丫头熬好了燕窝粥,自己亲自送上楼的时候,杨妙芳竟还伏在孙氏的怀中哭。祝嬷嬷不敢进屋,忙又退了下去,吩咐门口的小丫头觑着里面差不多了再来叫她。 房内,杨妙芳哭道:“脸都丢光了,还遇上护国公府的周秦,也不晓得她看到了多少……” 孙氏心里苦水都能拧成黄连汁,口中却还要安抚女儿,“不算什么事情,他如此行事,咱们也瞧不上,必不会把你嫁过去的,咱们家捧在手心的,再不给他欺负了去。” 杨妙芳得了母亲的承诺,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一心还念着被人看着自己丢脸,只好抱怨道:“以后再不要出门了,若是让旁的人知道,我还要不要脸。” 孙氏抚着她的头,拿了帕子给她试泪,叹息道:“这么大的人了,偏还同个小姑娘似的,快把眼泪擦擦。” 她这个女儿,自小聪明伶俐,又过得顺风顺水,只有大家夸赞她,没有当面说她不好的,此时遇上了事情,还想着去讨回面子。 杨妙芳却没有想那么多,毕竟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今日相看的事情,孙氏只是半遮半掩地嘱咐。杨妙芳以为是两家有意,凑在一起让见个面,并不晓得背后早有自己父亲精心谋划。 “咱们今日便回去罢。”杨妙芳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道。 先不论此刻天色已晚,便是来得及,孙氏也不愿意这么早回去。若不是怕府上催促,她恨不得多留几天,免得一回到家,丈夫便向她问询。 她温声安抚道:“难得出来走走,何苦为这些小事伤了兴致,等明日一回去,又吵着要出来玩。” ------------ 第二十九章 再见 杨妙芳心里委屈,将头朝向墙去。 孙氏只好又道:“好好的,怎么又怄气了?”她揣摩着女儿的心思,道,“哪有那么多人笑话,我看那周秦也不是多嘴的人,好不容易出来玩,你不是说要去放风筝?还缠着你哥哥去求了水源巷的张二纸鸢,如今好容易求来了,你不去放?” 她哄了几句,正好祝嬷嬷捧了燕窝粥进来,她接了,递给杨妙芳道:“再不许胡闹了,快把粥吃了,不然下回不带你出来。” 杨妙芳瘪了瘪嘴,到底把粥给喝了,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第二天无论如何都不出门,免得万一碰上了周秦,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过了申时,天已经放晴,雨后盛春更显得花木带露,碧空如洗,赵老夫人一时兴起,便要带着周秦去逛园子。 管事的收到风,赶忙前来带路,他在前头走着,细细解释这园子的来历景致,果然一树一景,皆有其特殊之处。 徽园本就人迹寥寥,此时雨后,沿途更是一个人也未遇着。走到一半,赵老夫人突然问道:“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景,是一大墙的素馨花,怎么一路也没瞧见。” 那管事的躬身道:“有些远,况且才下了大雨,素馨不禁雨,怕是有些残。” 残不残的,赵老夫人倒是不在意,她只是之前听周秦说了,以为她想看,不想让孙女失望而已,抬头见天色还早,便叫管事的带了去。 越往远走,景致反倒越清秀,又兼栽了各种奇花异草,周秦自诩是爱花之人,竟也有许多连品名都不认识的。走了许久,远远见着几片疏墙,又有几间低矮的屋舍,周围只用荆棘刺槐种成一道围墙的模样,从缝隙中瞧进去,刚好瞧见几片牡丹田,当中似乎竟开着稀有的姚黄。 这姚黄需几道嫁接方能成品,工序极繁复,偶有门园子培育出几株就会被豪强提前下定收了去,能在这里看见,周秦顿时就站住了脚,扯着赵老夫人的袖口道:“祖母瞧那边。” 赵老夫人循着她的指点望去,也起了好奇心,便要走近去瞧。 管事的笑道:“两位倒是好眼色,我们看着他试了好几年,也是今次才得了这十几枝。”说着带头走小路绕去了那荆棘旁,却是没有领着人进花圃的意思。 等走近了才发现这花圃极大,怕不有好几亩地,当中除却牡丹还栽有各类稀有种类的花木,屋舍在花圃的另一头,从屋舍门口辟了几道小径通往各类花田中,不远处还摆了几张石凳,一方矮石桌,此时正围坐着两个人,又有几人侍立在后头。 周秦与赵老夫人讨论了几句那姚黄,正待进园子细看了,管事的却委婉道:“贵客们有所不知,这花田虽是在徽园当中,却是别人家的私产,不与外人进去的,若是二位有兴趣,等我先拜了帖子给主人家,明日再来。” 虽是少见,到底顺路看看而已,赵老夫人也不欲让管事的为难,摇了摇头道:“算了,瞧一眼也就罢了。” 周秦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她看向了那石桌的方向,还没等仔细分辨,那两名坐着的人似有所感,转头往这边瞧了过来。一人锦衣华服,表情冷冽,瞳黑如墨,一人粗布麻衣,短褐穿结,面带微笑,却俱是熟人! 那华服者乃是今日擦肩而过,与杨妙芳相亲的“世子”,那麻衣者却是元宵当夜,在五钱花圃见着的花田主人。不知为何,这两名风马牛不相干的人,竟在此时聚在了一起。 周秦心念一动,又往后看去,果然站着的几名侍者当中,那两名当夜与桂枝起了争执,最后同护国公府护卫打起来的劲装男子赫然在列。 周秦并不欲多事,更不打算将元宵当夜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便拉了赵老夫人的手道:“既然进不去,咱们便去瞧那素馨花吧。” 等走开了一小段路,周秦才小声道:“祖母瞧见那坐在石凳上的男子了吗?那便今天同杨翰林家大姑娘相见的‘世子’。” 赵老夫人回忆了一下那青年的长相,越想越不对,“我怎么看着像是承恩公府的世子。” 周秦愣住了,“不是定国公府上的世子吗?” “京城内的世子未成亲的也就那几个,定国公世子和气得很,不是这个长相。”赵老夫人皱着眉道,“前几年在宫中看到这田储,还是将将成才,如今才过了多久,气势却已足足的了,可见还是要身上领了差事好好历练。” 她忍不住想起了周延之,自从十一年前进了宫,到如今也不过一名侍读,也不知道这侍读要读到什么时候,如果当初能不被挑上去,如今早该领了职位在办差了。 正思索间,前方见到了周秦所说的那片素馨花墙,素馨花瓣薄弱,果然已经被雨水打得半残,两人无心赏玩,略逛了逛也就回去了。 等用过了晚饭,周秦窝在赵老夫人身旁同她聊天。 周秦三言两语,引得赵老夫人借着日间的杨妙芳相亲的事情,来与她说起几个臣子来,“你看那杨夙,他平日里不群不党,偏爱跟着皇帝说话,如今给女儿说亲,说的却是内殿崇班骑都尉、承恩公世子,太后的侄子,如此一来,谁能说他是太后的人,谁又能说他是皇帝的人?你再看那参知政事石颁,他平日里多承太后夸赞信任不假,可若谁敢说他是太后的人,他第一个便要跳出来赤膊骂阵。如今太后与天子博弈未定,谁输谁赢,尚未有结论,这些个朝堂重臣虽是都有自己的打算,却未必敢将自己的立场都抛出来,既怕新君掌政清算,又怕太后恋栈不去。” 赵老夫人毕竟是见过开国的老人,一席话说得直白浅显,却又极为大胆。 有一桩事情周秦想问很久了,此刻借着机会说了出来,“咱们家算是站在哪边呢?” 上辈子,周秦觉得护国公府算是小皇帝的嫡系,毕竟后来周严被田太后各种磋磨,最终又帮着赵显逼了宫,可如今听着祖母的口吻,倒是未必有确切的立场。 ------------ 第三十章 打算 果然赵老夫人笑了笑,“咱们这样的人家,却不需要站什么队,你若是个没用的,就是把心肝掏出来刻上皇上太后都没人理你,你若有了势力,就算今日是皇帝的人,明日是太后的人,两边也要来巴着你。你叔叔正好离得远,也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候着一切尘埃落地,无论谁掌着权,都要用着咱们家。延之年纪还不算大,先等几年,到时候若是合适,再帮他寻个磨性子的差事,也不费什么功夫。”她说着,拍了拍周秦的手,“倒是你,我得好好帮你选个靠谱的夫婿,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熬得动,将你风光大嫁才行。” 然而上一世,没有一件事情如您所愿! 叔叔尚了公主,哥哥死了,我也嫁给了一个起不来床的病秧子。 周秦看着赵老夫人脸上傲然自信的神色,将和盘托出上辈子经历的想法死死忍住了。 等她回了房,赵老夫人与来禀事情的孟嬷嬷说起家中几个晚辈的婚事,“二郎主意抓得大,自从顾氏走了,他说要给她守三年,我也不好拦着,如今都过去多久了,他如今膝下又无人口,偏生还说要等延之他们婚事定了再说亲。” 孟嬷嬷却劝她看开些,“二爷身上袭了爵,又有兵权,什么时候寻不来一个好媳妇。我瞧他说得也不错,如今也当给少爷姑娘看看亲事了。”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我这几个月也冷眼寻了寻,满京城的人,竟找不出一个合意的说给宪姑,倒是延之那边我访了几个不错的,先慢慢看着,也不着急。” 孟嬷嬷附和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旁的倒也罢了,姑娘这边必要慢慢寻访才行。”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只待此次回去,便下大力气去看人。 隔天天气极好,周秦拖了赵老夫人去放风筝,她出得一身汗不说,带来的小丫头也都玩疯了。等过了中午,诸人套马回府,却在徽园门口撞见了杨翰林家的马车,正巧杨妙芳正开了帘子往外看,与她打了个照面。 周秦报以微微一笑,杨妙芳脸色一红,也回了一笑。 前一天,徽园的花圃内,周秦前脚才走,那门园子老儿便指着她的背影道:“那就是上回与你说的元宵夜的女娃了。” 田储转头看了身后的几名护卫,果然有两人面露尴尬之色,异口同声地抱了拳行礼道:“属下失职!” 那老头儿偷偷一笑,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口中道:“哎呀,可别怪小老儿多嘴,谁让你们弄坏了我心爱的‘笑靥’牡丹。” 田储无奈道:“不是已经还了吗?” 那老头儿冷哼一声,眼睛一瞪,气道:“就你送来的那点东西,满大街都能找到,还想拿来赔我的‘笑靥’。”说着又冲着那两名侍卫叹气,“你说你们,什么东西不好砸,那野地里到处都可以打架,偏生进了我的房里,找着贵的来打,是钱多了没地方烧吗?” 田储叹了口气,“舅舅,你就别折腾他们了。” 老头儿瞪大了眼睛,气道:“到底是谁折腾谁?你说要借我的花圃来用,我二话不说便腾了地方给你这几个笨手笨脚的手下,如今他们差事没办好,还弄坏了我的花,难不成还不让我说几句了?” 那日前去应门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舅老爷,若您只是骂,便骂上三天三夜咱也认了,若是要咱们干活赔罪,挖山填土也不在话下,可您让我们做些什么嫁接,您说咱们这两个粗汉子,平日里只会耍枪弄棒的,哪里会弄那个。” 他话才落音,另外几个护卫顿时露出了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想来平常没少被他抓去帮忙。 老头儿将手中茶碗重重往石桌上一放,怒道:“我这是折腾你们吗?多少门园之人想要学我这手,捧着千金万金也不见我点头,如今让你学点手艺,像是要了你们的命!” 田储轻轻咳了一声,“舅舅,那是汝窑的天蓝釉兰花盖碗,轻些放,好不容易给你找来的,若是碎了,去哪里再寻一个前朝的窑子来给你烧。”语毕,他又对着那两名护卫道,“那日到底什么情况,听你们回来说得藏头露尾的。” 那应门的汉子面色一红,“韩青说吧。” 韩青支吾一阵,那老头儿呵斥道:“多大点事情,扭扭捏捏的,办不好也就算了,如今连错也不敢认了?” 韩青只好上前两步,将那日的来龙去脉一一细说了。 田储听完,面露疑惑之色,“她怎么晓得你们是在撒谎。” 韩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老头儿插嘴道:“是护国公府上的小姑娘,我前些日子还差人送了些早莲过去,本想与她聊聊这侍弄花草之事,可惜素来少有交集,也不好贸贸然上门。” 田储挑了挑眉,“记得前些日子舅舅还跟我说,早莲只有几株,都是要留着做种的,怎么突然又有多出来的送给别人了?” 老头儿讪讪一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见躲不过,索性说了实话,“你拿我那早莲不过是奉上用的,那老太婆又不爱花爱草,送给她,岂不是暴殄天物,浪费了我那好不容易才得育出来的早莲!” 他摸了摸鼻子,又对着田储道:“不是我说你,去天天听那老太婆差使,又有什么意思。你爹那一脉,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这边只有一个儿子,还就晓得死读书,那点产业若是给了他,少不得要败光,还得你来接手,你接了我的产业,妥妥一个富石崇,何苦要去帮那老婆子出头做刀呢。” 田储一笑,不置可否。 老头儿见他这副行状,知道又是说不动的,于是叹了口气,“你娘若是还活着……” 他话未落音,便晓得自己说错了,忙提起茶壶给自己又添了点茶,一边对着那几个护卫道:“发什么呆,让你们拿木头来练嫁接的刀口,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练成的,挖出来的口子不是深就是浅,没有一个能用的!还不快去给我接着练去!等明儿我来检查。” ------------ 第三十一章 责问 “行了,下去吧。”田储无奈地对几个手下道,“去找了谢七,他自会安排你们。” 一时几人都舒了一口大气,忙退了下去。 老头儿见人都走了,忍不住道:“我听说魏国公主要选驸马,这事是真是假?” 田储点了点头,“真事,太后亲自在挑,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要下旨了。” 老头儿皱了皱眉,“赵珠那性子,嫁给谁都是个祸害。” 田储不以为意,“管她呢,反正不管我们事。” “谁说不管我们事了?”老头儿摩拳擦掌,“等赵珠成了亲,怕是过不了多久皇上便要选后了,我得备些上好的料子,再让人多多采买香料、香露、首饰、补品、胭脂水粉,不趁这次好好捞上一笔,就是对不住圣上天恩!” 他从赵珠成亲,转眼便推断出赵显快要选后,再盯紧了选后人家常备的物什,这边赵珠选驸马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他便已经选好了去哪里进什么货品。 田储见他满脸笑容,口中连连念着珍珠、玳瑁等等,不由得失笑,揶揄道:“若是皇上没有选后,舅舅你压下来的这些货该如何是好?布料、药材这些,放久了不是过了时,便是失了效。” 老头儿笑的像是一只偷腥成功的猫,“若是他没有选后,便只能舍了一点半点的利,麻烦相国寺的主持大人帮帮忙,同那些进奉香火的贵妇们说,今年合该是定亲的好年景,家里够年纪的,不够年纪的,须得快点订下来人家才行。” 他见田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关切道:“别老是管别人,你可长点心吧,好大个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也不晓得你天天都在忙什么!” 田储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把玩着手头的茶盏。 老头叹了口气,“你爹虽说不靠谱,到底心里还是晓得疼你的,我瞧他这几次选来给你见的人,家世模样人品都出挑得很,你何苦这样驳了他的面子。我听陶映说了,昨儿你爹给你安排的相看,你都不理会人家小姑娘,转头就走,你这般行事,难不成这辈子都不成亲了不成?” “就算你不喜你父亲插手你的事情,这婚姻一桩,也不能就此绕开,你看中了谁,说与我听,我去替你聘了,岂不是好?实在不行,你听了太后替你选人,她好好歹歹,总归是个妇人,这些事情怎么说也比我们这些男人靠谱。” 他七七八八扯了一大通,口水都快说干了,见田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终于恼羞成怒,将手往桌上一拍,恨恨道:“我不管你,反正今年你再不娶妻,我就要插手了!等我插了手,你还想像如今这般自在,门都没有!” 他正要打起精神,将刚刚说过的话新瓶装旧酒,再说上一遍,那边韩青便快步走了过来,禀道:“世子爷,张简那边有消息了!” 田储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对老头儿道:“舅舅,我那边还有要事,下回再来找你。” 语毕匆匆行了一礼,急急往外去了。 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的在凳子上骂了几声,见没人理他,口中喊道:“人呢,都死哪去了,还不给我倒茶!” 过了好一会,才有个小童儿从远处的屋舍里端了铜壶出来给他添茶加水,老头子待要发怒,又找不到出气的地方,把那一大铜壶水泡的茶都喝完了,才堪堪将火气压住。 晚间,翰林府内。 杨夙婉拒了同僚的相邀,急急回到家中。 孙氏下午已到了家,女儿心情不好,早早回房歇了。孙氏见丈夫回来得尚早,忙让祝嬷嬷去叫饭。 杨夙哪里有心情吃饭,摆了摆手:“不着急,昨儿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孙氏支吾一阵,到底躲不过去,咬了咬牙,道:“估计是不成了。” 话才落音,她便瞧见丈夫的衔着微笑的脸转瞬之间僵住,不禁暗道不好,知道此事万难糊弄过去。 既然起了头,后头的事情也没必要瞒着了。她将祝嬷嬷转述的两人相看的经过一一同丈夫说了,少不得遮掩几句,有所删减增添,用了些春秋笔法。 “……在亭子里见的面,女儿燃了香弹着琴,谁知突然下起了雨,世子从旁边路过,只瞧了一眼便走了,想是天气不好的,看不太清楚,下午就送了压惊礼过来,是没瞧上的意思。”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为了与承恩公结亲,杨夙在背后是下了大力气的,也已有七八分的把握。他早做好了准备,只待此事一定,便有许多打算可以随之落地。在杨夙想来,他需要头疼的只有之后两家如何让渡利益,交换资源,而“不成”这两个字,则是从头到尾都未曾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他咬了咬牙,足足过了盏茶时间,才缓过气来,一回首,见妻子面色难堪,打起精神安慰她道:“不妨事,也不怪你,相不相得中,到底不是我们说了算。” 孙氏还想着要如何帮女儿说说情,没有想到丈夫这么容易就调整好了心态,她勉强笑道:“除了承恩公世子,也有其他勋贵人家,与咱们家妙芳年龄相当,更为合适。” 之前一心都在揣摩丈夫心思上,如今回过神来,却越来越觉得可惜。 本来只是按照丈夫的吩咐安排一场相亲,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回想起当初打探到的情况,反倒发觉翻遍整个京城,也难得找出像田储这样的女婿来。 论出身,他是实打实的世子爷,还有从五品的内殿崇班骑都尉一职在身;论才干,他曾经奉诏安抚京东流民,竟然做得妥妥帖帖;无论是长相、品貌,也俱是一等一的,虽是性子冷了些,也不算什么,谁的日子不是自己过出来的呢。朝中虽是多传田储跋扈嚣张,然则还有许多人骂自己丈夫沽名钓誉、两姓家奴呢,出来做官,不招人妒是庸才。 越是这般想,她越觉得田储合适。 前几年承恩公夫人过世,承恩公田炳到了如今也没有续弦,到时候嫁了过去,即便有了继母,到底不是亲生的,不可能管到继子媳妇身上。就算继母生下一儿半女,世子爷年纪已经大了,又早请封了,地位稳固得很。承恩公府人丁单薄,也少有那些三房两事的,更无妯娌小姑子。 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 第三十二章 失算 夫妻两心神不宁地用过饭,杨夙回书房闷了一晚上,次日着人送了封书信去承恩公府。 等过了几日,好不容易候到休沐,杨夙一回府就寻了孙氏来,问道:“你与护国公府上的老夫人素日有无往来?” 孙氏愣了一下,面露难色。 她原与杨夙均是金陵人士,杨夙取了进士之后,两人方才进的京,与护国公府这般世居皇城的功勋世家少有交集,平日里便是三节两寿也不见得会互相走访。 杨夙见了她的神色,也猜到了几分,他不禁面露薄愠。 自己这个妻子一向是最醒目不过的,怎么这次如此不晓事。他只好点破道:“我昨日在宫中遇到了护国公府的周延之,他比妙芳只大两岁,虽是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说话做事却稳重得很,你看看能不能跟护国公府的老夫人搭上关系,让妙芳同他见一见。” 孙氏脱口而出,“前日在徽园才遇上了护国公府的女眷,怕是恰好被他们府上的姑娘家碰上妙芳与世子相看。” 杨夙惊诧至极,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孙氏的脸涨得通红,只好将本来待要瞒下的事情与杨夙细说了。 徽园中相看的事情成与不成,虽然不为她所控,但是在见面过程中被其他人撞破,却说得上是她这个做安排的母亲失职了。 杨夙忍着恼意听完了孙氏的话,多年的养气功夫似乎白练了,几乎要抛开斯文的外壳破口大骂。他指着孙氏的鼻子,咬牙道:“你,你啊!” 孙氏满面通红,垂着头任由他斥责。 杨夙平复了下呼吸,好容易才忍住了继续骂人的冲动,吩咐道:“这几天你把熟悉的适龄未婚男子列个单子给我,咱们好好给两个女儿挑好夫婿。” 居然这么急! 孙氏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杨夙几乎又想骂人了,他怒道:“你以为我想管这些吗?张奉直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书信,说要给他的次子求娶我们家妙芳,我哪里敢将女儿嫁与张浚!那厮整天围着皇帝转,唯恐别人不晓得他有多想做拥君之臣,若是与他结了亲,这不是在我身上贴了张‘帝党’的纸吗?不赶紧将女儿都定了人家,我怎么好回绝他!” 窗外,杨妙芳捂着嘴,震惊地听着屋里父亲怒气冲冲地训斥母亲。她左手还紧紧攥着两本书,本来是想将这难得的孤本偷偷送进来,讨父亲一个夸赞。她咬着唇小心得退了出去,门口看守的婆子见她才进去又出来,却不敢多问,目送她带着候在门口的丫头们匆匆远去了。 转眼到了清明,周延之得了假,提前给几户人家下帖子,邀了诸人一同去郊外踏青打马球。 许芸收到许近泽的知会,在家里发起了小脾气。 “喊上我做什么,又不熟,就是个给她们凑数的。” 她不敢当着母亲的面抱怨,只好私下里同关系亲密的二哥许近庭嘀嘀咕咕。 许近庭准备替妹妹出头,“你不想去就不要去好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去与大哥说。”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寻许近泽。 许芸连忙将他拦了下来,“你急什么,见风就是雨的。” 许近庭莫名其妙。 “我也没说不想去,就是觉得有点不得劲。”许芸瘪着嘴将元宵夜去仁和酒楼的事情与许近庭说了,又道:“以前你们喊他出门,跟要了他的命一般,如今人家一叫,他颠颠地就答应了,还把我推出去做脸。” 许近庭却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时长兄新交了朋友,一同出去玩而已,他笑话许芸“想得多”。 许芸十分着恼,跺着脚道:“你晓得什么!若不是那天我听到娘同祖母在说大哥的婚事,我也不会想这些!” 许近庭愕然,“娘亲与祖母要给大哥说亲?他们怎么会当着你的面说这些?”他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一个坏笑,“好你个芸娘,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学会包打听了。” 许芸“哎呀”了一声,红霞飞上了双颊,道:“你胡说什么,我在里间睡着了,她们一时不察,才说起来的,关我什么事。” 许近庭却不放过她,“快说说你听到什么了?祖母她们要给哥哥说哪一家姑娘,漂不漂亮,是活泼还是娴静?按大哥那个性子,若娶一个闷葫芦进来,一天到晚都可以不说十句话。” 许芸啐了他一口,“你才是包打听,你个碎嘴公!” 许近庭不以为然,“你知道什么,等大哥娶了亲,接下来就是我了,婚姻大事是要管一辈子的!我可不想像定国公一样娶个河东狮,好不容易下了朝,回家还要斗智斗勇,那这辈子还有什么有意思。”纠缠着许芸不放。 许芸只好把偷听到的都说了。 许近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那照你这么说,娘亲想为大哥说护国公家的姑娘?” 许芸撇了撇嘴,道:“最近娘带着大哥见过的,也就她比较像……” “你不喜欢她吗?” 许芸欲言又止,“倒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怪怪的。” 许近庭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认真地道:“芸娘,这个时候,你不该如此态度才是?” “那我该如何?”许芸不解。 “大人给我们说亲,只会考虑对方的门户品行,再多的,也没办法去知晓了,可是你不同,你与那些姑娘年纪相当,又都是女孩儿,接触起来更为容易,她们能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温柔贤淑的样子,却怎么能瞒得过你的眼睛呢?大哥说亲,你不但不想着去帮他把把关,反而还想躲得远远的,你对得起大哥平日里待你的好吗?”他踏踏实实地讲起道理来,“况且没有周秦,也有孙秦李秦,总归大哥是要娶亲的,咱们能做的,不过是让大哥尽可能地娶个好姑娘而已。” 他这话一说,许芸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责任重大起来,有一种自己是在做正经事的感觉。 ------------ 第三十三章 男装 等到隔日她斗志昂然地让丫环们带好打马球的装备上了马车,却发现许近庭居然也混在车队里准备一同出发。 “二哥?你怎么也在?”她失声道。 许近庭跨坐在一匹棕栗色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短打装束,打扮成一个朝气蓬勃地少年郎,他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巴前面,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打马到了她的马车边上,低声道:“别大惊小怪的,我也去给大哥搭把手。” 许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是许近庭的表情……与往日相比,居然好像多了几分……唯恐天下不乱? 什么搭把手,明明是去瞧热闹。昨天还说得义正言辞的,搞半天居然是在糊弄她! 许芸嘟着嘴巴拉开了车帘,果然许近庭还没走远,看她望着自己,还低声同她打了个招呼,口中道:“其他的都交给你了,我去跟着大哥。” 他自觉自己做得到位,殊不知在许芸眼中,活脱脱就是一个不靠谱的。 搞半天,还是得靠自己! 许芸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担子更重了。 护国公府内,周秦兄妹两正认认真真地听着赵老夫人交代。 “带上白虎活络丹、云南白药、降香桐花膏这些去,还有止血的三七蒲黄帖……多带几双袜子,若是湿了汗防着要换。” “珊瑚。”她唤道。 珊瑚连忙站了出来应是。 “去看看姑娘的马靴合不合脚,不要穿了去年的,踩久了脚蹬子脚板要痛。” 珊瑚领命而去。 赵老夫人又叫了周延之,“……多带几根长棍子,如今才开春,野草茂盛的地方要少去,小心有蛇,看到不对先用棍子扫一扫,不要惊到了你妹妹……” 絮絮叨叨,一炷香都要燃尽了,她还没有说完。 周延之耐心地听着了半天,又将赵老夫人说过的捡重要的一一复述了一遍,才带着周秦出了门。 一出了赵老夫人的院子,他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笑道:“下回再带你出去玩,要去打个金笼子把你装起来。” 周秦也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了甘之如饴的笑容。 正屋里,赵老夫人拿了好几家年轻人的年庚在比对。 孟嬷嬷帮着她将几人的姓名按横排誊写,又把出身、年庚、家族情况、来历等等一一打竖写了,方便对比。她抄完一遍,又重新核对过了,才将干透了的纸张递给赵老夫人,口中道:“这样看着倒是都还不错,只是不晓得人是什么情况。” 赵老夫人接过誊满了字迹的纸张,一面慢慢看着,一面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些东西看看就罢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要处上一阵子,才知道行不行。” 孟嬷嬷将散落的宣纸一张一张收起来,放到一旁的沉香木匣子里,用铜锁锁了。 赵老夫人拿笔圈出几个人名来,把纸张递还给孟嬷嬷,道:“就这几个吧,让张壁家的几个去打听打听。” 孟嬷嬷应喏。 她把纸叠好,仔细地收在袖兜里,思来想去,还是开口劝道:“老夫人,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好好瞧瞧合适的人家了?”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他如今还在宫里侍读,等过一段出了来再慢慢相看也不迟。” 孟嬷嬷只好将一肚子话又咽了回去。 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政,他一直不亲政,少爷就一直得在宫里陪着,难不成皇上三十好几才亲政,咱们家少爷也跟着三十好几不成亲吗? 在宫里侍读也不影响在宫外娶亲啊,况且如今还不是娶亲,只是说亲而已。 “就是宪姑我也不打算让她太早出嫁,我还想多留她几年。”赵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说一晃眼,孩子都大了,我也七老八十了。” “还是早些定亲才好。”孟嬷嬷连忙接道,“成亲可以晚些,亲事得早点定下来,再过几年,好的都被挑没了。” 赵老夫人登时被逗笑了,点着她道:“你啊你……说你什么好呢,比我这做嫡亲祖母的还着急!” 孟嬷嬷也呵呵地笑,“倒不是着急,只是瞧着许多姑娘样样都好,嫁得却不如意,咱们姑娘这般出挑,必得找一个既知冷知热,也能封妻荫子的才行!”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想到早逝的长子与长媳,竟出了神。 此次外出周延之出的头,让家里的马行在北郊腾了一片草地出来,提前让人布置打扫了,又备了热水吃食药品等等,专候着一群人前去玩耍。 周秦下了马车,却见何府的车马早到了,便跟着进了一旁的房舍内去换衣裳,果然听得何苏玉的声音。 “快快给我把头巾换了,等宪姑进来,让我吓她一跳!” 周秦向门口伺候的小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忍着笑进了有声响的里间,里面三两个丫鬟围着何苏玉打转,又有给她包头的,抖衣服的,整理马靴的。 何苏玉换了一身男子劲装,短打头巾,活脱脱便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 周秦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口中道:“哪里闯进来的宵小,快通知护卫把他抓了。” 何苏玉唬了一跳,连忙回头,见是周秦,举了手就要来打她。两人在房里笑闹一阵,何苏玉让丫头拿了身男子装束出来,对周秦道:“来,把这个换上了,咱们也出去扮个风流子弟,跨马劲装小帽,出门追逐春光,看能不能骗得几个人上钩。” 她衣着打扮,样样都是男子行状,偏偏举止动作仍是小女儿姿态,恐怕走了出去也只能骗骗三岁小儿。 周秦忍俊不禁,笑道:“你这样是不行的。” 何苏玉不服气,“哪里不行了,你看我这打扮,看我这头发!” 周秦被她逗得起了性子,对她勾了勾手指,笑道:“将衣服拿来。” 上辈子她接了叔叔的人手后,曾有一阵子常要出门办事,女装到底不方便,便着了男装,当时海棠她们还笑言自己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 ------------ 第三十四章 乱真 想不到这辈子第一次着男装,居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周秦在小丫头的伺候下换了男装,又穿上带来的马靴,用短顶头巾将一头乌发盘包好了,对镜自揽,觉得已经有了七八分神韵,又仿着芳草前世替自己装扮的手法粉妆了,用眉笔将两条柳眉重重画了几道粗线,勾出了一双剑眉,镜子登时出现了一个眉目俊逸的俏公子,虽是尚有几分阴柔,也不够高大,却身形挺拔,英气勃勃,比起一般的俊男,更眉目含情,多了几分温柔之态。 周秦取了条马鞭出了房间,正堂里,何苏玉一抬头,将将碰上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又见她剑眉一挑,露出一个坏笑,顿时将一口茶噎在了嗓子里,咳嗽了半天。 何苏玉放了茶碗,围了过来,伸出手去轻扯周秦的面皮,又去摸她的眉毛,口中道:“是你吗?宪姑?” 周秦挡住了左边,挡不住右边,喝道:“干什么,看就看,别动手动脚,那眉粉碰了你手上的汗要掉的。” 何苏玉顿了顿,又笑嘻嘻地围了上来,“好宪姑,快,帮我也弄一个,哎呀,看不出来,你男装倒是比女装要俊俏,你若是个男子,说不得我就嫁与你了。” 又说:“到底是大将军府上出来的,便是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 一通花口乱夸,又许了一堆的好处。 周秦忍了笑,依样画葫芦,替她也妆办了。只是何苏玉身形娇小,面容又太柔媚,到底只得了四五分意思,看起来倒似个小白脸。 两人对镜自照,都觉得十分满意,便要出门去骗人。 众人已到得大半,周延之引荐了苏仲昌,许近泽介绍了许近庭,又将穿了紧袖长裤,一身利落打扮的妹妹许芸推了出来。 许芸红着脸打了个招呼,四下张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周秦来,十分地失望。 这边何亚卿已经在琢磨着如何分队。 “咱们这边三女五男,要好好合计下,打起来才有意思。”他开口道,“先说好,就算是正面碰上姑娘家,咱们也不能让得太厉害。” 诸人纷纷称是。 何亚卿与其余几人都打过马球,虽然才认识许近泽,但他经验丰富,只略扫了一眼他方才跑马的样子,便晓得那也是个熟手,便道:“咱们分两组罢,延之、仲昌、近庭同周家妹妹一组,我与近泽一组,加上我们两家的妹妹,一组四人,刚刚好。” 他三下五除二划了道道出来,众人都无可无不可,许芸却道:“怎么没见着周家姐姐与何家姐姐?” 话音刚落,就见诸人一齐望向前方。 许芸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也跟着望了过去,原来是不远处有两名少年郎正笑容满面地往这边走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解地看了看大哥与二哥,果然他们也一副迷惑的模样。 何亚卿面上却泛起了一丝古怪的表情,与周延之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苦笑着互相摇了摇头。 “延之?”刘仲昌喊了周延之一声,欲言又止。 周延之无奈地朝他点了点头。 “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啊?”许近庭忍不住问道。 正说话间,两名少年已经到了面前,笑意盈盈地朝着己方拱了拱手。 走得近了,许芸才察觉出几分奇怪来——这两个少年也太白了些,特别是矮个子的那位,看起来着实有些别扭。 何苏玉憋笑憋了半天,此时终于忍不住了,站去了何亚卿身边,笑道:“怎么样,像不像,我与二哥比起来谁更好看?”说着还转了一圈,让大家看清楚了。 她本也只有五六分似男子,这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一下子就把身份戳穿了。 诸人忍俊不禁,都将二人看了又看。 许芸则是瞪大了眼睛盯着周秦,越看越觉得她眉清目朗,气韵风流,活脱脱一个美少年,怎么也不相信这居然是上次在仁和酒楼一同听曲的少女。 何亚卿敲了一下妹妹的头,打趣道:“偏你事多,穿成这样是想来骗谁?” 何苏玉笑嘻嘻地摸了摸头,过去扯了周秦到周延之身边,指着两人对众人道:“看,是不是妹妹比哥哥俊俏?” 周秦微微一笑。 周延之扬了扬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诸人笑闹一阵,各自去挑了马,拿了称手的长柄球槌,又选了主场,开始打球。 大魏朝尚武成风,便是寻常的文臣也要上能跨马,下能射箭,一般的闺阁少女虽不至于耍棍弄枪,只要家中有条件,却俱会骑马。京城流行马球,有一年某个宗室家的郡主举了一支女子马球队,队中皆是宗室女子,待要与齐云社中的几家知名球队比赛,一年间有输有赢,引起了一阵轰动。后来因为队中女球员们各自嫁人,到底散了。 何苏玉有着球技精湛的二哥何亚卿带着,从小就爱好打球,球技比起一般的男子还要出挑,虽然体力差了些,短时间看起来倒是十分得势。 周秦则是从小就被赵老夫人盯着锻炼,又常与何苏玉练球,她身材较何苏玉更为高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着护国公府的血脉,于运动之道甚有天赋,打起球来角度刁钻,力道甚强。 反倒是看起来娇娇怯怯的许芸居然打起球来也是一把好手,这倒是出乎周秦的意料。 不得不说,何亚卿的组别分得甚有水平,两队打得棋逢对手,呼喝满场,驰骤如神。 周秦见许芸接住了许近泽传的球,正要掉转马头将球送回己方球场,便打马侧身,左手拉紧了缰绳,重心靠右,半个身子与马背齐平,俯下身去劫了许芸的那球,又顺手将球送了出去给周延之。 她打马、俯身、伸手、勾球、送球一系列动作做得既干净又流畅,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在场的人都喝起彩来。 许芸手上一轻,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周秦的后半截动作,还被她附赠了一个回首一笑。 ------------ 第三十五章 拦救 许芸抬头,正好对上她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只觉得对方眼波流转,嘴角含笑,风流异常,又兼妍姿绰约,竟看得呆住了。 “芸娘!” 她打了一个激灵,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大哥许近泽叫她,她这时才发现大哥刚刚送过来的球自己没接住。 竟然在赛场上发起呆来! 她脸顿时一红,连忙去接那个球,却已经被周延之给拦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频频走神,总是忍不住分出心去看着周秦。 打到尾声,大家有些疲累,都不太控制得住力度,苏仲昌一不留神,将球往周秦手边传的时候,竟偏了角度,那只硬邦邦的球体挟着风声往许芸脸上飞去。 他这一球打得众人大惊,待要去拦,却来不及了。 许芸正走神,全然没有发觉冲自己飞驰而来的马球。一旁喘着气的周秦却瞧见了,连忙飞马而来,堪堪在最后一刻将那只马球打落到地上。 马球落地犹自旋转着,在草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许芸这才反应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 周秦甩了甩有些发软的右手,扶着她的肩膀温声问她道:“要不要紧?咱们下马休息下?” 许芸觉得整个身子硬邦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肩膀上,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连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大家都吓了一跳,虽是虚惊一场,但也无心继续,休息了一会,各自散去了。 许芸回到家中已经酉时,匆匆用过了饭,就躲进了房里,还把丫鬟都打发了出去。 许近泽与许近庭跑去找她。 许芸本能地打了个不存在的哈欠,做出一副很困倦,想要睡觉,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许近庭却不放过她:“怎么样?怎么回来一句话都不说,是不是惊住了?” 许芸面色一红,忙道:“早就没事了,是我自己反应慢,差点连累到大家。” 许近庭狐疑地看着她:“没事就没事,你脸红干什么?” “我去叫个大夫给你把把脉?”许近泽也道。 许芸把他们两推了出去:“我说没事就没事啦!人家要睡觉了!” 等到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她的脸还是烫的,一直凉不下来,她去照了照镜子,果然面色桃红,比上了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的胭脂还要醉人。 她拍了拍脸,心脏突突地跳动。 简直了……太帅了……不对,是太糟糕了,居然看一个姑娘家看得发了呆……还让她给救了…… 都是那个周秦的错,没事穿什么男装啊! 等回了院子,许近泽心有余悸地与弟弟谈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幸好周秦离得近,反应快,若是碰伤了脸,留下伤痕,可如何得了。” 许近庭也颇有些后悔,他还以为是昨日让妹妹多留心周秦,才使得她在场上走了神。 两人偷偷商量着买什么谢礼托周延之送给周秦。 隔了几日,周延之带了一个小箱子到了周秦的房里。 “这又是什么?”周秦好奇地看着面前大开的箱子,里头装了一整套流光溢彩的珠翠冠梳,又有一方小巧的犀牛角砚台,一方白玉石。 珠翠冠梳是点翠阁出的,看做工,那一套就需要熟手的工匠做上好几个月;砚台用小盒子保存得极好,还泛着被摩挲久了晕出来的光泽,显然是主人的爱物;那白玉石虽然大小寻常,却成色极好。 周秦不愿意要。 周延之无可奈何地道:“近泽说是给你救了他们家许芸的谢礼,说了不要,硬是要塞过来,让都让不掉。” 周秦拿起一把冠梳瞧了瞧,叹了口气,道:“他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说着指了指桌子上摆着的几件玩意,“妹妹给了,哥哥又来给。” 周延之循着她的指点望过去,只见桌上摆了一排钗环首饰,做工繁复,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周秦为难地道:“这些都是许芸这几天送来的,还问我有没有空,约我一同去赏花。” 周延之总觉得此次活动是他牵头,虽未真正出事,到底也要担些责任,可如今别人送了谢礼过来,周秦又确确实实救了许芸,真个叫人无法推拒。 周秦借口家中有事,推了许芸的约,却又回了些礼过去。过了几天,许芸又下了帖子邀她与何苏玉去西山看牡丹。 不到一两月间,许芸常常找了各种理由给周秦送东西。开始是些首饰钗环,香露香薰,后来见送得太贵重,周秦不喜,便开始给些自己做的马鞭,才绣的荷包,又有淘了古方做出来的胭脂,刻了好几次才制好的方章,尽是些又费力气表心意,又不打眼的物件。 周秦少不得一一回礼。 来往得多了,许芸自然而然地在周秦面前与她聊起更亲密的话题,比如日常作息,何时方便一同出游,又比如喜欢什么类型的传记小说,又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 周秦随口道:“像我哥这样的就挺好的。” 许芸就回去向二哥许近庭打听周延之。 许近庭与周延之不过一起聚过几次,却已经能察觉周延之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他以为许芸对周延之感兴趣,小心翼翼地劝她不确定对方心意前不要投入太多,免得失望又伤心。 许芸啐了他一口,将与周秦的对话告诉了许近庭。 许近庭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暗暗警惕起来。他觉得自己之前的主意虽然不差,奈何自己这个妹妹见识太少,届时没有探明周秦是怎样的人不说,一不留神还要将自己也陷了进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便让许芸不要再花力气去做这种事情,言说婚姻这种事情,还是要看缘分,大哥的事情就让大哥自己操心算了。 许芸见他一时一个主意,索性也懒得跟他商量这些,依旧与周秦往来频繁。她性子细腻,今天看见周延之送给妹妹的花,明天看见周延之特特带回来给周秦解乏的书,这时听见周延之带了祖母跟妹妹去逛园子,那时听到周延之休沐的时候去巡视产业,接触得多了,她本身就对周秦有那么十分感激之情,遇上更高大英俊、体贴沉稳的周延之,很容易便有了几分好感。 此是后话。 ------------ 第三十六章 选驸 过了清明没多久,魏国公主选驸马的事情就传遍了京城,朝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臣子、宗室们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田太后看上的人一个都没有跳出来,她只好私下交代自己器重的参知政事石颁来办这件事情。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石颁一口答应了下来。 田太后知道赵珠年纪已经大了,如果对驸马条件限制太多,势必难以选到合适的,便嘱咐他:“可选勋戚之后,书香之家,岁差十载左右亦可,惟有福者尚之。” 一下子把驸马的年龄放宽到十五到三十五岁。 石颁详细问过了魏国公主的喜好,回去开始命人暗暗选拔。 事情很快传到的赵珠耳中。 元宵夜之后,田太后便不再召她前去协助处理公文,也不再让她接触官员奏章,只叫她一心一意地调理身子待嫁。 赵珠原本打算这些时日设计一番,让田太后明白自己的重要性,先将自己的婚事缓一缓再另图打算,或是托道、或是托教,总归能把亲事拖上几年。至于之后的事情,再想办法解决。 谁知遇上元宵被劫,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不仅要取的东西没有取回来,还着了别人的道。 赵珠如今一恨自己在禁卫当中无人,二恨当时没有在皇城司当中安排进人手,三恨自己被田储拿住了把柄,四恨自己这么多年,只顾着在田太后面前表现,却忘了最重要的是培养自己的势力。 最可恨的是,如今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依旧不晓得贼子是谁。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她便不会为之束手束脚。她知晓田太后吃软不吃硬,便换了身布衣,半夜前去垂拱殿求见。 田太后在偏殿宣见了她。 只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就令赵珠心跳得快了半拍。 她进了殿,跪在田太后膝旁,先是默默试泪,继而低声抽泣。 田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抚着她的头,默不作声。 赵珠仰起脸,双目红肿,面上脂粉不施,看起来十分忧郁。她闭了眼睛,将头搭在田太后膝上,呜咽道:“母后,安宁陪着您不好吗?” 田太后上一次见到女儿流泪,还是在十多年前先皇及一众皇室子弟的葬礼上。她心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早死的儿子。 母女俩怅然地扶抱良久。 然而田太后还是没有开口。 赵珠终于明白了此路不通,她将眼泪拭去,抱着田太后的膝盖低声道:“求母后答应我一件事……” 同一天,周秦怂恿了赵老夫人一同去延庆观看桃花。 延庆观的掌教真人长春子正在外传道,留在观中的华阳子接待了她们。 华阳子正与赵老夫人谈道,周秦避开仆妇们,带着海棠出了门。 自从上次在马车中被周秦问了那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之后,海棠就开始暗暗留心起赵老夫人身边各人的作用来。 她思量了许久,觉得自己既不擅长算术、也比不得孟嬷嬷能管着几百号人仍旧不乱,反而是对人际交往、人员背景这一块,与旁人相比起来能干几分。 她便常常托人带了外头有名的点心、难买到的小食、得用的物事前去寻了赵老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张壁家的来请教大小事情。 很快,她就发现姑娘先是拿了家中交好的官员的事情来问,后来发展到交代她一些莫名的事情办。比如让她出去打听某某官员的太太是不是某地人,某某是不是某年中的举等等。 她悄悄地都办妥了。 周秦赏了她一支翠玉镯子。 镯子的玉质极好,透过阳光一看,当中青幽幽的,便是寻常人都能瞧出来这东西价值不菲。海棠没有声张,将镯子压在箱子底下,更尽心尽力地服侍。 出了偏殿,周秦走到角落里,给了海棠两块散碎银子,道:“你去寻了观中不打眼的小道童,问问这里有没有外地来的寄宿的客人。” 她记得恍惚间听过有人说,沈浒在投靠魏国公主前曾在京城旅居过一两年,后来无意间搭上了田储,才得了公主府职位。 她之前偶也有与沈浒打过交道,他确实曾经吐露自己家中贫寒,为了省钱在延庆观住过一段时间,与延庆观的长春子十分熟识。 如今想来,他的话里面十句有八句都是假的。穷文富武,沈浒既能以武力得田储器重,拳脚上必有过人之处,若是家贫,又哪里来的钱去习武。那长春子以道法高深闻名,若只是一般的武生又如何能得他的赏识。 假如按照海棠探来的消息,他是个举子,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海棠接了银子,寻思片刻,自出了角门,寻人问了观中厨房所在,往厨房径直去了。 此时大下午的,早过了饭点,厨房里空荡荡,只有个小道童在刷碗盆。 海棠敲了敲开着的门户,笑道:“童儿,借你个厨房与我烧姜水。”说着走过去递过了一小角银子。 那道童不过十岁上下,见着银子,他心中一跳,又看海棠穿着打扮非凡,忙的净了手去生火,道:“姐姐要什么,我们这里有上好的饴糖、黄糖、红糖。” 海棠笑了笑:“要些红糖,你帮我拿两支姜,一块糖,煮了两碗水罢。” 道童喜不自禁,咧嘴道:“姐姐坐着,我来。”又将那银子小心揣在怀里。 海棠擦了擦旁边的小几子,用手帕垫着坐了,一面与那小道童闲聊了一通姓名年龄,又道:“听说这延庆观有上百号人,都是你们这供饭?岂不得忙不停?” 那道童取了两块大姜,就着盆里的水洗了,又卸了腰上的钥匙开柜子拿糖块,道:“咱们这有上好的素斋,却都是给你们这些外客用的,我们不过吃些青菜萝卜,倒是轻松得很,随便谁都能做一锅出来。” 道童笑道:“咱们不比天庆观那些在圣上面前挂了号的,年年有钱米拨下来,全靠着这些外客的香火钱供养,若是来给了供养,连顿斋饭都没有,岂不丢人。” 海棠便道:“我有个大哥才来京城,想找个地方落脚,又不想去那人多口杂的客栈,不知道你们这里能不能住?” ------------ 第三十七章 打听 道童拿了刀去拍姜块,口中回道:“姐姐若是要清净,不如去赁间房舍住罢,咱们这是上造的道观,比起城内一等的客栈也不便宜到哪里去,不但要舍钱,还要掌教的同意,这几年间,住进来的外头人十个手指也能数出来。” 海棠皱了皱眉,问道:“都是些什么人能住?我那大哥可是个殿使。” 那小道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蹲到地上去捅火。 海棠正等着他回话,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面上仍笑盈盈的,拿出一只荷包来,倒出几十枚铜钱到那灶台上。 小道童不去捡铜钱,却盯着海棠的荷包。 荷包是海棠亲做的,选了少见的菡萏色料子,绣工精细,拿出去卖也能得个百余文,她无法,只好把荷包也搁在了灶台上。 小道童咧着嘴,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他把铜钱跟荷包都收了,才慢悠悠地道:“姐姐有所不知,咱们掌教的最爱才俊,若是有那气质拔尖、熟读道法的,妥妥就能住下来。”他说着就指点起来,“让您那大哥穿了道袍,做个读书人的样子,等掌教回来了,再找人引荐引荐,就差不离了,我看这几年能住进来的都是这个模样的。” 他童言稚语,偏要装出一副大人说话的模样。 海棠只当笑话听了,又问道:“照你这般说,这几年还颇有几个才子住进来?” 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过了小半个时辰,等那一大锅姜糖水熬得都成了糖浆子,海棠才意思意思地端了一碗走。 才出了门口,就听里头哇啦一声,是那道童倒了水洗刷起锅来。 夜间回到府中,海棠将白日探到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周秦不禁皱起了眉,“那小道童口中所言怕是没几句可信的。” 此时入了道观的小孩有三五种,或是家中贫寒,不得已要找口饭吃,被打发了去;或是只为了图个通天的出身;亦有被人断定命中要出家修道修佛。但凡是有些出身的,入了门,家人都会切切嘱咐老道曰,我这孩子一心学道,不是来混饭打杂的,莫要随意处置了,每月还要奉上些香火钱,逢年过节的,总得施些粥米,托人好好照顾了。 这等小童,平日里只会在经房跟着念书,遇上闲了,还常得出门玩耍,与一般童儿并无甚不同。 可若是被打发到了厨房、柴房、或是浆洗房,又是另一番处境了。 道观的厨房与寻常厨房不同,所有杂事都要交给小道童们做了,大冬天的洗碗刷盆,添柴烧水,遇上来打醮的,陪着一夜不得睡看着火也是常事。厨房里东西也少,吃的都没几样,还要见天干活。 处处都有底层,道观厨房的底层,就是这些道童们。可厨房里邋邋遢遢的小道童常有,这般能说会道,满口文腔,谈起观中诸事如同指点江山,还能自掌了厨房柜子钥匙的小道童,周秦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听说。 海棠自打四岁就进了护国公府,平时不过偶尔上街买些女儿家玩用的物什,衣食住行都是别人采买了,对外头常识的了解几近于无。她听周秦将各处不对劲一说,又急又气,捏紧了手中被绞得皱巴巴的帕子道:“我……我明天找他去!” 周秦莞尔一笑:“你找回他又能如何,他告诉你按他的说法做一定能成了吗?还是给你担保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了?不过拿你几文钱,你还能去衙门告他不成?” 海棠顿时泄了气,只得愤然道:“我去找那厨房管事的,说这小道士骗人!” 周秦更是忍俊不禁:“他能把厨房里的柜子钥匙都给了那小道士,你还指望他怎么应对?” 海棠咬唇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虽说的是谎话,却未必全然无用。”这一世没有二叔的心腹带着,周秦只好手把手地教她,“你用心琢磨着他的言谈,那道童自陈从小都吃不饱饭,就是哄你了,你见过吃不饱饭还能拿了厨房的钥匙,随手就能自己取用姜、糖,眼睛都不眨就将一锅子糖水都倒光的?他说掌教爱文士,倒是十成里有六七成是真的,毕竟长春子自四五年前便在文坛颇有盛名,又得了大学士朱炳称赞德高思精,看重几个书生再正常不过了;至于同你说近几年有好几个通晓道法的文人住了进观中,不好评判有没有这事,却能知道这延庆观是可让外人长住着……” 周秦这厢在教着海棠如何对探访到的消息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延庆观中,那糊弄完一天的小道童却手里一晃一晃地甩着白日间得的荷包,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去了南面的房舍。 延庆观南面建了七八间房舍,围成一个小院子,平日里空着,惟有掌教的朋友来了才洒扫干净了,供人居住。也偶有不得志的举子会来投,碰着入眼的,长春子也会让其住进去。 这小半年内,院子里住了个书生。那书生带着一个小童,又携了三两个仆从。他平日里深居简出,多是在闭门念书。偶有访客,旁人也不晓得。只是见着他每过几日就要与掌教的论道谈文,是个才子。 “哟,小七儿今日竟舍得回来这般早?我还以为你要睡在咱们厨房了呢。”经过的一名小道士见了那小道童,打趣道。 小道童,也就是小七随手从荷包里摸了几枚铜板冲那道士砸过去,笑骂道:“滚着,等小爷明日拿白菜帮子堵了你的嘴!” 那小道士手忙脚乱接了铜板,笑嘻嘻回道:“就等咱小七爷拿银子堵了我的嘴。” 小七啐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那小道士犹自在后头叫唤:“七爷,明天咱们吃啥菜啊!” 院中有个五十余岁的仆役在守着门,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见小七那副不正经的模样,特意拿话来吓他:“别得瑟了,你家少爷来了。” ------------ 第三十八章 观中 小七正得意洋洋,听了这话,登时打了个哆嗦,手中甩着的荷包一个不稳,掉到了地上。他也顾不得捡,忙迭声问道:“少爷甚时来的?还在不在,有没有找我?”一张脸几乎挤成了个尽是褶子的包子。 正纠缠间,里间有人喝道:“吵什么吵,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小七忙随手挂了那荷包在腰间,整了整衣服,同手同脚地进了去。 唤他的是田储的随从张简,他正与几名护卫在外间吃茶。见了小七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笑骂道:“小娃子好不懂事,让你来给沈公子打点笔墨,你倒好,打点进厨房去了。” 小七哭丧着脸:“张大哥,你可不能冤枉我!是沈公子让我去帮着厨房记账的。”又缠着人给他求情,“可不能让世子以为我这是不务正业……” 被这般一闹,一屋子人都笑了。张简提点他:“还不快进去。” 正堂内,田储与沈浒已经谈完正事,正在闲聊。 田储道:“你躲在这,终究不是个事,不如与她大方说开了吧。” 沈浒二十余岁,与田储身高仿佛,但他生就一张俊秀的书生脸,又着了长衫,不但看起来俊逸非常,还多了几分文弱温柔之意。他十分纠地考虑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道:“不敢再惹那只胭脂虎,真要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田储皱眉道:“明年你总要科考,不可能在这里藏一辈子。” 沈浒面露踌躇之色,还是道:“明年再说罢,实在不行,只好请你帮忙说合了。” 田储摇了摇头:“说了也白说,恐怕只有你娶了她才消停得下来。” 沈浒叹了口气。 小七逮着机会进了正堂,规规矩矩行过礼,又问了好,对沈浒道:“公子,厨房里头的账目我已经帮着盘过了,等刘道爷跟着掌教回来就交还给他。”又转过头对田储道,“世子爷,您可得管管沈公子,自打您头年底吩咐我来打点他,如今都小半年了,他也不晓得珍重身体,每每过了丑时还不愿意歇下,才到卯时又爬起来,如今在道观里,日日都吃那素菜,他又读书,又习武,哪里扛得住。” 小七顶着一张包子脸,告起状来倒是像模像样的。他见沈浒扶额叹气,却拿自己没办法,更是得意起来,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世子爷,您可得给我要一道沈公子的军令状,往常将士打仗都还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如今这差事可不比打仗容易,沈公子最执拗不过了,怎么劝都劝不动,依我看,若是不让……” 他正眉飞色舞,说得兴起,不妨被田储皱着眉头打断:“胡闹,让你来照顾起居的,不是来管首管尾的,自己出去找了张简领罚。” 小七连忙噤声,低头垂肩应了是。 他面上不显,心里早就骂了自己一万遍。 真是傻,在沈公子这边才待多久,怎么就敢忘了世子爷最讨厌下人插手主子的事这点了呢! 沈浒第一次见小七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到底看不过眼,还是给他说情:“算了,他也是好心。” 田储正色道:“若是旁人我才不插手,替人管了反倒显得我独,给了的人还要多嘴,驳了主家的脸面,只是你与我如此交情,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将手中茶盏随手放到桌面上,提醒道,“别忘了你爹是如何落到今日地步的,不过‘心慈手软’四字而已,你也要重走他老路吗?” 沈浒面色一凛,不再做声。 小七本来眼巴巴瞅着两人,祈盼能躲过一劫,此时也只好苦哈哈地出门找张简。 他一个转身,却被田储叫住,道:“等等,你过来。” 田储待他走到面前,揭了他腰间那只菡萏色的荷包,问道:“哪里来的?” 小七愣了一下,连忙将日间发生的事情详细解释了。他担心田储认定自己小小年纪就开始流连脂粉,急急撇清自己:“我记得去年那人就派了几个小厮去沈公子投宿的客栈里打听消息,这次这小丫头看起来就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问话也问得粗糙,还想哄我是给家里大哥找住的,十有八九成是冲着公子来了,谁知恰好撞到了我头上,就编了话搪塞她,怕她不相信,我就装了没见过世面的小道士,还讨了她的荷包。”话里话外偷偷掺了对自己的褒奖之语,“后来我问了前头应酬的老道士,果然打听出来今日到访的是护国公家的。” 他偷偷觑了一眼田储的脸色,见并无赞许之意,只好接着往下说:“想来这些公侯郡王家的姑娘许多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受托替那人来寻沈公子,也是有的,正要找了机会给公子回禀此事。” 田储冷哼一声,把那荷包掷回小七胸前,小七好险接着了,就听道:“好好办你的差,少耍小聪明。” 小七忙道:“世子爷,那小丫头真的有问题!” 他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称呼起比自己大好几岁的海棠倒是老气横秋。只是待他抬起头,立时就看到田储面无表情的脸,他一个激灵,连忙行礼退下。一出门,他的脸就耷拉了下来,苦哈哈地找张简自表错处,被罚了三个月月钱。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屋内,沈浒忐忑道:“郡王府与护国公家似乎没有太多往来罢?” 他想想,又觉得自己放心太早。两府之间往来不多,并不代表两个姑娘来往不多,若真是那女人托了派来打探消息的,怕是过不了多久她本人就要杀过来了,届时要跑怎生来得及。 田储安抚他道:“旁的不好说,护国公府的姑娘倒是没有这么无聊的。” 沈浒诧异道:“你认识她?” 田储脑海中顿时闪现过在徽园中的场景,大雨中天色昏暗,面前却有个眼神灵动的小姑娘利落地后退一步,给自己腾让出可以通过的路径。容貌不太记得了,倒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令人过目难忘。又想起自家舅舅与护卫韩青对她的描述,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笑道:“一面之缘,但是护国公府向来治家严谨,不会参与这些荒谬之事。” ------------ 第三十九章 阴差 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放心,我这里正好有件事要人去办,旁人不适合,还要你出马。” 沈浒此刻正是心慌之时,又担心被那难缠的孽债追来,忙应了下来,又问是何事。 田储先是问了他是否与张浚相识,又问他是否认识张浚的父亲张奉直,再问他在秦凤路是否有旧识,听他一一否认了,便点头道:“你这两天便出发,带上三两个人快马去凤翔,捡了张奉直府上左近的客栈住了,帮我探听下他近些日子有些什么举动,有了消息,立刻就着人来报。”又说了几件事,沈浒认真记下。 待到天色已黑,田储才带着护卫们打小门出了,到隐蔽之处牵了马自行回府。 那边石颁领了田太后之命为魏国公主选驸马,本以为只要依例而行即可,谁知与几位心腹一谈,若是按了魏国公主的喜好,满朝点下来,合适的人竟还不满一张手。而这几人中,或有早已定亲的,或有子女都能跑了的。真能报给太后的,不过一二人而已。 石颁几人纠结许久,总算是认识到自己不善此道,各自回了家找夫人寻计。 廖夫人听了丈夫如此这般一说,脸上连笑都敷衍不出一个,将诸般难处数给石颁听。 其一,魏国公主今年二十又四,虽说太后说相差十岁亦无妨,可谁敢给魏国公主找个三十余岁的鳏夫?少不得还是要去访了与她年岁相当的来。然则二十余岁又未婚的官宦宗室子弟,一百人里也寻不到一个。 其二,魏国公主喜欢青年才俊,定要允文允武,人品出众的,可一旦尚了公主,几乎等于与仕途一刀两断,哪个有能力的愿意断送自己前程? 其三,尚公主,与一般人娶妻并不相同,日常见面都还需要公主宣见,有才气者大都有几分傲骨,断然不肯去接这茬的。 其四,田太后要求是“勋戚之后”,既然是“之后”,必然现在家中已然没落,可高官功臣、皇族外戚的后人,又有几个能拿得出手,又愿意尚公主的呢。 好在廖夫人终究是当朝权臣之妻,交游甚广,用心之下,居然当真让她网罗到了几名合适的人选,一一列给丈夫看了。 石颁将之与下属递来的名单凑了,好不容易囫囵得了二十余个,他让人取来候选人文章一观,顿时又毙掉了六七名。又有人身高不足,又有人面像福薄,好不容易筛选完毕,竟只剩下三人而已。 此三人中一是吴越钱王的后人钱光玉,此人父亲正任秘书少监一职,虽官位不高,毕竟王孙后辈; 一是三班奉职李诗,田太后的表侄,今年二十有余,是出了名的性子温和,他与魏国公主自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还有一位,则是辅国大将军郑伯元的长孙郑钤,近些年,自郑伯元告老,诸子皆阵亡,辅国将军府青黄不接,几乎已经淡出了京城贵族圈。 因田太后催得急,石颁忙将人选递了上去,等回过头,才有时间再细细瞧了。 这三人中,钱光玉降王之后,终归有几分体面;李诗是田太后一脉,就算为了给太后面子,也不可能驳了这个人选,此人无碍;唯有那郑钤少在人前出没,石颁担心他掉链子,便着长子设法请了他来吃酒。 郑钤收到请帖的时候,正在徽园的花田里给牡丹剪枝,他贴身的小厮探头探脑地瞅了半天,正要禀话,突见不远处的房舍里出来了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老汉,吓了一个激灵。 那老汉见了他,乐了,笑道:“小娃儿来啦?来得正好,今日帮我把后边那片花田的肥给沤了。” 那小厮不得已行了个礼,口中道:“给韩爷见礼了,今儿不巧,还得回去复命,下回来一定给您办差!” 老汉奇道:“怪了,什么事匆匆忙忙的。” 郑钤弹了弹手上的帖子,也十分诧异:“怪事,石介敏给我下帖子,邀我去他家看兰花。” 老汉顺手将帖子拿过来,扫了两眼,讶然道:“居然是石颁的儿子。你们平常关系很好?” “素无往来。”郑钤摇了摇头。 老汉撇了撇嘴:“背靠大树好乘凉,他爹有脸,你也不好不给他面子,可惜今天又剩我一个人剪枝了。” 郑钤露出一个苦笑,无奈道:“得势的人一张嘴,小人物就得跑断腿,韩叔,我长则三五日,短则两三日就要回来,您可得留着那几株姚黄给我回来剪枝!” 韩公素笑得得意,“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等你回来自己剪自己吧!” 两人讨价还价,那小厮在旁边三催四请,终于把郑钤说得去换了衣服回城。谁知前脚他们一行出了大门,一个时辰不到,田储便进了屋,冲着韩公素匆匆行了个礼便道:“舅舅,借我几个善探查的人使使。” 韩公素放下手里的小木瓢,懒洋洋地伸直了身子,不紧不慢道:“你哪里看得上我这商贾人的手下,我可不似那些什么公侯府上养着忠仆,也不同什么兵马司、禁卫军统领一般,手下有着兵士,咱只留了几个看守货物的人口而已。” 田储听他满口含酸,却不便与他辩白,只把事情说了,又道:“我手上得用的都去了凤翔,其他的被拖着给魏国公主看驸马,偏又才接手了五城兵马司,那些个兵油子哪里好管教,少不得分上些人手帮忙盯着,如今东市又有人闹出了抢占皇道的事情,押了一拨,正交接给京都府衙,还没点清楚,谁知这几日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选驸马的,我实是忙不过来,舅舅多担待些。” 韩公素大乐:“你一个童子,还帮赵珠选驸马?那老婆娘也太不开眼了。” 田储只好回道:“我只悄悄看看人品行径,其他诸如人选大事,太后吩咐石参政去办了。” 韩公素笑容僵在脸上,道:“你等等,谁在办?” 田储重复了一遍:“石颁石参政,说是人选已经选定了,如今已报到太后手上,太后很是满意,着我派人好好跟着看看那几个候选人,我这边哪里抽得出人……” ------------ 第四十章 阳错 韩公素口中叫道:“不好!”又急急叫了小厮进来,随手写了几个字,素纸密封好了,让他快马加鞭,去拦了前往石颁府上做客的郑钤,将此信件交至郑钤本人手上,又切切嘱咐道:“此事甚急,快!” 韩公素见田储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跌足道:“唉,你若是早来上一个时辰,又何至于此!” 又道:“也怪我没跟你交代,我与那郑钤近两年偶然相识,往来甚密,他与我爱好相同,我观此人不慕荣利,性子淡泊却不乏味,也乐得与他交际,算得上半个忘年。他才接了家人的信,说是石颁的大儿子石介敏邀他去府上看兰花……” 田储截住了他的话头,道:“这是石参政在替公主相看呢。” 韩公素以手拍额,大叹此等人才怎可让赵珠玷污了去。 田储懒得理他,候着他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一圈,又不肯答应借人,只好安慰他道:“哪里那么容易选上,如今入选者都是诸项皆佳,他倒未必那么倒霉。” 他一面口头敷衍,一面笑自己这舅舅未必也将郑钤看得太重,估计是不清楚一同参与选的还有钱光玉与李诗,又加上他对魏国公主总有那么一股子偏见,从来认为赵珠连个囫囵人都配不上。 那边韩公素派出去的人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到了石颁府上,向左近小贩一打听,果然半个多时辰前那郑钤已然进府,只好咬牙在门口候着。 却说郑钤一路疾驰,到了石府,才递了帖子进去,不出一柱香功夫,那石介敏竟亲自来接了。 两人互相见了礼,石介敏将他往正堂引去。 一时两人坐定,寒暄几句,郑钤还来不及说上什么,那石介敏便道:“巧了,今日我家大人在府内,听闻你要来,又听说你对花草一道甚有研究,便想与你见见,你且等片刻。” 郑钤满腹狐疑。 石参政目前正呈炙手可热之态,忌讳爱好早不是秘密,自己虽不入朝堂,却也对他的略知一二,并不曾听说对方对花草一道感兴趣。以自己的资历身份,若是平常来拜会,别说石颁,恐怕连石介敏这样的小子也未必会当一回事。况且自己在京城内只是个无存在感的没落贵族,平日里连诗文酒会也未参加过几次,不知又是被他们从哪里挖出来的。 石介敏身为石颁长子,虽然只是个太子中允,但有父亲带着,来往的均是手掌实权的官人,名满天下的雅士,想来自己应该是他亲自去接的身份最低的人了罢。 郑钤一面自嘲,一面耐着性子同石介敏周旋,殊不知石介敏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身居高位,最基本的本事就是嘴紧,石颁接了田太后之命已然旬月,知晓此事的也不过几人而已。他虽借了长子之手邀了郑钤,却未曾向儿子吐露只言片语。 茶水温度才堪入口,石颁就进了待客厅,他一进门便将视线投了过来,直截了当地问道:“郑钤?” 郑钤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正是,郑钤拜见石参政。” 石颁看着行过礼后卓然而立的郑钤,满意地点了点头。与普通的贵族士子相比,郑钤的气质迥然不同,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他身上不仅有着武将世家特有的挺拔与克制,还多了些难以形容的淡泊之意。石颁想起手下送来的密报,据说这郑钤极少出现在人前,不慕功名利禄,反倒是爱打点花草。 放在寻常的人家选婿,想必“不求上进”这一点,会吓跑很多人。可在皇室看来,不求上进,却偏偏是个极稀罕可爱的品质了。 况且辅国大将军郑伯元是极得器重的忠臣,世上哪里寻得来比死人更忠心的臣子呢。郑将军一脉,几乎死绝在战场,现在全家上下,也只剩这一个独苗,他将独自继承将军府上几代的财富,又富又贵,如今来看,长相气质也是极为出众的,端的正适合魏国公主。 石颁既存了这个心思,越看就越觉得合适,他身居高位,本就有几分官威,此时刻意威压,郑钤却依然不亢不卑,礼仪应对半点也不出错。 三人聊了小半个时辰,石颁便笑道:“难得有缘相聚,今日留下来用个便饭吧。” 郑钤自然应诺。 饭桌上,石颁仔细观察,果然这郑钤依旧举止得宜。饭毕,几人谈诗论文,郑钤虽说不算出类拔萃,却也尽能敷衍过去。 石颁总算把一颗心全然放回了肚子里。 一直等到月挂中天,郑钤才带着仆从出了石府。他才出得侧门,呼了一口大气,翻身上马,就待要回家。 此次做客,却当真是莫名其妙。 石介敏说是邀请他来看兰花,从头到脚,连片兰花叶子都没瞧见,反倒是与日理万机的石颁聊了如此之久,说出去,估计都没有人敢信。 郑钤腹中装了十万个为什么,却没个人来解答。 他才奔驰出了石颁府上所在的巷子,却见远远的有个人在拐角处同自己招手,一旁的仆从叫他道:“爷,像是韩府上的人。” 郑钤踱近了一看,果然是韩公素府上的小厮。那小厮一脸的焦急,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郑公子,我家老爷有急信!”那小厮颇有几分机灵,等郑钤走近了才低声唤叫。 郑钤紧了缰绳,听说是急信,连马也不下了,略弯了腰接过小厮从怀里掏出来的信件。 见左右无人,他当场拆开,封内只有一张纸,上头潦草地写了一行小字,曰:“郗鉴着黄,斟酌行事,速回。” 郑钤面色大变,连话也来不及交代,随手收好信纸就打马掉头回石府,随身带的几个侍从都被扔在了原地。 他控着缰绳,却掌着那马越跑越慢,还没到石府门前,就又停了下来,转头去找那韩府的小厮。 那小厮却全然不知内情,只知道老爷让他赶在郑公子进石府前将信件送至,如今送晚了,正担忧如何回去交差,如今见郑钤去而复返,也只能将自己晓得的交代了。 ------------ 第四十一章 刻意 郑钤只得了韩公素一个没头没尾的露骨提示,见从送信的小厮这边打听不出其他,焦虑极了,哪里还有心思回家,连夜又提灯奔回了徽园。 上心的不止他自己,韩公素也替他尽心尽力谋划。 韩公素仗着自己是田储长辈,甥舅间感情深厚,便硬是要讨田储一个肯定的答复,让他保证“我那小朋友必不会被魏国公主选了去。” 田储啼笑皆非,“我哪里能做得了这个主。” 赵珠的事情,若不是田太后相逼,他是必不肯插手的。公主选驸马,帮着挑人的是石颁,做决定的是田太后,他不过在一旁打个下手,调查下候选人品行而已。 他不愿意掺和,便道:“舅舅,人家还没个谱的事情,你在这里上蹿下跳作甚?万一那郑钤十分愿意尚主,你岂不是白白****心,还要遭人抱怨。” “你懂个屁!”韩公素哼道。 韩家祖上是土匪出身,虽然洗白数代,子弟胸中却仍有绿林狭义之气,当着外甥,韩公素连层像样的面皮也懒得糊了,只数落道:“你当我是你爹那个不懂看人的傻鸟,郑钤若是肯去吃赵珠的软饭,我这头就摘下来给你当马球耍!” 田储不以为忤,却也不给出具体承诺,只是敷衍道:“总归办事稳妥些不会出错,你先问了他志向再来同我说吧。”他时刻惦记着自己来的目的,盯着自家舅舅,从他那些手下中硬生生挑了七八个拔尖的,才拍屁股走人。 韩公素气得在后头直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跟你娘一样,就晓得从我这里拱好的,让你帮我做事,溜得比兔子还快,上回说了帮我找的花苗呢?!” 田储早已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骂着骂着,韩公素声音越来越小,他站在荆棘缠绕的小门边上,面向田储离去的方向良久,怅然回了屋。 时辰已晚,韩公素将仆从们打发出去,从书房里抱了一个小木箱子进了卧房。他开了窗,一轮明月早已升至半空,檐下又挂了几盏大灯笼,映得房内半明半暗。 韩公素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拿了钥匙,将那箱子打开来。 箱子只有尺长,四五寸高,普通的杉木板制,并无任何雕花图案,只涂了一层厚薄不一的漆,看起来十分的粗糙。倒是那箱子的锁沉甸甸的,锁眼十分复杂,一看就价值不菲。 韩公素开了箱子,里头东西满满当当的,面上是些小儿常见的用具,下头有几叠厚厚的信笺,笔触稚嫩的画稿,几个绣工极丑的荷包,还有若干贴了歪歪扭扭药名的小瓷瓶。 他取出一条小儿用的马鞭,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了极为温和的笑容。 是夜,韩公素很晚才睡。 同样没有睡的还有郑钤。 郑钤连夜赶路,清早到了徽园,见到韩公素的时候满身尘土,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韩公素见他这般模样,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没来得及?” 郑钤满头的汗,听了他这话,心里抱的那万分之一侥幸也被冷水浇熄,只能面色木然地呆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缓了半天才回过劲来,掏出韩公素给的信笺,当着对方的面凑到油灯上烧了。 韩公素心中满意他的行状,面上却丝毫不露,道:“尚公主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郑钤面露苦笑,“韩叔,莫要再挖苦我。” 他见韩公素还要再说的模样,直言道:“我若是愿意尚公主的性子,韩叔当初还会与我相交吗?” 韩公素拍案大笑,道:“我认识的郑钤可不是现在这个半点主意也无的呆子。” 郑钤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从刚才那没头苍蝇乱撞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他认真考虑许久,分析道:“此时自污太过刻意,也万不能为了不尚主匆忙寻了不知底细的人结亲。”他抬起头,对着韩公素躬身行了个大礼,“韩公,多谢!” 韩公素当仁不让受了他的礼,点头道:“算你还有几分成算。” 郑钤摇了摇头,“可惜无法知道石参政还选了谁。” 公主选驸马,必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候选人。 他并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十分明白韩公素能抢在此时将消息递给自己,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万不能再继续再追问下去,索性住了嘴。 他想了想,还是打听了太后及公主的喜好忌讳,斟酌着准备了几个应对的法子。韩公素一一答了,还帮着他出了几个小主意。 郑钤这边不愿意尚公主,可魏国公主又何尝愿意嫁给他。 后苑之中,赵珠烦躁地来回踱步,她身边只站了一个大宫女,低头顺目,安安静静地立在角落。 赵珠等了半天,南屏才独身一人进了屋内,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那名默不作声的大宫女立刻退了出去,在屋外守着。 南屏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双手呈上,低声禀道:“公主,外头的人回了信,石参政这些日子面见了七十余人,未婚男子十一名,有功名的七人,皆已经抄了出来。” 赵珠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忍不住将那帕子惯到了地上,口中冷笑:“我就知道……” 南屏连忙跪倒。 赵珠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道:“起来罢,让他们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南屏并不敢起身,半低着头回道:“打听清楚了,说是那位下回休沐要陪同家人去大相国寺祈福。” 赵珠总算是点了头,吩咐道:“让人去看看母后忙不忙,就说我要去请安。” 田太后这些日子心情极好,又兼前两日得了石颁递过来的单子,正要想要寻女儿说话,听到赵珠说想去大相国寺看姻缘,十分高兴,立刻就同意了。 只是想到上回赵珠出门被劫,究竟是不放心,便准备让人将大相国寺清扫干净,不放闲人入内。 赵珠笑着拦了,“哪有这个道理,别人知道了要说我跋扈的,让跟着的人小心点就是了。” ------------ 第四十二章 突发 田太后拗不过她,只好从了,却暗派了最信得过的侄儿护送女儿。 且不说赵珠出发当日看到马车旁的田储后心里如何惊疑不定,护国公府内,周延之得了休沐,祖孙三人拟去赴那大相国寺万姓交易,顺便看寺内未谢之桃花。 周秦先遣了人去寺里提前知会老和尚,预了一间清净的偏殿出来歇息,又订了一桌斋饭。到了那日,三人从容而去。 大相国寺已经故去的老主持与太祖过命的交情,大魏开国之后,得了皇室一大笔私家银子,将这寺院重新翻修了。如今虽已换过数任主持,寺庙却是越扩越大,方得了今日占地数百亩,辖六十余个禅院、律院,养僧过千人的规模,建筑更是金碧辉映,云霞失容。 因那寺庙地界圈得甚妙,恰巧在最繁华之地,老主持见周边小贩无立锥之地,便每月将那外寺并部分内寺开放给百姓做贩卖商货所用,几十年间,竟发展成如今极大的交易市场,凡举服饰、文具、药物、用品、小食等等,无所不包。 田太后听政之后,虽对佛道之事并不打压,却也不甚热衷,没了每年赞助的大笔银两,相国寺中的主持和尚们只好各显神通,想尽办法养起这千余人的场面来。这三两年间,竟已有几个有名的开始接些姻缘风水之事来。 这日接待的是大和尚智清,他原是老主持一脉的徒子徒孙,与护国公府上有些旧谊,带着三人在寺内游逛一圈,又带去看了那晚春的桃花。 一时回了歇息的偏殿,赵老夫人将周延之打发出去,让他“带了妹妹自行逛去”,便要小憩。 周秦偷笑着跟着哥哥出了殿外,见左右无人,小声道:“听说后边的藏经阁今日有印石摊子……” 周延之闻言,眼睛一亮,低声应道:“咱们去瞧瞧?” 周秦晓得哥哥一向爱收藏印石,自然点头应是,又想着据说有那西域之人带了大宛宝马来市易,便也与周延之说了。 周延之笑她:“天天在家里窝着,想去跑马了?” “换你来试试?”周秦撇撇嘴,反唇相讥。 周延之笑着道:“我倒是想同你去看来着,带了骑装吗?” 周秦看了看跟在后头的海棠。 海棠连忙站了出来,“却是忘了带,不过今日外头必是有的,我就去买。” 周延之也没带,桂枝忙跟着一同去了。 空等无聊,兄妹二人便直接去了藏经阁一处,果然人头攒动,绕了好几圈的摊子,各摆了书画古董文具等物,角落里有几个小贩,用油布铺地,摆了满满一地的印章原石。 周秦跟着哥哥走近了,细细打量那些个石头,不过寿山、青田这些常见的材料,但是胜在品类繁多,花纹不一。 他们两在这边慢慢挑选,角门处,一个身着浅青色素布褙子的小姑娘探头看仔细了,又缩了回去。 大相国寺的另一处偏殿内,微服而行的赵珠正望向窗外,她表情莫测,不发一言。堂口处,立了十余名护卫,皆是劲装精悍之辈。 一时一个小宫女回来了,正要进屋,被外头几名禁卫拦了,拿了腰牌,又禀了姓名,再有一名老婆子上前仔细辨了面容,又搜过身,才得入内。 赵珠将此情景尽收眼底,转头便对侍立一旁的几个婢从道:“去把田储给我叫来!” 一名宫女领命而去。 不多时,田储来见。 赵珠面色极是难看,盯着田储道:“今日我倒是想问一句,此次出门,表弟是来保护我,还是来看着我。” 田储坦然道:“太后着我来护卫公主。” 赵珠冷笑道:“我看你是将我当做贼子罢。”指着低眉顺目站在一旁的小宫女,“什么时候我自己的人进出,竟要遭搜身了。” 田储看了一眼那宫女,笑了笑,道:“公主真想知道原因么?” 赵珠冷哼。 田储出声唤道:“韩青。” 韩青进了门,依例行礼。 他手里拿了一个小包袱,置于地上,打开了,对着那宫女道:“银烛姑娘,您外出买了衣裳,才穿了不到盏茶功夫又扔了;您去了藏经阁,只在偏门打个照面就走,不知有何要事在办呢?” 田储往那包袱望去,里面有一件叠好的浅青色素布褙子,还有一方包头的头巾,皆是此时集市上到处有售的料子,一出门就能看到三五个着这般服饰的女子。 银烛依旧站着,低着头,并不作声。 屋里几个侍立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韩青盯着银烛,又问了一遍:“不知银烛姑娘有何要事在办呢?” 赵珠勃然大怒,冲着田储喝道:“我的人,轮得到一个下人来呼喝吗?!” 田储朝着韩青点了点头,韩青拱手行了一礼,解释道:“不敢随意处置公主的人,只是今日寺内交易者甚多,只怕有贼子混进来,冲撞了殿下。” 赵珠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南屏。 南屏站出来道:“公主问都尉话呢。” 言下之意,韩青还不够格出面解释。 田储面沉如水,将腰间宝剑扯了下来,扔给韩青,对着他道:“带几人出去巡一巡,看看外头有没有异状。” 韩青双手捧了剑,领命去了。 田储偏过头,定定地看着魏国公主,道:“我自接了太后之命,要全力护了公主周全,并不能出半点差池。如今人多口杂,公主的下人出去办差,没有说得出口的缘故,也不曾同护卫打过招呼,外头若是不拦下来,公主才要心慌罢。” 他惯常扯了太后做幌子,这事情做得十分熟稔,又觉得话说得不够,还添上了一句,“如今见到寺庙道馆之所,少不得多上心两分,倒是公主殿下,似乎淡定得很,还想过一回上元节吗?” 赵珠气得倒仰,指着殿门道:“你给我滚出去!” 田储行了个礼,慢悠悠退了出去。才出门,就听到殿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赵珠待得田储出了门,面上瞬间恢复了平静,丝毫不见片刻之前的怒色。 ------------ 第四十三章 刻意 田储出了殿门,韩青在小角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了,连忙禀道:“已经查过了,今日寺内提前来定的人并不多,有名姓的只有上轻车都尉夫人带了儿女,杨翰林府上夫人携了女儿,护国公府的老夫人同其家人,其余皆是些不入品的。” 田储将佩剑从韩青手上接了过来,重新系回了腰间,调整了一下剑柄的方向,道:“查明那宫女去藏经阁要做什么了没?” 韩青低了头,“藏经阁里头商贩游人太多,人来人往,实在无从查起。”他觉得自己办差不利,心里忐忑已久,此时忍不住道,“是属下无能……” 田储摇了摇头,道:“这事怪不得你。” 银烛私自前往藏经阁,必然是奉了赵珠之命。然而究竟是去办什么差,此刻却不得而知。 虽能知晓寺内在和尚们面前挂了名的命妇官宦,那些个不入流的,却难以一一排查。何况若是来人不表明身份,自己难道还去那几十间禅院,无数个殿堂中逐个搜查不成。 赵珠近些日子上蹿下跳,频频同些官吏来往,这回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田储暗暗叹了口气。 才安定没多少年,不要整出什么事情才好。 最近赵显面上不露声色,背地里不知道已经动了多少手脚。赵珠那个傻女人还以为宫里还是几年前那般任由她只手遮天,太后仍旧是曾经那个需要照着画像认官员的摆设。 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上元节当晚,算计她的是赵显吧。 果然只要进了皇城,姓赵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赵珠想废了赵显,找个年幼的天子,从小自己养了,方便将来当一当传说中的德阳公主。 赵显想让赵珠滚出宫去,最好身败名裂,至于对皇室会不会有影响,他却是已经顾不得了。 田太后也想换个不晓事的小皇帝,这才便宜自己继续听政。而曾经替她出谋划策的女儿,日前总是在一旁对着政事指手画脚,她也觉得有些聒噪了,早点打发嫁了才好。 太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并非不疼爱,只是这十年摄政之路走下来,再疼爱的女儿在权势面前也得让上一头地。 上元节至今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他手上也已经握有许多赵显的证据,可究竟该不该说出来,又该如何说出来,他依旧没有拿定主意。 他有七八分的成算,一旦这桩事情抖出去,定会成为田太后废黜赵显的理由。 届时朝堂上少不得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若是赵显上台,按他的性子,必会清算往日旧账。若是另立新君,实在不晓得又会起什么波澜。最怕是立了新君,却还是不得姑母欢心,最终几立几废,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如今大家碍于太后威势闭口不言,过个几十年,姑母不知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田家亦不知会被人骂到如何的地步。 自己应该也会被冠上奸臣之名吧。 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母亲即使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现今想这些事情也是无用,当务之急,还得先将赵珠看好了。 田储对着韩青道:“旁的不管,公主身边一应人事,俱要差人跟紧了。” 韩青应喏。 田储一走,赵珠就将宫女们打发出去,只留下银烛与南屏,朝着银烛问道:“看清楚了?” 银烛将方才所见说了:“……看到有两个下人去外头买了骑装,像是他们要骑马的模样,估摸着晚些要去东边的马市。” 南屏立刻说道:“已经派人在几个门口都把住了,其余安排皆已做好,都是外头的人手,都尉并不知情。” 赵珠颔首,道:“给我换骑装吧。” 周延之与周秦随意买了几个印石,又选了瞧着有些意思的玩意,不过取个好玩而已。两人往东边马市去了,却只有些常见的马骡之属,听买卖人说,那西域人要过了午时才来。 两人看了日间,便打算回去换了衣服,略做歇息再来。 一到偏殿,就听到里头传说话之声,小丫头见他们来了,忙上前禀道:“是翰林府上的孙夫人带了两位姑娘前来拜访。” 翰林家的孙姓夫人只有一位,那便是杨夙府上的。 果然听见殿里赵老夫人道:“我年迈懒动,打发家里两个小的自己出去逛了,如今估计也该回来了。” 然后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想必就是那孙夫人了。 “早已听说您府上两位孙辈,一位人品淑卓,一位文武全才,今日正有机会好好见见才是。”又道,“不知如今是否已有了人家?” 赵老夫人笑道:“还在慢慢访着呢。” 那孙夫人回道:“很是,婚姻大事,正要细细访了才好。” 已经到了门口,自然只能进去。 周秦落后半步,与周延之进了门,果然见着杨妙芳俏生生地坐在孙夫人下手,她今日穿了一身嫩柳色的荷叶花纹褙子,掐了腰身,头上只簪了一枚小巧的碧玉簪子,更显得俏丽可爱。 她身边还有一个与她有三四分相似的小姑娘,虽然长相也不错,却有些呆板。 坐在赵老夫人边上的想来就是那孙夫人了,她保养得不错,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亲。 赵老夫人见了他们,先是问道:“回来了?”又将二人介绍给孙氏。 孙氏十分热情,夸了这个,又夸那个,对着周秦笑道:“上回我家妙芳在徽园与你偶遇,回来总是与我提起你。” 周秦看向杨妙芳,对方微红着脸,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她报以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氏又对着周延之看了半天,叹道:“这般的人品,若是我家的多好。”说着命人捧了两盘东西出来,分别给了周延之兄妹。 周秦收到的是一条璧琉璃手串子,颜色靛蓝,流光溢彩,品色喜人。周延之拿的却是两方漂亮的巴林芙蓉冻石。 周秦忍不住偷笑。 这孙氏,真是个妙人。 前几日周延之还托人去寻几方冻石刻章,今日,她就借着见面的机会送了过来。话也说得有意思,“若是我家的多好”。 ------------ 第四十四章 心思 周秦看向周延之。他右手慢慢放到后腰上,在人不注意的地方,捏成了一个拳头。 旁的人瞧不出什么,与他做了十几年兄妹的周秦侧头一想,却琢磨出来,这是哥哥起了疑心。 周延之去寻印章原石的事情,除了自己,只与家中管事的人说了,如今,却有生人这样容易就打听到了他的动向。 这般想想,周秦也忍不住悚然一惊。 近几个月来,几乎都是她在管事。她原觉得护国公府内秩序井然,自她接手之后,又三令五申,事事分明。可今日看来,这所谓的滴水不漏,不过是她的幻象而已。 重活之后,前世的诸多大难都未曾发生,这些日子的安逸让她渐渐松懈下来,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只要按部就班就能把日子过得顺顺利利的,却忽视了即使未曾有上元之夜一事,护国公府所面临的一切,却依旧存在。 周秦才恍了恍神,周延之早已大大方方地收了礼物,正对着孙夫人道谢。 孙夫人笑呵呵应道:“不过是些小物件而已。”又指了指杨妙芳,“我对这些东西倒是一向不太在意,只是我这大女儿从小就爱刻章,自她喜欢,我只好替她到处搜罗,如今倒积攒了一些。” 说着就向周延之兄妹介绍自己的两个女儿。 两姐妹中,杨妙芳文华自蕴,妹妹也懂事知礼,都是精心打扮了,令人赏心悦目。杨妙芳姐妹站起身来,几人互相见了个礼。 一时各自归座,孙夫人客气有礼地寻了周秦与周延之说话,又问功课,又问骑射,又问平日喜好。 周秦不由得暗暗纳罕。 杨夙的长子早已说了人家,自然不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杨府只有两个女儿待字闺中,如今听这孙夫人口中之意,竟像是在为女儿打听婚姻之事。 哥哥是长房长孙,叔叔周严早已说过,护国公的爵位,终究是要给回哥哥名下的,翰林府上必不可能把一个才貌不显、伶人所出的二女儿嫁过来,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杨妙芳一人而已。 可杨妙芳,上回不是才见过田储了吗? 就算连上上辈子,她也是嫁给了定国公世子,从未听说与自己家中有什么瓜葛。翰林府与护国公府,向来都只是见面打招呼的交情。 周延之出于礼貌,都一一答了。他本就高大英俊,又兼从小被严格培养长大,还在宫内那规矩森严的地方待了近十年,无论谈吐、仪表、礼仪都无可挑剔。 孙夫人不由得越问越细致,越问越惊喜,也愈发后悔自己当初在徽园当中安排不妥,让周秦撞破女儿与田储相看一事来。 平白为这桩好亲事添上了几许变数。 周延之的学问是得过大学士朱炳赞赏的,身为老护国公的后人,骑射功夫更是毋庸置疑,人品应对,丈夫早已认可。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杨妙芳。 做母亲的最了解女儿的心事,前些日子因下人的过失,让女儿听到了丈夫与自己的谈话,她憋了好几天,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张奉直的情况,哭着跑来跟自己说,不要做那“依然和泪看黄花”之人。 这一段,自己也下死力找了一圈,京城内出类拔萃的未婚男子实在不多,如今这朝堂变幻之时,要寻个助力人家更是不易,访来访去,竟然还是护国公府最合适。 护国公府从不站队。累世的功勋,让这个府邸只要保守本心,就能立稳朝堂,又因其不群不党,除非犯了极大的事,在位者最多借机对其小惩大诫,不会动其筋骨。 此时此刻,护国公掌了军权,无论朝上发生什么事情,他都稳坐钓鱼台。 至于这周延之的情况,倒是其次。 孙氏本来想着,按照丈夫的考量,哪怕周延之碌碌无为,为了与护国公府上结两姓之好,妙芳嫁过去也是一桩好亲。此刻见对方的才貌品行,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今早出门时女儿便已经猜到了几分,虽有闷闷不乐,却依然强打精神配合了。刚刚坐了半晌,她也不过认真敷衍而已。如今周延之才来,她却起了小心思,那想看又不好看表情,做母亲的,怎么又会瞧不出来。 做女儿打的小心思,母亲自然看得出来。可孙氏打的小算盘,赵老夫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对于自家孙子的亲事,赵老夫人是有数的,一是不着急,二是即便说亲,杨府也从未在她的考虑之内。杨夙此人汲汲名利,对权势有大追求,实在与护国公府的一贯作风格格不入。同这般的人家结亲,对护国公府,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看了一眼珊瑚,对方知机地找了个空档出门而去,不一会儿,就来了一名小沙弥,进门便道:“我家师父请老夫人去说经。” 赵老夫人笑着邀了孙氏同去,孙氏连忙辞谢了,又对着女儿道:“前几****不是说要开诗会吗?” 杨妙芳忙对周秦道:“我下月开诗会,明日回去给你下帖子,一定要来。” 周秦笑着回了,“等你的帖子。” 孙氏三人走后,赵老夫人却并未去找智清和尚,反倒是孟嬷嬷对着周秦抱怨道:“这孙夫人大中午的跑过来,老夫人连觉都睡不了。” 果然赵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却是对着孟嬷嬷笑骂:“就你贫嘴。”又道,“你们年轻人自己去逛吧,我有些困顿,先去歇歇。” 周延之兄妹退了出去,才转过门,就见着桂枝来禀道:“衣服买回来了。” 周延之送妹妹回房,一进屋,就见桌上摊开了一套男子骑装,另有短打头巾,一副马鞭,还有护膝等物。 海棠见她来了,满脸羞愧,“没找着姑娘的装扮,只有男子骑装,也只好买了。” 周秦直笑,“莫不是上回被我的男装给迷倒了,如今想再瞧瞧?” 周延之指着她笑道:“你就贫吧,小心真被哪个小姑娘迷上了,上回那许家姑娘的账还没给人家算清呢。” 一说起许芸,周秦只好瞪了他一眼。 见时辰将至,两人各自换了衣裳,往那马市而去。 ------------ 第四十五章 奔马 大相国寺的东边特开辟了一大片空地,原是打算扩建禅寺,连图纸都已经画好,后来因田太后上位,断了寺内的私家金银供给,这事只好作罢,地方就此抛荒了。 近十年过去,大相国寺每月四次万姓交易,离得近的地方都有小贩去卖时果、腊脯、绣作、领抹等物,东边因为离得远,众人都不愿意过去买卖,最后是牛马驴骡贩子把地方给占了。 京都城内的马匹交易,大半被护国公府上垄断。赵老夫人向来最多只图七分利,留得三分与人为善,是以只做普通马匹的买卖,那些个劣马与神骏,从不涉足。 大魏马种比不得游牧民族,马场里养的至多只能供给日常驿马,勉强能配了军队,若是比脚力速度,还是要数西域北地来的纯血宝马。 京城里买马的人都是有数的,若是要买普通良马,随意找个马市便可,若是要买神驹,却得在大相国寺、东华门等处候那异域贩子来了。 今日来此卖马的是几个西域人,他们几个人加起来,带过来的马匹也不超过一只手,马儿都没有上鞍,正放在野地上任它们自己晒太阳。 周氏兄妹出自武将之家,天然对马匹便有一种自然的亲近,周秦见不远处有一匹栗色的母马,体型匀称,遍体无一丝杂毛,它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自己,昂起脖子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尾巴,掉转过头扫了一眼周秦。周秦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马又转了回去,撅着屁股对过来。 周延之指着她笑,大言不惭道:“瞧我的。”说着解了腰上特意换的荷包,倒了一把炒过的黄豆出来,待要去逗弄那母马。 他手才伸出去,那马就又转到另一边去,尾巴一扫,将他手上的豆子扫落在地。 周秦忍不住大笑,冲着周延之讥笑道:“你也有今天!” 这么大动静,几个高鼻子深眼睛的西域人早已围了上来,用有些生硬的官话问道:“两位要看什么马?要不要试一试?” 周秦指了那匹母马道:“我想瞧瞧它。” 一名略为矮小的西域人站了出来,那是他的马,他打量了周秦片刻,摇头道:“你不行。”又指着周延之道,“他差不多。” 周秦愣了一下。 那马贩又解释道:“这马烈得很,你力气不够,拉不住。” 周秦自负骑术,顿时就给他激起了几分愤然,道:“先让我试试才知道行不行!”说着要去拉那马。 周延之连忙拦了她,抢道:“我先去跑一圈,待会你再看。” 周延之拿了马嚼口,又取了马鞍,却被马儿躲闪蹬腿,还是那小贩帮着在母马身上套稳了,顺了顺马毛,又拍了拍马头,对着周延之嘱咐道:“我这是大宛宝马,性情极烈,公子小心了。” 周延之翻身上马,右脚还没有踩进脚蹬里,那马就跳蹿几下,往前狂奔而去。 周秦见那马匹一路又蹿又停,时而前足人立,时而踨越狂跳,不由得又惊又喜,对着那商贩问道:“这马你们没驯?” 那贩子口气理所当然地答道:“这是宝马,只认一个主人的,我们用药麻翻了才好运过来。” 周秦喜这马儿神骏,忙对着周延之喊道:“哥哥过来,让我替你!” 周延之又奔驰良久,将这马儿力气耗半,才又打又哄,将它引至边上,觑着速度慢了,赶忙跳了下来。那马儿却是不停,依旧往前跑走了。 几个贩子连忙骑了马匹去追,过了好半晌才赶了回来。 周秦喜不自禁,周延之却嘱咐道:“这马气力大得很,你小心别摔了。” 周秦抓了马鞍轻轻一跃,坐稳在马上。那马儿被周延之驯了半日,又满场撒野跑了这么久,却依然野性十足,周秦只来得及抓稳缰绳,它就一溜烟飞奔起来。 周秦紧紧贴在马背上,任由其撒泼乱跑,她一心收服,也舍不得用力鞭打,只夹紧了马腹。 马儿似乎感觉到上头的人脾气较好,反倒是更凶了,几个抖动,又快跑忽停,又左右倾倒,周秦好几次险险被它甩下,只好弃了马鞭,双手抱住马颈。 她手上力气虽不大,马儿被抱住颈后依旧十分不爽,更是狂跃起来。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周秦累得满头是汉,包头的方巾也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 慢慢的,那马发现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又被驯了大半日,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周秦趴在马背上直喘气,伸手去扯那马儿的辔头,那马儿却歪过头,伸出舌头舔了她的手一口,又拿鼻子去轻触她的拇指。周秦被它舔得又痒又湿,不由得笑出声来,于是摸着它的头道:“好啦,以后不许再使脾气啦。” 她无力再下马,只随意挽了头发,慢悠悠地驱使这神驹往回走去。等回了众人齐聚的地方,那矮个子马贩有些舍不得地去摸那马儿,被它躲开了。 却是已经认了周秦做主人。 桂枝满脸崇拜地上前待要扶周秦下马,周秦居高临下,左近扫了一眼,竟没见着周延之,于是问道:“哥哥呢?” 桂枝笑嘻嘻地道:“少爷见姑娘那边大妥了,让护卫们看着您,自己挑了匹马,好像是跑到那边去了。” 说着指着远处,只见那边茫茫野地,哪里又有人影。 话未落音,远处一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方向竟与桂枝所指相同。 周秦不禁仔细看去,只隐隐约约见着后背,是个女子打扮穿着。那女子才跑出去,好几个壮汉鼓噪着跟跑在后面,不知在叫喊什么,不一会儿又都跑了回来,抢了一旁的几匹马就要去追,却不幸周围的全是那些个未驯服的大宛宝马,抑或是已经认过马贩子为主的宝马,一时纷纷被腾挪跌打。 周秦正待要笑,却见人群中跑出了一名劲装男子,一路往寺内狂奔,正是当日元宵夜花圃中一名壮汉,他此刻改了装束头发,脸面也瞧着有些变化,可那夜实在印象深刻,又重在徽园中见过一次,周秦一眼就认了出来。 ------------ 第四十六章 救美 周秦心里咯噔一声。 她不清楚那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周延之那边情况如何,却总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她喘了口气,对着跟着的护卫们道:“我去找哥哥,你们取了马来接我们。”语毕轻轻拍了拍那栗色马匹的臀部,马儿闪电般跑了出去。 而另一头,韩青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出了大事。 魏国公主本来只是说来看看传说中大相国寺的大宛宝马,她向西域马贩子问了几个问题,知道这些马匹里只有一匹白马是驯过的常马,其余皆是性烈的,连话都没有吩咐一句,就上了那白马狂奔而去。 韩青见几个身手好的都被烈马困着,只好吩咐余下的护卫去旁边找了马匹来寻人,随即拔足狂奔,去寻田储。 田储正在偏殿,韩青等不及人通禀就冲了进去,匆匆上前将事情说了。 田储矍然而起,厉声问道:“没有一个人跟着?” 韩青立刻摇头。 如此情况,也无法稳坐一边了,田储对殿中护卫令道:“去牵我的越影来。” 又问:“公主身边的宫女呢?” 不一会,有人来报说宫女们皆在殿中,公主只带了禁卫出去。 田储眉头紧锁,深知此事无法善了,将腰间令牌扔给心腹,道:“去调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来,将大相国寺几个门都把守住,只许进,不许出,就说是奉命办差,只锁一个时辰,让寺中和尚帮着安抚。” 心腹领命而去。 田储知道自己此番举动必将引人注目,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带着韩青,大步朝东市而去,一边走,一边询问事发当时的情形。 等到田储到了东市的时候,他的坐骑越影已经牵来,马儿通体乌黑的鬓毛在阳光下又油又亮。越影见他来了,极亲昵地打了个响鼻,转过头来想要去亲近他。 田储拍了拍它的头,翻身上马,对着周围的护卫道:“我的马快,先去追人,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其余的等马到了,立时分头去寻人。”又掏了怀中的烟火引信,“若是寻着了人,便发一道引信,若是遇上了麻烦,就发两道。” 说完,朝着韩青指点的方向如箭般疾驰而去。 周秦跑了一下午,早已筋疲力尽,全凭一股子毅力撑着,她因要寻人,只好坐直了身子,极目远望,欲觅周延之。 这一片地方不同于人群聚集之所,跑一小段就会遇到些些杂树断垣,想是原来大相国寺征地时留下来的残余。她不敢放开速度,只得缓缓而行。 正当她心下越发惴惴之时,远处小丛林处出现了一人两骑。周秦定睛一看,果然是周延之。 她松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走得近了,才发觉那不是一人两骑,后头那匹白马上趴了一个女子,看衣裳,就是方才奔出去那人。 周延之时时注意着后头白马上的人,听到马蹄声,下意识的反应不是迎上来,而是重新躲了小丛林中。 周秦十分惊讶,连忙喊道:“哥!” 周延之见是周秦,这才放开手中后头白马的缰绳,将之随手套在了一棵树上。他看了看周围,没见着其他人,于是驱使坐骑迎了过来,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还有谁跟着?” 语气万分紧张。 周秦觉得事情更不对劲了。周延之的口气,似乎并不是紧张她孤身一人来寻人,而是另有隐情。 周秦连忙道:“我听护卫们说你一个人往这边来了,有些担心。”又指了后头那白马上的女子小声道,“那是谁?我才见她抢了马贩的白马骑出来,随从跟都跟不及。” 周延之将马儿控制着走近了,小声对她道:“有麻烦事了,我才驯服这马,谁知竟遇上魏国公主,她那白马不知怎的发了狂,被我救下,如今昏迷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他凑得近了,一股子极淡的香味随之飘了过来。 周秦皱了皱眉,竭力忍了,还是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的鼻子十分敏感,连普通的熏香也十分不喜。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大魏朝熏香成风,又以此为雅事,护国公府却从不凑这个热闹,就连赵老夫人也不过祭拜或是存储东西的时候熏熏香。 周延之自小疼她入骨,更是从来都不熏香,身上向来只有皂荚的草木清新之气。 如果说是这才买的骑装自带的,却也说不通,两兄妹在一家贩子处买的骑装,同样的款式,没道理一人的衣服有熏香,一人的却没有。 周秦清楚地记得,上辈子沈浒亲口说过,魏国公主从小到大,只用伽南德,可那伽南德香味辛而气甜,与此刻周延之身上这带着淡淡酒气的香味全然不同,是以也不可能是刚刚周延之救下魏国公主之时染上的。 哪里来的香味? 这念头在周秦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只是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处理魏国公主,她甩了甩头,将此事搁在一边,低声对着周延之道:“公主有没有瞧见你?” 周延之点了点头,表情十分疑惑,“我看公主在马上虽然慌乱,行动却有章有法,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才制服了那白马,她竟然晕了过去。” 周秦悚然一惊,有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渐渐成形。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魏国公主,公主身着一身女子骑装,头发散乱,衣裳凌乱,连腰带也是半系半解。 她又看了看周延之,自家哥哥骑装微乱,胸膛不停地大力起伏着,束头发的头巾也有些歪了。 如果不是她,而是旁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又会怎么想? 她打了个寒颤,感觉像是有一块寒冰贴着自己的脚心,那寒意从脚趾到头顶,绵延不绝地传递着。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可怕,周延之连忙握住了她的手,道:“别怕,还好你来了,遇到人就说是我们一起救的公主,你去帮她整整衣裳。” 周秦的心脏砰砰直跳,她努力站稳了身子,低声道:“哥,若是公主一定要说只是你救了她呢?” ------------ 第四十七章 两难 当初,魏国公主因上元夜奔马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表面是为保存皇家颜面,平息流言,护国公周严才尚了公主。可实际上,又哪有这么简单。 护国公府孙辈中唯一的男丁周延之身死,赵老夫人重疾,周严身为一家之主,又事母至孝,就算没有尚主一事,也必要回京侍疾,查清真相。 魏国公主出事,在场并存活之人只有周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即便事情与她无任何关联,她也难逃干系。 大魏自立国以来,虽不过百年,然随着独断专权的太祖驾崩,新帝继位,却依旧承袭回了前朝旧例,向来臣治大过帝治。 只要政事堂诸人健在,哪怕座上的是个傀儡,照样能将这江山维持下去。 田太后旁观丈夫做皇帝数十年,犹记得才嫁入赵家那时,先帝初临政事,每每被政事堂中的老臣们骂得心情郁闷,亦常被臣子借他之手斗得你死我活,往往直到尘埃落地,先帝才能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成了臣子耍弄的对象。 过了数年,先帝政事渐熟,又提拔了一批想要在宦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新人,这才渐渐真正掌控了朝堂。即便如此,也要时时提防手下诸臣,免得被当了刀子而不自知。 田太后是女流,却不是蠢货,她才摄政那几年,处境比丈夫临政之时还要落魄,十年之间,她借着垂帘之由,效仿先帝大力简拔新人。 在世人眼中,太后乾坤独断,或许还会被冠上牝鸡司晨的名号,只有少数人知道,她这摄政之位坐得有多艰难。 如此状况,她又怎么放心把自家江山交给赵显那个蠢货。 自己生的儿子才是儿子,别人跟丈夫生的儿子,不过野种而已。 田太后越发觉得,这江山,还是握在自己手中为好。等过个几年,慢慢从旁系宗室中寻个好苗子,好好培养了,到时候江山依旧姓赵,皇帝是不是赵显,又有什么干系。 她有心将这垂帘之位长久坐了,就觉得武将中没有自己的心腹,十分不安。满朝武将来看,似乎最好说话的就只有护国公府一脉了。 当年太祖欲归拢兵权,连话都不曾说出口,老护国公就主动上交虎符,给余下自恃功高的将臣们做了个君臣相得的典范。后来因北虏犯边,太宗皇帝要老护国公再次起复,老人二话不说,拖着花甲之躯即刻就上阵杀敌。 这些年来,护国公周严虽然身处北地,却从不飞扬跋扈,奏章中尽显忠君之色。如今要动兵权,从他着手,是首选。 况且护国公府上仅剩寡母带着子侄,让周严回来,也算得上给他们一家团聚了。 因早有此打算,是以魏国公主出事之后,她虽是震怒,得知女儿无碍之后,却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无故变动边将,政事堂与枢密院两下都要跳出来,自己就算长了三张嘴巴,也打不赢这场口水仗。 如今最好,安宁得了好夫婿,自己解决了大问题,也算得上两下得宜了。 这背后之事,便是周秦再查个十年,也不会知晓。然而现下她却能肯定,上辈子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偶然。 魏国公主这是一心与护国公府扯上关系。 这样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周延之十分机敏,他只是从未往那方面想,听周秦略微一提,便察觉出不对劲来,却只得无可奈何地对周秦道:“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只能见招拆招。” 说着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又在周秦的帮忙下重新束了发,好不容易弄整齐了,却发觉妹妹这一身也狼狈得紧,连忙道:“你把头发整一整。” 周秦伸手一摸,果然满头青丝披在肩上,挽头发的带子早已不知道散落到何处了。 她找不到束发的东西,只好随手顺了顺,就此作罢,并让周延之守着林子外头,自己准备进去给魏国公主收拾仪容。她才解了那白马缰绳,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过一息功夫,一片断垣旁就转出来一匹通体如墨的骏马,那马儿速度极快,三两下就跑到了不远处。 周秦心中一紧,看向马背,果然上头坐着田储。 她来不及给魏国公主整理仪容,只好与哥哥一同上前给田储行了个礼。 周延之心如擂鼓,正待要解释,田储在马上拱了拱手,并不停留,轻轻踢了下马腹,越影就越过他们到了那白马前。 “公主?”田储轻轻拍了下赵珠的肩膀。 马背上,被周延之唤了半天仍旧一丝动静也无的魏国公主此刻却突然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魏国公主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向亲表弟诉苦,而是对着田储问道:“怎么不见周侍读?” 周秦心下大骇,周延之则是上前几步,行礼道:“在此,公主可是大安了?” 田储侧头来,这才有空暇打量起在场的两个人来。 周延之在宫中伴读近十载,田储则是出入后宫频密,两人虽交往不深,却也打过交道。 田储十分诧异。 周延之一惯从不多事,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守正持重,怎的这次会与赵珠扯上关系。 又看另一骑装小子,长发及背,竟连头发也不束好。那小子虽有些矮小,却也算得上身形挺拔,又兼面容白净,五官漂亮,一双眸子极为灵动。光看面相,要比周延之更打眼几分。 田储愣了下,这不是那护国公府上的小姑娘吗,怎么打扮成这样。 只听魏国公主道:“多谢周侍读搭救之恩,若是你没有拦下这疯马,这荒野之所,一人也无,我不知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周延之轻轻将妹妹牵上前来,道:“不敢居功,舍妹也出了大力。” 若是正常人,有了这个台阶,自然会顺着往下走,才能全了自己的名声。否则孤男寡女在野外,便是没发生什么,也会让人多生揣测。 可从来聪颖过人的魏国公主却神色讶然地问道:“怎么回事?我竟没见到她何时来的?” ------------ 第四十八章 殊途 田储放了烟花引信,三人护着魏国公主回东市。 赵珠面色铁青,稳稳坐在马背上,丝毫不像才被惊马吓晕过。 田储牵着赵珠的座下白马,迎面遇上了来接人一队人马,有禁卫,有兵丁,也有和尚,众人见了赵珠,皆行礼,赵珠面色方才转圜过来,笑盈盈地免了诸人的礼。 有了寺中和尚带路,很快便回了东市。周延之兄妹请了罪告退,魏国公主很干脆地点了头。 这一来一回不到半个时辰,留在东市的桂枝与海棠等下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出去寻人的护国公府护卫们一头雾水地跑了回来,对着周延之禀说遇上若干人马指错了方向,竟找不到少爷姑娘云云。 周延之也顾不得这些,带了妹妹,立时回去寻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听孙子把话说完,即刻命人收了东西回府。 没有宣见,赵老夫人进不了宫,只好转头去找了田太后的姨母晋国侯夫人,托她说项。 晋国侯夫人只听她说起了个头,便晓得兹事体大,当即令人递了牌子进宫,过了几个时辰,宫人来回,太后着她次日进宫面见。 周延之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回了府,静下心来,他才晓得自己躲过了什么。 护国公府人丁不兴,他们兄妹又父母早亡,在旁人看来,叔叔终究只是叔叔,如果他不能顶起一方门户,又怎能护住名下这偌大的家业,又有谁能替他给妹妹撑台。 况且一旦他和魏国公主沾上关系,叔叔立刻就要卸任吧。 他打了个寒颤,对着桂枝道:“去把库房的清源剑取出来。” 周秦担忧地看着他。 周延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只是给田都尉回个礼。” 慈明殿中,魏国公主捂着脸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 田太后放下扬起的手,难以自抑地握紧了拳头。 刚刚那一巴掌打得她心疼,她闭着眼睛,咬着牙将恼怒压下,恨声道:“安宁,你难道嫁不出去了吗?!” 赵珠眼睛里满是泪水,咬着嘴唇,过了半晌方才憋出一句,“您答应过让我自己选的……” 田太后扬起手,一巴掌眼看就要再扇过去。 赵珠直挺挺地跪着,将手放开来,左脸红了一片。她定定地看着田太后,表情似悲似愤,几乎是尖声叫道:“母后,我也是父皇的子嗣!” 田太后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呆望着她。 “我身上到底是不是流着赵家的血!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为什么赵显那个杂种都能当皇帝,我偏偏不能!” 赵珠面容扭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 黄门与宫女早被田太后早早打发得远远的,慈明宫中仅剩母女二人,赵珠的声音在殿里像是一道利剑般,劈得田太后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回。 “你疯了……”过了许久,田太后才艰涩地回道。 “我没疯!”赵珠立刻反驳道,“不……我疯了,自从十年前叔叔当着我的面拿刀杀了大哥,自从赵显登了基,母后,我也是父皇的子嗣,我也流着你的血,为什么是赵显!为什么不是我!!!” 田太后那一巴掌终于打了下来。 这巴掌,打得她的手心火辣辣地疼。 赵珠的左脸几乎是呼吸间就肿了起来,她却完全不以为意,而是捏着拳头继续道:“母后,我哪点比不上赵显?!我难道出身比不过他?我难道才学比不过他?我难道谋略比不过他?” “这是赵家的江山!”田太后厉声道。 “我也姓赵!!!” 田太后瞪大了眼睛。 赵珠不甘示弱地瞪着她。 为什么你能摄政,我偏不能?! 她把这句话死死咽了回去。 把脸撕破,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田太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来。她歇了好一会方才指着宫门道:“你出去,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珠膝行几步,抱住了田太后的腿,哭道:“母后,你看看我,我才是你的女儿啊!” 田太后面无表情,小声道:“出去。” 赵珠只是哭。 “出去!”田太后喝道。 赵珠仰起头,眼泪滚珠一般往下流,她喊道:“我不要嫁给那些碌碌无为的蠢蛋!” “安宁,我很对你很失望……”田太后闭着眼睛喃喃道。 “我不过想自己选个丈夫而已!” “他是周信的孙子!” 赵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难道配不上一个护国公的孙子吗?!” “他们全家都快死了大半!你让他娶你,天下人会怎么看我!?”田太后喘着粗气骂道。 赵珠冷笑,“所以我就活该嫁给那些庸碌之辈吗?!” 田太后冷然看着她,后退几步,从袖子中抽出一封折子,甩到了赵珠面前。 “这些人,你一个都看不上罢?!” 她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都说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自己生的女儿,怎么连畜生都不如。 赵珠打开了折子,里面是钱光玉等人的家状背景。 她把折子放到一边,伏地大哭,道:“女儿只是想嫁个英雄。” 田太后冷声道:“周延之只是个小小的侍读,周家的英雄都死了。” 赵珠抽抽噎噎地道:“护国公也是英雄……” 如今已是四月,立夏之后,天气渐热。此时此刻,田太后不寒而栗,恨不得把赵珠塞回肚子里去,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她酝酿了半晌,方才道:“周严是个鳏夫。” “凡事哪有十全十美。”赵珠立刻回道。 “你嫁过去,他就不是英雄了。”田太后再次道。 赵珠不再说话。 两人都知道,这本来就只是她的一个借口而已。 田太后有些冷漠地扶着一旁的椅子,似乎久站不住一般坐了下去,她盯着赵珠道:“你嫁给了他,他手上就不再有兵权了,你还嫁吗?” 赵珠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母亲,犹豫地点了点头。 田太后疲惫地指着宫门,道:“你回去罢,让我好好想想……” 赵珠有些迟疑地站起身来。她捂着脸,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慈明宫。 宫女黄门们都在远远的地方站着,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就是这皇宫的一部分。 在天家谈母女情分,果然只是个笑话吧…… 赵珠嘲讽地笑了笑。 ------------ 第四十九章 博弈 田太后扶着椅背站了起来,感觉头一阵阵的晕眩。 女儿心口不一,信口反复,让她不知道信哪一句才好。 黄门宫女们见魏国公主走了,纷纷重新回到了宫门处,却不敢进来。 田太后站了一会,感觉周身的力量渐渐回聚了,这才唤道:“王文义。” 王文义弓着身子进来听命。 “去把田储叫过来。”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去宣承恩公来见。” 王文义瞥了一眼角落的滴漏,领了命退出去,几乎是飞也似的跑开了。 一到子时皇门就要关,可是外臣不得在后宫过夜,若是承恩公进来得晚了,事情谈不完,太后可不会觉得是自家弟弟来得慢,只会怪传讯的不得力。 王文义两条腿跑得比四条腿的狗还快,他咽了口口水,进了左殿,凑到田储面前道:“都尉,太后宣见。” 田储点了点头,卸了佩剑。王文义逼开了门口的小黄门,抢着在前头引路。 田太后见田储进来,随口免了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小黄门上了茶,一个个都退了出去。 “你老实告诉我,上元节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安宁自己搞的鬼?”田太后盯着田储问道。 田储愕然地望着她。 “你不要瞒着我了……”田太后疲惫地靠回了椅背上,“好端端地去逛,怎生会三番两次遇上那等事情,我着你去查,如今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回回都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查到安宁自己身上了,不好告诉我吧。” 田储沉默不语。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某种意义上,田太后没有说错,上元节当夜赵珠出事,确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找的,可她依然是个受害者。 在无利可图的情况下,赵珠如此聪明,怎么会将自身置于那种境地。 然而他现在却不能否认,也不能将真相抖露出来,更不能承认。魏国公主确实参与其中,而且已有确凿证据,自打嘴巴的事情,绝不能做。同时,一旦赵显与张奉直父子所做之事突然被捅破,后果不堪设想。但如果承认了,就说明他在给太后办差之时另有心思,知情不报,这是大忌,会动摇太后对他的信任。 他斟酌了半天,一字一句地道:“此事,不全然是公主的原因,其中仍有隐情,臣力有不逮,还未查明真相,然早则三四日,迟则七八日,必会有个水落石出,届时才好向太后禀报。” 他的话中之意,便是承认赵珠确实在上元当夜被劫一事中需要担负责任,至少是部分责任。 田太后怒极反笑,道:“所以今日之事,也是她处心积虑的结果?” “此乃天家家事,臣不好评判。” “你真要我做那孤家寡人吗?”田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他。 田储只好低头道:“不敢。” 田太后避过此节,沉吟片刻,问道:“上回你去宣庆办差,对护国公周严印象如何?” 周严长驻边境,田太后只在他回朝复命的时候见过三四回而已,自然无从了解其他。 田储十分中肯地点评道:“国公爷用军得当,不贪功冒进,是名难得的良将。” “边地可稳?” “偶有北虏犯边,却是小打小闹,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如果……”田太后话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她抬头看看滴漏,道,“不早了,你回去吧,早点查明上元夜一事,即刻来报我。” 田储告罪而出。 离开后宫,会要路过后苑,不远处立着假山山亭,又有密树阴翳,田储走出了回廊,停在了树林边上。 魏国公主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她冷面霜眉,左脸的红肿已经消了大半,却依然能看出明显的印记。 “今日撒谎,对你有什么好处?”赵珠恨声问道。 田储挑了挑眉,左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剑身,口中道:“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赵珠对这表弟十数年,早已知道他软硬不吃,索性也不再做面皮,只道:“你帮那周延之说话,竟说看见那两兄妹一同来救我,这与害我有何差别!” 田储懒得理她,径直绕过她往前而去。 “田储,你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赵珠在后头叫道。 田储冷冷一笑,转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着赵珠将纸张抖开,道:“上回殿下托我去寻,我没寻到,惹得您上元夜着急出来找,是为了这个吧?” 赵珠看到是一张纸,正要嗤笑,却见田储将纸张对着自己凑近,上头用正楷写了她背了无数遍的年岁时辰。她的冷笑凝固在脸上,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赵珠的手抖得厉害,她屏住呼吸,将田储手上的纸张抢了过来。Z县生宣质地柔软,被她这么奋力一扯,裂成了两半。 赵珠抖着手拂了好几次才把那宣纸拂平,田储不再停留,将手中捏着的另一半纸张抛在地上,往前走去。 他回过头,又加了一句,“对了,前些日子忘了通禀,本来我并不将那娃娃当回事,可殿下三番五次费力找寻,我也只好帮着出上一把力。那瓷娃确实是碎了,但是只要不是粉末,总归能找出痕迹的,我虽然手不巧,拼个陶瓷碎片却也不难。” 赵珠又气又惊,她嘴唇翕合了几下,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咬牙切齿地瞪着田储离去的背影。 此时此刻,周秦将周延之换下的骑装铺在大方桌上,又摊开了自己脱下的那一身装扮,惊魂初定地瘫坐在椅子上。 今日之事,应当算是逃过一劫了。 自己算得上到得及时,也亏得那田储愿意帮哥哥说话。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祖母四处奔走,她起不到丝毫作用。 如今能做的,只剩下研究这有古怪的骑装了。 海棠站在一边,她做惯针线,伸手去摸那套周延之日间穿的,想看看布料有什么差别。 芳草却一脸兴奋地跨了进来,口中道:“姑娘马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钻进去一只硕鼠,外头一群人围着打,竟还让它给跑了。” “什么硕鼠?”海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芳草看了看桌上的衣裳,正要答话,突然一脸惊吓地指着桌子腿小声道:“那儿……” ------------ 第五十章 制衡 两人朝着芳草所指的方向瞧去,只见桌脚处匍匐着一只硕大的老鼠,不知何时它竟无声无息钻到了桌子下。 海棠少时家贫,对这东西十分熟悉,她镇定地抄起一旁的小凳子,轻手轻脚站在一边,看着那只老鼠顺着桌腿攀上了桌子,扑向了那件周延之的骑装。 海棠将那骑装一抖,它却是不肯放手,反而爪子抓得更死了。 那老鼠同一般的鼠类不同,头有些歪,动作不太灵敏,两只小眼睛红得像在渗血,身上的皮毛也是黄中带红,尾巴像一把小型的尘拂。它抓着周延之的骑装就要啮咬,芳草冲了过来,抓起旁边的剪刀将它戳下来。 海棠将凳子对着它就地一拍,那老鼠顿时气绝了。芳草赶忙唤了个小丫头进来,将东西收拾了。 “停马车的前院这么远,这老鼠怎么跑过来的?”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海棠更有几分不解,“这与我以前见过的老鼠不太一样,尾巴这么长这么大,再长些时日,怕是比得上狐狸了。” 徽园之中,韩公素蹲在地上,专心地在侍弄才分株的兰花幼苗,他惯用的僮儿白着脸从屋里小跑出来,手上攥了一个套子,嚅嚅地道:“老爷,我好像把嗜香貂捏死了。” 韩公素倏地站了起来,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那僮儿将套子在手上摊开,里头露出了一只四爪朝天,僵直着身子的老鼠样动物,那动物身上毛发红中透黄,尖嘴大张,双眼赤红,全身硬邦邦的,看着像是死透了。 韩公素试探着去捏,还没碰到,它突然一个翻身,跳到僮儿的腰上,顺着腿就往下钻,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纵进了花丛里。 韩公素又好气又好笑,对着那僮儿道:“愣着干嘛,还不叫人来抓!” 那小僮见那嗜香貂活着,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忙跌跌撞撞出去叫人,不多时就有十多个家丁各举了网兜桶盆等物围了过来,先用网将那一大块花丛都围了起来,这才进去抓那貂子。 那僮儿在网外头不住地叫嚷道:“那儿,东边,又跑到南边去了,小心点,别碰伤了它!” 十几个人抓了半盏茶功夫,才把那嗜香貂逮住,那僮儿对着众人千恩万谢,这才拎着小笼子,笑中带泪,小心翼翼地跑来跟韩公素领罪。 韩公素接了那笼子,把僮儿打发走了,从一旁的篓子里挑了几根牡丹花枝出来,凑到那小貂口边。貂儿一口咬住,把花枝拖了进去,就这般一口一口啃吃起来,不多时就将那几枝花瓣全然吃掉了,却把枝干及叶子从笼子的空隙中推了出来。 “小狡猾鬼!” 韩公素笑骂,正待要打开笼子将那貂儿拖出来,却听远处有人远远笑着招呼,“韩叔好雅兴,竟养起老鼠来了。” 却是郑钤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有胆子出来了?”韩公素笑道。 郑钤的神情颇为轻松,道:“近些日子一直没有动静,想来是石参政没有看上我。” 又问:“平常没见韩叔养这些,怎么突然找了只老鼠?” 韩公素卖了个关子,“你仔细瞧瞧再来说话。” 郑钤有些好奇,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打开了那笼子,捏着那貂儿的头想要提出来瞧瞧,却被一阵猛力挣扎,他手上才多使了几分力,那貂却蓦地不再动弹了。 郑钤吓了一跳,连忙放手,那貂儿重新掉回了笼子里头,一动不动。 “没出几分力啊,不是死了罢?”郑钤有几分担心,满脸忐忑地看着韩公素。 韩公素大笑,“这叫嗜香貂,我花了大力气从大食找来的,这小东西最狡猾了,一碰颈子就会装死,你别理它。” 郑钤被他说得忍不住凑近了去瞧,果然那老鼠样的动物有着又长又大的尾巴,仔细看来,眼睛赤红,毛发也与一般的老鼠不一样。 他把笼子门关了,过了许久,那嗜香貂似乎是见没人上当,只好翻了个身,悉悉索索的爬到了笼子的角落。 “怪聪明的,哪里来的,韩叔给我也找一只?” 韩公素笑道:“我在关外遇到一个卖宝石毛毯子的大食贩子,他私下养的,一共才有两对,卖了一只给别人,我让他把剩下的都给我,他不肯,只给了一只。这小东西从小用花瓣喂养长大,鼻子最灵敏,只要连续半个月喂它吃一种香料,它能把方圆二十里内的香料原材都挖出来。” 郑钤不由得眼睛一亮,“这小东西可以拿去找异域熏香的方子……” 韩公素笑得得意,道:“你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前几个月得了一批大食来的异域蔷薇水,那些大食商人都钻进钱眼里了,开的价一个比一个高,我打算用这小东西把那原料都找出来了,自己做了,看他们还敢讹我!” 郑钤一阵冒汗,忙岔开了话题,与之讨论起自己养花时遇到的问题。 他们在这边谈些风花雪月,垂拱殿中,石颁却是一脸肃然地道:“此事万万不可!” 田太后皱起了眉。 石颁解释道:“护国公接手禁军虽是无碍,可李宣一直只是个副手,资历能力均不足以坐镇一军,此番贸然换将,若是北地再起波澜,谁能担起责任?” 田太后沉吟片刻,道:“若是将李狄调去接周严呢?” 石颁的心中一跳。 李狄是他举荐给先皇的武将,今年五十有二,老于军事,才干卓异,可惜运气不好,去的地方都太平无事,又被枢密院挡在关内,一直没有机会立下什么大功,如今不过是个上轻车都尉。 如果李狄能替了周严…… 那可是北地啊! 枢密院必是不会答应的! 不过,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褚禛一直想要谋一个金吾卫上将军,只是被自己卡住。 金吾卫上将军是决计不能给的,可枢密院的王钦却是可以调去接任李狄,如此一来,枢密院又空出了一个位子,正好把周严调回来塞进去。 周严一旦回京,褚禛自然会跟他打擂台,场面依旧可控。 那如何让枢密院答应呢…… 不知不觉,石颁竟真的开始思考起田太后的建议来。 ------------ 第五十一章 鹬蚌 田太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引得石颁心里转了十万八千个念头。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对方在以之为饵,钓自己做那出头鸟,可这诱饵太香,由不得他不去吞。 石颁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在砰砰直跳。 政事堂与枢密院对掌大政上百年,两方水火不容,自己想要染指兵权,却苦无门路久矣。 如同瞌睡碰上了枕头,田太后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即便是坑,他也不得不往下跳。 他内心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坚持地道:“无故调将,朝中必会议论纷纷,将士也无所适从,臣请慎行!” 田太后不置可否,转而与他谈起了其他的事情。 今次的留对格外短暂,不到两刻钟,田太后就放了他出宫。 石颁才出殿门,就看见在一旁站立等候的承恩公田炳。 田府从前不过是个品级中上的官宦世家,当年先皇选后,为了不让外戚干政,特意挑了却身家清白,品貌出众却无甚权势的田太后。 田炳与田太后一般相貌出挑,他生就一副中年文士的模样,一看就是个易打交道的好好先生,只是不知怎的,周身总是环绕着郁郁之气。 石颁不禁恍了恍神。 修义坊韩府的大姑娘就是嫁与了田炳。 别人嫁女都是十里红妆,号称活范蠡的韩小少爷嫁姐,说是百里红妆都不足以形容。 韩大姑娘的父亲早年在北地经商时死于非命,家里仅剩妻子带着一子一女。 后来朝廷大破北虏,齐国终于投降,两国才过完文书先皇就给韩老爷追下了封赏,这时大家才晓得当年他明面经商,暗中实是在齐国搜集消息,系替朝廷探听情报而亡。 当家之人死社稷,韩府顿时身价倍增。然而韩老爷的妻子并没有借此机会替儿子谋一个荫庇,而是一心经商。 做母亲不善经营,不过守成而已,可她那一对儿女却是长了两双出了名的点金手,虽然年纪小小,但不妨碍他们赚钱,七八年间,生意就翻了不知多少翻。 韩府的大姑娘虽是女子,胆子倒大,花刺子国打了几十年的内战,西行贩卖之路断绝久矣,她却敢派了商队背着丝绸茶叶去那国市易,偏偏竟没被收缴,反而换了如山般的宝石香料回来。 前一年来了个琉球的大和尚吹嘘自己祈雨得力,可惜幕府将军不会慧眼识人,只晓得信些巫蛊之术求长生,她后一年就放了船运载着丹药补品东渡东瀛,回来又赚得几船的金银。 有姐姐在前头杵着,弟弟韩公素更是胆子大得吓人,仿佛不把天下间的钱财全数赚到手就不放心。 当年他母亲想为弟弟求娶韩大姑娘,没被看上,不多久,对方就自己从满城子弟中点了人,嫁给了田炳。 小姑娘都爱美男子,可美男子往往是薄幸人,到头来,还不如找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 想到当年被死命捂住的传闻,石颁对着田炳礼貌一笑,拱了拱手便出宫而去。 内廷之中,赵珠手里攥紧了被她捏成一团的纸张,把宫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屏着呼吸打开了纸团。 她闭上眼睛,复又张开,那纸张上的字迹却没有变化。 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她强撑着燃了火石,把那纸给烧了,跌坐到椅子上。 她还是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东西明明已经被摔碎了,那小孩亲口跟她确认过,说是碎片早已扔了,潜入府中的人捎回来的口信也证实了那孩子的话。 难道事事都要她自己去做才靠得住吗?! 田储捏了这样一个把柄,又是那样的性子,不知道要怎么要挟自己才肯称心。 她想了一会,开口叫道:“南屏!” 南屏面带慌乱地跑了进来。 赵珠有些不高兴:“怎么慌慌张张的。” “太后给了几个人过来。”南屏忙低头道。 赵珠愣了一下,却见王文义真个带着十多个黄门宫女走了过来,半笑不笑冲着地道:“给公主请安,太后担心您身边的人手不够,特特给您又添了几个人。”说着让那几个新人过来给公主行礼。 王文义又道:“太后心疼公主,说您身边伺候的都不机灵,出门都不晓得跟在主子身边,只会躲清闲,让我带了她们重新去学规矩。” 赵珠捏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王文义见她不说话,也不强求,行了礼,把人留下,带着南屏银烛等人走了。 田太后不仅关心女儿,也关心侄儿,她对着弟弟道:“都快二十了,你也不晓得给他看看亲事,我说要帮着挑一个,你偏说要自己来,来到现在,也没得出一个结果。” 田炳坐在下首,支吾一阵。 田太后数落道:“你那么大的人了,也该懂事了,当初爹娘纵着你,后来韩氏进来了,也纵着你,纵成你这个性子,担不起门户就算了,还要上上下下替你操心。” 田炳有些郁郁寡欢地垂下了头,“寻了好几家,他都不肯见,好容易找了好的让他见一见,他还给别人姑娘没脸。”又叹了口气,“他总惦记着当年的事,好不容易现在关系缓和些了,我怕逼得紧了,他又不同我说话。” 田太后张口就骂,“你这瞻前顾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你去找韩公素,我不信他自己的外甥他这么大年纪不成亲他会不着急,你管不住,不晓得找说得上话的人来管?” 田炳被姐姐说惯了,也不以为杵,只是他自从那桩事情之后,每次见到小舅子就有些气短,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 这些心思,怎么好给姐姐知道,是以他只好诺诺连声,答应说回去就好好操心田储婚事。 田太后对自家弟弟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她晓得这家伙靠不住,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道:“你回去把看上的列了单子给我,我来给你选,选好了,你拿着单子去找韩公素,你不管,我来管,你只跑腿就好。”她想了想,又道,“这事快点办,我还要把田储派去北边,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 第五十二章 疑窦 被训了半日,田炳怏怏地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出宫,却在皇城外遇到了晋国侯夫人的马车,他连忙下马,上前去请安,又问道:“姨母怎么来了?” 晋国侯夫人早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平常少有出来走动,除非大节大礼,一般不常进宫。 此番她笑呵呵的,却不答话,只与他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入了宫。 田太后对自己这仅剩的姨母向来十分照看,嘘寒问暖了半日,这才问了来意。 晋国侯夫人犹豫了一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又道:“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孤寡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孙子就要成器,却不妨遇上这事,担心冲撞了公主,连脚都不敢歇就跑来找我,让我给她拿主意。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不管这些的,这一回是没办法,多少年的交情了,若是不搭理,倒显得我薄情。” 田太后爽快地道:“我当是什么事情,田储都同我说啦,跟周家那孩子一点事情都不沾边,是安宁自己淘气,你回去同她说,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我岂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断不会因为些许小误会就怪罪于功勋卓著的臣家。” 又抚慰了一通。 晋国侯夫人听了这番话,当真就把事情放下了,又与田太后聊起些家长里短。 田太后正愁没人个人去透气,如今来了个晋国侯夫人,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安宁偏是不肯安生,我待要给她挑个好的,多少青年才俊她不要,就看重个年纪老大的。” 晋国侯夫人并未往那方面想,她惯来知道天家无小事,自然不肯多嘴,只是笑道:“凭她看重谁,大把好的给她挑,何苦看得那么死。” 田太后叹道:“谁说不是呢,偏看重个多情的,前头那个死了好几年也没再续,如今又领着重差,人又远,见都没见过几次,也不晓得她哪里听来的混话。” 这句话却是唬得晋国侯坐不住了。 田太后也不多说,略提了两句就放她回去了。 晋国侯夫人一路吊着心回家,一边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边又觉得这是田太后借了自己的口在说话。她想了半天,索性不多猜了,直接与伺候的人说道:“去护国公府。” 若真是那个意思,她总得把话给带到了。 护国公府上,周延之问过赵老夫人,差人送了几样重礼给田储。 赵老夫人指点道:“虽说他是为了自己才这般回护与你,到底我们也沾了几分便宜,你递个帖子过去,寻了他方便的日子,亲上门去谢罢。” 周延之道:“我前儿让人把清源剑取出来了,想着他家里什么都有,其余的不过敷衍而已,送那剑,也算聊表寸心。” 赵老夫人倒是从来不会吝啬这些身外之物,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祖孙两人把事情分析来分析去,忽听小丫头进来禀报:“晋国侯夫人来了。” 赵老夫人忙打发了孙子,自己亲身去迎了。 周延之回了书房,却发现妹妹坐在自己桌前,正同桂枝说话。 桂枝垂手站在一旁,口齿伶俐地禀道:“我去问了那日周边的商贩,都说平常都有各类骑装卖,只那天,不到午时就有人来把骑装都买走了,我们买的那一家贩子人人都不识得,卖完骑装给我们,不一会就走了,因他走得早,还有人特问他回不回来,若是不回来就占了他原来的位子。” 周秦问道:“有人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桂枝摇了摇头,“不过平平常常,又带了锥帽,脸挡了一半。” 周延之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周秦见周延之回来了,忙站了起来,道:“我闻着昨儿买的骑装味道不对,让人带着去找了‘集香园’的大掌柜,他也没闻出这是什么香,后来寻了人去找了一圈,好容易寻到一个老门园,才晓得这是西域来的一种叫做‘仙客来’的花香味,只是比那鲜花味要淡了些。” 周延之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就抓到了重点:“这花多贵?” 周秦苦笑:“别说一套,就是一千套骑装的价格估计都买不到一朵。” 大魏人喜欢鲜花,簪花、插花、种花是家家户户都做的事情,十分舍得在上头花钱。周秦两辈子都爱花,可这“仙客来”她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东西数量极少,民间找不到而已。 “满城都打听过了,这花只有前几年西顿国觐见的时候送来过,当时献了八十八株,后来太后赐了几盆下去,陆续都养死了,那老门园也是因为这个才被原主打发了的,现如今真要找,估计只有宫中才有了。” 那套骑装就这般大喇喇地铺在桌子上,上面还沾着昨日奔马时沾到的草叶与尘土。 周延之走上前去,凑近了闻味道,果然除了自己留下的浅浅汗味,还有一股子极淡的花酒之香,若是妹妹不说,他根本不会发现。 “那花味道浓吗?”周延之问道。 周秦摇头,“说是花香很浅淡,就算开了一片,闻起来也不过觉得有点淡淡的酒香而已。”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套周延之穿过的骑装。 都已经过了两日,这骑装上的香味依然萦绕不去,也不知熏染了多久,又是怎么熏染上去的。况且要达到如此效果,零星的几朵花根本不可能办到。 这骑装,十有八九是出自宫中。 敬上之物,向来有价无市,平常人不要说买,连看都看不到。 那是谁那么无聊,用这价逾千金的花来熏染这一套寻常的骑装呢,还拿出来卖了一个如此平常的价格。 真相已经不问而知了。只是她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周延之叹了口气,道:“昨日就觉得奇怪,我跑了那么远,相国寺如此之大,她是如何找过来的,难不成真是凑巧?” 周秦更是疑惑,“这骑装味道这么淡,便是鼻子再灵敏,离得远了也闻不到,她熏了香也没有用啊。” ------------ 第五十三章 消息 两兄妹猜疑良久,也总找不到一个缘故。正堂里,赵老夫人送走了晋国侯夫人,立刻招来了管事张璧,问道:“你如今手头在办什么事?” 张璧恭敬地回道:“才过了季度,日前在结马市的帐,至少也要再有个三五天才对得清,另有信说因折将军正在丁忧,南边交趾蠢蠢欲动,已经试探着打了好几个兵寨,治厉瘴的药材都翻了好几番,朝廷如今在收,我正打算回了老夫人,将铺子里的存货卖掉大半给其他人,防着到时候太打眼。” 既是要不打眼地卖,自然需要化整为零,是件需要耗时耗力的事情。张璧这般说,就是侧面告诉她,自己现今很忙,便是主家另有任务,可能还是脱不开身。 赵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马匹也要收吗?” “不仅肩高四尺二的战马要收,连运粮饷的骡马也要收,想来就是不打交趾,也要有大动静了。” 赵老夫人想了想,道:“你待会回去,就先把手头的事情交给孟大。” 张璧一愣。 马行算得上是护国公府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也是赵老夫人亲自打点出来的聚宝盆,她不可能不知道现如今是最重要的对账收账环节,若是出了错,那乱子可就大了。同时,一旦自家铺子里存的药材太多,让同行盯上,借着这敏感的时机捅给市易司,就不是吐点血就能翻过去的事情。 什么事情让赵老夫人宁可冒这个风险也要抽开他? 张璧有些小心地提了一句,“孟大这两天在忙着去乡下查田地,欲要统计今年需要借贷的佃户。” 除了老护国公用命换来的享田,护国公府自然还额外有着许多田地。享田的收成是管不着的,只能每年朝廷说多少,自家就领多少,可自己买的田地,就要租出去给佃客种。 大魏朝的田租率一般在五成左右,护国公府虽不差这点钱,却也不打算做得比行情差太远,这样夺了其他富户的嚼头,是要被指点的。是以护国公府上的田租在四成打上,不过为了显示主家仁厚,每年秋收之前,一般在春末,会按四分利,根据佃户租用的田亩数,给他们放贷。 这也是一件耗时耗力,却不能耽搁的事情,一个不好,下头就要有农户要受难。往年间这事情都是孟大在办,猛然换了一个人,很难接得下来。 赵老夫人皱了皱眉,道:“让他多交代几个人接手,不妨事的。” 张璧只好点头。 赵老夫人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带信件,而是口述,便对着张璧道:“我会给你多些盘缠,你待会回去将手头的事情交接完就出发,出去买两匹马换着骑,越快越好,尽早到了宣庆,给二爷带个信。” 张璧此时已经察觉有些不对。 赵老夫人接着道:“你就说,太后欲要替魏国公主招他为驸马,请他尽早拿个主意。” 张璧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可还有其他话要带?”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你下去收拾收拾就走吧,今晚出发,路上走官道,不要住驿站,也不要露了我们家的姓号。” 张璧连连点头,道:“小的知晓,此刻万事谨慎为上。” 张璧一家能得赵老夫人重用,自然是有他们的过人之处。他晚上回去,也不说其他,也不收拾行李,只对妻子说自己有差要办,交代完手头的事情,出了门就往夜市而去。他逛了一大圈,又进了个小酒楼坐了一会,这才叫了个小二,让对方给他叫了匹马去东华门。 到了东华门,他找了异域的贩子,讨价还价,买了两匹好马,乘着天黑,就这般出了城。 张璧这边日夜兼程地往宣庆赶,小七则与他相反,偷偷摸摸地回了京城。 田储接了沈浒传过来的信件,也不急着看,问了小七凤翔府的情况。 小七虽然性子跳脱,在田储面前却是一惯老实得如同一只鹌鹑,他只晓得沈公子让他回来送信,至于在凤翔的差事,他是半点不知的,只能拿些日常事宜来说了,“关中汉子果然与别处不同,十人当中,怕有过半都喜欢耍枪弄棒,旁的地方有钱人才习武,他那处倒好,乡下汉子拿起锄头都敢跟贼匪呛声。” “以前在京城总听说凤翔府中乱,又多陆匪,又多马贼,还多反民,如今去看了倒不觉得反民多,民风虽然彪悍,却个个热心得很,只对那贼子凶恶。” 田储道:“你去了这些日子,可见到马贼了?” 小七讪讪地笑:“倒是没见过,沈公子问了,当地人都说那马贼不是时常出来的,什么时候出来也不定数,倒是个个都身手矫健,虽骑的是矮马,却也俱是河西养的,他们抢了东西就跑,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伤人。” 田储等着小七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了,方才道:“你下去吧,明日就回凤翔。” 小七应喏,小心地退出了屋子,一出门,就忍不住伸手抹了把汗。 回回来给世子禀事情,就像要掉一层皮,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像张大哥他们那般镇定自若。 又不住暗暗叫苦,这轮差事办得是真的一言难尽,这拼命往京城赶,以为回来就能休息休息,谁知才歇了一天,又要拼命再往回跑。 半路遇到承恩公府的护卫同他打招呼,“小七最近去哪里了?怎么好似好久没见着你了?” 他笑着回道:“家里有事情,我回老家啦!” 田储在房里拆了沈浒送过来的信件,不禁陷入了沉思。 凤翔府中总管大小事宜的是张谦,虽说有州府衙门在,但因凤翔地处边境,常有敌患,惯来军情大过民情,张谦在凤翔,算得上是顶尖的奢遮人物。 这些年来,张谦三个月一哭穷,半年一哭匪,一年一哭鞑虏犯边,朝中虽然不耐烦,但他哭三次,总会给上两次的钱饷,凤翔府的赋税也是五年收一年。 可照小七话同沈浒的信来看,分明其中有诈。 本来只打算查查张谦父子同魏国公主奔马一案的关系,没想到竟查出来了其他的东西。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 第五十四章 背后 前朝养士甚厚,派遣官吏去修黄河河堤,硬生生逼反了十万徭役,肇事者也不过得了个当年考评下等,迁任它处的处理而已。武将将边民当做蛮夷,屠了几千百姓做功绩,被人弹劾了,最终的结果居然是调回京中荣养。 更可笑的是,当初在宣庆与齐国对垒,将帅轻率,用兵失利,兵丁伤亡过半,奏报中竟将责任推给一漕官,说是因粮草不利方才导致士气大衰。 皇帝不敢深究,内批令斩漕官,却被宰相拒绝,辞曰“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改为“刺面配远恶处”。即使这样,还要被门下侍郎抗声“如此即不若杀之,士可杀不可辱。” 后来太祖问鼎,深以前朝为鉴,候得尘埃落地,立刻大权收归天家。 可惜后来的赵家人一个不如一个,到了如今,虽然田太后勉力支撑,可疆土辽阔,又名不正言不顺,实在难以一一查点得到。 张谦敢于这样明目张胆地欺上瞒下,所恃的除了自身掌握的兵权,应该还有赵显的默许。 只是不晓得赵显到底给他空口许出去了什么。 一国之主,如果真的堕落到容许官员在境内冒充马贼,那真的已经不可救药了。 当初赵珠出事,虽有她自身心怀鬼胎、胆大包天之故,归根到底,还是张谦这对父子在后头蹦跶。 然而没有赵显的同意,他们又哪里来的胆子对皇室之人动手。 都说天家是孤家寡人,可年纪小小,一个两个都如此狠辣,待到姑母年老,又如何了得。 如果当初姑母不是嫁与天家,他们一家又何苦处于如此险境。 田储正烦躁,门口来了个小厮通传道:“世子,国公爷请您过去说话。” 他并不理会,打发了下人,又将沈浒传过来的信件烧掉。 过了半个多时辰,小厮又来传话道:“世子爷,国公爷过来了。” 承恩公对着他这个儿子向来是像对了一颗铜豌豆,不知如何着手,今日他主动找过来,小心地道:“昨日你姑母宣我进宫,问你的亲事。” 田储“嗯”了一声。 承恩公陪着笑道:“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姑娘,上回见的那杨府的大姑娘,说是文采相貌都十分出色,家世也好,你又没有相中。” 田储不答他,只是道:“这事你不用管。” 承恩公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气我,但也不该用自己的婚事来玩闹,此番太后让我列了单子给她去选人,我哪里能帮你搪塞过去。” 田储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哪里敢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毕竟我比不得有些人物,能在妻子要临盆的时候闹着要娶二房,也不像某些人,表面道貌岸然,也不晓得在外头养了多少私家子。” 承恩公的心凉了半截,他噎了半晌,才嚅嚅地说出了一句,“并没有什么私家子,我那时见你娘又有了身孕,十分高兴,因喝醉了酒,被人撺掇着说的胡话……谁知……” 田储连话也懒得同他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道:“这话,你留着去同你那住在繁塔的儿子说去吧。” 说着起了身,自顾自出了门。 田炳苦笑着坐在位子上,低声自语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胡话……” 他看了看走远的田储,儿子背影在正午耀眼的日头下渐渐恍惚起来,似乎与多年前那个身形亭亭如菡萏的身影交汇在了一起。 当年姐姐还没有嫁入赵家,田家不过是普通的官宦之家,父亲领了正四品的正奉大夫之职,外祖族中地位仿佛,家中官做得最大的也仅仅是个外放的通判。 可韩府,已经是满城皆知的富贵人家。 自己一介小小的举子,连进士都没有中,母亲虽然在相看人家,能找到的也不过地位相当的闺秀。 有人暗示母亲去韩府提亲,母亲将信将疑地与父亲商议后真的去了。再后来,就如同做梦一般,他居然真的娶了素卿,成了同龄人羡艳的郎君。 新婚之夜,揭开盖头的时候他是真的又惊又喜。虽然远远看过素卿的模样,也听说过韩府的大姑娘貌美如花,可多少的赞誉,也比不过这昏黄烛光下那张眉目含情的脸。 新婚那几年,是他人生中最顺逐的日子。娶了再完美不过的妻子,得了长子,考中了进士。 冬日里,素卿如同一只最狡黠的猫,柔成一团,窝在自己的怀里,声音又甜又滑,似乎大冬天往耳朵里吹着再暖不过的风,她笑兮兮的,“为什么选你?那年元宵,我在酒楼上头吃酒,看着你同仆从走散了,偏生又捡了人家卖花小姑娘头上的木钗子,结果你硬生生追了人家一条街,就为了还一支不过十来文钱的钗子。人家同你道谢,你还红着脸拱手回礼,像个老学究。” “后来呀,我又看着你为了哄路边走丢的小孩子,给他买了糖葫芦,领着他去找路边的官差。我就想着,这么心好的郎君,又长得这么好,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姑娘。” “我又想,何苦便宜了别人,何不干脆便宜了我,我这种生意人,哪有有便宜不占的道理。” 那张巧笑倩兮的面庞仿佛还在眼前,转眼就到了她又怀了身孕。 彼时姐姐已经被聘做皇子妃,自己又中了进士,正是人生最得意之时。常有三朋四友,大小同榜同年约出去应酬,走马观灯,秦楼楚馆,他略有拒绝,就被笑是“家有胭脂虎”,又被嘲笑做丈夫的自己给自己攀了葡萄架子。 他到底是个男人,没有经过事情,被这样一激,哪里耐得住。 现在回想起来,她怀着胎,又要打点姐姐嫁入皇家后大小礼节事宜,又要打点家中的生意,又要照顾病体初愈的母亲,想来是给了自己万分的信任。 然而自己是如何回应她的信任的呢。 那日喝多了酒,他早已不记得前夜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却是在楚馆之中,他还未完全清醒,就被一群朋友拉着去送外任的同年,回到家中,就听到素卿滑胎的消息。 ------------ 第五十五章 回信 赵老夫人打发了张璧,想了想,让人叫来了一双孙辈。 “我得了消息,田太后有意让二郎尚魏国公主。”没有铺垫,没有绕弯子,她十分平静地将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周秦愣住了。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昨日自己已经及时赶上了哥哥,田储也站出来做了证,魏国公主并未得逞。 明明一切都同上一世全然不同,明明没有了元宵夜奔马,明明哥哥与祖母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叔叔还是要尚公主。 周延之则是被唬了一跳。昨日之后,他确实十分忧虑,可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却暂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赵老夫人的话对他来说,不啻平地响雷。 赵老夫人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而是很快接着道:“你们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居身帝王之侧,长在公侯之家,虽然没有入仕,周延之依旧有着敏锐地政治嗅觉,自然不会幼稚地以为是皇家看中了叔叔的人品心性。他有些犹豫地道:“叔叔要去职回京,太后要着手兵权了。” 他说完这话,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更凝重了,试探性地小声道:“一旦公主亲事定下,皇上大婚避无可避,可太后真的会放权让皇上亲政吗?” 周秦脸色苍白,却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太后想要另辟蹊径,行那伊尹之事。” 赵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周秦一眼。 孙子性子沉稳踏实,不骄不躁,假以时日,必能扛起这一房门户。然而孙女这般聪明,终要嫁到别人家,实在太可惜了。 她有意无意地对着周秦问道:“你为何会觉得太后欲行伊尹之事?” 周秦心跳如擂鼓,脑子里却奇异地十分冷静,还能条分缕析地一一将脑中所想列出来,“太后从叔叔着手,因为宣庆近年来虽战乱不断,却仅是小打小闹,并不会伤及社稷根本。叔叔不恋栈兵权,我们府上不站队,不结党,动我们阻力最小。除此之外,还说明她还打算长久掌权,才会做这般大动作。如果她有在三五年间让皇上亲政的打算,必然不会大动干戈。” “太后虽打算将这位子长长久久做下去,可皇上年岁已大,再不让他亲政,朝堂必要炸开锅来,除非换一个年岁尚小,不能临政的坐在上头。” 她顿了顿,将话接了下去,“太后既然已有此念,即便叔叔最终未曾尚公主,一样会被调职另用,只是不晓得政事堂、枢密院同太后之间如何角力而已。” 赵老夫人越听越觉得惋惜,若是孙女也是个男子,与周延之作了兄弟,两人互相照应着,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敏捷敢想,又何愁家业三世而衰。 周延之道:“太后要动叔叔,也要问过枢密院答不答应。” “除非她将兵权交归枢密院重新发派。”周秦接道,“可那就没有了意义,兵权在叔叔手上,还有可能收归回来,若是还给了枢密院,从今以此为例,以后她休想再沾上一星半点的边。” “还有一个可能。”赵老夫人淡淡地道,“太后把宣庆的兵当做了筹码,与政事堂做交换,只要让出两三个位子,自然有人去出这个头。” 如同赵老夫人所料,田太后确实挑起了政事堂与枢密院打对台。 石颁与田太后密谈之后出了宫,不过几日功夫,政事堂有意要重启更戍法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连第一批轮戍军将及地点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街头巷尾开始大谈特谈,似乎在这一刻,从久试不第的穷书生,到跑堂的小二,从颠着大肚子的杀猪佬,到有些小钱的富家翁,人人都变成了枢密院的官人,军事上的专家。 “政事堂这不是在乱弹琴,眼看着咱们大魏过上这几十年安稳日子,就要瞎折腾!这更戍法岂能乱用的?更戍,更戍,就晓得更戍,我同你讲,前朝就是因为更戍才亡的国!”——这是朱雀门瓦子里走街,卖胡饼、乳饼,缺了一颗牙的阿婆。 “政事堂插手枢密院,褚大官人居然也忍得,是我,早就一口大唾沫呸到政事堂那几个人的脸上。”——这是金水河边摆渡卖鱼的老翁。 “政事堂心是好的,边将十几二十年不换,想来是担心他们拥兵自重,但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就定下来,凤翔的兵调去驻守交趾,还没打仗,便要减掉一半人手,你猜怎的?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书上写了,交趾厉瘴,凤翔的兵哪里受得了!”——这是一知半解,凑热闹的酸书生。 知晓谈话内容的除了自己,就是太后,谁能传出这些消息。 石颁不由得苦笑,知道田太后不满他手脚过慢,自己开始动手了。这风再吹一阵,御史台的人就坐不住了,肯定要弹劾京都府衙任由谣言乱传。 然而出乎他意外的是,首先坐不住的竟然不是御史台,而是远在闽边的李狄。 李狄不晓得听了谁的传话,竟派了从人将书信夹带在八百里加急的急脚递中送了过来,问他,是否朝中有意归拢兵权。 石颁这才察觉事情不对劲起来。 若是田太后的手笔,只会在京城内有所风传,可若是连闽边的李狄都有了耳闻,这传言该乱成什么样子。 三人成虎的前车之鉴,石颁再清楚不过。 可民间谣言,最难控制。大魏开朝以来,从未禁锢人言,便是民间传说太祖色中恶鬼,连老妪都不放过,太祖也不过一笑置之。这种半开玩笑半当真,却不危害社稷的笑谈,朝廷更是没有理由去禁绝了。 隔日,礼节性质的大朝会过后,政事堂与枢密院的重臣们聚在了垂拱殿中,石颁当着老对头褚禛的面站了出来,对着田太后拱了拱手,道:“臣有一事待禀。” 田太后含笑道:“卿但说无妨。”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张璧跑厥了十几匹马,终于回到了京城。 ------------ 第五十六章 狼烟 张璧风尘仆仆回了京,他先在郊外找了一户农家,在里头换了新买的外裳,接着若无其事地雇了马车回府,着人通禀过赵老夫人,这才进去回话。 “国公爷请老夫人放心,说‘随她们去罢’,让府里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情,仍旧按寻常行事,请姑娘出去玩耍,少爷照旧读书,剩下的他自会安排,让您勿用担忧。”说着递上了一封密信。 赵老夫人接了信,温言抚慰了张璧几句,让他下去好好歇息。她拆开看完,总算是放下了半颗心。 与自己比起来,位高权重的儿子自然是更有成算。 想到这个时刻周延之还在宫中伴读,她便叫来了周秦。 赵老夫人从来不是那等把大事瞒着小辈的人,与其让小孩什么都不懂,出去乱撞,还不如让他们从小就参与家族的荣辱兴衰。 她把密信交给了周秦,道:“还好有你叔叔在,按他说的去做,咱们也松口气。” 周秦迫不及待地将信看完,只觉得疑窦丛生。 也许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她并不像赵老夫人一般放心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周严身上。她担心周严因为远离政治中心,会对现如今京城朝堂的状况有所误判。若是平常,误判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可在如今田太后准备对兵权下刀的时候,也许只是一丝一毫的错误,就会造成难以预料的结果。 毕竟上辈子,叔叔也不曾预料到护国公府会遭遇那一系列噩耗。尚主之事定下之后,他也曾被魏国公主晾在一边,被田太后支使得团团转。 周秦虽然不想赵老夫人太过操劳,但更觉得此时不该就此撇手,她郑重地提醒祖母道:“叔叔真的明白此事有多严重吗?他固然觉得兵权在不在手都无所谓,可万一让出了兵权,太后还是想让他尚公主呢?他难道能直言拒绝?” 密信之中,从周严的叙述及安排来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棘手的,似乎虽然此事的发生有些意外,但他却是是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赵老夫人笑道:“二郎既然说了没事,他自然有几分成算。” 语气十分的轻松。 周秦忙道:“虽是这样说,叔叔毕竟许久没有回京,又怎么清楚此刻形势如何,不若我写封书信,祖母看了,咱们寄去给他罢?” 赵老夫人对儿子的信任有大半基于他多年以来行事稳妥,从未出过半点差池,也有部分是衡量过朝堂目前的形势,觉得家中并未到那危机四伏的地步。她虽然觉得孙女此举略有些多余,却没有阻止,带着纵容的心态看着周秦在一旁亲自磨了墨,执笔飞快地写就了一封家书。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接过孙女新写的书信,带着笑看了起来,越看笑意越淡,到了后面,表情竟有些严肃起来。 周秦在信件之中将目前朝堂的形势都分析了一遍,除却那日祖孙三人所说,还添了许多奇思妙想。其中虽然多有小儿幼语,估计有部分是周延之说与妹妹的,然则却在侧面提醒了她,也许自己当局者迷,并不觉得周府尾大不掉,可在田太后等人眼中,这一块肥肉已经引得她们垂涎欲滴了。 她走到书桌前,心中勾画着目前的朝堂之局,在周秦的信件之后又加上了些内容。 赵老夫人的想法,自然比周秦要成熟老辣得多,也更容易引起周严的重视。 周秦见祖母不再全然放开此事,不禁舒了口气,连忙上前伺候笔墨,两人封了信,叫来张璧,让他再跑一趟宣庆。 送走张璧,周秦回了房,芳草笑着拿了张帖子进来,道:“姑娘,杨姑娘给下了帖子,邀着过几日去宴饮。” 周秦顺口就对着刚进门的海棠道:“帮我准备点谢礼,我回个帖子说就不去了。” 海棠笑着道:“姑娘看看这个再说吧。”说着递过来一张信笺。 周秦打开一看,是何苏玉给自己的信,里头开头就是一顿娇斥,说自己近日居然不去找她,不厚道云云,又问诗会自己去不去,她听说杨妙芳此番邀请了许多有名有姓的京城闺秀,又十分精心准备了各个环节,应该十分有趣,她想去玩,叮嘱自己一定不许缺席。 周秦笑了笑,想起叔叔周严信中之语,便顺手回了贴,答应了去那诗会。 垂拱殿中,文武重臣分班而立。 石颁的对面站着的是褚禛,他是三朝重任的宿将,有开疆拓土,立铜竖柱之功。现如今任着同签书枢密院事,在枢密使位置空悬许久的今日,这已是武将所掌的最高职位。 无论哪朝哪代,文武之间都不可能铁板一片,但官员之间也不可能仅仅依靠文武就进行派系划分。 官员倾轧,除了本身为权势而争,更多的却是上位者刻意使然。大魏皇权弱化,异论相搅,文武相争,已经是天家能使出的最后手段了,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皇权的妥协。 因为无法完全控制朝堂,是以只好抛洒鱼饵,以臣使臣。放在太祖时,哪里需要用上这些手段。 石颁待要出班说话,却有王文义带着一名举着一封奏报的急脚递一路疾跑进了殿。 那急脚递几乎是一下栽在了地上,双手举起手中奏报,喘着气道:“殿下,桂州急报!” 石颁顿时站住了。能直接递到太后台上的奏报,紧急程度可想而知。 田太后连忙倾身向前,接过王文义转呈的军情,低头看了起来。 近期内京城疯传的流言,褚禛自然不可能没有听到。为何会传出政事堂拟越过枢密院重启更戍法这般荒谬的言论,他本来准备当着太后的面,好好跟政事堂撕一撕。 如今桂州有了军情,他只好先放一边了。 桂州的知州是石颁一力举荐的刘彝,邕州的知州却是枢密院安排的苏令,邕州临接交趾,是战事先发之地,按理说战报应是由邕州转桂州,再传回京城,如今却是桂州直接发过来的急报,不知发生了何事。 如果是敌军绕过邕州直袭桂州,刘彝却没有应对得宜,就怪不得他去揭石颁的老底了。 ------------ 第五十七章 贵女 田太后并没有让他猜疑太久,她看完急报,面色为之一变,几乎是铁青着脸让王文义把奏报送了过来。 作为枢密院中职位最高者,褚禛第一个拿到了奏报,他急匆匆一眼扫过,脸色也跟着变得铁青,沉默着将奏报递还给了王文义。 南蛮居然真的敢攻打邕州城,还围城两日! 奏报发出已是许多天前,不知桂州可有发兵支援,邕州城内如今又是何情形。 奇怪的是,苏令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点应对都没有,竟轮到桂州城自己的斥候察觉到了不对,前去查探,这才发觉邕州被围。 也就是缘此,急报才是来自于桂州而非邕州。 褚禛并不为边陲的安危感到担忧,经过前几代的积累,大魏的国力早不是前朝的景况,虽然有些费力,却丝毫不怕交趾。他担忧的是石颁会借此机会,插手边境事宜。 他的担忧不是多余,在场诸人看过急报,田太后还未发言,石颁便出班道:“殿下,邕州知州苏令玩忽职守,在职失察,臣请枢密院严惩。” 节度使沈宣站出来道:“此事已发,邕州音讯全无,实难判定原因为何,追责已是无用,当务之急,臣请选派骁勇之将,召集禁军南下,另着桂州知州安抚百姓,勿使黎民惊慌。” 石颁立刻反驳道:“京城与邕州相距何止千里,此刻发兵,少说也要一两月才能兵至邕州,难道就任由桂广万千黎民陷入贼子之手吗?!” 他对着田太后道:“桂州知州刘彝老成持重,此次也是由他先行发现军情,其人在桂州驻守多年,军情地理皆知,使生不如使熟,臣请殿下命刘彝暂领桂广兵权,调兵救援,便宜从事!” 他这番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晃晃地为自己举荐的刘彝抢夺兵政之权。 “此举万万不可!”沈宣马上反对道,“刘彝常年身处腹地,从未经过战事,虽有兵权,与赵括之辈何异,若是延误战机,判断失误,桂广出了闪失,难道他能负得起这个责吗?!”他语带挑衅,“还是石参政觉得自己能替他担起这个责?!” 石颁冷笑着回应道:“苏令算得上老于兵事,一样也没能判断军情,反使邕州被围,百姓涂炭,苏令是枢密院亲定的差遣,此番也不见褚院事替他担待了这个责任。” 一下子就给枢密院跟褚禛扣了一顶硕大的失职帽子。 被当庭点了名,褚禛只好站了出来,却是轻轻巧巧地将这顶帽子拨开了,他回应道:“此番只得了桂州一地之报,还不知实际情况……” 话未说完,石颁便打断道:“奏报便在眼前,白纸黑字,邕州已然被围。” 褚禛看了他一眼,道:“京城地远,可从滇地调兵,最多半旬,急行军即可抵达邕州,刘彝经验寡少,为黎民计,还请另差善战之人前往。” 石颁冷笑:“半旬之久,哼,军情如火,别说半旬,便是半日便要生出大事!” “那石参政待要如何?”沈宣冷声道。 城池被围,大军压境,黎民失所,大魏朝一小撮最有权力的文武官员就在这种背景下,或为摆脱责任,或为争夺兵权,当着田太后的面在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行了!”田太后带着怒意阻止了他们的争论。 寻常时她几乎是带着纵容悠然地任由群臣这般异论相搅,可一旦遇上大事,文武重臣还这般不知轻重,就实在令人恼怒了。 石颁与褚禛能坐上这个位子,自然不是仅仅靠着争权夺势而来的,除了机遇,更大部分是源于自己卓异的才干。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尽快查实邕州兵情,选派良将锐卒,平复战乱,赶除蛮夷。 只是交趾小国,国力也不盛,一直以来都俯首帖耳,此番入侵虽暂时不明白源于何故,可明晃晃就是来送战功的,此时不抢着好位置,难道还指望战事平息之后能抢到什么好功劳吗? 军情紧急,田太后不像下头站着的臣子经历过许多战事,她心中忐忑,再也懒得理会什么异论相搅,文武权衡,也不能再看着权臣们拿这个来争权夺势,而压逼石颁为了兵权而帮助自己收归周严兵权的打算,自然也泡了汤。 总算顾着几分社稷安危,田太后令道:“着刘彝暂兼桂广军政,遣派锐卒救援邕州,下诏,折其护夺情起复,即刻前往桂州,全权接手桂广军权。” 田太后没有管石颁的李狄,也没有考虑枢密院的推荐,而是直接启用了驻守桂广多年的老将折其护。 折其护才亡了老母,日前正在老家丁忧,若非如此,交趾又哪里敢来犯。 听着要再用折其护,石颁与褚禛都没了话说,各自偃旗息鼓。 田太后下完令,感觉自己的心中的焦虑惊慌稍微平息了一些,便让臣下们商量出个详细的方略来。 石颁拿了枢密院任人不当的错,又接着折其护当前离桂邕太远的理由,硬生生把李狄塞了过去,让他领一路闽兵前去查探,也算到时候能沾着点功劳。枢密院又塞了几个人,负责粮草后勤,预着到时候好分功劳,就这样你塞我塞,总算打点出了一套战事班底。 大魏开始如同一架庞大的机器,开始慢悠悠的做着再起狼烟的准备,京都城内却依旧一片安宁,歌舞升平,繁盛热闹。 在这样的背景下,杨妙芳诗会的日子终于到了。 诗会的前一天,周秦再次接到了何苏玉的信笺,信中用十分八卦的语气同她透露,此次的诗会明面上是邀请京城同龄女子参与的赏花玩乐之会,其实将有许多才俊参加,算得上是杨府的选婿之会,本来主角只是杨妙芳姐妹,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次宴会居然引来了一位贵女。 她在信中请周秦猜这位贵女是谁,又笑话杨妙芳偷鸡不成蚀把米,引来了那一位,恐怕诗会之中,焦点便不再姓杨了。 看完信,周秦莞尔一笑,这些天来七上八下的心情也有所纾解。她懒得去猜何苏玉的信中的贵女是谁,又不想应付来日对方碎碎不停的念叨,索性随便写了几个人名回去。 ------------ 第五十八章 流言 隔日一早,周秦堪堪梳洗完毕,就有小丫头笑盈盈地进来道:“姑娘,何家姑娘来了。” 话未落音,何苏玉就在外面道:“我进来啦。”说着就真个这般进了内室。 周秦哭笑不得,“昨儿信上也不见你说要过来。”复又道,“怎么这么着急,这才什么时辰,我刚起来,连东西都不曾吃。” “我也不曾吃,特来你这里蹭食的。”何苏玉笑嘻嘻的,说着又在周秦面前转了一圈,道,“看我这一身。” 何苏玉今日的打扮格外精心,她上身是月牙白缠枝牡丹罗小衫,下半截儿是菡萏色长裙,外头搭了一件对襟交颈的小袖长襦,缠枝牡丹罗一看就是润州新产的,市面上都未曾见到有售卖,光是那上头的花纹就十分吸睛。 除此之外,她还梳了十分繁复的流苏髻,上头戴了一顶精致的珠冠,看那珍珠的大小,必然是上好的北珠。 “好不好看?”何苏玉笑问。 “好看。”周秦很干脆地答道。 何苏玉本身就娇憨可爱,又这样别出心裁地打扮了,极其惹眼。 周秦犹豫了下,还是道:“今日是杨府的宴会,你打扮成这样,不会抢了杨妙芳姐妹的风头吧?” 她并不是乱操心,只是本身杨妙芳便不以美貌闻名,她出名的是文采及气质,长相仅是中上而已。 平心而论,如果说杨妙芳有五分姿色,何苏玉就有八分,此番何苏玉又精心打扮了,估计得甩出杨妙芳一条街。今日去做客,又不是去砸场子,倒是没必要不给主人家面子。 何苏玉“哼”了一声,嘟着嘴道:“我就是去抢她的风头的!” 这话说得奇怪,周秦不由得问道:“她哪里得罪你了?我记得咱们跟她来往不多的。” 京城的仕女们也分了小圈子,周秦与何苏玉好,又有几个来往密切的,她们平常爱玩爱闹,也常出去玩乐,走的是爽朗开心的路子。 除了她们这样的,还有各种其他的圈子,比如杨妙芳的小圈子就是风流才气型,她们春天赋花,夏天诗荷,秋天咏叶,冬日颂雪,也常开了各类诗会,邀请所谓的才子前去一同赏析,诗会结束,才子们便会将她们的诗句抄写下来,过上几日,姑娘们的诗名又会在城内扬名。 此时人人都爱些雅事,常人制香烹茶,或图附庸风雅,或是玩笑,打发时间而已,杨妙芳等人做个香熏个茶,就要写个诗词集子,又要写小记,又要颂诗,把来历人物过程一一都写了,每年将这些东西集结刻印,说不得又要在京中流传。 周秦等人与她们只是泛泛之交,平常见面点头而已,不评价,也不参与。何苏玉性格直爽又大方,更是从不关心这些,她这次的行径实在大违常理。 何苏玉撇了撇嘴,语气十分不屑,“放了平时我才懒得理她,我只是气不过她拿我哥哥来当垫脚石,这次一定要踩踩她的风头。” 周秦讶然,“怎么又跟你家扯上关系了?” 何苏玉恨恨地道:“也不知道哪个吃饱了撑着的蠢蛋,出去乱传说我二哥看上那杨妙芳了,又说杨妙芳没看上我哥哥,还说我哥就是因为这个才特意跑去冯氏族学去念书,偏还因为书念得不好,总不被人看重,献殷勤也没人领。” 何苏玉又是委屈又是恼火,“其实我去问过二哥,他根本就不晓得哪个是杨妙芳,不过因为在人家族学里念书,有同窗叫他一起去参加什么劳什子诗会,你也晓得我二哥那个性子,哪里有热闹哪里凑的,他连谁是谁都分不清,又怎么可能去对着杨妙芳献殷勤,也不知道这是谁传出来的鬼话,让人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真是气死我了!” 她越说越气,“那个杨妙芳也是个脸皮厚的,别人去她面前拿我哥哥开玩笑,她居然好意思说什么‘人家一片好心,万不可再这般恶语伤人’,这不是摆明了她觉得我二哥对她有好感吗?!也不知道她那里来的矜傲,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说着说着就语无伦次起来。 周秦眼前不禁浮现出何亚卿策马飞扬,温柔和气的笑脸来,她有些小心的问道:“你有没有仔细问过你哥哥,他平日里对人就十分温柔体贴,会不会杨妙芳偶然跟他有了交集,他说话叫人误会了?” 何苏玉白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二哥对别人都这么温柔体贴的吗?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个待遇?若不是他书实在读不好,你家……算了,不说这个。”她有些泄气地趴在了桌子上,“她们今天肯定又要作诗什么的,我最讨厌作诗了,叽叽歪歪的,可为了抢杨妙芳风头,少不得要去拼一把……” 一张脸苦哈哈的,十分可爱。 周秦失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安慰她道:“何必强迫自己,不爱陪她们玩就别理她们,日久见人心,过一段自然就没人说这个了。”又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传言,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何苏玉嘟着嘴,“许芸告诉我的,我们几个玩得好,又不跟她们来往,她们自然不在我们面前说这个……还好有许芸说了一声,外头都传得这样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她唉声叹气的,“真讨厌作诗,真希望今日来的那人也不爱作诗,大家一并不要做,看那杨妙芳还能借着什么名头吸引别人的注意。” 说到这个,周秦便顺口问了一句,“你昨儿信上说的贵女究竟是谁啊?” 何苏玉一骨碌撑起了身子,嘲笑道:“你猜了那么许多,一个都没猜中,你写的那些跟那位比起来,不过是暴发户而已,那可是真正的贵女。” 周秦微微一笑。 哪有什么真正的贵女,大魏建朝不过百年,往上翻三辈,连赵珠的祖先也不过是个泥腿子。说起来倒是有些大臣家世代为官,书香传世,却也算不上贵。 说句直白的,赵老夫人祖上还出过宰相呢,在前朝不是一样饿得只能从了匪。 ------------ 第五十九章 宴会(上) 何苏玉一副卖弄神秘的样子,凑近了与她小声道:“是燕懿王家那位。” 周秦满脸的吃惊,连道:“不是吧?没听说有诏书宣燕懿王进京啊!无诏入京,他难道要效仿肃王?!” 何苏玉直翻白眼,道:“你真是一点都不关注外头的事情,最近都在忙什么呀!也不见你来找我,也不见你出门。”她顿了顿,接着道,“佳城郡主是跟着燕懿王妃入京的,听说是因近太后圣寿,母女两特代燕懿王来贺,光是寿礼都有好几十车,大家都说燕懿王好大的手笔。” 燕懿王赵德昭是大魏极特殊的一位王爷,他是太祖皇帝嫡亲的孙子。太祖打江山的时候,亲弟弟在战场上救下了他,自己却以身代之,太祖十分难过,想到弟弟仅有一女,便把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他承嗣。 后来太祖登了基,心疼自己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便把富庶的吴地分封给他。 老爹心疼儿子,哥哥却未必心疼弟弟。新帝继位,舍不得吴地大把的赋税,却又不想让人笑话自己容不下人,于是重将滇地较为丰产的一块土地指给了侄子,并格外开恩,让他继承了爵位。 后来成了惯例,这一支便一直得以封王。 燕懿王离得远,又深知自己无缘皇位,一直安安分分做他的太平王爷,从不掐尖要强,一遇上皇帝有什么要求,他都是要一做十,很讨在位的人喜欢。 更令上头放心的是,如今他年事已高,膝下却仅有一女,很快这一大块封地便可回收,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王爷。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生的女儿应该很温顺才对,但奇怪的是,他的独女赵环却是极其跋扈,性格嚣张得令人讨厌。 周秦没有见过赵环,却对她的丰功伟绩耳闻已久。据说她初次入京时才五岁,是燕懿王一路抱着入的宫,一放下就大哭,谁哄都哄不听,后来是先帝抱了她才笑的。 先帝一方面喜她投缘,一方面有心拿燕懿王做门面,想着这不过是个女娃子,便大方地给了“佳城”的封号。不仅有封号,还有极好的封地,不过比嫡亲的女儿赵珠略差一些而已。 后来燕懿王回滇地,赵环被彼时的田皇后留着在京城住了小半年,说是在京城留住,其实大半的时间还是在宫中陪赵珠一起玩,极少出来与京中女娃玩耍。然而就是这极少的几次外出游玩,就抓伤了两个侯爷家的姑娘,还把一个侍郎府上的小女儿在大冬天里踢到了半结冰的湖里,虽然救得及时,那小女孩却早已去了半条命,还破了相。 如今过去了这么久,也不晓得这一位是否还是原来的脾气。 如果还是那副暴脾气,不仅杨妙芳得小心伺候了,其他去参加宴会的人也得注意行事。 周秦想着想着,突然觉得不对,“现如今才四月,离太后圣寿还有小半年呢,贺寿也不是现在吧?” 何苏玉抿着嘴笑,“佳城郡主今年十九了,还没有郡马呢!滇地那个鬼地方,哪里有什么好人物,少不得还得来京城寻了。” 周秦心中一沉。 她不记得前一世有佳城郡主进京这一码事。 难道因为这一世哥哥跟祖母活了下来,所以很多事情都与以前不同了吗?希望不要带来什么特别大的影响才好。 她换好衣裳,同何苏玉一同去赵老夫人那边用了早点。 赵老夫人见了何苏玉,高高兴兴地招呼她吃东西,又夸她漂亮懂事,又夸她活泼醒目,还夸她这一身打扮得好,夸得何苏玉同周秦告辞出门的时候连脚都是打飘的。 两人辞别了赵老夫人,就在外廊上遇到了休沐的周延之。 周延之笑着同两人打了招呼,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周秦道:“差点忘了,帮我带给杨家大郎杨慎存吧,说我今日有事,去不成了。” 杨慎存是杨妙芳的哥哥,杨夙唯一的儿子。 周秦抽出信笺,抖开看信中内容,何苏玉不好偷看,却早按捺不住好奇心,对周延之问道:“周大哥怎么今天才回帖子?”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不晓得骨碌碌的双眼早已出卖了自己。 世交多年,周延之对何苏玉倒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他道:“不喜欢这种男男女女像做戏一般作诗吟赋的宴会,前几次就是早早回了帖子,那杨慎存却偏要上门来请,推来推去的不好看,我索性今次先不说去不去,到点再给他说明白,倒是省了一番口舌功夫。” 周秦看完那一封绕来绕去的书信,重新塞了回去,将信件收好,笑道:“哥,我替你送信,你给我什么好处?” 周延之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我这边什么东西不是你一句话就送过来的,偏还在这里跟我耍小心眼。”又道,“我听说今日那宴会人多得很,还乱,你早点回来了。” 又嘱咐了好一会才让两人走。 何苏玉嫌一个人坐车无聊,钻上了周秦的马车,一上车就用羡慕的口吻道:“一样是哥哥,怎么就差这么远,周大哥一眼就能看穿那杨妙芳的宴会无聊……”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咬了咬嘴唇,小心地问道:“宪姑,假如,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个人,他比不上你哥哥那么出色,但家世条件都还过得去,人也挺好的,他喜欢你,你祖母会同意吗?” 周秦微微一笑,问道:“这话你帮谁问的?” 何苏玉打了个哈哈,便将这一页揭过。 马车很快到了杨府,才进了门,便有两个老嬷嬷笑着迎上前来招呼,引着二人去了后园。那二人一路走一路同周秦二人介绍这府上各处来历,何苏玉不耐烦听,便问道:“今日已经多少人到了?” 一个婆子笑着答道:“到了大半了,里头才在念叨两位呢。” 周秦挽着何苏玉的手走过一大片花丛小径,一拐过弯,就见到眼前蜿蜿蜒蜒的一条小溪流,溪流两岸放着许多小几子,上置笔墨、酒水,竟是要仿照前朝来一场曲水流觞之宴。 ------------ 第六十章 宴会(中) 何苏玉撇了撇嘴,小声对周秦道:“东施效颦。” 嬷嬷带着二人又走了一阵,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大湖,湖上种了荷花,因花期未到,如今只有如水缸大的荷叶铺满了湖面。 湖中心比邻建有两间大屋,又从湖边修了木栈道到屋前,用护栏围了,粗粗一看,倒是令人有几分疏落雅致。 嬷嬷引着二人走了右边那间,指着左边的大屋解释道:“那边屋子是大少爷的朋友聚会之所。” 此次宴会明面上说是闺阁诗会,其实是杨慎存、杨妙芳兄妹一同主办的,还邀了许多士人公子。因宴会规模较大,就分了两间屋子。 周秦二人才走到屋前,杨妙芳就迎了出来,她看了何苏玉的打扮,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却很快掩饰了过去,笑盈盈地招呼道:“早知你们二人感情好,谁知连默契也好,竟一同而来。” 何苏玉连面子都不愿意给她,嘻嘻笑道:“我怕你这边事情多,忙不过来,就去找了宪姑一起过来,省得还要劳你尊驾,出来接两次。” 杨妙芳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笑道:“哪里的话。”她朝着对面栈道望去,似在寻找什么,旋即问周秦道:“周家哥哥在后头吗?” 周秦见她问,索性将信件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道:“实在不好意思,祖母突然给哥哥派了要紧的差事,他一大早就在忙个不停,着实没有空来,只好写了一份回信让我转交杨公子,还请你代转。” 杨妙芳呆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信件接了过去,喃喃道:“这么要紧……”她将信小心地收进袖子里,带着二人进了屋。 何苏玉偷偷地拉了拉周秦的手,冲着杨妙芳努了努嘴,做了个口型,无声地问道:“什么时候认识周大哥的,叫得这般亲热?” 周秦回了她,“不久前才见过。” 何苏玉瘪了瘪嘴,低声抱怨道:“怎么哪里她都要掺一脚!” 屋里已经坐了十多个少女,三三两两合在一处商议待会要做什么诗,见杨妙芳带了周秦二人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何苏玉这一身打扮抢眼极了,招得一多半的人都围了过来,问花色,问绣工,问来历,问搭配,她们这样一聚,就显得杨妙芳这个主人被晾在了一边。 何苏玉见了,心中得意,她吹了一通身上的衣服,开始刻意地与其他人聊起穿着来。 这一次诗会原就与杨妙芳往常组织的不同,从前不过是她与三五志趣相投的好友一起小范围聚聚而已,这次规模大了三倍有余不说,为了找些能与佳城郡主地位共桌的,她只好又请了些往常来往不多的宗室女子、公侯之后。 这些勋贵之后本就与士族子弟有所不同,同她们说诗词,自然还不如与她们聊吃喝。 于是,人还是那一群人,却不再你推我让地谈诗词歌赋,而是热烈地讨论起了布料首饰,熏香脂粉。 杨妙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诗会就要被搅和了,连忙轻轻咳了两声,扬高了声音道:“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咱们把屏风去了吧。” 几个小丫头闻言,去将角落的几个大屏风挪开,屏风一移走,便露出了几扇大窗,窗早已开了,正面对着对面的屋子。 周秦朝对面的屋子看去,那儿设了一张大桌,士子们围着离窗甚近的桌子坐了,。 士子们见这边开了窗,均看了过来。少女们忙端坐了,寻个自己好看的角度摆好,各自寻周遭的人小声说话。 周秦惯来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场合,她见何苏玉正斗志昂然地等着凑热闹,索性偷偷起了身,拉了拉杨妙芳,道:“我今日不太方便,想要寻个地方歇一歇。” 杨妙芳忙点了一个丫头,道:“小盈,带周姑娘去清音阁。” 周秦跟着小盈出了屋子,海棠连忙跟在后头。 清音阁离此处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只是那阁楼门户大开,远远就能瞧见好几个士子在里头站着说话。 小盈面露尴尬之色,忙解释道:“想是我们家少爷的朋友,我带姑娘去其他地方吧?” 周秦倒是不甚在意,今日诗会,据说光是士子便有近二十名,他们寻地方休息,自然也是找最近的。 三人掉头走了另一条路,正经过一条回廊,却迎面碰上了好几个仆从,其中一两名想来是有些身份的,远远就喊道:“小盈,夫人正到处找你呢!” 走到跟前,她们才见到小盈后头的周秦二人,唬得忙行了礼,又道歉,称:“不妨冲撞了这位姑娘。” 小盈忙道:“我带护国公府的周姑娘去找个地方歇息。” 有婆子连忙回头叫道:“掬荷!” 于是便从她们后头钻出来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鬟,对着周秦行了礼道:“我带姑娘去吧,我对府上最熟啦。” 她眼睛大大的,瞧着十分机灵。 小盈还要纠结,却被婆子催了好几道,只好对周秦道了个恼。周秦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随她们走了。 走之前,小盈还仔细嘱咐掬荷道:“带周姑娘去翡翠楼。” 掬荷倒是真的十分伶俐,她一路上嘴巴都没停过,叽叽喳喳地同周秦说些家中小事,自云自己是跟着娘一起签了契进来的,已经三四年了,她惯来就在园子里干活,对这里十分熟悉。 周秦喜欢她性格活泼,让海棠赏了她一个里头装了几十枚铜板小荷包,掬荷顿时就脸红了,羞答答地把荷包接了过去,仔细看了好一会,道:“我从小绣活就不好,要是能赶上这个荷包的一半,就不会老被我娘骂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道:“小盈姐姐真是糊涂了,翡翠楼今天已经给了佳城郡主,哪里还有空。”她笑嘻嘻地转头道,“还好我记得清楚,不然咱们要白跑一趟了。我带你们去园中的清景阁吧,那儿没什么人去,风景又好,管事的嬷嬷昨儿才特吩咐了若是有女宾嫌外边闹,可以带过去休息。” ------------ 第六十一章 宴会(下) “清景阁是我们家姑娘夏日习字画画的地方。”掬荷在前头带着路,还不忘将要去的地方介绍一通。“建在清景园,平常园子都是锁的,里头干干净净的,没有闲人,就我们几个。”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笑,转过头道:“我带姑娘走我平日里走的小门吧,那一条路进去没什么东西在上头挡着,如果从正门进去,头顶都是的大树,今日没有太阳,怪凉的。” 等到了她说的小门,却是在一处假山之后,园子的围墙不知什么时候塌了一小块,恰好能容两人并排而立。若不是有人特意指点,任谁都发现不了这里居然有一处可以进园。 周秦跟着从那一处进了园子,顿觉视线一暗,原来这边也是一处假山,两处假山将这塌陷的一块完美地遮蔽了起来。 掬荷带着二人一路前行,果然道旁矮花低草,打点得宜。周秦走了小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处门窗紧闭的阁楼,挂着大大的“清景阁”匾额。 掬荷上前几步,推开门,一楼原是作画习字之所,当中空旷,有着几张椅子并一张大桌,还有书籍若干。 周秦跟着上了楼,二楼却有一张绣床,一张贵妃榻,几张矮几,一些梳洗用品。绣床上放着用罩子罩起来的铺盖。 掬荷抢上前去,将罩子取下,把被褥抖开了,站到一旁道:“这都是新拆的,未曾用过,姑娘放心休息吧。” 海棠谢过,道:“这便够好了,我家姑娘想好好歇一歇,你先去忙,过一个时辰再来带我们回去即可。” 掬荷点了点头,行个礼退下了。 周秦坐在贵妃榻上,和衣靠着,海棠把窗扉开了,转头一看,皱着眉道:“今日太阳不大,却是够亮的,姑娘闷不闷,要不要咱们就不开窗了。” 周秦道:“关了窗吧,怪刺眼的。” 海棠去一旁倒了水给周秦净手擦脸,一阵忙活,过了好一会儿才弄好了,她笑着道:“差点忘了,我先下去把门关了。” 周秦正要点头,忽听楼下木门“吱呀”的一声被打开,不一会儿,楼梯处上来一个人,身形高大,表情冷冽,正是田储。 周秦倏地坐起身来,海棠赶忙上前几步,挡在了周秦面前。 田储见到楼上的二人,更是惊诧至极,他左右环视一圈,问道:“赵环呢?” 周秦站起身,回道:“不知都尉哪里接到的消息,我已在这里歇了一刻钟有余,不曾见到佳城郡主。” 田储眉头皱得死紧,正想着其中有什么陷阱,周秦连忙提醒道:“都尉与谁同来?” 田储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 周秦再问:“都尉可有带从人?” 田储答道:“我独身来的。” 周秦连忙道:“我先回避吧。” 说着便要起身与海棠立刻离开。 田储却突然道:“等等。” 他长腿一迈,不一会儿就到了其中一扇窗前,那窗对着阁楼正门,他此刻并无佩剑,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只短刀,随手一划,窗柩上糊的布帛马上被割开了一个口子。 田储将眼睛贴在裂口处,看了一会,又走到另一边窗前,重复此动作,等他回到大门方向那处窗前,似乎确认了什么东西,转头对周秦道:“你是个聪明姑娘,呆在这里,看好你的丫头,不要做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下楼。” 周秦几乎是马上回道:“我什么都不会看见。” 田储点了点头,反身下了楼。 他楼梯才下到一半,楼下的门便被猛地推开了。田储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下楼梯,下方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清景阁全楼用木材制成,虽然有一股子松香之气,却也有着木制建筑的特色,那一层木板隔了如同没隔一样。周秦虽在楼上,但楼下的声音像在面前说话似的清清楚楚,那一口嗓子婉转又甜美,应该是个妙龄少女。 “十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一副嚣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一名女子道。 田储回道:“在郡主面前,某不敢自认嚣张。” 海棠吃了一惊,看向了周秦。 周秦点了点头,做了个“佳城郡主”的口型。 那女子又道:“你既然有胆子来,便老实交代了吧,你把他人藏到哪里去了?!” 田储道:“我不知道郡主说的是什么。” “你既不知道,那你来此作甚?” 田储似是哑然失笑道:“郡主给我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还派了侍卫马车请我过来,我若是不来,岂不是不给你面子?” 佳城郡主冷哼一声,道:“你不要装了,你把那姓沈的藏在哪里!再不说,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我不清楚郡主说的是谁,我周围好几个姓沈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田某就告辞了。” 楼下“砰”的又是一声,想来是门被重重关上了。 田储的声音里带着淡淡怒意,“赵环,我是姓田的。” 佳城郡主叫道:“你不要当我好哄!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沈浒一直被你藏在府里,你得了他什么好处,他给了你什么,我十倍百倍给回你!” 她的声音十分甜美,像一只百灵鸟一般,即便是拉高的音调叫骂,听起来也让人无法生气,反而想听她再说几句话。 田储依旧不为所动,道:“我不知道你哪里打听的消息,我不曾收留你说的那一位沈浒在府中。” 佳城郡主又道:“田储,算我求你了,咱们打小的交情,你如今帮着别人,却不帮我。” “第一,我只与郡主见过两三次,并没有什么交情;第二,我没有收留什么沈浒,第三,你虽然不说,但是我已经猜到了,是不是赵珠跟你说的?” 田储的声音带着冷意,“她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从来软硬不吃吗?” “撕啦”一声,楼下传来了布帛撕裂之音,接着又是一阵悉梭,很快周秦便听到佳城郡主略带得意的笑声,她声音依旧是那般甜美,却听得让人浑身发麻。 “田都尉,世子爷,若是有人在此时进来了,你我衣冠不整,你猜他们会如何?” 田储没有回话。 赵环软语道:“田储,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你告诉我沈浒藏在哪里,我保证今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 VIP卷 ------------ 第六十二章 疯子(上) 前倨而后恭,佳城郡主这一出戏唱得流畅无比,可田储丝毫没有配合着演下去的自觉,而是讥讽地说道:“郡主如今越发活得回去了,小时候还晓得背地里告状,现在倒是不学好的,偏要去学赵珠,只会使些没出息的下三滥招数。” 赵环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一把嗓子简直甜得发腻,“不想点旁的办法,都尉哪里会有空理会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她感觉自己现在是全然掌控了局面,倒是开始诚心诚意地劝说起田储来,“都尉还是快些告诉我吧,不要再拖下去了,我已差了人过一刻钟就请此间的主客人来此见我,若是来不及离开,被大家瞧见我这幅狼狈的模样,我的名声不要紧,都尉的名声也不要紧,只可惜太后娘娘对都尉的一番信任,她在朝堂上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呀!” 这一系列状况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周秦根本来不及细思赵环在背后到底到底结了一张怎样的网。她听赵环说起安排了人来‘撞破’,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边,透过被划开的窗纱望出去。 远处依然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影,也不知道佳城公主当真是有所安排,竟舍得以身做饵,还是仅仅是用名声来恐吓田储而已。 佳城郡主像是料到了周秦心中所想,她语调轻快地说道:“都尉与我认识这么多年,虽然来往不多,想来也是听过我的脾气的,只要是我说了出口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周秦虽在楼上,没有办法亲眼目睹下面两人对峙的场景,可光是听声音,已经可以想象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形。 赵环与田储摆在一起,她自然是站在前不久才帮了周延之摆脱魏国公主的田储这一边。 楼下,田储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像借着光线将赵环看清楚一般,他并不曾回话,而是拔出了原来那只短刀。腿一长,路就短,他两步跨到堂中那张看起来足足有三寸厚的实木书桌前,舒臂一挥,书桌的一角立刻被他削了落到了地上,那一小截滚了一个身,正正躺在赵环面前。 田储的语调并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也不带丝毫威胁之意,只是平平淡淡地道:“你信不信,我虽不好杀你,给你在脸上划一刀的胆子却还是有的。” 他的话,不仅赵环不信,就是连楼上的周秦主仆,也只觉得这是在吓唬人而已。 说破天去,那赵环也是先皇御赐的郡主,她的父亲燕懿王更是当朝数得着的皇亲国戚,即使田储有太后撑腰,也必不敢当真伤到他的独女。 赵环正要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却见田储抓着短刃就这样逼近了自己。对方的表情冷冷的,并不凶恶,但就是这样的神情,反倒令她慌张起来。 赵环嘲笑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你不要激动,你……你疯了……你晓不晓得你这样是会……啊!!!!!” 海棠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经过事的丫头,她茫然地站在贵妃榻前,已经被这瞬息万变的剧情发展弄得懵了,她腿一软,就坐到了贵妃榻上,脸上似是害怕似是无措地看着周秦。 周秦在这一瞬间却立刻领悟到了为什么后世会有人骂田储是个疯子。 这确实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这个时候,随便捏造一个地点把赵环应付过去,再图其他打算岂不是更好?为什么偏偏要与她针尖对麦芒! 周秦坐不住了,这个时候,她不打算再遵守刚刚答应田储的话,她一定要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赵环出了事,今日参会的人谁也无法善了,而一直待在楼里的自己,更是无法逃脱干系。 周秦朝楼梯快步走去,却听见蹬蹬蹬的上楼声,不一会儿,田储便拖着一个人上来了。 说是拖着,这个“拖”字真的一点都没有用错,田储左手拎着赵环的颈部后头的布料,右手像倒提鸡爪一般吊着赵环的纤细的双手,无比粗暴地就将她这样一路拖带了上来。 赵环已经吓傻了,她双腿都不会使力,而是就这样搭在楼梯上,那蹬蹬蹬的声音正是她的一双脚跟一阶一阶重重打在木制阶梯上发出来的。 光是听这声音,看这情形,周秦就觉得自己的手跟脚都跟着疼了起来。 田储将赵环拖到楼上,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海棠,海棠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刚刚的懵懂状态被吓醒了过来,不由自主地上前接着田储手中的赵环的双脚,将她抬到了贵妃榻sh棠轻手轻脚,田储可懒得理会,他把赵环的上半身像码头苦力扔货物一样,就这样“甩”到了贵妃榻上。 赵环被这样一阵,总算是醒过神来,她“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周秦吓了一跳,佳城郡主虽然身上的褙子被撕开了,但是里衣穿得好好的,让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受了多重的伤。可她哭成这样,难道伤至肺腑,疼得特别难过? 周秦连忙看向了田储。 田储把那短刀再次取了出来,凑到了赵环脸上,低声道:“你再哭,我可不保证手不会抖。” 赵环僵在了那里,不仅憋住了呼吸,连眼眶里的眼泪都恨不得不要掉出来,唯恐让田储误会自己不听话。 田储冷冷一笑,道:“瞧你这点出息。”说着将短刀归了鞘。 他刚刚将到放在赵环脸边的那一刹那,别说赵环,周秦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为他真的要这样划下去。 海棠将赵环安置在了贵妃榻上便站起了身子,因怕自己挡了田储的位置,连忙避到窗边,想让自己尽量减少一点存在感。 她站得离窗户近,便无意间看到了窗纱破烂处露出的远处情景,两里多地外,三三两两来了几波人,因隔得远,辨不清楚长相。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对着在场几人道:“有十多个人往这边过来了!” ------------ 第六十三章 疯子(下) 三人看向了佳城郡主。 赵环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面上一片狼藉,脂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缓了这一会,她终于慢慢回了神智,发现站着的周秦主仆后,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果然还是躲不过去…… 周秦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虽然从前没有接触过赵环,从周围人的描述及刚刚见到的其人在楼下的表现,已经可以勾画出一个大概的形象——这是一个做事不顾后果,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跋扈宗室。 她刚刚这一出戏,如果遇上的是其他的人,少不得被拿捏住,只可惜撞上了田储这个同样无法无天的疯子。 既然被她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她这狼狈的模样,还听到她与田储的对话,梁子已经结下,无论如何都没得开解的可能了。 肉包子已经打了狗,人就不能再让狗给咬了。得罪了一个,不能再得罪另一个。况且赵环来京城最多不过待上半年就要回滇地,她能使出的手段再多也有限,然而田储这厮,可还是要得宠好几年呢! 周秦当机立断,马上拿定了主意,她对着田储道:“都尉请下楼吧,这园子花草过多,郡主不小心被蛇咬了,她衣着狼狈,我与丫鬟先替她打点一下,待会人来了,还要麻烦你给他们解释。” 田储愕然。 这个人之前那么聪明,怎么此刻变得如此之蠢?!周秦按下心中的不耐烦,道:“都尉先将楼下之门开了,等他们来了,就同他们说你这是在替郡主守着楼,郡主受了惊吓,我正在上头照顾她,先让人请个大夫,让他帮着瞧瞧郡主有没有中了蛇毒,再请杨大姑娘上来,看看郡主有什么吩咐。” 她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田储的眼睛,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个护国公府的小姑娘,怎么有这么多的鬼心思。 虽然漏洞颇多,那群人一来,看到这样的场面,自然会怀疑堂堂郡主,为什么身边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周秦又怎么同她遇上的。 难道她是想着,无论如何她自己是摘不清楚了,干脆帮他摘清楚吗? 自己居然有一天被一个小姑娘保护了? 田储被这荒谬之事几乎要逗得笑出声来,他忍着笑深深看了周秦一眼。 周秦提高了音量叫道:“都尉!” 看到对方那一张白皙的小脸都要气出火来,田储微微一笑,把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刃递到了周秦面前。 周秦呆了一下。 田储解释道:“她要是敢乱说话,你就捅她一刀,捅死了算我的。” 周秦唬得伸到一半的手连忙缩了回去。 在一旁正打算要出声威胁的赵环吓得缩成了一团,闭上了嘴巴。 田储把刀塞到周秦手里,几个纵越,便下了一楼。 既然已经得罪了,就不怕得罪得彻底一点。 周秦平复了下跳得极快的心,转过头对着赵环道:“佳城郡主想必还不认识我吧,先给您介绍一下的,我姓周,叫周秦,是护国公府上的。我爹爹跟祖父都为大魏战死了,我二叔现如今仍在北地驻守边疆,我虽然从小就玩着刀枪棍棒长大,但是毕竟是个女子,有时候手一抖,不小心把刀鞘碰掉了,伤到了人也是有的。” “刀剑无眼,可不会认识谁是贱民,谁是郡主,到时候,还请不要太过怪罪我才好。” “我虽然不姓赵,但是同佳城郡主您一样,家中也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呢,长辈也疼我疼得紧,要是受了欺负,我是一条贱命不要紧,只可惜了郡主的安危。” 被人明目张胆地威胁,长这么大,赵环只遇上过两次,一次是刚刚被田储那个疯子用武力揍,一次是现在被周秦软硬兼施地讽刺,她已经差不多气晕了,真恨不得狠狠地掐自己一把,看看如今是不是在做梦。 “周秦!你不要太嚣张了!”她咬着牙骂道。 “佳城郡主。”周秦轻轻地喊她,“您这么不识好歹,我真的很担心呢。”说着,她学着田储的样子,将短刃从刀鞘里抽了出来。 她笑着蹲在地上,手腕使力,对着木制的楼板这么一划,刀刃轻松地就埋了进去。 她调整了下手腕的力度,把刀拔了出来,抬头对着赵环一笑。 赵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没有了,眼前这个长得文文静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笑得比十八层地狱的阎罗还可怕。她咽了口口水,闭紧了嘴巴。 周秦拿着刀站到了赵环的躺着的贵妃榻边上,对着海棠道:“给郡主整理一下。” 楼下,担心周秦吃不住赵环威胁的田储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楼上,他耳目极聪,这里隔音又差,上头的一字一句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他发觉自己从前真的是太小看女人了。什么时候开始现在的小姑娘这么……能干了。 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刚刚在楼上的时候,对方以为自己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时的脸,瞧来瞧去,那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难道武将之家养出来的,都这么有趣吗? 楼上,海棠得了周秦的吩咐,连忙站了出来。 她只是个丫头,今日这一连串发生的意外早已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自然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伺候人却是打小做到大的,闭着眼睛都能做好。她先四处寻了一番,找来一套崭新的,想来是杨妙芳留下的衣物,帮着赵环清洗过了,替她换上。 周秦全程站在一边,只顾着低头把玩那把短刃,似乎得了什么新奇的玩具。越是这样,赵环反而越是不敢动,她从前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到了今日,才晓得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今日受了胯下之辱,来日必当加倍奉还。 不一会儿,海棠给赵环整理好了,对着周秦道:“姑娘,郡主这里受了伤,不过血已经止住了。” 周秦循着海棠的手看过去,这才发现右手手掌处皮开肉绽,刚刚田储居然真的给了她一刀! ------------ 第六十四章 善后 海棠有些担忧地扶着赵环的小腿,道:“郡主身上有些淤青,想来是不小心撞到的。” 什么不小心撞到,分明是被拖上来的时候撞到阶梯而碰伤的! 田储这厮,也不晓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还要帮他把赵环的伤痕想个办法掩饰掉。 想到这里,周秦倒是对佳城郡主有了几分佩服。 赵环这样的出身,想必从小到大连磕碰都少有,这次见了血不说,还被田储像拖麻袋一样扯了上来,按道理,早该吓傻了才是。 谁知她面对这样的局面,不但不晓得闭上嘴巴,韬光养晦,居然还能有胆量当着田储的面威胁明显是“帮凶”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她蠢呢,还是她蠢呢。 为了避免她再蠢下去,还是让她识趣点比较好。 周秦握着刀,干脆地坐到了榻上。 赵环打了个寒颤,外厉内荏地嚷道:“你想要干什么!?”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与赵珠那种在宫中长大的不同,想来应该比较好拿捏吧。 周秦心里拿定了主意,外表看上去就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慌不忙地问道:“不知道伺候郡主的下人们哪里去了?” “关你什么事!”赵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郡主今日本是出来玩乐,身旁却一个人都没有,还请自己想个理由才是。” 赵环瞪大了眼睛,“荒谬”两个大字就挂在嘴边,可她看了一眼周秦手上的刀,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 她千金之躯,犯不着跟这两个疯子计较。等她脱了身,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到时候有得他们好看! 周秦哪里不晓得赵环心中的想法,剩下的她管不着,只能是先把当下这状况应对过去。 她盯着赵环咬着牙点了头,才接着道:“郡主在园子里赏花,却不小心被蛇咬了,那蛇咬在您手掌边上,恰巧我来园子里换衣裳,将您救了出来。” “郡主快回想一下,那蛇到底有多大,是什么颜色的?” 赵环直盯着周秦举在自己面前的刀,阁楼中虽然没有开窗,可糊的窗纱又轻又薄,完全不挡采光。那柄早已被证实过多次吹毛立断的短刃就在半空中映着光线,闪烁着刺眼的光。她心里一紧,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已经叫道:“是黑色的……” “什么颜色的?” “黑……黑色的!” “郡主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黑色的!”赵环喊道。 “有多长?” 赵环面露犹豫,她只见过父亲燕懿王在王府内养着玩的苗族小蛇,那蛇头尖尖的,总是蜷缩成一圈,哪里看得出来有多长。 她咬了咬牙,道:“我看了蛇怕得很,又被咬得疼,没看清……” 周秦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细节解决了,接下来得帮田储想想他独身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了。 周秦正头疼,忽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从楼下被扔了上来,她定睛一看,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在她身后的赵环更是一阵尖叫,这时候,赵环也顾不得什么敌我了,抓着周秦背上的衣裳,躲在她身后,哭喊道:“蛇!蛇!!!” 地上的蛇竟然是活的,它通体青翠,大概两尺多长,似乎被砸得有点发晕,过了一会儿才翻了个身,开始“嘶嘶嘶”地吐着信子往这边游行。 赵环叫得更大声了。 周秦又是怕,又是烦,恨不得把吵得要死的赵环给敲昏。她四处逡巡了一眼,打算找点什么东西把这蛇给罩住。 海棠小时候长在乡间,虽然时间隔得久了,到底还有点印子,她抓了榻上的被子,就要去扑那青蛇。 楼上乱做一团,楼下却飞过来一柄小刀,那刀像长了眼睛一样,扎在了青蛇的七寸之处,继而紧紧钉死在楼板上。青蛇尾巴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抱歉,下仆一时失手,吓着几位贵人了。” 一女子边说着话,边从楼梯处上来,她约莫二十多岁,看不出来是否已经成了家,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却有着一股清寒的气质,让人见之忘俗。 跟着她上来的,还有两名侍女,与寻常的婢女打扮不同,她们两都穿了一身方便动作的女子劲装,只是行动之间,都是普通婢女的行事。 其中一名婢女上前行了个礼,蹲下身去,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又给那条蛇补了一下,蛇血顿时流了一地。 哪里冒出来的人? 周秦疑惑地望着她们。 蛇血蜿蜒,配着青蛇那令人发栗的尸体,渗人得很。赵珠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一回上来的三个人,全都是变态。她心里直发抖,躲在周秦身后,现在更是不愿意出来了。 那女子盈盈一拜,道:“小女子姓刘,两位唤我三娘即可,如今奉了都尉之名,来替周姑娘照顾佳城郡主。” 田储哪里找来的人? 难不成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事,是以提起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周秦皱起了眉。 早知道就不出这个头了…… 姓刘……三娘子……怎么这名字越听越熟呢? 那刘三娘子又对着赵环道:“好叫郡主知晓,这蛇是青色的,就在此处,还请郡主认准了。” 赵环紧紧抓住周秦的背,连头都不敢伸出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来了这个叫刘三娘子的变态,她现在觉得,周秦这个疯子要靠谱多了。 楼下却是已经喧哗起来,人口口杂,诸人之中,周秦只听出了杨妙芳的声音,想来是看到了田储,令她十分震惊,连音调都变了,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都尉为何会在此?” 接着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吵什么吵,郡主被野蛇伤了,如今正在楼上休息,还不快派人去请了医官来!” 又有一个人接着道:“还不快噤声,若是惊扰了郡主,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赵环此时多希望楼下有人站出来质疑啊,可惜她往常的名声太差,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发声,反而被那两个侍卫的狐假虎威给唬住了。 ------------ 第六十五章 针锋 不久之前。 湖中水屋之内的客人早已到齐,却始终不见佳城郡主。终于有沉不住气的人开始旁敲侧击地问道:“郡主想是有什么事来不了了吧?” 杨妙芳噙着笑容道:“郡主今日到得极早,因有些乏,我挪了个园子给她歇息,说是让我们先乐着,她醒了就过来。” 赵环今日来得这般早,按道理说,杨妙芳该十分荣幸才是。可赵环来得虽早,口气却倨傲得不得了,那目下无人之态,让人实在吃不消。 平日里杨妙芳便是有几分清高自诩,只有别人捧着她,哪里有她捧着别人。只是她与赵环地位差得太远,无论再怎么受气,也只好认了。 佳城郡主一进了清景园,便让仆从将园子给封了,不用杨府派人伺候把守。 不用伺候,自然不用担心再被赵环挑刺,杨妙芳反倒是松了口气。 此时她万万想不到,那清景园中居然有另一处入门之所,而本该去清音阁或是翡翠楼休息的周秦,阴差阳错,竟然也闯进了清景园,恰恰撞入了赵环精心设下的局。 众人听了解释,放下心来各自玩乐。杨妙芳见气氛回暖,连忙把这次宴会的主题给摆了出来,提议大家以荷为题,各自赋诗一首。 何苏玉正等着她这一出呢,待她说完,像是开玩笑般地道:“哎呀,你们这些才女在这里做诗,我这性子却是耐不得,我看外头停了小船,倒是想泛舟游于这碧波之上,有莲叶衬着,今日天气又不热,我们摆个几子在上头弹琴说话,谈笑喝酒,岂不快哉!” 她这话一说,几个宗室贵女都眼睛一亮,纷纷出言附和,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又有几个闺秀跟着道:“一并去罢。” 杨妙芳的几名好友在一旁道:“怪麻烦的,咱们今日还是好好做诗吧,等来日荷花开了再去不迟。” 何苏玉又道:“荷花有荷花的看头,荷叶有荷叶的看头,你们做诗,等我们回来,刚好来拜读一下几位大作。”说完又大声问道,“有没有陪我一同去游湖的?” 人数一点,留下来做诗的只剩下六七人,宗室之后都表示想去游湖。杨妙芳面色有些挂不住了,她勉强笑道:“既如此,大家一并去游湖吧,回来再赋诗也不迟。” 何苏玉哪里肯放过她,连道:“可别,大家各自玩乐,有懒动的,偏爱在这里做诗,别拖着出去游湖了,岂不要怪我。” 周围的人连连点头,显然非常认同她的说法。 杨妙芳气得一个倒仰。 大批人马都被拉走去游湖了,剩她们这几个人在这里做诗,又能有什么意思。况且湖面上有人弹琴游玩,对面那些个才子,哪里还有心思做什么诗! 何苏玉把人拆做了这两拨,她作为主人,去陪着游湖,倒显得不够看重屋里这一批人,留在这里做诗,又显得只顾着巴结宗室贵女。 好人都让何苏玉做了! 从前没觉得她人这般不懂事啊,早知道就不请她来了! 杨妙芳心里直骂,面上还得端着笑让丫头婆子去撑船。 何苏玉笑嘻嘻地让丫头抱了屋里的古琴,对着一名闺秀道:“早听闻你的古琴练得极好,都没机会听,今日可不要推辞了。” 那闺秀连连摆手,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的,显然也很乐意献上几曲。 周围的人一听,都乐得附和几句,纷纷夸赞说那闺秀琴艺极好。 杨妙芳气得半死。 一说起琴艺,她称第二,京城闺阁之中就没人敢自认第一。这屋中的古琴是她心爱之物,当年父亲杨夙特去请了义府大师制琴,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得了这两副,一是瑶琴,还有一具,就是这古琴了。 今日将古琴搬来水屋之上,本来是想着在席间自己清弹一曲,当时还犹豫了许久,因此处临水,怕水气上涌,对琴体保养有所影响,现被何苏玉抬去舟中,若是不小心湿了水,或是碰上了,她真是怎么心疼也回转不来了! 只是此时断然不能出口制止,不然就显得她这主人家太小气了。 杨妙芳已然下定决心一同上舟,小心看护自己的爱物,何苏玉却像是故意要和她作对一般,笑着对着自己那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二妹道:“杨二姑娘,你姐姐要在屋里招待宾客,还请你陪我们一道去游湖吧。” 一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去。 这里这一阵喧闹,隔壁哪里会听不到,年轻人都好玩,顿时起了哄,闹着要一同去游湖。 杨慎存拦不住,只好找了两艘船,把这一屋子的人都装上了,大家一起去赏荷叶。 转眼之间,两大间水屋,只剩下这边这几丁人。 杨妙芳尴尬一笑,对着剩下来的几人道:“咱们燃了香计时做诗罢。” 人都没几个,还能有什么气氛。 几人敷衍着做了诗,时不时还听到湖中传来琴声,笑声,勾得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三艘小船靠了岸,人人都带着笑回来了。 有人问道:“不知道得了几首好诗?” 大家围在桌前要赏读杨妙芳等人做的诗。 还没看完两首,就有个丫头过来贴着杨妙芳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杨妙芳敛了笑容,缓了缓,才重新把笑脸挂上,站起来对着众人道:“一会再读诗吧,郡主说园中景美,让咱们一起去清景园赏花。” 诸人早已做好了郡主架子大的心理准备,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行人浩浩荡荡便跟着杨妙芳等往清景园而去。 到了园门外,一队护卫守着园子,并不让人进出,等里头出来一位打扮得体的侍女,不知同那些个侍卫说了什么,他们才将园门开了。 众人到了清景阁外,发觉阁外站了两排护卫不说,还有一名身着便服的高大男子。 经过徽园一事,杨妙芳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田储,此时意外撞见,毫无准备,当即就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都尉为何会在此?!” ------------ 第六十六章 败露 听到佳城郡主在自己的园子里被野蛇咬了,杨妙芳脑子里轰的一声,当时就吓得踉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友人才重新站稳。 几个丫头连忙奔出去请坐馆的名医。 在场地位有几名宗室女,地位最高的是一名县主,她倒是与田储熟识,连忙问道:“都尉怎的在此?郡主伤情如何?” 说着就要带着几人上楼去。 田储历来不多话,他点了旁边的一名韩青,韩青站出列来,答道:“请县主稍待,楼上有些乱。” 县主站住了,杨妙芳却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地带着两个丫头上楼而去。 韩青在后头叫道:“姑娘留步!” 杨妙芳旁边的丫头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韩青没有再出声拦她。 然而没过一会,杨妙芳就尖叫起来。 楼下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安静下来,县主终于忍不住,让几个丫头带路,一起上了楼。 她才到上边,就原路又退了回来,白着一张脸对田储道:“还请都尉把那东西清走吧。” 正说话间,有几个护卫拿着扫帚簸箕进来,还有拿了网兜的,抱着土灰的。来人对着田储行礼道:“都尉,园子里寻不到,在外头才借来了。” 田储才点了头,那几名护卫就上了楼,没一会,各自又下了楼,抱着网兜等工具出门而去。 那网兜与渔网无异,大白天的,里头的东西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带着血迹的青蛇被兜在网兜里,腥红搭着荧绿,怎么看怎么惊悚,时不时还动一动。 在在场的少女们都吓得花容失色,各自掩面转头,发出各种惊呼声。 韩青出声道:“诸位姑娘莫要紧张,这是翠青蛇,没有毒的。” 世人怕蛇,哪里会因为没有毒性就不无惧,他这话一说,大家不但没被安抚到,反而更紧张了,有人甚至左右观察起来,生怕哪里又窜出一条蛇来。 蛇被清走,县主带着几名宗室上了楼,围着赵环嘘寒问暖。 赵环手上还淌着血,她惊慌初定,脸上吓得煞白,还抓着周秦的衣服不放手,被人问起来,就不耐烦地答道:“被蛇咬了,怕那蛇有毒,自己划的。” 再被问起其他,她就翻脸一瞪,做出一副不耐烦答话的样子,这一番做派,倒比周秦给想的剧本还要逼真。 刘三娘子给在场的诸位宗室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女子姓刘,是郡主身边伺候的。” 赵环喜好素来古怪,在场竟没有人怀疑。 很快郎中来了,请了脉,并无大碍,只说受了惊吓,给赵环包扎了伤口,开了药就走了。 出了这档子事,这一场宴会难以继续,余人各自同赵环请过安,就向杨妙芳告辞了。 田储“护送”着赵环上了马车,一路看着她回燕懿王府不说,还要跟着她去拜见燕懿王妃。 赵环咬牙道:“你还想怎的?!要告状吗?难道我会怕你不成?!” 田储睨视了她一眼,连话都懒得跟她说。 见完燕懿王妃,田储才离了王府。 燕懿王妃看着女儿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气,“好好的去个宴会,怎么就会被蛇给咬了。”一面打发人去请医官。 燕懿王妃性子软和,在家作女儿的时候是独女,嫁入赵家之后内院也是她独大,燕懿王纳的两个侍妾,还都是她带过去的婢女。家中大事有王爷做主,小事有管事的,几十年下来,养得了她又好说话又好哄,见女儿出了事,也不去探究后头有什么缘故,被敷衍一番就过去了。 赵环此次失了手,惹出了事,回家之后反倒察觉出有些不对来,隔天就闹着要进宫找赵珠。 燕懿王妃劝她,“一身的擦伤,摔成这样不在家里休息,跑去宫里做甚?”又温温柔柔地道,“上回去给太后请安,不是说公主近些日子在宫里调养身子,轻易不出来吗?你又何苦去找她。” 她如果拿得住赵环,也不至于把女儿养成这样的性子了,到了次日,赵环顺顺当当地进了宫。 这一段军政繁忙,又有交趾之事摆着,田太后没空理会女儿,听说是赵环要去见赵珠,倒是没有阻拦。 赵珠昨夜没听到风声,便晓得这次想来是失手了,此时见到赵环,倒是不意外,她挑了挑眉,道:“怎么了,没问到?” 赵环鼓着眼睛瞪她,“你故意的对吧?” 她小时候与赵珠一同待了大半年,自觉两人算得上是打小的交情,是以赵珠同她说的,她一点也不怀疑,全然信了。 她虽然性子直,却不是蠢,昨日碰了壁,回到家把对方说的话翻出来细细想了,这一深究就觉得有些不对。 赵珠自然而然地装傻,“什么故意的?” “田储根本就不知道沈浒的事情,你根本就不是想着帮我,只是想利用我去对付田储!”赵环指控道。 赵珠冷哼一声,“莫名其妙!我看你没头没脑的乱找,才帮你指一条明路。田储那人嘴紧得很,你不另辟蹊径,哪里问得出来!只是不曾想你烂泥糊不上墙,人都堵到屋子里了,居然还能让他跑掉,现在还好意思来说我。” 赵环气得脸都红了,“你还哄我!田储根本就不认识沈浒!我居然听信你的谎话,真的把他堵在屋子里,若是被人瞧见,我名声还要不要!” 赵珠冷笑,“被人堵在屋子里,你就嫁给他呗,嫁给田储有什么不好的?少年得志,文才武略的。”又冲她,“你现在倒是会在我面前说名声不好了,你追着沈浒不放的时候怎么不晓得说名声不好?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说让我给她出主意的。我主意出了,你就来反咬一口,够能耐的啊!” 赵珠从来不觉得自己这表妹有什么本事,更不怕她,本就不过想用她来污了田储的名声,给自己出口气而已,现在事情败露了,她依然不慌不忙,反驳起来句句掐着赵环的三寸。 两人在这里对撕,护国公府内,周延之一脸凝重地把周秦拉到了书房。 “今日皇上宣我进宫,让我替他去交趾办差。” ------------ 第六十七章 沦陷 周延之这次的差事来得突兀又莫名。除他以外,一同去交趾的,还有同是侍读的苏仲昌与张浚。 小皇帝身边只有四名侍读,这回一下子就去了三个。 对于朝中的人事任命,赵显从来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这一次把三个侍读塞去交趾,说起来,跟他本人的关系并不是很大,完全是因为桂州战事奏报反复,导致了参知政事石颁与同签书枢密院事褚禛二人意见不合,田太后隔岸观火,坐看政事堂、枢密院两相撕扯,最终引火烧身。 石颁恼田太后优柔寡断,每到关键时刻,说的话就不作数。褚禛嫌田太后妄信石颁,不以军情为重,兵事不问枢密院,反而去听信石颁的谗言。 两边斗了个你死我活,最后发觉田太后在旁边装傻,都不乐意了,纷纷掉转枪头,合力对付起上头来。 有了石颁与褚禛助力,小皇帝这才第一次在朝堂上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存在感。 前一世,周秦并不记得曾经与交趾打过仗。这一世,桂州战事也只作为极小的事情被周延之偶然提过一次,是以周秦并不了解。 她听了周延之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去架子上翻出了地图。 私藏地图是重罪,护国公府却是得了太祖皇帝的御赐,收有精密地图若干。虽然如今大魏边境几更几变,但大体的方位还是不错的。 “靠近桂广……贴着邕州……前一段不是才打完吗,怎么又闹起来了。”周秦忧心忡忡,“这时节瘴疠重生,虫蚁遍地,哥哥又没有怎么让你去。” 周延之倒是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折老将军请了丁忧,藩人狡猾,见有机可乘便来偷袭了。”想到交趾那边的战况,他当成故事给妹妹说了,“交趾水土肥沃,他们那边稻谷一年两熟是常事,便是三熟也并不鲜见,可藩人懒惰,往往随意播种,也不打点,去年忙着打仗,更是连种子都没人撒,据说是为了抢粮才跑过来的。” “上回听哥哥说,已经把邕州给围了?” 说起这个,周延之叹了口气。 “邕州已陷落。” 周秦惊得抬起头来。 周延之面色沉重,“陛下今日得的奏报,邕州已然沦陷,邕州知州苏令一把火烧了邕州府库粮仓,自尽殉国了。” 在所有人眼中,交趾不过是疥癣之疾,当初折其护驻守边疆之时,随便去上两千兵丁就能守住一城两三个月,直到去年,还能追着交趾吊打。 现在才过了多久,邕州被围不算,居然还失陷了! 邕州是大州,有着数以万计的大魏子民,知州苏令殉国,那些个平民的下场可想而知。 而因为邕州失陷,消息一直不通,所有邕州的军情都只能从桂州那边获取,还都是遮遮掩掩,不能确认真实性的情报,枢密院之前急得要死,几乎要把邕州知州苏令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了。后来两天之内连着收了十几封邕州发来的奏报,这才晓得邕州往京城的官道连遭大雨,过半泥泞,奏报走了平常一倍的时间才送到京中,后来邕州被围,干脆连消息都送不出来了。 对比着邕州知州苏令与桂州知州刘彝两边的奏报,边境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开始成了朝堂上连续几天持续争吵的焦点。 苏令发往京城的密报按时间顺序排开了,依次的内容是: 第一封——交趾窥视邕州,邕州请求桂州派兵,桂州回信说州内兵力不足,无法分派。现将交趾军情报与政事堂,请政事堂酌情分派。 第二封——交趾似有异动。 第三封——明确交趾欲犯边境,邕州兵丁被桂州抽调,桂州表示兵力不足,不会将原有兵力发回,也不会派驻援兵,要求邕州自行解决。探明交趾此次犯边非同往日,请政事堂重视。 接下来是一些苏令得到的交趾排兵情报,进犯时间、布兵情报。 随着信件的时间越晚,苏令奏报中的军情也与越紧张,等到交趾大军压境围城,最后一封送出来的奏报中已经有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悲壮。 而刘彝给的奏报当中,没有一个字提及过邕州曾经向桂州发起过求援,也未说过自己曾经抽调过邕州近半兵力去桂州。桂州发来京城的第一封急报就是交趾攻打邕州城,并且围城两日。刘彝为了让这封奏报直接送到田太后的案头,不被枢密院留住,还特意发了急脚替,不仅如此,他还堂而皇之地为自己在奏报中贴金,说此次交趾大军临境毫无征兆,若不是是桂州斥候警惕,绝难发现。 现今朝堂分为两派,政事堂站刘彝,认为刘彝并无过错,与邕州相比,自然是桂州的安危更为重要。他发现战事,向京中奏报,再正常不过。至于苏令在奏报中所说,仅仅是一家之言,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真的向桂州求救过。 枢密院则站苏令,认为刘彝贻误战机,玩忽职守,致使邕州遭围沦陷。 两方就责任问题吵过一轮,没有结果,开始争起这次战事的经略司之权来。 交趾毕竟小国,此次又重新启用了折其护,其人一到,怕是交趾大军都要被吓走一批,此时抢权等同于抢功。 双方明晰不了责任,自然也不可能分派得好功劳。堂院之争由来已久,既然吵不赢,便要求田太后断官司。谁知田太后既没有同意枢密院的人,也没有同意政事堂的人,反而指了一名太后党。 这样一来就捅了马蜂窝了,既然自己吃不到饭,索性掀了桌子。由褚禛提议,石颁复议,府院一致通过,请小皇帝指派专人前往大军麾下待命。 赵显被这一块大饼砸得都愣了,点了一圈,发现身边居然没有几个得用的人,最后只好指派周延之、苏仲昌、张浚三人。 出身将门,从未经历战事,周延之得了消息,自然是跃跃欲试,然则想到家中祖母幼妹,他又犹豫起来。 他看着周秦道:“我实是不知如何与祖母说。” ------------ 第六十八章 动身 赵老夫人对周延之的前程是有打算的。对于这个长子留下来支应门户的嫡长孙,她从未想过让他再走前人的老路。 沙场是这么好闯的吗?越是久经沙场之人,越知晓这上头的危险。一将成名万骨枯,死多少人,才能堆出一个百户,护国公府战场搏命这么多年,几代至今尚没有一个是能安安稳稳老死在床上的。 肃王谋反之后,若是先皇能活下来,护国公府至少能保上两代人的安然。可先皇已死,小皇帝赵显性情未定,田太后摄政,老护国公父子的性命,如同水过涟漪,就这般过水无痕。 大丈夫死社稷,赵老夫人自然无话可说,可没道理只拿着周家人的性命去拼杀吧? 是以她听说了周延之要去交趾的消息,手里的茶碗顿时就重重地怼到了桌子上,怒道:“你一个小小的侍读,去那边能顶个屁用!?” 她这些年修身养性,在旁人看来,只是个有些严肃的老太太,此时这一发怒,多年的积威像火一样,烧得周延之连话都不知该如何接。 周延之是愿意去交趾的。大丈夫自当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整天窝在宫里陪赵显读些之乎者也,又有什么意思。 赵老夫人人老成精,自然看得出来孙子的心思,可在她看来这份差事连鸡肋都比不上。周延之几人并无一官半职,这样白身去桂州,就算刘彝看在小皇帝的面子上让他们参与军情,又能起得到什么作用?最多不过是能第一时间掌握到消息而已。 三个连远门都没有出过的人,连桂广长成什么样子都摸不着头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蛮夷之地,别说办差,能不能撑过那无处不在的厉瘴还是两说。 赵显如今都快二十了,连这点成算都没有,哪里斗得过田太后。 只是木已成舟,现在想这个又有什么用。 赵老夫人在努力控制脾气,周秦怕她继续说下去火气更大,连忙岔开话题,对着周延之问道:“你们几时出发?” “军情似火,枢密院让我们后天一早出发。” 时间这般紧张,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根本就来不及,赵老夫人只好带着周秦两人给周延之急急忙忙收拾行李。 要去的是桂州,这次出门与平常的出行全然不同,想来去到桂州,少不得要随大军前往邕州,若是往交趾而去,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厉瘴与虫蚁,还有交趾的雨季。 交趾每年十月至三四月间是旱季,过了四月,便开始接连不断的下雨,又炎热又潮湿,别说异乡人,就是交趾人在这个时节也是极少外出。 周秦心思惴惴地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交趾的地理图志,风土人情,还特意让海棠出去搜罗了些曾经去过邕州之人的文章来,越看越是紧张。 从古至今,邕州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前朝还曾经作为罪官流放之处。只要是被派往邕州的官吏,无不想方设法往外调任。周延之一行去到交趾,少说也是五月的事情了,雨季一到,哪里还有什么时间给他们慢慢适应当地气候。 周秦急急忙忙地让人去采买治疗厉瘴、痢疾、发烧等等的药丸药材,又让人配了许多驱虫的香包。 周延之是白身,又有差事在,是不可能带太多行李的,不但如此,连下人也不能多带。周秦拿着拟的行李单子,划了又填,填了又划,足足折腾了一整个晚上。 隔天周延之看着妹妹憔悴的眼睛,心疼道:“何苦来着,让下头人收拾就是了。” 周秦叹了口气,把晚上到处抄来的资料摊到了桌上,对周延之道:“也不晓得有没有用,我翻了些邕州与交趾的地理、风土情况,哥哥好歹看一看,不要临到了手忙脚乱,其他还好,只有一桩,千万不要生病。” 周延之接了,又道:“你不要担心,我早是该支应门户的年龄了,只是祖母年事已高,你在家好好照看她,我会常往家里写书信,若是有时候忙起来,怕是顾不上,你好好劝劝她,不要让她太过伤身。” 周秦此时除了点头,还能如何。 出发前一晚,赵老夫人命人做了满满一桌菜,却是半点食欲也没有。周延之要逗祖母与妹妹开心,装作胃口极好的样子,一个人吃了好几碗饭,赵老夫人只喝了小半碗粥便放了箸,只盯着他吃。 周秦心乱如麻,别说吃饭,连水都没心思喝。 一家人气氛低沉地吃完这一顿饭,赵老夫人让孟嬷嬷取了两件东西出来给周延之,一件是护心甲,还有一件是匕首。 周延之哭笑不得,道:“祖母,我是去桂州,又不是去前阵,用不上这个东西,我安全得很!” 赵老夫人道:“这是太祖御赐的护心甲,开国之人才有一件,你们老祖宗的给了二郎,这是我爹当年得的,我如今给了你,也不求别的,只求你安安稳稳的。这是我当年陪嫁过来的护身匕首,跟了我几十年,你好好收着罢。”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刀剑无眼,若是真遇上了战事,护心甲与匕首又有什么用。 翌日一早,两人就把周延之送出了城。 而前一天,赵环与赵珠吵完架,憋着气回了燕懿王府。 赵环一走,赵珠就在属宫练起大字来。她从小跟着先皇习字,临的太祖的开蒙贴,字体比起一般的男子还要大气。 赵珠笔走龙蛇,一连写了三大张纸,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愤怒,将手中的羊毫笔一摔,破口骂道:“蠢货!” 自从上次大相国寺事件之后,她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一个遍,说话做事都没了以前那么容易。这一回,她找了个机会把沈浒的事情透露给赵环知晓,本来是想由赵环着手,从田储那边撕开一个口子,一是报复,二是转移一下田太后的注意力。 没想到赵环居然这么蠢,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就算了,居然还让田储猜出来是自己在背后怂恿。 ------------ 第六十九章 妥善 赵环跟赵珠吵成那样,燕懿王妃自然有所耳闻,在回府的马车上,她叹着气道:“没事你与魏国公主置气作甚,小时候不懂事都能好好的,现在长大了,怎么还闹起别扭来。” 她见赵环不以为然的模样,深知从前一味的宠爱已经惯得这个女儿性子傲得很,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现如今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吗?如今掌权的是太后,你们吵着玩还好,真要闹起来,你说她是护着自己女儿,还是护着你?” “昨儿承恩公府上的世子送你回来,你那个样子哪里是对客人的,你晓不晓得他姓田?咱们家不说要巴结人,就算看着太后的面子,你爹对他也要客客气气的,你倒好” 赵环不耐烦地道:“又不在京城长待,谁掌权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燕懿王妃被女儿这句话堵得头疼,她耐着性子劝道:“咱们家就你一个,等我与你爹百年之后,你没个兄弟帮扶,说不得还要靠魏国公主帮你说句话,也未必没有求到太后眼前的时候,你倒好,不好好与他们处着,还要耍性子。” 赵环心中一万个不以为然,“我又有钱有产业又有赐田,哪有什么要求的事情。” 燕懿王妃看着女儿那张倔强的脸,摇了摇头,“你没什么要求的,若是以后嫁了人,你夫家就没有什么要求的了?再以后有了孩子,你不想着为后人谋一个荫庇?” “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挣去!有一分本事就吃一分的俸禄,难不成还让我来操这份心?” 赵环兀自嘴硬,心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沈浒的样貌。 若是有一天,需要为沈浒求个前程自己真的能这般决绝地不去做吗? 燕懿王妃无可奈何,只得道:“我是管不住你了。” 她暗暗思忖着,女儿年纪也已经大了,按说早该要嫁人,只是丈夫总说没有合适的,拖着拖着,就拖到现在了。 自从那事,丈夫是决计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只打算再过些年便禀了天子,寻个适龄的宗室过继了。过继的嗣子怎么可能会对出嫁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有什么感情,只能给赵环找个好人家,不说能像她爹一般养她,至少也得将她放在手心上捧着才行。 赵环自然不知道母亲为她的亲事操碎了心,她如今一心挂着沈浒,又恼火田储与周秦,还恨极赵珠。 她拿赵珠与田储没有办法,但区区一个护国公府的小姑娘,还是有能力对付的。还没回到府中,赵环就想到了七八种让对方出丑丢脸的办法,可一到府上,她就没空去管这个了。 她派出去查探沈浒下落的手下兴奋地在她的院子门口守着,一见她就禀道:“郡主,有消息了!” 沈浒在凤翔府。 赵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对方去凤翔府做什么。来年就要科考,难道沈浒为了躲她,连科考也不打算参加了吗? 赵环又是气,又是怒,又是心急。燕懿王宠她宠上了天,特为她训了一支护卫,她连夜让人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趁着燕懿王妃外出办事,带着护卫偷偷溜出了京。等到燕懿王妃回到家中,哪里还有女儿的影子,只收到了一张条子。 赵环留的条子上写得语焉不详,只说自己要出去游玩,带了护卫,会定期送信回来,让母亲放心云云。 燕懿王妃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敢声张,只好命人送了书信回滇地给燕懿王,又暗令心腹去打探女儿下落,对外只声称佳城郡主被蛇咬了,受了惊吓,需要在家静养。 周秦与赵老夫人送走了周延之,才有空慢慢细思前几日发生的事情。 赵环那眦睚必报的性子,不晓得会怎么来报复自己,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只是为什么赵环会选择在杨府设这样一个局,她与沈浒又是什么关系? 上一辈子并没有听说佳城郡主成亲的消息,似乎她始终是待字闺中,而沈浒也一直没有娶亲。 周秦已经凭空想象出了一场“痴男贵女,暗结深情,惜被棒打鸳鸯”的大戏。 从那日田储与赵环的对话可以看出,目前赵环正在追寻沈浒的下落,还怀疑田储将沈浒藏了起来。难不成那沈浒自知自己配不上佳城郡主,或是斗不过燕懿王爷,是以主动躲藏起来? 当年沈浒在公主府上做长史,半个京城的人都认定他是赵珠的入幕之宾,还曾经有人特意在周严面前提醒过他,让他注意头顶的颜色。 自己从前不知道,总以为沈浒是河间的武夫,可若按海棠探明的,他实际上是北直隶的举人,那他完全可以下场去考个进士。若是考取了一甲,何愁娶不到赵环?何苦要躲起来? 周秦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迷宫,不晓得怎么出来,甚至也找不到自己是如何进去的。 她拿了笔,打算将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写下来,慢慢思考。 海棠却满面狐疑地走了进来,道:“姑娘,有个卖花娘背了您之前一直在找的四色三醉芙蓉过来。” 周秦一直喜欢侍弄花草,这三醉芙蓉她着人找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有音讯。若是平常她必然已经十分高兴,只是此刻她完全没有心思打理这些,随口吩咐道:“你让她把花放下,去账房领银子吧。” 海棠表情古怪,“她说那花十分挑地方,想要看看咱们府上打算种在哪里,她想看着那花种好了才走,不然怕是要养不好。” 周秦微微一愣。 海棠又道:“我看那卖花的有些面善,姑娘要不还是见一见?” 周秦在院子里的花圃田边见了她。 那卖花娘大约十六七岁,长相十分普通,只是穿了一身令人眼熟的女子劲装。 对方见了她,放下背后的篓子,从里头搬出一盆已经结了小小的花苞的芙蓉,又递过来一张纸条,道:“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这是这芙蓉花的沤肥单子,还请姑娘收好。” 周秦打开那纸张,上头的字体遒劲有力,只有简简单单几句话告知赵环已去凤翔,暂时不会找麻烦,让不用担心云云。 ------------ 第七十章 近忧 那纸条下半截又是另一种娟秀的字体,应该是从哪本植栽书籍中抄录的照料芙蓉的要点。 周秦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收了起来。那女子帮着照料花草的仆妇将那盆芙蓉栽种到地里,收了钱,就回去了。 周秦回了房,将纸条烧掉。 没多久,她就收到了燕懿王妃放出来的佳城郡主应受了惊吓,在府中静养的消息。 她暗暗松了口气。 不晓得田储用了什么法子才把赵环给支了出去,但无论如何,这对自己总归是好事,幸好当时见机得快,算是卖了他一个好。 这件事情也算是提醒了自己,以后要跟哥哥说说,田储这个人,万万得罪不得。 隔天,何苏玉兴致勃勃地过来找她。 “杨妙芳跑去燕懿王府探望佳城郡主,被燕懿王妃劝了出来,说是郡主不方便见客,这回她的脸算是丢大了!” 周秦微微一笑。 杨妙芳这个举动,除了要去向佳城郡主请罪,也可以帮助佳城郡主洗清往常跋扈的名声,放在平常便是佳城郡主不愿意见她,燕懿王妃也一定会让双方见上一面,好传出“化干戈为玉帛”“大人有大量”的佳话。 她这一次探视走下来,也许燕懿王妃心里还是会怪罪杨府管理不严,致使女儿受伤,然则面上却一定是和和气气的。 可杨妙芳运气是真不好,赵环不在京城,燕懿王妃只能是想方设法瞒着这个消息,估计此时不但不念杨妙芳的好,说不定还觉得她多事。 何苏玉又道:“宪姑,还没恭喜你呢,听说延之哥哥得了去交趾的差事?” 周秦诧道:“昨儿已经出发了,这有什么好恭喜的,交趾那个地界,我跟祖母都担惊受怕的。” 何苏玉忙放了手中的茶杯,道:“怎么不值得恭喜,你不知道别人多羡慕你们家,我听爹爹说,枢密院与政事堂为了去交趾的差事都快吵破天了,谁知道最后便宜了别人,人人都在传,这去交趾就是去镀金,再没这么便宜的好差事了,等打完交趾,多则小半年,少则一二月,人人都有军功,你们家与别家更是不同,枢密院里头稍稍运作一下,延之哥哥转眼便要得个官身回京。” 周秦听了这话,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这一次交趾引战,邕州已经沦陷,贼子逼近桂州,可朝中却是一副完全轻视的态度,如今人还未到,边境情报都未全,就已经开始想到以后分功的场景。 秧苗都未曾播种,就想着怎么分谷子,她虽然没有带过兵,却也是武将世家出生,知道打仗不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到了晚间,周秦小心翼翼地与赵老夫人交趾战事。 外头传成这样,赵老夫人自然有所耳闻,她在孙女面前,也不再摆出对外头人的那副面孔,而是带着几分担忧地同周秦一道分析,“枢密院嚷着要打回交趾,给姓李的蛮夷好看,可直到如今也没有得到邕州的详细情况,一味就觉得交趾国弱,却也不想想日前在桂广的有哪一个能打……” 周秦虽也担心,却不欲再给祖母增添烦恼,“太后不是才宣召了折将军给他夺情吗?折将军在交趾多年,战事熟悉,悍勇如神,必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哥哥只是在后方,又不需要去帐中,只要不直面大军,想来安危无碍。” 大魏对交趾如此轻视,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折其护驻守桂广多年,遣兵用将如指臂使,十多年间未逢一败。此次交趾将大魏逼到这般地步,少不得要打回其境内去,到时候就是开疆辟土之功,几十年里这是可是头一遭,错过了,再去哪里寻得来一个交趾,又哪里寻得来另一个折其护。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折其护都已经快七十了,早该致仕了……他接了旨意去到桂州至少也要半个月,半个月都够把桂州打下来两三轮了。满朝的武将,次次都拿老人来熬……” 周秦不敢接话,她知道祖母是想起了老护国公。 老护国公当年就是花甲之年被太祖起复,最终死在战场上。 赵老夫人感慨道:“你哥哥什么都好,只有一样,总想着子承父业,大丈夫沙场建功……军功是这么容易的吗?只盼他这次去了交趾,回来不要再折腾了。” 周秦忙帮周延之解释,“此次去交趾并不关哥哥的事,皇上钦定,他也不好推拒。” 赵老夫人置之一笑。 有折其护在,她虽然有些忧虑,却也不会觉得事情将发展到自己不能接受的程度。 这几日,周秦一直在书房里整理交趾的资料。 很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记得前世此时曾经有过交趾战事,也许是她前世此时忙于照顾卧病在床的赵老夫人,并不关心其他,也有可能是事情不再按照前世那般发展。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接到了周延之的平安信,说是已经到达桂州,目前正帮着刘彝整理交趾情报。 在州府衙门里整理情报而已,那儿离战场远得很,周秦与赵老夫人读了信,都松了一口的大气,家里这一段时间有些紧绷的气氛也终于稍稍放缓了些。 周秦托了人,把自己查到的交趾的情报送去桂州。 赵老夫人笑她,“他那边都是军情机要,你这些小儿玩意,哪里顶得上什么用。”又道,“别天天拘在屋子里,这几天天气这般好,带多点护卫出去玩吧。” 周秦瘪了瘪嘴,道:“谁说没用,这里头有去过交趾的云游僧人游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她缠着赵老夫人跟她一起出去散心。 赵老夫人笑吟吟地抚着她的手,“行了,你自己玩去吧,晋国侯府上约了我去吃酒,我们一群老婆子,怕你无聊,就不拉上你了。” 自周延之去了交趾,赵老夫人一反往常不与外人来往的旧况,而是开始与其他贵妇们走动起来。 周秦晓得她们也是吃酒,也是说事情,自然不会跟着去。 次日赵老夫人才出了府,就有小丫头过来禀道:“何家姑娘来了。” 何苏玉慌慌张张地进了门,一看到周秦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宪姑,你帮帮我!” ------------ 第七十一章 解决 何苏玉一脸的惊慌,说话颠三倒四的,她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荷包,掏了好几次,都没从荷包里掏出东西。 周秦连忙按住了她的手,道:“你别急,慢慢来。” 又对着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连忙带着丫头们退了出去。 何苏玉试了好几次,一个小巧的金钗终于从荷包里落了出来,那金钗顶上点缀了一支漂亮的金丝缠绕而成的蝴蝶,工匠心思巧妙,将蝴蝶做成展翅欲飞的形状,双翅间还垂下了长长的金丝流苏。 何苏玉抖出了金钗,就将荷包递了过来。 周秦接过荷包,低头看了一眼。 荷包里躺着一截青丝,用丝线绑住了,上头还摆了两管红艳艳的指甲。 周秦吓了一跳,像扔烫手山芋一般将那荷包放回了桌上。她追问道:“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何苏玉见她的反应,吓得面色煞白,道:“这不是好人家该有的东西,对不对?” 周秦并不正面答复她,而是继续问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何苏玉面色惶惶,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从三哥房里找出来的。”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了出来,她也就不瞒着了,“我前两日插了几瓶漂亮的花,送了一瓶去三哥哥房里,想着上回我借与了他几本琴谱,正好取回来,就去翻了他的书架,谁知道在架子上头翻到了这个。” “我实在想不通这是哪里来的,这是外头不检点的女子之物吧?” 岂止是不检点。 这东西,八成是哪个秦楼楚馆里艳名高炽的小姐流落出来的。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会到了何亚卿手中。不过,既然是何亚卿房中找出来的,周秦反倒是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哥,他向来对这些东西都不敏感,想来是从前在外头打马球的时候被人邀着去了什么地方,别人无意间给的吧。” 何亚卿曾经在齐云社打马球,他球技好,长得也好,有过一群簇拥,尤其引得许多小娘子喜欢。他虽是年少风流,却从来不曾做出过什么不得体的事情。盖因他风流场上见得多,周秦反而觉得这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问题不大。 反倒是何苏玉的大哥与二哥,都是年少得志却一门心思读书的性子,若是他们一头撞向了那花花世界,反让人有些担心会被声色犬马迷了眼。 周秦想了想,问道:“你问了他吗?” 何苏玉摇了摇头,道:“问了他也不会说的……”她咬着唇道,“宪姑,我手头的人不得用,你帮我查查三哥哥在外头是不是置了外室。” 周秦没好气地道:“你去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话,你三哥才几岁,又没有成亲,哪里会去置什么外室!就算他有那个心,他一个月才多少月钱,别说替那些个魁首赎身,便是想要一同喝杯茶也未必出得起那份钱……” 如今那些花魁行首哪个不是金子银子打造出来的,别说空手套白狼,就是洒上千金万银也未必能得了她们的身。 何苏玉听了她这话,反倒是更焦虑了,“大哥哥二哥哥手头紧,可三哥哥手里有钱啊!”她说着说着急得眼圈都红了,“三哥哥从前在齐云社打球,每次比赛都有分红,他赢得多,输得少,一次比一次拿得多,后来又去赌球,赚了好大一笔钱。”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抓紧了手里的帕子,“宪姑,三哥哥从前赚了钱,说怕自己乱花,也不敢给爹娘晓得,就放了些在我这里,前几日他说有要紧的用处,从我这儿取了大半……” 何苏玉手中帕子都快被她攥烂了,“宪姑,三哥哥问我要钱……莫不是就是为了……” 周秦怎么也想不到何亚卿竟然还有这样一块收入来源,她也有些紧张起来,忙问道:“他问你取了多少银两?” 何苏玉嚅了嚅嘴巴,怯生生地道:“好像……好像取了五六张银票,加起来三千两银子……” 周秦的声音不自觉的扬高了,“你疯了,居然帮着他藏了这么多银子!”她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又压低了道,“也太夸张了!你们家一年的田产收息都未必有这么多!” 何苏玉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反驳道:“三哥哥自己赚的钱,他信任我才让我帮着收起来,若是延之哥哥让你帮忙收钱,你难道会拒绝吗?” 周秦嗤之以鼻,“我哥才不会偷偷藏钱呢!” “那是因为你们家里头不会怪他!”何苏玉皱了皱鼻子,“三哥哥又不是为了自己藏私房钱,他是怕让爹娘知道了他出去赌钱!” “这下麻烦大了,你三哥拿了这么一大笔钱在身上,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周秦叹了口气,不免有些责怪地看了何苏玉一眼,“你三哥突然要从你这里取钱,你都不多问两句的吗?他一个学子,能用得了多少钱!” 何苏玉十分委屈,“我哪儿知道他用来干嘛,那是他的钱,我顺口问了几句,他说有要紧事情不方便说出来,难不成我还要跟他闹,说不告诉我我就不给吗?” 两人对坐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周秦想了想,试探性地说道:“要不你晚上回去问问他?” 何苏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才不会说呢!做了这种坏事,是你你会说出来?” 周秦思忖片刻,道:“咱们也别在这里乱猜了,我派几个人这几日偷偷跟着你三哥,看他平常都去什么地方,咱们也去找许芸帮忙打听一下,看看他在学堂里有什么异样之处,你晚上回家,也问问他,就算他不说,至少也能得些蛛丝马迹。” 何苏玉连忙点头,又苦着脸道:“我现在脑子里头乱得很,根本不知道怎么问才好。” 周秦只好道:“你就问他事情办好了没,如果没办好,就问他还差多少钱,你告诉他你手头还有些积蓄,如果有需要你把你的银子给他使。” ------------ 第七十二章 吐露 何苏玉嘀咕道:“如果他说钱不够,真的问我要剩下的怎么办?” 周秦晓得她是关心则乱,替她分析道:“若是之前那三千两还不够,说明真的是出事了,你把他放在你那儿剩下的银子给了,他自然赶着要去办事,咱们顺藤摸瓜,至少能知道他的钱去了哪里。如果他连你的体己银子都要拿,那就麻烦了。” 何苏玉惴惴不安地回了家。何亚卿在许氏族学念书,却不是日日都回家的,她等了好几天才等到,忙过去寻他。 何亚卿在房里翻来翻去,见妹妹来了,让她坐了,自己仍在书架旁待着。 何苏玉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找什么呢?” 她觉得十有**是何亚卿发现那个荷包不见了。 何亚卿犹豫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上回我不是问你拿了几本琴谱?我记得放在书架上的,现在竟找不着了……” 何苏玉忙道:“我上回给你送插花过来,想起要练里头一个曲子,就自己找了拿回去了,我让添香同你说一声,估计她不记得了。” 何亚卿这才舒了口气,坐回了桌子旁。 何苏玉望着一脸轻松的哥哥,目光里多了几分犹豫和忐忑。 何亚卿却没有注意,笑嘻嘻调侃着妹妹,“我刚回来就瞧见你送过来的插瓶,还想说今日是谁当值,这花插得乱七八糟居然也放在屋子里了,这下好了,不用问了。” 他说完这话,等着妹妹跳起来。 可奇怪的是,何苏玉不仅没有反驳,反而是沉默着,表情既是无奈又是苦恼。 何亚卿忍不住柔声问道:“怎么了?” 按何苏玉往常的性子,刚刚自己嘲笑她插瓶的手艺差的时候,她马上就会吵吵嚷嚷地与自己闹作一团,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何苏玉有兄长三人,虽然彼此感情都不错,可大哥与二哥性子比较严肃,她与三哥何亚卿最好,说起话来一直是没大没小,毫不忌讳。 何亚卿性子跳脱,与妹妹间的相处都化作了嘴巴上的玩笑,两人在一处,几乎日日都要斗嘴,此刻他放软了身段,反而触动了何苏玉的心思。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三哥哥,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上回你问我要了放在我这里的三千两银子,如今过了好几天了,事情解决了没?银钱够不够使?可还要我再取些给你?” 何亚卿满脸的惊讶,伸出手去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口中道:“没发烧吧?这不是你平日里说话的口气啊!” 被他这样一招,何苏玉终于忍不住恼道:“你到底说不说!你拿那么大笔钱去干嘛!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去告诉爹爹!” 她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 何亚卿连忙拦着她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爹爹那里去了,这可没意思了。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一着急,埋怨的话就脱口而出,“我这般信任你,你还要来拿我的乔。” 何苏玉担惊受怕不算,还要被他冤枉,这会儿眼泪都逼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她索性把事情全部捅了出来,带着哭腔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拿了钱出去逛燕馆歌楼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找了不正经的,拿了钱去给她赎身?” 何亚卿满脸的错愕,“你去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胡说什么!” 何苏玉把袖子里的那个荷包甩到了桌上,怒道:“你还瞒着我,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何亚卿莫名其妙地拿起那荷包,口中道:“一个荷包,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他随手拈出了那支蝴蝶簪子,下面便是青丝与指甲。 何亚卿的神色凝重起来,道:“这是什么?” 何苏玉恼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傻!这是从你书架子上找到的,你承认了吧,这是哪家馆子里头的小姐予你的定情信物?!” 何亚卿没好气地道:“你胡说什么,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 他打量了下里头的青丝与指甲,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连忙把荷包放了下去,重新捏起那簪子翻来覆去地看。 何苏玉听他这样说,也有些不确定了,她不甚放心地道:“那你取那么多银子干嘛?宪姑说那银子都可以买下一间大宅子了!” 何亚卿一反之前的神态,立即紧张地抬起了头,逼近了何苏玉,追问道:“你不是把这乱七八糟的猜测跟周秦说了吧?!” 何苏玉往后缩了缩身子,硬着头皮道:“我从你架子上翻出这个,又惊又怕的,又不敢跟爹娘说,又不敢跟哥哥说,怕你挨骂,自然只好去找宪姑了……” 何亚卿气得差点要吐血,他急急呼吸了几下,终于忍不住骂道:“你翻出这东西干嘛不来问我,你晓不晓得你哥哥的形象要被你毁光了!你这样跟周秦说,她以后会怎么看待我,她一定以为我是个不着调的纨绔!” “你本来就是个不着调的……”何苏玉小声嘀咕道,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宪姑都说了,如果是从你这里翻出来的,就不那么怕,毕竟你见惯外头的风流事了,不会那么容易被哄得倾家荡产名声扫地……” 何亚卿顿时眼前一黑,差点要坐不稳。 “三哥哥……”何苏玉小心地道,“宪姑喜欢像延之哥哥那样稳重的……就算没有这事,你也……” 何亚卿默然。 他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都被妹妹摊开在了太阳下头,被烈日一晒,化作了一滩水,那水堵在他的心眼上,令他十分难受。 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发了好一阵子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苏玉见他这幅模样,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错事,只好沉默地坐在一旁。 过了半晌,何亚卿才艰涩地开口道:“那银子我给了周延之。” 何苏玉一愣。 “桂州逢战,他又没有经验,我想着也帮不了什么,索性偷偷给他行李里塞了几张银票……” ------------ 第七十三章 家书 何苏玉做梦也想不到何亚卿取银子居然是为了这个用途,回忆起自己在周秦面前说的那些话,她不禁暗暗叫苦,只得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三哥哥何苦要瞒着,害得我忐忑不安的,还以为你在外头有什么鬼魅……” 何亚卿苦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是偷偷给,还怕被他发现了。” 莫名的,他觉得自己嘴里有些发苦。 一口气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他怎么可能没有私心。 他虽然爱玩爱闹,却也不是不晓世事,自然明白如果是按照常人的眼光,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一心读书的士子。 他想让周延之知道,自己虽然不喜欢念书,可并不比旁人差到哪里去。至少在钱米上,他是有独撑门户的能力,断不会如同那些世家子离了家族便无计可施,也不会像那些两袖清风只会读书的呆子。 只是如今被妹妹一搅合,周延之对他再另眼相看又有什么用。 他想到妹妹所说的,“宪姑说‘你见惯外头的风流事’”,顿时觉得自己的一腔苦心都已经付诸流水。 何苏玉自然猜不到哥哥心中所想,她听了这半晌,已经信了大半,只仍有一件事情十分不解:“那这荷包又是怎么回事……” 里头还有不知道哪家小姐的头发与指甲呢。 她会怀疑何亚卿在外头酿下大错,最大的原因就是见到了这暧昧的荷包。 何亚卿情绪十分低落,他正待要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当场就呆了。 他顾不得难过,对何苏玉道:“我出去一趟。” 语毕,取了那荷包就要走。 何苏玉连忙将他拦住,道:“怎么回事,什么都不说又跑出去,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没在外头乱来啊!” “别闹!”何亚卿有些不安,“等我回来再跟你说,如今还不确定。” 说完立时就出了门。 何苏玉留不住他,又想到自己还约了周秦去找许芸,只好一跺脚,喊人套了马车去护国公府。 周秦在去许家的路上听了她的转述。 何苏玉不敢告诉她钱是给了周延之,只含糊说那钱是何亚卿拿去借给了同窗。 “何三哥估计真的没事。”周秦琢磨了片刻,也有些拿不准,“只是那荷包也确实解释不通……罢了,咱们让许芸帮忙问问,兴许她那边有些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自一起打过那场马球,她们与许芸便常常有来往,许芸见了生人不怎么说话,熟悉之后却也爱说爱笑,是个凑伴的好角色。 周秦二人进了许芸的闺房,正要与她寒暄,一见之下,却俱是十分讶然,“怎么回事?脸色这般差!” 许芸勉强笑了笑,道:“前一阵生了一场病,想来没有好全。” 何苏玉埋怨道:“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们,怪不得我说你这一段怎么一点音讯也没有。” 许芸不好意思地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也就没往外说。” 说着让二人坐下,令丫头上了茶。 三人闲聊了几句,何苏玉便将事情想了个理由遮着说了,“想让你帮个忙,问问许大哥我家三哥哥最近在学堂里可有什么不好。” 周秦在一旁打掩护,“苏苏她爹近日考查功课,发现何三哥状态很不好,家里担心族学里的老教授们不好意思告状,一味纵着他,又不好直接去问……” 若是直接去问,会有质疑族学学风的嫌疑,面上毕竟不太好看。 许芸道:“倒真是不好意思,我大哥染了风寒,已经大半个月没去学堂了,我去问问二哥吧。” 何苏玉只要探听到消息,至于问谁倒是无所谓,连忙道了谢。 她听说许近泽身体不好,问道:“怎么大半个月都不好,要不要紧?” 许芸支吾一阵,敷衍了过去。 何苏玉还要再问,被周秦轻轻拉了拉衣袖,知趣地住了口。 周秦见许芸今天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想再打扰她,便找了个理由与何苏玉一同告辞了。 回了马车,周秦对着何苏玉道:“这一段时间咱们别过来了,想来他们府上有什么事情不方便。” 何苏玉只是性子粗,却不是笨,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我刚刚一时没注意……” 两人各有心事,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分别的时候周秦叮嘱她道:“有什么消息尽快通知我,我也好放心。” 何苏玉应是。 等回了府,有小丫头来禀道:“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 赵老夫人今日倒是回来得早,看周秦过来了,忙招呼她坐下。 周秦见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凑趣问道:“祖母今天去侯府吃酒听戏,好不好玩?” 赵老夫人兴致不高,答道:“不过打发时间罢了。” 她叹了口气,恹恹地指着桌上的信笺道:“刚收到了你叔叔的信,你看看吧。” 周严的家书一向频繁,往常都是跟着驿马过来,最近因为护国公府事多,便专令了人往来送信,是以许多话都说得直接起来。 周严先是照常问候了母亲的身体,侄子侄女的日常功课,又说了下北地景色,都是些不太要紧的内容。 到了后头,他似乎是闲聊一般说到了交趾战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边境的担忧。周严说话一向审慎,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很少发表评论。然而在信件中他不但表达了对邕州战事的悲观,还觉得桂州也难说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周秦看完信,道:“叔叔还让我们尽量不要在外评论战事,说是这次估计会有不好……可哥哥……” 边境遥远,周严便是再怎么耳目通顺,收到消息也不免滞后。他想来只是听说了交趾再次犯边,并未得知邕州失守的战报。但凭借敏锐的军事直觉,他已经从各种迹象中推测出此次战事与往常的不同了。 周秦不由得苦笑。 本来护国公府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交趾有什么联系,只是谁能想到小皇帝突然惹出这么一档子事来。 ------------ 第七十四章 知面 赵老夫人也叹了口气,“运气不好,着实也没有办法” 只盼着折其护能早日到桂州,扛起边战的大旗了。 前几日赵老夫人给周严发了急信,说了周延之被小皇帝派去桂州的事,想来他要过几日才能收到。 隔得远,什么都不方便,如果儿子在身边就好了。 赵老夫人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周秦不想让祖母太过担忧,忙道:“听说折老将军已经到了闽中,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桂州,有他在,必然不会有什么大事。” 正说话间,孟嬷嬷进门来,行过礼后对着赵老夫人道:“南壁街的冯夫人递了帖子过来,说是请到了玉堂春,想邀您二十过去听戏。” 赵老夫人面色倨变,连应酬的话都懒得说,直接道:“就说我前一段常出去听戏,乏了,这回就不去了。” 孟嬷嬷忙应是退下,自去婉转敷衍许府来的婆子不提。 周秦见祖母脸色不对,不免有些奇怪。 护国公府与南壁街的许府虽然来往不多,却关系一向不错,元宵的时候祖母还特地招了自己过去介绍,前阵子周延之邀许近泽兄妹打马球,祖母也是笑呵呵的模样,怎么今日像是换了一个人。 赵老夫人转过头就对着孙女道:“最近你也不要掺合她们家的事情。” 周秦奇道:“今天我才与苏苏去找了许芸,觉得她好像不太顺心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赵老夫人语带不屑,“他们家的老大看上了外头一个伶人,如今闹着要纳妾。” 许家老大?那不是许近泽吗?! 想想许近泽端方的模样,周秦觉得自己像是吃了只苍蝇。 怪不得日间去找许芸,她说许近泽患了风寒,已经大半个月没去族学里头了。想来不是患了风寒,而是事情闹出来了吧。 到了晚间,孟嬷嬷与赵老夫人说起小话,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许家这档子事情。 孟嬷嬷言语间十分不齿,“年前还想与我们家姑娘说亲,当时把他们家大儿夸得都快上天了。” 赵老夫人冷冷一哼,“你以为许家为什么要邀我去看戏,她们惦记着外头还没传开,想快点给他把婚事落下来。” 孟嬷嬷哂笑,“家里头估计一点都没有料到,我听说他们家对长子很是器重,想着过几年才下场,一心奔着一甲去的。” “素日见冯氏利落得很,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候,反倒是不醒事了,不想着把孩子劝过来,等他出去一闹,满京城谁不知道,以后还如何说亲。”赵老夫人见惯了这种事情,不觉得少年得志的公子哥儿被外头的人迷了眼是件奇事,却觉得书香门第出身的冯氏管不住儿子令人讶异,她此刻置身事外,还能像看戏一般点评,“是个老练的,先把那小姐赎了身,也不用抬回来,直接签了契身带回家做个丫头,小孩子偷腥猫似的,不过图个新鲜,真沾了手自己就放开了。” 孟嬷嬷忙道:“听说是名教坊司的歌伎,与酒楼里头卖艺的毕竟不一样,也不是自由身,又不是私窑里头的,想买也没处买,还得州府主官批准,这一闹到京都府里头哪里还瞒得住,不到最后关头,冯夫人估计也不会真去。” 听她这么一说,赵老夫人倒是多了几分唏嘘,“最怕小孩子年纪轻轻的遇上这些个清伶,懂规矩的明码标价,不懂规矩的,要跟你谈感情,十多岁的小郎君,家里管得好的连个贴身的丫头也没有,哪里抵得过这些从小到大就琢磨男人的。长得又好,又有才艺,与高官酒里来茶里去的应酬过,说起话来一股子清高之气,专盯着这些大家出身的郎,欺负他们没见识过。你看过个十几二十年,这些个小孩子上了官场,什么香的臭的都经过手,哪里还会吃她们这一套。” 孟嬷嬷忍不住笑了起来,“别人家的事情,老夫人反倒替他们操起心来了,只要不犯到我们头上,凭他们去吧。” 赵老夫人不过借秋风悲己身,她口中叹的是别人家的郎君,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家中一大一小两个男丁。 她道:“延之也是个没经过事情的,等回来,也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才行。” “见识过的嫌人家管不住,没见识过的又怕他们被迷了眼,你说如今的女子怎么就这么难。”孟嬷嬷叹道,“冷眼瞧了这么久,竟找不到一个堪配我们家姑娘的。” 赵老夫人倒是看开了,“我之前看许家的大郎不错,想等过两年他下了场再细看,谁成想不用下场就这样了,可见光是看人还是不准,再等等吧,索性宪姑年纪不大,过个三两年再定亲也不迟。” 说起这个,孟嬷嬷倒有几句话要讲,她把探听到的细节一一说了,“据说那许家大郎这些日子连家也不回,就在外头赁了个小屋子,那女子倒也了得,知道他在家做少爷手头没钱,反自己填了许多体己出来,一心想让他帮着赎身。” “哦?”赵老夫人来了兴致,“倒是又遇上了个十娘?只是不晓得这个是不是李甲。” 孟嬷嬷抿着嘴笑,“谁能说得清,光我们这些下人听到的每年都有十个八个为了外头的女子要死要活,抛家弃子,这个也不算什么了。” 两人唏嘘一场,也就罢了。 何亚卿出了门去许府,门房只说大少爷身体不适,欲要静养,客人一概不能见,只让留了帖子便罢。去叩门的小厮也乖觉,直接说要见二少,门房只得收了帖子,进门去禀许近庭。 过了半晌,门房没来领何亚卿进去,反倒是许近庭出来了。 他面色有些憔悴,强撑了一副笑意道:“实在不巧,我正约了人出门。” 何亚卿也不同他废话,将他拉到一旁,直接问道:“你别瞒着我,实话说,是不是你大哥出事了?” 许近庭面色大变,否认道:“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染了风寒病重,病情虽然反复,他底子好,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 第七十五章 面熟 何亚卿恼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瞒着!”说着将袖中那荷包悄悄塞到了许近庭手中,恨声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许近庭拆开荷包,金钗还罢了,里头居然还藏有青丝与指甲,顿时哑了口。 他还要装傻,却听何亚卿在一旁阴恻恻地道:“我借了你大哥的手札回去,不妨里头竟夹了这个。他大半个月没去学堂了,我也没处问去,不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 何亚卿又道:“为着这个,我家里都以为我要出去置外室了,还请你给我解释解释。” 许近庭一头的冷汗,他咬了咬牙,悄声道:“跟我来。” 他牵了马,带着何亚卿一路走小道,拐到了小甜水巷子后头的一处院落。 到了门口,他踟蹰了片刻,道:“此事有碍大哥名誉” 何亚卿不待他把话讲完,誓道:“你且放心,此事入得我眼,不会出自我口。” 许近庭上前叩门,不一会儿“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探出个头来,她见是许近庭,面上明显是松了口气,轻轻把门开了一半,让二人进门。 院子极只有两三间房舍,却也是五脏俱全。许近庭引着何亚卿往当中那间房走去,房门未关,才到门口里头的摆设已经一目了然。 里头一把椅子,一张书桌,另有矮矮的一方书架,都是竹子做的,看起来简陋极了。这还不算,那房间面积不到一丈见方,看起来既局促又逼仄。 眼下已近立夏,又是正午,何亚卿来这一路早出了一身汗,房间里采光不佳又憋闷异常。他一进门就觉得像是进了蒸笼,又黏又湿又热,布料汗湿了贴着肉,令人又是烦又是燥。 许近泽就坐在这个蒸笼似的房间里,他见弟弟与同窗进来了,将手中握的一卷书放下,淡定地起身相迎。 “亚卿怎么来了?”他寒暄道,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自己坐的地方不是这简陋的房间,而是金碧辉煌的殿堂。 何亚卿心情复杂,他默默掏出了那荷包,放在书桌上,道:“上回借你的手札,想来是你忘在书里了。” 许近泽一见那荷包就脸面一红,忙伸出手去拿了,捏了捏,随即将其收入袖中,道:“原是太急,不想落在书里,我找了好一阵” 何亚卿也不与他多说,单刀直入道:“你如今已在外头住了半旬,也不去上课,学中还以为你得了重病,正说要过几日一起来探你。你待要如何,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连父母亲族都不要了吧?” 许近泽道:“父母恩深不能忘,兄弟情谊亦未尝敢弃,只是笙娘她孤身一人在那肮脏之所,我若是不设法救她于水火之中,岂非枉为男子!” 何亚卿也不驳他,只问道:“如何施救?” 许近泽半晌才道:“还得母亲出面替笙娘赎身” 何亚卿只看着他。 许近庭在一旁听了许久,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哥这话好生莽撞,既要母亲帮忙,何苦又要当面顶撞她,还闹成这幅田地。” 事情已过去半月有余,许近泽的激愤却犹未消弭,可当着外头人的面,他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母亲的坏话,只好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他依旧记得自己当日与母亲说起此事时,对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派人去警告笙娘的行径。 也不晓得去的人说了什么侮辱的话,笙娘当晚就投了缳,若不是婢女发现得及时,此刻焉有命在。 他明明已经与母亲说过笙娘不是那等轻薄女子,可她偏偏要去做出这等下作手段,实在令他齿冷。 “你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方寸之地吧。”何亚卿问道,“你若是真替那女子打算,更不该与家中闹翻,凭你一个白身,连自己都养不活,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许近泽早有考虑,坦然道:“我已与笙娘商量了,明年先下场,等有了官身再来说话。” 他离家匆忙,又走得尴尬,只带了一点零散的银钱。因母亲在府内下了严令,身边伺候的一个也不敢跟着出来,这大半个月无论衣食住行俱是笙娘打点的。他虽是个公子哥,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自然晓得这不是长久之计。 许近泽先前以为何亚卿不过一时冲动,此时见他竟把前程拿出来豪赌,早吓出了一身冷汗,骇然道:“你疯了!先生说你有状元之才,特意要压你几年好让你一举夺魁,你此番仓促下场,岂非把家中学里的心血都白费了吗?!” 许近泽三岁能做诗,五岁能成文,是个极出色的种子,从小到大,除却许府,他的外祖家中也倾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他身上。 以许近泽之才下场取个进士并非难事,可若想从举国的才子之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又谈何容易! 他提前下场取了进士,对家族来说,实在是不负责任。 许近庭也是第一次听到哥哥说出这番打算,他世家子弟出身,对官场上的道道多多少少有点了解,急忙道:“取了进士又有何用,没有家族帮衬,大哥你就算有了官身也没有缺可以补啊!如果放到那穷山恶水之处,难道你这辈子真个不回家了?!” 大魏同前朝一样官多缺少,一个实职往往有五六个官员抢着补缺,没有个家族后台,往往候上好几年也未必能得一个好缺。何亚卿将族中意见视若无物,自去取了进士,等同于与家族决裂,哪里还会有人帮他运作。 许近泽也是官宦子弟,对官场了解只有更深,自然也清楚当中的要紧之处,他正要回答,忽听门口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许郎才学出众,必然吉人天相。” 何亚卿往门口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站在大门边上,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打扮得十分素净,却是容貌出众,她亭亭而立,看上去如一条弱柳,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何亚卿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这女子好生面熟。 ------------ 第七十六章 不祥 许近泽见了那女子,往外走了几步,给两人做了介绍。 “这是我多年的同窗,何尚书府上的三公子,名唤亚卿。”又对着何亚卿道,“这是笙娘。” 笙娘对着何亚卿及许近庭盈盈一拜,问道:“可是传说中的豹郎?” 被叫出往日球场绰号的何亚卿点了点头。 笙娘又道:“往日听好些大官人赞过豹郎球场上技艺无双,自成一格。” 何亚卿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被几个官员在歌楼里头把自己当成卖艺的称赞,并不是什么雅事。况且他因早年在齐云社打球一事,已被家中责罚过多次,实在不想再提。 笙娘从小就在人堆里长大,干的营生便是揣测人心,察言观色,何亚卿表情微变,她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忙话锋一转,“今日一见,才发觉原来我与何公子是见过的。” 许近泽笑道:“我与笙娘正是上元当夜在仁和酒楼初识。” 从方才进门到此刻,笙娘一直是矜持的表情,略带了一丝怯生生的可怜,听得许近泽此言,她微微一笑,顿时如同冰雪消融,脸仍是那张脸,却迥然不同于方才给人的感觉,像是热恋中的小女儿,脸上灿烂且嫣然,小小的一方斗室被她的笑脸映得硬生生亮了几分。 “许郎……”她嗔怪一声,尾音缠缠绵绵,带着酸意及甜味,眼神又是甜蜜又是娇怨地瞥了许近泽一眼,似乎在责怪对方将两人间的私密说出来,又似乎在向对方撒娇。 何亚卿不动声色地左右逡巡一眼,许近泽往日那般沉稳的性子,却被她撩动得当场与之缠绵对视,而许近庭则是站在一旁,看得呆住了。 何亚卿怎么也无法将她与上元节当夜仁和酒楼中那名少言少语,只默默低头弹琴的魁首联系起来。此刻的笙娘,一颦一笑都如同一副极美的画,纵然身处陋室,身着素服,也挡不住她那扑面而来的魅力。 怨不得许近泽会陷得如此之深。 他轻咳一声。 对视的二人被惊醒,连忙收敛神色,各自低了头,房间内却依然蔓延着方才那股温柔缱绻之意。 许近庭似乎有些茫然,他出了一回神,看了一眼哥哥,又看了一眼笙娘。 “笙娘子,你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回去了。”方才开门的小丫头在后头着急的唤道,“再不同许公子说,就来不及了!” “蛮儿!”笙娘回头低声斥道,“越来越不像话了!还不退下!” 那名小丫头不但不退,反而往前几步,昂首道:“娘子不想让公子担心,可这样拖下去只会越发难办。”她虽在歌楼长大,但跟着笙娘子的时候对方已经小有名气,她不但没受过什么磋磨,反而被追捧的客人们养出了大胆的脾气。 此刻,她直直地对着许近泽道,“公子,前儿有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宗室硬逼着娘子陪夜,被娘子撵了出去,他如今嚷着要把姐姐赎买了回家做奴婢,如今已经同看管姐姐的李大娘说了,一从京都府衙处拿到了批文,就要把姐姐带走!” 笙娘是官妓,入的乐籍,平日里只是在公务宴席上弹琴唱歌助兴,也会在官营酒店中“坐台”以招徕生意,即便是豪强大官在律法上也不允许对其用强。 然而律法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有大官人强迫了她,她难道还真能上府衙去控告不成? 这一次遇上的宗室更是凶悍,直接从府衙着手,欲要拿了笙娘的身契。他曾被大张旗鼓地扫落过面子,若真被其赎买回了家,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实在让人难以预料。 笙娘听了丫头的话,面色一白,颤悠悠地扶住了一旁的墙,似乎站立不稳的样子。 许近泽则是愣了一下。 他本打算与家族持久作战,想着时日一长,母亲少不得要让步,到时候笙娘便可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若是实在不行,自己认真备考,待到来年中了举,得了前三,一切都好说。 可谁曾想此事如此发展。 他凝了凝神,对着何亚卿道:“抱歉,今日无暇与你细聊。” 何亚卿正觉自己撞见了别人的私事,十分尴尬,忙告了辞。 不一会儿,许近庭也从院子里出了来,他脸上的神色挣扎,牵着马走到何亚卿面前,问道:“大哥让我去帮忙探探母亲的口风,我……” 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许近庭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一会,又道:“我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今日见了大哥这模样,竟觉得这笙娘子也没甚不好 ……母亲是不是有些大惊小怪……” 毕竟是别人家事,何亚卿不好点评,他只说了一句:“你大哥还未结亲,这事还是早些了了是正经。” 此时少年郎收一两个房中人是正常,可许家毕竟不是顶尖的门户,若是还未成亲便在外头与歌伎有了首尾,想要与一流的门第结亲,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许近泽资质极好,看往日的形状族中必是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待,想让其扛起宗族。 姻缘乃两姓之好,一个底蕴深厚的岳家能增添多少助力,他们这些在世家中长大的子弟,最是明白不过。 许近庭磨磨蹭蹭回了家,发现妹妹坐立不安地在他的房中候着。 见他回来了,许芸着急地站了起来,“大哥怎么说,他肯不肯回来?!” 许近庭摇了摇头。 许芸失望地重新坐了回去。她发了一会怔,无精打采地道:“刚刚何苏玉过来,让我向大哥打听她三哥最近的学业,我同她说大哥生病了,只好来问你……” 许近庭“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何三?那不是何亚卿吗?有什么好打听的,亚卿近来功课做得很好,先生才点名夸了他,他上回还同我说他爹乐得赠了他块上等的龙麝香墨。” 许芸莫名其妙,“可周秦说何尚书近来何三学问做得不好,又不敢去问学里的先生。” 许近庭联想起方才何亚卿说的“家里以为置外室”一说,哪里还有不明白。他细细一想,顿觉不对,问道:“怎么又关周秦的事?” 兄妹两为着许大郎的事情一惊一乍,宫中,田太后则是焦躁得瞳白里都是血丝。 她对着侄子道:“你替我跑一趟桂州,张谦去领军,我实在不放心。” 田储狐疑道:“折老将军不是正去桂州,怎么又换成了张将军?” 田太后觉得自己头又开始疼了,她道:“才得了消息,折其护半路没了。” ------------ 第七十七章 凶兆 田储惊得连失仪都顾不上,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左手下意识地就扶住了腰间的剑柄。 田太后没等他发问,就将汇报折其护情况的折子递了过去。 田储连忙将折子打开,也来不及细看,只匆匆扫了一眼。 折其护是暴毙 他死在永州去桂州官道上的小驿站内。 驿站的小吏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三品以上的官员,此次没了个大将在他辖内,一封汇报情况的奏报写得诚惶诚恐,让人不用打照面,就已经能从字里行间勾画出后头那小吏涕泪横流的行状。 “这个当口!”田太后揉着太阳穴,咬着牙道。 田储不敢说话。 自上月交趾犯边,朝中一直没有真正惊慌过,究其原因,不过是有折其护在,仗着其几十年间在桂广两地的累累战功积威,大家觉得击退交趾易如反掌。 如今没了折其护,这交趾要打多久,如何打,真成了个难题。 田太后忍不住继续抱怨道:“那个刘彝,分明就是个尸位素餐的孬头!昨日说交趾精锐三千,今天就变成了五千,总没个定数,也不知道要他来干嘛!回回只推说兵力不足,吵着要援兵,又把责任往苏令头上拱,且不说如今还搞不清楚苏令是功是过,就算苏令真的犯了错,哪里又轮到他来评判了!他不想着快点把交贼击退,夺回邕州,我养着他干嘛!?” 田太后近些日子被边境战事扰得心累,此刻好不容易借个机会发泄发泄被臣子们纠缠的怨气。 她停了一会,将话题转回正事,道:“张谦是员虎将,可惜太过贪功冒进,你去了桂州别的不忙,先将他看好了,若是有什么不妥,即刻着人来报!” 田储口头应了,问道:“若是张将军手下杀良冒功。” 田太后怒骂道:“他敢!” 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我过些日子便会派人去核查交贼首级,你同他说不要心怀侥幸,好好约束部下!真要打退了交趾,少不得他的功劳!” 田储并不觉得张谦会理会自己带去的旨意。 张谦是员虎将不假,可他官声一直很不好,他的部下战时烧杀掳掠,杀良冒功,被御史台联合弹劾过多次。也是因为如此,他才被压制在不易有战事的凤翔府上,就是防止其为了战功妄开边衅。 不过田储也没有蠢到跟田太后说这个。 他领了命,正要告辞,王文义弓着身子领着一名急脚替进了殿门。那急脚替跑得满身的汗,见了田太后,匆匆行了个礼,忙将急报双手呈上。 王文义接了急报,递给田太后。 田太后一眼扫过,面上转瞬之间就挂了一层冰霜。她喝道:“今日谁在宫中轮值!王文义,枢密院谁当值?!都给我叫过来!!” 说着将手中急报甩给了田储,骂道:“你看看,你看看!刘彝那个废物!钦州柳州居然也能丢了!他是不是打算过几日把桂州也给我丢了?!” 田储接了急报,却不按照田太后吩咐去拆看,顺手就将其递给王文义,口中道:“太后莫气,桂州城坚墙厚,又有精兵锐卒,必不会有什么闪失。” 田太后将他这个小动作收入眼底,骂声渐弱,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外头人人都说自己偏宠田储,可他们谁又能像他一般小心谨慎,不掐尖要强! 换做一般的臣子,有了机会可以第一时间拿到军情急报,哪个不是顺势就看了,也只有自己这个侄子晓得进退,守本分,知道重臣们还未到,他一个都尉,既无职权,也无资格先行窥览。 王文义趁机跑出去找轮值宫掖的重臣,田太后又秘嘱了半日,田储见宰执们还未来到,告了退,回家收拾东西打点上下不提。 且不说宫中各位宰辅、重臣如何与田太后商议边战急情,护国公府内,赵老夫人正打起精神应付着御史中丞苏荃的夫人陆氏。 “别人不知道,仲昌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哪里会不放心只是咱们两家毕竟不同,延之与仲昌都在皇上身边伴读,做姻亲略有些不妥当” 她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拒苏家的求娶。 陆氏相貌普通,圆圆的脸蛋,身材中等,看起来是个很好打交道的寻常妇人,她满脸笑容地附和道:“我原也是这样想,只是眼下要给仲昌说亲,找了一圈,好似人人都好,又好似都不太合适,绕到最后才觉得是自己左性了,哪里有比你们家姑娘更合适的?不谈其他,他们两青梅竹马,性子又合得来,若是只因为这些个原因便不好结亲,实在是可惜了。” 周延之与苏仲昌关系虽好,周苏两府却是一直默契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一是都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帝党,二是怕给人误认为两家在抱团,三则是赵老夫人刻意使然。 赵老夫人不太喜欢苏荃,觉得他与杨夙一般功利心太重,不是长久之道。 她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陆氏知道这事情急不得,又道:“咱们也不忙这一时半刻,此刻仲昌与你们家延之一同在桂州,等立了功回来,有个官身,咱们再议!只是先说好,我们家可是排在前头的,还请不要忘了。” 赵老夫人立刻道:“你糊涂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说亲,看什么官身不过图个人品性情而已,只是两家实在不合适,若是信得过我,我替仲昌做个媒,你看如何?” 陆氏碰了个钉子,却毫不气馁,苏仲昌本就不急着定亲,她不过奉了苏荃之命,来探探护国公府对两家结亲的想法而已。 她早有被拒绝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不是简单就能办成的事情,是以也不灰心,笑着道:“老夫人唬我,哪里有比得上你们家姑娘的。” 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回闲话才告了辞。 她一走,孟嬷嬷就道:“最近怎么这么多想跟咱们家结亲的” 赵老夫人皱了皱眉,“先不论这个,我总觉得桂州那边有些不对,延之在那里待着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 第七十八章 见微 自周严去了北地,护国公府已无人在朝多年。朝堂之中,有些消息晚上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把局面搅动得天翻地覆。 北地与京城,距离何止千里。就算用了急脚替,一往一返,路途都要用掉近十天。火热的消息出了炉,送到周严耳中,早已过了时,周严再送回来,还不如在京城自己打听。 从前侍读宫中的周延之,日常只是陪着小皇帝读书,赵显都未必能第一时间知道朝中大事,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侍读。 赵老夫人原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护国公府不揽权,十年内也不求在宦途上再进一步,实际上现实也不允许。与宦海浮沉几十年的老狐狸相比,周严不过是只刚长出羽翼的煞白雏鸡,他们夸一声后生可畏,不过是为了把他留在北地而已。 好好守你的边疆去,一边待着,别回枢密院来同我们争权。 ——即便褚禛等人不说出口,赵老夫人也能猜到七八成他们的想法。 远离朝堂的的后果现如今已经慢慢凸显出来。最明显的就是,周延之被遣去桂州,护国公府居然无法第一时间知道交趾的战报。 周秦虽然不像赵老夫人那般敏锐,却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周延之初到桂州之时,隔个几日就会发一封家书回来,除了书信,还能搭送着土产过来。 吃食、玩意之外,周秦收到过他夹在信封里的两个香包,那香包打开来一股子冲鼻的药味。据周延之解释说,这是当地用来除蚊去瘴的方子,里头不单有寻常的雄黄,还加了松香、艾蒿、烟叶、硫磺等物,当地的士子配在身上,若是蚊虫多了不中用,就烧将起来,也可以抵上一阵子。 周延之的口吻往往带着戏谑,他所描述的桂州充满了异地风情,那里风景如画,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峰峰不同,水水蜿蜒。 驻军的山里晚上有比婴儿拳头还大的蚊子,八支细足一拢,咬上你的皮肉,就是不吸干净你的血就不罢休的劲头。一旦被其沾了,所停之处,会起一个碗大的红苞,奇痒难耐,即便抓出血也抵不得用。 蚊子之外,还有奇虫、蜘蛛,蜈蚣、野蛇等物,于北方绝不相同。 他还特意赞了周秦当初的先见之明,给他带的行李当中那许多药材药丸得了大用,苏仲昌只带了简单的行李,想着去当地再买,谁知桂州因这一段战事紧张,物价飞涨不说,有钱都买不到许多东西,最后还是蹭着自己的用。 许是怕家里担心,周延之的书信中很少正面提及桂广战情的推进。 但没消息便是坏消息,若是一切顺利,他怎会不大说特说,让家中放心? 如今才过去一个多月,周延之的书信就从刚开始的三四天一封,变成了如今的半个多月也没有音讯。 周秦虽养在闺阁,却是武将世家长大,自然与普通的少女迥异,她将周延之书信中的只言片语联合着赵老夫人设法抄回来的邸报,渐渐勾勒出桂广的军情。 南边,估计真的要出大事了。 只盼折老将军快些到才好。 交趾这一战,不要说民间,便是朝堂之上普遍也没有将其当成难啃的骨头。折其护亡故的消息尚未传开,京都城内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南壁街的许府近些日子气氛十分压抑,下人们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大少爷很长时间没有在家里出现过,今日难得回来了,却与夫人关在房里整整大半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冯夫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生气,她再次向长子确认道:“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替她赎身?” 许近泽过了半晌,才握着拳头,仰起头来道:“母亲,从小到大,我从未求过什么。” 冯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近泽面露难堪之色,却只得继续道:“母亲,笙娘她并不曾做错什么,她白璧无瑕,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冯夫人面露嘲讽之色,“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歌楼里头的女子白璧无瑕,也第一次听说有好姑娘怂恿了别人家的子弟抛家弃族。” 许近泽几乎是立刻辩驳道:“笙娘不曾怂恿过我!她一直让我不要为了她做出让家里人痛心的事情,当日离家是我一时冲动,她已经说过我了……” 他恳切地道:“我原担心家中不同意,还想着明年下场,先取一个功名,笙娘百般劝说无用,就拿出了她多年间攒下的体己细软,让我存放起来,说若是真取了名次,可拿去疏通……我与她认识这么久,她不曾让我花过一分钱,也不曾哄我为她做过什么,都是我自己……” 冯夫人感觉自己被一口气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儿子! 都说读书明理,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她深吸了两口气,道:“你晓不晓得为了你下场的事情,你外祖父年近七十的人,还漏夜整理当朝文士偏好及文风?” 许近泽呆呆地看着她。 “族学里的教授拿着你的文章逐字逐句地推敲,帮你从头改到尾,一个错处给你找出几十个注释,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你姓许,不姓冯!”冯夫人厉声道,“你一年交的那点束脩,连一个先生的伙食都供不起,他们凭什么要帮你?” “从小到大,你用的纸是曹大三生宣,用的墨是松烟墨,你用的笔、穿的衣,吃的饭,有哪一样是你出力挣来的?她给你拿出几根钗子说是体己,你就怜惜得不行,家**养你这些年,就是养条狗也会围着摇摇尾巴,你呢?!” 许近泽的脸涨得通红。 “给她赎身,倒也不是不可以……”冯夫人突然掉转了口风。 “只是赎了身,却不能接回家,我给她在南方置个产业,让她远远走开。” 许近泽忍不住叫了起来,“母亲,她一个弱女子!” 冯夫人淡淡地道:“我原本已经与护国公府上说好了,过两年若是你下了场,名次但凡过得去,两家就试着合一下八字。若是你真的替那位笙娘子赎了身,还敢明目张胆接回家,你觉得这门亲事还能成吗?” ------------ 第七十九章 美梦 许近泽心头一震。 与护国公府结亲…… 谁不想出将入相,谁不想得那一柄清凉伞! 士子们寒窗夜读,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攀上那位极人臣的地方吗? 因为书读得好,他从小得过数不清的赞誉,也因为书读得好,他有机会听过许多有地位的长辈说起高官名人的轶事。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只要一心读了书便能光宗耀祖,这不过是哄些酸书生的话而已。 只会读书,估计只能在穷酸衙门里喝西北风吧。 要想在朝堂中有一席之地,哪里是光会读书就能办到的。文官卖才,一样要有治世之能,能外出掌一府之地的,谁不是精于人事政事,晓得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 想要进政事堂,就更艰难了。不止要才干精练,善于揣摩人心,斗得了皇帝,拉拢得了同僚,还要文武皆通。 没有带过兵的文官,就如同没了牙的狼,真遇上了事情只能用爪子挠两下。别人与你说起战事粮秣,你只能纸上谈兵,用前线那不知道被粉饰过几百轮的奏报来与之周旋,到时候不用对方使力,你自己就会心虚。 往前看,从太祖开始,高官中哪一位没有领过兵,就是如今大家公认不善兵事的石颁,也曾经在闽南之乱中斩杀过数以千计的叛军。 能进政事堂,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许近泽生于许家,长于冯府,两族都是文官世家,积蓄了数代的资源,可无论亲缘朋友,都少有在军事之上有所沉淀的。 如果能与护国公府结亲…… 想到护国公府上近百年的积淀,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北地,满天下的军营故旧子弟,许近泽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这样的门第,如果真的能与之结亲,就算娶的是个母夜叉,也有无数人愿意前赴后继吧。 护国公府四代之中少女只有一个周秦,娶了她,等于有了动用护国公人脉的钥匙。 更别说周秦的品貌。 他与周秦见过数面,虽然算不上十分熟悉,可印象却深刻无比。 上次一同打马球,她反应敏捷,聪明机变,全是仰仗她的帮忙妹妹许芸才没有受伤。 他回忆起对方白如雪的肌肤,灵动的眸子,女装时沉静娴雅,男装时风流飘逸的气质,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冯夫人看在眼里,冷冷一笑,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不想与护国公府结亲,想将那笙娘子娶进门来?” 许近泽想都不想,直接否认道:“儿子并无此意!” 笙娘不过是个乐籍,出身算得上低下了尘埃,他虽然疼惜她,却不过想给她一个落脚之处,替她赎身之后纳进府而已。 若是真的娶了她,估计真的要变成孤家寡人,不但父母亲族会丢人现眼,就是同窗好友都要暗自嘲笑。 笙娘应该也从未有过如此奢想吧。 儿子的反应全然在冯夫人的意料当中,她顿了顿,道:“你自己选吧,是把那女子纳进府来,我另去给你择一个低门小户,还是把她远远打发去南方,你过两年下场,好好求取一个前程。” 许近泽面露不忍之色,他考虑良久,轻声道:“母亲,未必我纳了笙娘,就不能与护国公府结亲……我晓得分寸,不会做宠妾灭妻的蠢事,我观周秦并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女子,笙娘也知情知趣,她们不会有什么冲突。” 冯夫人气得笑了起来,“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你觉得护国公府是给你挑挑拣拣的吗?!还没定亲你就有一个歌伎出身的房里妾室,若是我给你妹妹选一个这样的夫婿,你待如何?” 这也没有什么……选丈夫,不都是图其才干,观其人品,只要能封妻荫子,官至青云,谁又没有个三妻四妾呢。 只要不闹得太过分…… 许近泽好不容易才压下自己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的想法自然瞒不过看着他长大的母亲。冯夫人不由得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往日太注重儿子的学问的教养方式出了问题。 等你真的坐上了那高官之位,三妻四妾,自然没什么。女儿家嫁进来,给你生儿育女,身家性命与你绑在了一起,又有了儿女束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连八字都没有一撇,这桩亲事也是自己家里上赶着求的,你就开始这样不要脸,难道将护国公府上的人都当做瞎子不成? 儿子一路顺风顺水,自以为天下才子非己敌手,养成了这个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蛰伏,什么时候该低头,这又如何才能掰转过来…… 许近泽停了一会儿,窘然地道:“实在不行,先给笙娘赎了身,也不纳进来,只给我做个贴身的侍女。” 冯夫人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凉了半截,叹了口气,道:“不用再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可是,有宗室要抢着给笙娘赎身,晚了就来不及了!”许近泽终于忍不住将这话说了出来。 冯夫人气得连话都不想说,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你好好回去想想,你若是给她赎了身,会有什么后果,明日再来找我。” 母子两不欢而散。 许芸躲在内室,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不同于上次无意间听到祖母与母亲的密谈,她今日是特意藏在这里想要偷听的,好在家里的仆役对自己都不提防,又有二哥帮着打掩护,这才一击成功。 她找机会偷偷溜了出去,当晚用了个借口,拉着许近庭径直去往许近泽落脚的小院。 两人在巷子里遇上了笙娘,对方福了福,低声打了个招呼。 许芸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跟在笙娘背后的蛮儿忍不住小声道:“还世家闺秀呢,这般不懂礼仪!” 她这一段时间受了许多憋气,白日间又被妈妈骂了一通,正满腹牢骚,此刻忍不住发了出来。 “蛮儿!”笙娘恼道,“怎么说话的!?” 许芸被堵得半死,却不能自降身价跟一个歌楼的小丫头计较,她转过头对着笙娘道:“笙娘子好高超的手段,好狠毒的心肠,不知道我们家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 第八十章 鬼胎 笙娘外表柔柔弱弱,可听了许芸这话,瞬间气场为之一变,凌然道:“姑娘可以看不起我的身份,却不能诬蔑我的品行!身陷污淖非我所愿!我虽倾心许郎,却只是喜欢他的学问为人,并不曾谋图他什么,更未害过府上半分,还请姑娘慎言!” 许芸自觉大哥千好万好,只有别人配不上他,没有他配不上别人的。当初她偷听到家中长辈议论大哥与周秦的相看之事还觉得有些不自在,更何况如今区区一个歌妓。 她刚从家中出来,将母亲与大哥的对话听了个全,自然也知道许近泽若是再与笙娘纠缠不清,会有什么后果,现在被对方这冠冕堂皇的话一激,忍不住冷笑道:“倒是撇得干净!你不曾谋图,那我大哥为什么会好生生地从家里跑出来,住到这醃脏的地方!你除了一张厚脸皮,还有什么比得过别人的!” 笙娘还来不及回答,蛮儿就在后头嚷起来,“我们家娘子哪点都比别人好!被她看上是你们家的福气,许公子才学出众,一表人才,怎么有你这样的妹妹,也不嫌臊得慌!” 她嘴皮子极快,如同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就把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倒了出来,笙娘拦都拦不及。 许芸施施然瞥了主仆两一眼,那鄙夷的眼神,看得笙娘不由得把腰更挺直了些。 她身材纤细,又穿了一身纤薄浅淡的裙裳,风一吹,衣袂随之飘拂,显得人又是娇柔又是可怜。 然而没有人理会她。 许芸拖着哥哥的衣袖,旁若无人地越过这一对主仆,去敲了许近泽的院门。 无人应答。 许近泽不知道去了哪里。 笙娘主仆杵在这里,许芸自然不好再待,跟着许近庭走了。 路过笙娘的时候,她低声了一句,“我们家书香门第,就算一个洒扫的丫头也是清清白白的,我哥哥本要娶公侯之家的姑娘,若是有了什么变故,就算将你粉身碎骨也偿还不了。” 笙娘不愿置信地抬起头。 许芸又补了一句,“就算是纳妾,也大把良家女子在后头排着,下辈子也轮不到你。” 语毕扬长而去。 笙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肝仿佛变作了一个坛子,里头混杂了油盐酱醋,还倒了细碎的辣椒籽,呛得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过了许久,蛮儿才低声提醒道:“娘子,夜间凉,咱们进屋吧……” 笙娘这才醒过来似的,她魂不守舍地跟着蛮儿进了门。 院子里昏昏暗暗的。蛮儿一边点灯,一边说道:“娘子,那许家的小姑娘好不地道,咱们好好地在外头待着,又不吃他们的,又不用他们的,还要在这里沸反盈天,娘子这么好,我真想不通她们有什么好嫌弃的。” 笙娘恍惚道:“是我配拖累了他……” 火石一擦,灯芯上跳跃起了一团火焰,将小小的斗室映得半亮,蛮儿正要再说话,却见屋子中那一方木桌边上静悄悄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放下了手中的书,道:“都晚间了的怎么还跑出来了,这巷子尽是喝醉了酒的浪子,不甚安全。” 原来是许近泽。 蛮儿与笙娘情同姐妹,也不把自己当作下人,说起话来不免没大没小,她拍了拍胸脯,娇声埋怨道:“天都黑了,公子在屋里也不出声,连灯都不点,吓到人呢!” 笙娘低声道:“原只是来看看你,不想在门口遇到了府上的人。”她犹豫了一会,还是道,“我听你妹妹说,你要娶公侯之家的姑娘。” 她并不上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就这样凝视着许近泽。 房间并不大,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她的面容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意,不知是不是灯光映照的。 许近泽表情微变,并没有否认,而是道:“未曾定下来。” 屋子里的氛围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笙娘有些恍惚,她轻声问道:“是哪一家的显贵?” 许近泽并不瞒她,“原是想说护国公家的。”他直言道:“眼下还未曾定,不过是我家里头一厢情愿而已。” 他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握住了笙娘的手,柔声道:“我今日回了府同母亲说了你的事情,你且放心,必能将你安安稳稳地赎身。” 笙娘惨然一笑,道:“你别哄我了,我方才在门口遇到了你弟弟妹妹,他们那副模样都恨不得将我一口吃掉……你坦白告诉我,若是给我赎了身,护国公府上是不是再不愿意与你说亲?”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一滴滴滑落在脸颊上,如同梨花带雨,清丽异常。 许近泽又慌又急,忙揽着她坐在椅子上,低声哄劝。 蛮儿面露羡艳之色,静静地退出了屋外。 她从外头往里看,正瞧见笙娘整个人埋入许近泽怀中的场面,顿时有些愤然。 凭什么! 凭什么笙娘子这样的人品相貌,这样的痴心,又与许公子两厢倾情,却偏要被那不相干的人给横插一杠! 次日,她找个机会出去寻了个常在小甜水巷徘徊的小乞丐,给了他几个铜板,问道:“你认不认识护国公府?” 那小乞丐忙不迭收了铜板,笑嘻嘻道:“小姐姐这可问对人了,满京城都不如我们这些讨饭的知道各大府上的事情。您有什么要打听的,请说吧。” 蛮儿拿出了小半贯钱,在那乞丐眼前晃了一下,道:“我也不为难你,只要帮我一件事情,做到了,这银钱就是你的。” 那小乞丐眼睛随着铜钱转了一圈,却是很快回了神,道:“姐姐要我帮着做什么?先说好,我虽然是乞丐,偷摸拐骗的事情却是不做的!” 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蛮儿啐了他一口,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让你帮忙打听打听他们家姑娘的行踪,什么时候要去哪里,越快越准越好,办得合我的意,赏钱少不了你的。” 那乞儿笑着伸出了手,道:“姐姐要我办事,总得给点定金吧?护国公府上可不是容易打听消息的,他们家再规矩不过了。” 蛮儿瘪了瘪嘴,抓了一小把铜板丢在他手中。 ------------ 第八十一章 训子 随着桂州战报一日接一日地送入京城,朝堂上的氛围也一日冷过一日,钦州、柳州接连失陷,交贼攻城略池如同下饺子一样轻而易举。 大魏似乎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审视起这个数百年内多数时候俯首帖耳,只要偶尔兴起些小风浪,就会一直被中国压着打的边陲蛮夷之族。 田太后自摄政以来,从未在军事上遭遇过这样的挫折。 大魏北有护国公周严,南有定远将军折其护,东边临海,先不说琉球高丽近些年称臣纳贡,就算他们敢有不臣之心,海上几十艘大船也不是摆着看的。 而西边,原来驻守的是诸卫上将军张谦,那一个个蕃人,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个上面贴着“战功”二字的首级,恨不得他们脖子以下都是空荡荡的,扫一扫就能拢起来去讨功劳。 张谦字奉直,人不同其名,他于战功上贪得无厌,打到后来,朝中御史台的官员都把他当作了刷声望的工具,日日都要弹劾一下,说他残忍暴虐,杀伤无度,有失中原宽厚之德。 田太后不得已,只好把他贬到了凤翔府上。 然而在这十多年时间里,西边河湟的蕃部早已经被他打残,十人里数不出两三个男丁,没个上百年,恢复不了元气。 第一次遇上这样被交趾吊着打的情况,第一次听见中国城池失陷,田太后急得好几夜都没有睡好,头疼欲裂不说,连例事都淅沥不止。 今日大朝会,她下腹疼痛极了。明明已经接近半个月了,下面依旧涌流不歇。 她又是恼,又是烦。 今日的朝会,折其护暴毙的消息就像一枚炸弹。 下头朝臣们再不似从前那样抢着桂州军中的位子,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桂广军情,仿若人人都是再世孙武,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战,可谈到应对,又纷纷扯些冠冕堂皇之词,都是远水救不得近火的套话。 大朝会上几百人,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出班,发些慷慨激昂之语,若是靠言语能压死人,估计交趾的贼子早已被他们骂死几百次了。 “臣有一言!”吵吵嚷嚷之间,一人持笏从后排出列。 田太后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是一名才调入京城的老朽,官品不高,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名字。 “皇上年纪已长,早该亲政,以臣愚见,此乃殿下久不撤帘之果,若殿下让权退位,皇上临政,另辟新天,择猛将悍兵南下讨伐,日耀归位可期,天下当定。”他板着脸,提高了音量,“届时交趾自然退兵,桂广黎民可早日免遭涂炭!” 一片死寂。 刚刚还热闹的殿中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诸臣没有理会那名臣下,而是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田太后从心肺之处燃起了一股火焰,满腹怨气怒气冲腔而出,她这时肚子也不疼了,头也不胀了,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和和气气地问道:“你的意思,只要皇上亲政,交趾自然就会退兵?” 那人一愣。 他多年在外,方才入朝,对田太后的脾性并不了解,还以为对方听进了自己的话,暗忖:这太后似乎并不像旁人所说那么霸道。 他忙道:“皇上亲政,另择新将,携兵丁前往邕州,自然交趾可定。” “一样是另择新将,我择就不行,皇上择,就能逼退交趾?”田太后的声音一瞬间拔高了。 那官员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可话已放出,再做转圜为时太晚,只得坚持道:“此乃上苍预警是也。” 帘后,田太后眼神冰冷。 御座之上,赵显兴奋得盯着那名臣子。 每逢大朝会,作为天下之主,他都会坐在这里,但只是一个吉祥物般的存在,如同他座下的椅子,如同朝臣脚下的青石,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他此刻第一次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是件痛快的事情。 哈哈,你也有今天! 他死死忍着心中的快意才没有笑出声来,靠着毕生的自制力,才没有掉转过头去看一眼那所谓的“母后”。 这个看上去满脸酸腐之气的老头子叫什么?等下了朝,他一定要好好问问。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那老朽之臣,想要把他的脸记下来。 今日之后,这酸儒一定会被田太后又贬又罚,说不定还会被扔到琼州那险恶之处。 没关系,就算你死在流放的路上,等朕登了基,也一定会记得你的,若是你有后人能活下来,朕少不得他一个实权官位! 赵显越想越是开心。 有一就有二。 终于有人在朝堂之中说出“亲政”一词了! 不同于往常奏章中的鼓吹,今日,如此隆重的大朝会,面对数以百计的官员,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出了亲政二字! 他几乎要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不是他策划的,也应当不是哪位重臣筹谋的。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基层的官员们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亲政? 赵显梦做得正美,忽听田太后在后头道:“皇上,广南西路州几何,县几何,辖内居民几何,人口过十万州几何?九品以上官吏几何?州官人名可能列出三人?” 赵显僵直了身子。 他张开嘴巴,答案好似就在嘴边,却半晌说不出来。 该死!明明朱师傅不久前才与他谈过广南西路、东路景况,可他现在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赵显觉得时间才过去一会儿,田太后已经教训道:“皇上已经年近二十了,该好好上心政务了,你这般让我如何放心撤帘让位。”她似是哄劝似是教育,“就算天下十五路景况陛下无法一一记熟,广南正逢战乱,至少也要将其情况看一看,听一听,广南西路辖内州二十五,军三,县六十五,其余诸事,待下了朝,去请教师傅罢。” 她当着数百朝官的面,就这样训起儿子来,一点皇家体面也不要,口气再自然不过,明晃晃地告诉底下站着的官员——看,这就是你们要亲政的小皇帝!你们肯,我还不肯呢! 与此同时,蛮儿站在小巷子隐蔽处,她对面站着那名小乞儿,对方嬉皮笑脸地道:“姐姐,那护国公府家的姑娘如今在吏部何尚书家里头,你现在过去,估计等不了多久就能碰上了。” ------------ 第八十二章 盘算 太和楼中。 一名小丫头轻轻敲着门,在外唤道:“笙娘子,郑公子又来了,正在偏厅等您过去呢。” 笙娘道:“我这几日身体不舒服,你与他说请改日来吧。” 那丫头应声走了。 笙娘支着下巴,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 她对面是一方幽州铜镜,磨得发着哑光,柔和的黄色镜面上映着一张如花如玉的脸,色似春花晓月,比起寻常的美貌女子,更多了清雅脱俗之态。 她看着看着,觉得自己都要被迷得醉了过去。 所谓红颜薄命,不外乎如是吧。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坐到一旁的古琴前,信手拨了几下琴弦,琴音如泣如诉,越是拨弄,却越是引得她心伤。 花容月貌,才艺双绝,然而那又如何。她有一千样的好处,也抵不过她的出身。 人人都说女子嫁人是另一次投胎,可她第一次胎投得太差,现下连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她又何尝不知道许府对她的排斥。事情还未落定,就已经被当家的夫人,连带着情人的妹妹恨上了,这是何等的糟糕。 然而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年纪已经不小,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限,又人品靠得住的郎君,最难为这位郎君还这样重情重义,与自己两相投契。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硬着头皮蹚过去。 想到昨夜许近泽抱着她轻声许诺,笙娘心里的愁意稍稍缓解。 看来上回让蛮儿特意在他面前说起的宗室强抢之事,还是有些作用的,赎身之事夜长梦多,不早些落定,她实在是不放心。 不晓得那冯夫人还要撑多久才会退让。 虽然在许近泽面前说过许多次,自己攒了若干金银细软,若是许家不肯答应,也能养着他一名士子下场得官,然而这却绝不是她的真实想法。 没有家族助力的士子,同有家族助力的士子比起来,在官场上的成就岂可同日而语! 她又不是那等有靠山可以支撑的千金,也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平民女子,在风尘漂泊这么多年,她看过了太多的辛酸。 嫁与商人平民的,因无法适应从万人簇拥到洗手羹汤的落差,又常被周遭之人指指点点,多数不是憔悴落魄,就是狠心合离,遇上不好的人家,连嫁妆都要送于些出去才能摆脱。 被纳入官员宗室之家的,运气好些,有个一儿半女,即便是年老色衰了也能有个念想。若是运气不好,遇上那等嫉妒心重的大妇,年过四旬了还要被卖将出去,落到私娼里重操旧业。 从前刘三娘子那样的声望技艺,不知被人赎了身去,事后竟一点音讯都没有,今年居然也听说重新出了山,也不晓得受了多少的磋磨。 笙娘扯过一张丝布,将古琴盖上。 她自入这教坊那日起就已暗暗下了决心,宁做官家婢,不做贫民妻。 幸好随着她容貌渐开,琴艺渐深,名声也慢慢打开了,她开始有机会接触真正的达官贵人,宗室豪强。 许近泽是她数年以来遇上的最完美的对象。 他涉世未深,长相人品无可挑剔,还有一桩令她心折的是,许多官人赞许过许近泽的才华,都说下一科前三定有他的名字。她取了他的文章来看,果然极好。 更妙的是,他对自己也有好感。 她早已打听清楚了,许冯两家在许近泽身上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功夫,是绝对不可能放弃这个未来的相公爷种子的,无论怎样,只要要紧牙关,自己决计可以得偿所愿。 她正想着该如何找个办法放个风出去,让冯夫人不得不答应尽快替自己赎身,外头突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笙娘子……”先前的小丫头在外头叫道。 还没等她回话,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青年男子站在门口,他看起来一表人才,又有些不羁的气质。 笙娘慌忙站起身来,有些失措地唤道:“郑公子……”她抬高了音量,叫道,“蛮儿。” 门口的丫头忙道:“蛮儿有事出去了,娘子有什么吩咐?” 那男子不待她说话便道:“我听丫头说你身子不适,过来瞧瞧你。”说着大步就往这边走来。 笙娘吓得后退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对方立定站住,笑着道:“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说着就探过手来,欲要去试她的额头。 “别过来!”笙娘大声叫道。 正叫着,她突然心念一动。 还愁没有办法,此刻办法不就来了? “噌”的一声,她从袖中拔出了一把匕首,将刀尖之处对准了自己的颈部,威胁道:“你再过来,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郑公子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又往前跨了一步。 笙娘那一双手平日里弹琴煮茶,最多也是给贵人们磨墨写诗,哪里拿得惯匕首,早已出了一手心的汗,她一面拿捏着力道,一面正要说些正义凛然之词,却不曾想因有滑汗,手中匕首一歪,竟真个将那锐利的尖端压进了自己的脖子。 匕首极为锋利,轻轻一碰,一丝血迹就顺着她的颈部滑了下去。 她这一番动作不但吓住了对面的男子,更是吓住了那名小丫头。小丫头“啊啊”叫着跑了出去,在门外喊道:“吴妈妈!吴妈妈!!笙娘子要自残了!” “我不过去,你将匕首放下!”那郑公子沉声道,边说着边做出往外退的样子。 笙娘本意只是引起众人注意,从未想过要碰伤自己。她这一身雪肌呵护不易,真要留了疤痕,怎生得了!此时见了血,她比任何人都要慌乱,叮当一声,不用别人来劝,匕首就掉到了地上,她忙举了贴身的帕子去捂住那血珠子。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吴妈妈带着几名教坊司的小吏及杂役冲了进来,她见了屋里这场景,也不说别的,对着一名杂役喊道:“还不快去请医官!” 又叫道:“蛮儿!还不快来伺候你家娘子!” 何府外巷子外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蛮儿坐在一旁的茶棚里,专心等着周秦的马车。 ------------ 第八十三章 拦路 再说那日何亚卿拿着荷包出了门,过了大半天才回家,何苏玉等得坐立不安,一见了他就围上去,问道:“急死人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何亚卿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什么怎么回事。” 何苏玉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去摸他的袖子,察觉里面空荡荡的,早已没有了东西,忙道:“荷包呢?那荷包是谁的?你放到哪里去了?” 她不说这话还罢,一提这个,何亚卿就将袖子一抽,瞪了她一眼,愤然道:“你还好意思说!这种事情也不同我问清楚就跑去外头咋咋呼呼,我怎么有你这种不省心的妹妹!” 何苏玉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道:“才没有出去咋呼呢,就跟宪姑商量了一下。”她从小就不怕自己这三哥,听他这样说了一通,不但不讨饶,反而回了句嘴,“你该谢谢我才对,没直接捅到爹娘那里,你就谢天谢地吧!” 何亚卿拿妹妹没有办法,只得道:“其他的我不管,你跟周秦解释清楚,我持身正得很,从来跟外头那些个魁首花枝没有关系。”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哄我……万一那是你出去不干不净惹回来的,现在又要我给你澄清,没个证据我才不干。”何苏玉完全不吃自己哥哥那套,皱着眉头顶了回去。 两个人斗鸡眼似的互瞪了一阵,何亚卿败下阵来,他答应过许近庭不做那长舌之人,此时也不好把许近泽之事捅出来,只好指天发誓,又赌上自己多年来的人品,追着求着让妹妹相信那荷包真与自己没关系吗,至于是与谁有关系,“过一段时间必有分晓。” 废了半天口舌,何苏玉终于同意替他“美言几句”,何亚卿还是不放心,怂恿妹妹把周秦请过来府上做客,自己顺便在一旁听妹妹“好好解释”。 这一段护国公府上下都提着一口气,不为别的,全因交趾战事不利,又有折其护亡故的消息,惹得赵老夫人连饭都吃不下,带着周秦也坐卧不宁。 何苏玉来了帖子,周秦第一时间就想回绝,赵老夫人在一旁凑了一耳朵,倒是劝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于是定了隔日过去。 次日,到了何苏玉的房间,何亚卿却毫不客气地站在里头,见她来了,先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接着就用眼神催着妹妹说话。 何苏玉鼓了他一眼,到底是自己哥哥,也不再拿捏,向周秦解释道:“宪姑,三哥哥特意让我请你过来,想同你说清楚上回那荷包跟他没关系。” 周秦一愣。 这算什么?为什么要特意同自己解释? 她想了一下,笑道:“何三哥放心,我嘴紧得很。”以为是何亚卿担心自己不知轻重,不小心往外说了出去,坏了他的名声。 何苏玉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抿着嘴巴,冲着何亚卿一个劲的偷乐。 何亚卿连忙道:“当真不是我的事情!我从来就不出去碰那些乱七八糟的,这回纯粹是帮人背锅。”他不能解释来龙去脉,急出了一头的汗不说,脸都涨红了起来。 看到他这样一幅模样,何苏玉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闲闲地在一旁搭了一声腔,“三哥哥说等上一段时间咱们就知道这荷包是谁的了,还说他用自己人品作保,真的没有出去乱来。”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她早已相信此事真的与哥哥没关系了,只是甚少见到他这样吃瘪,拿来开开玩笑而已。 “何三哥莫急,我相信你。”周秦微微一笑,柔声道。 何亚卿闻言,眼睛一亮。 这两天心上吊着的那块大石头,一瞬间就落了地。 他感动极了,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周秦又道:“苏苏同我说过,原先何三哥在齐云社,好几个三十二正店的行首追着你跑,又有许多良家姑娘给你丢钗子镯子手帕,你见惯了这些,必不会随便就做出不好的事情来。” 何亚卿要说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讪讪道:“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说到这里,忙又补了一句,“我如今也小,还是不太懂这些事,最端正不过了。” 这样自卖自夸着实有些过火,他说完这一句,自己就忍不住红了脸。 周秦不禁跟着笑了起来,她不去拆穿,只点了点头。 三人聊了一会,何亚卿不好多坐,半喜半忧地告了辞。 何亚卿一走,何苏玉就拉着周秦的手,一副有话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 周秦不免有些惊讶,“怎么了,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我听说了桂广那边的事情……折老将军没了……周大哥他……”何苏玉欲言又止。 周秦这些天早已把这消息翻来覆去咀嚼了不知道多少次,现在反倒安慰起别人来,“没关系,交趾大军离桂州还有一段距离,桂州城池坚固,交趾国力尚弱,支撑不起他们打这么大的仗,虽然折老将军有了不幸,但太后已经派了诸位上将军张谦去接手,他打仗那么猛,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还有力气开玩笑,“该怕的是交趾大军,张将军威名远播,听说他的名字现在在河湟的藩地还有止小儿夜啼之效,等打得起了劲,交趾那点人马还不一定够他杀呢。” “我哥哥在桂州城内,又不上战场,若是连他都出了事,那整个广南西路都要出大事,实在没有这个可能。” 何苏玉性子单纯,听她这么一说,很快就被哄骗过去。 周秦一面与她聊着天,心里却忍不住挂念起远在桂州城内的长兄来。 刚刚那话,一半是说给何苏玉听,另一半,何尝又不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刀剑无眼。 当初交趾犯边,大家都不敢置信交贼居然真的能打到邕州,过了一阵,邕州竟然沦陷,到了后来,宾州、柳州等地接连失陷,不仅大魏蒙了,想必交趾也吓了一跳。 往日以为面前的是一只凶兽,如今伸手一戳,发现只是纸扎的,又如何肯放过。 到了下午,周秦告辞回府。 马车才驶出没多远,却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周秦凝神听了一会,似乎是一群乞丐拦着马车要讨钱。 她皱了皱眉。 哪有这么古怪的事情,求吉利钱的乞丐,不去找店铺,不去找路人,不去敲富人的门户,居然跑到这繁忙的大道之中拦马车。 ------------ 第八十四章 惊骇 何府坐落于金梁桥街上,与梁门大街相交,不远处就是州西瓦子,离宣德门虽然不近,却也是一处繁华所在。 蛮儿紧张地站在路边,看着她找的那群扮成乞儿的壮丁冲着护国公府的马车围了上去。 她在等一个契机。 作为教坊中伺候娘子的下人,她本就没有名节可言,也不要什么脸,可那些公侯之家的千金不同,她们将名声、脸面看得极重,如果自己当街嚷开了求她接受笙娘子进门一事,对方断然不可能一言否决,不然岂不是要自己给自己冠上一个善妒的名声? 她仔细筹划过。 伺候笙娘子这么多年,或多或少也识得几个有些财力势力的豪强人物,她此次特意找的是外城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佬,姓丁,对方追求了笙娘子许多年,一直未曾得手。 他做的营生听起来不体面,乃是米田共的生意,即靠着收购京都城内的各类牲畜粪便,倒卖出手赚取差价。 这一门听起来腌臜,实际上却是极吃香的买卖,一般人哪里能染指。那丁老大也是靠着自己是朝中某位宰执的亲眷,又奉承上了某位得势的宗室,仗着年轻时在京城拼杀多年的势力,这才勉强护住了口中的肥肉。 笙娘子向来不喜这等膘肥体胖,不通文墨之人,更瞧不上他的营生,是以他虽痴想良久,却从未有什么机会接近。 这回自己请他借几个人来使使,也不待自己将事情掩饰一番说出来,那丁老大就奉承不已,慷慨拨过来了七八名健壮的雇佣。 这些个壮丁均是日日晚上都推送粪车出城的,个个一身的腱子肉,七八个站做一排,光是看起来就令人怵得慌。 蛮儿已经起了满手的汗。 她旁边还站了一名较为老成的中年男子,是这群人的领头,领头奉的命令是:只要不过分,务必让这一位小姐满意了。 他还有心情说笑,对着蛮儿道:“小娘子莫急,,咱们能使的人手比对方多,气力也比对方大,真打起架来才是有好戏看呢。” 他方才与这小妞聊了半天,倒也打听出几分消息来,似乎是有哪家有些闲钱的姑娘惹了笙娘子,这小使女在替娘子出气呢。 他跟了丁老大这些年,自然知道主家追捧那笙娘子,花了怕有上千两银钱依旧不得近身,此番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讨好,只恨不得掏心掏肺,何况只是给一个不知进退的姑娘家点颜色看看。 他已从蛮儿口中打探明白,这车中所坐不过一个富商家的女儿,是去巴结吏部尚书的二女儿,想要走闺房捷径替家中父兄买官的。刚刚瞧了下,这马车也无豪华装饰,也无品级大小,估计那富商只是有两个小钱。这样的女子,别说一个,就是十个百个丁老大也得罪得起。 蛮儿勉强一笑,道:“不至于要打起来吧,拦下来即可,我只是要同她们家姑娘说清楚两句话。” “小娘子说笑了,青天白日拦人家马车,谁肯跟你说话,等打服帖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想说多久就说多久!”那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心想若是不闹出点动静来,怎么显得出他的手段,又怎么显得出自己主人家的殷勤。 蛮儿有些着了慌,吓道:“还是不要打架罢!” 她这话已经晚了。 周秦此次出门带了海棠并一个小丫头,另有老成的车夫两名,护卫四名。 护国公府里护卫与旁的府第不同,过半是北地退下来的伤残老兵,因有了残疾,又没个手艺不好外出谋生,许多老护国公用过的亲兵都投了过来,如今周严戍边,也沿袭了父辈的传统,常招募了没有去处的残疾退役者回府护卫。 这些兵丁,平日里看起来精瘦,比不得那等搬货扛箱推车的苦力者,可真个打起来,三个有力气的都未必能敌得过他们一个。 那群扮成乞丐的人冲了上去,车夫怕撞了人,连忙拉住了缰绳,幸好他技艺高超,马车急停也未出什么岔子。 后面跟着的护卫察觉不对,早已顶了上来。 扮成乞丐的壮丁们有拦马的,有撞人的,有推搡着想要去拉马车帘子的。 那领头的忙捅了蛮儿出去,道:“快去,等马车帘子一揭开,咱们的人就把那姑娘拉出来。” 蛮儿瞳孔微扩,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慢慢朝着马车走去。 要怎么说才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会有用吗? 以往笙娘子柔柔地同别人说一说话,对方就什么都应下来了,此刻轮到自己出马,面对的还是一个女子,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蛮儿茫然地抬起头,半下午的,街上人来人往,护国公府的马车走的正道,此时被拦,早引得一干人等凑头来看,纷纷猜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有好事的还走近了想要看清些,好辨个详细。 那领头的护在后头,把她推上前去,道:“看,咱们的人在掀帘子了,你去罢。” 他话未落音,那名去靠近马车要去揭帘子的壮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竟是被车夫单手抓住了,就这般一个跟头摔将出去。 壮汉跌到地上,撑着想要爬起来,被追上来的一名护卫按在地上,就势“咔”的卸了胳膊。 四周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呼。 壮丁们原本还收敛几分,现在见自己人吃了亏,都红了眼,两边扭打起来。 领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对方明明只有四个人,都是瘦干干的身材,另有两人护着马车都不出手,可怎么越打局面越是一面倒了?! 他撩了袖子下场帮忙,与另一壮丁对上一名护卫,才两三个回合就察觉出不对。 对方身上的气势太可怕了,动作虽然不多,却招招冲着自己人的要害来,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不经意间瞥到对方的眼睛,吓得一个激灵。 得杀多少人才有这样嗜血彪悍的眼神?!难不成自己遇上了哪个在逃的凶犯? 他看得真真切切,对方一拳重击打中了自己的同伴,那右手分明只有三根手指头,那衣袖被风吹上去一点,露出前臂上狰狞的伤疤! 他又骇又怕,张口就叫,“来人啊!抓逃犯了!!” ------------ 第八十五章 妄言 领头才喊出来这句话,就被压到了地上,接着双手一阵剧痛,“咔”一声,也被卸了胳膊。 他痛得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心知撞上了铁板,外厉内荏地喊道:“光天化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小心官兵来抓了你们回去!!” 闹事拦人的反而吵着要叫官兵,这也算是一桩奇事了。 护卫嫌吵,索性拿布把他的嘴给堵了。 蛮儿站在路半中间,看到这一幕,顿时有点心慌。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头,却还是撑着胆子上前喊道:“周姑娘,还请吩咐你的手下住手,我有话要同你讲!” 周秦听着外面闹了好一会,正莫名其妙,此刻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自己家的马车并没有挂名号,不是有心人,谁会知道这马车里坐的姓甚名谁。这女孩能叫出自己的姓,不知刻意尾随多久了。 当街拦车哪是正派人能做出来的事情,换做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坐在车里,没有得力的家丁护着,还不知道要会发生什么。 这小女孩跟混混在前后脚冒出来,又是这样一幅口吻,想来也脱不了干系。 她皱着眉对跟车的婆子说:“让人去请府衙的巡卫过来。”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沾手的好,免得被百姓说仗势欺人。 护国公府的护卫都是战场中拼杀过来的悍勇,虽有伤残,却都不碍身手,不是普通的壮士对付得了的,丁老大派来的人很快都落了败,各自被反缚住双手按在地上。 蛮儿因是女子,又不曾动手,护卫们也不好对她太过粗暴,只是拦着不许上前而已。 她一个人站在一丈多远的地方,见喊出那句话后车里头全然没有动静,满街地人都似看笑话一样指指点点,一时气急,也不顾其他的,就这样朝着周秦的马车嚷叫起来,“周姑娘,请救救我家娘子吧!” 这又是唱哪出戏? 自己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有人特意过来求救? 跟车的婆子是个老道的,她见势不对,连忙跳下车去。 蛮儿见帘子拉开,眼神一亮,正待要说话,却瞧见只是个婆子,已有三分不喜。 婆子下了车,见是一张生面孔,也不说别的,只道:“小姑娘有什么难处,还请找了自己家里长辈,我们姑娘年纪小,不方便抛头露面,也帮不上你的忙,你这样拦着大道,别人不好行路,还请让一让。” 婆子轻飘飘的几句话,把事情从周秦身上撇得干干净净。 蛮儿执拗地站着不肯让开,直直盯着马车帘子,口中道:“周姑娘,还请与我见一见,我有话要同你说。” 婆子恼她不知进退,伸手要去拉开她。 蛮儿挣开了她的手,冲着马车奔过去。 护卫也顾不得怜弱了,抓着她的胳膊就往路边拖。 蛮儿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开始不管不顾地喊道:“我知道你是护国公府的周秦,你也不想害了一条人命吧!你若是不帮忙,我家娘子就要活不下去了!” 当街就把周秦的出身名讳都叫了出来。 一时围观的人都哗然了。 护国公府在京都城内十分低调,但人都有眼睛,都知道这是个忠烈之门,怎么突然之间就与别人的性命扯上关系了。 蛮儿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就继续喊道:“周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关乎我家娘子的性命!” 坐在车里的海棠恨不得跑出去撕了她的嘴。 当街堵人,还要满口的胡言乱语,外头的婆子跟护卫都死了吗?怎么不会堵上她的嘴,竟由着她在这里乱喊乱叫。 殊不知外头的婆子也是暗暗叫苦。 这满街的行人街坊,对峙的又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她也不曾动手动脚,总不好上去就动粗吧。 经这样一闹,周秦也是满腹疑惑。她刚刚从窗帘看了一下,这个女孩子自己并不认得,怎么对方就口口声声要挟帮忙。 只是外头人多口杂,如果任着这样乱喊一气,三人成虎,鬼知道明天会传出什么话来。 她吩咐海棠道:“看看到底什么事情,不要让她再胡说八道。” 海棠应了是,才掀了帘子出去,就听外头又喊道:“周姑娘,我家娘子性情温柔,人品出众,不是那等掐尖要强的!她虽与许公子情投意合,却也知道进退,必不会抢你的位子,只求你一句话,只要你同意她进门!” 什么乱七八糟的!海棠勃然变色,呵斥道:“你是那里冒出来的,什么许公子张公子,我家姑娘好端端守在闺中,大事小事都有长辈做主,怎么被你一句话,就扯上什么进门不进门的了!” 又对着几名护卫道:“官府的人怎么半日还没有来,青天白日的,老实人就凭白被人污蔑不成!” 蛮儿顿时着了急,道:“是南壁街许家的许大郎君!他与周姑娘说了亲事的!我们家娘子与许公子付了终身,许家的夫人不肯答应,说是周姑娘必要生气……周姑娘,还请你说一句,我家姑娘性情温顺,必不会碍你的眼!她……” 蛮儿一句话没有说话,就被海棠“啪”的一巴掌掴在脸上。 海棠打完一巴掌,气仍旧不顺,骂道:“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与你说的什么公子一点干系都没有,你在外头败坏她的名声,与你有什么好处?!我们府上四代忠烈,男丁死国,女眷英烈,现如今国公爷在北地戍边,大少爷在桂州对抗交趾,他们出生入死,居然是为了护着你这等毒妇……你受了谁的指使来污蔑我家姑娘?我看着你真是恶心得慌!!” 她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又带了几分悲愤,围观的人都噤了声。 护国公府几辈人死社稷,毕竟不是白死的,众人想到这一家现如今似乎只有一个老祖母,一个小姑娘守在府上,顿时都起了怜悯钦佩之心。 蛮儿愣了一下。她想不到周秦会完全不承认与许近泽有婚事,一时之间竟然不晓得怎么答话。 以她的想法,如果周秦答应了肯迎笙娘子入府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肯答应,自己完全可以给她扣上一顶嫉妒心重的帽子。 周秦的反应出乎她的意外,一时之间,蛮儿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此时有人喊道:“衙门的人来了!” 衙门的人已经到了一会,足够听到海棠的一番陈词。 能在京都城内巡街,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眼力。领队的恭恭敬敬地上前向护卫问过话,又问了过路人来龙去脉,在马车外头低声安抚了周秦几句,就把那几个壮汉并蛮儿带回衙门。 蛮儿哭闹着还想要挣扎一番,巡街的衙役却没有什么顾忌,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破布就把她的嘴给堵了。 ------------ 第八十六章 连锁 巡街的衙役走了,围观的行人也渐渐散去。周秦将被撩起的窗帘一角重新放回去,令车夫赶车回府。 简直是无妄之灾。 不知道来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她没有打算瞒着,也瞒不住,是以赵老夫人很快知道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跟车的婆子作为苦主一方的听证,跟着去了衙门,等到回了府,赵老夫人听了她的回话,气得勃然大怒。 “今天脏的来拦,明天臭的来拦,当我们家好欺负吗?!宪姑什么时候跟许家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当即派了孟嬷嬷前往南璧街去质询。 冯夫人见孟嬷嬷,笑着请她坐了,又要着人上茶。 孟嬷嬷也不坐,站在厅中绵里藏针地把事情来龙去脉给说了,又道:“我们府上同贵府来往不多,也不晓得你们是不是要纳这样一位教坊的小娘子,只是你们纳你们的,还请不要殃及无辜才是,夫人也是女子,又是出身名门,更该晓得闺中女子名声的重要性。” 暗暗讽刺冯夫人虽然出身名门,却一点都管不住家。 此事确实是自己家里的责任,即使被人骂上门也,也只得认了。冯夫人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竟有这等荒谬之人!我们府上并不曾有这样的事情,待查实了,我必上门向老夫人请罪。” 孟嬷嬷一走,她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着了人去找许近泽。 许近泽一无人手,二无消息,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听得母亲派人来叫,还以为是她想通了,愿意替笙娘赎身,连忙回了府。 他一进门,丫头就把门给关上了,冯夫人满脸铁青地站在厅内。 “你是不是同那个歌伎说了要与护国公府结亲的事情!”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许近泽一愣。 他张了几次口,都没有说出话来。 按道理他是不该将此事透露出去的,毕竟母亲已经说得很清楚,两家只是有这个意向,并没有确定下来。可笙娘又不是外人,她一向知道分寸…… 看了他这个样子,冯夫人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几乎要把牙都给咬碎,指着儿子骂道:“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蠢货!” 她压着声音道:“如今也不用再担心护国公府了,那个贱妇让人去拦了周秦的马车,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许近泽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冯夫人,下意识地辩解道:“笙娘一个弱女子,哪里来的人手去拦护国公府的马车,莫不是有人构陷?” 冯夫人冷笑,“构陷?谁有工夫理会她?她干干净净,那个叫做蛮儿的婢女为何现在还会被关在衙门里头?这总不是有人虚构出来的吧?” 许近泽震惊极了,“蛮儿进了衙门?” “你爱惜人家,人家不一定只爱惜你。”冯夫人嘲讽道,“你在这里为了她顶撞家人,不要父母宗族,人家可是依旧夜夜笙歌,恩客遍地,听说她那小丫头找上了她的一位惯客,带了一帮人去拦了护国公府马车,周秦坐在里头,被她堵着要同意给笙娘入门。” “我也不想同你多说了,你先帮我想想怎么去向护国公府解释吧。”冯夫人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我还不敢跟你祖母说这事,你父亲办差在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有你外祖父……若是知道了,怕要被你活生生气死!” “你那知进退的歌伎倒是有意思得紧,她想要进我们家的门,不来找我,反倒是跑去问周秦……她这是想要我帮她赎身,还是想坏你的名声呢?” 许近泽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母亲,不是我不相信,这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待我去问问笙娘……” 笙娘子此时被关在太和楼内,门窗俱已上锁,钥匙把在看管她的吴妈妈手中,片刻不曾离身。 她焦急地来回转着圈。 蛮儿自一早出门,到现在还未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出了什么事情。 笙娘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处上过药,用透气的布帛包扎好了,还渗着隐隐的痛。 她又等了盏茶功夫,实在是忍不住了,跑到门边,轻轻敲了敲,对着外头低声叫道:“吴妈妈,蛮儿回来了吗?还请让她进来,我有事情要吩咐她。” 吴妈妈在外头陪着好话,“我晓得你心仪那许家的大郎君,可这郑公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何苦要得罪了他。” 笙娘子毫不理会,隔着门户硬声道:“这回并非公务之宴,也非替正店之中招徕客人,妈妈把我拿出去做那人情,好生势利,难不成我是那几个臭钱就能买下的?” 吴妈妈顿觉心浮气躁。 越是出名的伎伶脾气越是不好,笙娘子名声在外,她管教了这些年,不知因为这个吃过多少上司的排揎。从前笙娘子有着许多恩客,如今为了那许家一个小小的举子,推的推,拒的拒,两三日里头都不一定出一次场,若不是她暗暗帮衬着,上头早已经开罪下来。 什么叫臭钱? 不过一个歌伎而已,不做事,不出场,难道指望教坊司白养着她不成! 吴妈妈也懒得敷衍了,她在外头笑着刺道:“等你那心上人替你赎了身再来说臭钱不臭钱的吧,你一日在这教坊司,一日就要出去卖笑,以为自己多干净!” 笙娘子面色一白,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而蔡河边上的丁府内,丁老大毫不在意地对着下头的管家道:“衙役?你拿了帖子跟着去赎了回来就好,有什么好特意来禀告的。” 能把生意做出头,又靠着两个大的靠山,自然跟各大城门看守,各处巡查兵丁,京都城府衙上下关系打得极好。往日若是有什么事情,随意一个管家都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从不需要来回他。 丁老大眼睛一扫,要让管家给个说法。 管家暗暗叫苦不迭,毕恭毕敬地道:“好似是说咱们的人冲撞了护国公府上,对方要个说法,这事情闹得颇大,府衙里头不敢压下来……他们来通知一声,怕府上没有准备。” 丁老大莫名其妙,“护国公府?那是我们的货主,我的货都指着他们府上,又不是脑子有毛病,没事去冲撞他们府上干嘛?平日里巴结还来不及。”他悚然一惊,“是不是城南那边的人想要抢护国公府马行粪便这一桩大货源,特意找了人来嫁祸的?” ------------ 第八十七章 噩耗 管家错愕,小心地问道:“您不记得了?昨儿太和楼魁首笙娘子的婢女特意过来找您,问咱们借了一队人去帮忙……” 丁老大也愣了,“不是说是去拦个普通富户家的女子吗?” 管家不由得在心里嘀咕。 讨好外头那些卖笑的魁首花枝,了不起给点钱哄哄也就罢了,一个教坊司的婢女过来借人,你不打听清楚了,居然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借出去,如今出了事,还能来怪谁! 他一个下人,自然不可能当面不给上头面子,只好贴近了些,小声道:“不晓得怎么回事,衙门里头的人说得不清不楚的,听说是动了手,去的人被护国公府上的护卫把胳膊都给卸了,本来要当堂审讯,京都府衙平日里拿了我们的好处,硬生生拖了一日,如今都关押在牢内,还请老爷快拿个主意吧。若是如实审,估计都要吃牢饭了。” 丁老大吓得跳了起来,连忙往外走,冲着管家嚷道:“给我套马!我出去一趟。” 管家跟着一路快跑出去,提醒道:“老爷还是不要骑马吧,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丁老大瞪了他一眼,道:“废话什么,还不快去套车!” 他被刚刚的消息打得有点懵了。 妈的,终日打雁,今日被雁啄了眼。 原想着不过是出几个人而已,若是能借此机会一亲芳泽,何等有脸!出去一说自己拔了笙娘子的头筹,半年的谈资就有了。就是不成,也不过费几个人半日的功夫而已。 谁想到这贱婢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拿着自己的人去给自己使绊子!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道:“你去查查,笙娘子与城南张家的近日有没有来往。” 他总觉得不对,怎么可能这么巧,偏偏借的他的人,偏偏去拦的就是护国公府的马车。 管家还未来得及应下,就有小厮引着他一名手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下满脸紧张,一见他就直叫道:“老爷,咱们去马行拉货的兄弟被赶出来了!” 丁老大的心凉了半截,他抱着一丝侥幸问道:“可有说是什么缘故?是不是咱们这个月的银子付得晚了?还是孝敬给得不够?” 手下喘了口气才接着道:“马行里的人说是接了行首通知,以后再不做咱们家的生意,我好声好气搭了半日的话,才露了口风让我来问老爷……说是……” 他一脸挣扎,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个孬货,说啊!”丁老大没好气地催促道。 手下声音小了下来,吞吞吐吐道:“说是老爷您够种,什么人都敢踩一脚,拿了好处又反咬一口……还说……既然……既然管不住下面那根玩意,干脆住进小甜水巷里头挑个歌楼当龟公算了……” 丁老大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冲着管家的骂道:“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套车!” 丁老大不敢乱撞,在外头酒楼置了一个包厢,请当日在府衙里头轮值的班头吃饭,等他从班头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 只是自己的人已经陷了进去,若是管了,就等同于与护国公府撕破脸,以后不要想再做马行的生意;可如果不管,自己的手下奉了命去办差,如今出了事,自己不去捞,以后怎么可能会有人再来卖命。 出了这事,他不敢自专,攀上的宗室只管借个名头拿钱,真有了大麻烦是指望不上的,他只好回头去找了自己的表兄,当朝参知政事石颁。 毕竟是亲眷,打断骨头连着筋,石颁把他狠骂了一顿,让人备了重礼附上帖子替他去护国公府赔罪。 赵老夫人收了石颁的帖子,表示这件事情不再追究,却把礼品都退了回来。 隔天拦截周秦马车的那群壮丁被衙门打了二十大板,放了出来。 丁老大花了大价钱收罗了几件名画古董前往护国公府请罪,又带了名贵药材说是给周秦压惊。 管事客客气气地推拒了。 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成了气候的马行货源自然也随之而断。 丁老大不得不费更多的力气从远处县郊去买货,成本翻了好几番不说,还不稳定。 没两天,果然查实是城南的张府就势收了马行粪便这一块份额。 教坊司是官营,他不敢去里头闹事,却就此深恨笙娘子主仆,一心要报复。 周秦半路被教坊司的婢女拦下之事也慢慢在京都城内传开了。 赵老夫人有些忧虑。她不怕其他,只担心孙女年纪小,被这些事情闹得不痛快。 可周秦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该吃吃,该睡睡,只一心盼着周延之的书信。 她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姑娘,有了曾经的经历,她对外人的评价早已视若鸡肋,好当然心情愉快,不好,也就听之任之而已。 上辈子她那般安分守己,田太后依旧一句话就能把一切都推倒,可见名声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束缚而已,于上位者而言,捏死你不用看顾你的名声,与下位者而言,再多的议论也对你不会有太多的影响。 时光过得飞快,护国公府也接连得了好消息。 其一是终于收到了周延之的来信,广南西路虽然战事紧急,却已经得到控制,张谦到了桂州,正调集荆南、湘南军队,准备先收复柳州、宾州。 张谦不愧是悍将,目前手头虽然只有两三千的精锐,却已经接连打了好几次小规模的胜战。 周延之十分遗憾自己不能随军出击。 张浚运气极好,他爹张谦到了桂州,先行把他抽调出来,入了一支斥候队伍,他带上了苏仲昌,还想捎上周延之,却没有成功。 周延之被与张谦前后脚到达桂州的田储点名抽走,帮着做些粮秣运转的后勤之事。 赵老夫人松了一口大气。 她一直很担心孙子的安危,小孩子不知道战事可怕,以为军功如同地上的石头,随你来捡,此番能在后头做转运再好不过了。 另一桩喜事则是周严奉诏诣阙,不日就要回京城了。 祖孙二人欢欢喜喜地整顿内务,准备迎接护国公府的家主,可没高兴多久就收到了一个噩耗。 桂州失陷。 周延之失踪了。 ------------ 第八十八章 推卸 田太后眼前一黑。 她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间竟似周身置于真空之中,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下的重臣们各自交换了个忧虑的眼神,等着她话。 田太后定了定神,怒火顿时飙升起来,道:“桂州失陷,你们都没话说吗?!” 一片死寂。 不管从前邕州沦陷刘彝是否无辜,此番桂州失陷,主责虽然是张谦,刘彝作为副手,也逃脱不了干系。 举荐他的石颁,在没有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自然只能闭嘴。 褚禛更是不敢说话。 张谦去桂州,田太后特意征询过他的意见,可以说若是没有他在背后的大力支持,张谦未必能这么快赴任。 两个领头的不说话,其他人更是不敢做声。 放在邕州失陷、折其护才被起复之时,广南西路是一个香饽饽,人人都抢破头的话,此刻倒了两员宿将的南边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愿意接。 折其护死在半路,张谦音讯全无。广南西路哀鸿遍野不算,还正值雨季,又有盛夏、蚊虫、厉瘴,几乎是失了联络,完全是谁去谁死。 与之相反的是交趾士气如虹。 两广从来都是最下等的差事,如果没有丰厚的回报,风险大过收益,谁会愿意去! 就算是安稳之年,平常官员候缺宁可等多几年也不愿意去两广,更毋论现下如此糟糕境况。 如同烈火浇了油,田太后的怒气被满堂的寂静烧得更旺。 都有私心,都只知道挑肥拣瘦! 就在她快忍不住的时候,节度使沈宣站出来道:“太后,臣愿前往广南,扫平敌寇,平定交趾。” 田太后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去的时候,她生气,如今有人愿意去了,她却犹豫不决起来。 沈宣不适合。 他在河湟戍边之时能力就仅是平平,守成自然是无碍,可若是想要在如此逆势之中力挽狂澜,差的却不仅仅是一星半点。 她看向了褚禛。 满朝来看,无论资历、能力、声望,没有人能够及过褚禛。 若是褚禛愿意前往广南,光是他一人,就能平复下附近州县的惶惶之心,朝中也能暂时放下心来。 褚禛低着头,心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他不愿意去广南。 他早已经过了沙场拼功的阶段,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不是为了重回战场搏命的! 只要他安稳坐镇朝中,按资排历,迟早也能坐上那枢密使一职,盘来算去,去广南,除非他猪油蒙了心。 只是太后已经这般明示,他也不能视若不见。 怎么才能又不得罪太后,又让人觉得自己是不得已才不能去广南? 褚禛等了一会,出班肃声道:“臣愿往!” 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一个跳出来反驳的竟然是石颁。 石颁着急了。 若是让褚禛去了广南,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于他都是弊大于利。 褚禛成功,待他归朝势必声望达至顶峰,再无人可以阻拦他升任枢密使一职;褚禛失败,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毕竟年龄大了,战场之事,谁也说不准,届时不仅广南西路,估计东路也保不住,或许湘北也要受交趾威胁。他留守京城,又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还有一点,虽然两人势同水火,可没有褚禛在朝他也没有把握能一个人扛得住田太后。 “此事万万不可!”石颁急道,“枢密院人手本就不足,若是褚平章再往广南,谁能坐镇京华?”他语带隐射,“交趾出事之前,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一厢会落到如此地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任由交趾肆虐中国?! 田太后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有好事,人人都抢着,如今为国出力,一个两个都似缩头乌龟! 在她骂出来之前,石颁又道:“臣保举一人。” 节度使沈宣刺道:“先前刘彝也是参政举荐。” 石颁没有理会他,而是沉声道:“若论熟悉南边风土,精于战事,又能坐镇中军者,除了褚平章,还有一人。” 殿中诸人都望向了他。 “臣保举护国公周严。”石颁朗声道,“护国公前往戍北接替之前曾在广南军中任过多职,太后已宣其诣阙,其人军政精熟,乃是朝中屈一指的将才,得其赴广南,交趾可平!” 护国公府内,周秦紧紧握着赵老夫人的手,咬着牙道:“哥哥吉人天相……” 赵老夫人面无血色,心跳得一时快一时慢,她深深吸了口气,反握住孙女的手,道:“别着急,我也不急,此事来得蹊跷,尚不知是否有隐情,等你叔叔回了家……” 周秦心中早已如同一团乱麻。 哥哥没有死在金水河边,如今却在漓江边上失踪了。 这难道是天定? 她看着赵老夫人苍白的脸,忧虑更是涌了上来。 上辈子祖母知道哥哥身亡的消息,当夜就中了风,无论如何此次也不能让她重蹈覆辙。 不能让她再想着这些事情,得让她有东西干才成! 刹那间,周秦就拿定了主意。 她抬起头,低声道:“祖母,等叔叔回了北地,咱们去潭州吧。” 赵老夫人还有些恍惚,听了她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 周秦接着道:“咱们在京中于事无补,不如先去潭州,官兵查不到消息,可我们府上不是有许多祖父与爹爹从前麾下的斥候精兵吗?那些叔叔伯伯虽然身子不似常人健全,却是不碍事的,他们能力比起如今广南西路那群弱兵,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广南的兵查不到,却不代表咱们家查不到。我们先去潭州,如果战事稍歇,就转去永州,再转广州,索性咱们家在这几个地方都有生意,也不愁没有落脚点。” 赵老夫人眼睛一亮。 她把张璧家的招呼了进来,嘱咐道:“把府里南方诸路的点清出来给我,要快!”又转头去问孟嬷嬷,“大郎几时回家?” 又吩咐人打点外出的行李。 赵老夫人了话,府里立刻就动了起来,上上下下有了事情忙活,倒比方才知道周延之消息的时候那等骇人的凝重要令人安心。 ------------ 第八十九章 回京 自大相国寺一事后,赵珠深居宫中。田太后虽然恼她野心勃勃,可时日一长,赵珠在她面前做低伏小不算,又屡表悔意,隐露自己当初是一时昏了头。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种,田太后怜惜她年幼失怙,又遭逢大变,自己才接社稷之时出过大力,也就渐渐松了管控。 但毕竟有了前科,田太后对女儿少不得多提防几分。 当赵珠知道周严被推往广南之时,几乎木已成舟,她心凉了半截,抱着几许微薄的希冀,挣扎道:“护国公去往广南,亲事……” 田太后呵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 她略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女儿,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心惦记亲事的女儿总比一心惦记皇位的女儿来得可爱。 赵珠虽然龟缩了一段时间,对广南战事却一直十分关注,自然知道折其护与张谦相继栽倒之事。广南就似一个坑,谁知道周严去了会如何。 周严去广南,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 若是周严打退了交趾,挟平邦之功回朝,想要再拿捏他怕是更难。 若是周严也倒在广南,她还能去哪里再寻一个又有兵权,又无子嗣的将军来嫁! 赵珠犹豫了片刻。 如今的田太后再不像从前那样好糊弄,如何才能说服她不让周严去广南呢?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好办法,田太后就道:“家事轻于国事,你也不要再多想了,南国危难,等平了交趾才有空来办你的事情。” 赵珠连忙问道:“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明面上她已脱手朝政多日,是不会知道太多军情的。 田太后也不疑有他,道:“连日大雨,桂州已经多日没有音讯,上一回说是沦陷,昨日收到广州的奏报,又说只是被围,广南……一群蠹禄!” 与此同时,护国公府内也在讨论着南国战事。 “张谦暴病,桂州被围?这是什么意思?”周秦拿着手中的邸报并几张纸,一边看一边攒紧了眉,她不解极了,“桂州究竟是被围还是沦陷?难道急脚替的消息也能有假吗?” 自决定要去潭州之后,又接连收到了好几个消息,这些消息来自于护国公府设在荆湖南路、广南东路的贩马、采收茶叶点,虽然比不得朝廷一驿一换的急脚替,却也是漏夜进京,每个稍大的县州都有替换脚力,是以只比桂州、广州过来的急脚替晚了几日而已。 奇怪的是,护国公府收到的消息与朝中的邸报截然不同,却俱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说桂州被围,寻求急救。 自家的情报站子与朝中权威的讯息,究竟相信哪一个? 这一回,连赵老夫人也犯了愁。 “管他的。”赵老夫人想了一会,发话道:“无论桂州怎样,反正咱们都要南下了,若是桂州仅是被围,从荆南、广州调兵,总归还有几分活路。” 赵老夫人一辈子都与战事作伴,军事方面比起普通的将帅更为出色。她对着面前摊开的地图,又仔细看了看荆南、广州到桂州的距离,仔细盘算了下,道:“桂州城坚粮足,又有锐卒三千,只要将领不发昏招,守上个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只是不晓得张谦如今究竟如何了。” 她抬起头,朝着南向的窗子看去。 入目是外头一片青翠的院落,隔着万水千山,一点也看不到南边的情况。 周秦一字一句地读着手头的线报,忍不住问道:“都说张谦卧床不起,他正值壮年,随军又有太医,没道理连得的什么病都不清楚啊!如今桂州暂由刘彝接手,不晓得这刘彝是怎生个性格,扛不扛得住……” “从前就听说张谦的性子暴躁易怒,又贪功,我倒不怕他贪功,就怕他把广南当做河湟来打。”赵老夫人焦躁地抚了抚面前的地图,“你爹爹、叔叔从前在广南待过,那边风土人情与它地迥异,就算去十万大军,最后能顶得上用场的也不过五六万,如果随军没有做好防范疫情的准备,不用交趾来打,自己都能把自己拖垮。” “无论怎样,张谦也是知名的宿将,总是镇得住的,不晓得这卧床还晓不晓人事。”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叹道:“他还罢了,那刘彝……”她的眉心皱得紧巴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怕随便一个会打仗的在,都不会不去救援邕州,他倒好,拿着那么多兵不但不顶事,还从邕州调兵,若不是他,邕州也不会陷得那么快。” 拿着这些日子的邸报,和着南方送过来的线报,赵老夫人倒是大概有了底。 这一次广南战事败退得这么快,十有**责任都在刘彝头上。 “不知道这次朝中会派谁去广南……”周秦神色郁郁,“希望是个靠谱的,不求能收复邕州,至少能保下桂州。” “谁去都不好办。”赵老夫人摇头叹息,“那里如今一团糟,傻子才去接。按道理最适合的是褚禛,只是他那个老狐狸,有好事才会冒尖,这种费大力也讨不到好的事情,放在十年前他倒是肯接,如今……难。” 她正要接着说下去,孟嬷嬷一脸喜色地进了门,脸上笑得连皱纹都展开了,她口中道:“二爷已经到了小乔山了!” 赵老夫人倏地站了起来。 周秦也激动极了,却还不忘拉着祖母坐下,笑道:“叔叔现在才到小乔山,最少也要再过两三个时辰才能进城,您别着急啊。”又问孟嬷嬷,“叔叔从哪个门进来?” 孟嬷嬷连忙答道:“二爷打发人来说,让家里别去迎了,到时候看着那边路好走就往那边回来。” 赵老夫人且笑且骂道:“这个促狭鬼!” 周秦也忍不住笑起来。 虽然周延之仍旧下落不明,但既然桂州仅是被围,并未失陷,就说明他仍有极大的希望目前是安安稳稳的。 如今周严回京,府上似乎一瞬间就有了主心骨,隐隐透着欢欣雀跃。 此刻的府中,谁也料想不到,他们的家主周严会被推出来派往广南。 ------------ 第九十章 欺上 已经过了子时,桂州州衙内依旧灯火通明。 周延之伏在案头,额角的汗一滴一滴地往下滑,他连忙往后靠了靠,用袖口将汗水擦去。 不能弄脏了桌上正在整理的资料。 等手头的事情到了告一段落的阶段,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抬起头,对面的人还在埋头苦书。 不大的厢房里摆了三张方桌,六条长凳,每张桌子都有两人对坐着。房里充斥着淡淡的烟气,那股一嗅就令人晕头转向的,是清明时节用来熏五毒的艾草、菖蒲等物燃烧散发出来的味道。 妹妹周秦放在自己行囊中的驱蚊虫的香囊自他入了广南境内就开始以吓人的速度消耗,为了赶时间,走的是灵渠水路,船上不但憋闷,蚊虫还多如牛毛,在京城中只要随身佩戴就能驱散蚊虫的香囊,到了此地只有用火来烧才有往日一半的作用,只要一天晚上不点,早晨起来就是满身的红包。 到如今才不过一个多月,香囊已经用得干干净净了。还好早到了桂州,临近清明,城中处处都在贩卖驱五毒的药草,这才重新补上了。 不远处廉州与钦州沦陷的消息引得城内惶惶一片,幸好有举世皆知的猛将张谦坐镇,堪堪稳定住了城中官民的心。 厢房的窗户大开着,尽管不时会有蚊虫飞进来,可与桂州夏日的湿热难耐比起来,蚊虫还可以靠着熏烟驱赶,憋闷的房间若是一点风都不透,这些个还未适应当地气候的人马,估计都得因为暑热倒下大半。 他们在后头忙的虽然条件简陋,毕竟住在城中,而随张谦南下、来自凤翔的精锐驻扎在城外,据说已经倒下了三成,基本都是因为暑热与痢疾。 周延之看向了窗外。 不远处是新到任广南西路经略司张谦的议事之所,现在里头应当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张谦的副手、桂州知州刘彝,还有一个,是受皇命来此监察军情、协助粮秣军需转运的田储。 周延之暗暗握紧了拳。 田储只比自己大三岁,却已经能在一路军政中说上话,即使太后侄子的身份为他平添了许多分量,但更多的是靠着他本人才干赢得了桂州府衙上下的尊重。 一样是初到桂州,田储就能对当地地理、人口、布防情况了如指掌,同张谦、刘彝谈起军政来毫不怯场,言之有物。在他的协助下,人员调度有序,从前需要近四十余天时间才能到的几万石纲粮仅仅耗费了一半的功夫就顺利进了城。 若是不刻意说出来,谁也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宗室。 就算有人敢给自己来做这些事情,自己敢接吗?又能做到吗? 周延之无奈地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不敢。 田储仗着太后的势力,敢于年纪轻轻就撩起袖子去安抚京东流民,能稳住那十万流民,除了他本身的能力,朝堂后面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多少资源,换一个人,能让各部紧赶慢赶帮着催促各类物资吗? 换一个人在此,荆南、广州一样会星夜备粮,却不会像如今一般沿途赶鬼一样的征用民伕。 因着从前的经验,他能做保证,敢揽事情,这是从前多年间独自统筹,办过无数差事积攒下来的底气。 而自己八年前就在宫中伴读,又拿得出手什么功绩? 周延之默默苦笑。 多想无益,既然有机会出来历练,就要好好抓紧。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整理出来的资料。 这是田储到了桂州之后从刘彝手头交接出来的往日军情,其中隐约透露出来的信息令他这个做整合的人心惊胆战。 他出身将门,又是帝师手头教出来的,其他的才干不好说,可那等分条列目,追往溯昔的耐性,说句自夸的,一般二般的人绝然是比不上。 别人整理资料,也许会因为时间仓促,只看到战起前两个月的。可他通宵达旦,将三年以来邕州、桂州的奏报都从架上翻了出来一一对照,希望能对广南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他还记得从前祖父与父亲同自己说的话。 沙场为将,不仅要看奏报,还要会看奏报。 因为奏报是会骗人的。 可只要撒了一个谎言,就要无数个谎言去圆。如果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环环相扣,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刘彝在去年借口轮防,抽调走了邕州过半的兵力,一直没有归还。 邕州的数千精锐,除掉军中没有办法避免的空饷,人数估计还不到枢密院文书上所载的一半。 而苏令早在去年就多次发信桂州,言交趾蠢蠢欲动,请求返还邕州轮戍兵丁。 刘彝拒绝了。 不仅如此,刘彝还下令禁止边民与交趾互市。 交趾本就有窥测之心,此番就如同瞌睡送上了枕头。 即使不认识此次交趾主帅李长杰,周延之也能料想到他在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兴奋之心。 师出无名?哈,这不是有了! 打从邕州求援自云被围不过几日,刘彝凭借几个探子的回报就敢往京中报送邕州沦陷的消息,往轻了说是轻率,往重了说,简直是欺上! 周延之拿着手头的奏言,细心地打算再核对一番。 这一封奏书,不晓得会不会得到上头的些许注意。 而田储结束了今日的碰头,回到了自己的房内。 里头正坐着一个衣衫破烂,风尘仆仆的男子,他身上穿的是布衣,已经脏破得辨别不出布料,隐隐还散发着血腥之气。 男子一边大口喝着茶水,一边喘着粗气。 田储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对方就猛地抬起头,不待寒暄就焦急地道:“刘彝疯了,邕州没有沦陷,还在抵抗!苏令带着数万军民仍在守着,邕州被交趾围了数十日,我拼着性命,又有城内以命掩护才跑了出来。” 他嘴唇干裂,满脸脏污,浑身是汗,眼睛里尽是血丝,如果不是仔细端详,任是谁也瞧不出这是原本如风流书生一般俊秀的沈浒。 ------------ 第九十一章 周严 周严进城的消息刚传入府中,赵老夫人就拉着周秦要出去迎他,谁知才出了二门,见一群人往这边走来,前头一人身形高大,远远看见赵老夫人,几下快步上前,就要跪下。 不是周严是谁。 赵老夫人先前还能忍着,见了儿子,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往下坠,她拖着周严起来,口中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周遭之人陪泪。 半晌,赵老夫人方才稍稍平静下来,指着周秦道:“好几年才回来一趟,再这般,下次宪姑都不认识你了。” 周严哈哈大笑,声音里透着一股独特的豪情与磊落,他毫不在意地道:“哪里要她来认,我认得就行了。”说着自自然然地伸出手去揉了揉周秦的头,像哄小孩一般道,“真的不认得二叔了?” 周秦顿时泪盈于睫。 上辈子连遭噩耗之后满脸憔悴的二叔,与现在这个多日奔波,却依旧意气风发的二叔渐渐重叠在了一起,融合成一个人。 上辈子他们作为护国公府仅剩的两支血脉,纵然一年见不上几次面,却彼此是最令人安心的港湾,互相搀扶着度过了无比艰难的几年。 没有前世那些经历,如今的二叔肯定不会像从前一样看重自己,放心把事情托付给自己,可周秦却多么希望这一世永远都不会再有两人砥砺相扶的那一天。 被周严揉了头,她破涕为笑,恼道:“二叔,头发都给你弄乱了!” 赵老夫人也笑,“多大个人了,还去闹你侄女。” 周严见终于把母亲逗乐,松了口气,他左右环视一圈,奇怪地问道:“怎么没见着延之?” 他多年才回来一次,按道理,周延之今日应该请假在家才对,可母亲与侄女都迎出来了,侄子怎么会不在? 在场之人顿时都沉默了下来。 赵老夫人低声道:“你侄儿被派去广南了,如今正在桂州。” 护国公府送信去的人估计到得有些晚,周严没有来得及接到书信就已经急匆匆入了京,是以还不知道周延之被派往桂州的事情。他此时收到这个消息,面色大变,脱口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如今广南谁在主帅?” 赵老夫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门房就满头大汗地往这边跑来,“外头来了天使,说是传太后口谕,请二爷赶紧去接旨!”。 周严满面风尘,也顾不得再细问,匆匆换了衣服,洗了洗脸就出去接旨。 太后着其立刻进宫陛见。 周严满腹狐疑。 他奉旨诣阙,按照往常是要递奏报上去,平日里外任的官员排着序去陛见,少说也要三两日后了。断没有连休息的时间也不给,急急忙忙就宣进宫的说法。 自己才回到府上,天使就进了门,如果不是一直派人候着,哪里能将时间掐得这么准? 这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来不及问太多,他沐浴之后换了官服,即刻奉诏入宫。幸好把张璧带上了,沿途勉强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稍微过了一遍。 还没来得及消化邕州、廉州、钦州失陷,桂州被围,周延之生死不知这些个信息,就已经到了崇政殿。 通过名,等到里头传唤,他走了进去。殿中文武重臣集聚一堂,十数个人分班而站,却安静得吓人。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向田太后行过礼。 见到身材高大,相貌英挺的周严,田太后忍不住把声音放柔了几分,温言道:“周卿请起,卿一路辛劳,北地多年民乐地安,全靠你的功劳。” “臣惭愧。”周严道,“全赖天家圣明,使得军营上下齐心,又有国力昌盛,足以震慑宵小。” 将功劳推回了皇家身上。 虽然是人人陛见时都会回答的谦让之言,他却回答得十分恳切,似乎打心眼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一般。 田太后见过无数的官吏,谁是在自己面前演戏,谁又是发自内心,自认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她不禁暗暗点头。 怨不得先帝在世时最看重护国公府上一脉,说他们忠、贞、勇。 她又问了几个北地的问题,周严有条不紊、深入浅出地答了,语句精悍,却又不让人觉得敷衍,对答如流的模样,再挑剔的人也没有办法抓出毛病。 同殿之上,将注意力放在周严身上的还有石颁与褚禛。 石颁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两拍。 上一次见到护国公周严是什么时候?许是一直都在沙场拼杀的缘故,护国公的眼神与气势都带着锐利的杀气,虽然他已经着力收敛,无意之间还是会显露出来。 等平了交趾,田太后怎么还能说得出让他尚公主的话。 十有**,枢密院又要添丁进口了。 他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瞥了一眼褚禛。此时此刻,最着急的应该是自己这个老对头才对。 褚禛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不快。 如果周严平了交趾,真有了扩土开疆之功,回京之后按功考官,晋身枢密院自然是顺理成章,然而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 广南乱象频发,若是周严不去,说不得只能自己上了。 远忧与近火,总得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转眼之间,田太后与周严一来一往,已经对话了小半个时辰,田太后匆匆结束了北地的话题,话锋一转,问道:“前日谈起广南,诸位卿家都说周卿曾在广南军中历练,卓有战功。” 周严点头,“确有此事,不过已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沧海桑田也要百年,短短十数年,地理变化不大。如今朝中正对交趾用兵,可熟悉广南之人却寥寥无几,就连褚平章。”石颁还不忘给褚禛挖了一个坑,“对广南的了解也已经是数十年前了。” 田太后立刻赞同道:“万书不如亲见,周卿说一说广南事宜罢。” 到了这个份上,周严怎么可能不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 他道:“臣请一份广南舆图。” 地图很快拿了上来。 周严对着地图,将广南二十五州的地理、人文、气候一一列述,又间夹对交趾简述,朝中如果要救援桂州、邕州,兵力如何行进,纲粮如何筹措,林林种种,滴水不漏。 他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石颁找了个空隙,进言道:“桂州如今被围,张将军音讯全无,臣请以周严为桂州知州,统领广南军事。” 田太后犹豫了一下,看着周严道:“不知周卿意下如何?” 多年在外,一回京,连为母亲奉上一杯热茶的功夫都没有,连与家人团坐都未曾,就已经又被打发去了那偏远之地。 还是短短几月就殁了两员大将,如今正当暑热,人人避之不及的广南。 去,还是不去? ------------ 第九十二章 邕州 惨叫遍天。 一锅锅才烧开的热油从城墙上泼将下来,浇在攻城的交趾兵身上,引发了惨烈的哀嚎,还没等他们做出下一步反应,火把、火引子已经随之落下,明火与油相触,焦肉的臭味很快就漫了天,团团火簇在交趾兵的身上燃烧着。 天气太过闷热,城墙外头攀在云梯上的首批边蛮士卒只在身上穿了一层竹泡桐油制成的甲胄,平日里这样的外甲既透气又轻便,寻常的箭簇都没有办法穿透,可一遇上火,外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烧起来。 火焰疯狂地向外扩散,地上俱是翻滚的人影,企图用泥土去压灭身上的火焰,而在他们身旁,木制的云梯也很快就被烧成了焦炭。 离得稍远的交趾兵还没有来得及往后退,城墙上已经射下密集的箭簇。往上攻时看起来如同云峦的城墙高度,其实不过三四丈而已,由护城河冲到城墙之下的敌寇前锋,从听到利刃破空之声,到箭至身前,只有一个眨眼的时间,连侧身都来不及。 一地尸首。 护城河到城墙下形成了一圈空白的地带。 交趾这一次的攻城显而易见的又失败了。 夏日炎炎,交趾进攻的队伍一后退,邕州城墙上的守军都松了口气。 正在城墙上戍卫的苏子明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已经脱力,双手因为长时间拉弓,几乎在没有办法动弹,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剧烈地喘息着,顾不得去擦满身的臭汗。 一旦放松下来,热气与尸首的臭气开始让人无法忍耐。 他是邕州知州苏令的三子,如今就像普通的兵卒一般,站在墙头护卫着这个城池。 身边的是他的好友,往常并肩挑灯苦读,希望下一科共同下场的同窗。对方一边喘着气一边骂道:“娘的,没玩没了了!” 苏子明张口就回道:“怎么,你怕了?” 同窗高声道:“你们苏家上下三十几口都不怕,我就一个光个,怕个屁!左右不过一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算添头,如今老子早够本了。” 原本斯文的性子,也开始说起粗口来。 话刚落音,城垣上就响起了如雷般的叫好声。 苏子明热血涌了上头,手上突然又生出了一股力量,他大声叫着好,用力拍着自己同窗的肩膀。 可心中压不下的是浓浓的不安。 贼子伤亡惨重,可邕州也不遑多让。 邕州本就守兵不多,又被桂州抽调过半,实际上全是州兵土兵,一个在编的禁军都没有,就是这样一批人,硬抗了这么久。 邕州城守到现在,原本的三千土兵早已死伤过半,城墙上守卫的大半都是城中新募的人手,原本拿笔的、拿锄头的、拿算盘的,只要有一把力气,几乎都投了军。城里民众的铁锅、锄头、镰刀都送了上来打造兵器。 本来以为只要守住一个月,桂州就能有大批援军前来相助,可如今已经月复一月,依旧没有援兵的影子。 他正出神,忽然听到城下传来整齐划一的号令声。 “怎么了?”他吓得一个激灵。 同窗转头笑他,“你多久没下去轮歇了?为了防止有奸细偷开城门,苏皇城下命,使人用大石堵住城门。” 苏令的本官是皇城使,邕州知州是其差遣。 自苏令到邕州以来,鞠躬为民,早已赢得了当地的尊敬,邕州上下都是叫他苏皇城。交贼入侵,苏令早就探得了消息,上上下下都做了长足的准备,等到大军围了城,他召集州中能人干将,划开辖区,分派事项,可以说若是没有苏令的统筹,邕州城绝然守不了这么久。 苏子明了然地点了点头。 前几日父亲还当众斩杀了准备潜逃的大校翟绩,邕州坚守至今,必然有许多心生动摇的人,此时此刻,只要放走了一人,就会满城倾覆。 交趾贼兵在钦州、廉州烧杀掳掠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城,一旦邕州沦陷,谁也逃不过贼子之手,现下还一心想着偷出城去的人,必有不良之心。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桂州的方向。 广南沦陷得如此之快,桂州知州刘彝功不可没。 如果不是刘彝禁绝市易,又大张旗鼓地训练土丁、水手,引得广源州的那些个洞主心思惶惶,走投无路,又怎么会全部站在交贼那一边。 而如今,发往桂州的告急信早早就发了出去,这么长时间,走的又是急脚替,就算去京城也能往返两趟了,可桂州的援兵,却依旧是音讯全无。 交贼将领李长杰渡海而来,与其陆路进攻的副手宗亶互为犄角之势,号称十万大军,即使其中掺着水,必然也有三两万精锐,邕州城内这区区千余兵丁,又还能守多久! 桂州的援兵,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大声道:“等援兵到了,定叫这些交贼有来无回!” 桂州城内,通报的人在田储的房外轻声叫道:“都尉,周侍读求见。” 房内正在交谈的两人一愣。 田储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道:“说我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外头的人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打断了这一下,房内冰冷的气氛稍稍回了温,沈浒有些厌恶地看着关上的门,口气不喜地道:“什么侍读?” 田储晓得他对这些与皇室相关的人都有些看不顺眼,不甚在意地回道:“护国公的侄子。” 沈浒神色稍缓,口中道:“护国公府满门大才高义,倒是没听说这个侄子有什么出息。” 田储本来心情凝重,听他这样一说,倒是忍不住回了一句,“不可低头轻少年,他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 沈浒撇了撇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的声响。 田储皱着眉看向门口,却一直没有听到外头通报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沈浒下意识摸向了袖中的匕首,田储则是瞬间就扶住了腰间的剑,两人悄无声息猫着腰就要朝门口而去。 正在此时,一个男声在门外低低地道:“田都尉,我是护国公府的周延之,有要事求见!” ------------ 第九十三章 临行 亥时二刻周严才回到护国公府。 堂中的饭菜已经热过三次,赵老夫人等来的不是一家人高高兴兴举杯共饮,而是儿子不日就要南下桂州的消息,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 她这一辈子,父亲死国,丈夫长子死社稷,临老了,孙子又赴沙场。 人老了图什么?不过是阖家安康,团圆幸福而已。 好不容易仅剩的儿子回了京,不要说像寻常人家那样承欢膝下,彩衣娱亲,连一起好好吃顿饭都来不及就又要收拾行囊出发岭南。 她目送着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早已明白荣华富贵过眼云烟,高官厚禄转瞬即逝的道理。 命都没了,就算金子堆成山,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什么用! 可就如同过去的无数次那样,这一回,她也依旧没有办法抱怨。 能说什么呢?只能怨自己把儿子孙子教得太好。 她沉默了一会,指着桌面的杯子道:“先吃口茶吧。” 周严手足无措,他与母亲阔别多年,实在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安慰她,只好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侄女。 上辈子同样目送了两名至亲离世的周秦,已经略微能理解祖母的心情,她对着那杯茶点了点头,示意叔叔不要太过在意,道:“二叔一路辛苦了,先喝茶吧。” 茶水很烫,周严慢慢地喝完了。 过了这结结实实的一盏茶时间,赵老夫人缓过情绪,才能平静地问上一句:“这次几时出发?” 厅堂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周严往常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也面不改色,此番对着母亲,反而觉得心怯不已,他抿了抿嘴,道:“边情紧急,枢密院选了后日。” 赵老夫人实在是忍不住了,怅然道:“真的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周严沉默不语。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他又何苦揽下这一桩差事。南边战乱不堪,又水土人情迥异,换做一个人去,实在没有太多的把握。拖得越久,死伤越多,军民更是苦难无边,他躲在后头,又如何能安得下心。 收拾不了这幅乱摊子,会死更多的无辜之人。他既然有把握,就不能惜身。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也好,别人领兵我也不放心,有你在,延之至少能早日无恙。” 一时间满堂的惆怅之意。 即便算上今夜,周严在家也只能待两天,大部分时间还要去朝堂抢人抢兵抢粮,这些事情不在出发前落实下来,枢密院能跟政事堂从年头吵到年尾。 一家人就着这些消息,沉甸甸地吃了一顿接风宴。 次日周严去上朝,周秦围着赵老夫人,想要让她放松些,她努力用调侃的口吻道:“二叔在广南待过这么多年,您在担心什么?怕他造太多杀孽吗?” 赵老夫人慨然道:“折其护也待了那么多年。” 周秦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折老将军年纪大了,您从前不是说过他侍母至孝吗?想来是守孝苛己,哀伤过度,又急急忙忙奔波上路,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折腾。”又对着赵老夫人认真嘱咐,“咱们这回去潭州千万要小心,不然路上若是您有个头疼脑热的,我怕是要被二叔给撵出去!” 说到这事,赵老夫人忙道:“去潭州这个事情,千万要瞒着你二叔!” 周秦道:“我晓得是怕他操心,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后二叔还是要知道的嘛,与其让他到时候一惊一乍的,还不如早早就说了的好。”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不要说漏嘴了。”催着周秦一起帮着周严收拾行李。 护国公府一片狠忙,转眼到了出发那日,周严大清早的才回家换了衣裳,他前夜在枢密院待了整晚,好不容易从荆南、广州抢到了三千兵马,现在红着眼睛回府,抓着母亲的手,跪在了地上。 赵老夫人忍了好几日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家里敢哭,可一出了门,还要擦干了泪,做出一副皇恩浩荡的模样,在孙女的陪同下,跟着太后的车舆将南下的队列送去了三十里外。 周秦扶着赵老夫人回了府,上上下下打点,收拾完东西就准备南下潭州。 她忙得分身乏术,是以何苏玉来了也没怎么招呼她,只指着椅子道:“我如今正忙,没空搭理你,你随便坐。” 何苏玉看她这个样子,有些犹豫,她想了一会,还是问道:“我听说你们要南下?南边不是正乱吗?” 周秦一边过着下头递过来的药丸单子,一边回道:“我们又不去广南,如果潭州也被打下来,那就真是时也命也了。” 何苏玉又问:“那是几时回来?” “谁知道呢,至少也要明年了吧!”周秦终于抬起了头,“怎么了?” 何苏玉嚅了嚅嘴唇,道:“外头有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我本来想你要出去了,正忙着,就不同你说了,可又觉得不太好。” 周秦放下了手头的单子,直起身子,问道:“什么流言?” “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从三哥书架上找的那个荷包?”何苏玉难得板起了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忿与沮丧,“那是太和楼的魁首笙娘子随身带的东西,你可能不记得了,今年上元我们一同去仁和酒楼,没请到刘三娘子,不是请了一位花魁小娘子进来伴曲吗?” 周秦皱起了眉,她突然有了几分不妙的感觉。 “那个笙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许芸的大哥,你晓得的,他书读得好,在外头也有些文名。”何苏玉说着说着,将椅子拖近了些,伸出手来拉着周秦的双手,紧紧握住,道,“宪姑,我同你说一件离谱的事情,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怕,总归是外头乱传的。” 周秦打断了她,冷声道:“是不是外头传说我跟许近泽在说亲事,还传说笙娘子半路拦了我的马车,想要我帮她赎身,成全她跟许近泽的情意?” 何苏玉惊讶极了,“你也听说了?大家都说你同意了!难不成真有这个事情?!” ------------ 第九十四章 领兵 苏子明闭上眼睛,将全身的重量斜靠在城墙之上。趁着交趾兵还没有到达城下的这一息功夫,他活动了下毫无知觉的右手。 耳边传来墙下模模糊糊的喊杀声,他咽了口口水,耳朵依旧像是罩了一层厚厚的布帛在外面——这是长时间用力超过负荷而导致的听力模糊。 算上刚刚那次,这已经是今日打退的第三次攻势。可交趾的兵力似乎无穷无尽一般,打退一波,又来一波。 敌袭的声音越来越近,苏子明睁开了眼睛,黑矮的交趾兵密密麻麻地朝这边涌过来,他眯起了眼睛,嫌恶地联想到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白蚁。 又是一次数以千计的攻城兵力。 他转了转脖子,打算蓄好力,给这些贼蛮一个迎头痛击,却无意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交趾前锋营地推出了一辆辆眼熟的战车。 苏子明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掉转过头,对着后头负责这个区域的统管大声喊道:“通判,攻濠洞子!!”他一时心急,话都说得无头无尾。 唐子正站在城墙之上,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从交趾营地中推出来的奇形怪状的战车,那统一而眼熟的制式,即便隔了这么远,他依旧可以一眼就辨认出来。 唐子正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大魏的国力才能研造出来的云梯车,不用看,他都知道交趾的营地里待会还会推出攻濠洞子。 按交趾那群蠢材的智力,再给他们几百年,也不会知道怎么打造这些精妙的攻城工具。 果然,有人叛国了。 唐子正镇定自若地吩咐手下准备油料,又让人将苏皇城拨下来许久,自己却一直藏着没有用的武器搬了上来。 城墙上的兵士们纷纷色变,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神臂弓!” 武器上的油布揭了开来,一把把武器在阳光下显得乌沉沉的,却让在场的兵士都放缓了呼吸。 这是大魏最为出色的武器之一,杀伤力惊人的神臂弓! 交趾兵将云梯车推到城下,自己则躲在后头跟着的用牛皮覆盖的高大箱体下头——这是攻濠洞子,有了它,能拦住城墙上射下去的普通弓箭。 云梯车一靠住城墙,长梯就从车上架了起来,形同登云梯,比起前些日子用来攻城的普通云梯,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看到自己的兵丁顺利地到达了城下,交趾营地之中,此次的主帅李长杰终于松了口气,他看着旁边同样一脸紧张的大魏人,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是攻下邕州,君献上云梯车、攻濠洞子,功不可没。” 徐百祥一脸谄媚地弓着腰道:“此乃大帅应对得法,又有上天助之,魏国失德寡义,天道遣之!” 李长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接受了徐百祥的媚言,他带着兵丁从帐子里快步走了出去,打算好好观看交趾攻城。 他才走出帐门,文士打扮的徐百祥就冷笑一声,低低自语道:“不让你们吃点亏,还不晓得我的手段!” 李长杰走到帐外,他的副将宗亶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名大魏文人?瞧不出什么特别嘛。” “就是他。”李长杰点头道,“若不是他写信透露桂、邕两州将要兴兵讨伐我们,又献上了广南地图,我还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起兵北上。” 宗亶犹豫了一会,道:“将军真要重用他?” 李长杰大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过是个不第秀才而已,魏国都不用,我怎么会重用,等破了邕州,下了桂州,抢杀够了,把他半路扔出去就行了。” 徐百祥是广南一名普通的士子,只是他屡试不第,又自恃才高,去高门大户投递文章,却一直被人无视,一气之下就跑去了广源州,给交趾的帅将李长杰写了一封书信,信中说大魏正在训练水手、土兵,不日就要讨伐交趾,交趾不如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又献上了广南详细的地图,各大州县的基本情况。 李长杰觊觎广南已久,早已做了许多准备,此刻得了土生土长、熟知大魏情况的徐百祥,喜出望外,空口许了他许多好处,又赏了黄金珠宝,这就点发大军,突袭了广南。 交趾久攻邕州不下,死伤惨重,徐百祥平日里缩在帐中,此刻见李长杰打得火起,周围的兵卒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连忙指点交趾打造了自己往日里见到过的大魏的云梯车、攻濠洞子。 邕州城下,交趾兵将云梯车的梯子靠在了城墙之下,还没来得及钻攻濠洞子,城墙上就射下来一阵箭雨。这一次的箭矢不同于从前那些普通的力道,不仅洞穿了攻濠洞子上盖着的厚厚的牛皮,还力道不减地射穿了交趾兵身上的薄甲。 攻濠洞子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之声,身手灵活的连忙蹿了出去,却又被外头的箭雨扎成了刺猬。 “徐百祥!”李长杰愤怒地在外面叫道。 徐百祥不紧不慢地掀起帐子,边走边道:“大帅莫急,此乃大魏的神臂弓,神兵利器自非寻常。” 桂州城内,沈浒目光复杂地看着周延之轻手轻脚从外面掩上了房门。 “能躲过州衙之中的重重护卫,翻墙而入,又能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邕州战况未明……这个周延之,只能说不愧是护国公府的……” “我的手下都被派出去办事了,不然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容易就走到了门口。”田储手上拿着周延之拟撰的奏报,挑着眉道:“不过,我记得你方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马有失蹄,难不成我就不能有看走眼的时候?”沈浒微微一笑,旋即皱起了眉,“邕州……” 田储将周延之的奏报折起,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去找张谦。” 不过半个时辰,田储去而复返,幸好张谦并未歇下,直接就在卧房见了他。 田储将周延之的奏报及沈浒的情报和盘托出,张谦还没听完就已经满脸肃杀,他对着窗外喝道:“来人,叫去把刘彝叫过来!” 外头的人领命而去。 张谦思索了一会,抬起头道:“无论邕州是否沦陷,有一重任,除却都尉,我不知有谁能担。”他一字一顿,“还请都尉带着这周延之、沈浒二人,领一千人马,前往邕州支援!” ------------ 第九十五章 卖国 邕州城外的交趾兵号称十万,即便掺了水,至少也有三万,带上一千人马支援,螳臂当车,能顶什么用呢? 然而大魏援军尚在半路,邕州目前状况不明,桂州还要防着交趾带兵偷袭,虽只有一千,却已经是目前能抽出的最大限度的人手。 千里行军,人数越多,度越是迟缓,救援邕州刻不容缓,也是等不得再点大军了。 田储神色莫测。 张谦的提议并没有问题,若是刘彝并无异心,此番本该由张谦主领兵士南下,只是如今刘彝心思不明,着实不敢让其坐镇桂州,只能由张谦接手桂州军务,整顿兵马,再图其他事宜。 而广南一滩烂泥,哪怕有一个能打的,也不至于被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目前来看,自己确实是最为合适的领兵人选。 可他奉命南下,明面上的主要职责是协助转运,实际上还有一重不为外人道的任务,那就是暗中督视张谦,以免他一时控制不住,又开始杀伐无度。 将士做得太过残忍,史书后人谴责的不会仅是张谦本人,更大的帽子会被扣在此时的听政者,也就是田太后身上。 当政者治世不够圣明,才会致使将士不慈不仁。 田储在朝中虽然只有几年,可因为特殊的身份,被弹劾过不知多少次,讨伐的奏章叠起来,都可以垒一座假山,他对御史们口诛笔伐之能实在是太过了解。 田太后掌权之时,也许还能稍微压制一番,若是等到田太后撤了帘,或是有了万一,剩下的田家人会遭遇什么,看看史书上的例子就明白了。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德政不修——他已经能够猜到届时朝臣攻讦最为频繁的理由。 张谦见田储久未回复,一双眼睛如利剑一般就扫了过来。 满朝武将中数来,除却褚禛,张谦已经是常年带兵的将领中职位最高者,是以浑身都带着一股威压。他是悍将,在属下面前有着极高的威信,而在朝中,更是连上司,乃至曾经的天子都驳斥过,在田太后面前也是固执己见的主。 他习惯了说一不二,方才的一席话虽然是商量的口吻,却不过是给田储这个太后的侄子一点面子而已,其实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无论田储同不同意,都要把他扔去邕州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这样的威慑之下,田储毫不怯弱,正面迎上自己的眼睛,不亢不卑地问道:“交贼势大,一千兵马只能制衡,做不得大用,若是下官领兵南下,不知将军会指派哪部兵属,后续还有何安排?”他看着张谦,强硬地道,“近些日子桂州已经招募了近万名新兵,却俱是连二十步内的靶子都射不中的,若是将军打算让这些兵丁南下,还不如直接将邕州拱手相让。” 被这样直接的怼了回来,张谦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早已对田储没有了刚见面时的偏见,正是因为了解了这名宗室往日的事迹与如今的能力,他才敢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代下去。 “都尉稍安,我自凤翔带了三千精兵南下,除却水土不服的,依旧能挑出千名精锐。”他眼神锐利,声音之中充满了力量,“这千名兵丁皆是我的亲信,也是凤翔的主力,只要指挥得当,对上三千交趾兵也是不怕的。等我整顿好了桂州军务,就点兵马,前去与你会合。” “若是邕州未曾沦陷,你只要牵制住交趾大军,让其不敢放手攻城,等我这边大军一,交趾自然不在话下。” “若是邕州已经……”他眯起了眼睛,“一千人马,还俱是骑兵,已经够让交贼付了买路钱再走了。” 而此刻,在遥远的南方,邕州如同一座孤悬海外的小岛,已经被围攻了四十多天。 城墙之上俱是瘫倒的兵士。 苏子明忍着剧痛,自己拔掉了左臂之上的箭矢,血水立刻顺着胳膊往下滴落到了地上。不远处正在替伤兵包扎的行脚医生连忙矮着身子蹭了过来,用手上的布帛替他包扎起来。 民伕们把重伤者一位位地抬了下去,而殉国兵士的尸只能先草草收殓了,统一暂放在一处,再由他们的亲属认领。 南国湿热,满城的民众都已经出来帮着守城,打退了数不清次交贼的攻势。 这几次,靠着神臂弓的助力,交趾每次攻城都伤亡过半,眼见已经被打得军心溃散了。 想到自己有机会看着交贼溃败,苏子明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口似乎都没有那么疼痛了。 “退兵?!” 徐百祥震惊地站了起来,他面前的交趾兵因为会说一些大魏话,被调来照看他。 说是照看,其实也与看守无异。 这些日子里,对方对自己的态度由开始的恭敬,到后来的轻忽,等到自己献上了云梯车与攻濠洞子,又开始前倨而后恭。随着近半旬内交趾被邕州城中的神臂弓打得大溃,这名小兵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差。终于到了今天,这个又黑又瘦又矮的交趾蛮夷带着鄙视与厌恶走进帐子来告诉自己,上头正在商议退兵事宜。 无论如何,徐百祥都不能容忍交趾退兵。 若是交趾此时退却了,未尽功劳,自己又如何能得到李长杰许诺的报酬?! 交趾今日败而退兵,作为怂恿李长杰出兵的敌国人,下场只有死! 他叛国投敌为的是平步青云,荣华富贵!为的是在看不起自己的高官富户,亲朋故旧面前炫耀,告诉曾经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他们,看不起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下场,不是早早被人作为看不起的蝼蚁随意宰杀了! 徐百祥急急忙忙地对着那名交趾兵道:“快去通传,我要见李将军!我有重要的军情,保证能在五日之内攻下邕州!” 到了现在,也顾不得奇货可居了! 小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兹事体大,转身出去替他通禀了。 ------------ 第九十六章 银票 “垒土攻城?!”李长杰一愣,不一会儿就反应过来,失声叫道,“妙计!” 徐百详呵呵一笑,道:“此番久攻邕州不下,全是因为无法登上城墙,若是垒土攻城,兵士们用布帛、衣裳包上土送至城墙之下。咱们的人数何止十倍于邕州,土堆砌城下,邕州守城兵丁无法挪走,自然就能登城了,只是此计少不得要牺牲些壮勇。”他一副唏嘘的表情,“将军爱兵如子,我不忍见您左右为难,是以一直没能下决定说出来。” 李长杰阴测测地夸道:“先生果然手段绝妙,我国宽待国士,将来少不了你的功劳。” 他口中称赞,心中早把这大魏来的小人千刀万剐了。 交趾不擅攻城,这奸猾早有计谋,为何不早早献上,此番交趾军中将士死伤无数,都是他敝帚自珍的结果。然则之后还有许多地方用得上,李长杰没打算此时翻脸,夸赞了几句,连忙召集手下准备垒土攻城。 桂州,田储翻身上马,带着八百名凤翔精锐出了城。 周延之夹在队伍之中,除了出征的热血激昂,还夹杂着淡淡的自矜。 前一天张谦连夜质问刘彝,对方不肯承认自己隐瞒军情,只推说属下探查不明,自己核查不清。 这样大的军情失误,刘彝在责难逃。现下正在打点手头事宜,准备交接给张谦,等待朝廷公文下发之后,就要进京领罪。 田储已经承诺会在折子之中给自己请功。 周延之胸中洋溢着志得意满。虽然不是什么大功劳,却是凭借自己能力得到的第一份回报,比起被师傅夸奖,得同窗称赞,这种真真正正在做事,又得到认可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他在这厢日夜奔袭,若干天前,京城之中,周秦听说完何苏玉转述近些日子外头的流言,忍不住蹙起了眉。 何苏玉惴惴不安地看着周秦,道:“有人想去问许近泽,他却连人影也不见,去跟许家的冯夫人打听,据说她不置可否,就愈演愈烈了。” 周秦此时真的有些恼了。 许府也太不地道了。 上回孟嬷嬷上门的时候,对方客客气气,说一句应三句,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开始装傻了? 这种时候,哪怕是冯夫人帮着澄清一句,外头那些闲人也不至于毫不顾忌地传成这个样子。 放在寻常还无所谓,如今二叔与哥哥都去了桂州,自己又要同祖母一起南下潭州,护国公府一个人都不在京城,若是事情发展到不可控的程度,被有心人拿来指控周家管家不严,那就不是能简单善了的了。 这与前些日子那些小范围的传言不同,能让何苏玉特地跑来提醒,可想而知,已经说得有多难听。 念头闪过,周秦忍不住咬了咬牙。 笙娘子是教坊司的伶人,蛮儿更只是一个下三流的教坊司婢女,跟她们计较,太过掉分。 这件事情里头,最恶心的是许家。 真当自己是好欺负的吗?给脸不要脸! 她冷冷一哼。 不过是觉得护国公府如今只有一老一没有人可以帮着讨回公道罢了! 她很快拿定了主意,不能让祖母知道这个事情,祖母劳心劳力,这种小事,还是自己来处理就好了。不送上一份“大礼”给许家,真是对不起他们的厚颜无耻。 只是转念之间,周秦又想到往日里姐姐长,姐姐短围着自己转的许芸,生了几分不忍之心。 心有灵犀般,何苏玉翕了翕嘴唇,一副有什么内情要说的样子,她靠近了些,小声道:“宪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生许芸的气了?” 周秦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澈,让何苏玉脸微微发红。 她顿时觉得自己不该问出这句话。 “许芸说你一直不肯见她”何苏玉嚅嚅地道,“她问我是不是你在生她的气,让我帮她转一声话,问你明日有没有时间,她想来找你。”又道,“我本来都不想理她了,她们家这么做也太不地道了,只是又想着,至少同她见一面,你也心里有个底,好歹也一起玩了这么长时间。” 周秦不由得皱眉,道:“她上次递帖子过来约我出去玩,我正忙着,回了贴说不去。后来又说来找我,我二叔才回来,不得空理她。昨儿打发人来,你也看到我现在忙成什么样,不是你,旁人我再不见的。”她想了想,道,“你请她明天早上过来吧,我正好有事情要问她。” 何苏玉讪讪地笑,道:“今日我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察言观色,觉得周秦并不是十分生气,语气带着讨好地道,“宪姑,你给点时间给我呗。” “现在的时间不是给你的吗?”对着她这张表情丰富的脸,周秦实在是没有办法拒绝,只得无奈地回道。 何苏玉嘟着嘴看向了周秦的手。 周秦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单子,道:“行行行,你是大爷大爷,说吧,有什么事情?” 何苏玉抿着嘴笑,靠近了,塞了一个东西过来,小声道:“这个给你。” 周秦接了,是一个荷包,她打开来,里头是三张银票,一张一千,加起来是三千两。 她惊愕地看着何苏玉。 何苏玉脸色更红了,低着头,不敢看过来,口中道:“你去潭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又给不了你什么东西,这是我从小攒起来的私房钱,总算比那些普通的小女儿家礼物管用” 周秦的眼神顿时变了,她静静地看着何苏玉,一句话也不说。 何苏玉等了半天,见对方不回话,只好抬起头,正对上周秦严肃的眼神。 她心虚地又低下了头。 周秦把银票塞回荷包里,放到何苏玉手上。 何苏玉连忙把手往身后放,死活都不肯收。 周秦没好气地把荷包拍到了桌子上,低声斥道:“从小攒起来,你知道这里是多少钱?不吃不喝,靠你那点私房攒到你八十岁估计就差不多有这么多了,你也长点心吧,这点脑子还跑来哄我,也不嫌丢人!老实交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苏玉眨着眼睛,嘿嘿地傻笑。 ------------ 第九十七章 准备 周秦见她一副小孩子装傻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装着生气地骂道:“你再这样,小心我把这银票拿去找你娘,看她会不会剐你一刀!” 何苏玉陪着笑,把头蹭到周秦的肩膀上,双手把着她的臂,娇声道:“宪姑我晓得你肯定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人家都说穷家富路,你去这么远的地方,用钱的时候多着呢,就收下吧。” 周秦顿时没了气。 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何苏玉,这个小姑娘在家里当了十多年老幺,上面几个哥哥都宠着,父母也疼着,说话做事一派天真浪漫,估计只觉得与自己好,就什么事情都敢揽,什么事情都敢做。 她叹了口气,正色对着何苏玉道:“别闹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三千两银子,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钱?” 何苏玉埋在周秦的肩膀上,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不要当我是小孩子,上次你跟我说过三千两银子可以在京城买宅子的。” 周秦伸出手去把她的头扶起来。 何苏玉索性直起身子往旁边坐了过去,用力摇着头道:“你不要问啦,我是不会说的!” 周秦顿时哭笑不得,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你三哥,你还认识几个人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出来给你?”她顿了顿,劝道,“即使仗着哥哥疼,你也不能这样乱来啊。”说着把桌上的荷包硬塞回了何苏玉怀里,“带回去还给你三哥,你也不用送什么了,回头多多给我写信就好。” 何苏玉被盖了一个“乱来”的帽子,偏偏还不能反驳,只得委委屈屈地收了荷包,瘪着嘴巴走了。 次日,许芸来访。 她一脸的忐忑,见到周秦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垂着头坐在一边,低声道了歉。 周秦并不觉得这个事情跟她有关系,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装傻道:“你这是干嘛呢?” 许芸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道:“我有话想同你说,又担心你听了,以后再也不会理我” 她本就看着柔柔弱弱的,今日不知为何,连脂粉也没有上,一张脸看起来又苍白又可怜。 看着她这个样子,周秦只能叹气。 她道:“你若是觉得我会生气,就不要说了吧。” 许芸虽然有几分小性子,却从来围着自己转,可能因为一认识就在打马球的时候救了她的缘故,对着自己,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模样,见面就是笑,唯恐惹了哪里不满意,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周秦已经能猜出几分她想要干嘛了。 许芸被堵了这一句,窘然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却还是坚持地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总不能装作瞧不见” 周秦道:“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 “这件事情跟大哥也没有关系!”许芸听了她这样说,连忙道,“周姐姐,大哥他是受了人的哄骗,他从小一心读书,没有经过事情,性子实得很,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生气,太不值当了!” 她接着道:“我早就想来找你了,可是怕你不想见我,只好托了何家姐姐,我娘她外头传成这样,我娘气得都病倒了,人言可畏,拦又拦不住” “周姐姐,其实有个办法,只是”许芸偷偷觑了周秦一眼。 周秦微微一笑,道:“什么办法?” 她倒是挺好奇,冯夫人能想出什么办法。 许芸的心砰砰地跳。 回想到出门前母亲交代的话,她咽了口口水,压下心里那一丝丝忐忑,捏着帕子道:“我们两家若是真的结了亲,那些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周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娘的意思?” 许芸一怔,嘴角翕了翕,脱口道:“我的意思!” 周秦望着犹自嘴硬的许芸,心里五味俱陈。 平日里许芸老是说什么救命之恩,可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如今真的出了事情,她的反应也实在太令人寒心了。 “如果我们两家结了亲,外头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你想过吗?”她淡淡地道。 许芸下意识地道:“都结亲了,还会怎么议论?” 周秦失望地看了她一眼。 是真的没有想过,还是不想去想? 毕竟只是普通的朋友,也没必要同她说太多,周秦很快把事情推了出去,“结亲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如果你们家真的有这个打算,就来去同我祖母说吧。” 许芸并没有看出周秦的心思,她一心记挂着自己的大哥。 自从上回出了蛮儿当街拦马一事,许近泽跑去找笙娘子,却得到了笙娘子已经被教坊司软禁的消息。 他伤心极了,近些日子一直在家里闹着让母亲替笙娘子赎身,如果不是家里人死拦着,估计现在已经冲去太和楼了。 许芸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变成这个样子,那日她去找母亲,大哥跪在地上,满脸眼泪地求着母亲替笙娘赎身,还保证一定会在来年考个一甲回来。 她根本没办法把这个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为了一个伶人哭得涕泪横流的人,同往日那个意气风发,从来都被人夸奖的大哥联系起来。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笙娘子托了人给大哥传讯,告诉他自己因为不愿意见客,得罪了官宦子弟,求他快想办法替自己脱离苦海。 对着憔悴不已的母亲的要求,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是以虽然知道今天做的事情不讨喜,她还是来了。 周家与许家结亲,其实真的是一件双赢的事情。 大哥现在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等他想转过来,笙娘子之流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而周秦 她看了看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救命恩人,道:“还是最好先听听姐姐你的想法,若是你愿意,再去同赵老夫人提,想来要更容易一些。” 周秦报以浅浅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过两日就要去潭州。” 许芸一愣。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少女,对天下一十五路并不是特别了解,听了州名,想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是哪里。 周秦干脆地道:“你大哥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你另寻她人吧。” 就在此时,海棠进来通禀道:“姑娘,老夫人有事找您。” 说完转头看向许芸,一副要顺路送客的样子。 许芸的脸涨得通红。 海棠送走了许芸,回到周秦身边,气呼呼地道:“真是气死人了,平常一点也瞧不出来她这么讨厌!” 周秦笑道:“到底人家是一家人。” 也好,这样自己动起手来,也不需要再看顾什么了。 ------------ 第九十八章 生枝 然而没等周秦动手,外头就起了大波澜。 笙娘子是教坊司的小魁首,自然恩客遍地,只是无论怎样教坊司也是官营,大家顾忌身份,一般都不会做出为了谁争风吃醋的事情。 这一日倒是稀奇得很,京都城里一位富商与某位开朝元老的后人为了笙娘子闹将起来,据说不仅当堂争执,还大打出手,最后惹得教坊司的管教都出来劝架。 双方非富即贵,自然不是一个小小的管教能劝住的。后来笙小娘子被妈妈拉着亲自出来说合,不知道什么缘故惹了那富商当场踹了她一脚,惊得楼下散座的客人都上来看热闹。 这种在小甜水巷里头发生的段子最叫大众感兴趣,这头才打完,那边就已经满城皆知了。 绝大多数人都不在场,却不妨碍他们议论纷纷。笙娘子本身就小有名气,这事一出,真个可以算得上艳名高炽了。一时之间,许多人闻名而至。 她得罪了管教的妈妈,对方再不肯帮忙担着,又找不到许近泽,吃了几次暗亏,只好出去陪席。兼被踢了一脚,正中下腹,虽然没有大碍,却也疼痛难忍,无论表演应酬,难免有些照应不到的地方。 能去太和楼的人都是权贵,慕名而来,失望而去,连带着管教的人也遭了许多挂落。 笙娘子早求着妈妈交了罚金把蛮儿领了回来。 蛮儿吃了二十杀威棒,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要说帮什么忙,就连吃饭喝水也要人照应。身边其余的人都是新来的,多说一句话,就要跑去报给妈妈听。 一夜之间,笙娘子竟连个跑腿的人都没有,只得不断偷偷找人递信给许近泽。 徽园之中,郑钤捂着左脸叫疼,他身前站着一个小厮,正轻轻地给他擦拭伤处。 韩公素远远坐着,先还忍着,见他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郑钤正要说话,不小心牵动伤处,脸上一阵抽痛,“嘶嘶”叫痛。 韩公素捶桌大笑,指着他道:“你也有今天!” 郑钤捂着脸,示意擦药的小厮下去,一面小心翼翼地用半边嘴巴道:“还不是韩叔你给我出的损招,谁知道这人这么混不吝,打就打,还要朝脸上招呼!” 他怕碰到伤口,说话含糊不清的,惹得韩公素又是一阵笑。 郑钤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伤,“啊”地一声喊了出来。喊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韩公素拉着椅子坐近了,仔细端详他的脸,道:“还好,不算太惨。” 郑钤叹了口气,“也不晓得那姓丁的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为了一个伶人,没必要这么卖力吧。” 韩公素神秘一笑,道:“我记得你舅舅家家姓张?” 郑钤一愣,“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找上笙娘子,纯粹是为了自污。 上次去了石参政府上做客,回来之后虽然毫无下文,却吓得他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好觉。回头一想,还是早做准备的为好。 打听了许久,才找到这个比较合适的乐伶,一是她小有才名,琴艺出众,许多权贵都面熟;二是据闻她这些日子攀上了一个世家子弟,正在闹着要对方帮忙赎身,只是对方家里头不同意,弄出了许多事情来。 郑钤既然要自污,自然需要人帮着配合。他本来是打算等自己眠花宿柳,荒唐不羁的名头打了出去,顺便就闹大一场,帮着这笙娘子赎身,也好熄了宫中把自己选为魏国公主驸马的心思。 他挑好了人,回来问韩叔,谁知韩叔正好年前办宴席,就是请的这一位,也觉得这人选十分恰当,于是就这般定了下来。 郑钤现在还有几分后怕。 他规规矩矩地去求见,大大方方给银子。刚接触的时候笙娘子颇有几分傲气,后来银子砸得多了,也渐渐平易近人起来,及至前一两个月,两人也能开些亲昵的玩笑话,气氛上来了,笙娘子还主动喂过酒水,摸过自己的手。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夕之间就翻了脸,先是拒不见面,后来偶尔见一见,还要甩脸子。 郑钤本来算盘打得好好的,再过些日子自己沉迷美色,挥霍家产的名声就要传遍全城了,突然搭戏的却掀了戏台子。 银子砸了那么多,时间砸了那么多,如今再换一出戏来唱怎么来得及!他只得抽了空去找那笙娘子,谁知进门连话都没说两句,对方就闹着要为了名节自残! 简直开玩笑!真要名节,当初那个贴着自己身子说要喝交杯酒的是谁,摸着自己的手说执子之手的是谁! 好容易等她稍稍养好了伤,他打算去把事情问明白了,结果在门口撞见了另一位恩客,两人都要见笙娘子,不知哪里惹了他,才通过姓名,对方就一拳挥了过来。 自己仓促之下没能避开,正中左脸,还好牙齿牢固,不然就真的亏大发了。 韩公素笑得古怪,“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你?” 郑钤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答案,只得道:“我一出了太和楼就过来找您了,也没去打听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啊?” “打你的人姓丁,京城里头的人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丁老大。”韩公素也不卖关子,干干脆脆把来龙去脉给说了,“他家里主要做一桩买卖,倒卖粪肥。” 郑钤恍然大悟,却又有些莫名,“他做他的买卖,我舅舅做我舅舅的买卖,虽是同行,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冲着我来干嘛?” 韩公素道:“你舅舅才从他手上抢了一桩大买卖,还是托笙娘子的手成的,他估计以为你们家里头与笙娘子合着伙去陷害他,不打你打谁?”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还笑着安慰郑钤道,“这下好了,你也不用担心自己被公主选中了,你们两为了一个欢场女子大打出手,还挂了彩,估计要不了两天,全京城都知道了。” 郑钤皱了皱眉,“事情搞成这样,都不晓得要不要替那个笙娘子赎身了,我已经打听过了,她那个相好是南壁街许家的长子,素有才名,听说为了她连家都不要了,她在外头还有许多恩客,人人都愿意掏银子给她,人家在太和楼里混得如鱼得水,我还以为她是真的出淤泥而不染,真是多此一举!” ------------ 第九十九章 赎身 南壁街的许家已经翻了天。 许近泽骑虎难下。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只要说服母亲就能替笙娘赎身的话,事情发展到现在,早已脱离了他的控制。 笙娘子是官妓,无论在外名声多大,赎身银子其实并不高,麻烦的是需要州府主官批示同意方才可以摆脱贱籍。 单单只是赎身,许近泽自己就能拿出那笔银钱,再不济凑一凑,周围的同窗谁不能搭个手?可脱籍文书却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 这也是他一直亲身为质,想让母亲帮着出面的原因。只有母亲以许家的名义出头,才有可能与京都府的州府官吏打上招呼,实在不成,同京都府的推官属官活动一下,拿个批文,其实也不会特别难,只是要费些劲而已。 可昨天由郑钤与丁老大这样一闹,母亲再去替笙娘子赎身,满京城的人都能猜到其中发生了什么,谁又敢在这个时候给笙娘松口放籍。 许近泽满头大汗,再不复往日的进退得宜,低着头站在自己外祖父面前。 冯老致仕前已经官累至翰林学士,在士林间广有清名,“冯万卷”的外号一叫出来,天下间的读书人都要高看他一眼。 他器重这个外孙久矣,不但特意带在身边读书,还把资源都往他身上倾斜,本意是让其蟾宫折高桂,为冯氏族学扬名。 冯老儿子们官做得都不算很大,几个孙子读书更是只能算普通,他看在眼里,也不准备再硬拗了,与其白费力气去栽培,还不如把能带的带出来。 他年事已高,对外头的闲事也不太关注,是以等他得到外孙沾了桃色韵事的消息的时候,市井间早已是漫天的传闻。 许近泽把自己与笙娘子的事情明明白白交代了,冯老听完,转头就对着女儿道:“这件事情是你办岔了。” 冯夫人本意是让父亲好好劝劝儿子,此刻居然搞得自己被责怪,顿时一肚子的委屈,她抿了抿嘴,按捺下心头的恼意,道:“那笙娘子是官妓。” 意思是只要替她赎身,事情就不可能瞒得住,会带累许近泽。 冯老挥了挥手,“你早来回我,哪里会有这档子事情!” 说着叫了从人进来,嘱咐道:“带了我的帖子去寻京都府的孙推官,就说看我的面子,把那个……”他转头看了看孙子,“叫什么?” 许近泽满腹的愧疚化作了狂喜,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外祖父,激动地道:“叫笙娘子,在太和楼的。” 冯老对着从人道:“听到了吗?带了名帖过去,以我的名义替那笙娘子赎了身,办好手续,就先安置在外头吧。” 许近泽的心砰砰直跳,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仿若在梦里,全身轻飘飘的,脑子里一团一团炸着烟花。 冯夫人脸色都变了,她想要阻止父亲,却又不好开口。 等从人都退下了,冯老以一副教训的口吻对着许近泽道:“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情那么长时间不来学里?我带了你这么久,都白教了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你有了出身,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偏偏为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要死要活,你不怕没脸,我还嫌丢人!” 又呵斥道:“还不快回学里去念书!” 许近泽突然之间得偿所愿,连脑子都转不动了,僵硬地行过礼,又偷偷打量了母亲的脸色。 冯老骂道:“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去!” 许近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脑袋,飘飘然地回了学中。 外孙一走,冯老就阴了脸,对着女儿道:“你这是办的什么事?本来丁点大的东西,被你这么一折腾,闹成这个样子!” 冯夫人心里一阵烦躁,觉得自己这当爹的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还在添乱,她说话的口气都忍不住生硬起来,道:“您也不问问清楚就答应了给他办这个事情,我原本准备给他说护国公府的姑娘,现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就接进来一个艳伶,人家怎么肯答应!” 冯老嗤之以鼻,“许家什么家底,护国公府什么家世?近泽若是不中个状元榜眼,人家希的理你?若真高中了,就算护国公府说不上,大把人家抢着结亲,你在担心什么。” 他有些失望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不要乱插手近泽的教养,是真名士自风流,若是年轻时候连个花草都不沾,还有什么出息!”又道,“你不要管了,这个事情交给我处理吧。” 冯夫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交给你处理?你也说得出口! 当年自己要说亲的时候,母亲与祖母帮着挑了好几户不错的人家,结果亲爹在外头与同侪一同宴饮,席间不过吃多了几盏酒,就把自己应给了普普通通的许家。 这本来就是一件糊涂事,大家酒醒了,自然也就翻过去了,不要说两家都没有相看,就算相看过来,也有看不中的说法。 可父亲硬顶着脖子认了下来,真把自己嫁进了许家。 自家这个老爹,文才是一等一的好,可治家却是一等一的差,但凡他有那么一点能耐,也不至于现在冯府的男丁个个都碌碌无为了。 冯夫人恼火极了。 自己做女儿的没有办法违抗父亲指定的婚事,好不容易忍了这些年,拉扯大了一个有出息的,决不能再被父亲给毁了。 男主外,女主内。儿子姓许不姓冯,做外祖父的给外孙塞女人,真个传扬出去,有几家正经的敢把女儿嫁进来,估计到时候招来的全是些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 冯老把女儿的怒意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女子心胸狭小,不够大气,哼了一声,道:“你现在拦着他,他心里还不晓得怎么记恨你。如今正是初开情窦的时候,好容易找一个合意的,拿这个做了饵,不愁钓不回来一个状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初开情窦就被这等欢场女子牵了魂,你还想让他好好念书?! 冯夫人简直要气笑了,她挺直了背,道:“您给她赎身是您的事情,反正许家是绝对不会接她进来的!” 语毕,转身就走了。 冯老摇了摇头,懒得理会她,只等外孙取了功名,其余都是小事。 谁知当晚从人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道:“孙推官接了您的帖子,却说笙娘子的事情他做不了主,还有两位奢遮人物要替她赎身,他让我回来禀了,说是明日上门给您请罪。” ------------ 第一百章 传谣 何府。 何亚卿绕着何苏玉来来回回地打转,口中不住道:“交代得好好的,怎么又带回来了?她不肯收,你就不会硬塞吗?实在不行,放进她的行李里头,到时候再给她去封信也成啊!” 何苏玉强忍着才没翻个白眼给他看,“敢情你也知道人家不肯收啊?” “要是她肯收,我何苦拿那么许多东西来贿赂你?”何亚卿皱着眉道,“你也太不中用了,连几张纸都送不出去!” 何苏玉从袖子里掏出了那个装着银票的荷包,往何亚卿怀中一扔,道:“行啊,我不中用,你自己送去。” 何亚卿手忙脚乱地接了荷包,忙又凑了上来,哄道:“好妹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不是急嘛!宪姑转眼就要去潭州了,她一个姑娘家,没有出过远门,又带着老祖母,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哪里顾得过来啊!我帮不上忙,只能出点银子聊表寸心。”他摸了摸脑袋,颇有些鬼祟地小声道,“许近泽那个事情,宪姑怎么说?” 一提这个,何苏玉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语气极冲,抱怨道:“你那是什么同窗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认识他!喜欢下九流的伶人就自已抱到一边去,干嘛要扯上我们家宪姑!”又骂何亚卿,“你早晓得这个事情,干嘛不告诉我,至少先有个准备,就许他们家给宪姑泼脏水?!” 何亚卿顾不得教育妹妹好好说话,只得苦笑。 当初与许近庭一起去小甜水巷找许近泽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事情会与周秦扯上关系。 若是早知道有这样一出,他怎么也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如今说这个也晚了,他摸了摸鼻子,低下头装傻。 何苏玉见不得他不吭声的模样,恨恨道:“遇上事情也不晓得出头帮忙,有了小心思也不敢说出来,怨不得宪姑看不上你!” 何亚卿不说话,默默把荷包收了起来。 何苏玉看着他的动作,有点惊讶,道:“你不要我帮你带给宪姑了?” 何亚卿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想办法。” 除了硬塞,偷偷塞,还有什么办法? 何苏玉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个平常性格直爽,从不遮掩情绪的三哥突然之间有点怪怪的。 难道是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可平日里两人也是笑骂随性,从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啊! 何亚卿没有理会她的眼光,找了个借口出门了。 何苏玉坐在房间里,越想许家祸水东引的下作手段越生气,正好她的大丫头敲了门进来,禀道:“您让我去送信给周姑娘,周姑娘给您回了一封。”说着将手头的信纸递上。 何苏玉拆了信,气得横眉倒竖,撸起袖子就准备去许家。到底她还有几分理智,硬生生忍住了,忙让下人备车去护国公府。 大丫头在一旁偷偷看了她的颜色,旁敲侧击地道:“我去的时候海棠气得脸都白了,叫个小丫头送了许家的姑娘出府,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 何苏玉咬牙切齿地道:“算是我看走了眼,还帮许芸给宪姑说合,果然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个不靠谱的娘,一定有不靠谱的儿子跟女儿!”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大丫头也摸不着来龙去脉,却也不敢再问,忙出去催人套马车。 何苏玉心中又急又气,外头传得难听死了,她一直都担心周秦听了流言蜚语要难过,此时发现许芸居然胆敢劝周秦同许家结亲,肺都要气炸了。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出去打那许近泽一顿,又恨自己诸多顾虑,不能当众把冯夫人跟许芸大骂一场,揭露出事情的真相。 她尤其恼许芸,觉得看在从前的情谊上,即使对方不能劝动家里人,至少也要认认真真地向周秦道歉。 然而与她想的全然不一样,周秦一点也没把这个事情放在眼里。 周秦叫来了帮着处理应酬交际的张嬷嬷。 张嬷嬷有些尴尬地站着,这个事情从头到尾她都有跟进,发展到如今这个形势,可以说得上是办事不利。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前些日子就有了流言,只是一直没什么人当真,当时我还特地回了老夫人,老夫人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褪下去了。谁知后来许家的老是跟左近的人放些隐隐约约的怪话,这才让外头的人有了不好的想头。我早已经着人想办法解释了,只是……” 周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事也怪不得她。许周两家要结亲的胡言,大都在官贵之家传递,消息走得静悄悄的,想要辟谣也没有地方可以下手。 这种时候,想着如何辟谣哪有什么用。 周秦不禁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当时叔叔尚了公主没多久就被派往异国,魏国公主频繁往来于公主府及禁宫之中,平日里接触最多的男子就是府上的长史沈浒。 沈浒长了一张桃花脸,偏又生了一副壮实的身材,外头渐渐就有了传言,说护国公周严连帽子带头发,甚至连头皮都是绿色的。 自己当时管着家,又接了叔叔周严转过来的许多人手,听了这话哪里能忍,忙着人出去辟谣。 强压了好几个月,效果也不甚明显。等周严回了京,到底还是有所耳闻了。 寻常男子听了这样的话,不说怒发冲冠,至少也要生一阵子气,可叔叔却笑着教育自己,说堵不如疏,手把手地带着怎样处理这类事情。 周秦思忖一阵,对着张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 张嬷嬷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 周秦看了她的表情,诧道:“不行吗?” “行,行!”张嬷嬷连道,“早晓得我早些来请教姑娘,也不至于拖了这么久也没压下来。” 周秦微微一笑,“你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敢想而已。”她又道,“这件事情先不要让祖母知晓。” 张嬷嬷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晚,笙娘子陪着席,桌上的几位官人谈完了正事,开始聊起最近的消息。 笙娘子原先还是强忍着心中的不耐,可没一会她就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坐在她左侧的似乎是皇城司的官员,地位虽然不高,却消息灵通,说起八卦来绘声绘色的,引得其余几人阵阵发笑。 “前些日子不是传说南壁街的许家同护国公府在说亲吗?有人说这只是个幌子,其实内里另有隐情,原是上头那一位老大了没说亲的。”他说着,指了指笙娘子头上的簪子,“看上了许家的大公子,据说文采风流,一表人才,想要选了去。” 笙娘子头上只簪了根银钗,顶端镶了一颗硕大的南珠。 她全身僵直,似乎被冻进了冰窟里头。 ------------ 第一百零一章 南下 坏消息永远是最后才传到当事人耳中。 当亲故委婉地询问冯夫人,是不是要拿长子去换富贵的时候,京城里已经传遍了。 冯夫人当场就要驳斥这种荒谬的说法,却很快觉得不对,忙改了口,道:“天骄之女岂是我们家可以高攀的,大家太过抬举了。” 回来忙差人出去打听。 大魏民风自由,朝廷也不禁人言,曾经有浪子在酒肆中喝醉了骂太祖皇帝是“泥腿子”,太祖知道后,也不过置之一笑,还遣人给那浪子付了酒钱。 皇帝换了几个,“善纳人言”这点一直继承得极好。 先皇时有个穷书生写了首反诗,大呼敢叫日月换新天,传到京中,先皇不以为意,说是“穷措大要官做”,令州中赏了其几两银子。 只要不成气候,仅是口头叫几声的话,大魏的皇室一直都十分宽容。 这种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京都城内的百姓们都不把自己当外人,说起皇室的秘闻,个个都像是在谈隔壁老王。 他们操心两个姓赵的婚事久矣,这个说一句“皇帝女儿也愁嫁,不晓得要挑个怎样的。”,那个插一嘴,“天子也该成亲了,年纪这般大,放在民间,儿子都能下地跑了。” 如果说上一回魏国公主选驸的事情只是在官宦人家流传的话,这一回的议论则奇异地由民间传开。 艳伶人为情郎守节,莽丫头街头拦驾的事情热度未消,许家的大郎又重新回到了大众眼中。 闲人们很快把许近泽的生平都给扒了出来,力证他符合皇家选驸马的标准。 家里没有太大的势力,又是个读书的清贵,才学好,弟弟多,只一桩不好,就是跟勾栏里头的花花草草牵扯不休。 有人忍不住同情起笙娘子来,“听说是太和楼出了名的魁首,好容易找个依靠,若是寻常人还能说个情,此番遇上了姓赵的,哪里说理去?” 另有人回他,“谁说不是呢。听说原来去拦了护国公府的,这是找错了主呢,只是人家也不敢计较,替皇家背锅,谁敢说一声不呢。”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讨论一下皇家的长短,这叫冯夫人根本无从下手。普通百姓可以批议皇室,却不代表拿着朝廷俸禄的敢下场掺和,一个不好,让宫中以为是许家不愿意尚主,可就麻烦大了。 次日何苏玉去送周秦出京,亭子里送别的小姑娘们围了一圈,都在说这个事情。 有人对周秦道:“可算还了你清白,也不晓得当日那人怎么会胡乱攀咬,果然是你平日太和软了。” 周秦微微一笑,道:“总归水落石出了,别人的事情让别人操心去,只求下回别再带上我就是大幸了。” 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事情真的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离别在即,大家依依相惜了好一场,周秦取笑道:“个个嘴巴里都不舍得我走,其实心里不晓得多想我去呢,上回是谁还特意给我来信,让我回来的时候必要带桂州土仪的?” 一说起桂州土仪,人人都雀跃起来了,这个说要桂花露,那个说要干桂圆,没有一个把广南的战事当回事。 周秦也不多说,笑着与众人别过了,又单独拉过何苏玉,道:“你在家不要乱来,惹出事情,又要挨骂。” 何苏玉嘟了嘴,“我怎么又惹事了?” “上回银子的事情还要我再说一遍?”周秦无奈地看了何苏玉一眼,“你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哪天得了场大教训你才知道错……” 何苏玉撒着娇,“谁舍得教训我呀。”她想了一会儿,有些忧虑地把着周秦的胳膊,“宪姑,你路上小心点,听说广南闷热极了,又多蛇虫鼠蚁的,还有什么五毒教,你带着老祖母赶路,可要注意身体。” 周秦被她这话惊得差点一个趔趄,骂道:“你又去哪里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那些个穷书生五毒六毒写着玩混口饭吃,给外头人看了打发时间而已,你凑什么热闹!” 何苏玉瘪了瘪嘴,“犹龙居士不是胡写的,他胸中有大丘壑,大哥都说他写的东西……”她正想要反驳,看了周秦的表情不对,忙低下头不说话了。 周秦急着出发,也没时间仔细盘问,她才赏了何苏玉一个白眼,吉时已到,那边催着上车了。 京城至潭州相距千里,护国公府陆路转水路,又再转陆路,虽然正值夏日,可赵老夫人担心儿子与孙子,硬撑着往潭州赶。周秦知道此时劝慰无用,说不定还让祖母想得更多,干脆也不拦着了,只得吩咐从人尽量打点得周到一些。 一家人轻车上路,行李押后,只大半个月就到了潭州城。 赵老夫人心中挂着事情,这一路都没怎么吃睡好,到了地方,终于撑不住去睡了。周秦却睡不着,差人去打听广南情况。 潭州是大州,可距离京城路途遥远,邸报发过来都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消息了,好在离广南近,许多消息都能民间口口相传。 护国公府在潭州设有一家马行,掌柜的听说主人家到了,早早就打点好了一应接待,此刻在外头候着,周秦一叫,他就进来了。 掌柜先拜了一拜,见过礼,道:“姑娘先放心,也请让老夫人放宽心,邕州城如今只是被围,尚未失陷,这乃是原桂州知州刘彝谎报兵情,如今刘彝已被停职待审,桂州虽是被围,咱们国公爷已经带了兵去,算算时日,也就这两天就能有音讯了。” 他把这一段时间搜集到的广南战情细细同周秦禀报了,又道:“等国公爷解了桂州城之围,想来就能见到少爷了。” 周秦松了口气,当晚就将情况转述给了赵老夫人,两人决定先在潭州等回信,一旦广南安定下来,就去桂州找周严与周延之。 与大家想象的不一样,此刻的周延之并非被困在桂州城内,而是半跪在一处村落外的地上呕吐。 他好不容易吐干净了肚子里的东西,抬起头,几步远的地方躺着不知道是谁的半截手臂,碎肉夹杂着血迹,引来了一堆蚊虫,蚂蚁密密麻麻地聚在碎肉上,看得他身体发麻。 周延之嗓子一痒,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只是胃里早已吐得干净,此刻只得干呕。 周围的兵士训练有素地将满地的尸首拖到一起,见他这幅模样,好心的搭了一句,“第一次见这场面吧?过一段就习惯了。”(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二章 城陷 周延之感激地笑了笑,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时不时闪过方才几个交趾兵狰狞的脸。 他的腹部隐隐作痛,估计是刚刚短兵相接的时候被对方的武器捅中了。 好在有带着祖母的护甲,应该伤得不重。 他定了定神,好似才醒过来一般,先是感觉到了嘴巴里酸苦的味道,慢慢的又听到前面的哭嚎声。 与他从前听过的哭叫、哭闹、哭喊不同,这声音与其说像人声,不如说像狼嗥,又急促,又尖细,里头透着一股浓浓的绝望。 他站直了身子。 这里离邕州只有不到百里路了,从前天开始,一路上就开始遇上一小撮一小撮的交趾兵。 因为怕暴露行踪,往日田储都是下令遇上小支队伍就剿灭,人数太多,不确定能否全歼的,就躲开。今日遇到的这一支劫掠的交趾队伍足有上百人,只是行事着实令人发指,让人无法再忍下去。 前方是一处小村落,里头正冒着滚滚黑烟,这是交趾兵劫掠后放火烧村的迹象。村口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十具尸首,俱是七八岁以下的小儿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 交趾残虐,有壮丁就绑缚了拉回去做奴役,抓到女子,有的当场***有的则甩到马背上,打算拖回去******小儿与老人于他们无用,既不能做活,还要浪费口粮,见到都是当场了结了。有时嫌杀得费劲,就赶到一间屋子里,绑了手脚,关了门窗,一把火烧死。 士兵们才解开绑缚村民的绳索,一群人就扑倒村口的尸体上哭嚎,有人则冲进村里去救火。 周延之心里难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刚刚那一战,他杀了三个交趾兵,可即使如此,也救不回来哪怕一个村民的命。 这一刻,杀人的恶心感及呕吐感被压了下去,愤怒及痛恨冒了上来。 他只想将那些交趾人都碎尸万段! 邕州城内,苏子明已经站不直身子。 他的左边大腿被砍了一刀,只来得及用盔甲压着止血,右耳则是痛到了已经麻木的程度,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削掉了一块吧。 他努力咽了口口水,用尽全身力气挥刀砍向对面的交趾兵,只是刀还没有劈中,脖子后头就一阵凉风扫过。不待回头,他就重重倒了下去,只隐约听到背后的交趾兵在狂笑。 人死之前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此刻,他脑子里一掠而过的是自己那鞠躬尽瘁,却没能救得了邕州城的老父苏令。 苏子明身首异处。 邕州城里遍地都是交趾兵。 自广南籍的奸逆徐百祥献上了垒土攻城之计,邕州城拼干净了所有的兵力,也只守住了七天。 交趾兵力几十倍于邕州,即使用尸首叠起来做土,李长杰也牺牲得起。 “吱呀”的一声,是翻进城墙的交趾兵搬走了城门口的大石后,打开了城门。 李长杰在城门下大笑,指着邕州城,对着麾下的兵丁喊道:“儿郎们,活捉苏令,我重重有赏!” 交趾兵们兴奋地冲着城内冲杀过去。 宗亶有些担忧地看着呀呀叫着冲进城里的部下,压下心中的忐忑,小心地向李长杰提醒了一句,“将军,是否要约束兵士不要杀掠太多?” 李长杰眯起眼睛道:“打了这许久,麾下死伤惨重,若是再不许他们劫掠一番,这些部下都要造反。” 宗亶在心里叹了口气。 邕州眼看是要打下来了,可大越伤亡太大,等回了国内,还不知道朝中会有什么说法。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多攻下几座城池了。 邕州城巷里,唐子正带着零零散散的十数名部下,各自抓了五花八门的武器,寻找着不成队的交趾兵。 他喘了口气,撑着膝盖,脑壳一阵晕沉沉的。 旁边跟了他好些年的部下递了壶水过来,道:“通判,歇一歇吧。” 唐子正咬了咬牙,硬挺着直起了身子。 城里一片喊杀声,形势已经十分明了。 他叹了口气,对着跟着自己杀了半天的这些个士卒道:“你们找了机会逃出去吧。” 部下惨然一笑,“城都丢了,能逃到哪里去,不若死在一处。” “好,好!”唐子正正要说话,巷子外头退进来十余人,他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忙迎了上去,“皇城!” 他低声喊道:“您怎么还在这!交趾兵满城在找您!” 苏令全身都是血,他头发早已白了大半,脸上除了血迹就是污垢,左腹的盔甲被劈成两半,当中渗出血来。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对着眼前这二十多名战到最后一刻的士兵道:“都守着这里干嘛,还不快回去看顾家里头!” 他话刚落音,外头就冲进来一大队交趾兵,密密麻麻,少说也有百余人。 唐子正带着部下就迎了上去,转头对他道:“皇城,您先回吧,怎么也不能让您落到交趾人手中啊!” 苏令呆了一下,随即苦笑。 他是邕州知州,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交趾人手上。 他撑着身子往巷子后头走去,转头看了一眼这群部下,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他们一个个都记入脑中。 转过巷子就是邕州府衙,他从后门进去,将门紧紧锁死了。 府衙里头安静极了,将邕州城里的血光与灾难都隔了开来。 苏令一步一步朝中堂走去。 中堂的门大开,到处湿漉漉的,传来一阵阵的油味。 中堂之内,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十七张靠椅,只有两张空着,一张是给儿子苏子正,还有一张是给自己。其余的椅子上都坐了一名苏家人,他们此刻表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三个儿子,除了不见踪影,估计已经死在城墙上的子正,其余的伤重之后,无法上阵杀敌,已经回家养伤,此刻也都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 苏令扫了一眼堂中的家人们,笑着摸了摸离自己最近的孙女的头发,对方嘴角含笑,靠在椅子上,小小的身体斜搭着,与往常调皮机灵的样子毫无差别,只是再也不会回应。虽然只有六岁,却永远也见不到世间的风景,她还来不及长大,来不及说亲,更来不及生儿育女。 他继续往前走。 当中是一张拖出来的八仙桌,上头摆着杯子,酒壶,还有一坛劣等的酒。 苏令摇了摇头,凑过去闻了闻,酒味淡淡的,估计其中的水要比酒多得多。 衙门里头、家里头的酒都在守城的过程中拿去给士兵们用了,现今还能喝上一口掺了酒的水,也算是万幸。 坛子已经空了,只剩酒壶里还剩下几口,是家人特意为自己留着的。 苏令微微一笑,将壶中酒对着嘴一饮而尽。他反身将门关了,点燃火折子,扔到地上。 火焰冲天而起。(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三章 飞蛾 田储的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距离邕州还有四十余里,自凤翔来的这一支八百人组成的骑兵无愧于精锐的称号,昼夜奔驰了近十日,接连十余战,毫不散乱。 只是连日赶路杀敌,到了现今已是兵疲马倦,他只得下令扎营。 这一路多亏了沈浒。 沈浒年轻时曾游于广南,他深入丛山,对此地的地理十分熟悉,也正是依靠了他与几个当地土著的帮助,才得以绕过交趾扼守关隘的驻寨,星夜来到此处。 此刻的沈浒面色一样的难看,他带了两个斥候连夜去探查邕州情况,只多前进了十余里,就远远见到邕州城的方向亮光冲天,再往前走,灰烬、炭焦的味道越来越浓,零星遇上哭天喊地往象州、宾州方向走的百姓,得到了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噩耗。 邕州沦陷,交趾屠城。 沈浒带回来了一个邕州士族家中的老仆,对方虽然经此大难,说话行事却依旧颇见规矩。 “苏皇城见交趾已经登城,让唐通判带着部属给百姓们从东边杀开了一条路,我们家主人父母卧床,没法逃走,只能遣散了仆从。”老仆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口中也哽咽起来,“唐通判带着部下在城内巷战,兵士全死光了,苏皇城烧了邕州城里的粮草,在府衙里头引火*了。” “交趾兵拆了邕州城墙去填邕江,在城内见人即杀,又抢又烧。”沈浒紧紧捏着拳头,补充道,“他们兵力足有六七万,邕州才不到三千兵马,还都只是当地招募的新兵,足足守了两个月。” 田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让人把这位通传消息的老仆带下去安置了,对方却站在原处不肯动弹,问道:“可是桂州来救的援兵?若是要去邕州,我才从那里过来,愿意你们带路!” 周延之在后头听着这番话,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邕州能在兵力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守住两个月,如果刘彝没有谎报军情,如果刘彝能及时发兵救援,如果刘彝当初没有抽调走邕州剩余的兵力,邕州必能守住! 周延之咬了咬牙。 除了桂州,邕州可以算是广南西路最为繁华的地方,百姓数以十万计,交趾今日屠城,不晓得要死多少人。 血债必要血偿! 八百精锐,再怎么利用得当,也不能赶走这些交趾兵。 只盼张谦将军能尽快带大军南下,救民于水火之中! 只要桂州大军能在五日之内抵达,就能至少留下一半交趾兵的性命。 周延之的期盼如此的美好,现实却根本没有照着他的愿望往下走。 此时的桂州府衙里氛围极度紧张,本该整顿军政,打点大军准备南下救援邕州的张谦已经昏迷好几天了。 他的副手刘彝正戴罪衙中,半点都不能染指政务。桂州府衙里的官吏们急得团团转,开始还想着张谦不日就能醒来,可一连许多天,他还是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 随军的军医是田太后特派的老医官,却照样束手无策,只好借着交流的名头将桂州城内但凡有些名气的坐馆、老医都请了过来会诊。 十几个医者轮番看了七八日,针扎无用、药石罔效不说,连得了什么病都说不出来,官员们只好将他们压在府衙里不许动弹。 张谦只带了一个副将随其南下,该人只能管住桂州的兵丁,可大军欲发,粮草必须先动,无论粮草、药材、军备都需要得力的人来打点,何况大将昏迷不醒,谁又敢轻言出兵。 桂州一日间发了三四封急脚替去京城,又连忙封锁住了消息,就怕张谦昏迷的事情让人知晓了,届时军心民心都会大乱。 田储行兵如风,压根没想到桂州城内会有这样一番波折,带着八百军士就杀向了邕州城,打算即便逼不走交趾大军,至少也能救下若干个百姓。 八百名骑兵精锐,俱是十里挑一的凤翔骁勇,还都配了军马,携了利器,只要指挥得当,以一当五完全不成问题,何况他并不是要正面抗击交趾。 骑兵对上步兵,又有着利器,乃是压倒性的优势,虽然人数依旧只是李长杰兵力的一个零头,却已经完全可以闹得他们惶惶不安。 ——先锋已至,大军还需多久才能抵达?援军一到,交趾又能撑多久? 这个头疼的问题,就交给李长杰自己去想吧。 “整兵,拔营!”田储对着副将大声令道。 邕州城外有四处营寨,互成掎角之势,现今肯定已经全部陷落了,然而只要攻下其中一处,拖住交趾,让他们疑神疑鬼,不敢再大肆劫掠,待桂州援军一到,就能互相配合,将李长杰拖死在这里! 田储转头对周延之道:“问问宾州那边有没有收到桂州援兵的消息。” 大军南下毕竟同先锋不同,数以万计的兵士粮秣、营寨都需要提前准备,宾州是援军的必经之路,一定会提前得到通知,好早做准备迎接大军。 他想了想,又对着一名信使道:“发信去桂州,看看张将军几时出的兵。” 吩咐完信使,他也没有当回事,整好兵,翻身上马,就往邕州奔袭。 除非桂州没有援兵,那他这八百精锐陷在交趾大军之中,才会有危险。可桂州是绝对会发兵的,张谦的大军抵达时间最晚也不会超过十日。 田储看了看邕州的方向。 至少要先将交趾兵拖在邕州,到时才可与来援的大军一同围攻。 此时的他,绝然想不到张谦会莫名昏迷,而桂州的大军虽然已经做好了基本的整顿,可所需的粮秣、军备,都已经不知道在哪里躺着,不要说在半路,连出发的时间都依旧遥遥无期。 他满以为最多十日就要到来的援兵,即使再过上十日,也不会到来。 他、沈浒、护国公府的周延之,连同这八百骁勇善战的骑兵,将会被困在数万交趾大军之中,动弹不得,如同海上漂浮于狂风暴雨之下的小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的风险。(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四章 意外 潭州城内。 周秦前倾着身子,焦急地向坐在床边上的医者解释道:“已经连服了三天药,可热度一直没有退,什么都不愿意吃,昨天白日里勉强咽了点稀粥,一到晚上,全都吐了。” 她捏着手里的帕子,努力压下心中的着急。 自从前几日得到了周严平安抵达桂州,已经与周延之碰上头的消息,祖孙两顿时都放下了心,开始踏踏实实地做好了至少要在广南住上半年的准备。 只是才消停没两天,赵老夫人就发起了高烧,接着咽喉肿痛,粒米难进,只能勉强喝点水。 周秦连忙差人请了大夫来,赵老夫人刚开始吃了药,喉咙里稍微消了下来,也能开始喝点汤水,可隔了夜,突然就又拉又泄,舌根下头更是肿得连喉管都看不见。 原来那位大夫重新看了,又开了一副方子,只吃了一剂,赵老夫人的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周秦吓得连忙给她停了药,又打发人去找马行的管事。 那管事见了赵老夫人这副模样,也吓得够呛,他先问请的哪一位,等听了名字,也为难起来,道:“这已是潭州城内顶顶有名的大夫了,若是他不成,怕请了其他人来也不济事。” 他想了一会,又道:“我再去请一位,只是怕他如今不在城内。” 过了半日,他带了两人回来,是一位大夫携了一个药童,那大夫看上去五十余岁,等见了面一引荐,这才晓得对方已经接近七十了。 周秦连忙行过大礼,先道了谢,再引他到祖母卧房里头。 赵老夫人烧得人事不知,此刻头上敷了冰帕子,身体却又一阵阵发抖。 潭州夏日十分炎热,常人都只穿一件薄衫,她却盖着厚厚的棉被,即使没了神志,依旧下意识地紧紧裹在被子里。 这老医者见了赵老夫人,先看眼皮,再让人把帕子给拿掉了,过了好一会,伸手去试了额头。 周秦见他一句话也不说,忙把赵老夫人这几日的症状先摆明了。 老医者拿过脉,要前一位的方子来看。 周秦连忙着人誊抄了带过来。 那医者撬开赵老夫人的牙关,低着头看了片刻,道:“这脉象沉数而弦,里热得厉害,原应是中了暑气,心思也多,这才烧将起来,前一位开的药本是对症,却没想到老人此时身体虚弱。”他问道,“你们是初来此地吧?” 周秦连忙点头。 那医者道:“怪不得了,又兼有水土不服,原来那一位当做普通的暑热来治,开了苦寒药,想要压一压,谁成想老人扛不住,一点药力也没沉进去,反倒是火气被这寒药一逼,不得发散。” 他说了一堆,周秦忙问道:“可要开药?” 医者摇头道:“如今里头肿得已经快要合起来了,又红得厉害,什么药都吃不进去。”他想了想,又荐了一位大夫,说了来历姓名,又道,“这是一位老大夫了,只是他现在年纪大了,不怎么出诊,专治疑难杂症的。” 周秦又急急忙忙派人去请。 这次倒是回来的快,马行掌柜与张璧一同过来了,两人行过礼,张璧道:“给姑娘回话,那一位大夫被一位病人请去了,已经出诊了好几天,依旧没有回府。” 周秦急得不行,忙问:“在哪里出诊?” “就在城内,说来也巧,这一家也是才来的,听说前两个月置下了房舍,还买了铺面,就住在我们隔壁。”张璧回道。 马行掌柜倒是皱起了眉,“我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家人,刚才去递了帖子,门外头站着十余个护卫,那副行状,不太像是普通人,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 周秦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像潭州这种大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定数的,按道理来了大人物,做马行生意的应当第一时间知道才对。 马行代表着护国公府的脸面,在此地扎根了几十年,新来的人怎么样也应当去拜拜码头。而掌柜的不仅自己不知道这一户人家,也不曾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这一户人家,对方无声无息地买了房,又置办了铺面做生意,却连最基本的拜访都不做,可谓有恃无恐,根本不把当地的豪强看在眼里。 果然,隔壁没一会就把这边投过去的帖子给退了回来。 马行掌柜的皱起了眉。 在潭州的地盘上请不到人,这算得上是他办差不利了。他道:“我过去一趟吧。” 说着出门请了当地的里正一同去敲门。 出乎意料的,他们被对方的护卫给拦住了,两方人马在门口推搡起来。 周秦此番南下带了数十名护卫,此刻门口守了几名值班的,他们见自己人就要吃亏了,又听说本是为了给老夫人请大夫,一切皆因对方不肯放人,连忙上去劝架。 少不得拉起偏架来。 闹到后头,双方打出了火,开始实打实的拼拳头。 护国公府的护卫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打起架来只重实效,对方却只稍逊了一筹,显然也不是什么花架子。只一会,两边就晓得这一次不能善了了。 就在此时,对方门里出来了一位老妇人,她身后跟了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老者见门口乱成这样,吓了一跳,忙自我通禀了姓名,让两边罢手。 那老者正是周秦要找的老医官。 这户人家不晓得脑子有什么毛病,客客气气地送了帖子去请不肯答应,反倒是要打一场,才把人送了出来。 掌柜的全为请大夫,目的达到,忙先给主家看了医生,打算晚些功夫再来仔细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大夫也不多话,急忙进来见了病人,他没有带药童,也没有带徒弟,问过病情经过,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一支中空的芦苇杆子,又掏出一个胭脂膏盒子模样的东西,从里头沾了点药,让人撬开赵老夫人的牙关,替她吹了点药进喉咙里。 他又开了一副汤药,用的防风薄荷辛夷等药,以鲜荷做药引,说是吃一副就见效。 药方一开,孟嬷嬷忙亲自去煎药,一贴下去,果然赵老夫人不但烧退,就连嗓子也开了。 周秦总算松了一口大气。 她打了个哈欠,这才觉得全身乏困,一点力气都没有。 海棠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凑近周秦道:“姑娘,隔壁好像是燕懿王家的郡主。” 周秦顿时没了困意。 赵环? 她怎么会在这里?!(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五章 来信 周秦心中“咯噔”一下。 上一回在杨妙芳宴会上佳城郡主一手策划的恶心事还历历在目,当时是田储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她打发走,却不想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了。 那善治疑难杂症的老大夫原本是在佳城郡主府上被压着不给出来,难不成是赵环生病了? 以对方那样跋扈的性子,护国公府一心要借她在用的大夫,说不定又要记恨。 周秦问道:“可看准了?” 海棠道:“那日在杨府,出门的时候正撞见佳城郡主的护卫围着马车打转,其中一人的马撅了蹄子,只好留在了后头,我看得清清楚楚,刚刚在门口又见到了,模样丝毫没变,除非天底下有长得一样的人。” 赵环是自己来的潭州,还是被田储弄过来的? 周秦有些烦躁,只是眼下祖母的身体更重要,只能先把佳城郡主的事情放在一边,只求她不主动过来招惹就好。 她打发了张璧家的去盯着隔壁那一府。 赵老夫人一退烧,嗓子的肿胀消退了下去,就能吃进药了,才过了一个晚上,腹泻就已经止住,还会喊饿,直叫着想吃肉。 周秦压着她只准喝了两碗碎肉粥,又盯着吃过药,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没过一会,张璧家的就来求见。 她口气里满是狐疑,“给姑娘回话,隔壁那一家已经搬走了。” 周秦本以为是佳城郡主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此刻一听,顿时也愣了。 张璧家的还在解释,“姑娘让我去看着些隔壁那家人,可今日大半天了,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我跟巷子口的人打听,原来昨晚他们就从后门走了,悄无声息的。” 她又道:“我已经去衙门那边找人询过了,这一家挂的是中人的名义,虽然付了银子,却还没有过户,查不出来是谁在里头住着。” 周秦很快就意识过来,赵环此次出门,可能没有得到燕懿王府的允许。她本人应当是一心隐瞒行踪,是以昨晚宁可把那老大夫送出来,也不愿再跟护国公府的护卫纠缠,就怕到时候闹大了,惹得人发现她的身份。 海棠见到的燕懿王府的那名护卫,估计正好是在扫尾。 赵环到底打算要干嘛? 周秦按下心中的纳闷。 她并不想在赵环身上浪费时间。对方走了最好,正好能将那老大夫请到府里来看着祖母,至少要把祖母身体打理好了才送他回去。 等到了次日一早,梳洗完毕之后,她正打算去给赵老夫人侍疾,忽然孟嬷嬷匆匆来了她的院子,行了一礼,将手中的信呈了过来,禀道:“姑娘,这是桂州来的信,我想着老夫人身体不安,还是您先拆了吧。” 难道是叔叔已经准备发兵了? 早点把交趾打完了,也能快点回京城。 周秦期待地拆开了信,才看了几行,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连坐都坐不稳。 信里头是一条条的广南战事情报,写得十分简单,每句话都只说了一件事情。 头几条就跟护国公府有关,一是周延之并不在桂州,而是随着田储被张谦派往邕州支援,只带了八百骑兵,力图暂解邕州之围。 第二是邕州沦陷,交趾屠城,眼下陆续传去桂州的消息都称邕州至少死了数万人。 而田储带的那一只骑兵的最后传过来的消息已经是接近大半个月前,邕州城陷落之后,八百人连人带马,全部都失了音讯,疑似一同被交趾困在邕州境内。 她捏着手中的信纸,抬起头,厉声问道:“谁送来的信?!” 孟嬷嬷见了她的表情,忙道:“马行送来的。” 周秦只觉得眼前冒着金星,一瞬间天似乎都黑了。 她的心凉了半截。 前几日收到的信是周严发往护国公府的,说是一切都好,已经与周延之见了面,夸了自己这侄子越发出息长进云云,信中一应语句都在安抚家中妇孺。 而这一封信则是潭州马行自己从桂州打探回来的消息。 在这里呆了这么一段时间,马行掌柜的行事,周秦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对方不是那等没有证据就敢随意发言的人,更何况这信中的消息基本条条都有确凿的证据——马行的人神通广大地弄到了桂州城内写往京城的奏报草稿。 二叔一封句句都在安慰人,却基本没有怎么叙述广南军情的信,与马行这封句句都确凿的信,信哪边? 周秦相信马行的消息。 还没等她缓过来,丫头急急地进来禀道:“姑娘,老夫人醒过来了。” 周秦只得匆匆将信收好,跟着孟嬷嬷一起去了赵老夫人的院子里。 赵老夫人早上起来已经恢复了四五分精神,只是脸色依旧有些憔悴,她只简单洗漱了,半靠在床上。见了周秦过来,她笑着道:“我让她们不要给你说,让你好好睡一觉,这几天累得你都瘦了一圈。” 周秦走到床边,先试了试赵老夫人的头,果然烧已经退了,她强笑道:“总算是好了。” 又问嗓子还痛不痛。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道:“我让她们给我上点好吃的,这几日都是喝水喝粥,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酸苦酸苦的。”又道,“我昨晚睡得好,今天早上倒是醒得早,听着窗子外头有鸟儿在叫,琥珀说是喜鹊,我算了算,这两天桂州那边也差不多有消息过来了,说不定你二叔已经点了兵准备南下邕州呢。” 她笑盈盈的,一副吾家有子的欣慰,“二郎到了桂州,我总算是放下心了,一直都怕张谦倒了,剩下广南一群庸碌拦不住交趾,真个杀到桂州去,延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愣子,能顶个什么用!” 周秦心里一阵阵难受,却还要强打起精神与祖母说话,“你这话千万不要让哥哥听到,不然他要说您看不起他!” 赵老夫人呵呵直笑。 一时丫头端了碗鸡丝面上来,赵老夫人连忙稍微坐直了些,嚷道:“可算有点能吃的了!” 周秦看着祖母乐呵呵的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祖母病才稍微有了起色,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哥哥失踪的消息。凡事可一不可二,再来一回,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六章 装傻 周秦的为难并没有持续太久。 得了那位老大夫的药,又做完几轮针灸,赵老夫人已经好了七八分,这日吃过饭,马行的掌柜单独找到周秦,献上来一个笼子,里头装了七八条黑质而白章的蛇,道:“乃是永州的特产,吃了这个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 周秦没有吃蛇的习惯,看到那笼子里头盘旋着吐着信子的冰冷动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好跑去回了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想了想,道:“给下头人吃吧。”又道,“我让琥珀她们今日开始收拾东西,你那边也收一收,咱们过两天就去桂州吧。” 周秦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脱口回道:“不是说好了咱们等二叔收复了邕州才过去吗?” 赵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都听说了,你就别瞒着我了。” 周秦闻言,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陪着笑道:“祖母说什么呢。”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这么大的消息,你一个人怎么扛得起来……延之去邕州的事情我已俱晓了,二郎既然到了桂州,广南就不会再有事,如果延之真的不幸……”她咬着牙,不再往下说,反而目露坚毅之色,道,“去桂州吧。” 周秦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道:“祖母,我不是故意瞒着您的!” 赵老夫人拉过了她的手,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年纪大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从前的,不过小事而已,都不要紧,交给我吧。” 周秦伏在她的怀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重活一回,祖母没有死,哥哥也躲开了金水河溺亡,二叔现今也不用尚公主了,可为什么护国公府的路还是这么难走呢…… 府中多事,没工夫给她难过,周秦咬着牙站了起来,“您才好,咱们过几天再去行吗?” 赵老夫人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是知道的,你也别说什么了,咱们明日就出发吧。” 次日,护国公府自潭州出发前往桂州。 盛夏行路,赵老夫人身上又没有好全,偏生还硬挺着不肯歇息,周秦只得借口自己身体不舒服,每到一个驿站都要求歇一下。 这日赶了半天的路,周秦见天色不早了,远远的有个不小的驿站,连忙让张璧前去打点,准备在里头歇一晚。 过了一会,护国公府的大队车马到了,她与赵老夫人一同下了马车,才走进驿站,突然前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面孔,对方先是冲着赵老夫人行了一礼,口中道:“给老夫人请安了。”又对周秦见礼道,“周妹妹别来无恙。” 周秦惊讶得差点连嘴巴都合不上。 对方风仆尘尘的,脸上却没有什么长期赶路的倦意,反而看起来精神奕奕,他身上穿的是赶路的劲装,腰上扎了一根长长的马鞭,嘴角含笑,透出了一股子生气勃勃。 是何亚卿。 赵老夫人也愣了一下,道:“这不是何家小三儿吗,你不在学堂里头读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家里知不知道?”又左右看了他身后,道,“家里跟着的人呢?” 她见状不对,语气中就有了几分严厉。 何亚卿闻言,反倒有些喜滋滋的。 赵老夫人这样的不见外,是不是说明她对自己印象还不错? 他连忙解释道:“我已同家里人打过招呼,这回是南下投军的!”他话说得漂亮无比,大义凛然,“广南这样危急,我在京中念书,做不得一点帮助,不如投身南军,也能为国出力!” 可惜对面的两人都没有相信,赵老夫人还没有发话,周秦已经开口道:“何三哥莫要唬我们了,既然你说已经得了家中长辈的同意,还请将何尚书的书信拿来吧。” 何亚卿顿了一会,问道:“什么书信?” 周秦忍不住笑道:“何三哥既然南下投军,何尚书必会给我二叔写信吧?难不成你打算直接在路边的摊子上签上契纸,就把自己卖做军籍?” 何亚卿“哦”了一声,一点紧张的样子都没有,十分自然地道:“我放在楼上的房间里头了,等吃过饭再拿来罢。”说完就引着赵老夫人与周秦往驿站里头走,口中与赵老夫人攀谈道,“刚刚看见有人过来说要投宿,我一瞧,怎么这么面熟,上前问了,他还要瞒我,被我拆穿了身份,果然是您府上的。” 他声音清朗,眼神清澈,就算是平常的寒暄话,由他说出口也让人觉得听起来高高兴兴的,透着一股子亲昵。 赵老夫人哭笑不得。 护国公府与何府倒是真算得上关系比较密切,何亚卿在她面前装傻,一时半会,她还没办法板着脸拆穿了。 等到了饭桌上,祖孙两一入席,见了桌上的菜色,俱是有些讶异。 何亚卿掩盖住心中的得意,小声道:“一路辛苦了,虽然简单,好歹也算得上清爽。” 只见桌上几盘凉拌的小菜,几碟翠绿的炒生蔬,配了一锅撇得清澈,却散发出浓浓香气的老母鸡汤,还有切的一盘卤羊肉,最叫人欣喜的是,炎炎夏日,桌上摆了一盘冰沁的红桃、脆李,正冒着白白的水气,让人一看就胃口大开。 自离了潭州,周秦跟着祖母着力赶路,对于饮食住宿倒是不怎么上心,都是临时才去打点,匆忙间准备出来的,自然比不上何亚卿这精心备下的。 不过能在这半路上找到冰…… 周秦忍不住看了何亚卿一眼。 何三哥钱果然多得烧手……地主家的傻儿子也不带这样乱花钱的…… 何亚卿注意到周秦的眼神,以为对方这是觉得自己贴心,连忙咧开嘴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三人默默用完饭。 等驿卒上前来收走餐盘,赵老夫人道:“你爹的书信呢,这会去拿了我瞧瞧吧。” 何亚卿心里忍不住一阵哆嗦。 哪里有什么书信! 谁说老人家记性不好的!谁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这老夫人明明已经上了岁数,又吃了自己斥重金备下的这一桌席,怎么还把书信的事情记得那么牢!(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七章 赖皮 何亚卿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驿站的楼梯上去。 他走了几步,并没有听见后头有人要自己留步的声音,忐忑之心愈发重了起来。 这个时候,能去哪里变出一封不存在的书信?! 谎称父命勉强能称得上是自己好心办坏事,若是真个伪造出一封书信来,就算现在能混得过去,以后迟早也会被拆穿,这就是涉及到人品的问题了。 自己决不能做出这等混账的事情。 何况……若是在护国公府祖孙二人眼中有了不诚信的印象,以后还怎么说服她们相信自己? 这一趟本身就是想要在她们面前表现一番,突显一下自己的踏实与能力,不要一提起“何家老三”,就觉得是“不靠谱的”,“见惯外头风流事”。 他是真心不爱读书,与其以己之短,攻人之长,还不如做点擅长的。其他不敢说,他至少能保证一心一意对着一个姑娘,不像某些人,能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没有归属的。 念书必定是比不过的了,但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能读书才有出路。 他这次出来,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眼里只有风花雪月。 何亚卿认真打算过自己的前程。 其实从前去齐云社打马球就是他的一次尝试,虽然最终被家里人勒止了,但是至少证明了自己是有能力挣钱养家的。 只是马球在常人看来,实在不是一个稳定的出路,为了让人放心,他还是决定投军。 大魏的武将出身易得,只要有了选人的资格,能正确默写出十本兵法,计算粮秣辎重十题对六题,骑马翻越七重障碍,射箭十中八,拉弩过六石,就能轻轻松松通过选拔。 以他的武力,只要从了军,选人的资格是决计不难的。等得了出身,上面的选试他闭着眼睛都能拿个异等,届时可以直接任三班奉直,也算是正经出路了。 沙场拼战两年,升跳个几级,自己又是结结实实的青梅竹马的,真要说起亲来,赵老夫人应当也会看顾几分吧? 况且自己现在投奔了护国公,只要好好效力,他就不信,得不到未来叔叔的青眼! 从桌边到楼梯才十丈路不到,何亚卿已经脑补到自己在广南战事中如何展现实力,战场如何奋勇杀敌,上官如何喜欢,最后母亲替自己求亲的时候赵老夫人如何为难,却最终又被说服的场景了。 走得再慢,楼梯也在眼前,他总算是醒过神来。 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早死早超生吧。 他下定决心,立刻回过身子,快步走到赵老夫人面前,长长一揖,行了一个大礼,道:“实话与您说了吧,我是偷偷南下投军的,并未得到父母的同意。” 果然…… 赵老夫人与孙女交换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周何两府相交多年,两家的小孩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再熟悉不过了。 何亚卿从小不爱读书,倒是常跟着母亲刘夫人到处蹭来蹭去地凑热闹,后来又去齐云社打马球,一直都不是一个安分的性子。 此时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承认了这样一件离经叛道之事,放在旁人身上,估计家里的长辈都要晕过去,可若是他,恐怕何尚书与刘夫人除了大骂一阵,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不知道就算了,既然见着了,赵老夫人哪能放任他就这样离家出走,她教训道:“多大个人了,做事还这样不过脑!你就这样跑出来,家里人该有多着急?你身边跟着的人呢?” 何亚卿不敢回嘴,只得道:“已经给家里留了书信。” 赵老夫人更恼火了,“留下一封书信你就往外跑?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肥呢?你带的人在哪里?” “我一个人来的……”既然已经承认了,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何亚卿索性光棍地答道。 赵老夫人突然就有些理解了为什么何府的刘夫人会在自己面前抱怨家中三子又看起来好说话,其实拿定主意就不肯听人劝了。 这何家老三,行动力也太强了! 旁人家的小孩,瞒着父母不过是去看些杂书,再胆大些的,也只能偷偷溜出去看戏、喝酒,这有这家伙,一言不合就跑去打了马球,还打出名号来,若不是太过惹眼,恐怕还会一直瞒着家里。 如今说了要投军,估计着父母可能不同意,他索性自己一个人就离家南下,居然还顺顺利利地过了潭州。 他去哪里弄来的路引?又是在什么地方搞到的驿券? 能光明正大在驿站里备了这一桌价值不菲的菜,除了花上大把的银子,没有驿券,他连进都进不来! 赵老夫人深深地打量了何亚卿一眼。 这孩子,简直成精了…… 何亚卿低着头,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周秦也被何亚卿这事搅得无从下手,她想了想,插了一句嘴,道:“祖母,要不咱们家派几个护卫,送何三哥回京城吧。” 所谓送,其实就是押了。 她的词用得隐晦,赵老夫人却一点就通,正要点头,何亚卿忙后退几步,连连摆着手叫道:“周妹妹,我平日里待你不薄……” 叫声凄惨,让人忍不住都要笑出声来。 赵老夫人呵呵一笑,正要说话,何亚卿连忙道:“老夫人,您别听周妹妹在这里胡言,我一个大男人,几个护卫哪里看得住?不是我自吹,虽然贵府的护卫十分出色,可真的跨起马来,是要追不上我的。” 他正色道:“到时候我一个人孤身在外,又要躲您家的护卫,又要往南边赶路,本来没事的,都要生出几分事情来,何苦要给护卫们派这样必定完不成的差事?不如我与你们一道去桂州罢?有老夫人看着,我决计不会乱跑,况且我这个人您也知道,又老实、又不会生事,替您跑跑腿也好啊!等到了桂州,您再给我家里写信,说不定到时候我爹娘就同意了,真个发举荐书过来给周叔叔呢!” 他赖着脸道:“老夫人,我骑射功夫俱佳,周叔叔见了,必然不会放过我这样的人才的!” 他厚着脸皮说了这一大通,脸都不红一下,话里话外就只有一个意思——反正俺打死也不走了,您留着打个杂呗。(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八章 殷勤 赵老夫人有些为难。 何亚卿说的也不无道理。 毕竟不是自家的孩子,她着实拿不准何尚书会怎么处理儿子闹腾出来的事情。当初这何家三郎跑去打马球,被发现之后,刘夫人过来对着自己唉声叹气,说何尚书命令儿子马上辞了齐云社里的位子,回来受家法。 结果没过多久就变了卦,不知何三郎怎么说服的他爹,不仅让他打完了那一个月的赛事,等他辞了社,回去也只是轻轻受了责罚。 如果这边自己命人绑了何三郎回去,结果人家那头觉得儿子南下从军也挺好呢? 何亚卿看出了赵老夫人的迟疑,连忙讨好地笑了笑,道:“要不,我现在就给家里去封信?” 周秦在一旁听着,不禁为何三哥的厚脸皮喝彩。 从这里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至少也要小半个月,等送到了信,又重新带了何尚书的答复回来,说不得他已经在桂州落下脚。 在半路就管不动他,等到了地方,他这么大一个人,还不是天高任鸟飞。 如今做不到押回京,难不成到了桂州就能把他绑回去? 赵老夫人自然也想到此节了,不过一时还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何亚卿一眼,道:“还不快去写信。” 何亚卿乐颠颠地冲着祖孙二人揖了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上楼写就了一封书信,过了好一会,才把厚厚的一个信封拿下来。 这边周秦也照着赵老夫人的意思,给刘夫人去了封信,将路上遇到何亚卿的事情说了,问要不要将其送回京城。 两封信一起交给了一个护卫。 何亚卿对着那护卫笑着道:“这如今天色已晚,送信也难走,不如明天再出发吧。” 等到第二天,送信回京的一早出发,结果不知为何,才走到半路马儿就跑不动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护卫只得下了马,等小家伙歇了好一会儿才牵着它慢慢往前走。 自然又耽搁了一天功夫。 桂州路上的何亚卿在心里默默念着对不住。 昨夜他偷偷收买了驿卒,问明了哪一匹马是那要回京的护卫的,自己在草料里头下了一点儿巴豆。 量不多,马儿只会轻微地腹痛,等拉两三次肚子就基本能好了。 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不晓得家里会是什么反应。如果能同意让自己留在桂州最好,如果不同意,也只能强着来了。 何亚卿跟着护国公府的大队伍一起行进,凡事都抢在前头做,赶路的时候每天都要同张璧确认行程安排,在路途上围着赵老夫人的马车,嘘寒问暖,送这送那。等快到了驿站,他又是冲得最快,头一个去向驿卒交代各种事宜。遇上城镇,若是有马行分点的地方,自然有掌柜的上下打点,他就蔫着一张脸,似乎不让献殷勤是一件多难过的事情一般。 周秦只好找了个机会同他说话,告诉他事情自有管事的打点,他不用这样辛苦。 何亚卿笑呵呵的,“等我到了桂州,说不定会被派到什么地方,如果去了后勤,少不得要打点大军的扎营、粮秣,就让我练练手吧。” 都这样说了,周秦还能怎么样,只好听之任之。 赵老夫人很快看出了几分端倪。 她先是问周秦,“何家小三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 周秦以为祖母是胡猜何亚卿取了家中的钱物,连忙替他解释道:“想来是从前在齐云社赚的。”她将从何苏玉那边听来的事情减枝减末,同祖母讲了。 赵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日再在驿站休息,她就豪不客气地指挥起何亚卿干活。 何亚卿最怕这一家把自己当外人,被赵老夫人打发得转来转去,反倒始终乐呵呵的。 过了几天已经快到桂州,赵老夫人突然对着孟嬷嬷道:“你瞧这何家三郎怎么样?” 孟嬷嬷心领神会,道:“现在看着是不错的,只是不晓得以后如何。”她轻声道,“其他的不说,至少何家安分,又是咱们一直看着过来的,不像那一家人,外头传言好,到底没有长久交往过,不晓得底细,才会吃了这个暗亏。” 赵老夫人知道她说的是许家。 许家的风评一直不差,主要是因为他们家娶了“冯万册”的女儿。诗书传家教出来的女儿,做起管家媳妇来,家风也会让人高看一眼。又加上许近泽书读得实在好,又加了许多分。 谁想到许近泽外头看起来道貌岸然,里面全然一团败絮。 一说起许家,赵老夫人就心头有些发堵。 孟嬷嬷又道:“我看这何三也晓得上进,虽然读书不如何,可做武官也不错,先放在二爷麾下历练个几年,如今同以往又不一样了,只要不出什么岔子,做个将领都是安安稳稳的。”她补了一句,“最难得的是他性子好,又知道体贴人,瞧他这几日天天转来转去的,难为想得周全。从前虽然在外头齐云社,也没听过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他见了那些个花枝魁首的,回来还晓得识货,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不好。” 赵老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孟嬷嬷道:“还有一桩,何府另有一点好处,刘夫人性子好,又喜欢咱们姑娘,何家的姑娘更是跟咱们姑娘耍得一个人似的,这婆婆小姑子处都不在话下。况且何家人口多,那多个儿子,听说老大老二读书也厉害,将来不说要帮扶,至少不会拖后腿。”她说着说着就眯起了眼睛,“以后自然是要分家的,何家老三占着中间,也不用扛家业,小家打点好了就行,公婆虽然也要孝顺,却不如长媳辛苦。他们家兄弟多,将来姑娘若是有了小孩,刘夫人看顾不过来,带回来咱们自己看也行啊。” 听到这里,赵老夫人眼睛一亮,她想了想,道:“反正不着急,慢慢看看吧。” 到底把这个可能性放在了心上。 而同样从潭州朝桂州奔赴的还有另外一支队伍。 赵环穿着一身骑装被护卫们围在中间,她看着远处的桂州城门,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你以为从凤翔溜到广南就能躲过我吗? 做梦吧!(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九章 寻觅 周延之和着白粥硬吞下了口中已经有些泛酸的炊饼。 邕州天气湿热,早上做的炊饼,才放到下午就已经变了味。今天营中的伙食除了稠浓的肉粥、炊饼,还配了许多桶邕州人常用来佐餐的小食。 才招进来的当地新兵蹲在地上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凤翔的精锐则是硬着头皮捏着鼻子把那些散发着奇怪味道、切成丝状的酸笋咽了下去。 周延之放下手里的碗,右手按着左臂上的纱布,轻轻挪动了下左手。 锐痛刺骨。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有人揭开帘子叫道:“延之!” 周延之抬起头。是沈浒。 他跟着出了帐子,一同往田储的帐内走去。 田储的面前摊开了一张邕州城的图纸,正用雌黄在上头涂画着,见他来了,抬起头问道:“来了?延之的手好点了吗?” 周延之下意识地紧了紧右手,道:“劳都尉费心了,已经上了药,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沈浒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这里是广南,不能拿京城的经验来说话,若是不好好照看,发了炎症,有得你苦吃!” “前几日有个兵卒,脚上中了一箭,以为像在凤翔一样,擦了血迹,敷上药,过几天自己就能结痂。结果他昨日疼痛难忍,跑去找军医,这才晓得里头已经全部都是脓水,后来整个脚都废了。”沈浒严肃地道,“你还是每日都去找军医瞧瞧。” 周延之忙点了点头。 田储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出类拔萃的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能脱颖而出。前些日子在桂州,沈浒对周延之的观感还仅仅是“护国公周严没什么出息的侄子”,提起来都没什么好话,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就已经把他当做自己人来对待了。 这完全是周延之自己挣来的待遇。 田储此次南下也带了几位颇有见地的谋士、幕僚,然而无论是他们,还是张谦指派的有着多年经验的副将,都没有像这个彻头彻底的军中新人一样正确估算出了交趾的情况。 周延之靠的全是对现有情报的分析。 他对比自身营内做饭的具体情况,详细询问了斥候打探回来的交趾帐中炊烟持续时间、方位、大小,和着俘虏口中逼问出来的各种细节,又研究了交趾两年以来的军力,做出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得出此次围城的交趾兵大概在七万上下,分布于八个营地,其中粮草放置在哪里,骑兵大概有多少,交趾核心兵力如何,又有何等比例是被利益诱惑过来参战的蛮寨少民。 按照他每日更新的报告前去追击交趾的营阵,几乎没有失误过。 沈浒协助管着斥候队伍,有了周延之的情报,斥候的伤亡率大大减少,怨不得他对周延之青眼有加。 只是,这到底只是小技。八百对七万,就算换个孙武再世,也没办法将交趾打赢。 桂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援兵至今还未能到来! 自被围困在邕州附近,音讯全阻已经过半月了,按道理,就算现今大军没有那么快可以到来,张谦的先锋也早该先至。 田储只能冲着交趾虚张声势,做出一副援军就在身后的假象。又一面加快招募勇武的速度,企图尽量将李长杰的大军留在邕州附近,最好能逼其后退一段距离。 邕州城墙已破,再也没有守卫的必要。城中早已被交趾兵劫掠一空,好在苏令就义前早已烧光了所有的辎重、粮秣,这才没有肥壮了敌人。 还有一桩幸事,邕州城附近都是平原,十分方便骑兵出没。交趾骑射功夫极差,对着凤翔精锐追之不及,又因李长杰担忧大军将至,不敢放开手脚打,这才让自己这八百人拖了这许久。 他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繁杂的念头暂时搁置一旁,让门口戍卫的小卒叫了军中副将、参军过来,大家一起讨论起军情来。 等人齐了,沈浒开始主持起会议来,第一个就点了周延之汇报他今日呈奏上来的报告。 周延之站起身,对着挂在墙上的邕州地图,开始一一解释起他的计划来。 营帐中的将士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争权夺势、打压新人,这都是到处都有的,可在这危机重重之时,只要能让自己的手下多活几个,没有人会有意见。过去的十多日,周延之已经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按他的做法,确实能减少这来自凤翔八百精锐的伤亡。 这一次,周延之的计划是烧掉交趾军放置于右营,存放粮秣的帐子。他将守护的兵力情况、周围的地形、附近能救援的敌军数量等,一一做了讲解。 等他说完,将士们就着他给的信息,讨论起这个行动的可行性。 桂州城中,赵环怒气冲冲。 “什么意思?我千里迢迢来了桂州,你告诉我没有这个人?!” “啪”的一声,她将手上的茶盏砸向了地上,滚烫的茶水四射,溅得满地都是,又有瓷片飞到了下首站着的护卫脸上。 刚汇报完情况的护卫脸上被碎瓷片擦出了一道口,血珠子很快就涌了出来,他顾不得擦,反倒是将头低得更下了,口中解释道:“给郡主回话,已经在府衙附近都打听过了,眼下衙门里确实没有这个人。” 赵环破口大骂,“你是蠢货吗?!别人说没有,你就信了?连派人在衙门口盯着都不会?我就不信他若是真的在里头,能一辈子都不出来?就不能打发个人进去找一找?一个小小的桂州府衙,难不成是龙潭虎穴,进都不敢进去不成?!” 护卫的手捏得死紧,嘴上却只得道:“如今知桂州府衙的是护国公,他凡事都只用军卫,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实在难以安插进去人手,我担心若是被他发现了,郡主的身份……” 他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赵环打断了。 “我养的不是废物!你一句办不到就要打发我了?!这份钱米真要这么容易吃,办不了差,我干嘛要花大价钱供着你们?和着凡事都要我自己想办法?!” 她横眉倒竖,劈头盖脸的一通呵斥,“其他的我不管,明日此时,我只要沈浒的下落!”(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章 追逐 护卫只好诺诺连声,应了是退下。 外头早有好几个兄弟候着,一见了他出了门,脸上又尽是血迹,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围了上来。 那护卫抹了把脸,摇了摇头,道:“没事,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赵环在桂州城里买了间大宅子,里头尽有空屋,几人找了间空荡荡的,进去把门栓了。 那护卫叹了口气,道:“这事怕是还得给郡主说了。” 其余几人只差没跳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俱是不同意的意思。其中一人道:“陈三哥,您可别一时糊涂,此时报与了郡主知晓,她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说不得就要命令我们一起南下邕州去找那沈浒!如今邕州哪里是人可以去得的!您没听说交趾兵才屠了钦州、廉州,死了好几万人吗?据说那邕州也已经被围了两个多月了,都不晓得惨成什么样子。我们这百来号人,送过去都不带给人家塞牙缝的。若是郡主有了什么闪失,王爷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又有人道:“陈三哥,郡主没经过事情,您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难道不清楚刀剑无眼的说法吗?我们这点人,入了那上万大军的包围,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不错了,哪里又能有功夫去找那姓沈的。况且这个事情,做成了也没有功劳,少不得还要被王爷狠罚,运气不好做不成,咱们这百来号人连同郡主一起,被交趾剁成肉泥都嫌少。” 那名叫做陈三哥的护卫沉吟片刻,道:“你们也晓得郡主的性子,若是咱们真的回说找不到了,不用回滇地,如今就能让给郡主剐了。老老实实给她把事情说了,咱们不过是听令办差,虽说没有劝得住,可主人家办事,哪有下人能劝的道理,可若是到时候只回一句查不到,就要被扣上办事不利的帽子,回去一并要被王爷责罚,少不得还要有郡主在一旁添油加醋……你说王爷是听我们的,还是听郡主的?” 诸人都打了个寒颤。 他们世代都是燕懿王府的家臣,若是真被扣上了“办差不利”的帽子,自己的前程保不住不说,连家里人都要被连累。 燕懿王府就这一个宝贝,虽然郡主此时偷溜出来,回去少不得要被王爷责骂几句,可从小到大,就算郡主闯出天大的篓子,回到家最多哄几句,王爷就会笑呵呵地替她把责任给背了。 几人都没了言语。 陈三哥又道:“还有一桩,听说这几日护国公就要开拔大军南下,若是能跟着他们走,估计不会碰上什么麻烦。” 又有人叹着气道:“唉,早知道就不该把那老大夫请去给郡主看病,她若是一直那样病蔫蔫的,也不至于有精神催着我们来桂州……” “噤声!”陈三哥忙斥道,“这种话哪里是我们说的!” 几人唉声叹气一阵,只好去蹲着桂州衙门,打听大军大概几时能集结南下。 沈浒的消息他们早就查到了。从前桂州府衙还是张谦统管的时候,里头的人除了官吏,还有外头雇佣的从人仆妇,那些人花点钱就能套出话来,自然很快知道了跟着大军南下的还有一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幕僚,相貌、身形、年龄都符合沈浒的行状。 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此时的桂州府衙由周严布防,与往日全然不同,见他们几个一天之内连着出现了几次,只觉得不对,差点就要当做间谍抓起来,吓得几人忙回了府中。 陈三哥只得苦笑。日间拿来敷衍佳城郡主的话,想不到竟成了真。他只好将早已探听到的沈浒的下落禀报了赵环。 赵环听了他的回话,一肚子的火蹭蹭地往上蹿。 好个沈浒,为了躲着自己,连命都不要了! 难道真以为去了邕州她就不敢追过去了? 真可笑!天下之间,有哪个地方是她赵环不敢去的? 邕州虽有交贼,可她也不是吃素的,她不仅手下有着上百带刀壮勇,配的马都还是比军用战马高级上许多的大马,就算邕州乱,她骑着马,难道跑不掉吗? 不过这群护卫也该敲打敲打了。 赵环冷哼一声,“我就知道,平日里都当我说话是放屁呢?昨儿还说找不着……”她抬了抬下巴,道,“跟你下头人都说了,今日整队,咱们明天就去邕州。” 明天?! 赵环话说得轻巧,陈三哥的心脏都快吓得蹦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道:“郡主,此刻邕州正被交趾军围城,据说已经被围了两个多月了,连一点音讯都递不出来,根本不晓得目前情况如何,实在太过危险了,要不咱们先等一等?” 赵环只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冷笑着道:“原来当日你们在我面前自夸以一当百,都是骗人的?” “交趾大军数万……”陈三哥只恨自己从前话太满,又恨佳城郡主一路太过顺风顺水,以为天底下都是她说了算。 赵环不耐烦地道:“我自然知道交趾数万大军,可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难不成你以为交趾真会派上几万人来围攻我们这百来人?”她挥了挥手,“跟他们都说了,一应多余的东西都不带,丫头们都留下来,我与你们骑了马去。” 陈三哥还要再劝,见赵环就要发火的样子,连忙应承了。 次日,燕懿王这一群精挑细选用来保护女儿的护卫们簇拥着赵环,往邕州而去。 陈三哥忍不住时时回头看着桂州城门,只希望下一刻就有护国公带着十万大军南下讨伐交趾,护着自己这一干人等的性命。 而此刻的禁宫之中,小皇帝赵显满头的冷汗。他手心湿漉漉的,面前摆着几张密函,这是他的老师、大学士朱炳帮着递进来的,上头写了交趾的军情。 赵显的嗓子有些发痒,他忍住了咳嗽声,把写有广南陷落情况、死伤军民数目、损耗财物的密函快速地往后翻,在最后几页终于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那是关于张谦病情的报告。 张谦暴病,仍未醒来。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靠回了椅背上。 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如今功亏一篑……(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算计 张谦是做不得用了,可先前已经埋过那么多钉子下去,如果这次不动手,下一回去哪里再找一次交趾屠城? 赵显咬了咬牙。 做,还是不做? 他抬起头看了看桌案上的历书。 算算日子,护国公周严应该也快到桂州了。万一他真的驱退了交趾…… 赵显打了个寒颤。 应该不会的。看张谦这一段时间给自己发回来的密函,整个广南西路加起来,军士都不到八千,就算添上他从凤翔带过去的精锐,也不超过一万人,邕州、钦州、廉州已经死了四五千,还有许多分散在其他州县的。 周严最少也要留下两千守在桂州吧? 上一回张谦来信说已经把田储那个竖子遣去了邕州,给了他八百精锐,这样一算,留给周严的,最多也就三千兵马。 赵显的心砰砰直跳。 如果不管张谦那边,自己这里先慢慢布起局来,至少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 “李德才!”他叫道。 守在殿门口的李德才连忙弓着身子进了门。 “去看看朱师傅到了没。” 福宁宫久失修缮,缺砖少顶的地方到处都是,虽然早已吩咐了下头人,可拖了这许久,也不见人来补上。 盛夏之日,太阳起来的早,刺眼的光线就从那瓦片空缺之处漏了下来,刚好照耀在赵显的脸上,弄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赵显烦躁地从喉咙里冒出一两句闷咳,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角落里的日晷,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田太后那张令他恶心的脸。 真是个老不死的! 过了片刻,李德才匆匆从外头回来了,禀道:“朱师傅已经在延和殿候着了。” 赵显连忙站起身来,收起桌上的密函就往延和殿而去。 大学士朱炳正在延和殿中翻阅赵显的功课。 他已接近花甲之年,这于民间早该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可在朝堂之上,这个岁数才将将是重臣们显赫生涯的开始。 当年一起指点政事的同僚,大部分仍旧站在高处,只有朱炳,他因为先帝在时曾经弹劾过彼时田皇后的弟弟承恩公勾结富商,强买民田,又翻出了对方曾经留宿教坊司的违法之事,重重得罪了田皇后。 等到肃王谋反,小皇帝赵显临时继位,田太后开始垂帘听政,这就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以他文名兴盛、才学过人为由,将他派去给赵显讲课。 寻常教授皇帝的大臣,哪个不是身兼实职,只有他,盛年之时,却仅是领了个喝茶点卯的虚衔。 朱炳心不在焉地翻着赵显做的文章。 小皇帝的资质确实不好,无论是看事情,还是做文章,总是抓不到重点,反而老纠缠于细枝末节。 做皇帝的,不专心于做学问倒是无所谓,可他对国是社稷也不是很上心,总把时间精力花在了解朝中势力分布、权臣的花边小道、市井流言之上。 田太后一个五旬上下的女子,尚且每日卖力处理政务,赵显作为不到二十的壮年,居然连好好坐上半日,背一背他江山的州县名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朱炳忍不住摇了摇头。 上回在大朝会上,好不容易有个不晓得田太后脾性的人跳了出来,替小皇帝鼓吹亲政之事,谁知他居然如此不争气。 广南战事已经蔓延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向他上过不下五次的课,关于州县、居民、官员情况更是说过无数次,可他居然连广南西路的基本情况都答不出来。 因为普通的事情被田太后堵住嘴也就罢了,为着这样重要的国是被当堂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次数多了,普通的朝臣又怎么会再给当天子的尊重、敬畏呢。 赵显回到宫中阴沉沉地发过脾气,倒过头来,不想着好好进学,以后找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反而是本末倒置,旁敲侧击地打探到底有谁在那次大朝会之后透露过对他的轻蔑。 广南西路不过二十五州,到了昨日,他无意间问起来,赵显依旧还是有半数名字说不上来。 朱炳叹了口气。 田太后想都不想,随便抛出一个问题,赵显就答不上来。 她吃死了这便宜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朱炳心中略有些苦涩。 没办法了,除了把赵显推上那个位子,他别无他选。 不过他究竟是经历过多年宦海浮沉,脚踩过无数人爬到高位上,能攀多高,就能忍多久,只要有一丝机会,绝对不会放弃。 田太后已经老了,赵显还不过二十。 鹿死谁手,犹未可说呢。 何况…… 朱炳听到小黄门在门口通传,是赵显到了。 他站起身,看着赵显焦虑地朝自己走过来。 有一弊必有一利。 这皇帝虽然蠢,可哪有做臣子的想要天子聪明的。 扶着他挣位子也许不容易,可等尘埃落定,控制起朝政来,就简单了。 “张谦如今还未醒来,我们的事情,还能不能照常做?”赵显一坐定,连例行的问候都来不及,就开始问起来。 朱炳不打算帮着赵显下决定。 赵显虽然没什么主意,可性子狭隘得很,他若是觉得自己太过强势,少不得要挂在心上。 朱炳道:“陛下觉得呢?” 赵显犹豫了一下,“这次机会等了这许多年,大战大乱又不是时时都能碰上的,如果不动手,实在是太可惜了!况且张谦留的人手也不多,他们父子如今都陷在了广南,若是时间一久,我怕会控制不住。” 朱炳点了点头,道:“臣觉得陛下说得有理,只是张谦帮不上忙了,若要做起来,少不得要仔细计划,更为小心些。” 赵显忙道:“极是!我只怕一点,那周严不是已经去了桂州,虽说我盘算着他手头兵力不多,可若是真个让他……” 朱炳只在心底里冷笑。 瞻前顾后,只想要好处,不想承受风险,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这次的事情全是由张谦提议的,从前蹿上蹿下,这回好容易爬不起来了,就算捅出了什么篓子,也有张谦担着。 他微微一笑,安抚道:“陛下这倒是多虑了,桂州城剩下的军士最多不会超过三千,算来算去,护国公能调动的也只有荆州、广州的兵了,大军开拔,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没个三两个月,根本到不了邕州。”(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兆 朱炳说完,拿过一边荆湖南路、广南西路、广南东路的舆图,打算向赵显细细解释一番。 赵显按住了桌上的舆图,道:“如今不着紧这个,既是已经确定,那事也该提上来了。” 朱炳的无奈几乎要化作叹息。 全天下都姓赵,可小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被养得太歪,对着自己的江山全然没有了解的*。 看着赵显这个样子,朱炳突然生出了几分担心,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在心里自嘲起来。 有什么关系,就算天子是个白痴,只要有着枢密院、政事堂在,大魏一样运转得开来。 这一日,他陪着赵显筹谋了许久。 没几天的朝会上,礼部侍郎出班,递上有关赵显寿辰的折子。 赵显的生辰如今称为天宁节,从前因为先皇新丧,他三年内都没有办宴。后来田太后掌政,每次都用各种理由向百官诏令一切从简。 这一次,田太后难得的将奏章转给了赵显。 赵显坐在御座之上,收了礼部的折子,转天大朝会,他板着声音道:“广南战事未歇,今次,天宁节一切从简。” 阶下的众官纷纷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班称颂皇帝圣明。 赵显攥紧了拳头。 老妇把折子转给他,不就是想见他难堪吗? 这种状况下,如果他执意要大办,势必要被百官侧目。 他抬起头看了看殿下站满的朝臣。 终有一天,他会在紫宸殿接受百官礼拜,让文武大臣、外国使节坐满正殿与偏殿。 他会举办一场场面宏大,仪式庄严的寿宴,教坊司的艺人要在丹陛之下表演杂耍,不会有玉堂春,不会有田太后爱听的咿咿呀呀的大戏,只有由他所点的节目,由他所定的人。 而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会到来。 三日之后,大相国寺万姓交易。 有人在相国寺旁的五丈河边上建造亭台楼坊,却在打地基的时候,在极深的地底下挖出了一块一丈见方的白玉璧。 万姓交易之时,无数的百姓围在大相国寺旁,听得挖土的工人们大叫,大家都好奇地凑了过去。 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围在那挖开的地方,人越挤越多。 地底下躺着的玉石脏兮兮的,用井水冲洗之后,光洁如新,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是极上等的白玉。 众人正赞叹,忽然听到一人发出一声惊呼,指着玉璧之上的图案,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光滑的玉璧之侧,一龙一凤呈翱翔九天之状,浮于表面。 又有人喊道:“莫不是天将祥瑞?!” 人拥挤成这样,早有巡街的衙役过来遣散人群。可人人都争着去摸一摸那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祥瑞,大家又踩又挤,场面极乱。 后来是京都府派了两队禁军过来,才堪堪把民众撵走,又把这块玉璧用八驾马车给拉走了。 马车走的时候,即使上头盖了厚厚的油纸、素布,依旧有大群的民众对着玉璧跪拜。 京都府尹连忙将此事呈上。 田太后看着递上来的奏折以及上头画着的玉璧草样,当即将手上的笔给摔了。 王文义和着几个小黄门站在后头,不知道该不该去捡那支笔。 田太后声音冷得能冻死人,她叫道:“王文义!” 王文义的脚都软了,他咽了口口水,蹭到了太后桌前听命。 田太后道:“去把政事堂今日轮值的人给我叫过来!” 此时的京都城内早已传开,对这只在戏曲、史书上见过的“祥瑞”,人人都有话要说。 大魏从来不禁人言,是以这些日子,无论是在街头的酒肆,还是在金水河中的画舫,抑或是肉铺摊子上,都能听到关于此事的言谈。 如果说国泰民安,自然可以认为这玉璧是对在位者的褒奖,然大魏前些日子才失了钦州、廉州,广南战事未休,京都城的百姓早已议论纷纷,觉得似乎是自己脸上被那蛮夷给扇了耳光,是以现在也无法厚着脸皮认定这是褒奖。 有人就在分析,此乃官军在广南打了胜战,天降祥瑞预兆着交趾兵将退。 然而很快被打了脸,没过两天,交趾屠城邕州,邕、廉、钦三州军民死伤数万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 事情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没过多久,京城之中就齐刷刷的传起了两种论调。 其一:玉璧之上,龙凤飞翔于九天,可那凤压龙的上头,龙身缩卷,这是否说明当今朝堂,太后压于皇帝之上,牝鸡司晨,阴阳颠倒,这才导致了大魏被交趾连下三城。 其二:玉璧之上,龙凤翱翔于九天,可当今皇帝并未成亲,仅有一龙,犹缺一凤,这是在示警。民间尚有先成家,再立业的说法。天子要求黎民婚姻有道,可自己却不以身作则,怪不得老天降下警示。 无论是哪种言论,其核心都对准了田太后。 看着皇城司发过来的奏报,田太后几乎要气笑了。 若是说其中没有人在推波助澜,只有蠢货才会相信。 可如果说在后头操纵一切的是小皇帝,田太后更不信了。 赵显要有那个能耐,她根本不会容他到今日。 可这到底会是谁的手笔,又对他有什么好处? 难道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人默默地站在了赵显的后头,想着拥君之功了? 护国公才去了广南,日前还没有任何好消息回来,可桂州兵力才那一点,怎么可能救得下邕州。 田储许多天没有给她密信了。最后一次的信中说是奉张谦派遣,前往邕州附近探视情况,暂时牵制交趾,等待大军南下。 战事也就罢了,更麻烦的是关于天降示警的说法。 政事堂的颟顸给她出了个主意,说是只要给皇帝说亲,自然谣言可破。 朝堂中有人堂而皇之地提出这个办法,比所谓的“祥瑞”更要引起她的警惕。 的确,赵显的婚事已经拖得太久了。 赵珠不选驸,别人只会议论几句,可若是赵显始终不选后,则是关乎社稷的大事。 她应该好好给赵显挑个合适的皇后了。(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选后 田太后从未像今日这样深刻地感受到“天子”两个字在朝臣心中的分量。 即使自己夙兴夜寐,鞠躬尽瘁,把赵家的江山放在首位,可一旦有了丁点迹象,下头的百官还是会把所谓的“太后”踢到一边,兴高采烈地冲着那个孬种三跪九叩,伏地大拜。 她的心中像是被火炙过一样,又疼又烫。 桌上叠着高高的奏章,都是关于赵显后妃人选的提议。 皇后乃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便是普通的言官也要来掺和上一脚,折子里的人选五花八门,从家状上一个个看过去,背后都站着朝臣的影子。 太祖曾经立过规矩,后戚不得干政。 可要是真的立了一位权势滔天的皇后,后戚干起政来,谁又能管得了呢? 到了那时,赵显又将如何,自己在宫中的生活,又将如何? 田太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觉得心里头突然有些发毛。 她站了起来。 王文义连忙凑了过来。 田太后道:“去看看安宁吧。” 赵珠早已听闻了京城内的传闻,也听说了众臣正在为赵显的后妃人选争执不休的情况,此刻见人来通禀太后已至,连忙迎了上去,行过礼,母女两寒暄一阵。 田太后遣散了周围的黄门宫女,对着她道:“你已经听说了吧,我打算这一段就替赵显把后妃给定了。” 关于赵显的后妃人选,她实在是找不到比女儿更合适的人可以商议。 毕竟整座皇宫,整个朝堂,也只有她们母女两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血脉相连,心心相贴。 而若是赵显即位,头一个要算账的,也一定会是她们。 赵珠微微一笑,道:“母后打算给陛下定哪一户人家?” 田太后将袖中的折子递给了赵珠,道:“我瞧着都不太合适。” 自大相国寺一事后,赵珠再也没有帮着田太后批过折子,自然也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朝堂核心。 此番重新拿到这被誊写出来的名单,家状,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拿回了心心念念爱物的兴奋。 这才是她想过的日子! 这才是她要的生活! 天天窝在后宫里头,数着手指过活,对着大戏打发时间,看着书本充瞌睡,这种事情她受够了! 滚他妈的! 赵珠拿着折子,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晕陶陶的状态,却不妨碍她将纸上的内容极快地过了一便。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好似都是显贵家的女儿。” 田太后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她担心的事情。 从前先皇选后,最终定了自己,不过是因为田家书香门第,却又无甚权势。府内子嗣单薄不说,自己还有一个做富商的弟媳,只要稍微敢掀起一点水花,就能被人拿着官商勾结这个由头捏死。 想起从前先帝刚继位的时候自己过的日子,田太后就觉得恼火。 几个老臣把先帝当成了小孩来教训,常常当堂把九五之尊骂得狗血淋头,这也就罢了,毕竟先帝初临大宝,诸事不熟。 可除了朝堂上,后宫之中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被御史们盯得死死的,仿佛他们没有正事要干一样。 一年到头,新年时节做几件衣服,不过让弟媳家供了点布,还是低价拿的,也能因此被朱炳弹劾成后戚干政,官商勾结。 别人做皇后都是一人之下,只有她,不但帮扶不了娘家,还要让家中被自己拖累。 后来先帝慢慢熬死了老臣,在朝中立稳脚跟,自己才跟着在后宫之中游刃有余起来。 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己的娘家在朝中说不上话,人人都敢来踩一脚而已。 如今赵显要选后妃,她难道要帮着找一个娘家得力,跟自己唱对台戏的进来吗? 田太后冷冷一笑,道:“个个都是娴静贞淑,美貌文雅,我竟不晓得连褚禛都有个貌美的女儿。” 赵珠一愣,把折子翻到最后,果然见到了上头写着褚禛小女的身平相关。 这当然不可能是褚禛本人示意的。 可若说他不知道,谁都不会相信。 与先帝选后时父母皆在,有人帮着压住这一干奢遮人物不同,此刻赵显选起后妃来,满朝的文武都不再将田太后放在眼中。 折子上的一个个姓名,仿若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魍魉,对着田太后嘲笑道:老子就是要做那个干政的后戚,你能耐我何?! 赵珠翻着手中的名单,都是在京城盘根错节多年的姓氏,这些家族在朝堂上经营多年,近二三十载一直未曾外任,或结党结朋,一呼百应,或徒子徒孙遍地,若是给他们真的当了后戚,必然正中赵显下怀。 以赵显的能力,不出二十年,这大魏面上依旧是贴着“赵”字,可底下说不定真的要改姓了。 而延和殿内,小皇帝与朱炳一样拿着长长的名单在对照着。 赵显越看越是快慰,全身轻飘飘的,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云端。 同签书枢密院事褚禛、御史中丞苏荃、翰林学士杨夙,诸位上将军张谦…… 一个个名字,让他像吃了人参果一般,从头到脚,连头发丝上都长出了毛孔,个个毛孔都透出气来。 盛夏之时,他与朱炳在这殿中待了接近一日,墙角的冰早已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大盆的凉水在地上。可他半点都不觉得酷热,反倒周身凉丝丝的。 赵显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炳可比不上。他毕竟是年近六旬的老头了,头上一层一层冒出汗来。 只是一君一臣在殿里商量着要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门进来换冰。 他看着桌上的一个个名字,对着赵显道:“陛下选后,虽说后戚要有些势力才能帮扶,可也不能选那些太过要强的,若是有一日他们抖起势来,您斗倒了一个在位子上头的,又要冒出一个跟着来的国丈,帝后休戚相关,一旦伤了和气须有不好。” 赵显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朱炳。 朱炳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又解释清楚了些:“这种时候,您最好要找一家又有势力,又不结党,能帮得上你,将来又能置于一边的。” 赵显的目光投向了桌上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上头小楷写了几个字。 护国公府。 周氏女。(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惊闻 朱炳顺着小皇帝的目光瞧了过去,看到护国公府四个小字之后,心顿时放下了一半。 总算还没有蠢到家。 “其实石参政家也不错,还能让他同太后打擂台,毕竟是往日心腹,斗起来一定会比旁人犀利几分。”朱炳含笑道,“只是石参政目前没有兵权,到底弱了些。” 嘴上说得十分好听,可实际上,朱炳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让赵显选石家女为后妃。 石颁已经有了那顶清凉伞,他想要的东西,是司马迁之心,路人皆知。 不过宰相之位而已。 只是不巧,朱炳也是想要借着匡扶幼帝的功劳,侪身政事堂,尝一尝那宰相的味道。 赵显夺权,不再需要文臣的鼓吹。吹出花来,田太后不让位,难道石颁还敢逼宫不成? 而普通出谋献策的位子,有自己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朱炳对自己争赢石颁并没有信心,政事堂中任意一人,只要转身做了国丈,朱炳都很难拿捏他们。毕竟,他如今只是一个领了虚衔的大学士而已。 可若是选了武将就不一样了。拔刀射箭,杀人见血,这些脏手的事情总归要有人手去做,如果田太后恋栈不去,到了最后那一步不得已需要兵戎相见了,也得有人在后头站着。 等赵显掌了权,只要将黑锅往后戚身上一甩,皇帝依旧是干干净净,自己也能好好当一个辅佐三朝的名臣。 只是这武将的人选却十分讲究。 要有能力的。 要不贪权的。 要不结党的。 没有能力,皇后得不到家中的助力,进了宫也不过是被太后、公主羞辱而已。赵显也不可能借助着岳家的权势,把田太后逼得撤帘。 太过贪权,如果到了最后不肯帮忙背锅,天天逼着赵显要封赏,也实在很难处理。 要是有结朋党,就算他本人愿意什么也不要,可那牵根带叶的也未必肯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朱炳指着桌上写着“诸卫上将军府,张氏女”的那一行字,道:“张将军家的女儿其实算起来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将军太过贪权,想要的又太多,若是真的定了他家的女儿,我怕将来陛下会为难。不过他如今在广南得了怪病,也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他先给了个枣子,又打一棒,唯恐赵显以为张谦合适,又敲了颗钉子钉死。 的确,如果父亲有过怪病,女儿再行进宫,会被怀疑是否有可能生了同样的怪病。 赵显犹豫了一下,道:“我记得那周氏女的父母双亡,能过得了朝议这一关吗?” 福气是大魏选后的一个重要标准。 周秦父母双亡,放在民间也是一个颇大的短板,更何况要进宫。 朱炳抚着胡子,淡淡地道:“旁的人不好说,若是有朝官敢就这一点攻击护国公府,所有的武将都得要跳起来了。” 这无关站队,也无关派别。护国公满门死国死社稷,到了最后家中的姑娘因为无父无母被朝官抨击,若是武将不跳起来,他们手下的兵都要造反。上了战场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谁又能保证自己的儿女一定会父母双全。 况且,田太后头一个就不会允许有人这么说。 老护国公父子两为救先帝而死,如果他们的后人被说不吉利,那作为遗孀的她,又如何自处。 赵显点了点头,他带了些感慨地道:“也不晓得那护国公府的周氏女长成什么样子。” 武将之女,只希望不要太过伤眼才好。 朱炳皱了皱眉。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色。 这种情况下,就算那周氏女是头母猪,他也得好好地抬回来供着。 他道:“选后选贤,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陛下到时候多纳几位喜欢的妃子就好。” 他话说得十分自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作为朝臣,劝当朝皇帝多纳几个妃子有什么不对。 赵显若有所思,他突然叹了口气,“说起张谦,自他上回发了密信过来,说广南兵少防弱,难以抵挡交趾,如今过了这么久,护国公都到了桂州,也没有听说张谦有好转……” 朱炳撇了撇嘴。 民间有一句俗语说得极好:是驴子是马,牵出去一遛就知道了。 往日里张谦被吹上了天,都说他是悍将,可在凤翔歇了这几年,已经把悍勇都给歇成肥肉了吧。不过也好,当时同张谦商议的是在广南他须要节节败退,配合京城内的“祥瑞”及散播出去的消息,让民众都觉得广南之所以接连失败,是因为田太后牝鸡司晨,小皇帝不能亲政。 如今他的怪病倒是来得巧,不但保全了作为悍将的名声,也一样得到了广南战事危急的结果。 朱炳道:“张将军吉人天相。”说完这一句,他就岔开了道,“只是太后那边……她必不会允许陛下得到护国公府这样的助力。”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开始继续谈了下去。 他们从未考虑过周严是否愿意作为小皇帝用完即丢的临时刀斧,而周秦如果知道了自己在别人口中仅是被抬进宫**起来的摆设,又有何感想。 时辰已晚,朱炳准备出宫。 李德才突然在外头轻轻敲了敲殿门,道:“陛下,您渴不渴?” 赵显惊疑不定地站了起来,与朱炳对视了一眼。 这是交代李德才的暗号,这一句话说明,远在广南的张谦来了密信。 可明明今天送过来的折子还说张谦昏迷不醒啊! 天下间怎么可能有信送得比急脚替还快? 桂州城中,赵老夫人携着孙女早已住进了后衙。 若干天前护国公周严见到老母、侄女千里而来,几乎连笑都挤不出来。 此时再做隐瞒也没有了意义,他只得将周延之的情况细细交代了,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尽快整顿人手,下邕州。 此时此刻,他命属下把着门,对着母亲同侄女密谈起来。 周秦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惊骇。 “二叔,您的意思是,您怀疑张谦根本就无心救援邕州?那他为什么要让那田储带着他的精兵锐卒南下?这不是飞蛾扑火,枉顾人命吗?”(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悬殊 这种事情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谁又敢胡乱推测呢。 周严眼睑下方一片浅浅的青色阴影,这是长期没有好好休息遗留下来的痕迹。 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多年的沙场生涯已经让他习惯了警惕,即使在挚亲家人面前,也不过是稍微放松了些许。 周严斟酌着用词道:“张将军把奏报档案管理得极好,可人事调动、粮秣运转,乃至于兵士调度,却是一团乱麻。” 周严抵达桂州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可一到府衙,他就开始连轴转。 张谦来了这么久,基本没有对州府衙门进行过像样的整顿。还是被田太后派来协助转运的田储在任时,为了筹措军粮,曾经认真清点过各大州府库存、理过一次后勤吏治。 与之相反的是斥候队伍的完善、奏报档案的规整,简直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斥候确实重要,可张谦安排的斥候数量,几乎可以够得上常规配置的六倍还多。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着急地了解桂州城附近交趾军的动向? 桂州临内陆,与交趾距离甚远,离邕州也有十多天的路程,在桂州城内安排如此多的斥候,除了在交趾攻到附近时能稍作探查,根本就一点作用也起不到。 又不是行军之中配在大军左右,可以帮着了解敌人兵力分布。 张谦乃宿将,不可能不清楚这个。 而档案架上对广南各大城池守卫情况、交趾攻打的速度、方式,广南兵力情况解构,则又留存得太多了。 那一封封的档案,简直像在拿广南做练手,学习如何写奏报一般。又像是故意在告诉接任的人——我是有干活的,看,我才来了多久,就已经费了这般大的力气,把广南的情况分析得如此透彻! 可正是桂州府衙、广南军队系统的状况,档案架上密密麻麻的奏报,让周严生了疑心。 说句难听的,周严自三岁就开始拿着泥人当兵马,同哥哥一起做推演,张谦打过河湟藩部,可藩人战斗力连给北地的那些个彪猛鞑虏提鞋都不配。而北地无论粮秣运输、地理天气,驻守条件都要比河湟恶劣不知道多少倍。 张谦在府衙中做的那些手脚,瞒过其他人也许没有问题,想要骗过他,还嫩了点。 赵老夫人摊开手上的纸张,道:“我这两日也替你计了计,按着邸报上的数,桂州存留下来的守军估计不到三千,仅凭这三千兵马,不要说去救援邕州,若是交趾一朝兵临城下,你连轮班守夜的兵都不够排!” 周严并不否认,他道:“兵册上留有三千二百零七人。还有新招募的,做不得大用的壮勇五千余人。” 赵老夫人嗤笑,她看着大魏一路打过来,对新兵的战力,再有发言权不过了,她淡淡地道:“那新兵就算五百人吧。” 周秦忍不住插了一句,问道:“二叔,兵册上有三千二百零七人,那实际上又有多少?” 上辈子她听过叔叔说起大魏军中积弊,就曾多次举例空饷。 有些厚道的军将,吃个三成的空饷,兵册上一千人,点出七百,已经算给朝廷面子了。而遇上不厚道的,吃个六七成也是有的。只要不被查出来,朝中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广南距离京师万里之遥,从前是折老将军领兵,想来在一年前名册上的花头并不会很多。可自刘彝接了任,就很难说了。 周严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道:“反复清点,桂州实际兵员一千六百三十人。不过张谦在时贴榜招募兵丁,招到了七百余人,这一部分只吃了三成的空饷。” 周秦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遍。一千六百三十比三千二百零七。 桂州老兵的空饷居然吃到了五成! 刘彝也太贪了! 他不知道这是会害死自己的吗?! 如今倒好,没有害死他,却害到了邕州、廉州、钦州的万千百姓! 桂州仅有这点兵力,这叫二叔如何救援邕州! 转念一想,周秦忍不住皱起了眉。 清点兵力是所有接管兵权的人到任后应当首先做的事情,张谦没道理不清楚这个情况,可自他到了桂州,从未听到他向京内请求发兵支援。 周秦刚从潭州过来,也并未听到荆南曾经有过派兵南下,援助桂州的事情。 张谦难道是有自信能凭借着区区两千的兵力,赶走据说八万的交趾大军? 那他就不是悍将,而是神了! 周秦心中把广南的兵力算了算,顿觉不对,道:“二叔,从前说张谦从凤翔带了一千五百名精锐下桂州,给哥哥他们带了一千走,另外那五百,怎么好像没有影子了。” 周严冷冷一笑,“他令副将领了那五百人马前去救援宾州,同行的还有他的儿子,并苏中丞的长子。” 周秦愣了一下。 张谦的儿子是小皇帝的侍读张浚。张浚与哥哥周延之、御史中丞苏荃的儿子苏仲昌乃是同窗。 记得上元节前几日,苏仲昌还来过护国公府找哥哥,当时他问哥哥要那几只从宫中带出来的小玩意,后来不知怎的,又不了了之了。 周秦虽然没有领兵打过仗,耳濡目染,也觉得张谦这动作有点奇怪。 本身兵力就不多了,还要把自己从凤翔带过来的能当大用的精锐拆分得七零八落,这是想干嘛呢? 只是再想这些也帮不到如今的局面。桂州才这点守军,二叔又要怎么救援邕州。 哥哥跟着田储南下,算算日子早该在半个月前就到了邕州。如今音讯全无,又才得了钦州、廉州全城被屠的消息,他到底情况如何,是生是死。 周秦捏紧了拳头。 周严见房内气氛压抑,连忙道:“如今张将军卧床不起,他此次来广南只带了一个儿子,已经去了宾州,现在身边连家眷也没有,我这几日就要带兵南下,想来想去,也只好请母亲帮忙安排仆役打点一下他。” 赵老夫人到了广南,桂州后衙自然就交给了她。虽然这几日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可有了家里人在,周严着实轻松了不少。如今要走,桂州城的杂务可以交给推官、属官,后衙的事情,总算可以交托出去给母亲了。 赵老夫人道:“如今后衙的事情都是宪姑办的,你只吩咐她吧。”又问,“你哪里来的兵,莫不成要把桂州的人都带走?” 而在后衙之中的一间房舍内,本该昏迷不醒的张谦,正趁着照顾他的下仆出门倒水,偷偷睁开了眼睛。(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算盘 张谦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惊动了门口的守卫。 他手中拿了一小根炭条,凉席之下压了几张宣纸,此刻轻轻抽出一张,在上头极迅速地写就了一封密信。 一面写,他一面觉得肚子里饿得难受。 “昏迷”了这么久,他收着的干粮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广南天气炎热,到了昨日,剩下的饼子已经发了霉菌,他只得饿了一整天。 这一次“昏迷”完全是临时起意。 他接到朱炳的信中说要他带军南下,直对交趾,先小部溃败,再大型溃败,最后退守桂州。桂州城坚粮足,又有凤翔精锐、广南兵士数千人,踏踏实实守着,至少能撑个一年。 这时候,朱炳会帮着皇上在京中制造祥瑞,并且散播各种言论,逼太后避位。即使不能让太后撤帘,也能令她知道皇上乃是万民之首,不可轻忽怠慢。 朱炳在信中说,他会在让太后不得不正视皇上选后之事,尽量把“张氏女”扶上后位。请他务必按照皇上的步调,好好安排广南战事。 张谦哪里会看不出来朱炳打的小算盘。 如果他不照做,等同于得罪了皇帝,那从前铺的那些路,做的那些事,搭的那些台,都全然白费了。即便之后能用其他的功劳补上去,皇上也一定会在心中狠狠记上一笔。 而如果他照做,就如同自己把把柄送到了朱炳手中。 武将败阵是一件何等丢脸的事情。因为从前被弹劾杀良冒功,自己已经好些年没有再上战场,手下的士卒早已蠢蠢欲动,若是此次压着他们打败仗,自己在他们心中怎么可能还会有威望可言! 况且若是自己真个听了朱炳信中之言,溃败退守桂州,广南生灵涂炭,等到陛下真正掌权,天子能揭过此页,朱炳又怎么放过! 纵容交趾入境肆虐,烧杀无度,领兵不利,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个点,就能让他无法翻身。 他虽是武将,却不是无脑之人,秋后算账四个字还是会写的! 况且等皇上登上大宝,终究一山难容二虎,自己与朱炳,必然会有权势之争。 什么都不给,就想让自己卖命,这皇上也当得太容易了。 空口许个白话,就要拿自己几十年的名望来开刀,朱炳未免也太小觑自己了。 张氏女必然是要当皇后的。 广南战事,也一定得配合着皇上的打算来。只是怎么配合,却可以好好琢磨。 此次不同于前几次帮着皇帝做事。从前最过分的不过半路劫掠了魏国公主,可那只有他与皇帝知道,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一次干涉太大,他不愿意把自己舍进去。 张谦来了这一段时日,虽然不敢说对广南的情况了若指掌,却已经大致有了几分清楚。 交趾国力并不强盛,此次八万大军北上,几乎可以算是倾进了他们举国之蓄。如今广南早稻未熟,几个被攻陷的州内都没有大量存粮,唯一富庶异常的邕州,还被苏令一把火烧了府库。 即使不去大力围剿,用不了半年,交趾自己就会退兵。 因为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兵! 除非交趾攻下了桂州、广州。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不过退兵之前广南会变成什么境地,这就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了。 若是想要击退交趾,他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广州、潭州调兵,兵不欲多,只要有个两万就够了。大魏兵器精良、马匹雄壮,正规的军队岂是交趾可以战胜的。 可惜广州、潭州都太远了。 不干己事,一定是慢吞吞的。如果没有人帮着催,从他们军队调集,到抵达广南之南,至少需要两个多月。这么久,足够把广南的二十五州打下来三分之一了! 他不愿意自污,又不想影响自己在小皇帝心中肱骨之臣的印象,只得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生病。 只要他无法理事,朝中自然只能派遣其他的人过来。 他神志不清,广南任何事情都会与他无关。按照朝中处事的速度,等他们找到的能接替自己的人选,那人又从京中过来,早已是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届时广南估计已经沦陷了一半。 自己要做的,只是在得到皇上得手的回函之后,装作被大夫诊治好了,慢慢转醒。无论朝中派谁而来,声望、资历,一定是比不过自己的。届时他可以自然而然地上书朝堂,接回军政大权,此时广州、潭州的兵也该整理好了。 交趾挨了这么几个月,一定早已兵疲,大魏则是兵盛,等两州发兵过来,自己领着万数人马,轻轻松松就能将交趾逐走。 多好! 名声保住了,功劳也有了,小皇帝眼前,也办到了差事。 想到这里,张谦忍不住紧紧咬住了牙齿。 他怎么也想不到,护国公周严会被派过来! 同朝为官,又都是武将,彼此有几斤几两,谁会不晓得呢?旁人他自然无所畏惧,可若是撞上了护国公…… 自他装病,桂州府衙里的推官、属官个个都发了疯,轮番守在自己的榻前,时时屋里都有好几名仆从看着。 此事机密,他不敢让普通的仆从知晓,只有几个帮着与京城递送密函的心腹会定期来给自己送信、取信。 他被这些人看守着,连日只喝了白粥、清水,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偏生还逮不到给京中送信的机会,早已急得不行。偏偏那一日…… 张谦此刻想起那日的场景,还忍不住气得胸闷。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突然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躺了这多天,他早已能从来的人的声音中推测出这至少是一行十几人的队伍。 还没等他凝神细听,耳边就传来了推官巴结的声音,那人道:“将军这边请,不要靠得太近了。张将军卧床许久,虽定期擦洗,到底身上有些异味,这房里又总是放着药……”又嘱咐人道,“快把窗给开了!” 没等他把那推官骂上几百遍,就听到一人淡淡道:“大夫的方子何在?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作用?” 他当场就惊得呼吸一滞,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差点没露了马脚。 他是与护国公周严一起陛辞过的,也同桌吃过席、同堂朝议过,自然对对方的声音不陌生。 可为什么本该远在北地的护国公,会出现在这里! 北地离广南何止千里! 他就算是飞毛腿,也到不了这么快吧?! 有了这样大的变数,张谦只得安慰自己,无论怎样周严也不可能靠着这一千多的人马将广南的盘子起死回生。 只是,他此时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了。 周严无论资历、声望都不比自己低,就算半途醒来了,自己又如何才能抢过桂州的军政大权呢? 此时的张谦连想都不敢想,周严居然敢在桂州得用兵力不足两千的时候南下救援。 不过拖周严准备南下的福,后衙之中一片忙得不行,属官们也懒得再花心思在自己这个动弹不得,起不了作用的上司身上。他这才找到机会,给京城的小皇帝与朱炳去上一封信。(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帅才 张谦写好信,将纸张藏了起来,准备找个机会将密函递给自己的心腹。 而另一边,周严面对着赵老夫人的追问,露出了一个淡定的笑容,“母亲不必担心,你就算不相信别人,还信不过儿子吗?” 赵老夫人按捺下心中的担忧,道:“非是不信,只是桂州才这丁点人手,守城都不够,你就算全带走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对着亲身母亲,周严并未打算隐瞒,他语气平缓地道:“从前我在广南待过几年,虽算不上厚植深蕴,却也对此地人情风土有些了解,此处无论富户、土司皆蓄养重兵,越是往南风气犹甚,母亲放心,有当地豪强相助,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赵老夫人见儿子胸有成竹,虽还是担心,却也不再继续问下去。 周严与母亲、侄女交待完毕,转身又回了前衙。 周秦忍不住向祖母问道:“叔叔能叫得动那些地方豪强吗?” 她对桂广之地的土司、地主情况也有几分耳闻,犹记得前世柳州就闹过地方土司因为被强派徭役,揭竿造反的事情。当时折其护已经告老,柳州的知州剿了大半年都没有剿灭,时任广西经略、桂州知州也束手无策。闹到最后,还是田太后下旨派人查明真相,处置了擅自增派徭役的差役,许官赏银招抚了造反的少民。 广南边陲之地,天高皇帝远的,那些个地方豪强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会不会给二叔这个过江龙面子呢? 听到周秦的问话,赵老夫人道:“虽然有些难,可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说着说着,口气就有几分感慨起来,“从前你祖父同你爹在的时候,二郎可不是这个脾气,他从小就调皮得很,哪里有热闹不平的事情就爱往哪里钻,我当时还笑话他生错了地方,原该是个燕赵豪侠,从前在广南军中历练,年纪又小,又没有什么职位,可年年都有稀奇古怪的年货节礼送回去,什么黄牛角、苗银镯子、苗银头冠,还有乱七八糟的泡了虫子的酒,也不晓得哪里来的……” 周秦有些惊讶。自她记事起二叔就已经是家中仆役口里威风凛凛,对外雷霆手段,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了,及至后来他被迫尚了魏国公主,依旧是进退有度,毫不失仪,是以周秦无法想象周严还有过闹腾的时候。 赵老夫人见她一副诧异的表情,不由得笑道:“你以为他是个省事的?他与顾氏成亲得早,顾氏性子柔和,难免就有几分怯弱,有次在家里办宴会,无意间听到有几个来参宴的妇人嘲笑顾氏上不得大场面,又生不出儿子,你二叔一气之下,当即问了旁人那几个妇人的姓名,跑去找了对方丈夫,约着出去比骑射功夫,又打了一架,硬生生揍哭了两三个,最后才同人家说,让他们回家好好管管内眷的嘴巴。” 周秦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二叔,也太促狭了! 赵老夫人接着道:“他从前还爱结交些三朋四友,无论名流子弟、富豪贵族,乃至绿林穷丐、贩猪走狗之徒,但凡他觉得好的,都要跟别人酒肉一番。后来你祖父见他闹得实在不像,把他打发来了广南,这才略为收敛些。” 周秦立刻就勾勒出二叔周严年轻时意气风发、呼朋唤友,纵横京城的形象来。 同孙女聊了一通,笑了一回,赵老夫人还是偷偷叹了叹气。 如果家里老头子跟大郎没有早死,二郎依旧还会是那个笑声爽朗,人人见之可亲的风流子弟。 可惜家中那些年灾难迭起,不但没了两个顶梁柱,二郎媳妇还……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二郎也从来没有怪过她没能生下子嗣,她偏偏要轻信家中嫂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偏门方子…… 两人正说话,忽听下人来报何亚卿求见。 祖孙两相视一笑,均猜到了对方为何而来。 果然不一会,何亚卿进来行过礼,问候了几句,随即难得腼腆地冲着赵老夫人道:“听说周叔叔这几天就要南下邕州了……不知能不能带上我?” 周秦打趣他,“何三哥,当日你可是说只要带来了桂州,我家叔叔见了,自会收用,不需要我们做声。” 何亚卿打蛇随棍上,半点脸都不顾,而是顺着周秦的话音就道:“周叔叔太忙了,哪里有空来考察我,大军开拔在即,骑射功夫精湛的斥候一定不会嫌多,周妹妹,你就帮帮忙,请老夫人替我说个情呗,我啥头衔都不要,给我跟个师傅就行了!” 周秦顿时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道:“何三哥,说好的会安生等你爹的回信再做安排呢?” 何亚卿嘿嘿直笑,别过脸望着地。 这次无论他怎样耍赖哀求,赵老夫人也没有再同意。沙场无情,谁都不能保证他跟着南下不会出什么状况,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护国公府真的没有办法向何府交代。 过了三天,周严诸事备妥。 周秦第一次在后衙中近距离体验一场战事的筹划,也无从对比,可她觉得若是所有的将领都能像二叔一样,把前期的行军准备做到如此周密的程度,即使在战场上遇上再突然的情况也会无惧。 桂州后衙里虽然基本都是护国公府自己带来的仆役,可府衙里打点的差役却是从前的旧人,海棠偶然间听到他们谈论“将才与帅才的区别”,将从前的折其护折老将军比作将才,把新来的护国公周严比作帅才,直言将才难得,帅才更是不世出。 海棠回来学给周秦听,周秦忍不住抿嘴笑。 这才是二叔该待的位置,该做的事情。 以他的能力,若是真的像上辈子那般因为尚了赵珠而被打发去做使节,简直是大魏的损失。 这一天下午,周秦将海棠的话说给赵老夫人,赵老夫人也是一阵老怀安慰,她想了想,突然道:“他们就没有说起才卸任的张谦吗?” 周秦一愣。 的确,似乎真的没有说起张谦。 赵老夫人突然起了好奇心,道:“趁着你二叔的东西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咱们去探望一下张将军。”(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出宫 小皇帝赵显最近颇有几分春风得意的味道。 首先是随着“龙凤翱翔”的玉璧出土,在朱炳的安排之下,京中已经掀起了一浪又一浪关于田太后牝鸡司晨的论调。重压之下她终于松口,开始给自己物色起了皇后的人选。 其次是收到了张谦转过来的密信,他如今已经醒来,似乎昏迷仅仅是由于水土不服导致的突发恶疾。 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至少是醒来了。 赵显手头能用的人本来就不多,像张谦这样能扛大事又掌了兵权的,更是仅有一人,如果张谦真的一病不起,赵显会受到重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田太后开始给他安排政务了! 虽然仅仅是京都府衙里一些积年的案例宗卷,可这意味着他可以开始接触真正的朝堂运转。这是他无论听多少堂课,问多少遍陪伴的侍读都学不来的。 没几天他就察觉出不对来。 看看宗卷而已,他从来不晓得这会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赵显启蒙的时候就十分马虎,当年宫中尚有名正言顺,甚得天子信任、群臣认可的太子,所有顶尖的资源都会往太子身上倾斜。田太后自坐稳了后位,一直都对宫中把得死紧,她虽然不会残害皇室子孙,可置若罔闻、冷漠以对却是一定的。 赵显的母亲仅仅是彼时田皇后身边伺候茶水的侍女,因为性格柔顺,长相秀美,偶然讨了先皇的欢喜,一夜承恩得了龙种。可惜身份低微,又因在田皇后眼皮底下勾搭先皇,惹了她的不喜,虽得封美人,却一直待在被遗忘的角落。 赵显从小是跟着母亲长大的,生母仅是粗通文墨,在学业上帮不到半点,于为人上只会教他忍耐、讨好,最大的期待就是等赵显长大封王,能有办法出宫开府,哪怕只得极小的一块封地,也能养活她们娘俩。 到了启蒙的年龄,田太后问明了皇帝,把赵显打发去同其他的哥哥一起上课。他年纪小不懂事,又没有人刻意带着,同堂的兄长们进度都更快快,师傅自然先紧着太子,其次是其他的皇子,至于赵显,不过是凑数启蒙而已。 教的凑合教,学的自觉自己以后用不上,也是随意学。 先皇国务繁忙,偶尔抽查功课,也极少问到他身上。 赵显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混混沌沌度日。 后来肃王谋反,他一朝覆雨翻云,真正意义上跃过龙门,成了真龙,重新跟着专心教授的大儒做起学问来。只是这时的他性格已定,资质普通不说,基础还打得歪歪扭扭。 即便别人不说,赵显也很明显地感觉到同堂而学的几个侍读中,以聪明论,自己应该排在最后。 他也曾经奋起直追过,只是真的学不好,后来干脆自己安慰起自己来。 天子者,御人也。 他只要学会了用人,学会了赵氏统治江山的“异论相搅”之术,其他的学问会不会都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手下能做事就足够了。 多年以来他就是这样鼓励自己。 只是今日,面对着那一卷卷的案例,他没有办法再逃避过去。 太祖时主持的《魏建隆重详定刑统》共一十二篇、五百零二条、二百一十三门,多年来增增改改,只有增加,没有减少,他仅能记个囫囵。有时连宗卷上的判语是对是错都无法辨别,引用解读是否过度更是判断不了。 京都府作为最贴近朝堂核心的衙门,又掌管着京都要害,人口一百五十万数,每日发生的大案、要案无数,有些复杂的案件,光是牵扯的涉案人都能写满一张纸,往往他连里头的人都分辨不清出谁是谁,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从宗卷中学到东西呢? 他自幼养在宫中,仅从别人的口中听过外头的情况,对民间毫无了解,看起那些个案子来实在是头大。 这一日,赵显烦躁地扔开了手中的宗卷。 这是一桩争产案,十几个兄弟为了父亲留下来了上万亩地、几十处房产打起了官司,其中又牵扯到亡者父母、兄弟之间的争产,妻子要求合离,整个宗卷足足写了几百页,看得他头昏眼花。 赵显都有些怀疑田太后是不是故意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来浪费自己的时间。 站在一旁的李德才见其面色难看,于是小心地搭话道:“陛下千金之躯,对民间事态必是知道得少,外头不是有一句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据闻先皇还常常微服出巡,陛下不若也效仿先皇之举?” 赵显皱起了眉,正要斥责找个自己近来十分器重的黄门,突然间醒悟过来:今时不同往日,田太后虽然与自己两看生厌,但就最近一段时间来说,对方确实是不怎么管着看着了。 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田太后对自己的态度。 赵显于是换了一身衣服,借了李德才寻来的腰牌,大摇大摆带着十多个禁卫,同李德才一并混出了宫。 这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真的站在宫外御街之上,赵显还觉得自己在梦中。原来每年元宵之夜自己自宣德门上见到的御街,从下而上看,是长成这个样子。 他抓着机会逛了大相国寺、保康门瓦子,见到了传说中的“路岐人”表演。 凡事有一就有二,自这回起,他常带着从人偷溜出宫。 李德才摸了他的喜好,自此常打听了宫外坊间偷鸡摸狗、邻居私通等事来逗他开心。 这一日,赵显又换了衣裳,带着几人出了宫。 他逛了一圈,招了李德才来问传说中的“私娼”是在哪里。 李德才吓得差点尿了出来,他晓得自己拦不住,却又不得不拦。到底是个惯熟伺候人的黄门,他灵机一动,低声道:“陛下想是好奇罢?那些个私娼窑子没什么好去的,里头的小姐容貌寻常,但凡有些姿色的,也不至于沦落到私娼,若是想见,不如带您去小甜水巷的太和楼吧?” 赵显心中满意,嘴上还要问道:“那太和楼有什么特殊之处?” 李德才道:“这些日子倒是听说了几个笑话,正想说与陛下听呢,说的是太和楼中一位叫笙娘子的……” 太和楼是教坊司管辖的,总比下三流混迹的私娼安全许多。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赵显往太和楼引。(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折辱 李德才的口才不错,绘声绘色地把前一阵子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众人争抢花魁一事前因后果都交代了。 赵显听着,心里就起了几分兴致,问道:“那京中巨贾、权门之后、才子都是谁?” 李德才忙道:“那巨贾做的生意腌臜得很,不要污了圣听,他姓丁,京城中人都唤他的诨名‘丁老大’,权贵之后说的是已故辅国大将军郑伯元的长孙郑钤,还有一位有名的才子,乃是‘冯万册’冯翰林的外孙,据说其人三岁能背诗、五岁能成文,如今真是青春年少、风流多情的年纪。这三人一商、一贵、一才子,偏生都恋上了那笙娘子,吵着替她赎身。” 赵显听得入彀。 “听说那花魁娘子与那才子情投意合,谁知家中人却反对,要给才子说一户门当户对的亲事。” 赵显点了点头。 理当如此,成亲本该是两家相扶相助,女方家里若是不能帮得上忙,娶来何用。 李德才瞧了一眼赵显的面色,斟酌把蛮儿去拦大户人家马车的事情给说了,只是没有点到护国公府的名字。又道:“后来有人看不过去了,才把话放出来,说是那才子本是被宫中看上,要尚皇女。” 赵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地笑。 赵珠的婚事悬而未决久矣,现在虽然不知道那个才子到底是不是田太后看中的驸马,可能在百姓面前落了两人的面子,赵显觉得十分解气。 他立刻就对那名同赵珠抢男人的花魁起了好奇之心。 李德才见成功地转移了小皇帝的注意,不再要求去见识私娼,心中松了一口大气。 太和楼地处内城,距离御街并不是太远,赵显做个普通的贵族子弟打扮,走走逛逛,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李德才这些日子带着赵显四处逛,又自己狠下了一番功夫,早把京城上下摸了个透,见前方不远处彩楼欢门,人流络绎不绝,便指着道:“陛下,那就是‘太和楼’了。” 赵显吩咐道:“等进了店,你就叫我少爷吧。” 李德才连连点头。 一群人这就进了楼内,首先就见着一条约百余步的主廊,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虽是大白天的,一面往里走,一面也能听到阁内传来歌舞、谈笑之声。 赵显一出生就在安静得可怕的禁宫之中,难得节庆宴饮,也是重臣高官集聚一堂,先要讲究规矩,随后才是礼仪性质的表演。遇上一年一次上元节灯会,每次都还是田太后定的节目,咿咿呀呀唱大戏,一听就让他恼火得很。 赵显初入红尘,刚开始还有几分不适应,待走完那一条长廊,却觉得这楼内的脂粉香、美酒味袭人,让他心情都变好了。 长廊尽头是大厅,早有人立在外头招呼客人,见这一回呼啦啦的来了十多人,赵显一身富贵打扮就算了,后头跟着的护卫个个一般的穿着,一般的高大,人人相貌堂堂,行进间队列严明。 能在太和楼做管门的,眼力最重要,那人立刻知道来了贵客,不是能轻易打发的,连忙迎了上来,先上前行了个礼,花了十分的力气想奉承话。 不待他说话,李德才就知机地将其拦住,道:“安排一间安静的院舍,置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听闻你们家有一位叫做‘笙娘子’的?请她出来见一见罢。” 那管门的陪着笑道:“院舍尽有,酒席就来,这倒是好说,只是那笙娘子此时已经有了客人……” 因只隔了一丈多距离,赵显将管门的话悉数收入耳中,想到来时路上李德才告诉他教坊司内的女子俱是官妓,多半只负责在公务宴席上歌舞助酒,不由得皱起了眉,恼道:“大白天的,这是哪个官员敢在此玩乐?” 管门的一听他的口气就觉得不对,忙道:“诸位先这边请,其余的事情一会再说。” 忙把这一群人带到了一间雅舍内,又急匆匆地去寻教坊司内管事的。 笙娘子此时已被丁老大灌了大半日的酒,双颊通红,妙目含泪,双眉紧蹙着,看着十分不胜酒力。 丁老大这一段时间几乎日日都要来太和楼,笙娘子是官妓,他拿她没有办法,想要给其赎身,却因为同许近泽、郑钤三人扯皮,京都府尹一个都不敢得罪,索性把笙娘子留在了太和楼,没有放她的身契出来。 丁老大心中愤恨,郑钤是权贵之后,他虽然敢于当面同其抢一个妓女,却是不敢私下大动手脚,只怕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他丢了那样大的一桩长久买卖,怨恨不已,不仅常常派了地痞流氓去找城南张家的麻烦,自己也天天跑来楼中寻这笙娘子。其他的不好说,逼着她给自己弹琴唱歌,压着她喝酒,上下其手地大占便宜还是可以的。虽是没办法入巷,可摸摸皮肉,轻薄一番,口头骂将几句,也能暂解心头之恨。 这一日,他又来了太和楼。笙娘子被他折辱了长久,早已闻名而色变,然教坊司上下收了丁老大的打点,但凡他来,都会把笙娘子推出去陪乐。 丁老大这头享尽艳福,笙娘子不知同许近泽哭诉了多少次,可她心心念念的许郎也只有面露难色,不住安抚她,让再等一等,祖父正打点京都府衙的上下关系。 笙娘子此时才晓得为甚外头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有几次丁老大那个淫贼已经将咸猪手伸到了她身上娇嫩之处,死命挣扎无用,还换来一番打骂,待要叫人,外头皆在装傻,她只得曲意奉承,用尽办法,这才保下了自己的清白。 今次被灌了不知多少酒,她被揽在丁老大怀里,直觉对方身上都是汗臭酒臭,胸中恶心欲吐,一时间只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刻,她对那只会口中说爱却半点帮不了自己的许郎,已经心灰意冷,竟起了一个奇异的心思——当初她是选错了,女子归宿乃是二重投胎,只要对方能够呼风唤雨,护得了自己,为奴为婢又有何妨!如今选了这无用之人,反倒拖累得自己连番受辱。(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章 身份 她心中难过,又听丁老大犹在耳边说些污言秽语,因两人都有了酒意,对方把下流的话来回说,又将手伸进她的衣裳内。 笙娘子想到前几次因反抗被扇的耳光,只得娇声细语地对着丁老大夸赞,先称其勇猛,壮悍粗雄世所罕见,又哭诉自己无辜,乃是蛮儿擅自拦了护国公府的马车,最后又说愿意一生一世都跟着他。 她在教坊司内多年,虽然平常都是旁人捧着她,可这些日子吃了大亏,发现只要把往日里耳濡目染的淫声艳语学了出来,丁老大就会不那么粗暴,便也再顾不得那许多,什么话也说得出口了。 她酒意上头,全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任丁老大在身上为所欲为。 反正他此时也不敢强行梳弄了自己,只要处子之身尚在,其他的,也只能由他去了。 门外站着丁老大随身的仆从,又有教坊司的仆役守着,毕竟笙娘子是官妓,若是真个被人强行拉着陪夜,出了事情,谁也兜不住。 此刻两人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耳朵给割了。里头传来粗喘|荡|叫,尺度之大,又毫无顾忌,叫那在教坊司待了十多年的仆役都大开眼界,心想果然这青楼之中,真正洁身自好的女子实在难找,外表端得越是清高,内里就越是放|荡,这笙娘子往日在人前何等的清白自诩,总拿莲花自比,说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如今看来,啧啧…… 这里的丁老大与笙娘子隔着一层布在妖精打架,那边教坊司的管事听得下人回报,说是来了名说不上身份的贵客,忙拨开了手头的事,亲自去寻了赵显的雅舍。 房间里李德才正在小皇帝解释教坊司的职责,司内官妓的日常所为。赵显这才知道,虽然法令规定教坊司的官妓只能在公务宴席上歌舞助酒,或在官营正店中招徕生意,可实际上却不会规定得那么死,只要有钱,日程又排得开,一般都会让她们出来陪客。 李德才还在说话,教坊司的管事就在外头轻轻敲了门,等屋内有了答复,他才进了门。 一进来,他毕恭毕敬行礼,安排着下头的人上酒上菜。 小二左臂搭着十几个盘子,漂漂亮亮地现了一手上菜的功夫。 这是京城内许多酒楼都有的技艺,赵显这一段虽然常出来晃荡,却极少在外头吃东西,一是时间仓促,二是李德才有意为之。他担心小皇帝肠胃娇贵,若是吃坏了龙体,他脱不了干系。是以赵显看着这小二上菜,竟也饶有趣味。 旁边的管事心中惊疑不定。 即便有着多年眼力打底,他依然看不出这名客官是什么来历。京城中但凡是有点名号的人他都一一记在心上,虽不能说万无一失,可从未有这种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的时候。 难道是什么外地的豪强? 谁不晓得真龙到了陆地也要矮三分,再奢遮的外地人物入了京城,也不会摆出这幅样子才对。而且那名旁边伺候的高大男子也罢,这贵客也罢,都是一水标准的京城口音。 都说以貌取人,这客官穿的衣服布料是蜀锦,花纹富贵堂皇,却也寻常。可若说他是普通的贵族之后吧,他随身带着的这些护卫,无论长相、气势都凶悍得很,身上的穿的料子比起寻常的富户也差不了多少,还都在身上配了宝剑。 从前接待的开国郡公都没有这样的排场。 谁上教坊司还带上十几个下人? 前些日子常来捧笙娘子场的那名郑钤郑公子,是开国功勋辅国大将军郑伯元之孙,却也仅是带了几名护卫。 若说他是顶尖的贵族吧,又是哪一家的?从未听说哪个显贵之家有这样一位公子啊……瞧他那模样见识还少,看到小二上菜都能盯着半天。 管事的细细观察着赵显的一举一动,越看越是迷茫,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贵客一句话也不回,都让旁边伺候的高大下人答了。 管事的心下骇然。 他问是哪里的人士,那仆役说京城人士,问什么姓氏,那仆役说姓李。 管事的心里翻遍了京中所有姓李的人的家中情况,也没一个能摆出这样的谱的,一看就是化名。问得多了,旁边站的十几个侍卫就抬起头,用凶悍的眼神盯着他。 李德才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道:“不过让你们把笙娘子叫出来,怎么忒多废话!” 他对着管事谱摆得十足,可转头对上赵显,那点头哈腰,谄媚折身之态,细致贴心之姿,让一直自诩打进了教坊司就学会把面皮揭下来时时让人踩的管事咋舌不已。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不要脸! 他斟酌了一阵,觉得虽然是不清楚这一位的身份,却不要得罪为好,于是转头去寻笙娘子。 丁老大才过了要紧关头,他解了笙娘子的腰带,摸得她气喘吁吁,求饶不已,总算他还有一丝清明,晓得这人不能真个强要了,只隔着下头的一层布,在她那处外头泄了身,压在人身上就打起呼来。 笙娘子被他弄得不上不下,感觉那不可说之处抵着一根软绵绵的东西,又黏又湿,虽隔着一层丝绸,可那丝绸早已湿透,与不存在没有什么两样,她全身是汗,渐渐从欲|望中清醒,一时悲从中来,嘤嘤地哭了。此时只听门口传来一阵轻唤,她先是装作听不到,后来见躲不过了,只好用力把丁老大推开,胡乱擦了擦下体,稍稍整理了衣服装扮,这才试了泪,去把门给打开。 门一开,吴妈妈站在门口,后头立着管事的并几名婢女。吴妈妈先转过头去看了里面丁老大,见对方已经睡着,便安心地拉着笙娘子往外走,一面走一面笑道:“好女儿,今日有一门贵客来了,只要伺候好她,你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 这门一开,一股事后的味道就冲着吴妈妈扑面而来。她日日都对着这种事情,哪里不晓得里头发生了什么,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把笙娘子拉去快速梳洗了,将她打发去伺候赵显。 这种“伺候好他你这辈子就不用愁了”的话,吴妈妈几天能说上一次,往日里笙娘子怎么会理会,可此时她酒还未曾完全醒来,又刚刚遭了奇耻大辱,脑子木木的,只得任对方摆布。(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衫 教坊司的陪堂向赵显一一解说着桌上各盘菜的来历,拖到管事的带了笙娘子进来,这才一躬身,退到旁边。 李德才小声提醒赵显道:“少爷,笙娘子来了。” 想要见个歌妓竟也一波三折,赵显的心思被吊得高高的,此刻一抬头,见一名妙龄女子对着自己浅浅福了福身,她身着象牙白的上衫,一条薄裙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微风一拂,裙子的皱褶处像流波一般,再往上看,蜂腰盈盈一握,一抹酥胸半露半遮,令人遐想异常。 及至她抬起头,容貌如花似玉,眸子里满是水光,眼波流转之间尽是媚态,正带着楚楚可怜之态看着自己。 赵显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觉得喉咙里干渴得发慌。 他长了这近二十年还是童子,连女子的身都没怎么近过。 田太后说他身体虚弱,太早识得人事会被掏空,一直把着他的房事,连周围伺候的都全部换成了黄门,唯恐有宫女会起了一朝承恩,鱼跃龙门的心思。 他于女子之事上乃是一张白纸,自然不知道笙娘子眉眼间洋溢的乃是房内寻欢之后的春意,只觉得怪道这女人引得多人争抢,果然魅惑摄人。 笙娘子脑子里各种念头正打着架。 方才替自己清洗之时,吴妈妈那意味深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勾栏里的妈妈同小姐哪有什么感情可言,不过一个“利”字而已。然而她的话却未尝没有道理。 自己这托付终身的人选的确是有些太过轻率了。 许近泽才是弱冠之年,待他得了进士,即便能中状元,至少也有一二十年资历好熬。届时自己年老色衰,又如何能争得过那些新进门的新鲜女子。 她想说服自己许郎绝不会轻易负心,可等她进了门,上有大妇管着,再上面有早就恨不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冯夫人,一旁还有个许郎的妹妹在虎视眈眈,她能顺利诞下子嗣吗?就算亲子有了出息,出风头的却是大妇,她能忍吗? 难道真的要走这样一条注定历尽坎坷之路? 许家并不以富贵见长,许近泽下头还有数个弟弟妹妹,全因他文才斐然,品貌风流,又温柔多情,自己这才倾心相许。 许家分家是必然,拆分之后,许近泽也许还在翰林院熬资历,那丁点的俸禄,加上家中的钱米,能供养得起自己一个妾室想要的锦衣玉食吗? 若是嫁了人,连在太和楼的生活都比不上,那自己又是何苦? 像吴妈妈所说,女子有几个花信年华,此乃她唯一征战利器,最美好的时光却要作为一个小小底层官员的妾室熬上数十年,最终年老色衰,也许还要落得凄风苦雨,何如现在就找一个早已混出头的? 拼着容貌依旧,千娇百媚,也能在后宅中争上一争。 近段日子以来历经坎坷,给丁老大当做娼妓一般折辱,天天被迫出去陪酒卖笑,哪怕在她刚刚倚窗之时,也不需要做到这地步。可因为与许郎的事情闹得太大,教坊司的人反倒捏准了自己的七寸,知道京都府衙一个都不敢得罪,定然是不会放出身契的,这就拿着自己到处去做人情。 她满以为能托付终身的许郎,却只会一脸无奈地抱着她,口上简单安抚几句,让她等。 等等等,就晓得等!现在都护不住了,以后又怎么靠得了! 笙娘子心中一片凄苦。 三人争抢花魁的事情在京城内吵得沸沸扬扬,人人为之侧目,京都府衙已经不敢给自己放身契了,还有谁有能力、有魄力替她赎身,给她一处锦衣玉食、四时温暖的栖息之所。 行过礼,她拨弄琴弦,亲启朱唇,为座上的客人表演起来。一干人等自然而然地退了下去,独留一个伺候的李德才。 笙娘子奏着唱着,全靠着多年训练留下来的习惯,这才把曲子给敷衍了过去。 一连弹唱了好几首歌,待李德才拍了拍手,她才停了下来,走到桌前向客人谢礼。 赵显嘴角衔着微笑免了她的礼。 美人当前,这样一张可怜可爱的脸,这样一副婉转的歌喉,实在是赏心悦目极了。 李德才揣度着他的念头,指着赵显旁边的椅子,对着笙娘子道:“娘子还请这边坐了。” 教坊司内的女子自小就有人从头到脚调教,笙娘子走路、说话都有一定的训练,她清白虽然尚在,可于人事上头却是十分精通,平日里行动之间免不得就带着几分烟花之地特有的魅惑惹人之态,此刻才伺候完丁老大,更多了五分媚姿。 她袅袅婷婷地向着桌子走去,弹唱了这许久,额上早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胸口上下起伏,更衬托着白嫩的胸脯轻轻颤动,看得赵显眼睛都直了。 笙娘子坐到了赵显旁的椅子上,半垂着头,只轻轻问了一声安便不再言语。 赵显头一次与女子这样近距离相处,竟有了一丝的紧张,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示意李德才将酒重新斟满,推到了笙娘子面前。 想到进门前管事的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她咬了咬牙,就着赵显饮过的杯子,抿了一口。 笙娘子刚刚唱完歌,气还没喘匀,一不留神竞被酒呛了喉,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意间就碰到了桌上的筷子,筷子又撞倒酒壶、杯盏,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倾倒的酒水恰好淌到了赵显的袖口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外头听到里面有杯碗碰撞的声音,“砰”的一声,十几名护卫撞开门冲了进来。 笙娘子吓了一跳,一面还咳着嗽,脸涨得通红,一面惶恐非常地看着身边的这名“贵客”。 李德才看了看赵显的表情,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上前同那禁卫说了几句,一时间呼啦啦十几人退了出去,还将门给掩上了。 笙娘子哪里见过这等排场,她死命忍住了咳,噙着眼泪娇声道:“小女子失礼了,还望贵客恕罪。”一面说着,一面拿了手中的帕子给赵显擦拭衣袖。 赵显本待把手抽回,见着那又娇又媚的一张脸,不知怎的,竟没能动弹,由她挽着袖子擦了起来。 笙娘子轻轻揭起赵显的衣袖,这大热的天,里头居然还有一件轻薄无比的内衫,已经被酒水浸得透了。 可笙娘子如今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她的心头狂震。 这是一件明黄色的内衫!!!(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勾搭 大魏朝有规定,“国朝之令,非妇女、小儿不许衣纯黄”,民间连穿浅黄色的男子都少,明黄色的衣料更是无处去买。 这个客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居然不仅弄到了明黄色的布料,还敢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 笙娘子的心砰砰直跳,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赵显的外裳,伸手进去探了一探,道:“官人的内衫好似湿了,不若换一件罢?” 赵显的手腕处湿乎乎的,却有一只柔夷在腕部轻轻地抚摸着,触之滑软,他眯起了眼睛,唤道:“李德才。” 李德才还真带了换洗的衣服,他犹豫了下,有些不放心让笙娘子一个人在屋伺候,害怕有个什么闪失,可见赵显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只好退出门去,留下两人独处。 笙娘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转不动,只会拿着酒壶给赵显劝酒。 赵显倒也乖觉,笙娘子问他姓名来历,他把方才李德才敷衍的话复述了一遍,再问其他,就不再多言。两人你来我往聊着,不一会儿,两壶酒就下了肚,细细回忆,竟是赵显喝得多,笙娘子喝得少。 虽只在一处待了短短片刻,笙娘子却已经大概知晓了这位客人的性子,忖度着这应当是一位经验浅的,连占便宜都畏手畏脚。 她缓了这片刻,心中还是砰砰直跳,却已经有了脑子去想,暗道难道这是苍天怜悯,赠与她一条金灿灿的青云之路吗? 等李德才回来,赵显早已被笙娘子灌得半醉。 笙娘子早在丁老大那儿就有了六七分酒意,后来被迫服侍了他一次,出了一身汗,又洗了身子,这才去了醉意,现如今被醉中的赵显把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她嘴边送,她半推半就,递三杯只喝一杯,还不住地劝赵显酒。 她双颊绯红,眼波含春,只消幽幽一瞥,就能让赵显乖乖就范。 在她看来,这位客人比许近泽还要好掌握。 可按道理,能着明黄的只有那一位,不该是阅尽天下美色吗? 难道这是一位胆大包天的违禁者? 不像啊…… 笙娘子心念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眨了眨眼睛,眼圈一红,泪珠子一粒粒往下坠,捏着手上的帕子开始嘤嘤啼啼的哭将起来。 赵显正晕乎乎的,他活了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闭月羞花,身上又香又软的女子在耳边娇声夸赞,一时见了眼泪,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 笙娘子暗骂一句,口中道:“官人就晓得灌我的酒……我知道,你必是看不起我,把我当做那等朝秦暮楚之人。”说着伏在桌上,嘤嘤的哭得更厉害了。 赵显不知所措,懵极了。 只听笙娘子又哭着道:“你们这些无情无义之人,只会欺负我这等弱女子,我虽身处腌臜之地,却也不是任由你们欺负的,大不了我扯了布去投缳,一了百了,随你们说去!” 李德才此时捧了衣服回来,在门口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他猜不准小皇帝会是什么态度,只得隔着门在外头站着,倾耳听里头的动静。 赵显喃喃地道:“我……我没有瞧不起你……” 笙娘子抬起头来,一张俏脸含嗔带怨,哭诉道:“你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外头人人都说我是红颜祸水,可谁来问过我的意思?我不曾有过一丝逾距的行为,只是安安分分地陪席,偏生被说成引得三个人大打出手,他们倒是爽爽快快走人了,可我带着这个名头,以后谁敢给我赎身,难道要放我一辈子在这风尘中伺候那些个臭男人不成?!” 她又细声细气地骂了几句,可声音娇软,说到动情处,全身都打着颤。赵显怕她太过激动,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的香肩。 笙娘子微微挣扎,不但没有挣脱出去,反倒是半个胸脯都埋进了赵显的胸前,她惊呼一声,慌乱地推了推他的胸膛,却不慎滑了一脚,一个没坐稳,整个人都摔进了赵显怀里。 赵显全身酥麻了一半,鬼使神差地揽住了笙娘子的纤腰,只觉得盈盈一握,细软得惊人,登时另一半身子也酥了。 笙娘子更慌了,她用力推拒着赵显的手,不经意间,不晓得勾住了哪里,抹胸缠住了赵显的盘扣,被拉下了大半。 虽然她很快扶住了那掉下去的抹胸,可这样近的距离,赵显已将一切尽收眼底,那红艳艳的,白生生的,颤巍巍的,晃得他下边立时就起了反应。 笙娘子抱着胸,郝然退了回去。她转过身子整了整衣衫,等回过头来,满面羞愧地道:“官人见谅……奴家刚刚吃多了酒,一时竟说了胡话,又冲撞了您……”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奴家满饮此杯,还请官人不要怪罪。”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改了称呼。 赵显失了三魂六魄,手下意识地就按住了笙娘子的酒杯,也就顺着握住了笙娘子的手。他道:“还是不要饮了罢,伤身得紧。” 有门! 笙娘子另一只手捏着拳头,拿着杯子的手则是丁点力气都不使,由着赵显掌着,口中娇声道:“都听……您的……”又道,“您是我见过的最体贴正直之人,比起那些不要脸的……不,我不该……把您与他们做比。” 两人就这样一个红着脸垂着头,一个含着笑掌着对方的手,互相挨了小一盏茶功夫。 最后还是笙娘子主动收回了手,道:“都是我喝多了,说了胡话。” 李德才听到里头又有了动静,这才敢轻轻敲门,进来给赵显换了衣裳。 一时重新归座,笙娘子给赵显布了菜,又道:“官人还是不要喝酒了,既伤身,又破费。”说着把桌上的酒壶挪到了一边。 今日所遇之事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赵显的想象,他只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听说你与那‘冯万册’家的外孙两情相悦?” 笙娘子才干的泪水又如泉涌一般冒了出来,转过头试泪,口中道:“不知为何,我一见官人就觉得亲近……” 赵显忙不迭道:“我也是……一见娘子,就欢喜得紧……” 李德才在一边腹诽:能不欢喜吗?一见面就有得搂有得抱。 只听笙娘子又道:“这话我只与官人说,其他人……信与不信,都在您一念之间了……” 不待赵显说什么,她就把与许近泽的相识、相交、相托都说了。只是在叙述之中,她把自己说成了只是想要找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求了许近泽给她赎身,并给对方付报酬,等出了门,就要自己独自过日子。 谁知许近泽不知为何让外头人误以为两人是成就了鸳鸯,她为了脱身,也只得顺着对方的口风往下说。结果又遇上贴身婢女蛮儿错会了意,冲动之下酿成大错,这才闹成了如今的景况。 话里话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手段 妙龄少女倚在自己身侧,周身散发着似花似酒的香味,她双目含泪,如泣如诉,嗲着声音将受到的委屈一一道来,说到可怜之处,泣不成声。 赵显心都快碎了,哪里有精力头脑去辨别真伪,只觉得又怜又恨,怜这样柔弱的女子遭受了如此多的劫难,恨竟没有一个人肯给她出头、那些个恶棍居然敢这样摧残她。 一时间,赵显联想到了自己。 他虽出身皇贵,可自小得到的待遇还不如民间最普通的婴童,一朝继承了大统,表面是九五之尊,实际上被田太后当做手中的傀儡,稍微说岔一句话,轻则遭到冷嘲热讽,重则是被当殿大骂。然而即使一丝错都不犯,依旧时时要担心哪一日就被田太后找个理由废黜了。 回忆起最近一次被田太后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质问是否能记住广南州几何、县几何、辖内居民几何,赵显就恨得牙痒痒,可等恨意过后,又是一阵的悲凉。 世上何曾有过自己这样耻辱的皇帝。 现今听了笙娘子的自述,他触景伤情,感怀其身,顿时又多了几分的同病相怜。 笙娘子瞄了一眼赵显的脸。 于拿捏男人心理上,她何等熟稔,观其神色立刻知道此时宜见好就收,以退为进,于是轻轻侧过头,露出经过无数次揽镜自照找出来的最为柔美的侧颜,抽抽噎噎地道:“抱歉,奴家一时难以自持,唐突贵客了……” 赵显心下一酸,一把拉住了笙娘子的手,道:“莫急,待我回去自替你解了烦忧。” 笙娘子惊喜不已,过了一会,复又垂下了头,伤感道:“官人莫要哄我,妈妈已经同我说了,京都府衙内早透了明话,我的身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出来……”她偷偷看了一眼对方的表情,接着道,“况且……我见官人年纪轻轻,应当长辈俱在,何必为了我这一个苦命人,让您在家中左右为难呢。” 她将手从赵显掌中轻轻往外抽。 赵显虽并无半点经验,可被笙娘子那娇媚的眼神一瞥,马上就晓得此时万不能放开。 他紧紧捏住手中柔夷。 这一回笙娘子开始用力挣扎起来。 赵显抓得紧紧的,大着胆子将她揽入了怀中,口中安抚道:“别怕,我定会护你周全。” 笙娘子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双眼被泪水浸得通红,拼命往后头躲,哭道:“你们一个两个就晓得哄我……我又不是傻子,难道上了一次当,还学不会乖不成。” 她躲了几次,还是被赵显紧紧环住,只得嘤咛一声,由他抱着了。 赵显心中一叹。 被那姓许的这样一骗,扰得小娘子伤得厉害,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赵显见怀中女子软软地埋在自己肩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对方一张俏脸尽是泪痕,美得惊人,顿时心疼不已,觉得笙娘子吃了那些男人的苦,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遇上了真龙也不知道,只会一味躲闪。 他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一定要给这可怜之人一个好去处,于是绞尽脑汁想了许多话来说,俱是让笙娘子安心,一切都有他之类的。 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笙娘子惊呼一声,似乎这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被人抱着,她羞答答地推开了赵显,低声道:“官人,菜都凉了。” 赵显身上还留有那娇软的触感,怀中一空,已经少了个人。他惋惜地看了笙娘子一眼,正要说话,李德才却十分没有眼色地凑了过来,小声道:“少爷,咱们该回去了。” 笙娘子的脸色一白,绞着一双小手,别开了脸。 赵显心都碎了。 可时辰确实已经晚了,再拖下去,宫门就要关了。 他匆匆安抚了笙娘子几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等屋内空了下来,笙娘子手心里已经全是汗,她站起身来,走到里间,照着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见虽然微乱,却丝毫不损己身之美,于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抬起手,一丝似有似无的香味缠绕于鼻尖。 坊间目前最贵的是大食来的异域蔷薇水,可这东西太过浓烈,除了香,也做不得大用,不过是外头那些不懂事的贵妇、贵女们胡乱吹捧起来的。 她手腕处、胸前、足踝,乃至腰间都喷洒了从前偷偷私藏起来的“**水”,“**水”这东西,只在极少数顶尖的伶人间流传,她从几个姐姐处换来了一些,一直收着没有用。 男子闻了这味道,少则四五日,多则七八日,一直都会躁动不安,惟有重新闻到了才能平复下来。 笙娘子对镜一笑,镜子里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果然昳丽非常,比起往日的美,又多了几分经历过人事之后的妩媚风流。 她咬了咬牙,将面前的镜子“啪”的一声盖了起来。 这些日子在丁老大的调教下,她除了清白尚在,与那些私娼也没什么区别了。可也全因有了他的下流,把她风情万种那一面都引了出来。 现在也不想其他,只求上苍垂怜,真真正正赏她一条睥睨众生的路。 今日,她已经使尽全部的手段,但凡有可能有一点帮助,都用出来了。 她旁敲侧击了这许久,早已探明这“李公子”家中管教甚严,是没经过人事的,恐怕连女子都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男子,她对付起来最有经验了。 在许近泽之前,她也曾经有过七八名外地世家青年的恩客,皆是家中管教严格,与男女之事上不甚明了的,她在他们身上小试一番,从无失手过。只是他们还够不上她的满意,这才放开手去。 后来有了许近泽,也是短短一两个月立即拿下。 至于这“李公子”,他方才已经应下了过几日会再来,最好信守承诺,不然,那“**水”发作起来,可要有他好受。 她将今日与这“李公子”相处的画面一一回忆,反复想了又想,直到确定了决然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只盼,他真的是那一位才好!(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深夜 笙娘子其实真的是多虑了。 在她以前,小皇帝有过多次交集的女子除了八岁前模糊记忆中的母亲、若干宫女,就只有田太后与赵珠。那些个连名字都不记得的自然不消说,剩下的田太后与赵珠,他恨不得食之而后快。 可以说笙娘子是小皇帝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正经接触的女子。 这且按下,另一方面,两人于男女之事上的经验相差何止天渊,如果说小皇帝是一名手无寸铁的懵懂小儿,那笙娘子就是身经百战、满身披挂的勇士。 小皇帝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匆匆回了宫,赵显换好了衣裳,回味无穷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桌上摊开的是只看了一小部分的京都府衙宗卷,手边放了一杯茶,司茶的小黄门已经添添倒倒了好几回,他却一口都没有喝过。 今夜不是李德才轮值。 他焦躁地站了起身,在桌前来来回回地打转,桌上的宗卷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此时与他说什么国是、说什么江山、说什么社稷、说什么斗倒田太后,一切都要退到一边去。 他脑子早已转不了了。 赵显张开嘴,待要叫一声,却又按捺住心中的着急——深夜召唤一名不在轮值名单上的黄门,田天后绝不会听之任之。与其再被骂一通,只得忍住了。 夜已深,他躺到了床上,不知不觉之间,脑子里尽是白日间笙娘子的一颦一笑,她那香软的身子,柔嫩的小手,不盈一握的腰肢,还有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酥胸。 赵显翻来覆去,只恨不得后背插了两根翅膀,下一刻就飞到太和楼内,躺到笙娘子的香闺之中。 他的下头几乎是马上就变得硬邦邦的。 赵显望着顶上的帐子,熟练地伸出手往那处探去,很快,右手就沾了一滩黏黏糊糊的东西,周身也满满都是汗。 偏殿里架了冰,可隔了一层厚厚的殿墙,传到这边时就是七分的凉意也只剩了两分,更何况他这一番动作之后,三分的热意化作十分上头,连躺都躺不住了。 赵显胡乱将手上的东西用汗巾子擦去,转过身想要睡,可脑子里始终挂着笙娘子胸前那一对可人的白嫩肉团,怎么也赶不走。 他越想越是懊恼。 早知道该伸手去探一探才对! 赵显磨了一会牙,恨恨地将手又往裆部伸去。 他想着笙娘子的身子,半是意淫,半是回味,又出来了一次,这才喘着气咽了口口水,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夜睡得十分差,醒来了好几次。 而远处的慈明宫,田太后冷笑着道:“倒是出息了,学会去逛教坊司辖下的楼子了!” 王文义尽量保持声音中一板一眼的腔调,一点情绪都不加进去,把今日赵显几时出的门,去了哪里,逛了多久,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一一都报了。 田太后听完,点了点头。 王文义明白这是这件事就这么了了的意思,他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边。 田太后继续批阅起奏章来。 她如今没力气去管赵显那个蠢货,西边大旱,急着要赈灾,若是这个不处理好了,朝中牝鸡司晨的声浪会更大。 而广南那边,虽然周严已经过去了,可一路之内编制内的兵马都不到一万,邕州、钦州、廉州又陷了一半,仅剩那一点军队,说实话,她并不抱着太大的期望。 只盼着周严能快些调动起荆州、广州的人马,不说能赶走那些个交趾人,至少也把广南的局势控制住,只要能僵持下来,一切都好说。 拖到其他的地方的兵马到了,交趾自然就不在话下。 田太后想得出了神,手中的笔尖处滴下了几滴墨迹,奏章上顿时被污了一片。 她索性放下了笔,扯过了一旁早已看过无数遍的广南地图,对着邕州那一块地方发起了呆。 田储最后一次来信,说的就是张谦令他南下邕州…… 如今,已经接近一个月音讯全无了。 他带的全是凤翔精锐,又都是骑兵,无论情况怎样,保命总是可以的。 田太后绷紧了眉。 早知道就不该派他去广南才对,若是有了什么不好…… 一样是此刻,后廷之内,赵珠也在听着南屏的回报。 “我们的人埋得很干净,他应该察觉不出来,只会认为是自己打听到的,他午时一刻带着那人进的太和楼,过了酉时才走,那人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走路都不太稳,身上还带着脂粉味,刚刚咱们的人来回,说是那笙娘子今夜早早睡了,应当是没有真发生什么……” 南屏说完,又道:“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赵珠摇了摇头,道:“让他继续待着吧,只好好跟着那人,每次出去都不要拉下了,尤其去太和楼见那女子的时候,去了多久,房里有谁,走了之后那女子又做了什么,有没有叫水,走路姿势有没有变,衣裳有没有换,如果打听不到,就在楼里也安排一个人。” 南屏一一记下,退了出去。 赵珠面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京城中许近泽会尚公主的传闻她早已听说,却不晓得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消息。她想来想去,只可能那名叫做笙娘子的在自己给自己抬身价。 一个娼妇,居然敢拿公主同比,她是哪里来的胆子! 赵珠明面上不好计较,可心中那口气,却始终消不下去。正好听说了赵显偷溜出宫的消息,她顿时有了一箭双雕的想法。 既然这么想要抬高身价,那就由自己来送予她一场真正的泼天富贵,看那笙娘子究竟有没有那个命来享受! 至于自己那便宜弟弟……反正也蹦跶不了多久了,也让他临死前尝尝女人的滋味。 赵珠慢慢踱步到了窗前。 夜明星稀,树上蝉叫声此起彼伏,殿里角落处放了两块小山一样大的冰,外头热得人都快焖过去,可殿内依旧凉爽。 她的心情极好。 上苍近来对她十分眷顾,不但想要办的事情都顺顺利利,连抓有她把柄的田储,听说也在被困在了邕州。 只盼他死得干净一点才好。(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脉案 桂州府衙里,祖孙两探视完卧病在床的张谦,都有些不自在。 张谦养病的院舍内窗户紧闭,只开了大门,门口守卫着两名护卫。一进去,潮湿、闷热混杂着浓浓的药味就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还隐隐约约有着一股子酸臭的味道。 周秦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上辈子那不堪回首的几年,当时自己才嫁到蜀地,刚与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是昏睡的“夫君”成亲,在初期四顾茫然,举目无亲的日子,她一直待在“丈夫”的房内,与仆妇们一同照顾他。 蜀地与广南一样的湿气,刺史府也许是觉得幼子已经无药可医,对他完全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她打了个寒颤,努力将上辈子的阴影抛开,把思绪拉回到现在。 刚才她与赵老夫人只待了短短片刻,看到往日声名赫赫的诸卫上将军双颊凹陷,衰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酸臭味,均是又恼火,又难过。 周秦现在还记得她替所谓的丈夫整理细软,见到对方那污渍斑斑的衣物时恶心欲吐的景况。张家的幼子卧床已经四五年了,手脚上的皮肉尽皆萎缩,家中照顾得也随随便便,可即便是这样,房间里也不至于散发出那种奇异的臭味。 赵老夫人脸色十分难看,一回到房里,她就对着孙女道:“找几个干净利落的去照顾张将军!” 周秦连忙应是,吩咐海棠带着几个有力气的仆妇去把房间里打扫干净了,再回来复命。她对赵老夫人道:“原先照顾的都是府衙的胥吏,估计见二叔来了,又以为张将军药石罔效,是以才胡乱支应了。” 赵老夫人面色稍缓,道:“二郎太忙,想来没什么功夫去盯着后头,可这府衙里也太欠教训了!”她想了想,让人把张谦的医案拿过来。 自周严到了桂州,被属官、推官们半软禁在府衙里的桂州名医尽皆散去,只留了一位跟随张谦多年的老军医及桂州城内一位坐馆六十余年的岐黄圣手,两人一日两次同时给张谦把脉,医案、药方都由府衙中的专人妥善存储起来。 赵老夫人一叫,负责此事的胥吏很快就得了消息,他的心立时就吊了起来。 张将军的病来得蹊跷,这是桂州府衙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的。 桂州城里一二十个有名的大夫,一个接一个流水般的请进来,可诊完脉,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闹到后头,有人说这是张将军水土不服,还有人说,是他撞了邪。 桂州附近多苗、壮、瑶三族,从前常有巫蛊之事在城中乱传,后来折其护来了桂州,狠禁了一把,又抓了一批装神弄鬼的妇人,这才把那股邪风压下去。 前一段折老将军半路暴毙,这一回来的张将军又莫名昏迷,府衙里早有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说法。只是新到任的知州是护国公府,行事雷厉风行,诸样规矩把得死紧,大家都不敢在他面前胡乱说话。 如今叫他的是新知州有了年纪的母亲,不晓得这京城来的老夫人与她做大官的儿子在这神鬼之事上有没有分歧…… 他是该老老实实把府里头大家的推测告诉老夫人,还是如何呢? 可难得有机会露出一头,难道就平平常常交了东西,问过安就走吗? 家中婆娘昨日晚间还戳着他的鼻子大骂,说他就是个冒冬瓜,醒水货,别人都晓得围着新到的知州转悠,争先恐后地抢出头的机会,只有他,被扔了看护一个躺在床上翻不了身的死鬼的活,一辈子也学不会钻营。 怎样才能巴上这新知州的母亲呢? 京城里来的老夫人,都喜欢听什么话? 胥吏一头的汗。 一到后衙就有人接过了他手上的箱子,请他留在外间吃茶。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又不敢喝茶,怕里头忽然传唤。 赵老夫人一张一张看着手头各大名医开的方子,摇了摇头,道:“到底是边陲之州,这些个大夫开的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药方。” 桂州是广南大州,无论规模、人口、赋税等等都仅次于广州,在这里成名多年的大夫开出来的药,怎么地都不至于被冠上“莫名其妙”的名头吧? 可是祖母一般不轻易批评人,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有感而发。 周秦随手抽出一张箱子里誊抄出来的方子,也细细看了起来。 人参、黄芪、当归、川穹、白芍、熟地黄、肉桂…… 她拿过另外一个方子。 人参、白术、甘草、白茯苓…… 再一张。 熟地黄、山茱萸、山药、茯苓、附子…… 前世祖母病重,她悉心照顾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嫁到蜀地,见那便宜丈夫可怜,也花过一些心思去研究他的病,对药理、药方虽然不能说是十分精通,却也极为熟悉。 这些大夫开的药,俱是补血、补气、治体虚的,全部都是太平方子。 她将箱子里的药方都拿了出来,照着时间往前翻,找到最开始的那几张,却依旧开的是这样敷衍的药。 周秦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她已经问过桂州府衙上下的仆役,张谦来了这一长段时间,从来都身体健壮,就是上山打老虎都不成问题,根本不需要进行任何补益。按道理,即便大夫们开这样的补气血的方子,也该是在他躺了许久的后期,也就是现在,而不应当是刚刚昏迷的日子。 从这一张张药方可以看出来,这么大夫根本就没有认真地给张谦治病! 不,应当说,根本就没有做过任何尝试给他治病。 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听说刚开始请来的大夫诊视之后都被软禁在府衙之中,只要一天张将军不醒来,他们一天就不能回家。 如果说是“三个和尚没水喝”,大家都怕担责,所以都只敢开太平方子,那第一个来诊脉的,应当敢于下药才对啊! 周秦又去寻了另一个放着脉案的箱子。 里头的医案上头关于张谦脉象的叙述,都是语焉不详。一个个成名已久的老大夫,写的脉案前一天与后一天几乎是完全一样,只是改了几个用词,判脉的时候,也都是掐头去尾,说得不清不楚。(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追查 这种脉案,就算是刚坐堂的大夫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啊! 难道桂州城中的大夫都是这样的水准吗?这根本就是在草菅人命! 周秦将手中的东西放回了各个箱子里,有些恼火地朝赵老夫人提议道:“我看这些大夫都不太靠谱,要不咱们跟二叔说一声,找一位军中的医官来吧。” 这点小事,不用回周严,赵老夫人点个头就能办了,只是她不免有些犹豫,“被打发到军中的医官,于医术上头……” 随军乃是苦差,京中的医官但凡有些门路的都不想跟着军队跑,更何况此次来的又是蛮夷之地的广南。被派过来的谁不是不情不愿,恐怕医术在京城医官里也是倒着数,就算请了过来,恐怕也诊治不了张谦这等疑难杂症。 周秦低声道:“我总觉得张将军这病来得古怪,咱们也不求来的医官能治好,只要不是个开太平方子的就够了,至少也得知道这是什么病才行啊!即使能告诉我们是得了绝症,也总好过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 赵老夫人沉吟了一会,道:“怕是让他知道了是给张谦看病,一样不敢说话……” 周秦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不说是给张将军看病?就说是府里的管事得了急症?”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示意一旁的琥珀把这两个箱子都收拾了,这才道:“也不说是府上的管事了,就说是半路救的躺在路边的行人吧。” 她差了个嬷嬷去请。 听说是给护国公府的老夫人路上救下的人看病,随军的医官门争抢了好一番,最后是靠着抓阄才有一人得了这个好差。 会被派往广南随军的向来都是底层医官,家中背景都是普普通通,在京中混得也不十分如意,平日里更是没什么接近贵人的途径,如果才能靠着这次机会,在赵老夫人面前混个熟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着在护国公面前带上一两句。 那医官十分珍惜,慎而重之地给张谦诊了脉。 左右手都拿过两次之后,他“咦”了一声,又重新拿了一次,再翻了张谦的眼皮,撬开了牙关看舌头,最后按了腹部、胸口,下腹之处尤其认真按压了好一会。 他出了门,挥手写就了一张药方,又把脉案给顺手填了,递给一旁的小丫头,让对方照着方子去煎药,以为这就完了。 谁知他才整好收好随身的医囊,外头就有个小丫头请他到正厅。 他冷汗顿时都出来了,忙找了一旁的镜子整了整仪容,一面后悔今天出来的时候没有穿那一身新作的外裳。 他飞快地赶到了正厅。 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正坐在里头,见了他,和和气气地寒暄了一场,原来是赵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向他问那一位病人的情况。 医官笑了笑,道:“老夫人慈悲,见了这些可怜人,总是挂念着,不过这一回我也有好消息要禀,请回了老夫人,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了,这一位想来是家中一时落魄,全是饿出来的病。” 张璧家心下骇然,惊讶的表情连忍都忍不住,她声音都变了调,追问道:“真的只是饿的吗?!没有什么别的病?!!”她捏紧了拳头,咳了两声,这才把嗓子调了回来,道,“我见他已经昏迷了好一阵子,老夫人将他交给我看护,若是被我弄出了什么毛病,实在是没有办法交差……” 那医官呵呵直笑,“在下行医也有三十余年了,您尽可放心,我开了一剂去毒下火的方子,那人躺了这许久,大便不畅,也当积了不少腹毒,广南天气又热……不过倒也奇怪,他虽然身体虚弱,可脉象十分正常,身体也没什么大碍,按道理不该一直昏迷才对。”他接着道,“依我说,其他的尚且不忙,只要灌下几碗肉粥,明日我针灸一番,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张璧家的努力压下心中的震惊,笑着谢过了那医官,着人包了诊金,让小厮送了他出门。 她转头立刻去寻了药方、脉案前去禀报赵老夫人。 祖孙两几乎被这荒谬的结果给惊呆了。 赵老夫人拿着脉案看了一会,又比着从前那些个大夫开的,对着周秦道:“你瞧瞧,这似乎还真的有点意思。” 这医官写的脉案,句句话都能从从前那些大夫的医案上找到意思相近的话,只是从前那些个医案中间又会夹杂着几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论断。 周秦只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道:“要不咱们再出去请一位大夫?” 新请的大夫很快就来了,他听说是路边捡的流民,诊过脉,药箱一掀,就从里头拿出了一整套梅花针,伸手就要去解张谦的衣服。 这一回张璧家的全程在场,连忙拦住了,把他拉了出去。 那大夫有几分不耐烦,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我这一针扎下去,过一会儿就能醒来!” 张璧家的吓出一身的冷汗,连忙道:“先开方子吧,不忙扎针!” 那大夫不解地望着她,好像在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让人来诊病,明明马上就可以治好,偏偏要选效果慢的。 张璧家的送走了大夫,回到厅中,将事情一一说了。 没过一会儿,海棠也回来了,手中还拿了一个小包袱。 她先复了命,张谦房中已经上上下下都收拾了一边,窗户也打开了,留了四个小厮,四个小丫头轮流分做两班轮流看护,张将军也已经给他换了一身衣衫,洗过了身子,床褥都已经收拾好了。 她说完,把面前的包袱解开了,当中是一整套男子的着装,包袱一揭开,一股臭味就弥漫开了。 海棠连忙又将包袱盖了起来,道:“给老夫人、姑娘回话,那房里的味道乃是张将军身上的衣裳所发,方才我与好几位姐妹辨认了半日,觉得应当是面食发馊所致,对着太阳看了,那衣衫上确实落了霉。可问了伺候的人,说是每日都有给张将军换衣裳……” 她又道:“在床上还找到了些纸张的碎片,几撮碳粉,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猜测 桂州府衙里负责照看张谦的胥吏坐在外间的茶房里,桌上的茶水已经换过好几道,看顾茶房的小丫头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一丝声音也不出,他心中焦灼不安,喉咙里更是干渴极了。 眼见日头已经偏西,还没有传唤的消息,他实在是忍不住,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几口,可那水还未咽下去,外头就有人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胥吏忙欲将口中的茶水咽下,打算整整着装,听候吩咐。谁知小丫头差事办得一点折扣都不打,掐着时间给他换茶,那茶水极热,他一不注意呛在嗓子里,烫得脸都要歪了。 一时进来了一位妇人,见了他在里头坐着,上前寒暄了几句,引着他往正厅走。 胥吏小心地打听了,对方倒是直爽,告诉他是老夫人想问问关于近些日子张将军的饮食起居。 胥吏顿时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旁的不敢说,他虽然比不上旁人会活动,但差事一直是办得踏踏实实的,别人可能因为张将军昏迷不醒,就把其当做虎落平阳,他倒因为胆子小,一直兢兢业业。说句难听的,这辈子打点老爹都没有这一段照顾那张将军来得勤勉。 等进了厅堂,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妇于座上坐着,左右各侍立了五六名名妇人,他忙上前见了礼。 赵老夫人笑着同他寒暄几句,问了出身来历,晓得他是这桂州城里几辈子的老姓人,又向他打听了许多风土诸事。他战战兢兢地答了,往往说到下一个问题,才觉得自己上一个答得干巴巴的。 等他渐渐放松了,冷不防赵老夫人突然问道:“听说自张将军得了急病,一直是你在负责照顾左右?” 胥吏忍不住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道:“是,我带着十二个人一同照顾着张将军。”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今日请你过来乃是有事情想要请教。自我来了桂州,二郎觉得后衙中总不能老是麻烦府衙里的差役前来帮忙,你们身上是有正当差事的,哪能来做这些照顾人的活计,是以将张将军的日常看护转给了我来打点。”她指着一旁的一位妇人道,“她以后会照顾张将军,只是不晓得从前是如何行事的,这才麻烦你来解释一番。” 那妇人站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 胥吏连忙回了礼。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二郎”指的是如今的桂州知州周严,忙道:“应当的,应当的!我们从前十二个人分做四班,每一班三个人,轮着给张将军擦洗身子,给饭给药……” 他细细把从前照顾的一日诸事都一一解释了,许多说得一语带过的地方,又被那妇人来回地问。及至问到是否脏污、是否呕吐、灌药难不难,喂水难不难,吃不吃得进粥,这也还罢了,到了后头,竟有一日便溺几次的问题。他偷偷看了赵老夫人的表情,见对方也一副十分关注的样子,也就老老实实答了。 等他从正厅中告了辞,连脚都已经软了,瘫坐在半路的回廊之上。 从前应付桂州府的推官都没有这么辛苦过!那护国公府的老夫人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但凡话稍微回答得慢一点,或是有一丝说得不对的地方,她的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一屋子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发声,让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京城来的大人物心思果然不是他这等下人能猜得中的,人人觉得后衙之内应当忙于准备护国公南下邕州的一应事情,谁能想到,这老夫人居然还能花这么多心思来看顾昏迷不醒已久,连周围随侍都已经不怎么在意的前任知州。 他坐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力气来,慢慢回忆起自己答的话与赵老夫人问的问题,自觉答得还算满意,只是不晓得对方如何看待。 胥吏一走,周秦就从里间出来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对着赵老夫人问道:“祖母,为何这小吏说每日几次给张将军清洗、打点,可我们去的时候,一接近那床榻,就是异味扑鼻,另有一件蹊跷事,张将军喝了这许多药汤,又是昏迷不醒,竟然不会便溺在床吗?” 前世她照顾中风了的祖母,虽然对方已经努力控制,可大便小便还是忍不住拉在床上,而那便宜丈夫,更是日日都要清洗好几次床单、被褥,即便是他有意识的时候,也常常把不住。 张将军已经昏迷了这么长时间,又日日喝那些汤汤药药的,居然能保持着正常的大小便……这也真是奇了。 还有那碎纸片、炭粉,按胥吏的**,每日都清理床榻,断不会留下这样的东西。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顿时都起了一个同样的念头。 按着请来的医者给的脉案、方子,结合如今张谦房内出现的各种蛛丝马迹,还有照顾他的胥吏说的话,完全可以大胆地做出一个推断——张谦是在装病。 可是她们偏偏不能戳穿他。 毕竟不晓得张谦到底有什么打算,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了这样怪异的事情。如果一下子把他给戳破了,对方破罐子破摔怎么办? 赵老夫人思索了片刻,吩咐下头人道:“去看看二郎在做什么,若是有空,让他过来一趟。” 传话的人很快来回,说前衙答复知州正忙,等夜间就回来。 赵老夫就将周秦打发回去休息。 周秦回到院内,越想越是不对。 张谦这事情太诡异了。按照二叔当日说的,张谦来了桂州,一点正事都没做,还把做正事的田储扔到了邕州,他到底想要干嘛。 从前二叔对自己说过,越是你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往越可能是最后的真相。 大魏建朝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七品以上的官员投敌。 难道是张谦被交趾那边抓了什么把柄,是以畏手畏脚,投鼠忌器? 她隐隐约约记起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当时广南有一处少民闹事,当地的土司带着数千名壮丁冲击府衙,一度闹得轰轰烈烈,桂州府点兵去镇压,不成想衙门里头出了奸细,把知州的行军路线、兵马人数、领兵将士一一都透露给了土司那一方知晓,等到后来领军的人向桂州要援兵,那奸细索性压下了那一封军情好几日,导致这一次行动完全溃败。(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旁道 后来才晓得,那奸细乃是土司的族中子弟。 一名桂州府衙里小小的胥吏,就能靠着一己之力弄垮了一次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出军,如果说张谦趁着二叔带兵南下,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等到敲了二更,周严才匆匆忙忙回了后衙,他听了母亲的话,面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道:“如今真的没空理他,他在桂州待了这么长时间,把上下军政搞得一团乱。本身刘彝就是个二愣子,如果不是刘彝在邕州、桂州这样四处捅,交趾也不至于这么大胆发兵,更不可能顺顺利利连下数城!等张谦来了,不仅不把从前那些糊里糊涂的事情给扳正了,反而越发的没有条理。”他说着说着就发起火来,“从前折老将军在的时候打点的那些寨子、防线,都被他们两个人拆得七零八碎,也不晓得脑子里都装了什么!母亲你也别管那么多了,我今晚就给朝中递了折子,请发一名宫中的老医官过来,到时候看是不是把张将军挪回京城,也省得还要浪费桂州的人力。想要装睡就回京城去当着太后的面睡吧,只是怕他睡不了一辈子!” 次日就要领军南下,周严一连好几夜都没怎么睡,如今全靠一股子韧劲熬着,说完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老夫人看着儿子满脸的困倦之色,眼圈周围都是青黑的,里头又尽是血丝,顿时心疼不已,可却也帮不得什么忙,正准备让他早点去休息,却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家中姑娘过来了。 周秦进了门,见此时祖母与二叔都在,忙向周严问道:“二叔,若是届时您带了兵去邕州,那张将军忽然醒过来了,府中一应大小事宜会是谁来处置?” 周严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今日已经将桂州府衙里政事暂时分拆开来,交由了属官、推官处理,另有桂州的军权,则是给了自己交下的裨将与张谦带来的一名下属。 他一心想着邕州事急,只带了两百军士南下,其余的兵力都留给了桂州,想着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桂州城里有了这几千人马,绝对是能扛到潭州、广州的兵力前来救援。 可他从未考虑过张谦会突然醒来。 如果张谦醒来,会如何呢? 张谦毕竟宿将,只要他能证明自己是神智清明的,不用花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军权从手下身上拿回去,他虽被免了桂州知州一职,可本官仍在,靠本官压着桂州府衙的属官、推官,完全是名正言顺。 放在从前,周严是绝对放心的,可这一段时间在桂州府衙看多了张谦留下来的首尾,实在是让他忍不住多想。 周严可不想他领着人在前头跟交趾对战,后面还有人朝着自己放冷箭。况且护国公府所有的血脉都在广南,老母与侄女又都留在桂州府衙之内,他实在不敢大意。 赵老夫人也锁紧了眉头。 虽然她并不好把张谦往那大逆不道的方向去想,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即便不能证明张谦有通敌之嫌,也可以看出至少他没有丝毫认真备战的打算。 周严并没有犹豫多久,他当机立断,道:“我听闻柳州附近有一位成名许久的良医,如今张将军病情不明,留在桂州也没有什么益处,我这就派人送他去柳州!” 周秦一愣,随即道:“柳州府衙中的官员们,能否镇得住张将军?” 只怕张谦在柳州城中醒来,一样能把住柳州的兵权。 周严笑了笑,道:“谁说我要将他送去柳州府衙?” 他接着道:“我在广南有一位多年前认识的结义大哥,他乃是象州附近苗寨里极厉害的洞主,苗家善药,张将军既是送了过去,自然只能听从医者的话,那苗寨里人人皆批甲,连三岁的小儿也爱耍鞭子,还有极擅虫药的女子,正好满城的大夫都治不好张将军,索性带给那些旁的医道诊一诊,说不定就有效果了。” 周秦忍不住在心里喝起彩来。 她想了许多办法,都做不到两全其美。可二叔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法子,就把张谦给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既全了张谦的名声,也把他给带出了桂州城。 次日一大早,周严带着两百骑兵,静悄悄地离开了桂州。而早在前一天晚上,张谦就被喂了安神的药物,抬进一辆马车带出了桂州城。 周严餐风宿露、日夜兼程,极短的时间就到了柳州。这一日,他让兵丁继续赶路,自己则带着十几名亲兵,又拖了装着张谦的马车,绕开了正道,往象州附近的一处深山而去。 十几人先是骑马,后来把马留在半路的小店里,买了几匹骡子换着驼上张谦。 走了大半日,在一处偏僻的山坳之处,周严对着下属们道:“一会儿有人出来,你们无论见到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多话,更不要动手。” 亲兵们应了。 翻过那处山坳,前方出现了一块极大的山谷平底,远远望去,重重叠叠的八角寨子看都看不到头,左右两边的重山之间,小小的山丘上开辟着极窄小的田地,呈条状阶台式或波浪模样的断面,阶梯样的田里头不知道从哪里引来了水,都栽种着稻子,眼看已经灌浆,再过不久就要成熟了。山野间一片绿意,微风一拂,水稻随风起伏,如同水波一般次第晃动,美得如同一幅画。 亲兵们都是周严从北地带过来的,哪里见过这种场景,一时都看呆了。 他们前脚才到,后脚寨门口就冒出了一个小孩子,他对着这边喊了一串的土话,周严笑着回了,那小孩就反身跑回了寨子里。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里头喊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大,不一会儿,七八十个人就冲了出来,其中泰半都是壮汉,间夹着两三名女子,大家都着苗服,左衽上衣、大脚长裤,只有其中的一名女子穿了一身红艳艳的百褶裙。 领先一人一句话不说,径直撞向了周严,把他撂倒在地。 两人当即滚在地上扭打起来。(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九章 雪球 亲兵们遽然而起,或后退拔箭挽弓,或抽刀前倾,待要上前帮忙,对面那一群苗人却发出轰天的嘘声,决眦裂目地瞪了过来,还有人抽出身后的苗刀,做出一副只要这边有任何动作,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中间那名红裙女子则扯出了腰间的鞭子,在空中啪啪地耍了一个花,她站得笔挺,又被前面的人挡了一半,虽看不清脸,可一手鞭子却耍得又凶又煞。 亲兵们见势不妙,却又因着周严方才的吩咐,都不敢大动,只得与他们就这样对峙起来,一时间场中氛围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大笑,众人转过头去,原来周严与那壮汉已经打完了,抱在一起互相拍着彼此的肩膀,大声说着什么,那苗汉一边笑一边冲着身后的壮汉们说了几句话,顿时激得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周严一副畅怀的模样,也冲那些壮汉喊了几句,因说的都是土语,跟着来的北人俱是听不懂,只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忽然,场中一阵欢呼,那群苗人高高兴兴地把那名身着红裙的少女推了出来,那女子的鞭子拖在地上,笑盈盈的,似乎一点都不害臊,反而主动朝着周严走了过来。 这一回周严的笑容就有点勉强了,他双手抱拳,冲着后头的一群苗汉打了个招呼,又同旁边的壮汉说了些什么,对方转过头去,似乎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周严转身过来,朝着亲兵道:“把张将军抬过来吧。” 亲兵们把张谦卸下了骡子,对面苗人又运出了一小张木板,帮着将张谦放了上去,一起把他运进了寨子。 当晚,一群人都歇在苗寨里。 次日一大早,就有人把他们叫醒,寨子里的人给他们端上了一大锅绿莹莹的茶汤,汤中冒着茶叶、酥油、花生、炒米的香气,只是颜色令人心中忍不住浮想联翩,桌上还摆了各色糍粑、五色米饭、血肠等物,还有炸的蜂蛹、蚂蚁、蚱蜢等,众人被盯着,一面忍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一面吃了。 吃下第一口,看着他们的苗人就转身走了出去。 一名亲兵忍不住小声道:“听说苗人擅蛊,不是在里头下了毒吧……” 一时人人都有几分瘆得慌。 领头的道:“都吵吵什么,国公爷会害你们吗?!”一面骂着,一面皱着眉头憋着嘴把面前的东西填进了肚子,只是到底有些抵触,只勉强吃了个半饱。 他们堪堪垫了垫肚子,忽听外头一阵尖利的哨子声,然后就是整齐划一的呼喝,如同山崩般,光是声浪就能把胆小的人吓得脚软。 十多人想到昨夜周严与他们并不睡在一处,此时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忙带着武器跑了出去。循着声音,很快来到一处极大的平地,上面满满当当站着人,都成队列,成建制地排了,人人批甲带兵器,只是那兵器大部分是银制,小部分是竹制。 粗粗一点,至少有数千人,都是二十多的青壮年。 这深山之中,居然隐藏了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而且纪律严明…… 亲兵们心中都打起了鼓。 正忐忑间,高处架着的台子上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众人抬头一看,却是周严与昨日那滚在地上打架的苗人站在上头,那苗人全身披着竹制的铠甲,右手抓了周严的手,举得高高的,不知道喊了些什么,下头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亲兵们一阵骄傲夹着一阵恐慌,没过多久,场中几千名壮汉就排着长长的队列开始往外头走。 周严也跟着那苗人下了台,他径直走了过来,指着一旁的苗人道:“这是我多年前结义的兄弟,他点了族中的五千兵马支援邕州,你们见了他,就如同见了我。” 亲兵们都是跟了周严一二十年的老人了,听什么就信什么,既不多言,也不多事,纷纷向那苗人行过礼,跟着大队伍一同开拔往山外走。 周严早已派人在前头打点过,这一路上虽然带着凭空冒出的几千苗人,可一出了山,就改头换面,做成普通军士的打扮,沿途的府衙问起来,就说是一路调拨的当地富户的兵马。 官员们虽然心怀疑虑,却也都不敢多问。 越往邕州走,队伍就越大,不晓得周严离开了广南这许多年,哪里还来的那么多故旧,往往走上一程路,就能从哪个山旮旯、镇子、郊县里捞出几百上千人马,左一个义兄,右一个义弟弟,虽然不同于第一批的苗人那样多得吓人,可凑将起来就如同滚雪球一般,等到了宾州城下,居然点出了两万多壮勇。 依照周严的吩咐,从桂州城内点出的那两百精兵会直接前往邕州,中途并不停留,只按时往回送信。他们都骑着骏马,交趾却是极为不擅骑兵,就算遇上了敌方大军,依旧能全身而退。 而周严带着十几名亲兵,后头拖的人越来越多,自然是越走越慢,到了这一日,那边已经发信回来,距离邕州只有不到五十里,这边还有三四天的路程。 领着周严亲兵的人召集了这一次跟着来的弟兄,私下开了一个小会。 他看着正襟危坐的两排亲兵,道:“咱们都是跟着国公爷出生入死的人,国公爷今次做这样要紧的事情,只带了我们,大家也要锁好嘴巴才是。” 众人皆点头称是。 这些日子,周严的能耐不仅让他们越发的死心塌地,也让他们多了几分忧心。虽都是武夫,可鸟尽弓藏,功高盖主的故事,人人都听过。周严在广南掀起了这样大的阵势,若是被有心人捅了上去,不晓得位子上坐着的人会有什么想法。 有人忍不住叹道:“从前都说国公爷领兵厉害,我们跟着十多年,总觉得已经领教得七七八八了,我前日还觉得自己恐怕也能学到三两分,可到了今日才晓得什么叫老天爷赏饭吃……这十几处汇聚的人马,有多有少,来历、语言皆尽不同,光是看着就觉得头大,偏生国公爷能管得整整齐齐的……” 余人一阵沉默,似乎在咀嚼他说的话。 正感慨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叫道:“哥哥们在里头吗?斥候回来了,说是前面打起来了,将军说即刻要拔营,出发救援。”(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章 挟持 风悲日曛,漫天的硝烟与血光。 周延之喘着粗气,从田储的身上爬了起来,他左臂上被一箭射了个对穿——这本是冲着领兵的田储心口去的,幸好他眼疾手快,把田储从马旁扑倒在地上。 转过头,狭路相逢的是交趾的副将宗亶,交趾的国人从来矮小、黑瘦,可站在宗亶边上的一员兵丁却极为高大,他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反手又抽了一支箭矢,准备给田储补上一箭。 然而没等他动手,十几只神臂弓的箭矢就如同流星一般朝他射去。 交趾兵忙用了三层盾牌把宗亶护在后头。 交手了这几个月,早已明白大魏神臂弓的可怕之处。果然,三重盾牌也挡不住神臂弓的穿透力,几名交趾兵闷哼一声,想来是被伤到了要害。 宗亶早在兵士的掩护下往后退去。 周延之咬着牙折断了手臂上的箭矢,他看了看流出来的血迹,又对着太阳看了一眼箭矢,草草确认过没有毒之后,翻身打马前去追袭宗亶,边追还边喊道:“兄弟们,交趾的副将宗亶在这!要建功的跟我来,活捉宗亶,回京领功去!” 一时间应者如云,百几十匹马跟着追了出去。 田储被周延之这一撞,晕了好一会,等他回过神来,早已拦之不及,忙对一旁沈浒喝道:“你愣着干嘛,延之是个傻的,你也跟着发什么呆,还不快把他给叫回来!穷寇莫追!” 沈浒见田储身上丝毫未伤,放下心来,不仅不去追周延之,反而哈哈一笑,道:“干嘛不让人家立功,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竟拦着救命恩人建功立业,我才不去做这个坏人!”说着反身带着百余名兵士,又重新杀回了阵中,回头叫道:“打了这一个月,受了这一番窝囊气,好容易能捞回本来,你可别拦着我!”说完,一打马,影子都没了。 田储在后头气得跳脚,看沈浒至少还在阵中,可周延之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忙派了数十名兵士去追。 他带着这八百精锐护在邕州,全靠骑兵迅捷的速度,又临时招募了几千邕州壮勇,再合着疑兵之计,这才将将拖了半个多月。幸好周延之用谋如神,几次仅用微小的代价就重创了交趾大军,使得对方不敢快攻。前几日,他根据周延之的推断,与帐中谋士一同推敲出了一次奇袭,烧掉了交趾军中最大的一处粮仓,使得对方军心大动,本想逼着交趾尽快拆散兵力,前来剿灭己方,谁知不知为何,对方竟然突然有了拔营退兵的迹象。 田储虽然不明白原因,可从斥候打探到的消息来看,这绝不是交趾诱敌深入的计谋,他当机立断,立刻准备了一次进攻,力图拖住交趾。 前锋才发出去,就得了后头来的信,说是桂州派来的援兵到了。 想来李长杰是知道了桂州真的来援的消息,这才退的兵。 田储狂喜。自他入了邕州,几乎可以算得上被困在此处,与外界也早已没了联系许久。此时也顾不得细问什么,更是来不及探究为何张谦的援兵来得如此慢,忙让人回去回复,说自己正拖着交趾,让后头的大军速来援助,两下夹击,至少也要啃下一块大肉来。 交趾在大魏已经战了好几个月,当初打下邕州,兵士更是死了成万,士气大衰,此番桂州来了强援,据说至少上万人,有了这一支生力军,田储有信心至少能将交贼留下一半来,以祭大魏兵民英魂。 且不说他这边如何配合着桂州来的援兵将交趾四处营地冲击得七零八碎,那一边,周延之单手拉着马缰,越追越是远,从天明跑到天黑,身后跟着的兵丁也越来越少。 他忍不住对旁边的人道:“这宗亶是往哪里走?莫不是迷路了吧?” 这个方向并不是撤退的路。 一旁的兵士也莫名其妙,“都要往宾州去了,这宗亶真的不是在送死吗?” 大家追到此时,已经全是毅力在撑着,只因跟了这么久,现在放弃,实在是舍不得。 前面的交趾副将宗亶是真的迷了路。 他与田储带的这八百人不同,对外头的信息是十分灵敏,早已知道来的是大魏威名赫赫的护国公,又因听说来援的兵中有苗人,他年轻时被苗人豢养的毒蛇咬过,落下了病根,直到今日还没有完全好,见到援兵身后带的熟悉的背篓,吓得夺路而逃,自然来不及辨别跑到了哪里。 天色渐晚,不能再往前走,他只得叫停了兵丁,准备回头应敌。 正当此刻,前方忽然冒出了一列队伍,都是一水的高头大马,近百名队列严明的骑士朝着自己奔袭而来。 宗亶吓出了一身汗,以为这是大魏的援兵,一旁的士兵忽然道:“将军,这好像是哪一家富户,您看他们护在中间那匹马,上头好像坐了一个女子。” 宗亶定睛一看,果然中间一匹骏马,乃是西域那边的良驹,价逾千金。 能骑这样的马,又被围在中间,想来是个当地的重要人物。 他立刻得了主意,令道:“上前捉了那女子,重重有赏!能否脱困就在此时了!” 交趾兵跑了这么久,早已力竭,赏赐倒是其次,听说能脱困,人人都有了劲到,冲上前去欲把队伍驱散。 追在后面的周延之见了前方出现的骑队,顿时面色大变,叫道:“不好!” 前方骑队没有打旗子,必不是骑队,被宗亶做了挟持就麻烦了! 果然,两方人马混战起来。骑队那一方纪律严明,打起来分毫不乱,可却输在人数太少,后头的又跟不上来,很快就被交趾兵缠得死紧。 周延之连忙聚集了队伍,准备上去帮忙,可还没等他冲到前面,那骑兵中的女子就被宗亶一把拖下了马背。 女子尖声叫道救命。 宗亶对着周延之狂笑道:“你有本事来追啊!你敢走近一步,我就把这女子给宰了,你们大魏不是最讲究百姓了吗?你再逼我,就要一辈子升不了官!”说完,冲着手上的女子喝道:“叫他们住手!” 那女子尖声喊道:“救命!救命!救命!!都停手!把武器都扔到地上,你们想要我死吗!!!!” 一时骑士们不敢动弹,被交趾兵砍伤了好几个,又抓了好几个。 宗亶抓着那女子往前走,正要说什么,忽然女子大叫道:“周延之!!我知道你是周延之!!!我是赵环!我是佳城郡主!我是燕懿王的女儿赵环!!!救我!!!!我命令你救我!!!!!!!!!!!!!” 一瞬间,周延之几乎要被赵环给蠢哭了。(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再临 朱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翻阅了赵显这两日的功课,又随意抽查了几个关于京都府衙宗卷内的问题,功课做得一塌糊涂也就罢了,那京都府衙宗卷内的内容,小皇帝几乎完全没有熟悉过。 他向来晓得小皇帝于学问之道并不机灵,总是把心思放在一些旁门左道的小计上去。可平日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这个时候正是对付田太后的关键时期,朝野间都帮着怂恿出牝鸡司晨的论调,田太后把从前京都府衙的宗卷交给小皇帝看,必然是另有所图。 朱炳已经提醒过好几次,让赵显好好研习宗卷,不说旁的,至少把案例的来龙去脉,判案的思路,基本的律法逻辑都给搞懂了。 做皇帝的一般不要求判案,但却要求对国家的律法逻辑有个框架上的认识,如果他连基本的律法思维都一知半解,又如何说服朝野他有能力治理国家? 朱炳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田太后初临朝政时的事情。 其时先皇初丧,皇宫被肃王血洗过一遍,小皇帝赵显除了发呆什么都做不得,枢密院与政事堂牢牢把住了朝堂,满似以为对着一妇一孺,用不着什么力气。 他们欺负田太后家中既无显赫的后台,也无助力的帮手,只有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弟弟,各色的折子流水一般往后宫推,哄着骗着田太后不知道用了多少印。 可渐渐的,大家开始发现有些不对劲起来, 前一回递过的奏报,再送进去类似的,田太后会把从前的旧例搬出来,把阅判的主审人叫进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抛,只要有一点半点答得不对,就会把奏报打回来。 如果后头催着说东西急,让她快些审阅,她就把先帝搬出来,又把太祖搬出来,最后哭诉自己一介女流,不敢拿先帝留下的赵氏江山开玩笑。 那群老臣从前曾经把唾沫星子都喷到先皇脸上去,可如今撞上了才临政的田太后,反而比不过她不要脸。 御史敢当庭撞柱死谏,政事堂、枢密院的高官敢当堂大骂,从高祖数落到先帝,可他们能撒泼,田太后更是毫无顾忌。 她也许明白自己势单力薄,便把脸面摔到一边,只要有肯给她干活的,无论什么出身,无论什么年岁,都提拔任用,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法子,再耍赖,再不要脸,她都做得出来。 闹得厉害的时候,田太后还带着小皇帝跑去太庙哭灵。 当时正是数九寒冬,她根本没有提前通知,拖着赵显,携着才下了大朝会的文武百官直接去了太庙,跪在门口哭起了先帝。 太后与皇帝都跪着,难道百官还敢站着? 一时人人都跪了下来。 这一次足足哭跪到了深夜。 田太后全副打点,脚下还垫着厚厚的棉褥,裹得如同一只熊,可下头跪着的官员们都是身着礼服,压根没有半点准备。 几个资历最深、年序最大、底气最足的老臣都被她这招去了半条命。 到了后来,田太后政事愈熟,手腕愈灵,架着梯子把老臣们往下头扔的本事也愈发的长进…… 只要曾经出现过在她眼前的人,即使过个半年,她也记得对方的来历;只要递过上去的折子,改天她冷不丁问起来,一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涉及到的律令先例都查核过一番。 田太后能有今日的威势,回头想想,真是让人一点也不意外。 可赵显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学到呢?! 朱炳不禁有些悲哀。 怪不得人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难遇明主。才高如诸葛孔明,遇上个乐不思蜀的刘禅,也只能认了命。 他委婉地道:“过几日就要大朝会了,太后既然给派了这些宗卷,还是仔细准备地为好,若是届时当堂抽问,以她往日的行事,恐怕要不好看。” 暗示田太后要行些为难之事。 赵显有些恍惚。 他最近总觉得身下好似燃了一团火,无论如何也熄不灭。 往日下头有了反应,只要自己抚慰一番,用不了多久就能安静下来,可自上回见了笙娘子回来,就再也没有那么好说话过。 他昨晚又是一夜没能睡着,下头起来又下去了好几次,今早醒来,双脚发软,脸色铁青,好险后来让黄门给他敷了些粉才没有显得太难看。 他偷偷去翻过书,说是男子十六精关已开,按照他如今的岁数,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奇怪。 赵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想问问朱炳关于男子房事的问题,可又觉得这些事情拿出来问,总有些羞耻。 他泄了气,随意用几个理由打发了朱炳,眼见现下还是正午,又问今日是谁当值,听了李德才的名字,忙让人把他给找了进来。 太和楼中,笙娘子早已望眼欲穿。 自上回送走了小皇帝,教坊司中的管事问起来,她只管装傻,说没有探听明白来历,只能肯定那是一名身份贵重之人。 笙娘子借着后来伺候几名高官的机会,扮作不晓事的小姑娘,侧面打听了许多关于当今天子的消息,越是详细,越是惊喜。 她如今已经几乎能肯定,当日伺候的那一名少年,就是今日君临天下的天子!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越来越焦虑起来,一颗心提得七上八下的,总是在想着如果那“**水”这一朝忽然不管用了,或是自己当日的什么行事露了行迹,再或是小皇帝在宫中有了什么不好,让太医给瞧了出来。 而这一段日子,那丁老大愈发地放肆,好几次都已经差点控制不住,她里里外外,都被对方摸看了个遍…… 她只担心如果将来被人知道了…… 上回化名“李公子”的天子还答应她,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一定会有消息出来,让她不再受辱,可现在都已经六日了。 没有盼头的时候日子过不下去,如今有了期望,她却觉得日子更难熬了。直到这一天,吴妈妈忽然又打发小丫头进来找她,让她去伺候“上回来过的那名小爷”。(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得手 这一回赵显依旧包了上回的那个厢房,置了一桌奢侈的酒席,可再也没有闲心听人介绍菜色,只一迭声地催人去寻笙娘子。 他捏着手里的酒杯,不用人劝,就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似乎借着这一杯杯的酒水就能把心中的火焰给压下去。 李德才看得心惊,忙偷偷向伺候的人交代了,让换上些不烈的酒。 直到赵显都快发了火,笙娘子才姗姗来迟。 她只简单把头发梳拢了,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小髻,耳垂上吊着两枚银流苏耳环,略走两步,流苏就轻轻晃动着,闪耀着亮灿灿的光。不同于往日走谪仙路子的寡淡身着,今日她穿着桃红色的轻纱裙子,露出胸前一片白腻的肌肤,胸脯的一条小勾儿只露出半个指甲盖的长度,引得人无限遐想。 笙娘子脚下踩了一双精致的布绣鞋,两手各挽着一条长长的丝带,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赵显的怒意一瞬间如同烈火遇上了冰水,被消弭得干干净净。 他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没想到笙娘子从前穿着素色衣服就已经那般的楚楚可怜,如今改了艳装,更是美得惊人。 他见笙娘子还微微喘着气,头上也有几分薄汗,正走过来要向自己行礼,忙免了她的礼,却不免带着几分怨念道:“跑去哪里了,这么久才过来。” 笙娘子不消李德才安排,就很自觉地一屁股坐在了赵显旁边,她衔着笑意将椅子朝赵显的方向挪了挪,瞬间,一股似花似酒的香气就朝着小皇帝的脸上袭来。 赵显顿时觉得自己心中的怒火是熄灭了,可另一种火气却又燃了起来,至于身下那处的烈火,则是烧得更旺了。 笙娘子娇声道:“方才在练歌舞,不想听到官人来的消息,也顾不得其他的,只稍微梳洗了下,连衣衫都没换就过来了。” 几日不见,两人之间只说了几句话,就仿佛又回道了前一回把酒言欢,你侬我侬的时光,顿时默契地相视一笑,眼神里全是缱绻。 赵显伸出手去,又牵住了笙娘子的柔夷,将她揽到自己怀中,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 李德才站在一旁,更直观地感觉到,今日的笙娘子,比起上回见面时更美了。 他五岁就进了宫,虽然没了那话儿,也没行过房事,可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若说是短短几日内一个人的相貌就有了变化,是不太可能,可笙娘子眉宇间的媚色,比起上一回见面,的确又浓了几分。 如今她往赵显身上一靠,那腰肢、那软肩,那酥胸,那眉眼中的春意,只要轻轻一勾,哪个男子吃得消? 如果不是李德才去了势,恐怕也要翘起来。 赵显拥着笙娘子,听着对方不停说着想念的话语,心中止不住的得意。 他也是人,也希望听到人的肯定。 可从小到大,就没几个人夸过他! 从前侍女出身的生母,每日都是畏首畏尾,说的什么话,也记不清楚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催着自己去给彼时的田皇后请安的场面。 后来登基为帝,天天被田太后骂就算了,几个师傅对他也是谏言为多,夸奖为少,似乎不谏言几句,就体现不出自己的作用。 旁边跟着的侍读,个个都谨小慎微,不仅不晓得拍马屁,还被那周延之带着在宫中连话都少说。 只有张浚稍微会说话些,他们父子也能给自己办些事…… 他回了回神,耳边又灌了许多笙娘子的眷恋之语,心里轻飘飘的,似乎此时就可以上天。 就凭着这一张这么甜的嘴,他也舍不得离了她。 笙娘子这一回,只字不提让赵显帮着赎身,自己过得多惨的话,只先哄赵显开心,又跟他一同喝了两壶酒,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忘了换鞋,这鞋虽然好看,却有些顶着脚尖。 赵显顿时起了兴致,道:“一直听你说在练舞,到底是什么舞曲?” 笙娘子造了这么长时间的势,就是为的他这一句话。她先是装腔作势地摆着手说不是什么,待赵显问得久了,这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是我自己编的,我见古书上有流萤舞,想着自己也排一排,旁人都没见过……” 有了她这一句“旁人都没见过”,赵显哪里肯饶,缠着要看。 笙娘子推拒了一阵,这才红着脸答应了,她轻声道:“还是不要在这里吧,都是教坊司里头的人在,少不得也会看到,要不去我房内,我让蛮儿演奏,跳给官人看。” 话语间透露着“只给你看”“旁人再不得见”的意思。 赵显喜不自禁,哪里会拒绝,又听说去笙娘子的香闺,立时就站了起来。 笙娘子住在一个不大的阁楼之上,上下分为两层,闺房之内,用重重的浅粉色轻纱罩了起来,围了一个一丈大小的圆形,轻纱之外,蛮儿隔得远远的,弹起了琵琶,她的一旁站立着李德才。 赵显被笙娘子请到了榻上,只觉得自己周身热血沸腾,看着笙娘子在自己眼前翩翩起舞。 琵琶嘈嘈切切,低声细语,缠缠绵绵,笙娘子一面跳,一面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赵显,一时一刻也不放开。 她腰肢柔媚,胸前的两团白腻随着身体的动作而晃动着,引得赵显的眼睛压根不知道往哪里看,看了笙娘子多情的眼睛,又舍不得酥胸,看了酥胸,又舍不得腰肢。 笙娘子跳着跳着,屋内那似酒似花的香味越发馥郁起来,赵显觉得自己身上的火一直在往上烧,不仅下头坚硬如铁,连脑子里也热得控制不住起来。 琵琶声渐歇,外头的门打开又关上了,似乎是李德才带着蛮儿出去了。 笙娘子娇笑着拉着赵显的手,要把他带下床来一同跳舞,赵显喘着粗气,一把将笙娘子拽到了怀里,随即一个翻身将她压到了身下。 那股子香气顿时缠绕在他的鼻端,让他整个人都晕陶陶的,他的手粗暴地扯开了笙娘子的腰带,轻纱立刻就滑落到了两边,露出红艳艳的抹胸,衬得那两只越发的白嫩。 赵显咽了口口水,急不可耐地撕着笙娘子的抹胸,只听一声娇呼,却是笙娘子疼得出了眼泪。 他没有理会,双手在笙娘子身上一通乱摸,只觉得入手滑腻,让他恨不得整个人都埋在她的身上。一面摸着,他一面用下身在笙娘子下头乱拱。 赵显摸不着门路,不得其法,笙娘子早已急得不行,却还要做出娇羞害怕的样子,哭着轻轻地反抗,求饶。 她一双长腿跳了十几年的舞,灵巧有力,不着痕迹地缠上了赵显的腰,右手则是伸向后头,偷偷解开了亵裤。 两人厮缠间,笙娘子的抹胸,亵裤都歪到了一边,赵显的衣服也敞得大开,那硬邦邦的地方毫无章法地一阵乱捅。 笙娘子见赵显眼神迷离,显然已经失了五六分神智,咬了咬牙,伸出手去握住了那玩意,把赵显往后头推,自己则是朝床头缩。 赵显哪里肯让,两人顿时又缠在一处。 笙娘子觑到机会,把自己下头那一处往手里的东西那儿一凑,觉得地方对了,顿时放了手,开始大力挣扎起来。 赵显只觉得迷迷糊糊,下头的人力气大了起来,忙往下压,正巧笙娘子往上抬了抬身子,他那处即刻入了一个又滑又热的窄小之处,全身的血都朝下头涌。 笙娘子大哭了起来,赵显得了趣,一面抓着笙娘子的手,按在床上,一面下头大动,满头满身的汗,觉得自己活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他很快缴了械,全身的毛孔都冒着热气,舒爽极了。 明日……不,待会!待会就让李德才给笙娘子赎身!(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后手 迥异于前一段日子的辗转反侧,赵显这一觉畅快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眠饱足地醒了过来,还没睁眼,耳边就听到嘤嘤啼哭的声音,那声音压得极低,又媚又娇,听得人心里头像被猫抓了一般,痒痒的。 笙娘子一直分着神注意赵显的动静,见他这边有了反应,连忙把头埋在了双臂之上,一心一意地哭了起来。 赵显今次是头一回,又因**水的作用,下头那物十分的不中用,笙娘子暗忖,这天子也与庶民并无差别。她长于教坊司内,又被丁老大调教了这么久,对这事早已熟稔至极。虽然也是初次,因赵显甚是颓,竟一丝疲惫也无,反用他睡觉的这一段时间,仔细琢磨了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她于内室之中早置下了一大桶井水,里头还特意买了几大块冰泡着,那事一毕,见赵显呼吸平缓了,立时去洁净了上半身及双腿,只留那处未曾清理,她在里头泡了许久,直至全身都冷得发抖,估摸着时间,又回了床榻之上。 赵显醒过来,见一旁的美人裸着身子哭得伤心,凑了过去,抱着笙娘子又哄又劝。 大下午的,天气热得紧,两人肌肤相贴,赵显举得自己像搂住了一块冰凉的玉石,入手光滑细腻,舒爽得他忍不住呻吟出来。 他哄了半晌,只听笙娘子抽抽噎噎地道:“我虽在烂泥之中,可一直自诩洁身自好……今日官人如此玷污于我,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对爹娘!” 她正要转过身子,却突然嘤咛一声,做出一副十分不适的痛楚模样。 赵显虽未有过经验,可这些日子特意去寻了书籍画册来瞧,也明白这是处子初次之后的情景,一时心疼、满意同时涌上心头,伸出手去牢牢抱住了笙娘子,在她耳边低声哄劝着。 有他在一边劝着,笙娘子哭得更得劲了,双手还轻轻地捶打着赵显的胸膛,口中哭道:“你就晓得欺负我,人家疼得厉害……”她说完这话,羞着一张脸,埋入了赵显的怀中。 这样耍着小性子的笙娘子,别有一番风情,赵显觉得有趣极了,听她喊疼,顿生了几分歪念,低声道:“我瞧瞧哪里疼。”便去分开了笙娘子的两条腿儿。 笙娘子“呀”的一声,双手捂住了脸,两腿就要并拢,赵显哪里肯放,早凑过头去,见那处又红又肿,桃源径深,水儿潺潺,还有自己留下来的浑浊之物,呼吸立刻就粗了,也顾不得此时天色将晚,把笙娘子复又压在身下,侍弄了一回。 这一轮与下午那次不同,赵显神志清醒,自然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笙娘子的妙处。她一双腿儿似缠似蹬,手儿又推还迎,那处水润紧窒,肌肤软得如同棉絮,偏生还凉丝丝的,这大热的天,让他全然不想离开。 等赵显再次吐了龙种,笙娘子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的腰背,下身更是绞得死紧,把那东西一点不漏的留在了身子里,偏偏侧过头去,从眼睛里不住滑出成串的泪珠。 赵显享受着笙娘子的服侍,浑身舒服得不得了,过了许久才有了精神,不住亲着那娇可儿的嘴,道:“我的心肝,你别哭,你放心,我必不是那等负心之人,只管在这里等我,迟早有你荣华富贵的那天。”一面在笙娘子身上乱摸乱拱。 外头的李德才看着时辰,早已急得团团转。 蛮儿则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瞧不出什么表情。 赵显这边**苦短,田太后则是夏日且长。 她连着大半个月没怎么睡着了,一躺下去,脑子里头就想着广南的战事,西边的大旱,还有近些日子京城中那沸反盈天的流言。往往感觉自己眯着眼睛一晚上,也没有睡着,还没有想什么,时辰就到了。她的双目肿赤,额头、下颌之处居然长了疮疖,而例事已经持续大半个月没有停了。 身体的问题可以暂时放在一边,西边的大旱已经派了人去赈灾,广南……虽然侄子已经失了讯息,护国公也几乎没有得胜的希望,但只要没有坏消息传过来,她就能再装一下的傻。 可京中的流言,却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了。 田太后知道,让赵显于皇位上继续待着,迟早会出大乱子。 无论他再蠢、再烂、再无能,只要头上有着皇帝的帽子,人人都会觉得他是正统。 而那些难缠的老狐狸,早已恨不得把赵显拱上皇位了。 自己这些年的雷霆手段,想来也让他们恨得牙痒痒,如今能换上一个随意就能搓圆搓扁的赵显,不晓得该有多欢喜。 如何才能找出一个冠冕堂皇,所有人都不可能反驳的理由将赵显拖下皇位,又能用谁来替代赵显? 上一回安宁说的那个赵迁,虽然岁数不错,只可惜家中父兄俱在,血脉也有点远,若真的接了进来,估计还是会惦念着父母兄族。 算来算去,血脉最近的还是赵显。 田太后开始认真考虑给小皇帝找女人的事情来。 她想了想,唤来了这几年给赵显把平安脉的几位医官。 听着田太后居高临下的质询,医官们各自低下头,不敢说话。 可能是在娘胎中就养得不好的原因,小皇帝一直体弱,肃王谋反当夜,他受了惊吓,次日又被拱上皇位,一吓一喜中得了惊悸之疾,后来医官们想尽办法养了这几年,才渐渐恢复过来。 可如果说小皇帝身体差得不能房事,那全是瞎扯。 从前因着田太后的暗示,他们在医案上都说小皇帝不宜房事,不能剧烈运动,脉案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没有怎么变过,此时又被召集起来,问同样一个问题,他们一时之间把不准该如何回答。 田太后见他们支支吾吾的,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横眉倒竖,喝道:“你们治了这么久,陛下还是这般体弱,连房事都不能吗?!那我要你们这些蠹禄何用!” 得了她这一句明示,下头的人哪里还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一个个忙道,小皇帝身体已经将养得当,只要房事得宜,并不会损伤身体,只是不能过度。(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丑 田太后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陛下年岁已经大了,皇魏如今血脉单薄,正该他好好调养身子。” 嘱咐医官们多开些壮阳补肾的药品,给小皇帝补补身子。 等出了宫门,几个医官才敢把一头的汗给擦了,愁着眉头,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情况。 一人道:“这哪是我们去想的事情,陛下身体确实已经能行那敦伦之事,咱们又不是欺瞒圣上,也不是罔造虚言,只如实写了脉象就是,有什么可怕的!” 旁人苦笑。 从来最怕招惹的就是天家之事,可他们吃的就是天家饭,既然拿了这份俸禄功名,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新的脉案很快摆上了田太后的案头。 帝王无家事,田太后把枢密院与政事堂的重臣都诏进了宫中,一同听着几位医官解释小皇帝的脉象。 领头的医官声音平稳,不徐不疾地道:“见起居注,陛下近日夜间常有醒来,此乃精满溢出之况,再兼精、气已足,正宜纳幸后宫。” 他此话说完,其余医官一个个站出来附议。 见此情景,重臣们都在心中冷笑。 谁都不是傻的。 如果说底层官吏里可能有人会觉得田太后迟早会撤帘,让权于小皇帝的话,这些与她日日接触的老臣们则是更为清醒。 这一位在做皇后的时候也许还有几分安分,自垂了帘,早不是那等容易满足的后宫女子了。 可她做母亲的,要给已经被宣布身体康健的儿子纳置后宫,他们自然没有资格反对。 石颁敛下了眉,出列道:“太后心思甚细,天家母慈子孝,真乃盛世典范。”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拍拍马屁,惠而不费,他向来毫不吝啬。 褚禛也附和道:“正是,还有上一回太后说起要给陛下选纳后宫,也不晓得现今如何了。” 田太后意有所指地道:“后宫无小事,更何况为天家选妇,众卿莫急,这几日待我与陛下商议了,自会有个结果。” 没几日就是大朝会。 赵显在笙娘子身上滚了一天,初识情事的少年,哪里扛得住那等欢场中妖娆的女子,白日也念着,晚上也念着,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功课,更没工夫去研究田太后交给他的京都府衙往日宗卷。 大朝会上,京都府尹汇报因近日天干物燥,京城中屡发火灾,恰巧前日一名醉酒男子半夜无意间点着了保康门的一处粮店,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将整条街都付之一炬。此番已经抓了那男子,因行径实在恶劣,请从重处罚。 这一事件京都府早前已经递过折子上来,政事堂已经阅可了,田太后因政事繁忙,尚无空闲将折子批阅后打发回去,此时京都府尹忍不住在朝堂上提醒一声,这乃是惯例,也不算什么。往日的做法,田太后回说知晓,等回了宫中,用过印,把折子发回来,事情也就了了。 可今日的田太后却转向赵显道:“近些日子陛下都在观摩国事,又研习了京都府衙的宗卷,便来看看,此事该如何罢。” 赵显平日里坐在御座之上,从来都只是摆设,除却上一回,还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想法,这时被田太后抽问,愣了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晓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沉默,便对着京都府尹发声道:“爱卿待要如何判决?” 田太后不悦地打断道:“陛下!” 众臣皆不敢多言。 赵显并无急智,又是一遇上事情就懵了性子,往日坐在一旁做壁上观久矣,现如今被田太后盯着,根本想不起纵火该判什么罪,从重又应当如何处罚,想到朱炳与他说,以德治国,怀柔待民,于是只得磕磕巴巴地道:“此人虽不是故意,可在京中纵火,造成坊间损失惨重,幸好未有伤亡,不如按律收押入监流放,从重一等罢……” 他终于对付了过去,虽是说了等于没说,自觉也比上一回的沉默要好。 可田太后却不再做声,示意旁边的黄门诏令退朝。 赵显总算察觉出不对来。 他知道也许是自己的回答出了什么问题,可因为脑子转不开,确实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律令上,根本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文武百官这一回也出奇地沉默,安安静静地出了宫,人人道路以目,不像以往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而是各自匆忙回家了。 赵珠下午听到南屏的转述,笑容止都止不住,哈哈道:“他真的说让按律收押入监流放,从重一等?” 南屏抿着嘴,忍住笑,道是。 赵珠差点笑岔了气。 大魏苦于火灾久矣,太祖时就规定每个坊市边上都要留出四丈空地以做“火巷”,而京都城中每隔一千五百尺就必须设一个“军巡铺”监管治安消防,军巡铺中人几乎都是军队中抽调的老手,可即便如此,京都城内每年仍旧还有大大小小的火灾上百起,财产损失无数,伤亡更是可怕。 不仅在城内,就算是宫中,也几乎隔几年就有一次极大型的火灾。 正因如此,《魏建隆详定刑统》中“放火”为十恶,归为最高级别的犯罪,与谋反、篡位、子女谋杀父母、妻子弑夫等一般,乃是“遇赦不赦”之罪。 这样浅显的常识,赵显居然全然不晓,还在大朝会上妄言“按律入监流放”。 她笑了一回,又问道:“上回让你吩咐下头在太和楼埋的人怎么说?” 南屏道:“应是已经得手了,那日那一位在笙娘子房中待了一下午,等他走了,笙娘子房中叫了水,又换了衣裳,听说次日起就没有再见客人,只在阁楼中待着。” 赵珠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他怎么跟教坊司的人说的?” “听说暂时还没有替笙娘子赎身,只是靠着砸钱,先养了起来。” 要替笙娘子赎身,必须经过京都府衙,赵显估计暂时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赵珠沉吟了片刻,问道:“那那件事呢?” 南屏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论调已经成了气候了,因怕皇城司的人盯上,下头的人已经收了手,不再出去说话。” 她一面说着,一面控制着自己,不要在公主面前发抖。 实在是没办法想象,为何公主要在京城中有了太后牝鸡司晨的流言之后,使着人手去推波助澜,鼓吹太后应当早点撤帘,小皇帝早些亲政才好的论调。(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偷溜 有时候,事物未必会遵循常人既定的思维发展。有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有人在觉得自己能掌控住局面时,却赔了夫人又折兵。 田太后在大朝会上把小皇帝掀了个底朝天,原以为朝野上下看清赵显的斤两之后,至少会安静一段时间,不再吵着要赵显亲政。然而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两日,参知政事石颁、同签书枢密院事褚禛、御史中丞苏荃等等各大重臣、老臣联合上书,于宫门外求见。 等面了圣人,褚禛带头,石颁缀后,没有一丝预兆,往日冰火不容的死对头这一回调转了矛头,齐心协力怼起了田太后。 十几位重臣跪叩于地,请田太后半撤帘,部分归政与帝王。 上书臣子们振振有词,小皇帝已经近二十岁了,如今连“遇赦不赦”的十罪都没能弄清楚,连广南二十五州也记不全,全是因为闭门造车,不能接触政事所致。凡事不能一蹴而就,现今就让小皇帝亲政,会影响朝堂的正常运行,可太后垂帘已经十余年,辛劳尽瘁,该是享福的时候了,为今之计,为了两全其美,请太后半撤帘,让小皇帝循序渐进,慢慢熟悉政事。 除此之外,众臣还请太后早为陛下选纳后妃,以充后宫,承继皇嗣。 迫于形势,田太后只得当场同意采纳了他们的谏言。 朝野中顿时起了轩然大波,臣子们纷纷上言,其中泰半都是附议,即便最死忠的太后党,此刻也没有一个人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小皇帝亲政。 田太后简直气得要吐血。 从前吵吵得厉害的那些三朝元老,最硬茬的早已经被她撵去了东都洛阳,仅剩下部分看起来没有那么死硬的,可就算她已经如此怀柔对待,他们依旧是一点感激之情也没有。 还有这些年里提拔起来的那些资历浅的官吏,也不想想自己究竟是靠着什么才能爬到这个地位,如今见赵显年纪大了,居然胆敢反身咬自己一口。 养条狗都比他们忠心! 她的怒火在接到赵显誊抄过来的他中意的后妃名单时达到了巅峰,趁着垂拱殿中诸位重臣俱在,半是做戏、半是真心,她将名单递给了王文义,道:“给诸位卿家瞧瞧罢,帝王无家事,大家一同参详参详。” 名单一发,殿中几乎所有的臣子都一个接一个的住了嘴。 大学士朱炳作为两朝元老,天子教授,亦是位列在班。 名单还未传到他的手上,可他却很明白为什么联合逼迫太后让位的臣子们忽然沉默下来。 这一份名单是他心血的凝结,每一位候选人背后的资源、家世他都细细地与小皇帝分析过。天子选后妃,断然没有只选一位的**,无论今日太后给小皇帝挑了谁,此刻殿中的重臣们,一定会有一部分成为天子的亲家。 事涉己身,谁都担心被御史参上一本,是以人人都闭上了嘴。 田太后又问了一声,殿中依旧沉默。 朱炳不得已站出来道:“虽说帝王无家事,可陛下选纳后妃,自然是太后做主!” 只要人选在名单之上,就不至于偏了方向。 田太后“哦”了一声,道:“旁的我也不晓得,只是皇赵娶亲,自高祖皇帝以来都最讲究一样,就是不许外戚干政,其他的倒还罢了,如果后妃出自这一份名单之上,恐怕有些得力的卿家便要让贤了……诸位都是得力干将,我实在是不舍得。” 她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先容我思量思量。” 这一边田太后打发了诸位臣子,压着怒火拿着名单慢慢给小皇帝选后妃,那一边,赵珠指着桌上两件惟妙惟肖的“磨喝乐”泥塑土偶娃娃,对着南屏道:“遣人送出去了,这一回不许再出任何问题,如果有了什么闪失,你也不用再回来见我。” 那两个娃娃都只有鸟雀一般大,皆是身着乾红背心,系着青纱裙儿,瞧着十分的雅致可爱。若是周秦在,必然能够认出来这与上元节前几日,同为伴读的苏仲昌从宫中讨要回去,又被哥哥周延之半途拿了一个给自己的小塑土偶娃娃长得一模一样。 当时苏仲昌还特意跑来索要,说是田储问他讨那娃娃。 此刻,一模一样的娃娃就这样立在桌上,而娃娃们的旁边,还放着一封书信。 南屏连忙应了是,用布帛将娃娃小心地裹了起来,又把信件用油纸盖好,折叠了几道,这才收在身上出了门去。 次日凌晨,这一对娃娃并信件就偷偷藏在运送污秽之物的车马当中,送出了禁宫,又过了几个时辰,被人取了出来,信件转过几道手,进了杨夙的府上,而娃娃则直接送入了大相国寺。 没过几日,大相国寺以相术闻名多年,却早已不随意给人相面的智松老和尚无意间见到了寺中拜佛的杨翰林的长女杨妙芳,只远远望了一眼,他似乎是无心地说了一句,“真是贵不可言之相……” 智松老和尚德高望重,无论去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些信徒,他们听到了此话,你传我,我传你,很快就人人皆知了。 此乃后话,暂且按下。 许多天前,远在千里之外的桂州城内,因才下了几场暴雨,难得的有一天晚间阴凉起来,大部分人都在享受难得的好眠,而暂时被赵老夫人留在后衙之中的何亚卿却偷偷翻身起了床。 身下躺的是竹床,要十分小心才能不发出晃动的声音,他悄无声息地换了一身劲装,随意带了些盘缠,轻轻推开门,朝着后门而去。 护国公周严领兵出发没两天,他现在出发,租上两匹骏马,紧赶慢赶,应当是来得及的。 他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桂州到邕州的路线,想着护国公许多人马,必是只能走官道,可自己单枪匹马,完全可以抄近路。正盘算着如何走最快,很快就到了墙边。 他寻了一处街边的高墙,左右看了看,打算找个好落脚的地方,方便翻墙出去。(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和尚 桂州府的后衙墙体极高,周围也没有任何可以扶靠的树木、花草,更无可攀爬的附手之物。何亚卿将手按在围墙之上,却发现这青石砖砌就的墙体上刷了一层泥浆,虽然说不上光滑,却决计没有窝窝坑坑的地方,让他想找个着脚之处都不行。 他想了想,后退了几步,打算接着起跑的冲劲踩在墙上,翻将出去,可还没等他发出力,旁边一个人声突然响了起来,道:“何家少爷,您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做甚?” 何亚卿吓得脚都扭了一下,转过头去,却是张璧笑呵呵地站在不远处,对方手里提着一个灯笼,可灯笼里的蜡烛却没有点燃,若不是听着声音耳熟,这乌漆墨黑的,他还真不敢认。何亚卿还未来得及答话,张璧又道:“何家少爷快回去休息罢,我家老夫人与姑娘临时决定,明日要去游逛漓江,本要寻您,谁知您这厢已经睡了,正巧如今遇着,也不用明日再说了。” 语毕,装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拱卫着何亚卿回了房。 何亚卿根本不晓得自己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虽有明日可以同周秦共游漓江这事打着底,可他所图并不是一日共游,而是长久相处。若要从正途走,必要有了军功,得了功名方才有那么一线希望,他本来打算今夜连夜赶路,争取在后天追上护国公的队伍,努力将自己推销给未来的叔叔,谁知出师未捷,让他恨也不是,恼也不是。 好在他想来性子爽朗,从不钻牛角尖,既是已经被抓,便安安心心睡了个大觉。 次日一早被下人叫醒,何亚卿换了衣服前去给赵老夫人请安。 一进门,祖孙两已经在里头说话了。 周秦见他来了,不由笑道:“何三哥昨晚睡得可好,没摔着吧?” 何亚卿闹了个大红脸,小声道:“周妹妹想到哪里去了……” 赵老夫人笑了笑,道:“你个小促狭鬼,没事捉弄人家干嘛,我叫你打发个人去伺候何家小三,你偏偏不让,还要给他跑出去了再叫人给拦下来,若是出个什么岔子,你要怎么收场?”说着白了周秦一眼,道,“去,还不快给你何家三哥道个歉!” 何亚卿这才晓得昨日自己的打算早就叫人家知道了,只觉得丢脸极了。 却见周秦俏生生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福了一福,笑得十分高兴的样子,道:“何三哥莫生气,邕州那边情况不明,桂州也只是暂时安定,二叔跟哥哥都已经去了邕州,只剩我与祖母在桂州,若是你也跑了过去,我们两个妇孺,却是要交给谁来照看。还望何三哥好好思量,留在桂州好好看顾我们祖孙两罢。” 她这一席话听起来全然是从自身角度出发,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给何亚卿面子,架着梯子让他下台。何亚卿听了她的软话,虽是知道不过是哄着自己而已,却是心里觉得甜滋滋的,暗道:罢了,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己虽不是英雄,可对着喜欢的人,硬不起气也是正常的……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往好处想,若是能在这段日子里让赵老夫人觉得自己可靠,又讨了周秦妹妹的欢喜,也算得上是有所收获。 至于功名之事……只求父亲看在自己言辞恳切,又是一心为了有出息的份上,不要来信逼着自己回京,若是能跟着护国公挣个前程,也不负自己来此走上一朝了。 三人用过早食,便一同出了门,很快到了漓江边上。 周严南下邕州,为了安抚桂州城内上下的忧虑之心,赵老夫人昨日请了府衙上下的官夫人去做客,听了一回戏。 今日带着周秦出门,表面上是大张旗鼓地游漓江,实际上是为了向满城的官民表示,所有局势仍在护国公的掌控之中,周严的老母、侄女都在桂州,仍然是安心玩乐,一切都与往日无异,既没有打算躲往内陆,也没有龟缩在府中,不敢出来。 何亚卿原本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直到他见赵老夫人大张旗鼓地绕着最远的路,带了许多护卫,围着大半个桂州城走了一圈才到了江边,城中上上下下,人人见了都指指点点,顿时悟了过来。 他暗暗感慨,觉得不仅行军打仗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这坐镇留守,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技巧,于是更留意起赵老夫人的一言一行起来。 几人顺流而下,看着天色已经接近午时,就在途中一处寺庙停了下来,打算去里头暂歇一会,再由陆路回城。 那寺庙虽小,倒也干干净净,里头不过四五个常住的和尚,又有两三名挂单的,正围在一桌,吃着一小盆青菜豆腐拌饭。 张璧先去打点好了,又请了个老和尚出来同赵老夫人说话,周秦见那寺庙后头有一树早桂开得极好,后院里头也没人,便踏出去细赏那桂花。 那早桂需要一人环抱,不晓得已经栽种了多少年了,花儿点点缀缀的。桂花香气向来浓郁,周秦站了一会,便要回去,却听有人在后墙之后窃窃私语。 一人声音较为沧桑,“我云游四海已经三十余年了,还第一次见着这样有意思的,哪有游方之人见了寺庙不进来拜会的。那老和尚叫进来坐一坐,又不要他什么,不过见同是佛门子弟,请着吃一碗饭罢了,他们倒好,像火烧屁股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一句客气的话也不晓得说。” 另有一人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说我们从柳州来这一路,遇上多少逃难的同门了?有一两个不晓事的,再正常不过了。” 原来是两名游方和尚在说话。 周秦忙退了出去。 在这寺庙中只喝了几口水,略坐了坐,三人就出发回城了。 赵老夫人与周秦分别坐了马车,何亚卿骑马,随行的又有几十名护卫,浩浩荡荡朝桂州而行。 走到一半,周秦见路边有一大片桂树,里头有十余棵开了小撮小撮的花,那花朵黄白间夹,十分的小巧,于是掀起帘子准备仔细瞧瞧。 她本意是看花,却不经意间,看到路边走着两名和尚,俱是背着行囊,一身尘土,衣服已经十分破旧了,脚上的鞋子却还有六七分新。他们见了这一队人马,其中一人有些着慌,拉了拉另一人的袖子,两人朝着车队看了一眼,往路旁让了让。 周秦总觉得这两个和尚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难 她看了好一会,也没察觉出明显的不妥,不由得暗暗笑自己大惊小怪。 正要不去管他,却忽见其中一名和尚不知为何被绊了一跤。 这一阵桂州地区多有暴雨,地上泥泞非常,走不了几步就会遇上一处小小的水滩,那和尚这一摔,正巧扑进了水滩上,手上的攥的一个小布兜里头的东西洒了一地——原来是一兜的白面炊饼。 炊饼滚进了泥水中,那和尚却并不去管,反而急急忙忙坐起身来,把鞋子脱了。另一人见状,忙说了什么,那人便站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脚丫子露在外头,十分的白。 周秦见了这一幕,立刻令海棠叫停了马车,把张璧喊了过来,指着不远处的和尚吩咐道:“请那两位过来,就说我要舍些钱米。” 张璧愣了一下,依言去了。周秦就在车上看着他与那两名和尚交涉,对方与张璧说了几句之后,直摆手,那名光着脚的和尚更是急急忙忙擦干净脚,穿好鞋,匆匆拉着同伴转身朝后头走了,连地上散落的炊饼也没有要。 张璧便回来复命道:“那两名和尚说自己有急事,不愿意来与姑娘相见。” 前面跟车的何亚卿见这边似乎有状况的样子,打马过来问周秦道:“这是怎的了?那两个和尚跑什么?” 周秦回道:“何三哥,我送你一桩功劳,你要不要?” 何亚卿摸不着头脑,诧道:“这话又是怎么来的?” 周秦微微一笑,道:“还请替我将那两名和尚押回来。” 她用的“押”字,显然是表明那两人有问题。何亚卿虽然不清楚他们犯了什么事,因是周秦交代的,他并不多问,只老老实实答应下来,唤了两名护国公府的护卫与张璧一同去追。 不过片刻功夫,人就被带过来了。 这一回他们倒是老老实实地朝周秦行了个礼,其中一人一脸不好意思地道:“俺二人原是广州的僧侣,这一向在云游,因才从柳州那边回来,听说还要打仗,急着赶回寺中,不妨得罪了姑娘,还请见谅……” 说着又打了个揖。 周秦便道:“倒是不得罪,只有几句话想问问而已,不知二位从何而来,在何处挂单,度牒何在,于广南云游,去了哪些寺庙?”说完,朝着张璧点了点头,“请两位的度牒出来一观罢。” 那二人倒也坦然,十分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了度牒,递给张璧。 张璧对着度牒上的相貌、年纪、身高、特征一一对照了,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便又将度牒转手给了海棠。 海棠再次核验了一遍,也朝周秦点了点头。 那二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就着周秦的问题一一回答了,并没有什么漏洞,似乎只是正常的云游僧侣。 何亚卿忍不住凑过来,低声同周秦商量道:“瞧着好像没什么问题,前面老夫人方才着人来问,如今天色也有些晚了,要不咱们先回城罢。” 周秦并不反驳,却转头对着和尚道:“对不住两位师傅了,近些日子广南战事颇紧,还请行李一观。” 张璧便领了两个侍卫去翻了和尚的行李。 那两人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由着几人仔细搜检了,还毫不反抗地让人给自己搜身。 依旧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 那僧人道:“若是没什么事,俺们就先走了?” 周秦看着他们将行李收好,突然道:“还请师傅脱一脱鞋。” 那两名僧侣顿了一下身子,转过来,笑道:“这脏兮兮的鞋子,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就要走。 侍卫忙将他们拦住了,强脱了鞋下来。 周秦令人将鞋子带了过来,海棠拿了剪刀,把底给剪开了。 两双鞋都是六七成新,看上去与普通的布僧鞋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底部格外的厚,一掀开,里头分别都纳了厚厚的垫子。海棠小心地将垫子起了出来,是几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其中三张上头是桂州的兵力分布图,一张是一封信。 她并不敢多看,忙递给了周秦。 周秦不清楚桂州城内守兵的分布,可算算人数,却与这油纸上出入不大,而那封信则是交趾军中副将宗亶写给诸卫上将军张谦的,信上感谢了张谦信守承诺,并未发兵,又与他核对了一些关于两广的情报。 周秦只匆匆扫了一眼,连忙让人把两个和尚都绑了,自己则去找赵老夫人。 祖孙两对着那封信犯起了难。 周秦道:“奸细是真,兵力图是真,可我总觉得张将军虽然怠慢军情,去不至于真的勾结交趾……”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也道:“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勾结交趾,只是如今已经抓到人、物两证,此时若是捅出去,估计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桂州城又要出乱子。” 抓到了交趾的奸细自然是要交给桂州府衙,可这情报中还包含着一位高官勾结敌国的罪证,这罪证还是由继任知州的家眷发现的。 赵老夫人不仅担心桂州城会动乱,还要防着朝中会有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多心。 周秦看了看天色,道:“似乎要下雨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躲雨,先审审那两个奸细?” 一行人半路找了一处村落,向人借了一间房舍,开始审问起那两名和尚来。 不多时,张璧出来回禀道:“……说是屠了钦州、廉州,杀了一批和尚道士,夺了他们的度牒,特选了一批早年反了大魏的,长得又同度牒上相似的奸细,让他们换了着装,回到广南来侦查军情……那两人一口咬定这信是从桂州府衙内传出来的,还说张将军早已和交趾做了一家人……” 周秦忍不住苦笑。 一审就招,如果说里头没有问题,她的周字就倒着写! 赵老夫人阴沉着脸,把张璧叫了过来,道:“你快马回桂州,将交趾奸细会扮作和尚道士的事情尽快通知府衙里头,让他们通令各州县早做预防。” 周秦听赵老夫人交待完,忙道:“祖母,让何三哥一同去吧。” 赵老夫人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被掳 周秦并不知道赵老夫人那七转八绕的心思,她只觉得何家与护国公府多年交好,又是何苏玉的三哥,向来对自己多有照顾,此番特意从京城跑来广南想要从军,偏生还被自己给拦住了,实在有些倒霉。 如今正巧有机会,反正护国公府不论立下多少功劳,朝中也不会有除却金银虚职之外的赏赐,还不如让给他出上一头,也不枉他百跑一趟。 周秦的想法简单,可何亚卿得知了此事,却是又惊又喜,还有几分忐忑,他道:“这功劳与我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都是周家妹妹发现的,我……我还以为他们没什么问题,差点就放跑了……怎么好意思跑去报信领功!” 赵老夫人往日没怎么在意,现在倒是起了认真考察的心思,她见何亚卿并不贪图名利,在功利面前依旧能保持住一颗赤子之心,倒也有几分满意,于是道:“你周妹妹不能领功,你若不要,就是白白浪费了。”有嘱咐了他许多话,最后道,“以后不要忘了她的好就行了。” 她这一句,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端看日后有没有缘分再絮叨。谁知何亚卿的脸登时红变了一个猴子屁股,他喃喃地低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忘了……” 赵老夫人心中暗笑,把他打发回了桂州,这边就算了了,只是张谦通敌的消息尚不知是真是伪,一时半会,更想不出好的处理方法,只得半路歇了一晚,打算缓一缓,看能否想想办法。另又着人前往邕州通知儿子周严,让其注意僧侣道人。 做完这些,赵老夫人才与孙女商量起如何处置那两名和尚,还没得出个定论,桂州城中就传来消息,说是在往来的商人身上搜出了李长杰写给张谦的信,如今桂州城中人人自危,担心交趾不日就要攻来。 两人只好连夜又回了城,努力帮着府衙安抚官民。 却说那日赵环叫破了自己的身份,宗亶随身带的参谋附耳告知了他大魏皇室情况,得知赵环乃是仅次于大魏唯一公主的贵女,宗亶大喜过望,眼泪都快飙了出来。 本以为只是抓了一个普通的广南百姓,至多是个富商或是官吏的女儿,谁知竟然有着如此身份,简直是老天赏命。 他当即令手下取了布条,把赵环双手牢牢反绑,拿了利刃指着她的脖子,猖狂地对着两边人马喝令道:“都把手上的武器给我扔了,谁要是慢了一步,我就杀了这个什么郡主!” 赵环一直啊啊的尖声大叫,宗亶听着觉得吵得很,让人狠狠扇了她几巴掌。 赵环嘴角流着血,眼泪不住的往下流,心中恨极,只恼燕懿王派来的护卫不出力,周延之的军队都是吃干饭的。 她此时已经万分惊慌,宗亶踩着她的脖子,将她碾在地上,道:“让你的人都停手,若是有人擅自乱动,你试试我的刀快,还是他们的箭快!”说着把大刀顶到了赵环的颈边。 赵环魂飞魄散,哭喊道:“都住手!把武器都扔了!!!” 陈三哥等人因主人被抓,又得了令,只得立在当地,不敢动弹。 交趾兵等的就是这一刻,顿时或堪或刺,杀倒了一片赵环的手下。 周延之这边的骑兵却没有停下手来,反而更奋力绞杀交趾兵。宗亶见势不对,对准赵环的手指,一刀就把她的左手小指给削了下来。 赵环只觉痛彻心扉,她尖声哭叫,放声喊道:“都停手!都给我住手!!!!!”一面拼命扭过头对着宗亶叫道,“你不要杀我,周延之!对面那个男的是周延之!他是护国公周严的侄子!护国公府只有他一个侄子!!你去抓他,周家不会放任他不管的!!你放了我,放了我啊!!!”说着冲周延之喊道,“周延之!!!!!!你过来啊!!!” 宗亶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指着周延之道:“你过来。” 桂州城来的骑兵们顿时结成了一排,挡在前面。 宗亶当场又削掉了赵环一根手指头,顺手还把赵环的耳垂割了一半下来。 赵环的哭声戛然而止,半点都不敢动弹,只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周延之。 周延之只得翻身下马,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赵环也是郡主,他如果真敢见死不救,在场谁都逃不掉干系。 宗亶又道:“把弓箭扔了!” 周延之依言而行。 等他再要求在场的兵丁都把兵刃给丢到地上,又让交趾兵去收缴神臂弓时,周延之冷声道:“宗将军,你清醒一点,若是太过分了,反正都是死,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赵环听到“同归于尽”四个字,几乎瘫软在地上,心中把周延之骂了几千遍,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周延之并不理会,而是看着宗亶道:“咱们各退一步,我让他们都不许跟着,你把郡主放了,我以身作质,直到你退回交趾,何如?” 宗亶哈哈大笑,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也不瞒你,这个郡主我是决计不会放的,你们一起跟着,我也多几分活路,也能算立下了一桩大功。” 赵环呜咽着道:“放了我罢,不是有周延之当人质了吗?那边还有那么多兵丁,还有我们家的护卫……只要你放了我,我让家中给你黄金千两,宝贝无数,若是想要土地,我把蜀地给你们也行啊!” 在她心里,哪怕是全广南、全蜀地的人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她一根手指重要。 在场的兵丁、护卫听到了她的话,觉得心都凉了,却又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延之束手就擒,给交趾人绑了起来。 宗亶得了两个人质,整理兵马,又重新看了地图,从小路往邕州而行。 余下的人不敢去追,只得隔开几里路程,偷偷跟着。 而另一边,李长杰全军大败,被打得落花流水,收拾残兵往南边逃窜。田储与援兵相汇,这才晓得来救的并不是张谦,而是护国公府的周严,他忙上前通报了姓名,与周严互相见礼。 两人正紧张地交接军情,整理散部,忽然有人来报,佳城郡主被宗亶半路劫持,而前去追击的周延之为了救人,也被掳走了。(未完待续。)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援救 周严的脸色为之一沉。 才败了交趾,铺天盖地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既要趁此机会追击李长杰,又要防止交趾残兵沿途烧杀劫掠,还要安排手下安抚邕州城民。除此之外,更有许许多多突发事务。 按照目前李长杰逃窜的方向,是退往钦州。 交趾依旧有好几万的大军,好不容易打下了半个广南,无论如何也决不会轻言放弃,如果等他们在钦州整顿好之后,固守城池,一时半会周严这仓促间聚集两万兵士,还真的对其无可奈何。 可宗亶那边又该如何是好。 先不论宗亶本身是首恶之一,作为势要缉拿的敌将,居然还敢掳劫了大魏的天潢贵胄佳城郡主——单是这一点,周严就不得不更为谨慎对待。 而莫名被殃及池鱼的周延之…… 周严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他并无子嗣,这个侄子是当做儿子来看待的,也把其作为往后护国公府的继承人,如果在途中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母亲估计要撑不下去,护国公府也要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大哥只留了这丁点血脉,自己连将他护着安全长大都没办法办到,真让周延之在广南丧了命,以后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大哥大嫂,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心中把手中的人手划拉了一下,算来算去,竟然找不到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若只是去捉拿宗亶,随便派一名得力的属下就可以办到。 可这回宗亶手中有人质,其中一人还是贵不可言的佳城郡主,无论是谁去,都会有所顾忌。就连周严自己也只能把赵环的性命放在首位,如果宗亶拿着这一点说事,完全是掐着大魏官兵的死穴。 他沉吟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看向了田储。 田储闻弦而知雅意,立刻道:“将军莫急,宗亶那边就交给我罢。” 周严有几分迟疑。 作为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并没有什么特殊,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是太后的侄子,他肯出面,已经算得上极为难得了。毕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躲在一边,也没有人敢说他。 撇开这一点,田储是最好的人选。在面对宗亶的时候,如果有涉及到赵环的部分,唯有同样是皇亲国戚的他才敢去做决定,许承诺,或是担当责任。 可也同样是因为如此,周严担心在营救的过程中,田储会把精力全都放在赵环身上。 他心中忍不住打起了鼓。 于君臣之道,赵环是皇胄,把她的性命放在首位是必须的,于个人感情,田储从小经常出入禁宫,应当与赵环也有不少交情。 虽然明面上周严也只能把赵环抬得高高的,可人都有私心,由他自己的角度出发,侄子的性命绝对会比赵环重要。 同理推之,一个是泛泛之交的周延之,一个是青梅竹马的郡主,真遇上了两难之境,田储又会如何做选呢? 田储倒是没有猜到周严的想法,这一段时间以来,周延之屡立奇功,很大程度上也是借了周延之的力,他带的这区区八百精锐才能撑住这么久。虽时日不长,可田储早已将其视为左膀右臂,此番听闻出了事,心下也是着急不已,见周严沉吟不语,于是道:“延之助我良多,今日还是靠着他我才没有被交贼所伤,将军莫慌,只有仍有一丝可能,我就会想办法将其安全带回。” 周严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只是除了田储,真的找不到更为合适的人选了,只好点了头,派了三百骑兵予他,让来报信的人在前带路去追宗亶。 邕州的夏夜热得让人心慌。 宗亶带着百余人的残兵,跑了大半夜,接近寅时的时候总算让手下歇息了一个多时辰。周延之双手双脚被绑,扔在了地上,旁边是被捆成一个粽子,嘴巴也被堵上了的赵环。 赵环失了两根手指,耳朵也被削掉半只,沿途不断啼哭嚎叫,宗亶虽知她奇货可居,可根本没有将其供起来的想法,又怕其声音招来祸患,于是草草让人随意给她包扎起来,就堵了她的嘴。 这回因要暂歇,便把两人扔到了一处。不多时,有个黑瘦的交趾兵端来了两碗稀粥并两个炊饼,放在了周延之与赵珠的面前。 交趾兵粗暴地扯出了赵环嘴上堵着的碎布,指了指地上的吃食,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赵环被教训了这一路,早已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再也不能摆郡主的谱,只是被绑了这大半日,又挨拖在马背上,又兼手指及耳垂剧痛,不仅睡不着,到最后连知觉都无。 然而到底是跑了一夜,她又饿又渴又累又痛,腹中空空地打着响鼓,眼泪都流干了,左右一扫,见周延之就在自己身旁,忙唤了他的名字,道:“周延之,你让他们给我松松绑行不?我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手脚都废了?”她的声音干哑,全不复往日的婉转悦耳。 周延之不想理她。 如果不是因为赵环多嘴,他也不会落到这幅田地,说不定还能想出法子哄骗宗亶赵环只是一名普通的富商之女,和着燕懿王府的护卫,在前日三方对峙的时候就把宗亶给一举拿下了。 可毕竟赵环是郡主,他压下心中的烦躁与厌恶,道:“还请郡主耐着点性子,我们现今受制于人,若是惹了他们,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情也未可知。” 赵环忍不住道:“你不能同他们说说吗?我一个女子,又没有武艺在身,根本跑不掉,只要你被绑着,他们怕什么?” 周延之心情复杂。 他从小受的教育均是忠君爱国,家中三代都死国,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叔叔为了驻守边疆,几年也未必能回一次家。长辈以身作则,祖母言传身教,他理所当然也一直认为自己将来会为大魏竭尽所能。可碰上赵环这样的行事与态度,他真的没有办法毫无芥蒂。 ------------ 第一百四十章 厌恶 臣属也是人,并不是上位者的玩物,更不是任何一个人随杀随剐的奴隶。想到昨日由于赵环一声令下,就只能引颈就戮的燕懿王府那群护卫,周延之心头火直冒。 明明大家都不用死!只因为赵环的自私与蠢,至少赔上了几十条人命。 他懒得多敷衍,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也不能不理会,于是半是故意,半是实话实说道:“郡主还是不要多事了,您的身份高贵,若是那宗亶一时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谁也没办法制止。” 赵环吓得不行,忙闭上了嘴,她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道:“他应当知道对我不敬会引来什么后果的吧?”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蠢? 周延之连话都不想同她说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给人甩了脸色,严肃地道:“郡主不要挑衅蛮夷,他们残暴不仁不说,还毫无礼义廉耻可言,不理会我们还好,真要理会起来,恐怕没有什么好事。”他举了一个太宗时期的例子,道,“从前河湟的藩人进犯,后来上表投降,先皇太宗可是降下了一名贵女和亲的……如果宗亶真的起了不好的心思,即使我拼上性命,也全然护不住您。” 赵环打了个寒颤。 她虽然不太相信宗亶会这样对待自己,可却不敢冒这个风险。 赵环一边嫌弃周延之没用,不会与交趾兵交涉,一边又不敢自己出头——毕竟才丢了两根手指头,她只得不再说话。 周延之一样是被绑了一路,一样是粒米未进,滴水未见,他见赵环安静下来,便不再去理她,而是自己慢慢蹭到地上的食物面前,想办法调整着姿势,尽量仅靠着一张嘴咬了一口那炊饼,又小心翼翼地去喝那碗稀粥。 赵环腹中饿得难受,她看不惯周延之吃饭的姿势狼狈,还怀着几丝希望,觉得交趾不会那么无礼,让自己堂堂郡主像狗一样吃食,定会有人过来伺候。 可惜等了半日,别说人了,连影子都没一个,反倒是那边响起了规律的号令声。 跑了这一晚上,赵环也有了大概的了解,知道一旦听到这个声音,就说明这一队人马就快要出发了。 赵环心中委屈极了,可肚子空空如也,只得抛下了作为贵女的尊严,学着方才周延之的样子去喝那碗如同水一般的粥。 她含着极大的怨气,动作又笨手笨脚的,只吃了一口,就不小心将那碗稀粥打翻在地。 赵环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炎炎夏日,大半日没有进水,又哭嚎了这一日,她的嗓子早已干痛得不行,本还指望这碗粥水来解一下渴。 她抬起头,冲着一旁喊道:“周延之!” 周延之掉转过头来看着她。 赵环对着周延之还要端着架子,她道:“我的粥翻了……你让他们再给我一碗!” 周延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阴着脸道:“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可能不知道行军打仗之时食水的重要,他们如今是溃败之队伍,随身带的干粮极少,路上也没有可以补充的地方,肯给我们一人一碗粥、一个炊饼,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做俘虏的,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才行。” 他也晓得不应当用这种态度面对佳城郡主,可看到她那张脸,实在是没办法好声好气地说话。 赵环并不是傻子,只是一直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觉得没有人敢对自己怎么样而已。现在被交趾俘了,一旁只有一个周延之,她也知道不能将他得罪,现在听他口气不好,反而不敢再说话,只转到一边去用牙齿磨那个炊饼。 炊饼又干又硬,并泛着一股子苦味,干吃根本就咽不下去。赵环饿得前胸贴后背,咬着牙吃了两口,眼泪就又流了出来。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周延之的那碗粥,咽了口口水,道:“周延之,你的粥喝完了吗?” 周延之没有回应她,而是独自吃着自己那份东西。 赵环顿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感。她死死瞪住周延之的后脑勺,心想,等回去,她一定要狠狠收拾他,让他知道怠慢自己的下场。 一时又想到曾经在京中拿着刀恐吓威胁自己的周秦好似是这周延之的妹妹,她恨得不行,只想把这一对兄妹都挫骨扬灰了。 可那毕竟是后头的事情了,如今怎么办? 赵环闭着眼睛又磨了一块炊饼下来,腹中饥饿,喉咙干渴,手指、耳垂剧痛,全身发麻,心中更是委屈,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她张着嘴巴,东西也不吃了,就这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忽听耳旁周延之道:“交贼就要出发了,郡主快些把东西给吃了,不晓得下一顿是什么时候。” 她抽泣了一下,正要说话,忽见面前不远处摆了一个碗,里头盛了大半碗清得像水一样的粥。赵环努力掉转过脸,果然周延之面前的碗已经没了,只剩半个炊饼——估计这碗是刚刚他用嘴巴衔过来的。 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看着周延之这样一口口干吃着面前的炊饼。 没多久,果然交趾兵又重新收拾东西出发了。 这一回依旧把周延之跟赵环分开扔到了两匹马上,由人牵着马走在队伍中间。 宗亶这些兵丁几乎都是骑兵,赶起路来十分快,又日夜兼程,一日只歇几次,每次不过半个时辰,是以虽然不敢走大路,绕的是羊肠小径,又常翻山越岭,却也过了几日就绕到了钦州地界。 这两天给赵环、周延之两名俘虏的待遇越来越差,到了后头,两人只得一碗水,一个炊饼。周延之虽平常几乎都不理会赵环,可拿到吃食,每次都将大半让了出去。 这天傍晚,交趾人停下来歇息,又把周延之同赵环扔在了地上。 趁着看管的人在一旁吃着东西,周延之突然对赵环道:“不要做声,你挪过来一点。” 赵环愣了一下,却依言而行。 周延之又道:“你翻过身去。” 两人背对背靠在了一处。 赵环的手背突然一重,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她伸手一摸,似乎是一块石头。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围追 周延之小声道:“你用那石头尖利的地方来割我手上的绳索。” 赵环两根手指被削,交趾兵绑缚她的时候,还给简单包扎了,是以并没有捆得特别死,仍有几分余力来动作。她听了周延之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打了个哆嗦,继而回道:“不会被发现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宗亶给吓怕了,加上前几日周延之与她说了好几个交贼虐杀高级俘虏的例子,赵环胆战心惊,万分不敢自专,她悄声道:“要不咱们跟他们回交趾算了,朝中会拿金银来赎买的吧?若是惹恼了交趾人怎么办?” 从前周延之总觉得自己在宫中收了这许多年的鸟气,虽说不上能做到淡定从容面对天下一切事,可至少也能忍许多常人之不能忍。这回遇上了赵环,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遇上过分的事情,根本止不住暴躁之心。 相处几日,他已经摸到了几分对方的脾气,明白这个所谓的郡主脑子有毛病,你好声好气地与之说话,为她鞍前马后,也得不到什么好报,反而说不定会被反咬一口,是以干脆懒得再给她好脸。 “你知道交趾在邕州杀了多少人吗?”周延之冷声道。 赵环莫名,“怎么了?” “交趾屠城,至少死了五万邕州城民,两国已经势不两立,你没见他们现在正往钦州退吗,等到了钦州,无论是守是退,我们就是祭旗的……” 赵环吓得脸色煞白,望着不远处黑压压一片坐在地上啃干粮的交趾兵,喃喃道:“不会的吧……” 周延之冷冷地道:“你没注意到这几日给我们的食水越来越少,但是他们的伙食并没有变吗?” 赵环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朝着那**趾兵手中拿的干粮看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几个人的正面,却不妨碍见到那比她与周延之两人的口粮加起来还要大一倍的炊饼。 她惊恐极了,自己安慰自己一般道:“这……这也没说明他们要把我们给杀了吧?” “你烦不烦?!再啰嗦下去他们就要过来了!”周延之恼道。 赵环这才磨磨唧唧去摸那石块,粗手粗脚地去给周延之磨绳索。她的手极笨,好几次都把石头凑去了周延之仅露出一小截的手指上,磨得他出了一手的血。 还没有什么进展,那边号令一响,就又要出发了。 宗亶拿着地图,专找小道绕,唯恐被大魏来的官兵循着道追上。即使只有百余个手下,他依旧放了十多个出去做斥候,等到将到钦州地界,眼看只要再几天就能抵达钦州城了,他才松下一口气。 他将注意力都放在后头,未免就对前方有些松懈,只派了两三名探子在前头开路。因觉得钦州是己方攻下的城池,又有几千人马守着,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只顾着小心邕州方向。 而此刻的田储却正在不远处的矮山上埋伏着。 广南多蜿蜒起伏的山脉,都不是很高,往往半石半土,上面疏疏落落长着各种算不上高大的野树。 田储带着百余名士兵,早早就隐在了野树后头。 与一路拼命藏头躲尾,想尽办法绕远路、躲人烟,人倦马疲的宗亶不同,他走的官道,带的人并不多,每到一地还能换马,竟早早就跑到了一行人的前面。 自半路与燕懿王府的护卫、周延之原本带的兵丁遇上,他索性归拢了两处人马。沿途看来,也只有此处最适合伏兵:两山夹一道,偏偏那边山头离道路颇远,让人不觉得此地可能会有人伏击。 田储算了算山上到道路之上的距离,将余下的安排在更远的村落旁,自己则带了一部分武艺悍熟的兵丁候在山上。 这乃是一处山岭,宗亶心疼马匹,让属下都下了马,以步代骑,打算翻过去。他谨慎惯了,一下了马,就把驮着赵环、周延之的马匹分别放在了自己的左右身侧,以防突然发生什么状况,来不及应对。 燕懿王府带队护卫的陈三哥见了宗亶的动作,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他原本认为宗亶必然会将郡主与周延之押在队伍中间偏后的地方,这样既容易控制,也不会离了人的视线。如果是这样,自己完全可以在大队人马都翻下了山,仅剩小部分还留在山顶上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摸下去,先放倒山顶上的,再与前方伏击的人一同围剿宗亶。 谁能想到,对方会这么怕死,居然已经到了钦州地界,还把两个人质放在身边,一步也不肯远离。 陈三哥顿时束手无策了。他对着田储道:“世子爷,他们总要休息,要不等他们歇着的时候,咱们再找机会救人?” 田储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夜长梦多,马上就要到钦州了。若是等他们进了钦州城,别说人了,连尸体都不一定能抬回来。”他看了一眼自己惯用的手下,唤道,“杨清。” 杨清低低应了一声,轻手轻脚走到后面,不多时背了一具制式迥异于寻常弓箭的弩箭过来。 陈三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呼道:“神臂弓!”他难掩诧异,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田储,“世子……您不是打算?” 这一具神臂弓一路都以木箱装盛,外头还盖了厚厚的布匹、油纸,陈三哥只是一名燕懿王府的家将,自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这种大魏军器监特制,只能装备精锐军队的神兵利器。是以他瞧不出来,这一具比起普通的神臂弓来又大了一圈,重量也沉了好几分。 普通的簇箭在不顺风的情况下射程能达到八十步,就能令军士偷笑了,可这神臂弓乃是军器监特制,与其说是弓,不如说是弩,前端还多了一个圆环状的蹬脚,让人不用踩着弩弓拉弦,力道比起普通的弓箭,不啻大了三四倍。 军器监着人测试过,这神臂弓的射程在强力者手上使出,可以达到三百步,也就是三十余丈;在五十步内,亦能连续洞穿四张普通铠甲——其射程、力道可见一斑。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得救 然而有长必有短,这种弓弩的弊端也十分明显:很难控制它的精确度。 ——不过比起神臂弓其他几项出色的性能,这个短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陈三哥看着田储小心地调整着弓弩的位置,将射箭的方向对准了宗亶,几乎吓得声音都发颤了,他忙道:“世子爷,宗亶左边可是郡主!神臂弓沉重难控,即便是风向稍微偏了一些,也有可能射歪,要不咱们还是等等吧!” 他不由得在心里抱怨起来。 这群皇亲国戚,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人人都有一肚子主意,偏偏这些主意个个都会拖累旁人。 如果郡主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承恩公世子爷自然能凭借自己太后侄子的身份逃脱追究。 可自己这一群兄弟怎么办? 自被王爷拨过来负责郡主安危,他几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如今郡主被劫,他本想着拼着性命也要将其救下,如果救不下来,干脆自己与宗亶同归于尽罢了——没了佳城郡主,他回蜀到地之后王爷会怎么作想? 自己那一家人也不用想着能在燕懿王府继续混下去了。 与此同时,族中小儿们的学业,妇人们手上的差事,乃至上上下下一族人的生计也没了着落——自己就真的成了罪人。 陈三哥多年都在蜀地,自然对田储的名声了解不多,他脑中许多念头一闪而过,正打算好好想些话术来劝服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宗室少年,让他把营救的事情交给自己罢了,谁知他前一句话刚落音,身后许多田储带来的精锐就矮着身子往前行去。 他惊骇不已,忙道:“世子爷,他们不能再往前了,再过去几步,很容易被交趾的兵马发现的!” 他转过头,正要力劝田储,却惊恐地发现,对方已经将神臂弓对准了赵环,丝毫不为自己所动,就这样一箭射了出去。 利刃破空的声音、女子尖叫的声音、兵器出鞘的声音混杂着兵丁的怒号,马匹的嘶鸣,一片嘈杂不已。 陈三哥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害怕一睁眼就瞧见赵环满身是血地倒在马背上。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过了一瞬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吼道:“陈三哥,您发什么愣呢!快去帮忙啊!” 他愣了一下,被拖着冲下了山。 下头已经乱做一团。 宗亶侧倚在马身上,一根长箭从他的左肩射入,直直穿透了出去,一身盔甲形同虚设一般。他全身是血,一动不动。 而一旁的两匹马上也没有人影——这原应当是坐着赵环与周延之。 他顾不上其他,忙拉了一个身旁的兵士问道:“郡主呢?” 对方根本就懒得理他,而是反手抽出箭矢,对着满场的交趾兵急射。 这时,山顶放出了烟花引信。 埋伏在山下的兵士见上头有了动静,也冲了上来,几百人将仅剩几十名的交趾兵团团围住。 直至将余下的交趾兵皆尽剿灭了,众人才连忙上前,把周延之及赵环从马下扶了出来——原来在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周延之挣开了手上的绳索,把赵环拉下了马,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田储先去瞧了一眼赵环。 赵环双目紧闭,眼见已是吓昏过去了。 陈三哥则是急忙上前探了探赵环的鼻息,见她还活着,顿时三魂七魄都归了位,有种命回来了大半的感觉。 田储只瞄了一眼,见赵环没什么大碍就没再理会,把她交给了燕懿王府的护卫去打点。 路上他早已听了事情的经过,在他看来,这一次纯粹是赵环自己作死,还拖累了周延之。虽然跟皇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既是已经将赵环救了下来,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足够跟燕懿王交代了。 他转去看周延之。 与赵环不同,周延之嘴唇干裂得脱了皮,双颊凹陷,手腕上更是血肉模糊,骨头都已经露了出来。 方才他将赵环拉下马,自己垫在了下头,不仅自己承受了掉到地上的撞击力,还被赵环重重压了下来。估计是肩头先着地,他肩部的衣裳已经全被磨烂了,伤口的血与烂肉、破布、地上的黄土、石子砂砾夹杂在一起,看着一片狼藉,与普通的伤比起来,更要难处理许多倍。 更麻烦的是,他的头似乎也摔到了地上,正淌着血。 田储忙令两名随军的医官过来诊视。 两名医官诊疗了许久,先把周延之脱臼的肩膀给接上了,又清理好了伤口,给他简单上了药。 他们都觉得身上的伤虽然可怕,但只要假以时日,治愈是没有问题的,可头部的伤就说不准了,毕竟是人身上最为复杂敏感的地方。 两人还在商量着如何下针下药,那边的赵环已经在燕懿王府一干护卫的簇拥中醒了过来,她见到手下,难得的没有骂人,而是尖声嚎叫道:“医官呢?有没有医官!快过来看看我的手指!我的耳朵!!” 田储对着两名医官道:“先给周延之看伤。” 又随便点了一名小兵,让他去给赵环送药。 没一会儿,赵环那边就开始骂了起来,“我要的是医官!你是医官吗?你能治我的手吗?!”说着说着开始哭嚎。 从这一段日子的噩梦脱离,一旦回到现实当中,她就难以忽略自己那一双畸形的手。 陈三哥只得小声同她解释道:“护国公府的小少爷昏迷不醒,估计是掉到地上的时候摔到了头,郡主只消稍等一等,医官马上就来。” 赵环脱了险,一身的脾气也跟着回来了,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到了陈三哥脸上,喝道:“你还有脸来见我!还好意思同我说话?!我养着你们这群废物顶什么用?出了事,谁都指望不上!你们一个两个都全须全尾的,倒让我伤成这样!” 陈三哥低下头,努力压下心中的愤懑,不去反驳。 来广南之前,他们就大力劝过赵环,是她坚持要来追沈浒。后来到了桂州,也是她死活要往邕州走。半路遇上宗亶的时候,只要她不乱说话,不乱下令,完全是有可能把她从交贼手下救出来。 可因为她的愚蠢与自私,燕懿王府一百三十一名护卫,如今只剩下了七十六人。基本都是死于与宗亶对阵之中——如果不是赵环不许他们还手,至少能多活下一大半!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愧疚 田储听着赵环不住在胡搅蛮缠,叱骂不休,只觉得吵得很,他对其中一名医官道:“郡主惊吓过度,给她扎几针,让她镇定下来吧。” 能在京城之中做上医官,不仅医术得出色,解读上情的能力更是要一流。那医官立刻领会了田储的意思,一个是手握实权的太后侄子,一个是偏远蜀地的虚衔郡主,听谁的,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他立刻背着医箱去给赵环诊病。 赵环见终于来了医者,哼了一声。 那医官一脸慎重,先向赵环行了礼,复又道:“下官先给郡主扎一针,能缓解疼痛。” 赵环面色稍缓。 医官几针下去,赵环的眼睛就闭了起来,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的轻鼾声,原是睡着了。 一时间众护卫都舒了口气,一副似乎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的模样。 陈三哥却面色难看,他盯着佳城郡主那一只被削掉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好一会,拱手朝医官行了一礼,先问了个好,才有些忐忑地问道:“请教张医官,郡主的手还有复原的可能吗?” 张医官苦笑,“我虽姓张,却不是医圣张仲景,何况断指再生,便是神医再世也做不到啊。除非天上下来个神仙,倒有几分可能。” 陈三哥的脸一片颓然。 虽然赵环是救了回来,可他的失职之罪却是难逃。 前几日一心想着把郡主给救出来,反倒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现在人是救出来了,可后续的麻烦也很快会接踵而至。 燕懿王对女儿的宠爱,世人皆知,从小在王府长大的陈三哥更是比常人来得要更清楚。平常就算要星星要月亮,王爷也会让人架着梯子给佳城郡主去摘。 如今自己负责护卫之事,却让郡主被交贼所掳。若是有惊无险,说不定王爷还会看在自己往日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可如今赵环失了两指,耳朵也残破了,说破天去,也要被重罚。 虽然广南是佳城郡主瞒着王爷、王妃自己来的,邕州也是她强行逼着,众人才不得不听令,即便是在对峙当中,也是因为她多嘴,才会被交趾作为待价而沽的人质。 可出了事,郡主又受了这么重的打击,遭了大难,难道王爷还会怪她吗? 自然只能自己这些小喽啰来背锅了。 陈三哥顿时有了一种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的飘零之感。 他们家从四十年前就投奔了燕懿王府,当时父亲不过是作为普通的护卫,后来日子渐长,得了上司的青眼,才慢慢转成了家将。 与此同时,族中男女老少也慢慢跟了过来。到了如今,陈氏族中接近二十口人,皆是仰仗燕懿王府的鼻息过日子。 陈三哥对赵环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了,她如今是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也没有旁的人可用,等她缓过劲,说不定会怎么收拾自己。 蜀地偏远,燕懿王就是土皇帝,赵环偏居一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霸王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自己是无论怎样都躲不过了,可如何才能不带累家人呢? 陈三哥面如死灰,直挺挺地站着,一旁的护卫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远处的田储将这边发生的情况尽收眼底。 知道周延之的伤情急不来之后,田储就开始思索怎样给这个赵环惹出来的大麻烦收尾。 按照常理,一旦把赵环、周延之救下,一行人最正确,也是最自然的选择便是立即掉转头,早日回到邕州。 邕州大州,虽被交趾劫掠一空,在城内烧杀无度,可毕竟还有些底子在,停于邕州稍作打点,等两人的伤势稍缓,就得尽快运送回桂州。桂州聚集了广南最好的医药,最丰富的物资,只有在那里,才能让两人得到较好的治疗。 赵环不消说,她伤情并不严重,等止了血,早日扔回京城,交给燕懿王妃就好。周延之若是能在邕州、桂州路上醒来自然是好,如果醒不来,也只能运送回京城,将他交回给护国公府,看是再召集各大医官替他诊治还是如何。 田储忍不住有几分自责。 当时如果他拦下了周延之,不让对方去追踪宗亶,估计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想到护国公府,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周府那一个与自己打过几次交道的小姑娘。曾经在杨府之中,是她帮着自己从赵环的设计里脱困,也是为了报答她,他才把赵环指引去了凤翔。谁知赵环竟还有几分本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沈浒在广南的消息,拉着一堆人追来了广南。 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记得护国公府里头年轻一辈只有她与周延之,几次见到这两兄妹,都能瞧得出他们感情极好。如果她知道周延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究竟能不能清醒过来,清醒过来了,对脑子又会不会有伤害,估计会很难过吧。 算来算去,自己还真是欠下周氏兄妹不少人情。 来广南这一段时日,周延之也可以称得上初露锋芒,也是靠着他的帮忙,自己才能指东打西,把交趾骗到了现在。前几日两军对阵,也是周延之相救,自己才没有被敌军箭矢射中。 以周延之本人的才能,如果他顺顺当当走下去,又有护国公府做后盾,调用周家多年的积淀,用不了多久就会冒出一头地来。 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少年,如果真被这一次给毁了,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更棘手的是佳城郡主。 赵环一向爱出幺蛾子,从来都没停过折腾。从小在宫中,他就最讨厌赵环与赵珠。赵环是明恶,赵珠则是暗恶,都是薄情寡义,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性子。在她们面前,从来没有道理可讲。 他现在头疼的是如果把赵环带回了邕州,被她发现了沈浒的踪迹——这几乎是必然会被发现的。 沈浒在邕州一役中出力良多,只要赵环派人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得到许多有关于他的信息。 届时沈浒多年的逃亡就会功亏一篑。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馅饼 按赵环往日的所作所为,一旦她抓到了沈浒,决计不是容易打发的。可邕州的重建工作,还少不得沈浒的出力,就算将两人往日的交情撇在一边,光为了国是,自己也不能让赵环缠着沈浒。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赵环察觉不到沈浒的存在呢。 他把目光重新投向了面色难看的陈三哥。 此地距离交趾所占的钦州甚近,不是久留之地,收拾好战场,一行人就往邕州赶路。一路上,田储除了管控途中的大小事宜,思索如何配合护国公周严重建邕州城,继而开拔大军去攻钦州、廉州,剩下的时间都给了陈三哥。 他观察了许多天,这一日,单独把对方叫到了队伍的最后,先是打听了许多关于他家小、父母、宗族的事情。 陈三哥被田储叫了过来,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想法就是——要遭,难道是自己当日阻止这一位大佬拉弓,让他记恨住了? 自那回他见到田储拉开了神臂弓,居然还能分毫不差地避过赵环,射杀了宗亶,就对田储的武艺心服口服了。这一路上,看到田储沿途安排行军赶路,不仅有条有理,还能保持住属下三拨来历不同的人马的士气,更是起了几分敬佩之心。 等他偷偷打听了田储往日的行状,吓了一跳,不由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捏了一把冷汗。 陈三哥带过来这一批护卫当中,有几人原为京城人士,乃是燕懿王安排给女儿,让她能在京城中过得更自在的下属。陈三哥原本以为田储只是一名普通的宗室,因是田太后的侄子,特地来广南捡功劳的——也怪不得他,他跟着赵环去凤翔的时候,战事还一丝消息都没有,后来断断续续在路上听到一些内情,似乎人人都争着去广南,只为了在折其护手下抢功。 等他从那几名京城护卫口中得知了田储的性格、出身、往日行事,一个睚眦必报、深得田太后宠信、小小年纪就得了内殿崇班骑都尉一职,又掌着五城兵马司的实权的跋扈宗室形象跃然纸上。与眼前这个沉稳果决,箭法精妙绝伦,行事滴水不漏的田世子,几乎判若两人。 见到陈三哥怀疑的目光,几名护卫也只得将从前京城内流传的一个个例子都抛了出来。 这回被田储单独传唤,陈三哥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护卫们说的“只因弹劾了他几本折子,就被整去了滇地”的例子。 他颇有几分战战兢兢地给田储行过礼,一五一十地将家中情况禀报了。 田储听完,单刀直入道:“我观你武艺优异,也颇有文采,有没有想法到京城来谋个生计?” 陈三哥顿时愣住了。 他十分不解,却不明白这位世子爷的意思,只得喃喃地道:“小人是燕懿王府的家将……阖家上下,并族内许多人,都是仰仗着燕懿王爷吃饭……” 田储微微一笑,“你方才也说了,家中壮年男丁居多,剩余的都是妇孺,在燕懿王府不过做些杂役而已,并没有太要紧的事情在身。” 陈三哥搞不懂田储的想法,只得默然不语。 田储又道:“给燕懿王府做事,跟与朝廷做事,如果有得选,你会选哪一样?” 陈三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他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却又不敢相信自己会走这样大的运道,可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在面前,不去抓,便真是个傻子了。 他的手心冒出了一层细汗,嘴巴却比脑子快,几乎是立刻答道:“这种事情,岂是小人能选的……家中还没有那么好的祖坟,没那份能耐给朝廷做事……”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田储的神色,生怕是自己错会了意。 田储却没有让他胡思乱想太久,很快就道:“你常年在蜀地,应当还不知道,承朝中恩典,我前些日子得了五城兵马司一职,朝中有意扩大这一处的职权,日前正在招募人口,你若有意,我可以举荐。虽只是个领队,不过是朝廷的小吏,却有机会立功升职,如果你在位上做出事情,我可以保举你一个官身。” 陈三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惊喜却没有就此结束。 田储又道:“若是你不想去京城,如今我在桂州负责转运,也可以安排你在桂州府衙中做后勤……端看你的想法。” 馅饼一个一个往下砸,都是能把人砸晕的大小,陈三哥反而清醒过来,他垂着头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还请世子爷明示,小人不过是燕懿王府一个小小的护卫,若是有什么您用得上的,请直接吩咐就是了,只要不是无缘无故、伤害无辜的事情,在下必当遵命。小人虽有几分武艺,却也不是那些狂妄自大之人,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知晓的。” 他这一番话向田储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是愿意帮忙办事的,甚至能给对方做些杀人放火的事情,只要知道缘由就行。 田储微微一笑。 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跟清醒的人打交道。这个陈三哥,既聪明,又清醒,可惜命不好,被派去跟了赵环。 不过也许是燕懿王看重了他这些特质,才把他安排给自己爱捅娄子的女儿吧。只是没想到赵环作死的能力太强,再厉害的下属也护不住她的周全。 他道:“郡主是为了沈浒而来的吧?她当初去往凤翔,能查到沈浒来了桂州,是谁出的力?” 陈三哥坦然道:“是小人同属下一起去查的,小人查到沈浒从凤翔转来了桂州,复又去了邕州。” 田储点了点头,又道:“这次回到邕州,你觉得郡主还会关注沈浒的下落吗?” 陈三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郡主万里奔波,就是为了沈浒,一旦回了邕州,必然会打听的。” “沈浒在邕州。”田储道,“但是我希望郡主听到的消息,是沈浒去了京城。” 他定定地看着陈三哥,道:“你能做到吗?” 一时之间,陈三哥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田储的声音很平稳,他淡淡地道:“你们出发前往京城的那一日,我会写信给燕懿王,把你要到麾下,你看你是想留在京城,还是想在桂州。至于你族内的一应男丁,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把他们安排在京都韩家的护卫队当中,想要从文的,我也可以负责他们在外附学的束缚。” “还有两天,你可以考虑考虑。”他轻描淡写似的补了一句。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安抚 赵老夫人与周秦匆匆回到桂州,城内已经风声鹤唳,几乎人人都在讨论原广西经略、桂州知州、诸卫上将军张谦通敌之事。 赵老夫人忙遣了人出去打听,不一会儿,来人回来答话,说是光天化日,就在城门口有人被抄检出来了夹带在板车里头的张谦写给交趾将领李长杰的书信,不知为何,一瞬间就传遍了全城。 先不论那书信是真是假——光是这消息能在短短时间内传得人尽皆知,就很不正常。 周秦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反间计。 这件事情爆出来,除了交趾,没有人能得到好处。 张谦被泼了一身的污水,二叔不仅得安定民心,还要想办法帮张谦洗干净身上的污名。 广南已经够乱了,桂州勉强算得上是深处内陆,偏安一隅,可随着钦州、廉州、邕州的接连失陷,前几日还听南方来的商人说了邕州被屠城,亡者数万的事,桂州人本就已经有几分焦虑,现在又火上添油,听闻高官通敌,简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才过了一夜,已经有许多人在传说某大户已经迁往了广州、某某官眷带着儿子女儿回潭州、某官员告了病假,却是带着家小去了荆州等等消息。 桂州乃是广南西路排行第一的大州,本身的居民就数以十万计,还有流动的周围州县、近郊来的民众,加上来此处贩卖货品的商人,可谓鱼龙混杂,想要从这么多人里面查出是谁放出来的这些混账消息,压根就没有可能。 可随着火烧得愈烈,桂州愈加混乱,交趾人也愈发容易在里头浑水摸鱼。 她将自己的想法同赵老夫人说了。赵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好是谁在后面弄出来的事情,也许是交趾人,但也不能排除朝中张谦的政敌。” 她叹了口气,“张谦前些年太嚣张了,他屡建军功,自己吃了肉,连汤都不肯分出去,全部都要留在自己碗里,朝中那些老头子人人精明得跟狐狸似的,早就看不顺眼他了。他们看不顺眼,不消自己动手,下头的人就会去帮着做了许多事情。这卖国通敌,也不过是往年里常使的手段罢了,闹着出来玩的,只要上头的人不认,就没事,可若是事情多了,等到没有人肯看顾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就是要命的。” 周秦闻言,道:“听说当日张将军从河湟被调走,是因为他杀良冒功……” 赵老夫人冷笑,“你以为真有那么多藩人可以斩杀?你爷爷、爹爹,加上你二叔,在北地加起来守了有五六十年了,加起来都比不上张谦这十年里在河湟收拢的首级,虽说北虏兵强马壮,河湟的藩人会差上许多,可到底人头长在人身上,不是捡捡就有的,批了兵甲的士兵,哪有手无寸铁的百姓头好砍,说他杀良冒功,一点都不亏。”她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咱们家被拖在广南,我才懒得管张谦这摊烂账,让他自己发愁去!只是你二叔如今忙着应对交趾,邕州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不能再让桂州后院失火,少不得要帮他平平这些尘嚣日上的流言。” 她想了想,道:“你让她们今天拟帖子,送往桂州城内各大官吏夫人手上,还有富户、地主的娘子,就说我要设宴,请她们来吃酒……” 周秦在心里点了点,按照赵老夫人打算邀请的人的级别、标准,随随便便都能凑出几十人。 她忍不住皱起了眉,“您这两天奔波劳累,身体又才好,哪里吃得消……”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你二叔也没个家室,这种时候,也只能我帮着上了,速去办吧,拖得越久,就越麻烦。” 连着三天,赵老夫人在桂州城内的椿记酒楼设下宴席,桂州城中有脸面的夫人、娘子都接到了帖子。 官吏夫人与富户娘子全是分开宴请。 宴席之上,对着桂州城内的官吏夫人,赵老夫人威严异常,话都没有多说,只寒暄了几句,每人送了一份礼物,吃过饭就这样散了。 等众位官吏夫人回了家,少不得要拿那些礼物一一对比,很快就发现这些日子但凡是勤勉工作,努力办差的官员,夫人得到的礼品皆是一柄玉如意。 而敷衍差事的官吏的夫人们,得到的却都是普通的京城土仪。 玉者,国之重器也。 且不论赵老夫人的儿子乃是如今广南一把手,势大根深的周严,光是赵老夫人本身一品夫人的身份,能从她手中得这一份礼,就能让那些官员夫人得瑟许多年。 而拿到了京城土仪的夫人们,都惴惴不安地同丈夫说起了此事。 没两天,又发生了更令人坐不住的事情。 赵老夫人问了那些得了玉如意的夫人们子嗣情况,召集了她们家中适龄的男丁,进行了一场武艺比试。 夺冠者,当场牵走了一匹价逾千金的宝马。 这还不算完,赵老夫人温言问了那名夺取了冠军的少年的志向,听对方说打算考进士,只是桂州的资讯落后,名师不多,难以博采众家之长的时候,当场就写就了一张推荐他去京城白马书院念书的举荐信。 那可是闻名天下的白马书院! 多少士子梦寐以求,一席难得的地方! 人人都向往朝着高处走,可广南的士子想要去往权力的中心,犹为困难。 两广历来都被中原称为“蛮夷之地”,桂州比起广州,又更为落魄一些。他虽是大州,可无论商贸、文教都比不上广州。学子接触的眼界不同,教授的老师不同,教化的氛围不同,桂州的士子进京赶考,天然就弱了一筹,向来很难在进士席中夺得一个位子。 可如今不过讨了赵老夫人的欢心,居然这么简简单单就能进入“同窗皆进士,上下清凉伞”的白马书院! 祖坟该埋得多好才能冒出这样圆这样粗的青烟! 多年油滑的官吏,算起账来更是精明。有一就有二,虽然不一定人人都能进白马书院,可赵老夫人在京城中多年的底子,随便掏出点东西,若是能砸到自己身上,就算是走了大运道了。 ------------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迭出 一时桂州府衙上下的风气为之一肃,竟有了人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场面。许多时候到了大半夜,前衙依旧是灯火通明。 要知道自从周严去了邕州,桂州城内就已经渐渐懈怠下来。现今被赵老夫人这样一整,广南粮秣的运转都比往常快了三分。 而面对富户之家,赵老夫人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她先是一个个问了那些个娘子家中的田地、商铺、山头分别在哪里,哪一出产出最为富饶,随即又数给她们听,广州的商铺、地价多少,潭州的商铺、地价多少,要花多少银两,才能在那边置下与广南西路相同规模的产业。 接着她又问起了诸位娘子家中田产的出息,常年时收成多少,丰年多少,旱涝之年又是多少。 等大家一一答了,她又把从前北地、河湟被敌国侵占过,后来又收复回来的州城的数据说与那些个娘子听,凡是被敌国攻陷,往往当年的土地都会抛荒,等次年收复,又要重新丈量,土地原有的主人需要拿了地契与官府核查,等到一应事情回复原样了,原主人都要损失三四年的收息。 其实这些道理人人都晓得,能做富商娘子的,就算当年不识得数字,如今也都是一把好手了。只是比起钱来,都觉得命更重要而已。 赵老夫人仿佛知道她们心中所想一般,将目前桂州的守军力量一一说了,又道已经向朝中请求掉用潭州、广州的兵将过来救援。 能做大户,自然手眼通天,这些个信息,其实许久之前她们就已经打探到了,可现在被赵老夫人这样沉沉稳稳地一说,大家都觉得,好像交趾也没有那么可怕一般。 赵老夫人坦然承认桂州城内守兵虽然不少,却也不多,如果在座各位能出一把力,就再好不过了。 与他地不同,广南富户蓄养私兵的风气甚浓,朝廷屡禁不绝,索性就听之任之了。 众位娘子回家同丈夫一说,人人心中还在打鼓,府衙中就张了榜出来,组织城内民众护卫队,鼓励家仆、护卫参加,如果有谁主动派遣家中的仆役参与,人数达到一定的标准,桂州府衙会颁发嘉奖令,免去其部分赋税。 榜单里其他的都还算了,可免赋税那一条,实实在在就是钱啊! 富户地主们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地响,算算觉得比起迁走,留在桂州好处更多,人人都定下心来。 有了一个出头的,派遣家中八十名护卫响应府衙号召,果然得到了嘉奖令,又得了押了通红大印的部分赋税免除单,一时人人响应,不过十余天,桂州城内就凑齐了四千壮勇,比起原来的守军还要多上一千余名。 被这两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一闹,原本张谦通敌的消息被压了下去,虽然还偶然有人提起,但是早已掀不起水花了。 周秦帮着赵老夫人筹划这一切,对祖母的老辣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老夫人不过付出了一个白马书院的名额,一些小小的礼品,就收拢了桂州府衙上下的官吏,让大家齐心协力,把功夫都转向差事上头,不再去关注其他的事情。 而富户那边,更是只免了部分税款,就让富户们出了四千余的壮勇护卫。要知道,参与桂州城的护卫队,可是要自行负担伙食的! 府衙里头免除的那点税,不过是慷他人之慨,拿富户们的钱花在他们手下身上。富户养着这一群护卫,护卫给桂州城巡卫,若是真的交趾来袭,现在开始磨合、训练起来,也好过到时候匆匆忙忙聚拢在一起。 周秦想到桂州府衙里头负责收缴赋税的官吏统计出这一次免除的大户们的税金数额,与负责计算大军粮秣的计量官统计出这些护卫队每日食水、津贴一块省下来的数额,两厢一对比,竟然相差仿佛。 等于桂州府其实基本上没掏钱,就凭白多出了这几千守城的兵丁。 周秦这时才慢慢有了自己身倚宝矿的觉悟。 她忍不住对赵老夫人道:“祖母,我觉得您天天窝在府里头简直太屈才了……若是您上阵统军,做一军转运,无论留守城池还是负责后勤,都不会比那些名将差!” 赵老夫人呵呵地笑,有些怅然地道:“从来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年里头,我这一辈出了多少厉害的女子,可惜风光全让父兄丈夫给领了……做得再好,也不过‘贤内助’三字而已……” 两人又聊了一会,忽听人报何亚卿来了。 自那日何亚卿先回桂州府衙报信,各地设卡抓捕手持度牒的僧侣道人,果然又找到了许多名奸细。 他得立了功,眼下却没得什么差事,便由府衙里随便给了个名头,去协助管那四千余名城中富户私兵组成的护卫队。 何亚卿应当是才在外头办完差,一头的汗,见了两人,先是行过礼,接着兴奋地道:“老夫人,周家妹妹,今日我收到了家父的信,他同意我先行留在桂州!” 说着将信件递了过来。 周秦拆开信,这原是写给何亚卿的,开头就是一通骂,说他行事莽撞,没有分寸,骂了足足三页纸。 何亚卿见她面色古怪,这才恍然大悟,忙将信件抽了回来,红着脸道:“我拿错了,是这一张!”语毕,把最后一页纸翻了出来,重新递给了周秦。 可惜周秦从小就练就了一目十行的功夫,已经把大半封信看过了。 何尚书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骂儿子的话没有一句重复的,写得那叫一个文采斐然,不过最后他还是妥协了,说让何亚卿好好在桂州给护国公周严打杂,让干嘛就干嘛,不许乱闯祸,不许自作主张云云。 没过多久,外头有丫头来禀,说是京城的何府来了给赵老夫人的信。 这一封才是给赵老夫人看的。 信上表示自己没管住儿子,让他给护国公府添麻烦了,只是现在人已经在了广南,如果这个时候再回京城,不免容易让人议论,索性让他在桂州历练历练,请护国公府随便用。 信中还写了一些关于京城近些日子发生的大事。须弥普普说多谢葉美君的月票_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明面 自小皇帝从笙娘子身上初尝**滋味,简直是干柴遇上烈火,一发而不可收。 隔不了两日,赵显就要逮个机会偷溜出宫,去寻笙娘子。 次数多了,朱炳也不免也察觉出不对来,只得旁敲侧击地向向小皇帝打听对方近些日子功课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赵显自然支支吾吾。 他出宫的事情隐瞒得还算严实,短时间内不至于连宫外的大臣都有所耳闻。只是被朱炳这样一点醒,也觉得在眼下这个关键时期,自己是该收敛些了。 日前广南战事紧张,西边又大旱,作为皇帝,正应忙于国是,若是被人被人戳穿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况且田太后还在给他选后妃。 正巧因医官们呈上了新脉案,都说小皇帝身体已堪敦伦之事,田太后就给赵显挑了几名宫女去伺候。 房事之前,才有人给小皇帝启蒙,教他男女之事的过程、女子生理构造、敦伦的姿势等等。 因是有过经验的宫女来讲,对着胡子都没长出来小皇帝,她有些紧张,许多地方说得隐晦又含糊。 若是从前的赵显,估计也会坐立不安,可他由笙娘子领进了门,各色下流话语早不晓得说过了几箩筐,又诸般姿势、动作都试过,早非吴下阿蒙。听了宫女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还不如自己晓得的多,只得耐着性子坐了半日。 夜晚真枪实干,按日子轮番宠信了几名宫女。 田太后给赵显选伺候的宫女,都是让下头人按能生养的标准来挑,虽然都不丑,却也算不上漂亮,人人都有好生养的神采,又生了一张圆脸。这些宫女均是二十上下,未经人事,初次就对着小皇帝,自然是战战兢兢,十分地放不开。 赵显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好,持续的时间也不太长,宫女们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配合,更不会发出一些让人兴奋的助兴声,还不晓得夸奖小皇帝,只会僵硬着身体,木着一张脸,同一条死鱼也无甚差别。 没过多长时间,赵显就开始思念起了笙娘子。 小皇帝只觉得在笙娘子身上,自己是天下间最英勇持久的男子汉,不仅每次都能让对方哭叫求饶,娇媚呻吟,有时候还能一连幸上好几次。哪像在宫里,一点趣都没有,自己还总是一轮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在太和楼中,每次做到后头,笙娘子两条腿儿像小蛇一般缠着自己,那副又想要又受不了的模样,让他一回想,就有种缴械的冲动。 他忍了半个月,终于有些受不住了,又摸了机会去找笙娘子。 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李德才的心情从焦虑到怀疑,到坦然,再到焦虑,如今已经全然踏实下来。 之所以焦虑,是因为赵显交代他要给笙娘子赎身。 可他一个新被提拔上来的小黄门,自然不可能打点到京都府衙里头去,让京都府把笙娘子的身契给放了,更不能让外头人晓得小皇帝跟太和楼有什么关联。 以赵显的身份,一旦皇帝临幸妓女的事情传扬开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天子的女人,自然不可能再倚窗卖笑。 既然不能用赵显的身份,他又凭什么让教坊司不给笙娘子安排客人呢? 李德才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选了最蠢的方式——砸钱。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教坊司的管事与管着笙娘子的吴妈妈却一分钱都不肯收他的,反而每回见他都毕恭毕敬,颠儿巴狗似的巴结。 太和楼开设就是为了赚钱,不赚他的钱,还天天围着转,必定是另有所图。 能图什么呢? 李德才回想起自第一天认识笙娘子,对方就从来对自己客客气气,没有吩咐过任何事情,即使在小皇帝对她许天许地的时候,她对着小皇帝撒娇撒泼耍小性子的时候,一旦碰上了自己,依旧是温柔知礼的一张脸。 然而他分明见过笙娘子伺候其他恩客的时候,对着那些达官贵人的仆役颐指气使的模样。 他一样只是个伺候主子的下人而已,看上去难道会有什么区别吗? 自进了宫,李德才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他细细想了半晌,觉得应该只有一个可能——十有**,笙娘子已经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赵显的身份,不仅她自己知道了,想必还告诉了太和楼中的管事与吴妈妈。 笙娘子往日闹出事情来的主人翁都有谁? 一个是京都城知名的大商户,一脚跨黑,一脚踏白的丁老大;一人是辅国大将军的长孙郑钤;一人是知名的才子,前途不可限量的举子。 除却这些,来往于她的闺房之内的,都是些达官显贵。 那么多人想要梳弄笙娘子,都未能成,归根到底,除了教坊司的规定,最重要的还是笙娘子本身的坚持。太和楼中妓女上百,与笙娘子年纪仿佛的,几乎都已经有了入幕之宾,只有她依旧是清倌。可碰上了长相只能算普通,身份都要掩掩藏藏,对外只说是附近大家公子的赵显,不过见了两次面,她却毫不犹豫地与之滚了床单。 这正常吗? 这一回,李德才再与笙娘子打交道,少不得就多了几分小心。 很快更令他棘手的事情又来了。 李德才不过是一个小黄门,对宫中许多事情都没有那么了解,也是在小皇帝此番正式被田太后批准临幸宫女之后,才被紧急普及了一遍皇帝**的相关要求。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对于皇帝每一次敦伦都需要记录,无论时间、地点、临幸者的性命,时长,姿势等等,包括对方目前的身体状况,都在记录之列。 若是那女子有了身孕,这些都会作为核验的证据。 除此之外,皇帝的每次敦伦,都得有一定的体例,超过了时间,负责的黄门都需要提醒,以免伤了龙体。 李德才想到了他带小皇帝去太和楼中幸了笙娘子的事情,算算时间,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小皇帝几乎每次去都要待上好几个时辰。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因果 小皇帝行房会耗费多长时间,李德才自然是不可能去监视的,只知道圣上回回都是乘兴而往,尽兴而归,然而回了宫中的后两日,少不得都会脸青色白,渴睡无力。 若是按照宫中的规矩,他可是犯了大忌。 可在守规矩跟讨小皇帝欢心之间,他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了继续让小皇帝高兴。 按着规矩做事的黄门有几十个,却没有一个能像他一样得到小皇帝的信任。这些日子以来,他靠着赵显的器重,虽说不能在宫中横着走,可也得了许多人的巴结。 自朝中大臣联名要求田太后半撤帘之后,宫中的风向更是变得飞快。虽说绝对不会怠慢田太后,却人人都对赵显宫中上下殷勤了好几倍。 毕竟提前打底,多送分人情,现今出三分本,来日说不定就是十倍百倍的回报,就算没有回报,至少也比现在什么都不做,将来招人记恨强啊。 李德才得了许多贿赂,收了些礼,心中自然更明白近日的风光来自于谁。 他一个没了子孙根的黄门,谁会看得起,不过是为了巴结他后头的小皇帝而已。 难道要让天子不尽兴,将来厌弃自己吗?这样的傻事,他又不是蠢,怎么会做呢? 可除此之外,让他更是心慌的是,赵显临幸了笙娘子这么多次,每次都没有任何记录。 若是一朝不慎……怎么办? 太和楼中,笙娘子慵懒地依靠着妆台,对着镜子照了照新来的首饰。 蛮儿在里面收拾好笙娘子的小衣裳,打算拿下去手洗了。她见笙娘子眉眼带笑,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模样,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她见周围没有其他人,想了想,轻声唤道:“娘子,您现在有没有旁的事情?” 笙娘子这才扭转过了头,笑吟吟地道:“小丫头怎么了?满脸不开心似的。” 蛮儿踌躇半晌,轻轻地走到笙娘子的面前,道:“娘子,您的小日子已经迟了接近一旬了……” 午时一刻,才起来不到一个时辰的笙娘子却打了个哈欠,双眼惺忪,她抿了抿嘴,点头道:“好似真的差不多一个月了……” 蛮儿除了不解,还有几分伤心,她低声道:“娘子,我真是不明白,您那日为何要与那李公子……” 她说到一半,就住了嘴,把头撇到一边去,过了好一会,才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您不肯用汤药,吴妈妈她们也不逼您,可若是真不小心中了招……那李公子又不肯……你可怎么办呀?” 她顿了顿,又道:“往日您与许公子那般的要好,两人亲得如同一个人似的。许公子爱您爱得什么都不顾了,家业、学业、父母、宗族,什么都可以放到一边,为了您还同家中闹翻了。如今好容易求了长辈,说要来给娘子赎身,不过要等一等……你这边就……就……” 笙娘子怔了怔。 “前日许公子来找我……”蛮儿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了几丝哭腔,“他以为您是生他的气,恨他不能帮你赎身才不肯见他,一个那样孤高的一位举子,对着我这样一个下人,都温温柔柔的,还请我好好劝劝您,让您不要想不开,说这就去求他的外祖父帮忙,定要快些将您救出这火坑……我对着他那张脸,实在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可您这边,分明已经与那李公子……”她咬了咬牙,把后半句说了出来,“打得火热!” 莫名的,她的话语中就带了几分控诉之意。 “您小日子迟了这么久,在教坊司待了这么多年,您又比我懂事,比我大,自然是晓得这是什么意思的。您与那李公子睡在一处一个多月,每每事后都没有喝药……若是他最终不能帮您赎身,您最终还是要喝那狼虎之药,再伤身体不过了!娘子这么聪明,何苦要自己为难自己呢?” 笙娘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们蛮儿也长大了……知道想事情了。” 蛮儿仍旧把脸撇到一边,不再说话。 笙娘子又道:“你是不是喜欢许郎?” 蛮儿仿佛吃了一惊,猛地转过头来,待要反驳,却听笙娘子道:“你莫要骗我了,我们两姐妹在一处这么多年,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若是这点我都瞧不出来,岂不是白费了两人间的情谊。” 蛮儿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什么,最终不过喃喃出两句,“若是娘子喜欢的人,我怎么会与娘子去争……” “你只想着许近泽对我的好,怎么没有看到我的苦呢?”笙娘子蹙起了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极不舒服的事情。 “前些日子你被衙门抓去重责,是我求了吴妈妈,又打上了自己的体己,才有人把你赎回来……你躺在床上,若不是我上下打点,你这条命保不保得住,也是两说……你养伤养了这么久,自然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 她说着说着,泪水就落了下来,“你晓不晓得,那丁老大把我当做什么一样,百般的折辱,好几次我都差点活不下去,拿着腰带挂在顶梁上,看了好久,差点就绑了结子自己吊上去……后来一想,若是我去了,你怎么办?你为了我,伤得这般重,若是我去了,谁来打点你,你一身的伤,又这样莽撞的性子,下半辈子怎么过……这才撑了下来。去找许近泽,他只会一味的叫我忍!再忍下去,他见到我,就只剩一副白骨了!教坊司里头早已告诉我,因这事情惊动了许多人,闹得京中人人皆知,是不可能再放我的身契了……可许近泽偏还要瞒着我,跟我说他有办法,能给我赎身,只说让我耐心等……回想起从前,他给我那么多承诺,可做出过什么事情?没有一样是做到的!他说家中他会处理好,一定会让我过得舒舒服服的,不让我吃一点苦,可他家里母亲妹妹分明视我为蛇蝎!他说要予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使娶了大妇,心中唯一喜爱的只有我,可一听说能娶护国公府的周秦,就如同熊瞎子得了蜜一般!你说这样的男子,怎么能托付终身呢?!”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分歧 蛮儿并没有留意到,笙娘子对许公子的称呼,已经由不久之前的许郎,变成了如今的直呼其名。 她虽然感动于笙娘子对自己的好,可却有些不能接受对方的解释。 蛮儿比不得笙娘子聪明,也有几分倔强,即使觉得笙娘子说得有理,但心中依旧有自己的坚持,她望着对方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原本的素雅脱俗蜕变得春情四溢的脸,难得地质疑道:“可娘子你委身的那李公子,一样没能将您赎身出去啊!他来了这么久,家世来历都说得含糊不清,我去城郊打听过了,京城内外,远至东都洛阳,没有一位与他对得上号的名门公子……您以前教我要爱惜名声,珍重自己,如今……” “许公子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为着娘子都已经脱了家门,住在那小小的宅子里,连学中都不曾去上!我听他随身的小厮说,为了娘子的事情,他被家中母亲罚着跪在祠堂一整夜也没有半点松口,同家里兄弟、姊妹都闹翻了!想想你们好的时候,许公子给娘子画眉、梳妆,公子弹琴,娘子以歌相和,何等的神仙眷侣!我不信娘子一点都不眷念往日的情分!” 蛮儿愤愤不已。 笙娘子坐在椅子上,表情似乎有些迷茫,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你说的都对。可今日他能与我神仙眷侣,明日一样能与其他人神仙眷侣。他与我相知相识这许久,在我身上花费的银子,近些日子我都已经还于他身上了。你说的小小的宅子,也是用我的体己钱给赁下来的,他与家中闹翻的这些天,自出了家门来寻我,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我供起来的?你再看现在,他还住在里头吗?家里稍微松一松口,他就回去做他的大少爷,做他学中众星捧月的文魁星,他想过我过的什么日子吗?” 她不仅想要说服蛮儿,似乎也想要说服自己,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说给我赎身了这么久,看着我被人糟蹋,一个屁都不放!这样的男子,真能护我一生吗?我真要进了他家,恐怕要被大妇搓圆搓扁,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我的命真的就那么不值钱吗?!” 笙娘子略略喘了口气,一副恨恨然的模样。 “那也有其他的名门贵族、文人士子,您何苦要选那一位李公子!才见了两面……就……”蛮儿十分难以启齿,“便是楼里头有些……” “蛮儿是想说我不矜持吗?”笙娘子问道,“还是说觉得我不顾廉耻?” 蛮儿垂下了头。 笙娘子这话说得太过直接,她虽然心中赞同,可嘴上却不敢应。 她与笙娘子之间,名为主仆,私下互称姐妹,实际上,还是主仆大过姐妹,今日她之所言,实际上已经有些逾距了。 笙娘子有片刻的失望。 这些年来,她自觉对蛮儿算得上是掏心掏肺,也想办法在太和楼中尽力护着她,若没有自己,蛮儿这样的性格,当真是会被人欺负得死去活来的。 当然,许多时候,她也借着蛮儿的口去说了一些自己不方便说的话,做了若干自己不好去做的事。 她一直觉得,蛮儿会是自己很长时间里的左膀右臂。 可如今看来,这小丫头片子的定位,她还要好好思量才行。 有了私心,不再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人,将来恐怕不好把控。 一个小小的许近泽,就能勾得她用异样的眼神来看自己,若是将来真有机会进了那九重之地,她会不会为了滔天的富贵荣华,背叛自己呢? 笙娘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蛮儿。 蛮儿生得小巧,又得了自己的嘱咐,平常总是做了小丫头的打扮,把自己的外表往小里整,就怕不小心惹了吃醉酒、荤素不忌的客人乱沾手。蛮儿不是教坊司的伶人,不受朝廷规矩的限制。那些达官显贵不好强行梳弄自己,却能随便逼迫一个小婢女。 她听了自己的话,虽然已经十三四岁,可经过认真打点,外表看起来至多不过十岁,每日不仅将胸脯都缠束起来,衣着打扮也都是怎么幼稚怎么来。 可即便如此,那股子青春的气息也已经拦不住。 蛮儿双颊还有些肉呼呼的,但粉嫩的脸如同剥壳鸡蛋一般,光滑而富有弹性,她的身条早已拉长,穿了一身粉色的小纱裙,梳着丫头辫,却扎了两根漂亮的头绳,那本该用布条束得紧紧的胸部,此刻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形,整个人看上去俏丽可人。 这哪里是平日里事事都听自己的话,尽量往灰头土脸打扮的蛮儿! 她难得地肃声道:“你老实同我说,你是不是才见了那许近泽?” 蛮儿目光闪烁。 笙娘子大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是不是蠢的!扮成这样在楼里头走动,这儿是酒楼,人来人往,若是被人看上了,你觉得是妈妈会护着你,还是管事的会护着你?若是真的拿你出去接客人,你待要怎么办?!” 蛮儿神色间有些不以为然。 往日她听了笙娘子的话,确实也觉得十分感动,事事都按照她说的做。可经过这一次被衙门教训之后,她却醒悟过来,若是真的一辈子那样打扮,那她的将来才岌岌可危。 自己被抓进衙门,除了笙娘子,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搭理。可若是笙娘子被抓进衙门,想来楼里头的管事一定会早早来营救吧,何况娘子还有那么多非富即贵的恩客,随便一个伸一伸手,就能让她轻易从里头出来。 难道自己不让人注意,就能清清白白了吗? 已经进了教坊司,一辈子身上都会烙着妓伶的印子。 落到这副田地,还不想办法自救,偏偏要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将来如何出头? 她已经十四岁了,再扮成小丫头的样子,过不了多久,还不是要被楼里拿出去应酬客人。可因为她往日一直被妈妈们忽略,也学不到什么技艺,将来只能做最普通的陪酒…… 要知道笙娘子当初因为品貌出众,一把嗓子强于旁人,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接受许多人精心的培养,无论琴棋书画、歌舞应酬,皆有专人来教授。 而自己,这么大了,会的那一点东西,都还是笙娘子寻个空隙随意教的。 这样下去,如何能吸引到好郎君? ------------ 第一百五十章 离心 女子最出色的年华就是那短短几个寒暑,她不为自己谋划,难道要在教坊司呆一辈子不成? 笙娘子往日与许公子好的时候,她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 许公子才高八斗,风流俊逸,她目睹了其对外踏实稳重,遇上旁的女子拘束少言,却对小姐多情体贴的模样,怎么能不心醉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娘子的贴身婢女的缘故,许公子对自己也是十分的和气,时日一长,她又从未与男子单独长期接触,少不得会忍不住有了些想法。 想着往日看过的那些个《莺莺传》、《西厢记》里头的红娘,“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娘子与自己说过,将来无论嫁去了哪一家,一定会把自己给捎上,有她一口吃的,就有自己一口吃的。 既如此,她也不会同娘子抢许公子,可娘子总有不方便伺候的时候吧?与其便宜了旁人,不如自己来帮着忙,也省得娘子担心。 因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帮着两人跑起腿来,也格外的卖力。“女为悦己者容”,想着要在心上人眼中呈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并不过分吧? 笙娘子也晓得每次出去都精心打扮,让人人见了她都露出惊艳的表情,怎么放在自己身上,她就不能接受了? 蛮儿也有些不忿。 想到笙娘子从前口口声声说要在有了身份之后才将自己的身子给真正的丈夫,绝不会像那等不要面皮的流莺一般,随便一个男人就能委身。可如今呢?一个才见了两面,一点才干都没有,与娘子见了面,只晓得在榻上滚来滚去的人,她也看得这般着紧!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蛮儿没有给笙娘子解释什么,只是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娘子别操心我吧,好好想想以后是正经!从前那些恩客,随便哪一个挑出来,也要比这李公子好太多了!” 笙娘子在滚滚红尘中历练了这么多年,哪里看不出自己这朝夕相处的小丫头心中所想,可关于“李公子”的身份,她得跟吴妈妈说,必须同教坊司的管事交代,却决不能告诉蛮儿。 你哪里能发现他的好处,又哪里能比得上我的厉害。 笙娘子有些怜悯地看了蛮儿一眼,觉得自己早日发现对方有了异心,也是一桩好事。蛮儿了解自己太多太多了,若是将来朝夕相处,自己少不得有些地方要露马脚,在“李公子”面前装的清白无暇的模样,不小心被拆穿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她正要说话,就听吴妈妈在门口唤道:“女儿,李公子来探你了!” 她惊喜地站起身来,忽然醒悟自己刚刚为了凉爽,只拖了一双木屐,那木屐与身上的穿着并不匹配,还是要换一双鞋才好。 她转头看向了榻前的绣鞋,正要走过去,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等到赵显走进门,就见到一个可人儿如同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自己怀里。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抱着笙娘子往床榻走去,才走两步,就瞧见对方一双小巧的赤足露在外头,趾拇珠圆玉润,指甲上头还绘染着红艳艳颜色。 他笑着道:“怎么不穿鞋就走出来了?” 笙娘子贴在他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官人许久不来,实在是想得紧,听妈妈一说,忍不住就跑过去了……竟没留意没穿鞋……”她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赵显见她人比花娇,实是艳丽极了,一手解开她的衣带,就把她放倒在了枕头上,另一只手则去摸那亵衣亵裤的扣子。 笙娘子抱怨道:“一见面就只晓得做这事……也不说想不想人家!”她口中娇嗔,双腿则是微微分开,将赵显的一只腿夹了起来,双手也环住了对方的腰身。 小皇帝嘿嘿地笑,口中道:“我的心头肉,我不想你疼你,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我这样的人出来。”说着就把自己的腰带解开,扶着那东西就要熟门熟路地往桃源径处送。 笙娘子有些急了。 她目前的情况还未确定,若是给赵显这般胡冲乱撞,怕是会有些风险,于是忙凑上头去,先与赵显口对口的做了一个黏糊糊的“吕”字,大腿根处不住摩挲着那一根东西,趁着对方意乱情迷,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 待到赵显回过神来,两人的位置早已打了一个转。 没等他说什么,笙娘子就俯下身子,用樱桃小口含住了那一处的龙体。 赵显只觉得脑袋里头“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比往常更快的时间,他交代在了笙娘子口中。 他迷迷糊糊的,见笙娘子媚眼如丝,一面舔着那东西,一面对着自己笑,顿时全身都软了,只有那一处又重新硬了起来。 笙娘子轻轻拨弄了两下,自己坐了上去,扶着赵显的胸膛,开始一上一下地自己动弹起来。 此时此刻,赵显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就算来个人把他当场杀了,估计也起不了反抗的意识。 笙娘子趁着赵显不注意,从床头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瓶子,倒出一些粘稠的液体,粘在手上,等赵显低声叫了几句,抖了两抖,终于软得滑了出去,她就将手上的东西抹在他的那处。 只稍微等了片刻,赵显那软趴趴的地方就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两人翻滚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趁着赵显身心餍足地睡着了,笙娘子双足朝天,以手堵压着下头那处,只希望“李公子”的遗留下来的种子能留在自己体内久一点。 这边被翻红浪,大相国寺中,智松老和尚跪坐在蒲团上,面前的地上摆着两个小巧的泥塑“磨喝乐”土偶,皆是身着乾红背心,系着青纱裙儿。 他一个人在禅室里,摸着手中的佛珠,念了一回《金刚经》,又打了好半天的坐,才伸出手,把那两个娃娃捏在掌中。 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外头有人叫道:“师父,主持来了。” 智松老和尚藏起两只娃娃,站起身来,去给开了门,等人进来之后,复又将门牢牢栓上了。 来人与他年龄仿佛,两人并没有打招呼,十分默契地走到窗边,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 智松老和尚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娃娃从袖子里取了出来,道:“师兄,我拆了。”须弥普普说多谢是一不、zhj水晶两位亲的月票。^_^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娃娃 “啪”的一声脆响,智松老和尚将两只“磨喝乐”的头掼在了地上,他劲力使得十分巧妙,刚好把泥娃娃下半截身子给磕掉了,剩下头在手上抓着。 磨喝乐都是中空的泥塑玩偶,上下断成两截后,下半块就在地上骨碌碌地打了个转。 智松老和尚把那娃娃的头倒了过来。 断口处敲得很平整,与普通的娃娃相比,这两只磨喝乐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仔细端详之后,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一般的泥塑玩偶只会有一层,但这两只,却是有两层,两层之间仅有薄薄的缝隙。 智松老和尚站起身来,去窗前的桌上取下来一个小瓷碗,瓷碗里装了大半碗已经和好的面,不知道是哪个厨房里端出来的。他将面团一点点塞进了磨喝乐头的两层夹缝里头,直到再也按不进东西了,才如法炮制,把另一只也塞满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大相国寺的主持智广大和尚则是去取了两只大大的蜡烛过来,点燃了。等智松的面团塞好,两人就拿了筷子,把磨喝乐的头放在蜡烛的火焰上,小心烤干。 一切准备就绪,待感觉面团干得差不多了,两人擦了擦额角的汗,都露出了有些紧张的表情。 他们轻轻敲碎了手中的磨喝乐头,小心翼翼的,唯恐伤到了里头的干面团。 等到两张半球形状的干面团被完整的取出来,两人都松了口气,取了两张白纸,罩在面团上头,用黑炭轻轻在纸上擦画。 等到觉得差不多了,他们才将手上的纸拿下,打开来,拼在了一起。 纸上黑炭痕迹较轻的地方,浅浅地显出了字迹与图案。图案是一条蛇与一轮下弦月牙弯。 字迹很小,全都是数字。 两人另取了一张白纸,在上头写了天干地支,十二时辰,然后对着那些数字一个一个地数。 足足花了接近一整个下午,两人才把确定无误的内容给拼写出来了。 乃是一个生辰八字。 按那八字算了,属相果然为蛇,时辰也是晚间,那一个时间的月亮也是下弦弯月。 两人这才全然放下心来,把地上、桌上的收尾收拾了。能烧的都烧得干干净净,娃娃也砸得粉碎。 忙完这些,两个年纪不小的大和尚都出了一身汗,他们重新坐回蒲团上,手上拿着誊写好的八字,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是似哭似笑,又惶恐又兴奋,十分的奇怪。 过了半晌,智松老和尚才道:“师兄,咱们真的要做吗?” 主持智广苦笑:“我们有过选择吗?还不是被逼着的……若是不做,过不了两年,这大相国寺连外头的架子都支不住了。” 智松老和尚想了想他几个月前看到的账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田太后上位这十多年,因她本人不热衷佛道之事,还特意断了大相国寺的皇家金银供给,闹得这些年来寺中的钱米捉襟见肘。 大相国寺从前何等的风光,上一任主持在任时,还有近千亩的占地,一千六百余名僧人,禅院、律院六十余个,当时圈下来东边的地,都是几十亩几十亩的买,本待要再兴建十座禅院,连地基都已经打好了。 然而待到肃王谋反,一切都成了泡影。 少了皇家的银米不说,因田太后上任三把火选的是大相国寺,搞得其他的人家也不敢再大肆捐献供奉,没两年,那禅院的计划就流了产,又过了两年,只得削减了开销,越往后走,越拮据,前几年甚至还卖掉了几块地皮。 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撑不起这千余人的场面了。 眼看百年的古刹就要楼外夕阳残,智广大和尚作为主持,哪里还坐得住。可他四处讲经说法,能打动的也不过些小门小户,至多是点富庶人家,再往上,达官显贵们虽然愿意同他来往,却不敢大手笔捐献。 有田太后在前做示例,多蠢的人才会跟她对着干。 就在他走投无路之时,是魏国公主派人递过来消息,说可以帮助他让大相国寺重新拾回往日的光彩。 刚开始不过是帮着做些小事,到了后头,越陷越深,也做起了踏着黑白交界的事情,这两年,已经到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程度了。 智松老和尚轻轻咳嗽了一声,忧心忡忡地道:“旁的事情倒也罢了,可这……若是被发现了,放在普通人家,可是抄家灭族,九族倾覆的,出家人六根清净,却也免不了带累寺中千余名子弟。” 主持智广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早已来不及了,上了这条船,想要下去哪里有那么容易……只求顺顺利利,做完这一轮,就不要有下次了。若是能一举成功,拿了该拿的报酬,把这副担子交出去,等我们两老死,这秘密也就埋在坟头里,没人知晓了。总不能让大相国寺毁在我们师兄弟手上,我也不想你再像前几年那样,沦落到需要靠看相说命,来给寺中找钱米了。” 智松连忙摇了摇头,“师兄哪里的话,且不论我并不觉得算命看相有什么掉分,能给帮上忙,实在也是十分高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对着手里的纸,发起呆来。 有些事情,一旦踩错了第一脚,就会越陷越深。 智广想起当日第一次收到魏国公主邀约的场景。 如果当初没有受金银的诱惑,直接拒绝了,今日估计就没有这番的苦恼了吧。 同样在犹豫的还有翰林府的杨夙。 此刻的他也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摊开了一封书信。 那书信十分寻常,怎么看也都只是正常的寒暄邀请而已,可杨夙却知道,这关系着接下来自己要选择的路。 对方已经放出了青鸟,接不接,怎么接,就看自己的了。 杨夙深深地吸了口气。 养女千日,就为此时!只是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真的只是希望将来妙芳在宫中的时候照看一下? 天下真的有白吃的宴席吗? 小皇帝到底能不能坐稳皇位? 他一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帝党,以前张谦为儿子张浚求娶妙芳,他因为担心让人觉得自己跟帝党走得近,都还想要找理由拒绝了。 若是妙芳真的进宫做了皇后,这不是在头上贴纸,而是在身上打下重重的烙印了。 如果赵显这帝位坐不稳,那自己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选 他一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帝党,以前张谦为儿子张浚求娶妙芳,他因为担心让人觉得自己跟帝党走得近,都还想要找理由拒绝了。 若是妙芳真的进宫做了皇后,这不是在头上贴纸,而是在身上打下重重的烙印了。 如果赵显这帝位坐不稳,那自己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可世间什么事情不是伴随着风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杨夙,从来都不是害怕豪赌的人,只是,他所能掌握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没有办法判断出田太后与小皇帝之间的势力平衡。 他仅仅是一个翰林院学士,与石颁、褚禛这样站在顶端的重臣有着不小的差距,自然难以分辨群臣们是真心逼着田太后撤帘,还是仅仅口头叫喊。 如果田太后反击,众人会后退,还是步步紧逼呢? 笑到最后的究竟会是小皇帝,还是田太后……这关系到杨家今后的命运。 他还在踌躇,门口有人敲了门,禀道:“老爷,夫人问您现下方不方便。” 杨夙皱了皱眉,道:“说我晚些去找她。” 被打断了思路,他有些不悦,可没等他重新理顺各人间的立场,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这一回是他的妻子孙氏亲自在外敲门。 杨夙有些烦躁了,却只得去开了门。 正要说她几句,却见向来沉静端方的妻子一脸惊容,见了自己开了门,一手就抓了过来,那手竟有些颤抖。 孙氏有些站不住了,却仍记得先站进屋,等把门给关上了,才对着丈夫道:“方才……方才宫中来了人,偷偷问我要了咱们家妙芳的八字……”她说着说着眼眶里就红了,“宫中……宫中不会要咱们女儿选后妃罢?” 她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又是慌张,又是着急,“满郎,你可千万要救救咱们女儿!那地方哪里是人去的!” 杨夙的小名叫满儿,据说是从小就文采满满,再多则要溢出来。孙氏与他成婚之后,一直齐眉举案,两人私下之间还给对方起了小名。 此时情急之下,她不免就有几分控制不住自己,说话也失了分寸。 杨夙往日对孙氏从来是极少苛责,可这一回不知道是对方哪一处说到了他的痛处,他把妻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口中道:“你噤声!这是什么话!莫要给家中惹祸!!” 孙氏疼得不行,等好容易把手从丈夫那儿抽出来,早已红肿一片。可她却没有抱怨,而是道:“你只要告诉我,咱们女儿不会进宫!” 杨夙怒道:“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这哪里是我晓得的东西!原来一直在传给陛下选后妃,必是广纳良女,便是你想要选,也不是那么容易能选上的,你着什么急啊!!”他想了想,又道,“估计是先留了适龄女子的生辰,又不是要了八字就一定会进宫!” 孙氏也不是蠢的,她道:“选后妃从来只看身世背景,至多略看看性情,定了人选,才会要八字,满郎,你莫要哄我,我就这一个女儿,你给我一句实话罢!” 杨夙心中正烦躁不已,听了妻子在纠缠不清,更是暴躁,得了女儿被要走生辰八字的消息,他现在还在思考这是那一个人出的手,还是宫中按照正常流程在搜集候选人的信息,哪里有功夫来应对孙氏,于是道:“你别在这里吵吵,如果真要被选了,你觉得我能有什么办法吗?我如今有事情在办,你先下去,等我理理,晚间再去找你。” 说完把妻子推出了门。 孙氏猝不及防就被向来温文尔雅的丈夫给关在门外,一时之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想到女儿,心下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杨夙一个人在书房里打着转,越是想要冷静分析,就越觉得分析不清楚。 如果能知道同时被要走了生辰八字的有哪些人家的女儿,就能大概估计出这件事情到底是谁的手笔了。 按自己的官品职级,女儿的容貌品行,被当做后妃的候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因为那人的书信与承诺,搞得他最近一直多思多虑。 究竟是选中立,还是选小皇帝! 当国丈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如果最后小皇帝被废…… 凭借自己现在的权势,要说给小皇帝站台,简直是在说笑。能力挺赵显的,让他对战田太后不落下风的,如今朝中不过两三人而已。 不仅杨夙,这一夜,京城之中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 桂州城中,收到了何尚书书信的赵老夫人吃惊极了。 这一段时日,她身体不佳,病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终于好了大半,又将力气都放在打点桂州上下诸事上头,未免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在京城的消息上头。 京都城里的马行还是照例往这边发消息,只是频率放缓了。毕竟不可能回回都走急脚替,是以每隔一段时间,才往这边送一回邸报并情报。 然而马行毕竟只是生意之处,与何尚书这等多年官宦生涯、老于政事的官员看问题,抓取信息的能力,岂会在一个层次上。 赵老夫人看完手头的书信,面色有些难看,她想要对孙女说什么,却见何亚卿在旁边,便对他道:“既然你爹都同意了,你便安心在这里待下来,二郎远在邕州,只剩我同宪姑两个在桂州,你好好照看我们便行了。” 何亚卿见赵老夫人面色不对,立刻就晓得出了什么事情,但毕竟不好多问,于是找了理由告辞了。 他一走,赵老夫人就对着周秦道:“田太后要给陛下选后妃了。” 周秦倒是觉得很正常,“说起来陛下也快二十了,早该选后妃了,只是要选多久,还不是看太后的意思。” 关于赵显选后,周秦已经看够了笑话了。 上辈子她还在京城的时候,田太后就宣告朝廷上下,要给小皇帝选后,可知道她嫁到了蜀地,后来赵显逼宫,她一朝身死,这选后之事,也没有个眉目。 赵老夫人又道:“说是候选的名单里有何苏玉,还有你。”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美白 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一回没有上元奔马,赵显选后妃,以护国公府的背景,自己入了候选人的名单也正常。 那一份单子怕不有百十来人,她不过是去充人数而已。 周秦觉得此事不足为奇,想到何苏玉也被列入候选,不由得开起了玩笑:“苏苏那性子,若让她知道了,怕不要跳起来。” 赵老夫人却没有随着她的话头,而是皱起了眉,道:“何家丫头怕是有些麻烦了。”说着把何尚书的信递给了孙女。 周秦看完信,也跟着眉头微蹙。 何尚书写到了在金水河边挖出的“祥瑞”,又说了朝中重臣逼迫田太后半撤帘一事,虽然笔触隐晦,却也能看出他对女儿选后妃的担忧。 显而易见,小皇帝本人是希望能得一个大靠山的,而田太后,断然不会愿意。 这一世,自从避开了上元节那一夜,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周秦觉得,其他的可能会变,但田太后专权的**是绝对不会变的。她也许会迫于形势,为了名声,同意给小皇帝选后妃,却不会给他挑有助力的岳家。 这种情况下,除非几位重臣联合起来将其拉下马,否则,很大概率上赵显的后妃们依旧会如同先皇或太宗皇帝一般,是身家清白、品貌出众,但家族势力不大的姑娘。 如果按惯例,这一回进宫的会是两到三人,可赵显年纪已长,说不准会纳入几名。如果人数较多,还真的保不准何苏玉有没有风险。 何父乃是吏部尚书,掌握官员升迁罢黜,在位时可以算得上是实职,可一旦转了职,人一走,茶就凉,也起不到什么大用。他与真正的权贵还有一些差别,但又算得上高官,如果田太后与诸位老臣博弈起来,确实是有可能将这一层次家族背景的姑娘拎出来,接入宫中,这样既堵了人的嘴,又没有太让她难以接受。 倒是如果自己中选,叔叔周严掌着兵权,护国公府又是簪缨世家,只要田太后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同意。 周秦也不希望这一回护国公府再跟皇家扯上什么关系。 上辈子周严帮着小皇帝逼宫,完全是迫于无奈,等赵显坐稳了帝位,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能杯酒释兵权已经算是命大,兔死狗烹,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秦把自己关于赵显选后妃的分析给祖母说了。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道:“按如今的情况来看,圣人把持朝政太久,估计枢密院与政事堂要反弹了。如今正值广南战事未歇、西边大旱,抓着这个机会,至少也能把圣人的位子松一松,不然她只手遮天,褚禛他们早晚都坐立不安。” 周秦有点担心何苏玉,于是忍不住问道:“苏苏那边有没有可能提前做点什么,可以不入选?” 赵老夫人道:“除非先给她定下个人来……只是这仓促之间,哪里去寻得了好人,说不定这边还没相看,那边旨意就下来了。”她见周秦神色间有些难看,于是安抚孙女道,“你也不必太着急,朝中像何府这样的人家也不少,不一定会选上她。况且按这信中的说法,似乎几位权贵也颇有些意动,如果他们联起手来,说不定朝中就要有大动作。幸好咱们都离得远,如此看来,提前来广南,倒也算是运道不错,正好躲开京中这一段纷扰。” 毕竟只是有可能,并没有定下来,周秦想了想,也只能安慰自己吉人自有天相。 上一世何苏玉并没有被选入后宫,这辈子应当也会顺顺利利的。 两人聊了聊,已经到了午后,赵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周秦便忙让她去歇着,自己带着几个丫头出了院子。 才走到半路,忽见前头回廊上坐着一个人,不是何亚卿又是谁。 对方见自己来了,笑着站起身,迎了过来,打了个招呼。 周秦行了礼,笑道:“何三哥怎么在这里?”她看了看天色,“我以为这会子你已经在外头办差了。” 何亚卿呵呵一笑,一口牙齿显得格外的白,他道:“本来是有事情想请教妹妹,只是方才老夫人似乎有话要同你说,我便在外头等一等。” 站在半路,说话也不方便,周秦见不远处有一处石桌,一旁摆着几张石凳,便指着道:“咱们坐下说罢。” 两人落了座,周秦笑道:“什么事情用得上‘请教’一词?何三哥只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处石桌石凳旁便是池塘与假山,又栽种了几棵桂树。虽然没有开,但比起旁的地方,却要阴凉几分。 海棠几人见他们要在此说话,忙点了驱蚊的草药,又上了茶。 一时间香烟袅袅,蝉鸣切切,几步远的地方有游鱼浅虾,这后衙内的随意一处地方,竟有了几分雅致的氛围。 何亚卿望着周秦的脸,不由得喃喃道:“桂州这样热,太阳又大,周妹妹也没有晒黑……” 周秦一愣,“何三哥,你不会要请教我怎么变白吧?” 她忍不住看了看何亚卿的脸。 何三哥一向都十分爱折腾,从前打马球的时候都在露天之中,风里来、雨里去,从不因为四季的嬗变而停止,后来被父亲逮回家,送去了冯氏族学,依旧是常常偷偷找时间骑马射箭,刷枪弄棒。 常年风吹日晒,他脸上的皮肤往日是很健康的小麦色。 自追着来了广南,餐风宿露,日夜赶路,这些日子更是天天上街去办差,被南边的烈日一晒,脸面比从前黑了不止一两个色调。 周秦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何亚卿的脸。 完全是强烈的反差。 她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安慰道:“何三哥,如今在广南,人人都是黑的,等回了京城,我跟苏苏一起给你找几个方子,看能不能白回来。实在不行,如今京中男子也有很多敷粉的,你若是不介意,我们给你找些好用的试试?” ------------ 第一百五十四章 马迹 何亚卿看着周秦的嘴巴一翕一合,一双眼睛灵动非常,里头闪过一丝疑惑,又闪过一丝笑意,他微微一呆,下意识的就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脸刷的就红了,忙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用那些脂粉!”似乎唯恐被误会了,又连忙解释道,“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姑娘家,敷什么粉啊!周妹妹不要把我看做那些娘娘腔了!” 何亚卿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脸上还露出了一个惊吓的表情,惊魄未定的模样,惹得周秦忍不住笑了出来。 后头侍立的丫头们也纷纷低下了头掩嘴。 何亚卿见此行状,郝然道:“真不是,不用劳动大驾了!” 他坐在一旁,看着她笑,竟也觉得自己丢个脸也挺好,难得让对方如此开心。 等两人重新端坐,何亚卿才道:“上一回妹妹抓到的那两个和尚如今关押在牢中,已经审了好几轮,交代得七七八八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外头捉拿奸细,想来想去,也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出他们有问题的,只好来问。” 居然是因为这个。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突然一提起来,周秦倒是怔了怔,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她想了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于是四周环视一圈,指着几步旁的假山池塘道:“看这池塘,何三哥有没有什么想法?” 何亚卿不解地扬了扬眉。 周秦只得解释道:“从这池塘里头,你看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何亚卿凑过头去。 那池塘不过一丈见方,上头飘了些许浮藻,里头一群小鱼儿游来游去,偶尔还能见到几尾活虾。 何亚卿看了半晌,实在是瞧不出有什么特殊,只得勉强道:“这鱼养得不错……” 周秦差点一个憋不住,又笑了出来。她努力忍着笑意,道:“倒也不错,你再看那鱼,与咱们京城里池塘中养的鱼有什么不同?” 何亚卿端详了半天,恨不得抓出一条来把鳞片都数一遍,却依旧是毫无所获,他只得挠了挠头,道:“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有些坐立不安,偷偷瞄了周秦一眼,仿佛担心对方觉得自己蠢似的。 周秦见他的表情有些不对,连忙安抚道:“何三哥平日里想来也不怎么关注这个,看不出不同也很正常。这池中最多的有两种鱼,一种叫美人蕉,一种叫琵琶鱼,一般都不会养在小池塘中,只会放养在后院的湖里头,因它若是入了水,见着吃食就会抢,而且不同于其他的品种,长得极快,往往不要一个月,就能从半指长长到手掌长。” 何亚卿听她这样说,重新去看回池塘中的鱼,都是两三寸的长短,于是问道:“这鱼想来养了半个月?” 周秦点了点头,又指着时隐时现的虾道:“这叫金钱虾,不常见,晚上拿光一照,能见到身上似乎有一个铜钱在闪,会侍弄的养了这种虾都会再添上翠鱼,翠鱼夜晚鳞片也会发光,与金钱虾相互映衬,观赏起来更为有趣。” “左边角落里头的那一只,瞧见了吗?那就是翠鱼。” 何亚卿依言轻手轻脚地走近了,偷偷去打量那翠鱼。 周秦待他看完,复又道:“知道金钱虾要与翠鱼一道养,应当是个老手了,可他偏又把美人蕉同琵琶鱼放在小池塘中,这是一点也不懂园林之道的人才会做的事情。你再看这园子,花花草草都长得十分繁茂罢?” 何亚卿左右环视,点了点头。 “你平日里并不在意,是以也瞧不出来,那边的月月红早该要剪枝了,至少要把岔出来的枝干的修了,可门园不仅没有修剪,反而把主枝给去了。”周秦指了指地上散落的两根枝干,估计是剪枝的人收拾的时候不小心遗漏的,“你再看那栏杆边的万年青,也是处理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不懂的人去剪的,可园子里的其他上了年头需要精心伺候的花草,却又长得并不差。” 何亚卿扫了一眼园中的植株。 “我说了这么多,你察觉出什么了吗?”周秦问道。 何亚卿有些犹豫地道:“这园子……近日换了打点的人?” 周秦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是这样觉得的。” 语毕,唤了个小丫头过来,让她去问管园子的人。 不一会儿,小丫头一路小跑地回来了,她一脸的佩服,道:“真让姑娘说准了,这园子原本是一名积年的老门园在照看,他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腿,日前在家养伤,如今换了个杂役在接手。” “看来咱们都没猜错!”周秦笑了笑,转过头,正要与何亚卿说些什么,却正好对上了对方一双眼睛,正一霎不霎,定定地看着自己。 偷看却被当场被抓了包,何亚卿的脸瞬间又红了。 他觉得自来了广南,每回见到周秦自己都会变得蠢呼呼的,偏生他又希望能尽量表现得好一点。 何亚卿像做贼一般地掉转过头,装作自己在看园子的样子,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道:“那那两名和尚?” 周秦道:“那也是凑巧,我们半路上歇了一处庙宇,正巧我听到里头有和尚在议论,说遇上两个僧侣,打招呼也不理会,见了寺庙也不拜会,便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半路遇上那两个和尚,心中便存了打量的想法,正巧有一人摔了一跤,他那一双鞋简陋得很,能卖个十多文就不错了,可包袱里的白面炊饼却值不少。” “沿途没有什么人烟,想来是没处去化缘的,广南战乱了这么久,他们既是从柳州方向过来的,想来也晓得如今柴米贵,舍得吃那样好的炊饼,也不舍得买一双舒服点的鞋,本身就是一桩不对劲的地方了。摔在地上,不去捡掉在水滩上,收拾收拾还能吃的馒头,却急着照顾那双不值钱的鞋子,更是一桩不对劲的地方。” “等他把脚露出来,一个云游僧人,一路全靠脚程,居然有那样白的脚,别说伤口了,连老茧都没有一个,更是令人觉得奇怪。” “好似打铁的手掌一定比常人粗,码头扛货的身上的肉一定比常人壮实,做什么行当,一定会有那个行当特有的特质。那僧人一切都不合常理,我自然会觉得他不对。” ------------ 第一百五十五章 默契 何亚卿听着周秦侃侃而谈,一面用心记着,一面又忍不住分心去偷觑对方的脸。 周秦嘴角含笑,侧着头,不紧不慢地给他分析要如何才能从细微处判断假象与真相间的差异。 她姿态闲适,语调温柔却又有力,有着一种与寻常姑娘不一样的魅力。 何亚卿的心跳得比平常更快,半是忐忑,半是仰慕。 喜欢的人不仅比常人出色,比起自己,也要更聪明。 如果当初是他听到了两位僧人的对话,半路见到那个奸细摔倒的事情,决计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 这让他有些焦虑起来,更加担心如果在广南无法挣出个出身,就没办法直起腰杆,理直气壮地向护国公府提亲。 留在桂州到底只是后方,很难得立大功,还是要想办法去前线才行。 何亚卿这边一心要去邕州参战,邕州城里,却是遍地焦土,处处尸骸。 周严把交趾兵撵去了钦州,回过头来整顿邕州城务,这一处往日商贸繁盛、人口稠密的大州,如今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他入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急着把邕州城内的尸体抬出城掩埋了。 大战之后常有大疫,可邕州无论如何都禁不起一点折腾了。 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城内的尸首给基本清理干净,许多躲在附近村寨的邕州人听闻交趾已被撵走,都忙回来帮着重建州城。 只是推倒容易,兴建难。直到田储带着人回来,城内依旧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 城墙已经被李长杰给推倒了,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城门,田储随意寻了个地方进来,就闻到浓浓的醋酸味。 跟在旁边的张医官轻声解释道:“应当是为了避免发生疫情,是以才在城内泼洒醋酸。” 田储点了点头,让人在前头带路,朝着邕州府衙而去。 沿途走上几步,就能听到或高或低的哭泣声。邕州城内的住房被毁了大半,许多人只在原址上搭了个棚子,后头睡觉,前头就挂着白布,走过几条街,几乎家家举孝,户户哭丧。 田储心里堵得慌。 等到了邕州府衙,原本应当是四进大建筑的府衙,却已经化作了一片焦烬。只剩焦黑的墙壁,烧成炭的横梁,一地的废墟。 府衙里头来来往往仍有不少兵丁,正在清理,见这边来了一队人马,领头一人是田储,忙上来行过礼,又指着不远处新搭的棚子道:“将军正在里头。” 田储虽然早已知道邕州被屠,也从许多人口中知道城中已经变为了一副人间惨相,可没有亲眼目睹,实在无法置信,交贼居然会如此的丧心病狂。 他压下心中的怒火与难过,先去给护国公打招呼。 周严将邕州的重建工作交给了手下,自己正在整顿军队,催促荆州、广州的援兵快发,才好去追击交趾。 见田储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笔。 田储忙上前行过礼,将这一路上的事情经过说了,他道:“没能让延之平安回来,实在是惭愧。” 周严听了,连道:“都尉不必自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换做任何人,都做不到你这样百步穿杨,将佳城郡主安稳救下。至于延之那边”他叹了口气,“虽说是伤重,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回来了,总会有药可医。” 他虽然没有在场,却也明白能将几十人埋伏在山野之间,不被敌军发现,必然是距离较远的缘故。 神臂弓本身就极考究臂力,用着神臂弓,还能百步之外,杀人于鼓掌之间,这承恩公世子的箭术,当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田储看出他的担心,于是道:“延之如今就在旁边的帐子内,我带将军去看看吧。”说完这话,他又想起了赵环,于是补了一句,“佳城郡主情绪有些不稳,我令医官给她做了针灸,如今还在睡着。” 周严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外走了。 到了账内,先去看了佳城郡主。 因得了田储的示意,众人对待赵环,基本都是一天唤醒来两次,待用了膳食,就又灌下一碗安神汤,给她睡得死死的,不要醒来大呼小叫。 即便一天只醒来一两个时辰,她依旧能天天叱骂吃得不好,医官是庸医,诊治得她头晕晕的。 赵环恢复得不错。 她本身就只是受了惊吓,手指伤势并不重,耳朵的创口也不大,上了药,包扎好了,如今已经有了结痂的趋势。 她吃得好,睡得香,气色都已经开始好了起来,身上也长了肉。 看望完赵环,周严忙去见了病床上的侄儿。 周延之这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广南极热,钦州回邕州路途颠簸不算,还得不到良好的休息,伤口到底还是发了炎。他的伤情很重,伤面又大,头上还有个碗大的创口,两个医官得了田储的死令,日夜围着周延之,也仅是能不让他的伤情恶化而已。 今日进了城,总算得了些丰富的药材,又给周延之重新开了方子,处理了伤口,这会他依旧没有醒过来,还在沉睡。 周严怎样都料想不到,数年后首次见到自己的亲侄儿,居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周延之肩膀上、头上都绑了纱布,他自被宗亶劫走就未能正常饮食,又因照顾赵环,更是连食水都少进,好容易获救了,还昏迷过去,更是无法进食。如今结实的身体看上去十分消瘦,脸上连一两肉都刮不下来,就是这样,他的双颊还是泛着红,是高烧导致的。 周严好容易才按下心中的难过。 上一回见到周延之,对方还只有十二三岁,脸上肉嘟嘟的,缠着自己让教周家的剑法,因赶着回北地,没能给他打招呼,后来母亲写信过来,说他人前无事,回到房里偷偷哭了一场。 这样一个小娃娃,才几年的时光,就已经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大哥大嫂膝下仅有一子一女,护国公府也只有这一人继承家业,现在伤得这样重,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想到方才田储说的,因头撞到地上,有一定的几率会醒不过来,周严就一阵咬牙切齿。 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明白是因为赵环的蠢笨与自私,才导致这一茬事情。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恨意 周严想了想,邕州如今缺人少物,药材更是不齐备,到时候自己与交趾打起来,说不准会成什么样子,倒不如把侄子送回桂州去,一来桂州较为安定,二来有母亲、侄女照顾侄儿,好过这一群大老爷们在这里干着急。 三来,母亲虽然嘴上不好催促,可心中一定焦虑得不行,虽然延之如今昏迷,可到底还是救回来了,比起撒谎,还不如把实话与她说,让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怎么给侄儿治伤上头。 除此之外,佳城郡主也要早日送回京城。 周严转过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田储。 他还想把田储也派回桂州城去。 桂州作为广南的中心,如今只有几个当地的属官、自己留下的几个属下看着,他着实不放心。 田储作为田太后的侄子,内殿崇班骑都尉,如果在往日,自己可能不太放心,可这一段时日看下来,却觉得对方有勇有谋,做事果决,是个值得托付后方的副手。 虽不知田太后本意派他过来是起什么作用,可他给广南的局势争取了极大的回旋余地,倒是真真切切的。 如果田储在桂州待着,他还可以把张谦给打发回去。不然张谦留在义兄的寨子里,总归是个祸害。 周严斟酌了一下,想着如何同田储开口,他张开嘴,话还没说,就听到田储道:“如今将军坐镇邕州,桂州无人镇守,倒也是一桩麻烦事,若是后续还要攻打交趾,少不得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办,桂州乃是中心,转运粮秣全靠那一处出力,正要人去办差。邕州缺医少药,又不安定,也不利于佳城郡主休养,更不利于延之治伤,不如我先携了他们回桂州,正好也帮着转运之事。” 田储说完,微笑着看着周严。 周严与之对视,两人默契一笑,竟然生出了一种肝胆相照的情怀。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从彼此的行事之中,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磊落与大气。 周严也不推脱,而是干脆地应了下来,道:“既如此,邕州如今也是诸事不便,你们收拾了行李,带上药物,便早日出发罢。” 田储带着赵环、周延之,若干兵丁、燕懿王府的护卫回到邕州,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祖孙两提前两天得了信,知道了周延之为救佳城郡主,自身反倒受了重伤的事情。 赵老夫人当场眼泪就要掉了下来,她见周围除了孙女,就只有孟嬷嬷,于是忍不住骂道:“自己脑子不清醒,反倒要带累别人,既是蠢货,好好待在家里,出来祸害人做甚!” 周秦想到当日在杨妙芳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对赵环也十分恼怒,她还没见到周延之,不晓得他伤得有多重,可光听报信的人的描述,也知道不是容易治愈的。想到佳城郡主会跟着一同回桂州,她皱着眉头道:“祖母,她不是瞒着外人来广南的吗?要不咱们早点给燕懿王妃去信,让王妃派人把那郡主给接走吧!” 她盘算着,这一来一往,也要一个多月,若是要跟赵环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她真心有点受不了。 赵老夫人也不想看到佳城郡主,她当即着人写了一份书信,本打算派急脚替就送往京城,想了想,又道:“你二叔说让我们商量着田都尉行事,反正这两日人就到了,不若等他们到了,再往京中发信吧。” 田储是中午时分到的,一行人回到桂州府衙,他命人先将周延之与赵环送入了后衙之中,自己则是去向赵老夫人请安。 寒暄一阵,赵老夫人便道:“都尉这一路辛苦了,若不是你,我这孙儿如今还在敌手,是死是活,仍是个未知数。” 田储忙起身回话道:“老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延之这一向帮了我许多大忙,与交贼对阵之中,也是靠着他我才没有受伤,如今没能将他平安救下,我已是十分愧疚了。”他复又道,“我与延之早已兄弟相称,老夫人叫我名字即可。” 言毕,将两名医官的诊断同赵老夫人讲明了,又说自己会竭尽全力,让周延之早日康复。 正说话间,周秦进了门,她从后面丫头的手上接过茶杯,亲自递与了田储,道:“都尉一路辛劳,您救了我哥哥的命,旁的便不多说了,我们阖府上下,无不感激涕零。” 田储忙接过茶盏,却觉得入手一片沁凉,掀开盖子低头一看,原来手中的杯子外头看来与普通的茶杯无异,里面却是一杯冰镇绿豆汤。 他客套了两句,将茶杯中的绿豆汤两口喝下,顿时觉得口中的干渴解了一半。 这一路紧赶慢赶,没来得及更衣喝水,就进了后衙之中,如今得了这一杯绿豆汤,虽是不起眼的小东西,却真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正要把杯子放下,却突然摸到杯盏间夹着一张纸条。 田储不露声色地把那纸条捏进了手里,找了个空隙偷偷看了,纸条上写了两行小字,请他告辞之后去后花园中稍待片刻,有话要说。 赵老夫人把打算给燕懿王妃写信,让她派人来接赵环的想法给说了。 田储有些意外,于是道:“老夫人多虑了,不用给燕懿王妃写信了,这一往一返,时间太久,桂州偏僻之地,佳城郡主想来也住不惯,我打算这几日就把她送回京城去。”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赵老夫人不住地点头,双方又聊了好一会儿,田储才告辞而去。 等对方走了,赵老夫人忙去看周延之。 周秦同她一起照看了一会,找了个理由走了出去。 她带着海棠穿过后花园,半路上正好碰见了田储。 田储见她发现了自己,又看左右无人,便找了个角落处走去。 周秦忙几步跟上了,她颇有些着急,也顾不得寒暄,直接地道:“方才我去安置哥哥,正好碰上了佳城郡主。” 田储皱了皱眉,道:“她不是还睡着吗?” “是醒着的。”周秦苦笑一下,“我看她眼色不对,一见到我,就好像想要吃人一样……田都尉,还是早些把她给送走吧,我怕那日在……之中,是把她给得罪狠了。” 如果只是平常的见上一面,周秦也不至于冒冒失失地给田储留纸条。 只在是赵环的眼神太可怕了,似乎从里头能喷出火来。 周秦毫不怀疑,如果那个时候对方手里有一把刀,她当场就能扑过来,把自己给砍了。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扭曲 周秦实在是想不通,不过被逼无奈,胁迫了赵环一次,并没有伤到她,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田储。况且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为什么单单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怨恨之心。 田储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这些我会处理,你且安心照顾延之罢。” 而后院之中的一间房内,赵环砸碎了手中的药碗,阴沉沉地道:“哪个庸医开的药!?我都说了,要的是手指长回来,吃这些止疼安神的,除了叫睡觉,一点用都没有!不要欺负我不晓事,断骨再生的故事,我也是听过的!普天之下,难道一个好大夫都找不到了?!” 伺候的侍女乃是新抽调过来的,对佳城郡主的脾气,并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她低着头诺诺连声,等骂声渐歇,就打算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还没捡起来几块碎片,眼前过来了一片阴影,抬起头,原来是佳城郡主走了过来。 她见郡主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连忙就地跪了下去,正要请罪,却是早已来不及了。 佳城郡主一脚踩到了她放在地上的手上。 那丫头又惊又怕,想抽回手,却又不敢。正待要请罪,忽觉手上一阵剧痛——佳城郡主正用力碾踏在她的手上。 十指连心,被踩的是手指,痛得那丫头忍不住呼叫出声来。 赵环冷冷地道:“我在说话,你就敢去做旁的事,当我的话是在吹耳边风吗?!” 那丫头连连摇头,泪水涟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下人,原本是桂州府衙中雇来做杂役,因赵环没有带下仆过来,仅有护卫伴身,到底还是不方便服侍,这才特意抽了几名府衙里的丫头过来。 她只知道要伺候的是顶尖的贵女,性子可能比较嚣张,却不晓得居然会这样蛮不讲理。 赵环听丫头不住惨叫,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她看了看脚下的手,丫头只是粗使丫头,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看,不仅关节有些粗大,手指上还遍布着茧子。 然而,这是一双完整的手! 她视线转开,放在了自己的手指之上——这才是纤纤玉指,养了这几日,又变回了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虽然没办法轻易恢复到原本的的细嫩,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否认这是一双几近完美的柔荑。 ——前提是不看被纱布包扎起来的光秃秃的缺了两根手指的地方。 赵环撇开眼睛,不愿意再看这令她无法接受的一幕,似乎只要不去面对,就能让这事实改变了一般。 她低下头,瞧见那丫头的十根手指头,就更觉得难以忍受了。 正要好好教训一番,外头忽然有个使女白着脸过来禀报道:“郡主,陈护卫过来了。” 赵环看了看地上那名痛得死去活来的丫头,冷哼一声,道:“便宜你了!”又吩咐静静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几名下人,“把她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众人胆战心惊地把那丫头拖了下去,人人都知道赵环这是迁怒,没有任何道理,却没法可想,只得尽量找了小木板,偷工减料地打了二十下,也算交了差。 赵环这才见了陈护卫。 自被田储招徕之后,陈三哥对上赵环,便时常有几分不自在,他小心给赵环行过礼,问道:“郡主唤小人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赵环哑着嗓子道:“我有两桩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陈三哥低头听令。 “这第一件,我听说广南这边常有善巫蛊之术的男女,能使死人再生,枯木逢春,也能使将活人的断臂重新接在其他人身上,你去打听打听,哪里能找到这些个能人异士。” 陈三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道:“郡主,您是受了何人的欺瞒?先皇严令巫蛊禁行,圣人前两年才抓了一批在民间假借神仙巫蛊之名,实为坑蒙拐骗的神婆蛊师,此先不论,小人活了这几十年,也未曾听说过有谁能断臂再……”他突然醒悟过来,佳城郡主估计一直靠着手指能再复生的想法,断不能吧她给打击了,免得又要生事,于是忙把最后一个字给咽下去,道,“这样的人,世间难求……郡主不要被人骗了,反倒耽搁了治伤!” 赵环冷嗤道:“你觉得我是傻子吗?断臂再生乃是神仙之术,巫蛊之人固然难以做到,可若是仅仅将别人的手指接到我手上,想来没那么难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死死瞪着陈三哥,一副只要对方胆敢说一个不字,就要发飙的模样。 陈三哥不禁暗暗心惊。 把别人的手指接到自己的手上,这哪里是神志清楚的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赵环又道:“我听说这接人手脚的事情,也是要越快越好,如果待到骨头长合了,就来不及了,你也别愣着,赶紧派人出去找!” 陈三哥陪着小心道:“郡主,这都是那等无知村妇以讹传讹的消息,桂州距离京城何止千里,好的医官都在京中,何苦耗在这里,如果回去得晚了,耽搁了治伤,才是得不偿失!” 赵环根本懒得理他,横眉一竖,怒道:“那个姓张的难道不是朝中的医官?!你听听他怎么说的!既然这帮蠢材没用,我跑去京城,才是浪费时间!你是来伺候我的,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成了,废什么话!” 陈三哥顿时就想到承恩公世子爷让他把赵环劝到京城的事。即使没有世子的要求,按目前的情况,他也得想办法把郡主送回京城,给王妃来看管了。 佳城郡主如今已经伤残,广南又逢战乱,反正他已经将郡主得罪死了,现在也不再怕她在王爷面前告状。 虱子多了不痒。 况且还有世子爷的承诺打底。 他还在想着如何劝说佳城郡主,却听对方又道:“还有一桩,你出去找些小混混,看哪能不能把那护国公府的周秦给哄出州衙里头,我要把她的脸给毁了!” 陈三哥震惊地看向了赵环。 赵环恨声道:“没道理她过得好好的,反倒是我落到这副田地!” ------------ 正文卷 ------------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打发 陈三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了一种感觉,那便是郡主的脑子似乎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他长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复述了一遍:“郡主,您的意思是,让我找几个混混,把护国公府上姑娘的脸给毁了?” 赵环倨傲地点了点头。 事情太过荒谬,已经超出了陈三哥的理解范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护国公府的姑娘每回出门身边都会跟着许多护卫,上回在荆州我们还交过手,那些护卫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哪里是几个混混就可以接近的……” 赵环面色一变,斥道:“你这蠹禄,不晓得去找些亡命之徒吗?!一个不成,十个八个也不成?再不行,寻几个会使刀使枪的女子不会吗?!我不信那些护卫时时跟着她!我交代你办事,你不想办法办妥了,怎么还那么多推三阻四,难不成我喊不动你了?!” 被赵环这样一骂,陈三哥哪敢回话,只得老老实实地听训。 他胆战心惊。 佳城郡主的想法越来越疯狂,都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毁了护国公的姑娘的脸,对她没有一丁点好处,若是被发现了,还要留下话柄。对方是公侯之府的千金,出身家族还是大魏数一数二的武将世家,真个惹毛了,一定要争个子丑寅卯出来,就是燕懿王出面,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啊! 毕竟王爷的封地在蜀地,本身也只是个闲散王爷,虽然天潢贵胄,可与正受田太后倚仗,日前掌着军权,又在京城内经营了大几十年的护国公府比起来,耍阴的,也许真的玩不过。 他并不了解赵环与周秦之间的过节,是以不明白郡主为什么对一个什么都没干的小姑娘如此恶毒。 佳城郡主的心思,换做谁都很难跟上。上回在杨府宴会之中,她就已经极怨恨周秦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是不会去反省事情起源为乃是自己一心设计田储,好要找到沈浒下落所致,更不会觉得周秦是被拖累,只一心想着周秦与田储坏了她的好事。 今日又在这桂州城中巧遇,对方仍旧舒舒服服地做她的公府千金,一丝汗毛都没有少,七八名丫鬟拱卫着,而自己不仅吃了这么多苦头,还失了手指,没了半只耳朵。天底下哪有这般没道理的事情!凭什么?! 赵环骂了一堆,有些疲乏,喝了口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等等!你说,若是把那周秦的手指给削下来,让那巫蛊之人重新接在我的手上,可行吗?” 陈三哥差点都要把头给摇断了,他觉得从京城到广南这一路,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却几乎已经耗干了他的心力,这一趟跑下来,至少要少活五年!他努力平心静气,压着声音道:“郡主,如果您把护国公府姑娘的手给削了,无论咱们最终能不能找到那巫蛊之人,最终谁都会觉得这是您干的!” 陈三哥发誓,他绝对没有嘲讽佳城郡主的意思,可郡主却极恼怒地道:“凡事讲证据!她怀疑是我干的,难道就一定是我干的了?有人敢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把我抓起来吗?别说抓我了,敢把你们抓起来吗?!打狗还要看主人,跟着我,你怕什么?!” 就是跟着你才怕啊! 陈三哥差点就要把自己心底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赵环又道:“啰嗦什么,赶紧先把那奇能异士给找到了,周秦的事情先放一放。” 虽然陈三哥极力反对,可赵环起了的念头,几乎从来没有人能打消。 她越想就越觉得满意。 回忆起刚刚与周秦巧遇的场面,对方一双手虽比不上自己的完美,却也十指纤长,白玉如霜。要接到自己手上的手指,自然不能出去随便找那些平民,干巴巴,丑兮兮的就算了,还从小疏于打理,她不能忍受自己的手上被接上贱民的手指! 可若是周秦的手指,却也勉强能忍,还能每次看到自己的手,就想到对方吃瘪的表情,真是太痛快了! 还有耳垂,她记得周秦的耳朵十分小巧,下头却也坠了微厚地耳垂肉,与自己的耳朵有几分相似。 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要手下这群人能把那会巫蛊的奇人给找到了,手指,耳垂都是现成的!自己再不用残着手了! 赵环想得极美,陈三哥却是慌得不行。 世上除了神仙故事,乡野奇谈当中,根本找不到什么断臂再生,重接指头的事例,他就算把广南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也找不出半个能帮佳城郡主接上手指的奇人。 再说把护国公府的姑娘毁容的事情……简直可以用得上丧心病狂来,妄自尊大形容了! 要知道,郡主日前可是住在桂州府的后衙当中,虽是才到,她却听许多人都说了,如今后衙都是护国公府的女眷在大点,巡卫的除了衙役,就是护国公府的护卫,郡主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掀起浪花? 不过既是得知了,他也不能装傻。 还记得承恩公世子十分看重护国公府的周延之,自己既然有意要依附于他,这现成的投名状也该交一交了。 这样一来,虽无法直接告知护国公府的人,却也可以曲线救国,侧面提醒一番,也算是平了良心上的不安罢。 陈三哥不由得苦笑。 本来还在挣扎,要不要接受田储的邀约,如今不用选了,郡主替自己做了决定。 他捏紧了拳头。 还是得早日把郡主送回京城才行,无论什么法子! 陈三哥这边正要找个时机去寻田储,没成想,他才出了赵环的门没多远,就有人请他去见“田都尉”。 一路同行了这么久,陈三哥自然明白所谓的田都尉就是承恩公世子爷,忙跟着人去了。 才进门,行过礼,还来不及请个安,就听田储道:“你留意一下,似乎郡主脑子有些不清醒了,不要让她伤害到了旁人,如果她有什么想法涉及到了护国公府,无论上下,皆来知会我。”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变卦 陈三哥听了田储的话,忙将刚刚赵环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田储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表情,淡定地“哦”了一声,似乎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一般。 陈三哥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大惊小怪了。也许在他们这种皇亲贵戚的眼中,将一个公侯之府的千金毁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就听田储道:“你的意思,她暂时不愿意回京城?” 陈三哥连连点头:“郡主如今一心想着在广南找巫蛊之人给她接上新的手指头,旁的东西,估计暂时是不会理会了,我本想着给她提一提那沈浒的消息,可她却一丝兴趣也没有,似乎毫不在乎的模样……世子,如果郡主一定要留在桂州,小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往日郡主想要做的事情,便是王妃也未必能令她有所转圜……” 田储表面上十分镇定,其实内心也烦得很。遇上赵环这样不讲道理的,实在令他有些无奈。 还没等他想出个办法,陈三哥又道:“近些日子郡主对小人已经诸多抱怨,如今她要寻巫蛊之人,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不知道世子可有什么建议?” 田储沉吟了片刻,道:“我一会就给京中写信,你直接把郡主带回京城吧,除你们之外,我会排两队兵卫押送,就说郡主在广南已经干扰到了正常的战事运转。我会给王妃解释,到时直接把你要过来,你到了京城,交接完差事,就报道吧。”说完,他抬起头,看了陈三哥一眼,道,“你考虑清楚了没?是要留在京城,还是想来广南?” 陈三哥惊喜交集。 他同这承恩公府的世子打交道也有一段时日的,从没见过他这般的主动揽事。如果不是他亲耳听见,肯定不敢相信,从不多管闲事的田世子,会突然帮自己解了如此大的一个麻烦。 这些事情当中,无论是派兵押送,给燕懿王妃写信,还是给赵环扣上一个制造事端的帽子,都是完完全全将世子自己给拖进了这件事当中。 其实这本来跟他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他只要装一回傻,谁能奈何得了。 陈三哥并不盲目自信,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伯乐识得千里马,特地给的好草料,只是他既然得了便宜,也就不卖乖了,反正想破头也不会明白对方为何会帮忙,倒不如坦然而受,就当这回交了大运。 他越接触田储,就越觉得对方是值得跟随的上司。 遇到一个好上司是何等幸运的事情!这承恩公世子不仅手段了得,肯给手下的人担责任,还十分能替属下着想。这一回跟他去邕州的心腹,几乎人人都有功劳可领。 会干活是一码事,可遇上能将自己干的活的成果上达天听的上司,这是何等的可遇而不可求! 想想自己,从前跟着王爷的时候虽然没有受到苛待,却也从未得到太多的好处。自被派来跟着郡主,更是仿佛掉入了十八层地狱,做多少,做多好,都只会被骂。 此时田储再度询问,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小人愿留在广南,跟随世子!” 他却并不知道,田储之所以肯挺身而出,全是因为他想尽快把赵环打发回京城的缘故。 赵环实在太能惹事了。田储并不能保证,如果她继续留在桂州,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如果真的让她开始着手毁了护国公府那位小姑娘的脸,虽然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可这种险,如何能去冒呢!真成功了,他恐怕后悔药都没处去买! 那小姑娘可是延之唯一的妹妹,当初也是为了给他打掩护脱身,才被赵环盯上的! 京城之中,田太后终于再次收到了侄儿送回来的消息。这一回的密信与广南急脚替的战报算得上是前后脚到,急脚替的消息是捷报伴随着噩耗。 捷报乃是护国公,广西领略,桂州知州周延,凑齐广南西路各方军队,民勇,已经收复邕州,将交贼赶往宾州。日前正在整顿军队,还会继续南下,继续收回钦州,宾州等地。 噩耗则是交趾屠了邕州城之事并非谣言,乃是事实,邕州城墙被推,建筑几乎毁坏殆尽,初步估算,清点出来的尸首,军民加起来,至少有四万余具,照着户籍来看,邕州城的居民近乎没了一多半。初步估计,邕州这一回死亡人数在六万以上。 还有邕州知州苏令,全家三十七口人,为了守节,尽皆葬身火海,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周严在折子中为其请追封,同时,还请求朝中从荆南,广南东路调集兵马,攻打交趾。 苏令的追封十分好办,毕竟是死人,虽然争吵了一阵,可很快就定了下来。苏令面对敌贼毫不畏惧,紧紧靠着三千不到的兵丁,在八万大军的团围之下,坚守了两个多月,城破之时,“吾义不死敌手”的誓言,更是保全了大魏官员的气节,正是朝廷所推崇的。 最后给了他赠奉**节度使,谥曰忠勇。 得知邕州百姓为他建立了祠堂,田太后还特地为祠赐额“怀忠”,以表彰他的忠贞。 邕州伤亡、损失惨重,朝中开始准备重建的物资。 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来,比较着急的是周严折子中要求抽调兵士追击交趾之事。 已经打成这样,朝中分了两派,一派认为应当要乘胜攻打交趾,让其知道侵犯大魏,杀害大魏军民,需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而另一派则认为,如今广南已经哀鸿遍野,不应当再继续打了,把交趾先赶出去,修身养息数年,再训练军士,防御交贼,等确定自身实力够强了,再说攻打交趾之事,此才为上策,不至于多损多耗。 围绕这两种想法,朝中整整吵了七八日,最后田太后拍板,给广西领略周严便宜行事之权,抽调荆南,广南东路三万大军,由其带领,收复钦、宾二州,再行反攻交趾。 ------------ 第一百六十章 龙种 陈三哥听了田储的话,忙将刚刚赵环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田储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表情,淡定地“哦”了一声,似乎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一般。 陈三哥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大惊小怪了。也许在他们这种皇亲贵戚的眼中,将一个公侯之府的千金毁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就听田储道:“你的意思,她暂时不愿意回京城?” 陈三哥连连点头:“郡主如今一心想着在广南找巫蛊之人给她接上新的手指头,旁的东西,估计暂时是不会理会了,我本想着给她提一提那沈浒的消息,可她却一丝兴趣也没有,似乎毫不在乎的模样……世子,如果郡主一定要留在桂州,小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往日郡主想要做的事情,便是王妃也未必能令她有所转圜……” 田储表面上十分镇定,其实内心也烦得很。遇上赵环这样不讲道理的,实在令他有些无奈。 还没等他想出个办法,陈三哥又道:“近些日子郡主对小人已经诸多抱怨,如今她要寻巫蛊之人,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不知道世子可有什么建议?” 田储沉吟了片刻,道:“我一会就给京中写信,你直接把郡主带回京城吧,除你们之外,我会排两队兵卫押送,就说郡主在广南已经干扰到了正常的战事运转。我会给王妃解释,到时直接把你要过来,你到了京城,交接完差事,就报道吧。”说完,他抬起头,看了陈三哥一眼,道,“你考虑清楚了没?是要留在京城,还是想来广南?” 陈三哥惊喜交集。 他同这承恩公府的世子打交道也有一段时日的,从没见过他这般的主动揽事。如果不是他亲耳听见,肯定不敢相信,从不多管闲事的田世子,会突然帮自己解了如此大的一个麻烦。 这些事情当中,无论是派兵押送,给燕懿王妃写信,还是给赵环扣上一个制造事端的帽子,都是完完全全将世子自己给拖进了这件事当中。 其实这本来跟他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他只要装一回傻,谁能奈何得了。 陈三哥并不盲目自信,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伯乐识得千里马,特地给的好草料,只是他既然得了便宜,也就不卖乖了,反正想破头也不会明白对方为何会帮忙,倒不如坦然而受,就当这回交了大运。 他越接触田储,就越觉得对方是值得跟随的上司。 遇到一个好上司是何等幸运的事情!这承恩公世子不仅手段了得,肯给手下的人担责任,还十分能替属下着想。这一回跟他去邕州的心腹,几乎人人都有功劳可领。 会干活是一码事,可遇上能将自己干的活的成果上达天听的上司,这是何等的可遇而不可求! 想想自己,从前跟着王爷的时候虽然没有受到苛待,却也从未得到太多的好处。自被派来跟着郡主,更是仿佛掉入了十八层地狱,做多少,做多好,都只会被骂。 此时田储再度询问,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小人愿留在广南,跟随世子!” 他却并不知道,田储之所以肯挺身而出,全是因为他想尽快把赵环打发回京城的缘故。 赵环实在太能惹事了。田储并不能保证,如果她继续留在桂州,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如果真的让她开始着手毁了护国公府那位小姑娘的脸,虽然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可这种险,如何能去冒呢!真成功了,他恐怕后悔药都没处去买! 那小姑娘可是延之唯一的妹妹,当初也是为了给他打掩护脱身,才被赵环盯上的! 京城之中,田太后终于再次收到了侄儿送回来的消息。这一回的密信与广南急脚替的战报算得上是前后脚到,急脚替的消息是捷报伴随着噩耗。 捷报乃是护国公,广西领略,桂州知州周延,凑齐广南西路各方军队,民勇,已经收复邕州,将交贼赶往宾州。日前正在整顿军队,还会继续南下,继续收回钦州,宾州等地。 噩耗则是交趾屠了邕州城之事并非谣言,乃是事实,邕州城墙被推,建筑几乎毁坏殆尽,初步估算,清点出来的尸首,军民加起来,至少有四万余具,照着户籍来看,邕州城的居民近乎没了一多半。初步估计,邕州这一回死亡人数在六万以上。 还有邕州知州苏令,全家三十七口人,为了守节,尽皆葬身火海,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周严在折子中为其请追封,同时,还请求朝中从荆南,广南东路调集兵马,攻打交趾。 苏令的追封十分好办,毕竟是死人,虽然争吵了一阵,可很快就定了下来。苏令面对敌贼毫不畏惧,紧紧靠着三千不到的兵丁,在八万大军的团围之下,坚守了两个多月,城破之时,“吾义不死敌手”的誓言,更是保全了大魏官员的气节,正是朝廷所推崇的。 最后给了他赠奉**节度使,谥曰忠勇。 得知邕州百姓为他建立了祠堂,田太后还特地为祠赐额“怀忠”,以表彰他的忠贞。 邕州伤亡、损失惨重,朝中开始准备重建的物资。 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来,比较着急的是周严折子中要求抽调兵士追击交趾之事。 已经打成这样,朝中分了两派,一派认为应当要乘胜攻打交趾,让其知道侵犯大魏,杀害大魏军民,需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而另一派则认为,如今广南已经哀鸿遍野,不应当再继续打了,把交趾先赶出去,修身养息数年,再训练军士,防御交贼,等确定自身实力够强了,再说攻打交趾之事,此才为上策,不至于多损多耗。 围绕这两种想法,朝中整整吵了七八日,最后还是田太后拍板,给广西领略周严便宜行事之权,抽调荆南,广南东路三万大军,由其带领,收复钦、宾二州,再行反攻交趾。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私心 垂拱殿中一派和谐。 众人都没有料想到,田太后居然会如此好说话。他们本来以为按其素来的行事,断然不会轻易让赵显参与政事,少不得双方要拉锯一番。有几个想得远的,都已经做好了多番当堂议谏的准备。 比如褚禛。 他的腹案已经打好。 只要小女入主禁宫,就能全力促使小皇帝亲政。 如果运气好,也许可以让小皇帝先从小事着手,近些日子参与京都府衙的政务就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虽然赵显做得非常差,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跟政事纯熟,手腕厉害的田太后比起来,小皇帝简直是世上最圣明的君主。 对于臣子来说,怎样的上位者是最为令他们满意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赵显虽然在个人能力上一无是处,可他有一点好。 蠢。 田太后垂帘十余年,还是一个妇道人家,却始终学不会“装傻”。 在她手下做臣子,人人都要吊着一颗心。底层的官吏不觉得,可并没有站在她那一边的重臣权贵们,哪一个不是怨声载道。 交代了差事,问那么仔细干嘛?难道以为治国是绣花,每一针每一线都要严丝亦合缝不成? 权贵高官有特权,这是世所公认的。谁不吃些孝敬,谁不占些土地,谁家的亲戚不做些商贸,谁不用手中权力办些私事? 满朝文武如此之多,又有几个像护国公府那般得天独厚? 不是人人都能在建朝之时就占了一块好地,有马匹,又有商路,仅靠两边商贸互换就能一大家子人几十辈子吃穿不穷。 周严缩在北地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吃着那条商路不肯罢手!每年马行能挣多少?一匹小小的马儿,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能卖钱。毛能做弦,养着能卖脚力,卖不出去,还能租给各处商家,就是屙出来的屎,都还能大大赚上一笔。 人人都说护国公府死江山死社稷,代代守护大魏,可周家又从中捞了多少?! 自己吃亏就吃在回京城回得太早,没有一方势大根深的经营之地。 京城做官实在太过打眼了,有个什么异动,人人都要指指点点。 他在枢密院中待了这许多年,从未想过有一天,宫中内侍会叫上自家门去,仅仅因为自己在家门前修筑了一道垣墙。 三品以上的官员,有哪一个家里不曾“侵街”的?! 范禹自被田太后收编,得了给事中一职,就事事都往上冲,一边上书说“百姓多侵街盖屋,毁之不敢有怨,然有司毁拆屋舍太过,居民不无失所,请除打断窄隘处量加撤去外,无令过当拆屋”,一边又弹劾朝中大臣侵街占地。 他做事小心,得了见了黄门,知道这是田太后的意思,连忙把门口的垣墙给拆了。可彼时的八作使段诲就没有那么好运道,他人不在家,家人也没把上门的黄门当回事,客客气气请了一回茶,居然忘了把事情同他交代,等到了京都府去丈量土地,发现其家门前的垣墙直接占到了景阳门街上,一点情谊都不讲,直接报给了田太后。 自太祖以来,刑不上大夫。 可田太后干了什么? 令毁之,段诲决杖。 做官是为了什么? 旁人的想法褚禛并不清楚,可对与他自己,不能享福,怎么可能还愿意去做官? 他沙场拼杀这许多年,九死一生,为的就是能在朝中呼风唤雨,享尽荣华!可如今却连宅子建大些都不得。 做太后的,不把功夫放在后宫之中,不把心思放在天家的子嗣身上,如此苛刻寡恩作甚! 在外装得似模似样的,仿佛她真的是天下之主一般。 工部上书说皇宫太过狭居住不下,可以扩广宫城。做太后的,半推半就不行吗?非得把侄子派出去以经度之,最后说什么“居民多不欲徙”,居然真的因为这个原因,就此停顿了! 这得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旁人不能找吗?偏偏要用自己的侄子,田储那厮,母族姓韩,天下第一商,论起财力谁比得上?他不求从重渔利,他看不上这点钱米,可工部上上下下,多少张嘴嗷嗷待哺! 也许是隔得越久远,记忆就越浅薄,时间真的能美化许多事情。诸臣早已忘记了先帝在时自己因为某项差事办得不够稳妥,被逼得通宵达旦上书自辩的日子,也忘记了自己在殿中被逼得哑口无言的日子,更忘了被先帝罚掉的俸禄,发回的折子上训斥的记录。 他们现在记得的是田太后那一桩桩、一件件细到极致的差事,动不动就派遣内侍前去探查的习惯。 士大夫岂能由宦官监看!面子何在?! 随着田太后近两年来越发的乾坤独断,内侍的作用也越发的大。 这一回,之所以政事堂、枢密院会联合起来要求圣人半撤帘,很大程度上也源于田太后本人“滥用”宦官。 然而田太后仗着大义,无论从情、从理上来论,她都没有错。重臣们还要上折赞美圣人英明,明察秋毫。 更可怕的是,时间越长,太后提拔的官员职位越高,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有一天,他们一觉醒来,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会多了许多年轻的面孔。 道理讲不过,手腕拼不过,还能怎么办? 只能把田太后踢下台了。 有了这次的经验,等到赵显上位,他一定会吸取教训,把这蠢皇帝哄好了,不叫他乱指手画脚。 褚禛心里一张饼画得漂亮,只差洒上芝麻就能吃了。他嘴角含笑,与一旁的同僚相视一笑,双方都猜不全对方心中所想,却又都晓得几分对方的想法。 田太后仿佛看不到下头的交头接耳,低下头,一字一句地推敲这一封周严送上来的奏报。 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邕州被屠一事朝中早已知晓,虽然痛心,可既然已经发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先放在一边就好。 她盯着周严驱退交贼的那两行小字不肯眨眼。 ------------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事发 这是怎么办到的?桂州只有三千上下的兵丁,他怎么打退的几万交趾兵? 只好等侄儿的密信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之处了。 田太后重新把心思放回了殿中。 她早上就得了信,今日大学士朱炳因病告假,赵显早早就出了宫,想必是去找那笙娘子了。 如果能把赵显给翻出来,才是见了鬼。 她好整以暇地端着手中的折子,等前去请小皇帝的黄门回来复命。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黄门才弓着身子进了殿门,他伏在地上,背上湿了一片,颤着声音禀道:“陛下……陛下不在宫中……” 如同冷水入了热油锅,垂拱殿内炸了开来。 皇帝不在宫中,还能去哪?! 难道有人行刺?还是太后对小皇帝做了什么? 历史上杀掉皇帝,重立新君的太后可是屡见不鲜。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田太后。 ——以她的能力,若要想在禁宫之中杀死一个皇帝,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田太后察觉到殿中臣子的眼神,几乎要被其中的恶意气得发抖,她咬牙切齿地斥道:“怎么会不见了皇帝,今日谁当值?!宣过来!” 今日李德才当值。 李德才也不翼而飞。 同时不见的,还有福宁宫中的两队护卫。 田太后立时宣召了今日看守宫门的人,不用怎么逼问,对方就交代了。 今日一早,福宁宫的黄门李德才就携了腰牌,带了两队护卫出宫,说是给陛下办差。 李德才是小皇帝近些日子十分宠信的宦官,殿中人人都知晓。 事情查到这里,大家心中都有了数。 想必是太后拿了小皇帝什么把柄,这才特地挑选在此时此刻发难。 赵显直到申时才回的宫。 近些日子的出入禁宫的顺利,让他全然失了警惕。又因广南战事、西边旱灾,田太后忙得团团转,已经许久没有来烦他。朱炳近些日子忙着在宫外办事,常常告病,使得他有了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 他满面春风,走路双脚都带着风。李德才在前面带路,一边弓着身子小心殷勤地禀道:“下官已经同那郑钤说过了,他满口应下,这两日便去给笙小娘子赎身,说是先行安置在浚仪桥街边上,那里离宣德门近,陛下出出进进,探视起来也方便,恰好他们家在那儿有一处宅子,虽然小,却也五脏俱全。浚仪桥街旁边就是潘楼街,既方便买吃的,又方便请大夫。下官听说女子孕息之时口腹之欲旺盛,往往对吃的诸多要求……” 他声音压得极地,力求只让小皇帝听到。 赵显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偶尔接收到一耳朵,更多的时候却还是心中飘乎乎的。 笙娘子居然有了孕!自己居然做了爹! 李德才还在一旁道:“下官已经让人同京都府衙里头打过招呼,他们不晓得是宫中的关系,还以为是哪一位枢密院中的大人……”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见前方来了一拨人。 赵显如今还穿着侍卫的服饰,千万不能让人给发现了! 李德才低低咳嗽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把小皇帝的身影挡在身后。 赵显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心思还沉浸在刚刚获悉自己当了爹的惊喜之中。 身在帝王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子嗣的重要性。 比起这个孩子,他更高兴的是自己的能力并没有问题。 他从小身子就弱,肃王谋反当夜又受了惊吓,后来登基,又日日请着平安脉。田太后借口他精血不足,直到前不久才同意给他行敦伦之事。 虽然知道这是那老贼妇找的理由,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确实不是很健壮。所以,赵显一直都担心自己在子息方面会有问题。 没有能力播下龙种,说不定也会作为田太后攻击自己的一个重要的点。 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不仅没有问题,也许还十分厉害,怎么能不令小皇帝振奋。 他如同泡在了蜜水之中。 笙娘子那边是要照顾,可选后妃一事,也要抓紧了。尽快选了后妃,看看能不能明年就从后妃之中把皇后的人选给定下来,早日生了皇子,那老妇就再也没有理由不让自己亲政了! 后妃的名单之中很有几个人的家世背景得他青眼,他最看重的有两人,一是护国公府的周秦,还有一个是同签书枢密院事褚禛家的千金褚月英。 其他的不打紧,只要这两人其中的一人进了宫,他就不惧怕再同那老贼妇打擂台。 如果能一同进宫,就更好了,两家人互相牵制,哪怕等扳倒了田太后,也不用担心后妃外戚尾大不掉。 赵显一心想着要借助后妃外家的权势,颇废了一番小心思。 他想着,谁家出的力多,就先让谁诞下龙子。 当然,不能仅靠着这些家世显赫的女子。宫女之中也可以多多临幸,她们虽然身家不显,却是给自己能力正名的好人选。 只要后宫之中年年都有龙子诞下,即便后妃没有所出,大家也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还有笙娘子……得让李德才想想办法,把她接进宫才行。 听说宫中每隔几年都会有一次大选,选的是民间女子。如果能趁着大选的时候,给笙娘子安排一个身世,只要说得过去,一旦进了宫,其他的就不用担心了。 还有笙娘子肚子里的孩子。 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必须要接进宫才行。 赵显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尽快让一个宫女孕育子嗣,好将笙娘子诞下的小孩挂在其名下。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有些不满足。 无论将来是周秦还是褚月英做了皇后,他都不想让她们生下来的皇子做太子。 比起这些将门之后的女子,还是笙娘子这样风流怯怯的更得他欢心,也是这种好拿捏的女子更令他放心。 如果笙娘子生的能是长子,又是嫡子,就好了。 他一面琢磨着,一面往前走,却忽然不小心撞上了前头的人,一抬头,原来是李德才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先手 李德才看清了眼前的人,立刻就有了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是慈明宫的王文义。 小皇帝日渐势大,虽然自己依仗着他的名头,可以在宫中大部分地方横着走,却不代表能在王文义面前挺直腰杆。 尤其想到现在身后还站着个小皇帝,李德才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文义是凑巧路过,还是有备而来? 他来不及细想,连忙迎了上去,堪堪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还没说上话,对方就冷冰冰地道:“拿下了!” 话刚落音,后头一群小黄门并侍卫就像恶虎扑羊一般围了上了。 李德才几乎是马上就被压到了地上,赵显同仍然跟着的十几名护卫猝不及防,一样被制住了。 赵显待要张口,顿觉不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那王文义对着李德才喝道:“当着班居然擅离职守!快说,陛下安在?!” 他口气强硬,竟似在逼问犯人。 李德才哪里敢回。 王文义也没有管他,也没有检查后头的侍卫,拖着这一群人,就往垂拱殿而去。 小皇帝不知所踪,殿内的官员自然不敢擅离。 等王文义押了人进门,人人为之侧目。被满殿的高官盯着,李德才打了个激灵,伏在了地上。 田太后厉声喝问道:“陛下何在!” 李德才如同一只没了骨头的软脚虾,全身颤栗,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他不敢回话。 这个时候,只有陛下站出来,才能救下他。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逾距了,可此情此景,怎么都瞒不下去了,陛下不如主动站出来。 他抱着一丝希望,竖起了耳朵。 没听到小皇帝的声音,只有田太后冷哼一声,道:“哑巴了?”她扬声喝令,“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大魏宫中的板子与前朝不同,乃是松木所制,又硬又重,打起人来,不消几下就能皮开肉绽。二十大板下去,运气好也许能捡回一条命来,但一双腿十有八九就废了。 本就是刑余之人,若是成了瘸子,哪里还能在宫中继续待下去! 李德才顿时吓得晕了过去。 不一会儿,殿上就弥漫开了一股子骚味。等小黄门将李德才拖了下去,他趴着的那一块地上一滩水渍明晃晃的。 竟是吓得当场尿了出来。 黄门们连忙收拾了。 赵显低着头站在后面,连眼皮都不敢掀一掀。他心乱如麻,全然没了主意。 事情来得太快,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压根不晓得应当如何应对。 躲得过这一劫吗? 一心一意担心自己的小皇帝,连半点注意力都没有给到李德才身上。可他的侥幸也没有存余太久,田太后很快就对着侍卫们道:“今日你们当值,居然都跑出宫去,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陛下何在?!” 侍卫们都不敢言语,人人垂着头,望着地面,一时间殿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田太后不禁冷笑,扫了一眼下头站着的十余名,很快从中找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也不点明,只是道:“不肯说是吧?看来不好好打一顿,你们都变成哑巴了!” 言毕,对着站在一旁的黄门令道:“拉下去,一起打二十大板!” 这一回终于有了反应。 赵显惊惶地抬起了头。 此时才过申时,太阳仍然很大,垂拱殿中光线充足,小皇帝一张略带苍白的脸大剌剌地展现在了众臣的面前,清晰得让人想装傻都做不到。 有臣子惊呼出声,“陛下?!” 阳光之下,赵显身着一身禁卫服饰,脸色难看又惶恐,眼睑下略带浮肿,如果不是顶着皇帝的名头,摆出去,任谁看了都要大摇其头。 眼尖的石颁甚至还在他的耳后发现了一小块玫红的印记。 也曾经年少风流过,石参政何尝猜不到今日发生过了什么,他偷偷打量了一眼对面的褚禛。 褚禛的脸比小皇帝的还要难看。 都是过来人,谁也骗不过谁。 他并不是要求赵显守身如玉,可在这要紧的关头,许多人为了他选后妃、亲政的时候奔波疾走,倔着头跟田太后对干,他但凡有点脑子,也该知道此时此刻,好好缩着尾巴装孙子,躲过去,一切都好说。 什么人让他狗颠儿似的偷跑出宫去?是天仙下凡,还是妖女再世? 后妃之事还没定下,他就出去偷嘴了?! 田太后前阵子还跟臣属们商量过给小皇帝分派宫女之事,宫中又不是没有,何苦蠢到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 褚禛微微抬起了眼,扫了一眼帘后的田太后。 隔着一层玉石坠帘,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不过田太后也没有让他久等,很快惊讶地问道:“陛下为何着了此身?难不成今日竟是偷溜出宫?!” 她装傻,下头的臣子们也不遑多让,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皆不发言,重新又把目光投注在了小皇帝身上。 赵显身份暴露,本打算押他下去受刑的黄门们吓得避开到了一边,原先站在他身旁的禁卫们也忙退到了后边。 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殿中,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臣子,又看了看座上帘后的田太后,一时之间,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赵显的迟钝与蠢,简直是一以贯之。 褚禛见到小皇帝的反应,胸口一阵气闷,感觉喉咙中似乎堵了一口痰,又不敢咳,又不好咽,好一会儿才将那难受的感觉压了下去。 无论如何,既然选了队,再怎样怒其不争,也只能帮着把台子搭好了,将戏唱下去。 他咬了咬牙,心一横,高声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万金之躯,即使想要探访民间疾苦,了解百姓所求,也不能就这样出了宫去!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将大魏的江山社稷置于何地?!将百姓的福祉置于何地?!将圣人的一番爱子之心置于何地?!将满朝臣子的拳拳之心置于何地?!?!” 赵显听了他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心下一松,咳了咳,道:“卿所言极是,朕看了京都府尹从前的宗卷,总有些不了解的地方,又怕母后问起,将来答不上来,便找了机会出宫探访,却没想到这一茬……是朕的不是……” ------------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退进 有了褚禛带头,很快其他的人也跟着站了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着,嘴上责问,实际上都是在给小皇帝开脱。 田太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诸臣都发过了言,渐渐殿中安静了下来,他们有些不安地等着帘后的人说话。 褚禛的心中生出了不安。 方才田太后让人请小皇帝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现在田太后不着急表态,让他更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陛下微服出宫,其实是我的不是。” 一言才出,满殿皆惊。 圣人这是吃错药了吗? 诸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田太后几乎从未认过错,尤其是在涉及到小皇帝的事情上,她向来是寸步不让。 没等他们细细思量,又听帘后道:“陛下能轻易微服出宫,乃是后宫防御过松所致,也是哀家忙于政事,太少照顾陛下,从今往后,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太后带头自省己身,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臣子们一时都呆住了,全不知该如何回复。 还是石颁警醒,他出班道:“天家母子情深,不愧为万民典范!只是此番非为圣人之过,还请不要自责。” 话刚落音,枢密院的一名官员就顺着他的口风道:“陛下还未亲政,许多事情仍待圣人教诲,后宫也需多加防范,圣人德高,实乃万民之福!” 他说的都是套话,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田太后道:“陛下既然就要亲政,也需慢慢接手,我会将手头的政事渐渐交与他。” 赵显出宫之事,似乎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她特地设计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呢? 褚禛狐疑地看了看帘子后头的身影,怎么也想不通。 站在对面,没有女儿要嫁入皇家的石颁,却在枢密院那名官员说出“仍待圣人教诲”几字时,就悟了。 旁观者清。 赵显选后妃已是不能阻挡的事情,田太后这是在争抢管理后宫、教训赵显的主动权! 得了在场政事堂、枢密院重臣们的同意与支持,即日起,就算田太后天天拉着赵显背宗卷,把宫内的人换个底朝天,也没有人能再上折子劝阻了。 石颁不禁在心中暗暗喝彩。 好一着妙棋! 圣人依旧是那个圣人,然而手段比起往日,却是更不着痕迹了。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褚禛。 如果褚家的小女真的进了宫,还不晓得是个什么结局。 “既然陛下到了,这就开始议事罢。”田太后淡淡地道,又指着旁边的一处空地,让王文义搬了张椅子过来,对赵显道,“陛下过来坐。” 有了这样一摊子事,众人差点都忘记了今天的主题是广南战事,此时回归正题,又开始议论纷纷了。 赵显满面茫然地看着下首。他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今日一往一返,在笙娘子处又消磨了大半天,他是先与笙娘子行了一回事,发觉对方有些放不开,这才多嘴问了一句,谁知就得了一个大惊喜。 又疲、又喜、又惊、又吓,他哪里还有精力来听这枯燥无聊的议事,只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他回去睡上一觉。 小皇帝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要打起精神,三不五时,田太后就要问他两句话。 周严提出的要求很多,自然不可能在这一次议事当中就能全部解决,戌时,田太后打发走了众臣,又布置了许多任务,让各人去准备复折。 她见殿中再没外人,也懒得跟小皇帝多话,让王文义把一份单子递了过去,道:“这是我给你挑的后妃人选,你自己看一看,还有什么要求,选三五个名字出来,再同我说。” 语毕,带着人就走了。 赵显困得不行,连气愤的心思都生不起来,他抓着名单就回了宫,换了衣裳,连沐浴都不去,倒头便睡。 次日大朝会,天还没亮,他就被唤醒,穿上衣服去上朝。 等朝会散了,又被田太后拖去旁听垂拱殿议事。 轮到他终于有了一点时间,这才把那单子捡了起来。看到其中一个个一点都不熟悉的人名,赵显几乎要喷血。 不要说护国公府的周秦、褚家的褚月英,这份名单当中,没有一个人的族中有人是政事堂、枢密院的成员。 他恼火极了,却又不知所措,毫无办法,只得焦虑地等次日朱炳入宫。 后廷之中,从毫无防备的田太后口中套到了秘密的魏国公主对着南屏吩咐道:“去跟下头的人说了,当时有在京城中露过头,就那事说过话的,统统去东都避避风头。” 南屏应是,表情却有些犹豫,她想了想,还是道:“为了让消息传得快些,当时派了许多人出去,如果都避往东都,可能人手会不够使。” 魏国公主沉吟了一会,道:“那也没办法,先躲过这一阵吧。”她难得地解释道,“皇城司应该正在着手调查,如果被发现了,再躲就来不及了,其他的不说,决不能引火烧身!” 南屏称是,听着赵珠嘱咐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她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当日在京中传播大魏灾象频发,是因为小皇帝暂未亲政,没有成亲的缘故;田太后牝鸡司晨,导致阴阳不调——为着将这些信息悄无声息又极快速地传遍京城,几乎已经动用了大半的人手。 现在这些人全部都要避往东都,那剩下在京中的人,怎么办得了差? 公主布置的这一项又一项差事,哪一样不需要人去做? 还有大相国寺那边,到现在还一点音讯都没有,如果那两个大和尚办不到,公主从前的投入都会打水漂,今后的事情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办成。 这边差事难办,另一处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钤哭丧着脸,坐在徽园内,对着对面的韩公素半是抱怨,半是求救地道:“那笙娘子简直是个祸害!竟不知又从哪里惹上了不得了的人,如今对方逼着我给她赎身,说让我自己去同京都府衙处打招呼,这招呼怎么打啊!韩叔,你说我这绿帽子是不是戴定了?我现在只担心背后那人的身份,查来查去,查到了禁宫的黄门身上!”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两难 李德才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黄门,机缘巧合被赵显看中,提拔了上来,无论能力、手腕,比起那些有年纪的宦官,都有不小的差距。 小皇帝交代给笙娘子赎身,他一个小小的内宦,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思来想去,也只能借助旁人的力量了。 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呢?他把笙娘子从前的事情捋了一遍,很快盯上了辅国大将军郑伯元的长孙郑钤。 当日爆出来争抢笙娘子的人有许多,有名有姓的,一位是前途无量的才子,一位是富比石崇的商贾,最后才轮到那一位权贵之后。 然而黄门看人的眼神何其刁钻,其余人闹是闹得厉害,但有能力在风尖浪口之时给笙娘子赎身的,只有郑钤。 到底是开国元勋的后人,传至如今只有他一个独苗,虽然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可架子毕竟没有倒,往日权贵间的情谊仍在,又有万贯家财,真要办起事来,只要动用一两家人,就能做成。 除此之外,落魄勋贵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嘴紧。 祖辈的位子越是高,后代的胆子越是小,哪怕他们发现了什么,也一定不会说出去。 想着曾经因要办事,陛下给过自己几份从前安西经略使、诸卫上将军张谦的名帖,李德才便安排下头外出办事的小黄门,让对方找了个机会,带着名帖上门去寻了郑钤。 郑钤果然一说就肯,话也不多问,收了帖子,就应了下来。 那小黄门办完了差,高高兴兴回宫复命,却不知道自己的行踪都被人看在眼里。 辅国大将军府上虽然已经有些没落,却不是破败,郑钤也是作为继承人被培养长大,跟那等吃闲饭的纨绔何止天差地别,他上下打听了一遍,大致就有了数,因与宫中来往并不密切,想了想,便跑去徽园找韩公素。 韩公素听了他的话,开始只觉得好笑,打趣道:“谁想着给你戴绿帽子?原先石颁给你个机会享尽荣华富贵,你不肯,偏要去自污,如今当不成驸马不算,还要戴绿帽子了?” 郑钤急得嘴角都要长燎泡,比不得韩公素悠闲自在,他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求道:“韩叔,您且先别闹了,这可不是能轻易能打发的,来寻我的人是宫中黄门,谁知道背后帮着谁办事!” 韩公素嫌弃地瞟了他一眼,道:“瞧瞧你这模样,慌里慌张的,多大点事情!”语毕,招了一名管事的过来,嘱咐他去打听打听近些日子有谁常去太和楼中寻访笙娘子。 不过三两个时辰,就有人来回话,将查到的东西一一禀了,说是笙娘子前两月起还常有待客,最多陪侍的乃是京都城中诨名丁老大,做粪肥生意的。谁知一夕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再对外接客,也不再出来陪侍吃席,每日深居简出。 他们买通了太和楼中一位跑堂的,对方透露,笙娘子虽然不接客,却一直有一位姓李的公子常去见她,最近一段时日尤其来得勤快,往往一呆就是半天,两人单独关在房内,外头有人守着,每回那李公子走了,笙娘子房里就会叫水。 问那李公子的长相岁数,则说是二十上下,中等身材,看上去样貌倒也算得上俊秀,面皮白而无须。他身边都会带着一名年龄左近,身材壮实的侍从,还有两队训练有素,气势惊人的护卫。 小皇帝虽然没回出门都是藏头露尾,可禁不住有心人的关注。 笙娘子的事情当初就闹得大,即使没了后续,可太和楼中谁不多看一眼,赵显自以为自己回回都小心谨慎,却不知道早已落在许多人眼中。 这一回,他的信息与行踪就被人卖了个干干净净。 韩公素与皇家往来虽然也不多,可他毕竟是田储的舅舅,算起来与皇家也带着亲,宫廷之中,如今统共就那几丁人,全部都是他认识的,上下一联系,很快就把描述跟真人给对上了。 难道那笙娘子新的恩客,是小皇帝? 听毕来人的回话,韩公素不禁错愕。 转念一想,以小皇帝的性格,微服出宫,去秦楼楚馆里头逛逛,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能寻上太和楼,还偏偏找上了笙娘子,这笙娘子的运气还真是绝了! 韩公素也坐不住了,想了一回,只觉得这件事情棘手得很。 郑钤自然也认识赵显,先还没觉得不对,见了韩公素的表情,顿时就悟了,他心凉了半截,哑着嗓子问道:“韩叔……不是,那一位吧?” 韩公素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郑钤顿时全身发麻。 他手上还端着一个茶杯,本来想要呷一口茶水,如今得了这个肯定的答复,别说喝茶,连安坐的心思都没了。 撞上这种麻烦,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朝中形势不明,田太后与小皇帝依旧是东风、西风的格局,外人看来,虽然圣人暂时占着上风,可小皇帝最近势力渐长,许多重臣帮着搭台子,说不定将来会有什么反复。 如果他按来人的吩咐办了事,真给笙娘子赎了身,将来小皇帝落败,不小心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太后一派,肯定会把自己当做是帝党。 即使小皇帝最终赢了此局,他明面上占了圣上的便宜,还知道了这样一个大秘密,也讨不了好去。 郑钤虽然与当今圣上接触不多,却对对方的性子有大致上的了解。 赵显心胸狭窄,性子阴沉,根本不是好相处的。 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魏国公主选婿,现今又撞上小皇帝藏女人。 他越想越是心焦,却没个办法,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韩公素,口中道:“韩叔,这可怎么办?如果我说做不到给那女人赎身,会不会被怪罪?” 对着他希冀的脸,韩公素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道:“会!” 郑钤的头都大了。 他后悔极了。 什么不好学,学别人自污,自污也就罢了,天底下多的是妓伶,怎么偏偏就选了那样一个惹事精!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灰心 郑钤在这头后悔,李德才在另一头却是唬得胆子都快吓破了。 他虽然晕了过去,但并没有躲过被人拖出殿外打板子的命运,更惨的是,因为慈明殿中黄门手脚粗暴,他半路就被颠醒了。 宫中有专人负责刑罚,黄门将他拖过去之后,就站在一旁,等着打完板子之后,好回去给田太后复命。 李德才的脚站都站不稳,瘫软在了地上,他看了看左右两名候着行刑的人,全身都冒着冷汗,慌的几乎要动弹不得。 他的胸口一阵发痒。 事已至此,躲是决计躲不过了,只能看看有什么办法贿赂一下行刑之人了。 还记得年纪小的时候听宫中老黄门聊起犯了错受刑故事,说是有两个人一同开罪了一位权宦,被罚打板子,其中一人找机会给了一颗珍珠给行刑的人,另外一人因身无长物,就只得顺其自然。 结果同样数量的板子挨下来,一个事后养好伤依旧活蹦乱跳,另一个则被打得血肉模糊,骨头都断了,后来瘸了腿,被放出宫去。 一个残疾的阉人在宫外能有什么下场? 当时那老黄门是拿这个例子来教训他们,叫他们谨小慎微,不要轻易开罪了他人。作为底层太监,他也只作为逸闻听,从未想过这对自己会有什么意义。 直到今日,趴在这地上,对面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行刑者,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故事。 眼见对面二人向自己走来,李德才忽然一个激灵,想到自己袖中还藏着今日从太和楼出来之时,笙娘子给的好处。 记得是一个荷包,轻轻巧巧的,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 此时此刻,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李德才趁着监刑的人不注意,将那荷包从袖子中摸了出来,等行刑之人的手搭了上来,立即将荷包偷偷塞入了其中一人的手中。 对方的动作凝滞了一下,表情却丝毫未变,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与另一人一起将李德才搭在了刑台上。 李德才的裤子被褪到了膝盖处,为了防止他挣扎,双手双脚都被刑台上的铁环扣了起来。 行刑之人举起板子开始打,另一人则是在计数。 并不是错觉,那板子高高举起,重重打下,声势浩大,可真砸在身上,却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疼。 李德才嘴上被布条勒住,想叫唤都叫不出来,只能发出一阵阵的闷哼。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慈明宫的黄门拖着他回去复命。 李德才趁着人不注意,感激地看了一眼行刑者。 等他去慈明宫门口磕过头谢恩,重新回到福宁宫,小皇帝早已酣睡。 今日是他当值,没有得到赵显的批准,只要有一口气在,自己就不能离开福宁宫。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只能硬撑着侧躺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之间,旁边有了什么动静,他睁开眼,原来是一名往日极爱巴结自己小黄门。 对方谄媚地笑着,偷偷塞过来一瓶子药。 李德才接过来,打开了瓶塞,一股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小黄门做了一个口服的动作,又比了两根手指。 李德才将药收在怀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黄门勉强一笑,失望的神色怎么也掩饰不住,重新又退了回去。 李德才并不当做一回事。 宫中多的是捧高踩低、互相陷害之事,不是自己门路找来的药,他哪里敢碰。宁可错过这顶顶重要的服药、擦药时间,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后臀疼痛,睡也睡不着,只勉强眯了一会,挨过了这一个漫长的夜晚,不多时,角落中的日晷就指向了红色的标识处。 李德才忍着痛爬起身来,走到小皇帝的床边,颤着嗓子轻声唤道:“陛下,时辰到了,今日您还要上朝。” 赵显惺忪着双眼,翻身坐了起来。 众黄门伺候他梳洗换衣。 送完小皇帝上朝,交接完毕,李德才终于回了自己的房舍里头。 他的心拔凉拔凉的。 既然已经斩了子孙根进宫,就已经是不要祖宗、不要姓氏、不要脸面,宦官没了退路,只能一心依靠主子。 前朝的时候后戚当道,许多次都是靠着宦官扶持,才将江山延续了下去。后来因为朝中权贵拉帮结派,攻讦宦臣祸国殃民,齐心协力将权宦打压了下去,结果后戚干政的时候,没了制衡的人,反倒真的乱了朝。 可以说,许多时候皇族与宦官都是相扶相依的关系。 比起朝中的臣子,宫中的宦官更容易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也与皇族更为亲近,又因他们并无门徒子弟、亲眷故旧,办起差事来,反倒比朝臣公正客观。 李德才自调到了福宁宫,是一心一意伺候小皇帝的。他识字不多,不晓得什么叫做君臣相得,也不晓得什么叫做忠心耿耿,却是尽心尽力地办差,想着挣一个前程出来。 王文义就是他的榜样。 听闻某一次圣人得了重病,王文义不眠不休照顾她,结果圣人是病好了,王文义却发起了高烧。 当值之时,本来是不能离开,可圣人却特批他回去歇息,还赏了药,又赏了菜。 这是多大的造化! 如果有一天,他能得陛下赏一回药,真是宁愿为其赴汤蹈火。 然而今天他为着小皇帝挨了板子,对方没有任何安抚,似乎还将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让他怎么平静得下来! 难道这二十大板就白挨了? 板子也就算了,如果将来为小皇帝做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李德才一颗心沉了下去。 次日依旧是他当差。 他咬着牙根,侍立在小皇帝的身后。 赵显坐立不安地翻了翻手中的宗卷,忽然出声唤道:“李德才。” 李德才闻言,惊喜地抬起头,应了声是。 然而与他的期望一点边也不沾,赵显低着声音道:“我这几日找不到机会出宫,你想个办法给笙娘子捎个信,再催催赎身的事情。” 他口中应和,双脚却冷得几乎连战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担心 田储的密报是与广南战事的奏报前后脚到的。 虽然周严折子中已经将田储的功劳褒奖了一遍,还为其请功,可一日没有得到田储的消息,田太后一日放不下心。 她最近一直颇有后悔,起初因担心无人牵制张谦,才将侄儿派去了广南。谁知张谦那厮与预料中的行为大相径庭,不仅没有身先士卒,在邕州杀出一条血路,反而把田储给遣去邕州开道。 到了后来,不仅田储陷入重围,张谦自己也莫名其妙得了怪病。 田太后看完侄儿的密信,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邕州确实已然收复,桂州也秩序井然。护国公周严用兵出神入化,只要不出什么大的纰漏,有了荆州、广州的援兵,收复钦、宾两州,应当不在话下。 她拿着信笺,忍不住细细思量起来。 以侄儿信中的说法,周严统领大军自成一格,乃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帅才,他建议待广南战事平息之后,将周严留在桂州,至少任用个三年五载,等到彻底安稳下来,再行打算。 田太后对自己这个侄儿的话,一直有很高的接受度。加上这个说法早在周严出发广南之时,枢密院中就已经有了声浪,战事纯熟如褚禛之流纷纷表示即便大魏得胜,也必须将护国公暂时留在广南。 前有老臣谏言,后有心腹佐证,由不得田太后不多做考虑。 只是,她本来想着先把周严调入京中,给他一个位高却无实权的职位,先架空起来,再行细谈其与女儿婚娶一事。 如今战事迭起,自然是社稷为重,安宁的婚事,估计得放在一边了…… 田太后重新捡起来了当日为赵珠挑选出来的驸马候选人。 她有些发愁。 为娘的,自然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可这个女儿如此不省事,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轻不得,重不得。 她看了一遍名单,觉得其实这些人的背景、才学都不差,既然石颁已经做过详细的调查,想来人品也是靠得住的。 田太后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女儿好好聊一聊。 把这些没那么着急的事情放在一边,她专心整起了小皇帝。 说到做到,田太后开始带着便宜儿子处理政务。 赵显很快叫苦不迭。 小皇帝本身资质就只是一般,当初仅仅是看京都府衙里头积年的陈案,就能看得头昏脑涨,如今全方位地接触大魏的运行,那山一般的折子,让他连抱怨都没了力气。 被政务拖着,自然也就没了精力去看顾旁的东西。 田太后腾出手去,重新捋了一回宫务。 开年至今,后宫之中人心浮动,盖因人人觉得小皇帝有望亲政,可田太后这一伸手,大家忽然就又悟了,即便赵显亲政,哪怕接进来十个八个后妃,人人都有强硬的背景,这内宫之中,谁又能斗得过圣人。 想着巴结小皇帝,却不想着有没有命享受巴结上小皇帝之后的福分。 看那李德才,已经算得上是陛下心腹,还不是圣人一声令下,说打就打!打完之后,也没见陛下敢放一个屁出来! 赵显并没有察觉宫中氛围的变化。 他得用的人就是那几个,因李德才招了打,谁都不再多言,只老老实实伺候他起居。 田太后把他每日的行程安排得紧巴巴的,何时听政,何时议事,何时听课,何时与何人敦伦。 赵显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笼中之鸟。 他前一阵子频繁出入太和楼中,与笙娘子两人纠缠床榻,被翻红浪,数月之中早尝过了男女间凡举人心所能想象到的千奇百怪之房事。他身子本身就不健壮,根本禁不起日日夜夜鏖战,本想着好容易回宫调养一番,也算是好好歇息歇息,养精蓄锐了。 可谁料到,他回了宫,不但时间极短,连起来也要耗费上许多功夫! 宫女们没有经验,自然晓不得皇帝有什么问题。可赵显自己是有对比的,在笙娘子身上能多时奋战,可到了宫女身上,不过百来下,就再也起不来。 难道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 赵显有些着急。 身为九五之尊,若是那方面有了问题,估计近些日子帮自己上蹿下跳的那群臣子都要掉转头去,重新择主。尤其是想着让女儿进宫诞下皇子那些个重臣,估计都要反水。 宫中医官照常给他请平安脉,得出的医案依旧是没有什么问题。 赵显一直对田太后给他安排的医官很不满,也从未信任过,身体出了问题,往往本人最清楚。他很肯定自己的那方面不正常了,可医官们得出的结论却与自己的感觉相反,这让他在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赵显开始清心寡欲,即便排了宫女侍寝,也不敢乱动。 皇帝的起居,自有专人记录,每日报给田太后。 田太后很快就得了信。 她心中冷笑,却不置一词,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没几日,又收到了桂州的密信。 这一回,田储详细叙述了燕懿王府的佳城郡主偷潜至邕州,干扰军情,险些酿成惨剧一事。 田太后对佳城郡主的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先皇在的时候,为了体现皇家气度,也半是为了试探燕懿王,他对赵环算得上百般娇宠。如今先皇已去,对着这个总爱惹事的郡主,自己实在也生不出几分好感。 尤其这一次,燕懿王府打着给自己贺寿的名义来京,结果赵环自己不告而走,还跑去了广南,搞得上上下下鸡犬不宁,让她忍不住有些恼怒。见侄儿说赵环不肯进京,反倒要留在桂州,田太后顿时厌恶极了。 当初听说这两娘女要来,她就有几分不喜。什么理由不好找,偏要说给自己贺寿!还运了那么多车东西进京,不晓得的,还以为都是给自己的寿礼,少不得又要被御史们参本子,说自己奢滥。 现在倒好,干脆是借的自己的名头,人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气不过,叫道:“王文义!” 王文义忙上前听令。 “把燕懿王家的宣进来!”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捷报 燕懿王妃才得了田储送来的信,她原先已经知道女儿带着侍卫到处跑,只因不能擅离京城,才只好听之任之,一面着人报信给燕懿王。 可惜地远路长,一来一回,王爷的回信还没收到,就得了承恩公府的知会,说是女儿带着人跑去了广南,在邕州附近遇上了交趾兵,她应对失当,导致自己失了两只半耳,还害得护国公府的周延之重伤。 燕懿王妃差点没晕过去。 没等她消化这个吓人的消息,宫中就来了黄门,说是太后宣见。 田储将信发出去的同时,就命人押着赵环进了京。 当朝之中,敢做这件事情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 赵环自然是闹不休,可得了田储的吩咐,押送的兵丁们都熟视无睹。 送走佳城郡主,田储着人转告了周秦。 周秦十分感激,想着对方孤身一人在桂州,想必没有什么照应,便借了赵老夫人的名义,常常送些吃食、用具过去。 另一边,何亚卿求着田储,领了运送粮秣的差事,去了邕州前线。 换了好几个大夫,针药交替,周延之终于醒了过来。 他伤得极重,又碰到了脑袋,并不是简单调养就能恢复的。大夫写了方子,又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让家中好好打点,切忌出了什么岔子。 周秦便全心全意地照顾哥哥。 夫光阴者,逝如流水。转眼到了八月,桂州城内丹桂飘香,家家户户备起了月饼,迎接中秋佳节。 周秦学着当地人腌了桂花糖,又酿了桂花酒,给田储送了一部分,又往邕州送了一部分。 过完中秋,天气便一日日凉了下来。随着周延之身体日渐转好,广南的战事也逐渐推进,桂州府上上下下,又开始忙乱起来,做着大战前的准备。 荆州、广州的军队已经开拔,天天都有在桂州整顿的。 终于,接近冬至的时候,何亚卿回了桂州城,同时带回来的还有钦州、宾州大捷,交趾已经退出大魏国境的消息。 何亚卿交完差,给赵老夫人请过安,就开始当堂耍起嘴皮子来。 “交趾果然是蛮夷,打仗居然还驱使大象!外城百禽班的白象妹妹见过吧,交趾驱使的乃是黑象,比起我们见的白象来,更大、更凶,一群黑象同时走起路来,地动山摇!那黑象皮坚肉厚,刀斧难入,力道又大,鼻子一卷,凭你再勇武的兵丁,也挡不住,你猜,最后周叔叔是怎么对付那黑象的?”何亚卿眉飞色舞,说到了关键处,还不忘卖一卖关子。 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周秦忍不住想笑。她想了想,笑着道:“莫不是神臂弓?” 因听周延之说过神臂弓的强悍,无论射程、速度、穿透力,都不是普通的武器所能达到的。当日在宾州附近,田储就是靠着一副特制的神臂弓,救下了周延之、赵环的性命。 周秦对神臂弓的印象十分深刻,是以何亚卿一问,她就联想到了这个。 何亚卿一脸惊讶,道:“这是怎生知道的?难不成妹妹也偷偷溜去了宾州城下?” 他神色夸张,表情丰富,逗得赵老夫人跟周秦都笑了。 旁边的琥珀催道:“何少爷快说,别卖关子了!” 何亚卿手舞足蹈,道:“短兵相接,周叔叔令三批人马同时迎向那黑象,拿着神臂弓的躲在中间,另有携带大刀的,等离得近了,先头那一批人马就闪开,后头的神臂弓直接射向黑象的眼睛,最后那一拨带着大刀的,俱是身手敏捷,速度极快的兵丁,他们专砍落单的黑象的鼻子,打得交贼落花流水!又将炮仗绑在神臂弓箭上,射入象群,惊得它们乱了阵脚,四处逃窜,竟也踩死了许多交趾兵。” 因他在说前线战事,又多吹捧周严用兵如神,足智多谋,堂内当差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了中午,赵老夫人特为他设了接风宴,他混了这一顿饭,才回房歇息。 下午周秦去看周延之,将早上何亚卿说的话都转给了哥哥听。 周延之听说交贼已退,顿时笑容满面,他与周秦聊了一会,桂枝就端着药进屋了。 周延之脸色一瞬间就变了,他偷偷看了周秦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桂枝道:“先放着,等歇一会我就喝。” 周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如今已经立冬了,再放就凉了。” 周延之连连点头,道:“一会就喝,一会就喝。” 正说话间,有小厮进来道:“田都尉来了。” 周延之仿佛得了救星一般,对着桂枝道:“先把药拿下去温着,等我见完了客就去喝。” 周秦哪里不晓得他心中打的小九九。 她之所以特地这个时候跑过来,一是想告诉哥哥前线大捷的消息,让他也高兴高兴,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盯着他喝药。 周延之身子已经渐渐好转,却添了一个孩子气的毛病,就是不爱喝药。 大概是躺的时间太长,药喝得太多,他如今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常常偷偷把药给倒了。 有一次没注意,被周秦撞了个正着。自那回起,周秦便一日三次过来盯着哥哥喝药。 此时见周延之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想拿田储来做掩护,周秦顿时怒了,道:“见什么客!田都尉三天里有两天都来看你,这也算是客?你不要再耍赖,小心我把那汤药给你从鼻子灌进去!” 周延之一副惊吓的模样,对她使了个眼色。 周秦道:“你这什么表情?也晓得怕了?早点把药给喝了,也省得我多费唇舌!” 她与周延之向来感情好,这小半年来有一直是照顾人的角色,不知不觉之间说话的口气就有了几分女霸王的架势。 周延之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对着她身后打了个招呼。 周秦一愣,转过头去,却见田储站在门口,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嗯,说得对,药还是要喝的。” 周秦差点想挖个洞把自己给埋起来。 回想了下刚刚说的话,什么“把汤药给你从鼻子灌进去”,何等的气焰嚣张。 往常在田储面前,都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形象,从今往后,估计再也没脸端着架子给他问好了。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索性破罐子破摔,厚着脸皮重新套上了端庄娴静的皮,转头对着周延之道:“哥哥,你还没好,怎么能不吃药呢?大夫特地嘱咐了,这是安神益智的方剂,喝了这个,能安定睡眠,咱们就快好了,可不能在最后耍性子……”说着抬起头,对着桂枝示意,让他把药给端过来。 周延之当着田储的面,不好不给妹妹面子,忍着笑把药给喝了。 田储更是被周秦后头这张脸给惊了。 他从前就知道这个小姑娘极有意思,当日在杨府之中,她就能拿着一把匕首,把赵环吓得不敢动弹,一副老娘最大老娘不怕你的光棍样。可在人前,谁不夸她一句温柔娴静,进退得仪。今日又撞上了这在亲哥哥面前的另一副面孔,简直是让人不晓得如何应对。 是夸她好呢,还是不夸她好呢? 夸她的话,怕她不好意思。不夸她的话,又怪可惜的。 田储顿时生出了诡异的为难之感。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心意 周延之喝了药,不一会儿效力上头,便有了几分困意。田储见状,对周秦使了个眼色,择时告辞了。 周秦安顿了哥哥,带着海棠出门,没多远就见到田储站在拐角处,正眺目远视园中的花草,不知心中想些什么,面上表情竟有几分柔软。 无论前世今生,周秦听闻田储的名头,都说他眦睚必报,嚣张跋扈,可谓恶名远扬。可两人接触日久,却觉得这人虽然行事无常,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怕。 她第一回见到田储,对方正与杨妙芳相看,神色冷冽,面黑如锅。第二次见到田储,乃是在大相国寺之中,他面带寒霜,去搜寻魏国公主。第三次,则是在杨翰林府上的后园之中,他将佳城郡主扯上楼来,如同拖一头死猪,这种情境之下,只让人觉得他浑身环绕着黑气。 诚然几次见到他都没有过好脸,然而大相国寺东边,他帮着哥哥周延之摆脱了赵珠,杨府后院之事后,他更是把赵环打发出了京城,让成功地避免了她来骚扰自己。 想到这些,周秦不禁有几分感激。 她走上前去,开腔唤道:“都尉好兴致。” 田储闻声收回了目光,见到她,温声道:“我昨日收到京中的信,姑母已经宣见了燕懿王妃,让她好好管束女儿。过不了多久,姑母圣寿办了,就会把她们遣回滇地。等广南之事毕,你也可以放心回京城了。” 周秦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件大礼,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感动,她“啊”了一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要紧吗?都尉后头出了多大力?会不会很麻烦?这一向多劳您帮忙,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报答才好。”她一面说,嘴角一面向上勾,等几句话说完,已经一脸的喜笑颜开,让人一瞧就知道这是得了什么高兴的消息。 天气渐冷,今日倒是难得的出了太阳,晒在地上温煦煦的。 周秦站的地方正巧摊得了一块阳光,她抬起头,一张脸映得十分柔和,皮肤雪白,五官精致,看起来干净极了。 田储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慢了一拍。 这几个月忙于广南粮秣、后勤运转,像一只陀螺一般,最要紧的时候,连饭都来不及吃。如今好容易一切告一段落,他也放松了下来。 不过随意找个僻静的地方说几句不相干的闲话,他却觉得整个人如同冬日里喝了一杯暖洋洋的酒,全身都透着舒适。 田储第一次觉得,好心情也许真的有很强的感染力。 至少他现在就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他的口气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分笑意,难得的,也开起了玩笑,“若是真的有心报答,你不若再给我送几坛自酿的酒吧。” 周秦听了对方的话,当了真,想到秋天里酿造的几十坛桂花酒大半都送去了邕州,剩下的部分分与了桂州府衙的属官,其余的几坛都给了田储。 哥哥正在养伤,祖母与自己又不爱吃酒,家中并没有存留,都送了出去。一时半会,倒是真的拿不出好酒。 如果是外头到处都能买到的,送出去,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她顿时后悔当初没有多酿造一些。可惜现在天时已冷,哪里还能找得到新鲜桂花。 周秦不由得顿足。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如今连几坛酒都拿不出来,不会让田储觉得自己是在说客套话吧? 她急忙道:“上一回的酒太烈,喝了易醉,还伤身,不若都尉等一等,我新作了菊花酒给您送去?” 田储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这话本身就只是打趣。上一回去看周延之,对方诉苦自回来养伤,妹妹就把自己当做小孩子来看待,家中新做了桂花酒,不过让桂枝倒一小壶过来尝尝味道,也要被她搜了走。过两天再去窖中寻,别说桂花酒,就连普通的米酒都已经全被送走,一点也不剩了。 田储还记得周延之那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表面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在显摆。 他知道护国公府窖中已空,特来调侃她,本意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想这小姑娘竟然当了真。 明明是没了,偏要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看着周秦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样子,田储忍不住笑道:“不用了,我喜欢那菊花酒的味道,你给我送两坛过来就行。” 周秦嘴巴微张,愣在了当地。 田储大笑。 周秦这才醒悟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几乎要呕血,她红着脸站在旁边看着田储笑,自觉今天接连丢脸,真是面皮都要有城墙那么厚才能撑住站着不动了。 田储笑了一回,勾着嘴角道:“周秦,你实在不必这样客套。我与国公爷各为配合,休戚相关,又与延之情深义厚,互有救命之恩。我家中没有兄弟姊妹,是把你当做妹妹看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过来找我,面子上过不去的,也不必强撑着。” 听完这样诚恳的一席话,如果说心里没有触动,当真是假话。周秦与田储交往这么长时间,知道对方从来没有多余的话,也少有客套,只要说出口的,句句都会兑现。她抿了抿嘴,道:“我知道了……如今只担心佳城郡主那边作妖,其他的,也没什么要紧。哥哥身体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以后躲着她便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虽是如此说,可还是要多谢都尉。” 田储见她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全不复方才在周延之房中的彪悍,更不复一息之前胡说八道的理直气壮,不知不觉间,语气之中也带了几分哄小孩的宠溺,他道:“才说了不要客套,难不成你叫你见了延之也叫‘周侍读’不成?” 周秦一怔,随即道:“是我的错。”她看了看田储的脸,回了一笑,“应当是多谢世子才对……”她声音又清又柔,却偏偏在“世子”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似乎是特意强调什么一般。 田储愕然,随即哈哈大笑。 周秦也跟着笑了起来。 园中很快洋溢着一股子轻松的气息。 海棠站在一旁,瞪着眼睛左看右看,觉得这好像也没说什么,怎么两位就笑成了这样。 ------------ 第一百七十章 报复 田储派的人马押着佳城郡主回了京城的燕懿王府,与陈三哥一起将赵环交给了燕懿王妃。 这一路,赵环受尽了田储手下的气,见到燕懿王妃,哇的就哭了出来。长这么大,她最擅长的就是欺软怕硬,此时知道告田储的状无用,便倚在母亲怀中控诉这一回陪同的护卫,非要让燕懿王妃处置了陈三哥等人。 燕懿王妃并不蠢,她早从田储信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又问了护卫,两下一凑,和着女儿的话,大概也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陈三哥等人确实护卫不利,她便送了讯息回去滇地,等丈夫回话。 她看着赵环残缺的手指,少了半截的耳朵,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抱着女儿哭道:“好好的跑去那乱糟糟的地方作甚!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你要为娘的如何是好!” 赵环本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此时被母亲一哭,悲从中来,也跟着啼哭起来,想着回了京城,虽然她平常就少与外人交际,可等田太后大寿,少不得要去参与一番,宴会之上,人人都会瞧着自己的手指与耳朵,实在是痛苦不堪。 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她心中的怨恨只有更深,没有变浅。宗亶已死,交趾大军她管不到,田储后头站着田太后,她更是插不上手,思来想去,她能动的只有护国公府了。 想到当日在那杨妙芳的院中,如果没有周秦搅和,她何至于遭受那么大的屈辱。而在邕州,如果周延之救下了自己,或是将以身替之,又哪里会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后来回了桂州,周秦一副娇娇女的模样,众星拱月一般,自己却已经身有残缺,老天何等的不公! 既然上天不帮忙,那她就自己来吧! 燕懿王妃当日被田太后召进宫中教训了一番,直言让她管好女儿,本已经窝了一肚子火。可如今见着赵环委屈的模样,那火气对着女儿根本冒不出来,全不晓得往哪里出。半晌,她才说出一句,“等给圣人过了寿,咱们便早日回滇地,你这伤也要好好保养才行……让你爹找个好人家……那人,若是他不愿意,你何苦一心纠缠,看现在,为了那个不值当的,伤至如此,你不为别的,也替爹爹与我想一想……我们岁数都大了,又只有你一个,如果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爹爹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一步路都不敢错走,你何苦要给他招惹官司!” 燕懿王妃满脸泪水,哽咽地抱着女儿。这于她,已经是最重的话了。 赵环与母亲抱头痛哭,她抽抽噎噎地道:“娘,从前是我不懂事……我只想着那沈浒当初文才武略,又忧国忧民,胸有大志。我并不是全然不为家中着想,正是因为知道爹爹不愿意引起朝中注意,才特选了这样一个人,也无背景势力,说不得还能在滇地好好照顾你们……谁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我也醒了,再不去想那些与我无关的。” 她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将那两根光秃秃的手指处给挡住了,心中的恨意翻滚得厉害。 回忆起当日杨府中被周秦欺负的场景,宾州附近给宗亶拖下马,砍掉手指,削去耳朵的痛苦,还有作为人质之时,周延之不肯帮忙向交趾兵要食要水,帮忙给自己松绑的嘴脸,赵环握紧了手,张了张口,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舔了舔嘴唇,低声道:“娘……这回在广南,我也遇上了托付终身之人,若是能成,你与爹爹也不用发愁了。” 燕懿王妃听了她先前的话,本来还觉得吃一堑,长一智,女儿这回似乎真的懂事了,如今又得了这一句,顿时又把一颗心高高吊了起来,她忙道:“方才不是说不再选那姓沈的了吗?怎么又……” “不……不是他……”赵环低下了头,“那只是我年少无知,不晓得看人,才选了他。如今历尽劫波,我也知道何为重要。母亲,当日在邕州城外,我被交趾的大将掳去,全靠护国公府的周延之救护。他为了我舍身为质,也被缚入了交趾军中,沿途因他上下打点,我才能少受许多罪,留下这一条性命……我……” 赵环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的细小。 燕懿王妃登时愣住了。 她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一出。 不过护国公府……确实是个好人家……她在京城也待了半年了,对城内上下的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如果真正论起来,护国公府的周延之绝对是所有母亲都喜欢的女婿。 虽然说选婿主要选人品,虽然说燕懿王府什么都不缺,可若是女婿能样样出挑,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护国公府有马行、商贸生意,从未分过家,百年的积蓄,富贵荣华,屹立不倒。他家从来低调,也不掐尖露头,周延之只有一个叔叔并一个妹妹,一个姑娘家出嫁,能用多少嫁妆?护国公又没有子嗣,就算有了子嗣,偌大的家产,他与侄子两个人分,就算日日躺着吃,周延之也能几辈子不愁。 周延之目前的确是个白身,可据女儿所言,他在广南已经立下功劳,有护国公府在后头运作,回京之后得个出身,想来也不难。 她虽没有见过本人,可按许多贵妇们的叙述,那周延之人品端方,相貌出众,乃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如果这些传言没问题,女儿能配他,自然是不错的。 燕懿王妃难得地迟疑了一下,道:“你这回……” 赵环抬起头,眼中闪着泪花,道:“娘,我经历生死,这才明白男子什么是最重要的……他救我于水火,我也不是那等扭扭捏捏的女子……我对他倾心相许,他……虽然嘴上不说,可若是对我没有几分意思,怎么会把食水都让给我?您还不知道吧,那交贼十分可恶,一日只给我们两人两碗水,两个又脏又小的炊饼,周延之……他一个大男人,又渴又饿,却把大半的食水都让与我,自己只吃一点点……后来田储来救我们,他更是为了不让我受伤,自己垫在下头,如今也不晓得醒没醒过来……” 她咬着唇,道:“娘……不若等太后过了寿,您帮我求一道赐婚的懿旨罢……” ------------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请罪 王妃乃是滇地的白族女子,能嫁给燕懿王,全靠貌美性柔。老燕懿王因一身血脉缘故,自知易招天子忌讳,自封地从吴地迁往滇地后,便缩着头,尽量不忘京城凑。 儿子娶妻,他斟酌良久,才给寻了一户当地的人家,甚至都不是奢遮权贵,就是担心让皇城中的那一位多想。 现任燕懿王虽然比起父亲来没那么缩,却也是循规蹈矩。王妃性子柔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知道凡事要向丈夫询问。她听了女儿的话,一方面觉得这亲事确实不错,另一方面,也不敢自己做主。于是道:“你先别急,等我写信给你爹爹,看看他怎生定再说罢。” 赵环既然回了京,自然是要去给田太后请罪。 燕懿王妃带着女儿入了宫。 田太后对这个晚辈本就没甚好感,当初不过因着面子情,又得了先帝的嘱咐,才把她留在宫中住了许久。如今收了侄子的信,十分不喜,教训赵环了几句,就要打发了她。 赵环却抓着机会问了安,复又道:“想求圣人派几名医官来为我看病。” 她说话毫无忌讳,对着田太后,透着一股子理直气壮的亲昵,依旧是许多年之前自己在宫中的做派。 田太后一堆的政务等着处理,自家一个亲生女儿,一个便宜儿子的婚事都来不及管,哪里有空来跟她寒暄。见只是一点要求,便点头同意了,又对着燕懿王妃道,“伤成这样,让孩子回家养一养,旁的事情先放边上罢。再往后天气也冷,你们早点回滇地,不要让赵恬日日在家中担心!” 这是明晃晃的赶人回封地了! 燕懿王妃尴尬极了,忙应了是,打算告退。 赵环却面露踌躇之色,似乎是无意般地道:“滇地远得紧,一往一返,忒耗辰光了,若是我要做嫁,怕是来不及……” 田太后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燕懿王妃。 王妃一副拦之不及的模样,脸上十分惊慌。 这下田太后倒是不着急了,她哼笑了两声,问道:“哦?佳城要嫁人了?选的京城人士?怎生不告诉我一声?” 燕懿王妃窘迫地道:“小孩子嘴巴没遮拦,这都是她自己说着玩的,八字都没一撇呢!” 田太后倒是一直挺满意燕懿王的,听说赵环要嫁人,盘算了下滇地那一大块封地,心情颇好地问道:“谈的拿一家?” 燕懿王妃急得脸都红了,正要拿话敷衍过去,却听赵环道:“还不晓得成不成呢……是护国公府的周延之……正想问问圣人的意思!” 田太后顿时锁紧了眉头,立刻问道:“已经谈过了?你们两家都有意思?” 如果赵恬死了,封地收回,赵环嫁入护国公府倒是未尝不可。可如今赵恬活得好好的,他这样聪明一个人,不会犯这种傻吧? 还有护国公府,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与藩王扯上关系的样子。 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两家已经有了什么默契? 见了田太后的态度,燕懿王妃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出不对来,她连忙摇头道:“小孩子胡说八道,她自己当日得了护国公府周延之的救护,没经过事,就一心想着报恩。没这回事!” 田太后哪里看不出来其中有隐情。不过既然燕懿王妃否认了,她也乐得装傻,便道:“滇地也多有好男儿,不一定要在京城才好,好山好水出好人,你们做爹娘的,要给女儿仔细挑挑才是。” 嘴上如是说,可她心中早已种下了狐疑之心,打算让人好好查一查这两家背后的毛病。 燕懿王妃连连点头,拉着女儿就告退了。 一出慈明宫,赵环就甩开了母亲的手,恼道:“作甚要堵我的话!我就是想要嫁给那周延之!” 燕懿王妃难得地冲女儿发起了脾气,因是在禁宫之中,她压低了声音,生气地道:“你这孩子好没道理!哪一个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你爹爹都不晓得,你就在圣人面前乱嚷嚷,怎么这样不听话!” 她才说了几句,忽见前方来了两个宫女,对着自己行了礼,又冲赵环请过安,道:“公主请郡主过去顽。” 赵环哼了一声,以为这是赵珠服软,要给自己道歉,便冷笑着跟着去了。 进了殿内,只见赵珠拿着一卷书歪在榻上,连动都没有动弹一下。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绸衫裙,头发只简单地挽了起来,脸上脂粉不施,一点也没有要见客的样子。 赵环脸上闪过了一丝不爽。 什么意思? 她的脸黑漆漆的,硬邦邦地道:“你找我作甚?” 此时此刻,她已经察觉出来,赵珠寻她并不是为了为上回的欺骗道歉,想着同自己重归于好了。 赵珠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赵环一通,尤其将重点放在了对方残缺的耳朵,跟空荡荡的两根手指之上。 赵环看着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又盯着自己的手不放,顿时勃然大怒,骂道:“看什么看!你什么意思?!” 赵珠与赵环乃是童年玩伴,赵珠年长,又得过先皇的嘱咐,是以一向对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颇为客气。她虽贵为公主,许多时候不愿意多计较,往往有什么事情,都让着几分,更从未像今日这样挑衅。 赵环极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如今的她,一是见不得旁人看着自己,二是见不得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她总疑心别人看自己,就是在看自己的伤处,窃窃私语,就是在讨论自己的残疾。因为这个,赵环已经处罚了好些丫头,小厮。现在赵珠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空手指打量,实在是令她恼怒极了。 赵环张嘴就要骂人。 却听赵珠道:“我听说,你要嫁给护国公府的周延之?” 赵环的骂声顿在了喉咙里。 赵珠又道:“你真是想得太美了,除非你爹……你家封地都收归了朝廷,不然……怎么可能!” 赵环冷冷一笑,讽刺道:“谁告诉你我真要嫁给周延之了,我不过是……”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出不对来,连忙住了口。 赵珠怔了怔,不一会儿就笑道:“我说呢,你天天缠着那沈浒,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变了主意。不过你这样又成不了事,还要浪费时间,何苦来着。”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差错 赵珠有些不太能理解,笑着问道:“那周延之怎么得罪你了?” 赵环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她回道:“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 赵珠微微一笑,不露声色地道:“上回没找到那沈浒,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你要办什么,说不准今次我能帮上忙。” 赵环冷哼道:“不要你在这里假惺惺,头次你怎么骗我的,我还记着呢!”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赵珠拉长了腔调,慢悠悠地道,“想来那周延之在邕州的时候得罪了你,你们一起被交趾掳过去,他害你多吃了不少苦吧?不仅害你吃了苦,还要得好处,现在人人都说他救了你,是燕懿王府的大恩人。换做是我,我也吃不下这个大亏。” 赵环撇开脸,不肯说话。 见赵环这样的反应,赵珠不由得心中暗笑,知道自己就算没有猜得很准,却也相去不远矣。她思忖片刻,抬起头道:“也不跟你说虚话了,按你如今的状况,想要报复周延之,估计不太可能。” 赵环仍然不说话,嘴巴却微微一撇,看得出来是十分不同意这个说法。 赵珠又道:“你好好想一想,那周延之与田储交好,出了这样的事,难道田储不会给母后通风报信吗?他信中会写什么,你也能猜到吧?” 赵环一愣。 “你觉得你说的话,与那田储比起来,母后更信任谁?” 一个是自己的侄子,一个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丈夫那边已经过继出去的亲缘之后。田太后会信谁的? 答案一目了然。 不知不觉之间,赵环已经听得入了神。她坐在了椅子上,半倾着身子,抬头看着赵珠。 “你一个藩王的女儿,虽说是郡主,手头却只有百十来个护卫,还不全听你的话……” 赵环待要反驳,却忽然发觉陈三哥等人确实不肯为自己卖力。如果他们赴汤蹈火,以命相救,自己又怎会沦落到这地步。 “母后眼见就要过寿,等她寿宴结束,一定会打发你们回滇地,远隔万里,你能动用多少人?能如何对付那周延之?” 赵珠慢条斯理地抛出了一个提议,“你这样没头没脑地乱撞,能顶什么用?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由我来帮你吧。” 赵环吃过一次亏,这一回再不肯上当,她哼了一声,道:“你会这么好心?” 赵珠笑道:“我自然也有我的用意……你帮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两相抵消,再公平不过了。” 赵环一愣,迟疑地道:“你会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她有些不相信。 不过这样交换的条件,倒是让她安心了几分。 魏国公主不过花了些许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把赵环哄得回心转意,而另一头,宣德门外三四里路的地方,浚仪桥街边的一个小院落中,无声无息地搬进了一户人家。 这一家人平常不与旁人来往,倒是外头的护卫森严得紧,每日只紧守门户,出入都是定时定数。 入住的正是笙娘子。 郑钤到底还是给她赎了身。 当日李德才与小皇帝说的“已经让人同京都府衙里打了招呼”其实乃是春秋笔法,他哪里有那等能量。最终郑钤绕来绕去,费了好大功夫,才没有闹出什么声响,把笙娘子给接了出来。 此时的笙娘子已经有些显怀了。她腰身微胖,其他地方却丝毫未变,只要不看肚子,仍旧是往日那一名弱柳扶风魁首。 同她一起搬进去的还有蛮儿。 蛮儿的心情有些低落,这一向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许近泽一直在找她,想要打听笙娘子的近况,她原来还瞒着,到了后头,越发就觉得心中难过。 天下间负心人哪里只有男子,女子负起心来,也不惶多让! 自上月起,许近泽就再没有来过。她一边担心他心绪不稳,影响了课业,一边又觉得让他早点醒悟过来,也是一桩好事。 这个时候的蛮儿十分矛盾。 一方面,她还是希望笙娘子能嫁给许近泽,这样自己也能跟着进入许府。另一方面,看到笙娘子的肚子,又知道此事已经绝无可能。 她对将来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不过凭着一腔情怀而已。在她看来,许近泽已经是顶顶好的郎君了。才貌双全,前程远大,又待人温柔可亲,她不明白为什么笙娘子要弃此从彼。 这与买珠还椟又有什么区别? 那李公子有什么好的!说是给笙娘子赎身了,如今却是安置在外头,别说接回家,及至如今,娘子连对方的全名、家状都不清楚!不仅如此,他上一次来见娘子,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最后在太和楼中的那一个多月,就再也没有见过李公子的影子,搬出来之后,他也从未现过身。 这种男子,真的值得托付终身吗?! 她看着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笙娘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晓得许近泽会不会再来寻,如果他见到太和楼中没了自己与笙娘子,应当也会猜到几分吧。 床上的笙娘子翻了一个身,似乎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蛮儿轻轻走到边上,撩起了垂下来的纱帘,笙娘子头下的乃是特地从太和楼中带出来的,用了许多年的玉枕。也许是搬运途中碰到了什么地方,那玉枕有一块活动的边角脱落了出来,奇怪的是,脱落的地方倒了一个小瓶子。 笙娘子喝了安胎药,不好吵醒她。 蛮儿拾起了小瓷瓶,抓在手中,打算等娘子醒来再问这是什么,该放在那里。 她重新放下了纱帘,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忙把那瓷瓶放入怀中,一路小跑到了门口,开了一小门,道:“小声些,娘子正在休息!” 她抬起头,却见是李公子一脸疲惫地站在外头,只不见了以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个管家。 赵显见是她,问道:“她还在睡?” 说着把门推开,就要往里走。 蛮儿忙用半边身子将门压住,低声道:“公子才喝了酒吗?我先给公子换了衣裳罢,娘子近些日子闻不得熏香,也闻不得酒味,要反胃的。” 赵显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一旁便是厢房,蛮儿把门拉上,带路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觉得胸口的衣衫有些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果然前襟湿了一小片。她伸手一摸,是那一个小瓷瓶洒了。 想来是刚刚压门的时候碰到的。 好在天气冷了,她穿得多,这衣服颜色又较深,一时之间,还看不出什么问题。 她带着赵显进了厢房,找了一身新衣裳要给他换上。 正脱着对方的衣服,她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 蛮儿抬起头,赵显的眼睛有些发红,呼吸明显放快了,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而赵显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着下头涌去,满屋子都是一股子似花似酒的浓郁香味。 ------------ 第一百七十三章 突然 厢房不大,只有两丈见方,原本是建来给主人贴身侍从守夜用的。 如今已经立冬,冷风在窗外呼啸。 蛮儿躺在厢房的榻上,脸上满是鼻涕与泪水,塞着布条的嘴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声,像被猎人捕获的猎物一般。她双手被赵显压在了两侧,全身打着摆子,寸缕不着,露在外头的皮肤已经冷得有些发麻了。 她身上无一处不痛,尤其下体,如同被利刃劈成了两半,又拿刀子在里头捅来捅去。 在她身上大动的赵显双眼红得能滴出血,鼻子喘着粗气,他下身不住上下动着,频率快得吓人。 蛮儿好几次觉得自己会死掉。 她恨不得能立时昏过去,如果昏了过去,就不用遭受如此大的刑罚,可每次她眼前一阵发黑,挺过去之后,都只会被疼痛折磨得更清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身上更是沾满了冷冰冰的汗水,而“李公子”重重将那东西往下一顶,精|水一股一股涌进了她的体内。 蛮儿的心仿佛沉入了不可见底的深渊,她脑子里头一片空白,压根运转不动。 过了许久,她被压得呼吸都喘不上了,于是转过头,想把身上的“李公子”推到一边。 触手是冰凉而又微微僵硬的身体,她的左手抓着在了李公子的右手,她的右手则是扶着李公子的胸膛,用力一翻,却推之不动。 蛮儿终于有些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右手手心像是摸在了一块石头上边,不仅冷,而且没有一丝反应。 那是李公子的胸膛。 鬼使神差的,她将右手抽了出来,放在李公子的鼻端上。足足过了十多息,手指上依旧一点气都没察觉到。 她不敢置信地抓起了李公子的手腕,心中足足数了一百下,手下的腕节处依旧一点脉搏也没有。 蛮儿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拼命喊道:“救命!!!死人了!!!!” 首先冲进来的是守在院门口的李德才并几名护卫。李德才先还敲了敲门,没有听见赵显的声音,也唬了一大跳,带着人撞开了门。 几人见了房内的的景象,瞪目决眦,几乎要魂飞魄散。 李德才几步跨到了榻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赵显,另外几名护卫将蛮儿拖下了床榻,任由她光裸着身体,在一旁发出惊恐的尖叫。 李德才再也顾不得冒犯圣上,他探了探小皇帝的鼻息,又将耳朵贴到了赵显的胸膛上。 结果明显得让他绝望。 他扯过一旁的被子,将小皇帝紧紧地裹了起来,口中不断唤道:“陛下!陛下!!您醒醒!”又用力去掐赵显的人中。 护卫中立刻有人快跑出去请大夫。 李德才大声叫道:“快去找些热水来!” 赵显身体不好,李德才随身都会带些宫中医官制的老参丸以及切好的参片。他见小皇帝没鼻息,也不管对不对症,抖着手就将怀中的药瓶给抓了出来,撬开小皇帝的牙关,硬塞了几颗参丸进去,又给他含了几片百年老参。 外头早跟进来了好几名护卫,手忙脚乱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办差。 动静这般大,笙娘子早已被吵醒。她先是叫了蛮儿,见没人应,皱着眉头就出了门,这才瞧见一旁的厢房外围了好多人。 看那些人的穿着打扮,正是李公子的手下。 这是发生什么了? 她扶着腰,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走近了,向着其中一名护卫轻声问道:“可是李郎来了?” 往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护卫这一回却全然变了样,不但不回话,反而还挡着门口,不让她往里看。 然而笙娘子早已从空隙中瞧见了地上**的蛮儿。 跟着自己十多年的小女婢,如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除了哭就是叫,连扯一块布遮羞都不会,下头居然就这样裸在外面,还滴着水。 笙娘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她的心中泛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正惶恐间,有人抬着热水过来,送了进去。 李德才忙拧了热帕子给小皇帝搓揉胸口。 笙娘子在外头叫道:“李管事!可是李郎出了什么事?让我进去罢,我一个女人家,总比粗手粗脚的护卫会照顾人,给你打下手也好啊!” 李德才真的有些忙不过来。 禁卫们都是武士出身,确实做事不是很得他的意,这种境况下,也顾不得什么了。他让门口的禁卫让开了一个口子,放了笙娘子进来。 才踏进门,笙娘子就察觉出不对来。 屋子里有一股子的味道,似花香,似酒香,这味道说不上太浓,可却一点都不淡。 大门敞开着,可这味道还是缠绕于鼻端。 笙娘子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这是千金难求的“**水”! 当初她从同行的魁首间求到了两瓶,这是她用来压箱底的玩意。当初使了一瓶在赵显身上,每次倒一点,足足花了好几个月才用完。就是这样,她还担心剂量太大,会出什么问题。 那个时候,不过是凑近了之后,能在自己身上闻到淡淡的似花似酒的香气而已。 可如今房中的味道浓成这样,这是谁从哪里弄来的东西? 她心中咯噔一下,将目光转向了地上的蛮儿。 其他的不清楚,可看这景象,蛮儿与李公子已经成事,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她来不及发怒,无意间,眼光扫到了地上的一个小瓶子。 是一个极小的白瓷瓶,不到两指宽,瓶口没有塞住,倒在了地上。 笙娘子的腿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 这是她放在枕中,装着**水的瓷瓶!!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特意去定制了玉枕头,将那瓷瓶藏在了玉枕之中。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将来入了宫之后,杀敌制胜的法宝!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蛮儿用了?她到底晓不晓得这是什么?知不知道这玩意会有什么后果?! 笙娘子咽了口口水。 她的嗓子干干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掩饰 李德才等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了,转过头叫道:“娘子!” 笙娘子忙上前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按在一旁的面盆中,先洗了洗,吸饱了水,又拧得半干,重新递了回去。 蛮儿也渐渐回过神来,她双手环胸,双腿挡着下体,摸了地上的衣裳就往身上裹。 笙娘子装作给她捡衣服的模样,偷偷捡起了地上的那一只瓷瓶,乘人不备,把瓷瓶收入了袖中。 此时此刻,李德才再也不去想什么尊卑上下,只求老天开眼,给自己这条贱命一道生路。他吩咐笙娘子道:“我搓胸口,你搓手脚,使劲!”又对着护卫们叫道,“去寻酒跟姜来,再多烧点热水!” 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动了起来。 众人各种办法使尽,小皇帝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幸好这处院落在宣德门外不远处,浚仪桥街边上,左右乃是闹市,走几步就有一个极大的医馆,护卫又是砸钱,又是恐吓,拖来了一名坐馆的大夫,几乎是拽着把他推进了屋。 大夫一进门,看了乱七八糟的床榻,又扫了一眼小皇帝的脸,探出手去试了试鼻息,立刻变了颜色,拔腿就要往外走。 禁卫们挡在了门口,还有两名抽手拔了刀。 那大夫吓得满头冷汗,口中道:“京城之内私人不得带刀,你们这是犯法!我要去京都府衙告你们!” 在场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那大夫又道:“你们拖着我过来,医馆中人人都瞧见了,你们想要躲也躲不掉!我医术不佳,实在治不好这病人,你们另请高明吧!只要放我走,我一定不会对外多说一句话!” 一面说,一面对着满室的人拱手做揖。 李德才的心拔凉拔凉的,心中慌得不行,他倒是还有几分理智,对那大夫道:“你先来瞧瞧,至少扎个针,把个脉啊!” 大夫要跑跑不掉,只得哭丧着脸,诉道:“气都没了,还扎什么针啊!” 话虽如此,依旧伸出手去捏了赵显的脉。 忽然之间,他咦了一声,又去摸了赵显的脖子,口中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揭了赵显的眼皮,又去撬了赵显的牙关。 舌头上几片人参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大夫摸了一片出来,凑近鼻子闻了闻,疑惑地道:“这多少年的人参,味道居然这般浓。”他仔细嗅了嗅小皇帝的嘴,又道,“不对,人参不会有这样大的味道。” 李德才回道:“这是两百年的高句丽参片!”又递过去那个药瓶,道,“这是才吃的,吃了三粒。” 那大夫一脸震惊,道:“哪里来的两百年的参片!你们在哪里买到的。”又刮了一丝药丸下来,放到舌尖上舔了舔,“这又是哪家做的药?” 李德才骂道:“你管哪里来的人参,哪家做的药!你只管救人,若是我们家主子有了什么闪失,你也不要想活着走出去了!” 他一个皇城之中的阉人,见惯了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口气,如今情急之下,竟也带了几丝那个味道。 大夫忙道:“这人参还有没有,再给几片他含着,煮一碗参片汤,兑了药丸,先给他灌下去!” 笙娘子听了,忙拽着蛮儿道:“我们去找药罐。” 蛮儿一脸呆滞地被她拉着往外走。 才离开了护卫们的视线,笙娘子就对蛮儿道:“你晓不晓得李公子是谁?” 蛮儿惊魂不定,又是害怕,又是难过,白着脸摇了两下头。 笙娘子冷声道:“他是当今的天子!” 蛮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笙娘子伸出手去,手心上放着那一个小瓶子,口中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找到的?” 蛮儿恍恍惚惚的,好一会儿才回道:“娘子的枕头裂了,从里头掉了这个出来,我刚好看见,想要收起来,顺手……就放进了怀里……不想李公子敲门,我就去应了……娘子难得睡得沉,又吐,公子身上有酒……味道……我怕娘子不舒服,就想给他换身,换衣裳,后来不知怎的,这瓶子没有放好,洒了……” 她喃喃地道,话说得语无伦次,站了一会,只觉下身实在痛得厉害,于是扶着墙,坐在了地上。 笙娘子的脸色难看极了,她看了看蛮儿,心中转过千百种念头,甚至起了一种可怕的想法。 她捏了捏拳头,思来想去,觉得实在是没有办法做得干净,总归会有首尾,只得木着脸看着地上的人。 蛮儿又道:“他……李公子好似发了狂。”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他对我用强,我反抗也扛不住……” 笙娘子咬了咬牙。 她把事情过了一遍,觉得自己暴露的风险大得可怕,于是低声道:“如果圣上有了什么问题,你知道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吗?” 蛮儿吓得一个激灵。 看那李公子的症状,与教坊司里头叫做马上风的并无二致。 无论小皇帝能否救活,他是在与自己行房时发的病,说破天也洗不清自己。 自己会不会被严刑拷打,凌迟处死…… 蛮儿张大了嘴巴,吓得不行,连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笙娘子将那个瓶子在蛮儿面前晃了一下,道:“这是春宵水,能使男子欲火焚身,金枪不倒,一回最多也只能用几滴。”她严肃地道,“你是我的丫头,我不想你出事,如果宫中来人问起来,你知道该如何说吗?” 蛮儿全身颤抖,满脸是泪,不住的摇头。 笙娘子又道:“你见我怀着胎,李公子吃了许多酒,就要给他换衣衫,醒过酒才过来寻我,谁知他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就把你扑在了床上。你从未见过这瓶药,无论哪个医官说他身体不对,应当是用了助兴的药物,你都要说不知道,咬紧牙关,绝对不能承认,记住了吗?” 她见蛮儿拼命点头,并不说话,于是微微提高了声音,逼问道:“记住了吗?!” 蛮儿哭着点头。 笙娘子又道:“你要怎么说?!” 蛮儿断断续续地道:“李公子满身的酒味……一进房间……就把我扑在床上,我……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救治 事已至此,禁卫队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把李德才拉到一边,道:“李供奉,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这就回宫禀明圣人,请派医官!” 赵显目前的情况,根本不能轻易挪动,十有八九,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这种局面,他一个小小的禁卫官与李德才区区黄门供奉,死上百次都扛不住后果。 李德才本来还想挣扎,可他看了看床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赵显,只得艰难地道:“您去罢。” 禁卫队长火急火燎一样跑了出去。 大夫满头大汗。 这名患者虽然身体不是很壮实,近些日子又思虑颇深,体虚气短,可按脉象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昏厥于女子身上。 马上风何其难诊治,他每下一针,都要思索再三,唯恐导致什么不好的结果。 在他的嘱咐下,门关了起来,只留了一小半窗开着,屋内生了好几大盆火炭,希望室内较暖的环境能对病人的病情有所帮助。 过了小半个时辰,笙娘子与魂不守舍的蛮儿端着托盘进门而来。笙娘子脸上的表情略微慌乱,她把蛮儿手上的瓷碗托起,走到了赵显的床边。 大夫连忙示意李德才扶起赵显。 几人共同作力,把那一碗浓参汤给小皇帝灌了下去。 禁卫队长面见田太后的时候,对方正与石颁、褚禛等六七名重臣议事。 殿内火药味颇有些浓郁。 此次众人研究的是三司使陈述的折子。 大魏正在修订茶法,原本朝中的想法,是将茶叶列入官营,利归官府,每年按照定额价格向商人收购茶叶,不想陈述邀请了茶商数十人请其评论厉害,商人们的意思是,由民间自营,利益收归民间,否则数十万人的生计将“灭裂无取”。 褚禛旗帜鲜明地带着几名官员站在商人的角度发言。 新修茶法的提议是石颁做出来的,他本就觉得朝廷朝廷对茶业控制不够,需要加强管理,这才属意陈述新制了法条。 田太后几乎是冷笑着看着双方你争我辩,斗成一团。 自从前几日她将小皇帝的后妃人选定下,朝中才形成没多久的联盟,就立刻分崩瓦解。 多年来,石颁与褚禛都是方枘圆凿,前一段因为小皇帝的婚事,两方奇迹般的联合在了一起,逼自己半撤帘。 可当定下了赵显后妃人选之后,这一个短暂的同盟,几乎是当时就拆散了。 无他,利益相悖耳。 田太后与赵显两相退让,选定了三名后妃。 一是褚禛的小女,二是翰林院杨夙的长女,最后礼部尚书何嘉的二女。 自从将此三人名字俱誊写清楚,发下礼部,着司天监推测凶吉,当天下午在垂拱殿中议事,殿中的气氛仿佛就回到了不久以前。石颁与褚禛领着各自的队伍,又重新开始对喷起来。 前几日,礼部将后妃入宫的各项礼仪准备完毕,司天监递上了诸事皆合,诸人相宜的折子,眼见褚禛的小女进宫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而褚禛还对着陈述的修茶法大批特批,石颁没忍住,冲着褚禛飙起火来。 昨日是田太后的寿宴,小皇帝在晚上席间喝得有点多,今日毕了朝,已经回殿休息。 田太后早已收到对方出宫的消息,可她却懒得去管。 有什么关系。 赵显爱怎么闹就怎么闹,以他的脑子,还翻不上天。只要最终能与后妃诞下子嗣,其余之事,她都不打算理会了。 田太后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看着殿上两班人马吵得鸡飞狗跳。 她太喜欢这种场景了。比起这几个月间,所有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现在的景况,让她满意极了。 两边还没得出什么结果,门口一个小黄门白着脸,喘着气跪在了地上。 无故入殿,打断朝臣议事,乃是违禁,一个不好,就要受到重罚。 可此时,他顾不得后果,连给殿中各位大臣请罪都不做,就忙道:“圣人,福宁宫中的禁卫及供奉着人送了信,陛下身患不适,目前正在宫外,请派宫中医官前往救治!” 殿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刚刚还振振有词,一条条批驳陈述折中观点的褚禛,此刻话说到一半,就被堵在了嗓子里。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这等审慎之事,这名小黄门居然敢于直接当着众臣之面就说了出来,由不得他不多做怀疑。 他扫了田太后一眼。 难道这是太后的计谋,特意来污了皇帝的名声? 这也太直白粗鄙了,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啊! 谁敢把这事说出去? 还是她觉得,自己会因为小皇帝又瞒着众人微服出宫,倚红偎翠之事与其生出间隙? 褚禛垂下了头,努力分析着这个看似是小小的意外的情况下,又是谁的手笔,隐藏着什么深沉的用意。 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田太后已经倏地站起身来,转头问道王文义:“今日宫中哪几位医官当值?让他们收拾东西,立刻出宫!” 又问那名小黄门道:“谁来报的信?陛下在哪里,身体究竟如何?!” 小黄门支吾一阵,面露难色,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皆是答非所问。 这样的反应,由不得在场的人不多做思虑。 田太后也忍不住蹙了眉。 她扫了殿内一圈,指着石颁、褚禛二人道:“还请两位卿家一并走一趟罢!” 两人领了命,跟着匆匆跟着黄门出了宫。 天下间有什么事情比得上皇帝? 莫说只是修订茶法这样的事情,便是哪里又出了大事,此时也议不下去了。 被打发出宫的臣子们各自心下惴惴不安,却不敢多言,都闭紧了嘴巴,当做自己什都没有瞧见,没有听见。 石颁与褚禛踏入浚仪桥边的院落时,面色都有些不对了。 两人何等的眼神,马上看出这一处所在的难得。 宣德门外的房舍何止寸土寸金,小皇帝居然能瞒着人在这里置下如此的院落,藏娇于其内。这是谁的手笔?真的只是为了金屋藏娇而已吗?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变天 褚禛更是有些走神。 自打算将女儿嫁给赵家,他借着各种机会与赵显接触过,正是有把握将小皇帝捏在手中,他才下了决心,与田太后做对手。 如今发现小皇帝私下居然还有此等手段,他突然有些心悬。 有一就有二。 小皇帝还有什么事情是私下间做下的? 他不安地站在门口扫了一眼院落的大小,估计这一处地方所要花费的银钱,不禁有些心悸。 一旁的石颁轻声道:“明日再查一查,这座宅子是挂在谁的名下。” 褚禛点了点头,跟着石颁一起进了内堂。 不仅是轮值的四名医官,连同两名翰林医官也被宣召带了过来,翰林医官都住在内城,又不需要像宫中轮值的医官一样携带药品,反倒来得早,此时六个人围着床榻,各自望闻问切,气氛紧张异常。 会诊完毕,以针灸之术著称的医官开始施针。 行家一出手,就只有没有。原先被抓来的大夫也算得上积年的老坐馆,见了对方的手法,顿时看呆了。 他偷偷打量了屋内其余几人。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作为一名在京都坐馆的普通大夫,他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太医局的两名奉药使,四名翰林医官,加起来一共六人,这些常人平日里连见都见不到的顶尖医者,现在居然齐齐聚在了这一方小小的斗室。 杏林圈子极小,只要医术高超,大家都会有几分耳闻,加上太医局的医官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在京都城内设馆义诊,堂内之人,他全都认识。 病人的身份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没等他擦干额角的汗,一名翰林医官就喝道:“谁施的艾灸!” 那大夫忙站了出来,两股战战,颤着声音道:“乃是小人……” 在场的诸名医官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其中一人骂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庸医?这曲骨穴是能随便灸的吗?!” 见谈到了这个,又联想到病人的身份,那大夫顿时眼神涣散,头嗡嗡地响,他喃喃道:“可是病人姓名垂危,我……我一时只想着救活……哪里顾得上其他……” 他说着说着,居然就这般晕了过去。 本就是被绑来,又给禁卫们威逼了一番。施针是一件极累的事情,不仅精神高度紧张,对人的精力也耗费得厉害,何况施针之后,他还给病人做了艾灸。他就心力交瘁,又忐忑极了,此刻被几名医官一质问,忆起灸曲骨穴的后果,竟是直接吓晕了。 褚禛听到此话,腿一软,差点左脚绊到右脚。 他年纪已经不小,多少通些药理,更注重养身之道,对于男子马上风之事,也有几分了解。当大夫选择灸曲骨穴,说明情势已经到了万分危急之时,而一旦灸了曲骨,几乎会导致男子阳事永不起。 他死死盯着床榻之上的小皇帝。 经过方才几名医官的轮番抢救,对着百会、劳宫,独阴屡次扎针,小皇帝已经有了呼吸,胸膛微不可见地起伏着,面上也恢复了两分颜色。 然而他已经不想去理会小皇帝的身体了。 无力为皇赵续后的赵显,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 现在麻烦的是,他得确定小皇帝是不是真的一定没有了能力,以及,如果当真如此,小女该如何摆脱入宫的命运。 褚禛突然后悔不已。 当初就不该催促田太后快些把入宫的日子定下来!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及顺序来,说不定现在还在钦天司中合算日子,哪里会如此之快! 他还在心中盘算着,石颁已经在喝问道:“伺候的人在哪里?” 自古宦官怕重臣,李德才滚了出来,趴跪在了地上。 “陛下敦伦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为何会如此?!” 李德才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答道:“昨日圣人寿宴,陛下吃多了几盅酒,早上也没怎么睡着,今日下了朝,就要出宫,直直来了这儿,他说要单独入院,着下官在门口守着……院内只有两名小姐,皆是原本教坊司的妓伶……今日伺候的只有其中一名……” 他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居然还算得上有条有理。 正在此时,床榻之上的小皇帝忽然发出了一阵咳嗽声,似乎有一泡浓痰卡在他喉咙之中,呼噜呼噜的。 医官们忙将小皇帝半扶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扎了几针。 赵显一阵急咳,将那一口痰吐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陛下醒了!” 医官们忙道。 赵显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他低哑着声音道:“朕的手,朕的脚……怎生动不了了?!”他动了动头,似乎想看看下半截身子,发现下头扎着针之后,明显松了口气,对着站在床榻旁的医官们道:“把针……拔了,朕要起来……” 他说两句,就要歇一歇,这几句短短的话,过了许久才讲完。 在场的医官们都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动弹。 赵显怒道:“听不到……朕……说话吗?!” 一名奉药使给施针的那名医官使了个眼色,医官板着脸,走上前去,慢慢地将赵显身上的银针都取了下来。 赵显的脸色变得十分可怕,他转了转头,一脸的惊骇。 医官们突然之间,都跪在了地上。 石颁与褚禛两人不敢置信地互相看了一眼。 只听小皇帝在榻上喘着大气,几乎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在二人听来,依旧是十分小的声响。 赵显嘶喘着骂道:“一群……蠹禄!朕,朕要起来!” 医官们跪在地上,动都不动。 李德才壮着胆子凑上前去,轻轻扶起了小皇帝。手下的躯体沉甸甸,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这是一具尸体。 褚禛如同在寒冬之中喝下了一碗半化的雪水,冻得眼睛珠子都转不了了。 显而易见,大魏如今的天子不仅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连同行走,伸手这样的小事,都无法做到了。 看医官们的反应,大魏的天……要变了。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入宫 小皇帝最终还是在众人的护送下回了宫。 宅院中的仆妇、护卫次第被入了监。李德才、福宁宫的禁卫也被收押拿下。 而当负责押送禁卫走到笙娘子面前之时,她毫不犹豫地道:“奴家数月以来一直在伺候陛下,眼下有孕在身!”又指着衣衫不整的蛮儿道:“陛下才幸了她!” 笙娘子帮着蛮儿脱身,亦有她的打算。对自己这名婢女,即使已经百般嘱咐,也告知了后果的严重性,可她依旧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对方能在禁受反复讯问之后,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应招供出来。 如若没有“春宵水”,陛下应当不会突发此症。而“春宵水”是蛮儿从自己手上而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目前尚不知道这些医官能否诊视出皇上身体之内的异状,她不敢赌。 为今之计,只有先把蛮儿给护住,至少也要留得她的囫囵之身,只要不被严刑逼供,想来自己也不会受带连累。 等之后自己肚子大了,母凭子贵,只要能一举得男,一切都好说。但凡能在宫中站稳脚跟,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自然会有办法给自己脱身。 直到入了宫,被安置在了后廷之中,被医官诊过脉,笙娘子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她有意识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心情尽量宁静下来。 左右环视了一圈所在的房舍,与她所想的不一样,禁宫之中,未必都是金碧辉煌。 这一间暂时拨给自己住的房间应当只是某个偏殿的一处地方,无论朝向、形制都不算上好,往上看,穹顶之处的浮雕都已经剥落,而窗台、门楣、立柱等等地方脱漆的脱漆,褪色的褪色,甚至残缺与破败也不鲜见。 不要说与太和楼中自己那精致的小阁相比,就算比起浚仪桥街上那仓促之中寻来金屋藏娇的院落,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她打量了一下室内的陈设,房内只有一榻一床,几个空箱笼,小小的圆桌旁坐着几张样式普通的靠椅,与宫外的普通人家并不二致。 桌上摆了一壶茶,倒扣着几个茶杯,唯一一个正立着的茶杯中袅袅水气正在升腾着,应当是方才进来的宫女带过来的。 见房内空无一人,她摸了摸肚子。 已经将近五个月,里头的动静十分明显。 才到一个陌生之处的忐忑,以及禁宫森严的可怕,都被这隆起的腹部给安抚了下来。 怕什么! 当今圣上并未成亲,也未听说膝下有所出。看他那模样,不要说再行敦伦,便是重新站起来,估计也要等到下辈子了。 只要自己的肚子中这一团肉争点气,带个把出来,这花花世界,万里江山,都是他的! 到时候,她还要找什么男人?寻什么靠山?!哪个男人能比得上自己身上掉下来肉的亲?! 不知不觉之间,笙娘子的嘴角处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笑容不同于在教坊司内逢场作戏,程式化的假笑,不同于在丁老大等人面前为了求其怜惜,怯生生的微笑,也不同于在许近泽等文士面前刻意端着,以做出高洁无暇气质的浅笑,更不同于在赵显跟前三分柔情三分欣喜夹杂着三分媚意的甜笑,乃是真真正正的笑容。 虽然不好看,却是这十几年间,几乎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子边上,揭开了茶壶的盖子。 是一壶清水。 她重新翻转过来一个杯子,洗净之后,把残水泼在了地上。 地板光滑如冰,水洒在地上,一点也不流动。 笙娘子对建筑之事并不在行,却也有基本的鉴别能力。 水洒于地却不蜿蜒蔓流,说明这房舍的地基造得极好,丝毫没有半点的倾斜。 从前她伺候过一名官人,对方在席间与人聊天,说起宫中的地板与民间不同,用的乃是“金砖”,其质地坚硬细腻,击打敲碰,如同金属一般铿然有声。 虽然是一间闲置已久,许多年都没有修葺的偏舍,可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着这里是高高在上的禁宫深处。 从教坊司到浚仪桥街,再到宫中。自己已经鱼跃龙门了吗? 笙娘子倒了一杯清水,将杯子握在手中,慢慢地喝着,只求暖一暖肚子。 她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窗只开了一小半,看出去,是不到一丈高的围墙。 不晓得蛮儿此刻在何处。 只要她那边扛住了,一切都好说。 想到这里,笙娘子敛起了笑容。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传说中权势滔天的太后呢? 以后,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能坐上她的位子? 都说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她的夫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子嗣更是独一份的尊荣,她的过去,应当也不算什么吧? 前朝还有歌女做到母仪天下的例子呢…… 笙娘子这边在意淫着自己披荆斩棘,将来凭着儿子统率六宫,众人拱卫,俯视天下的场景,那一边,蛮儿躺在床榻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今日发生之事,已经完全超过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无论是被强行奸污,还是行房之时,对方自己身上莫名其妙地晕厥,再到被娘子告知那人乃是当今的天子,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无法面对。 此时,许公子、李公子、天子、笙娘子,太和楼中的管事、吴妈妈,十多年前几乎已经没了印象的父母,这些人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在她的脑中晃过。 她的身体疼得不得了。 被折腾了不知道多久,事毕之后,又惊又吓不说,得知了李公子的身份之后,她心中的骇然更是无法言说。 真的是她无意间放在怀里的春宵水害得天子发病吗? 笙娘子说,因为天子有了酒,又被浓重的春宵水味道一激,阳物硬挺,难以消下,情动到了极致,又被冷风吹着,一冷、一热,导致的马上风。 教坊司中随便一个人对马上风都不会陌生,蛮儿自然也有大致的了解,她能分辨出笙娘子说的十有八九就是实情。 可这样的实情,让她无法接受。 如果旁人问起来,她该如何是好?按照笙娘子教授的话来回答,会不会惹人怀疑。不按笙娘子所说的去做,自己是不是再无生路? 蛮儿茫然极了。 ------------ 第一百七十八章 粮价 赵显运气不错。 事发之时,李德才应对及时,请来的大夫医术虽说不上高超,却也算得当机立断。 无论是参片、参汤、针灸、艾灸,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医官们口头谴责那大夫扎了小皇帝的曲骨穴,可换做谁来,都没有旁的办法。 救下命就是万幸了,危机关头,曲骨穴上的这一灸,当真是险之又险,生生把小皇帝踏入鬼门关的一条腿给拉了回来。 可也仅仅只是救回了性命。 天子有恙,连续半个月都没有上朝。好在他本身存在感也不是很强,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都是太后监国,如今不过恢复了原状而已。 在政事堂、枢密院一惯与太后对立的老臣们站出来表示,天子仅是身体不佳,并无大碍之后,朝野上下纷纷表示情绪稳定。 当然,背地里大家如何议论,就不得而知了。 踢开了赵显,田太后却并不高兴。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不在她的掌控之内。按她原本的打算,等后妃入宫,小皇帝有了后,她自然有办法可以顺顺当当地废了他,而不是现在这般仓促应对。 看着手下讯问后得到的口供,结合医官们呈上的推论,田太后很轻易就得出一个结论:赵显的头脑并未受到太大的损伤,也能正常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后期恢复情况再好,也不可能再次站起来了。 简而言之,他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大魏并不需要一个沉疴难起,无法履行职责的皇帝。 只要真实的情况一公布,不需要她发话,文武百官自己就会逼着赵显禅位。 可如此一来,谁能接手帝位呢? 小皇帝因为马上风倒在女人的身上,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辩解都是洗不白的。她只能想办法将内幕遮掩起来,而目睹了现场的石颁与褚禛不仅不能透露出去,也要帮着皇家一起挡窟窿。 至于为何会犯病,医官们诊视之后,都认定除却酒意上头外,小皇帝在短期内还用过剂量极大的虎狼之药。 田太后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折子,想了半日。 究竟要不要追究,追究到什么程度。是查明真相的好,还是不要再去管他。 王文义轻手轻脚从殿外走上来,禀道:“圣人,崔奉药着人送来脉案。” 田太后点了点头,示意他将脉案拿过来。 脉案共有两份,一份是小皇帝的,一份是笙娘子的。 赵显依旧不能起来,太医局的奉药、医官们已经使劲了浑身解数,也仅是能尽量确保他在身子不动弹的情况下,四肢不会萎缩得太快而已。 而笙娘子那边,按医官的说法,她身体康健,腹中胎儿情况良好。 她看完脉案,抬起头道:“传令下去,给新妇们赏菜。” 赵显虽然废了,后妃却是不得不接。按着礼部择定的日子,三位后妃都依礼抬进了宫。 即使是守活寡,面子上还是要做全。 前几日她已经与臣子透露了某位被小皇帝宠幸的宫女已有了身孕的情况,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 若是那笙娘子能一举得男,确认此子血脉无误后,将会归入那宫女名下,届时立了后,交由皇后抚养。 想到过一段,还要立后,新生子交给谁来带,又是一场较量。田太后支着额头,烦得不得了。 赵显这个蠢货,从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临到了了,还不忘给她找点麻烦。 京城与广南相距甚远,这边何苏玉已经入了宫,周秦依旧全然无知。 广南西路一年中大半都在战事之中,田地荒芜,百姓流离。桂州虽然处于相对腹地,正因如此,反倒是其他州府难民奔逃的方向。 朝中免了赋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即便不需缴纳粮税,广南的粮,还是无法自给。 周秦拿着府内前个月的账册,去寻了赵老夫人。 “岁中时好米一百七十文一斗,普通良米八十文一斗,如今才半载不到,已经卖到好米四百八十文一斗,普通良米近三百文一斗。”她语气微顿,“祖母,兴平仓里还有多少存粮,撑不撑得住……” 桂州米价连月来翻了近四倍,护国公府自然无所谓,就算涨个十倍百倍,也是吃得起的,可普通百姓就要叫苦连天了。 过了冬不多久就要新春,若是在年里闹出什么乱子,即使身在前线,暂兼广西经略、桂州知州的周严也脱不开干系。 赵老夫人从战乱中走过,自然比孙女更明白稳定粮价的重要性。 广南本来粮源充足,宾州、象州、邕州、全州,仓内各自都有大量存量。尤其是邕州,乃是广南的主要产粮大州。当日苏令的一把火,不仅烧掉了交趾兵补充粮饷的企图,也把邕州的府库存粮烧得干干净净。 桂州近几个月一直作力于转运粮秣、兵丁去往前线,兴平仓里还有多少余粮,确实要打个问号。 按理说,政务之事本不该由两人插手,可虽是田储负责后勤,但出了事,承担责任的仍旧是一把手周严。两家人如今绑在一条绳子上,谁有了错,另一边都不能置身事外。 赵老夫人把田储请了过来,隐晦地问了问他对于平抑粮价的打算。 对着护国公府的人,田储并不隐瞒,他道:“桂州粮价连连翻涨,除却供不应求,粮米确实存量不够之外,与当地奢遮富户囤居积奇也脱不了干系。” 他颇有些无奈地道:“本来我打算抓几个典型,杀一儆百,可因为前段他们出钱出力,倒是不好下手,只怕被人戳朝廷的脊梁骨。” 周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祖母调动桂州上下齐心抗敌,当地的富户、地主、权贵纷纷指派了手下的私兵协助巡逻守城,当日护城的是他们,今日投机倒把,奇货可居的也是他们。 昔日的功臣成了今日的贼子,桂州府衙反倒无法下手,唯恐被人拿出去宣扬朝廷卸磨杀驴。如果这种论调成了气候,以后谁还敢响应朝廷号召,出钱出力。 ------------ 第一百七十九章 踌躇 “桂州近两个月多了十数万的流民,张张嘴都要吃饭,粮少人多,今年是歉岁,本身就不丰产,又兼广南这一大仗,土地抛荒的抛荒,被毁的被毁,得了存粮,乡人先就想着存起来,根本不会拿出来卖。”田储叹道。 “广南东路要负责邕州一处好几万大军的粮秣,实在没有余力来帮着打压粮价。”他皱起了眉,“我已经向朝中请折赈灾了,只是京城太远,等朝中商议出从哪处调粮,发出函来,都要是开年的事情了。调粮地收到了令,从开仓到运转,粮米到了桂州,估计都要数月……如今十多万流民在桂州城中晃荡,若是粮价久久不降,只怕年时不好过。” 听到这里,周秦大概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广南确实粮食不够了,附近州府之内,以田储的权限能调动的粮食也只能先紧着前线大军。比起前线战事,桂州城内的流民、物价,都是要往后靠的。 大魏有没有粮? 有的。 可越是纵深的腹地,物资的运输就越是麻烦。 现在才是初冬,折子发往京城,朝中商议完毕,将盖了章的复折从政事堂中发回。调粮令去往该去的地方,当地准备好相应的粮秣、负责运转的民伕,估计就已经到了深冬。 深冬之时,航运十有八九已废。毕竟从荆州开始,再往北,所有的河道就算不冻上,半途之中,至少也会有许多冰凌,这种航道,运粮船如何行走? 就算向朝中递折子的是田储,他当着太后侄子的名头,没有人敢拖拉他的要求,可命令往下一发,做事的还要落实到当地……层层递转,这里拖一天,那里拖一刻,拖来拖去,桂州的粮价就要爆了。 周秦也跟着皱起了眉。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听说从前抑制粮价,多靠衙门立告,禁止商人随意增加米价……” 不待田储说话,赵老夫人就道:“行不通的……” 面对孙女天真的建议,赵老夫人摆了摆手,半是宽容,半是劝哄,道:“贴了这样的禁告,市上米价是抑制住了,可商人逐利,没有足够的钱赚,他们哪里肯罢休。从前的法子,都要配合着开仓放粮,如果不放粮,只会致使有价无市,现在还能三百文一斗买到米,到时候,出到六百文,市面上也找不到卖米的地方。” 归根结底,还是桂州自己没有粮。 粮商不肯卖,难道你敢去一户户地抄家? 况且昨日还贴榜告示,感谢他们群策群力,拱卫桂州,今日就要严惩,传出去,流民未乱,富商先乱,搅得城里腥风血雨的本事,他们也不是没有。 财可通天,人能乱世。 届时地主、商贾们把自家的私兵一抽,桂州府衙就要跪了。若是因此影响到了前线,更是万死的罪名。 周秦若有所思。 她想起了前世关于田储的传言。 当时她已经嫁到蜀地,一贯是粮仓的关中连年大旱,粮价飞涨,流民遍地,田太后把她的侄子派去赈灾。田储到了之后,巧施妙法,开渠、造桥、修路,又建造了好几处大工程,这才使得各行其业,将该地大量的流民安抚下来。 因为效果卓异,朝中还特意把此事放在邸报中予以褒奖宣扬。 当是时,成都府路才换了知州,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求府衙上下分析其中利弊,以及如何他法借用。她其时的公公领了个虚衔,从来只是去衙内点卯而已,随意着门客写了一篇交上去,结果在府议当中被点出来要求就自己的交上去的评议做分享。那厮除了吃喝玩乐,其余皆是一窍不通,自然支支吾吾,被当场训斥了一通,罚了俸,当年岁考还得了下等。 他看不上那点俸禄,可被同僚耻笑,官宦鄙夷,却是极其丢脸的。回到家中,少不得打骂下人出气。 没过多久,朝廷科举,殿试策问有一题便是如何如何赈灾治民。状元的文章以怎样应对赈灾之中产生的种种问题为中心,洋洋洒洒数千言,最重要一点便是以关中赈灾为例,详细申引了田储之所以能平抑粮价的原因。 状元文章传天下,有了便宜公公的一番丢脸在前,周秦出于好奇,也去观摩了一番,是以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也大致明白田储治理流民、平抑粮价的方法。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关中与桂州的状况不完全相同,应当也可以用得上。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由她说出来,算不算是夺了田储的功勋?况且自己一个闺阁女子,突然对经济治世发表成体系的言论,姓田的又是外人,是不是不太妥当? 等回到房里,周秦将前世听到的关于田储治理关中流民、平抑粮价的法子都一一列了出来,写就了一份简单的奏疏草稿。写好之后,她又看了一遍,笑了笑,将文稿放入了匣子里,让人收起来。 海棠经过这一年来的调教,对许多事情都有了相当的接受度,她扫了一眼周秦写的东西,小心装订起来,道:“姑娘这是写给承恩公府的世子爷吗?” 周秦摇了摇头,道:“先放着罢。” 然而她等了好几天,桂州城内的粮价一日高过一日,却不见府衙中出台什么行之有效的政策。 这日下午,她去探视周延之,却见对方半靠在床榻上,手中拿着一册书卷,身边也散落着许多书籍,正皱着眉头,快速翻阅着。见她过来,周延之似乎吓了一跳,立刻把手头的书卷往被子里塞,他才塞好,就看到床榻之上摊开的书籍。 这东西实在藏之不及,他只得抬起头讪讪笑道:“妹妹来了?” 周秦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她把视线投往书的封面,是书坊印制的历代名臣的奏疏。 周延之见妹妹眼神不善,忙解释道:“我就看了一会,不费神,桂枝盯着呢!” 说着冲着一旁的桂枝使眼色。 桂枝咳了咳,正要说话,被周秦眼睛一扫,立刻住了嘴,一言不发地立在门边。 ------------ 第一百八十章 主意 周秦走近了,捡起其中一本夹了象牙签的宗卷,标记的那一页是太祖时某位宰执的奏章,重点阐述某地平抑粮价过程中采取的措施以及存在的问题,借此综述,论起来治国的大道理。她又拾起另一本翻开的书册,翻开的那一页右侧只简单的写了两个字的标题《粮论》。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前日才答应了好好休养……”言毕,也不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周延之。 从前就有许多人夸过周秦生得好,尤其那一双妙目,就似一溪流水,清澈晶莹。被妹妹这样看着,周延之顿生愧疚之感,反倒愿意被她狠狠骂一场,好过现在软刀子一样细细地割来割去,让他心中软趴趴地疼。 周延之坐起身来,喃喃道:“是我的不是……”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听说城中粮价涨得厉害,许多流民无所事事,想着横竖现在无事,找找往年现成的例子,看能不能做做参考……” 他见周秦一脸的不赞同,忙道,“我不看多久就会歇息……” 周秦望着周延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半晌,才道:“你找了这半日,有没有寻到法子?” 既然妹妹主动岔开了话题,周延之忙回道:“哪里是那么好办的,跟商人打交道,没有利益驱使,谁肯给你卖命。” 周秦迟疑了一会,想着桂州城内的十余万流民,又思虑到邕州前线的数万兵丁,她抿了抿嘴,似乎不经意一般地道:“如果给了他们足够的利益呢?” 周延之感慨道:“哪里那么容易,如今桂州粮价已经涨到三百余文一斗,而且按这个形势,还要继续往上涨,眼见靠近年边,不仅粮价,其余物价也会应声而抬,多久才能捡到的机会,朝廷能给多少利?最多不就是按市价收购,他们又不是傻的!” 周秦锲而不舍地道:“如果府衙张榜出去,说按市价加二十或是三十文,如果不行,加一百文,或是两百文,收购地主、富户手中的粮食,信不信呢?” 周延之一愣,随即大笑道:“你这是什么主意?嫌衙门里钱太多了吗?真要这样办,都尉的腰都要被御史台的奏章给压断了。况且你花这么多钱收粮,除了给地主富户们鼓荷包,又能起什么作用?” “能收粮啊!”周秦解释道,“以朝廷的名义张榜收粮,同时公示府衙不会抑制粮价,只要人有余粮,爱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净瞎说!”周延之哈哈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口中还不忘道,“你随着粮商自己定价,人人囤集粮米,这价格能涨上天去!乡民得要把粮食压在床板底下才睡得着觉。” 周秦不以为意,道:“又什么关系,广南缺粮,难不成荆南、荆北也缺粮?滇地也缺粮?贵州也缺粮?不过是叔叔他们没得权力调动各处的粮米,也没有人手转运而已!如果贵州的粮价真的能涨上五百文一斗,滇地的粮商自己当牛做马,驼都要把粮给驼过来!如今水源也足,航运未歇,还能走水路,闽中今年听说是丰收,他们那边过来也不远,贵州更是近,只要消息传出去,说是桂州府衙不压抑粮价,这五十到五百,翻了十倍的价格,你觉得他们会坐得住吗?” 周延之顿时呆住了。 他仔细想了想妹妹所说的话,忍不住反驳道:“可贵州、昆州来此至少也十余日,算上消息传送的时间,怕是粮食还未运过来,桂州的民众就要连粥水都喝不上了!” 周秦小声道:“不是才收了粮吗?府衙以朝廷的名义收粮加价收粮,再定一个价格,卖给民众,听说都尉那边才给流民们记了编户,家家都有号牌,桂州城的居民也是有户籍可查,衙门中定一个规矩,每户人家按照人口可以以常价买定额的粮食,也不用撑久,最多过上半个月,第一批送粮的人就会到了。” 她微微一笑,“哥哥也太小看那些商贾了,若是有钱赚,平常人十天的路,他们能八天就赶到!咱们家自己也是做生意的,你问问潭州马行的掌柜,如果能赚上十倍的利润,从潭州到桂州,他是不是能在八天里把马匹送过来?” 周延之抓着身上盖的被子,那棉布被他揉得皱皱的,也不自知。 周秦见他想得投入,又道:“城中不是还有流民嘛?如今已经入冬了,前线官兵正要缺棉袄,流民中老弱妇孺可以帮着做被褥厚衣,衙门每日管一餐,做满二十天,月末以粮偿之,壮丁则去修城墙,挖堤坝,一样每日管一餐,做满二十天,月末以粮偿之,等年底商人们到了,粮食越多,价格越低,府衙要付帐也便宜。”她笑了笑,“只怕粮食太多,来得迟的粮商要哭!” 周延之坐着发了半晌的呆,突然之间,掀开被子下了床,就往窗边的桌子走去。 周秦忙拦道:“好好说着话,你这是在干嘛!” 周延之一脸的紧迫,道:“如今衙门里正为粮价发愁,我觉得你说的这法子不失为一个路径,待我写了章法,给田都尉送去!” 当然不失为一个路径!这就是田储自己当年走过的路,验证多次,以粮商治粮商,效果妥妥的! 周秦心里嘀咕着,看着周延之摊开了一张纸,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组织语言,只得抽走了他的笔,道:“才答应了不乱折腾,你又来这套!” 周延之眼巴巴地盯着妹妹手上的笔,一副想要拿回来,又不敢乱动的样子,道:“我就写一会,写完就休息,我保证!” 周秦只得道:“你好好养着吧,等我回去写出来,你再慢慢改……” 说完,吩咐一旁的桂枝盯着周延之,不许他再看书、写字,又留了海棠下来。 她回房之后,取出了前几日写就的那份草稿,又反复看了几遍,推敲斟酌用词,找了周延之的字帖,仿着他的字迹把稿子又誊抄了一遍。 ------------ 第一百八十一章 倒忙 周延之看着妹妹写的章程,不禁拍案叫绝,他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一脸的拜服,口中感慨道:“小时候你就比我聪明,六岁时缠着我教算筹,后来问的问题把我这个师父都给问倒了,一样是读书,别人家的小姑娘都是学些诗词歌赋,偏生你要读治世文章。” 他站起身来,围着周秦的坐的椅子前来来回回打转,道:“记得那个时候一同背《出师表》,我还在惋惜诸葛孔明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虽百死犹未悔,你已经列出一二三四,分析他之所以不得孝怀后主信任的原因。妹妹,若你是个男子,以你之能,好好历练一番,任一方知州绰绰有余!” 周延之的口气十分骄傲,仿佛妹妹比自己厉害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不用周秦想办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想出如此合乎实际的解决方式,他已经帮着用“天生之才”这个理由给盖棺定论了。 周秦哭笑不得,脸色不由得有些郝然。 这一份章程,大体的框架都是借用了上一世田储安抚流民、整顿粮价的法子,同时也补充了许多时人分析的细节。她结合桂州目前的情况,又参考自家马行以及商路贩运的经历,问过许多掌柜,才写就了,说得上是博采众家之长。 她不过就出点整理的力气而已。 这算不算是盗窃啊? 算了,做都做了,反正又抢不掉田储的功劳。 她斟酌了片刻,对周延之道:“哥哥,你将此份章程送去给田都尉之时,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周延之有些莫名,他奇道:“这有什么好瞒着的,又不是坏事。” 周秦嗔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女子闺名外扬,外头肯定会传出各色乱七八糟的消息,没必要由他们议论。况且你报我的名头,一点好处都得不到,我是能加官进爵,还是能富贵荣华?倒不如用你的名义报给了田储,好歹也能沾些光,不说别的,将来朝中按功分赏,大头自然是他拿,可你也能得个褒奖吧?” 就当是自己苦思冥想这么久,去粗取精,竭力撰文的报酬吧!给田储自己来想,还做不到这么系统、完整呢!占个小便宜,也不算过分吧? 周延之恍然,笑道:“怨不得我说你这文章仿我的字迹仿得真像。”他口头答应了,可心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在周延之看来,让他不劳而获,凭借妹妹的才能去获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名声褒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可这份章程中所列的方法,确实极为巧妙高明,至少有八九分把握能解决桂州粮价飞涨的问题,如果仅仅因为自己道德上的不舒服,就不呈上去,他也做不到。 反正田储与自己生死之交,人品也是信得过的,绝不会做那等长舌之人,若是他问起来,自己老实坦白,只要嘱咐对方不要说出去,一样没有违背妹妹的初衷,又有何不可呢? 他嘴上诺诺连声,回头马上就让人将那份文稿送去了前衙。 田储到得极快,他以前协助治理过流民,也曾奉旨赈灾,自然看得出这份章程中的含金量。将文稿交给属下去做详细的方案之后,他就匆匆跑来寻周延之。 没等他多问两句,周延之就主动交代:“我妹妹做的!” 语气里全是炫耀。 田储一肚子的问题当场就给他噎在了喉咙里。 周延之与有荣焉地讲解妹妹如何从自家马行、商贩生意里联想到抑制粮价的办法,又解释了她不愿意给别人晓得的原因,还不忘拜托田储一定不要传出去云云。 田储面上的震惊之色连遮都遮不住。 周延之取笑他,“不要看轻女子,想想前朝的德阳公主,再想想如今的圣人,哪一位不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听说当年修义坊中有一位姓韩的女子,力压天下大丈夫,把生意都做去了花刺子国,还敢行船琉球,卖丹药与东瀛人。” 话里话外,把自家妹妹抬得高高的。 周延之自觉与田储是过命的交情,两家如今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以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一点顾忌都没有。 田储却有些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才抬头回话。 两人又聊了片刻,田储就急忙回了前衙,问幕僚们要结果。 周秦拟写的毕竟只是大致的方法,真要落地,还需细则。 一群人商量了一下午,总算拿出了行之有效的流程,交给了田储。 当夜,他召集桂州府衙几名属官、推官,连夜草拟了告示,次日便贴了出去。 一时之间,桂州城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吴二本是南溪山附近的一处地主,他府上占有良田千顷,佃户数百人,虽然算不上顶尖的富庶,却也排得上名号。 他家中小妹嫁与了桂州城内一名积年的胥吏之家,能有如今的家产,妹夫功不可没。 两个月来,靠着左右倒腾,囤居积奇,吴二发了一笔横财,赚得了往年间三五年都得不到的银米。这日,他正在家中听账房盘点账目,忽然外头来了人,什么也没说,只交过来一封信。 见是妹夫的亲笔,吴二连忙拆开,囫囵看完,几乎要跳起来。他赶忙叫来了家中的管事,吩咐道:“把米铺的掌柜叫来,让他先下了铺子的门。” 不多时,米铺的掌柜急急进了门。 不等对方问好,吴二便交代道:“即日起,米铺的粮每日只散卖三十斗!不着急开门,等我先与人商议了价格,你再挂牌,切莫自作主张!” 掌柜的吃了一惊,愕然问道:“三十斗?”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三十斗米,能顶什么用? 如今桂州粮价飞涨,人人都想着多囤些,三十斗,开门就能卖掉。 今早还没开铺子,门口就已经排着二十多名客人。真要一天只卖三十斗,怕是那些买不到的人都要闹腾,还不如干脆歇业算了! 吴二腆着肚子呵呵一笑,道:“对,一斗都不要多卖!你只开着铺子,有人进来问,就说今日的粮已经售罄了。” ------------ 第一百八十二章 疯狂 如今桂州粮价飞涨,人人都想着多囤些,三十斗,开门就能卖掉。 今早还没开铺子,门口就已经排着二十多名客人。真要一天只卖三十斗,怕是那些买不到的人都要闹腾,还不如干脆歇业算了! 吴二腆着肚子呵呵一笑,道:“对,一斗都不要多卖!你只开着铺子,有人进来问,就说今日的粮已经售罄了。” 掌柜的不由得有些头疼,虽然已经入冬,可这一路跑回来,又被主家如此一吓,他的鼻尖、额角都冒出了几滴汗。 他吸了口气,还是决心给主家说明情况,于是道:“今日的稻米已经卖到三百六十文一斗,再这样涨下去,恐怕衙门就要抓人了……” 这话是有旧例参照的,约莫在七八年前,桂州曾经发过洪涝,连着两年都是大歉,当时桂州城里的粮商也是联合起来,把粮价抬高了好几倍。后来逼得流民吃草根树皮,差点举义而起,衙门无可奈何,接连罚没了好几名粮商的家产,令其带了枷,游街示众,又配合着开放兴平仓,勒令商人们不许私自抬价,这才把事情压下来。 吴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了茶盅,有滋有味地喝了两口,道:“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衙门这回不会管的!” 还没打发走粮铺掌柜,门房就领进来一名小厮,对方给吴二奉上了一封请柬,道:“我家老爷请吴大爷过去议事。” 吴二低头一看,乃是城里粮行行首的帖子。 能做行首,自然也有些本事,在府衙当中,肯定也有耳目,得到消息不会比自己晚。 这一回,估计是商议如何应对明日衙门贴出的告示。 他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等议事回来,他叫来了一名心腹,嘱咐道:“你带上些点心,腊肉去张府寻三娘,被人瞧见问起来,就说是我做哥哥的给妹妹送礼,见完三娘,你去找我妹夫,与他说,城中粮行已经决定明日起粮价每日抬高五十文,我们家也是照做,如果衙门有什么异动,让他千万早点通知我!” 心腹领命而去。 他想了想,又把粮铺掌柜给叫了回来,交代道:“明日铺子里的稻米卖四百一十文一斗。” 掌柜的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老爷,会不会太过火了?” 四百一十文一斗,比起原先的价格,接近翻了七倍。 据说日前在桂州府衙理事的乃是当今圣人的侄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果真的拿粮商、地主开刀,谁人敢拦,又怎生得了? 吴二嗤笑道:“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模样!”言毕,又道:“衙门会来收粮,咱们铺子里散卖每日三十斗,给衙门四十斗,跟他们解释解释,说铺子里的存粮都卖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仓促间从乡野间收的。” 管事的在他手底下干活多年,听完这话,心中马上算起帐来,“散卖才卖三十斗,卖给衙门要卖四五十斗,不划算啊!府衙来收粮,意思意思给点就算了,又挣不上钱!” 吴二想了想,觉得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索性与他说清楚了,“桂州府已经在拟告示,明日会在民间以比市价高六十文的价格收粮,也不会限制粮米的价格。” 掌柜的瞪大了眼睛,吓道:“疯了吗?!这么高的价,不怕流民造反??” 吴二哈哈大笑,道:“有兴平仓呢!虽然里头只有不到五万石粮,开仓放出来,也能管桂州上下至少吃一个月!听说衙门打算从咱们手里高价收粮,再按每斗一百文的价格卖出去,他们饿不死。”他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忙又问了一句,“你家户籍上几口人?” 掌柜顿时呆住,不明白为何主人家突然问这个,随即答道:“户籍上是七口。” 吴二点了点头,道:“算是占着便宜了,明日起,桂州城里皆可凭借户籍、路引、流民号牌低价买粮,你若是想,倒腾一回手,一斗能赚三百文呢!” 那掌柜的只觉得自己活了几十年,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样摸不着头脑,他默默想了半日,还是不知道衙门这是闹的哪一出,只得问道:“这是送钱给大家赚吗?” “也不尽然。普通人家买了米都要自己吃,也只有咱们这些卖粮食的能倒腾一回。”吴二放下手里的茶盅,板着指头算了起来,“你也不想想,前一阵闹出那奸细之事,是谁忙上忙下,又出钱,又出人,组成队伍巡逻,守城,这才帮着府衙把场面撑下来?当日桂州城里凑的那四千壮勇,过半都是咱们粮行里头给出去的。估摸着,这是知道我们不容易,想办法给点好处吧。”说完这话,他心情极好,摇头晃脑的,只差哼个小曲了。 这种机会,一辈子也撞不上几回。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能不能给老吴家挣下几辈子的家业,就看这一回了! 他也不要多,粮价只要拉到八百文一斗,就全出了! 隔天一早,果然桂州各大城门口都贴上了告示,声明即日起,衙门会在几大街市上征用某家某铺的地方,收购粮食,价格是时价加五十文。同时,可凭借户籍、路引、流民号牌以一百文一斗的银钱购买定额粮食。 告示一贴出来,粮价应声而涨。粮铺中的价格升到了四百一十文一斗,却俱是有价无市,没有一处能买到。而黑市上,粮价则是涨到了六百文一斗。 粮商们都要笑傻了。 此后,粮价一日一变,从四百一时文一斗,涨到了九百文一斗,黑市上更是飙升到了一千三百文一斗。 粮商们偷偷打听了兴平仓里头的余粮,只等粮仓放干净了,就轰轰烈烈赚上最后一笔。 而本来打算只要能卖出八百文一斗就清掉存货的吴二,不但没有再往外卖,反而开始四处筹钱,只求能多囤点粮。 他算着日子,打算再过三四天,就把手头的存粮出掉一半,剩下的日后慢慢卖。 ------------ 第一百八十三章 蠢货 走南闯北做生意的,都明白机会稍纵即逝的道理。来得早吃肉,来得晚喝西北风。沿途水陆上浩浩荡荡浮满了粮船,可见收到风,想分一杯羹的人并不在少数。 李楚只希望此番雇佣的船老大走得快些,能让自己好整以暇,以合适的价格把手中的粮米脱出手去。 能到桂州的自然不止航运。 从江县地处黔东南东部,与广南西路交界,托老天爷的福,今年风调雨顺,粮米丰产。 宋庆乃是从江县第一大的粮商。 此刻的他正坐在官道旁的地上,大口喝着水囊里的水。 眼看就要走入桂州的地界,在他身后,上百号人看着一百七十多车粮,各自散坐着歇息。 才过了一刻钟,车队的头领就打了个唿哨,招呼人起来继续往前走,口中还不忘道:“都打起精神了,若是明日能到桂州城内,宋爷发话,一人得两匹布,三串钱!” 车队紧赶慢赶,才走了七八里路,就见前头停了长长一条车队,把官道堵得死死的,半点挪动不了。 一人上前去打听,过了好半天才跑回来,道:“前面有十几架车翻了,挡在路中间,正在通路呢。”他咋舌道,“我往前跑了这半日,数了数,光是这一条道上就有上千辆粮车。” 而在他说话间,身旁不断走过小商贩,他们或驱使驴子,或赶着骡子,还有人拉着矮马,无一例外,畜生的背上都重重负荷了粮食。 车队行动不了,这些单枪匹马的小贩却毫无阻碍,他们从大车的空隙间钻来钻取,还有人结伴而行,拖着脚力边走边聊着天,对着路旁的车队指指点点。 寒风凛冽,宋庆却急得头上都冒出汗来。 他随手抽出一块已经用了两天的汗巾,往额鬓处胡乱擦了擦,垫着脚尖往前张望,只求前头能动上一动。 后头来了两名小商贩,其中一人个头比较高,大概四十余岁,留了短须,一看他身上的打扮,随身带的行头,就晓得是一名老练的牙侩。他对着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训道:“早知道你懒成这样,此次就不带你出来了!你晓不晓得跑多一趟,就能多赚多少银钱?” 年轻人颇有些不服气地道:“你倒是勤快了,来来回回跑了这好几次,还比不上隔壁张大哥赚得多,人家多有眼光,留在桂州城里就不动了,眼见粮价一日涨过一日,你跑来跑去,还不如在别人在城里收粮倒卖!” 老牙侩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张小四他多少本钱,我们家多少本钱?就我们这点家底,你收得起粮吗?桂州城里头现在随便一张床都多少钱一晚上?你留着,要睡大街??挣的都不够花!” 两人说着说着,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宋庆竖起耳朵听了个全,更是急得团团转。他半数身家都押在这些粮食上头了,如今眼看就要到了,却被堵在半路,可不要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啊! 好在前头的车队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开始移动,次日傍晚,宋庆已经看到了桂州城门。 去探路的人回来报信,道:“大爷,还有十来里路,咱们往前赶赶,要排队进城,我去给大家伙买点吃的回来。” 宋庆大手一挥,道:“买什么吃的,不买了!等进了城,我请大伙好好吃一顿,这一路都辛苦了!” 来人苦着脸道:“前头排了八九里的路呢,我先买点干粮回来,等进了城,恐怕都要到半夜了。” 宋庆讶然,他打马往前跑了三四里,果然长长的队伍从不远处就开始排了起来,直直通到城门口,都是粮车。他仗着自己一人一骑,脚程快,便从最后一辆开始点,一路数到了城门口,等清点完毕,心中算了一遍这外头大概有多少石粮,脑子里不由得打了个咯噔。 守门的小兵早已在前头喊道:“有货的走左边,无货的走右边,都不要挤!” 宋庆忙从右边进了城,趁着天没黑,他打马直奔桂州城里最大的粮行。 粮行外排了长长的队,都是背着米来散卖的,看穿着,许多都是附近的农户,还有些应当是过来倒卖的小商小贩。 他数了数人头,心中大概有了数,转头送了名帖上去。 粮行里的伙计连忙将他迎了进门,大掌柜亲自接待了他。 宋庆与大掌柜寒暄了两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三哥,你我自己人,也不拐弯抹角了,我这里有一百八十车细米,如今桂州城的市价是多少,你主家这里收又是什么价格?” 说完,不着痕迹地递了一个荷包去对方袖子里。 大掌柜意会,咳了两声,见会客间没人,低声道:“你不如放在手上两天,如今市面上已经涨到一千一百文一斗了,衙门里收是一千一百五十文一斗,我们这里对外收是一千一百八十文一斗,看这行情,还有得涨。我们主家打算再收七八日天,就开始慢慢发卖。是龙是虫,就看这一回了!” 宋庆道过谢,转头出了门,驾马前往桂州城里的码头,他扔了几十文钱给路边的一个要饭的花子,让对方帮着数从此时起,到明日酉时,码头处卸货的粮船一共多少艘。 做完这事,他又去问了城里头仓库,住宿的价格,这才急匆匆地出了城。 过了这许久,宋庆的车队还只排在距离城门两三里的地方。 等到次日,他从花子口中得知了光是这一日,就有三百余艘粮船靠岸之后,立时就去寻了大掌柜,把手头的粮食以一千二百文一斗的价格全给出了。 拿到了银票,他请随车的百来名从人好好吃了一顿,拉着空车就回从江县了。路过城门处,他遇到了熟人,于是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南溪山的地主吴二正压着粮车在城门口排队,打算把收来的粮囤进城内的仓库里,见是宋庆,笑着跟他聊了两句。得知对方已经卖完了粮,正往回赶,他十分吃惊,随即呵呵一笑,拱了拱手,赞道:“兄台好魄力!” 宋庆回礼,道:“哪里哪里,不如吴家老弟沉得住气!” 两人相视一笑,错身而过,各自在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解决 亲们这章先别定,俺要修一下。 ++++++ 五日后,桂州城内粮行的成员都聚集在一起,开起了大会。 吴二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几乎听不清行首在上头说什么。他心中默默算着自己这一轮投进去的钱,算来算去,都算不清。 他仗着自己家中有人在桂州府衙,断然不会出事,便大着胆子押了手里的田产收粮。原本打算只要粮价上了八百文一斗,就全部出手,一点不留。可随着价格的飙升,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蠢蠢欲动的贪婪之心,只在一千文一斗的时候出了一些粮,后来又赶忙大肆收购起来。 他刚得知兴平仓里的粮这几日就要卖完了,正兴奋,觉得发财就在眼前,却不曾想马上就被叫到了粮行里头。 行首的声音很稳,仿佛说的是什么轻巧的事情,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现在才过子时,今日码头卸下的粮米已经有八百船,这还不算两个城门进来的粮米。刚刚收到消息,那些外地来的粮商,一靠岸,在码头就以八百文一斗的价格卖起了粮。以我们的财力,已经包不住这个摊子了。这回来跟大伙商量,是不是今天把粮食都出了。” 堂中顿时吵嚷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有人高声插嘴道:“不是已经跟码头的人交代过了,让他们跟那些外地的贩子说清楚,不要贪小便宜,压价格吗?!” 行首没好气地道:“马上就年边了,谁不赶着回去过年,不让他卖,你用一千五百文一斗的价格把粮给收了吗?我是没那个余钱了!” 那人顿时哑了口。 从前确实也有着急脱手外地商贩,遇上这些人,都是桂州城里粮行的人联合起来,用一个较为合适的价格把他们手上的粮食给收了。可是如今随着粮价愈发高涨,所需的花费已经到了一个极为离谱的高度,没有人能扛得起来了。 吴二忍不住开口道:“跌到八百文一斗,这个价,谁出手都是断手断脚,不如大家咬牙扛一扛,顶着价格,这几日把粮食卖给衙门,反正兴平仓的粮马上就要空了!衙门不是还雇了上万人在修城墙、堤坝吗?还有那些帮着给前线做冬衣、被褥的,当时都许诺月底要以粮偿之,顶一顶,总归是能卖出去的。” 这些日子,粮行的人为了哄抬价格,没少高价收购,高拉低,自然成本翻高了不少。这个时候出手,吴二实在是血气翻涌。 本来能赚一千,如今只能赚六百,利润顿时缩水,谁人能忍?! 他这话一说,人人皆附和。众人形成一波合力,把犹犹豫豫的行首给说服了,准备再撑两日,慢慢把手头的粮食拱出一个高价给卖出去。 粮商们各自派了人去码头,城门处守着收粮。 没多久,大家就觉出不对来。 来桂州的船只、车马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一日多过一日,开始还都是附近州县的散户,后来是附近州路的小贩,到了这几日,连蜀地的大户都露了头。 当吴二与一名前哨搭上话,得知对方的船队里有三千石粮食的时候,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倒到了地上。 桂州城里的粮价开始跳水,跳水的速度比从前的涨速更令人心惊。 等到了月末,竟然只比去年同期高了十文! 兴平仓不但恢复了原本的储粮水平,存粮居然翻了一倍。 桂州城的民众看了一出大戏,却安安稳稳地吃了一个月的平价粮;流民们这一冬在桂州城里吃了饱饭,还得了许多钱粮,听说前线已经平定下来,泰半已经准备返家;衙门不仅解决了粮价问题,还以极低的代价安抚了流民,兴建起了许多桩大工程,将来说起,都算是周严、田储两人的政绩。 只有那些囤积居奇,贪得无厌,国难财怎么也发不够的粮商,几乎亏得倾家荡产。 吴二竭尽全力,也只赎回了十分之一不到的田产,自此元气大伤。府衙里的妹夫不仅不帮忙,反而对外撇清关系。此事提过不表。 后衙之中,周秦翻着手中的账册,欣喜地发现粮价又回落到了一百文一斗。 虽然依旧比原来高,但这是因为接近年节,属于正常的物价涨幅。 她笑嘻嘻地拿着账册去寻周延之。 周延之坐在窗前,看着妹妹满脸笑容地进了院子,于是隔着窗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周秦笑道:“粮价跌了,如今一百文一斗!” ------------ 第一百八十五章 转变 周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懵了,她煞白了脸,手紧紧地攥着,嘴巴翕合,好半晌才问道:“什么时候……封的才人?除了她,还有谁入了宫?” 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去考虑自己作为一个臣子家的女儿,去关注皇帝的嫔妃是否有不妥了,只一心想知道何苏玉为何会突然进了宫,又莫名其妙地成了赵显的后妃。 木已成舟,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何苏玉那个性子,入了宫,还不得让人给生啃了!怎么会选到她的头上?! 周秦心中惶惶不安。 桂州与京城相距太远,来了这么长时间,她也只收到何苏玉的两封书信,上头也不过说了些小女儿家的悄悄话,讨论京城中又出了什么新奇的衣裳,哪一家姑娘又与哪一位吵了架,问自己在桂州待得习惯不习惯,还说哪一处的园子十分好看,要等自己回了京城,两人约着去玩。 语气一如既往地活泼,一点也没有透露出她要进宫的迹象。 何苏玉何等鲜活可爱的性子,怎么能在宫中待得下去! 她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田储,只希望还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好消息。 田储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信件,递了过来。 周秦忙接了,打开一看,顿时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怎么也透不过气来。 同时入宫的有同签书枢密院事褚禛的小女褚月英,翰林学士杨夙的大女杨妙芳。 前者倒还罢了,她与褚月英来往不多,印象也并不深刻,现在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回忆了半天,才从脑海里巴拉出一个少言寡语,面容普通人影。极少的几次同席,对方几乎连话都不多说几句,虽然其父在朝中官职极高,大权在握,可她本人,看上去却只是一名极容易被人忽略的小姑娘。 可后者,何苏玉才同杨妙芳闹了一通,两人各自看对方不顺眼,结下了梁子。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到了那人生地不熟,处处都要谨言慎行的地方,何苏玉怎么适应得了。 如果给她选,她可能宁愿随便找个人嫁了,都不愿意进宫。 周延之有些担忧地看着妹妹,把那封信件抽了过来,低头也看了一遍,顿时脸色也变了。 他在宫中待了好几年,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何苏玉从小就与周秦交好,突然之间莫名其妙进了宫,成了小皇帝的妃嫔,不要说周秦心中不好受,便是他,一时之间也有些不舒服。 只是到底是皇家的事情,他也不好多议论,于是安抚妹妹道:“好歹也有了封号,宫中虽然寂寞些,久了也就习惯了。” 周秦默默地点了点头,强笑着与田储道了谢,找了个理由告辞了。 先前来时那高兴的心情就如同三伏天滴在地上的一滴水,转眼就在烈日下消散得干干净净。 田储看着周秦远去的背影,略有些后悔。 对方欢欢喜喜的来,却有因为自己郁郁寡欢的走。早知道就不告诉她这件事情了,两地相距何止千里,消息传递也难得很,她现在明白了也没有什么用,还白白难过。 周延之见房里气氛不太好,便转开话题问道:“如今兴平仓的粮也已经满了,还要收粮吗?” 田储道:“自然要收的,开年就要打交趾了,他们把粮运过来,反倒省了我从其他地方抽调的功夫。说起来,你妹妹可算是立了大功。” 说着说着,他也有些感慨。 周秦不过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多少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无可奈何的粮价问题,她偏能另辟蹊径,置之死地而后生,找出这样一个让人乍一听觉得是天方夜谭,绝对不可能成功,仔细一想,却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法子。 这法子不仅十分奏效,还帮着他解决了许多棘手的问题。平抑粮价的同时,也安抚了流民。源源不断运过来的粮米,省了多少运转的时间与流程,他只要下手买,再送到前线,比起从前要隔着千山万水问朝中要粮要米,要简单无数倍。 这份才干与巧思,让他每每想起来,就忍不住惋惜。 如果周秦是一名男子,他一定会拜为座上宾。 听了田储的话,周延之自然是得意的,但他也实事求是地道:“舍妹虽然出了主意,可并不是人人都能把这个法子落地下来。想法子容易,做事情难。简简单单的一个办法,真要做起来,需要多少统筹协调的功夫,若不是你的胆识、魄力和手段,在普通人看来,这不过是她一个小姑娘异想天开的构想,也不会有现在的成果。” 虽然只在广南待了半年,可周延之已经脱胎换骨。战场的厮杀,帐子里消磨人意志的琐事,上下牵制、互相推诿的官场,让他迅速成熟起来,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在京城里那一个非黑即白,做事就要做到十分的少年了。 他已经明白,无论再简单的一项政令,想要推行下去,不单要靠着朝廷上层的才能,更多的是要看下面办事的人用怎样的态度去处理,又怎么去运用手头的资源。 同样是依靠一套律法治理所辖,为什么有的地方就能路不拾遗,人人安居乐业,有的地方百姓怨声载道,人人面有菜色? 如果换一个人,同样接到了周秦这一份章程,对方能否做到如今的效果呢? 不要说其他人,就是换做周延之自己,他也没有把握能完美地将其中的框架思路给实施了。毕竟在运行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新问题。 从前那些想当然,那些棱角,在碰到了现实之后,以极快的速度被磨平。他虽然依旧有着美好的愿景与向往,却也能接受现实的无奈。 田储微微一笑,收下了周延之的夸奖,他想了想,问道:“你妹妹喜欢什么,如果我要送谢礼,送什么比较合适?” 周延之把妹妹的喜好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道:“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是平常总爱侍弄花花草草的,不过这广南也不是久呆之地,迟早要回京城的,你送了东西,将来搬起来也麻烦。别操这份闲心了,好生休息去吧,看你这脸色,都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姻亲 亲们这章等等再订阅,俺还在修文/(ㄒoㄒ)/~~ ++++++++++++ 周秦得了田储这边的信,闷闷不乐地去寻了赵老夫人,把何苏玉已经被接入宫中的事说了。 赵老夫人也十分惊讶,她安慰了孙女几句,一连好几日,神色都不太好看,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一般。 周延之的伤已经养得七七八八,这日三人吃过晚饭,赵老夫人突然道:“京中来了信,顾家的姻侄就要外任期满,如今正打算进京打点,等开了春,他媳妇会带着儿子女儿先行过来。” 周秦听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她迷茫地问道:“是婶婶家的亲戚吗?我们要叫什么的?他们家在京城有没有住的地方?” 说着与周延之对视了一眼,兄妹两人均是一头雾水表情。 赵老夫人就掰着手指头算,算了半日,只好道:“叫舅妈吧,带来的两个都比延之年长,叫表哥,还有一个是姐姐,叫表姐,顾家在京城已经没什么人了,给我写信,也是想着借住在我们家一段时间,等把差事定下来,再租了房子搬出去。” 周秦“哦”了一声,道:“咱们在桂州,也帮不上忙。” 说起来,顾家真的算不上走得很近的姻亲。 当初顾氏能嫁给周严,全是因为赵老夫人的缘故。她与顾氏的母亲年少时是手帕交,后来相中了顾氏温柔贤淑,相貌柔美,想着次子性子太皮,换个脾气不好的,少不得要针锋相对,往后府上就要闹得鸡飞狗跳,于是与顾氏的母亲说了,两家做了亲。 顾家原先还有几分架子在,后来连走了几个头脑清楚的老人,就有些落魄下来,顾氏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长兄早年间死于急病,弟弟则是外任了一个小官,家里唯一比较靠谱的男丁就是二哥,他取了进士,得了外任的实缺,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地飘来荡去,虽然家里再没什么得力的靠山,可凭着自己的能力,又有护国公府偶尔帮忙斡旋,这一路倒也算得上顺利。 周秦小时候也听人说过闲话,说如果嫂嫂顾氏当时结亲的不是护国公府,换上哪一家显贵,这婚事十有八九都成不了。又常有人口气酸溜溜地聊起顾氏,说她何德何能嫁给了周严,不过没有那个命,就扛不起那份福气,果然不仅生不出孩子,连自己都早早没了。 她那时年龄极小,根本分辨不出那些人口中的恶意,只是单纯觉得不喜欢听闲人议论家里人。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嫂嫂还活着,以她的性格,句句都能噎得她半夜睡不着觉。 顾氏嫁给周严,许多年都没有受孕,虽然周严不催,赵老夫人也没有逼得很紧,她自己却是十分着急,到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后来吃了家中嫂子推荐的大夫开的药,久泄不止。当时她掌着中馈,还请了那名大夫治,治来治去,就治进了鬼门关。 因为这事,顾家的大房不怎么敢与护国公府往来,后来老大没了,自然而然的就断了联系。顾家小弟离得远,也没有什么音讯,唯有二哥,逢年过节都有节礼,还常常写信给赵老夫人问候,与妹夫周严也时时有交际。 周秦并不熟悉顾家人,只是知道二叔有这样一门亲戚,在她看来,顾家老二之所以着急地给护国公府写信,想让媳妇先进京帮着打点,不过是要借着护国公府的势,活动一个不错的位子而已。 不过现在一家人都在广南,估计是帮不上他的忙了。 赵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我也想了好几日,二郎也写了信过来,如今广南形势已定,咱们待在这里,也起不到作用,延之如今身体也好了大半,桂州的大夫、药品还是比不上京城,回去找医官看一看,让我也好放心。” 她这话一说,孙子孙女有些意外。 赵老夫人顿了顿,又道:“况且此地离京城太远,朝中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马上又要开年了,马行那边许多生意还要打点。” 说来说去就是一个主题,当初因为不放心周延之才来的桂州,现在周严战事顺利,周延之的伤势也愈合得不错,自己不放心京城那一摊事,想着要回去了。 周秦想了想,疑道:“可当初哥哥是受了皇命才来的广南,如今不能说走就走吧?” 赵老夫人也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让世子派个差事,安排延之回京就是,谁去管他一个小小的侍读?”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待遇 已经过了很长时间,蛮儿依旧没有从当日胆战心惊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 入宫之初,她被分派到一个偏僻的房舍内,八个宫女日夜不停地盯着,每隔五日,就有两个医官来给她诊脉。原本担心会被严刑拷打,可她坐立不安地在宫中待了一个多月,依旧完全没有人来讯问的迹象。 笙娘子当日叮嘱的话似乎是多此一举,宫中掌权的人好像并不关心为何陛下会马上风,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天子瘫痪,更不在意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作为明面上造成皇帝瘫痪的始作俑者,她就这样被闲置在了一边,既没有人来理会,也没有得到下一步的安排。 直到某一日,给她诊过脉象之后,两名医官的表情格外的凝重,与往日的默默离开不同,他们又叫来了另外一名一看就更高级的医官,三人在围着自己重新诊了许久的脉。 次日,她被安排迁入了另一处住所。 这是一处宫殿的偏殿,从外面看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可一进了门,里头的陈设却十分简单。 蛮儿顶着寒风跨进屋里,就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四处张望,没有看见炭盆,一直跟在身边的宫女将她身上的棉袄给脱了,转过头去同另一个宫女道:“去跟外头的人说一声,今日的地龙烧得太旺,要闷上头了。” 那名宫女低低应了一声,先走到窗边,把关的严严实实的窗推开了一小条缝隙,这才出门而去。 两人说话间,其余几名宫女不住地在收拾房内的东西。 蛮儿身无长物地进了宫,这才不到三个月,搬家之时身边的东西就多了七八个大箱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细软。 她是婢女出身,又长在太和楼中,对穿着打扮向来很敏感。这几个月里,她穿的衣衫虽然料子并不名贵,却也是上品,比起周围的宫女,高了两三个档次。才进宫,她就得了八个伺候的,人人都那样的训练有素,进退得当,等搬到新的房舍之内,她甚至有了专门的梳头宫女。 蛮儿住的地方增加了四个宫女,两个黄门,都是来伺候她的。与此同时,她每日的饮食也开始有了变化,从原先普普通通的食物,变得每日都有大鱼大肉,每隔两天,都会配一次冬日里难得的菜蔬,还有滋补的炖汤。 她隐隐约约有了个想法。然而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 那日天子被春宵水引得狂性大发,对她行了事,次月,她就来了例事。虽然与往常比,量少色浅,可也是来了。 虽然年纪小,太和楼里的姐姐们也从未怀过胎,可蛮儿自认是见识过女子孕事的,笙娘子怀孕的时候,常常恶心泛呕,昏昏嗜睡,同时月事也一直没有来。 娘子服侍了天子那么多次,才得了龙种。如今换了自己,才那一次,怎么可能就中招。 况且自己还来过一次例事。至于后面这两个月没有,也是很平常的,她葵水才至不满半年,几乎没有一个月是准信的。 那为什么宫中要待自己这样好。 蛮儿一向头脑简单,从前跟着笙娘子,都是笙娘子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唯一一次自己抓了主意,就是因为笙娘子与许近泽两人情投意合,却被家中棒打鸳鸯,一定要给许近泽说一个什么国公府的亲事,还怕女方不高兴,压着不让笙娘子进门。为着这个,她大着胆子去寻了丁老大,当街拦了那个姓周的姑娘,结果是她被关进衙门打了板子,娘子与许近泽的事情也没成。 京都府衙的女监里头什么人都有,她被教训了几次,到了后来,几乎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被拖上公堂拔下裤子打板子那天,她甚至松了口气,只因为心中觉得打了板子应当就可以出狱了。 后来是娘子求了人,把自己赎了回去。 等她养好病,就听说那国公府权势滔天,把丁老大的生意整得一落千丈。丁老大心中不忿,就日日跑去找笙娘子的麻烦。 丁老大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虽然也是个大老粗,却对娘子极为客气,这一回,竟似疯狗一般,恶形恶状的,好几次自己送水进去,就撞见笙娘子双紧蹙,脸上全是泪水,身上一丝不挂,被那丁老大蹂躏。 每每被迫伺候完丁老大,娘子都要好久才能缓过来。 这件事情算得上是她惹出来的,所以见了笙娘子落到这步田地,她心中不但内疚,还难过。 她当时日日都求神拜佛,只求许近泽家中能早些退让,救娘子于水火。 没多久,李公子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笙娘子开始与李公子私相授受。当时她还不晓得对方是皇帝,只觉得娘子的做法很奇怪,为什么放着才貌双全,前途无限,又有情有义的许近泽不等,偏生要去跟一个身世不明,前途未卜,长相普通的人在一起。 直到现在慢慢回想起来,她才知道娘子的心思原来这样厉害。 她是怎么看出来李公子是天子的呢? 应当是第一次见面,她就瞧出来了吧? 笙娘子怀了龙种。 据说当今圣上并没有子嗣,是不是意味着,娘子只要生了男孩,那就是未来的皇帝? 极为奇怪的,想到这里,蛮儿既不高兴,也不羡慕。 她虽然不聪明,可很早就明白一件事情,想要得到什么,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生下皇子又有什么好,皇帝已经瘫痪了,笙娘子入了宫,跟守活寡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日日锦衣玉食,哪里比得上嫁与许近泽,两人朝夕相伴,情绵绵意缠缠。 蛮儿抓着帕子,恍了恍神,没听到刚刚旁边的宫女说的话。 那宫女见她心不在焉,又重复了一便,道:“姑娘这两日都没怎么进食,是菜肴做得不好吗?” 蛮儿摇了摇头,道:“这两天胸口闷得很,也不想吃东西,可能因为天天在屋子里待着,出去活动活动就好了。” 她不过随口一说。 自打进了宫,除了搬家那一次,她从来没能出过屋子。 然而令她诧异的是,当天下午,那名宫女就过来问道:“姑娘想出去走走吗?” ------------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养胎 俺依旧还在修文,麻烦大家晚些再订阅…… 虎摸大家。不好意思! ++++++++++ ++++++++++ 笙娘子躺在产房里,满屋子都是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 自怀了胎,笙娘子把自己的肚子看得极紧张,进宫之后,更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只待等着瓜熟蒂落,顺利产下龙子。这一回莫名其妙地突然发作,让她措手不及。 生产过后,笙娘子满头大汗,脖子以下似乎都痛得没有了知觉,而脑子里更是刺辣辣的。似乎过了有一辈子的时间,她才慢慢缓过劲来。 笙娘子没有生产过,自然无从对比,可方才给她接生的人动作粗暴无比,似乎只要能把她腹中的孩子给平安接下来,母体是生是死,是完整还是被劈成几块,她们都不在意一样。 忍着头晕,忍着胸痛,忍者腹部空荡荡伸缩的不适,忍着下体被刀剁了几百下的疼,笙娘子拉住了在收拾床榻的接生嬷嬷的手,哑着嗓子叫道:“我的儿子……” 那嬷嬷嗤笑一声,道:“还做梦呢!” 说完,理都不理她,把床上散落的布条、棉絮捡进了手中的面盆了,转头出了产房。 房里顿时空无一人,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笙娘子何等聪明的人,从这空荡荡的产房、接生人的态度中就察觉出了不妙。 难道她生的是一位公主? 可是即便只是得了一位公主,这些人对待自己也不应当是这种态度! 天子没有子嗣,公主是他唯一的血脉。就算没有儿子,凭着女儿,她也能在宫中立足才对。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生产过后,没有人来管她,身上汗水涔涔,黏着衣服,角落里的几大盆炭已经烧过了,渐渐没了热气,屋子里的寒意一丝丝地盖过了暖意,笙娘子一阵发抖,皮肤上泛起了鸡皮疙瘩。 身体上的痛苦,她能忍,可这种毫无着力之处的惶恐感,却让她死命抓着身下的被子,不知如何是好。 慈明宫中,田太后强打起精神,听着王文义的回禀,“……产下一位皇女,三斤二两,并无残疾,只是哭声细弱,手脚无力。” 刚知道是得了一个“孙女”,田太后的脸就难看起来,她心下烦闷,撂下了手里的奏章。 王文义弓着身子请示道:“如今内侍过来问,这一位皇女要挂在谁的名下?” 既然是个野种跟娼妓生的女儿,随便挂在哪里都行。田太后毫不在意地道:“上回不是赏了陛下好几个宫女吗?随便挑一个看起来老实的,挂她的名字吧。”她想了想,又道,“把小皇女送去给新妇养。” 王文义垂着头听命,得了后头这一句嘱咐,小心翼翼地问道:“送去哪一位后妃处?” 田太后顿时觉得头疼,脑子里将三个名字绕了一圈,这才道:“给褚修仪。”想了想,又道,“去给今日在宫中轮值的人说一声,送点吃食过去,告诉他们今日陛下大喜,得了皇女。” 王文义心里打着鼓,嘴巴上却极快地领了命。他转头查了今天轮值的大臣,确认了里头果然有褚禛,于是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这才让下头的小黄门端着太后赏的吃食,一起去了文德殿。 等他宣过懿旨,办完差,走出宫殿的时候,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霜。 无论文臣武将,一向对宦官都有极大的偏见,褚禛更是其中的典型。每次王文义只要撞到褚禛,稍有不慎,都会被借机斥责、教训一番。如今褚禛的小女褚月英入宫做了修仪,他却毫无忌惮,依旧不改往日风格,接完旨意,就对着王文义劈头盖脸一通骂,说他驼背弯腰,宣读懿旨的声音不够洪亮,有损皇家威仪。 坐在褚禛身边的是已经六十八岁的刘威,刘威也老眼昏花,背上像顶着一个罗锅一样,走起路来更是一摇一晃,难看得很,为什么就不见褚禛去批评他? 做阉人就活该被骂吗? 难道做阉人是自己选的吗?! 谁不想读书,谁不想当官,只要能有一丝的办法,谁会不要祖宗姓氏,入宫做黄门? 王文义捏着拳头在外头走了一圈,等回到慈明宫,又重新换上了那张笑呵呵地脸,对着田太后复了命。 田太后自然不知道在宣旨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插曲,就算知道了,重臣骂宦官,天经地义,骂了也就骂了。 ------------ 第一百八十九章 改变 才到京城,周秦就被一连串的消息给炸昏了头。 不过去了广南半年,再回来,一切物是人非。田储的消息来源没有问题,何苏玉真的进宫做了美人,除此之外,田太后在前一日宣布了小皇帝重病的消息,如今朝中已经是人尽皆知。 护国公府的线报传出信来,斩钉截铁地认定小皇帝的病不会好了。 周秦花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线报不会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小皇帝为什么会重病?什么叫不会好了?这是他年纪轻轻就要驾崩了的意思吗? 可前世他明明活得好好的,后来还顺利逼宫了…… 周秦的心情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就如同前朝的举子在考明经试前把《文经》背得滚瓜烂熟,可一上考场,发现卷子上面的题目考的全是《文选》里的内容。 如果不是往事历历在目,她都要以为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四年只是一个梦。 难道上一世,真的只是巧合吗? 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变得截然不同,这是不是意味着护国公府以后不会再像曾经那样遭受灭顶之灾? 多思无益,她把此事放在一边,对闺中好友的担心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如果小皇帝不可能再痊愈,何苏玉怎么办?这辈子就要守活寡了不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困在禁宫当中,日子怎么过啊…… 这回去广南,她给何苏玉带了许多对方指定要的土仪,现在那些吃的玩的用的,摊在箱子里,装了满满一个大箱笼,芳草还特地清出来放在了外间里,笑着说要等下回去何府的时候带过去,不然“何姑娘又要闹上天了”。 周秦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帮着赵老夫人梳理眼前的一大摊子事情。 都说年末忙,开年其实也忙。何况护国公府的主人家整整大半年不在京城,马行也好,商行也罢,都有许许多多事情等着主家抓主意。外地回京,四亲八故的,也要送上一份土仪,再搭一份帖子,通福对方自己这一家子回来了。 里里外外忙了有大半个月,才算是消停下来。 周延之交完差事,这一趟事情就算了结了。他原是受了小皇帝的差使去广南,如今又接了田储的令,回京复命,事情办完,作为白身,又没得到任命,他就彻底闲了下来,打算专心在家念书,顺便养养身体。 赵老夫人请了好几名老医官给他诊视,人人都说周延之虽然眼下已经痊愈,可到底留下了病根,最好将来不要活动得太激烈,免得引发旧疾。因他伤的是头部,如果将来有什么万一,很难断言。 周延之初时不以为然,还偷偷跟人出去打马球,直到有一日,他与朋友赛了一天,晚上回府,竟觉得脑中有鸣叫之声,后来连着两三日都缓不过神来,方把医官的话放在心上。 他不敢把身体的异常告诉家里人,将自己关在房里反复想了两天,最终决定考太学。 周秦听说了他的想法,十分惊奇,开玩笑道:“不是说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要当武将,上战场吗?” “要有人冲杀在前,也要有人劳碌在后。”周延之语气有些感慨,“做不成叔叔,像田储那样做个副手,一样有很大的价值。” 与从前的答案全然不同了。 多年兄妹相处,周秦自觉对哥哥的想法虽然称不上了如指掌,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如今听他这样答话,顿时有了种极其别扭的感觉。 赵老夫人听说孙子最后决定要走科举之路,高兴不已。于她而言,护国公府在战场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年纪大了,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不想再起什么波澜了。周延之去岁失陷在邕州的消息,直到今天,她晚上还偶尔会梦到,每次醒来,都会心悸不已。不过对周延之的想法,她还是有些异议,道:“不要考太学了,给宋祭酒说一声,你去国子学吧。” 国子学中的国子生乃是京朝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总数不超过百人,都是达官显贵、权臣贵族的二代,即便他们不入学科考,将来一样能凭借父祖的荫庇入仕。 而太学就不一样了,在身份上,太学生的入学门槛低很多,即便只是八品以下官员的子弟,甚至是平民百姓,只要能通过考试,一样也能进学。 身份上的低门槛,必然导致入学名额的竞争激烈,太学学籍设置,外舍生两千人,内舍生三千人,上舍生一百人,层层递进,顶端的上舍生,每月能领钱五千文,上舍生中的最优者,能享受不用参加科举就得到官职授予的待遇。 在赵老夫人看来,既然能去国子学,为什么要去太学去与平民子弟争抢。 周延之含笑道:“不用家里帮忙,我也能考上。” 赵老夫人顿时失笑。 弱冠之年的小孩子,做什么事情都要争那么一口气。她抿着嘴巴笑,道:“你明明能考家中帮忙入学,偏偏要去抢别人穷苦人家的机会,这是什么居心?” 周延之一愣。 赵老夫人道:“能考进太学,就能免除丁粮、官役和差徭,就连外舍生,也能每月领钱一千文,又有学中膳食可以吃,还有大夫免费帮忙看病,他们本来能出头的机会就少,你还要去抢,何苦来着?” 周延之不过想要证明自己而已,哪里想得那么远,听赵老夫人这样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周秦在旁边打圆场,“没事,哥哥去考太学,说不定能不能考中呢,如果考中了,跟国子监的司业说一声,拿了名字下来,再转去国子学便罢了,那名额依旧给下面一个人留着。” 赵老夫人点头,调侃道:“就你聪明。” 周秦笑道:“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孙女!” 一时祖孙三人都笑了起来。 等晚上回了房,周秦就让海棠去问了马房周延之用了多少次马,每次都用多久,得了大致,又把桂枝叫了过来,一一对着问。 桂枝苦着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 第一百九十章 失态 俺又在改文……对不住,这章大家先不要订阅/(ㄒoㄒ)/~~ +++++++++++++++++++++++++++++++++ ++++++++++++++++++++++++++++++++ 见了他这个样子,周秦哪里还有不晓得。 次日,她带了一瓶插花去周延之房中,与其聊了几句,忽然问道:“哥,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周延之摸着鼻子装傻,道:“你这小脑瓜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忙了那么久,好容易歇下来,你又要来折腾我了?” 周秦低声道:“你别瞒我了,前几日你去南郊打马球是不是?我已经打听过了,你那回跟人赛了整整一天,回来连着两日都没有怎么正经吃东西,还让桂枝出去买什么川穹葛根茶,哥,你是不是头又不舒服了?” 周延之愕然,他转头看了桂枝一眼。 周秦道:“你不要看他了,他什么都没说,都是我查出来的。天下间哪有纸能包住火的道理,你这样,不要说祖母,连我都不放心,还说自己是长兄,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 周延之还要狡辩,周秦又道:“你骗得过别人,还想要骗我吗?你看看你架子上的书!真的想要做文官,会天天抱着兵法不放?!”她气急,顿了顿,又道,“到底有什么不好,你给我说一声,至少让我心中有个准备,你若是还把我当妹妹,就不要瞒着我!” 周延之无法,只得把当日自己大赛之后身体不适的情况给妹妹说了,又道:“我已经去瞧了大夫,尚没有什么大问题。” 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比起原本最坏的设想,情况已经好了太多。周秦不由得舒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 看了妹妹这个反应,周延之叹着气道:“我说不要告诉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还要干着急,何苦呢。” 周秦撇了撇嘴,对自家哥哥的这种想法十分不以为然,正要说话,门口突然来了个小丫头,口中道:“老夫人请少爷、姑娘过去,说是家中来了亲,请过去待客。” 被这事情打断,周秦对哥哥的教育只能缓缓了,她问那小丫头道:“什么亲?” 小丫头道:“听说家中姓顾。” 周延之“哦”了一声,对着妹妹道:“想是婶婶家的姻亲来了。” 两人各自换了衣裳去正厅,果然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客座当中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正与赵老夫人说话。 她下首坐了两个余岁的少年,长得模样端正,看举止行为,也称得上知礼。 周延之早已到了,跟赵老夫人一同与客人说着话,见周秦来了,于是按了按赵老夫人的手。 赵老夫人抬起头,看到孙女进来,笑着给对面的妇人介绍道:“这是我孙女周秦。”又对着周秦道,“这是你婶婶那一边的舅妈。” 周秦笑着给那妇人行了个礼。 两边寒暄了几句,又见过了那两个一表三万里的表哥,两人一个叫顾承明,一个叫顾承信,明是老大,今年十九岁,信是老二,今年十七岁。 赵老夫人又道:“你还有一个表姐,现在在里头,你去找她玩吧。” 那妇人忙站起来,想来是打算进去引荐,被赵老夫人拦下了,道:“让她们小姑娘自己玩吧,说说话就熟了,咱们也不用去。” 周秦笑了笑,行过礼就进了里间。 里间的桌子旁果然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看着桌上的插瓶发呆。 ------------ 第一百九十一章 殒身 周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错愕地问道:“谁?” 海棠急急走近几步,道:“何家来了人,与老夫人说的,珊瑚姐姐喊我过去,刚巧遇到何家来报信的人,我凑着听了一耳朵。” 周秦心中狂震,一个不小心,手中的笔没放稳,从笔托上滑了下来,在宣纸上滚了一片墨渍。 她顾不得精心临了一早上的《魏碑》被毁,追问道:“是不是听错了?” 何苏玉才进宫多久,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海棠摇了摇头,艰涩地道:“据说刘夫人早上晕过去了,宫中传出消息的时候,何姑娘已经走了大半日,听说是突发了重病才没了。” 周秦还是不愿相信,她站起身来,打算去找赵老夫人。没等她换好衣衫,外头来了个小丫头,道:“老夫人请姑娘去一下。” 等她匆匆到了正堂,何家的人已经走了,赵老夫人有些唏嘘地坐在椅子上,见周秦来了,她叹了口气,道:“刚刚何家来了人,何苏玉昨日没了。” 即便周秦已经先有了心理准备,此时依旧不能接受,她张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难过的感觉压在心上,让她动弹不得。 赵老夫人指着桌面的匣子道:“她原先给你留了许多东西等你回来,因得了宫中旨意,一时顾及不上,都放在家中了。今日何家整理她的东西,才翻了出来,一定要送过来给你。” 说话间,已经有小丫头把桌上的匣子给送了过来。 芳草接了过去。 周秦心中苦涩不已,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等回了房,她把匣子打开,里头装了几封信,又有七八样小东西,有些是何苏玉从前给自己寄到桂州的信中提到过的小玩意,也有她没听说,想来是这大半年中京城出的新鲜玩具,甚至有两块绣着奇奇怪怪图案的手帕。 周秦打开信,前两封写就的时间应该比较久远了,何苏玉提到自己最近正在学蜀地的双面绣,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终于有了两件成品,其他人不好意思送,留给周秦“欣赏”一下,信中的语气又是得意又是调皮,还特意解释绣的帕子正面是牡丹,背面是芙蓉。 最后一封,看内容应当是她进宫前分几次写的,笔迹潦草,口气刚开始是震惊,到了后来变成了沮丧,一封信写得乱七八糟,甚至都没有结尾。 周秦看着看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慈明宫中,田太后正大发雷霆,“怎么回事,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查不出什么原因吗?!昨日谁当值,明华殿怎么会走水?” 王文义小心翼翼地答道:“听说昨天白日里何才人与杨修仪不知生出了什么争执,两人有些失仪,齐齐跌进了里湖。” 田太后口气顿时就变了,她冷冷地道:“发生这样的事,怎么没有人来告诉我?” 王文义无言以对,心中腹诽,这种后妃失和的小事,怎么可能敢来麻烦您老人家。 田太后又问道:“那走水又是什么原因,查出来了吗?” 王文义躬身道:“昨日轮值的黄门跳了井,伺候何才人的几名宫女都被烧死了。” 得了这个答案,田太后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她问道:“何才人昨夜怎么会跑去偏殿?” “听说是与杨修仪闹了不和,回去之后生了病,又不好被外头人知道,才人说身上热,正殿烧了地龙,受不住,半夜吵着搬去了偏殿……” 听到这里,田太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冷笑。 同批入宫的褚、杨、何三人,分住在不同的地方,离福宁宫最近的,就是何苏玉住的明华殿。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又不是干燥的冬日,前两天才下了一场雨,怎么可能说走水,就走水,偏偏走水的还是明华殿。更可笑的是,火一起,就是要窜上天的势头,几十个黄门、禁卫围着,都扑灭不了。 何才人也许是发了烧,可她身边伺候的难道都是死人不成,那么大的火,居然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赵显病重的消息传出去才几日,这就有人坐不住了?居然还把手伸进后宫来,这后宫是个筛子吗? 对田太后来说,烧死个把后妃,并没有什么影响,但为什么宫中为什么会走水,是谁背后策划的走水,又是什么理由,导致没有及时控制住火势,才是她担心的地方。 才封了几个女子而已,这后宫的水就浑了起来。 田太后不由得拧紧了眉。 昨晚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即使是在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后宫里,也一样有触须极长,意图不轨的势力存在。 一想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明华殿,田太后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幸好最后火势还是控制住了,幸好死掉的是何才人,如果不幸烧到了福宁宫,小皇帝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她真是百口莫辩。 还有小皇帝的事情。 瘫痪也瞒不了太久了,天子久不临朝,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迟早要告白于天下。只是为什么会瘫痪,还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 田太后脑子里转了不知道多少东西,最后却只吩咐了两句话,“让他们今天把事情搞清楚了,明日再来回我。”她想了想,又道,“给何嘉府上赐点东西过去,也算全了新妇的体面。对了,何嘉府上还有什么人?” 王文义能做田太后的心腹,自然有两把刷子,他立刻道:“何尚书府上人丁兴旺,有五子三女,何才人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过了乡试,等着今年会试,家中还有一个行三的男丁,如今正在广南军中,听说前一段桂州府来信还为他请功了,说是勘破敌方奸细得力。另外几个弟、妹年龄尚小,没有听说什么事迹。” 田太后点了点头,道:“看看今日翰林院谁轮值,让人拟个诏书出来,给他们三个大的赐个出身吧。” 也算是安抚一下何嘉,毕竟好好一个女儿送进宫来,这才多久,说死就死了。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幕后 而后廷之中,赵珠也在与南屏说话。 从前她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又觉得自己能将朝堂后宫玩弄于指掌之间,可从去年开始,一系列不顺利的事情接踵而来,让她应接不暇之余,再也难以维系往日的养气功夫。 昨日发生的意外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珠的脸色黑如锅底,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声音虽然放得低,可里面的怒意却像刀子一样,插得南屏丝毫不敢动弹。 “都没脑子吗?!一个两个都是酒囊饭袋!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能被人发现了?!” 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 怎么能这么蠢?! 她埋了多少年才埋下的人! 明明是没有人住的偏殿,当天下午还特意确认过,说是绝对不会烧到人,等到真的做事,居然里头窝了五六个宫女,还有一个才人! 原本只是打算把明华殿的偏殿给烧起来,引得福宁宫附近巡逻的禁卫过去探查,方便她安排的钉子去探探赵显的虚实,被这帮白痴搞成现在的景况。 一个偏殿走火,跟死了一个才人,好几个宫女,怎能同日而语! 她咬着牙问道:“都收拾干净了吗?” 南屏连忙点头,道:“已经清理过了,当日负责对接的黄门,宫女都已经死了,不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何才人同几个宫女的尸首都烧得像炭一样,应当是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赵珠这才舒了口气,她想到方才听到的小道消息,问道:“听说那何才人白天才同杨妙芳打了一架?” “确有此事。”南屏回道,“两位后妃落了水,初春天寒水冷,两人都有些身体不适,好似那杨修仪眼下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两人正说着话,守在外头的宫女突然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银烛走了进来,她附在赵珠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珠登时震惊不已,过了半晌,脸上才划过一丝似嘲似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 赵显那个白痴居然瘫痪了,还瘫得连手脚都动不了,怨不得母后要把这件事情瞒得死死的! 幸灾乐祸的第一反应过后,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赵显瘫了,那她与杨夙之间的暗地里达成一致的事情,就真的再也不可能办到了。 还有透过大相国寺在钦天监那边动的手脚,也变成了白费心机。 亏她还冒着巨大的风险,同智松老和尚做了那样一笔交易,如今全部打了水漂。 当初为着这个事情,自己在上元节当夜特地跑去大相国寺,不仅星夜被劫,还给田储抓到了把柄,特意拿出来作胁迫…… 这些年来,她的一步步,都是基于赵显活着,凭借他的存在能牵动部分朝堂势力,与田太后分庭抗礼而安排的,现在一夜之间,无数的苦心经营,全部化作了东流水。 赵珠的脑子里似乎灌满了浆糊,被这一团乱麻搅在里头,糊兮兮的。 赵显瘫得太突然了,追究原因已是无用,只能想想办法,如何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 她考虑了半日,突然对着南屏道:“你说杨妙芳如今还躺在床上?白日间她同何才人起冲突的事情,有多少人知晓?” 南屏忙道:“是,听说下午还有医官去给她瞧了病,里湖发生的事情,宫中许多人都知晓,两人都落了水,许多宫女上前去救,闹得声势颇大。” 南屏不敢抬头,不过凭着在赵珠手下多年的经验,她已经猜出了几分对方的想法。 她有些不以为然。明华殿死了一个才人,好几名宫女,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推到杨修仪一个才入宫没几个月的新妇身上去。 公主真是越来越没成算了。 赵珠的表情好看了些。 只要能有人帮背锅就好。 虽然母后是肯定不会相信的,但是只要把矛头引向杨妙芳那边,也能暂时减轻自己的负担,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做后续的调整。 反正杨夙那边已经得罪死了,再也没有可能继续来往,既然如此,干脆人尽其用,杨妙芳这步棋,拿来牵引宫中调查的注意力,也算是物尽其用。 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的明华殿上,王文义正监督着几十个小黄门打扫。 何苏玉与其余宫女的尸骸早间就被运走了,因为烧得太惨,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只剩几块大些的骨头。 王文义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扑开浓重的烟熏味,又把袖子挡在面前,想要就此隔绝飞灰。他走了一圈,口中督道:“都看仔细点,只要是没有烧干净的东西,都小心护好了。” 话刚落音,只听“啪”的一声,不远处的小黄门似乎是拿起了什么东西,没捏稳,又掉到了地上。 王文义铁青着脸走了过去,正要训斥,那小黄门慌忙跪在了地上。 他走近几步,正要让那黄门下去领罪,却突然见到掉落在地的东西,乃是一把门后的插销。 他抬起头,左右环视了一圈,估摸了下此地的位置,心中一动,用帕子把插销包了起来。 到了晚间,明华殿已经被清得七七八八,王文义带着东西回去给田太后复命。 “昨夜何才人的门应当没有锁,下官捡到了明华殿偏殿的插销,与当日的图纸核对过了,正是那个门的,插销开着,从捡到的位置看,几块骨骸也是在附近找到的,想来昨夜她们都知道着了火,还跑到了门口,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全部没有逃出来……”王文义指着托盘上的插销,给田太后一一说了今日的发现,“下官还在几处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桐油的痕迹……” 田太后认真地听着,宫外,郑钤斜靠在宫墙上,手中牵着马,背上的衣裳被汗浸得透湿。 最近的运道真是太差了…… 如果不是有着祖上的开国之功,自己说不定就再也出不来了。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就算把小皇帝得罪死,他也绝不会跟他有半点往来,更不会借出浚仪桥街的房舍。 ------------ 第一百九十三章 算盘 郑钤牵着马,春深日暖,东华门外的曹门大街上比肩继踵,人来人往的。他在热闹熙攘的街道走了好一会,才慢慢活过来几分。 等走到宋门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把最近发生的事情给过了一遍。 如今早不是祖父做辅国大将军的时候了,事涉皇家,一时之间,他竟然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 第一次,郑钤有些后悔起来。 本以为只要不考科举,不去求荫封,不找故旧举荐,郑家就能慢慢淡出朝堂,靠着累世功勋下的余辉与财富,他也能做一个真真正正的清闲富家翁。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有些时候,即使你不去找事,事情也会来找你。 曾经他觉得权势、爵位是纷争的起始,因为这个,辅国将军府才会倾家亡于战场,可到了今天,他忽然发现如果没有了权势,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他连挣扎的余力都没有。 上一回,他迫于皇家的威压,匆忙自污,结果导致了今日的下场。下一回,当遇上其他问题的时候,他又该如何应对? 当此之时,郑家的门客、人脉,已经没有办法帮助他做更深入的分析了。郑钤抬头看了看天色,见还不算晚,斟酌了片刻,突然翻身上马,直奔徽园而去。 护国公府内,陈夫人花了好几日时间终于安顿好了一家子人,她思前想后,回忆起前几天接风宴上赵老夫人说的话,有些抓不定主意。 她叫了自己的乳母过来商议。 “我看老夫人的意思,好像以为我们这回只是来给老爷跑官的。”她纠结不已,“当初想得太简单了,如今真的进了京,才晓得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乳母问道:“您担心什么?” “老爷他妹妹去得早,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护国公府虽然同顾家是正经的姻亲,可过了这么多年,当初二娘又是被大嫂给……才没的,两家早没什么从前的亲密,你看这回进府,老夫人面子做得漂亮,场面话也说了许多,却没给一句承诺。” 她说着说着颇有些头痛。 “我本来想,先进了府,过几日再提一提承明、承信找书院的事情,正巧周家的周延之也在,他们年龄相仿,承明性子稳,承信性子活,总有一个能跟他投缘,到时候说不定不要我提,周延之也会问几句,此事自然也就结了。” “原来还算得好好的,我们到了京城,过不了多久春闱结果就会出来,届时在新进举子中好好挑一挑,莲菡的夫婿人选也就有了,实在不行,请赵老夫人帮忙掌掌眼,护国公府在京城这么多年,要给莲菡找个婆家,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陈夫人叹了口气,“都说人老成精,这老夫人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一上席,就说得明明白白的,什么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每天只在家里含饴弄孙,连家事都是孙女在管……搞得我现在都不敢问她要帖子。你说拿不到护国公府的帖子,我们住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白白欠了人情!” 乳母听了,忙劝道:“您可别犯傻,我来京城虽然只有几日,可也算看明白了,这地界水浑得很,您带着少爷姑娘山水迢迢赶着过来,可不能因为受点冷言冷语就要搬出去。都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护国公府当真是钟鸣鼎食之家,你看那府里的姑娘,是叫周秦吧?平常来往的都是三品大员的女儿,出门的时候浩浩荡荡带着多少个护卫?就是见个客,还是在府里,后头都要跟上七八个丫头。昨儿有人来给她送东西,我刚巧在府外头见到了那马车,出门一打听,说是当朝何尚书府里的马车,家中才出了一位后妃!听说那后妃还是这周秦的闺中密友。” 陈夫人摆了摆手,“我又不是傻的,怎么会想着要搬出去,只是听她在席间这样一说,有些不得意罢了。” 她摸着手上的镯子,心中打起了边鼓,“我原想着要帮莲菡选个新科夫婿,可现在才晓得,京城繁华,它处实在是难比得上。现在对一对,进士也不是人人都能混出头来,老爷也是进士出身,可混了这几十年,也不过是外放,连个大员都称不上。还不如在京城寻个闲散勋贵的后裔,享享福,也免得像我一样四处颠沛。” 乳母想了想,道:“其他的倒是没那么要紧,姑娘虽然年纪不小,可也不差这几个月,老爷那边的差遣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有头绪的,可两个少爷读书的事情要先想想办法,不若您先同老夫人说说这个,把书院给定下来了。” 陈夫人点了点头。她心中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想到要去跟赵老夫人开口,她就觉得难以启齿。 事情到底不能再拖,过了几天,她收拾了些几块漂亮的墨出来,去寻赵老夫人。 “刚来的那天太仓促,竟把这东西给忘了。”她笑着道,一边让人把东西托上前,指着墨块道,“是我家老爷从前在江南东路做官,特攒了些好墨,他分了三份,其他的给了家里那两个不争气的,另外这一份,特意嘱咐我这次过来的时候带给咱们延之。” 她口气亲亲热热的,“我当时还特意写了条子封起来,包在细软中间,就怕磕了碰了,谁知道包得太好,临到了,反倒是把它给忘了。” 赵老夫人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好容易才攒下的好东西,给承明、承信用,将来下场的时候也图个吉利,岂不是好?” 陈夫人抿了抿嘴,“他们也有了,特给延之带过来的,虽然难得,再好的物件也要人用了才有价值,您再推,就是外道了。” 赵老夫人便也不再拒绝,让人把周延之唤了过来。 周延之大大方方地手下了那几块徽墨,向陈夫人道了谢。 陈夫人连连摆手,道:“以前老人说,年轻的时候练字要用好笔好墨,才晓得珍惜,笔笔划划就知道用心去写,不然用那些普通的纸笔,写字就会随意,白白浪费功夫。” 周延之含笑应是。 陈夫人又道:“我家两个儿子如今来了这几日,没叨扰到你罢?” 周延之摇了摇头,道:“两位表哥性情好,都是好相处的。” ------------ 第一百九十四章 醒悟 亲们这章先不要订,我还在修跟写。。。 +++++++++++++++++++++++++++++++++++ ++++++++++++++++++++++++++++++++++++++++++++ ++++++++++++++++++不要订我的分割线+++++++++++++++++++++ 陈夫人心思一转,特意提着周延之道:“他们从前总在小地方,得了教授、同窗的夸奖,又常听那些宿儒面子上奉承,总以为自己极厉害,哪里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难得有缘,你们表兄弟见了面,也给他们说说京城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免得他们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周延之否认道:“哪里,表哥们的文章功底很扎实,一看从前就花过大力气。” 陈夫人见他没按着自己的谱往下走,不由得有些失望,她顺着话尾道:“原来跟着到处外放,上过好几个书院,哪里算得上扎实。”语毕,又故作好奇地问道,“延之如今不用再入宫侍读了,打算去哪里进学?” 周延之笑道:“才从广南回来,正打算好好歇一段,以后的事情,倒是不着急。” “说起这个,倒是有个事情想请教。”她道,“也不知道京城里头都有些什么好书院?” 周延之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我小时候在宫中侍读,在外头的时间少,倒是真的不太清楚。索性如今两位表兄都在,到时候我带着他们去看看,我也长长见识。”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给出具体的答案,却又显得自己很是愿意出力帮忙。 陈夫人见了周延之那腼腆的笑,心中几乎要呕出血来。 这周延之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这样答的?这叫自己怎么继续往下问,又怎么接着请护国公府帮忙介绍两个儿子进书院的话题? 她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赵老夫人,对方嘴角含着笑,一副心情很好地看着两人聊天的模样。 陈夫人只得点了点头,应了两句。 这个时候,如果再缠着书院的事情不放,就有点太刻意了。 赵老夫人笑道:“好了,我们两个大人说说话,你去忙你的。” 周延之再次向陈夫人道过谢,退了出去。 等回到房里,桂枝打开了那个装徽墨的小盒子,在太阳底下看了看,问道:“少爷,这墨是收起来还是怎样?” 周延之转过头去打量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放起来吧。”他想了想,又道,“去库房里找几枝好笔,送去给顾家的两个表哥。” 桂枝应了是,自去翻府库不提。 周延之重新坐回了案边,砚台里的墨已经半干了,立在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添了点水,又用原石磨开。 他方才文章写到一半,突然被赵老夫人唤了过去,脑子里都是起转承合,现在好容易有了空,忙一鼓作气,把后半截给作完了。 等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通读了几遍,可能是中途被打断的缘故,这一篇文章前后衔接得有些突兀。 周延之想了想,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正打算把纸给揉了,忽听外头有人道:“好好的,这是干嘛?” 他听着是妹妹的声音,于是笑着转过头的,道:“你怎么来了?” 周秦上前几步,把那张纸拿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顿时有些奇怪,“怎么前后写法差这么多?” 周延之哈哈一笑,把来龙去脉给说了。 周秦顿时有了个主意,道:“要不过两日你再写一次,这张就给我收起来,到时候对比一下,看有什么区别?” 两人又就里头用的几个典故讨论了一番。 此时桂枝从外头回来了,见周秦在,忙给她行礼。 周秦见他手上拿了东西,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什么?” 周延之就又将顾夫人送自己徽墨,现在要回礼的情况讲了一遍,方才他心心念念都是文章,倒是没有注意,如今重新回想起来,忽然察觉出有几分不对来。 “她不是想让我们帮着两个表兄找书院吧?”他喃喃道。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意图 幸好陈夫人表现得还算克制,赵老夫人并没有看出来自己正正经经的一个提问,居然会被对方误会成想要把顾莲菡说给周延之。 不过即使是这样,跟陈夫人聊了半日之后,等到晚间,她还是忍不住同孟嬷嬷抱怨起来,“看着倒是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点了这么多次还不醒目!” 孟嬷嬷笑道:“我看舅夫人是关心则乱,听您说了帮不上忙,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当日接风宴,她也在场伺候,赵老夫人先是说岁数大了,也再不出去插手那些不方便的事情,可在后头还接了一句“每日只管享享清福,四处打个秋风,家里大行小事都是孙女在管,也就只有那几件需要搭把手”,又说“有时候也喜欢跟小辈们一处玩,显得热热闹闹的。”让顾莲菡“常常过来坐坐”。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隐晦,也给了陈夫人一个很大的台阶下。 有什么事情晚辈做不了决定?当然最主要的就是婚事。 陈夫人带着三个适龄未婚子女到京城,径直投奔过来,只要有几分眼力,都看得出来这是想要做什么。 顾家老二的差事,赵老夫人不好插手。国公爷如今领兵在南边打仗,前几日得到的信上说月初已经快打到了交趾的富良江,虽然战事拉锯,但却是在逐步推进,如果一切顺利,扩疆辟土的不世功勋,也不是没有得到的可能。 前线胶着,这种情况下,最怕的就是朝中使绊子。赵老夫人特意赶在新年回京,也是想着能不能帮忙盯着些,至少能第一时间得到紧要的信息,不要求枢密院那几位大佬能帮上忙,只盼他们少拖后腿,就要谢天谢地。 好在此回承恩公家的世子也在与国公爷打副手,想来太后那边看在自己侄子顶在前线的份上,也会帮着撑一撑。 当此之时,护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缩得团团的,绝不去做那一只引人注意的出头鸟,老夫人连自己的寿宴都不办了,就怕让人逮着机会,又要鸡蛋里挑骨头,生出许多事端。怎么可能为了顾家区区一件跑官的小事,自己送出靶子给人打。 不过考虑到两家毕竟是姻亲,什么都不管,毕竟是说不过去。老夫人就特地在席间暗示陈夫人,可以多让女儿、儿子过来坐坐,人多了,也热闹些。 她这个话,其实就是在告知对方,旁的管不上,婚事还是可以帮帮忙的。 谁知道陈夫人丝毫没有领会到话里的意思。 这种事情,总不可能说得太直白,如果现在答应了,到时候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岂不是白白丢脸。 至于顾家两个少爷的举业问题,对赵老夫人而言,真的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伸伸手就能解决,她也就懒得特意说了。不曾想陈夫人还特意跑来绕着弯子的求,偏生还撞上周延之那个从不在小事上扯花花肠子的,这下被他直直的一答,两边都尴尬了。 赵老夫人有些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道:“罢了,过几日让延之带着他们四处去走走,看看喜欢哪个书院,等选好了我再同那陈氏说罢。” 孟嬷嬷一边给赵老夫人通着头,一边道:“这个倒好说,可那两位公子,一位姑娘的婚事怎么办?我听舅夫人口中的意思,公子哥的亲事可以等,姑娘那边想快点定下来。” 顾家这位陈夫人来京城的三个目的,丈夫升官,儿子读书,儿女婚事,前两桩最好解决,升官这个已经是铁定帮不上忙了,直接拒绝就好,读书的事情一封帖子就能搞定,可婚事,倒是有几分麻烦。 她帮女儿想了两条出路,一是榜下捉婿,二是嫁给京城里头的闲散勋贵人家。 赵老夫人靠在榻上,篦子一下一下地在她头上梳着,气血流转,不知不觉之间,就有了几丝困意。她声音低了两分,不徐不疾地道:“榜下捉婿哪里是那样容易的事情,好在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提了进士出身,如果说要及第,我也只能撂开了。” 眼看就要春闱,会试过后乃是殿试,本朝殿试成绩分为五等,第一、二等称为“及第”,第三等乃是“出身”,第四、五等则是“同出身”,也就是同进。,一次科考,及第只有二三十人,乃是天下间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顾家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身家,怎么可能争得过京城的奢遮们。 孟嬷嬷放下手里的篦子,开始给赵老夫人按头,口中接话道:“我记得前几年榜眼黄左之娶的是金梁桥街王生的长女,听说不算奁田、铺面,光是随身的嫁妆折现就有五百多万贯。后来那女儿命不好,英年早逝,王生不愿意放走这个女婿,又把小女儿嫁了过去,另配了一副嫁妆,‘旧女婿为新女婿,小姨夫做大姨夫’。” 赵老夫人眯起了眼睛,轻声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通共三年才出多少名进士,去掉已经有了家室的,年龄大了的,能选出来的人都有数。” “三年前榜下捉婿的行情已经开到了五万贯现钱,上百亩好的脂粉田,庄子、铺面还要另算。舅夫人如果真想找个进士女婿,估计要割一轮肉了,还不如看看京中有没有合适的宗室勋贵。” “哪家勋贵是好相与的?没个好的娘家跟陪嫁,谁希得理你!”赵老夫人摇了摇头,“还记不记得去年王琼奴的事情?如今做女儿家的,若是家中不富裕,想要嫁个好人,实在是不容易。” 孟嬷嬷于是问道:“那王琼奴如今怎样了?” “闹了一阵,倒是没再留意了。” 京城东郊的王琼奴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母早亡,长兄跟嫂嫂霸占了家产,一分钱都不愿意出给她做嫁妆。没了嫁妆,原先订好的婆家最后拒婚,长兄听说了,乐得把她送给上司做妾,王琼奴无法,索性写了状子,前去衙门控告长兄贪赃枉法,最后一家人都被扯下了水。 ------------ 第一百九十六章 芙蓉 等我两分钟,还在修…………别订/(ㄒoㄒ)/~~ +++++++++++++++++++++ 大魏厚嫁成风,如果没有一副好嫁妆,有些女子宁愿终老在家,也不愿意去到别人家受气。十多年前的时候,盗贼中甚至流传过一句暗语,叫做“不入五女之门”,意思是就算偷东西都不去女儿多的人家,因为家产都被拿去当嫁妆了。 主仆两聊了一顿,就把顾莲菡的事情放到了一边。到底是别人家的,能帮就帮,不能帮,也就那样了。不过既然聊起这个,孟嬷嬷忍不住就道:“顾家也太懒怠了,这顾姑娘都已经十七了,早该好好找起人家,如今急急忙忙进京来寻,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怎么可能觅得到。虽是长得好,可这脸又不能当饭吃!” 以前都说娶妻娶贤,中间的贤,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靠着身家、背景、嫁妆给堆出来的。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如果有人能帮着自己在事业上再进一头,谁会为了美色,就放弃利益。 毕竟只要有钱有势,以后什么美女得不到呢。 赵老夫人不由得点了点头,道:“宪姑那边也要好好找一找了,原先还觉得可以看看许家那个老大,谁知道反倒给他打了一耙。” 她想了想,道:“把上回我拟的那个单子拿来看看。” 孟嬷嬷忙去取了那个小匣子,把里头的一叠纸拿了出来,递给了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半坐起身,凑在烛台下看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整出了几张纸,交给孟嬷嬷道:“这几个烧了吧。” 孟嬷嬷扫了一眼,愣住了,问道:“原先老夫人才说要好好瞧瞧何家三郎,怎么突然就……” 赵老夫人口气里也有几分遗憾,“何苏玉进了宫,我们两家自然结不成亲了,何况才出了那档子事。上又兼回二郎写信过来,说仔细相了何家小三,聪明倒是聪明,只是不够踏实。” 赵老夫人冷眼看了这几年,京城适婚的男子也就那么一些,出色的更少。手中的名单来来去去,越来越少,还没有一个是十分满意的。最麻烦的是,上一回魏国公主选驸马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过了一个春天了,还没定下来。 不担心其他的,只怕巴巴挑好了人,偏生跟魏国公主给撞上了,那可就麻烦了。 她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名单,犹豫了片刻,还是示意孟嬷嬷把东西给收了起来,口中道:“再看看吧,等二郎回来再说。” 女子最大的助力是什么? 不过是家族、父兄。周秦父母皆亡,好在叔叔得力,如果这一回周严能在广南立下不世之功,以周秦的身份,又有偌大的嫁妆,挑起夫婿来,自然也更从容。又兼周延之准备下场,过上三年,周秦也不过是十六岁,正正好是说亲的年龄,如果亲生哥哥能顺利举业,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再盯着周秦无父无母的毛病不放。 想到这里,赵老夫人忍不住又皱起了眉。 等周严打完广南的战,还不晓得朝中要怎样撕扯。 最好是能进京,哪怕给个闲职,高高供起来都好,至少能让儿子腾出手来,慢慢把护国公府的大摊子整一整。如果被迫留在桂州,北地几十年的经营说不得就要动摇。 都说日中则移动,月满则亏。灭国之功虽然是功勋,却也是往后被人攻击的着力的点,护国公府该好好收缩势力了。 过了几日,有小丫头突然跑来与周秦道:“陈夫人请了牙婆,说要买仆役,门上遣人过来问一声,放不放人进来。” 周秦点头同意了,又把芳草叫了过来,吩咐道:“多派几个人跟着,别让外头的人乱走。” 次日,她捡了些时鲜的果子去找顾莲菡,客套了几句,问对方住不住得惯,有没有什么要添的东西。 顾莲菡忙摆了摆手,道:“都已经很好了,不用再添什么,多谢妹妹挂心。”她见周秦看着在外头洒扫的几个小丫头,于是笑道,“这几个是新买回来的,怕她们粗手粗脚,先放出去熟悉一下。” 自上回之事后,顾莲菡对周秦多了几分亲近,平日里说话行事都放得开了。她本来就容貌极美,虽然有些怯弱,但光是看脸,就能让人平白生出许多好感来。 一时丫头捧了茶上来,等奉了茶,又站回了顾莲菡身后。 两人说着话,周秦见她房里摆了几本佛经,又有佛珠、蒲团,甚至还挂了一副观音像,便旁敲侧击地与她聊起了缘分这个话题,想看看她是真信,还是只是放着玩而已。 顾莲菡侃侃而谈了一通佛经里的道理,虽是照搬,却也十分流利,足足说了盏茶功夫,她见周秦含笑听着,就特意想要力证一下佛家轮回之道,左右看了一圈,指着身后的丫头道:“其实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看我们芙蓉,原本隔着那么远的地方,阴差阳错,居然遇上了,现在又跟着我进了京,当初客栈里这么多人,那牙人偏偏寻上了我们一家,我们又看中了她,你说是不是缘分?” 周秦抬头一看,乃是第一次见面时那名多嘴的丫头。 看得出来,顾莲菡十分喜欢她。 她笑了笑,顺口问了一句,“原来你叫芙蓉?家里什么地方的?” 芙蓉十三四岁的年龄,长得很普通,不过眼神看起来很灵活,手脚也很麻利。她听到周秦的问话,低声答道:“我是南边的。” 周秦又问了几个问题,那芙蓉都答得很简单,与当日初次会面 ------------ 第一百九十七章 游说 陈夫人来京城虽然还不满一个月,倒是干了不少事,才安顿好,就新买了二十多个下人,唯恐被护国公府里往来的世家贵族取笑自己村,又忙着给上上下下做时兴衣裳。 此外,顾家到底也是官宦世家,虽然近些年没落了,依然有些故旧在。顾二老爷进士出身,往日也有许多同门、同科,不少旧识现下正在京城做官。趁目前暂住在护国公府,借着势,陈夫人便也出去交际起来。 顾莲菡匆忙来约周秦同游徽园,就是因为陈夫人重新与尚书省左司郎中卫长扬的夫人张氏搭上了关系。卫家有两子一女,长子已经成家,次子今年十八,正是说亲的时候。 两家来往了几次,张氏说眼下春花正好,邀请陈夫人带着女儿去徽园赏花。听说顾家目前暂居在护国公府,还特意给赵老夫人、周秦下了帖子。 顾莲菡才与周秦说了这事,后脚卫家的帖子就到了。如果是往日,这种不熟悉的邀请,周秦是必定不会答应的,可架不住娇娇怯怯的顾莲菡一番苦求。 顾莲菡已经十七了,隐隐约约的也有感觉,晓得自己这一回进京是为了什么。她毕竟初来乍到,性子又软,猜到要去相看,心里就先虚了几分,只求周秦去做个伴,给壮壮胆。 周秦被她缠得不行,只好问道:“你问过舅妈没?” 顾莲菡忙点头道:“就是我娘让我过来的!” 周秦无奈,拿了帖子去问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一听,想了想,于是道:“到底是客,又是第一回出门,你陪顾表姐去吧,我就不去了。”吩咐周秦不要乱跑,注意安全云云,念叨了许久。 周秦笑道:“过几天才去呢,不着急。” 赵老夫人这才罢休,又对周秦道:“听说前两日承恩公不知怎的突然惊了马,你帮延之备点礼,我改日让他送过去。” 周秦应下了,却不由得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惊马?” “听说是行至闹市间出的事,好在他身边护卫众多,把马给制住了,最后只折了胳膊,还有些擦伤,没什么大碍。”赵老夫人道,“你们出去也小心些,多带几个伺候的。” 周秦点了点头。 从前护国公府与承恩公府来没什么交情,遇上这种,送个礼也就算了。可如今经过广南战事,田储又还在与周严搭手,于情于理,周延之都要亲自去探视一下。 过了两天,周延之从承恩公府回来,一家人吃完晚饭,聊起了田炳的伤势。 “不是很严重,听说是刚好行至浚仪桥街的时候,有人斗殴滋事,承恩公一时没注意,这才惊了马。”周延之道,“我今日还遇上宫中内侍来赐药了。” 赵老夫人笑道:“圣人就这一个弟弟,若不是不方便,恐怕自己都要跑出来看看。” 田太后确实是不方便。虽然担心弟弟的身体,可最近,她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去管。 慈明宫中,田太后手中捧着前线发回来的战报,桌上摆着京都府尹呈上来的急件,心中却想着不相干的事情。 宫中死了一个才人。 今天能无声无息地烧掉一个明华殿,安知明天慈明宫会不会毫无征兆地走水。不把背后的主谋给揪出来,她寝食难安。 内侍查来查去,除了查到明华殿走水是有人故意为之,就没什么进展了。所有那日在明华殿当差的人,不是有不在场的理由,就是已经死了。倒是宫中有了风言风语,说那天晚上有人见到过尚荣殿的宫女去明华殿。 尚荣殿是杨妙芳的居所。 田太后绝不相信杨妙芳一个翰林之女,在入宫仅仅几个月的情况下,能有办法做到这样的事情。 越是把事情料理得这么干净,越是说明了对方对宫中是多么了解。 这种阴私的行事手法,让她忍不住怀疑起一个人。 田太后把王文义叫了过来,吩咐道:“让人去看看安宁最近在做什么。” 交代完这件事,她拿起了护国公发回来的交趾战报。 周严带着八万大军,一路收复各州县,又间道直抵富良江。 交趾列战船四百余艘,阻拦于江面之上,两军正在对垒当中。 仗打到如今,有周严领兵,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麻烦的是等到周严班师回朝,该怎么安排他的奖赏。 北地是肯定不能再让他回去了,更不能让他留在广南。经过这一次,田太后算是看明白了,周严这种将帅,用兵出神入化,身上又没有什么污点,若是给他经年累月地待在一个地方经营,过上十几二十年,又是一个土皇帝。 是把他调回京城跟褚禛打擂台,还是让他去西边盯着那群不安分的藩人,田太后还没有想好。 将战报放在一边,她重新拿起了京都府尹递上来的折子。 自上元节至今,京都府抓了三千余起斗殴事件,偷窃更是不计其数,意料之外的是,从几个小偷嘴中,倒是审讯出了许多名交趾的细作。 因事涉机密,京都府尹特上折请发落。 看了这份折子,田太后略有几分吃惊。 怪不得近些日子朝堂之中开始鼓吹起暂停交趾战事,两国停战求和之风。 升龙府危在旦夕,交趾这回居然聪明起来,跑来游说大魏的朝臣。 这些个臣子,看到了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就把邕州被屠的几万子民抛到了脑后,广南死的十数万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田太后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身为大魏人,又拿了朝中俸禄,还要吃里扒外,这等人实在是可恶。 想到隐隐站在停战求和一派的褚禛,她心中把周严调回京城的念头,又重了几分。 仔细算算,最多到拖到五月,交趾之战也该告一段落了,届时把周严调回京来,另派人去接替。 还有田储。 原先并不觉得,这回走得久了,田太后才发觉有些事情还是自家侄儿使唤得顺手。如果田储此时在京城,许多棘手之事就可以交由他去办。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意外 亲们先别定我在修文 +++++++++++++++++++++++++++++++++++++++++++ +++++++++++++++++++++++++++++++ 王文义回来得很快,他把魏国公主近些日子的起居一一汇报给了田太后。 表面上看,除了南屏等宫女出入有些频繁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田太后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她思索良久,把石颁诏进了宫。 “上回你呈上来的三名驸马候选,觉得哪一个更合适?” 石颁愣住了。 犹记得当日田太后命他给魏国公主挑选适合做驸马的人选,他当真是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三人。 其中一位是吴越钱王的后人钱光玉,此人父亲正任秘书少监一职;一是三班奉职李诗,田太后的表侄,魏国公主的青梅竹马;还有一个,则是辅国大将军郑伯元的长孙郑钤。 谁知名单递交上去之后,悄无声息,仿佛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一般。 如今已经过了接近一年,居然旧事重提,不知道其中又有什么玄机。 石颁想了想,斟酌了许久,才道:“各人有各人的好,只看公主喜好而已。”他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听说辅国将军府的郑钤与教坊司的**有染,闹出了不小的事情,可能这一位人选要仔细些。” 田太后点了点头。 不拘哪一个,一定得快点把安宁给嫁出去了。 把她留在宫里,实在是个祸害。 赵珠却并不晓得自己的母亲正盘算着把自己嫁给不相干的人,她如今,还心心念念着周严手中的数万兵权。 有什么比一个位高权重,手腕卓绝,曾经掌控十数万兵士如臂使指,一直活跃在战事一线的丈夫来得令她欢喜? 即使到时候周严被夺了兵权,能力仍在,人脉尚存,只要将来有了需要,相信他随时都能重新起复。 赵珠相信自己只要招了护国公做驸马,后头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了。她自负自己取信于人的能力,况且,只要与周严有了孩子,哪个男人会不为子嗣做计较?子女就是夫妻间的天然纽带,以她的手腕,拿捏周严,虽然有些吃力,但是应当是可行的。 只要能说服田太后,其余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朝中会有一些反弹的声音,但只要田太后能置若罔闻,就无关紧要。 她正出神,南屏进了殿门,小声凑到她耳边道:“杨修仪醒了,说要求见太后。” 赵珠“哦”了一声,道:“继续盯着,先不要轻举妄动。” 她虽然想将明华殿的锅推给杨妙芳,但这口锅太大,明显对方扛不动。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显瘫痪得太突然,她现在还在摸索着如何应对才能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卫府的张夫人与陈夫人约定好去赏花的前夜。 周秦对着周延之道:“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你担心什么?” 周延之正色,道:“你往日出门,不是陪着祖母,就是有我跟着,现在一个人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要不等我回了祖母,同你一起去吧。” 周秦撇了撇嘴,道:“好似舅妈同表姐就不是人了一样,人家去相看的,又没请你,你跟着说不过去的。”又道,“没事啦,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去了直接进徽园,况且你还给我派了三十多个护卫,你在担心什么呀?” 有说了半日,才把周延之的一腔护妹之心给安抚下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顾莲菡派了个丫头过来,问明日周秦穿什么衣服。 海棠自去敷衍,周延之却是笑道:“你们这些姑娘家就是矫情,穿个衣衫还要问来问去。不是我说,顾表姐这一着却是走错了,她既是要相看,怎么还让你跟着,依我说,谁去都不能邀你一起去,这不是壮胆,倒是乱弹琴。” 周秦啐了他一口,道:“你懂什么,再说了,我又不是跟她一起相看,只是陪着去徽园而已。” 顾莲菡派丫头过来问她的着装,一是怕双方不小心撞衫了,还有一个,也是侧面看看周秦穿的什么衣衫。如果周秦这边穿得十分华丽,她自然也要调整一下着装。 其实周延之的话也没有错。顾莲菡请周秦陪同,真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主意。一般来说相看都会选一名各方面差一些的人来陪着,这样比较能衬托出正主的好。 顾莲菡请了周秦,无论出身、背景都高过正主太多,虽然长相方面也许是顾莲菡更胜一筹,但周秦极白,都说一白遮百丑,两个人站在一起,只要肤白,天生就会更容易获取别人的注意力。 等到次日,陈夫人带着次子、女儿,又携了周秦,三人坐上马车,顾承明骑上马,大家慢悠悠往徽园而去。 卫家的张夫人带着媳妇,次子先到了,他们择了瑞香楼,给陈夫人四人留了较大的芙蓉院。 几人略用了些吃食,稍事歇息,就听下人来回,隔壁的张夫人遣人来说,让这边休息好了再打发人过去,两家一起去外头赏花。 陈夫人歇了大半个时辰,才派人去问顾莲菡,再问周秦,最后才去问儿子,几人聚在了堂内,正说话,隔壁的人就来了。 张夫人四十余岁,是个微胖的妇人,她的次子叫卫施,刚满了十八岁,看起来很精神,虽然不是个子很高,但看得出来性情不错。 ------------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逃跑 周秦来不及去看顾莲菡,因右手疼得使不上劲,只能以左手捉了芙蓉的手腕,想要将她制住。 事发突然,周围的人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一时尖叫声、脚步声、惊呼声夹杂在一起,乱哄哄的。 芙蓉很快被丫头、仆妇们缠住。 周秦腾出手来,连忙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臂。 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臂膀以下的大半个袖子已经被血水给浸得透湿。她的脑袋一阵犯晕,身子晃了两晃,听着耳边有人说话,抬头一看,是海棠。 海棠一脸的惊慌,问道:“姑娘要不要紧?!” 周秦觉得心跳快得奇怪,头更是晕乎乎的,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向了右手的伤口,忽然觉得伤处的颜色有些古怪。 她扶住了海棠,半靠在她身上,低声道:“我的手臂发麻,有些不对劲。” 海棠几乎是带着哭腔转过头对着后面的护卫叫道:“快去叫大夫!!” 徽园路窄,陈夫人此时才与张夫人围了过来,第一眼,她就瞧见周秦半身是血,靠着海棠,站在一边,而另一旁,自己的女儿则是已经跌坐在了地上,右手捏着左臂。 张夫人第一时间冲到了周秦旁,对着旁边伺候的人喝道:“愣着干嘛,还不送回房去?!” 周秦拉了拉海棠的手,此时她已经不怎么使得出力气,只得小声道:“不要妄动,那匕首好像喂了毒。” 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眼冒金星。 手臂伤口处血流如注,却反不如刚刚被刺伤的时候那样疼,而是麻、胀混在一起,胀痛的感觉越发轻微,麻木的感觉越来越重,好像整个胳膊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动都动不了。 耳边嗡嗡嗡的,似乎听到陈夫人的惊呼之声,好像在喊着“莲菡”。 周秦恍惚间想起来,好像刚刚那一下也割伤了顾莲菡。 徽园的管事很快就到了,带着一名园子里的大夫,周秦强撑着跟他说了几句症状,也把中毒的猜测说了,就再也喘不上气,胸口一阵发闷,堵得她呼吸不能。 大夫令人清了场,地上铺了层布帛,把周秦放平,勉强给她扎了几针。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这只能延缓气血流动,当务之急,还是把喂的是什么毒给问出来,才好对症下药。” 陈夫人连忙令人把顾莲菡也给扶了过来。 顾莲菡虽然伤势很轻,只是被割破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可她从小娇生惯养,听说有毒,自己就先吓得半死,此刻毒性发作,已经晕了过去。 听了大夫的话,大家忙去寻芙蓉,这才发现芙蓉已经不见了。 一名仆妇上来道:“那丫头是个练家子!好利落的身手,跑得比狗还快,已经往里头逃了,有人正在追!” 陈夫人哪里经过这种事情,她又担心女儿,又害怕周秦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丫头,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家好心救了她的性命,她就这样报答我们!” 她还待要再说,被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张夫人打断,抢着道:“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先把人抓到是正经!” 张夫人阴着脸,心底里几乎想要把陈夫人给瞪死。 无论如何,这刺客乃是顾家的丫头,顾家责任是逃不脱的了。而这种时候,自己一家人也没办法脱离干系。毕竟事发之时,卫家的人都在场。 只希望快点将人给找回来,搜出解药,把护国公府的周秦给救回来,不然这就不是简单的马屁拍到马腿上,而是巴结变成结仇了。 如果不是看着顾家同护国公周严的关系,又听说顾家老爷外放多年,家底丰厚,她怎么会同意这次相看! 现在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 芙蓉拔足朝着徽园深处狂奔。 她心中侥幸不已。 多亏了这次相看,如果不是为了配合张夫人、陈夫人安排两个未婚男女见面,周秦怎么会打发掉出门时跟着的护卫,只留着几个丫头伺候。 她待在护国公府一个多月,根本找不到一丝出手的机会。 护国公府处处是护卫不说,赵老夫人、周秦出入皆是跟着许多丫头婆子,自己一个客居之人的丫头,别说接近了,说多一句话,就要遭人白眼。那周延之更是难办,除了刚进府那日,她居然一次都没有办法见到。 算来算去,也只有周秦这边稍微有一点得手的机会。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真的连老天都看顾自己,一切都顺利极了! 若是护卫跟在后头,自己别说逃跑了,说不定连碰到周秦的可能性都没有。可因为两家相看,周秦没有把护卫带在身边,以往时时跟在她旁边的海棠,这一回也是随在了后面。 天时地利人和,换做谁都没有办法做到自己的战绩! 芙蓉心中得意极了,只是除了自傲,又隐隐透着一顾说不出的慌张。 要快点找到接应的人,才有可能尽快离开京城,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 她跑了小半个时辰,觉得自己已经基本摆脱了追兵,这才扶着路旁的树木,喘了口气,将怀中的徽园地图掏了出来。 稍微辨认了一下方位,她又把地图收入了怀里,整了整衣衫、头发,快步朝北边走去。 按那人所说,徽园乃是一位不知名的富豪所有,不仅占地大,守卫也十分森严。光是四处的围墙都有一丈多高,唯一一处比较容易逃出去的地方,是北边的一处花圃,那儿常年只有零星的十多个护卫守着。 只要到了北边的花圃处,角落有一扇小门,他会安排人在那接应。等双方接了头,破门而出,外头等候着马匹,也有路引、文牒、换装的衣衫、装备。 徽园极大,人也少,芙蓉专挑小路,朝着一个方向直行,见花穿花,见草踩草,看到林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有无路径,都怎么近怎么走。跑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终于开阔起来。 ------------ 第二百章 被擒 芙蓉喘着粗气,眯着眼睛往前方望去。 不远处有几片疏墙,几间低矮的屋舍,周围用荆棘刺槐缠绕成了一道围墙的模样,围起来的好像是一大片盛开的花田。 再往前看,是高高的围墙。 这应当就是北边的花圃了! 她加快了脚步,透过荆棘的空隙中看进去,果然里头种着一大片牡丹。 跟怀中地图核对过无误,她松了口气,四处张望着去寻那扇“漆着浅黄色桐油,有一个半月牙状的铜锁”的小门。 芙蓉这里东张西望,却因荆棘围墙缠绕得极高,又疏疏密密的,将将当着的视线。此时的她,自然是没注意到那片花圃之中的屋舍附近摆了几张石凳,一方矮石桌,现下正坐了两个人在上头。 郑钤双手紧握着摆在石桌之上,口中道:“韩叔,我想求个举荐。” 向来笑呵呵的韩公素,这回却难得地严肃着一张脸,道:“你要靠举荐得官,还不如正经下场考个出身。” 郑钤摇了摇头,道:“太慢了,我只想快些求个外放。” 韩公素一脸的冷笑,道:“你若是求个举荐再外放,算是亏死了郑老将军当年的一腔苦心,明明他的爵位还能再传两代,偏给你这个败家子给白白浪费了。” 郑钤苦笑。 当年他岁数小,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看着家中叔伯兄弟为了一个爵位争得头破血流,最后全部战死,只觉得权位不是好东西。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需要权势来保命。 他想了想,道:“韩叔,我想求个得力的岳家,你看哪一府的姑娘合适?” 韩公素摇了摇头,道:“你这又是何苦!得力的岳家,哪一个岳家又比得上天家,早知道,你还不如从了魏国公主。” 郑钤顿时色变,他连连摆手,白着脸道:“韩叔千万别再取笑我了!我只是想求个得力的岳家,也不贪图其他的,只要将来在仕途上能使得上力就行了。” 他上无长辈,下无兄弟姊妹,势单力薄,虽有万贯家财,也要有人帮扶,才能走得顺当。 当日从宫中出来,他径直就来了徽园,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只是觉得这里应该会比辅国将军府要来得安全。 至少有韩公素坐镇,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莫名其妙地“暴毙”才对。 他在宫中被讯问了无数次,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问题,也许是确定他确实知道得不多,又因他身份特殊,最后才被放了出来。 小皇帝自从那日去了他浚仪桥街的宅院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朝,田太后与诸位重臣们说天子身体有恙,暂需休养,可他却知道,内情必定不会那么简单。 他在浚仪桥街的房舍内已经空空如也,不但当日住进去的笙娘子毫无踪影,连一个伺候的丫头都找不到了,更可怕的是里头所有的家什、物件,包括庭院里的树木、花草,都被铲得干干净净,一副已经被掘地三尺的样子。 这比起房子被贴上封条,重兵把守更可怕。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小皇帝究竟得了什么病?! 还是说,那笙娘子乃是刺客,已经将陛下给……了?! 越想越多,越想越离谱,这几日郑钤的头都大了。 虽然自己真的是完全不知道当日在房舍里发生了什么,可宫中会不会相信自己确实是不知情? 韩公素倒是认真地帮他考虑起来,摸着下颌的胡须,思索了半晌才道:“你当日在太和楼闹的轰轰烈烈一出戏,后来又跟丁老大抢笙娘子,早让京城上下都知晓了你的大名,凭你的身份、家底,想要找岳家,再简单不过,可若是想要找得力的岳家,恐怕还要仔细斟酌。” 言下之意,既无出身,也无势力的郑钤,想要找一个高官权臣做岳家,十分艰难。 郑钤自己就是顶尖的权势之家出身,当年的事情,小时候也没少听家里的亲人说起,自然晓得除了家世,挑选亲家一样看重对方的个人情况。 婚姻乃是为了结两姓之好,自己没有家族亲人,天生就比较弱势,况且还没有上进之心,不仅弃了爵位,还是个白身,在重臣勋贵眼中,想来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他叹了口气,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正要说话,忽见荆棘栅栏外头有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正往围墙处走去,一面还东张西望的。 郑钤不免有些奇怪。徽园的规矩,每天进来的客人都是有数的,这花圃地处偏僻,无论离那一处院落都很远,正常人怎么走都不可能走过来。 这丫头是来干嘛的? 他才从宫中出来,什么事都忍不住多想几分,见那丫头鬼鬼祟祟,不像个好人的样子,便给韩公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过去。 韩公素自然也瞧见了,他根本懒得观察,直接就转过头对着房舍的方向招呼了一句。 话音未落,里头就出来了七八个护卫。 韩公素指了指那个丫头的方向,道:“去瞧瞧那是什么人,干嘛的。” 刚找到百步外那一处小角门的芙蓉来不及欢喜,就被几个护卫给拦了下来。多年训练毕竟不是白得的,她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问道:“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我是芙蓉院中的客人!” 护卫们正要问话,忽听空中突然炸响了几道烟花引信。 这是徽园中入了贼的信号。 芙蓉何等的机敏,立刻就从护卫们的脸上瞧出了不对劲,她盘算了一下这里到门边的距离,又看了看日头,估计了时间,趁着护卫们不备,拔腿就跑。 韩公素手下的护卫,哪里是刚刚追着她一路的那些个仆妇们及得上的。况且她逃了半日,早已比不上原先的体力,还没跑出一半的距离,就被重新逮了起来。 片刻之后,芙蓉身上的徽园地图、喂了药的匕首都被搜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根被包起来的钗子,一支同样裹得严实的手镯。 东西被呈到了韩公素面前。 韩公素先把匕首从鞘中抽了出来,上头还沾了新鲜的血迹,阳光下,匕首呈现出淡淡的绿色,透着一股腥臭味,血迹也是黑中带绿。 ------------ 第二百零一章 奸细 护卫们在抓到芙蓉的第一时间,就把她的下巴给卸了。等搜出了匕首,更是将其手脚都给绑得死死的,唯恐出什么幺蛾子。 “你是哪家的,姓甚名谁,哪里来的凶器!” 见了喂了毒的匕首,韩公素顿觉不妙,立刻喝问起了眼前的丫头。 芙蓉受的是死士的训练,既已被抓,又没有办法寻死,第一反应就是伏地装傻,什么都不说。 韩公素见状,也懒得跟她废话,直接让人拖了下去,设法拷问。 一炷香之后,护卫队长回来禀话。 他先是将一个小碟子放在了石桌上,碟子中有一颗黄豆大的药丸。“牙齿里藏了毒丸,问什么都不说话,刚刚还想着要寻死,被我们拦住了。看那举止,不像是野路子出来的人。” 语毕,又呈上了一个托盘,上头摆着的是刚刚从芙蓉身上搜出来钗子与手镯。 两样东西都已经被拆开了,钗子头上挂着一颗珍珠,目前分成两半,珍珠里头中空,装着白色的粉末;手镯也是空心的,拧开之后,里面盛满了绿色的液体。 如果不是匕首上已然沾了血,郑钤几乎要以为这丫头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看着托盘中、碟子里的几样东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韩公素瞥了他一眼,道:“慌什么,你还够不上这个级别的刺客。”说完,对着护卫队长道,“去请孙大夫过来。” 说话间,外头就来了一名徽园的管事,对方几乎是一路快跑地冲了过来,急急行了个礼,对着韩公素道:“主家,客人里头混入了贼子,用喂了毒的凶器刺伤了护国公府的两名女眷,听说孙大夫在您这边,能不能请他过去帮忙瞧瞧?” “护国公府?”韩公素听了管事的话,不由得吃了一惊。 护国公府人丁零落,女眷就只有两人,一位是护国公府的老夫人,还有一位则是护国公周严的侄女周秦。 难道两个人都中了招? 韩公素去岁上元节在五钱花圃子偶遇过周秦,对这个擅长侍花弄草的小姑娘印象深刻,还特意送过几盆冬莲过去。此刻听说她被人伤了,分外关切,他想了想,对着一名护卫道:“去找韩忠,让他去我房里的柜子中取几粒解毒丸给护国公府的女眷先行服用,看能不能解解毒性。” 即使药不对症,至少能缓解一下症状,多争取些治疗的时间。 他生于巨贾之家,是大魏首屈一指的富豪,防贼、防毒杀、防暗算,几乎已经是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习惯了。虽然暂居徽园,可随身依旧带着能消百毒的解毒丸。除了重要的药材,药丸,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身旁还会跟着医术高超孙大夫。 孙大夫到得很快,他先前已经听说了缘由,是带着两只雏鸡过来的。等见到那沾了血迹,发着绿莹莹的光的匕首,先是观其颜色,再闻其味道,最后挑了一只活鸡,让人倒拎着,轻轻吹开了鸡屁股上的毛,对着白鸡肉,一刀就割了下去。 那只鸡立刻开始叽叽乱叫,奋力挣扎起来。 他取了一块布帛,沾了些手镯里的液体,另拿了一把匕首出来,把液体擦在了新匕首上,如法炮制,将另一只鸡也划了一刀。 两只鸡都扇翅膀的扇翅膀,乱蹭的乱蹭,抖得满地绒毛、羽******刻之后,两只雏鸡的伤口处都已经黑了起来,它们也不再挣扎,而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孙大夫若有所思,他一边让人背着自己的药箱,一边跟着管事的去找病人。 等他赶到的时候,周秦、顾莲菡两人已经面容发黑,伤口处也淌着黑血。 先前那名急救的大夫只能帮着下了针,又扎紧了周秦的胳膊,让毒性尽量发得慢一些,可因判断不出是什么毒,也不知该如何解毒,只能一筹莫展等着其他人来相助。 孙大夫到了,先把两颗解毒丸化开,让人尽量把周、顾二人伤口处的黑血挤出来,将解毒丸敷了上去,又喂两人各自服下了一颗,这才取了银针开始施针。 陈夫人看他先救周秦,急得直打转,却又不敢多言。 此时的垂拱殿中,田太后拿着田储的密报,脸色十分难看。 王文义躬身站在面前,等候她的命令。 田太后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承恩公府上还是没有查到什么踪迹吗?” 王文义忙道:“承恩公说是自己不小心没拉住缰绳,马儿好似是突然打了个拐,因为伤势不重,也没怎么特意去查,得了宫中的消息,再回头找,如今已经寻不到当日斗殴的混混了。” “荒唐!” 田太后把手中的密报摔到了桌子上,口中骂道:“京都府衙干什么吃的?浚仪桥街离禁宫这样近,有人斗殴滋事,也没有衙役巡街吗?!打完就跑了??” 王文义低着头,不敢说话。 好不容易开了春,天气暖,京城内白日间行走的人都多了不少,每日斗殴的事件不说五六百件,两三百件是有的。府衙才多少人手,又不是大节大时,可以借调禁军巡卫。 京都府衙算得上天生的劳碌衙门,不但要官治安刑狱,审讯羁押,户口赋税,眼见下个月就是春闱了,还要准备核查户口,管理科举政务,就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每个人生出三头六臂,都打点不过来啊! 田太后也只是骂一骂,等她气出完了,平复了下呼吸,对着王文义吩咐道:“把石颁,蔡雍都宣进来。” 蔡雍是京都府尹,石颁是对口的政事堂朝臣,今日正轮值。 京都府衙离禁宫很近,蔡雍很快就到了,石颁则是过了一会才过来。等人到齐了,田太后板着脸,把邕州来的奏报传给了他们。 石颁先读完,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起来,又把奏报转给了蔡雍,蔡雍囫囵读了一遍,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田太后道:“蔡卿看了这折子,有什么想法?” 蔡雍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忙回道:“我会着人认真巡查,好生捉拿混入京都府的奸细。“ ------------ 第二百零二章 大捷 亲们先不要订阅,这是我正在修文的提示…… +++++++暂时不要订阅我的分割线++++++++++ +++++++暂时不要订阅我的分割线++++++++++ +++++++暂时不要订阅我的分割线++++++++++ +++++++暂时不要订阅我的分割线++++++++++ 石颁先读完,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起来,又把奏报转给了蔡雍,蔡雍囫囵读了一遍,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田太后道:“蔡卿看了这折子,有什么想法?” 蔡雍的额头渗出的汗水,忙回道:“我会着人认真巡查,好生捉拿混入京都府的奸细。” 话虽这样说,可是京都城如此之大,上百万的居民,其中混入几国的奸细,再正常不过了,怎么可能全部都找出来。 如同要在满屋子的稻米之中找出几粒糯米,这根本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行事,田太后又道:“光天化日,有人在禁宫外不过一条街的地方打架斗殴,转头就能跑得毫无踪迹,京都府衙还束手无策,你办的好差!” 蔡雍只得低头认错。 每日京都城里都有好几百桩斗殴事件,只要不闹出人命,没有人报官,一般都是随之而去,不然,就算眼下京都府衙的人手加上两倍,都不可能完得成工作。 自坐进了京都府衙,他早做好了随时被免官的准备。今日听了田太后的训斥,他心中竟然不是慌张,而是“终于来了”的释然。 他手中拿着石颁刚刚转过来的折子,一边被田太后数落,一边还有余力去想其中的内容。 交趾人简直是脑子有问题了。大军已经临近城下,他们不想着如何守城,反而还派刺客前去刺杀护国公周严,又命人潜入桂州,行刺田储。 两位重臣,身边皆有重重保护,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广南的线报,如今交趾的奸细已经进了京,正在酝酿什么大事。 还有什么好酝酿的呢?仗打到如今,已是不死不休。两国相争,正面战场输了,难道靠这些魍魉手段,就能反败为胜吗? 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圣人这样生气,是不是觉得承恩公惊马之事,其中有着交趾奸细的手笔? 果然,他脑中念头才闪过,就听到田太后道:“你去查查承恩公惊马一事,其中是不是有交趾人的手笔。” 这要怎么查…… 蔡雍忍不住看了石颁一眼。 石颁倒是没让他孤军奋战,而是上前一步,道:“圣人,依臣之见,交趾虽然已经是狗急跳墙,可毕竟京城太大,人口太多,一时半会,实在难以一一筛查。只是他们既然来了,肯定是有所图谋,为了防止交人丧心病狂,做成天诛地灭的事情,一桩是要加强京都城的防卫,还有一桩,也是要加强宫中的防卫。”他意有所指,“尤其陛下目前身体不适,小心被交贼利用了。” 田太后还没说话,蔡雍已经接了下去,道:“圣人,京都府着实人手不足,还请借调禁军、厢军,协助巡卫。” 几人还在商议,忽听殿外一阵脚步声,有黄门一脸喜色地远远报道:“交趾捷报!!!” 他一路小跑地进了殿,此时此刻,却没人怪他礼仪失当。 田太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黄门将手中的捷报递给了王文义,王文义忙呈到了田太后手上。 田太后匆匆看完,满脸喜气,连道了三声“好!” 她也不把捷报传给石颁,而是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过了许久,才大笑着对两位重臣道:“交趾大捷!升龙府已破,交趾国王投降!” 石颁与蔡雍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才行礼道:“恭喜圣人!天佑皇魏!” 这大半年来,交趾的战事起伏也太大了,先是邕州、钦州、宾州尽皆失陷,百姓死伤无数,眼见就要打向桂州,大魏派过去的将领不是死就是莫名其妙的病,朝中惶惶然,都觉得要打上一两载,与交趾耗上国力,才能拖得其他地方抽调出人手。 谁知这才过去多久,自周严去了广南,不仅已经将交贼赶出了大魏地域,还追着他们打到了富良江,现在倒好,交趾依仗了千百年的富良江居然也不顶事了,居然连升龙府都护不住…… 这世事变化得太快,他们都有些接受不了了。 田太后喜滋滋地看着手中的捷报,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特别是见到当中提及攻到升龙府皇城门下之时,不待攻打,交趾国王李乾德就自缚出城,他脖挂王印,身着白衣,头不戴冠,当着升龙府百姓、官兵的面,跪在了代表大魏讨伐不臣之国的周严身前这一段描述,觉得写得实在是太简单了。 她有些惋惜,虽然知道奏报当中当以简、实为主,还是觉得不甚过瘾。 ------------ 第二百零三章 醒来 赵老夫人派往徽园去接周秦的护卫兼程而往,却得到了家中姑娘与客居在府上的顾姑娘于园中遭遇顾家婢女袭击,双双中毒的消息。 周秦与顾莲菡的伤势不重,只是毒药来历有些奇怪,孙大夫研究了半日,最后得出结果是蛇毒与蜈蚣之毒的混合。 “是瘴疠之地才有的剧毒之物。”他筋疲力尽,满身是汗,对着在场之中似乎比较有发言权的陈、张两位夫人道,“命是救回来了,可余毒难消,如果能得解药还好,如果得不到……”他叹了口气,“只能先耗着了。” 芙蓉依旧没有招供,不过京城之中已经传开了,伴随着交趾国破,大魏大胜的捷报,护国公周严的侄女周秦被交趾人的细作袭击,危在旦夕的消息,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城内的酒楼里,大家都在讨论起了这个事情。 “听说是交趾贼将李长杰的部下!大魏灭了交趾的国,李长杰就要下手灭护国公、承恩公两家满门!” “交趾小皇帝明明已经投降了,奸细还要做这种事情,不是在打朝廷的脸吗?这是在害他们主子啊!” “听说小皇帝已经被押解进京了,李长杰却没有被抓住,此刻他是天高任鸟飞,交趾皇帝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他手中还有残部,届时随便找个地方自立为王,巴不得交趾皇帝死在京城呢。” “这么说来,前段日子不是承恩公也当街惊马?看来其中也另有缘故啊……” 这一刻,三姑六婆,四邻八户,都变成了衙门里的提刑官,似乎人人都晓得背后的故事。 护国公府的护卫最终还是把周秦带回了京城,赵老夫人见到孙女被抬进房里的那一刻,几乎要晕厥过去,她顾不得去探究原因,顶着一口气,托人给宫中带了话,大品着装,进宫求田太后赐药赐医。 医官们围着病人转了好几天,终于把两人救醒了。 周秦醒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使不上劲,头是疼的,手臂是疼的,喉咙里又干又痛,稍微转动一下身子,就觉得头犯晕。 她咳了两声,开口唤道:“海棠……” 声音干涩,像在开一把十多年没有用过,已经生了锈的锁。 奉药使见她神志清醒,顿时放下了大半的心,他把对着一旁的赵老夫人道:“幸好当日在徽园里有杏林高手在,老夫人府上的姑娘先服了解毒的药丸,又得了医治,如今才能醒过来。” 赵老夫人板得死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她问道:“这是治好了吗?以后慢慢养着就能恢复过来了罢?” 奉药使先是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周秦,见她眼神已经渐渐清亮,于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自然,只要好好将养,就能与常人毫无二致。” 然而过了一会,他偷偷把周延之带了出去,对着他说了实话,道:“方才那话是安慰病人,怕她得知实情,影响心情。这一回中的毒十分复杂,余毒难清,一时半会,我们是没办法令其痊愈。最好还是要去南边找找源头,毕竟是那里生出来的东西。”他见周延之一脸灰败,忙又安抚道,“莫要急,如今人已经救回来了,就算余毒不清,虽然身子弱些,却也能正常饮食作息,好好将养将养,未尝不能等到南边的灵药。” 屋里,赵老夫人见周秦醒了过来,眼泪立刻就淌了出来,她拿帕子试了试泪,强忍着心中酸楚疼怜,问道:“你都昏过去这许多天,一点东西都没吃,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白粥?还是喝点绿豆汤水?” 周秦反应了好一会,才把昏迷前的事情慢慢记起来,她听了赵老夫人的话,先是有些不解,问道:“我昏了多久了?” 海棠守在旁边,眼睛肿得不行,她忍着呜咽,道:“好多天了……”又拿了茶盏过来,里头装了浅浅的小半碗绿豆汤,又靠了一根短短的芦苇杆子在盏边,她把茶盏凑到周秦嘴边,低声劝道,“姑娘口渴了吧,喝点绿豆汤,医官们说这是解毒的。” 周秦就着芦苇杆子吸了几口,一点绿豆汤的味道都没尝出来不说,还觉得嘴里一股的铁锈味。她只喝了两口,就摇了摇头,道:“我口苦,想漱个口……”又转向赵老夫人道,“祖母快去休息吧,看您脸都白了……丫头们在这里伺候就行了。” 她怕祖母不肯走,于是强忍着难受,对海棠道:“去打些热水,我想泡个澡。” 赵老夫人自宫中回来,就一直守在周秦床边,只中途闭着眼半靠着眯了几次,当真是耗得身体都空了,她见周秦要洗澡,先是皱着眉头喝道:“没瞧见你伤口还没好吗?泡什么澡?!让她们给你用热水擦一擦就算了!” 说完,对着海棠嘱咐道:“用极热的帕子,小心着凉!” 赵老夫人心中惦记着刚刚出去的奉药使,于是又仔细吩咐了几句,打着哈欠出了房门。 她一出门,周秦使劲攒的力气就去了大半,靠在垫的软枕上喘着气,只觉得眼前又冒起了金星。 蓄了好一会儿的力,她才缓过气来,问海棠道:“那芙蓉究竟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这么毒的匕首,为什么要杀我?” 如果当时她不是躲得及时,那一刀会刺向胸口的位子,按对方的力道,自己十条命都不够死。 说的这里,她又想起了顾莲菡,又问道:“顾家表姐没事吧?” 海棠咬牙切齿地道:“听说她是生于交趾,从小培养做的细作,这次混进来,就是为了刺杀咱们府里的人,因为没机会朝老夫人、少爷下手,就挑了您……顾家姑娘伤得轻,想来现在也已经醒过来了。”她十分自责,“是我不机灵,反应不够快,也没留意到她的不寻常……” 周秦听着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她问道:“她怎么知道顾家能住进来我们府里,又怎么知道我们会回京城?是怎么搭上顾家的?” ------------ 第二百零四章 抄家 还记得从前顾莲菡说过芙蓉的来历,据悉是在半路中买下的,芙蓉怎么确定自己一定会被顾莲菡买下呢?护国公府上元节之时还在桂州,要回京城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交趾人是怎么探听到这个消息的?又怎么确定芙蓉能靠着顾家搭上护国公府的关系? 难道交趾的细作,真的会有这么厉害不成? 海棠摇了摇头,道:“都是外头传的,那芙蓉当日被徽园拿下之后,就送入了提刑司,如今还没有放出来,具体什么缘故,咱们也不知情。” 周秦翻来覆去咀嚼刚刚收到的消息,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身体上的难受。 交趾小国,当日能攻下广南几大州县,全凭出其不意,大半也是因为大魏自己内斗不休,反应慢,看后来叔叔、田储等人正面对敌的情况,与自己在桂州抓到的交趾细作的模样,那些人的手腕粗糙,根本不像是有能力来策划这样一出戏。 护国公府守卫森严,生人进出几无可能,像芙蓉这样来历不清楚的人,更是连跟门房搭话的资格都没有。 芙蓉靠着顾家进门,确实是一着极妙的棋。 可这棋,是只靠着交趾人就能使出来的吗? 要先打听清楚顾家与护国公府的关系,眼下尚不清楚交趾人是怎么确定顾家会进京,同时投靠护国公府的,或者说,连顾家进京,都是他们一手策划的? 进京路上,要确保芙蓉能被陈夫人与顾莲菡看中并买下来——这得把握顾家的行程路线,还要保证芙蓉真的能得两人青眼。 等卖给了顾家,至少在刚入顾家的时候,她身上肯定是并无一物的,她伺候的是小姐,顾莲菡与周秦不同,也不爱出门,根本不可能给芙蓉对接外界的机会。 她是怎么拿到毒匕首的? 这至少是组织严密,衔接完美,合作默契的团队,才可以办到。 交趾如果能做到这个,为什么不用更大的力气,去获取关于广南战事的情报呢? 杀自己一个国公府的姑娘,有什么用?根本不能影响大局。 这根本不是国家级别的机构会做出来的选择。 海棠见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忙道:“姑娘累不累,别想了,我给您擦擦身子,你想吃什么?厨房里现在有白粥,有南瓜粥,有燕窝粥,有人参粥……” 她还要继续往下数,周秦立刻道:“随便什么粥,我吃一点就好,现下不饿。” 虽然不饿,但是还是要垫垫肚子,毕竟多日没有进食了。 不一会儿,粥都端了上来,周秦漱过口,随意用了一点,只觉得胃部一点感觉都没有,似乎里头填满了东西,又似乎空荡荡的,完全没有半丝胃口。 她一边吃着,一边还在琢磨芙蓉这件事情到底需要怎样的资源与人脉才能办到。 海棠不愿意她养着病还费神,于是绞尽脑汁来转移周秦的注意力,“姑娘,您还不知道吧,咱们已经攻下交趾的升龙府啦!” 周秦“啊”了一声,几乎不敢置信。 自前朝开始至今数百年间,交趾就是仗着富良江的天险阻止他国攻打,能攻下升龙府,已经是交趾国灭的象征。 这是开疆辟土,竖铜立柱之功! 史书上,周严是会千古留名的! 说起这个事情,海棠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果没有耳朵,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听说小皇帝已经自缚出城投降,三跪九叩,伏地称臣了!”她笑着道,“会先送往桂州,届时为了朝中纳降仪式好看,田都尉会押送交趾小皇帝进京,代替广南大军接受朝廷封赏!” 周秦心中不由得笑了起来。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这功劳立下了,大仗之后,粮秣、辎重、转运、后勤,都是极为麻烦的工作,田储吃了前头这一块大肥肉,剩下些全是刺的汤给后来人喝。 他这一回入了京,自然是不会再回桂州了。 说不定就要凭借平定广南,灭国扩土的大功平步青云。 而自家叔叔还好苦哈哈地在广南收拾残局。 不晓得到时候会在朝中选派谁去接手田储的差事…… 周秦醒来这么久,又说了这许久的话,脑子越转越是僵硬,慢慢地,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海棠等她睡着了,才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吩咐其他人小声整理屋子,自己则是守在床边,盯着周秦的动静。 而此时护国公府的另外两个人则是刚刚把奉药使送回了客房。 周延之不待祖母问,就把医官们说的周秦的身体状况给一一交代了。 他晓得这种情况下,隐瞒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祖母干着急,于是详细解释了,又道:“祖母,我想去一趟交趾。” 赵老夫人很意外,却又马上领会了孙子的意思。 “你是想去寻药吗?” 周延之点了点头,道:“我带上张璧他们几个,再带上五队护卫,交趾有叔叔在,眼下已经平定得七七八八了,并不是很危险。方才我已经派了人快马加鞭,先行给叔叔送信,看看能不能在交趾皇室里寻到好的解毒药丸,听说他们那边有巫医,应当是能给妹妹解毒的。” 他想了想,又道:“无论有没有用,我跟他们一起去一趟,好过在京城眼巴巴等消息。”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否决了他的想法,“你也不是一个省事的,好容易身体才好些又要乱跑,交趾初定,乱糟糟的,你去那边我不但要担心你妹妹,还要担心你。” 语气里是斩钉截铁的不同意。 她见周延之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于是又道:“你也别担心,你叔叔在,不会比你少忧心宪姑的身体,我也会把张璧他们几个派去广南,先在广南寻一寻,看有没有治毒的好大夫,再让他们去交趾找一找。” 祖孙两围在一处商议了许久,万里之外,周严推平了升龙府的城墙,抄了李长杰的府邸,从中搜出了许多封与大魏朝中许多人的来往信件草稿。 其中有几封,让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处理。 看信件中的口吻,与李长杰来往的是一名位份极高,十分了解大魏朝堂的人。 ------------ 第二百零五章 防备 交趾如今在位的是李乾德,止有七岁,这样幼小的年龄,自然是无法主理政事的。实际上,交趾的朝堂之中,乃是李乾德的生母倚兰皇太妃听政,又有李道政、李长杰为辅佐大臣。 倚兰皇太妃姓黎氏,她的经历算得上是一段传奇。黎氏家中以采桑为生,状况十分窘迫,虽然她长相极美,可若是按照正常的发展,最多也就嫁与一个普通的富户而已。 然而运气来了,是真的什么都挡不住。交趾的前一位皇帝李圣宗子嗣艰难,在去寺院求子归来的路上,途径倚兰所在的村落,当是时,周遭百姓都挤在路边贪看皇帝,倚兰却卓然独立,并不从众,远远倚立于兰草之中。 李圣宗见其人花容月貌,与众不同,又思及求子时大和尚给他的箴言,说是吉兆就在眼前。他觉得倚兰便是大和尚所云的吉兆,于是将其诏入宫中,册封为元妃,号倚兰夫人。 入宫不到一年,倚兰便为圣宗生下了皇子李乾德,而后宫他人并无所出。不久之后,圣宗殁了,李乾德继位,号仁宗,尊嫡母杨氏为上阳皇太后,又封了生母黎氏为皇太妃。 黎氏倚兰勾结了李长杰,将上阳皇太后软禁起来,勒死之后,对外宣称皇太后遗言自杀殉葬,自此,她便与李长杰勾搭起来,企图架空另一位辅政大臣李道政。 倚兰性善欺软怕硬,心如蛇蝎,又胆小如鼠。仁宗开城向周严投降,主要便是她在背后怂恿。 如今她跪在周严面前,不待对方细问,便急急忙忙将责任都推到了李长杰头上,惶惶然道:“妾实不知那逆贼李长杰的背地里干的勾当,此番侵犯天国,全为李长杰一人之谋,我们母子全为奸人所蒙骗,并非有意为之。”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一滴滴往下落,声音之中饱含了可怜与委屈。 倚兰今年不到三十岁,光从相貌上看,完全与大魏朝中同龄的贵族女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她要比普通的妇人更娇、更媚。 说句难听的,她的表情、动作、举止,都与京城教坊司中的略有几分神似。 此刻,明明是在向讨伐交趾的大魏将领回话,她的嗓子却是又细又嗲,甚至还抓着时间,偶尔欲说还休地瞥看周严一眼,似乎是在诉说着自己的愁苦与无奈。 周严扫了她一眼,目光森然,统率十万大军的气势从头到脚把倚兰压得动弹不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身上冒出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吓得心里一抽,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噼里啪啦都说了。 “臣妾确实没有隐瞒,国中大事,均由逆贼李长杰拿主意,去岁他说得了信,广南只有一万不到的兵马,邕州更是防备全无,更兼主事的官员禁止边境买卖,给了李贼由头发兵,也让广源府的少民偏向了我们一边。又说原本广南的一位大将军报了丁忧,接任的都是不会打仗的,他知道大魏的派兵布阵,也有把握能占到便宜……” 儿子既然已降,自己便是阶下之囚,再藏着瞒着一丝益处都没有,倚兰一边往李长杰头上倒着脏水,洗清自己,一边向周严求情,希望抵达京城之后,对方能给多美言几句。 原来当日李长杰出兵广南,在交趾国内也曾经有过巨大的争议,大魏毕竟宗主多年,国力昌盛,交趾朝中上下都觉得攻打大魏乃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是李长杰执意要打,他与李道政势力仿佛,虽是借了倚兰皇太妃、小皇帝的名义,依旧被李道政多方制肘。 他本来的想法,是借着这一次攻打大魏,一方面提升自己在交趾的威望,把李道政死死压制住,另一方面,得了兵权之后,就不打算再交出去了。 而令人惊奇的是,事情的发展竟然与李长杰的断言一致。 广南全然不堪一击,交趾轻轻松松就下了许多城池州县,无论兵力分布、主将能力,李长杰似乎都了如指掌,所以交趾在短短一个月间,势如破竹,占了半个广南。 而在大魏派了新的将领帅兵时,李长杰写给交趾朝堂的奏报中堂而皇之地称道:“张谦虽虎将,不足畏也,臣已有十足把握以降服之。” 如果不是邕州那一役打得太过惨烈,拖延了交趾行进的步伐,如果不是张谦暴病,周严恰巧回到京城陛见,被田太后推出来接替张谦,如今广南也许已经尽入其手了。 周严倾耳听着倚兰皇太妃的叙述。 他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对方的片面之言,也并没有将自己从李长杰府中搜出信件底稿的事情透露出去。事实上,他甚至打算把李长杰府中信件统统销毁掉,无他,涉及面实在是太广了。如果捅破出去,广南的官场的高层估计要被血洗一遍,即便是京城之中,也有许多官员会事涉其中。 他如今刚立下齐天功勋,正是烈火烹油之时,无数人都盯着等着抓小辫子,如果再出头得罪那么多的官员,除非不想要命了。 幸好当日抄家的乃是他的亲信,底稿之事,也只有寥寥两三人知晓,即便想要隐瞒,也是轻而易举。 周严见完倚兰皇太妃,又讯问了小皇帝李乾德许久,等确定这个小皇帝的确对政事毫无了解之后,便回了暂住的府邸。 他先是命亲兵拿一个大炭盆进来,再让人把守好了院门,自己坐在地上,把从李长杰府中搜出来的信件底稿重新翻阅了一遍。 李长杰这个人非常的有意思,他收到大魏官员的情报,应当是读完就当场烧掉了,可却将自己写出的信件底稿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一份不少,还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归成了档案。 写给广南官员的信件是按照官职大小排列的,虽然没有在上面标注对方的姓名,书信之中也没有职位称呼,可是只要结合信件之中的内容,并不难推测收件人的职位。 ------------ 第二百零六章 收拾 请各位亲暂时不要订阅此章,俺正在修文……过十几分钟再说,么么~~ +++++++++++++++++++++ ++++++++++++++++++++++ ++我是暂时不要订阅的分割线+++ 而写给京城官员的信件则是按照信件的重要顺序排列的,可以看出,他重视京城的官员要胜过重视广南的情报,不仅时刻警惕着大魏加派兵马,关注着京城会从哪里抽取兵力,甚至还探听过大魏目前朝中谁说话“算话”。 摒除掉这些,另有一个单独装起来的小箱子。箱子中的信件内容与写给他人的不同,不光是金钱与情报的互换,可以看得出来,李长杰对该人抱有非常大的野望,因此十分用心经营双方的关系。刚开始来往的时候,他甚至仅仅是献上大量金银首饰,并没有任何附带的要求,似乎只要能同对方扯上关系,就万分感激了。 两边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是在六七年前,李长杰与其联系了两三年的时间,才开始询问一些宫廷相关的信息。此时对方还是十分谨慎,往往透露的东西都无关紧要,然而随着双方接触日久,李长杰不断给对方供给大量金银钱财,终于慢慢撬开了那一张嘴。 周严越看,越是胆战心惊。 他看不到对方回的信,但是从李长杰的底稿中提及的一些事项可以了解到,那一位虽然给出的情报真假参半,但对禁宫、朝堂的了解之深,简直可怕。 对方的假情报是成系统的,像周严这样远离京城十多年的人,有时候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字字句句,都有严密的逻辑与框架。 周严细数了李长杰提到的送出去的金银总额,乃是一笔泼天财富,便是富贵如他,都有些骇怕。 这样大的数目,如果应对得当,可以办成太多事情了。 谁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是朝堂之中,确实有许多人都掌握着信件中透露的信息,可若是该人同时掌握着后宫内的状况,那符合条件的,便只剩下寥寥数人而已。 田太后、小皇帝赵显,还有魏国公主赵珠。 田太后是会被首先排除的,她掌着先帝的内库,多少钱用不得,弟弟更是娶了大魏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女,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钱。 而对小皇帝赵显,周严也有自己的判断。 他虽然与对方见面次数不多,可从数次陛辞、陛见来看,天子资质普通,对朝政之事了解更是极少。有一次,赵显甚至把河湟的藩人首领当做了北地的鞑虏之将。有一次,某位教授过赵显的老学士酒后说过一句大实话,如果当今天子能把大魏今时的州名全给记住,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如果不是赵显刻意装疯卖傻,大智若愚,想着要自污自保,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能力,是不可能办得到与交趾勾结的。 然而交趾攻下了广南数州,确实在很大意义上帮助赵显动摇了田太后的统辖力,至少在短时间内,为小皇帝争取到了一部分朝堂之中的发言权。 不能因为赵显是小皇帝,就消除他身上的嫌疑。 除了赵显,最后一个有能力做下此事的人,就剩下了魏国公主赵珠。 魏国公主自小就深受先帝赏识,也在朝中有一定的声望,甚至得过许多名士的赞美。虽然自肃王谋反之后,她极少再与朝臣谈论朝政,可无论朝中、宫中,她依旧有着很强的影响力。 虽然觉得魏国公主能从此事中得到的好处有限,也不明白她会有什么动机来勾结交趾,可自李长杰的信件内容来看,是她的可能性也不小。 周严出身将门之家,从小就听长辈说过许多荒谬之事。 既然前朝皇帝宁可把金银粮米藏在府库之中,宁愿让粮米都发霉生虫,金银都溢满得无处可放,也不肯拿出一分一毫借给朝廷赈灾;既然有皇帝会为了抢夺臣妻,把臣子遣去驻守边境,派人暗暗通知敌国,宁可丢城失地,也要把自己的臣子给杀了;既然有皇后为了隐瞒自己与侍卫**的秘密,让自己生出来的儿子登基上位,把在位的皇帝掐死,那无论是小皇帝,还是公主,出卖本国情报给敌国,换取自身利益的事情,也不能说是绝无可能了。 周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到天黑,才把亲兵叫了进来,让他们把旧炭盆拿出去,换新的炭盆进来。如此反复好几次,他才把自李长杰府中搜出来的信件全部焚烧完毕。 他会把这件事情埋在肚子里。 其余的人,只知道在李长杰府中搜出了一些信件,却并不知道是什么信件,也不知道东西已经被自己给取出来了。 次日,李长杰的府邸走了水,连带屋子、家具、甚至院中的花草,都付之一炬。 ------------ 第二百零七章 主动 田储有些吃惊。 开春时护国公府祖孙三人已经回了京城,张璧作为府中管事,自然是要随同的。这才多久,怎么又跑来桂州了? 他想了想,立刻让人把手头几件急事往后推,着韩青将张璧领了进来。 张璧满鬓风霜,一看就是连梳洗都来不及就候在了门外。 田储与护国公府密切相交了这大半年,平日里都是冷眼看着,自然明白这一户人家注重礼法规则,府中无论知客、仆役,如无特殊原因,绝不会出现这种仪表不整就叩门求见的情况。 田储立刻就知道有了不妥,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府上出了什么事?” 张璧行过礼,将徽园之中周秦被袭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解释道:“徽园中的大夫、宫中的奉药使都说那毒源来自南边瘴疠之地,老夫人特命我来寻医问药,看能不能找到解毒之法。” 田储听说周秦中了剧毒,虽是暂时脱离危险,可若是余毒不清,对身体损伤甚大,心中一紧,忙问道:“如今是什么症状?要去哪里寻药?你这样全无头绪乱找,若是耽搁了怎么办?” 张璧道:“小人会留几个人在桂州、邕州四处探访,其余从属,都带去交趾,因那刺客是交趾细作,想来彼国中应当有识得此种毒药之人。” 田储不由得皱起了眉,道:“去一趟交趾,来回至少一个月,护国公如今正忙于处理升龙府大小事宜,即便着急,也抽不开身,你要找交趾人识毒,带了毒源过来不曾?” 张璧道:“将刺伤姑娘的匕首折了一半带过来。” 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牛油布重重包裹着的东西,递给了田储。 匕首被封得甚是严实,田储小心打开,一股腥臭的味道就冲到了鼻端,刀尖上的血液已经是黑色,当中透着几分惨绿。 他想了想,唤了韩青过来,道:“我记得交趾来的这群俘虏之中,有几名乃是李乾德与倚兰的御用医者,你去查查,如若确有其实,就把人带过来。” 韩青应声而去。 田储押送俘虏入京,当中除了皇室、重臣,剩下的便是巧匠能人、珍宝异兽,乃是倚兰母子献与大魏的买命钱。交趾产益智子、丁香、肉豆蔻、砂仁等多种药材,又产沉香、檀香等名贵香木,因多厉瘴,多五毒,国中医者想必要比大魏的医官要更了解周秦所中之毒该如何解。 不多时,韩青便领着几名身着囚服、手脚戴着镣铐的人进了门,向田储禀道:“送往京城的交趾巫医、医者共六名,尽皆在此。” 巫医、医者跪在地上,以头叩地,不敢多言,也不敢擅动。 田储把手中匕首放在了地上跪着的人面前,问道:“认不认得这是什么毒?” 这几人从前都是给交趾皇室看病,在国中也称得上贵族,如今沦为阶下囚,人人为求保命,倒比往常还要殷勤积极了,几人抢着凑到了匕首面前,仔细研究。 不多时,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人抬起头,壮着胆子道:“求相公取几只活禽来。” 田储看了看韩青,对方立刻退下,片刻之后,去街上拎了几只鸡鸭回来。 几名医者提着匕首,冲着鸡鸭腹部割了几道小小的口子,观察生禽的反应。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各自开了药方,又互相参考了,最后由那名年纪较大的人递给了韩青,对着田储道:“相公,此次上献皇魏的药材中有三百粒蛇鬼丸,取一粒来,化作水,喂灌进去,又抓这副药来煎,将此两只生禽泡在药盆里,过上一夜,明日便好了。” 他怕自己的说法不够详细,惹得这位权贵出身的公子不喜,忙又解释道:“此乃一种蜈蚣之毒,此种蜈蚣身形巨大,喜食毒蛇,若是常人遇上了,便要命丧其手,幸好交国皇室之中有蛇鬼丸,乃是专解蜈蚣之毒,配上这一份药方,不需一夜便能解毒。” 田储微微颔首,又问道:“若是中毒数月,此药可还有用?” 那医者连连摇头,道:“被此蜈蚣咬了,莫说数月,能撑上几日就算是福大命大。”语毕,一副担忧的模样,“不晓得是桂州城内哪一位贵人中了此毒?” 田储并不复他,让韩青把人都带了下去,转头对着站在一旁的张璧道:“我把这几名交趾的医官都单独分出来,派几个人去交趾寻护国公,桂州、邕州你也不必管了,我来安排人去寻解药,你只用带着这几名交趾巫医、医者,携蛇鬼丸、交趾进供的药材日夜莫停,先行回京,把府中姑娘的毒先给解了。” 张璧虽然晓得周秦伤情要紧,可田储的交代却是让他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世子擅自动用贡品,又单独启用俘虏,若是被人知道了,上书弹劾怎生是好?若是此方着实有用,不如我问了方子,带回京城自行配备吧?” 田储顿时面露不悦之色,道:“如果配的方子不对,或是病症不一,你家姑娘有了什么不好,你负得起责吗?!” 张璧被这话噎得无言以对,他把心一横,反正若是出了什么麻烦,扛起来的是田储,又不是护国公府,既然田储都不介意了,他还瞎操什么心。于是也不再二话,一点头,对着田储行过礼,口中称谢,便随着韩青出去了。 田储盯着下头人包了五十粒蛇鬼丸,又让那些巫医把一应可能用到的药材都带了,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亲兵,跟着张璧等人一同撵着医者上了路。他令部下准备了上百匹快马,足以两马一人,甚至三马一人,确保能在第一时间把人送到京城,这才转过头来打点余下的首尾。 他先给田太后写了一封密信,也不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说护国公府与自己有恩,周延之曾经救过自己的命不说,周严也帮自己挣了大功,而在桂州闹出粮祸的时候,全靠周秦的办法,才平歇下来,如今这一家姑娘出了事,他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 第二百零八章 伤情 亲们,答应我,这章先不要订好吗? 等看不到这段话了再订…… 修文会增增减减,差别很大的啊啊啊啊!!! 表订我先!! 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都白描了一遍,写到结尾,忽觉不对,忙又把韩青唤了进来,问道:“早间我交代你遣二十名兵丁带上张璧的信去往交趾寻护国公,又让你派六十名兵丁沿街暗访,去往沿途村庄苗寨,你办了不曾?” 韩青忙应道:“都已经交代下去了,人早出发了,不消都尉再问。” 田储放下心来,把那一只羊毫沾满了墨,却提笔忘字。他说不上来自己心中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些烦躁,匆匆将刚刚写好的信件重新看了一遍,却发现当中竟然有许多错字,不由得苦笑,随意收了个尾,又重新誊抄了一回,把密信封好,嘱咐急脚替加急送到了京城。 韩青跟了他多年,今日见了这一系列举动,不禁暗暗咋舌。 什么时候,都尉竟然会管起闲事来了。往日里不关他的事情,就算凑到眼前了,都不见多说一句话。如今护国公府中的管事不过来通福一声,因要从桂州过,总要打个招呼,估计也没奢望过能有什么帮助,谁知竟有这样的结果。 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小声问道:“都尉,那护国公府的姑娘,不会有什么事吧?” 韩青虽然是武夫,可能得田储惯用这许多年,自然有一副聪明心肝,他这话问得巧妙,切得也漂亮,无论对方怎么答,都能从重窥得一些端倪。 他认真地看着田储,似乎十分担心周秦的伤势,可心思全在田储的反应上。然而过了许久,却没听见任何答复。 田储手中抓着方才的密信草稿,心思早已不知飞到了哪里。他自认把周秦视若亲妹,妹妹遇了袭,做哥哥的怎么能安下心来。 当晚,田储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似乎是清明时节,自己带着倚兰皇太妃、小皇帝李乾德回京复了命,交完差事,去探视周秦。结果一进门,只见周秦满面乌黑,脸又干又小,侧躺在床上。 他轻声唤了她一句,过了半晌,她坐起身来,对着自己惨然一笑,往日灵气逼人的眼睛呆滞无神。 他上前几步,正要说话,却忽见对方左手空荡荡的,竟是已没了一只手臂。 田储登时就被吓得醒了过来,他心神不定,怎么都无法再行入睡,索性翻身起来,到后院牵了马,出城跑了一圈。 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周严。 他这一把火放在明处,把李长杰府上都烧干净了,自然也就绝了再去追究大魏朝堂中里通外国之人的可能。 然而面子上是烧干净了,实际却一点问题都没解决。 究竟是小皇帝还是魏国公主勾结的交趾?这对他或是她有什么好处? 他翻来覆去想了许久,虽是没有什么确切的头绪,却生出了一个念头。 无论是哪一位给李长杰提供的情报,对广南的军情了解得如此之细,又全数告知了交趾,全不同于曾经信件中那些半真半假的答复,从中可以看出,对方是真心希望交趾能攻下广南的。 如果这样,自己的行为就是全然打破了他或是她的如意算盘。 这算不算成了那人的眼中钉? 能暗中与敌国来往这许多年,不被任何人发现,又对朝堂、禁宫的情况了若指掌,如果被这样的人记恨,自己远在交趾,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可母亲、侄儿侄女都留守京城,又毫无防备,若是被人迁怒,当做软柿子被捡着捏了怎么办? 周严犹豫了许久,踌躇地坐到了桌案边上,他捏着一支笔,对着一张白纸想了半日,终于把自己的推测都用密语写了出来。 次日,他就让人快马加鞭,把信件送到赵老夫人手中。 这种时候,只能进,不能退。 等他收拾完交趾,必须要想办法回京了。 只要他还手握兵权,躲得再远,也逃不过麻烦。 同样的,如果他手无寸铁,就算躲得再远,也逃不开有心人的陷害。 装聋作哑,不如打草惊蛇。 既然都已经得罪了,索性把棋盘连桌掀起,至少看看后头到底是藏着龙还是卧着蛇。 护国公府内,周秦对着床脚下的面盆咳了半日,把刚喝的粥全数吐了出来。 她五脏六腑里头又痒又麻,极其难受,一点都不觉得饿不说,只要吃几口东西,就会吐得昏天黑地。 海棠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手中拿了一杯温水,等周秦咳得差不多了,忙把水杯递了过去,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姑娘,漱漱口……” 周秦听了她这可怜巴巴的一句话,忍着痛打趣道:“不晓得的,还以为吐的是你呢。” 海棠咬着唇,瞪了一眼,等周秦漱过口,又端了一碗黑黑的药汤过来。 正在此时,周延之忽然从外边走了进来,见周秦正在喝药,床下一个面盆,上面盖了盖子。 这场景这些日子来几乎日日见着,周延之自然知道是妹妹又把才吃的给吐了。他心急如焚,又的的确确找不出什么好办法。 ------------ 第二百零九章 不平 陈夫人一脸憔悴地坐在厅堂之中,两个儿子坐在下首,顾承明手持茶盏,半晌都没有动作,而弟弟顾承信则是有些忿忿地把茶杯重重放在了桌子上,口中道:“母亲,这事情好没道理!交趾人要报复护国公府,白白拖累了阿姊,他们家不但不觉得愧疚,反倒百般冷待,如今连下人都敢给我们脸色看!” 顾承信发脾气是有原因的。 护国公府的周秦与顾家的顾莲菡一同被伪装成婢女的芙蓉所伤,周秦的伤口大且深,毒性也较重,顾莲菡的伤口虽是较小,却也是一般中了毒。 顾莲菡娇养长大,又性子喜静不喜动,连出门都不多,身子自然较弱,也扛不住伤痛。每每毒发,都哭得撕心裂肺,在床上滚成一团,以头抢地,直呼不想再活。 顾承信听说护国公府为了给周秦止疼提气,以延胡索、田七、野山参等物特制了一批药丸,便去同药房索要,谁知管事的却说什么药丸极少,已经全数供给了周秦,再无所剩。 想想也知道,这仅是推辞之言。况且,一样都是中了毒,为何旁的药都是一人一份,偏生这一类,就只有周秦的份? 顾承信被当场拒绝,脸面没处挂,气冲冲地走了。 不多久,周延之亲自送了些药材过来,解释说药丸确实已经用完。 顾承信觉得更丢脸了,似乎对方的行为是在嘲笑自己小气巴拉地盯着别人家的东西不放。 他仔细回想徽园之中发生的事情,觉得姐姐分明是被周秦拖累,可出去外头,无论喝茶吃饭,京城的闲人却众口一词,认为是“护国公府那一门姻亲”没有成算,不成规矩,这才让交趾奸细混了进来。 顾承信好几次差点忍不住想要站起来驳斥他们,可都被身边的人拦下。 街头巷尾是搞不清楚“护国公府那一门姻亲”姓甚名谁,是以都是口头说说,而在知道顾家与周家关系的官宦圈中,又将如何看待自己一家。 他深觉顾家吃了大亏。 交趾人盯上了护国公府,无论如何都会找机会来报复的。就算没有顾家,也有张家、李家。看看承恩公府,他们那里没有生人了吧?可承恩公田炳一样被人设法惊了马。 顾家才是无妄之灾! 不但姐姐顾莲菡被殃及池鱼,家中还要受千夫所指!好似换一个人就能分辨出路上的人牙是好是坏,换一家就能早早发现那芙蓉有不对一般! 哪有这种道理!! 顾承信越想越气,忍不住就冲着母亲、哥哥抱怨起来。 陈夫人没有喝止他。 倒是顾承明皱着眉头说道:“噤声!也不看我们现在住在哪里!” 顾承信动容道:“大哥,你看看阿姊如今的样子,都不晓得还能撑多久!你不说,我不说,阿姊就能好起来了吗?你出去外头听听,我们已经被人传成什么样了!以后哪里还有人敢同我们家来往……”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就大了起来。 陈夫人终于忍不住道:“你也小声些,莲菡还在隔壁,好容易给她喝了安神药睡下了,被你吵醒,又要喊痛。” 她把两个儿子打发走,让他们好生在家念书,不要出去外头乱晃,这才回了卧房。 陈夫人坐在妆台前,心乱如麻。 芙蓉怎么可能会是交趾的细作! 她无数遍回忆起当日在客栈中遇到那名牙婆的场景,怎么都找不出其人行事上的问题。 京都府已经派遣衙役去寻那名牙婆了,也正在调查芙蓉的背景身世、个人情况。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她心中有着三分愧疚,到了现在,愧疚也已经被外人的指责给耗得干干净净。 顾家好端端外放做官,也不曾招惹什么人,不过借护国公府的地方住上一阵子,借个势,怎么就会这么倒霉! 莲菡小小年纪,未曾说亲,就中了那样厉害的毒,还不晓得能不能好起来。如果不是被护国公府连累,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情! 当日不住在护国公府,也不会被交趾人盯上,也不会被借刀杀人,更不会把自己拖下水。现在不仅儿女亲事难寻着落、丈夫差遣毫无头绪、顾家更是在官贵圈子里扬了名,偏还是不好的名声。 而女儿的性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想到顾莲菡毒发之时,哭得肝肠寸断,咬着枕头撞墙的模样,陈夫人心都碎了。 她抚着头,想了半日,换了身衣裳去找赵老夫人。 老夫人在正堂,她跟着丫头走了进去,却发现堂中不仅有赵老夫人,还有周延之。除了二人以外,又客座上又坐了三个中年人,穿得都很普通,而立在堂中的还有七八名侍卫模样的人。 见她进门,堂中十几人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陈夫人上前几步,先给赵老夫人问了好,又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问道:“这是?” 赵老夫人这些日子也已经瘦了一圈,好在精气神没有灭,依旧撑得起场面,她给陈夫人介绍道:“这是朝中的官人。”又对着那几名中年人道,“这便是你们要找的顾家的夫人。” 陈夫人悚然而惊。 赵老夫人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这种场合中,她不介绍对方的姓名,只草草以“朝中的官人”来代指,这些都是什么人,大概也能猜到了。 她局促地冲着几人行了一礼,几人均回了礼,领头一人道:“正巧有些事情想要问问夫人,不知您现下方不方便?” 陈夫人从小腿处开始泛起了鸡皮疙瘩,一路攀上背脊,她嗓子里痒痒的,咳了两声,转头看了赵老夫人一眼。 赵老夫人道:“不如先坐下来聊一聊,有什么问题,一并问清楚了。” 那领头之人苦笑道:“老夫人,您便不要为难我了。不请她去我们那,已经算是给您府上面子了。”又四处看了看,道,“便请到厢房来吧。” 陈夫人心下惶恐,不明白对方想要问什么,只得随着进了厢房。 ------------ 第二百一十章 选择 陈夫人在厢房里足足待了半日,惨白着脸走了出来。 几名官人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前一后跟了出来,他们冲着赵老夫人道过扰就告辞了,临行前还不忘向陈夫人道:“若是有什么问题,再来寻你。” 人一走,陈夫人就顾不得面子,一下子瘫软在了椅子上。 赵老夫人连忙命人把她扶到了榻上,又让人端了热水来给擦脸。 一炷香之后,陈夫人缓了过来,摆了摆手,木着脸道:“没事,刚刚一时被吓着了。” 又挺着身子告了辞。 慈明宫中,田太后听着负责刑狱的差人禀过所见所闻之后,挥了挥手,让王文义清了场。 她默默翻着问讯的记录,一边看,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凡事只要做过,一定会留下踪迹。 交趾的奸细顺顺利利混入了顾家,又毫无阻碍地进了京,最后袭击了护国公府的周秦。一切衔接不可谓不巧,也不可谓不妙。 然而正是这令人叹服的安排,恰恰暴露出了背后有在大魏有极深势力,熟悉京城、护国公府的人在指点。 田太后抬起头,问道:“陛下这几日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王文义心中叫了一声侥幸,他早间才遣人去问了福宁宫的情况,谁晓得,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他小声道:“陛下饮食正常,想是因为春天到了,容易困顿,每日都睡七八个时辰。” 田太后点了点头。 她明白王文义的言下之意。 赵显自瘫痪之后,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不是吃,就是睡,仿佛已经放弃了一切想法,一心挨日子。 她不过偶然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了想,又问,“安宁那边呢?” 王文义道:“公主这些日子在习字,没有听闻其余什么消息。” 田太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捏紧了手,又慢慢放松,问道:“上回让安排人去问候护国公府,那周秦身体如何了?” “奉了圣人的命,已经放了一名奉药使、三名医官在护国公府上,还赐了许多灵药,听说周家前些日子遣了家丁去广南、交趾,要寻解药,若是运气好,说不定真能找到,赶得及,也许还能救得回来。” 他这话,几乎完全没有提及周秦目前的状况,却又暗暗告知了田太后,护国公府的小姑娘身体可能会不好。 田太后担心的自然不是周秦的身体,而是朝廷的脸面。 如果奉旨讨伐交趾的周严仍在前线作战,作为亲眷的周秦却死在交趾细作手下,那就麻烦了。不过既然已经尽了人事,其余也只能听天命了。 又问了几件事,田太后最后道:“看看石参政今日是否轮值,若是在宫中,宣他去垂拱殿。” 石颁今日轮值,很快就到了垂拱殿,他等了一会,田太后才姗姗来迟。 两人讨论了一下交趾政务,田太后就切入正题,道:“上回你提的那三个人选,看得如何了?” 石颁道:“还是要看圣人的喜好。” 田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就找个由头宣进宫让我瞧瞧那钱光玉吧。” 李诗是她的表侄,虽然关系有些远,但也算得上是看着长大,脾气也好,长得也好,如果不是安宁贪得无厌,把李诗选做驸马,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如果那钱光玉也不错,就给安宁自己挑吧,反正她向来爱自己抓主意。 总之,不能再把她留在宫里了,快点挪出去才是正道。 公主府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建好,如今空候主人。女儿已经二十好几,再留下去,脑子里会有更多不该有的想法。 没几天,石颁就找了个理由,把钱光玉领进了宫。 钱光玉乃是降王之后,虽然出生时家里已经没了王位,却一样受到了良好教育。他约莫二十岁,英气勃勃,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田太后留他说了接近一个时辰的话,外表似乎是在询问他父亲如今身体、家中情况等等,实际上一直在观察其人言行举止。 等见完,她终于放下心来。 是个很出色的少年,堪配安宁。 当晚,她亲自去了一趟魏国公主的寝宫。 赵珠正在作画,笔下是一丛绽放的野山茶花,眼下用淡淡的桃红色点缀着花瓣,听到田太后来了,放下手中的笔,笑着行了一礼。 田太后坐了下来,先是环视了一圈殿中的陈设,道:“你这寝宫也有五六年未曾修缮了。” 赵珠笑道:“国中多事,哪里有闲情、余钱去修什么寝宫,您连寿宴都不愿大办,我怎好意思顾及这些。” 田太后摇了摇头,道:“话也不是这般说,你才多大,我都多少岁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女儿,对着王文义点一点下巴。 王文义走到赵珠面前,把手中的托盘举了起来。 赵珠笑盈盈地把托盘上的几张纸拿了起来,口中道:“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她翻了翻,脸色顿时变了,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失声质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文义连忙后退几步,站到了一边,贴着墙不敢动弹。 田太后叹着气道:“你选一个吧,我让钦天监挑个今年的日子。” 赵珠默默地把手中的纸撕成了碎片,抖落在了地上,轻声道:“我记得我说过要嫁与什么人。” 田太后摇了摇头,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意,你也替我考虑考虑,你嫁给了护国公,满朝上下将会怎么看我?” 赵珠冷笑道:“所以呢?您就随便将我嫁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田太后前一阵子已经同女儿恢复了关系,本以为今天好好说话,总能讲得通,谁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才把事情搬上台面,就谈崩了。 她案上还有数不清的折子待要批阅,实在没有力气跟赵珠纠缠,索性是自己的女儿,只得忍了心中不耐,解释道:“钱光玉是吴王之后,李诗是你表弟!都是天下间女子想要嫁入的门第!” 赵珠撇开头去,并不回话。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半晌,田太后开始还劝几句,到了后头,只觉得心中烦闷非常,差点跟女儿吵了起来。 ------------ 第二百一十一章 担心 母女两又一次不欢而散。 等田太后回了慈明宫,赵珠的表情立刻由倔强的小女儿模样变了回来,她把南屏叫进来,低声问道:“上回交代的事情,你办妥了没?!” 南屏面露难色,道:“因离得远,传令过去,也需要时间,没那么快能处理干净。” 赵珠紧了紧眉,道:“催他们快点。” “如今交趾是护国公在,把得严,可能不容易得手……京城离交趾也有月余的路程,便是一路换马,至少也需要大半个月,只怕这一段时间内会有什么变数。” 南屏一面说,一面观察着赵珠的表情。 她知道这一位主子性子一时一变,十分难揣测,就怕自己说话的方式不小心有了差错,惹出事来。 公主许多年前就在交趾、河湟、北地乃至南闽安排过一些人收集情报,事情做得隐蔽,用的全是生人,彼此都不识得,为一次性的买卖。 除此之外,因公主原帮着田太后处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政务,对各类低阶官员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虽指使不了高层官吏,却能收买、拉拢一批底层小官,靠着这个办法,对边境即便说不上了如指掌,却也有几分成算。除了在北地由于护国公周严管得太死的缘故,没有太多进展,其余地方,都已经扎了不少眼线。 这些年来,南屏虽然不是完全了解赵珠的所作所为,却也能猜到几分,自然也清楚为什么对方会这般着急交代交趾的人扫干净首尾。 赵珠的神色有些凛然,她压低嗓音道:“让他们小心点,如果有什么不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没有清理干净不算,说不准还会露出马脚。” 南屏连忙点头。 赵珠又道:“交趾那边还罢了,还有大相国寺里头,跟智松大和尚他们来往的痕迹也要抹干净了。上一回让人在池州建窑子烧出来的东西,也快些都推了,但凡是经手过的匠人,一个都不能留。” 她又细细嘱咐了半日,才把南屏打发出去。 一时间,殿中只剩赵珠一人。 先前磨的墨已经半干,田太后到得突然,宫女也没记得把墨汁盖住。赵珠拾起笔,伸往砚台里,却发现原本蘸满墨汁的笔头已经干硬了,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把那一支羊毫笔甩在了桌上。 最近简直像是犯了太岁一般! 先是赵显瘫痪,所有布置功亏一篑。然后是本来已经在苟延残喘的广南,居然被周严与田储两个人给救了回来,这还罢了,交趾竟也被攻下。还有张谦那个傻瓜,以为自己瞒得好,暴露了却不自知,被周严轻而易举打发回京,也不明白被灌了什么药,如今神神叨叨的,连话都问不出来。 本以为能从他那里榨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形势全盘翻转。是这世道变得太快,还是她在做梦未曾醒来? 为什么周严这样的人才,偏偏不能为她所用呢! 赵珠咬着牙,转头看了看地面。 上面纷纷扬扬洒着被她方才撕成碎片的纸张。 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打着颤,恨得头都抖了起来。 本也晓得天家无情,却不曾想做母亲的,对着自己的亲骨肉,居然一丝活路都不给。 这是在逼她动手吗?! 只是现在局势不明,时机不对,她只能先忍着,至少要等后头步子安排好了,才好就着台子把戏唱下去。 赵珠盯着地上的碎纸片看了好一会,半晌才回过神来。 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母后是真的做得出来把自己许配给那些不相干的人。 她得想个办法才行。 赵珠这头满腹心思,此时的周秦,已经开始咳血,每日只吃一点东西不说,一边吃还一边吐,瘦成了一把骨头。 奉药使从原先的每日把一次脉,改成了现在每两个时辰把一次脉,用老参给她吊着气,各种珍奇药材不要钱一样往下灌,将将拖到如今。 周延之看着妹妹受苦,好几次出了院子就掉泪,有时候想不开了,竟觉得宁可她不要这样难过,就算早些去了,也不怪她。等回过神来,又觉得就算有一口气,哪怕再痛苦,也要让她把命吊着。 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赵老夫人开始四处求神拜佛,无论寺庙道观,但凡有几分名声,就要去舍些银钱,又发宏愿,只要周秦能撑过这一劫,便要给京师收养鳏寡孤独、遗弃小儿的福田院捐建五十间屋舍,义仓米万斛。 周秦已是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听到了此事,忍不住抓住周延之的袖子,道:“祖母有些发昏了,哥哥,你千万不要让她乱来。” 一直以来,护国公府都是闷声发大财,从不在外头显山漏水,哪怕赚得再多,也不过在私下里捐济药米。如今赵老夫人满京城去找道观找寺庙,还要给福田院捐房舍粮米,别人也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等次数多了,金额大了,总有人会回过神来,去清算其中门道。 这等大张旗鼓扶救贫弱的事情,本就不该是他们这样的府邸去做的。往日就算做了,还要瞒着,哪里能这般行事。 周延之低声道:“你放心,祖母心中有分寸,她是想着以你的名义捐出去,也让多些人盼你好,多一份心,说不定就感动了上天,让你早些好起来。” 周秦一面忍着身上疼,一面还要忍着心酸,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另一头,张璧带着数十人,一人三马,又从田储那里得了差令,每遇官驿、关卡便出示令牌,一路通行无阻,昼夜疾驰,几乎是把那几名交趾的巫医、医者给像驱羊赶鸭一样撵到了京城。 毕竟是重要的俘虏,此回偷运进京,他不敢太过惹眼,到了城门口,偷偷换了一辆马车,把几个医者都塞了进去,一行人飞奔回了护国公府。 张璧拍门进府的时候,门房几乎都没有认出来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是自己府中的大管事,过了片刻,才敢喊人,又连忙让小厮进去通禀。 ------------ 第二百一十二章 救治 张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定了定神,直接让人开了后门,把马车整个拉了进去。 海棠看着往日里衣冠整整的大管事发须脏乱,满身尘土地带着一串生人就这样进了周秦的闺房,忙让人去通知了就在隔间的赵老夫人,自己上前几步,站在周秦的床头,怕突然有什么不妥。 张璧赶路已经赶得脑子空荡荡的,行事也没了分寸,进了门,才察觉出来不对,忙派人去寻周延之与赵老夫人,谁知话还没说完,祖孙二人就从一旁的房中走了出来,急急朝这边而来。 张璧凑上前去,低声道:“这是交趾的巫医、交趾皇家的医官……” 他正要解释,却见赵老夫人大手一挥,根本看都不看他,直直冲着房内走去。 周延之落在后头,还记得回了他一句,道:“其余先不论,看了病再说。” 几名交趾人行了这一路,日夜兼程,又听同行者日日念叨,早已知道自己身家性命全系这一回,本私下猜了无数遍会是什么人中了毒,如今见了病人,才晓得原来是一个已经瘦得可怜巴巴的小姑娘。 周秦看上去仍在睡着,被海棠摇摇晃晃,又在耳边唤叫,这才睁开了眼睛。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她睡着要比醒来更舒服,至少时间挨得容易些。 几名交趾医者见她醒来了,一齐走到了床前,也不把脉,由一领头人带着上前先看了周秦的牙齿,又看眼睛,最后看颈脖,他们一边看一边交流,似乎有些拿不准,转过头来问张璧,道:“不知道原是用了什么药,中毒多久了。” 海棠不待张璧说话,就帮着回答了,又从旁边的箱子里取了这几个月间的药方及日常饮食,递给了那名领头的医者。 周延之见赵老夫人一直站着,便道:“祖母,不如搬张椅子,您坐着等吧?”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道:“哪里坐得住!也不晓得这些交趾人管不管用。” 此时,她才想起来问来历。 张璧连忙上前,小声道:“是给交趾皇家看病的,本待要一起送入京中做献俘,承恩公世子听说咱们家姑娘中了毒,把我带过去的毒匕首拿去给这几个人辨了,他们说能解,世子爷就让小人先带着这些医者进京给姑娘解毒。” 又道:“此事虽然不妥,可世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桂州离升龙府还有那样远,这一路也不一定能找到解毒之人,况且还要耗时耗力,姑娘也撑不了太久,世子爷已经说了由他来担后果,让咱们府上就当做不知道,他会处理一应事宜……” 赵老夫人听了这话,一时有些默然,转头对着孙子道:“这回算是欠下一个偌大人情了……也晓得以后怎么还才好……” 放在以前,她是绝不愿意跟承恩公府这样的后戚之家扯上关系的,只是田储既然已经成了周严的副手,又与周延之称兄道弟,两家来往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是紧密相连。现在田储又帮了护国公府这样一个大忙,无论这几个交趾医者能不能救回周秦,这个人情她都得承。 周延之不以为意,道:“多大点事,在邕州那一段日子,我救他,他救我,跟亲兄弟比起来,也就差了一点血脉而已,哪里还有那么多客套,我妹妹难道就不是他妹妹了?”他又道,“况且祖母您也不想想,叔叔在交趾灭国拓邦,他留在桂州做转运,沾了多少光?这一层金镀好了,他又是太后的侄子,等这次带着交趾俘虏回了京城,除了政事堂与枢密院,哪个官职不能做?” 赵老夫人原本满腹的心事,居然被孙子这理直气壮的一番话给逗得笑了,她道:“罢罢罢,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说不过你……” 两人声音压得极小,说了这一段话,等转过头,才发现那领头的交趾医官已经拿了一根银针,在周秦左右十指、额头、胳膊、膝盖、小腿以及十个交趾都扎了一针。 海棠早跟着几个小丫头把张璧请了出去,此刻站在祖孙两身边,看着周延之,一副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的样子。 周延之转头正要出去,突然瞥见了时辰,想起一件事情,忙问道:“是不是张奉药就要来诊视了?” 两个时辰一回,眼见就要到时间了。 海棠一愣,看了看时间,回道:“是,再过两炷香,张奉药就要过来了。” 周延之对着赵老夫人道:“祖母,可能还要您去拦一拦。” 交趾的医官来给周秦看病是一回事,却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若是张奉药知道了,肯定会回宫禀承田太后。 田储虽然说是一力担责,但护国公也得把事情藏好了,给他争取时间。也许对他来说,给田太后解释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抵得上旁人长篇大论,可也得让他那一句话比旁人的长篇大论先进了田太后的耳朵里。 赵老夫人听了孙子的话,一点头,道:“我去拦了他跟另外几个医官,你留在这里宪姑这里看着,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又道,“有什么好转,立刻派人来回我!” 说完,匆匆出门去了。 海棠见赵老夫人走了,反倒是周延之留了下来,不由得心中叫苦。 少爷虽然是姑娘的哥哥,两人毕竟都已经大了,如今姑娘的手手脚脚都露在外头,他待在这里反而是添麻烦。 她叹了口气,只得装作不见,又走到周秦床边,与芳草一前一后围着。 交趾的医官已经开了一副药剂,递了过来,口中道:“按这个方子抓药,烧几个大锅水,越浓越好,等烧好了,等水放到能入手的温度,请病人下去泡一个时辰。”又从药箱中翻出了两瓶药,道,“次药取二十粒,溶于水,一同倒入桶中,另取两粒,请病人泡水之前吃了。” 周延之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问道:“这毒有解?” 那医官道:“有些麻烦,幸好咱们带的药齐,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好在病人虽然中毒的时日久,却耐受力强,意念也强,还一直吃着许多解毒的药剂,即便是方不对症,也缓解了症状。” ------------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交差 交趾的医者果然擅长于毒物,护国公府按着几人开出的方子依法炮制,不过三日,周秦脸上的黑气就褪了下去,原本一直渗透脏血,化着脓的伤处也消了炎症。 这天清早,海棠照旧给周秦换药,突然惊喜地叫道:“姑娘,流出来的血变红了!” 伤口毒血被逼出,原本的麻木感渐渐散去,周秦反倒是疼得更厉害,她满头是汗,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病人的快速恢复自然瞒不过几位日日把脉的奉药使、医官,只是赵老夫人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慈明宫中,田太后拆开了侄儿千里红尘送来的密信,略过了一遍,沉吟片刻,吩咐侍立一旁的小黄门道:“去召承恩公来见。” 田炳来得很快,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毕竟只是折了胳膊,养了这许久,早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见到弟弟,田太后也不瞒着,直接把田储密信中关于护国公府、交趾医官那一部分内容给截了出来,传给他看。 田炳读完,发起愁来,道:“这小子,越发无法无天了!” 擅自乱抽用交趾俘虏是普通人做得出来的吗?不要说做,连想都不敢想! 可田储偏偏就做了,还理直气壮,好似拿这个来当人情是什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田储辈分上虽然是儿子,可平日里说话行事,根本就是老子,偏生自己又心有愧疚,动不得,又劝不得,还有田太后在后头给他撑腰,越发养出了他胆大包天的性子。 田炳又是担忧,又是怕。 田太后却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道:“多大点事情,你吵吵嚷嚷什么!让你过来,是看看怎么还周家人情!总不能别人救了你儿子,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吧?!” 在田太后看来,侄儿借用交趾的医者一事,实在是不算什么。首先因为田储这个小辈向来很有分寸,也出息,凡是自己交代下去的,就没有失望的时候,况且他做了决定,立刻就遣人来报信,由此可以看出,到底还是把自己这个做姑母的放在第一。 莫说只是几个医者,就算是交趾皇室,也不过一些俘虏而已,能用这个来还了人情,是再好不过的。 自己只有这一个侄子,就是让他仗仗势,又怎么了?别人家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偏生田家出了皇后,皇后又变成太后,一点便宜都没占着,还要日日被言官盯着,稍有不慎,就是铺天盖地的弹劾折子。 弟弟是个扶不上墙的,不出去办差,也不上战场,自然不晓得做事人的辛苦,如今儿子写了信回来,他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对方的安危,反倒是责怪起其不知分寸,怪不得田储要跟他倔。 田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弟弟,问道:“上一回他给你报平安是什么时候?” 田炳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 他喃喃地道:“您也不是不晓得,他向来不爱跟我说话。” 田太后觉得头都痛了,道:“他不爱跟你说话,你就不去同他说话了?你这爹是怎么当的?儿子去打仗,你就不闻不问了?” 她抚着额头,一阵闹心。 这个弟弟小时候有长辈带着,自己也看着顾着,后来成了亲,凡是都是韩氏打点,养成了他只知风花雪月的性子,等韩氏出了事,儿子年少逆反,做爹的又不晓得引导,又顾着面子不知道解释,致使父子二人多年离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弟弟这幅德行,也别想着他能帮上什么忙了,侄儿的事情,还得自己多操心才行。 田炳低着头,不言语。 田太后从小带大弟弟,自然知道这是对方不服气的表现。她叹了口气,道:“你也该找个继室了,整日里头没个正经,家中也没人打点。” 田炳登时一脸抵触地抬起头,道:“阿姐好没道理!方才你还说我跟儿子不亲,我若是娶了填房,他这辈子都不会同我说话了!” 他激动之下,把小时候的称呼都叫了出来。 田太后的头更疼了。 这个弟弟,不晓得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心性只有十几岁,这种幼稚的话,他一个年近四十的人居然也说得出来! 然则田太后现在满头的包,实在腾不出手来管这个弟弟,她无奈地道:“你先回府,记得派人去给护国公府送些谢礼,问问他们家那个小姑娘。” 也只能让他做点表面活了,其余的情,还是自己来给侄儿还吧。总不能让别人耻笑田家不懂礼数,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连个声都没有。 田炳出了慈明宫,站在回廊上出了一会神。他慢慢朝宫门而去,边走边想儿子与护国公府的事情。 他是做爹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儿子。 只是儿子心结太深,两人如今连坐下来好好说话都难。 田炳回了府,让管事的收拾了不少名贵药材,自打发人送去了护国公府上。 赵老夫人收到承恩公府送来的重礼,略想了想,立刻明白这是田储的信到了。既然已经跟田太后通过气,她也就不需要再藏着掖着了,过了两日,便给几位看病的医官透了底,奉药使又带头去给田太后禀话,说护国公府从外头寻了交趾人来看病,如今病人已经有所好转云云。 等田储押送着一干交趾俘虏回京,办完献俘仪式之时,周秦已经能在园子里独自走上一刻钟了。 田储交完差事,又去同田太后禀了半日的话,一出宫,连家都不回,直接叩了护国公府的门。 周延之听说是承恩公府的世子到了,急忙到门口去迎,等见了田储,一脸惊讶地问道:“不是说今天一早才献了俘,怎的不回府去?” 田储放下手中的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你妹妹好些了没?我听人说病情已经有了起色,到底没有亲眼得见,放不下心。” 周延之便在前头领路,边走边道:“这回全亏了那几个交趾人,本来人都起不来了……” 他说着周秦治病的情况,脚步自然就快不起来,走到一半,突然道:“差点忘了,我先带你去给祖母打个招呼。” ------------ 第二百一十四章 桂花 田储出了宫不回家,先过来这护国公府,就是想早些看看周秦的伤情,如今周延之拖拖拉拉的,急得他恨不得在自己在前头开路,又听说要先去见赵老夫人,虽然知道这是礼节所需,心中却是火都要冒出来了。 他一路快赶,又与田太后说了半天事,是当真疲累至极,便不似往常那样容易自制,努力忍着,才把焦急按捺下来,却听周延之又道:“妹妹身体还没痊愈,如今祖母住在她院子里,她还不晓得你今天过来,让我候你歇一歇,过两日再去找你。” 田储的火气顿时消了,不由得失笑。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太累了,所以才这样容易情绪起伏? 他暗暗决定,等看望过周秦,就回去好好睡一觉,至少把精神给养回来。 两人走进院子,周延之问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对方回道:“老夫人在姑娘房里头。”又连忙进去通报。 等周延之带着田储进屋的时候,周秦刚刚换好外衫,半靠在大靠椅上,后头还垫了一个厚厚的垫子。 田储匆匆扫了周秦一眼,只觉得她面色苍白得可怕,本身两颊就没多少肉,这一次毒伤,更是瘦得脸比巴掌还小。 好在虽然是一副病体虚弱的样子,到底已经有了几分精神,尤其那一双眸子,依旧同从前那样灵动,似乎含着笑一般。 他看着周秦,周秦也正好奇地看着他。 这大半年来,田储同周家的来往不可谓不频繁,加上周秦与他阴差阳错几次相见,两人私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不为外人道的默契。上回见面,还是年初的事情,转眼到了现在,短短几个月间,田储似乎整个人又“收”了几分。 如果说在桂州的他是一把锻造得又锋利又耀眼的宝剑的话,如今的他,就已经套上了刀鞘,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虽然不如从前那样显眼,却让人觉得更好来往了。 周秦还记得,从前海棠跟她说过,“世子爷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虽然长得英俊,却让人怪怕的,有小丫头跟我说,给他上茶的时候都要多小心几分,就怕他一瞪眼,手中茶杯都要拿不稳。” 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想来再不会又小丫头不敢给他上茶了。 田储身上还穿着早间献俘时的官服,本来一心想来看周秦,并不觉得有什么要紧,这回进了房,见护国公府的三人都是一身便装,只有自己穿得格格不入,倒是有两分不好意思。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给赵老夫人行礼。 赵老夫人见他进了屋,先把眼睛定定地去看周秦,就有几分好笑,等他行过礼,两边寒暄几句,便道:“多亏你帮忙,宪姑才能好起来,如今毒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张奉药日日来把一次脉,说再过几日,余毒便能清干净。” 田储谦道:“老夫人快别这样说,我把周秦当做妹妹一样看,听说她伤了,我也跟延之一般的着急,恰好遇上能解毒的交趾人在身边,又能帮上忙,并不算什么。倒是我爹当时被人设计惊马,若是早些反应过来,派人前来提醒,妹妹也不至于突然被人伤了。” 不知不觉间,他对周秦的称呼已经改了过来,一句“妹妹”叫得既顺口又自然,周延之听了连连点头,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位正牌哥哥还在一边插嘴道:“上个月承恩公派人送了一批药材过来,是你的主意吗?其中有几样药丸宪姑用着觉得好,我想索性你回来了,再问你讨点。” 话里话外,全不把田储当做外人。 周秦被哥哥的不要脸惊得目瞪口呆,忙打断他道:“哥……” 周延之毫不在意,连道:“我不问他要方子就算是客气了!你别吵吵,好生坐着。” 田储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周秦道:“没事,我们两平日里就是这样说话的。”语气柔软,神色也十分温和。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才是周秦的哥哥。 赵老夫人在一旁看着,也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心中却起了几丝烦恼。 田储实实在在帮了自己家的大忙,加上这一长段日子的福祸相依,她有些头疼该如何还这个恩情才好。 私下抽调俘虏,也亏得他是田太后的子侄,又极得宠信,不然闹将出来,真是十条命都不够填。承了这样大一个恩,对方又什么都不缺,也不能一直欠着。虽然孙子说不要紧,但他一个小孩子,出去打个半年仗就以为自己见过世面了,哪里降服得住田储这种天南地北办差,红尘中滚过几百轮的人。 还是快点把二郎给弄回来才行。 家中没个顶梁的撑着,实在是心都放不下来。 赵老夫人出一回神,等转过头,田储已经在问起自家孙女的症状来,又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哪里不舒服,什么药吃着好等等,倒似模似样一个二十四孝好哥哥。 周秦开始还有些腼腆,被问得多了,又被他双目炯炯地盯着,觉得不说也不好,说也不好,到了最后,索性小声道:“有点想吃桂州的那个桂花糕……” 田储还没搭话,周延之就开始有些不高兴起来,道:“有想吃的,怎么早不同我说?” 周秦脸微微一红,道:“如今又不是秋天,哪里有什么新鲜桂花,我就随口一说而已,不要这一句话,又兴师动众的,这几个月已经闹得够呛了。况且还不晓得能不能吃……” 田储若有所思。 赵老夫人已经拦道:“什么东西这样小心翼翼的,虽没有新鲜桂花,却有桂花酱,待我去问问张奉药,看你能不能吃,让厨房给你去做。”又笑呵呵的对着田储道,“亏你能问出来。” 田储又坐了一会,见周秦面色有了几分疲倦,便起身告辞道:“天色已晚,既然妹妹已经见了好,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探访。” 等他出了护国公府,立刻对着一旁的韩青道:“你去一趟徽园,我记得从前舅舅那里是种了几棵四季桂花,说不准现在还开着,若是有,把花枝都剪了带过来。” ------------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打听 韩青犹豫了一下,问道:“舅老爷若是问起来?” 他出身韩府,自然晓得韩公素向来对那些花花草草的看得很重。还记得曾经有人得了吩咐去给据说是极为稀有的“笑靥”牡丹嫁接,结果错了手,把枝干给割断了,后来其人被派去了琼州采买珍珠…… 这貌似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那个人还没有回来,依旧在琼州、广州等地苦苦挣扎着。 桂花本开于秋季,寻常人哪里见识过什么叫四季常开之桂,光听名字,韩青就感觉有些不妙——这样的珍稀树木,想来也晓得必然是舅老爷的爱物,如今要去把花枝都给折了,对方怎么可能同意! 田储皱了皱眉,道:“你先去办吧,这两天舅舅不在徽园,若是里头有人问起来,你让他来寻我。” 韩青得了田储的话,果然快马去了徽园,他拿着田储的话当令箭,请了管事的帮忙,顺顺利利办完了差,带着一个小竹篓子漏夜回了京。 隔天清早,他去给田储复命,把那竹篓子放在桌上,口中道:“总共有桂树五棵,其中开了花的仅有两树,因徽园中的管事说取枝干不能用剪子,会发异味,是以全用的瓷刀削下来。” 说完,把篓子上头盖的几层厚厚的布掀起来,顿时屋子里就充满了馥郁的桂花香气。 田储上前两步,低头看了看篓子里的丹桂花,果然团团簇簇,开得十分喜气,他拾起一枝,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都软了几分。 一息之后,他把花枝放回到篓子里,对韩青道:“送到厨房去,让收拾干净了,捡出来一半用瓷瓶子装了,其余的做成桂花糕,一并送去护国公府。” 韩青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做成桂花糕?!” 取这价逾千金的四季桂花,就为了做桂花糕?? 他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田储不为所动地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道:“让厨房用京里的做法做一份,再出去看看有没有会做广南糕点的厨子,请回来让那人用广南的做法做一份。” 说完,转头就出了门。 韩青亲自抱着篓子去了厨房,把田储的吩咐一一交代了,这才晕头晕脑地站在院子里。 日头有些大,他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烫,过了好一会才觉出不对来。 都尉向来对吃的东西都不太讲究,更别说糕点了,什么时候居然计较起桂花糕的做法了? 从前送礼,都是交给下头人打点,这一回,不仅全程盯着办,还连细节之处都定下规程。 韩青差点以为自己在发梦。 而田储交代完毕,换了身普通衣裳,隐了行迹,径直去了修义坊的韩府,在进巷子路上,恰好跟几个骑着马的人打了个错身,当先一人二十出头,打扮得十分寻常。 等进了府,他向着门房问道:“刚刚那个骑棕马的人出去的人是谁?” 门房先行过礼,才回道:“是辅国将军府的郑钤郑公子。” 田储点了点头,扔了鞭子,去寻韩公素。 韩公素正蹲在地上给一丛兰花分株,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他看了看天色,一边就着一旁的面盆净手一边道:“怎么这么早?不是昨天才回的京?” 等洗干净手,他把田储带到自己房中,两人密谈了大半日,眼见到了申时,田储看了看时辰,忙道:“舅舅,我还有些事,明日再来找你。” 韩公素不禁有些诧异,道:“什么事情这么急?宫中那一位找你?” 田储摇了摇头,并不答话。他整了整衣裳,突然想起刚刚在巷子口遇到的人,于是问道:“早间我在外头遇上了辅国将军府的郑钤,他昨晚在这里歇着的?” 韩公素点头道:“他有点事情拿不定主意,过来问问我的意思。”又问,“有什么事吗?” 田储道:“他也有二十多了吧,看着人才不错,怎么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韩公素便道:“他从前脑子有些拗,翻不过来,现如今已经想转了,打算出去找人举荐个外地的官来做,我正打算问问你那里还要不要人……等明日再同你说吧。” 他正要起身把田储送出去,蓦地“啊”了一声,以手拍额道,“瞧我,总是想着让人去打听,居然把你这边给忘了。” 问道:“原听说护国公府一家去了广南大半年,你同他们家熟不熟的?” 田储沉吟道:“舅舅帮谁问的,想问什么?” 韩公素笑道:“就是那郑家小子,他想要说一门亲,盘来算去,看上了护国公府,他家里头已经没有长辈了,又与我是忘年交,正好我与护国公府上的姑娘有过两次接触,他索性就跑来问我了。” 他抚着下颌的胡须,道:“前一阵那小姑娘不是才遭了交趾的奸细暗算,中了剧毒?他怕有不好,打算趁着现在送些东西过去,再探探口风,如果没什么问题,以后也好谈,如果那毒好不了,也便算了,就当没这回事。” 田储的面色立刻就变了,冷冷地道:“他还是白身吧?” 韩公素点头,“虽是白身,但家中富裕,多少辈的家当全在他身上,也从祖辈承了不少往日人情,举止、性子都不错,以前是不太上进,这一阵想通了,正经做起事来,也像模像样的,是个好归宿。” 田储铁青着脸道:“他一个白身,以后怎么封妻荫子?护国公府的姑娘想要出嫁,什么人找不到,会去找他?” 韩公素不由得失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各家有各家的考量,郑钤虽然眼下没有官职爵位,可真要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你哪里晓得平常人家挑女婿的重点,一要人品,二要富裕,三要简单。他人品过得去,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家中更是富贵,如今无父母亲眷,嫁进去就是自己当家,如果不求以后有什么大出息,只是过日子,当真是有滋有味。” ------------ 第二百一十六章 心意 这章先别定!!!!!!!!!!!!!! 我还在大修大改加内容!!!!!!!!!! 先不要订啊啊啊啊啊啊啊!!!!!!! ++++++++++++++++++++++++++++ +++++++++++++++++++++++++++++++++ 韩公素跟郑钤多有交情,自然话里话外帮着小友说话。 不过说起周秦,他倒是颇有些感慨,道:“还记得去岁上元节的时候跟她偶遇过一回,是叫周秦吧?端的是心有七窍,聪慧极了,长得也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可惜运气不好,她当日在徽园遇袭,孙大夫去帮着急救,回来同我说,那毒几乎可以算得上无解……后来宫中去了好几位奉药使,也没听说治好了。” 又道:“正好你也回来了,必是要去他们府上探望的罢?顺便帮忙打听打听那小姑娘身体如何了,毒性对今后有没有影响。” 田储听着他前面夸奖周秦的话,正有附和之心,听到后头越发不对,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冷声道:“不用问了,也不用打听了,好不好都与他不相干!就算不好,也不会嫁给郑家!” 想到那郑钤居然还敢挑周秦身体不好的茬,他就恼火极了。因知道自己这舅舅纯粹是搭个手,他也懒得多解释,敷衍几句,匆匆告辞而去。 韩公素被外甥拿话一冲,顿觉莫名,他转过头去问着一旁伺候的老仆道:“他这是生气了吗?” 田储出了巷子,先是打马回了承恩公府,唤来韩青问道:“那桂花糕做得如何了?” 韩青吓出了一声冷汗,忙道:“广南的糕点师傅不好寻,下午才找到,如今还在做,应当是快好了。” 急急跑去厨房催。 幸好只是普通的糕点,做起来也不费时,他一过去,两份都做好了,厨房里的人正拿食盒装着。 韩青也不要小丫头帮忙,自己提着食盒就快步回了堂中,果然田储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开了盖子给对方过了一眼,便道:“我这就让人送过去。” 食盒里头装得满满的,第一层与第二层的糕点样式全部一样,不过都看起来十分精致可口。田储对桂花糕几乎算得上一点印象都没有,自然也分不出来哪一种是哪一种,他正要点头,看了看时辰还早,犹豫了一会,道:“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又道,“让人套个马车吧。” 韩青一头雾水地出去吩咐马房套车。 自从田储六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坐过马车了。 承恩公府只有两位主家,都是男子,也都没有坐车的习惯,府上的只有普通迎送客人、装载货物的车,如今田储临时要用,马房里十多个人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得选了一辆比较新的马车,重新擦洗干净了,才拉了出去。 韩青跟在田储后头,手中提着那个食盒,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应当跟着主家一起坐车,还是应当像往时一样骑马,正左右为难,忽见田储走到马槽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他登时傻了眼,上前几步问道:“都尉,您不上马车吗?” 田储冷冷瞥了他一眼,下巴抬了抬,对着马车道:“把那桂花糕放进去,你进去看着吧,不要弄散了。” 韩青这一整天都觉得自己脑子转不过来,如今晕乎乎地上了马车,抱着那食盒不敢动弹。 等到了护国公府,他又抱着食盒下了马车,跟着田储进了门。 周延之早已得了信,出来接人,韩青见了他后头的桂枝,顿时松了口气,忙把手里的食盒交接了过去。 周延之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田储淡淡道:“宪姑不是说想吃桂花糕?” 周延之不由得莞尔,道:“白日里已经去寻了桂花酱,下午就做出来了,早知道遣人过去跟你说一声,就不用再这样辛辛苦苦地带过来了。” 田储置之一笑,仿佛并不放在心上,口中道:“既然做了,一并给妹妹试试吧。” 又问,“今日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些?” 两人并肩而行,一面说着话,一面朝周秦的院子而去。 等进了院门,小丫头低声道:“姑娘正在休息。” 田储压低声音问道:“老夫人在不在?” “老夫人在正堂。”小丫头回道。 田储便去跟赵老夫人打过招呼,就回去了。 没多久,周秦迷迷糊糊醒过来,简单梳洗过,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 海棠笑着凑过来道:“姑娘这是没睡醒呢?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老夫人白日里到处给您寻桂花酱,好容易做出来了,尝尝味道?” 周秦便点一点头。 海棠端过来一个小碟子,上面装着几块白黄相间的糕点,闻起来倒是甜味大,香味小。 周秦略吃了两口,就嚷着要喝水。 正用着点心,忽见芳草带着珊瑚并一个小丫头进来了,那小丫头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珊瑚先给周秦请过安,又道:“老夫人让我给姑娘送这个过来。”又让那小丫头把食盒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开了盖子。 顿时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飘了出来。 珊瑚又道:“说是承恩公府的世子爷亲自送来的,老夫人说您爱吃桂花糕,让一并拿来这里。 田储便去跟赵老夫人打过招呼,就回去了。 没多久,周秦迷迷糊糊醒过来,简单梳洗过,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 海棠笑着凑过来道:“姑娘这是没睡醒呢?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老夫人白日里到处给您寻桂花酱,好容易做出来了,尝尝味道?” 周秦便点一点头。 海棠端过来一个小碟子,上面装着几块白黄相间的糕点,闻起来倒是甜味大,香味小。 周秦略吃了两口,就嚷着要喝水。 正用着点心,忽见芳草带着珊瑚并一个小丫头进来了,那小丫头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珊瑚先给周秦请过安,又道:“老夫人让我给姑娘送这个过来。”又让那小丫头把食盒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开了盖子。 顿时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飘了出来。 珊瑚又道:“说是承恩公府的世子爷亲自送来的,老夫人说您爱吃桂花糕,让一并拿来这里。 珊瑚又道:“说是承恩公府的世子爷亲自送来的,老夫人说您爱吃桂花糕,让一并拿来这里。 ------------ 第二百一十七章 密译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周秦总觉得新鲜桂花做出来的糕点,比放置了大半年的桂花酱做出来的要可口许多。她不知不觉就吃了有半碟,尤其爱那广南做法的,不仅不腻人,还清甜细腻。 正要让人捡出两碟子送去给祖母与哥哥,周延之便进屋了,他见周秦面前摆着一碟桂花糕,笑道:“好不好吃?” 周秦连忙点头,道:“听说祖母直接就拿过来了,你尝过没?” 说着将面前的细瓷碟子推过去让周延之。 周延之爽朗一笑,道:“难得你想吃点东西,如今又还伤着,我不同你抢。”又道,“我跟祖母说你是馋猫,眼皮子浅,吃个点心还眼巴巴的,结果被她骂了。” 周秦忍俊不禁,指着他笑道:“活该挨骂!我也要骂你!我是馋猫,那你是什么?前年是谁大夏天的想吃烤羊腿,又怕被祖母说,央着求我的名头去买来着?如今我不过想吃点子桂花糕,倒被你笑话。以后好吃的再没你的份!” 又对着在收拾碟子的芳草道:“哥哥那碟不给他,咱们留下来自己吃!” 芳草笑嘻嘻地道:“好没意思,眼下姑娘说不给少爷吃,等会少爷稍微哄两句,两人就又好了,还要我重新分出来,何苦来着。” 周延之便拱手投降道:“妹妹这丫头好生厉害,还拿话来将我,我错了成不成?我那份让与妹妹,明日还上街瞧瞧有什么新鲜吃食,拿来贿赂,以后好吃的也备我一份,成不?” 两兄妹互相作弄了一番,周延之见妹妹精神不错,于是伸手去探了探她的头,温声问道:“这几日还烧不烧了?” 周秦摇了摇头,道:“孙奉药说了,略有些烧是正常的,是在散热,这两日已经不怎么烧了,也睡得好。” 周延之便松了口气,道:“真要快些好起来,你这回吓死我们了。” 周秦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头道:“我已经算躲得快了……” 当时那个场景,她与芙蓉距离不到三步,能躲开要害部位,真的该称赞她反应敏捷了。 既是提到这事,周秦就忍不住问道:“审问出来什么没有?怎么没听说有后续了?” 周延之道:“说那芙蓉是交趾细作,想要报复承恩公府同我们家,因叔叔与田储领兵坐镇广南,又灭了交趾,虽说已拿下升龙府,可却走失了李长杰,乃是李长杰在后头作祟。” 当日芙蓉被抓,先是徽园中人将其拿下,后才来交给了京都府去审讯。审到如今,也没交代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提刑司自然是不蠢的,也晓得顺着买卖芙蓉的牙人查下去,谁知逮到那人牙之后,就止步了。 芙蓉的身世做得实在是干净,她在人牙子处挂的出身是广南西路邕州府治下的一处村庄,因交趾屠城,跟着父母兄妹进京投靠亲戚,谁知半路亲人被交人所害,独她一人逃了出来,便自卖自身,又转了好几道贩子,才入了那人牙手中。 现如今芙蓉出了事,去查她的户籍,这才发现全不可考——邕州当地州府之中的档案,早在交趾屠城当日,就被李长杰销毁掉了,自然无从查核。 人牙子也许在遇上自由人的时候会多几分小心,可若是同行互相转卖,总想着上一家已经核过,自然也就随意看看就罢了。芙蓉都不晓得转过多少重手,问起那牙人,她回忆了许久,才模模糊糊给出一个大概的描述,说是上一家是过路的贩子,因家中事急,匆忙把手头几个人都卖给了她。 周延之将府上得到的消息都说了,颇有些无奈地道:“如今已经成了一桩无头案,我们又不能插手——撬不开犯人的口,其余线索又断了。” 周秦的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 怎么可能事事都这么巧,交趾区区小国,居然有能力在大魏布下这么漂亮一个局,这种搪塞之语,也只能说给街头巷尾的闲客当戏听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的小丫头进来禀道:“老夫人来了。” 赵老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她进来之后,屏退了左右侍从,对着孙子孙女道:“你们叔叔写了密信回来。”又转向周延之,“你去译一译。” 护国公府自有一套密语,只是十分少用,今日一接到,赵老夫人就觉出不对,打听了孙子在孙女处,索性拿着信亲自来了。 周延之自然也晓得动用密信的严重,他立刻站起来,接了信就去了一旁的桌案上,另取了一张白纸,开始逐字逐句重新誊写内容。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把译就的信纸拿了过来,当先递给了赵老夫人。 而田储一离开护国公府,立刻着人在外头置了两桌酒席,让韩青等请京都府衙负责刑狱的胥吏以及提刑司中相关之人各吃了一回,专打听周秦徽园遇袭之案的进展。 晚上,他听过手下之人的汇报,次日一大早,特意又去了韩府。 韩公素早已收到徽园的信,一见到外甥,立刻嚷嚷道:“你这小子!没事跑去折我的四季木樨干嘛!” 田储听着一怔,半晌才“哦”了一声,淡定地道:“我自有用。” 韩公素一阵心疼,偏生这事又是自己疼爱的外甥干的,骂也不好骂,罚又舍不得,只得道:“你知不知道那木樨多难得!我育了这十几年才得了几株,几年里通共开了两棵树,还没怎么赏玩,就被你把花枝全给下了!”又问道,“好端端的,你要那桂花干嘛?” 田储不好说是给别人家的小姑娘做桂花糕去了,只得绕过后头那个问题,回道:“我有大用,改日让人从桂州给你运几棵稀罕的桂树过来。” 韩公素知道自己这外甥的性子,他不愿意说的,再怎么问都没用,也只得不再追究,口中直道让多运几个品种过来。 田储一一答应了,也不多闲聊,直接问道:“上回袭击护国公府那名交趾细作,听说是在徽园中拿住的,究竟当时是什么情况?” ------------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主动 因是自己人,韩公素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把当日如何在园子里发现一名鬼鬼祟祟的婢女,又是怎样擒拿了下来,最后送去了京都府衙云云都慢慢道来。 田储细细问了,又打听审讯之时那女子的反应,被抓之时的细节等等。 韩公素答到后头,忍不住问道:“这事情怎么跟你沾上关系了?跟她说说,推了吧,吃力不讨好的。” 韩公素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田太后。 周秦徽园遭袭一案,拖到如今,已是很长时间了,依旧没有下文。田太后起先责令京都府衙限期查明案情,结果过了一个多月,又下令提刑司会同京都府衙一并办案,前几日,又下诏,着五城兵马司协办。 外人看来,好似是加大了查案力度,可在知道底细的人眼中,这其实就是在隐晦地告诉办案的人,此事不急,可以先拖一拖。 一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如果真心想要加快进度,只要给予京都府衙足够的权力,让其可以调用提刑司、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就够了,让这两块掺和进去,只会越到后头,越纠缠不清,没有一家愿意办事。 这种招,也只能在周严不在京城的时候,欺负欺负这一门老的老,小的小罢了。 田储打听了这两日,将事情前前后后一串,大概也有了底,次日,他径直进宫求见田太后。 田太后听了侄儿的要求,震惊之色挡都挡不住,道:“这事你别插手,我自有计较。” 又道:“你爹一直念叨着你,你回去有没有同他好好聊聊?” 田储随意一点头,就当这事情应付过去了,眉头微蹙道:“我既回来了,自然要接回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徽园也算是在我辖下所治,这案子就交给我来办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啊!”田太后语带宠爱地责怪道,“你如今功勋够了,我想着给你动一动,先兼着殿前指挥使,管厢军,等周严回来了,让他接禁军,你给他打副手,在军中好生熬上几年,以后日子就顺了。” 儿子早逝,女儿这两年屡屡捅娄子,只有自己这个侄子,又踏实又能干,田太后几乎是对其倾注了满腔慈爱之心,把田储的晋升之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殿前指挥使暂管厢军其实是个很难干的差事,既要负责巡铺防隅,佐郡邑、制奸人,又要治烟火盗贼公事,如今马上就是夏日了,京都城最容易夏日走火,每年到夏秋两季,下头的巡铺就要叫苦连天。 她敢给田储派这个活,首先是相信自家侄儿能干好,从前无数次给他交办过棘手的活计,他也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只要从这里熬出来,撑到秋天,周严也该回来了。 这一回周严回京,她就不打算让他回北地了。这种将帅,镇一方,服一方,等哪里起了战事,再派出去干活算了,平日里还是养在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让她心安些。 按周严的声望、资历,进枢密院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他还未到不惑之年,四十岁就进枢密院的国公,再过上二十年,谁能压得住他? 田太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已经快被养废了的禁军给腾了出来,扔给周严去管。能训出一支强军最好,就算训不出来,也算名义上没有不好看。 为了防止他在军中培植亲信,教得禁军姓周,越性把侄儿放过去,一边看着周严,一边也能让田储在军中刷刷声望。 田储听了这话,略有些不自在,好一会儿才道:“我受了护国公府的恩惠,他们家姑娘为人所伤,竟就这样白白受了难,实在是看不下去。不把后头的人给查出来,是真的寝食难安。” 田太后错愕。 什么时候,自己这侄子开始管事管得这么细了? 她想了想,道:“这恩惠我自会给你还,交趾奸细这事,你暂时不要伸手了,安心在家休息一段,等着上任吧。” 见了田太后这样的反应,田储叹了口气,心中有了数,便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 田太后却是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以为是累着了,吩咐一旁的王文义道:“端两份枣泥山药糕过来。” 又对田储道:“知道你不爱吃药,又不爱喝补汤,这东西不甜又好克化,吃进去补气补血,我让人给你送些回家去。” 田储自谢恩不提。 等他回了府,才坐下没多久,韩青便进门而来,上前递上几页纸,道:“都尉,这是您要的东西。” 田储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站起身来,就要出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吩咐门口的小厮道:“问问今日宫中赐的山药枣泥糕放在哪里,一并送去护国公府。” 后宫之中,蛮儿挺着个肚子,正绕着宫殿走圈子,前前后后站了七八个宫女,身边还扶着一个人。 她神色郁郁,走起路来也没精打采的,偶尔抬头看看天,看看远处的宫墙,眼中说不出来是向往还是无措。 又行了一圈,扶着的人小声道:“好容易出来逛一逛,你也开心些。” 蛮儿低声回道:“娘子……我怕……我如今好难受……” 左边的人手中的力气大了几分,捏了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噤声!” 这人身姿曼妙,五官长得非常出众,可惜看上去有些憔悴,面色比蛮儿还要苍白几分。 竟是笙娘子。 原来蛮儿自进了宫,又得医官们把出了喜脉,就开始日日呕吐,什么都吃不下,白天夜晚都睡不着,连水都喝不下去,整日里愁眉苦脸的。 医官们商量了一下,便去禀了田太后,说可能是乍入宫中,心中惶恐,要慢慢适应才好。 眼下没有比蛮儿肚子里的血脉更重要的东西,田太后听了此话,知道孕期之中确实情绪容易不稳定,此时若是有熟人陪着,应当是会好上许多。 她想了想,便着人把不知道被打发到什么地方去的笙娘子给调了出来,让她专心陪伴蛮儿。 ------------ 第二百一十九章 忐忑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蛮儿勉力又走了小半截路,就再也不愿意动弹,说要回屋去。 等回到房中,宫女们伺候她用温水擦了一遍身子,又端上来了晚膳,蛮儿跟笙娘子一并坐下,略用了些。 笙娘子如今的处境十分尴尬,她生下来的皇女乃是假托另一名曾经得幸过的宫女之身,那皇女又挂在了褚月英名下,算来算去,竟与她一点关系也无。若不是田太后偶然因蛮儿将其记起来,如今她还不知道在哪个宫殿中惶惶度日。 即便是现在,她在蛮儿的寝宫之中地位依旧十分尴尬。主不主,仆不仆的。其实不仅是她,就是蛮儿也是这样的状况。 只是那丫头脑子蠢,竟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整日里只担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蛮儿害喜害得十分厉害,凡举蛋、奶、肉都无法下咽,有时候甚至吃菜蔬也要吐一吐,说什么有草腥味。 见今日她又是只喝了些粥水,笙娘子不得不放下碗筷,劝道:“再吃些。”给她选了些味道不重的吃食。 蛮儿勉强咽了下去,又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就回了内室。 眼下刚过戌时,伺候的宫女点了灯,各自侍立在一旁,笙娘子坐在榻上,蛮儿则是半靠在榻上,两人窃声私语起来。 还不到端午,实际上并没有很热,蛮儿刚刚擦过身子,不过吃了一回饭,就又出了一身的汗,她拿着手边的汗巾子擦了擦头,低声道:“娘子,我不想生……” 笙娘子早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话,是以没有了刚开始的惶恐与惊吓,而是自心底里冒起来了许多烦躁与不耐。 她面上不显,只是像哄孩子一样道:“净瞎说,你怀的是龙种,若是生了皇子,是要一飞冲天,继承大统的,今后大魏的兴衰,全系于你的肚子,正该好好养着,得个健健康康的龙子才对,胡想什么!” 蛮儿嚅了嚅嘴巴,眼睛里几乎要逼出泪来,摇着头道:“我不要生什么龙子,我不想待在这里……” 她与笙娘子的性格全然不同,虽然一样是最底层的出身,可因为一入教坊司就做了丫环,也没有经过什么正经的教授,不像许多魁首一般,早已习惯了众人瞩目的生活。 对于蛮儿来说,她那贫瘠的脑子里能想到的好日子,最多也就是当笙娘子嫁了一个好人之后,把她一同带过去,能做个不愁吃穿的小妾而已。 半年前,她还想着如何说服笙娘子,让其不要再与李公子纠缠不清,早些同许公子重归于好。谁知转眼自己就被李公子强占了身子,又发生了李公子马上风一事,最后,居然还得知对方是当今天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知所措,应接不暇。 蛮儿只是一个小丫头,从没奢望过自己能出人头地,更没有爬做人上人的想法,一朝入了宫,她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总是梦到以前在教坊司中听到的各种传言。 什么狸猫换太子,妃嫔之间互相下药,毒害对方,又有皇后不希望看到宫女受孕,一言不合赐下毒酒等等。 随着月份越大,她的精神也越差,不仅吃不好,也更睡不好了。 现今已经六个多月,肚子里的孩子早会踢人了,她更是怕得不得了。自古女子生育就是鬼门关,那么大的胎儿,怎么能从她身体里生出来?要把肚子掏开一个洞吗? 蛮儿越想越是骇怕,坐立不安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娘子,女子怀胎,究竟是怎样生育的?” 听到对方问起了产房之中的形状,笙娘子不禁打了个寒颤,脸色十分难看。 生产几乎是她这辈子最难堪、最痛苦的一段回忆,不单单因为其中的入骨入髓的疼痛,更因为产房之中接生、伺候之人对自己的羞辱与粗暴。 一想到那日的场景,被产婆像摆弄案上的猪狗一样折腾,生产之后,亲生子被抱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产房中,被所有人遗忘,她的心就冻得慌,下腹仿佛又泛起了一丝凉意。 蛮儿见了她的反应,哪里还有不知,却依旧怀抱着一丝侥幸,问道:“娘子,那胎儿真是从那处生出来吗?” 教坊司毕竟是官营的酒坊阁楼,相对来说,比起普通的秦楼楚馆要高级许多,里头来往的人也不会太过粗鄙,可她也常替笙娘子出门跑腿,听街头巷尾的人骂过娘,语言恶心下流,令人难以接受。 其中就有关于女子身体的恶俗之言,她当时听了,不过觉得难以入耳,如今想起来,却是吓得不敢动弹。 她盯着笙娘子的脸,不晓得自己是盼着对方点头,还是盼着对方摇头。 笙娘子还没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抬头一看,蛮儿的脸吓得煞白。 她只得安抚道:“没事的,哪个女人不经过这一遭呢?挨过去就好。” 蛮儿拼命摇头,问道:“那处怎么能生出胎儿,如今才六个多月,肚子就这样大了……” 笙娘子抚着她的手,道:“没事,有产婆在,你按着她教的去做就好了。” 说到产婆,她也忍不住干咽了口口水。 蛮儿又问:“若是生不出来怎么办?” 笙娘子看了她一眼,道:“总有办法的……” 她不敢告诉蛮儿,如果生不出来,产婆会用剪子把下头剪开,还会伸手进去把胎儿给掏出来。 如果把这话说出来,对方更是要吓得不行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蛮儿也已经不能接受。她抱着薄薄的褥子,眼睛闭了许久,还是睡不着。 笙娘子住在隔间,她把蛮儿安顿好,自己回了房,一进屋,就瘫在了椅子上。 她盯着自己左手的镯子,发了许久的怔。 那是一个银镯。 她入宫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凡举身上穿佩的,全是入宫之后才发下来。 刚分到最开始那一间小屋子的时候,她就得了许多衣衫首饰,其中有一个银镯,跟手上这支长得一模一样,凭谁现在来看,都分辨不出两者的差别。 而她却知道,这只镯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一只了。 ------------ 第二百二十章 另辟 镯子里头有一小截是中空的,掂起来重量与原来并没有什么差别,看上去也没有异样。两个月前,她被弃在宫中一个偏僻的角落,有个小黄门避了人耳目找过来,单为给这个镯子。 笙娘子低下了头。 今天给蛮儿倒茶的时候,她本来想把镯子中的粉末洒进去,可那几个侍女一步不离地跟着,压根没有动手的机会。 再拖下去,胎儿会越来越大,就算吃了药,流下来的也未必活不了了。 笙娘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对方给她的承诺,到底会不会作数? 如果不作数,她也没有办法,毕竟她连背后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如果她不照做…… 端午前后,天气已经有些闷热,笙娘子却打起了抖,她摸着左手的镯子,半晌不能动弹。 护国公府内,赵老夫人亲自送走了晋国侯夫人,回到堂中出了好一回神。 一旁的孟嬷嬷道:“侯夫人这是在给原来辅国将军府的小少爷说亲吗?”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能说是说亲,只是过来打声招呼,让我们也留个心。”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笑了笑,道:“是叫郑钤吧?倒是挺聪明的,晓得去找晋国侯府上,也亏他叫得动……” 孟嬷嬷却皱起了眉,道:“上回跟那个教坊司的魁首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像就是这一家少爷。” 她想了想,欲言又止。 赵老夫人却是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道:“今日晋国侯夫人也解释了,说他有难言之隐,其实并不是那样性子的人,只要出去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 “就算没有这回事,他都二十了,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如今未曾说亲事,还是个白身,有千般万般好,也抵消了……”孟嬷嬷说着,给赵老夫人又添了一回茶,转身放下手中的茶壶。 赵老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这是哪里来的大红袍,喝着倒比往日的顺。” 孟嬷嬷笑道:“是承恩公世子送过来的给少爷的,一并有几份糕点,说是配着吃。少爷说那糕点做得不错,送去给了姑娘,倒是把茶叶分做了三下,我瞧着这茶叶样子不错,顺手捏了点泡了这一回。” 赵老夫人“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才感慨万千地道:“所以说,有一句老话叫世事难料,放在一年前,谁想得到我们家有一日会跟承恩公府走得这么近。” 孟嬷嬷便附和,“咱们这样的人家,往日瞧见皇亲国戚,自然要躲得远远的,不过世子从前传的名声那样难听,谁晓得处久了竟是个这样体贴的人……” 赵老夫人半靠在榻上,慢悠悠品那一杯茶,过了好一会,才道:“所以说传言也未必可信,那郑钤也可以好好瞧瞧,只可惜他们家里头没了长辈,就怕孩子以后走了歪路,没人拦着。” “更可惜何家出了这样一档子事,不然他们府里头的三少爷,如今看着也能成器。”孟嬷嬷有些可惜。 赵老夫人也点了一回头,道:“二郎看不上何家老三,觉得他性子不够稳,我倒是瞧着还行,他们家人口多,何嘉也不爱折腾,更好的是那孩子喜欢宪姑。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 又问道:“上回让每个月送些药材去何府,有没有办?” 孟嬷嬷点头,道:“刘夫人已经大好了,原本姑娘打算去探病,谁知出了徽园那档子事,前几日刘夫人还来帖子,说姑娘眼下正在养伤,不好打扰,等姑娘痊愈了,再来府上探望。” 赵老夫人道:“她是个体贴人,可惜运气不好,好好的一个女儿……” 两人又叹息了一回何苏玉。 而此时仁和酒楼的一间包厢中,周延之正与田储坐在一桌上聊着天。 周延之脸上既是激动又是踊跃,他有些不太放心地问道:“我把这些带走真的没关系吗?” 田储道:“这是我请你帮忙,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听说你要去考太学?若真如此,是我耽误了你的功夫。” 周延之连连摇头,道:“什么时候不能进,我不过是去虚应一下,能考上自然好,考不上直接进国子学,也没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口口声声,全不似当日在赵老夫人面前嚷着要自己考进太学的人。 他抱着手中的宗卷,小心翼翼地问道:“田大哥,你会管多久厢军?”说完,忙又加了一句,“若是不方便,就当我没问吧。” 田储笑道:“倒没什么方不方便,说与旁人听不行,告诉你倒是无所谓——应当最多也就这半年的事情。” 周延之忙道:“要不我在你手下当差吧,也不要你的钱米,让我看看平日里怎么行事就好。” 田储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没咳出来,他捂着嘴巴,好不容易咽下,半晌才道:“你想让老夫人上门打我吗?你既要考科举,就好生念书,不要见一样要一样。” 周延之在别人面前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到了田储这里,倒是像个正经弟弟一般,他叹着气道:“考科举哪有什么意思,到时候一样要熬资历,你知道我们家的,等得了出身,估计就是在京城从翰林院做起,我倒是想干实事,只是叔叔眼下领着军,也只能先压着我……”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茶水,道:“其实我原是想举荐得官,然后外放,这样才能知道民生政事。若是考了科举,在翰林院那种地方熬着,刚开始那几年,天天都只能做些没用的诗词文章……” 田储便笑他道:“你又知道自己一定是一甲二甲?” 周延之傲然道:“若是这点自信都没有,我还有什么脸坐在这里同你吃茶。” 田储想了想,道:“这样,我今年多半还是管着厢军,你先过来给我帮忙,明年再去太学,等你得了出身,我自会把你要过来。你叔叔不好动你,我却好动,不会让你天天抄文写字。” ------------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杜撰 田储今日将周延之约出来,才刚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自己将要接管京城厢军,又带了档案过来,让周延之帮忙从往年京城里头走火的单独案例中整合出规律,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火方案。 明明是给白干活,周延之却兴奋异常。 这种京都府衙中的旧日档案,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护国公府也许在军中积淀深厚,可他打算今后举业得官,走的全然不是一个路数,叔叔能在升迁转换考功之时帮忙,这种落到实处的细节,政务之中的实操,却不是可以助力的。 能有机会提前熟悉厢军运作,了解京都府的运行,今后无论在何处走马上任,都不会惧怕。 除却京城,天下间哪里又能有几个人口过百万的郡县呢?对比起京都府衙,其余府州府事宜不过小意思而已。 也许朝中有许多人乃是靠着背景与巧妙运作,从翰林院轮入御史台,最后外放做官,再调回京城平步青云的,可这并不是周延之所欲。在他想来,大丈夫生于世,不为良将,便为良相。与其在朝中靠着资序,高位之人的赏识得官,他更愿意用功劳、才干来换取回报。 宁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从小就养成的,不仅仅是他,就连周秦也一样。护国公府一直以来的传统就是脚踏实地低调干活,不要务虚,要务实。 因为世代相传的行事风格,护国公府虽然没有一直处在权利的最中心,却也安安稳稳度过了近百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那些抄家、流放、夺官、落魄的开国之臣相较,周家三代战死沙场,虽然悲壮,也未尝不是死得其所了。 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也怪不得比起去太学念书,周延之更愿意去厢军办差了。他方才的话并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意。 听了田储对于未来整顿厢军的一些构想,周延之跃跃欲试,也有一丝诚惶诚恐,他虽然自信,却空有想法,并无经验。 “若是我做不好……”他直视田储。 田储淡淡地道:“我并不是单独把差事交给你,除却你这边,我自有门客、幕僚在后面办事,谁拿出的办法好,就由谁来主导,若是你做不好,你就去他们手下当差。”他端起面前的茶水,呷了一口,“今日带过来的只是去年几个比较大的走火案,其余的资料档案还在京都府衙中存档,我已经同那边打过招呼,你随时可以进去抽调,以二十天为限,我等你的方案。” 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就激起了周延之满腔的热血,他捏着拳头,朗声道:“若是我比不上别人,自然愿赌服输!” 两人相视一笑,以茶代酒,互相敬了一杯。 谈完正事,小二这才上了菜,田储让了周延之一回,同他闲话家常起来,先是说了朝堂上几件趣闻,又问上回送去的桂花糕吃着觉得怎么样。 周延之笑道:“正要道谢,宪姑让我给你回礼,还想让我打听那广南桂花糕的做法,说是喜欢吃那一种。”又道,“后来送过来的山药枣泥糕也好吃,宪姑说同家里做法不一样,问是坊间买的,还是你们家自己的方子。” 田储心中掠过一阵奇异的愉悦感,他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道:“我回去问问。” 却把山药枣泥糕是田太后赐下之物瞒过不提。 他放下手中箸,侧了侧身子,低声道:“我听说宪姑从前被人半路拦过马车。” 周延之点头,因事发之时他已去了广南,许多细节都不太了解,便只简单说了说经过。 田储沉默了一下,道:“我前几日听人说了一个小道消息,当日那个叫笙娘子的太和楼花魁,并不止一个恩客,同时有许多来往之人,其中有王公贵族,也有奢遮富豪,你们家是不是停了城内丁家的马肥供给?” 周延之迟疑地摇了摇头,道:“我年初才回的京,这些事情都有管事的打点,并没有经手,不是特别清楚。” 正说话见,有人敲门,却是韩青走了进来,递上来一个腰牌。 田储示意他递给周延之,口中解释道:“这是出入京都府衙档案库的通行牌,只能调阅基础资料。” 周延之道过谢,收下了。 韩青便退开站在一旁。 田储接着道:“我听人说,你们家的马肥后来交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是原来辅国将军府后人的远房亲戚。” “辅国将军府……”周延之顿了顿,回道,“好像他们家如今只有郑钤了。” 公侯之府,大家互相都打过交道,郑钤虽然平常很少露面,但是周延之还是认识的。 田储点了点头,道:“好像他也曾经是那魁首的入幕之宾,还有南壁街许家的一位,加上从前收你们家马肥的那一户丁姓人家,三人去年为了太和楼那名笙娘子,闹得不可开交,还曾经大打出手。” 周延之露出一个嫌恶的眼神。 护国公府的男丁一向洁身自好,即便是周严年轻时那样肆意妄为的性子,依旧不会出去外面拈花惹草。周延之更是被赵老夫人叮嘱过多次,做男子的,不仅要管得住脑子,也要管得住身子,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他很看不上这种眠花宿柳的公侯之后。 尤其想到郑钤还是个白身,年已弱冠,居然还不思进取,整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就更厌恶了。 田储又道:“那丁姓人家这大半年来过得很不如意,听说被郑钤的亲戚,也就是接了你们家马肥生意的张家人,打压得厉害,前一阵子两家又打了一场,差点闹出命案来。最近丁家暗地里放了风,要找郑家与张家麻烦。你也小心些,狗急跳墙,说不准那丁家会起什么心思,若是扯到你们头上,在外头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虽然不碍事,也烦得很。” 周延之点点头,道:“我醒得。” 两人吃过饭,各自回家。 韩青忍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都尉,丁家什么时候放出过风,要找郑家与张家麻烦了?我怎么没有听说?” 他每日帮着田储筛查各类京城讯息,按道理,田储特意点出来的消息,他是要知道才对,可今日在包房里,他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消息。 田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我说他有,他就有。” ------------ 第二百二十二章 端倪 且说周延之回了护国公府,仔细研读了田储给的宗卷,每日除了给赵老夫人请安,探视妹妹,就是去京都府衙查抄往年旧例。 赵老夫人见他行动匆忙,特去问了,得了答复之后,也觉得这是好事,便不拦着。 隔了几天,韩青带过来一个做糕点的厨子。 “都尉说,府上姑娘爱吃广南做法的桂花糕,又吃得合山药枣泥糕,怕单给方子做出来味道不对,干脆把人送过来。” 说着递上了那厨子的身契。 赵老夫人吃了一惊,只是现在人都送过来了,退回去倒是不给田储面子。于是忙安排人准备了些回礼,跟着韩青一并送回去。 晚上她去找周秦,跟说了这事。 周秦诧异极了,道:“我只是让哥哥去打听方子……” 赵老夫人苦笑,道:“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在她口中,田储居然能跟实诚划上等号了。如果韩青听到这话,估计血都要吐出来。 想着孙子如今也是沾着田储的光在学办差,两家再铁的关系,也要有来有往,才能维系下去,赵老夫人不由得认真思考起怎么才能好好还一份礼。 周秦有些郝然,道:“我让哥哥帮忙问问田大哥有什么想要的,哥哥现在都没有问回来……” 赵老夫人道:“什么想要的他家中没有?就算承恩公府一时不凑手,宫中那一位也会想着。” 两家如今的关系,像平常人家来往那样送礼,就不太合适了。 她想了想,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说着看了看周秦的面色,又道,“这几日是真的大好了,脸上都长肉了。” 周秦忍不住笑道:“祖母见天给我喂吃食,猪都经不起这样养。” 赵老夫人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边走进来边道:“谁要养猪?” 却是周延之从府衙中回来了。 赵老夫人笑道:“我养猪,养了你们两头光吃不长的。”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周延之走进屋,仔细端详了两人,道:“瞧着祖母的起色好了许多,妹妹也精神足了。” 周秦忙道:“正要找你,上回让帮忙去问田大哥的喜好,你怎么打听了半天都没消息了?” 说话间,芳草拎了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先给三人行过礼,又道:“厨房送了吃食过来。” 说着将食盒中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了出来,都是各色糕点。 周延之扫了一眼,奇道:“怎么跟往日的不一样。” 周秦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闹出来的。” 周延之大为惊奇,问道:“怎么跟我又有关系了?” “你跟田储说了什么?他送了个糕点师傅过来。”赵老夫人也道。 “我就问他要个方子……”他倒是想得开,不以为意地道,“不就是个厨子吗,给了就收着呗。” 周秦与赵老夫人互看一眼,为周延之大而化之的态度无奈。 不过换个角度想,也许对田储来说,这也不过是个糕点师傅而已,不用太过在意。 只听周延之问道:“祖母,咱们家马行的马肥是不是换了一家人收?” 赵老夫人道:“去年换的,怎么了?” 周秦也道:“我记得原来那家好像姓丁,新换的这家姓张。”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 周延之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他把前几日从田储那边听到的消息转述了一遍,因周秦在,他便把一些不太好听的东西给隐去,只说了个大概。 自从周秦在徽园中被芙蓉所伤,家中便战战兢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预先提防,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三千,就怕不小心又着了道。 听了周延之的话,周秦感慨道:“怎么最近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丁家敢出人拦我的马车,难道还想不到有这一天?” 三人聊了一会,就着茶水吃起了点心。 赵老夫人尝到那山药枣泥糕,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过了一会,暗忖:这东西怎么同内造的一样。 只见盘中有桃花形状、梅花形状、菊花形状的三种,她随意捏起一块,中间嵌的是枣泥,外头则是山药泥,咬了一口,入口淡甜,浓浓的枣味跟山药柔软细腻的口感混在一起,并不能说是十分特别,却让人吃着很舒服。 她想了想,借口有事,回了房,让人把那糕点师傅叫了过来。 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十分老实憨厚,行过礼之后就低着头站在下首。 赵老夫人就温言问他来历。 他恭声道:“小人姓李,原是广南桂州人士,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做糕点的,因父亲犯了事,家产俱入了官中,小人也进了丰乐楼。” 赵老夫人“咦”了一声,问道:“既是在丰乐楼,怎么又去了承恩公府?” 那李厨子低眉顺耳地道:“上个月承恩公府在四处寻会做广南桂花糕的人,正好小人祖辈就是做这个起家的,试了一回,得了承恩公府的管事青眼,便给小人赎了身,这几日学做山药枣泥糕并其余几样糕点,学会了,才过来咱们这的。” 话说到这份上,赵老夫人早觉出不寻常来。 两家再好的交情,也不至于为了一样糕点,花费这样多的心思。有这力气,干点什么不好。 她想了想,让人把桂枝叫了过来问话。 桂枝有些紧张,答话之前思索再三,才道:“世子爷好似是献过俘一出宫就来了咱们家,听说没有回府,是直接过来的,因担心咱们家姑娘毒性未愈。” 他话说得很慢,因为不晓得赵老夫人问这话的意图,只得想清楚了,确保自己不多说一个字,也不掺杂一丝多余的意思。 赵老夫人得了自己要的答案,便把人给打发了。 她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一会,一时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一时又觉得好似对方真的有那个意思。 而此时,周秦正拿着周延之做出来的防火方案看得入神。 周延之忍不住劝道:“让你好好歇着,这东西伤神得很。” 周秦笑道:“天天窝着,都窝出病了,让我帮帮忙也好呀。” ------------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惋惜 大魏建朝百年,除了刚开始那一段时日立都西京,后来很快就迁到了京城,随着人口的急遽增长,建筑也越发稠密。与此同时,火灾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到了田太后掌政这十年间,虽然因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有了些微的成效,可京城每年发生的火灾还是高达数百起。 这还仅仅是京都府衙中有档案可查的数据,不可考的小型走水事件更是不计其数。每隔两到三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烧毁程度极为严重,甚至到了天子不得不亲自下旨意救济的大火。 田储之所以还未上任,就开始准备防火措施,是因为前一阵子杭州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因居民不慎闹走了水,半夜起火,足足燃烧了四天四夜,将大半个杭州城夷为平地,接近六万房屋化为焦土,数十万人无家可归,杭州府衙也与之共焚,知州找不到办公的地方,最后只好征用了西湖上的几条民船。 京都府刚收到信,还来不及打点赈灾事宜,大学士朱炳的府上就着了火,不仅毁屋七十余间,还延祸邻居,最后损毁了两条街,才堪堪把火势止住。 朱炳多朝元老,又是帝师,虽然这些日子赵显因病停课、停参朝,他也一直告病在家,却依旧在士林中有着不小的声望,这一回他府上起火,自己更是被烧成重伤,引得朝野间一片哗然。 找不到起火的原因,政事堂只得把管辖厢军的人给免了职,正好田太后想着要给侄儿攒攒功,便把田储放到了这个位子上。 周秦慢慢翻阅着周延之花了十多天功夫做出来的方案,极惊讶于自家哥哥在总结事物规律上的天份,她琢磨了片刻,问道:“哥哥有没有想过在坊巷间设军巡铺屋,夜间巡逻,再于高处设置望火楼?” 火灾是大魏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上辈子周秦嫁到蜀地之后,一样年年都听闻京城发生大型火灾。 京城火灾越多,需要重建房舍的百姓就越多,平民毕竟多过富户,见多了火情,百姓自然而然也会更慎重地选择建造材料。 周秦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嫁到蜀地那一年,京城马行的人来向她汇报马行年例,她诧异地发现马行去年账目中席子的数量几乎翻了六七倍。来人告诉她,因为去岁马行接连两次失火,为了减低重建成本,将原本屋顶的瓦片换成了席子顶。对方像开玩笑一般说道,因为京都城内火灾太过频繁,有些人把瓦片顶换成了席顶,还有人又把席顶换成了草顶。 这当然节约了很大一部分建房的成本,可三岁小孩也知道,火遇上瓦砾也许还没那么容易蔓延,遇上了干草,则是如同火上浇油。 直到赵显逼宫那一年,浚仪桥坊走了水,红光漫天,直烧入了禁宫,烧毁宫殿九百一十楹,田太后强令从内城试行防火保甲法:每相邻五家为一保,每相邻五保为一团,以后无论哪一保、哪一团发生火灾,都要交出引火之人,如果交不出,同保、同团之人一起承担责任。这才降低了火灾的频率。 可这种办法实在太过不通情理,也冤枉了许多人,数月后小皇帝逼宫,这也成为了讨伐她的一桩罪状。 连坐之法自然是不能借鉴的,可那几年也有许多陆续颁布的法令,周秦在心中回想了片刻,挑了部分行之有效的,打算帮着哥哥添补一番。 “望火楼?”周延之挑了挑眉。 “对,每两条街设一望火楼,朝夕轮差,令巡卫时时眺望,见了烟气、焰火,则以哨做号,如果是白天,则用旗帜指其方向,如果是夜晚,则以明灯指其方向,通知近处之人救火。” 周秦见周延之若有所思,又道:“我听闻今人救火,若火势太大,就只能以畜生皮缝合为袋,贮水三四石,使三五力士持袋口,向火放水灭之。可若是火势太大,则无人可近,只能远远以水泼洒。” 周延之点头称是。 “军械司偌大地盘,上千匠人,难道没有一个可以打造出远处能喷水的器械吗?即便军械司不能,广告天下,谁能献上此器,则赏金赏钱,实在不行,也可以赐个出身。” “器械之外,如今京中也有潜火队,可都是按月领俸,如遇救火烧伤,则将不得不退队,如此一来,真遇上火情,若是火势过大,谁又愿意冒死向前?” 周秦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抬高,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动之以情,她叙述之中带着节奏,情绪先浅后深,眼神也越来越亮,整张脸似乎在发着光。 “水火无情,既要让人舍命救火,就要帮人把前后事情都打点好了,我听说去岁在保康门边上有屋舍着火,潜火队急急去救,却因在半路未曾让道给某位朝官,救完火后,被罚了一个月的俸。民让官、低让高确实是平常的礼规,可这种危急之时,怎么还能墨守成规?” “应重设规矩,潜火队救火之时,享特权,不受陈规,可横绝驰过,穿行街道,若是救火之时手上,由府衙负责救治,并赐奖赏、出身,可视情况安排其余职位……” 周秦滔滔不绝,说到要处,面色严肃,正要继续往下顺,却听外头有人道:“宪姑!” 她一愣,抬起头,原来是赵老夫人在唤,而站在其身旁的,是面带微笑的田储。 与哥哥说话,自然是肆无忌惮,她指点江山,好似自己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宰执,能一言定乾坤一般,此刻见来了外客,顿时尴尬异常,红着脸低声向田储打了个招呼。 赵老夫人侧头着对田储道:“见笑了,我们家人口少,难免宠着,纵成她现在这个性子,什么都敢说两句。” 田储应承道:“老夫人过谦了,妹妹十分有见识。” 他嘴上向赵老夫人说着话,眼睛却不离周秦,心中的决心更坚定了。 这样好的姑娘,无论人品、长相、性子都是顶尖的,又逻辑严密,胸襟见识比起那些个以才干卓著知名的臣子也不遑多让,怎么能嫁给郑钤那个纨绔呢?! 他得细细帮她筛选一番才行,周严久不在京城,赵老夫人年老,周延之又年少,都不一定能把得稳这一关。 ------------ 第二百二十四章 警惕 俺还在修文,亲们暂时别订。 过十来分钟再说。 +++++++++++++++++++++++ ++++++++++++++++++++++ 田储又一次深深地惋惜起来。 若周秦是个男子,无论身份地位,他一定会与之深交。 他心中正可惜,就听周延之问道:“田大哥怎么来了?可是朝中旨意下了?” 田储定了定神,回道:“看看你的防火之策做得如何,顺便过来瞧瞧妹妹身体怎样了。” 又向着周秦问道:“我有一位近亲打算要从广南运行桂树过来,他性喜花草,便想要各类品种都带一些,我想着妹妹既然喜欢桂花糕,必然也喜欢桂花,就让人顺便带了些回来,估计下个月就能运到了,不晓得你喜欢什么种类的?” 他的态度又大方又自然,周延之根本没有察觉到其语气之中过分的亲近,也没觉得对方这样的体贴有问题,反而还帮着插嘴道:“宪姑同你那近亲一样,又爱花又爱草,不管什么品种,只要有,她就高高兴兴的。” 说着又朝周秦打趣道:“也不晓得你哪里养出来这个喜好,小时候几棵野草也要围起来,说是能开漂亮的花,等开花了才给我看。” 周秦本就不好意思,被他这样一取笑,顿时脸涨得通红。 田储见她有些嗔怪的模样,便解围道:“喜欢花草实在是雅好,多少风流名士爱花爱草,陶公爱菊爱柳,周公爱莲花,李青居士爱牡丹……”他顿了顿,又道,“我平日里也喜欢去园子里头转转,调养心情。妹妹种花,总好过在家里闷头绣花、念诗,又伤神又伤眼,还伤身。” 如果是韩公素在此,一定会为自己外甥信口雌黄,指天为地,指鹿为马的能力所震惊。毕竟上一回他帮田储寻了一户姑娘,说对方爱种花草,田储还嗤之以鼻,说自己最讨厌花花草草的,又熏鼻子又挡事。 而如果韩青在,还可能会怀疑这个都尉是人乔装妆办的。毕竟田储在外的形象一直是懒于应酬,寡言少语。 此刻的田储,在旁人看来,几乎可以称得上和气亲切了。 赵老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当真有了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 田储那点心思,能瞒住他自己,也能瞒住周秦这一双兄妹,却瞒不过赵老夫人这一双过来人的眼睛。 只是对方不点破,她却也不好说话。 她当即决定还是要写封书信给周严,至少让儿子知道,也许承恩公府的世子有可能有这个意思。 听说承恩公府那一对父子关系有些微妙,又听说田储的事情,田太后做主的几率要大得多,不晓得他自己的念头,做不做得上数的。 赵老夫人既然看穿了,便半是试探地对着田储道:“你那近亲可是姓韩?” 田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往日里他非常不喜别人打听他与韩家的关系,因为总会有些宗室想借着他的名义跟韩府攀关系,沾便宜,是以只要有人问起,他都会不置可否。 可此时听了赵老夫人的问话,他不但不以为忤,反倒是有些积极地回道:“我那舅舅是做买卖的,他性子阔绰,爱好又广,尤爱收集些稀奇之物,老夫人有什么喜欢的,我让人挑些给您送过来?” 他话是对着赵老夫人说,可眼睛却是望着周秦,双目中带着淡淡的鼓励之色,似乎在同周秦说,你有什么喜欢的,一并告诉我,我给你送过来。 等到田储告辞出门,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跟周延之讨论那一份防火之法,也只得罢了。 出了护国公府的侧门,田储牵着马,打算走一阵子,却见一旁的小门处有几个护卫手中提着礼盒走了出来,见到出来送客的桂枝,笑着上去打招呼,其中一名护卫唤道:“小张哥!” 桂枝回头,也笑着同几人打了个招呼。 田储正要转出巷子,忽然听到后头一人问道:“我们家少爷今日回了京城,给府上带了些礼,因东西太多,马车跟在后头。这几样比较精细,怕碰伤了,我们就手提着过来了。” 又听桂枝好奇问道:“什么东西这么小心?” 那人回道:“是几个陶土捏的泥偶,有十二生肖,有蝴蝶花鸟,有人物故事,都做得很是精巧,是我们家少爷特特选的。”说着把手上的礼盒递了过去。 田储心念一动,顿时站住了,转头看了看那几个人。 那护卫也许是为了献宝,也许是为了跟桂枝套近乎,把手中的礼盒打开了一半,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是十二生肖的泥偶,做得的确非常的可爱,这种东西,一般都是送给十岁左右的小孩,或是姑娘家的。 护国公府哪里来的小孩,自然只能是给姑娘了。 那几名护卫一边同桂枝说着话,一边进了护国公府。 田储便对着一旁的韩青道:“去问问那是哪家的。” 韩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回来复道:“说是吏部尚书何嘉府上的,这一位是奉的他们府上三少爷的命过来送礼,那人名唤何亚卿,本跟着护国公在交趾,如今是得了举荐,回京授官的。” 他见田储眉头紧锁,一副不太满意的模样,忙又道:“听说他们家同护国公府一直关系极好,何家这位三少爷当时到桂州的时候,是同赵老夫人与周家姑娘一起去的。” 田储的面色更难看了。 算算何嘉的岁数,他的三儿子估计也已经快二十了,那名唤何亚卿之人在外办差,居然还记得买这些玩意来哄小姑娘,实在是让人觉得其心不轨。 ------------ 第二百二十五章 点破 虽然韩公素在费时费力地给郑钤洗白,田储仍旧是嗤之以鼻。 “仅仅是为了自污?什么时候自污需要去喝魁首的金莲酒了?!”田储露出一个恶心中混杂着不屑的表情,又道,“他既无功名,也无爵位,眼下来看,连本事都没有——真有本事,也不会当初早早地就把辅国将军之位拱手相让了——什么都不会,只晓得在花柳之地流连,这样的男子,舅舅,你若是有女儿,会放心托付予他吗?” 韩公素虽也觉得喝金莲酒的确是有些过火,可同样觉得今日自己这外甥矫枉过正了,他辩解道:“谁没有过年少风流?他与那笙娘子之事我是清楚的,当真只是为了自污,孤单寡女在一处,一个才貌双全的魁首向你劝酒,又投怀送抱,换了哪个男子能把持得住?你出去打听打听,宗室子弟,有几个没去逛过小甜水巷?便是那些寒门士子,得了出身,一样跟教坊司的魁首们互赠诗词。若是按你这个找法,那护国公府的小姑娘不用嫁人了!” 他见田储不以为然的样子,又道:“你也不用心中不服,你只在京城里逛一圈,看看按你这标准,又要洁身自好,又要出身好,还要有才干,三者得其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全中的,不晓得能不能数出五个手指!” 田储冷冷地道:“护国公府的周延之就能做到,我也能做到。若是要嫁给连自家哥哥都不如的人,她还不如一辈子快快活活地待在家里,又不是养不起!” 韩公素几乎要被他这惊世骇俗之言给吓住了,他目瞪口呆,张开嘴巴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待要说话,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此时,外头进来一个小厮,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模样。 韩公素看了过去。 对方见里面并不像是在谈论要紧事的形状,便走了过来,先行过礼,又道:“主家,郑府来了人,给您送了封急信。” 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韩公素接了过来,拆开看了,随即一脸古怪地盯着田储,道:“你也不用担心郑钤不好了,这边又来了一个。” 田储莫名。 韩公素把手中的信交了过来,道:“周家是不是跟吏部的何嘉府上来往密切?何府应该要打算向护国公府提亲了。” 他略有些为郑钤失望,不过到底是事不关己,很快就恢复过来,想了想,道:“他们家老三,我记得好似原先在齐云社打过马球的,当真是顾盼风流。” 韩公素在齐云社中占有干股,自然对原来的摇钱树印象深刻。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何亚卿背景特殊,齐云社是绝不会放他走的。 田储看完手中的信件,本就觉得气不顺,听了韩公素的话,脸色难看得如同罩了一层乌云。 郑钤能得到这个消息,全是因为意外。 何亚卿跟着去了广南,先是在桂州城中得了周秦那一份察觉奸细的功劳,后来又随周严南下邕州,再至交趾,沿途立下不少军功。如今万事皆毕,一方面他奉命回京交差,另一方面也领功得官。 他性格活泛,又豪爽,自然是遍地知交,才交完差事,还未来得及回府,就被亲朋故友给拖去了酒楼。 何亚卿意气风发,几个人灌他一个,也来者不拒,自然就醉了酒。青年男子吃席,又是挚友,免不了问些男女情事,他醉醺醺的,一时没留意,把自己打算请家里向护国公府提亲的事情给说了。 跟着他的小厮自然立刻就察觉出不对,一方面央求席间各位不要说漏嘴,一方面忙着人回去告知府内。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亚卿酒未醒,就被郑钤给知道了这个消息。 与何亚卿比起来,郑钤虽然家中更富贵,可劣势也十分明显。 一来何家与周家多年交好,比起他来,自然是青梅竹马,看着长大的何亚卿更得周家喜欢;二来,何家子嗣繁多,家族兴旺,在旁人看来,护国公府人丁稀少,自然更倾向于与枝干繁茂的家族结亲;三来,何嘉这些年官升得很稳,为人也很是踏实,应当也符合护国公府如今韬光养晦的策略。 然而这些优势,在田储看来,都不算什么,他铁青着脸问道:“那姓何的在齐云社打过马球?” 韩公素道是。 田储默不作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韩公素对何亚卿的观感还不错,见田储表情不对,便调侃道:“郑钤你要嫌弃,这何亚卿,总没有挑剔的理由了吧。” 田储摇了摇头,道:“此人这样的心性,不堪大用,实非良配。” 他迎着韩公素惊讶的眼神坦然道:“已经在外领过差事,回了京,居然被从前的故友灌得大醉,还口无遮拦,把涉及女儿家隐私的事情向外说,这种人,怎么能嫁?!” 这话其实是有些吹毛求疵了。 韩公素道:“同龄人说话,又是好友,自然会有些随意。况且他才多少岁?上阵拼杀赚了军功,还不许他喝点酒了?” 他瞥了眼田储的脸,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护国公府自己家的女儿,他们没说话,关你甚事?再好的交情,也不能越俎代庖罢?若是人家觉得合适,难道你还能把人给拆散了不成?” 说到这里,韩公素也有些狐疑起来,他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盯着田储,问道:“你是什么心思?” 实在是从前田储不愿意成亲的话说得太多次,韩公素竟然这么久都没有把事情往那方面想。直到这回接连两个人都被田储用极其激烈又勉强的态度给否决掉了,他才品味出几分不对劲来。 面对韩公素的疑问,田储先是下意识地就要驳斥,然而很快,又从心底里冒出一阵阵的惶恐。 他回顾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而胸腔中的那一颗心脏,则是砰砰直跳,带得他全身都泛起了一股战栗。 ------------ 第二百二十六章 被迫 赵珠站在案前,提着一只饱沾墨汁的斗笔,正悬腕挥毫。 她写的是张芝的《淳化阁帖》,笔触大开大阖,笔意锋利,形似张芝,却又神似先皇。 大约一刻钟后,她呼出一口气,把笔搁在了笔架上,后退两步,欣赏起花费了自己半个时辰的成果。 她端详了片刻,觉得今日这一帖写得确实不错,伸出手在一旁的玉盒里翻了翻,打算找一方比较合适的小印留个戳。 赵珠心情不错,是以见到匆匆进殿的南屏,也不过微侧了侧头,示意对方上前禀话。 南屏来不及请安,就凑到赵珠耳边,低声说了一个才得到的消息。 话才说完,赵珠捏在手上的那一枚鸡血石印章就滚落在了桌案之上。才写就的生宣上墨迹未干,被印石一带,立刻糊了一片。 她顾不上去拯救自己难得满意的一副作品,而是震惊地问道:“哪里回来的消息?你确定吗?!” 南屏已经满头是汗,一边点着头,一边左右环视了一圈。 赵珠把殿内侍立的黄门、宫女都打发了出去,几乎是用质问的口气道:“怎么回事?!” 南屏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她的上下牙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用变了调的声音道:“是交趾那边送过来的消息,不会有假——那事情实在也做不了假,听说只是烧干净了府邸,里头的贵重物品却早已被抄了出来……” 赵珠的两道柳眉皱得死紧,她心中一兀,开始回忆起自己从前给李长杰去信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首尾。 还没等她回想出什么东西,就听到门口有人轻轻敲门。 南屏去开了门,外头站着的是银烛,对方几乎是跑着到了赵珠身边,一脸张皇地道:“殿下,圣人下了旨,召钱光玉为驸马。” 如果说收到李长杰被抄家,整个府邸付之一炬的消息后,赵珠还能镇定地去衡量得失利弊,研究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究竟应该如何应对的话,听到银烛的话,赵珠就像是凭空被劈了一道闪电,呆立在了当场。 有那么一瞬间,赵珠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头顶被敲了一记闷棍,砸得她晕头转向。 银烛不敢抬头,自然看不到赵珠那苍白的脸,她只是自顾自地把线人送来的消息给说了,“如今那钱光玉正在殿上谢恩,圣人赠了服色,赐了御马,又派了二十名礼官,说是要送钱光玉回府,明日将下诏,赐其为刺使……” 两个心腹宫女,一人带了一个坏消息,差点没将赵珠击垮。 她定了定神,咬着牙转向南屏道:“清华殿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南屏忙道:“您上回交代过,那边的事情莫要催,任她自己办……” 赵珠又问:“福宁宫那边?” 银烛道:“病情平稳,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赵珠的脑子里在这一刻完全是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她想要平息下心中的慌乱,却又全无办法,只得走到桌案,把自己刚刚写好的《淳化阁帖》撕成了粉碎。 南屏与银烛已经双双跪在了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什么也没瞧见。 赵珠撕完了七八张纸,又撕了几张字画,最后撕了两本书,这才压下那股子骇怕。 如今这个状况,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木已成舟。 用什么办法才能取消这次点驸呢? 不,不用那么着急,只要能先拖延一下就好…… 先拖着,等想到了办法,再图打算。 赵珠的脑子飞速转着。 田太后已经在殿上下了旨,可以说如果没有突发情况,驸马人选已经是定下来了。 除非…… 赵显已经病重了,他瘫痪的事情是满朝皆知,如今大家都在等着传说中那名正怀有身孕的宫女诞下龙种。 小皇帝的有无,对朝堂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然而如果赵显殁了,大魏将要举国丧,禁婚娶…… 赵珠的思绪转向了清华殿中那一名叫做蛮儿的女子。 若是她能一举得男,那皇赵自然有后。 若是依旧是一名皇女,那就要去请太庙中的赵氏家谱了。 如果她顺利诞下龙子,田太后估计会把小皇子挂在褚月英名下,但实际上则是抱过去自己养。 小孩养在田太后那,自己哪里还会有什么机会! 而如果生下来的是皇女,太庙中赵氏家谱里三服内适合过继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每一个,她都已经打点好了。 可她赌不了那个可能性。 如果生了皇子,她的所有心机都会白费。 赵珠烦躁地在殿里转着圈子。 那笙娘子的动作也太慢了,药也给了,威胁利诱也做了,眼见那蛮儿的肚子就要七个月,她怎么还不动手! 本只想着要弄掉小的,其余可以缓一缓,如今被田太后将了这一军,赵珠只能先想办法把赵显给做掉了。 赵显驾崩,她的婚事可以拖上三年。 三年可以发生太多事情了。 眼下推迟婚事是最重要的,至于交趾那边,反正李长杰已经逃脱,而自己写过去的信件无论内容、署名都非常小心,根本没有露出一丝痕迹,能查到自己身上来的可能性非常小,虽然有些麻烦,毕竟不要紧,可以暂时搁置在一边。 想到这里,赵珠心头的火腾的一下又升了起来。 李长杰那个蠹禄,拿着大魏广南西路的兵力分布与地形舆图,居然还能被打败,现在还被踹了老巢! 到底是周严太厉害,还是李长杰太蠢! 不过现在去讨论后头的原因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被动至此,只能想办法杀出一条血路了。 赵珠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 是老天爷不肯帮忙。 只要赵显能多活一年,让杨妙芳生下皇子,所有的一切,都将按部就班,自己又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脑海里勾画着福宁宫能动用的人,赵珠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要做掉天子,即使是一个瘫痪的天子,又谈何容易…… ------------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发作 夜过三更,横街苏府的书房中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拖得长长的,不知道是不是下人的疏忽,没有去剪,导致只有豆大的火苗在跳动。 已经是端午时节,天气渐热,书房门窗却是依旧紧闭着。 苏荃与庶弟苏承一左一右围着当中的桌子坐着,两人神色都有几分难看,正各自翻看着桌上摆的纸张。 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苏承才开口道:“大哥,若是咱们家重新选了一位旁支,会不会给人朝三暮四的摇摆之感?” 苏荃摇了摇头,道:“此刻顾不得这许多了……这两人,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指向纸张上的名字。 上头写了六七个人名,有迁、睿、辛、栩等等,如果有其他大臣在这里,很快就能认出这是取了赵家三服内,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宗室名字中的一个字。 苏承琢磨片刻,道:“还是要等等……褚枢密同太后必然是站在一边的,会选取年龄幼小之子,只是不晓得枢密院会不会铁桶一片,而政事堂,又是怎样一个想法。” 小皇帝已经不中用了,朝堂上下都明白,无论他恢复的情况如何,都再也不可能继续坐回那一张龙椅。而他留下来的两个种,一个已经确定了是皇女,另一个虽然还没有诞下,却也有一半的可能没有办法继承皇位。 此时,寻找合适的人选来接继大统,就成了一件人人都惦记,却又暂时没有人点明的事情。 也许当初褚禛与杨夙将女儿送入宫中的时候,是打着替赵显站台,与田太后分庭抗礼的想法,可到了如今,他们的立场已经变到了田太后一处。 只有立下幼小孩童为帝,过继在赵显名下,认一位后妃为母,才是他们的利益。 于田太后,她能继续摄政,再按自己的想法养成幼帝。 于褚禛与杨夙,能保住自己送入后宫的女儿,也能保住以后东山再起的可能。 可对于其他人,就不一定是同样的想法了。 苏承正要继续往下说话,忽听外头一阵大力敲门声,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长兄,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乃是苏府的大管事,他没有向两位主家行礼,而是有些惶然地对着苏荃道:“中丞,宫中来了人,圣人请您入宫……” 苏荃悚然一惊,急问道:“晓不晓得什么事?” 三更半夜,如果没有大事,田太后怎么会突然宣召自己入宫? 第一次被两位主家用这样严厉的眼神盯着,大管事咽了口口水,道:“说是上皇去了……” 苏荃兄弟二人顿时一齐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死了个赵显。 小皇帝瘫痪了小半年,他在位时都对朝堂都没什么影响,更别说销声匿迹这么久之后了。 他现在走了,正好可以把选取新帝之事提上案头。 苏荃连忙站起身来,先交代了庶弟几句,就匆匆去换官服。 他是侍制一级的高官,仅仅比宰执要低上一级,而苏承却只是考功清吏司主事,这种大事,自然不会有苏承参与的份 苏荃带着几名亲随,跟着门口候着的黄门入了宫,他住的地方离御街不远,却也不近,是以一踏进福宁宫,就瞧见里间已经站了许多名重臣。 那是赵显的寝间。 苏荃定了定神,缓住了身子,这才走了进去。 医官们都围着床榻,互相低语,不知在商议什么。而田太后扶着头坐在一旁,面上的表情不好说是悲伤,还是麻木。 苏荃走到石颁身边,低声向着对方打了个招呼。 石颁见是苏荃来了,朝着不远处桌案前的几人示意了一下,道:“那边在商量先帝的谥号、庙号。” 他口中的先帝,指的已经是赵显,而桌案边上站着的则是褚禛、杨夙等人。 多讽刺的一幕,放在民间,这与岳父给女婿撰写碑文也没甚差别了。 石颁话刚落音,一名小黄门从桌案边跑了过来,低声道:“参政,枢密请您过去一下。” 褚禛是同签书枢密院事,自然是有资格提议赵显的谥号、庙号,而杨夙乃是翰林学士,这是他的本职之一,石颁则是参知政事,参与此事讨论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对着苏荃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桌案边上。 赵显的谥号、庙号定得很是波折,开始褚禛提议孝宗的时候,被田太后摇头否了,杨夙便说了宁宗,又被石颁给否了,等到天快亮了,眼见这一群人还在争来争去,田太后一锤定了音,最后取了宁宗,法天备道纯德茂功仁文哲武圣睿恭孝皇帝。 定下来之后,诸臣去跪叩于地,一个个上前瞻仰赵显遗容。 天帝大行,还有无数仪式跟在后头要做,而谁来接任帝位这个最要紧的事情,却还没有定论。 眼见天已经大亮,马上就是上朝时间了,大家只得匆匆归了位。 当天早朝,满朝文武为了新帝的人选争了个昏天黑地,直直讨论到了下午,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而此时,怀胎将将满了七个月的蛮儿,捂着肚子在床上叫唤起来。随侍的宫女们虽然早已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去请医官。 田太后一下朝,就见王文义站在殿外,急急道:“圣人,那宫女发作了……” 她已经是天命之年了,熬了一天一夜,实在是困倦不已,听了这话,却立刻清醒过来,忙问道:“医官去了吗?一应事宜安排好了吗?如今谁在打点?” 王文义连忙一一回了。 田太后一面松了口气,虽然心中察觉这时间不对,却也实在是没有力气去查了,一边令人小心照管蛮儿,一边抓紧时间囫囵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朝会上接着昨日的话题往下吵。 赵显正在停灵,京城的寺庙中已经开始为他敲钟,而禁嫁娶,禁乐,大赦天下的命令也已经颁发下去。 到了正午时分,大家终于把新帝的范围缩小到了两人身上。 一个是不满三岁的赵迁,还有一个是已经二十七岁的赵栩。 众人偃旗息鼓,打算明日再将皇帝给定下来。 田太后下了朝,招来小黄门待要问话,王文义已经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的喜色,口中贺道:“恭喜圣人得一皇孙!” ------------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迷茫 慈明宫中,田太后扶着侄儿的手,附耳交代了许久。 田储震惊地抬起头,道:“可是您才给钱光玉赐了宝马、服色,又令礼官送其回府。” 田太后疲惫地靠向了椅背,道:“毕竟没有下旨,也没有赐婚。实在不行,就让他等着罢。” 当着侄儿的面,她并没有把话说完。 反正是降王之后,虽然面上不好看,可拿捏了也就拿捏了,总归出不了大岔子。 田储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您想好了吗?” 田太后点头,摆摆手,道:“快去吧。” 做完这个决定的她,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 田储犹豫了一会,还是领了命,自调了两队禁卫,又带了慈明宫的几名黄门、宫女,朝后廷而去。 后廷之中的赵珠并没有休息,她刚刚发完一通火,现在已经平息了下来。 南屏跪在下首,伏地颤声请罪。 赵显大行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到清华殿,简直是上天跟赵珠开了一个巨大笑话,笙娘子居然选在了这样一个当口动手,更可怕的是,居然动手的结果会这样的失败。 蛮儿难产而亡,却诞下了龙子。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埋这条线,现在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往下走,皇位是赵迁的,自己也暂时不用嫁人…… 简直是作茧自缚! 事情已经发生,再纠缠不放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赵珠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要吩咐南屏去把尾巴收好,就听外头传来银烛的声音。 “公主……” 赵珠转头看了一眼时间,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给了南屏一个暗示的眼神。 南屏连忙爬起身来,走到门边,低声道:“公主已经睡下了。” 银烛在外头掐着嗓子叫道:“田……田都尉……奉了懿旨来寻公主……” 她话说到一半,便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请公主着衣。” 是一个陌生的女音。 还没给赵珠反应的时间,门就被撞开了。 几名黄门、宫女冲了进来,一点忌惮之意都没有,直直扑向了赵珠,将她包围起来。 见赵珠身上衣着完整,门口的小黄门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田储走了进来。 到了这时,赵珠的外表依旧镇定,她没有去看周围的黄门、宫女,而是对着田储道:“你在干什么?” 田储没有理会她,而是吩咐道:“请公主上辇。” 不多时,外头有几名黄门抬着辇车进来,走到了赵珠身边。 “去哪里?”赵珠并不动弹,而是抬高了声音问道 田储淡淡道:“陛下大行,公主姊弟情深,自愿投身天庆观清修,为先皇祈福。” 赵珠面色不变,心中却是大震,一瞬间脑海中转过好几道念头。 是她知道了吗?她知道多少?! 那田储知不知道?! 只要没有到最后一步,想来事情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珠硬着头皮,咬着牙道:“我要在宫中修缮宫殿清修,谁说我要去天庆观了?!” 又道:“我要去见母后!” 她的表情、动作都十分镇定,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刚刚知道了自己要被迫清修的公主。 如果换做是一名普通的内侍来做这件事,估计此时就要心有犹豫了。 可田储没有管她,而是看了一眼围着赵珠的几名黄门、宫女。 赵珠何等聪明,她立刻又道:“圣人只有我一个女儿,你见过谁插手天家之事,会有好下场?田储,带我去见圣人!你如今挡着我去见她,你以为她日后会感激你吗?” 正要上前把魏国公主请上辇车的宫人们动作一顿。 就在这短短的呼吸之间,赵珠已经打好了腹稿,巧舌如簧地道:“田储,你是知道圣人的性子的,也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我只要去见她一面,她并不会责怪你。如果说我一定要为了先皇清修,那也只是清修三年,你想过你现在拦着我,三年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吗?难道你觉得圣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我了?” “母女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觉得是你与母后来得亲近,还是我与母后来得亲近?” 她声音很柔和,面上还带着微笑,似乎真的只是在同田储话家常一般。 “这样大的事情,你就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来办了?母后是仓促间命你过来的吧,你有没有想过她想转之后会怎样动作?如今先皇大行,宫中事务繁多,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母后一个人辛苦?天庆观离宫这样远,我并不放心她一人,若是真要清修,清扬殿就很合适。我只是同她商议一下,你如果不放心,可以与我同去。” “是你吧?” 听对方说了一大通话,田储终于开了口。 赵珠疑惑地偏了偏头,做了一个询问的表情。 田储又道:“周秦……是你让佳城郡主做的吧?” 赵珠的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依旧不变,笑道:“你在说什么,周秦不是护国公的侄女吗?她不是才被交趾人所伤,听说如今已经大好了。她跟佳城有什么关系?” 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佳城原来好像被交人所掳,当时一同被撸的还有护国公府的周延之,是那件事情之后,她们之间有什么来往吗?” 田储并不是要她一个确切的答案,问完这句话,又听了她的回复,便不再搭理,而是对着宫人道:“请公主上辇,不要误了时辰。” 被五六个人几乎是押着上了辇车,赵珠终于保持不住镇定的壳子,她挣扎着甩开了一名宫女的手,叫道:“田储,让我去见母后!你想知道什么?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我全部都答应你!” 落难凤凰不如鸡,见田储没有反应,赵珠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 可惜对方的嘴太紧,能得到的信息实在是有限,她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田太后究竟晓得了什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其这么快就做了这个决定。 皇权本身就是走在悬崖峭壁之上,这一回确实是她不够谨慎,可是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泄露出去了多少。 直到被送入天庆观,赵珠的心中还是毫无底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单单是被发现窒杀赵显,毒杀蛮儿,母后应该不会这样决绝…… ------------ 第二百二十九章 栽培 端午刚过,朝中就没个消停。 小皇帝突然大行,修皇陵、做麻衣的差事都没有安排好,一群人就为了是过继赵迁还是赵栩,吵得几乎要翻脸。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当口,赵显的遗腹子居然早产出世了。 在田太后、褚禛的力撑之下,才出生不到三天的赵淳在襁褓中躺上了龙椅。 有着这些消息攫取人的注意力,魏国公主前去天庆观清修的事情,自然就激不起什么水花了。 毕竟是尚存的唯一血脉,田太后虽然知道赵珠所为不可原谅,也只是把其软禁在了天庆观。忙完这一阵,她看着田储递上来的密报,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田太后很快借着赵显的死,把宫中从上到下重新洗了一遍,又把伺候赵珠的人都给换了。 回来交差的田储将赵珠的情况交代了一遍,最后道:“公主一直吵着要见您,已经绝食一整天了。” 田太后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态度坚决地道:“把天庆观封了吧。” 田储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太后又道:“每日送食水进去,过两天她自己会吃的。” 到底是知女莫若母,赵珠绝食两天之后,发现没有人为之所动,很快就恢复了进食,她开始向看管的黄门、宫女索要笔墨纸砚,又要书籍,要求得到满足之后,一封一封接着给田太后写信。 赵珠自承一念之间,酿下大祸,请田太后看在多年母女的情分上,就算把自己嫁到异地,也不要关在天庆观。她信中字字句句见血见泪,写得万分诚挚衷心。可田太后连看都不愿意看,不仅如此,还特意交代田储,让他不要太经常跑去天庆观,要让赵珠“好好安静几年。” 等赵淳继位的事情告一段落,田太后开始腾出手来,审阅有关交趾的奏报。周严已经把升龙府打点得七七八八了,虽然李长杰依旧是销声匿迹,可对交趾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她担心周严留在交趾久了,会把交趾变成下一个北地,到时候要动起来就不容易了,于是打算从朝中抽调将领去接替,快些让其回京。 枢密院递上来了几个名单,又送上来了广南战事的封赏方案,田太后研究了许久,还是把侄子给宣了进来。 “你的意思是,交趾日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不需要防范过重?”田太后问道。 关于广南,目前朝中最有发言权的除了周严,就是田储,如今周严不在京城,能问的,自然只有留守过桂州大半年的田储了。 “升龙府已然被推平,李氏一族全部覆灭,交趾如今的皇族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凑齐的八万兵马全被打残了,升龙府的两万守兵也已经缴械投降。至少在五十年内,交趾是起不来的。”田储道,“您不必太过忧心交趾不稳,把护国公放在广南,也不太妥当……” 他顿了顿,又道:“您有没有想过,安排一名老练之将坐镇桂州,再派几名年轻的将士驻守邕州、升龙府?” 田太后往前倾了倾身子,看起来对这个说法生出了几分兴趣。 田储犹豫了一下,道:“虽然不清楚枢密院如今是怎样安排,但就我所知,交趾一战,护国公带出来了不少小将,此次各有请封,这些将士年纪不大,地位也不高,各路出身都有,虽然经验不足,可驻守邕州、升龙府已经足够了。” “圣人垂帘这些年,在任的武将几乎全是从前的旧人,虽然稳,却也不是很妥当……况且这一回又出了张谦……正好有机会,不若好生重用起这一帮新人来,只要是十个里头能带出一个,便都算得上是您亲手提拔起来的,以后再行任用,总比旧人顺手。” “比如原是侍读出身的张浚、苏仲昌,这一回都各有功勋……尤其前一段才回京的何亚卿,我曾经与护国公谈论过他,都觉得这人虽然年纪不大,却甚有见识,性子也活,派他驻守升龙府,当能随机应变……等过上三五年,再视情况或是调回京中,或是派驻他地,好生锻炼一番,应是能当大用。” 田储这一席话说得十分的中立,又隐隐透着一股替田太后考虑的味道。 田太后面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道:“日前我才见了你说的那何亚卿,确实奏对得当,虽然性子不是特别沉稳,可也能看得出来是个有见识的,毕竟年纪轻,再过上一二十年,不愁不成材。” 毕竟是朝堂大事,虽然会征询田储意见,却不能同他商议,毕竟按照田储的职级,广南的人员任用,还轮不到眼下的他来插嘴。 又略说了一两句,这个话题就算告一段落了。 谈完这个,田太后开始关心起侄子来,她关切地问道:“厢军那边,你有没有把握?准备得怎样了,要不要我给你再派几个人?” 田储犹豫片刻,道:“我想……把护国公府的周延之要过来。” 护国公府内,周秦侧头看了看自己右臂已经结痂的伤口,又甩了甩手,感受着阔别已久挥臂自如的感觉。 海棠笑着道:“姑娘不要太用力,过一阵子再使劲吧。” 周秦一边舒展着手臂,一边道:“可惜太阳大了,不然出去散散,也挺舒服的。” 自前几日收到了赵显驾崩、魏国公主自愿进入天庆观清修的消息,周秦反倒是松了口气。虽然这一年多以来,所有事情都与上一世区别甚大,她却依旧担心周严会有一日被迫尚了魏国公主,又帮着赵显逼宫。 现在去探究从前的真相已经不太现实,毕竟无论当前的朝堂势力、事件发展,都与前世全然不同。可只要能避过那一切,就足够了。 她心情甚好,因想到一样受了伤的顾莲菡,便向着海棠问道:“顾表姐恢复得如何了?” 周秦用交趾医者的药见了好,自然也捡了一份同样的方子去给顾莲菡,按道理说对方伤得比自己轻,如今早该痊愈了才对,可这么长时间,竟没有顾莲菡的什么消息。 ------------ 第二百三十章 道谢 海棠眼里闪过一丝不屑,面上却是不显,只将顾家的事情讲给周秦听:“顾家表姑娘前几日就好了,说是自家引狼入室,酿成大错,实在是不好意思来见。” 周秦倒是不觉得这是顾莲菡的问题。一个小小的姑娘家,又不怎么管事,自然是家里给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指望她去辨别奸人恶人,实在是有些苛责了。 芙蓉这件事,说起来应当是陈夫人同自己各负有一定责任,陈夫人半路买丫头,居然出身都不弄清楚,就敢往家里领。而自己因为觉得顾家只是暂住,对护国公府影响不大,所以对她们一家都没有认真查验,也是活该。 自己犯的错,也只能认了。只希望之后能吃一堑,长一智。 她想了想,毕竟顾莲菡是受自己牵连才被芙蓉所伤,着实有些无辜,便对着海棠道:“早上不是才送过来几盘莺桃?你给顾表姐送一份过去,就说等我好了去探视她。” 海棠还没有做声,站在一旁的芳草见了周秦这样的反应,早忍不住变了脸,道:“姑娘,你惦记着人家,人家未必觉得你好!” 周秦不由得愣住了。 芳草又道:“姑娘在房中养病是不晓得,顾家的那小少爷跑去药方讨要圣人特意赐给您的药丸、药材,因没到手,又回去抱怨,少爷看不过眼,送了些好药过去,他们嘴上谢了,出去还要说护国公府厚此薄彼,一碗水不端平,拿着他们家来挡祸!” “瞪我干嘛,我又没说谎!”芳草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见海棠眼神不善,也不像从前一样就这样住了口,反倒继续向着周秦絮叨着顾家的不仗义,“前一阵子姑娘病得那样重,虽然得了交趾的医者,到底没有确定中不中用,自然也不敢去给顾家表姑娘看病,也不晓得小的那个姓顾的打哪里听来了说咱们找来了神医,却不给顾家表姑娘看,只给您看,便在外头到处找那些纨绔子弟抱怨……” 她越说越生气,“还说咱们府上给他们找书院,全是因为自知连累了他们家所以不好意思!哪有这种不要脸的!” 听到这里,周秦已经变了脸色。 护国公府看在周严的面上,对顾家一向多有照顾,如果在对方看来府中的照顾竟然是做此解释的话,实在也没有什么交好的必要了。 她不想因为芳草的一席话就判了顾家的罪,转头看了看时辰,派了个小丫头去问赵老夫人的作息,便换了身衣服去了正房。 赵老夫人刚打发完马行的人,本一脸严肃,见了周秦,顿时露出了一个笑,道:“你怎么跑过来了?路上热不热?小心湿了伤口,好不容易才结的痂。” 不过是片刻功夫的路程,哪里就有必要那么谨慎了…… 周秦略有些无奈,原本赵老夫人养她就养得娇贵,如今受了伤,更是当做三岁孩童一般看护了。 老小老小,赵老夫人这样的年纪,在部分事情上已经开始有几分不讲道理。她先是哄了几句,又许诺以后一定不在大热的天跑出来,这才将将把对方安抚住。 周秦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把话问了出来,“祖母,您有没有听说过外头的什么流言?” 赵老夫人有些莫名,问道:“什么流言?” 周秦把刚刚芳草说的话大致转述了一遍。 赵老夫人面色微沉,转向了一旁的珊瑚,问道:“有这事吗?” 珊瑚有些忐忑,她认了个错,道:“最近只顾着姑娘的伤势,又有许多往来应酬,竟没有太留意外头的传言。” 忙出门去找人打听。 既然已经交代下去,在赵老夫人看来,这就暂时不用管了,她叮嘱了周秦几句,让她好生歇着,这些事情自有人打理,就把孙女打发回房了。 周秦一走,赵老夫人就让人唤来了孟嬷嬷。 孟嬷嬷已经从珊瑚口中知道了这事,她皱着眉头道:“已经着人去打听了,只是那顾承信来往的都是些不成器的人,同咱们家没有什么交集,因而一直未收到风声……如果此事为真,不晓得陈夫人晓不晓得。” 赵老夫人有些恼火,自顾氏没了,她对顾家其实一直都有几分心结,只是毕竟是媳妇的娘家,该做到的她自认没有半点疏忽,却不曾想这种时候,居然被在后头捅了一刀。 平日里旁人说些闲话倒是无所谓,可若是在京城传扬开来这种论调,实在是太影响护国公府的名声了。 试想一下,护国公周严的妻嫂带着儿女借住在国公府上,结果被疏忽慢待,周严的外甥不堪忍受,说了出去,这才大白于天下——这种不靠谱,却又有名有姓的流言,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们听了,哪里还了得! 赵老夫人这厢在打听顾家在外头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另一边,田储则是把周延之叫到了承恩公府聊起了厢军整治的事情。 一同参与的还有田储的幕僚、知客已经部分已经确定要调去厢军的官吏。 一谈就谈到了大下午,大家各自散去,周延之却被田储给留了下来。 “这个你带回去给宪姑使。” 田储从一旁的小抽屉中拿出了一个小玉瓶,瓶身只有两指大小,通体翠绿,玉质十分剔透,他随手打开瓶盖,里头装着大半瓶半透明状的膏体。 “这是我从别人手里讨到的药膏,可祛除疤痕。”他将小玉瓶递给了周严,道,“你们家应当也有疮伤药,只是都是给男子用的,估计都是只治伤,不管留疤。宪姑一个女孩子,怕是爱美,见手上留了疤,要不高兴了。” 周延之在田储这里东西拿得多了,早不在意这一件两件的,他觉得两家关系早已到了不亲密无间的程度,也不去追究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花费了多少工夫,自自然然地就接了过来,郑重道过谢,就把东西收入了怀中。 田储又道:“你们家是不是同何嘉府上关系不错?你认不认得他们家行三的那人?” 周延之点头道:“行三的是何亚卿。” “上回你叔叔给我写信夸他,正巧昨日圣人问我广南的事情,我就把这何亚卿举荐了上去,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有机会驻守升龙府。” 周延之喜道:“他若是知道,不知要多感谢你!” 田储微微一笑。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心乱 周延之出了承恩公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让田储白白做了人情还没人领,便径直去了何府。 何亚卿当日醉酒说了胡话,许多天没有敢出门。好在与座的都是密友,并没有将他的醉语往外传。 而何嘉的妻子刘氏好不容易从女儿莫名早逝的打击中缓过来,就要打起精神千方百计给儿子善后。 何亚卿对周秦怀有好感,何嘉夫妇其实早就心中有数,只是见其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还为此奋发上进,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何周两家交情深厚,周秦几乎可以说是刘氏看着长大的,无论相貌、出身都无可挑剔。虽然父母双亡,好在由嫡亲的祖母带大,教养方面找不出问题,性格更是讨喜,如果能说给儿子,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刘氏是个务实的性子,也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以何亚卿目前的景况,想要配周秦,其实是逊了不止一分。与其余京城适龄男子比较起来,儿子的长处仅在于双方知根知底,何府家风清白。如果说女儿还在的话,其实也是一项加分。只可惜…… 刘氏本来打算等朝中的封赏下来了,慢慢跟赵老夫人交底,也让护国公府有时间考察考察儿子。如今被何亚卿闹了这样一出,她只能在仓促间把本该逐步推进的事项给提前了。 她不好贸然开口,便借着探视周秦,去了一趟护国公府,隐晦地把提议说了。 赵老夫人没有同她继续谈论这个事,只提到周秦如今伤病初愈,宁宗大行,实乃多事之秋。 都是聪明人,这话一说,刘氏便大致晓得了护国公府暂时不打算考虑周秦的婚事。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也不是什么坏消息。对于何府来说,最缺的就是时间,如果何亚卿能在年余内做出些成果,想必也能令周家刮目相看,以后真正有机会议亲的话,也多几分成算。 刘氏回府之后,把儿子一通训,让他得了差事之后好生办事,不要再口无遮拦。 何亚卿从母亲口中得知了护国公府的反应,虽然失望,也生出了斗志。他既立志从武,便乘着这个机会留在家中好生研习起了兵法,总结自己在广南战场上的得失。 此刻,正在背诵《六韬》的他听人来报,说护国公府的周延之来了,立刻把手上的书卷放下,刚准备让书童将桌子收一收,忽然灵机一动,命人取出了早已存起来的自家写就的书稿,选了几份特别得意的放在书桌上。 唯恐被发现自己的小心思,何亚卿又取了一份文稿,誊抄小半篇,再把笔重新浸饱了墨,才把笔搭在笔托上。又将其余稿子尽皆随意散落,退后两步看了,觉得这桌子上书籍、舆图乱堆,成稿、在稿凌乱,一看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在认真、大量阅读并书写文章的人的桌子。 何亚卿心中满意,就坐在桌边等着。 果然周延之一进门就被这书桌吓了一跳,他打过招呼,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桌子怎么像在打仗一样。” 他一眼扫过,见到桌上写到一半的稿子,便道:“是不是扰到你了?” 何亚卿连忙摇头,道:“没事!正巧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讨教讨教。” 他把刚刚精心想了半天的问题抛了出来,又道:“我想你之前在桂州乃是整理广南情报,可能会比较了解。” 周延之经过邕州那几旬征战,早非吴下阿蒙。 他本就是将门出身,对兵法熟读非常。邕州一行,又并不像何亚卿一般是跟着大将出征,所有事宜都有专人打理,而是因故被困在了城外,与田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是一草一木都想着要利用起来,才堪堪撑了下来。 在这样的磨砺下,周延之对行兵的理解,自然不是何亚卿能企及的。何亚卿觉得十分棘手的问题,在他看来虽然不简单,却也不难。 周延之这厢在条分缕析地给何亚卿剖解问题该如何解决,何亚卿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这几个问题自然不是随意拿出来凑数的,他的目的是拿出几个有难度的题目,与周延之一起讨论,讨论的过程中抛出自己的想法,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兵法、战事上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理解。 简而言之,他是想好好表现表现,显示自己已经不是曾经在京城的那一名只知道呼朋唤友,骑马打球的无忧少年了。他一样有理想,有抱负,并且有才能,是可堪托付之人。 然而何亚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研究了这么长时间的东西在周延之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的难度,而自己觉得十分出彩的想法,根本不需要讨论,周延之片刻之间已经能想到。 这便是护国公府在军事上的积淀吗? 真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亚卿脸上不显,心中却已经灌满了苦水。 等周延之说完,他也只得打落门牙往里吞的谢过。 两人互相闲聊片刻,周延之便把这回的来意给说了,他笑道:“我才得了消息,承恩公世子田储向圣人举荐了你去协助驻守广南,可能是邕州,可能是升龙府,特来给你道喜。” 何亚卿一时张大了嘴。 “你也惊了吧!”周延之笑呵呵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既然能提前晓得了,也好生筹划筹划,看是想去邕州,还是想去升龙府,这种可以与枢密院提前运作的事情,不要错过了。” 何亚卿看着周延之的笑脸,一时心乱如麻。 这确实是难得的机会,他算是从广南拿的功勋,对那边自然比旁人熟悉几分,要出头也容易。无论是协驻升龙府还是邕州,这等苦偏之地,朝廷一定会给予职级、官阶上的补偿。 何府也是书香世家,在朝中自然也有自己的势力,等过上三年两载,再调任他地,升上一两级是手到擒来的。 这要比苦哈哈地熬资历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可是,他本就是为了能配得上周秦才这样努力,如果去了广南,过上两三年,谁知道京城会是什么光景。 万一在他外任期间,周秦被许给其他人了,又怎生是好!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搬家 何亚卿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此时的他,真真切切陷入两难。 一方面,为了能更有把握向护国公府求亲,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能力。对于文才不显的何亚卿来说,证明的方式唯有从武,靠功勋升职。 另一方面,若是去了广南,护国公府真的会等他回来吗? 京城多少名门子弟、文武才俊,天天被这些人在眼前晃着,万一哪一日赵老夫人真的下手挑了一个怎么办? 何亚卿呆坐着,想要开口说话,却不晓得该说什么,半晌才喃喃道:“没想到田世子居然知道我……” 而他口中的田世子此刻正在韩家的珍宝阁里。 珍宝阁的大掌柜在前头带路,恭敬地问道:“不晓得世子想要什么物件?还是各样都带一些?” 库房里都是些摆设奇珍,金银珠宝,看上去虽然精致,却没有什么奇特。 田储慢慢地往里面走,看着货架,不过一扫而过而已。 眼看就要走到最里边了,大掌柜见田储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架子上,便指着其中一件,解释道:“这是‘水上浮’,乃是黄蜡所铸,有鸳鸯、龟鱼、猫狗等形制,可放在房里做摆设。” 又说另一件,“此乃‘种生’,白玉所制,把绿豆、小豆、小麦置于其内,以水浸之,生芽数寸,放置桌上,可装点之。” 田储不置可否,点了点架子下的一件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掌柜的笑道:“是‘谷板’,以玉石上覆碎玉,种野草令生苗,再置小茅草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村落之态,只得几分野趣罢了。” 说完,又寻了几件稀奇的,一一介绍了。 田储指着架子选了十多件,又道:“让人送去五钱花圃。” 掌柜的忙应了。 趁着此时得闲,田储出了珍宝阁,立刻又去了护国公府。 周秦刚送走了顾莲菡,坐在榻上出了一回神。 芳草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插嘴道:“姑娘替他们操心作甚,顾家少爷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咱们家对他们还不够好吗?如今自己闯了祸,便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也不知羞!” 周秦叹了口气,道:“不是操心,只是觉得顾家表姐怪可怜的。” 珊瑚前日从外头打听了消息回来,顾家的小少爷顾承信,确实近日常常出去吃酒喝茶,同京城里十八线的官宦子弟勾勾搭搭。 赵老夫人原本的打算是让周延之带着顾家兄弟两人出去寻一处合适的书院,可因出了徽园一事,竟没顾得上,等周秦大好了,兄弟二人便偷偷去寻了周延之,问他能否帮忙与白马书院打声招呼,让两人入内读书。 周延之自然应了,不多时,就带了话回来,说五月下旬入学。 如今离五月下旬还有一段时日,顾家兄弟也就闲了下来,顾承明不怎么出门,也不爱多话,顾承信却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正巧如今护国公府因周秦出事,几乎停了外部交际,许多人就冲着顾家来结交,想要搭上周家。 他虽然隐约猜到那些人来巴结自己的原因,可也懒得追究,正好借着这个势,把自己家被欺负的事情传扬出去。 在顾承信看来,周家此时理亏,是不敢拿顾家怎么样的。又值护国公周严即将回京,若是没招待好自己一家,以后少不得有人戳他的脊梁骨。 谁知道,赵老夫人一收到这个消息,立刻就翻了脸。 她只是把陈夫人叫了过去,笑呵呵地告诉对方,为了顾家两兄弟以后读书着想,自己特意把护国公府在南康门的房舍收拾了出来,那里有二十余间屋子,又有院子,离外街也远,又离白马书院近,既方便两兄弟上学,又住起来舒服,好过顾家在国公府里头窝在那一团角落。 陈夫人自然是不肯的。 好容易进京,就是为了投奔周家。眼见周严下半年就要回来,这搬出去了,怎么还借得了势。 她开始还以为赵老夫人是因为自己带了芙蓉进府的事情生气,便满脸委屈地诉苦。结果赵老夫人比她还容易动感情,又说孟母三迁,又说乌鸦反哺,直言为了两个儿子的学业,其余的都不算什么。还说也虽然搬出去,两家依旧是亲,定会常常往来云云。 这边刚刚说完,那边赵老夫人就遣了三十余名护卫去“帮着”陈夫人搬家。 陈夫人回了房,越想越不对,便派人去查究竟是因为什么赵老夫人才火急火燎地把自己一家迁出去。结果就探听到自己儿子做的好事,一时恨得牙都痒痒,却也只得把苦往肚子里咽了。 她一方面极不情愿搬离护国公府,另一方面又没有办法,最后只得祭出了顾莲菡,让女儿去寻周秦,想周秦帮着说说好话。 顾莲菡刚刚过来就是为了此事。 她也是才痊愈,白着一张脸过来求情,让周秦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可顾莲菡的性子,周秦一直都挺喜欢的,两人处得也不差。 顾莲菡今年已经十七了,还是实岁,如果再不说人家,真的就要在家里做老姑娘了。一旦搬出了护国公府,外头的人就算真有看上她的,估计也不会继续跟顾家说亲了。 周秦转头对着海棠道:“上回哥哥带回来那一个小玉瓶,祛疤的,你倒出一些来,让人给顾家表姐送过去吧。” 虽然同情,可这个时候断不能松口。哪怕只是留下来一个顾莲菡,也算是留了个口子给顾家给护国公府泼脏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跟顾家切割开来,给钱、给房、给礼,把表面功夫做得漂漂亮亮的,让人挑不出毛病,但却一点边都不沾。 海棠应声去了,芳草却在一旁嘟哝道:“少爷说是世子爷特意给姑娘寻回来的,也不晓得废了多少功夫,如今倒给旁人用,好生浪费!” 周秦忍俊不禁,笑道:“你个小气鬼,我还没说话,你倒是依依不饶起来了!” 芳草嘟着嘴道:“姑娘倒是大方,依我说,去药房里选些药送过去也就罢了,这东西本就只有一小瓶,咱们自己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分给她的份……” 正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个小丫头,道:“姑娘,承恩公府的世子爷来了,老夫人请您过去。” ------------ 第二百三十三章 挑选 周秦踏进正堂的时候,周延之也坐在里头,见她来了,笑道:“上回田大哥说给你带的桂树已经送到了,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去挑一挑,还有各色花草。” 周秦吃惊道:“这么快?” 她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客座上的田储。 对方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劲装,脚下踩着一双马靴,袖口紧收,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全不同于往日那副严肃的表象,倒是有了几分少年的模样。 周秦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田储也不过弱冠之年,只是从前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又因经历良多,身上的威仪感压过了其他,才会让人不去注意他的年龄。 此刻田储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也看了过来,道:“一次运了许多花木,不晓得你喜欢什么,索性带你过去自己挑吧。”又转向赵老夫人道,“原在桂州府衙的时候,得妹妹赠过几坛子桂花酒,酒香回味非常,同京城酿酒全不相同,想来一则是酿法不同,二则那广南桂花应当也起了作用,我性子急,想着不如把广南的桂树移栽过来,以后妹妹再酿了酒,我也沾着这赠树之功,方便讨点来喝。” 他这理由找的简直妙极了,哪怕赵老夫人心中早有了疑心,一时之间也寻不出其中的破绽,只得笑道:“几坛子酒,哪里又劳得你这样惦记。” 田储表现得太过含蓄,两家又是这样的关系,她实在是把不准该如何回应,想了想,干脆看向孙女,把决定权交了出去,问道:“宪姑想不想出去走走?” 周秦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对广南的桂花觊觎已久,一直觉得那桂花香味馥郁,远胜京城的品类,如果不是怕浪费人力,自己都想运上几棵回京,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气,有些委婉地道:“这两日天气挺好的。”又问,“祖母会一同去吧?” 赵老夫人道:“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等你叔叔回来,咱们再到外头好好玩去。”又对周延之道,“你好好照顾妹妹,不要由着她的性子到处乱跑,她身体还没好全,花样又多。” 周延之诺诺连声。 一旁的田储则是道:“老夫人不用担心,我一路陪着,不会让妹妹有事的。” 听了这话,赵老夫人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出心中是放心多一点,还是提心吊胆多一点。 周延之已经道:“有田大哥一同去,我便只看好妹妹就行了。” 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瞧着孙子的表现,赵老夫人心里更担心了。 自打广南回来,周延之对田储就是心服口服,真心把对方当做了大哥来看待。护国公府人丁稀少,他只有周秦一个妹妹,唯一的叔叔还远在北地,赵老夫人是个隔代的祖母,周延之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入了宫伴读,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一同入宫的虽然都是同龄人,但大家之间有携手,也有提防,小皇帝虽然手无权利,到底还是天子,又兼宫中忌讳颇多,四处都是眼线,还有田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盯着福宁宫,谁都不得不谨慎以待。 周延之如今十七岁,泛泛之交甚多,真正能交心的朋友实在是少之又少,直至在邕州遇上了田储、沈浒,三人袍泽共战,沙场配合,背腹相托,完全是过命的情谊。 赵老夫人虽然不敢说对自家孙子的想法了若指掌,可也能猜到七七八八,自然知道指望周延之去防备田储,实在是痴人说梦。 况且田储全无逾距,不仅一直与护国公府倾心相交,反而还数次帮了大忙。平日里更是时时想着,周秦说想吃桂花糕,居然大春天地跑去寻四季木樨,还真给他找出来了。送了桂花糕过来不算,担心周秦吃不到喜欢的口味,还特意送过来一个点心师傅。 这样百般体贴,又毫无所求,说要防备,到底如何防备才好? 人家只说是心疼妹妹,把周家当做通家之好,自己难道要跳出来点破吗?还是要拦着不让他们来往? 赵老夫人心中叹着气,喜忧参半地看着田储表情温和地与孙女说话。 三人商议了一会,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现在就出发。周秦还待要回屋去换衣裳,周延之已经道:“这样就挺好了,又没有旁人在,只是去看看花木,也别折腾了。” 一行人辞了赵老夫人,或坐马车,或骑马,慢悠悠地出了门。 周秦许多天未曾动弹,一直缩在家中,今日终于有机会外出逛逛,如同笼中鸟儿得了自由,看什么都觉得舒服。 她撩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一路上商贩叫卖,行人如织,空气中飘荡着酒香、菜香。 海棠在一旁笑道:“姑娘像是从没出过府一样,看得眼睛都不眨了。” 芳草则是接话道:“依我说,姑娘还是多多出来散散心才好,总在家中坐着,心情哪有在外头这样畅快。” 周秦与两个丫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却见马车忽然渐渐慢了下来,不一会,就在路边停了。 片刻之后,车门处听得有人敲门,又有桂枝在外头道:“给姑娘送些东西过来。” 芳草过去开了车门,接过来两个大大的食盒。 桂枝在马车外道:“田都尉说怕姑娘在里头闷,沿途买了些饮食果子,请姑娘打发时间。” 芳草道过谢,又把车门给关了,撑起了马车地板上活动的小木桌,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了出来,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还有剩。 海棠发起了愁,一时拿了这样出来,又一时把那样放了回去,转头对周秦道:“姑娘饿不饿,想用些什么?” 周秦倒是不饿,但是被那些酒肆、铺子里头的香味一激,也有了几分食欲,她放下帘子,坐到桌边,顿时也被满桌的东西给吓了一跳,道:“怎么这么多?” 只见桌上挤了满满的小碟子,左边一半是街头零嘴小食,右边一半是应季果子。 ------------ 第二百三十四章 等候 马车停而复行,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停在了北桥街边上。 周秦循着金水河而望,果然瞧见旁边有一大片花圃。 花圃以刺槐、荆棘种出了一道围墙,连入口都是矮刺丛缠绕出来的,上头一方大石,隶书写就了大大的五个字“五钱花圃子”。 周秦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去岁上元夜自己拉着哥哥周延之等待魏国公主的地方。当时在这里遇上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大汉,还遇上了一位花圃老农,而本来应当打此路而过的魏国公主却不见了踪影。 正回忆间,护卫们已经在马车下放了脚垫,周秦便下马车,朝着那园门进去。 时隔一年,这“五钱花圃子”同原先比起来,布局可以说得上说天翻地覆。 记得原本只在当中有一间瓦房,如今变成了五进的房舍,还有假山水池,高树矮木。 不只是她,周延之也认了出来,也许因为变化太大,他有些不太确认地向着妹妹问道:“这地方我们去年是不是来过?” 周秦点了点头。 田储道:“我家府上没有什么得力的门园子,桂树运来了,就一并先放在这边。” 几人正说着话,已经过来了几个小女童,都是七八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伶俐,行过礼之后,便引着客人们朝里边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秦感觉这花圃比上回见的时候还要大了不止一倍,栽种的花草也更成规模了。 众人绕过房舍,就看见十多棵丈余高,直径均有一尺的桂树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地上,树根用网兜包成一个球,还没有拆开,枝叶则是被砍掉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周秦“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地冲着田储看了过去,问道:“田大哥,这么大的桂树,怎么运过来的?” 桂州与京城相距几千里,她本以为田储所说的帮着晕了桂树过来指的是树苗,没想到竟然都是这么大的。普通人新栽树木,其实是小树更容易成活,可周秦有着多年打理花草的经验,能活得了大树,也更喜欢大树。 田储笑道:“不只有大树,也有小树,你只管按着喜欢的挑。”说着指了指角落的地方,果然墙角处靠了许多巴掌大的树苗。 周秦走近了,见那桂树上头各自贴了许多条子,有“大花金桂”、“金师桂”、“青山银桂”、“朱砂丹桂”等等,均是十分难得的品种。 她不禁有些犹豫起来,抿着嘴问道:“记得上回田大哥说这桂树是搭着一位近亲的顺风车进京的?不晓得那一位有没有挑过,要不要请他先选?” 田储知道这是周秦为自己着想,心中一暖,嘴上却是笑道:“你先挑吧,是我的人运进来的,你只管领我的情便是。” 他语音既柔又暖,似乎在哄人一般,听得周秦脸面一红,低低应了声是,就地挑起桂树来。周延之也蹲在地上帮着妹妹选,他对花草一贯没有研究,此时见了,只从外表上给建议,一会说这棵看起来精神,一会又说那棵看起来更高大,这还算了,又要妹妹按着自己的法子来挑。 周秦白了他一眼,道:“哥哥别捣乱,跟田大哥一边逛去!” 周延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慢吞吞站了起来,果然同田储两人在边上说话去了。 没多久,外头就进来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冲着田储过去,低声禀了事。田储面色一变,对着周秦道:“我有些急事,失陪一下,你慢慢挑。”又对周延之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那小厮匆匆去了。 没有了田储,周延之又无聊起来,待要同妹妹说话,周秦忙着研究桂树,实在没空理会他,便指着远处的金水河道:“哥哥瞧见那边的花木没?过去帮着挑些好看的,晚上咱们回去送与祖母几盆,再买些鲜花,回去插瓶。” 外头围满了承恩公府与护国公府的护卫,这院子里又有海棠、芳草并许多婢女,周延之见安全上没什么问题,又得妹妹交代了差事,便心满意足地带着桂枝并几个小厮去了。 芳草见周延之走了,忍不住笑道:“也亏得少爷耐着性子陪姑娘出来挑树。” 这实在不是周延之感兴趣的东西。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极快,周秦挑得差不多了,扶着海棠慢慢站了起来,正要让人去找哥哥,忽见外头田储一脸难看地走了过来。 周秦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 田储一向喜怒极少形于色,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都藏不住了? 她抓着海棠的胳膊,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该不该问。 没等她想清楚,田储已经把脸色调整好了,笑着同她道:“挑得如何了?”又道,“我这回还带了两名养了几十年桂树的老门园过来,到时候你一并带回去吧。” 周秦哪里好意思要,连忙道:“太麻烦了,不如给大哥那一位近亲吧。” 田储微微一笑,道:“我从来都是这样送东西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周秦一愣,想到当日田储送自己桂花糕,后来也把糕点师傅给送了过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如果这就是对方的行事风格,那自己一直推辞,似乎也有些见外。 她红着脸道了谢,又道:“我挑好了,待会哥哥回来就可以走了。” 田储抬头看了看天气,道:“太阳有些大,咱们去房里坐着等延之吧。” 说着把周秦往一旁的屋舍引去。 两人带着几个下人一同进了屋,只见里头只有几张简单的竹椅,一方圆桌,其余空地上都架了高高的架子,摆着各色花草奇珍。 田储先让人给周秦上了茶,见她兴趣盎然的样子,便问:“要不要看看?这都是盆栽、玩意,摆在房里也挺有意思的。” 周秦眼神顿时一亮,“嗯嗯”点头。 田储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多大点事情,值得你这么高兴?” 便站起身来,对着外头叫道:“来人!” 不一会,进来了一位中年男子,长相儒雅,看起来十分和气。他先是同田储、周秦行过礼,这才问道:“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帮忙 田储道:“给这位姑娘说说你这屋子里的东西吧。” 那中年男子躬身应是,领先两步,周秦介绍起各类盆栽来。 这房间里的东西确实都有几分巧思,周秦走了好一会,才一一把东西都见识了,她尤其喜欢其中几件,看了又看,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主家的东西卖不卖?” 那中年男子笑道:“不值什么,姑娘看中了,只管拿走便是。” 周秦忍不住看向了田储。 田储笑了笑,道:“喜欢什么尽管挑,没事。” 得了田储的许诺,周秦依旧不敢多看,她知道自己这回选东西,估计人情都要算到田储头上,是以只拿了两个手掌大的盆栽就住了手,却暗暗下定决定,等回去了就打发人过来问这里的东西卖不卖,把自己喜欢的都买回去。 那中年男子行过礼,便把周秦选好的拿了出来,自退下不提。 周秦不好意思地向田储道谢。 田储柔声道:“难得出来走走,跟大哥还要这样客气吗?” 为了透光,这屋子顶上有几块瓦片是用琉璃做的,此时正值午时,从上头漏下来几道炎炎光线,其中一道正巧照到了周秦脸上。 田储往右边挪了挪,侧过身子,将那光挡住。 周秦心中一动,挣扎了片刻,还是开口道:“田大哥……你是不是有急事,要不要先回去?” 田储愣了愣,转过头,门口那原先来过的小厮正站在门口,一脸着急的模样。 他冲着那小厮但摇了摇头,对方低着头退了下去。 周秦见此情景,忙道:“若是有事,不妨先回去,不要耽搁了。” 田储犹豫一下,还是道:“确实有些棘手的事情……刚刚得了消息,我爹,想给我说一门亲事。” “他想让我娶佳城为妻。” 周秦正要恭喜,冷不防听到了这个名字,顿时呆住了,心情十分复杂,几乎是脱口道:“这怎么可以!佳城郡主……你也知道她的为人啊!” 周秦一贯不爱道人是非,这一句话,几乎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回想起当日在杨夙府上发生的事情,再想想广南那一段日子里赵环的行径,若是田储娶了她,活生生就是怨偶啊! 承恩公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居然要给儿子说这一门亲! 周秦想了想,又道:“田大哥,天下间好女子多得是,不能让承恩公给你换一门亲吗?” 论理,别人家男子的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该由她来插嘴,可这事情实在太骇人,想着平日里田储对自己这样好,这种时候不说劝几句,确实过不了心中那一关。 田储难得地苦笑起来,道:“她陪嫁甚丰。” 这一句话,道尽了许多无奈。 周秦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时下厚嫁成风,虽然她想问一句,承恩公府难道缺钱吗,可转念一想,世上哪有人嫌钱多呢。 论起赵环,无论她人品有多差,为人有多狠毒寡恩,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她的嫁妆算得上是大魏数一数二的丰厚。 虽然无法继承燕懿王的封地,可她有庞大的食邑,又有燕懿王府许多积蓄,整个京城点一遍,能胜过她的人真的没几个。 如果是因为这个理由,又怎样才说服承恩公给田储换一门亲事呢? 撇开赵环的毒辣与自私,但从她的身家背景来看,确实是个特别好的结亲人选,别说要找胜过她的,便是要找同她差不多的,都很困难。 周秦问田储:“能不能把佳城郡主原来做下的事情同承恩公说一说,或者与圣人商量商量,让她帮着劝劝承恩公?” 田储摇了摇头,道:“我们家情况有些特殊,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他叹了口气,道,“没事,我不该说这个,反倒让你担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田储一脸疲倦,周秦也跟着难受起来,道:“田大哥,咱们再想想法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佳城郡主说亲,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嘛!” 她这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可两人都没有力气去管。 田储顿了顿,似乎是叹息一般地问道:“宪姑,你觉得……我娶佳城郡主是受了委屈吗?” 周秦果断地点头,道:“田大哥才干卓著,什么样的妻子寻不到,世上好姑娘多的是,千万不能被那等人品卑劣之人给拖累了,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她话刚说出口,立刻就察觉到自己是逾了距,却没有停下来,而是认真地把话说完了。 田储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琢磨她话语中的意思,过了一会,他低声道:“宪姑,这件事情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你能帮我守住秘密,想想办法吗?” 这一向从来都是田储帮自己的忙,现在对方有了难处,自己怎么能拒绝呢,周秦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好好给田大哥想法子的!” 语毕,转头看了身后的海棠、芳草。 两个丫头都低着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田储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沉郁之色也松散了些,他问道:“上回让延之给你带的药膏用了吗?那东西祛疤极好,你每日都要记得涂抹。” 周秦郝然道谢,又道:“我用着好,送了些给住在府上的顾家表姐,她也受了伤。” 田储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道:“本来就没多少,你给了她,自己用什么?”又道,“我再给你找一些,你留着自用,另给你一瓶其他的膏药拿去送人。”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好,他又放缓了音调,柔声道:“田大哥好不容易给你挑出来的东西,下回不要随意给别人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周延之才回来,三人聊了片刻,周秦便跟着哥哥回家去了。 周家兄妹才走,屋子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架子就被推开,韩公素从里头走了出来。 原来那里是一处暗门。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储,道:“你爹想给你说佳城郡主?这是哪一年的旧事了?亏你还记得翻出来,撒气谎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心上人也要哄,小心将来被戳穿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 第二百三十六章 忐忑 田储难得地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没有骗人,他确实想过给我说佳城。” 见外甥当面还要充楞,韩公素忍不住笑骂道:“跟我装什么像!还要不要我帮忙了?”顿了顿,又狐疑道,“你真喜欢护国公府的小姑娘,让你爹去提亲便罢,便是不想找他,请那一位赐婚也使得,何苦在这里弄些小手段,真不怕将来被她晓得了,反倒要生波澜?” 田储摇了摇头,道:“我这半年同护国公府走得太近,如果贸贸然便说出要去提亲,我怕那一位会有想法。况且……我不想她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嘴。 前面那个理由确实需要注意,可后头那个,简直把韩公素给气得笑了,他冷嗤一声,道:“你就折腾吧,拖得久了,等护国公府的老夫人把那小姑娘嫁了出去,有得你哭的。” 田储泰然自若地道:“拖不了太久,赵老夫人不会在护国公没有回京的时候定下周秦的婚事,等护国公回了京,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只考虑我一个……”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此时,还是抓着该抓的人比较要紧。” 听了外甥这个说法,韩公素更奇怪了,他道:“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这个抓法,给别人说你要被迫结一门恶亲?这是让她同情你还是可怜你呢?难道想让她由怜生爱?” 田储道:“舅舅自诩是是生意场上顶尖的高手,您觉得想要卖一样东西出去,最重要的是什么?” 韩公素道:“自然是让人觉得我的东西最好。” “不一定要是最好,但是一定要好,而且还要让买家觉得这东西极为合适,是自己最想要的。”田储的语气很笃定。 韩公素“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对外甥的话起了兴趣。 田储又道:“她从前只当我是哥哥,如果没有意外,以后也只会一直当我是哥哥,我得让她先意识到我不只是哥哥,还是一个好的成亲人选。” “她一向知恩,此番回去,必会替我认真盘算婚姻之事,届时少不得时时想着我,日日挂着我。”他微笑道,“我不止要让她习惯了想着我,还要时时提醒她想着我,等她看遍了全城,想尽了办法,我再……” “再什么?”韩公素身体前倾,急急问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田储挑了挑眉,“别人家谈情说爱,舅舅你还是不要多问了。” 韩公素被这一句话噎得半死,偏生还不能反驳,他沉默了一会,很快放声大笑,道:“你啊你,追个小姑娘还这么多心眼,成!我帮你备了聘礼,就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田储正色道:“不是心眼,我只求以真心换真心。”又道,“只盼能托舅舅吉言了。” 语毕,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嘴上虽然振振有词,可真做起来,他却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他喜欢她,可她真的会喜欢他吗? 这些到底都只是小道,如果用尽一万种手段,她还是不开窍,他就只能先想办法抢了再说,把人变作了自己的,再慢慢教导了。 且不说田储这边心情复杂,另一厢,周秦跟着周延之一同回了护国公府,两人先去见过赵老夫人,送上了花圃中挑的鲜花。 周延之得意道:“是我亲自选的。” 赵老夫人点一点头,道:“我说怎么不如宪姑往常选的好看。” 周延之的笑容还没褪下,就僵在了脸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周秦道:“妹妹不安慰我两句吗?” 周秦顿时笑得肚子都疼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坐在堂中聊了一会,就见孟嬷嬷走了进来,向着周秦道:“姑娘,承恩公府送过来许多花木,园子里头问您要种在什么地方。”她顿了顿,又问,“还有一些小玩意,另有两名花匠。” 说着递上了两张身契。 周秦白日间已经得田储知会过,会送广南多年栽种桂花的门园过来,便转过头,示意芳草上前接了过来。海棠则是忙跟着出去,安排那些运送花木的人去后园中将花木种下。 一旁的赵老夫人见了,心中不禁暗暗纳罕。 等到晚间,她特意把周秦留下了,问道:“田储给你送花匠,要不要给他会什么礼?” 周秦摇了摇头,道:“田大哥说了,他送东西向来如此,让我们别太过放在心上了。” 她心中蠢蠢欲动,想要把田储之事化作匿名来问祖母,毕竟赵老夫人人老成精,必然更有办法,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答应过田储,决计不对外透露,只得又住了口。 周秦这幅犹犹豫豫的样子,自然更让赵老夫人怀疑了,可她却也不好多问,只怕孙女本身没那个想法,田储也没有明说,自己这一点,反倒是帮了那崽子的忙,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担忧,道:“时辰不早了,你今日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等周秦回了房间,只见堂中书案上摆放着许多玩意物什,均是白日间自己见过的,正要问话,旁边侍立的海棠已经道:“姑娘,田都尉着人送了这些过来,说让您摆着玩。” 周秦走上前去,只见桌上摆了四五样东西,每样上头写了条子,备注“水上浮”、“种生”、“谷板”等等,件件心思巧妙,以自然而化,看起来十分惹人喜欢。 她心中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随手拿起一只黄蜡做的鸳鸯,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而跟在一旁的芳草已经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玉瓶,开了盖子凑近嗅了一下,她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道:“姑娘,承恩公府把药膏送过来了。”又道,“这回姑娘可不能让给别人了!都尉已经特意交代过,好东西要自己留着!” 海棠见周秦不说话,低声问道:“姑娘想些什么?可是担心佳城郡主的事情?” 周秦点了点头,道:“虽然说是要帮忙,可这忙要怎么帮,我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承恩公怎么会放弃佳城郡主那样丰厚的嫁妆……” ------------ 第二百三十七章 对比 周秦都想不出办法,两个丫头自然更是毫无头绪,芳草还出了个馊主意,道:“那咱们就给都尉选找找更显赫的人家?” 话里话外,仿佛把田储当做了姑娘家,像在给他挑“丈夫”一般。 周秦哭笑不得,没等她开口,海棠已经道:“你这是在寻开心吗?佳城郡主在身份上只比公主略低,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又有数不清的食邑,根本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比得上的。” 芳草撇了撇嘴,待要说话,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住了嘴。 等周秦睡下了,她才敢偷偷去跟海棠争论,“其实真要跟佳城郡主比,也不是找不出好的,咱们姑娘虽然没有食邑,可陪嫁一点也不少,况且燕懿王只是一个藩王,手中一点权力都没有,哪里及得上咱们国公爷!” 许多年前赵老夫人就开始给周秦攒嫁妆,她早已发过明话,自己的陪嫁与刘氏的陪嫁,全部都给孙女,除此之外,还有护国公府的商铺、山地等等。芳草曾经无意间听过赵老夫人与周严说话,大致意思是,北地有一条商贩路线是要留给孙女做陪嫁的,让儿子提早做好准备,不要塞些乱七八糟的人情进去。 跟北地的商路比起来,赵珠不能传给子孙的食邑根本就不值一提。也许对于提前人来说,会担心因自身能力不足而守不住商路,觉得那是个烫手上虞,可若是接手的乃是田储,那便是一个金灿灿的聚宝盆了。 海棠几乎要敲开芳草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她十分恼火地道:“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哪有帮人忙把自己给填进去的!这种长短有什么好争的!” 芳草嘟着嘴辩驳道:“这有什么?都尉难道不好吗?无论品行、出身、才干,你挑得出一点毛病?依我看,咱们姑娘迟早也要说亲,与其出去找那些不知情况的,还不如说给都尉!这样两家都得了便宜,他也不用娶郡主了。”她越说越觉得这个想法好。 又道,“你看这些日子人家送过来的东西,我就不相信他对咱们姑娘一点好感都没有……便是少爷都想不到那般贴心,我前几日还特意出门打听了,这个时节,别说市面上,就是宫中也寻不到新鲜的木樨花,也不晓得都尉废了多少力气从什么地方给挖出来的,便是这一桩,你也避不开去。还有那祛疤的膏药,咱们自己家都是天天上战场的,你可从哪里见到有这样效力的灵药?这种东西,别人都是收起来,不是极亲近的人,谁肯送?偏生都尉一松就是两瓶……” 她说得兴起,海棠的脸却是愈发地阴沉起来,到了后来,甚至阴测测地道:“你不妨把这话同姑娘说去……” 芳草打了个寒颤,道:“这话哪是我们这种小丫头该说的……” 海棠恨声道:“你也晓得不是我们该说的?姑娘的婚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开口?!别说开口,连想都不能多想,自有老夫人、国公爷打点!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姑娘平日待咱们好,你就无法无天起来了!” 芳草心中一惊,忙讨饶道:“好姐姐,我就同你说说而已,你可见过我出去乱嚼舌根?!”又拉着对方的手撒娇。 海棠被她这行事给闹得生不出气来,只得恶狠狠地道:“不许再有那些混不吝的胡思乱想!” 芳草连忙应是。 可转过头,海棠自己也忍不住游思妄想起来。 确实数来数去,满京城也只有姑娘的陪嫁最为丰厚。不过府里从来都很低调,将来若是姑娘出嫁了,表面上不会太过火,私底下却不晓得会是多可怕的一笔财富。 只希望将来的姑爷是个不为金银惑眼的。 这样一想,田都尉确实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对象。听说他母族是修义坊的韩家,当年的陪嫁多得都惊动了天家,外头传言承恩公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除却身家,田都尉的出身自然是数一数二的。 即便不说这些,单论才干,谁能像他一样不足二十就能安置流民、协定战事呢。 海棠想着想着,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抬头一看,天边已经鱼肚白了,连忙翻身睡去。 次日一早,周秦起来打点完毕,立刻就坐在了书桌面前。她随意抽了一支笔,把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姑娘名字都写了下来,又在下头列了其人的家族势力、人品相貌,足足花了大半天功夫,才写好了三大张纸。 她琢磨了许久,在那些姓名下头又是画圈,又是画叉,有些先画了个圈,立刻又把圈给划掉了。 海棠在一旁伺候笔墨,过了许久才看出个眉目,她见周秦举棋不定的样子,便道:“姑娘,不过先把背景给挑出来,长相什么的暂且别论吧。” 周秦觉得自己算得上半当家理事了这几年,从没有今日这样头疼,不禁道:“往日我总觉得京城许多好姑娘家,人人性情也好、人品也好,如今真要拉出来配田大哥,虽然觉得她们依旧好,却又好似不够好……” 她叹一口气,正要把笔放下,再好好研究一回,却听外头一个小丫头进来道:“姑娘,少爷过来了。” 话才落音,周延之就一脸怒气地冲了进来。 周秦忙让海棠把桌子收拾了,又吩咐小丫头上茶,走到堂中的桌边,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周延之看了妹妹一眼,好容易才把心中的怒火压下,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外头的事情,我过来坐一会就好。” 语毕,又照例嘘寒问暖起来。 周秦虽然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小事,可既然周延之不肯说,她也不方便多问,便笑着一一答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周延之脸色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无意间瞥见床边书桌上摆放的几件小玩意,不由得站起身来,过去细细打量了,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田大哥送的。”周秦坦然道,“昨儿哥哥去挑鲜花了,我跟他在屋里等你,正巧看了看屋里头的东西。” 周延之点了点头,嘴上赞道:“怪有意思的。” 心中却已经转到了方才何亚卿过来说的话。 如今平静下来,他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可还是觉得何亚卿实在可恶。 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居然敢暗地里觊觎自家妹妹! ------------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条件 过了芒种,很快就要夏至了,自宁宗大行,京城接连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下雨,天气一日燥热过一日。 何亚卿失魂落魄地踏出护国公府的侧门,夏日炎炎,他却仿若没有感觉一般,任由自己在阳光下受着暴晒。 一旁的小厮已经等了半日,此时正牵着马,满头是汗地站在路边。 “少爷,您看,不然咱们先回吧?”小厮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何亚卿这才清醒过来,他走到马儿旁,扶着马鞍,足足起了两次才翻了上去。 回到府内,他直接去了后院,对着母亲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刘氏听了儿子的话,气了个倒仰,指着何亚卿的额头骂道:“你是蠢的吗?这样贸然上门,本就不是非你不可,还要去招人警惕!” 何亚卿本就极是失落,被母亲一骂,更觉得今日是自己鬼迷了心窍,他喃喃地道:“我原也没想着这回就让人知道……” 昨日流内铨门口的阙亭张榜贴出了公告,他不日就将受命前往邕州,想着天南地北千万里的距离,一时没忍住,竟去护国公府找了周延之。 其实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先是谢过周延之,言说如果不是对方告诉自己田储在背后暗助之事,何府也未必能及时运作,又把阙亭张榜的事情说了出来。 周延之自然是连声恭喜,还问了自己出发的日子,说要去长亭相送,又有些惆怅,说下回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青山依旧在,毕竟东流去,只能互相珍重。 就是在那一瞬间,何亚卿不知脑子里那根筋突然搭错了,突然问了一句,如果下次回来,自己能升任正八品朝官,能不能有机会求娶周秦。 刚说出这一句话,他立刻就知道坏了事。 果然本来还亲亲热热的周延之立刻变了脸色,几乎是跌下脸回了话,说的也尽是敷衍之词,什么妹妹的婚事,自有祖母、叔叔做主,他一个做哥哥的,断没有插手的道理。况且这种事情,也实在言之过早。 同周延之认识了这么久,听对方说话的语气,何亚卿就晓得自己犯了大错。他本身并没有这一次就得个准话的奢望,只是一时错了口,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先提前跟周延之打个招呼,以后也好踏踏实实地挣功劳,谁成想眼下看周延之的意思,是根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而且也完全不打算考虑自己。 “他都回了你什么话?”刘氏严肃地问道。 何亚卿把周延之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当时没觉得,此时复述完,心中已经凉透了,他问道:“母亲,延之这意思,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刘氏斥道:“周延之说的是正道,哪有你这样傻的,天下间从没听说过长辈仍在,就跑去向兄长求娶的事情,你这话也说得没脑子,让人家怎么回你?” 何亚卿讪讪地垂下了头。 刘氏又道:“你就要去邕州了,先回去收拾东西,还有长辈亲故那边,也该抓紧时间去一一打个招呼,护国公府的事情我自会替你想办法,你老老实实在邕州办差!护国公多少心腹留在那处,你做成什么样子,他转头就会晓得,比起担心周延之的态度,你还是操心如何好好表现吧!毕竟护国公才是做主的那个人!” 何亚卿顿时醒悟过来,忙去收拾不提。 而护国公府内,周延之正旁敲侧击地问妹妹话。 周秦的表情有些异样,她讶然问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周延之认真地点了点头。 周秦不由得失笑道:“哥哥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她上一世的婚姻十分失败,嫁了一个病秧子丈夫,成亲三年,夫妻之间话都没有说过几句,而附带的夫家更是没有一个是好打交道的。 “公公”是个色中饿鬼,又懒又傻,除了吃吃喝喝与睡女人,什么都不会。“婆婆”整个人都钻进了钱眼里,整日里都算计着自己的嫁妆。至于那些妯娌亲戚,有不关己事不张口的,有见不得别人好的,有损人不利己的,总之是正常的少,奇葩的多。有些本身是好的,嫁了进去之后,为了保护自己,也不得不做出改变。 世界上许多女子,又有多少是婚后过得比婚前好的呢? 看看京城那些所谓的贵妇,人前光鲜亮丽,人后又得咽下多少苦楚。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怕是在别人嘴里千好万好的护国公府,嫁进来的女子,也极少过得舒心的。 自己命薄的亲娘,阴差阳错命丧黄泉的婶婶,即便是祖母,她有着一品夫人的诰命,可少年丧父,中年丧夫丧子,一个人支撑起偌大一个国公府,何等辛酸。 就算是有着泼天富贵,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有了这些教训在前,让她对成亲实在是生不出一点期盼。 想着上次自己说不想嫁人,周延之那副着急的模样,周秦心中一叹,也不想让哥哥担心,于是随便天马行空地想了些条件,“要有担当,有才干,能撑得起门第……” 她煞有其事地编造起了一个“喜欢的人”的模样。 周延之连连点头,时不时还点评几句。 周秦说了个大概,又被周延之追问细节,直被问得口干舌燥,连喝了好几杯茶水,才将将把哥哥给应付过去了。 等周延之走了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转头问海棠道:“哥哥今天是怎么了?” 海棠也莫名地摇了摇头,随即垂下眼帘,努力把心中的杂念给清干净。 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听芳草说了那一番混不吝的话,如今她也被带得歪了,听姑娘说那喜欢的人的样子,好似真的那一位桩桩都符合…… 而出了院子的周延之却是又放心又忧心。 放心的是妹妹的要求很高,不会那么容易被人骗走。忧心的是妹妹的要求那么高,放眼京城,有几个人能够得上呢? 不过无论如何,何亚卿首先就出局了。 上次去何府的时候,他书房的书桌乱成那副样子,古语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书桌都打理不整洁,可见其人做事也未必有条理。 ------------ 第二百三十九章 着急 走马上任前夕,田储特地来求见赵老夫人,把自己想要请周延之前去帮忙的的打算正式提了出来。 赵老夫人权衡了片刻,让人把孙子叫了过来。 周延之早已与田储商量过,此时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听祖母一问,便道:“我想着不如还是要个出身,到时候这边了结了,我明年再入国子学也未尝不可。” 赵老夫人并不把田储当外人,当着他的面就直接质疑起孙子来,“你原说要举业,才过了多久,就又变了主意。今年是不是不考太学了?”又道,“你前一阵子同我说,我还以为只是去帮帮忙,并没听说会要个身份。” 周延之认真道:“祖母,孙儿还是想先做些实事。”他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着赵老夫人,“我今年不过十七,就算耗上几年,也才弱冠,耽搁得起。真去了厢军,身上没个职务,也管不动事情。” 赵老夫人沉吟片刻,转头对着田储道:“我这孙儿样样都好,只有一桩,他从小都没办过庶务,虽有千般想法,可奈何一副书呆子脾气,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时候……” 田储一反常态,肃着脸驳道:“老夫人实在是过虑了,也未免太过看低我了,我既然敢请延之来,便有安放他的地方,也有收摊子的能力。若是连这点成算都没有,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又道:“不过是来帮着我管管厢军,您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放不下心吧?” 赵老夫人被这般又哄又劝地说服了半日,最终还是点了头,她训着孙子道:“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就不要浪费了机会!” 大魏如今得官有举荐与举业两种办法,如果只是求一个普通的出身,只要有三名以上的高品文武官员联合举荐,就能办到。可这荫补举荐的法子,如若被荐人低于二十五岁,便只能得虚职。 田储给周延之求的是实缺,还是京城里的实缺,虽然是协管棘手的厢军,可多少正经举业出身的官员候了多年,也未必能要到。 为了给周延之要这个位子,田储必须请田太后出特旨。 赵老夫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人情越滚越大,日后要还起来实在是件麻烦事。 周延之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在他看来,与其他的事情相较,这早已变成了件小事。 田储这些日子没少给他灌输厢军中有多少棘手事务等着处理,话语中隐隐透露出百业待兴之感。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上任,可光是周延之看到的各式方案,就有等人高。待要改善、革新之处,洋洋洒洒不下数百桩,件件都需要信得过的人去办。 按着田储的说法,给周延之要个出身,全是为了利己。 周延之将信将疑地去参加了几次承恩公府的议事,立刻就接了一大堆活回来,他已经本懒得去考虑所谓的人情,事情太多,根本是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这一头哥哥被田储支使得团团转,还心怀感激,那一头,妹妹也为田储的事情发着愁。 周秦花了许多功夫,把京城适龄的女子都筛了一遍,好不容易整理出了一张名单,正打算下狠力气研究如何才能让承恩公觉得这些女子都比佳城郡主好。 海棠见她这些天挖空心思在考量各人的优缺点,不由得劝道:“姑娘这厢费煞费苦心,究竟是自己的看法,万一都尉不喜欢这一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周秦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索性把名单誊抄了一遍。 正好周延之如今每日在厢军衙门办差,她便借着天气炎热的借口,让厨房做了许多绿豆汤,又准备了解暑饮子,给厢军衙门送了过去,把一份名单夹在了食盒里,吩咐下人单独送给田储。 田储很快回了信,道现今忙得实在没空管这事,让周秦帮着定下来便罢。 这种事情,周秦哪里敢接,连忙推辞,结果一连过了半个月都没有得到音讯,她只得想办法从哥哥那里打听消息。 周延之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前几日桂枝回来拿了换洗衣裳,他直接就住在了府衙里。 田储一上任,就连烧了不知道多少把火,动了许多人的利益,如今厢军上下上蹿下跳的人比比皆是,周延之一面忙着协助田储下的政令落地,一面忙着评估府衙里胥吏的能力,连着三四天都没有一个囫囵觉睡,自然顾不上回家。 此时,他正与田储对面坐着,禀报事项筹备的进展,“街道司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拟好了禁令,正准备呈报京都府。” 说着把折子递了上去。 田储外表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丝毫看不出他已经一夜未睡,他接过折子,仔细浏览了一遍,问道:“这是谁主拟的?” 周延之道:“我拟的,参照原先的条例,又重了责罚,也请衙门里的老人帮着把过关。” 田储皱着眉头,道:“太轻了,第三条改成‘穿垣出秽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论,竹司不禁,与同罪’;第九条改成‘辄将粪土、瓦砾等抛新开运河者,杖八十科断。” 周延之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担心地道:“这样重,会不会被御史台弹劾?” 田储道:“那是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周延之叹了口气,道:“田大哥,前几日咱们筹建‘街道司’,已经得罪了许多京都城内的奢遮人物,如今还要颁布这样严厉的刑罚,过两日御史台又要闻风而起,即使圣人站在你这边,也不一定能顶得住这样大的压力,咱们不若慢慢来,不着急一蹴而就。” 田储却道:“御史台不过叫得响,如果民间没有声响,他们自然也会偃旗息鼓,只要做事,就一定会有人跳起来说话,不如此时一并把该办的事情了了,以后萧规曹随,按部就班,更好过软刀子慢慢磨。” 周延之看着田储的面庞,心都要替他揪了起来。 ------------ 第二百四十章 对付 “田大哥……”周延之几乎是叹息地道,“我听衙门里头的人说了,你今天一大早,就被圣人宣进了宫,被逼着当堂自辩,如果不是真的扛不住了,圣人不会把你推出来的,咱们干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如缓一缓,你身上的压力也轻些……” 田储笑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两人一面在说着话,外头来找田储的人一面增多,周延之知道自己在这里拖得越久,对方事情越是办不完,只得忐忑地记下了田储说要改的地方,退了出去。 次日,京都府衙颁布了新的禁令。 家住梁门附近的朱明第一时间拿到了下人自衙门门口誊抄过来的副本,看完之后,他已经紧皱了好几天的眉渐渐展开,随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他对着来复命的下人吩咐道:“出去打听打听,外头的人是怎么说的。” 话刚落音,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西大街的郑二爷来了。” 朱明呵呵笑了起来,道:“这个老郑,消息倒是不慢。”又道,“请他进来!” 郑二爷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神清气爽的模样,他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拱手道:“大喜啊!” “喜从何来?”朱明做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郑二爷正要说话,看着桌案上誊抄的副本,笑骂道:“你个老狐狸,明明已经晓得了,还要来装!” 朱明也不再装傻,忙问道:“你可知道外头的人是怎生议论的?有没有可能让厢军那边收回原本的命令?” 郑二爷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昨日那承恩公府的世子一早被宣进了宫中,当廷自辩,他到底是年纪小,不经事,估计昨天丢了脸,今日就想着要找回场子。” 朱明也露出了心有戚戚的表情,点头道:“原来还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来了这一出,倒是自投罗网!只盼御史台的人能得点用,闹出这么多事情,若是还能让他安坐着,当真是一群吃干饭的了!”又问道,“这几日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郑二爷满脸的不甘,嘴上恨声道:“时日还短,看不出什么……” 见对方这个回答,朱明哪有不知其中内情,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看不惯那田储四处搞鬼,可不可否认,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 京都城原本是分为上百个坊区,每个坊区分别委招不同的人来管理街道洒扫,收拾垃圾粪溺。郑二爷与朱明各自负责几个坊区,每年除了能从开封府获取丰厚的酬劳,还能合法地由坊区里的居民、商户处收取部分酬金。 这活听起来脏兮兮的,其实当中大有油水,非有背景者不能得。 朱明家中有一位远房亲戚在京都府内做推官,便是对方让他来接这个差事的,刚开始的时候朱明也嫌弃过好几次,可一年之后,便尝到了甜头,还特意送上厚礼,求着那亲戚帮着又争下来几个坊区。 靠着这个,他短短十年内,就攒下了大把钱财,光是住的宅子都扩了好几倍。 然则田储一上任,便趁着六月中法约到期,与二十多名原先的承办者解了约,将此项事宜收归厢军所管。 除却这一项,还有整修道路、疏导积水等等项目,均重新整治。 这无疑是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引起了极大的不满。 能得到这些差事的,个个都不简单,短短数天之内,田储动作这样大,自然招致了御史台的连番弹劾,不仅如此,还有各个衙门、部司中许多人跳出来指责。 朱明刚刚问的那句话,就是想知道厢军收回这一项事宜之后,京城街道、坊间有没有短暂的交接混乱期,须知京城这样大,他们这些人可是团结起来,全然没有交接,就把这一个大摊子给扔了出去,就是想让那田储吃上一个大亏。 只要有那么一两条街道没有人去收取垃圾,粪溺,就能臭气熏天,但凡有一两分的不足,他们就能夸大成十二分,届时大家还可以凑集街坊上万民书给开封府,要求把这些活重拾旧路,再次给回他们。 朱明管辖的坊街在新郑门至梁门之间,这一代都是富庶人家,人群也不算太多,收拾起来并不难,这几日也一直安安稳稳的,大街小巷,倒似比起往日还要干净了几分。 他不知道这是否为个例,才会特意问管辖坊街在桑家瓦子一带的郑老二,彼处人多,又是杂居区,最容易脏乱,原先年年都有坊间抱怨说郑老二的人打理得不够干净,路边有脏污云云。 郑老二说完那一句话,也拉下了脸,道:“你听说了吗,厢军前两日已经成立了一个‘街道司’,向坊间招募五百人,每人每月得钱二千,青衫子一领……” 朱明这几天都忙于联合街坊去写万民书,并未来得及打听这些消息,听了之后,顿时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是真的吗?怎么这么多?都是谁去做,要做什么?!” 他们要洒扫街道,自然也要雇佣人,不过每人每月钱四百而已。这一转眼价格就涨了五倍,厢军的钱就不是钱吗?! 这钱给他们花多好! 朱明恨得牙都痒痒了。 说起这个,郑老二的心情都变得差了几分,道:“说是优先所在街道的人应招,每日要整修道路、疏导积水、洒扫街道等等,还要盘扫垃圾……”他越说越是恼火,“原本我已经鼓动了好些人一起上书,可被这样一搞,许多人都想着去应招,就算不想要应,因去做活的都是左邻右舍,也不好坏了人家的活计,纷纷都又来说不肯署名了……” “阻人财路,何异与夺人性命!这个心狠手辣的宗室子!”朱明也跟着骂了起来,“总得想个办法赶紧把他赶下台才行!听说他是圣人的侄子,出上一两个纰漏也许圣人要帮着收拾,等捅出天大的篓子,总不可能再遮着了吧?” 他想了想,道:“咱们不如同其余人联合起来,趁着这个机会,早日把他撵走是正经!” ------------ 第二百四十一章 弹劾 吕仲楷按捺下心中的得意,略抬起头,用余光扫了一圈殿中的文武百官。 作为才入御史台三年的新进,刚刚他第一个站出来弹劾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攻讦其骄傲自大,侵官拒谏,祸乱坊街,滥用权柄。 回想方才那一番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的批判,吕仲楷都想给自己大力鼓掌。 而与他相反,立在靠近玉阶的地方的石颁,正狐疑地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御史中丞苏荃,一时不晓得这是出自他的示意,还是新人们自己临时起意。 七月份的炎夏,文德殿的四周放了如山的大冰,散发出来的冷气让殿中十分凉爽。 吕仲楷前行两步,手持笏板,转向了远处地田储,又开始唾沫横飞地骂了起来,“田储作威作福,甫一上任,便颐指气使,指挥爪牙祸害坊街,居民莫不怨声载道!” 他层层递进,声音又大又凶,震得连殿门口的八品小官都耳朵生疼。 田太后阴沉着脸坐在帘后,几次去看石颁、苏荃等人,盼着有人出来阻止这个疯子继续妄言,然则今日无论是高官、还是新进,人人都似被锯了嘴巴的葫芦,任由着那吕仲楷把朝堂当做泼妇吵架的市井放肆撒野。 “京城多年以来,坊街井井有条,住民安居乐业,全赖此些人各司其职,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仗势革改,大坏国是,又行严刑厉法,将我朝子民做那祸世之民,唯恐天下不乱!若是不严惩,余党各自效而仿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朝将不朝!!其人百死而其罪难赎!!!!!” 吕仲楷的眼睛亮得像一头狼,发着荧荧的绿光,他直直盯着站在远处前方的田储,喝道:“田储!你可知罪!”又转向田太后,道,“臣请太后夺田储其人职务,将其白衣入狱,待查明真相,再行处罚!!!” 听到这里,石颁倒是在心底里笑了出来。 居然不是“当斩其首以告天下。” 这一届的御史台还是不行啊。 想想当年田储得罪那位御史台亲戚之时,朝中的攻击可是比这一回凶残数倍,鸦雀蜂拥,直言欲要“斩其首以谢伤者!”。 他这念头不过一转而过,又有一名御史持笏出班,开始附和起吕仲楷的言论,攻讦田储不学无术,行如酷吏,比之张汤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其余官员一岁一考,全靠考功司来评定,争取升职不同,御史们并不看重所谓的考功,入了御史台,职责便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骂官员是本分,只有骂得够狠,才能在在御史台得一席之地,他们不在意官吏的想法,只在意在士林中能否有一个好名声。 如果能因为弹劾太后之侄祸乱朝纲,而被贬、罚,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处! 只要有了名气,只要身上能披上一张直臣、忠臣的皮,显示出自己一心为国,无论田太后如何恼怒,都不可能对自己做出太过分的处罚。当然,如果能被田太后重重处罚更好!那就能靠着田氏一族名扬天下了! 这可是升官的捷径!傻子才会不抓住。 御史们一名接一名地出班说话,一人给田储定的罪名比一人重,田太后脸色也越发的难看。 自前阵子田储接手厢军,朝中便开始接连不断地又人跳出来弹劾他。上一次大朝会自己终于受不了满桌子的攻讦折子,点了一名叫得最凶的人说话,又让田储自辩,似乎这给了御史台错误的信号,自此,攻击言论越发地无穷无尽。 田太后不免有些恼火起来。 早知道自己就把那些个奏章挑几份骂得厉害的,亲自驳斥一番,再发还回去,看谁还敢在这里乱叫! 堂下的骂声已经轮过一圈,棒子又接回了吕仲楷手中。 他对着事主质问道:“田储,你可认罪!?” 被当堂点名,田储不得不站了出来。 他面上看上去并无半点异色,沉声回道:“不知罪从何来?” 终于逼得事主开了口,吕仲楷兴奋得脸上都泛起了油光,他厉声喝道:“‘穿垣出秽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论,主司不禁,与同罪’,‘辄将粪土、瓦砾等抛新开运河者,杖八十科断’,这可是你递给京都府的法令?!” 田储应是。 得了肯定的答复,吕仲楷激动极了,他骂道:“你既敢承认!你可是好大的口气!杖六十?!杖八十?!你觉得京城街坊穿墙打洞,倾倒垃圾,是比偷盗更严重的罪名吗?!居然要杖六十、八十?你安敢如此?!?!”又转头骂京都府尹道,“京都府衙尸位素餐,这样的法规居然也能盖章贴出,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他骂得兴起,头上都浸出了一层薄汗。 田储皱着眉头道:“敢问吕御史,府中饮水何来?” 吕仲楷一愣,顿时心头怒起,骂道:“我在与你说国是,你却与我在此堂中论家事?!监察御史何在?竟由其在堂中这样出言不逊吗?!” 田储道:“此为国是,请御史如实作答。” 吕仲楷狐疑地看了田储一眼,道:“下人自喝井水,我饮眉山泉。”又道,“难道朝廷命官,连饮眉山泉也不得吗?!” 田储摇了摇头,道:“请教吕御史,京中有井几何,人丁几何?” 吕仲楷一时哑然,半晌才道:“我非户部,亦非京都府中应差,自是不知。” 田储便道:“既然吕御史不知,那我先知会罢。京都府衙三年前的旧档,共有深井三千余口,其中泰半为私井,户二十六万一千一百一十七,人丁四十四万二千九百四十,人口一百五十六万九千六百五十一……” 吕仲楷的脸色渐变,顿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却又强撑着问道:“那又如何?” 田储并不在意他的回复,而是继续道:“京城有人口逾一百五六十万之巨,却仅有不到一千口的公井,敢问吕御史,百姓将从何处饮水?” 吕仲楷不愿意答话,他已经察觉出田储的意图。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回敬 吕仲楷的沉默并没有起到作用,田储并不需要他的回复,而是自顾自地往下道:“京城有梁、汴、金水、五丈四河,居民多取活水饮用,便是普通的茶楼、酒肆亦然。” 田储的声调平稳,无论目光、表情都非常平和,似乎并不在意适才御史台众人的群起而攻之。 对比起来,刚刚吕仲楷的谩骂,倒有了几分色厉内荏之态。 话说到这份上,殿中群臣大多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石颁更是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 好个田储! 围魏而救赵。 吕仲楷危言恐吓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御史台群鸦声势浩大讨伐的时候,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甚至在被点名要求俯首认罪的时候, 他都没有严词反驳,直到现在,抓住吕仲楷一处立不住脚的攻击点,轻轻巧巧就把话题给带开了。 可惜了,再巧言令色,也不过能拖过一时,始终是要直面自己折腾出来的乱子。 他将原本京都城中许多外放出去的差事收归回来的时候,就该料到有这一天,多名原先得了差事的人利益受到了侵占是确事,他们雇佣的大批平民因此没了收入是确事,田储颁布的新令与严刑厉法无异,也是确事。 这都是他绕不过去的问题。 听说城中已经有人牵头,要给京都府上万民书,如果此书一上,纵然田太后再如何宠信这个侄子,也不可能继续这样毫不犹豫地力撑了。 还是太年轻了,如果能稍微缓一缓新发之令,单是这些人的闹事,还扳不倒有田太后背书的田储。可他少年得志,又从未受过挫折,从前被御史台弹劾,也轻而易举地反击了回去,此回被疯狗追着咬一般,估计也失了分寸,才会急急忙忙把那样不合时宜地政令给发了下去。 京都府衙不知是想要冷眼看笑话,还是不敢掠其人之风,居然没有劝阻,就这样原封不动地用了印,张贴出去。 这一次,当真是便宜御史台那群苍蝇了。 石颁看了吕仲楷一眼。 如果吕仲楷够聪明,此时就不能让田储牵着鼻子走。 “这与你的严刑酷法,又有何干?!”吕仲楷大声质问道。 “吕御史家有私井,想来对京城中的饮水不太上心。”田储回敬了一句,暗暗刺了吕仲楷一下,又道,“不过只要御史出门探访一日,也能知晓如今城内水源情况。” “东水门的百姓,哪怕出钱去买,也不愿意在门口打汴河的水来饮用,讲究点的人家,连洗衣也要用金水河的水,不肯用梁河下游的水,何也?” 田储朗声道:“前两年春夏之季,城内痢疾多发,太医院查核之后发现患病者多在宋门附近而发,皆为饮用了汴河下游之水,敢问吕御史,若是有人在上游河道中倾倒粪溺垃圾,你可敢饮用下游水?” 他讥诮地看了吕仲楷一眼,道:“若是御史应是,下朝之后,我可共赴汴河,见证此时!” 吕仲楷哪里敢应。 喝进肚子里的东西,患病了可是自己。 如今盛夏,最容易腹泻,没必要为了逞一时口快把自己搭进去,他语塞了片刻,强道:“便是如此,也不该行此酷法!治民者,引而善之,教而化之,万不可强行苛政!” 能在千万人之中脱颖而出,得一个进士出身,吕仲楷当然不蠢,他知道与田储再行纠结下去,必然得不到好,于是手持笏板,转向了田太后,禀道:“请圣人明察,昨日臣已经听闻京城内有人欲向京都府衙呈万民书!此乃乱民之兆!皆为田储奸逆倒行逆施所致,请圣人早日肃清朝宇,还京城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此言一出,殿中起了不小的骚动。 虽然在朝之人都知道田储近期在厢军管事,引发了极大的反弹,才会招致御史台的乱咬,却不是人人都会去关注其中的进展。 如今得知居然京城中已经有人联合起来打算上万人书,顿时都起了看戏的心思,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转向田储,想看他该如何回话。 田太后在帘后淡淡地冲着侄儿问道:“田卿如何做解?” 田储出班,恭声道:“此皆谬语,臣从未听闻京中有此说法。”又转向吕仲楷,道,“不过零星几个富户因己身被夺了收息,四处跳窜而已,只要循规蹈矩,法规并无问题,还请吕御史查证后再行奏话。” 言下之意,全然否认了吕仲楷所说的万民书一事,大有得了证据再来同我说话之势。 到了这个份上,双方已经谈不下去了。 石颁在一旁大摇其头。 到底还是犯蠢了。这个时候,应当顾左右而言他才对。 田储,嫩了点。 如今这样决绝地否认,等过两天万民书一递,难道他还能装作看不到吗?还是他打算回去之后用蛮力镇压? 京都城中那一干富户,手中谁不捏着万千钱财,真惹急了,未必能弹压下去,反倒会惹得一身骚。 御史台正愁他不发昏招呢。 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大朝会依时散了。 吕仲楷并不是鲁莽之辈,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当堂说出万民书一事。他带着从人打马回家,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越想越是快意,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京都府衙收到万民书之后,转呈给田太后,自己当堂质问田储,博得士林间一片喝彩的场景。 一踏进家门,他便招来下人吩咐道:“去问问他们那份万民书签了多少人了,还待多久才能上递。” 下人去了郑府,却得了主人不在家中的消息。没有回复,自然不能复命,便只能在郑家候着。 而此时郑老二正在朱明府上,急得满头大汗,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前几日不是才说凑这万民书不在话下吗!?” 朱明倒是气定神闲,仿佛前几日大家一起的同仇敌忾乃是梦幻一般。他慢悠悠地摆了摆手,道:“人的事情,哪里说得准,今日说要签,明日就未必肯签了。你那天不是才说了,许多原本已经签了字的人,听说那街道司要招募新人之后,纷纷都回来要把名字抹掉吗?” ------------ 第二百四十三章 扑买 如果说单单是朱明一人这样,郑老二倒也无所谓,不过是多跑两家,把人凑齐了也就罢了。可这一回许多处走下来,十个有八个都反了悔,好似从前说的话变成了放屁。 他当时可是给御史台的吕仲楷打过包票,说什么京都城内群情激愤,恨不得聚而击鼓鸣冤。现在变了天,他不单要想法子给吕御史交代,更担心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清楚的事情。 朱明还是念了几分旧情,见他毫无头绪,便点了一句,道:“老郑,咱们多年的交情,也不想见你被瞒着,你是不是没有派人去厢军衙门口守着?” 郑老二一愣。 他这两天一直忙着追万民书的事情,确实没有盯着厢军府衙。 郑老二带着仆役出了门,径直去了厢军府衙。 府衙门口两排大大的告示板,他打显眼处看过去,最新贴出来的告示落款日期乃是昨日,共有十多份,尽是扑买标的。 有写着厢军拟扩修、维护地下排水沟渠,现向民间征集扑买的,有写着厢军拟将某某处酒坊多少年经营权出让的,有写着公开扑买街道司、潜火队日常器械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郑老二如同被一道雷从头劈了下来。 怪不得! 怪不得一夜之间,人人都改了口! 排水沟渠、酒坊、街道司、潜火队……这些都是来钱的大地方,与之比起来,他们丢了原本的收息项目,虽然也肉痛,可哪里比得上跟厢军拉近关系,得了这些好差事来得重要! 郑老二连忙冲着身旁的小厮叫道:“快去买纸笔来!” 按如今的架势来看,他应当能拿下排水沟渠中的一段,也有余力竞争酒坊的经营权。他要赶紧把用得着的几个告示抄下来,回家准备扑买材料! 厢军衙门里,桂枝将帕子从冰水中拎了出来,拧得半干,递给了周延之。 周延之把冰帕子敷在脸上,过了许久,才冻得清醒了一些。他把帕子给回桂枝,又提起了笔,继续撰写排水沟渠扑买的章程。 所谓扑买,乃是博弈竞争之交易。这一回厢军拿出了好几个大“标的”,设立了标底价格,由民众竞标。为了这个,他同厢军府衙里的同僚们又连轴转了好几天,幸好标日就在眼前,只要熬过这两天,就能好生歇息一段。 周延之放下手中的笔,把刚刚写就的章程细细研读了一遍,正看到一半,田储就踏了进来。 “延之,章程拟得如何了?” 周延之忙把手头的纸张递了过去,道:“二稿已经修好了,正在检查。” 田储点了点头,道:“没事,明天能出来就来得及。” 说完这话,他往里头看了看,问道:“里间有没有床榻?” 桂枝忙上前道:“有的,前两天才铺上的新褥子,我家少爷还没来得及去睡,干干净净的。”又问,“都尉要不要进去歇息一会?” 田储点了点头,道:“借我眯一会。”说着跟着桂枝进了里间。 周延之看着他走了进去,忍不住转头问跟着一同进来的韩青道:“都尉多久没休息了?” 韩青苦笑:“好几日了,听说今天早朝又闹了好一场,那些御史嚷着说有人要上万民书。好不容易回了衙门,正想躺一会,结果房里睡满了人……” 厢军多项并进,忙的自然不只是田储、周延之等人,所有属臣、胥吏,尽皆忙做一团。如果不是田储恩威并施,又把欺负上门的人都一一打了回去,那些个多年的胥吏,哪里有那么听话。 周延之虽然才进厢军任职不到一个月,却没少吃那些小吏的亏,自然知道能把他们逼着睡在府衙里头,是多么难办到的事情。 他听到韩青说提起万民书,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微笑。 如果说前几日的他还担心田储太过拔苗助长,会一着不慎,全盘覆灭的话,现在的他,已经充满了信心。 昨晚才贴出去的告示,今天一早不过三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上百人在厢军衙门口排着队,在咨询扑买的相关事宜,其中过半是有过扑买经验之人,更有许多是原本承包了清扫街道之事的富户们。 这一回,周延之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 如果说叔叔周严与军事上是帅才的话,那田储便是天生的能臣。 一样是赈灾,大部分人安抚下流民,不至饿殍遍野就已经志得意满了,可田储几年前接懿旨外出赈灾,就能让居民、流民皆交口称赞,等他办完差事,受灾地居然人口不减反增,还兴修了许多水利、桥路、井坝。虽然说能办到这种程度,大半要归功于修义坊韩家的暗中帮扶以及门下幕僚的勉力相助,可田储的能力,也显眼至极。 这一回,周延之都已经做好田储被弹劾去职的准备,正等着坊间的万民书递去京都府衙,谁知转眼之间,就被翻了盘。 田储不过抓住了这些商人的命脉而已。 商者,不过图财。他们如今闹个不休,正是因为田储断了他们的财路。一旦阎王爷变成了财神爷,那些个商人第一个就会把手中的刀子扔到一旁,纳头便拜。 厢军把看似辛苦,却收入稳定的街道司接手了回来,又把其他几个项目派了出去,一来一往,看似没有什么差别,可却不动声色地把街道司、潜火队这几块源源不断产生财计,又容易出事的地方给拢在了手中。 那些原本跳得最厉害的富户,得了扑买的消息之后,跑得最是勤快,听说如今扑买处还围着满满的人。 且不说厢军府衙中忙作一团,护国公府内,周秦得不到田储的回信,又不好去找周延之,还担心承恩公一个不经意,就把田储的婚事给定下来,一时急得团团转。 结果没过两日,就听说了厢军接连出台好几项新政,惹得许多富户怨声载道,打算上万民书一事。 还没等周秦打听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又收到了消息,宫中田太后下了旨,召燕懿王妃及佳城郡主回京觐见。 往年从未听说田太后召见燕懿王一脉,此时又非节非寿,由不得周秦不浮想联翩,怀疑是承恩公与田太后商量了想与燕懿王府结亲,说服了宫中,是以才有了这个结果。 ------------ 第二百四十四章 道歉 因心中挂着事情,周秦一连好几夜辗转反侧。直到这晚梦见田太后下了旨赐婚田储并赵环,新婚当天,田储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又被被夺了利益的富户雇佣的浪人打成了残废。 这梦做得太荒谬,周秦醒来之后,懵了半日才缓过来。 她知道这事情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始终会忐忑不安,索性让人准备了些吃食、饮子送去厢军衙门,找借口问问周延之什么时候能回来。结果东西还没送出去,芳草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道:“姑娘,少爷回来了!” 周延之同田储一并回的护国公府。 田储说有要事造访,可硬撑了这月余,实在是扛不住困顿,见过赵老夫人之后就跟着周延之直接回了院子,田储择了榻,周延之躺了床,两人一室,连饭都不吃,一觉睡到了次日天光大亮。 周延之自广南救了赵环,虽然养了这许久,可身体还是比之从前弱了许多,又兼长时间耗尽心神,倦怠异常。 他睡得格外的沉,等挣扎着爬起来,田储已经不在房里了。 桂枝早在一旁候着,见他醒来,端着面盆伺候梳洗。 周延之抓了柳条枝马尾的牙刷子,伸手去沾了沾牙粉,等刷过牙,净过面,这才有些清醒了。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桂枝道:“我记得昨日田大哥同我一起回来的??” 明明一同睡的,可一觉醒来,怎么人都没了踪影。如果不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他都要怀疑是自己做了个梦。 跟着周延之在厢军府衙跑前跑后了一个多月,桂枝也忙得脱了一层皮,看上去倒是更沉稳了,他笑着道:“都尉早起来了,见少爷您还在睡,说是自己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周延之点了点头,这才察觉出腹中空空,饿得发慌,他正要让桂枝弄些吃食过来垫肚子,外头一个小丫头敲了敲敞开的门,道:“少爷醒来了吗?姑娘让我给您送些吃的。” 等得了回话,她便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食盒里是几碟子小菜并一个小锅子,锅子内装碎肉粥,正是入口的温度,周延之一连吃了两大碗,把饿意缓住了,才想起来,忙问道:“田大哥有没有吃东西?” 桂枝回道:“姑娘差人送了早饭过来,田都尉吃了才去的,有送饭的丫头在前头带路。少爷且安心罢。” 周延之这才放下心来,慢慢用饭不提。他以为田储说的有要事相商指的是有要紧事情去找赵老夫人,此时既然已经过去,便得了一事,便也不再挂心。 然而与他想的并不一样,田储要找的不是赵老夫人。 此刻的田储正站在护国公府的后花园中,与周秦一左一右并行。后面跟了海棠、芳草并几个丫头,给田储送早饭的丫头则是缀在最后。 周秦让人送早饭过去,在里头夹了张条子,又特在半路截住田储,就是为了把对方说亲对象一事落定了。 已经七月,正是流火之时,大正午的,后花园中一个人影也不见,海棠等人带着丫头们落后了十余步的距离,腾出了足够的空间给前头说话。 周秦匆匆赶来,鼻尖、额角都浸着细细的汗珠子,田储见她喘着气,不由得把声音放轻了,柔声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歇一歇再说。” 周秦正要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个月太过忙碌,因而导致了三餐不继,田储的脸色竟是十分的憔悴。 以往每次见,对方都是器宇轩昂的模样,即便是在桂州城中,他一个人坐镇桂州府衙,不但要负责州府一应事宜,还要打点前线转运,都不曾辛苦成这样。 周秦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奇怪。 厢军居然这样忙? 很快,同情与怜惜的感觉就把奇怪压了下去,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道:“前两日听说朝中有人弹劾,坊间还有人要上万民书……” 田储把她的眼神变化尽收眼底,压着嗓子道:“不要紧,已经解决了,不是什么大事。” 周秦又问:“田大哥如今还忙不忙?能不能好生歇两天?” 田储便道:“这几日先天节,我得了三天休沐。”又道,“什么事情这样着急找我?” 周秦忙把原来拟的单子拿了出来,一面递了出去一面道:“上回给你送了信,一直都没有回,田大哥快些挑一个,我听说宫中已经下了令让燕懿王妃与佳城郡主诣阙……”她有些着急地道,“如今也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是不是承恩公与圣人说了什么?” 田储接过单子,却并不看,脸上现出了十分愧疚的神色,口中道:“我这一回是特来找你的,就算今早上你没有让人捎信过来,我也要去寻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宪姑,田大哥对不住你……” 周秦的心一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田储说出对不住这种话?他一个外男,无论如何也拖累不了自己啊! 田储的表情异常严肃,过了好一会,才凝声道:“我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了,又总是没有时间休息,昨日厢军衙门里好不容易诸事告一段落,宫中来人,说是圣人召见……” “我爹……他同圣人说了我的婚事,也把佳城郡主的事情说了……”田储低声道,“圣人虽然觉得佳城郡主不太合适,可也认为我该要说亲了……她找了好些人给我选,又问要不要帮我拿主意……” 田储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头,口气已经十分艰涩,几乎是说上一句,就要顿上好一会。 “宪姑……我对不住你……”他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周秦一眼,“圣人说要帮我拿主意,可那些女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一个都不喜欢,我这几天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昨天下午不晓得怎么了,突然间就昏了头……当着圣人的面说了你的名字……” 震惊过了头,周秦反倒是没了反应,她呆立在了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第二百四十五章 心悦 见前头的人站住了,海棠等也不敢动弹,只得停了候着。 田储扫了后头的丫头们一眼,左右一顾,看见不远处有一所小亭,索性虚引着周秦从回廊开口下了过去。 入了亭子,两人面对面站了。 周秦几次欲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田储低声道歉,双眼却依旧定定地看着周秦,口中道:“既然已经出了此事,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宪姑,我那日虽是累过了头,不小心失了口,如今回想,却是句句出自本心,半点也不后悔,我只怪自己没有及早醒悟过来,告诉你心中所想。” 田储的语调又低又哑,可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就这样钻进了周秦的耳朵里,让人怎么都没有办法装傻。 他的眼神温柔,脸上难得的带了几分不安与拘谨,本就憔悴的面庞更是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软。 田储往前跨了一脚。 “宪姑,我心悦你,你观我何如?” 两人本就只相距了两三步,这一脚踏过来,更是连躲都没有地方躲了。 周秦沉默了许久,此刻听了这话,就如同被人在心里浇了一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齐齐弥漫开来,仔细品了,依旧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与田储相识不到两年,刚开始觉得他是嚣张跋扈的宗室子弟,中间大为改观,认为此人才干卓著,自去了广南,他与哥哥相交之后,两家开始日渐亲密,到了现在,已经把这人当做亲近可靠的兄长。 然而无论是何时,周秦都没有将田储想成结亲的对象。甚至在不久前,她还认真盘算过如何才能在家做一辈子的姑娘。 田储见她不回话,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既专注又炽热。 即使重活一世,两辈子加起来,周秦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被田储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只觉得双颊渐渐飞起了红云,不过呼吸之间,连耳朵都变成了绯红色。 田储全副心神都放在周秦身上,见了她的反应,只恨不得能名正言顺去碰一碰那丰润的耳垂,他心下怦然,只觉得心上人可爱到了极致,连害起羞来都让他心生欢喜。 “宪姑……” 田储的眼睛里冒着极亮的光,却又带着几丝柔软,如果周秦此时抬头看一眼,应当会为其中的神采而惊诧。 “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当真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吗?” 旁的话周秦不知道该如何回,可听了这句,她立刻摇头道:“田大哥,我没有想过这个……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兄长……” 如果能被这样一句话就劝退,田储也就不是田储了,他温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周秦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如果有田储的熟人在此处,一定认不出这是他本人。 此刻的田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温柔之意,任是谁看了这样的他,都会放下戒心。 他几乎是用哄劝的口吻说道:“宪姑,你还小,并不晓得情感之事,可你总归是要长大,迟早是要嫁人的,嫁给别人,怎么及得上嫁给我呢?” 说起了这个,周秦下意识地就回道:“我并想要嫁人,只想在家做一辈子的姑娘……” 田储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他也不说什么教育的话,也不反驳这种说法,而是顺着周秦的话往下道:“你想在家里做一辈子姑娘,倒也是未尝不可,只是延之迟早是要结亲的,过上几年,叔叔也会续弦,等到府上分了房,你自然是要跟延之一起住,他眼下很快就要举业,继而会外放做官,你到时候是打算一个人留在京城,还是跟着他上任呢?” 周秦立刻道:“我留在京城。” 田储又道:“延之必然不会放心你一个人留在京城的,老夫人年纪已经大了,如果有那一日,他必定会把妻子留在京城照顾你,你放心他一个人外任,让哥哥嫂嫂夫妻分离吗?” 周秦就要反驳,却听田储又道:“天下间,你去哪里再寻像我这样一个懂你疼你怜你的人?宪姑,放过了我,你必定会后悔的。” 他丝毫没有大言不惭的自觉,脚下又往前走了半步。 两人之间靠得已经很近,周秦不得不仰头看着他。 田储低声道:“你想吃桂花糕的时候,去哪里寻一个全京城给你找桂花的傻子,你生病的时候,去哪里找一个恨不得从天上给你把药给背下来的笨蛋,你无聊的时候,再少有人会费尽心思找玩意逗你开心,宪姑,你这样聪明,这种便宜,为什么不占呢?” 周秦的脸更红了,她喃喃地道:“可是……田大哥说过,你送礼的行事,一惯都是这样的……” 田储低低沉沉地笑了一下,道:“是的,我送礼一惯是这样的行事,可是,我也只送过你一个人而已啊……” 周秦瞪大了眼睛。 田储低下了头,神色间带着三分得意,“我只送过你一个人东西,只要是给到你的,不是我亲手挑的,就是我亲自让人办的。” 周秦目瞪口呆的表情似乎取悦到了田储,他笑得更得意了,又重复了一遍道:“你去哪里再找一个像我这样喜欢你的人?” 生平第一次,周秦觉得自己被人在前头牵着,根本没有办法独立下判断,也不能抽身出来冷静思考。 田储又道:“宪姑,我不想逼你,我只问你一句,你讨厌我吗?” 周秦摇头。 怎么可能呢,有人时时把你放在心上,为了你一句想吃桂花糕,就逆着季节给你去找桂花,又由万里之外运桂树;因你中了毒,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有可能医治好你的大夫偷偷送过来;平日里更是隔三差五的就有吃的用的给过来,便是亲哥哥也未必能做到这个程度。 田储微微一笑,又问道:“那你亲近我吗?” 周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瞬间,田储又小小地往前行了半步,他低声问道:“那你信不信我?” ------------ 第二百四十五章 说服 信吗? 自然是信的。 如果周秦真的是一个顺顺利利长大的小姑娘,可能已经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可重活以来长久以来的警醒,让她保持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她深深吸了口气,略带愧疚地道:“田大哥,我自然信你,但是定亲的事情,先让我想一想好吗?” 正午时分的日头格外大,亭外地上的花草灌木都已经被晒得垂了头,亭内虽然阴着,却称不上凉爽。 周秦这一句话,像是一大桶冷水把田储从头泼到脚,让他差点发起抖来。 田储轻轻后退了一点,幅度极小。他面上的表情凝重,过了片刻,终于干巴巴地道:“如果……你真的不愿意。” 他把头偏到了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来,此时表情已经恢复得与往日并无二致。他平静地看着周秦,甚至嘴角还衔着一丝笑意,似乎刚刚周秦的推辞并没有带来很大的麻烦。 “宪姑,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去同圣人说的……”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低下头,承诺道,“你不要为难,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我一厢情愿,我并不想逼你,更不想看到你难过……我喜欢你,是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如果你喜欢上了别人,我不会横插进来的,如果你想在家做一辈子姑娘,我也会尽量帮着你……” 周秦完全没有想到田储会是这个反应。 在田太后面前挂了号的事情,他打算要怎样应对呢?他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一时糊涂吗? 周秦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的自责,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却还记得问道:“田大哥想怎么说?” 田储轻声道:“你不用担心,宪姑,刚刚我问你信不信我,你说信,既然你相信我,也该相信我能解决这件事,你若是不愿意,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不开心的。” 她并不是不愿意…… 可这也不是代表她愿意…… 周秦抿了抿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田大哥,这事情太突然了,我真的一下子接受不来……让我缓缓好吗?等我好好想一想。” 田储苦笑道:“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急急忙忙跑来找你,我昨日出了宫,直接就过来了,因撑不住,才睡了过去,不然昨晚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寻你。”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道,“圣人的性子急得很,我担心你还没有想清楚,她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周秦的喉咙里干干的,脑子里也越发的乱,压根不知道该如何梳理今日得知的信息。 田储道:“宪姑,你今日先回去想一想,我得先给老夫人打个底,若是宫中有了什么试探,她又毫无提防,会有麻烦。” 周秦几乎是立刻点了头。 能拖多久都好,只要不用当下做出决定便够了。 “还有延之那边……”田储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回是我做了错事,我今晚就会同他说,好生道一个歉。” 他凝声道:“宪姑,对不住,给你带来这样大的麻烦。” 周秦连忙摇头,道:“田大哥,这不怪你……” 除了这一句,她实在是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了。 田储认真地看了周秦良久,道:“你今晚回去,能多想想我吗?下决定的时候,能先想想我吗?” 如果说刚刚周秦的脸是绯红的话,听了这句话,就涨成了通红,她本就面皮薄,这已经算是听过的最出格的情话了。 田储低低笑了一声,右手撑住亭子的圆柱,挡着外头丫头们的视线,又探下了头,与周秦双眼近距离相视。 两人的双眼之间,只隔了两三个拳头的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周秦的错觉,她似乎感受到了田储呼吸出来的气。 田储低声道:“你看着我,多想想我,宪姑,你这样聪明,一定会知道我的好吧?” 周秦哪里敢看他,闭着眼睛把头转到了一边。 田储把手收了回来,后退几步,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道:“我先去给老夫人请个安。” 说完,大步踏出了亭子。 等他走回回廊之中,已经看不出丝毫异色。 之前送早饭的丫头忙迎了上前,领着田储去往正堂。 田储一走,周秦就慢慢地坐到了亭子的环木椅上,海棠几步赶了进来,见周秦双颊如霞飞,唬了一跳,忙唤道:“姑娘,您没事吧?” 周秦捂着双脸,低低嗯了一声。 却说田储进了正堂,先给赵老夫人行过礼,就说起了周延之在厢军中办差的事情。 赵老夫人笑呵呵地道:“你不用怕我不放心,年轻人此时不刻苦,又要什么时候才吃苦?他在你身边办事,已经是得了大幸,少走许多弯路。” 又对着田储道了一回谢。 田储连忙辞谢,又道:“与我并无干系,如果不是延之能胜任,我并不会找他……” 两人又寒暄了片刻。 田储并无犹豫,见赵老夫人此刻心情不差,心中略组织了一下语言,便道:“老夫人,说起来,我有一桩事情想要向您请教。” 赵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 田储问道:“您觉得我怎样?” 赵老夫人一怔,拿不准对方的意图,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 田储抬头,坦然地对上了赵老夫人的眼睛,口中道:“您觉得我配宪姑,如何?” 来了…… 居然这样直接…… 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赵老夫人竟是松了口气。 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严肃地道:“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田储认真地看着赵老夫人道:“我尊重宪姑,也敬重您,极看重国公与延之,并不想通过别人来说这一件事情。”他诚恳地道,“老夫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撇开其他,单论个人,您觉得我比起其他人,如何?” 谁跟你一家人?我们家可不姓田。 赵老夫人心中嘀咕着,嘴上也不免带了几分出来,她有些挑剔地道:“我想给宪姑说一户简单的人家,好生过日子。” ------------ 第二百四十六章 骑虎 田储跨出正堂,长长地舒了口气,站立片刻,转头去了周延之屋中。 赵老夫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刚刚离开的方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孟嬷嬷一直在旁伺候,倒是知道方才两人相谈的内容,她有些不太明白赵老夫人的做法,忍不住问道:“老夫人,您既不反对,何苦这样拖着他,小心时间久了,夜长梦多。” 赵老夫人摇了摇头,道:“我哪里是不反对,我是还没拿定主意。” 刚刚两人说了半日,她却一点口都没松,只说要去问周严才能定下来。 毕竟是经历过朝代变迁的人,看事情会看得更久远,田太后如今垂帘,承恩公府自然是千好万好,可万一哪一日有了事情呢? 赵淳不到百日,小孩子的事情,谁又说得准,皇家夭折的龙子,又不是一个两个。一旦这一位没了,还是要从外头过继,即使这一位顺利长大,谁又晓得新皇是龙是虫,以后会怎样对待田太后一脉呢。 两家现在走得近,却只是关系近,一旦结了亲,却当真会变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按着护国公府的景况,不管换了谁上台,都不会为难。可如果同承恩公府变成了姻亲,却很难说是否会被人视作一伙。 赵老夫人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如果田储只是普通宗室子弟,她早已委婉拒绝,可正因为两家这一年的交往,看得出对方的可靠与出色,她竟也犹豫起来。 赵老夫人自嘲地笑了笑。 到底是老了,眼睛也花了,遇上这种事情,居然也有看不清楚的一天。 孟嬷嬷却有几分替田储担心,她道:“可田都尉不是说,圣人已经知道这事,说不定就要指婚,若是国公爷信还没回来,宫中旨意就下了?” 赵老夫人轻蔑一笑。 田太后怎么可能是这样轻率的人。 她道:“这话你也信?也就拿来哄哄我们家那两个小的罢了……你瞧他像是会错口的人吗?那小子狡猾得很,你只看着,他有的是戏要唱!” 而此时,书房里的周延之正瞠目结舌地看着田储,惊吓过大,他竟然有些结巴起来。 “田大哥,这个意思是不是说……你,你要求娶宪姑?!”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所以,田大哥你要做我的妹夫了?” 见了他的反应,田储心中不由得一乐,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反倒是做出了愧疚的表情,道:“是我一时失言,把宪姑拉下水了……我自然是千肯万肯,可她却未必愿意……” 他面带惭愧地道:“这一回真的麻烦了,引火烧身倒是罢了,还把你们也搅和进来……” 周延之来不及细思,听田储这样说了,立刻就回道:“田大哥,这不怪你!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吗,厢军这样忙,你又连着那么多天没睡,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办妥了,又被急诏进宫,分明是把你当铁人使!我交完差,差点气都喘不上来,桂枝问我话,我过了许久才知道自己居然还在府衙里头,都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你比我还要辛苦,说错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周延之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又回到田储面前,严肃地道问:“田大哥,你有没有同我祖母打过招呼?” 田储道:“刚刚已经给老夫人交代过了。” 周延之松了口气,又追问道:“她怎么说?” 田储苦笑道:“还能怎么说,也头疼着呢。” 过了那一会的震惊,周延之倒是缓了过来,有了心思回头一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若是田储娶了妹妹,以后是要叫大哥,还是要叫妹夫? 这算不算自己占了大便宜? 周延之脑子里正转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听田储又道:“延之,你帮我劝劝宪姑,让她不要太着急,我这边会处理好,只是需要时间,毕竟才同圣人说了,如果马上就翻了盘,她也会觉得奇怪,原本就不容易的事情,办起来可能会更难。” 周延之下意识地道:“翻盘什么?”他愣了一下,问道,“田大哥,你不想同我们家结亲吗?” 田储摇头道:“我原以为自己疼宪姑同你疼妹妹是一样的,直到昨日在宫中,才晓得自己对她早不是那样的疼法……一听说要娶妻,我除了她的样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一脸的自责,勉强道,“延之,对不住,我并不晓得自己是这样的小人……虽是失了口,可说出去之后,我竟一点也不觉得是坏事,反倒是醍醐灌顶一般。” 听到这里,回忆起往常田储做的事情,周延之也豁然开朗了。 想到那糕点,想到那两个厨子,想到那些花花草草,吃食玩意,特意送过来的门园子,一到京城不先回府,反倒过来看自己妹妹。 也许那个时候,田大哥心中就已经有了想法,却又不自知吧。 周延之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还在脑海里帮着补了一些个细节。 “既是如此,就与祖母好好谈一谈,咱们两家坐下来说亲,不就结了?”周延之疑惑地问道。 虽然阴差阳错,可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什么好头疼的? 如果妹妹嫁给田大哥,必能过得舒舒服服吧? 妹妹今年已经十四,虽然早了些,不过也可以慢慢准备起来,等叔叔回京,通福了此事,也许很多东西还要细谈。 田储并不说话,只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半满的茶杯。 周延之突然醒过来似的,问道:“妹妹晓不晓得?” 周秦自然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进退两难。 她心烦意乱地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的花草发呆。 海棠与芳草知道她正犯难,也不过来打扰,只在后头安静地做些针线活。 天已半黑,院子里的小丫头把房内的花草搬出去,一一排好,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抓着半片葫芦瓢,慢慢浇起水来。 周秦爱花,虽然也爱奇花异草,但更爱那些个开得热闹的寻常花,她院子里原种了一大丛月月红,花瓣是浅粉色的,后来田储从广南运桂花的时候,又送了好些其他颜色的过来。 月月红滥生,靠近屋檐的右边那一处角落,已经全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因天黑,白色、浅黄色格外显眼。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看那一片月月红,把脸对着另一处。 ------------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退进 次日一早,赵老夫人把过来的孙女留下了,摒开仆妇,低声问道:“昨日田储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周秦支支吾吾一阵。 赵老夫人心中一叹,问道:“旁的不论,你只说喜不喜欢他?” 周秦的脸顿时就像被火烧一样,热得发烫。 赵老夫人将孙女拉到身边,轻声教道:“你当着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家也不看外头那些虚的,你若是喜欢,我们就好好比较,若是不喜欢,便拒了。” 周秦忐忑地道:“可是……已经同圣人说了……” 赵老夫人道:“你要是不愿意,我自有办法。” 当着赵老夫人的面,周秦那一个不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嗫嚅了好一会,想告诉祖母自己不要嫁人,可这话只要一说,只有更糟,只得捏着手帕垂下头,一言不发。 “你再好好想想……”赵老夫人耐心道,“旁的都不用考虑,只想你自己。” 昨夜周秦已经辗转反侧了许久,这桩婚事的前前后后,能想的她都想过了,她考虑过两家结亲之后对护国公府会带来什么影响,田太后会不会有所疑窦,本来叔叔下半年就要回京,这亲事若是一定,他那边会如何……林林种种,唯独没有自己喜不喜欢。 她对田储确实有好感,可昨日以前,一直都只是妹妹对哥哥的感情,现在一夕之间变了调子,想要突然转过来,真的很难办到。 赵老夫人并没有催她,而是让她回去好生考虑,又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宫中的态度,这事还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去想的,自有我们长辈操心。” 周秦自回了屋,一踏进门,却见周延之并田储正在里边坐着,见她来了,周延之便站起来,对着妹妹道:“听说你这里的玉兰开得甚好,待我去瞧瞧。” 语毕,看了后头的海棠并两个小丫头一眼。 海棠犹豫了一会,见周秦并没有反对,便带着两个小丫头在前头领路,与周延之一起出了门。 其余人一走,田储就起了身,大步走向周秦,在她跟前站定,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昨夜没睡好吗?” 周秦没有顺着他的话回,她看着田储,诚恳地道:“田大哥,我还没想好……” 田储没有理会她的答话,而是道:“走了一路回来,累不累?先坐一会。” 虽然才是巳时,太阳已经极晒,周秦自被芙蓉所伤,身子便有些虚,她没有拒绝,上前几步,坐在了田储拉开的椅子上。 田储将旁边的椅子稍微挪得远了些,也坐了。他翻转面前桌上的一个茶杯,给周秦倒了一杯茶,放在对方前边,低声问道:“宪姑,你是真心不想嫁人吗?” 周秦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 她是真心不想嫁人吗? 为什么不想嫁人?难道是因为前世婚姻不顺吗?还是因为前世张家恶心的事情太多,最后自己又被人勒死,导致了现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起来她并没有过真正意义上成过亲,为什么会这样怕呢? 田储并没有让她继续想下去,而是道:“我听延之说,如今护国公府是你在管着中馈,外头的生意你也帮着在照应,你不想嫁人,是因为怕嫁了人之后,自己没有办法自由自在过想过的生活吗?” 昨夜,不止周秦想了一晚上,田储也揣摩了许久。周秦生在护国公府,虽然父母早亡,可上有祖母疼爱,下有周延之宠着,从小娇生惯养,正常来说,应当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少女怀春的年龄,哪怕是不喜欢自己,也不至于说出不想嫁人的话。 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对方不愿意成亲,想在家中做一辈子老姑娘的理由,只能把稍微沾些边的都问了。 周秦自然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沉默了片刻,端起杯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呷着。 田储又道:“我并不想骗你,我家与寻常人家有些不一样,我娘走得早,我与我爹有些隔阂,若是成了亲,我只能对你一心一意地好,不会在外头三心二意,也会好生护着你,怜爱你,可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多要赖你打点……你也许……并不会像嫁给别人那样轻松。” “圣人如今虽然掌着政,可总有一天会撤帘,到时候我们家是什么景况,犹未可知,前两日是我太多冲动,一心挂着你,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如今回头想想,倒是觉得你若是挑个其他合适人家,说不定过得会更好些。” 周秦从未想到过会从田储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如果对方进一步,自己一定会退一步,可现在对方示之以弱,还倒退了一步,自己该如何是好…… 田储的神色间颇有些落寞,他看着周秦,自嘲地道:“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自私地想要同你成亲,我觉得世间再找不到像我这样懂得你的人,其他人未必能像我一样照顾你……朝中的事情以后自有定论,只要有心,不过是权衡博弈而已,迟早有解决的办法。可如果此刻放开了你,我知道,我将来一定会后悔。” 他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着周秦,一字一顿地道:“宪姑,我不想后悔,你能让我有机会不悔吗?” 周秦捧着杯子,低下了头,感觉脸上似乎升腾起了热气。她的心跳得厉害,双手还微微发着抖,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田储见她不说话,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把她手上的杯子拿开,重新放回桌面,轻轻地将手掌覆在了那一双细长白皙的柔夷之上。 周秦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兽,全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就要把双手抽回来,却被田储牢牢地握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周秦,低声道:“宪姑,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看看我。” 周秦被逼着抬起了头,略瞥了田储的脸一眼,立刻就被对方眼中迫切又强烈的情绪给吓得挪开了眼睛。 田储低低一笑,离开了椅子,半跪坐在了地上,从下往上继续看着周秦,口中笃定地道:“宪姑,别躲了,你也心中有我。” ------------ 第二百四十八章 伏线 未时二刻。 周秦魂不守舍地靠在榻上,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地乱响,压根不知道刚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又答应了什么。 另一边,田储则是心满意足地跨出了门,对着远处在院子里绕着一棵树打转的周延之叫了一声。 周延之应声而来,他见了田储的表情,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有些怅然若失。良好的教养,让他压下了满腹的疑问。 田储道:“我有事要去找赵老夫人,延之,这一回多谢你。” 纵然是百般抑制,田储嘴角依旧是没忍住微微翘起,让人一看就知他此时心情甚好。 才隔了短短一日,田储去而复返,赵老夫人见了对方的神色,心中了然,连废话都懒得同他说,只微点一点头当是打过招呼了。 田储一点都不计较赵老夫人的态度,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敛手而立,沉声道:“老夫人,过两个月护国公就要回京了,年前我同他谈过许久,关于差事,考功均已有了商定,本就要施行,却不想如今又有了与宪姑的亲事,想与您再聊一聊。” 见田储说起正事,本要刺他几句的赵老夫人也坐直了身子,问道:“我记得当日我们已经说好,功劳可以不要,也不用进枢密院,暂时赋闲几年也无所谓。” 田储点头,道:“圣人有意让国公掌禁军,令我佐之。” 赵老夫人多年浮沉,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储道:“圣人倒是疼你。” 田储岔开话题,道:“我想着宪姑身子弱,不如在家多休养两年,我先想办法与圣人拖一拖,等护国公回来了,按情考功,一切定下,咱们再把亲事搬上台面来说。” 赵老夫人早知道田储脸皮厚,却不晓得居然厚到了这个程度,她气极反笑,反问道:“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桩亲事了?” 田储装起了傻,顾左右而言他道:“听说护国公过了重阳便会回京,我这两日就去问问圣人,不知妥不妥?” 赵老夫人与之商讨起来。 等田储一走,赵老夫人立刻让人把孙子叫了过来,反复询问了许久。 到了晚间,孟嬷嬷见赵老夫人一直兴致不高,忍不住问道:“您是舍不得姑娘吗?都尉不是说,等过上一二年再正经说亲事,依我看,咱们府上拖到姑娘十六七再出嫁,也未尝不可。” 赵老夫人揉着太阳穴,道:“宪姑那边倒是不担心,等二郎回来商量好两家亲事,明、后年定了亲,我要把她留到十八九再嫁。我如今担心的是延之,被田储那厮耍得团团转,自己还傻乎乎的,这样下去,我哪里放心他下场举业,还说什么想外放做官,蠢成这样,怕不要被胥吏、衙役们哄。” 孟嬷嬷笑道:“老夫人实在是想得细,我见识浅,只知道咱们家少爷去了广南,帮着田都尉把交贼打得落花流水,回了京城,在厢军也做出好一番事业,只听说他安排别人做活,从没有听说他被人哄骗。” 她小意地凑到赵老夫人面前,道:“就是这次,我也没觉出少爷哪里被哄了,都尉诚心诚意求娶咱们家姑娘,您看从去年到今年,他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大劲,出钱又出力,还要在背地里想法子。按我说,被耍得团团转的不是少爷,偏生是他才对。” 又道:“再说了,少爷外放做官,自有家中门客去帮忙,就算没有,按少爷的本事,也断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况且以后两家成了一家,哪有姑爷不帮着小舅子的——老夫人担心少爷受骗,田都尉只有更担心的,真遇上什么事情,说不定他比咱们家跳得还高,跑得还快呢!” 赵老夫人哪里有不知道这是对方在逗自己开心,可转念一想,不由得也笑了。 三天的先天节休沐很快就过了,厢军一切进了正轨,前一阵闹得极大的弹劾之事则是立刻偃旗息鼓,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衙门里诸事按部就班,田储虽然依旧繁忙,却已经能腾出手来,三天两头地往护国公府送东西。 他胆子倒也大,自觉已经过了明路,连遮掩都懒,直接把东西递到了赵老夫人面前。 赵老夫人且气且笑,因送的都是时令鲜果、吃食玩意,她略过了一眼,到底还是让人给孙女送了过去。 没几日,护国公的奏报抵京,朝中商议了一回,对广南战功,枢密院与政事堂各自争执不下,田太后拿不定主意,便把侄子给召了进宫。 面对着田太后的问话,田储毫不犹豫地回道:“侄儿没有把握。” 田太后没有太意外。 侄儿再聪明,到底只是个年轻人,要让他从周严那个沙场鏖战,朝堂历练的人口中夺食,确实是异想天开了。 可她真的头疼该怎么放置这员大帅。 周严在广南立下赫赫战功,灭国扩土,可谓风头无两。 护国公府多朝元老,开国元勋,从上到下都循规蹈矩,周严更是谨守自身,别说在官期间挑不出问题,便是内宅也干净得令人无语。贪墨是无稽之谈,渎职也沾不上边,弄权不能强扣,田太后抓不住他的把柄,反倒是不敢大用,更没有地方可以安放。 北地是不能让他回的,如今那一方都要姓周了,好容易调走了这大半年,接任的人每每递折子回来哭诉,说各项政令施展不开,当地的人眼中都只有护国公,没有新官,若是再回去,将来起了异心该如何? 广南更是不能留,这一大仗打下来,再把周严安排在广南,说不得过上三五年,那一处也要改姓。 可若是放在京城,掌禁军,田太后一方面期待他把军士给练出来,一方面又害怕侄儿之后接不住,反倒是成了祸害。 她暗暗叹了口气,抚着头,觉得脑壳一阵麻。 田储见了田太后此时的反应,斟酌了好一会,突然道:“圣人,不如我们家同护国公府结亲吧。” 田太后倏地一惊。 ------------ 第二百四十九章 结亲 田太后很快回过神来。 这主意乍听上去有些莫名,可仔细一想,却是神来之笔。 多年垂帘,她早已知道,就算再忠诚的官员,也不可能无条件给你干活。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周严凭什么要帮着带禁军,又把禁军老老实实转交给侄儿呢?他有什么好处? 可如果两家结了亲,形势就全然不同了。 她仔细盘算了一番,问道:“我记得周严只有一个侄女?” 田储点了点头,道:“他只有一个侄儿并一个侄女,他们家四代人丁少,若是结了亲,一切顺理成章,估计到时候我不开口,他都要主动帮忙。” 田太后微微颔首,想起什么似的道:“是叫周秦吧?上回在徽园被伤那个。” 田储应是。 田太后便皱着眉道:“也不晓得伤势如今怎样了,那毒会不会影响子嗣。” 毕竟是自己亲侄子,虽然朝堂之事也重要,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田储想了想,道:“我前一阵去了护国公府几回,倒是没怎么听说,小姑娘看着也挺正常的,不如找医官来问问吧。”又道,“不过是娶妻,也不用太在意,护国公府家产多,根基也深,还能借势。他们家姑娘我也打过几次交道,长得不错,还不爱惹事,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这已经差不多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在讨论路边的树叶是多还是少一样。 田太后叹道:“你这孩子,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这样随意,也罢,我先问一问,等我再想想……” 田储却又道:“若是结亲,不如让我们府上私下去说,您先当做不知道,等事情落定,过两年悄悄办了便是。” 他嘴上不说,可田太后却已经想了许多。 侄儿原来一直不愿意娶妻,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拖过去,如今居然为了给自己这个做姑母的解决麻烦,主动提出跟周家结亲。 她又是宽慰又是感慨,却忍不住教训道:“哪一家不是风光嫁人,若是真要结亲,以后就是两人一体,到底是你的妻子,怎么能这样轻慢!你这态度就不对!” 田储嘴上诺诺连声,可那模样,却又略带了些不以为然的意思。 田太后只得权且记下此事,与侄儿商议起其他的事项来。 田储一出宫,立刻便去了修义坊。 韩公素发了一会怔,忙道:“你这法子也太偏门了,如果她心疼你胜过担心护国公的事情怎么办?这一回定不下来,你再想说周秦,就没有理由了!” 田储也出了一身冷汗,他摇了摇头,道:“也没有其他办法,这一年多我们两家走得太近,若是直说,怕要出事。”又道,“索性看着似乎问题不大,等过两天等等宫中反应便知端倪,若是妥了,将来说亲的时候,还要全靠舅舅帮忙。” 韩公素惯来疼这外甥,自然满口应是。他想了想,颇觉不对,又问道:“你这样搞,过两年护国公还是要挪地方,小心两家要翻脸。” 田储并不瞒着自己这一位极亲近的血亲,而是道:“已经同护国公商议过了,得了他的同意,我才敢这般行事。” 韩公素不由得愣住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叹道:“我单以为他将才绝伦,不想人也这样智慧。护国公府累世常青,果然不是没有缘故的。” 周严到了今日,基本已经算得上是大魏数一数二的顶尖武将,与已经多年不领兵的褚禛不同,这种人无论放在哪里,上位者都将坐立不安。 换做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估计要想办法靠着绳索走悬崖,硬扛着守兵权,可周严居然做得到说放就放,不仅不恋栈不去,反倒借着机会名正言顺给上头人想办法收兵权,实在是太过出乎人的意料了。 其实论起来,周严缺的只是年龄与资历,等过上十余年,他在各部轮上一圈,进枢密院就是水到渠成的了。 韩公素好奇地问道:“护国公之后想要去什么地方?” 田储摇了摇头,道:“他没有说,看那样子,似乎想要外放。” 舅甥两又密谈了许久。 过了几天,田太后把弟弟宣了进宫,问道:“你瞧着护国公府如何?” 田炳一愣,问道:“这话怎说?” 田太后没有解释背后的原因,只是道:“我想给田储说他们家的姑娘,如今十四岁,叫周秦的。” 田炳哪里敢有什么异议,苦笑道:“您挑的人自然是好的,可他却未必肯……” 田太后道:“我自会交代他,你只知道这事便罢。” 等到八月末,田太后才召见了赵老夫人,问了周秦的婚姻情况。得了答复之后,她将承恩公府欲要给田储说周秦的事情知会了一声,又道:“两个小孩郎才女貌,天地设造,堪配一对。” 赵老夫人早得了田储的信,对着田太后道:“其余倒是没什么,只是我们家丫头前不久才受了伤,怕是身子不甚好……” 田太后安抚道:“这不着急,护国公就要回京了,我想着把禁军给他管,让田储跟着去打下手,若是早定了亲,外头人见了也不好看,不如这事先缓一缓人,让你们家姑娘好生休养,过上一两年,我再指婚。” 话说到这份上,赵老夫人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应了。 当年十月,周严班师回朝,次月,宫中赐下若干封赏,年底枢密院出了令,周严为殿前都点检,统领禁军,田储佐之。 过了两年,周严自请外出,求领军器司,管广备攻城作、火药作去了。 周严让了位,自有他人接了统领禁军一职,田储依旧佐之。 没多久,田太后便下旨指婚,可又过了两年有余,赵老夫人才慢吞吞地与承恩公府商议了成亲的时间。只可怜田储,一边自食其果,却还要装着若无其事地同田太后解释,全因自己公事忙,暂时无暇亲事,才不愿意这样早办婚事。 端平四年,承恩公府、护国公府两家低调结亲。 ------------ 外卷 ------------ 倾覆记(一) 临近中秋,大相国寺内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智松老和尚打发走几个善女子,匆匆回了禅房。 主持智广大和尚正在里头坐着等他,手上捏着一串佛珠,面前还摆着一本《楞伽经》。经书展开的是第一页,半日没有被翻动。 见师弟推门进来,智广忙放下手中的佛珠,往一旁坐了坐,拖出一个蒲团,示意对方落座,口中急问道:“怎样?可有消息?” 智松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他揉着颈椎,道:“都说她在天庆观清修,谁知却是禁卫守着,根本打听不到……” 魏国公主已经自请清修近半年了,打从搬进了天庆观,就一点音讯都没有,如果说刚开始两人还只是满腹狐疑的话,如今已经变成了惴惴不安。 智松问道:“会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大相国寺为赵珠干过太多活了,其中泰半都不能见光,虽然当时战战兢兢,把痕迹尽量都遮掩了,可若是被提刑司盯着翻旧账,却必定是洗不干净的。 智广双手交握,不知道是不是无意识中力气用得太大,连指头都发了白,他皱着眉头道:“希望如此罢……” 道、佛不同路,他们同道士本身就没有什么往来,何况自赵珠住进了天庆观,那一处的道士、居士们早已都挪了出来,除了禁卫,竟接触不到里头的任何人。听说这回掌管禁卫的还是承恩公府的世子,那可是圣人嫡亲的侄子,别说打听,两师兄弟甚至都不敢在他跟前露面,唯恐被发现寺内与魏国公主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想到魏国公主,智广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猛的伸出手,抓住了师弟的僧袍一角,连声问道:“上回送过来那两个‘磨喝乐’可是清理掉了?有没有其他人知晓??” 也许是惊吓太过,他的声音都变了。 智松忙道:“都砸得粉碎,师兄不要担心,除却我们两,没有其他人知晓。”又道,“那纸笺也已经烧掉,咱们一起烧的。” 智广正要说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惯常伺候智松的小沙弥在外头叫道:“大师父。” 智松一面问什么事,一面去把门栓给下了,才打开门,就瞧见外头十多名禁卫,当前一人身形高大,面沉如水,见他来应门,便转头对着那小沙弥问道:“这便是智松?” 他身上满是肃杀之气,小沙弥不过七八岁,被他冷言一问,脸都白了,吓得两股战战,只勉强点了下头。 智松大和尚毕竟是禁过事情的,他见来了官人,先念了声佛号,正要发问,却被禁卫们一拥而上,反押了双手。 他心下着慌,知道事情不好,却不晓得是哪里捂不住了,口中要喊话,立刻被一团布给塞了进去,眼前一黑,竟是一块黑布盖在了前头。 里头智广看着不对,可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已经被禁卫给拿下了。 中秋未过,大相国寺就曝出了巨大的丑闻,据说里头一位表面上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私用巫蛊之术,蛊惑善男信女,又妄言风水、术法,闹得一位宗室内宅不睦,妻子帷薄不修不说,还把许多家产变卖给了寺里。那宗室特告到了宫中,田太后怒而彻查,这才将妖僧们连根拔起。 因怕用京都府衙的人会走漏了风声,宫中特派了禁卫,从早上抓到夜晚,才将一千二百多名僧人抓捕完毕,因有二百余名外出做水陆法事道场,并零星人员不在寺内,也一样派人前去缉拿。 且不说外头人如何唏嘘,坊间怎样闹哄哄地讨论到底是怎样一个“家宅不睦”“帷薄不修”,才让那宗室居然不要脸皮,告去了田太后面前,慈明宫中,田太后已经变了脸色。 “死了?!” 王文义伏跪地上。 此时早过中秋,虽日间太阳毒辣,可晚上已经转凉。慈明宫的地板乃是“金砖”,更显冰冷,他身上穿的黄门服饰,本就不厚,被地板一冻,又兼心中惶恐,尿意忍不住就涌上了鼠蹊。 王文义努力控制住想要打冷战的冲动,又憋了尿,嘴上却忙答道:“智松撞头死了,那智广乃是咬舌,如今已经派了医官去治……” 一面说着,他心中一面发寒。 有时候,他害怕田太后不把要紧的事情交给自己,可有时候,他又恨不得能不接这些事。 一般是人,怎么人与人的差距就这样大? 世子爷低调去抄了大相国寺,带回来一干待审疑犯,在圣人面前把功劳都领了,却转头将棘手的部分给甩了出来。 到底是亲侄子,轻轻松松就能分肉吃,不像自己只能喝些鱼骨汤,喉咙里头随时就要被卡了刺。 这大和尚是那么好审的吗?审出了东西要遭殃,审不出东西,一样要遭殃! 他将头贴在地上,竖着耳朵等候发落,一丝都不敢动弹。 田太后怒火中烧,抄起桌上的砚台就对着王文义砸了过去,正中他面前的地砖。 端砚厚重,只碎成了几块。 王文义脸上被飞溅上来的东西击中了,只觉得右脸一阵尖锐的疼痛,可他依旧咬着牙伏在地上,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伏头请罪。 田太后砸完砚台,怒气似乎平息了几分。她慢慢靠往椅子的靠背,闭上眼睛,不知想了什么,口中道:“让太医院好生医治,务必把人救回来。” 语毕,也不再说什么。 王文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这样?? 这就结束了?! 甚至都没有责骂自己管理失职,连犯人都看守不住?! 王文义叩过头,连忙退了出去,直到走出了很远,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他恍惚间感觉到脸上有些痛,反手擦了擦,低头一看,尽是血迹。 他一面掏出袖中的帕子贴在脸上止血,一边加快了脚步。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可光听负责审讯的人的转述,他就已经捏了一把冷汗。 智松、智广两个和尚被连日拷打,一前一后说要交代,一人交代完毕,正要签字画押,结果才解开绑缚的绳索,就立刻撞了头,当场送命,另一人则是则是咬了舌。 要知道,这两人可是分开关押的! 究竟是有人帮着送信,还是他二人真的心有灵犀? ------------ 倾覆记(二) 孙滿是御史台里一名寻常差役,每日事情不多,就是看看门,打打杂,帮着转递资料而已。 御史台到底不是京都府,这一处只有言官,要干的杂事也少,只要伺候好了诸位官人,日子好混得很。 这一天,他与搭伴坐在门房里帮着整理档案架子,搭伴掩着鼻子道:“乘着今天天气好,索性搬出去把灰扫掉算了,不然哪天苏中丞要起来,见脏成这样,又得被批。” 孙满也觉得这话有理,他左右看了看,道:“你把架子搬出去,我去寻两个拂尘。” 言毕出了门房,才走没几步,就见一人身着御史服色走了过来,他抬眼一看,忙腆着脸上前行礼道:“吕御史今日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要不要小的给您叫个马?” 吕仲楷压根没有理会他,阴沉着脸走出了衙门。 孙满心中打了个突,也不敢上去搭手,更没了什么找拂尘的心思,忙转过头,对着搭伴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搭伴捂着嘴巴笑了半日才道:“你前一阵子哪里去了?” 孙满道:“家中来了信,说老父不好,我回老家探亲了,昨日回来销了假,今天才正经当差。” 搭伴先问了情况,孙满忙解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又追问吕御史之事,对方才将这阵子的大笑话慢慢道来。 原来那日吕仲楷当殿弹劾承恩公世子、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说其滥用职权,引发民愤民乱,又拍着胸脯担保京中有人要上万民书,追着田太后要治田储的罪。 结果过了半旬,京都城内依旧一片热闹祥和,半分所谓的民愤都没有不说,还有人在坊间夸赞厢军办了好事,称许如今不仅汴河清了,便是街道也干净了许多。 这也就算了,汴河下游的居民居然送了万民伞去厢军衙门,感谢其整治水源。 因万民伞送得很是热闹,还请了班子去唱戏,又有舞龙舞狮表演,引得街头巷尾都在讨论,一面夸厢军,一面还嘲笑御史台。 京城与他处不同,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十岁小童,人人都爱对朝中官员、政事指指点点,御史台联手弹劾田储,搞得声势浩大,说的又是京城里头人人休戚相关之事,早已惹得闲汉六婆们口水了许久,此时得了这一个后续,更是个个说得唾沫横飞、 搭伴道:“我教你一个乖,今日交了差,你往保康门瓦子里的潘飞茶铺走,里头有个说书的,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消息,那叫又快又准,讲得活灵活现的。”又道,“吕御史丢了这样大一个脸,最近回回来都按时点卯,早早下差,恨不得别人看不见他,你还要凑上去,不是找没趣吗?” 孙满恍然大悟,果然好奇心起,等交了差,依着搭伴所言,去往保康门瓦子,找到了那潘飞茶铺。 里头已经坐得八九分满了,他进去跟人拼了位子随意坐下,叫了一壶茶,又要了些小点。 这茶楼的说书人说着妖鬼故事,他口才不错,唱作俱佳,引得些喝彩声。两三个故事说完,楼里楼外已经围得满满的,他讲完蛇妖救人,放了扇子,喝起水来。 早有闲人在鼓噪道:“潘老汉,你今日还说不说那吕御史的事情了?!” 说书人笑了笑,又抿了几口水润了润喉,身边有个小儿拿着木盘子一路去找人讨赏钱,不多时就托回来高高一盘子铜板。 说书人见人越来越多,知道胃口吊足了,便一拍堂木,道:“上回且说到那吕御史一下朝就派了家中小厮去找了那些个下三滥的人,巧言令色,威逼利诱,叫他们从街头扫到街尾,用尽手段凑万民书,还要再找人到京都府衙口聚众滋事,又许了百般好处……” 这一场书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茶楼内时不时发出哄堂的叫好声,好容易说完,天已经全黑了。 孙满放了十几枚铜板在来收赏钱的小儿盘中,看了看时辰,擦着眼角笑出的泪地结账走人。 在御史台干了二三十年的差役,比起旁人,他自诩还是多了几分眼力。这说书人虽然只是讲八卦故事,许多细节都荒诞不经,但不得不承认,其中绝对掺杂了大量的真实信息。作为平头百姓来听,确实是十分有意思。 嗯……明天偷偷去看看吕御史是不是右边脸上有个被老婆咬出来的血印子! 这一边孙满带着几分暗爽,哼着小曲回了家,次日跟搭伴偷偷说起昨日见闻,两人正聊得起劲,忽见外头来了一人,正是吕仲楷。 孙满二人连忙上前行礼。 吕仲楷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往里头去了。 他人一走,孙满凑到了搭伴耳边,悄声道:“你瞧他右边耳朵是不是……” 一样听过潘飞茶楼说书的搭伴噗呲笑出声来,也小声道:“瞧着像是被抓伤的……” 衙门里的人虽然不会跑到吕仲楷面前指指点点,可他却早有察觉,何况大街小巷讨论得那样热烈,想要听不到,简直是在痴人做梦。 吕仲楷摸了摸右边耳朵,恼火地暗暗骂了一声。 京都城的治安越来越差,京都府简直是吃干饭的!自己不过出去吃一趟公席,居然被人用麻袋罩了头,一通乱打。 自己尽力抱着脸,这才没有破相,只是面上总少不了淤青、破损,每日要用许多粉脂才遮掩得七七八八。偏生又不好去查,毕竟这一段时日自己实在是太过丢脸,若是被曝出堂堂朝廷命官,被人殴打,以后哪还有脸在京城做朝官! 想到自己人笑话的原因,吕仲楷胸中涌起一股子激愤。 都说无商不奸,自己也是太过正直,居然听信了郑老二那个奸猾的鬼话!当堂做那出头鸟,闹得天下皆言吕仲楷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总有办法治他! 吕仲楷进了办公的屋子,里头早坐了七八个同僚围在一处说话,见他来了,连头也不抬,反倒是把声音给放小了。 他心中暗暗呸了一口,咬着牙坐到了位子上,却见桌上摆了一张调令。 吕仲楷心中一惊,忙低头看了,吓得手都发起了抖。 居然是政事堂批核,流内铨发出,给自己的调令。 调任柳州??哪是个什么鬼地方?!为什么?!凭什么? 吕仲楷茫然地坐在椅子上,转头看了一眼昔日的同僚。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几个御史一个接一个默默出了门。 吕仲楷忍不住苦笑起来。 苏荃居然就这样把自己给卖了。 这些同僚应该是早知道了……居然单单瞒了自己一人。 ------------ 无题(一)  各位亲,过十分钟再订,谢谢:) ++++++++++++++++++++++ 亥时末。 横街太学南门以南,坐落着许多官员的府邸,当朝几位大学士都在此居住。 御史中丞苏荃的宅子在街道中部,他父母早亡,家中有一个嫡亲的弟弟并一个庶弟,却并未分家。 苏府祖籍南直隶真定,是当地出名的书香门第。丙辰年间,苏荃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考取了榜眼,随后进入翰林院熬资历。九年过后,他的庶弟取了二甲第九名,嫡亲弟弟资质略差,只得了个同进士。 苏荃为优柔寡断、行事轻率的亲弟弟谋了个外放的差事,做事谨慎的庶弟则被安排进了吏部,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亲弟弟官做得无功无过,庶弟已经官列考功清吏司主事,品级虽然不高,却是负责大小散役官员升迁黜罢的实权职位,平日里有事,他多是与庶弟共商。 今夜也是如此。 夜已尽黑,书房里点了两盏大灯,炭火将熄未熄,只有一点点余温在。苏荃手里的茶已经冲了三四道,淡得同水一样,他提起茶壶打算给自己再添点热水,却发现水壶已经空了。 苏承手上端着已经凉透了的茶杯,头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半晌才说出一句,“大哥,这话可有旁人听到?” 苏荃点了点头:“太后并无避讳,随侍左右都在,怕是用不了多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陛下他……”苏承小心地问道,“从未有所耳闻?” 苏荃笑道:“去岁末,陛下因罚了一个侍婢,太后娘娘唤他过去训斥了半日。” 苏承目瞪口呆。 “去年太后才召集宰辅,说要还政于陛下……”苏荃叹了口气,“虽知此事水分甚大,却未想到她参政之心不死,反而还想另行立储。” 苏承打断他,“别说赵迁,赵迁他爹都没快没人认得了!” “她问我如何看待前朝宣太后垂帘听政三十载……这也便罢了,她还问我,若是儿孙不孝,可否逐之……”苏荃冷笑一声,“只听说过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从未听说过太后与士大夫治天下,谁坐皇位,也不是她说了算。” 苏承表情木然,他脑子里转过七八个念头,却一个都没有说出来,只是焦虑地看着苏荃,“大哥,不知其他诸位大人如何做选!” 苏荃啜了两口白水一样的茶汤,喝茶的姿态淡定从容,“不过给陛下奉上了北地战图,护国公周严去年就罚了俸,李仪给她骂得跪了一个下午,据说只是因为要陛下抄了十遍《水患》而已,如今要选,你说如何做选。” 苏荃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想要攀附新帝,平步青云的大有人在,可富贵也要有命花。过去十年,只是让大臣们都看明白了赵显如何被田太后管得死死的而已,如果两两条件相等,再多的谄媚跟毛遂自荐,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跟势力的消长,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可是随着赵显的年龄增长,田太后的日益衰老,群臣的重心自然而然地就朝着赵显倾去。田太后似乎也发现了台面下的暗潮汹涌,于是想用跟以前一样的方式来直接压下去。 赵显马上就要二十了。 如果一个二十,一个三十,大家可能还会认真地比比分量,可是一个是二十岁的正统储君,一个是五十岁的垂帘雉鸡,再死忠的太后党也得掂量掂量小皇帝亲政之后会如何行事。 选后的事情被太后否了两次,赵显自己否了三次,以前是年年都有折子提,现在几乎是月月都有折子提,如此状况,万难继续敷衍下去。 一旦赵显成亲,亲政,就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 苏荃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底蕴不够…… 曾祖父在禁止子嗣入朝为官的时候,万难想到赵家那名远在河间起事的武夫之家能坐拥江山上百年吧。 现在再去考究祖先曾经的想法已经不太现实,也许当时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对前朝皇帝的忠烈,待价而沽,期待将自身卖出一个更好的价格;也许觉得那名只会耍武弄横的武夫很快便要被推倒下台,最好要避得远远的。 但是那几十年间的断层,使得苏家从前朝一流的显赫氏族,沦落为如今四代没有入阁的境地。 自己倾全家之力,几十年时间也不过爬到了如今从三品的位子,想要宰辅之位,更是一句梦话。哪像前朝,自家与另外几族轮着坐台,朝堂不过几家商量事情的地方而已。 踏踏实实做这个官,再过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得一柄华盖清凉伞,可如果这次选对了,无论是帮着田太后另拥新王,还是辅佐新帝亲政,苏家都能稳坐钓鱼台,从其他几家手里撕下一块肉来。 一样的前朝的旧臣,从前孙朝安不过是曾祖手下的走狗,只因早早投效了那赵家子,竟然当了正二品的同平章事;护国公的祖上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现在重孙都能袭从一品爵位。朝代更迭,皇帝更换,多少鸡鸣狗盗之辈位极人臣,又有多少出将入相的显赫家族灰飞烟灭。 出来做官,从来不怕火中取栗,只怕手伸错了盆。 手头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苏荃看了看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庶弟,仔细盘算了下能动用的资源,不由得也皱起了眉。 自己身为御史中丞,虽说已经是御史台的副职,可手下的那些官吏,你让他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跳出去咬人,个个都是一把好手。若是真的做起事情来,怕是还不如那些积年的胥吏。 别人家多的能有五六个兄弟帮扶,少的也有繁盛的姻亲相助,只恨自己父母死得早,族中子息薄弱,别说堂弟,连出息的族内子弟都屈指可数。 也怪自己成亲甚晚,二十九岁才得了长子苏仲昌,后来小妾生了个女儿,又过了近十年,妻子才怀了幼子。现如今想要联姻,都拿不出人来。 苏荃慢慢将茶杯放回了桌子上,突然振奋起来。 仲昌已经束发,正是说亲的年龄,虽说目前尚无功名,又是小皇帝的伴读,天然戳了一个“帝党”的标签在身上。但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怎么才能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却不遭人清算,就看这吃饭人的能力了。 想到前几天遇到那内殿崇班骑都尉田储,他说笑话似的聊起旧时代弟治理朝政的德阳公主。 是做墙头草,还是选墙头站,正该好好思量才对。 ------------ 无题(二)  正德元年,深冬。 外头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刚过酉时,几个宫女混完了一日,吃过饭,围在一起说闲话。 被打发到这处偏殿的,都没甚背景,自然不可能有炭。天时太冷,她们想着法子收拢了点枯枝,凑在一处,偷偷聚在这里烧起火来暖身子。 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虽然得的差事不好,索性没什么人理会,苦一苦也就过去了,勾心斗角都少,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随意。 有人讲了个日间发生的趣事,众人大笑起来,声音传出了屋子。 其中一人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着右边的方向努了努嘴,小声道:“注意些,别让那边听见了。” 旁边的人皱着眉头回道:“她还睡着啊?” 又有人嫌弃地道:“你什么时候见她起来干过活?” 见人起了头,一群宫女便开始数落起隔间的人来。 “前次上头让把清华殿门口都扫干净了,指了我们一屋子的人,你们也知道,我们屋统共也就五个人,清华殿那样大,偏又是秋天,才扫完又掉叶子,好容易干完了,一回来,好家伙,她不去干活也就算了,还好意思把早间打的水都给喝了!” “人人都是两人一个屋,就她,一个人睡。” 有人又嘲道:“让你跟她睡,你敢吗?” 之前说话那人便做了个求饶的动作,“来了多久,就歇了多久,上头也不管,一看就是跟我们不一样的,谁能跟她比啊!” 诸人于是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真有办法,也不至于被发配到这个地方了。 隔间里,蛮儿打了个颤,缩成一团,蜷在被褥里。她一个人一间房,住的屋子又湿又冷,窗户还漏风,自搬进来,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远远传来几声笑闹,被窗户外渗进来的北风一混,又听不清了。 蛮儿的脚冻得发麻,下腹也酸痛异常。 当日生了儿子,她连月子都没能坐,就被送了出来。每逢阴雨天,双膝关节痛得厉害,例事也是毫无规律,回回都难过得在床上打滚。 入宫这么长时间,享受过孕期的优渥条件,很快又被打落到这里,蛮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熬着熬着,日子也就过了。 虽然生了孩子,可她本身也还是个没长成性子的小丫头,对腹中胎儿一直是害怕多过喜爱,儿子生出来之后被抱走,她反倒是松了口气。已经挨过被押入狱,这里虽是简陋寒碜,却要比京都府衙的监牢好多了。 不晓得能不能有机会出宫…… 蛮儿正心怀侥幸,忽听外头“啪”的一声。 担惊受怕的日子过得久了,她疑心出了什么事,立刻就用被子拢住了头,屏住呼吸好一会,听着没了动静,才壮着胆子裹好被褥,凑到窗棂的缝隙看了。 原来是不远处的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断裂开来,掉到了地上。 没等蛮儿松口气,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她房间的门被撞开,几名人高马大的黄门冲了进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几人就拿袋子往她头上一罩,连被褥带人给扛出了门。 隔间里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宫女们此时噤若寒蝉,一个个缩着脑袋,头都不敢抬。而在她们房间的门口处站着一个黄门看着,直到其余人都走了,他才离开。 次日晚间,王文义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慈明宫,恭声对着田太后道:“圣人,一切都妥当了。” 田太后点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王文义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站到一边,不再出声。 田太后面上不露声色,却是心情不错,她又看了几本折子,抬起头来,对着王文义道:“你去瞧瞧皇上今日起居如何。” 王文义应了是,弓着身子退下。 田太后放下手中的活,拿起一旁的单子看了起来。 上头写的是这一次赵显下葬的仪仗、殉葬男女人数等等。 她看了一会,出了许久的神。 也算是对得起赵显了。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子,死的时候,给他殉了这些个人,皇陵建得也算不错。他生前喜欢的那个教坊司花魁也给了他,生了小皇帝的那个女子也给了他,还有七七八八原本福宁宫的侍从、黄门,先皇大行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规模的陪殉。 停灵了大半年,今日入葬的仪仗、排场极大,便是到了地下,也没人挑得出自己的不对。 田太后揉了揉眼睛,没多久,王文义便回来将小皇帝赵淳的情况都一一回禀了,又道:“今日轮值的是太医院张奉药及三位医官,另有十二个宫人伺候,两名奶妈子精神都好,在里头守着。” 田太后放下心来。 王文义犹豫了好一会,才忐忑道:“给圣人回个话……上回审的那智松大和尚,今日……没了……” 田太后“哦”了一声,似是不以为然地道:“也是好事……估计想着先皇在路上寂寞,帮着开路去了。” 得了田太后这态度,王文义心头这一块大石才落了地,他郑重道:“圣人所言极是。” 田太后又问道:“滇地那边怎样了?” 王文义忙道:“正要禀圣人,佳城郡主前些日子得了急病,已经去了,下官听说燕懿王夫妇悲恸异常,如今还没有过继的念头。” 他揣摩着田太后的想法,道:“估计郡主是那一回在广南伤了身子,这才……” 田太后微微颔首。 去了就好。 智松死了,智广早就撞头没了,安宁手下那些人也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其余皆是跟风而已,闹不出什么乱子。 这一边田太后深夜未睡,修义坊中,韩公素也一直没有入眠,他得了下人的回报,转头对田储道:“是有一个窑,已经封了,要不要挖出来?” 田储摇了摇头,道:“让他们回来吧。” 就算挖出来,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了,最多就是些尸首。 不过,开不了口也好…… 反正赵显已经死了,眼下虽然说不上来有几分是魏国公主做的,但她也已经进了天庆观,再没有能力上蹿下跳。 至于那磨喝乐之事……也随之而去罢。 想来圣人也已经有了疑心。如果将来赵珠再起波澜,届时挖开窑口也不迟。 既然涉及的是宁宗,与圣人并不相关,她估计也不愿此事重回案头。 想到这里,田储不由得有几分世事无常之感。 那夜上元,魏国公主用磨喝乐偷传赵显八字出宫的时候,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派人半路反将自己劫掠吧。 如今宫中虽然没了赵珠,却有了个褚月英……希望能安分些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