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001 大逐道时代 道始元年,秦昭襄王使将军摎攻周王畿。 太子坛率左、右二文士拒之。 左文士题字:犯上者,五雷轰顶。 摎不明,命快骑上前。 却见五道天雷霹下,人焦马毙,滚地而亡。 摎大骇,命兵士远射。 右文士题字:助纣者,五脏俱裂。 笔停,弯弓者双目激凸,暴尸血崩。 秦军见天威浩荡,多弃甲而逃,余者跪降。 摎亦下马请罪,聆训乃归。 同年,太子坛继位,帝号光武。 光武帝在位六十四年,收失地,慑诸侯,统年号,度量衡。 建奉天学宫,炼问道九鼎,印书尊儒,兴百家道。 天下文士顺,诸国君民臣。 盖千古之一帝也。 …… 昏睡之间,各种奇怪的历史渗入了谭英的脑海。 这都什么玩意儿? 光武帝利用超能力复兴了周朝? 还把始皇的活儿给抢了? 印书尊儒又是哪一出? 怎么就突然有点心疼始皇了。 还有,“光武”不是东汉刘秀的帝号么? 啊啊啊,懂了懂了。 什么光武帝,这个人根本就是…… “穿越!” 喊出这两个字的同时,谭英惊坐而起,却又紧跟着目瞪口呆。 环顾四周,这里好像是……一个古代的马车厢内? 车是停着的,厢内皆是素色布饰,左右各一排蓝绸软榻,自己正是从左边的榻上醒来的。 惊愕之间,面前的车帘被掀开。 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探进头来,瞪目问道:“什么越?看见越女了?哪里?” 老者一身灰色短衣,脑顶扎着小揪,说话还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乡音。 谈到“越女”的时候,更是不自觉地吞起了口水。 谭英呆看了他几秒后,才强抿着嘴,舒了口气说道:“没事,做梦了。” “呵,少年郎思越女,我年轻时比你勤。”老者一笑置之,只冲路对面努了努嘴,“可别耽误正事,就要敲钟了,记得去迎世子。” 谭英僵僵赔笑:“那是一定。” 老者这才一脸坏笑地合上帘子。 “呼……”谭英顿时身架一散,扶着侧厢喘起粗气。 一番心理建设后,他方才掀开侧帘一角,向外窥去。 即便只是一个缝隙,灼眼的阳光还是刺得他一阵目眩。 遮目缓和片刻后,檀缨才试着睁开一点点,透过指缝向外窥去。 瞬间,他的瞳孔重又聚拢,双目瞪大。 眼前的街上人流不止。 男人束发高簪,身着彬彬衫袍。 女子绣裙轻裳,足踏纤纤丝履。 每个人都那么不卑不亢,不快不慢,充满了自信又没那么急躁。 如此昂扬的气势…… 对的,这里是秦王都——咸京! 穿越的是我! 与谭英设想中的古代不同,眼前的街道干干净净,建筑整整齐齐,明明应是战国时代,看上去却比明清还要进步。 最惊人的是街对面的宫殿,通体方方正正,应是由统一的大块灰砖砌成。 初瞥一隅,或许会觉得太过朴素,但只要稍微放开视野,就会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墙,品出那无处不在的方正。 便是这宫殿大门,也是由两块灰白色的巨石拼成的。 再看门上石匾,正刻有四个大字—— 【稷下学宫】 “大气……” 谭英一叹过后,方才合上了厢帘,展开思索。 那位周光武帝是不是穿越者不好说,反正自己是穿越了。 这个世界,姑且可以理解为一个平行宇宙。 不同点在于,这个世界的战国时期,涌现出了灵气,赋予了人类操控超自然力量的可能。 然而对这个世界而言,这种力量……是自然的。 因此,它又被称为—— 天道。 最先发现天道并加以利用的,正是诸子百家。 这倒不是巧合,毕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百家先贤们早在灵气出现前,便各自开创了自己的道。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这些道竟在若干年后,与浮世的灵气完美契合,甚至可以转化为实打实的力量。 于是,那个时代脑子最灵活,理论自成体系的一批人,掌握了操控天道的能力。 面对如此剧变,走在霸业路上的秦昭襄王选择了压制。 他一面打击百家,宣称这些都是蛊惑人心的邪术,一面利用既有的军事优势,力图尽快完成霸业。 与之相反,即将覆灭的周王室,毫无选自地抓向了这最后的稻草。 太子姬坛奉天之名招揽百家名士,赌上最后的气运,誓要重振大周荣光。 接下来,便是那个五雷轰顶、五脏俱裂的名场面了。 摎败退后,秦昭襄王立刻将残存的周王室视为头号大敌,调集全国兵力,企图用数量优势碾过去。 然而未及发兵,他本人却一病不起。 现在普遍的说法是:“秦王一觉醒来,魂飞魄散,无动无言,无念无念,只知吃喝。” 军事行动就此搁置,进入宫斗环节。 其后数年,秦国连崩三王之后,那个名为嬴政,被谭英这边称为始皇的男人,终得以继位。 然而此时秦已不比往昔,在这混沌的数年,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 好在,他毕竟是被另一个世界称作始皇的男人。 只是这一次的霸业,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嬴政掌权后,第一时间亲赴周王城,谢罪、称臣、求道,一气呵成。 光武帝大喜,继而略施指点,赐问道鼎。 临别的时候,还顺便展示了一下身边百家名士的武德。 对这一切,嬴政虽不明原理,但大受震撼。 于是在迎鼎归国后,他便兴举国之力建稷下学宫,印书尊儒,誓要重铸大秦荣光。 可以说,这里的始宝儿把建长城的力气,全部用在了建大学上。 书和学者,更是他此生最尊重的存在,至少面子上是这样。 甚至就连谥号,都成了秦学王。 啊,这…… 这谥号就有些让人心疼了。 就突然理解了他焚书坑儒的心情。 然而即便嬴政复兴了秦国,却终究没能追赶上那个男人的脚步。 光武帝不仅雄才大略,开明勇武,寿命更是恐怖,险些连始宝儿的太子都熬死。 此后,随着大逐道时代的愈演愈烈,这里的历史与谭英熟悉的世界,彻底分道扬镳。 眼下,道始107年,他已再难找出一个认识的人物。 世界的变迁更是出乎预料。 光武帝以(武)德服人,兵不血刃便叫停内战,收回了王室领土。 此后他却并未实行集权,而是苦下心力,与学宫名士合作,统一了文字、货币、历法、姓氏称谓等诸多标准。 他的后半生,更是全情投入学问和创造,与百家相辅相成,开创了包括造纸术在内的一系列惊世发明,为人民谋来了百世的福祉。 神奇而又神秘的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明确过自己崇奉哪一家,师从哪位子。 另一边,各诸侯国在光武帝的威慑下,自是再无胆量发动战争。 但春秋战国的格局已经摆在这里,争总是要争的。 武斗不行,那就文斗。 于是,各国皆大兴学宫,礼贤下士。 战火依旧连天,只不过战场转移到了人才、技术、经济和文化上。 当然,最大的战场,永远属于“道”。 曾经的诸子百家,只能用语言驳倒对手,用依附君王的方式实现道路。 然而往往辩论许久也难分输赢,君王完成霸业后就卸磨杀驴。 但随着灵气的涌现,一切都变了。 所有人都相信,一位文士所控的灵气越磅礴,越精纯,也便意味着他越接近天道,越接近正确。 于是,当两个人辩论难分输赢,又志在必得的时候,终于有了最终解决方案—— 以武德论高下。 因此,历经无数兴衰重组,至今依然留存的百家势力,无一例外的…… 武德都很充沛。 当然,并非所有百家学士都能得到天道的垂青,其中大多数人依旧是理论派,只有少数“得道者”才能实现真正的“五雷轰顶”。 那么如何得道? 公认的原理是:通悟到前人未能所及的地方,天道自会给予你认可。 按照谭英的理解,大概是对现有理论的扩展。 不得不说,这件事听起来就很难。 就比如他前世所读的生物学专业吧。 扩展理论之前,先要用很久的时间学通一个方向的知识。 然后沿着现有理论的边缘苦思冥想,看能不能在边边角角敲出点新东西。 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点子后,先不要高兴,先去查论文。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点子几十年前就有人研究过了。 于是只好重头再来,无限循环。 等等…… 这快乐的流程,为何如此似曾相识? “啊。”谭英一拍脑袋,“论文还没写完。” 刚刚的信息注入太多,他险些忘了自己是谁。 他叫谭英。 喜欢学习。 实验和论文。 以及小组讨论,辩论演讲。 还有篮球赛,健美赛,以及和隔壁师范学院大姐姐们的联谊。 总之只要不跟学生会打交道,其它事情都可以。 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正在电脑前写论文。 边查边写,边学边悟,直至入迷,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浸入了一种空灵的学习状态。 这难道是…… 得道飞升? 谭英一个瞪眼,再次掀开了厢帘。 再看那“稷下学宫”四个大字。 那不就是个学习天堂么? ------------ 002 他除了___一无是处 噹——噹——噹—— 宏厚的钟声打断了谭英回味学习的快乐,将他带回了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已经来了,先应对好眼前的事情再学习。 谭英就此追索起这一世的记忆。 这个钟声是考试结束的信号。 具体的考试是—— 秦·稷下学宫,107年道选。 入选者,即为稷下学士,可进宫修学。 修学其间,既有名师指路,又有道材滋养,很有机会一举得道,在大逐道时代书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 已经结束了?! 谭英不禁狠狠捶向胸口。 有如此美妙的考试不去,在外面睡大觉? 我他娘的在干嘛? 带着如此的委屈与不甘,谭英回忆起这个身体原主的身世。 原主名为檀缨,祖上是春秋贵族,但因周王式微,诸国征战,他这一脉很早就在战乱中失去了土地,颠沛流落到了秦国。 到檀缨父母这代,家境已与庶民无异。 好在祖上阔绰过,格局还是有的,父母勒紧了裤腰带硬是将檀缨送入学馆,怀着一丝希望,期待他得道成才,重振家族荣光。 然而学习这种事,讲的是资质和喜好。 檀缨很快用他平庸的头脑与厌学的性格征服了父母,让他们停止了这项毫无意义的投资。 但学馆的讲师却捕捉到了檀缨过人的天赋。 那就是—— 帅。 年方十二的时候,檀缨便已是学馆知名的美男子,搞得很多小学士都学性不稳,过早地走向成熟,甚至就连某些女讲师都心生邪念,无心备课。 馆长也因此三番五次想要劝退他。 追忆到这里,檀缨不禁扼腕震怒。 这算什么,因为太帅而无法学习? 妈的,以貌取人也有要个限度啊。 然福兮祸所依,像檀缨这样资质平平,又极其俊美的人,却刚好满足一个岗位的需求—— 王室伴读。 在这个时代,为了掌握知识与武德,也为了拉拢百家集团,各大王室都是在努力勤学求道的。 尤其是秦国,学王更是立下家训,要求子子孙孙都要进学宫求道,出师后才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在这个标准要求下,想要有所作为的王室成员,不得不努力学习,以通过道选进宫修学为第一个人生目标。 但人群的智商是正态分布的,学王的子嗣们不可能每个都那么聪明,更多的天才,理应出自基数更大的庶民群体。 因此,王室成员如果进学馆学习,将很可能被普通人比下去了,不仅会被打击学习积极性,更有损王室威仪。 但如果在宫里自己学,闭门造车无聊不说,关键是缺乏交流,很不健康,不小心就会成为乖张孤僻的人,这样是要出昏君的。 这种时候,请来几个长相俊美,善言谈,又资质平平的陪读,正好可以弥补这个问题。 想像一下,你同学都是俊男靓女,看着就舒服,带出去也有面子。 同时,和这些同学比,你永远都是学习最好的,头脑最聪明的。 于是大家都簇拥着你,崇拜着你,向你请教。 如此奢靡的环境,堪称书池学林。 而檀缨的条件,却又完美满足了学林的标准。 于是他不到十三岁,便成为了王室伴读班的一员,完美演绎了一个英俊,温柔,善良,但脑子不太聪明的帅逼同学。 这期间,檀缨虽然成绩垫底,没学到多少知识,却与同岁的秦王四世子赢越结为好友。 两位少年一同学习,一同玩耍,一同偷看越女图,就这么相伴度过了四年的青春。 时至今日,道始107年的七月十五,正是好兄弟赢越参加学宫道选的日子。 不过对他来说,通过并不是问题。 学宫毕竟是王室筹建资助的,赢越又是一路书池学林伺候过来,只要别太拉胯,入选是一定能入选的。 此番赢越所搏的,无非是一个老师。 学宫的老师,多是百家得道名士。 这些名士与王侯将相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几乎各个都桀骜不驯,见了周天子都只拜不跪。 哪个要是卑躬屈膝谄媚君王,不仅丢了全体文士的脸,更是折了诸子百家的腰,会被整个文士集体骂做“奴才”。 因此,即便是世子赢越,也无权指定一个老师,必须要才华被看中,才有拜得名师的机会。 否则便只是普通的学士,虽然也能从课堂上学到东西,但触及精髓的事,人家只讲给自家弟子。 眼下,赢越的目标,便是要得到墨家名士范伢的赏识。 至于檀缨。 他除了帅,一无是处。 此番前来,只是为好友送考接风的,算是站好伴读的最后一班岗。 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后,赢越将入学宫进修,触及真正的知识,了解真正的世界。 从此,他也不再需要一个给予他自信的垫脚石了。 而檀缨,送走挚友后,再陪其他世子公主做两年伴读,年满十八的他,也就该退休了。 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再强行伴读,会把王室学堂伴出成人智障班的效果。 到那时,身无一技之长的檀缨,恐怕也只能凭着相貌,随便找个豪门富婆入赘,过起衣食无忧的平淡生活。 这…… 这当然也是一条路。 但是。 处子肌肤一般纯嫩的知识就在眼前,越女裙底一样神秘的百家就在手边。 这谁忍得住?! 檀缨顿时一阵气血奔涌,撸着袖管扒开车帘。 “还有补考没有?!”他震声问道。 车夫老鲍,也就是之前掀帘的山羊胡老者,见檀缨喘着粗气,面色潮红,一脸要日天的气势探出头来,也是吓得一个缩首。 “檀缨你控制一下……没有越女,我来回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鲍叔你怎么就知道越女,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了?”檀缨数落着他骂道,“你说你一个开车的……开车的……算了……毕竟是开车的。” “我好歹还会开车,是你小子脑子里没点别的了!”老鲍更是瞪目怒道,“钟都敲了,你还在车里没完?还不快去迎世子!” “哦,对!”檀缨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本职任务。 他忙一跃下车,理了理身上淡蓝色的紧致轻衫,重束了头巾,整理了发型后,便朝学宫大门迎去。 ------------ 003 一上来就这么俗的? 学宫门前,像檀缨这样去迎人的,其实还有很多。 有年纪稍大的父母,也有正当壮年的家臣,亦有年纪轻轻的同窗好友。 有人穿着专事耕作的粗衣,有人披着匠人做工的油袍。 有檀缨这样一身紧致小衫的秦国帅逼,亦有长靴短袖满身口袋的燕人行者。 这些人不仅阶级和行业不同,甚至连国籍都不同。 正如光武帝所倡导的那样:不论权贵庶民,国之内外,皆可求道。 然求道者众,得道者寡。 能走到这里,属实不易。 想要参加稷下学宫的道选,先要通过自荐与面荐。 自荐是寄来书信,简要介绍自己的出身和学识,并附论文一篇,谈谈自己对某件事、某个人、某种理论的看法。 以秦学宫为例,每年收到的自荐信数量在5万上下,老师们会从中选取千余人,奔赴各国王都主持面荐,以谈话和出题的方式,选取至多500人来咸京参加道选。 按比例来说,能走到这里,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了。 面对这样的选拔机制,除了帅一无是处的檀缨,当然是连自荐那一关都过不去的。 先不说他徒有其表言之无物,单是自报家门时,亮出“王室伴读”这个身份就足够凉透了。 至于赢越这样的权贵,走到这一步自是顺理成章。 可那些农户、匠人的孩子,又是如何跨越重重阻碍的呢? 在庸碌的环境中,他们是怎样生出别样才华的,又是如何以寥寥几笔自荐被老师发现的? 成功入选后又将学些什么? 以怎样的姿势得道? 什么样的想法才能被天道垂青? 得道的瞬间会不会很爽? 好奇啊,好想知道。 檀缨不觉嗦起口水。 期待之间,隆隆之声渐起,两道巨石宫门向左右缓慢展开。 道选毕,学士归。 檀缨鹤立于迎风人群之间,透过那逐渐扩大的缝隙,总算看到了这个时代的菁英学士。 那是一群意气风发,阔步前行的俊杰。 根本无须服饰彰显,他们的眼神里,姿态间,已满是力量与未来。 即便是权贵,也都是一身素色的简约服饰,将内容都收敛于细节之间。 如果非要让人知道自己是谁,腰带上几道淡淡的纹理,领口一支精致的饰针,足矣。 至于那些出身并不显赫的庶民,一身上下也打理得整整洁洁,眉宇之间无卑无亢,与权贵同行不落寸分,已颇有了些正牌文士的风采。 就在檀缨瞪目瞻仰的时候,一白袍讲师已立于门内侧,与众学子朗然道: “酉时发榜,入选者可携一同行入宫清谈。” 话罢,拂袖而去。 眼见这讲师远去,一个瘦小的男学士终是没耐住心性,一跃跨出门槛,满脸喜气地跑向家人。 这一下子,也让所有学子都放下了架子,一个个都加快了脚步,或欣喜或抑郁地迈出学宫。 檀缨看得一笑。 原来刚刚的老气横秋,都是装给老师看的。 他们终究是一群十六七的年轻人,城府到底还是压不住朝气的。 在那奔跑而出的人群后面,檀缨远远便看到了一个矮个子的国字脸少年。 无论别人怎么跑,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与神情。 这位少年,自然就是四世子赢越了。 自光武帝统一姓名标准后,秦王室也便放下了“赵”这个氏,统一以赢为姓。 所以赢越他确实就叫赢越,不叫秦越也不叫赵越。 如今在礼贤下士文化背景的下,即便他贵为世子,私下直呼其名也是没问题的。 不过公开场合,作为臣子随佣,还是应称为“公子”或“世子”。 可就在檀缨见到赢越那张脸的瞬间,便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嚷道: “吾儿,为父在这里!” 啊。 操。 不对…… 檀缨后脊一凉。 说习惯了,没控制住。 原来千百年来,少年之间以当对方的爹为尊这一点,从没变过, 之前檀缨和赢越一直都是这么玩的,因此作为融合了原主记忆的谭英,一见到赢越那张脸,便条件反射叫起了儿子。 从场外视角来看,就是大庭广众之下,一个明显不是秦王的人,管大秦世子叫儿子。 檀缨好像已经听见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 对不起。 这种完结的方式,给古往今来的穿越者丢人了。 却见赢越只远远一笑,笑骂着摆手走来:“吾儿莫叫,你如粮中鼠屎,为父老远就看见了。” 檀缨顿时笑靥如花。 一上来就这么俗的? 再看四周,旁人好像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看来即便是世子,在这场道选中,也并非什么万众瞩目的明星,不过是莘莘学子之一罢了。 再者说,赢越的脸蛋和身材,混在人群中的确很难被发现。 倒不是难看,就是除了脸型偏方之外,实在找不到什么特点,换上什么行业的衣服都可以丝滑融入。 此时他身着灰衫,毫无架子,更是不可能让人想到秦世子那样的人中龙凤。 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和来迎接他的同学以父子笑称,实在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确认没被人注意后,檀缨这才快步迎上,赶在大门前一臂拥上了赢越的肩头。 虽然理论上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檀缨的记忆中早已融入了多年的同窗之谊,见到赢越便像见到发小一般,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考得如何?”他直直问道。 “不太妙。”赢越舒了口气,低头沉思着朝墙垣走去,“想不到这次的主题是天文,要我们阐述对天地日月星辰的看法,对这些事,我所知所想实在有限。” 他本只是随性一说,甚至没指望檀缨听懂。 但檀缨却听得惊捂起嘴。 天文?! 这么高级? 所谓道选,不该是像扩充了考纲的科举一样,比谁将百家名著背得熟么? 檀缨赶忙咽下口水,搓着手问道:“日月星辰之事,还未有定论吧?” “是,各家有各家的说法。”赢越背倚着墙,仰头捏腮道,“我能想到的考点有二,其一是判定我们更偏向于哪家的道;其二是看我们有没有自成体系的独特参悟。” “就是说,这次的道选没有标准答案了?”檀缨瞪目道。 “当然,历来如此,求道要的是捷思明悟,不是僵学复诵。”赢越说至此,突然一个扭头,不太理解地望向檀缨,“你不是最烦修学求道的么,怎么今天如此有兴致?” 檀缨哈哈一笑:“这不是关心儿子么。” 赢越闻言不禁摇头笑叹,顺手给了檀缨胸口一拳:“你我已是成人,今后当着别人这么说,我怕你会遭殃,毕竟学王以来,我家内部的事……一直都是忌讳。” ------------ 004 “也就一般” 听闻此言,檀缨瞬间收敛了笑容。 谁是赢越唯一真爸爸这件事,赢越或许不在乎,但他爸爸一定很在乎。 毕竟这里秦王室,追根溯源的话,从始皇,哦不,从学王开始,谁是谁父亲就很复杂。 在本地和老赢家论父子,上一个这么玩的还是吕不韦。 赢越说的对,今后在外面,无论多想叫他儿子,也得忍住。 檀缨当即正色道:“那今后我叫你世子。” “好,那我也继续叫你儿子。”赢越笑道。 “凭什么?”檀缨怒道,“不是不能论父子么?” “你不行,但我可以啊。”赢越大笑道,“我不能姓檀,但你可以姓赢啊,你这样的儿子,我爱生几个生几个,这谁管得到。” 妈的! 檀缨竟无言以对。 的确是这个道理啊,我当他儿子又不犯忌讳。 好他妈亏啊。 要不让他叫我义父? 等等……怎么越来越像吕不韦了。 看着檀缨难受的样子,赢越倚着墙笑个不停,考试发挥一般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哈哈……不闹了,直呼我为‘越’就可以了。”赢越捂着肚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缨?” 檀缨不愿道:“还是叫檀缨吧,只叫缨像个女人……” “有么?缨?缨?缨缨缨?”赢越说着,捂着肚子又笑了起来,“哈哈,确实像个女人,像是歌姬的花名……哈哈哈……” “你怎么这么无趣!”檀缨抖着脸骂道,“除了屎尿屁,父与子,脑子里就没点正事么?” “正事?”赢越忽然神色一肃,暗暗四望道,“有的,有正事的。” “哦?” “刚刚道选,我没看错的话。”赢越沉沉点头道,“考场里……有位越国的女人……” “!”檀缨两眼一瞪。 本想骂他所谓的正事。 但“越国的女人”短短几个字,却撩拨起了他基因里中的本能。 从《越女图》中的小画儿,到老鲍嘴里那些年在越国开过的车。 越国的女人,早已成为了少年心中的传说。 既然出现了,好歹也得看看。 檀缨当即屏息提气,与赢越一起,异常郑重地四下打探起来。 很轻松地,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长辫短衣的小个子姑娘朝门前扑去。 “小姐!”她招着小手脆生生喊道。 顺着她迎的方向,檀缨他看到了,看到了传说中玉面忧容,轻裙罗袜的越女。 的确。 越女,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越女。 战国末,越国本已基本沦为了楚国的属国,身居七雄之下,早已失去了争霸的资格。 但光武帝以德服人,微言大义地“说服”了楚国放下这个地界,并将越国重新封给了他所信赖越王室成员,顺便因地制宜,给他指了条路。 于是在各国建学宫召名仕,渴求强盛之道的时候,越国主动放弃了武德,选择了一条差异化的道路—— 美学。 从书画之美到韵律之美,直至人体之美。 时至今日,越国已是当之无愧的文化之邦,越女更是为天下人所称道。 传说就连光武帝,不时也会去一趟越国,指点两个月的规划,陶冶小半年的情操。 至于越女之美,可谓内外兼具。 就内容而言,她们从小生长在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环境中,几乎各个都接触过琴舞书画,如此熏陶之下,言谈举止都自带艺术的韵律。 与此同时,在这样一个尚美的国度,其服装和打扮的演变更是领先了其他国家一截,是整个大陆的时尚风向标。 这些年来,流行的是轻裙罗袜。 轻裙,便是最长不可过膝,最短也要裹臀的小裙。 罗袜,便是最短要到小腿中间,最长可以包到腰间的长袜。 见这二者,八成便是越女了。 至于眼前这位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迈过门槛的女子。 淡青色的纱裙刚好至膝。 米白中透着肤色的罗袜也刚好裹到小腿中间。 在以开放而著称的越国,大约是最保守的那类了。 再看妆容,也不似印象中的越女那样明勒,几乎看不出涂脂抹粉的痕迹,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清澈。 正如檀缨和赢越百看不厌,常读常新的《越女图》中所述—— 玉面忧容,轻裙罗袜。 翩若莺鹭,足透春妍。 细嗅…… 停,跑偏了。 我檀缨是来修学求道的,岂能被女人乱了心神! 忘记那样的读物,回到眼前。 那位越国女子迈出门槛后,见到热情接风少女,只羞羞抬手挡在唇前,示意不要这么大声。 远远地,檀缨和赢越好像都听到了她瑟瑟地“嘘”了一声。 即便只是臆想脑补,这脆凉的酸爽感也依然激得二人一个哆嗦。 哆嗦过后,赢越忙紧了紧衣领,负手正色道:“其实也就一般。” “不错。”檀缨也随之傲然负手,清白而立,“也就一般。” 赢越接着又嗽了嗽嗓子,朗然道:“但越既为大秦世子,理应担负外事礼仪,眼前有越人宾客求学而来,上去接待一下,实属合情合理,不会令她为难的,对吧?” “太对了,兄。”檀缨挺身点头。 但与赢越不同,他刚刚虽然也哆嗦了,此时心里最大的念想却是学习。 眼看道选就要发榜了,这种时候不该抓紧时间补做一份卷子么? 越女再美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想得到美人的垂青,最合理的途径也是学成得道不是? 虽然靠脸也是一条路,可真正有才华的女人,又怎么会只因外表而喜欢我呢,我这张脸所能吸引到的,无非就是那些空有豪宅的美艳富婆罢了。 总之,无论是为了安身立命还是佳人春宵,都是要努力学习,向道而生的。 于是,檀缨抓起赢越的肩膀,硬生生地将话锋一转说道:“在此之前,我有要紧的事相求。” 赢越忙抽回了目光:“那还不快说。” “关于此次道选的主题天文,我有一些小想法。”檀缨比划道,“如果我能在张榜前写出一份论述,越兄能不能帮我交给学宫?” “……”赢越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后,只摇头道,“举荐走的是别的流程,我不够格。” “不是举荐,就当我也参加了道选,不求通过,只求让老师们看一眼。” “这更不行,换我父王都不行。”赢越更加确定地摇了摇头,“自荐、面荐是道选的必由之路,连我也不例外,任何人直入道选都是莫大的不公,为天下所不耻。不要说你真的参选,单是我试着帮你递文章这件事,都是对学宫的侮辱。” 檀缨闻言,唯有点头一叹。 世子说的不错。 与学术公正相比,我个人的学途又算得上什么呢? 罢了,一年而已。 今晚就开始准备自荐,明年道选再来便是。 赢越见檀缨叹息,只以为他失望了,忙劝道:“你有心向道,我自是求之不得。天文的事,不妨先与我谈谈,如果真的有所创想,我将来会引荐你与老师见面,倘若有足够分量的老师举荐,入宫求道自是不在话下。” “也好。”檀缨此时倒也不急了,随之一笑道,“这事以后再谈。走,咱们先去搞外交。” “外交?”赢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又望向门前的越国女子。 此时,她和接风少女正在路边左右踌躇。 好像是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难道是…… 路痴? 路痴好啊! 赢越与檀缨当即一个忠义对视,这便齐刷刷朝越女挺去。 ------------ 005 我已经很努力隐藏了 门前,长辫短衣的小个子侍女左看看右看看,踌躇良久后,忍不住抱怨起来:“咸京怎么哪里都四四方方的,这谁记得怎么来的啊。” 身后,青衫罗袜的女子左手捂着额头,好像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是路痴,右手则轻轻点了点侍女斜跨的布包。 “哦对,地图!”侍女连忙从包里取出一纸手绘地图,点着学宫的位置嘟囔起来,“嗯嗯嗯,咱们越国的宾楼在东边,往东去就对了。” 她这便收起地图,十分自信地左看看,右看看,直至挠脸回头:“小姐,哪边是东啊?” 青衫罗袜的女子更深地捂住了额头。 “是哦,你比我还不识路。”侍女这便望向周围人群,“小姐稍候,别走丢了,我找人问问。” “你才是别走丢了……”小姐有一点点嗔怒地轻吟道。 “小姐别闹了,这么远可都是我带你过来的。”侍女嘻嘻一笑。 她正要寻人,却见两位文质彬彬大秦学士挺身迎来。 “冒昧了。”赢越当先行礼道,“两位同学,可是要回宾楼?” 听闻此言,青衫小姐不觉向后一缩,熟练地躲到了长辫侍女身后,侧过身子根本不敢多看赢越。 表面上,她只是小退半步。 但就是这不经意的动作,往往会对一个男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要说赢越,无论姿态还是语气,都十分的自然且合理,怎么都不该把人家吓成这样的。 非要找原因的话…… 只能怪脸了。 赢越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经意间,他本就不多的自信,又被削去了一角。 同样都是微服出行,他的兄弟姐妹都自带龙凤之气,藏都藏不住。 可是他,一旦微服,就很自然地融进去了,不自己回去别人都找不到。 还好,只是青衫小姐躲了一下,长辫侍女并未反感赢越,当即大大方方地回礼说道:“我家小姐曾师从卫磐子,遵谨言慎行,惜字冥思之道,公子莫怪。” ! 赢越瞬间恢复了自信,一脸惊色地赞叹道:“原来是名家·冥思道的学士,失敬失敬。” 这话赢越说得很顺滑,檀缨却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冥思道,卫磐子,他是没有半点记忆的,大概是因为身体的原主脑容量有限,全都留给越女图了吧。 不过百家争鸣里的名家,檀缨总也有些印象,大概就是一群空谈的辩论家,似乎是个哲学团体。 至于“名家·冥思道”这样的称谓结构,应是这个世界文士介绍身份的标准模板。 须知,无论儒道法墨,内部理论都有很多分支,人也分为若干派系。 逐道时代已百年有余,不分裂融合是不可能的。 因此,为了杜绝内耗,每家下面,又分立出一些道派,这些道派虽然理论和武德有所差异,但仍然以一个整体而存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一致对外。 总之,赢越以“名家·冥思道”这样牛逼哄哄的头衔恭维这位女子,这下子她总该笑了吧。 然而这位青衫小姐,却听得连连低头。 长辫侍女忙解释道:“小姐并未正式入道,只是性情本就喜静,便一路遵从卫磐子的教诲至今。” “那怪我言重了……”赢越忙又道歉。 他虽然有所失言,但并未气馁,很快又调整过来,昂首朗然道:“既然已知小姐的师门,我二人也当自报家门,实不相瞒,我们来自……” 正当他处心积虑,即将亮出身份的时候。 长辫侍女却突然捂嘴惊道:“哈?秦世子?真的么?” 原来就在赢越酝酿措辞的时候,青衫女子一直贴在侍女耳边小声递话。 看样子,是她看出了世子的身份,这才吓得侍女喊了出来。 呵,什么惜字冥思之道,根本就是不敢跟不熟的人说话。 作为赢越,他装逼的话本来已经到嘴边了,却又被侍女这一声“世子”按了回去,难免不太好过。 但他坚强。 他很快又重新酝酿起措辞,摇着头苦笑道:“想不到小姐如此好的眼力,实不相瞒……” 他话刚出口,侍女却突然转向了后排的檀缨,将青衫女子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小姐说,久闻秦人英武,你这世子长的确实还行,就是随佣过于朴素了……啊疼!小姐你掐我干什么!!” 只见青衫女子狠狠地掐了下侍女的腰间,便又遮面缩头躲了回去。 很明显,刚刚那段话,只是她跟侍女说悄悄话的,是私聊。 侍女却会错了意,把这番话广播了出来。 很好,一个社交恐惧,一个情商低下。 然而言者无心,听者致命。 赢越再坚强,此时脑子也有些空了。 甚至就连身体都怪了,明明是酷暑八月,他却觉到了一阵萧瑟与寒凉。 另一边,檀缨只是陪兄弟壮胆的,从头到尾都只想当绿叶。 他甚至始终都侧着身,尽量少露出脸,可以说是很努力地隐藏自己的英俊了。 但奈何,实力还是不允许。 眼见赢越逐渐寒凉,他忙半遮住脸,又退了半步才说道:“我是伴读,这位才是世子越。” 两位女子同时一抖,再望向赢越,已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面对如此的尴尬,赢越再次选择了坚强,孤身挺着悲凉笑论道:“秦人英武不假,可小姐又是怎么猜到我们中有世子的呢?” 青衫女子略表歉意点了下头后,便又贴在侍女耳边小声传话。 “是战车腰牌。”侍女一边听,一边望向檀缨的腰间,“小姐说这是秦宫专有的配件。” 檀缨低头一看。 的确,自己腰间正挂着一个秦国战车图案的铜牌,这是他进出王宫的信物,基本相当于工牌了,一年四季都不会离身。 “原来如此。”赢越苦笑着抬手一翻,将自己刻意隐藏的金质战车腰牌从腰带内侧翻了出来。 原来是输在了这里。 他这样想着,终于好了一些。 直到侍女再次发来心里话广播。 “小姐说没用的,这个小矮子戴了腰牌她也懒得打量。” 这一次,不用掐,她自己就捂住了嘴:“啊,这句好像不该说出来……” 身后的小姐更是气得捏了把侍女的耳朵,接着连连低头致歉。 ------------ 006 斗技 “哈哈……小姐愿以诚相待,越已知足。”赢越坚强得令人心疼,即便已经如此,却依旧硬摆出僵硬的笑容论道,“二位可是住在越国宾楼?” “哦?”侍女惊道,“世子怎么知道我们从越国来?” 赢越笑道:“世人皆知,越女玉面娇容,轻裙罗袜……” 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刚说出“越女”这个词的时候,青衫小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檀缨连忙上前抢过话头:“气质,是气质,越人特有的才气。” 赢越也才觉出不妥,随之点头道:“对对对,木秀于林,一眼便知。” 檀缨难免翻他白眼。 啊对对对,我就粮中鼠屎,她就木秀于林。 不过单说“木秀于林”,是真的顺耳,小姐可见地满意了一些,羞答答藏回去。 但还是冲侍女摇了摇头。 侍女当即冲赢越推辞道:“搭车就不必了,世子告诉我们哪边是东就可以了。” 就好像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给他加多少年刑期,剥夺多少权力也都不疼不痒一样。 事已至此,拒绝搭车这件事,赢越反倒一点也不失落了。 可他刚要指路,却听一个飘扬高亢的男声传来。 “日出自东,日落于西,哪边是东,抬头不就知道了?” 循声望去,一身着白底红绣长袍,头束银色高簪的玉面尖脸青年,正挽着宽袖阔步凑来。 年龄气质上看,应该也是刚刚参加完道选学士,只是这口音和吐字过于明亢了,必定不是本地人。 顺着他的话,侍女还真的遮目抬头,想看看太阳在哪边。 可她很快就没好气地瞪向了青年:“谁不知道东起西落,可现在是正午,叫人怎么看?” “怎么不能看?”男子吧唧着嘴让出一步,望着侍女身后的小姐,指着地面道,“无论何时,影子都是偏北的,正午的短影,刚好指向正北,继而左西右东,这还不明白么?” 话罢,男子高高扬手,指向了右边。 “啊?是么?”侍女一脸不可思议,瞅了眼地上的短影后,便又望向了看上去更值得信任的赢越,“那边真的是东?” “是的。”赢越跟着抬起右臂道,“除此之外,各国宫门都是朝南开的,今后你只需记得,面对宫门时,右手为东就对了。” 侍女不禁张圆了嘴:“这倒是个好办法。” 银簪青年随之一挽长袖,斗技一般上前与侍女和小姐说道:“也可以看树冠,浓密为南。” “这个……有点麻烦了……”侍女茫然挠头。 赢越低调归低调,但眼见银簪男子挡来身前,他又岂能容异国人在咸京装逼? 他当即便也迈上一步,压过银簪男子半个身位侧目说道:“照这么说,看青苔也可以,色深为北。” 银簪男子扬袖一笑:“郊外蚁穴朝南。” 赢越抬手朝天一指:“山巅积雪在北。” 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斗了起来。 只顾着装逼斗技的他们并不知道,对于路痴这种生物,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事。 他们越显得才高八斗,侍女和小姐就越像一对卧龙凤雏。 侍女倒是无所谓,就当是看斗鸡了,你一嘴我一嘴的,还挺兴奋。 小姐却自知受辱,闷头拉起侍女就要开溜。 可她们刚走两步,却正听到了檀缨一声忧郁的低吟: “可是为什么呢?” 赢越和银簪斗得兴起,眼里只有对方,别说檀缨低吟,连小姐走了都不知道。 小姐却把这声低吟的每个字都听清了,难免心生好奇。 她这便揪了揪侍女。 侍女会意,凑到檀缨身旁论道:“喂,伴读的,什么为什么?” 檀缨眉头一蹙。 第一,我不叫喂,我叫…… 算了,这梗她们接不住。 檀缨就此一叹道:“我在想,为什么影子会偏北呢?” 小姐闻言一滞,瞬间生出了更大的好奇。 是啊,为什么影子会偏北呢? 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也正好映衬了今年道选的主题。 直观上说,影子偏北,自然是因为太阳偏南。 可天圆地方,我朝居正中,四方皆蛮夷,为什么如此重要的太阳,偏要偏南一些呢? 青衫小姐刚想至此,便听檀缨拳掌相击,兴奋大笑:“原来如此,懂了。” 其实影子偏北,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很普通的常识,地理书上也交代过,只怪檀缨当时沉迷奥数,并没有听课。 但这不是问题。 他有九年的义务教育打底,九年的高等教育拔高。 结合一些中小学知识,想通这个问题只消片刻。 一旦想明白了,便是一阵学以致用,融会贯通的至尊爽感。 尤其是这拳掌一击,可谓将学习之爽抒发得淋漓尽致。 而这位越国小姐,亦是百里挑一的学子,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那溢出的快感? 眼见檀缨如此之爽,她顿时心痒难耐,赶忙又推了推侍女。 侍女有些烦:“小姐你自己说吧,我口干了……” 又被捶了一下后,侍女才无奈又无趣地论道:“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影子偏北啊?” 却见檀缨一笑,侧目瞥道:“我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干嘛告诉你们。” “!?”侍女圆嘴。 “?!”小姐炸毛。 檀缨也感觉这么说话不太客气,忙又解释道:“关于天文,我有一些小想法,只是现在还不太成熟,准备整理完备后,再向学宫老师请教,这里先容在下敝帚自珍了。” 却见小姐哼哼一笑,凑到侍女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侍女只嗯嗯点头,愣了一会儿才惊道:“啊?这次不是悄悄话,是要说给他听的啊?” 小姐盯着檀缨重重颔首,满眼都是不好惹。 侍女又确定了一下,这才不好意思地朝檀缨说道:“小姐说,天文之道,百家诸子尚无定论,你一介徒有其表的小小伴读臆想出的道理,谁要听似的~~哎呀……失敬了失敬了……是小姐要我这么说的……” 此时的檀缨,看着那位傲慢而又不屑的小姐,顿觉一阵索然。 “唉……久闻越人尚文知礼,到头来也不过是以貌取人罢了。”檀缨这便摆手相送道,“你要摆出谦虚学习的态度,我心情好还会传授一二。可现在,你仅仅因为我的相貌,就否定了我的学识,既然如此,我这徒有其表的知识,不谈也罢。” 话罢,他便回过身,准备去给赢越助阵。 咚! 却只听身后一声闷闷的跺脚声,接着是一阵清脆又气愤的女声。 “别走!你……你说清楚,言之有理我自会诚心求教。” 这个极具穿透力的清脆嗓音,瞬间惊醒了沉浸憨斗的赢越与银簪。 二人齐齐转过头,正看见青衫女子不甘而又羞耻地拉住了檀缨。 这个瞬间,他们的头虽还抬着,却感觉自己已经输了。 ------------ 007 小姐还是年轻了 在那位小姐的拉扯之下,檀缨只荡衫一甩,回身质问道:“哪有求知者考验传授者的道理?你拜卫磐子为师的时候,也是这个态度么?” “……”青衫小姐似是被那正气荡开一样,被甩开两步后不觉满面燥红,又恼又羞,忙又躲回侍女身后,贴着她的耳朵凶狠传话。 侍女一脸无奈,却也只好学着小姐的语气复述道:“卫磐子早在你出生之前便已闻名天下,岂是你一个小小伴读能相提并论的?!” “可笑。”檀缨不觉间已进入辩论状态,顺势便是一个瞪目挥臂,“我从未自比卫磐子,由始至终说的都是你向人求教,却不知虚心的事情,你却偷换主题,诬我自比得道名士,陷我于狂妄不义。天下闻名的越人,做错了事就只会用这种小儿诡辩的伎俩么?” 檀缨还并不知道,此时他的气势,已颇有了些名士清谈的风采。 咚!咚!咚! 青衫女子急得连跺三脚,毛炸得更是连发饰都崩开了。 她憋红着捡起小发钗,越想越气,干脆一咬牙,翻手抬臂,向着檀缨狠狠勾了勾手。 就是那种武林宗师干架,示意你放马过来的勾手。 如果是得道者之间的辩论,亮出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言尽于此,是时候接拼武德了,就让天道来判断高下吧!” 这本来应该非常有气势的。 但这位小姐做出来,却是一种呢“可恶,怎么还不给我吃的!”的感觉。 那侍女却吓得不轻,连忙回身拦住小姐,甩回着头嚷道:“伴读的快跑!小姐她要揍你了!” “哈哈!”檀缨怎么可能怕越女的粉拳,只爽然一笑,“谨言慎行,惜字冥思,不愧是卫磐子的好学生。” 其实檀缨的辩论风格速来都是以直相抗,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但如果对方不讲究,他也不介意用下作的手段让对方舒服舒服。 果不其然,小姐沐浴在这样的阴阳怪气之中,整个人都开始动摇。 “你……你……你!”她捂住心口,红着眼睛狠狠瞪了檀缨好久后,竟是将小拳头藏回了身后,接着扭脸背身道,“你……你摇唇鼓舌如飞蝇振翅,我才无暇与蚊虫计较。” 而后,掩面羞愧而逃。 还逃反了,奔西去了。 檀缨不得不感叹战国人的高雅,继粮中鼠屎之后,他又收获了飞蝇振翅。 但这位小姐还是年轻了。 嘴唇和舌头,如飞蝇振翅般迅捷,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对面,侍女这才松了口气,与檀缨告辞道,“公子倒也没说错了什么……只是过于刚直严苛了……若今后也这样,怕是很难讨得女子的欢心……” “女子的欢心?唯独这个我素来不缺。”檀缨正色点了点头,“但我的确也有不对的地方,见到你家小姐这样明明有才学,却又态度不端,耽误学业的人,忍不住还是动了气。现在想想,她的学途,与我何干?” 听到这一席谦逊深刻的自省,看着那张温文尔雅的帅脸。 侍女感觉,错的或许是自己。 “我……我都是乱说的,公子这样的人,怎么都能讨人欢心,随性即可……” 话罢,她也捂着脸追着青衫小姐而去。 此时,学子多已散去,小姐也不见踪影。 唯有那蝉鸣,嘤嘤不休。 赢越与银簪,不禁蓦然对视。 此刻,哪边是北,一点也不重要了。 不,从来就没有重要过…… 赢越当即苦笑一叹,与银簪拱手道:“公子大才,看你这身行装,可是来自楚国?” “世子博学。”银簪也行礼谦道,“在下黄洱,代家父春申君向世子问好。” 赢越眉目微微一动,却又很快收敛回来,郑重行礼道:“公子仪表不凡,无愧春申世代美名。” 银簪随之客气道:“世子虚怀若谷,彰显盛秦求道谦风。” 聪明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没什么利益可争夺了,从对喷到互吹只需要一秒钟。 作为檀缨,他本来是撸起袖管,准备帮世子干架的。 但见二人如此称兄道弟,便也不再上前,而是恪守身份,远远等待。 然而,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给一个美男子安静。 刚刚的争端,很明显,大家都是为了轻裙罗袜来的。 为此,赢越黄洱辛辛苦苦明修栈道。 他檀缨却暗度了陈仓。 接触到了轻裙罗袜不说,还把人家给气跑了。 就这么一个抢了主公风头,坏了主公好事的伴读,他……他…… 他偏偏还如此英俊。 黄洱想不明白,这种随佣,要他何用? 于是黄洱话锋一转,瞥了眼檀缨道:“越兄,这位可是伴读?” “是同窗。”赢越这便挥手作礼,请檀缨过来,以平等的礼遇与黄洱相互介绍。 黄洱虽然应了,但却难掩不悦。 伴读之于豪门学子,无异于太监之于王室贵族。 两国的王侯会面,哪有认认真真引荐自家太监的道理? 如果是正式场合,这根本就是一种羞辱,意思是你的水平也就配与我家的太监结交。 好在赢越言辞谦逊,黄洱身份又输他半头,这才没有当场翻脸。 赢越自然也是知道这样不妥,但他想得更多一些。 檀缨既有修学求道之心,那么将来进入学宫并非不可能。 这样一来,曾经伴读的身份,难免会成为他的桎梏,让他无论面对同学还是老师都自矮一头,他人也会对檀缨有所偏见。 因此从今天开始,即便是在外面,赢越也决定与檀缨以同学相称,尽量抹去他伴读的身份。 檀缨倒是没悟到这层深意,只道是赢越讲义气够朋友,甚至心下怪他不够成熟,没必要因为义气而得罪楚国名门。 就这么简要认识过后,黄洱不怎么客气地论道:“檀缨,方才那位小姐拉你,是在说什么事?” “哦,一些天文上的小想法罢了。”檀缨不太想再因这件事起是非,继而转望赢越,欲言又止。 赢越会意,当即说道:“我这位同学不太善于表达,可能是哪里出言不逊了,公子莫怪。” 黄洱摇头冷笑道:“可我看他刚刚讥讽那位小姐,明明是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啊,比之名士清谈都不让寸分。” 赢越淡然回道:“你我不明其中缘由,还是暂且不要评说了。” “……嗯,也对。”黄洱见赢越诚心相护,便也没再纠缠,就此笑道,“你我不谈不相识,酉时发榜还早,不如来我宾楼茶室清谈道选主题,如何?” 赢越稍思片刻后,竟然点头应了:“越才疏学浅。我们说好了,只谈不辩,以和为贵。” “那是自然,秦楚素来都是以和为贵么!” 于是,大家各自上车,约在楚国宾楼相见。 只是檀缨很疑惑。 秦楚以和为贵? 是德国和法国的那种以和为贵么? ------------ 008 鱼! 西边,两里外。 咸京的大街还是那么方方正正,井井有条。 百姓都很喜欢这样大气的风格。 但并非所有人都接受。 “小姐,怎么哪里都一样啊……我们是不是走反了……”侍女喘着粗气,拉了拉前方低头猛走的小姐,“不如按照他们说的方法,重新判断一下东南西北……” “唔……”小姐一脸凶相,暗自低吟,“所以到底为什么,影子为什么向北……” “啊……小姐你别想这个了……”侍女抓头道,“你自己都说了,诸子百家论不通的道理,他一个伴读的能有什么高见?” 小姐咬牙道:“话虽如此,但那感觉却又不假。” “什么感觉?” “拳掌相击时的通悟之感。” “我怎么觉不出来?” “你只知道吃,又不好学。” “说到吃。”侍女这便上前抱着小姐的胳膊摇了起来,“小姐小姐,饿饿,饭饭……” 与此同时,她很自然地将小姐拉向了路旁的宾楼。 宾楼不高,两层而已,但其中每一层却又很高。 屋檐蜿蜒且长,无论门梁牌匾,都刷着深红色的漆。 风格上很明显与周围秦人方正的建筑格格不入。 再一抬头,正看见招牌上是一个大大的“楚”字。 门前还立着一块板子,上面写着“新鲜鲫鱼恭候道选学士”。 为了应景一般,楼内传来了大火浇油的声音,跟着便飘来了一阵鱼味鲜香。 闻到这个,想到滋着热油的鲜白鱼肉,小姐也不觉吞了下口水。 “这味道……葱油浇的!鱼,楚地刚运来的鲫鱼!”侍女擦着嘴巴拉着小姐蹦跳起来,“道选都结束了,还不吃顿鱼庆祝一下!” “又不是没吃过……” “咱们那边多是海鱼,肉又粗又咸,大江里的鱼还真没怎么吃过呢,都说鲫鱼肉嫩汤鲜……” “好了好了,吃就是了!你先摸摸身上有多少钱。” “啊……”侍女一捂嘴,“我想着是接了你回咱们宾楼吃,反正也不远,就没拿钱袋……” “……” “……” …… 檀缨这边,与赢越一同上了老鲍的车,合上帘子才说道:“越兄以为黄洱如何?” “略有才学,只是这样张扬争风的人,你我素来不喜。”赢越仰头闭目道,“可他既已开口相邀,我如果拒绝,会被记恨许久。世代春申君在楚国的地位,都不亚于楚王,还是不要被这样的人记恨了。” “那也该去咱们秦的国宾楼吧。” “……”赢越面色微微一抖,“这个要提前安排的……临时过去恐怕难以接待。” 檀缨这才想起来,赢越虽贵为世子,但因生母早亡,多年来一直被现任王后压制,手上的资源极其有限,实在不可能去国宾楼这样的地方消费。 唉,这个问题就不该问。 赢越倒也不在意,转而论道:“所以你刚刚和白罗袜……和越国小姐到底在说什么。” “说的是影子为什么偏北的问题。” “哦?”赢越闻言一震,如那位小姐一样,他也瞬间体会到了这个问题的精妙。 其实很多重大的问题就在眼前,正因为你天天都会见到,反而觉得这不是问题,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 比如刚刚赢越与黄洱,都将影子偏北视为天经地义自古使然的事情,以至于斗技的精力集中在这件事导致的现象上,根本没有思考原因。 但檀缨第一反应却是质疑“为什么偏北”,正是这一声再简单不过的“为什么”,反倒引起了白罗袜……引起了那位小姐的关注。 “缨,你这有点开窍了啊!”赢越耐不住激动,抓着檀缨的肩膀论道,“所以呢,你认为是为什么?” 面对赢越,檀缨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当即撸袖道:“原理不复杂,但要构建一套模型才能说清,有纸笔么,我画给你看。” “回宫再画,你先简短与我说说。” “好,大概意思就是……” 檀缨正要比划,车速突然慢了下来,老鲍吆喝道:“公子,快看,越女!” …… 宾楼,其实也就是客栈,只是换了一种高端的叫法罢了。 而所谓的“越宾楼”和“楚宾楼”,则是越国和楚国在他国重要城市设立的办事处,既有宾楼的功能,又具备政治属性,除了接待公事前来的本国人外,平日也对外营业,是弘扬本国文化,尤其是饮食文化的重要窗口。 楚作为当世第一大国,其宾楼规格自然宏大。 在天下精英学子道选的这一天,更是把活着的鲫鱼运到咸京,宣扬楚国美味,希望这些学子有机会也去楚国的学宫也走一走。 这事儿好是好,就是鱼太贵了,一般人消费不起。 而消费得起的人,她又从来不带钱包。 于是便有了楚宾楼门前,某小姐与某侍女吞口水,闻味道,明明很上头,却又不敢踏进去的这一幕。 正当她们要挥泪惜别的时候,轰隆隆的声音老远传来,两架马车先后停在她们身侧。 黄洱、赢越和檀缨各自下车。 他们本来还不一定能碰到小姐和侍女。 但老鲍他是开车的,眼神好,老远便看见了轻裙罗袜,还吆喝起来。 然而黄洱车在前,他行动更快,下车一个踉跄便冲到了小姐身侧。 这次他学聪明了,不敢再有丝毫卖弄,只拱手作揖道: “刚刚冒昧了,未及自报家门。在下春申世家黄洱,与世子越相约于此清谈道选主题,小姐若能赏光一同清谈,我等不胜荣幸。” 檀缨在后面听着,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脑子是快,两句话把一切都说清楚,还几乎没给小姐拒绝的空间。 然而这小姐,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小姐。 眼见这个大公鸡一样的尖脸凑过来,她当场就缩到了侍女身后,侧身不见。 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 黄洱顿时一滞,如当初的赢越一样,自尊心莫名其妙开始松动了。 赢越就跟旁边看着,看得十分舒适,看得笑而不语。 你号称代代美男子的春申世家也有今天? 无所谓了,论相貌,檀缨之下,众生平等。 另一边。 无论是小姐还是侍女,现在都馋得要死。 这种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人说:“我们一起聊聊宇宙吧。” 有病啊! 谁要跟你们聊这个? 鱼! 现在她们脑子里都只有鱼。 但小姐的身份摆在这里,既不好说出想吃鱼的欲望,又不忍就此离去。 气氛就这么僵在这里了。 倒是后方的檀缨没那么多架子,鼻子一抽,撸着袖管道:“这鱼很香啊。” 僵在原地的黄洱不屑一哼,回瞥着他说道:“不用这样提点我,既然你是世子的朋友,那也便是我的朋友,清谈时有的是鱼肉招待你。” 檀缨嘿嘿一笑:“那多谢了,话说这鲫鱼远道而来,一定很值钱吧?” 黄洱略显神气地说道:“于楚地不过尔尔,但能活着运到咸京烹饪,倒也算是奇货了。” 檀缨虽然不喜欢他,但此时就像群里收了红包一样,拿人手短。 老板红包都给了,管他是错是对,捧就是了。 “公子大气啊!”檀缨拉长了嗓音虚伪地赞叹道。 “哪里。”黄洱在越女面前被称赞,顿觉一阵暗爽,就此抬手道,“等等清谈时你们想品味什么,但凡我楚楼有的,尽会奉上。” 什么?老板开心了,又追了一个红包? 檀缨忙又问道:“哦?还有别的名菜么?” “名菜不敢当,凡饭稻羹鱼,果隋蠃蛤,绝不比你吃过的差就对了。” “哦?这些都能吃到么?” “世子既来,洱自当盛情款待。” 二人这一来一往,虽然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但却成功地将小姐和侍女馋到要挠门了。 尤其是小姐,再见檀缨更是恨恨硌牙,还得卷着源源不断的口水往下吞。 凭什么你都有鱼吃! 就在此时,赢越很识时机地上前行了个礼: “道选已毕,然求道无止。距离发榜还有些时候,小姐不如进楼一同品菜清谈。我秦、楚、越三地思慧相融,必有所收获。” 这个瞬间,小姐像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贴在侍女耳边嗦着口水疯狂递话。 侍女也努力地端着架子传话道:“小姐说,既然嗦……既然世子如此盛情相邀……嗦,我再推辞就是无礼了……嗦口水不要复述出来……啊……最后一句话没有,删掉!是我在嗦,与小姐无关!” ------------ 009 所谓时代 秦·稷下学宫,论道大堂。 就在檀缨摩拳擦掌要把鱼池捞空的时候,倒选阅卷即将开始。 如王宫一样的大殿内,司业范伢坐在最上最里最高的长桌前。 台下,左右各四排长桌分席而列。 但此时,只有最靠前的那两排坐了人,零零散散不过十三人。 然人不在众,得道则名。 眼前这十三人皆是得道名士,这样的人,无论去哪一国,都是会被奉为上宾款待的人物。 能让这些人甘愿坐在下面,范伢的名望已不言自明。 再观其人,体瘦骨坚,装服极简,面若峭石,沉坐似鼎。 即便只是闭目无言,也足够威仪全场。 待学官将374份试卷平均分发给每位老师后,范伢才淡淡拂袖,举起了桌前的铜色高杯。 “ 天道无穷,人智有限。 以有限渡无穷,唯有代代相传,集小黠为大智,涓小流成大江。 然资材所限,道途艰阻,得道者必寡。 所谓时代,便是吾等寡者,引茫茫众者前行。 亦是茫茫众者,供吾等寡者求道。 ” 说至此,他抬手饮了半杯水。 其余老师们随之皆饮半杯。 这是一个名为“间歇饮”的传统,起源于光武帝。 一个重要的讲话,开头难免引经据典,说些前人古老的话。 但是讲话的人总该表达自己思想的,顺着古体的话说,不仅自己说的很吃力,听众理解起来也很麻烦。 正因如此,光武帝才号召大家说通俗易懂的话,希望求道的门槛降低,不要用古文理解力内耗。 他自己当然也是这么做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样会导致讲话时,开篇的古文说着说着,突然就开始说人话,会很突兀,结构上不美观,听众也会受到惊吓。 因此他在讲话时,中间会喝半杯水,做个转呈,明确地提醒大家,老子要说人话了,你们给我记清楚。 其后大人物的讲话,也多保留了这个传统。 范伢走的也是这个流程。 他喝过半杯水后,杯子却没放下,继续悬杯说道: “ 请诸位时刻谨记,每一位得道者的身后,都有千万个耕种劳作的普通人在供养。 如果我们徇私渎职,任由凡庸的学士通过道选,那便是浪费了他们的劳作,抹杀了他们的一生。 当权贵贿赂你,亲朋恳求你,懒惰占据你的时候。 记得直视那些行将被你抹杀的双眼。 那么。 107年道选阅卷。 可以开始了。 ” 话罢,他昂首将水饮尽。 十三位得道名士举杯相饮后,没有任何场面话,便各自翻阅起试卷。 为了尽量公正,名字和序号都是封着的,阅卷者只能看到论述与图示。 他们阅卷速度也不一而足,有的人片刻便读完两三份交换给其他老师,有的人单读一份就用好久。 这并不是因为某人性格粗糙或细致,而是因为论述的内容。 天文是个众说纷纭的大话题,光是已成体系的理论就有七八套。 那些复述了某一套理论,长篇累牍的卷子,扫几眼就够了。 敢于大胆地写出自己创想的卷子,才值得下功夫。 这样的卷面,无论多么荒谬,多么潦草,他们都会认真品读领会。 审阅这样卷面的难度,不亚于接触全新的理论,经常需要与现有理论进行对比。 可即便是得道者,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理论。 于是很快就有人起身,去向别人请教自己不太熟悉的知识。 三五人先后传阅一份卷子,彼此讨论的情况更是不胜枚举。 其中也包括范伢本人。 他精通墨家,略懂法家,对于儒、道则知之甚少,因此遇到这方面的内容,他也不会端着架子,该问就问,该换卷面就换。 在他引领下,阅卷现场很快热闹起来,与其说是名士阅卷,不如说更像一个农贸市场,在这里大家互通有无,以卷易卷,都争取将自己的知识和领悟,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就这样,一个时辰不到,那数百份卷子,已被分成了上中下三等。 下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认为此人只会夸夸其谈,或只知复诵的无才学士,相当于被判了死刑。 这样的卷子有182份。 中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认为这人有些才华,能从现有理论中悟出一些东西,却不一定足以得道的学士。 这样的卷子有191份。 上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判定为有大创想的潜质,必定能得道,甚至有机会大有作为的存在。 这样的卷子,有1份。 简短的交换意见后,第一轮阅卷结束,范伢整理着三等试卷展开品评: “ 下等,多是僵硬复述某家某道的天文理论。 这样的人,更适合在外面教书授业,入我学宫求道,恐难有作为。 对于他们,我们就不做考虑了。 如何? ” 台下众人多是点头。 却唯独有一个浓眉青年拱手请道: “司业,我以为草率了。” 范伢当即抬手,示意他直言。 浓眉青年这才昂首朗然道: “ 天文历法略显偏门,并非主流之学。 要论述这些,需熟知星象历法,熟读各家之学。 如每年的天数是如何确定的,自古星辰又是如何演变的。 倘若有位考生,恰好是有才学的,却因没修习过这些知识,而被判为下等。 这样是否有些武断了? 更进一步,学生一直想问司业。 临场选定天文为主题,让考生论述。 这是司业一时起意,还是深思熟虑呢? ” 如果是现代的高校官场,这个浓眉仔在面对副校长时这么会说话,怕是今后也都不必说话了。 但在眼前的论道大堂中,如此说话,却并无不妥。 自逐道以来,文士之间,速来以直相待,如果你明明有疑问,明明不认同,却不好意思讲出来,反而会被认为是趋炎附势之人。 况且大家都知道,范伢本来也更偏爱质疑多的人。 果不其然,范伢完全没有生气,只他抬起手,淡然指向宫门外,和声细语问道:“周学博,你可被太阳晒到过?” 浓眉青年僵僵点头:“当然。” “你可知道月亮的颜色和形状?”范伢又论道。 “知道。” “你可仰视过星辰,体会过昼夜更迭,感受过冬夏冷暖?” “……” 浓眉青年这次没有回答,只低头沉思。 ------------ 010 仰视星辰 片刻后,浓眉青年瞳色一闪,颇为激动地抬起了头。 “司业教诲的是,学生懂了。” 范伢终于露出一抹少有的柔软,像是峭石上生出了一抹青苔。 “不妨再辛苦一下,讲给同僚。”他说。 浓眉青年这便昂然抬首,直视着前方说道: “ 方才我质疑,或许会有考生,因为不了解天文而被埋没。 是司业点醒了我。 学士们应对这次道选的主题,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任何知识。 天地日月星辰,不是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便始终与我们相伴的么? 为何有日出日落,为何有春夏秋冬,不是每个人都会想过的问题么? 倘若真有一位考生,从未想过这些,也从未仰视着星辰遐思。 这样的人,又哪里有求道的资格呢? ” 其实他根本不用解释,坐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懂的。 但对于范伢这种不紧不慢,用几个简单问题,点诲他人自行领悟的教学方式,却又自愧不如。 常言得道者寡,然传道者更寡。 只有像范伢这样,既能得道,又善传道的名士,才配得上“子”这个称谓。 主台上,范伢再次确认了众人的意见后,方才点向了另一摞试卷: “ 中等,多是在一套成熟的理论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总结,其中不乏稍有创想者,但未能实现突破与自洽。 这部分,我们不妨再用一个时辰,由更多的人细细品读,选出或许的可造之材。 如何? ” 这一次,台下齐齐称是。 大家术业不同,观点自然也有偏差。 你那里的庸才,到我这里或许就是人才了。 只不过,顶天也只能挖出人才了。 毕竟既已被三人定为中等,不太可能是天才。 最后,范伢双手捧起了那份唯一的上等。 “ 这位学士,提出了我们都没听过的理论,且自成体系,找不出明显的破绽。 单这一人,便不枉诸位一年来的奔波了。 于这样的学士而言,应是他选择我们,而非我们选择他。 因此,今晚清谈时,由他自己选择谁来当他的老师。 如何? ” 听闻此言,台下人皆拱手相赞。 依范伢的身份,他如果看中了一位学士,直接纳入自己门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怎么,你敢说你的才学比范伢更高?还是说你的武德比范伢更充沛? 可范伢还是让了一步,交给学士自己来选择。 这对台下诸位来说,已是莫大的尊重与礼让。 台上,范伢确认这件事后,再次将中等的卷子挪到了中央,轻轻叹道: “ 可惜的是,只有这一位上等。 光武帝以来,各家逐道已百余年。 时至今日,学说都愈发僵硬,难有开创。 盲遵教条之风渐起,党同伐异之流辈出,不容置疑之声俞重。 正因如此,我才选择了最考验创想,又无须任何一家理论打底的天文为今年的主题。 宁可选出百无禁忌的妄人,也不要熟诵经文的庸才。 只可惜,我们奔走各国寻觅了一年,现下还是不得不承认,学生的活力,终究是随着时代的腐顿而僵硬了。 须知,求道,并非是循道啊…… 接下来是我的个人见解,诸位听过即可,不必太过当真。 倘有质疑,你家的对。 诸位不妨试想—— 如果天道是无穷的,那也便意味着,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绝对正确,绝对完美的知识。 由此可推得,现下诸子百家对天文的看法,没有一家是正确的,将来必定被某人所推翻重塑,那人又会被他之后的人所推翻。 不断地推翻,不断地完善,不断地接近。 这便是我眼中的求道之路。 而寻觅能将道向前推进哪怕只有一寸的人。 便是道选之于我的意义所在。 ” 听到这段“私货”,有人点头认同,也有人一动不动没有表态。 正因为范伢强调了这是“私货”,所以即便不屑一顾,也并非不尊重,只是大家信奉的真理有所偏差罢了。 如范伢这段话,前提是“天道无穷”的假设,论述过程则是墨家的因果推导,结论更是他的个人情感抒发,因此对于偏向别家的文士来说,不认同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这是在清谈的话,当面驳斥表达立场也是可以的。 只是现在的首要工作是阅卷,很多人也便没有表态。 但有一位身形瘦高,面长似茄的儒家文士,却听得眉震目颤。 很明显,他对这段话的不适已经溢于言表了。 对他来说,这样无法无天的想法,的确像是墨家人说出来的。 毕竟你们已经亲手否定了墨子本人对于鬼神的看法。 但你公开说“没有完美的理论”“每个人都会不断地被后来者推翻”这种话。 是在质疑我儒家的圣人么?还是讽刺我们的经典? 倘若不是在清谈,这位儒士是必定起身相邀,与范伢辩一辩的。 即便明知才学、名望和武德都在范伢之下,他也会尽力一搏。 范伢似乎也发现了他的不满,继而小心地向他投去歉意。 是的,现在的逐道就是这样。 即便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声明,却还是不知哪里会触犯哪家忌讳。 眼见司业如此,这位儒士倒也气息一缓,承接了这个善意。 是啊,范伢自己都也没有把这些话写成文章公开发表呢。 这就说明,他自己也不确信这是对的,只是把一个想法分享给大家,并非针对谁。 是我偏激了。 儒士思虑至此,便也致上歉意,并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相互忽略一些过于针锋相对的事情,这也是能容纳百家的学宫,得以存在至今的基础了。 风波过去,范伢当然也记得自己的职责,这便毫无借力地直直起身,亲自下场分发起中等试卷,将适合的卷子交给适合的人复审。 这里面,大才的学士是不会有了。 只求能捞出几个有希望得道的人才,延续学宫的香火,为了教育未来的大才,尽绵薄之力。 “就像我这样。” 范伢这样想着,拿起了适合于自己的那份试卷。 ------------ 011 克苏鲁宇宙学 楚国宾楼,后庭小院。 朱红的圆桌上,满是残羹空盘,大大小小十几个。 桌前的人,也都因为吃的太饱而目光呆滞,却又因为这场饭局名义上是“清谈”,不太好意思当场拍肚子仰倒。 黄洱除外。 作为饭局,哦不,清谈的主持者,他在进来之前就夸下了海口,有啥吃啥,绝对管饱。 哪知檀缨这个屌人还真不客气。 光是鱼池里的鱼就捞了三条,眼光还贼他娘的毒,捞到了最新鲜肥美的三条。 其余河鲜肉禽,更是不计其数。 他甚至还舔着脸说“唯独没吃过鱼肉粽子”,害得后厨临时给包了十几个大粽子蒸了。 此时,黄洱看着一桌子空盘,心下只粗粗一算,这价钱快顶自己两个月的例钱了。 虽然这边负责打理酒楼的主簿是自己人,但这么一大笔账该走还是得走的…… 强赖的话,主簿要么托人找春申君暗示补一下,要么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咽了这口气,今后逢人便会说他黄洱不讲究,春申家人白吃白喝。 所以到头来,这苦只能黄洱自己咽了。 本还想着通过道选后,去咸京的歌楼坐一坐的…… 现在这样,不去卖唱就不错了。 他不禁含恨瞪向以檀缨为首的蹭吃人。 你们! 你们…… 你们为何如此能吃! 那么大条鱼,我都舍不得夹太勤,你怎么有脸直接抓自己碗里! 还有这位越国小姐,以及这位侍女。 小姐没尝过鲜味,多吃两口就罢了。 你一个侍女怎么有脸这么胡吃海塞,好像还在跟那个伴读比谁吃的多。 的确如他所想。 此时此刻,檀缨与侍女正向彼此递去钦佩的眼神。 檀缨:你一介女子,竟如此能吃,豪杰。 侍女:公子胃口像猪一样,身材却像马一样,羡慕。 还他娘的惺惺相惜上了? 黄洱看得脑顶都燥热起来。 倒是青衫小姐,没控制住,吃了一条半鱼,心下还是有些愧疚的。 她掩面擦过嘴角的鱼汤后,便拉来侍女小声递话。 侍女很快说道:“黄公子,这顿多少钱,晚些把我们的这份送来。” “诶!”黄洱肿着脸扬手强笑,“明知我做东还要付钱,小姐是要羞辱我么?” 听到这里,侍女没等小姐表态便笑呵呵点头:“那就谢过公子了。” 小姐虽仍觉失礼,但一想这顿饭怎么看都不便宜,便也就这么算了。 远道而来,即便未能通过道选,用这钱买些秦地的书刊也是极好的。 然而就在她旁边,刚剃干净牙缝的檀缨突然一个探头,冲黄洱道:“黄公子,现在这个时间,身在如此幽庭雅院,如果能有些茶点……” 面对这张脸。 终于,黄洱他学会了拒绝。 “后厨已经休息了。”黄洱斩钉截铁道。 檀缨见状,也知道这位老板已被榨干,便也不再抢话,适时地退出了群聊。 话说回来,刚才大家虽然一直在吃,但三位道选学士也确实清谈了一些话题。 说到清谈,这最初是个很严肃的词汇。 指的是顶尖名士,对重要的问题展开辩论的过程。 但随着“道”的普及,这个词的运用也愈发广泛。 时至今日,大家互相捧个臭脚,谁跟谁干个啥,往往都会来句“清谈”震场。 聊天唠嗑是清谈,帝王开会是清谈,学士辩论是清谈,檀缨和赢越并排拉屎也可以是清谈。 最后这个味道确实有点重了,谈不上清,就叫大谈吧。 顺理成章,一起撒尿的时候叫小谈就对了。 反正随着这个词被滥用,听到“清谈”也就跟听到“吃个饭”“聊聊啊”差不多意思了。 至于檀缨刚刚所经历的这场清谈,无非就是考完试对个题罢了。 瞧给他们牛逼的,还秦、楚、越三地智慧相融,赢越你这小嘴儿是真甜啊。 不过他们具体对题的内容,还是有点意思的。 如果没有隐瞒的话,三人论述方向倒也符合自己国家的风格。 秦重法墨,赢越对范伢更是一心所向。 因此他主张,天地日月都存在于一台精密的仪器上,有各自固定的位置,随着仪器的运转而产生了日夜更迭。 不过这样的理论墨家早就有,甚至在纸上设计出了很多套仪器,赢越再怎么聊,也终究难逃其中的框架。 黄洱所在的楚地则重农儒,神灵鬼巫一类的存在也很有市场。 但他应该对秦学宫的风格有所了解,主动摒弃了神鬼之说,主论农家对天文的看法。 大约意思就是,造物主为了滋养万物而设计的这一切,进而阐述了日月季节与万物生长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老卷王檀缨来说,这个不仅离谱,还有点偏题了。 但毕竟距离《进化论》(演化论)这样的开创性的学说出现还有一千多年。 此时的人还不太可能理解“今天的生物,其实是为了适应地球环境演化而来”这个道理。 所以本末倒置,认为“日月的存在是为了滋养我们”,“一切都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这种想法,倒也算是以人为本。 不过,最离谱的还是越国小姐的论述。 她没有依附于任何学派,而是自己空想了一套诡异的东西。 大概的意思是,天地日月星辰,都在一个巨人的体内,彼此之间连接着无数看不见的经脉,以近乎无穷的相互作用而整体存在着。 太阳是巨人的一个心脏,不断吞吐出养分供给周围的身体。 月亮则是另一种脏器,负责回收大地溢出的,可能会承载不住的能量。 这样的心脏不计其数,满天繁星都是。 哎呦卧艹…… 这又是什么印度教? 这臭袜野心不小啊,要在我大秦当婆罗门么? 当然,也可能是檀缨会错意了。 毕竟这位小姐惜字如金,谈及自己论述的时候,只说了“巨体之内”、“有络相连,目不可见”、“日供月息”一类神秘主义词汇。 理解成克苏鲁倒也问题不大: 古神用你无法理解的触手,纠缠着万物。 太阳是古神的一只眼睛,饲养着人类,月亮则负责收割。 这样的眼睛不计其数,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那无数只眼睛也必然俯视着你。 唔…… 这么一想,檀缨身上竟然荡出了些许凉意。 怎么就还觉得挺过瘾…… 总之,檀缨能在这位小姐只言片语的基础上,脑补出印度教和克苏鲁,已经远胜一头雾水的赢越和黄洱了。 可无论如何,她的说法都充满了一种神秘色彩,像是一个孩童睡前盯着繁星的胡思乱想,恐难登大雅之堂。 里面固然有些许蒙对的地方,但阅卷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那是对的呢? 这个世界根本还没有正确答案,甚至就连自己所在的那个地球公认的理论都不一定是对的,或许真的是古神的眼睛呢? 白矮星是死去的眼睛。 黑洞则是被外域支配者腐蚀的眼睛,通向那更加不可理喻的世界…… 停。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再也不能想了。 ------------ 012 公子不通事 总之,檀缨料定无论如何,这臭袜都已经凉了。 他顺势便向侧方暼去。 那小姐好像被鱼刺卡住,正憋红着脸来来回回努力吞咽,还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檀缨暗暗一叹。 唉,我将来游历越国的时候,如果见到你衣不遮体,袜难覆足,恐怕会记起今天的事情。 那样的你见到我,大概也终会懂得何为谦逊,何时又该低头了。 檀缨内心嘲笑之间,耳边传来了一个不好惹的声音。 “哼——?” 只见那青衫小姐正怒目而视。 在她质询的眼神下,檀缨忙抬手道:“我……我没想你坏话。” 旁边侍女咯咯笑道:“笨伴读,不打自招啦!” 小姐随之很用力地一扭起身,刻意不给檀缨好脸,只向黄洱和嬴越行礼告退。 黄洱忙起身道:“离发榜还早,不如再清谈片刻。” 小姐只摇了摇头,其间似有意似无意地瞪了檀缨一眼。 黄洱见机一笑:“小姐是不喜与伴读同桌么?” “不不……”小姐赶紧摆了摆手,接着又贴到侍女耳边。 “小姐说,若有幸入选,便要参加后面的清谈,她想休息片刻,免得到时候犯困。” “的确。”嬴越随之起身道,“那场清谈,老师们也会向感兴趣的学生提问,确实要打起精神应对。我们已经打扰黄公子很久了,不如各自休息一下,清谈时再会。” “嗯,嗯嗯。”小姐连连点头。 黄洱却是一阵无奈。 他这场饭局的用意是在入宫修学前提前结交重要人物,以便今后顺滑地风生水起。 然而这一顿饭下来,这位小姐光吃不说,嬴越则是表面之谊。 钱亏了不少,却一点正事都没聊,关系也没怎么拉近。 你说你一个世子,在咸京混迹十几年,我这么宴请你,作为回馈,推荐一个不错的歌楼有那么难么? 不要说秦世子,便是普通的名门子弟,也不该如此不通世事。 倒是这个伴读檀缨,他尚且知道吃人家手短,说了几句漂亮的恭维话哄我。 可这样一个只知谄媚的伴读,我堂堂春申公子结交你做什么! 但事已至此,眼见客人去意已决,黄洱也只好拱手相送:“既然如此,我们清谈再会吧。” 小姐这便告辞,婉拒了出送的好意后,与侍女一同向外走去。 檀缨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举起左拳,非常认真地向两位讲解道: “出门左手是东,左啊,这边。记不住的话,现在这只手就握紧拳头,出门往握拳头的方向走。” 檀缨为了不让她们再迷路,可谓是算无遗策,尽力而为了。 然而那小姐回过头,却只看到了一张叫嚣欠揍的脸。 “要你说?”她脆声嗔怒道,“影子为何偏北我也想通了,一样不要你说。” 话罢,便拉着侍女气哼哼颠跑而去。 檀缨也哼哼一笑。 想通个毛,你道选都凉了都还不知道,睡死你算, 待小姐走了,嬴越也便告退。 黄洱却颇为热情地扬手道:“唉,小姐是要回去收拾收拾的,你们二人又没那么多琐事,不如这样,秦宫路远你们也别回了,我给你们开间客房小憩便是。” 嬴越忙推辞到:“不必不必,我们已经吃了很多了……” 黄洱却搂向他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檀缨不是想尝尝茶点么,我这便去吩咐。” 嬴越本欲再拒,却见檀缨一脸期待的神色。 檀缨当然会期待。 老板见他退群,竟还私聊要发红包,这不拿白不拿啊。 但檀缨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世子的面子。 之前捞鱼的时候,有罗袜分赃还好,如今自己再贪得无厌,会让嬴越难堪的。 因此他也只是表情上不小心暴露了期待,并未有任何表达。 然而对嬴越来说,他却只看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秦宫虽奢,嬴越却是沾不到多少的。 他所能得到的菜肴,更是完全无法与这楚楼相比。 虽然无论吃什么,他总会分给檀缨一半,但像缨这么高大壮实的人,又怎么够吃呢? 瞧把孩子馋的,即便是面对讨厌的人,都如此强颜欢笑。 罢了。 我嬴越的脸皮算得上什么? 不要就不要了吧。 …… 秦学宫,论道大堂。 二审阅卷已毕。 历经一个时辰的品析,中等试卷中,又有31份入选。。 与第一轮选拔不同,二审不再需要至少三人的认可,有一位老师点头即可。 这些中等试卷,在任何一个方面有配得上学宫的亮点,即为合格。 在这31份试卷中,有1份是范伢亲自选出的,其余老师则多寡不一。 比如那位先前与他有所摩擦的儒士,他就一个没选。 范伢很敬重他的严格。 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严格。 如另一位名为邹慎的学博,他就一口气选了5份卷子出来,而且都是偏向于法家的。 范伢对此颇有微词。 他虽然对儒家的一窍不通,但对法家还是略懂一二的。 在这5份卷面上,他并未发现什么太大的亮点。 邹慎让他们入选,难免有利用学宫席位,壮大自家学派的嫌疑。 但也只是嫌疑。 毕竟邹慎才是正牌的法家,在这方面的学识比范伢更深,或许看出了什么真东西呢? 另一方面,文士向来注重风骨。 如果在这里公开质疑邹慎,就是当众否定他的品质,与骂人无异。 范伢倒也不是不能骂他,只是自己身为秦地墨家的领袖,公开责备一位法家得道者,难免会引起更大的是非。 于是范伢也只好放下了这些试卷,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或许只是自己有眼无珠,没有发现这些学生的才华。 没办法,天道虽然是纯粹的,尘世却总是浑浊。 如果眼里真的容不得一点沙子,也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接下来,范伢请13位老师在字条上写下了自己心仪试卷的序号,用以商议学生的归属。 当然,他自己也写了一份。 这里他们所写的并非文字,也不是阿拉伯数字或是罗马数字,而是光武帝为了方便算数而创造的一套计数符号,简洁程度与阿拉伯数字无异。 很快,十四张纸条都到了范伢手上。 他简阅后说道: “ 大道相通,我们对于77号的欣赏是共同的。 包括我在内,9位老师都希望收他为徒。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在清谈的时候,分别介绍自己的道派与所长,由他自己选择拜谁为师。 如何? ” 众人自是点头。 那位浓眉的青年老师更是耐不住说道:“其字如苍鹤,思若飞鹰,司业,事已至此,能否揭下封条,让我们看看他到底是谁?” ------------ 认真请教大家一个问题…… 一个人说很多话的时候,以下哪种格式阅读起来更顺畅呢? 麻烦在支持的格式号码上留个言,多谢! 1 蘑菇说:“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我是子曰爸爸。” 2 蘑菇说: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3 蘑菇说:“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3(另起一行版) 蘑菇说: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4 蘑菇说: “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我是子曰爸爸。 ” 只是讨论格式,打扰了,打扰了。 另外听书的朋友们,一定很爽吧哈哈哈! ------------ 013 天道来决断! 面对浓眉青年的期待,范伢只一脸肃穆:“发榜时才能揭。” 浓眉不禁挠头:“哎呀,还要等一个时辰,这可不好过啊。” 旁人笑道:“周敬之,我看你大可不必,反正他也不会拜你为师的。” 众人随之皆笑。 “我就看个热闹也不成啊?”周敬之自己也笑道。 轻松的氛围中,诸学博讨论起了学生的归属。 除77号外,被老师们看中的试卷总共6份。 其中3份,都只有一位老师选择,自然直接收入门下。 另3份,有多位老师选择,这里就要讨论一下了。 讨论的过程十分友善,几位老师只言片语便统一了意见,确认了人选。 毕竟不是77号那样上等的大才,收进来也就是个正常弟子,犯不上拉扯。 他们如此礼让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于求道而言,收徒就像是养孩子,是要集中资源精心呵护的。 入门之后,老师不仅要言传身教,更要给他们道材滋养,以增加他们得道的机遇。 你如果多多益善收了满门子弟,却不好好负责,或是暗自偏袒良莠不齐,那么在学宫考核中必会落于下等,不仅会失去傲人的身份,更会为人所耻笑。 因此在收徒这件事上,大家都宁缺毋滥,力图把精力和资源用在刀刃上。 在这次的道选中,除那位大才的77号外,其他人都大差不差,自然犯不上相争。 片刻之间,确认这6位弟子的归属后,阅卷的正式流程也就结束了。 但老师们却没有离去,而是拾起了他人选出的卷子,互相请教上面的亮点。 正所谓学无止境,即便贵为得道名士,对于自己未能发现的知识亮点,也是充满好奇的。 这个过程总体很融洽。 但就怕愣头青。 比如那位浓眉青年周敬之,他又有不明白的事情了。 “邹学博,我有一事请教啊。”周敬之拿着一沓卷子,皱着眉走到了一位头发半秃,额头如金鱼一样肿大的黑袍老者身前质问道,“二审的时候,邹学博明明选出了5份偏向法家的卷子,最后选弟子,怎么选了个农家的?” 场面顿时一滞。 大家都不太忍往这个方向看。 周学博,你以为就你发现这个问题了么,范伢难道不知道么? 司业尚未追问,你这又是何苦呢? 却见那半秃老者早有准备一般,两指抹着八字胡,温文一笑道:“无非是看了其他入选试卷后,发现了更好的学生。” “那你二审的时候怎么就没选他呢?”周敬之就此望向范伢,“司业便是始终如一,二审选的谁,收徒还是谁。” 被这么一比,邹慎终是露出些许难堪,但还是强笑着说道:“二审时间有限,未能看到这份农家的试卷。” “的确时间有限,可问题正在于此。”周敬之挠着旺盛的头皮道,“二审结束与商议收徒之间,几乎是没有间隔的,你又是在什么时候看的这份农家的试卷呢?即便能看到,匆匆一瞥又怎么发现的亮点呢?” 嗖! 场面顿时僵住。 众人只道是周敬之发现了邹慎笼络法家的事情,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的确,这个事有些蹊跷了,邹学博根本没机会阅读那份农家试卷才对。 可收徒是一件极其慎重的事情,他自己选出的5位法家都没收,怎么偏偏收了一位看也没看的农家呢? 发现这一点看似不难,但其实只有周敬之这样细致耿直,追根溯源,调查每一份入选试卷的人,才能走到这里。 面对如此的质疑,邹慎可见地动摇了一些,抬手咳了一声才答道:“二审时我便见到了那份农家试卷,但因并不熟悉农家,便未细品,得知他入选后,方才回味起他的论述,顿有所悟,继而收其为徒。” “哦,这样啊……”周敬之这便抽出了那份农家试卷,认认真真躬身道,“烦请邹学博指点,你所顿悟的亮点在哪里?” “周学博稍候……”邹慎这便伸手要拿来卷子。 可周敬之却突然一个缩手,一脸惊诧地大声说道:“等等……你不是在回忆中顿悟亮点的么?现在说给我不应该是张口即来么,为什么还需要看?” “……”邹学博闻言一肃,僵在原地。 你个浓眉大眼的……竟是挖坑给我跳?! 再看四周。 这个破绽过于明显,以至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怪了。 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无非两个字—— 徇私! 对这个反常行为的唯一的解释是,邹慎在道选前早早接触了这位农家考生,许诺收其为徒。 姓名虽然是封着的,但答卷时允许作图,约定一个记号并非难事。 再者,数百位道选者,以农家路线解释天文的,只此一人。 想来是在二审时,这份卷子被分到了其他老师手里,邹慎还没来得及去看,便被其他老师认可,送到了范伢手里。 但他私下已有许诺,便只好在收徒的时候,硬选了这位弟子。 在范伢的视野中,这件事是很明显的,只是没有点破。 但对其他老师而言,不下点功夫比对,还真挖掘不到这一步。 此刻,面对周敬之的质疑,邹慎已找不到任何辩解的空间。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只见邹慎沉吸一口气,轻抹了一把八字胡后,退后一步朗然道。 “周学博,既然你刻意与我不善,出此诡计污我名声,那你我之间,也便无需多言了。” 话罢,他抬臂翻出右掌,四指重重一勾。 来吧,是非功过,就让天道来决断吧! 毫无疑问,这便是当清谈辩论无法解决问题时,得道者之间处理矛盾的最终方案—— 武论! 此刻,紧张的也就不再是邹慎了,而是周敬之。 他得道才将将两年,武德岂能与这样的法家老怪相抗? 但此论若是不接,便是承认邹慎并无不妥,错在自己。 个人恩怨也便罢了。 如此事关公正的大事,岂能苟缩? 周敬之当即牙关一紧,便要抬手。 却听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 “你们看不到我坐在这里么?” ------------ 014 传承 说话的自然是范伢。 但邹慎却丝毫不让,只说道:“司业,这是我与周学博之间的事,事关我法家名望,今日必要有定论。” “当然是这样的,你可以这样。”范伢说至此,突然像是跳帧一样猛地直立起来,本有些苍老的双瞳顿时荡出了异样的浑厚,如沸炽浓浆一般凝向邹慎,“我也可以。” 这声音像是巨鼎一样砸在堂中。 呼!!! 众人齐呼:“司业息怒!” 邹慎更是吓得退了半步,震颤之中,手臂也跟着落了下来。 便是周敬之,也诚惶诚恐躬身道:“司业,这只是学生的个人想法……” “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如魁石兵佣一般,范伢直瞪着邹学博一步步踏下高台: “我速来不喜仗势欺人,以武德论高下。 “但不喜,并不代表不会。 “现在,请你向周学博认错。 “然后去祭酒那里请罪。 “如何?” 随着范伢一步步地逼近,邹慎身形的颤抖也愈发剧烈。 眼见范伢便要抬手邀论之时,邹慎终是转了个身,极其勉强地向周敬之微微弯腰“你说的对……是我……是我顽固了。” “那就……”周敬之也慌得咽了口吐沫,“就到底为止吧……” “……”邹慎就此转向范伢,低着头,不敢直视地拱手道,“司业,我去祭酒那里了。” “如果祭酒没有撤销你的身份,记得回来清谈。” “是……” 待邹学博走后,眼见司业动气,余者也皆告退,不敢久留。 唯有那茄脸儒士,离去之前,重重抓起了周敬之的手:“周学博,此事必有公允。” 话罢,他便汹汹离去。 周敬之送走了这位儒士后,才茫然回身,向范伢地问道:“学生受些苦而已,司业大可不必……谁不知邹学博身后就是祭酒,祭酒如果执意为他撑腰……” “那便来。”范伢只一动不动地望向宫外,“我让他去祭酒那里,就是希望祭酒尽早知道这件事,如果要发生什么,那就早些发生,莫要耽误清谈。” “司业自是风骨使然……”周敬之忙躬身道,“可祭酒与司业,正是秦地法墨两家的领袖,您二人如若相抗……便是法墨争锋的前兆了……据学生所知,每一次法墨争锋……都会死很多人。” 范伢面色渐缓,问道:“你既然想到了这里,又为什么要站出来揭露邹慎徇私呢?” “学生又不是什么大名士,挨顿打也没什么的。只是这些法家……”周敬之说着狠狠望向宫外,“今天不警示他们,明天他们就会做更过分的事。” “是这样的,你做得很好。”范伢淡淡说道。 “可……” “好了,没事了。”范伢松了口气道,“祭酒不会来了,他要来,已经来了。” 周学博也才擦了把汗:“还好……不然学生就是罪人了。” 话罢,他看着逐渐放松下来的范伢笑道:“原来……老师也会紧张?” “与你相同,我也怕当罪人。”范伢苦笑道,“但法家不怕,所以百余年来,他们始终在我们之上。” “唉!”周学博也只有无能一叹了,“都怪学生不争气……” “你已经是最争气的了。”范伢淡然道,“腐朽衰灭,亦是天道的一部分。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即便是道选中年轻人的论述,除了77号以外,也多是循规蹈矩,死气沉沉。我能感觉到,道正在离我们远去,一切都在回到光武帝之前的样子。又或许那才是天下本该有的样子,所谓逐道,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罢了。” 看着渐露疲态的范伢,周敬之不觉双目泛红:“老师,唯独你不能说这种话,即便你累了,学生也会道传下去!” “你不够的。” “那学生的学生也总有够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也总有够的!” “很好。”范伢柔然一笑,推着周敬之道,“既然有此决心,不如回去打扮得精致一些,也许77号就是你在等的人。” “啊!”周学博红着眼睛愣道,“如此大才的学士,会看得中我?” “不拘一格,不事权贵,不也是大才品格的一部分么?” “有道理啊司业!学生这便去沐浴更衣,熏香涂露!” “……熏香涂露……倒也不必。” …… 楚宾楼,二层上宾客房。 檀缨和嬴越憨谈良久,满桌的点心愣是一点儿也没动。 就这么说了很久很久,嬴越才终于一知半解。 “你的意思是……地是圆的……所谓天下,是一个巨大的球。 “太阳的确直照这个球的正中,只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处于这个球的北半边,所以太阳的方位偏南一些,影子是因此才偏北的。 “这样说对了么?” “可真不容易……”檀缨这才擦了把汗,拿起茶杯,将已经凉了的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现代宇宙的模型,对战国人来说的确太抽象,太反直觉了。 以至于单是描述地球的形状就要费上很大的力气。 为了让嬴越能大概理解,檀缨很不严谨地略过了南北回归线,将赤道与黄道合而为一,以此划分南北半球。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很复杂了,再加上公转自转,恒星卫星的话,嬴越的脑子怕是会坏掉。 如此大费周章,倒也不是檀缨非要教他。 但道选聊的不就是天文么? 不上这套符合两千年后观测事实的理论,难道要像罗袜那样,编一套克苏鲁宇宙学么? 诚然,那样的学说或许更易理解,更有传播力。 但如果用这样自己都不认同的虚假学说唬人,这又怎么能得道呢? 与其当那样的学术骗子,不如直接住进富婆豪宅,过平淡的日子算了。 反正横竖都是富足,与其误人子弟不如滋补富婆。 另一边,檀缨也是满脸流汗地饮了口茶说道:“自己人,容我直说了。” “请。” “这样为了贴合结论而编造的空想之谈,我是不信的。” “……” “但我愿与你清谈。”嬴越嘴角一扬,抓了抓领口道,“我问你答,你能圆过去才算自洽。” “大可问来。。”檀缨一把砸下茶杯,“哼,上次你我如此正式的清谈,还是那次大解的时候吧……谈的是什么来着?” 嬴越揉腮回忆道:“应当是你我各自排出的屎,落到坑里混在一起后,还能否将他们完全分开。” 檀缨感怀一叹:“那可真是个好问题啊……你我的两坨屎虽各异,但其混合在一起,却又成为了一坨全新的屎,即便真能再完全分回两坨,但这两坨历经交融合一,还能说是原先的那两坨么?” “你且住口……莫乱我思绪……”嬴越捂头道,“完了,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东西了……” “冷静。”檀缨忙说道,“地是球,太阳对正中,影偏子北。” “嗯……”嬴越又整理一番后,这才拱手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请,我们就开始。” “请。” 兄弟二人继恢弘大气的“大解之辩”后,开天辟地的“楚楼之辩”就此展开。 ------------ 015 这就是飞蝇振翅吗? 继恢弘大气的“大解之辩”后,开天辟地的“楚楼之辩”就此展开—— 嬴越:“如果你的理论没错,那么在地球的南半边,影子应该是偏南的。” 檀缨:“是这样。” 嬴越:“可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檀缨:“因为你还从没问过来自南半球的人。” 嬴越:“南边是海。” 檀缨:“海的尽头是陆。” 嬴越:“你怎么知道?” 檀越:“地若是圆的,即便南半球没有陆地,只要我们一路坐船向南航行,最终也会绕回来,于我们所在大陆的北岸登陆,那难道就不是陆么?整个旅程中总有一段时间在南半球,到时候影子自然在南边。” 嬴越:“……你个粮中鼠屎,说话果然如飞蝇振翅一般……就算你圆过去了吧。” 檀缨:“舌头快不好么?” 嬴越:“好好好,都是你好。下一问——你说我们在北半球,所以影子偏北,可地若是平的,影子不是照样偏北么?所以地为何必须是球呢?” 檀缨:“好啊!你这个点抓的好啊!” 赢越:“呵呵,这便言败了么?” 檀缨:“呵呵,容我试试看——我且问你,海上孤帆远去,总是船体先降下地平线,再是帆杆,这是为何?” 赢越:“我没见过海。” 檀缨:“……那……我再问你,燕国之北与楚地之南的星象不同,这又是为何?” 赢越:“我没出过秦。” 檀缨:“……最后一问!不同季节影子长度不同,这是为何!” 赢越:“我没比过影。” 檀缨:“……兄,我累了,你赢吧。” 嬴越:“还算不得赢,无法将你驳穿,只因我见识短浅,这一驳便算了,你再接我一问便是,这才是我最想问的,请听好—— “既然你说地球绕日而行,太阳又永远对着地球的正中,那天下不该是永恒的白昼或是永恒的黑暗么?为什么会有日夜更迭呢?” 檀缨:“…………” 嬴越:“哈哈!说不通了是不是?” 檀缨:“不是的……之前怕你太晕,就没有讲得太深入,现在看来,要解决你的这些疑问,怕是要再按着你讲半个时辰了。来,我先介绍八个名词四种术语给你……” 嬴越:“够……够了,我脑袋疼,等等还要清谈……不想听了……” 檀缨:“唉?你跑什么,你不是号称大秦第一好学者么?你不是说‘莫怪嬴越不读书,只因阅尽馆中藏’么?” 嬴越:“不不,我不好学,你好学……大秦第一好学者头衔是你的了……给你,快拿走……” 随着嬴越异常郑重地,将一顶并不存在的虚空冠冕比划着送到了檀缨手里。 楚楼之辩,就这样无趣地结束了。 檀缨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还是暂且放过了嬴越。 毕竟现代宇宙模型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代代建立出图景,一点点推翻与重塑。 这个历程长达两千年,牺牲者更是不计其数。 最终印在物理书上,那个宏大而又厚重的宇宙,又岂是身在起点的嬴越所能承受的呢? 檀缨“戴”好了“学习王冠”后,这便拍着嬴越笑道:“我其实也不想给你硬灌这么多,但你太精明了,提出如此刁钻的问题,我才不得不用更复杂的理论来应对你。” “唉……只可惜我的才学,没法回应你了。”嬴越喘着粗气道,“但学宫的老师一定可以,范子一定可以。” “就是你说的那个范伢对吧?” “叫范子!” “什么子不子的,怕就是个糟老头子,或许他还不如你呢。” “……很好,记住你的话。”嬴越不禁咬牙狠笑,“晚上被范子教训的时候,可不要当场哭出来。” “?”檀缨惊道,“……你要在今晚清谈时引荐我?” “当是如此。我虽然无法理解你的创想,认为那是错的,但能感觉到它的完善,想必你已经想通里面的每个细节了。”嬴越震震点头道,“如此捷才之作,无论对错,都配得上今晚的清谈了。放心,合适的时候我会把你引出来,为你争取片刻论说的时间,相信范子也一定能从中捕捉到精妙。” 檀缨张圆了嘴道:“我这个身份,不会太唐突么?” “莫要小看范子,只要你的创想是独创的,自洽的,管你是小伴读还是周天子,他都会用相同的态度与你对话。” “好!”檀缨就此拳掌一击,“那我赶快整理成文,完善一下措辞。” “来不及了。”嬴越望了眼刻钟,展着双臂起身道,“该动身了。” …… 学宫门前,即便还差两刻才到酉时,却早已被学士和亲属围满。 求学十余载,入选正此刻,他们又怎么坐得住呢? 便是嬴越,也都在差一刻前赶了过来。 按照礼仪,他本该邀黄洱一同前来的,但出得房门寻了一圈,没见到黄洱的踪影,便也只好留书言谢,这才与檀缨下楼,乘着老鲍的车快马奔来。 不过他们却没急着往前围,而是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 毕竟,世子是见过世面的。 他当即向檀缨讲解道:“所谓张榜,并非贴出一个布告,而是老师按名次公布入选者的姓名,提到名字的人依次进宫,所以往前站是没有用的。” “不打紧,反正我看得到。”高近八尺,鹤立人群的檀缨如是说道。 嬴越一叹:“你粮中巨屎的身姿……自是不必强调……” 正说着,身后一个咋咋呼呼的丫头声音传来。 “喂喂喂!伴读的伴读的!” 不用说,准是那侍女和小姐来了。 回头望去,侍女正小步颠来,小姐则侧目而行,就是不看檀缨。 檀缨这便笑迎道:“很可以啊,这次没迷路?” “哈哈,小姐找到方法啦。”侍女绘声绘色比划道,“只需对着门站,要回宾楼就往右走,要来学宫就往左走。” “哇哦,厉害了。”檀缨竖起了大拇指。 “哈哈。”侍女美滋滋说道,“我家小姐只要不与人对谈,别的都很厉害的。” “就你话多!”小姐忙抢上一步掐在她的腰间,接着又不屑瞥向檀缨,“对谈……对谈我亦无惧,只是无心与蝇虫争锋罢了。” “啊对对对。”檀缨一笑,干脆伸出舌头狂卷起来,“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侍女捂嘴惊道,“这就是飞蝇振翅吗,完全看不清舌头了。” ------------ 016 发榜 “你理他做什么?”小姐拉回侍女,扭身要便走,“走,我们去那边。” 侍女一笑,忙与檀缨行礼道:“那等等见了,伴读郎~” “唉,倒不一定能再见到。”檀缨挥手作别,“你家小姐那样空妄的论述,怕是很难入选,我们也许就此相忘于江湖了。” “呸!快呸!”小姐一个情急,回头便骂,“你家世子那样的僵学复诵才没法入选呢!” 檀缨:“……” 小姐:“……” 侍女:“……” 嬴越:“………………………………” 一阵萧瑟的凉风中,小姐红着脸连连躬身致歉。 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诚诚恳恳连鞠三躬后,便也只好拉着侍女鼠窜而去。 嬴越孤立风中,此时的体验确实……有些痛了。 我知小姐你与檀缨有仇,早已退避三舍了。 可为何你却只与他骂俏,唯独泄恨的时候……才大老远朝我来呢…… 之前清谈的时候,我说到自己见解时,你不是还连连点头么? 难道完全没有在听,只是觉得鱼很好吃? “缨啊……”嬴越孤立着,有些微弱地说到,“我的见解,真的就只有僵学复诵么?” “当然不是!” “说真话……” “倒也……没那么严重。”檀缨忙扶上前说道,“越啊,创想这件事是看机遇的,比如你,自小崇奉墨家,早早就完全接受了一套墨家对天文的看法,这种情况下要你谈天文,你又怎么可能创想出东西呢?” “如此说来,我所述的那一套擎天说,的确是我心中所想的唯一……” “就是啊。”檀缨远远指道,“至于那臭袜,她准是不学无术胡思乱想罢了,那样荒谬的论述是不可能入选的。” “倒也不必如此说……” 不远处。 “阿嚏!”小姐打了个喷嚏,掩面怒目回头看,果然檀缨正指着这边,一时之间怒从心头生,“我与那伴读势不两立!” “哈哈,我很喜欢伴读郎啊。”侍女在旁笑道,“不过是斗过一次嘴而已,有那么大仇么?” “不是我有仇,是他如飞蝇一般嗡嗡不止。” 侍女点着下巴道:“此前在小姐身边这样团团转的人不是很多么,也没见你过于记恨哪个啊。” “他不一样……他是……是巨蝇!大蛾子那么大的,扇着翅膀往我脸上撞,躲都躲不过!” “这么说倒也对……”侍女转望向檀缨道,“确实太明显了,眼睛看到就很难离开……” “??小茜!你背叛我??” “啊,有么?啊哈哈哈~~” “我掐!” 正闹着,高亢的声音传来。 黄洱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拱手走来:“唉,又见面了,小姐休息的可……” 然而他话没说完,小姐就极其烦躁地拉着侍女走向了别的地方。 “啊。”黄洱呆立原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脑子里更是荡出了那些被她白白吃掉的鱼。 真就……吃完就跑,翻脸不认识么…… 于楚地,向来只有他黄洱白嫖别人的道理。 这次……似乎是被以檀缨为首的一整个团伙给白嫖了。 黄洱并不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小姐正在气头上懒得看他那张脸罢了。 不过在远处,嬴越看到这一幕,却是心暖似春。 每次自己要扛不住的时候,这位黄公子都会及时地在底下垫一下,真的是贴心。 至此,他们三股人也没再凑。 黄洱呆立原地,嬴越和檀缨沆瀣闲聊,小姐与侍女激情互掐,一刻的时间也便这么过去了。 酉时整,隆隆的声音再次响起。 石门左右展开。 站在中间的,依旧是那位白袍讲师,脸上还带着一抹笑,似是准备欣赏学士们的大起大落一般。 此时檀缨才看清他的容貌。 虽谈得上挺拔俊朗,笑起来却有种贼眉鼠眼,奸诈狡猾的感觉。 往好了说,或许可以诠释为放荡不羁吧。 大约就是那种天天泡在不正经的地方,滋养出来的不羁与放荡。 上个给檀缨这种感觉的人,还是前世中,一位名为富坚义博的漫画家。 当然,人家可能只是天生就长了一张老贼脸。 檀缨忙心下念道:万不可像别人对我一样以貌取人,才华与相貌是无关的,相由心生是没有根据的。 另一边,白袍讲师看也未看谁,只握着手中的一沓试卷道: “酉时已到。 “道始107年,秦·稷下学宫道选。 “发榜。” 话罢,他展开试卷,捧在身前。 只扬袖一拂,第一张卷子上的封条便无影无踪。 檀缨吓得忙拉了拉嬴越问道:“这是什么神技……” “不知,但这只是小技吧……”嬴越有些发颤地说道,“发榜提名的顺序,即是道选成绩的名次……被第一个叫到的,便是头名。” 檀缨当即重重地抓着嬴越的肩膀:“那第一个被叫到的必是世……” “姒青篁。” 他话音未落,白袍讲师便说出了这个名字。 随之便是学士们的惊呼。 “姒?” “越王室?” “似乎……是位女学士?” 接着他们便互相寻觅起来,想看看头名到底是哪位。 却只见人群边缘,一个长辫侍女左右挥着手道。 “哈哈,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人群自觉地左右让开一条通路。 走在中间的,不是那轻裙罗袜的小姐又是谁! 瞬间,檀缨瘙痒难耐。 这帮阅卷的逼……这帮逼…… 水平也…… 太他娘的高了! 这绝非反话。 即便只是只言片语,但他也知道,小姐必有一些蒙对的地方,虽然外皮很古怪,但内核却有了些现代宇宙学说的样子。 问题在于,这里的人并不知道现代宇宙学说。 在这个天圆地方,天子为尊,我即天下的时代,如此天马行空的创想,接受起来是非常难的。 更何况这种创想,必与传统学说充满了对立。 你没什么学问,听着可能还会觉得有趣。 但你知识越多,就越会觉得刺耳,觉得被冒犯,觉得对方简直不可理喻,多么愚蠢而又恶毒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 接着便是字里行间寻找错漏,想方设法去推翻它。 这是人本性的一部分,即便到了21世纪也没有丝毫改观。 可就是顶着如此的不利条件,姒青篁竟然还是入选了,甚至是头名。 在这样的结果面前,甚至可以说。 阅卷者的相对水平与开明程度…… 已远胜大多数现代大学的讲师。 这才是檀缨浑身瘙痒之所在。 好! 范子先生。 我倒真想会会您老人家了。 ------------ 017 一闪而过的未来 就在檀缨感怀的时候。 姒青篁走在空道中央,可谓是蹑手蹑脚,形同猫步。 被如此多的人注视,更是慌得她低头掩面,只盯着侍女的布鞋前行。 直到她听到一阵磨牙的声音,才悄悄抬头暼去。 哈哈! 是檀缨,都气得硌牙呢! 她当即一个昂首。 似是“哼——”了一声,大步踏了过去。 檀缨不禁扼腕低头。 的确。 以头名的身份被老师们认可的臭袜。 有牛逼的资格。 这一阵,是我输了。 这不甘低头的样子可着实让小姐爽了,她顿时心情大好,舒舒服服地随着侍女一同颠到了宫门前。 门前,白袍讲师也是喜不自胜,眉宇之间甚至有了股老鲍开车时的风采。 “貌若天仙,智比圣贤,妙啊。” 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夸奖的话,姒青篁听来却像浑身爬了蚂蚁一般。 白袍讲师笑着将试卷交给她后,便指了指身后:“烦请在那里等待,张榜结束后,全体入选者随我一同去闻道堂。” “谢过老师。” 讲师随即望向侍女:“可以带一个人一同去清谈,是她么?” “是。” 讲师就此点头道:“那这位小姐也请。” “谢……谢过……老……老师……”见到如此阵仗,一向大方的侍女反倒羞涩起来。 “唉,我不授课不收徒,女学士直接叫我老白就好。” 白袍讲师笑着请进二人后,便又念出了第二个名字。 “谢长安。” “有!!有有有!!!”人群中,一位瘦高的马脸少年兴奋地跃上前去。 “哦。”这次白袍讲师似乎是觉得很无趣,只随手将卷子甩给他说道,“后面等着吧。” “谢老师!这位是我在学馆的老师,我请他一同……” “知道了知道了,快些,别耽误我做工。” 虽然被区别对待了,但这位第二名好像并不在乎,他扶着自己先前的老师跨过门槛后,一路兴奋地小跑到姒青篁身侧:“姒学士,我是齐国来的谢长安!” “……”姒青篁一点一点地扭过身去,不太敢看他。 谢长安一愣,动了动聪明的大脑瓜,灵光一闪又说道:“你爱吃葱么?我从家乡带了很多过来,等等我多分你几颗,你可莫与他人说啊~” “……”听到这个,姒青篁直接慌张的走到了另一边。 谢长安当场呆住,甚至还抬手吹了口气闻了闻。 不可能啊,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不爱吃葱的人呢! 像这样怀疑自己的人,他当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唉。”侍女一叹,不得不再次道出那千锤百炼的措辞。 门前,白袍讲师的发榜依旧在继续。 一位又一位男女学士被叫到名字,兴奋地上前点到。 有些人甚至是哭着去的,毕竟走到这一步是真的不容易。 随他们去清谈的,也大多是学馆老师和父母长辈。 毕竟是老师的教诲下,父母的养育下才得以入选的,请他们来参加这场光荣的盛会,自是最合适不过。 在这又是欢乐,又是泪水的氛围中,白袍讲师不觉已念过十几个名字。 在叫到第16个名字的时候,终于叫到了某人。 “黄洱。” “有!” 黄洱松了一大口气,远远瞥了眼嬴越后,这便大步踏上。 嬴越却并没有看到他。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掐在了檀缨的胳膊上。 每念过一个名字,他都不觉间掐得越紧。 檀缨虽疼,却也一动不动,像是陪伴临产小猫一样,任由他抓。 正所谓苦读十年,张榜一日。 历经过高考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嬴越的心情。 “历年道选,最多不过四十人入选……少则二十……王室子弟多半都能拿到前十……”嬴越呆视着白袍讲师颤声道,“缨……他说过几个名字了?” “16。”檀缨道。 “……” 片刻后,嬴越又问道。 “几个名字了。” “19。” 片刻后。 “几个?” “23。” 片刻后。 “几?” “27。” 片刻后。 “缨……” “29。” “不是的……没在问这个了。”嬴越死掐着檀缨的胳膊,像是哮喘一样有些顺不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落选后,会求见父王,请他委任我去管理一处无人在意的地方……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么?” “……” “失态了……我怎么能这样……”嬴越低头喘着粗气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对……你要把那套创想传达给老师们的……我要拼尽全力,做完这件事再走……” “说什么呢,我必与你同去,刚刚只是在构想。”檀缨揉着嬴越的后背轻声笑道,“我在想,那样无人在意的地方一定很贫瘠,不如走之前学习一下农家的理论,选一些适应当地的种子带过去。也许一开始日子会不好过,但才学已经在我们的肚子里了,总能找到发挥的方法,越人都能把蛮夷之地经营成天下名城,你我如此才学在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顿时,嬴越热泪渗出。 口不再言,只点着头,一次又一次地点着头。 “嬴越。”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子弹一样刺爆了嬴越的耳膜。 嬴越本已在哽咽,此时却突然止住,瞪着眼睛望向宫门。 “没听错。”檀缨轻轻点了点他,“嬴是你父亲的姓,越是你母亲的名,是你。” “末位竟是秦世子。”白袍讲师看着卷面上姓名,也是唏嘘摇头,“没打招呼硬选进来的么……可怜的娃儿哦……” 沉叹之间,嬴越和檀缨已快速整理好,行至他面前。 白袍讲师刚一抬头便惊道:“世子你……凭什么……凭什么……俊过头了吧?你这辈子不舒服死……” 檀缨叹了口气,很娴熟地向侧一让,引出嬴越道:“这位才是世子……” “哦哦哦……那我理解了,舒服了。”白袍讲师见过嬴越的相貌才平衡一些,这便将试卷交到他手中,借机轻声问道,“学宫再清高也不该给你末位……难道你没打点过?” “老师在说什么?”嬴越一脸不解,“不是说即便王室贵族,也一样要凭才能道选么?” “这……傻孩子……天下学子百万,王室就那么几个人,凭什么你们都能进来,真当你们秦室生来就有天纵之才?”讲师摇头一叹,“你傻就傻了,你母后就不知道打点么?” “我……母后……”檀缨闻言一痴。 母后。 我哪里还有什么母后。 什么打点,什么教诲,什么庇护。 从始至终,我都只能一个人,背着妹妹走过来啊。 那些潜藏在下面的门道,书上没有写,别人不与我说,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好在…… 这路,终究是趟过来了。 我也再不是一个人了。 嬴越抑住情绪,重重拾起了檀缨的手:“我请我的同学,檀缨一起参加清谈。” ------------ 018 下次还来! “你的同学?……伴读么?嘿……带伴读来的还是第一个。”讲师一脸坏笑着冲檀缨挑了挑眉,“我与你指定有的谈,咱可要好好熟络熟络。” “哦?”檀缨惊道,“老师这是慧眼识珠,看到我身上的学气了么?” “啊?学气……学气是什么?罢了,你说是就是吧……” 被以貌取人多年的檀缨,顿时一阵感激,双目酸涩着行起大礼:“老师无愧学宫名士,竟不以貌取人,竟看到了学生的才华……太不易了,不易啊……” “你误会了……”白袍讲师听得太离谱,终是没忍住打断道,“咱就是寻思,与你这样的人去歌楼,一定会被姑娘们围住的。” 操。 檀缨浑身一僵,心也彻底凉了。 能把以貌取人做到这一步。 这白衣老贼,也算是人间极品了。 将嬴越和檀缨请进去后,白袍讲师手中已再无试卷。 他向着宫门外负手而立,朗然道: “秦·稷下学宫,107年,道选毕。 “若要参加明年道选,烦请再次书信自荐。 “就是这样了。 “求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神圣,没必要太难过,回去不妨多陪陪家人,游山玩水也是极好的。 “既然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的。不如去抓力所能及的东西。 “于常人言,求天道,不如求天伦。 “诸位学士,别过。” 他话音刚落,正要回身,却见一位学士疯了一样嚷了起来。 “徇私!!徇私舞弊!!!” 他死命扒开人群,血红着双眼冲上前来,:“我的卷子呢!!看过我的卷子了么!!怎么可能没有我???” “唉。”白袍讲师轻叹一声,接着扫了眼学士,两指像是夹棋落地般凌空一点,“炮三退一。” 只见那冲来的学士当场双脚凝住,如熔铸在地,整个人就此向前栽去。 白袍讲师又是掀指一弹:“车九平二。” 便见那学士刚一起身,双目中的戾气却忽然莫名散去,继而愣在原地,双目再无神采。 只是他粗气依旧在喘,泪亦不住在流。 此情此景,便如人们当年描述秦昭襄王一样: 无动无言,无念无想。 “别理他,一刻之后,神念自会归位。” 留下如此一句话后,白袍讲师拂袖再一挥。 石门竟凭空滑动,自行缓缓闭合。 随着那两门相碰,一声浅浅的闷响过后。 学宫内外,便是两个世界了。 白袍讲师这便理了理袖口,负手回身,朝着宫殿一样的大堂阔步走去:“按名序随我来。” 入选学士们再不敢言,皆是又怕又喜忙跟上前去, 白袍讲师这一手,确实也吓到他们了,算是大开眼界。 然而他却似乎并非多么重要的人物,好像只是学宫里的门房。 一个门房都是如此强大的得道者…… 那些学博们岂不是要劈山开海了? 便是檀缨也吓得不轻,揪了揪嬴越小声问道:“这一手是哪家哪道?” “不知……”嬴越同样紧张,“我也只是在清谈会上见过几位得道者罢了,目睹的多是论辩风采,刚刚如此犀利的施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你我切记,学宫内藏龙卧虎,万不可与任何人树敌。” “唉,树那臭袜为敌总是可以的。” “嘘……姒是越王的姓氏,罗袜的身份恐不在我之下……” 就在二人罗袜长臭袜短的时候,白袍讲师却是耳朵一抽,回身招了招手:“你过来,与我同行。” 没办法,檀缨虽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却依旧鹤立。 虽然他直觉上感觉这老贼在叫自己,却也不敢就这么应了。 他一个伴读,上来就被老师单独照顾,属实是抢了其他人的风头,这样不好。 至少也该做个样子。 于是他开始环顾左右。 “装什么,就是你。”讲师不耐烦地说道。 你妈的。 檀缨不禁瞪目,我还就不过去了。 嬴越忙推了他一把:“叫你去你就去,你我初入学宫,问些门道出来也好……” “可这老贼……” “你也想无动无言么?到时候被扔进粪坑都合不上嘴。” “…………”檀缨当即一个哆嗦。 这个展开……确实极具威慑。 檀缨也只好咬着牙挺身上前,追向讲师那边。 也当真如他所料,其余学士们难免心有微词。 至于行在队伍首位的姒青篁,在檀缨路过的时候甚至小嘴一撇,暗搓搓吐了句“臭味相投”。 “好啊……敢这么说……”檀缨不禁止步狞目道,“我告诉老师!” 姒青篁吓道:“你……你这伴读就这点出息么!” “诶嘿~”檀缨这便颠儿了上去。 姒青篁虽气得牙痒跺脚,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边,檀缨跟上后客客气气问道:“老师叫我何事?” “莫叫老师,老白即可,直称白丕亦可。” “好的,白老师。” “唉,你这人……倒也有趣。”白丕一笑抬手道,“两件事,你记好。” “哦?”檀缨猛一扬眉。 这就要传道了么? 以貌取人! 好啊! 他忙躬身敬听:“学生在听了,白老师请……” “嗯。”白丕理了理袖子,正襟负手前行道,“第一件事,我们身后这些学士,身份各有高低,你与世子要尽快找出富家子弟,多做交流,待交情够深了,由我指路,让他们请我们去歌楼。” “?????” 檀缨如五雷轰顶一般。 这是什么上古邪神? 天道就不制裁他么?! 白丕见他惊愕,不禁又是一笑:“又装是吧?” “我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檀缨义愤道,“白老师,请自重。” 白丕反是一脸惊愕:“你这么大都没去过?世子没带你去过?” “我与嬴越君子之交,老师凭何如此揣测!” “我也是这个岁数过来的,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白丕摇着头道,“然后再说第二件事。” “没有第二件了,第一件事我都不答应。” “先听完。”白丕轻声道,“看得出来,你家世子并不是个得宠的人,此番道选位列末位,似是有人故意要他难堪,今后求道之路怕也不会太顺。好在,学宫上下都与我交好,只要你们做好第一件事,你家世子自会方便很多。” “………………”檀缨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现在,他已经理解了。 白丕根本就是一个学痞。 即便现代高校中也有这样的人物。 明明不学无术,情商却高得恐怖,靠钻营人心左右逢源。 虽然檀缨很鄙视这样的人。 但这样的人,却又真能办成事。 也正如他所说,嬴越自小无人庇护,既不懂暗箱门道,又被王后所排挤。 虽然这样磕磕绊绊进了这学宫,今后的日子怕也举步维艰。 这种情况下,有这样一位学痞暗中照应,算的上是雪中送炭了。 只是…… 我檀缨两世清白,岂能在此摧眉折腰逛歌楼?! “想清楚,这事你们不做,可有的是人做啊。”白丕轻笑道,“我看那位楚国来的黄洱便是此中人物。” “……”嬴越听得一咬牙。 罢了。 谁的第一桶金又干净呢? 他这便硬答道:“我可将有此偏好,且有闲钱的人介绍给你,但去是绝不会去的。” “唉,谁一开始又不是这么说呢?”白丕大笑道,“当年我初入学宫也是像你这样的,三五好友请我去歌楼,我只道是交流音律的地方,便随他们同行了,但路上越听越不对,难免心生拒意,却又不好拒绝。” “这种时候不该直言么?” “直言了,没有用,还是被拉进去了……嗨呀里面那个精彩啊……下次还来!”白丕说到这里,已是喜不自胜,击掌畅笑。 “…………” 此时的檀缨,不得不重新评估起学宫的教研方向。 这老贼,怕不是歌家·白嫖道的…… ------------ 019 你……当真不想去? 谈话之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学宫大堂前,由白丕引着一步步踏上台阶。 “这便要进堂论道了,本来不想再多说,但谁让我心善呢。”白丕轻声道,“接下来,万不可让人知道你是伴读,与你这样的人同座清谈,对那些学博而言是一种侮辱。” “学生一直不解,为何大家都如此摒弃伴读这个身份……” “你不妨设想一下,周天子宴请诸王,其他王都带着王后或同等的贵族赴宴,唯独你秦王与自家太监赴会,看到这个,周天子与诸王又是怎样的感受?” 檀缨皱眉道:“太监又如何,太监里面就没有忠义之士么?伴读又如何,伴读里面就没有贤能之才么?” “那娼妓里面就没有纯真好学的么?”白丕撇了下嘴,有些感怀地遥望向天边的残云,“有的,一定是有的,我还见过不少,可那又如何,娼妓两个字的力量难道还不够么?” “……”檀缨自觉词穷。 “言尽于此,遵不遵在你。”白丕也不再争,甩下这句话后,便正襟踏入堂门,回身高声朗道:“请学士入座!” 檀缨这便与众学士入堂。 大殿之中,几大排长桌左右对席而列。 中间大道尽头的台上,一席主座傲然全场。 帝王宫中设宴,怕也不过如此了。 接下来,在白丕的指示下,学士们依照道选排名,依次坐到了左侧那排长桌前。 这样的会议,越接近主座的人也就越尊贵,姒青篁自然坐在最近的那个位子上,此即学士首席。 檀缨和嬴越则在末尾边缘靠门的地方,再往外就要被挤出去了。 坐定后,檀缨才把白丕说的事情道于嬴越。 嬴越听罢只点了点头:“将黄洱之流介绍给他便是。” 檀缨惊道:“嗯?你也能看出黄洱好这口?” 嬴越苦笑:“先前清谈之时,他已三番五次将话题往这上面引,我都佯装不懂才过去的。” “看来是我光顾着吃了。”檀缨笑道。 “不过……”嬴越咽了口吐沫道,“你若是想去歌楼……随那位白老师去就是了,不必考虑我。” “什么话……”檀缨眯眼望向嬴越,“倒是你,真想去我可以陪你,有白丕老贼引路,倒也不至于吃亏。” “那种地方我才不想去,我是在考虑你。”嬴越气得当场喝了一大口水解渴。 “我肯定也不想去啊,有时间不如多读书。”檀缨也是跟着喝了一大杯。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嬴越两手一摊。 “是啊,没什么可说的了!”檀缨满脸清白。 “……” “……” 沉默片刻后,嬴越放下杯子,目色游离地轻声道:“你……当真不想去?一点也不想去?” “倒也……不是一点也不想。”檀缨岸然倒水,“歌楼,也是这世间百态的一部分,偶尔去个一两次,开开眼界,雅俗皆赏,倒也不是不能。” 嬴越亦是满脸郑重:“的确,越既为世子,自也有责任考察咸京的各行各业。” “但是啊……”檀缨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揉着额头道,“虽然我们愿意委身去考察,哦不,愿意委身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学习,但这样的学习,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确实如此……我的例钱恐难支撑这样的学习……” 说至此,两个人不禁同时望向了长桌中段的黄洱。 “嗯。” “嗯。” 与此同时,长桌的另一端,首席学士之座。 姒青篁与小茜坐在这里,本来就很不自在。 此时又分明感觉到有人望向这边,目色淫靡,笑而不语,那就更难受了。 没办法,怪就怪檀缨太明显了,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会被所有人,至少所有女人注意到。 姒青篁烦得捏着桌角道:“那伴读准又在想我的坏话……” 小茜的身份坐在这里也很紧张,但还是尽职尽责劝道:“不就是瞅一眼么,怎么就是坏话。” “你被巨蝇盯着不烦的?” “够俊的话,倒也不烦~~” “唉。”姒青篁捂着额头道,“你忘记我为什么来秦求学了么?” “还……还真忘了呢……”小茜点着下巴道。 “……”姒青篁不得不再一次说道,“越地尽是浮夸之风,靡靡之音,连学宫里的老师都只擅诗词书画,传道都要弹上琴配上谱才开口,那样的地方叫人如何求道?”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茜这才点头道,“我们来越国最远的秦国,正因秦以朴素务实著称,秦学宫更是仅次于奉天学宫,雄踞六国之上。此外,小姐最崇拜的璃公主也是秦学宫的~~” “唉!你不许乱说,瞻仰璃公主的风姿实属其次……”姒青篁红了下脸,便又凶巴巴地点着桌子说道,“总之,我们大老远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离檀缨那样徒有其表,夸夸其谈的人远一些么!” “话虽如此……”小茜再度点起下巴,“但就在檀缨身侧,世子越明显是个朴素务实的人,也讲礼节有才学……小姐又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只与伴读檀缨结交呢?” “我才没与他结交!无非是被影子问题吸引了!”姒青篁怒视着檀缨的放下硌着牙说道,“便是飞蝇振翅,偶尔也会振出有趣的韵律,只是檀缨恰好蒙到罢了。” “这件事……好像并没有解释你为何不与世子结交吧?” “……” “哈哈!我清谈赢啦!”小茜勾眉一笑,拍起手道,“小姐刚刚那两句,又是在偷换主题对不对?我可跟伴读郎学到了!” “……………………” 姒青篁漫长的沉默后,最终还是选择伸手捏向小茜腰间。 “论道大堂内,说闲话者,揉惩!” “别别别……都看咱们呢……啊哈哈……” 闲谈之间,大堂门口再次传来了白丕的声音。 “请讲师。” 学士们忙收声,齐齐起身恭迎。 只见十几位男女讲师昂首入场,依次走到了对面后排的长桌前, 白丕接着说道。 “请学博。” 学士们不禁浑身一肃,更深地躬身相迎。 便是对面的讲师们,也如他们一样恭敬。 肃穆之中,十三位得道名士依次入场。 便是檀缨,也只躬身低头,只敢用余光偷窥。 这十三人皆着素装,与讲师差别并不大。 但眉宇之间,阔步之余,却又让人分明感受到了得道者凌人的风姿。 这风姿不在步伐长短,也不在眼色锐利,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气”。 这些各异的气像是光,又像是风,像是太阳又像是月亮。 沐在这样的气之中,檀缨很确定,这个东西,便是这个世界比他前世多出的那样东西。 这些学博们一个个在檀缨身前掠过,便也如一阵阵各异的的风拂面吹过。 可唯独……最后那位学博的风……甚是妖艳。 ------------ 020 口误 那是一位浓眉大眼,毛发茂盛的青年学博。 这样的风姿,按理说应该像秦国的那些大将军一样,尽显威风才对。 然而他却打扮的很细致,衣着都要比其他学博浮夸一些,从檀缨身前走过的时候,身上甚至有一股香气。 这……这又是什么霸王花? 至于这位学博本人,更是痴痴地望着学士的首席,浅声惊呼道:“哎呀……还是位女学士……哈,这香露是涂对了。” 檀缨暗自狞目,合着别人的气都是由内而外的,就你喷香水硬整? 此时那位学博自己略知失态,忙又整了整衣冠,摆出一脸骚柔的微笑,迈着轻巧精致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席位。 檀缨心下万马奔腾。 这人到底是什么道派……樱木花道? 这学宫里,不正经的人为何如此之多。 到底是藏龙卧虎还是藏污纳垢…… 好在,檀缨很快就踏实了。 “请司业。” 伴着白丕的声音。 一个如苍石峭峰般的老者,平平直直地迈入大堂。 与之前的学博们不同,从他的身上,檀缨没有感觉到一丝气。 但他的身体上,却尽是最为刚硬道骨。 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寻常的求道者,很难遮掩自己的锐意,故而举手投足见外溢出气。 这样的气投射到凡人身上,颇为盛气凌人,让人自矮一头。 投射到得道者身上,也是一种无形的暴露,不仅让对方发觉你的存在,甚至会感受到你存在的方式。 但这位老者不同。 他并未投射出一丝这样的气。 反倒是这些气,将他的肉身磨砺成了今天的样子。 如此的刚风道骨,檀缨毫不怀疑,这个人无论是武德还是学识,都只能用登峰造极来形容。 他不禁侧目望向嬴越。 嬴越并没有发现他,只是极其谦卑地躬身低头,似乎是在这位老者允许之前,连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那么,不会错了。 檀缨定吸了一口气。 范伢,范子。 无愧为你! 然而…… 就是这样一位登峰造极的范伢,却并未登上主台,而是在老师坐席的首位止步了。 檀缨一肃。 还他妈能有更妖的?? “请祭酒。” 此刻,就连范伢,也都微微躬身了。 白丕的余音之间,一位黑袍黑冠的男人踏入堂中。 如果说范伢像是一块被刀子削出来的峭石,这个男人则像是一支夜晚的孤芳。 面似皎月,目色薄凉。 当然,他看上去也比范伢年轻了很多的,甚至比很多学博都要年轻。 他的身上,同样也是没有气的。 身体也不似范伢那样千锤百炼。 甚至可以说是单薄,有种吹弹可破,弱不禁风的错觉。 行走之间,便向一张薄纸那样淡然而过。 檀缨所见所感,唯有苍凉。 就好像他的脑子里,身体中,都是空的一般。 虽然毫无温度,但祭酒此行一路,还是与学士和讲师们点头微笑。 直至站在主座前,方才压了压手。 “请坐。” 这个声音如预料般毫无感情,亦如预料般年轻。 待众人落座后,这位祭酒又望向宫门前。 “君请自便。” 站在门前的白丕当即回礼,就此拂袖回身,负手退去。 看那大摇大摆下班的样子,准是奔歌楼去了。 随后,在全场的注视下,祭酒拾起了眼前的高杯: “我是祭酒韩荪,愿诸位学有所成,道有天应。” 话罢,一饮而尽。 学士们难免惊愕,但还是随之而尽。 祭酒,即是学宫的宫主,最高的长官。 这样的人物讲话,不是先该用古文声明要义,间歇饮过后,再谈谈自己的想法么? 这就直接闷了? 讲师们对此倒是很习惯。 范伢与韩荪交换过神色后,这便朗然道。 “我是学宫的司业,范伢,此次清谈由我主持。 “过程中,诸位可以私谈,不大声扰乱即可。 “那么第一件事,是确定几位学士的老师。 “先请3号学士起身,介绍自己掌握的知识,说明现在有无学派和老师。” 全场木讷。 进入流程太快,有点反应不及。 但3号谢长安,那个位列次席的高个子马脸青年,还是立即站了起来,快速整理好思绪后躬身道: “学生谢长安,齐国人。 “自幼学习医家之道,志亦在此。 “然学生愚笨,距离医家先贤所说的‘愈己,救民,济世’,还有很远的距离。 “学生曾在多位老师的门下学习,现已出师。” 听过他得体的介绍,学博们都颇为满意。 在正式收徒之前,这样的介绍是很有必要的。 像这样简单了解一下,确认与弟子志向相融,才好让老师站出来正式收徒。 不然老师贸然起身,结果却道派错位,大家都会很尴尬。 随着谢长安的介绍结束,一位面容温雅的白衫女学博无缝起身。 “我是医家·药道的毋映真,略懂问症调药之术,武德平平,不足为谈,你愿意来我这里学习么?” 不说谢长安,檀缨已远远点头了。 愿意啊,这肯定愿意啊! 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这位老师都一定是位温柔的大姐姐。 这面色与气质,必是精通身体调理,又有琼浆玉露滋润。 跟她混这日子能差喽? 至于武德平平,大概也只是谦虚吧。 果不其然,谢长安当场就是一挺,躬身行礼道:“学生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毋映真笑着回过礼后,便理好了纱裙,请谢长安一同落座。 随后,范伢叫出了第二位学生的序号,继续流程。 眼见收徒如此顺利,场面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既然范伢说了可以私聊,檀缨这便与嬴越道起了悄悄话。 “越啊,这个师徒关系,怎么感觉是内定好的?” “不是的。”嬴越忙摆手道,“毋学博先前只看过谢长安的论卷,并不知他本人的志向,这才要请谢长安自我介绍,毋学博确定合适后,才好亮身收徒。”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现在是没那么信你了。”檀缨摇头笑道,“之前你还说王室自会入选,名次怎么也不会太差,但按那白丕老贼所说,那不是打点才会有的结果么?” “啊……嗯……或许吧。”嬴越自己也苦笑道,“只是我……即便想要打点,怕也撞不出什么门道。” “这不刚好证明了你的真才实学。”檀缨握拳道,“可要想好自我介绍,等等老师叫到你的时候,别慌不择言。” “不可能被叫到的……”嬴越苦笑摆手道,“我能末位入选已知足,哪里还敢有妄想。”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清脆的,又毛茸茸的声音远远传来。 “学生……姒青篁,越国人。 “曾拜入卫磐子门下,习冥思之道,现已得道出师。 “然天下道路万千,学生愚钝,至今尚未明道。 “嗯……就……就这些了。” 姒青篁当众说话,本就有些羞耻。 偏偏此时,对面的学博们一个个都笑了出来,虽然面容都是慈祥的,但好像确实又是在讥笑她。 姒青篁见状,更是羞得深深低头,目不敢抬地打量起自己的裙袜,以为是哪里出丑了。 唯独范伢没有笑她,只一如往常说道: “姒学士不必惊慌,老师们并无恶意。 “只因你刚刚口误,将‘出师’说成了‘得道出师’。 “这两字之差,可是大有所别的。 “试想,你若已在卫磐子门下得道,又何苦千里迢迢来此求道呢?你这个年龄得道,卫磐子又怎么能容你出师呢? “老师们是因为这件事才笑的。 “紧张出错是人之常情,你大可不必自责。” “司业教诲的是……”姒青篁更深地低下了头,却又瑟瑟轻语道,“但学生……并未……并未有口误。” ??? 瞬间,场面静了。 学博们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 ------------ 021 我不理解! 听闻此言,便是范伢,眼睛也不觉睁大了一些。 “姒学士,请说明。” 姒青篁谁也不敢看,慌乱之间,磕磕巴巴说道:“就是……就是得道出师,已经说明了……” “我不理解!”只见那位张飞绣花一般的浓眉讲师纵身而起,盯着姒青篁质问道,“姒学士,你若已得道,应在自荐中明说,我们自会直接与你见面,大可不必再进行道选……你现在这样,是在故意装……故意要出风头么?我不理解!” “这……嗯……正如学博所说,学生在自荐和面荐的时候,的确仍未得道。”姒青篁搓着手颤颤道,“学生是在来咸京的途中得道的。” ??? 这次不仅是周敬之,所有人都不理解了。 姒青篁不得不掰开了解释道: “学生在越国学习的时候,总会被琐事扰乱心性,求道无果。 “此番前来秦国的路上,学生第一次目睹秦国壮丽的山川,第一次见到了楚国无际的田园,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冥思道所说的‘无际之静’。 “因此学生每每途径幽静无人之处,都会无意间浸入冥思…… “直至某日深夜,于山巅星空之下,学生机缘巧合,得以悟道。 “此事我的父母和卫磐子老师都尚不知……” 理解了。 此时,所有人都理解了。 接着便是暗暗幸灾乐祸,如抽到了头奖又不敢明说一般。 已经得道的人进学宫修学,这样的情况当然有。 但这个是要谈的,要抢的。 学宫要明确开出条件,许诺资源,请出名师,这才能把人拉过来。 毫无疑问,这样的得道者,自然是越年轻越值钱。 再看姒青篁,年方十六,几乎是得道的极限年龄了。 若是她真的在越国得道,在卫磐子眼皮底下得道,越王和卫磐子怎么可能会放人? 恰恰是为了让她求道,这才放她来秦国修学的。 但他们都还不知道,姒青篁竟然走着走着,诶嘿!自己动着动着就得道了! 更关键的是…… 这姑娘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是说智慧不够,而是为人处世,权资斡旋之类的事情不太聪明。 现在的她其实完全有资格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的,但她根本还不知道,只是傻兮兮的像谢长安那样自我介绍罢了。 身在大堂角落的檀缨,当然也还没想到这些。 看着姒青篁惺惺作态,他只是单纯的不爽。 “就这?这不挺容易的么?”檀缨当即撸起袖管,“给我几分钟,我现在就冥思一下。” “两码事,冥思不只是闭目思索,而是冥思道独特的求道方式……”嬴越则是越想越怕,拉着檀缨的衣袖道,“还记得她冲你勾手么?我以为是滥用得道者的仪式……原来是真的要与你论武德……” “啊……是那个意思么?”檀缨也是一个哆嗦,“还好……还好我看不懂,不然怕是要被那罗袜踩了。” “你想得倒美……”嬴越难免惊恐地望向姒青篁,“此罗袜……此学士未来在学宫的地位,不会亚于任何一位学博……她如果真要对你做什么,我一个道选末位,无门无师的学士,怕是很难护得住你。” “哼。”檀缨凛然道,“大不了我再牺牲一些,让白丕护我。” “……我看你是存心想与他厮混。” 此时,虽然全场都震惊于姒青篁得道之事。 但范伢到底还是冷静的。 他不轻不重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应说‘出师得道’,而非‘得道出师’。” “啊……”姒青篁身形一颤,忙请罪道,“学生的确是口误了,不该嘴硬,司业教诲的是。” 从檀缨的角度来看,范伢好像是在抬杠。 但修学求道的确是非常严谨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重要的清谈会中,一个小小顺序的错误,往往会导致因果谬之千里。 想必范伢在说她口误之前,一定也是严谨思索过的吧。 另一侧,范伢当然也没必要拘泥这件事,纠正过这个小错误后,便是身形一肃,直直起身。 紧接着,八位学博也随他起身。 范伢当先道: “既然你尚未明道,那么谁来做你的老师,还请你自行抉择。 “我是墨家的范伢,擅推演之道,御物之术次之,墨家之外,也认同一些法家的见解。” 话罢,在他身旁的一位毛发稀疏,额头如金鱼般凸胀的老学博道:“我是法家·刑道的邹慎,主修律理,以武德见长,同时也管理秦国的司法事宜。” 顺着他的话,学博们一一展开了自我介绍。 反主为客了属于是。 只是他们的“家”与“道”都是云里雾里的,措辞更是含糊,檀缨基本什么都不理解。 唯独对最后那位绣花张飞有些好感。 就因为他说人话—— “我是墨家·师道的周敬之,我全部的所学都是为了传道授业,武德更是不值一提,我相信我所修的道,正是为了你这样的学士而存在的!” 听到这席话,姒青篁看他也是多了抹异样。 只是好像……是被他猩猩一般的容貌,却又偏偏浓妆艳抹的神采所惊讶了。 待周敬之介绍完毕,范伢正要再开口。 却忽有一阵夜风拂过。 那个坐在台上的首席男人,竟也淡然起身。 “我是法家的韩荪。 “略懂御人,稍擅治国,武德尚可。 “只是人与人生性有别,我的武德无法传授给你。 “但我相信在法家大境内,必然有你所适合的一隅。 “祭酒之外,我同时也是这一代法家的主官,秦的相国。” 其实早在这位祭酒起身的时候。 范伢与周敬之之外,所有人就都已经默默落座了。 所谓略懂御人,是基本可以指挥秦国的所有人。 所谓稍擅治国,是基本可以决定秦国的所有事。 所谓武德尚可,是基本要去天子王畿才有对手。 学博此前或许还有一丝侥幸。 现在连祭酒都要收她为徒,这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非要争的话,范伢还勉强够格。 可周敬之他又是图什么呢? 再看周敬之,非但没有落座,头反而抬得更高了一些。 若是因为权势而畏缩,他也就不是他了。 不仅不退,还要更明确地站着,这才是他。 姒青篁这边,眼见如此,更是吓得不轻,忙埋头道:“谁来教导学生,由老师们定夺就好了……学生不敢妄议……” ------------ 022 出世风姿 听到这个答案,范伢与韩荪当即一个对视。 接着韩荪便坐下了身,轻笑道:“好的。不过为了这件事,我们恐怕又要开一场清谈了。” 伴着他的玩笑,堂内的气氛也缓和了几分。 开会时遇到麻烦事,用“回头再说”对付过去,也算是古往今来的老传统了。 这边,檀缨也是看得直流口水,揪了揪嬴越道:“若是范伢与韩荪争你,你选谁?” “这……这不敢想……” “意淫一下么。” “那一定还是范子。”嬴越道,“自吕不韦后,法家世代担当秦国相国,你我皆求学厌政,理应与他们保持一些距离。” “我倒是想选韩荪。”檀缨暗暗点头道,“他看着就更厉害一些,能操控的资源也更多。” “哼,所以你选老师,就是选权力和武德么?” “不然呢?知识见解上我自成体系,不需要他们教我什么啊。” “……好,很好,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范子训斥你的样子了。” “哦?”檀缨摩拳擦掌道,“正好现在给我引出来,褪了这罗袜的威风。” “再等等,范子还没说可以畅所欲言。” 另一侧,请姒青篁落座后,范伢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念起学生的序号。 “请137号学士。” 嗖——唰—— 某人当场就是一个猛抖双袖,自信甩头,牛逼起身。 这位宽袖尖脸的公子,不是黄洱是谁? 显然,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荐的嗓音更是比以往更加高亢: “学生黄洱,楚国人。 “自幼学习儒家、农家之道,闲时自修,略通杂学。 “学生曾于诸多楚地名师门下学习,皆已出师。 “然用力不专,至今尚未明道。 “在此,先斗胆赋诗一首……” 他话未说完,那位次席的邹慎学博却是先耐不住了。 像是觉得丢人一般,邹慎匆匆起身打断了黄洱的介绍,平视前方快速说道:“我是法家·刑道的邹慎,你愿意随我学习么?” 黄洱被打断难免一愣,但还是快速躬身道:“能聆听邹学博的教诲,学生受宠若惊,感激…………” 然而他没说完,却再次被打断了。 “且慢,我有一言!” 一个异常刚猛的声音传来。 包括黄洱在内,所有学生都一头雾水。 学博们则无不大惊,齐刷刷瞪向了周敬之。 你个莽货,还没闹够么! 然而周敬之却一脸无辜,吓得妆都花了:“不是我啊……刚刚不是我……” 与此同时,位列第四席的那位儒家学博,将手重重点在案上。 “是我,庞牧,我说的。” 檀缨定睛望去,只看到了一个身材瘦高,面似长茄的儒士。 虽然气质远没有范伢那么硬,但也称得上是刚烈了。 全场瞩目之下,庞牧转过身,直视着韩荪的双眼,一字一句质问道: “请问祭酒,先前邹慎承认自己徇私收徒的事情,你可知悉?” 呼…… 这一句话出口,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吓得一呼。 却见韩荪淡然答道:“我已知悉。” “那为何不办?”庞牧面无表情地说道,“法家向来以严明著称,祭酒身为主官,邹慎如此公然违规,为何还许他坐在这里徇私收徒?” 韩荪不紧不慢说道:“庞学博,你如此言之凿凿,一定见到邹慎亲口承认徇私了?” “是的,亲眼所见。” “既如此,能否说明,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承认的?” “在司业的质询下承认的。” “具体又是怎样的质询呢?” “……是武论。” “那依你的判断,邹慎与司业武德谁高谁下?” “邹慎自是远远不如司业。” “既然你明知这些,为何还如此言之凿凿?”韩荪一笑说道,“邹慎告诉我,他的确看到了黄洱的才学,只是被误会了。司业与他武论,他又怎么敢接呢?屈打成招可绝非我法家的主张,因此我暂且搁置此事,以清谈为重,明日再做调查。” 面对这样的解释,庞牧顿时额冒青筋:“祭酒,此事明明白白,你若执意袒护邹慎,不妨明说,我大可也不再争了。” “我尊重儒家的见解,可人间之事,又哪会像你们的经典那样明明白白?”韩荪又是一笑,“比如你,庞学博,你在此质疑邹慎收黄洱为徒,难道不是因为记恨春申君么?” 庞牧本是被戳到了软肋,此时却不让寸分,瞪着黄洱狠狠点头道:“我记恨春申不假,我为公道直言亦不假!今日若是祭酒执意袒护徇私收徒者,那这大秦学宫,便也如楚宫一般不堪,我庞牧不事也罢!” 看到这一幕,便是檀缨也炸起了一身汗毛。 刚! 这位儒士是真他娘的刚啊。 这他娘的才是儒家该有的样子嘛! 然而,就在这异常窘迫之中。 一个最不该说话的人,他却开口了。 只见黄洱沉吸了一口气,以同样的眼神回敬了庞牧。 “庞学博,即便家父与你不善,这又与学生何干?” 庞牧怒道:“你春申世家于楚地行尽不义之事,来此求学,是要将你们在楚国的那一套带来我秦国么?!退万步说,此事关乎公道,又岂容你狡辩?” “好!”黄洱当即神色一震,拂袖道,“既然庞学博执意诬我清白,不妨干脆废去学生此前的论述,只消许我片刻,容我再道出一套天文创想,若有老师赏识,我自是证实了自己的才学,可否?” “不能!”庞牧挥臂斥道,“才学是才学,公道是公道,岂能恃才凌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黄轲那一套搬弄是非的手段,今后还了得?” 黄洱竟也未让,直抗道:“庞学博,你这满嘴诬语,是孔圣教给你的么?!” “嘤嘤小儿!!!胆敢妄议圣人?!!” 眼见这就又要进入武论流程了。 范伢终是忍无可忍,如宏钟般发出低吼。 “都住口。” 听到这个连杯子都跟着震颤的声音,二人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命根子一般,当时就冷静下来了。 范伢就此凝向了庞牧:“庞学博,坚守公道是应该的,但你恶语相向,将自己与春申君的仇恨倾泻到黄学士身上,这违背了我所知的儒家教诲。” “……”庞牧微微低头,算是勉强信服了。 范伢这便又凝向黄洱:“黄学士,我理解你家人被侮辱的心情,但你的确也在避重就轻,绕过公道谈才学。至于儒家的圣人,更不是现在的你能公开谈论的。” “学生知错。”黄洱同样低头请罪。 范伢与全场说道: “公道自然重要,但其中的是非,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正如祭酒所说,事后应有严谨的调查。 “为彰公道,我认为该由庞牧负责这件事。 “如此一来,庞牧可以亲手实践他的公正,祭酒也得以避嫌。 “如何?” 面对这个建议,大家都不敢有任何表情。 唯有韩荪淡然点头:“这样很好。” 庞牧也随之响应:“我自会秉持公正,不会做出刚刚那么失态的事情。” 眼见老师这边的冲突平息了,范伢这便又望向黄洱。 “无论如何,黄学士的名声已经被侮辱了。 “好在,是非虽难辨,才学却是显而易见的。 “黄学士能在这样的清谈中,这样的局势下,有勇气自荐才学,我很钦佩他的自信,愿意给他一个自证的机会。 “出于私心,我同样也好奇他的论述。 “我等不妨听他一谈,如何?” 范伢毕竟是范伢,公道说完后,把自己的私心也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了。 只是檀缨想不明白,他老人家对这么一个年轻学士的言论有什么可好奇的。 被自信吓到了么? 还是馋一切创想? 老师们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 其实他们中任何一人,对黄洱的言论都没有任何兴趣。 但范伢都费了这么大力气,把这烂屎坑一样的局面给整理好了。 纵容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于是,在众人的认可下,范伢向黄洱抬起了手。 “请简要说明你的创想,若太过冗长或并非独创,我会打断你。” 黄洱当即身子一提。 “是!” 此时,他心下已隐隐生出一种感觉。 属于我黄洱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子,还唯独没有一个黄子! 不对……黄子音同皇子,恐犯忌讳。 那就叫洱子吧! 姒青篁、嬴越、谢长安,全场人都请看着我。 请务必看清,洱子出世的风姿! 怀着如此伟大的心情,黄洱无惧学博的威慑,展开了他的发言: “此创想,是我与友人清谈时悟出的,亦有友人的思悟在里面。 “其基在于,不以我们脚下的‘地’为万物中心,而是放眼宇宙,将‘地’视为与月星辰同等的存在。 “世人皆知,日月星辰皆似球状,那么凭什么地却与众不同呢? “所以学生认为,地同样是一个球体,一个巨大的球体,在此不妨称其为地球。 “地球绕日而行,每行一周是一年。 “月绕地球而行,每行一周是一月。 “依太阳与地球的位置不同,而分四季。 “又因月球与地球的位置不同,而有圆缺……” 黄洱侃侃而谈。 嬴越却早已怒极,几次要拍案而起,都被檀缨按住了。 很明显,黄洱盗用了檀缨的创想。 也只能是楚楼盗所得了。 原来这才是他“盛情相邀”的目的。 回想最初,他与檀缨说的第一句话,不正是在问这件事么? 姒青篁越怒,嬴越越藏,他就越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此说会如此宏伟,会用在这里,会这么用,会这么快,这么嚣张的用到。 “你拦我做什么?!”嬴越血瞪着双眼回望檀缨,“如此欺世盗名,我一息也不要忍!” ------------ 023 这么简单的? 黄洱侃侃而谈之间,檀缨只按着嬴越道:“他已说明,是在与友人清谈时悟出的,你此时站出来揭露他,说这完全是我的想法,不仅现场难辨是非,还让老师们看到了你的失态,这岂不是落得那位庞学博一样的下场了?” “那又如何?”嬴越咬牙道,“刚刚我还觉得庞学博在这样的场合下,做出这样的事颇为不妥,现在我懂了,完全懂了……庞学博正是遵循了儒家之道,以直报怨,当怒则怒!” 檀缨咧嘴道:“我们自会以直报怨,但为什么不等他多说一些,多露出一些破绽再报?” “等?再等他就说尽了!” “说尽了更好。”檀缨暗暗抬手一斩,“他根本不知道这套说辞里埋了多少坑。” “……你有把握?” “自然有。” 与此同时,檀缨老远看到首席的姒青篁探着身子,远远地递来一脸狐疑的神色。 【你不告诉我的事情,跟这个人说了?】 檀缨只摇了摇头,做出一个钱袋被掏出来的手势。 姒青篁这才淡定了一些,但很快又露出些许怒意。 【他是小偷?】 檀缨点头。 姒青篁接着一阵唔唔,似乎是展开了心理斗争。 虽然生理上很反感檀缨。 但创想被盗走,还被用在这种地方出风头…… 这已经不是反感了,简直想吐了。 片刻后,她终是扛着不愿,远远与檀缨鼓嘴握拳。 【我会帮你。】 檀缨一哼。 【我要你帮?】 姒青篁一狞。 【???】 檀缨张嘴鼓舌。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姒青篁气得跺脚扭头。 给脸不要,不帮你了。 这边,全场悉听之间,黄洱已将“地圆说”讲了个大概,躬身请道: “以上论述颇为粗糙,许多细节之处,还需详论。 “待清谈过后,学生会配上图示,将其整理为论文,呈交给老师详阅。 “学生的创想说完了。” 虽然他声明自己说完了,全场却依然安静。 范伢此前说,如果太过冗长,或并非独创,会打断他。 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个担忧了。 相反,在场者无不陷入了沉思。 坐在这里的人,多是思维活跃,愿意接受各种观点的人。 因此一旦顺着黄洱的论述想下去,便会不自觉地沉浸推演。 去掉大地的特殊性,不以其为中心,将其视为一个与日月形体无异的球体。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跨越。 又是一个极伟大的跨越。 即便是墨家先贤们设计出的那些图景,也从未有这样一幅。 终于。 范伢亲自打破了沉默。 “极好。” 他甚至有些激动地望向黄洱:“上等之上。” 黄洱顿时大喜,满面潮红。 这么简单的??? 他继而梳袍理袖,昂首傲然视向左右。 看到了么? 下一世春申君——洱子!出世了! 范伢同样也略显激动,伴着粗重的呼吸向左右解释道: “这个创想必然还很粗糙,我初听片刻,便已想出很多难以自洽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随着将日、地、月视为球体,相互环绕而行,这竟也让一些困扰我多年的问题,颇有通悟。 “面对一个如此不成熟的创想,我不该下任何定论。 “但我切实地感觉到,这席话过后。 “我与天道,更近了。” 呼! 全场唏嘘。 不可能有更高的评价了。 不可能再有了。 最边缘,最遥远的那个位置。 嬴越更是几乎要将桌角掐碎。 这个荣誉是檀缨的! 明明就是檀缨的啊!! “现在……总可以……站出来了吧?”他紧咬着牙问道,“你要等范子把赞扬的话全部说完么???” 他话音未落,却见范伢直至黄洱身前,甚至躬了一些身子请教道: “黄学士,你又是怎么想到如此创想的呢,当时在与友人讨论什么呢??” “啊……这个……”黄洱可见地慌乱了一些,僵僵解释道,“当时在讨论影子为什么偏北……” 范伢面色一扬:“是个好问题!再简单不过却又再玄妙不过的问题!” 话罢他再难抑制住冲动,当场问道: “虽然以我的身份,不该在此质询,但有几处细节,我实在是片刻也无法忍耐,现在就想请教你。” “这……”黄洱咽了口吐沫,“老师请。” 范伢:“何来昼夜之分?” 黄洱:“应是……应是地球绕太阳而行,位置不同导致的。” 范伢:“地球一年才绕太阳一周,如此说来,我们应是一年才过一日才对。” 黄洱:“啊……是……这一点学生未及细想……” 范伢:“这是重中之重,大漏洞,应当细想的……此外,按你之说,四季又因何而生?” 黄洱:“这……这也是因为位置……” 范伢:“既然地球与太阳都是球状,那么无论相互处于什么位置,阳光不都是均匀地照在地球上么,为什么会有四季呢?” 黄洱:“这……学生也未及细想……” 范伢:“……这也没想么?那下一问,你说月绕地而行,这才有圆缺,这又是为何?” 黄洱:“学生……这也未及细想……” 范伢:“这难道不是因为在有些状况下,地球刚好挡在月亮与太阳之间么?所谓月缺,不正是地球投射在月亮上的影子么?” 黄洱:“老师明悟,当真明悟!” 范伢:“唉……这哪里是什么明悟,是在你的点拨下,瞬间圆满了想过千万次的问题罢了。” 至此,短暂的提问戛然而止。 “如此看来,我也无须再问了。”范伢虽不似最初那样激动,但还是赞许道,“黄学士之说尚难自洽,恐难列入上等之上,上等却也足矣。” 话罢,范伢也不顾谦让,正襟问道:“我是墨家的范伢,黄洱,你愿意……” 正此刻! “啊唔唔唔啊!唔唔啊!!!” 一连串短促的少女唔叫突然传来。 唔者正是疯狂抓头而起的姒青篁。 她本来已经决定不帮檀缨出头了。 但眼见范伢要收黄洱为徒,她早已憋得浑身发痒,情急之下慌不择言,竟以唔叫明志。 事已至此,姒青篁再无退路,便也不管不顾扶案而起,闷着头快速说道: “司业且慢!这学说是黄洱盗来的,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回答司业的问题。” ------------ 024 谈中之谈 “哦?!”范伢骤惊,“难道……此说也是你的创想?” “不是我,是檀缨,为什么影子偏北,也是檀缨最先想出的问题。” “檀缨?檀缨又是谁,在这里么?” 全场寻觅之间,黄洱擦了把虚汗,抢先拱手道:“司业,学生已经交代过,此说是与友人清谈时所悟,友人正是嬴越与他的伴读檀缨。” 却听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传来。 “放你娘的狗屁!!!” 嬴越碎案怒起,直指黄洱裂喉破骂: “狗贼!!安敢于此扬吊过市?不怕崩了卵?!! “与你清谈?谈什么?看你自吹卵蛋? “盗听就是盗听!我以我的一切担保,黄洱就是盗听! “欺越才浅,欺缨人轻,你春申家就这点本事?!!” 此骂一出,全场沉浸无声。 脑子里却充满了声音—— 扬吊过市扬吊过市…… 自吹卵蛋自吹卵蛋…… 能骂出这样狠话的学士,才学想必也不会太差了…… 这边,檀缨要拉,为时已晚,也唯有捂头了。 的确,现在是该站起来抢回场子了。 但在如此多的学博面前,屎尿屁一股脑子抡上去,如此失态…… 兄弟你怕是要…… “骂的好!!好啊!!”却见庞牧大兴起身,击案怒赞,“真以直报怨,当怒则怒,此为真君子!此即大丈夫!我说的!” 其实不仅是他。 其他学博,听得也是一阵莫名的酸爽。 或许是之乎者也,冠冕堂皇太久了。 听到嬴越这一席糙极了的街骂,竟连经脉都通畅了不少。 扬吊过市……崩了卵蛋…… 我大秦的喷术,已如此炉火纯青了么…… 另一边,姒青篁随之说道:“影子的问题,也正是檀缨最先想通的,但他却只顾自己想通,不愿与人分享,如此敝帚自珍义气之人,学生实在不信他会大方讲给黄洱。” 黄洱此时已然汗流浃背,但仍侧目辩道:“清谈时你先行离去,后面的事情又如何知道?” 嘭! “狗贼!”嬴越怒而捶案一指,“缩卵!!!” “你……你疯了……我不与你辩……”黄洱根本不敢看他,只与范伢拱手道,“司业自会明察是非曲折。” “不必。”却见范伢只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唯才学尔。” 话罢,他便转向了嬴越身后,那朵遮都遮不住的美男子。 檀缨忙起身行礼:“学生檀缨,见过诸位老师。” 其实他根本不必多说,现场众人已无数次偷窥他的容貌。 但见此时檀缨一个潇洒起身,见到了这近八尺,如骏马般的身姿,学博们还是难免一阵惊呼。 便是范伢也小惊了一下。 天道啊……如此伟大的天道……竟然能塑造出如此俊美的杰作。 但他还是端住了架子,只缓缓问道:“如果黄洱真的盗用了你的学说,为何刚刚不指出?” “老师未说可以畅所欲言,故而学生只敢恭听。”檀缨恭恭敬敬回话道。 “你就不怕黄洱窃走你的东西么?”范伢问。 “天道之下无新说,学生被黄洱盗听之谈,也只是承先贤所悟罢了,故黄洱窃的不是学生,是先贤。”檀缨沉然应道,“再者,学生相信老师自有明辨。” “檀学士,话若说得太过恭谦,听起来就是浮夸的味道了,与其于此雕琢美句,不如以论立志,以说示人。”范伢似是对檀缨的回答不太满意,只蹙目道,“而我辨是非的手段,便是将此前问黄洱的问题再问你一次,如何?” “老师请。” 范伢随即一肃。 一场清谈之中的清谈,就此展开。 范伢:“为何有昼夜更迭?” 檀缨:“地球绕日公转之外,存有如陀螺一般的自旋,因此球面上的每个地方,都会轮流沐浴阳光,旋转方向是自西向东,旋转一周即是一天。” 范伢就此顿住。 全场人亦陷入思索。 学生们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这个模型很正常,但老师们已经有了刚刚的基础,想通这件事并不难。 天文之论难有确证,故一直以来,自洽便可成论。 以自旋解昼夜更迭,虽然直觉上很难接受,却也算勉强圆说了。 至少檀缨是真正考虑过这件事的,而黄洱没有。 诸学博颔首之间,范伢再次开口。 范伢:“你怎么知道是自西向东。” 檀缨:“太阳东起西落。” 范伢:“为何我感受不到自旋?” 檀缨:“一个婴儿出生在永远匀速前行的马车中,其后一生都在马车中,请问他还能感受到马车在行进么?” 范伢:“他可以望向车外,一看便知车在行进。” 檀缨:“那么老师也可以仰望星辰,久观便知地在自旋。” 范伢:“……嗯,很好……我可以继续追问么?” 檀缨:“老师请。” 范伢:“自旋因何而起?” 檀缨:“只能说自始有之了,学生的深度也只到这里了。” 范伢:“足矣。下一问,为何有四季。” 檀缨:“因黄道与赤道并不重合,存有夹角。” 范伢:“不妨详说。” 檀缨:“黄道,即从地球上看,太阳一年所走过的轨迹,亦是地球绕日公转的轨道平面。 “赤道,即地球自旋中,周长最长的轨迹平面,亦是南北半球的分界平面。 “此两面并不重合,必存有一个夹角,否则阳光始终直射赤道,各地终年光照相同,也便没有四季了。 “将其演化为图形,便是地球在绕日而行时,是在歪着自旋的,像个始终行将倒地的陀螺。 “有此图形为示,便不难想象,随着地球公转时与太阳位置的变化,直射地球的点也将在赤道附近往复变化,各地所得的光照亦往复变化。 “其间,光最多昼最长的那一天即为夏至,光最少昼最短的那一天,即为冬至。 “此即季节更迭之因,虽是空想之因,却也是学生能想到的唯一之因。 檀缨释罢,戛然声止。 全场遐思,久久无言。 赤道、黄道、圆周。 轨迹、位置、几何。 要理解檀缨所说的原理,需要太多的知识与想像了。 不要说在场的学生,便是学博们,片刻之间能构建出图景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们甚至觉得檀缨是在唬人,故意用一些复杂的描述遮掩理论的破绽。 直至范伢猛然瞠目,扬臂一呼: “原来如此! “我尚年幼时,有位南越人告诉我,他们那里影子时而偏北,时而偏南,时而正午无影,我苦思至今都无法理解这件事。 “他却拿人头担保,恨不得撞墙明志。 “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没有骗我,真的可以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妙啊!” 范伢在狂笑,止不住的狂笑。 那如峭石垂柳般的白须,正似狂风过境般乱舞。 此时的他,还哪又半分司业的样子,根本就是一个憋了十年才大仇得报的疯娃子。 旁人更是一脸懵晕。 这边四季的原理还没想明白呢,怎么就绕回影子了? 时而偏北,时而偏南,时而正午无影?这是什么人间炼狱? 可即便他们还无法理解,范伢那大仇得报般的畅快,却是没法骗人的。 更关键的是,他是范伢,范子,秦地墨家之尊,天下数理之魁。 这样一个人,有个困扰他一生的问题。 就在刚刚那一瞬,解了。 而解他的人…… 诸学博不禁惊望檀缨。 此时他们的感受,正如彼时的学王初见光武一样—— 虽不明原理,但大受震撼。 便是韩荪,也不觉间褪去了慵懒与苍凉,将那飘散的目光,聚焦于此。 但檀缨却满面肃穆,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只因范伢,已自行悟出南北回归线的存在了。 此前,檀缨为了简洁,对嬴越说北半球影子偏北,南半球偏南,这当然是不妥的,范伢更是很自然地找出漏洞,驳穿了黄洱。 对于影子正确的说法是:除南北极点外,北回归线以北,影子永远偏北,南回归线以南,影子永远偏南。 至于二者之间,正因地球是“歪着旋转”的,太阳直射地球的点,会在这个范围内往复运动。 因此太阳时而偏南一些,时而偏北一些,时而正正当空。 如此往复之间,每当太阳直射南北回归线,便是冬至夏至。 每当直射点掠过赤道,便是春分秋分。 毫无疑问,这两条回归线的纬度,也正是地球歪出的角度,也只能是黄道与赤道的夹角—— 23°26′。 啊…… 遐思至此,檀缨恍如隔世。 回来了。 那被埋在记忆深处,凡尘琐事之下的地理知识,全部都回来了。 影子为何偏北? 最初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罢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 025 我必将你吸干吮净! 论道大堂内,檀缨回过神再看范伢,已是钦佩至极。 范子,又何尝不是因为年幼时一位南越人的口述,而反复思索,终行至于此的呢? 相比于我这样一个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的后人。 范子所能依附的,唯有墨家那几位先贤罢了。 但他,却看到了与我相同的远方。 如此之大智,已胜我太多。 然而范伢却根本无暇感怀,正忙着顾向左右:“你们还没懂?需不需要我讲给你们?” 天道为证,他绝不是在装逼,只是过于激动,迫切地想要分享刚悟到的知识而已。 别人不好说什么,祭酒韩荪可已经看不下去了。 “司业,时已不早。” 范伢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心神,却又更加一脸狂热地望向檀缨。 他明明是个老头子……但那眼神,却如饥渴了数年的魅魔一般…… 【会后休走!我必将你吸干吮净!】 檀缨一个哆嗦,看也不敢再看他。 至此,正如范伢所说,虽然黄洱没有承认偷盗,但檀缨对此说的诠释,已经证明了一切。 考虑到黄洱的名门出身,事情到这一步,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但祭酒韩荪的法典里,似乎并没有“差不多”这三个字。 他轻轻点了一下桌子,确认全场都在注视他后,方才开口: “创想自可天马行空,但你们知道,这个想法否定了多少东西么? “黄洱,檀缨,无论这是谁的想法。 “你们可曾想过里面暗藏的推论?” 檀缨一脸不解,黄洱则挺着最后的心力,硬着嘴问道:“请祭酒明示……” 韩荪当场扬臂: “周天子奉天道,王畿所在,世之中心。 “如此说所述,地若没有正中,与群星无异,那天子又是什么?天下又是什么? “如此说所述,天子治下之地,若非中原天下,只是北方一隅,难道我们才是蛮夷么?难道真命天子在南方么? “如此说所述,地对于日是歪的。 “这又是在讽何人‘不正’的呢?” 咚咚—咚咚—— 霎时,黄洱脏若乱鼓,身形剧动。 继而膝盖一软,整个人都吓瘫,双手扶桌才勉强撑住。 范伢顿时怒瞪韩荪,眼睛里满满都是一句话—— 你他妈有病吧? 然而韩荪却只悄悄抬手,示意他矜持一些。 范伢一愣,这才向深处想去。 此时,其实不仅是范伢,就连其他学博听到韩荪的指责,都难免有些愤慨。 学宫向来海纳百川,祭酒你拿这些教条来压制学生是什么意思呢? 其中唯有庞牧有所不同。 韩荪这话,他是真听进去了,还他娘的觉得很有道理。 是啊,歪了啊,全他娘的歪了啊! 在动啊,全都在混乱的动啊! 天子,礼仪,道德,这都成何体统了啊! 想到了这些,庞牧难免比其他人都愤怒,只是目标不同,他是冲着黄洱愤怒。 韩荪似是看到了庞牧要爆了,便一脸嗔怒冲他抬了抬手:“我已怒不可遏,唯恐失言,庞学博,你来说吧。” “就该我说!”庞牧砸案而起。 他瞪了下黄洱,又瞪了眼檀缨, 但最后还是瞪向了黄洱。 “我就权当是你的创想了。”庞牧这便怒抡袖管,迎面劈下,“黄洱,你是要与我儒家开战么?!还是你春申世家要灭儒诛周?!” 咣噹!! 黄洱当场跪倒在地,双手摸着桌子抓乱一气才又勉强起身。 “我……我不敢……我怎么可能……” “那你如此侮辱天子,侮辱天道,侮辱我儒家,又是在做什么呢?”庞牧怒瞪着他道,“你若已得道,我必与你武论!” 祭酒韩荪紧接着承言道:“黄洱,你或无意,但此说已颠覆太多的根基,你大可无谓,但若是传回楚国,只怕春申君也遭牵连。” 黄洱顿时胯下一软,一扑在桌,脸贴着桌面慌极颤道: “是……是是是是是……不不不不……不是我的创想……一丝一毫也不是……通篇是我听来的……全是嬴越和那伴读所说……学生只是中了这歪门邪道……与这邪说无半分干系……学生知错……知错了……” 呼! 全场都畅了一大口气。 那最后一丝怀疑也一扫而空。 接着又投去一阵蔑视。 黄洱若依旧嘴硬,坚称这是他的独创,或许还能保住最后一丝尊重。 但现在这样,能出风头就是独创,一见危险就是误听邪说,当真是将礼义德行败了个精光。 再看那伴读檀缨…… 等等…… 伴读? 刚刚话太密,没有多想。 如此严肃的论道大堂。 嬴越怎么能带伴读来这里? 众人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那个全场最角落的檀缨。 但见他玉面俊容,身形甚伟的样子。 心头的气,竟就这么不抒自消了。 唉,天道都将他塑造成这个样子了,谁还有心情质疑他的出身…… 不得不说,白丕所担忧的“带伴读辱人”,道理上虽然大差不差,但终究漏算一招。 谁又能想到学博们能将“以貌取人”,诠释为“天道塑之”呢…… 要说此时,诸位学博直勾勾地看着檀缨,本来是在单纯审美的。 但在韩荪的威逼与黄洱的崩溃过后,这些目光在嬴越看来,却也充满了质询的味道。 黄洱已认罪,你们呢? 面对如此的威压,嬴越当即横上一步,挡在檀缨的身前。 他虽不似之前那样盛怒,但眼中的气势仍不饶人。 只是这次他所注视的对象,换成了祭酒。 “黄洱为人如此,欺世盗名,我且不说。 “但学生,更是完全不理解老师们的态度。 “尤其不理解祭酒的态度! “我大秦学宫,不该海纳百川,畅所欲言么? “便是光武帝,也是将天道释为‘万物至理’,将天子释为‘代天传道’。 “祭酒如此相逼,岂配得上…… “呃……… “岂配得上祭酒之席?!” ??? 檀缨想拉已经拉不住了。 烈儒性情还带人传人的? 怎么你也这么刚了? 有这个必要吗? 韩荪闻言斥道:“很好,我记住你的话了,很快就会传达给你的父王。” 却见嬴越寸分不让,面露霸色:“大可传之!我亦会将祭酒的言行禀告父王!” ------------ 026 见好就收?多多益善! “好,好,好。”韩荪接连三掌拍在案上,厉声质问道,“这一年道选竟有如此多的大逆不道之辈!还有谁?还有谁要站在嬴越的一边么?” 檀缨当即! 稳稳落座。 嬴越一脸惊呼。 越尚要死战,缨为何先降? 韩荪却笑而赞道:“很好,识时务。” 接着,他的目光便又扫过其余学士。 如此威压之下,全场只如被抽空一般死闷。 可偏偏此时,一个细弱脆丝的声音撕开了如此的死寂。 学士首席,姒青篁,竟憋红着脸,咬牙起身。 “我,我从未……从未听过如祭酒般如此荒谬的言论……我正是讨厌儒家,这才穿过楚地来到秦国……万没想到,法家比儒家还以教制人……” 先不说韩荪。 庞牧待得好好的,就又莫名其妙地被扇了个大嘴巴,不禁瞪目相向。 “诶!你这……你这女学士……讨厌……那就讨厌吧,随你讨厌,不与你辩,哼。” 檀缨也是一叹。 他喷黄洱的时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见罗袜就不与你辩了。 以貌取人,或许才是永恒不变的天道吧…… 另一端,姒青篁表达立场过后,她身侧的谢长安竟也僵僵起身。 “学生不敢妄言……但若要站立场,只能站在嬴越与姒青篁这边了。” 接着,又有三四位学士先后起身,搞得其他人也觉得是不是要起来一下。 “哈哈哈哈,这才叫清谈么。”却见韩荪一阵大笑,扬袖起身道,“可以了,够多了,再多就假了。” 此刻,他苍凉的面色上,才终于透出了一抹炽热。 或许对他来说,真的这样才叫清谈。 韩荪目视着直直站立,呆若木鸡的几位学士,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扬眉说道: “如此地圆之说,违于黄洱所修习的知识,若是姒学士想出的,我尚且可以理解,但见黄洱三问皆不知,我怎么也要试他一试。 “即便没试出什么,也可以考验诸位的品格。 “未曾想到,黄洱竟如此不经试,更未曾想到,能试出了这许多人。 “你们是对的,当然你们是对的。 “你们很好,都很好。” 学士们未及惊讶,庞牧先是瞠目了:“那……那唯独我不好了?” “唯独你最好,数你最好。”韩荪淡笑压手道,“庞学博想必是领会了我的意思,这才出言相激。你定是比谁都清楚,天下百家各有各说,各行各道,像这样未成著的清谈之言更是百无禁忌,又怎会妨碍到天子与儒家?” “啊……是……是啊,我……我早就看出祭酒要考察品格了。”庞牧这才回过味来,硬挺着回话落座。 原来是韩荪一直在火上浇油,挑逗利用。 娘的,这些卑鄙的老法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 哄好了庞牧,请众学士落座后,韩荪这便又望向檀缨:“我见过大才之士,亦见过精致之人,但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大才。” 檀缨受宠若惊,忙起身道:“精……精致而已,大才不敢当,刚刚那些话,该是学生对祭酒说才是。” 韩荪袖一甩:“清谈之间,莫要谬赞。” 檀缨揖一作:“学生并未谬赞,祭酒才是谬赞。” “哈……”韩荪干笑一声,“那是你对我错?” “嘿……”檀缨暗笑回礼,“定是我对你错。” 学士们见这二人你来我往,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在顶撞还是赞赏了。 对过笑容后,韩荪也不再拘泥对错,转而问道:“我且问你,嬴越尚知捍卫你的创想,为何你自己却坐下了?” “万一祭酒来的是真的……”檀缨点头道,“我想至少保住我们中的一个。” “嗯……”韩荪沉吟一息,又问道,“你的天文创想,可说尽了?” 檀缨恭恭敬敬回道:“只说了不及十中之一……不,二十之一。” 呼! 学博们定睛一抖。 刚要夸这小子两句,这就卖狂了? 地有自旋,季节更迭这样级别的创想,你小子还有二十个不成? 便是范伢也难免质疑道:“地圆尚且不谈,公转自旋和黄赤道之论,皆是有著论立说之资的大论。我实在无法想象,你这样年轻的人,还能有二十个同等的创想。” “学生当然没有,不过承先贤所悟罢了。”檀缨只苦笑摇头,“既如此,学生还是将其落于纸面,以书文呈上吧。” 他当然自知,自己不过是知识的搬运工,不应贪创说之命。 可也不好说出出张衡和伽利略的名字不是…… 两难之下,他也只能以“承先贤所悟”对付过去。 然而这话听在学博们的耳朵里,可就不是这番味道了。 你小子倒是说说,哪位先贤说过这些?你又从哪里悟到的? 正如范伢所说,言辞过于恭谦,难免会有种装逼的味道。 此时,檀缨这一抹苦笑,配上他的俊脸,更是荡满了不羁与挑衅。 而所谓“落于纸面,以书文呈上”,翻译过来便是“汝等小儿,本帅不屑一辩”了。 一时之间,学博们难免摩拳擦掌,却也不知该夸该骂。 韩荪见左右状,只暗笑一声,顺势道:“檀学士既有佳谈,何需成文?明日再单为你办一场立论清谈如何?” 檀缨还未及表态,嬴越却已暗中拉起了他的衣角—— 【见好就收!】 檀缨却还了个手势—— 【多多益善。】 他这便回话道:“天文之事,学生所想颇多,应是足以撑起一场清谈了。” 听此狂言,学博们更是磨拳霍霍,恨不得当场提问。 范伢也远远递来眼神:“檀缨,你想清楚,立论清谈不比今日,是向天下文士宣扬全新论说的清谈。按照规矩,我们所有学博都会预设你是错的,继而想方设法驳斥你,现在的你是不可能挡住的。” 嬴越也急劝道:“现在学博们已有意考察你入宫求道……明日你若被被驳穿,如黄洱一样狼狈……怕是眼前的好感也没了。” 檀缨经此一提,倒也以为然。 这套天文学说固然更接近正确,但缺乏证据和观测手段啊。 退一步说,现代天文学的理论,是建立在数学与物理学之上的,没有这些作为基础,再正确也只是个空中楼阁,与姒青篁的克苏鲁天文学无异。 再退一万步,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 没有天文望远镜的常年观测,没有遍及全球的数据支撑…… 这论再对,也难立住。 反观诸学博。 先前的对答,已经拉满了他们的期待,将自己的潜力拉到了很高的位置。 明日若真被问到哑口,反而会弄巧成拙,拉低预期。 潜力这种东西,兑现前就像股票一样,完全是靠信心在支撑的。 现在檀缨的股价已然拉满,继续展示固然有拉升的机会,但更有崩盘的风险。 便像他前世满仓的“稳健医疗”一样…… 想至那割肉痛处,檀缨不禁一个哆嗦。 可不能赌了,见好就收吧。 他这便打起退堂鼓,躬身谦道:“司业教训的是,此说终究基于假想,如空中楼阁,看似精致,实则无基,学生设想得再周密,一阵风吹过来,它也会倒的,更何况是老师们的质询。” 然而,这个表态已经太晚了。 他那不羁的笑容,早已勾起了学博们的欲念。 “诶,我等为师者自知轻重,定不会欺你年轻才浅。” “先前檀学士已有舌战群士之姿,此时再退,就是惺惺作态了。” “关于黄赤道的事情,我本就有几个问题想问,再办一场清谈无妨。” 眼见如此,韩荪更加幸灾乐祸地笑道:“檀缨,你可要拒下学博们的盛情?” “……”檀缨一挠头,只好应道,“既如此,学生自当应下,只是立论清谈就免了,如今日一样分享创想便是。” “好,依你。”韩荪大方一挥手,“立论就立论,明日巳时,檀缨在此立论清谈。” “唉??”檀缨瞪目。 你他娘的就是要干我是吧? 法家还带这样信口雌黄言出法随的?? 韩荪却不理他了,只举杯道: “今日清谈,所获良多,盛情难覆,理当延谈。 “明日,便由檀缨在此立论,吾等驳之。 “如何?” 众人皆兴高采烈,举杯称是,就差要干杯了。 这里面甚至也包括庞牧。 没办法,他累了,被用了这么久,他真的累了。 至于其它学博们,再视檀缨已面露杀气。 上一个在论道大堂内如此猖狂,最后能站着走出去的,还是韩非子。 韩非集法家之大成,才学盖世不说,大大小小的论战更是历经无数,外加有多位名士协论,这才得以胜出。 眼下,竟有一位伴读扬言要在此论道大堂立论。 便是只为了学宫的尊严,学博们也要让这小子吃点苦头了。 正在大家磨拳霍霍要散会的时候。 范伢却孤自起身,向韩荪请道:“祭酒,我还未及向一位学士表态。” “哦是……请。”韩荪连忙示意他开始。 范伢就此面色一肃,迎向了大堂的角落。 “我是墨家的范伢,擅推演之道,御物之术次之。 “嬴越。 “你愿意随我学习么。” ! 嬴越刚刚从此前的反转中恢复过来,此刻又再度凝滞。 范伢见他的样子,也是很无奈叹道:“这是阅卷时就决定的事,与刚刚那一幕无关。” 诸位学博齐齐点头作证。 “司业见论识人,早已看出你的品行与才学。” “还不快谢。” “我相信,司业甚至是刚刚才知道你是秦室公子的。” 啊。 嬴越宛如升天一般。 他本以做好鱼死网破,发配边陲了却此生的觉悟了。 却不想反转如此猛烈。 方才还在地府,一念便是云霄。 此刻,还是檀缨拍了拍他,贴在他耳边,吹着气把他的魂儿唤了回来。 “儿啊,你不信自己,也该信我啊,什么叫虎父无犬子啊……” “嗯……嗯嗯……不对……呸!”嬴越一把推开檀缨,抹了把眼睛,正襟朝向范伢,重重行礼,“学生……学生……学生……学生此生足矣!” “倒也不必如此……” 如此郑重,搞得范伢一脸无奈。 他不禁瞥向了另一边角落,正努力抹去脸上脂粉的周敬之。 此时此刻,又恰如彼时彼刻了。 唉,怎么我收的学生都这样无奈。 ------------ 027 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随着范伢收嬴越为弟子,今晚的清谈也便告一段落,诸学博开始离场。 离场顺序与入场正相反。 祭酒当先走下高台,范伢随即跟在他身后,其余学博这才一个个跟上。 相比于入场,离场往往没有那么严肃,老师们行走之间大可交谈,也可与学生递话。 比如范伢,行至门前的时候就不忘冲檀缨提点道:“本想与你彻夜相谈,奈何祭酒执意如此考察。罢了,回去好好休息,力争明日能站着走出去罢。” 檀缨拜谢的同时,也不免擦了把汗。 随后,毋映真行至这里的时候也停了一下,理了下鬓丝发笑问道:“檀学士可有师门?” 檀缨咽了口吐沫道:“学生才疏学浅,还未得大家名师垂青。” 毋映真眉一挑,又问道:“对医家可有了解?” “所知有限。” “嗯……”毋映真顿了顿,这便回身叫出谢长安吩咐道,“长安,你来与檀缨说说医家的事情,问症下药不必赘言,详说生理之学。” 谢长安一挺,忙小跑过来:“学生知了!” 毋映真这才与檀缨和嬴越颔首:“明日我会带几服药来。有我在,大伤总不至于,最多爬着出去晕个半天,你大可后顾无忧。” “???” 不是辩论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会爬着出去? 眼见毋映真掩笑离去,檀缨不禁狞目望向嬴越:“不是说好的清谈么,难道还有武论?” 嬴越无奈叹道:“名士之间的清谈,是会动气的,晕是常有的事,甚至也谈死过人。” “……不然我们还是跑吧,去边陲种田也是一条路。” 另一边,其余学博见毋映真如此,也顾不得许多,路过的时候也跟着询问起来。 “檀学士,祭酒已经点名了,你这性情是法家的料子啊!” “檀学士,这套学说正应了我道家的两仪四象,明日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等化物家只修实用之术,虽人寡,却多有不世之资。我道中人,进可炼天地之材,求逐大道;退可制精妙之物,安身立家。” “檀学士若志在武德,不妨……” 面对热情的老师们,檀缨也只好对对对对,你牛逼你牛逼大家都牛逼这样应付一下,其实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唯独最后那位周敬之路过的时候,他非常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周敬之并未作揖颔首,而是直接拉住了檀缨的双手:“檀学士,我毕生所学,正是为了遇到你这样的学生啊!” 妈的,这话原来是逢人便说啊! 檀缨只侧过脸提醒道:“老师,你脸上的粉花了……” “啊……这……”周敬之慌乱擦着妆容与茂盛的胡须,羞红着脸道,“其实……我是个很精致的人,像你一样。” 檀缨沉沉低头:“……学生……学生不敢苟同。” “唉……都怪司业……非要我做好形象……”周敬之情知自己是没戏了,只摇头苦笑道,“祭酒专爱看人重压之下的表现,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人性,也才能总结众性,你算是撞上了。” “怪不得……” “趁现在,我赶紧跟你说几句。”周敬之忙又探身轻声道,“明日立论清谈,祭酒与司业必会提出刁钻的问题,其中,祭酒更在乎学说能否圆满自洽,于法家而言,再漂亮的创想,其中一个小漏洞足以颠覆一切。而司业更在乎有无实例,一个创想要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例子,方才为真。比如你最后的黄赤道之说,正是因为有那位南越人的印证,这才能让他如此迅速地接受。” 檀缨闻言正色点头:“学生记下了。” “嗯,硬挺吧!”周敬之最后拍了拍檀缨道,“司业祭酒在此,你这论横竖是不可能立住的,记住要以展现风姿为重,输了便认,万不可胡辩。” “谢学博明示。” 交代过后,周敬之也便抖着胡子上的脂粉离场。 这么多老师,倒是唯有这位足够务实,将明天清谈的要点讲清了。 待学博们都退场了,学生们也才放松下来。 照理说同学们应该不急着走,在此互相认识一下,但眼下已过了戌时,讲师正催促着离场,大家也好悻悻离场。 其中,孤身前来的黄洱自然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这堂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檀缨和嬴越,则被谢长安缠着踏出了大堂。 “檀缨啊,我们医家除了治病救人外,对人体与动植物也是有些研究的。 “这方面学说,我们跟农家有些重合,但方向不一样。 “‘医家·缝尸道’你听说过吧?最早是醜子带着学生去瘟疫之地救民,然后在无意之间唤醒了尸体…… “然后更进一步,醜子和学生们尝试将不同的物种拼合起来…… “之后,一些对此感兴趣的炼化家也融入了逢尸道……” 他越说檀缨就越颤。 这又是什么死灵法师?! 你老师是叫你来安利医家的,现在医家的形象全没了好么! “谢兄……”檀缨也抬手问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入那个道吧?” “啊?有么?没有啊。”谢长安可劲儿摇头道,“于外人来说,缝尸道或许略染邪气,但于见惯了生死的医家来说,死去的便是死去的了,尸体与万物无异,都应考虑其价值。我是见你创想了得,料定你是个百无禁忌之人,这才特意说明此道。” “我……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接受这个。” “啊,那常规的药道也是极好的。”谢长安搓手笑道,“比如你看毋学博,猜得出她的年龄么?” “三十?” “小了。” “三十五?” “小了。” “最多不过四十。” “还是小了。”谢长安笑道,“你我还不识字的时候,她便已得道了。” “……” 听到这个,檀缨顿时兴味索然。 毋映真身上的美艳与风韵,原来都是滋养出来的。 本人怕是要四十多了。 檀缨本还觉得,将来与她混熟了,可以叫一句大姐姐。 现在看来,叫婶婶都嫌小。 然而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哦?”嬴越反而更加兴奋起来,凑到谢长安身旁问道,“毋学博已是如此成熟的年纪了么?” ------------ 028 我不可能!绝无可能! “可别往外说啊!”谢长安忙提点道,“咱们兄弟知道就好。我听人说,她还是喜欢别人叫她姐姐,尤其是我们这样的英俊青年。” “英俊不敢当,叫姐姐……倒也合适。”嬴越满面潮红地点了点头。 “嘿嘿,合适。”谢长安勾眼一笑,整张马脸都变得不正经起来,“赢兄,你也……是吧。” “唉唉唉,这就不必道明了。”嬴越抿嘴道,“女子太年轻,总是少了些味道。” “恰是如此啊,赢兄!”谢长安当即扔掉了檀缨,拥着嬴越说道,“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子,方知冷暖,才会疼人呐。” “的确如此,不过性情是一方面,姿态也是一方面。” “不错!正如硬桃与软桃一样,很多人都喜欢吃脆的,但我觉得熟透多汁的才好吃……” “越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妙的比喻,谢兄大才!” “哪里哪里,你我如此投缘,直呼我为长安便是。” “长安你也不必客气,叫我越便是。” “越!” “长安!” 唉。 十六七的男人在一起,也就这点出息了。 你老师呢?你老师交给你的任务呢? 你来这里不是追寻医家真谛的么,难道只是馋老师身子? 就在檀缨痛惜之间,嬴越与谢长安的话题又进了几分。 众所周知,人与人拉近关系最快的方法,是一起说别人的坏话。 其次,则是谈论异性。 而嬴越与谢长安,完美地将这二者合二为一了。 谢长安顺着话茬摇头道:“那姒青篁说话的时候,他们眼睛都看直了,我倒觉得一般。” “就是一般。”嬴越不屑扬手道,“越女的容貌是可以,可她这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样子,也就心智不足的小孩子才喜欢。” “还真就是。”谢长安正色点头道,“如你我这般成熟的男人,看她一眼都是嫌多的。” “嫌多。你瞅瞅我,全场看过她么?” “可不是,我亦未看。” “檀缨呢?檀缨你看了么?”嬴越说着四下张望起来。 这才看到。 檀缨已经脱离了他们的队伍。 去了旁边那队。 也就是…… 姒青篁那队。 此时正与姒青篁斗嘴,与侍女嬉笑。 乐不思赢了属于是。 谢长安愣道:“他……他什么时候混过去的……” “不知道啊……” “姒青篁见到我就躲,他怎么上去就能逗……” “不知道啊……” “或许只是因为……” “因为……” 两个人难免陷入对视。 方脸对马面。 大小都算个矩形。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吧。 另一边,檀缨也的确是受不了他们的话题才溜的。 他是那种背后品头论足的人么? 他都是迎面来。 “青篁啊,你看看你,怎么就那么突然的站起来了呢?”檀缨负手前行道,“搞得我家公子也失态了,你可知罪啊?” “???我不是在帮你?你竟恩将仇报?”姒青篁当场抬脚踩向檀缨的脚背,“还有,不许叫我名字。” 檀缨反应慢没躲开,被直接踩住。 就还挺疼。 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叫出来,倔强地背负双手,一瘸一拐地前行道:“之前你说,你自己也想出影子为何偏北了,与我的创想相比又如何?” “……两回事。”姒青篁似是看出他被疼到了,也没想到这一脚这么重,心下难免又有些愧疚,只低头道,“我想的是,大地与太阳相连的‘脉’,在更南边,或许比南方百越之地还往南,在海上。” “这跟我不是一回事么?” “可你没有提过有关‘脉’的事情。”姒青篁道,“地绕日而行,又是谁在推动呢?在我的创想中,这部分也同样难以解释,我只得假想太阳是输送养分的‘脏器’,与大地有‘脉’相连,这才得以自圆其说。我所料不错的话,明日清谈,老师们同样会问你这个问题。” “嗯,我已经想到该如何应对了。” “如何应对?” “呵,我想出来的,干嘛告诉你? “???” “还是这样无礼啊,小小越女,可笑可笑。”檀缨抱着后脑勺,露着满嘴大白牙笑道,“真想知道,拜我为师或可透露一二。” 姒青篁炸毛而气,又是一脚跺去:“小!伴!读!” “……疼。” 好了,檀缨现在双脚负伤,僵站在原地了。 旁边的侍女小茜跟着笑道:“我看檀缨你是成心找踩,你是不是喜欢小姐踩你啊?” “?!”檀缨怒目道,“明明是你家小姐无礼在先,我以直相抗罢了,岂料她是个莽妇,动不动就踩我。” 姒青篁脸一狞,这便回身提裙再次凶狠抬腿。 侍女忙劝道:“小姐快别踩了,你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姒青篁闻言忙一缩腿,又瞥了眼檀缨后,一脸鄙夷地便转回身。 “有种小蝇,就喜欢围着人嗡嗡,越打它飞得越兴奋,我偏就不理了。” 话罢,她便拉着小茜朝宫门方向离去。 檀缨挺着疼痛的双脚站立原地,指着她说道:“那你可得说话算话,今后别再向我请教任何问题了。” “嗨呦呦?请教?”姒青篁回头哼笑道,“你这蝇,脸不仅大,嘴吸还很长呢。” “还蝇?真当老实人好欺负了?”檀缨怒道,“你脚臭熏了我这么久,我说什么了么?若我是蝇,你岂不是鼬了?” “???怎么可能!”姒青篁顿时面肤猛涨,使劲抽了两下鼻子回骂道:“不可能!!我不可能!绝无可能!” 檀缨大笑:“哈哈,臭鼬又怎么能闻到自己的气味呢?只有我这样的蝇才闻得到啊。” “啊啊啊啊啊!!”姒青篁终至炸毛,怒而抓头,“蝇!檀蝇我祝你快快得道!我必第一个与你武论!无……无死不休!!!” 话罢,她掩面回身,一跃迈出学宫门槛,被气哭了一样向右逃去。 “唉……”小茜唯有一叹,回身告辞,“檀学士,小姐踩你是不对……但大家嬉嬉笑笑打打闹闹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还不是你挑的火!”檀缨蹲在地上,揉着脚面骂道,“再者说,我檀缨是正经人,来学宫只为学习,大道近在眼前,岂有心情打闹!” “哦哦哦……”小茜又是回身一叹,“那你将来做奇奇怪怪事情的时候,记得回忆今天的话哦。” 话罢,她也是出门右转去追小姐了。 没看错的话,这次又走反了。 此时,嬴越和谢长安,各自木讷地顶着矩形的脸,也终于走到了檀缨身旁。 “这女人真是不讲道理啊,踩得我好疼……”檀缨摇着头抬臂道,“越,长安,好兄弟们,拉我一把。” 谢长安:“自己走。” 嬴越:“我上车了,你爬回宫吧。” ------------ 029 和而不同 两条街外,法家大学馆,宾室。 黄洱抓着双腿,难耐地坐在左边。 邹慎干瞪双眼,叹息着坐在右边。 一对难师难徒就这么焦躁许久后,还是黄洱先耐不住了,闷了一大口茶,擦着嘴说道:“不是说法家有意与我大楚合作么,祭酒怎让我如此难堪?!” 邹慎一听便气了,怒指着他说道:“黄洱,我还没说你,你哪里来的脸先咬我们?” “不是你们让我难堪的么?” “不是你盗人学说在前么?” “我又怎知嬴越会如此刚烈。”黄洱抓头怒道,“我想的是,先打好底再引出嬴越,说这是我二人谈出的学说,与他并享便是,到时候反正我们都是盗那伴读的创想,谁也犯不上揭穿谁了。谁知他嘴边的好处竟然不吃,竟如此袒护伴读……这样不识时务的人怎么做得了公子?” “嬴越再不识时务有庞牧不识?!”邹慎随之骂道,“那茄脸贼才当真是要日天穿地。” “庞贼为人一贯如此,不然我父为何要撵他走?”黄洱挠着额头咬牙道,“还有那个姒青篁,我好鱼好肉招待,她就这么反咬一口……野猫吃了家饭食都尚知亲近,哪像她这么喂不熟还咬人。” “姒青篁?”邹慎回忆着摇了摇头,“人家丝毫没错,你莫说她。” “……那我说谁?祭酒么?” “祭酒更没错。”邹慎哼道,“我法家自可与春申谋事,但何时许你在我学宫大放厥词了,何时许你在祭酒面前信口雌黄了?” “邹学博,所谓合作,不就是要互相庇护么?” “庇护是不假,但为了配合你欺世盗名,要赔上我法家的名望么?” “怎么就赔名望了?”黄洱侧头嗔怒道,“祭酒连这点小事都为难我,我看这所谓的合作,诚意是很有限了。” “那你大可一走了之。”邹慎只一笑,摆手道,“祭酒何许人也,春申君与楚王尚要看他脸色,他行事还要向你解释了?” “……” “还不走?” 黄洱重重吐了口气,扭身恭道:“学博教训的是,是学生错了。” “……唉,好了。”邹慎见状,也只挥了挥手,“现在这样,我也只能请辞学宫的职位了。” “不是说事后调查么?”黄洱惊道,“祭酒自会有安排,邹学博不必如此吧?” “理应如此。”邹慎叹道,“我再硬撑,只会让其他同僚和祭酒难堪,不如知难而退,让这一手……只恨那茄脸贼,怕是做梦都要笑了……” “那学生……” “你……”邹慎更加为难地望向他,“今日已然如此……你还有脸在咸京待下去?” “学生自是知耻,但还是不能走的。”黄洱不禁郑重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负手而立,“家父令我驻于咸京,处理与秦室、与法家相关的秘务,我若就此回乡,此生便也无望了。” “如此一说……你兄弟姐妹,有七八人吧?” “九个,刚刚又生了一个。”黄洱苦笑道,“谁能想到,家父近六十的高龄,还能再给我一个弟弟呢。” “春申君……也当真雄姿了。”邹慎叹道,“春申公子诸多,最终能成为春申君的,却只有一人,想来你的兄长看到你出生的时候,大约也是这副心情吧。” “是这样。”黄洱叹道,“我家世代奉集权之道,绝无分立,因此未能成为春申君的其他家人,也便也再无功业了……我等了这许多年,家父才终委以重任,前有长兄后有幼弟,我不能回楚的理由,老师想必能理解了吧。” “理解归理解,可现在这样,你又要怎么做下去呢……” “盗学之事,还未定罪,未定罪就是有机会,或许祭酒会给我这个机会。”黄洱话罢与邹慎道,“老师能帮我传达这层意愿么?” “明日我请辞的时候说吧。”邹慎也随之起身,“但关键还是你的表现,祭酒看人是很毒的,比如今日之事,便是他认为你张扬高调,急于求功,思虑不稳,这才没有姑息,你想要改变这个看法,恐怕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了。” “学生自会好好表现。” “你好自为之,我走了。”邹慎就此起身嘱咐道,“你喝口茶再走,莫要让人看到你我同行。” “是。” 送走了邹慎后,黄洱饮了口茶,长长一吁。 忍辱负重,为家,为国,为功业。 洱子所担负的重任,又有谁人知? 抛开事实不谈。 你嬴越出口成脏就没有一丁点不对么? 感怀之间,他不禁再次望向夜空中的明月。 那残缺的地方,原来是地的影子么? 他刚有所思,便听一个声音传来。 “公子,我们要闭馆了。” “哦哦,这就走。”他忙收拾起东西向外走去。 …… 回宫的车上,车夫老鲍可谓兴致高昂。 “公子,刚刚里面怎样了啊,哪个臭小子把越女气成那样的?” 嬴越掀开帘子笑道:“怎么,老鲍你还要揍那小子?” “揍他干啥?好啊,他气得好啊,哈哈,老夫就喜欢看越女脸红。” “倒也无愧为你……” “我跟你讲,公子,当年老夫在会稽驾车的时候,仗着车技了得,就故意从女孩子身边擦过去,每每听到她们的惊叫,看她们捂裙……” 嬴越闻言微微皱眉:“现在可不许这样,一来危险,二来辱人。好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见好看的姑娘,看便看了,可故意让人难堪,实属恶行。为我驾车时若敢如此,我是要定你罪的。” “哎哎公子,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当年也没敢那样……”老鲍嘿嘿笑道,“车夫的话,十句里有半句真的就不错了。” 檀缨笑道:“这个我信,老鲍驾车时说的话,听个乐就好了。” “那是从前。”嬴越这便合上帘子叹道,“檀缨,现在你我已成年,代表的并不仅仅是秦王室了,还有秦学宫。姒青篁尚可玩闹处事,你我当真是要谨言慎行,惜字冥思了。” “这个……咱俩各有标准吧,你可能更严于律己一些,我就随缘了。”檀缨仰靠在车厢上笑道,“你看那白丕老贼,不也逍遥自在。便是祭酒韩荪,也是顺着性情行事,谁说学宫的人都必须像范子那样呢?” “……嗯,你说的也对。”嬴越思索着点了点头,“君子和而不同,你我便也各遵其道吧。” ------------ 030 越韵宫(感谢盟主qlzhw!) “说到这个,我对你也有意见。”檀缨苦笑道,“清谈之时,你万没必要如此刚烈,和缓一些,事情也是能解决的。” “或许是能解决,但结果定会有所不同。”嬴越定睛道,“我骂黄洱的话虽然失态,但那也是我的真情实感,顺势而发。按兵家的话说,这便是‘势’,我的大势,瞬间击垮了黄洱的小势,在这个场面下,你我无须再有任何辩解,是非曲折已自在人心。这样直截了当的做法,反而比千言万辩要有效得多。” 檀缨细细品味着,的确有那么些道理。 或许是自己在高校呆久了,习惯了圆润行事,只知精致利己,早已忘却了古典思想中最本源,最纯粹的光了。 此时再看着嬴越,檀缨只感觉“道不同不相与谋”完全是一句屁话。 只要你的道是自洽的,是有内容的,是能启发我的。 道不同又如何,不该互相欣赏,盈缺互补么? “是如此。”檀缨点头认可了嬴越,却又忽然两眼一眯问道,“但我记得,罗袜说你坏话的时候,你可是很大度的,面对她就不该以直报怨么?还不快和我一起统一立场,一致对外!” 檀缨这句本是开个玩笑,嬴越却只当他还在论道,只异常郑重地回道: “这是两码事。 “其一,姒青篁属无心之罪,黄洱则故意为之。 “其二,姒青篁只是与侍女道出了她心中所想的事实,黄洱则欺世盗名混淆是非。 “最后,我的颜面是最不重要的。 “如果必须要以直相抗树敌争锋,也该树不义之人为敌,争大有收益之锋。” “啊……”檀缨愣道,“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不是你在质疑我区别对待么?” “我只是请你一同对抗罗袜啊!” “……这个……怕是要你孤军奋战了。” “你我血浓于水,如此关键的立场问题你怎么就不帮忙?” “不是的。”嬴越委屈低头道,“我倒是想与你共进退,只是那罗袜眼里,自始至终都没看到过我,你尚为扑面大蝇,我却连过街小鼠都不算,我连存在都不存在,这还怎么帮你?” “……” “……” “宝儿……别哭……” “滚!” 笑骂之间,忽文老鲍一声惊呼:“唉!韵公主怎么在外面?” 嬴越一惊,忙掀开车帘。 只见一座灰瓦白墙的宅门旁,正睡着一个粉裙长发,圆滚滚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地上,身子靠在门上,似是在等人,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还在吸溜嘴,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嬴越当即眼眶一酸,不等老鲍停车,便一跃跳下,踉跄着跑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小女孩裹起。 “啊嗯……”小女孩被嬴越抱着,吞着口水朦胧睁眼,见到嬴越突然一个抽抽,“我梦到你带我吃炸藕呢。” 嬴越柔声一笑:“那可真不该把你吵醒。” “啊!对了!”小女孩突又睁目问道,“这么晚回来,一定是入选了吧?!” “嗯。”嬴越重重点了点头。 “范子呢?范子有没有看中你?” “嗯!”嬴越更重地点了点头。 “好!哈哈哈!好好好!!”小女孩大笑着拍手道,“不枉我求光武道祖显圣,以我一半的寿命换你拜入范子门下!” “???”嬴越一瞪眼,“快呸!没有的事,你疯了啊你!!” “嘿嘿~~” “你快呸啊你!”嬴越急得抬手,比划着要打她。 “呸呸呸~~”小女孩却一把抱在嬴越怀中,脑袋使劲往他胸口贴去,闭着眼睛甜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打我的,但还是听话呸掉好了~” “哎呀……你这……”嬴越一脸无可奈何。 此时,檀缨也下车走了过来:“卤蛋,又惹你哥生气了?” 听到这个声音,小女孩瞬间一个抖擞,从奶猫变成了小老虎。“傻柱!休对本宫无礼!” 檀缨大笑:“还本宫?你一个小卤蛋哪儿来的宫?” “以后总会有的,说一句本宫又不占你便宜!”小女孩这便抓着嬴越的衣领道,“傻柱又以下犯上了,哥哥快掌他嘴!” 嬴越笑道:“我可掌不起,还是你来吧。” “那你……你先放我下来。”小女孩红着脸催促道,“这样被抱着掌他嘴,本宫好没有气势。” 于是嬴越把她放回了地上。 然后……她就更没有气势了。 毕竟她的个头只到檀缨肚脐眼。 她也只好蹦跳着扇手道:“傻柱你弯腰,本宫要掌你嘴。” “哦。”檀越就此笑着躬身,一张帅脸贴了上去。 “你这傻柱,看掌!”小女孩颇有气势地抡圆了大臂。 但抡到最高的地方,还是心一软,便又放手扭回身去。 “你……你知错就好,下回再犯可就真掌嘴了。” 檀缨直身笑道:“韵公主可真是体恤下情啊。” “要你说!” “既然如此,那我下回还犯~” “啊啊啊!”小女孩气瞪向嬴越,“哥哥你管管他!” “管管管。”嬴越象征性地给了檀缨胸口一拳,“敢欺负公主?下不为例啊!” 檀缨只嘿嘿一笑。 都下不为两百多例了,不差这一例。 谈笑间,老鲍也叫开门,三人一同上车,驶入了这个虽然名义上是宫殿,却顶多算个大家居所的地方。 咸京一带,秦宫众多,除秦王秦后所居宫城主殿外,另有大小宫殿十余处。 而嬴越所说的回宫,便是回到这里,回到他父王为他生母建的住所——越韵宫。 嬴越之母虽早亡,但秦王并没有收回这座宫殿,而是默认这里继续作为嬴越和嬴韵的居所。 但管理行政开支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多年来,在王后的影响下,越韵宫的预算一削再削。 时至今日,除车夫老鲍外,已仅剩一位伙夫和一位老妈妈。 当然,这二位也是因为做饭难吃,做事偷懒才被排挤来的。 刚刚嬴韵一个人在门口等哥哥睡着,便是对这二人工作态度的最好诠释。 老鲍不一样,老鲍是嬴越母亲从越国带来的车夫,算是为他们母子开了两世车了,虽然人不太正经,但也是个恋旧的人,不太喜欢折腾,便也一直在这冷宫待了下来。 至于檀缨,一直以来脑子都不太灵光,嬴越在哪儿他便去哪儿,混在这里纯属义务劳动。 反正回家也是听父母唠叨,内容也无非是催着去“月下清谈”,早结识一些豪门富婆,早点去吃别人家的饭。 因此这越韵宫虽冷清,对檀缨来说却是最自在的地方了。 这边,小公主一上车,便又开始问道选的事情。 嬴越如是告知,可刚说了两句,她便又在嬴越怀中睡着了。 檀缨与嬴越四目相对,皆是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 嬴越轻轻擦拭着妹妹额头的汗珠叹道:“只求嬴韵不用再吃我们的苦了。” “唉,这话轮不到你说。”檀缨笑道,“这是为父的责任。” “好么你……这等屁话憋一天了吧?” “嗯!”檀缨异常精神地瞪大双眼,“给我憋坏了。” “哈……每每一看到你这样子我就受不了……哈哈……”嬴越捂着肚子又是笑个不停,可又怕吵醒嬴韵,只好就这么强憋着颤笑,边笑边说,“如此说来,今日安排过于紧张,还未及做一件大事……” “呵!”檀缨顿时两眼一亮,“我也正有此意啊,择时不不如撞时。” “好,等我先把嬴韵交给吴妈。” “那我先行一步了!”檀缨掀帘就走。 “你……岂能如此不孝!” ------------ 031 老道坐冥,古井无波 咸阳宫内,王后寝房。 即便已近深夜,这里却依旧点着满满的灯,熏着淡淡的香。 那位身着红纱薄裙的女人,正对着铜镜整理发饰。 故意摆歪一些后,她又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扭起下身,故作风姿。 她看到了一个满是风韵与优雅的女人,皮肤依旧细嫩,面容也依旧紧致, 只是任她如何摆弄,也再也显不出半点俏皮与清纯了。 她轻叹一声,侧身展开衣橱,抽出了一双黑色的长罗袜。 随后坐在床边,足尖迎着袜口轻轻一套,接着向上一点点拉起,覆过足面,裹过脚踝,直至包至膝上几寸才算满意。 如此小心地打扮过后,她再望向那铜镜,终于感觉好了一些。 哒—— 一个轻轻的开门声响起。 她忙转身趴到了床上,稍稍掀起裙角故意多露出一些,随后又抓来床头的书籍假装翻读起来。 同时,她的双腿也在俏皮地来回摇晃,被黑罗袜包裹的脚面,似乎还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很快,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 “你也开始追赶越人的时尚了?” “呀?”女人一个哆嗦,回头娇嗔道,“你怎么愈发无礼了,门也不敲便闯入我的闺房?” “我就从没敲过,你也莫装读书了,这三页你已读了月余。”男人摘下黑袍挂好,坐在茶桌旁,淡然自斟道,“今日有些疲惫,坐坐就走。” “哼!”女人微怒地扔掉书籍,扭身坐起,“每每我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你就会累。不想我就说不想,犯不上说累。” “哦。”男人呆呆应了,饮了口水,“也不想,也累。” 女人气得咬牙,扯了把床单道:“你也是,赢梧人也是,一开始都像猴子上树一样急,没多久便如老道坐冥一样古井无波了。” 男人认真答道:“我应当没有像猴子上树一样过。” “好好好,当时是我,我像猴子上树一样缠在了你身上!”女人抱胸侧头道,“可你也没拒不是?” 男人更加认真地答道:“我相信男女之欢后,彼此会更加信任。” “无趣!!”女人摇着头,满是怒意地脱下了罗袜,一把甩到地上。 再起身,她已再无半分艳欲。 蹙眉厉目,凝视无言,满面尽是威仪。 “既然你只想要王后与相国的对话,那我满足你。” 在她如此的注视下,男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坐姿颇有不妥,这便也随之起身,颇为尊重地行礼道:“雏王后。” “韩相国。”雏后应声质问道,“我听说嬴越通过道选了,这是真的么?” “是。”韩荪答道,“他的试卷是被范伢亲自选中的。” “范伢选中了又如何?不是还有你这个祭酒呢么?” “我早说过,我至多确保某人入选,却无法阻止某人不入选,此乃嬴越勤学明悟之果,便是天道也不可将其剥夺。与我而言,嬴越倒是一个小小的惊喜了,相反……”韩荪了然无趣地道,“反而是那位楚国来的黄洱,行事张扬,品格败坏,为全场人所耻,他私下又与邹慎相通,这让我对邹慎也很失望。” 雏后却只一笑:“无非几件琐事罢了,我一个国家都能控制住,你连一个学宫都管不好么?” “学宫不是行霸道的地方。”韩荪轻轻点头,“至少现在还不是。” “学宫学宫……这不听话的学宫……”雏后愁道,“若没有你们这些人,昭襄公早已平定六国。” “昭襄公时日不足,学王雄姿盖世,或能成此霸业。” “谁问你这个了?”雏后按着额头落座道,“原本是想待嬴越落选后,将他打发到边陲的,现在又要让这小贼滋长几年了。” “嬴越既被范伢看中,或可得道成才,将来为学宫效力。” 雏后冷笑道:“然后呢?与他学宫道友一起争我儿的王位?” “嬴越一心求道,不像是有这份野心的样子。” “谁又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呢?”雏后笑着摇头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只有嫁入名门,又怎能想到有一天会管理一个国家呢?” 韩荪随之笑道:“我倒是自记事起,目标就没变过。” “你祖上是韩非,比我要高的太多了。”雏后继而问道,“黄洱又做什么了?春申君是支持我的,特使其子在咸京务事,不是嘱咐你要照顾一下么?” “黄洱沉不住气,思虑也不周全,并不是一位好的特使。” “那我请春申君换个人来?” “我很喜欢观察人在重压之中的表现,不如明晚再定夺此事。” “依你。”雏后话罢,侧身往床上一瘫,支着头道,“还有别的事么?” “有的。”韩荪这便抬手伸向领内,似是要宽衣。 雏后顿时眼睛一亮,舔了下唇角。 然而她等了半天,韩荪却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扔了过去:“这是毋映真给你的。” “……唉,她都比你贴心得多。”雏后接过小瓶,这便仰起头,倒了三滴浓桨在舌尖上,细细品味着咽下腹中,接着又舔舐着手指道,“替我好好谢谢她,多拨些资材给她。” 韩荪微微蹙眉道:“毋映真说,每三日一滴,切忌多服。” “知了知了,你永远不知道女人为了年轻,能付出什么。” “我知道的。”韩荪点头道,“毋映真说的很清楚,过量服用,会不时欲火焚身,情难自已,服得越多越频,欲念便愈大愈频。” “那又怎样?自己想法子呗。”雏后说着歪身扬腿,手指自足侧抚至股间,媚笑着说道,“反正相国也不肯与我泻火~” “嗯……”韩荪当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接着说道,“我倒是有位适合与你泻火的人选。” “哦?”雏后先是一惊,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我已像极了吕不韦与赵姬,现在连嫪毐都要引进来了?” “我或与吕不韦有几分相似,你却比赵姬胃口要大得多。”韩荪也随之笑道,“至于那位嫪毐,他本就经常出入宫中,且相貌过人,你应当已经见过了。” “出入宫中,相貌过人……”雏后脑中立刻荡出了一位少年,皱眉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嬴越的那个伴读吧?” “正是檀缨。” “他不行。”雏后无趣地摆手道,“相貌确是天道所赐,可生性过于蠢笨,毫无情趣,与那样无趣的人在一起,不如自己找根木头。” 韩荪却只笑道:“谁又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呢?今天的他可谓是伶牙俐齿,思迅势伟了。而你的风姿尤甚赵姬,权势不输学王,他又怎么抵挡得住呢?” “哪里来的思迅势伟,一个傻孩子而已。” “傻孩子如今已身高八尺,形貌伟然,总归好过木头就是了。”韩荪说着还点了点头,“嗯,各种意义上的好过木头。” “……有多伟然?”雏后不禁眯眼舔唇道,“又有多少种意义?” “这要王后亲自去试了。” “呵,瞧你给我馋的。”雏后媚笑道,“不如现在就将他送来吧~” “不能。他的才学已被我与范伢看中,不再是庶人,应以文士相尊。” “???”雏后骤惊而起,“你什么意思?嬴越的伴读都要进学宫么?” “是,这一年唯有两位学生是一定要收的,檀缨正是其中之一,明天会加一场立论清谈,只为了他。” “怎能如此?有此人相助,那小贼的羽翼,岂不是更加丰满了!” “所以我才将那羽翼推荐给王后。” 雏后闻言微微眯眼,接着便是一笑,“我只道相国自己嫌累,要请个男宠来代工,谁知啊,相国无愧为相国,想的就是周全。” “确是请代工,但远谈不上周全,根本没想脱口而出罢了。”韩荪这便拿起黑袍,“而且刚才说过,我喜欢看人在重压之下的表现。” “看看看,你我都看。”雏后这便起身抢过黑袍,满怀着似水柔情,一点一滴地为韩荪披好,“明天的清谈,就劳烦祭酒为我也准备一个席位了。” “这……”韩荪愁道,“明日是立论清谈,我亦会下场争辩,因此已经请了别人来主持。” “换掉便是了。”雏后自身后拥着韩荪道。 “换不得。”韩荪摇着头轻轻挣脱开来,“在得道者中,她是身份最高贵的,在身份高贵的人里,她是最有才学的,换不得。” “……好啊,那我知道是谁了。”雏后当场背过身去,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怒道,“你不会也将檀缨推荐给她了吧??” “……”韩荪挠了挠脸,这便闷头向外猛走,“不早了。” “韩荪你什么意思?引我母女争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纵横家么???” ------------ 032 杯与水 越韵宫,后菜园。 虽然这个地方早已荒废。 但用来催肥的茅房却保留得很好。 檀缨与嬴越先后冲进各自的小间儿,这便要拼量竞速。 却见小公主嬴韵竟也追了过来,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哭叫道:“呜呜呜……怎么把我扔下了,快回来……呜呜呜……” “啊……”嬴越一边解裤一边说道,“你跟吴妈睡好不好?” “不好!她对我不好,要跟你睡!!” “那你……先回房中等我,我与檀缨清谈完就去陪你。” “清谈?”小公主隔在茅房外面,擦干净眼泪问道,“上次不是说,在这里叫大谈么?” “大谈,大谈……” “那我也加入,一同大谈!” “别别别……这种谈男女有别的。” 檀缨一叹说道:“不如这样,卤蛋你去那边数南天的星星,我和你兄在这边数北天的,等等比谁数出来的多。” 嬴韵喜道:“好啊!多的有什么好处吗?” “多的……可以叫少的一天笨猪,叫就得答应。” “哈哈哈哈,那你输定了,笨猪!” 嬴韵这便跑出两步,对着南天抬起头扬着手指,一个一个点起了星星。 “还是你有办法啊。”嬴越蹲下笑道。 “那必须有办法,谁也休想阻止你我竞速。”檀缨也便蹲下。 然而他未及蹲稳,便顿觉一疼。 低头一看。 啊。 拖到地了。 他自己也是看傻了。 这原主的天赋是真会点啊…… 虽然献祭了脑力,但他得到了整个世界…… 嬴越听不到隔壁的声音,只笑道:“我可已经事到临头了啊,你又如何?” “我……我那个……砸地上了,稍等我调整一下……” “……” “这真不好摆啊……太不方便了……” “不用告诉我,那会让我有画面感。” “哦……” “话说……”嬴越问道,“明日之谈,你有何对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檀缨笑道,“想法都在脑子里,正常是问不倒我的,除非追问太深,但范子明显也知轻重,太根源的问题,他也不求我强答。” “要提问的可不仅是范子。”嬴越道,“立论清谈是很严肃的,如果最后结果是你胜了,那便相当于秦学宫认可了你的学说,祭酒、司业和学博都将为此负责,将来还会著书立论,送往各地。” “怎么这么麻烦……”檀缨恼道,“我就说不要立论,那韩荪老贼偏偏难为我……” “叫那白丕老贼就罢了……祭酒的坏话可敢乱说的……”嬴越嘟囔道,“如果是立论清谈的话,列席的人会更多一些,祭酒也会亲自下场,也不知会请谁来主持……” “总不会请你父王来吧?” “那倒不会,父王不理政事很多年了,学宫的事更是问都不会问……”嬴越说着又摇了摇头,“罢了,明日一看便知。你只需记得,明日的清谈同样也是学宫对你的最后考验,你能站着出去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被驳到痛处,万不可硬辩,那样只会中学博们的陷阱。” “呵,辩论之术,我还是略懂的。” “此外,根据你的表现,学博们也会进行评级,这事关乎你未来能分配到的资材,因此即便你在清谈中心智崩溃,也要撑得久一些。” “哦?资材的事不妨详说。” “唉,先前你不爱听,现在我倒要费事了。” 嬴越这便夹了一夹,顺势讲解道: “求道之路自是心智与武德的进阶,但这力量也并非凭空而来,沐天地日月之灵气的同时,辅以资材相助方可快速成长。 “说的直接一些,求道者的身体像是一个杯子,每一次顿悟,杯子的容量都会变大一些。 “而灵气则是杯中之水,你可以等雨露一点一点慢慢落进去,也可以主动将水加满。 “资材便是这样的水了。 “如姒青篁这样的学士首席,自然会得到最多的资材照顾,确保她杯子里的水尽量是满的,从而更易得道破境。 “而我这样的末位,所得是最少的,即便有所顿悟,杯子塑得足够大了,却也只能等水一点点落进来,满溢之时才有缘得道。” 檀缨嘟囔道:“就是说,我明天表现得越出色,将来资材就越多,就越容易得道?” “是这样。”嬴越笑道,“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今年争锋的无非是你与姒青篁,你更优秀一分,她能得到的就少一分。” “这个妙。”檀缨当场就来劲了,噗嚓猛喷着说道,“抢了她的资材再与她拼武德,定叫她褪袜求饶!” “求饶和褪袜有什么关系么……” “就很顺口……” “……总之,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嬴越问道。 “你坐在我身旁即可。”檀缨答。 “……你好恶心……我是说味道……” “你也不善。”檀缨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敲了敲隔断道,“对了,能不能再帮我准备几样东西?” “说。” “就是……” 片刻后,二人便提好裤子出了茅房,此战算是平分秋色了。 嬴韵却依然在不远处抬头数着星星。 “88……89……80……81……” “好了,结束了!”檀缨老远招手道,“你数了多少个?” “哎呀,你一说话我忘了。”嬴韵气道。 嬴越忙上前道:“我数出13颗,檀缨15颗,你数得可比我们多?” “哈哈哈,那肯定比你们多!”嬴韵喜道,“我数出好几十颗呢!” 嬴越撅着嘴摊手道:“看样子是你赢了。” “好好好!”嬴韵这便转向檀缨,“笨猪!答应!” “诶。”檀缨笑着扬起鼻头,“噜噜噜。” “哈哈哈!舒服了!睡觉!”嬴韵说着便扑进了哥哥的怀中。 “怎么就睡觉?”檀缨瞪眼到,“你哥也输了,叫他笨猪啊。” 嬴韵抱着哥哥的脖子回头骂道:“我才不叫!我俩一头的,就叫你!” 嬴越闻言,却轻轻打了下她的脑瓜:“咱们三个在一起,咱们两个可以一头,面对外人的时候,咱们三个可才是一头的。” “嗯!”嬴韵使劲点头道,“外夷来犯,齐力对敌!这道理老师讲过。” “呵,就你个卤蛋还学习呐?”檀缨笑道。 嬴韵立刻抓着哥哥的衣服告状:“傻柱又欺负我!” 檀缨反笑道:“你哥刚才沾手上了,现在跟你衣服上偷偷擦呢。” “啊啊啊!!” 笑声与打闹中,越韵宫的一天结束了。 但另外一个地方,就没有这么容易结束了。 越宾楼,顶层大套房。 由于绕路太远,姒青篁和小茜此时才终于找回来。 可即便砸上了门,姒青篁却依旧在念叨一件事。 “蝇口喷人……竟诬我脚臭…………” 话罢,她气得当场坐地,摘甩下短靴,抱着脚使劲闻了几大口。 “不臭嘛,一点也不臭啊。”她当场将脚伸向小茜,“真的不臭!” “就是,就是……小姐的脚怎么可能臭……”小茜本也精疲力竭坐倒在地,却突然一个抖擞,向后退了退,瞪着姒青篁似乎还冒着热气的脚惊道,“啊……这……这味道……” 姒青篁大叫:“???你也诬我?!” “小姐稍候……我再品上一品……”小茜僵着脸,将鼻子一点点,一点点凑向了姒青篁的脚面,表情竟也肉眼可见地狰狞起来。 “你什么意思?”姒青篁收脚骂道。 “就是……”小茜也忙收敛回来,目色游离地比划道,“会不会是,我们今天迷路太久,走得太多了……” “你说清楚,我自己怎么就闻不到。”姒青篁慌得又是一阵抱脚猛闻,“什么味道都没有啊。” “小姐你不是自小鼻子就不是不太好么……楚楼的鱼鲜味也好久才闻到。” “……” “或许,伴读的鼻子碰巧又特别好呢?” “不……不……不可能……”姒青篁顿时缩到墙角,瑟瑟发抖,“难道我一直脚臭却不自知……身边的人都在忍让?” “倒也不至于,只有鼻子好的人会注意到吧……” “啊!!!!”姒青篁抓起鞋子,连滚带爬地冲向浴室。 即便进去倒上水了,她也依然在骂:“我必提出刁钻的问题,让伴读进不了学宫!!” 小茜叹了口气,进去帮忙一起倒水:“小姐要杀人灭口的话,不如现在就去行刺,不要这么麻烦了。” “你休再说,快助我刷鞋洗袜!” “呃……小姐你还是……自己刷吧……” “连你也嫌弃我!!真的很臭是不是?” “没……刚刚好……” “啊啊啊!什么叫刚刚好!” ------------ 033 虚与委蛇 次日晨。 差一刻巳时,入选学士们便已悉数来到学宫门前。 由于清谈属性的改变,这一谈已不能再带别人,因此聚的人显得比前一天少了许多。 檀缨与嬴越排得干净,睡的自是舒适,外加早饭吃了顿好的,此时可谓意气风发,威风堂堂。 就是二人各自背着一个大号的行袋,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有些怪。 但无论如何,英俊使然,放在其它地方,檀缨这样的人会自然而然成为中心的。 只是对学士们而言,趋炎附势总有些难看,再想接近也要矜持一下。 倒是谢长安,基于昨晚深刻的交流,很自然地就凑了过来,与嬴越品评这一届的女学士,满嘴都是“一般”。 檀缨志在学习,自然不愿闲扯这些,只孤立风中,闭目养神。 沉静之间,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伴读的!” 檀缨自知是那小茜和姒青篁来了,只头也不回说道:“休扰我清静。” “哦哦哦,那你继续好了。”侍女忙致歉。 姒青篁却讥笑道:“今日有祭酒司业坐镇,檀蝇怕是已经吓得不敢睁眼了。” 檀缨闻言,顺势负手而立轻叹道:“今日清谈,学博们有备而来,志在必得,我怕是凶多吉少了,还请你网开一面,不要与老师们一起难为我了。” “……”姒青篁见他悲凉的样子,倒也心下一软。 这个年龄,只因一个创想,便要与那些老怪分庭抗礼,承受那许多质询,想想也是挺恐怖的。 与那些老怪一同落井下石,确也不是君子所为。 “要说你的创想,虽算得上自洽,我找出一些问题却也不难。”姒青篁侧过头小声道,“你若真的难抗众论,我容后再问亦可。” 正说着,一个并不那么高亢的声音传来。 “赢兄,檀兄,谢兄。” 循声望去,正是躬身而来的黄洱。 姒青篁当即一个皱眉,背身走向别处,旁边的谢长安也回身而去。 檀缨与嬴越却是一个对视。 他们当然也不屑再与黄洱有任何交集。 但…… 倒是可以与他的钱袋有交集。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前世炸港扔核弹的交情,尚可情同父子。 我们用一用黄洱的钱袋又有什么毛病呢? 二人当即交换好神色,各自笑脸迎上。 嬴越虚与委蛇:“黄公子,休息的可好?” “还好还好。” 檀缨直入主题:“清谈后去你家吃鱼如何?” “……倒也……可以,算是赔罪了吧……”黄洱吞了牙一般苦笑道。 “唉,都是为了求道,何罪之有嘛。”檀缨大笑。 黄洱本还以为会被排斥,此时见檀缨如此大度,几近喜极而泣,当场重重拱手道:“檀学士大人大量,洱自惭形秽啊。今日清谈后,务必与赢兄一道来我楚楼,与我一个请罪清谈的机缘。” “好说好说,我再拉一两位朋友可以么?” “洱能与更多名士结交,自是再好不过。” “那说定了。” “洱这便吩咐一下车夫,让后厨提前备好食材。” 黄洱也当真实在,回身便追向自家的马车。 嬴越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忽有些心疼:“他好像还,挺当真的……若他真的痛改前非,倒也不是不能交往……” “没有的事。”檀缨冷笑道,“连最后一点脸都不要的小人,才是最可怕的小人。我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位楚国的世家公子,经受过昨晚那样的耻辱后,怎么还有脸在咸京待下去。” 嬴越同样微微皱眉:“经你一提我才想到……春申公子,各个都是要担当要务的,历经足够的考察后,最优秀的那一位才能继承家业,成为下一代春申君。” “可他好像并没有公职在身。” “或许只是我们不知道。” “相处下去总会知道的,反正我们也没什么秘不可宣的事情,用他的钱袋便是了。”檀缨一笑,这便望向了不远处的姒青篁,“我今日确实难敌众论,但也同样好奇你的问题,不如清谈之后,咱们去楚楼吃鱼时再谈?” ------------ 034 协论 “谁要吃他的鱼。”姒青篁咧嘴歪头道,“倒是你与嬴越,明知他的为人还如此结交,当真是蝇鼠一窝了。” 此时,姒青篁见宫门正开,这便绕过檀缨走上前去,似是不屑与小人为伍。 小茜也是一叹,并未急着跟上,而是走向檀缨身前。 “伴读郎,你我也就此别过了,今后还请嘴下留情,不要太欺负我家小姐。” “嗯?”檀缨瞪目道,“你不与小姐同住咸京么?” “小姐很快会住进学宫,我进不去的。”小茜轻笑点头,“我等身为伴读,一生也只有这短短几年能与小主共度,过了年纪,也就该回乡务事,操办嫁娶了。” “你也是伴读么……”檀缨随之一叹,“你是个讲道理的人,将来一定活的很好……唉……祝一路顺风!” “谢檀学士。”小茜微微一躬身。 “别叫什么学士了,还是叫伴读郎顺耳。”檀缨微笑扬手,“就此别过了,伴读女。” 小茜也淡淡一笑,轻点了头。 “就此别过了,伴读郎。” 话罢,她便也不再看檀缨,径自去追小姐了。 眼见二人过去,嬴越也才敢凑过来加入谈话:“这丫头是个好心肠,伴读多年,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又懂得照顾人,将来总会好的。” “定是如此。” 一叹过后,二人也便无言。 此刻,望着那渐开的宫门。 直至大开,才看见白丕正打着哈欠流着眼泪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纸文书。 稍事打理后,他才朗然开口:“今日立论清谈,先请立论者檀缨出列。” “有。”檀缨当即走上前去。 “怪事了……”白丕看着他却只是狐疑摇头,“你还真有点东西啊。” “呵。”檀缨只一笑,懒得理他。 “那你的协论呢?”白丕问道。 “什么协论?” “你是真不懂啊。”白丕摇着头解释道,“立论之时,立论者只身对众士,难免手忙脚乱体力不支,故而通常都是要请名士或是自家弟子协论的,由协论名士回答各有专攻问题,由弟子帮忙拿资料,念书文,摆图示。” “这我真没有……”檀缨愣道。 “稍等那我看看……”白丕再次低头望向文书,“哦哦哦,原来司业早已想到了,为你指派了协论。” 话罢,白丕便又冲着众学士道:“请协论者,嬴越,姒青篁。” 嬴越闻言,自是当仁不让,撸着袖子就干过来了。 姒青篁的脸,却瞬间憋成了爆皮大葫芦。 “我?什么?我?”她崩溃一样迎上前去,“错了吧……搞错了吧白学博。” “是你啊,写的明明白白的。”白丕又看了眼文书说道。 “不是的……我是要驳斥他的!” “哈,那么多学博呢,轮得着你驳斥?再者说,这也不关我事,司业定的。”白丕摊手道,“大约是你试卷上的创想与檀缨有互通之处,司业认为由你协论最为合适吧。” “啊啊啊……凭什么……我为什么还要帮他……”姒青篁人已半崩,只冲着白丕道,“还有办法没有……我可以给你钱……” “哎哎哎,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白丕当即一个皱眉,同时一手背到身后,暗暗张开,示意快塞。 可姒青篁怎么可能理解到这一步。 但见白丕如此声色俱厉的拒绝,她忙又低头致歉:“是学生不对,学宫的老师怎么会收受贿赂呢……” 白丕这可就来气了。 耍我是吧? 他这便板着脸催促道:“若不愿协论,缺席亦可,莫耽误我做工。” 眼见如此,檀缨也只好侧目道:“既已如此,你自也不必帮我,在我身后端坐摆烂便是。” “摆烂?……唉,这词倒也贴切。”姒青篁一叹,也只好跟到他身侧,“但司业既然有此安排,我再讨厌你,也是要尽力而为的。” “还有我!”嬴越在旁振臂道。 姒青篁一惊:“啊怎么还有个人?” “……” ------------ 035 失态了……习惯了…… 论道大堂右侧,学宫宾室。 韩荪一路行至门前,隔着帘说道:“稍作准备,等等与我和雏后一同入堂。” 稍顿了一下后,帘中方才传来一个绵润的女声:“老师既已请我主持,为何还要请雏后?” “……” 韩荪纵是言出法随的法家主官,一锤定音的秦相国,面对这个问题也可见地陷入愁恼,憋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是我不对。” “老师如此难言,定有隐情,我也不便追问了。”帘中女子一叹道,“无须为难,这清谈便由雏后主持罢,我列席便是。” “此谈必有深辩,雏后威势有余,然才学不足,不足以主持。”韩荪答道,“唯公主二者兼备,实为不二之选。” “必有深辩?”女子思索道,“立论者不是嬴越的伴读么,他虽有独创之想,可清谈之术又岂能与学博们比肩,祭酒何出此言?” “底气。”韩荪道,“檀缨论天文时的底气,根本不似在谈全新的学说,好像是在说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有千思万想,对自己学说无比深信的人,才能做到这种程度……此外,我喜欢观察重压之下的人,你再清楚不过。” “既如此,我自会全力以赴,不偏无坦。” “如此甚好,相信檀缨立论的时候,也必能感受到公主的威仪与才学。” “啊,那个……”女子气息一软,又说道,“我的确请老师……推荐有创想的青年才俊结交,但那位檀缨……我之前也有所接触,其人徒有其表罢了,当真有大才么?” 韩荪闻言又是一阵无奈,怎么来回来去都是这么几个问题。 “公主一探便知。”韩荪答道。 “啊……是……但我身为主持,目光过于集中于他,言语过于针对他……会不会……那个……有些……不好意思……” 韩荪累了:“……不然我还是请雏后主持吧。” “不要!老师你不许反悔!” “……” “……失态了。” “……习惯了。” …… 学宫论道大堂内,学士们进场的时候,这里已经坐满了人。 讲师与学博们早早便已入场。 不仅如此,就连桌凳也都多了许多,后排还坐有很多年轻的身影,想必都是都是学长学姐。 眼见这一届学士入场,他们也不禁交头接耳,品头论足。 言谈眉宇之间,似是写满了大大的不服。 想来也对,哪有一位学士还没入选得道就来立论的? 见他们的样子,想来也是不明所以被拉来旁听的,还并未感受过檀缨天文之说的壮丽。 然而,这样的不服只消片刻便化解了。 只因他们目睹了檀缨本缨。 “这……这檀缨的相貌也太……” “不必谈了,这位学弟必是对的!” “小点声……庞学博正瞪你呢……” “旁边那位协论的女学士……定是越国来的吧……越人歌舞便是了,来我学宫是为何?” “嘘,周学博说她是首席。” “??这不公平,我不理解!” “再旁边那个方脸是谁,檀缨的伴读么?” “那人我好像在清谈时见过,似乎是……公子嬴越?” “……人……人不可貌相诶。” “确是如此……” 另一边,立论长桌前,立论三人亦已落座。 姒青篁在左,嬴越在右,檀缨居中。 此时,檀缨和嬴越才将身上的行袋卸下,置于桌底。 “这又是什么?”姒青篁偷瞥着问道,可刚问过又连忙扭脸,“算了算了,蝇鼠之物,我才不想知道。” 檀缨也不理他,只与嬴越道:“老鲍当真厉害,我要的东西一早就都搞来了。” “是啊,永远不要小看车夫的本事。”嬴越也叹道,“只是……我们这个月的例钱也花干净了。” 檀缨:“可得想个弄钱的法子了。” 嬴越:“横不能直接找黄洱要吧?” 檀缨:“借一些倒也未尝不可……” 嬴越:“这……我脸皮再厚也不好开口啊。” 二人一来一往,姒青篁越听越聒噪,耐不住说道:“你等蝇鼠兄弟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不赶快闭目静心!” “啊。”嬴越颇为感怀地点了点自己心口,露出了生无可恋的微笑,“在姒学士眼里,我原来是鼠……可以了,我已知足。” “???怎么公子你的性情也如此异态了!”姒青篁瞥了眼对面后排的学士,咬牙暗道,“你等蝇鼠不要脸便罢了,我可不想在学博和学长学姐面前失态,快快打起精神,你们撑不住的时候我自会顶上。” “好。”檀缨当即晃了晃头,像是歌手上台前一样呼啦起舌头,发出一阵怪声。 “你怎么又来!!认真些!!” “这就是在预热口舌啊。” “唉…………”姒青篁长长一叹,捂着额头道,“怕是只有我孤身应对了……谁又想得到会有今天呢。” 正说话间,白丕的声音传来。 “请祭酒,王后,主持。” 众人连连起身相望。 正见三人由殿外行来。 韩荪在前,公主与雏后左右随之。 檀缨多年往来宫中,当然认识这二人。 只是此时当面见到,仍诚惶诚恐。 雏后自是不必多言,老仇敌了。 此时她一身黑绸红绣的王袍,信步向前,朗然无顾。 风姿绰韵之余,威势尤盛。 倘若没有排挤嬴越的那层私仇,怕也算得上半个威仪艳丽的女帝了。 之所以是半个,只因在名义上,嬴越的父亲,嬴梧人依旧是王。 只是他不理政事的时间有点久了,国家事宜自然而然地都过渡到了雏后身上。 至于雏后,其名为郸姬,这明显是个过于随意的名字,因此现在也没人敢这么叫了。 如此出身平平的人,自然也当不上秦王的原配。 起先她也只是侧妃,只因正宫徐王后产后出血而亡,雏郸姬辅佐秦王有功,又诞下一名男婴,偶尔代政时也显现出了才能,这才将她扶正。 而徐王后临终产下的那名女婴,则正是走在祭酒另一侧的公主,嬴璃。 ------------ 036 论战亦战,战必有势 与所有秦王子嗣一样,赢璃也在十六岁这年入宫求道。 先前白丕已经说过,秦王子嗣的天赋与庶人无二,入宫是要打点的。 正因如此,公子公主们即便悉数入宫,真正能得道的却十中少有一二。 而嬴璃,正是那十中之一。 她不仅一举得道,更是韩荪的关门弟子,大秦法家的一员。 毕业出师后,她也在名义上承接了“学博”这个职位,虽然不似其他学博那样收徒授课,多年来却也一直与学宫密切来往,深受上上下下的尊重。 于外界而言,她更是秦学宫的终极偶像,可谓学界圣女。 请她来主持立论清谈,自是实至名归。 此时,檀缨看到她本人,更是将什么毋映真之流一扫而空。 他只见赢璃的白衫裙如百合瓣般轻盈,行走如萍叶浮水般柔稳。 面容恬静,长发轻垂。 这才配得上一句大姐姐么! 更关键的是,她虽然身份与雏后和祭酒相去甚远,与这二位并立而行,却未见一丝卑逊,亦无一分优越。 好像不管在哪里,她都只是她,既不峥嵘也无须羞怯。 “好啊,还是咱姐姐好啊……”檀缨喘着粗气与嬴越悄声道。 “璃姐也确是少有会照顾我与嬴韵的人了。”嬴越亦远远致上敬意。 旁边的姒青篁,更是看直了眼:“璃公主……璃公主……啊……璃公主……唯有她,才配得上秦学王之姿……” 嬴越感觉不太好,后脊梁有点疼。 学王之姿明明在我这里啊……至少我跟学王都是个男人不是…… 难道我这鼠,卑微得连性别都没有了么? 嬴越想辩,但又说不出太大的不是。 似来想去,唯有冲檀缨递了个眼神。 怼她。 其实不用嬴越示意,檀缨也是要怼的。 檀缨这便侧头道:“我璃姐很有名?” “???嘤嘤小蝇!你休要妄言攀枝!”姒青篁震怒,“璃公主的神采与才学名扬天下,我正是为了成为她那样的文士才来此求道的。” “我怎么记得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这么私人的事我岂能告诉你!”姒青篁看着嬴璃越走越近,呼吸也不禁粗重起来,“檀缨,嬴越,不管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今日立论清谈都必须齐心协力,在璃公主面前,我绝不能失态,输也要站着输,死也要站着死!” 檀缨本想说,你先把脚捂好别让她闻到。 但见姒青篁目色如炬,大有以死明志的决心,这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唉,谁又没个偶像呢。 旁边的嬴越眼见如此,也与檀缨道:“缨,璃姐与你我有恩,今日我们在此立论,正应用才学与创想回馈她,你无须有任何拘谨,冒犯学博我也会帮你顶住,请务必尽数展示。” 檀缨眼见左右齐心。 身为中梁的他,自也傲然而立,无惧风摧: “我姐来此,甚好。” 姒青篁:“都说了休要妄言!” 嬴越:“我姐,是我姐,按辈分走是你大姑……” 姒青篁:“嬴越,怎么你也?!” 嬴越:“哈,我已是鼠了,你还能将我怎样?” 姒青篁:“为什么……在璃公主面前和你们一队啊……” 三人焦灼对话的时候,还并不知道…… 其实雏后与嬴璃的内心。 更为焦灼。 她们虽贵为王后与公主。 特此前来,却并没有什么太高尚的目的。 无非都是韩荪勾引,来品一品美男子的味道罢了。 雏后急着寻趣味,自是不必多说。 璃公主则有些无奈。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才华与身份能与她比肩的男人,也就那么些个。 把已婚的排除掉,更是寥寥无几。 在这里面,若是还要选出相貌看着不难受的…… 也就全军覆没了。 因此,身世、才学与相貌之间,她至少要抛弃一个。 毫不犹豫地,她抛弃了身份,只寻有才学的美男子…… 但却骤然发现,还有年龄这一层天堑。 名单拉出来的,全是韩荪这号人物…… 于是不知不觉,她也就拖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成为了一位大姐姐。 虽然她的老师韩荪很有资源,但多年来,推荐给她的年轻学士,却又没一个才貌双全的。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此时,这对名义上的母女并排而行,虽貌合神离,眼睛却又都齐齐盯向了同一个地方。 虽然她们以前也见过檀缨,但那都是以前了。 此时的檀缨,已身高八尺,傲然而立。 其风姿之足,与对位的范伢老怪,竟也不让寸分。 面对王后与公主,檀缨也只是淡然点头行礼,自有成竹在胸,无卑无亢。 倘若他的才学也是真的。 这幅风姿,怕是直追光武了。 此情此景之下,檀缨虽只字未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却已着实将雏后与璃公主馋到了极致。 只是二人略有不同。 璃公主的馋,是嚼烂了往里咽的。 雏后的馋,却是咬开了往外吐。 “璃公主可是为了他而来?”雏后前行之间,漠然发问。 “谁,祭酒么?”璃公主轻轻答道,“老师有事相托,学生当然不能推辞。” “跟我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雏后眯眼一哼。 璃公主面不改色回敬:“我倒也很想像母后这样,能时时刻刻事事清醒。” “行了。”雏后转而一笑,“搞成这样,不都是韩荪安排的么?我们有不满,记他一笔便是了,莫伤了和气。” 璃公主回笑:“我不知该有什么不满。但老师确是有很多不光彩的手段,记他一笔总不会错。” 韩荪孤行在前,也是感到身后的杀气愈发浓重,很不自在的样子。 也因此,单从步伐气势上来看,他一代法家主官,学宫祭酒,反倒是被这两个女人给牢牢压住了。 但也还好,他今日的身份是清谈之士,本也要屈尊下场就是了。 片刻后,三人已行至主台下,齐齐回身。 礼让一番后,由韩荪开了口: “今日立论清谈,我亦为驳论一士。 “故请璃公主主持,雏后列席旁听。 “雏后,璃公主,请。” 韩荪让开后,雏后与璃公主又是谦让一番,这才由雏后在前发言: “我才学浅薄,自知听不懂诸位学宫翘楚的清谈。 “只求一睹诸君风姿,沐着学风片刻就好。 “诸位不妨尽谈,权当我不在场。” 眼见雏后姿态如此谦卑,众人齐齐行礼。 璃公主也是这才说道: “祭酒,司业,诸位学博在此。 “学生自是没有资格主持清谈的。 “然师命既至,璃无可推辞。 “诸位学博,冒犯了。” 话罢,她躬身行礼。 学博们亦起身回礼。 礼罢,嬴璃踏上主台,雏后走向了主台侧的专座,韩荪则站在了驳论主席前。 嬴璃也当真是见过了些风浪的,站在这里没有丝毫羞怯,大大方方地敲下了论锤: “今日,檀缨欲立天文之论。 “便先由立论一方述论,一刻之内,只谈梗概即可。 “过后,由驳论一方发言。 “如何?” 众人称是落座。 “那么。”嬴璃就此转望檀缨,淡然抬手,“檀学士,请。” 顿时,无数个目光都压到了檀缨身上。 昨日他已承受了祭酒与司业。 今日却又加上了王后与公主,外加这些学长学姐。 如此之多的威压集中在檀缨身上,便是他的起身也变得吃力了。 “你……你撑住啊……”姒青篁慌乱轻声道,“不然让我来……” 她刚说一半,却又缩了回去:“算了……我还是算了……输就输了吧……璃公主大概会看不起我吧……唔唔唔……” 另一边,嬴越只抬手一推,就像张榜时檀缨推他一样推了回去。 “已经站在这里了,死也是他,活也是他。”嬴越暗道,“倒了有我接,放手一搏便是。” 檀缨随之闭目沉吸。 的确。 我千等万等,千求万算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管你什么王后、公主、祭酒、司业。 知识面前。 众生平等! 站在我身后的。 可是牛顿、张衡、伽利略、爱因斯坦、祖冲之和毕达哥斯拉! 那一幅幅伟大的容貌划过檀缨的脑海。 那一璨璨智慧的光芒照在檀缨的心头。 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他也从不是一个人! 思罢,檀缨双目骤然一开。 “那么,学生开始了。”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单这一下子,他便炸裂出无死不归的气势。 甚至有了些名士以命卫道的决然。 如此如猛虎注视一般的风采投射到对面,更是让范伢都有些经受不住。 倒不是别的,就是觉得,咱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有必要这样么? 然,论战亦是战,战必有势。 在这一点上,檀缨已然不输他对面的任何一人。 可这样的风采,在雏后与嬴璃眼里,就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她们纵然都是人中翘楚,光武帝也纵然倡导男女平立多年了。 但她们灵魂中那一抹柔软,却又正是天道赋予的,光武帝也去不掉的。 檀缨不动,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一动,便是一头要杀尽敌寇的猛虎。 如此雄姿之下,嬴璃早已暗自掐死了椅子,迫不及待要要听檀缨的雄辩。 雏后的期待则完全在另一个方位了,她自知听也不懂,便只单纯地欣赏起那猛虎出笼。 ------------ 037 一驳 万众瞩目之下,檀缨微微颔首,立论正式展开: “学生以为,地并非平直,而是球面。 “孤帆出海远去,总是船体先没,再是杆帆,此为证。 “燕国之北与楚地之南,极星高度不同,此为证。 “月亏时,地的影子,打在月亮上恰有一个圆弧,此亦为证……” 此刻,檀缨虽然气势满满,侃侃而谈,但其实也就是完善了昨晚的学说罢了。 不过在结构上,他还是下了一些功夫的。 对他来说,所谓立论,根本就是写论文么! 这可太熟了。 写过多少不说,看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他这便以地圆为引,列证推导。 再以黄赤道为基,以范伢口中的南越人见闻为证,论明了南北回归线。 最后小论日食、月缺、星象和历法,将这些现象收拢于自己的理论之中,总结陈词。 未满一刻,檀缨便完成了一段由浅入深,精致工整的论述。 至于听者。 昨天未能列席闻道堂的人初听此论,难免久久无言。 在这天马行空创想的轰击下,竟连檀缨的俊美也先忘记了,全身心地浸入了想像力的海洋。 其中,嬴璃学识最为广,她在第一时间便在已知的学说中寻找案例,但最后也就只找到了类似“地是圆盘”这样的设想,无论完善度还是自洽度,都无法与檀缨媲美。 雏后这边,虽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却见过足够多的人。 尚未得道便夸夸其谈的文人也有,学富五车却惜字如金的名士也罢。 肚子里有没有货,有多少货,她根本不必听懂便可判定十之八九。 眼下,她见学博们频频颔首,此说之深,已不言自明。 当下,雏后亦不自觉地直了直身体,于檀缨多了几分敬重,再不敢以端详男宠的眼神去看他。 对学博们而言,历经一夜的辗转,对檀缨的理论不说滚瓜烂熟,也至少基本想通了。 今天檀缨的立论,在他们眼里更多的都是形式之美。 结构明晰,过渡圆润,还顺势完善了许多因果。 这让很多精心准备问题的学博,都悄悄将其收起。 没办法……檀缨已经预判到了这些,立论之间,便已回答了。 眼见檀缨初次立论便如此大成,姒青篁更是又气又痒。 这人怎么就这么能说?! 就没个短板么! 对于学士首席之类的虚名,她本是无所谓的。 但唯独,不想被这只飞蝇占窝…… 檀缨收势拱手过后,似乎也看到了姒青篁的嫉妒,只莞莞一笑: “看样子,以后上课的时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样坐在我后面了。” “你……真也无愧为蝇。”姒青篁侧头道,“小胜一阵就如此得意,正如飞蝇吃到一口便兴奋搓腿一般。” “是哦。”檀缨这便搓手兴奋道,“首席座位可真香。” 姒青篁哼笑道,“香不在座而在我,我坐过的地方,可不香?” “唉?我还说怎么香里掺杂着一缕怪臭……” “???” 另一边,主持嬴璃见檀缨立论已毕,这便开口评说道: “先前听说有一新学士要在此立论,我尚有些不服。 “如此听来,此论当真配得上老师们对席而辩了。 “对于接下来的驳论,学生已迫不及待。 “诸位学博,请。” 她话音刚落,便见庞牧应声而起。 “我想的浅,我先来。” 驳论之时,默认身份低的先开口,身份高的压轴,照理说庞牧身为学博第四席,应当矜持一下的。 但这茄脸儒士,又什么时候是个矜持的人了? 只见他荡开双袖,直视向檀缨。 待檀缨说过一句“请”后,一驳正式开始—— 庞牧:“地绕日而行,其轨可为圆?” 檀缨:“近圆。” 庞牧:“为何不为方?” 檀缨:“老师可曾见过方形的漩涡?” 庞牧:“漩涡和轨道又有什么关系?” 檀缨:“万物运转,自有天道塑之,漩涡之所以为圆,天道也,地轨之所以为圆,亦天道也。” 庞牧:“好你个檀缨,要以‘天道’二字,解释一切你说不通的事情么?” 檀缨:“老师以为,天道可是突然落在我们脑子里的?” 庞牧:“自然不是,天道是求索出来的。” 檀缨:“如何求索?” 庞牧:“先观辨,再思悟。” 檀缨:“那四季平缓更迭,昼夜时长平缓变换,漩涡盘旋而转,掷出去的东西都会划出一个圆弧,这些便是学生的观察了。 “其后学生便开始思考,轨道若非近圆,四季必有混沌,昼夜必有失常。 “于是学生领悟到,地绕日而行,只能是近圆的轨道,再无第二种可能。” 庞牧:“你怎能言之凿凿说出再无第二种可能,你立于星辰中观察过么?” 檀缨:“我的身体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我在心里,已经观察过很多次了。” 庞牧:“什么心有有观?根本就是空想之谈!” 檀缨:“自是如此。” 庞牧:“啊?” 檀缨:“近圆之轨自是空想之谈,老师若欲破之,只需举出另一种轨道便是了,但那轨道需要符合我们所见到的日夜交替,星象变迁与四季更迭。” 庞牧:“这不是你该想的事情么?!” 檀缨:“我已想过很多,唯近圆可解。” 庞牧:“天道无尽,你敢说全想过?” 檀缨:“当然不敢。但眼下,我是立论,老师是驳论。要驳倒我,一反例足以。 “老师的才学远高于学生,难道一个这样的例子都想不到么? “如果连老师这样的才学都无法想到反例,那不更证明此说更接近天道么?” 庞牧:“……此乃诡辩!反例一定有,只是时间所限,我也来不及列举……” 檀缨:“老师回去慢慢列举便是。学生的大门,如日落日出,四季更迭一样始终像老师敞开。” 庞牧:“你别来这套……如此说辞,不就是要蒙混过关么……” 咚—— 一声辩锤的脆响传来。 这是主持请大家停止发言的信号。 多数时候,也是一轮辩驳结束的信号。 檀缨与庞牧这便偃旗息鼓,止言恭听。 ------------ 038 二论 台上,嬴璃淡笑着放下了论锤:“庞师驳得精彩,檀缨化得巧妙,不如至此稍息,日后再辩。” 庞牧闻言一挠茄脸:“檀缨初来,年纪尚浅,我自是不会穷追猛打。” 檀缨亦拱手行礼:“庞学博宽大为怀,学生感激不尽。” 此礼一过,这个回合也便结束了。 嬴璃继而与众人说道: “此驳已罢。认为檀缨更胜一筹的,烦请点头示意,还望诸位只对论不对人,恪守公道。” 话音未落,多数人便已悄悄点头。 清谈之道演化多年,早已不再是你一句我一句那样没有结果的乱战。 时至今日,已经有了一套判断胜负的方式。 那便是由在场者进行投票。 直接举手投票更方便一些,但那样有点不雅观,不给输的人面子。 暗写字条更含蓄一些,但这又太麻烦了,而且纸也不是那么便宜。 因此大家多用点头来表态,难分秋色的时候再采取更严谨的方式。 眼下,全场十之七八,包括祭酒、司业与雏后都点下了头,示意檀缨更胜,结果已不言自明。 当然,这并不代表多数人认可檀缨的观点,只是此一轮,檀缨表现更胜罢了。 庞牧这边眼见如此结果,虽面如火炙,却也大方认了,与檀缨躬身颔首,行了个甘拜下风的礼:“是我没想周全,改日必带上周全的反例再与你一辩。” “学生恭候。”檀缨已同样的姿势回礼道,“有关运转轨迹的事情,本应是墨家更擅长的,老师平日所学与之相去甚远,今日以己之短博我之长,学生纯属侥幸。” “哈,你知道就好!”庞牧一笑,扬起袖子与檀缨道,“会后休走,定要与我论儒,让我也好好舒服舒服。” 看着那茄下巴左摇右摆,檀缨吓得连连扭头。 他还并不知道,场上的形势已经变了。 眼见檀缨立论与辩论都如此迅捷,一些本来准备驳论的学博都缩了回去,断不想如庞牧般丢人。 再者,庞牧身居第四席,已经将发言身份标准拉得很高了,多数人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在他之后发言。 但这只是多数人。 总还有一些怪物的。 只见一浓眉茂发的男子骤然起身:“我是墨家,我来!” 如此之愣,不是周敬之是谁? 此时周敬之已满眼炽热,不待主持说话,便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倾泻而出: “昨夜,我按照你的图景思索良久,确实有很多问题迎刃而解。 “但唯有一点,我始终无法想清。 “那便是为何越向北越冷,越向南越热。 “按照你的说法,虽有四季更迭,但全年算下来,地球各处所得的光热不应当是相同的么? “请问这件事该如何解释?” 檀缨一愣。 这猛人看着憨,但问出的问题却很是刁钻啊。 正当他思索该从哪个角度切入时,姒青篁却暗中拉了拉他。 “这个……我正巧想过……本是要以此驳你的,结果自己却想通了……” “你确定?”檀缨咽了口吐沫,“这里面的道理,三言两语说不清吧?” “三言倒也大约能说清了。”姒青篁悄悄抬头,瞥了眼周敬之,又偷窥了下璃公主后,却又还是羞羞低头,“算了算了……如此多人,又有璃公主……还是不……” 然而她话没说完,檀缨便向侧一让:“哈,此问姒学士可解啊!” 话罢,他便稳稳落座,冲姒青篁抬了抬手。 “你!你……我不是说不说了么……”姒青篁抓着裙子道。 “快,嬴璃正看着你呢,要露怯么?”檀缨满面含笑,他根本就是想让姒青篁露怯,让全场闻到她的脚臭罢了。 姒青篁已经被架到了这里,低吟几声后,终是抓了几把头发闷头站起,也不敢看谁,只问道:“周学博,你可见过滴水穿石?” 周敬之:“真穿过去的没见过,但房檐长年滴水,在地上打出的凹陷确是见过。” 姒青篁:“那样的凹陷是怎样的形状?是正正方方的么?” 周敬之:“自然不是……大约是个中间更深的凹弧,周边略浅……啊!我懂了!” 姒青篁:“那……那我坐下了。” 周敬之:“别,只是好像懂了,但没完全懂,姒学士不妨详说。” 姒青篁:“就是……日照大地亦正如水滴落地一般,越靠近中心的地方,所承载的能量与光照自然更多,越边缘则越稀疏,平地尚且如此,球面只会更甚。因此虽一年到头,各地总昼夜时长虽相差不大,所沐到的光热,却是越边缘越低的。” 周敬之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啊!” 姒青篁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很快又紧了。 只因嬴璃若有所思地抬起了手:“周学博不妨等等再顿悟。” 话罢,她微托着下巴思索道:“此理大体我是认可的,只是感觉此例颇为不妥,可我也道不出不妥在何处,不知诸位学博有何高见?” 始终端坐的范伢,此时方才开口: “不应将阳光比作一个水滴,而应是千千万万个水滴。” 听闻此言。 不仅周敬之与嬴璃眼前一亮。 便是檀缨也都亮了。 我超,妙啊! 嬴璃更是恨不得擦了把嘴才说道:“还望司业详说,学生迫不及待!” 范伢不紧不慢开口道: “这里,不妨将沐在地球上的日光比作许许多多个水滴,垂直于黄道投射在地球上。 “虽然水滴是均匀的,但因球面弧度的存在,同样的面积内,所承受的水滴数量却是不同的。 “就好像你面对一张纸,纸向你平直展开时,你看到的纸更大,纸有弯弧时,你看到的就小一些。 “推及球面,便是越垂直迎向光照的地方,得到的光量就越多,越偏远的弧角,则越少。 “故南北回归线之间,终年湿热,南北极点,终年极寒。 “按檀缨的推测,我等应处于北回归线与北极点之间。 “故而越向北越冷,越向南越热。” 听闻此言,便是檀缨也不禁顿悟击掌。 “司业大才!学生五体投地!” 众人随之相敬。 范伢的说法虽不一定完全严谨。 但将光化为粒的思维,已远远超乎于时代了。 直面周敬之的问题,深入浅出的讲解,更是无愧“子”之大名。 面对这全场的敬意,范伢却只一抬手: “此论不过是乘人之学,第一个将光比作水滴的,应是姒学士。” 经此一提,檀缨也才反应过来。 妈的是啊,光的粒子性貌似是姒臭脚整出来的啊…… 这么发展下去……这臭脚是要名垂青史遗臭万年不成? 然而姒青篁却也不敢承此大赞,只低着头道:“学生无非是稚童妄想……此说该是司业所创。” 范伢只一摆手,不再回应。 居中的嬴璃却早已听得七窍通畅,当即一敲论锤,不顾身份赞道:“今日清谈,当真精彩之至!司业与姒学士无需再争,我看这一辩言和如何?” 周敬之忙道:“本也不是驳,是求教。” 姒青篁也羞答答地瞥了一眼嬴璃:“听凭公主安排……” 这话就有点……有点不对味儿,搞得全场也都哆嗦了一下。 嬴璃倒也不在意,只冲檀缨笑道:“协论尚此大才,檀学士,我恨不得都要下场了呢。” 哎哎!大姐!自家人不驳自家人呐。 檀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上面那句话咽下去,表情相当痛苦。 嬴璃却只当他羞了,心下难免笑他可爱,自己的脸也随之红了几分。 别人看不见这个颜色的变化,雏后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她一生不输于人,又怎能坐看公主暗送秋波? 雏后当即也眉色一勾,远远朝着檀缨送去了自己的那一缕:“莫说璃公主,就连我这样毫无才学的人都想下场了。” 听到此言,嬴璃方觉失态,忙收敛道:“母后谦虚了……” “唉……是我不该妄言打断的。”雏后又一扭脸说道,“我不说了,请主持继续。” 嬴璃心下难免又记了她一笔。 还说不打断?你不就是刻意在打断我与檀缨的对话么? 另一边。 就算是姒青篁也觉出一些不对了。 刚刚……璃公主完全没有在看自己啊! 从头到尾眼睛都在檀缨身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公主你看清啊,那是一只蝇啊! ------------ 看到大家的反馈了,在改了在改了…… (先求大家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求求不要在本章说吵架) 这几天有很多朋友反应剧情、风格和节奏问题,我都看到了。 写书的时候有个道理是明确的——只要令一定数量的读者阅读不愉快,那一定是作者的问题。 这是一个异常坚实的因果,再多解释也都是没有意义的,只能改。 这两天我也在疯狂的改,在前文中来来回回删去不必要的对话,削弱只有我自己觉得有趣的段子,这毫无意义,但情绪上控制不住,停下来就会焦虑。 总希望这本书能更让人接受一些。 至于节奏,只能一点点改了。 我脑子是真的慢,想不出高频度的大情节,每一段都要想很久才能构建出来,远比写的要久。 所以对每一次大情节都很珍惜,像宝贝一样,想铺尽写透,让每个人物发光出彩。 只是笔力所限,最终呈现出来的难免拖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只能尽量硬着头皮多想,只要有趣的大情节够多了,就可以加快了。 至于人物互动所占的笔墨,那是我写了很多年都市的习惯,或许与玄幻这边不符,又或许我发挥实在差劲,无论如何我也在尽力改正。 但写下的都已经写下了,改千遍万遍也没有用,也只能硬着头皮今天多更一些聊表歉意,再多更,后面只会把自己逼崩。 新书期惨烈的一笔,如果你尚且喜欢这本书,劳烦追读投票了。 我不确定未来能改到让更多人舒适,只能确定我自己会努力改进。 最后,大家哪里觉得不好,说我就可以了,千万不要互相攻击,不要说“蘑菇的书就是怎样怎样”,也不要因为觉得我可怜就嘴软,都是好心,都是直抒己见,批评会让我提高,表扬会让我高兴,我理解并感谢每位能读到这里的朋友。 最后的最后。 明天老时间见! (为了不影响未来读者的阅读,这章明天会删掉) ------------ 039 三竭 二驳罢,歇饮过后,场面稍安。 嬴璃与韩荪、范伢对了个神色,终才点了点头。 “清谈已入佳境,下一驳,唯司业能承此景,范子老师,请!” 范伢默默点了点头,随即起身,直视檀缨。 檀缨也是深吸一气。 他知道,这一问,自己是怎么都避不过的了。 不仅是他,全场人也都期待着这一刻。 立论清谈毕竟是立论清谈,其严肃性毋庸置疑。 一旦让檀缨过关,那便相当于稷下学宫认可了他的学说,无论今后是对是错,是荣是辱,都是要负责的。 眼下,在一驳二驳接连失利,众学博齐齐哑火的情况下。 范伢再爱惜学士,也不得不出狠招了。 面对范伢这如兵佣般的凝视,檀缨的心力亦已升至顶点。 “请。”他颔首说道。 三驳,起。 范伢:“我若坚称地为盘状,你以何解之?” 檀缨:“………………” 范伢:“不急,慢慢想。” 檀缨:“学生无解。” 范伢:“嗯。” 檀缨:“嗯。” 檀缨就此转向嬴璃:“主持,司业已将我驳倒。” 三驳,罢。 嬴璃:“……” 全场:“……” 沉寂许久之后,嬴璃才颤颤问道:“当真如此两句就结束了?不与协论稍作讨论么?” 檀缨点头道:“我早与庞学博说过,要驳我,一反例足矣,刚刚司业一击便毙我命门,何须再说第三句?” 嬴璃不甘问道:“地为盘状,当真无懈可击么?” 檀缨再次点头:“此地盘,若有合适的形状,合适的角度,合适的速度,合适的轨道,说得通。倘若说不通,以司业的才学,又怎么会提出来呢?我若强辩,无非自取其辱罢了。” 嬴璃继而望向范伢。 范伢只轻点了下头:“台上一言,台下千虑。檀学士早知有此破绽,故而闻驳弃辩。” 檀缨也唯有苦笑以对了。 地圆说的敌人是谁? 只有地平说了。 即便是在论据极其丰富的后世,无论地圆说拿出怎样的证据,地平说总能用一种诡异的特殊情况化解。 地是圆盘,便是一个相对完满的地平模型。 理论上,只要这个圆盘设计的够巧妙,不动用一定级别的数理工具,是不太可能破解的。 但那样的工具,是要在公开认可,多数人理解的情况下才能使用的。 在这里强用某某原理,XX积分,与玄学无异。 空说未来的天文证据,更是无稽之谈。 若是一定要强辩,当然也是有角度的。 但檀缨相信,以范伢的才学,他早已考虑过每个角度。 与其侥幸强辩自取其辱,不如痛快认输。 檀缨本还与嬴越准备了一些东西来应对范伢。 现在看来,还是低看他了。 全场沉寂之间,越来越多的人也从这“一言毙命”中回过味来。 高手过招,正如范伢所说,一句话之中早已承载了千思万虑。 更关键的是,这还是范伢,范子的千思万虑。 要驳那檀缨,的确,一言足矣。 檀缨颇有创想是不假,但立论创说,到底还是太早了。 面对如此老辣的范伢,他若强辩,只会一步步走向范伢为他构建的深渊,最后恐怕真的要被抬出去了…… 此时再回望一驳与二驳,檀缨似乎也没有那么体面。 一驳对庞牧,欺儒家不通数理不谈,檀缨的话术更是偏于诡辩,现在想来,因果难免有些含糊,只是庞牧顾忌身份不与他深究罢了。 二驳对周敬之,他根本一言未发,全靠姒青篁解的围,范伢圆的说。 此时再看,范伢出手似乎有些早了,再上个学博或许已足以将檀缨驳倒。 都不要说学博,此时即便是列席的学士都各个摩拳擦掌起来。 “唉,我就听得不太对,本来也想向主持请驳的。” “檀缨言之有物不假,然错漏颇多,司业已为他留情面了。” “都怪庞学博和周学博发言太早,有意相让,不然让我上也足够驳他的了。” 嬴璃坐在主台上,对台下这些人自是看得清楚。 刚刚都怕丢人,一个个都往后缩。 现在见司业大胜又来劲了? 好,我满足你们。 咚! 嬴璃就此敲了下辩锤,待全场安静后方才说道: “檀学士对立论清谈有所误解,现在还不算驳倒。 “司业只是说地同样可以是盘状的,却也没有推翻地圆。 “既然都是猜测,地是圆是盘,都是可以的。 “此驳,司业自是大胜无疑,但檀缨此时言败,却也为时过早。 “你看,不少学博学士们都跃跃欲试,等着驳斥你更多的破绽呢。 “来,哪位学博学士欲谈高论,不妨举手让我看到。” 听闻此言,方才跃跃欲试的众人又瞬间缩了回去。 在这样的清谈中提问,同样也是一件需要勇气和才学的事情。 不然问出蠢蠢的问题,是会被耻笑的。 他们也只是见檀缨言败风凉一下罢了,听都听不太懂呢,谁又提得出真正刁钻的问题呢? 眼见这些人再次低头,嬴璃也只摇头一笑。 不要说立论,这些连起身勇气都没有的人,又凭何看清檀缨? 再看檀缨,大方应对三驳,最终倒在范伢面前。 这又是何等的悲壮与孤勇。 此时赢璃的神态,别人看不到,坐在嬴璃身侧的雏后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好你个嬴璃,仗着主持之位暗送秋波,偷偷给檀缨站场是吧? 雏后当即打破了沉静,远远笑望檀缨道: “檀缨年方十六,初入学宫,在此应对三驳,能得一胜、一和、一负,已实属佳绩,虽败犹荣。 “便是我,也很久没听到如此精彩的清谈了。 “若由我主持,此时收尾刚好。 “但我刚刚听到,主持认为檀缨‘言败过早’,似是想激他再辩。 “想听精彩的清谈是不错,但檀缨明显已经尽力了,司业的驳论已耗尽了他的锐意,何况还有祭酒? “主持执出此言,依我看,怕是要让檀缨为难了。” 嬴璃闻言,本来相对平淡的面容上,突然炸出了一抹狰狞。 老妇,你越界了! 我明明是心系檀学士,你却恶意曲解,故意让他讨厌我,你恶事做尽! 然而她还未及回应,却见檀缨承下此言,远远与雏后点了个头,似是在感谢解围。 雏后瞬间容颜大悦,回了个百转千回勾人的笑。 啊…… 嬴璃颤颤捂嘴。 不要啊…… 不要就这么轻易中了这个老妇的道儿啊! 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啊! 雏后她更不可能是好人啊! ------------ 040 四问 眼见形势如此,嬴璃当然也不忍再让檀缨辩下去。 但被韩荪请到这里担当主持,她有她的责任,断不能像雏后那样乱来。 因此,即便嬴璃心疼,即便她不想当这个坏人,但还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至此,嬴璃不得不沉痛地敲下论锤,尽量平静地朝檀缨说道: “檀学士,是就此放弃立论,还是与祭酒最后一辩,请你自行决定。” 檀缨回道:“主持稍候,我与协论商议片刻。” “请。”嬴璃道。 檀缨这便回身左右相望,对着姒青篁和嬴越快速轻声道: “范子之驳,我无解,此论已不太可能立住了。 “如若现在不退,祭酒之驳,只怕更甚。 “他那最终一问,我大约能想到是什么,也准备了应对的东西。 “只是,那东西摆在这里,倒更像是小儿玩具,拿出来很可能会遭人耻笑。 “越,青篁,你们的协论是司业指定的,不该随我受辱,沦为笑谈。 “不如,我们就此作罢?” 却见姒青篁一脚跺地:“檀蝇!璃公主说没输,就还没输,不要拉着我一起当丧头老蝇。” 嬴越只连道三声:“不必考虑我,不必考虑我,不必考虑我,听清了么?” “可……我真的毫无把握……”檀缨定了定神,再次正色问道,“此招一出,输了真的会被耻笑很久的。” 嬴越淡然一笑:“我们这些年遭受的耻笑还少么?” 姒青篁更是难耐催道:“要笑也是笑你蝇头乱撞,不关我们的事。你快些应了,璃公主正看着我们呢!” “既如此。”檀缨暗提一口气,重重说道,“那便让天道决断吧。” 他一个抖擞,这便与嬴璃行礼道:“学生自知不可能胜过祭酒,却也很好奇祭酒的问题,即便放弃立论,也想听过祭酒的驳论后再放弃。” 呼…… 堂内难免一阵暗叹。 好小子,已被范伢驳倒,还指望从韩荪身上捞到便宜么? 当真以为自己有韩非那样的雄才? 看来,今天你是真的不想站着出去了。 列席的雏后也是淡然一叹。 我都给你台阶下了,怎么还要这样。 你才貌确是双全,或者正因如此,才难识分寸。 嬴璃看着孤挺而出的檀缨,更是心疼难耐。 我这贼师韩荪,别看他整天面色淡然,可也从不是个给人留情面的人呐。 你根本还不知道,他最喜看到的,正是人处于极度压抑之下的崩溃。 这样的人,更不会像范伢那样“嗯”一下就放过你的。 相反,他定会步步追问,穷追猛打,杀得你体无完肤。 唉…… 到时候,只能我用主持之位叫停圆场了。 眼见檀缨心意已决,嬴璃只好略显恳求地望向韩荪: “还望老师念及檀缨的年龄,宽大为怀,网开一面。” 韩荪应而起身,淡笑着望向檀缨:“主持多虑了,我并没有什么刁钻玄妙的问题,这个问题再基础不过,前人早已问过了,每位学博也一定都想到了,只是大家都默契地将这个问题留给了我。” 檀缨就此颔首:“祭酒请。” 只见韩荪不紧不慢地理好双袖后,忽双目虎瞪,扬臂指向上苍,如凌日盈空般道出了最终一问—— “绕日而行,谁人驱之?” 如此威压之下,所有人都不禁一抖。 不谈问题,只论声势,韩荪便根本没打算给檀缨留情面,以最强的姿态杀过去了。 正如嬴越所说,论战亦战,战必有势。 而韩荪,便是那个即便对付穷途末路之敌,依旧以全势碾杀过去的怪物。 此时,法家大成者之气通体而出,根本不在乎将要毁灭什么。 此势一出,雏后摇头,嬴璃遮目。 直迎韩荪的檀缨,更是思绪一抽,身形一颤,向后倒去。 眼见便要跌倒之时,只听一声沉吟传来,檀缨的腰间硬是被一个人给扛住了。 回头望去,正是嬴越横身顶住。 与此同时,姒青篁也憋红着脸暗暗用力,似是在努力抵抗着什么。 “是气……你尚未得道,祭酒怎能如此动气…………”姒青篁有些吃力地说道,“再撑一撑……我们帮你……” 顺着她的话,那炽阳烈焰似乎被无形牵走了一些。 檀缨这一口气,此时也才喘过。 再看韩荪那双恨不得现在就要撕咬他的烈目。 此时也才意识到…… 原来,这便是韩荪的“气”。 静若夜风,动如炽日。 凌日当空之下,苍生唯有被其支配,献上崇仰。 然而,他对苍生,并未有一丝同情。 即便已将大地炙烤,他却愈演愈烈。 韩荪虎视着刚刚站稳的檀缨,再发一问—— “月转地旋,孰初作之?” 未等檀缨有所反应,韩荪再是一臂斩下。 “未见其形,何由考之?” 三大天问,卷着法家大成的气焰,如炽阳烈浪般迎面劈在了檀缨的脸上。 虽毫无声息,但檀缨却犹如在精神上承受了一轮九阳炙烤。 纵是有姒青篁和嬴越相撑,他也整个人身形震颤,面色骤白。 原来…… 真的会躺着出去啊…… 此刻,所有人都很清楚了。 韩荪,他是真的没打算让檀缨站着出去。 这三问中,第一问自然是最核心的: 【地球绕着太阳运转,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的?】 第二问是在追击: 【你说的这些日月运转,最初又是如何形成的?】 最后一问,则封了退路: 【你或许有些猜测,但没人目睹过这些事发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三道无解天问,就这样砸在檀缨身上。 如三日连珠过境一般,无论檀缨答与不答,都只是一具焦硬的尸体了。 若是普通的清谈,韩荪动此得道之气,论此无解天问,怕是会被诟病欺负人,不讲道理。 但此既为立论清谈,身为祭酒的韩荪,理应用最凶狠的问题痛击立论者。 此时,很多人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祭酒安排立论清谈…… 根本就是为了搞檀缨这一下子! 这人……是多么的恶趣! 此等声势之下。 能保持思考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嬴璃,她还是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此时眼见檀缨浑身虚颤,随时要崩的样子,她更是顾不得主持的身份,疯狂地冲檀缨送出口型—— 天道,天道,还是天道! 绕日而行,天道驱之! 月转地旋,天道作之! 未见其始,天道自鉴! ------------ 041 破例 赢璃所想到的回答,当然是绝对正确的。 无解之驳,唯有无解可辩之。 可这“天道”一旦说出口,檀缨便输了,彻底的输了。 与庞牧辩论时,他表面上在以天道解释,实际上是在用物理解释,用日常生活中的现象解释,推一及广,仗着庞牧举不出反例才将将获胜。 韩荪这三道天问则不然。 日常生活中的物理现象,很难支撑万有引力这样反直觉的事情。 此时若以天道解释,便如神棍以神灵释万物,虽然无法被推翻,但在学宫这样的地方,却是输得连底裤都没有了的苟且强辩了。 此举之于对弈,便如掀翻棋盘跑路一般不堪。 嬴璃当然也知道是这样。 但面对韩贼这样不要脸的玩法。 十六岁的可怜小弟弟不要脸又怎样?! 到时候自己身为主持,自会帮檀缨圆场。 嬴璃看着面色苍白的檀缨,一次又一次地摆着口型。 你倒是快说啊檀缨,姐姐会保护你的! 却见韩荪忽然一个转身怒目:“主持!请公正!” 瞬间,那炽阳之压转移到了嬴璃身上。 然而嬴璃却不让寸分,竟当场散出一股柔凉之“气”,硬是以皎月之吸融化了炽阳之焰,继而倒逼回去: “倒是祭酒,对一位未得道未入选的学士提出此等天问,这难道就公正么?” 韩荪闻言,就此闷闷转过了头。 没人能想到,公主的质问,竟好像是一桶凉水浇在火盆上,搞得韩荪瞬间熄声哑火。 韩荪想压回去自然轻而易举,但眼见小爱徒嗔怒,也只好将目光望向别处。 那炽阳之威,顿时也消去了大半。 此势一去,檀缨方才稳住心神,与嬴越和姒青篁苦笑点头,示意不再需要支撑了。 原来得道者之间的清谈……并不是单纯的讲道理…… 妈的,越级打怪不行…… 越级对喷都不行么? 此时,他自然也领会了嬴璃之前的提醒,回以一笑。 嬴璃也顾不得许多,只使劲扭着头,示意他快快以此作答。 檀缨微笑点头过后,终于又有力气站直了身体,正正迎向韩荪。 这样的终极之问,也正如韩荪所说,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的,檀缨自然也早有预判。 虽然不可能确凿无疑地解释这个问题。 但他愿意一试。 老师们既然连姒青篁的克苏鲁宇宙学都愿意接受。 万有引力又难在哪里?! 败就败了,无非被笑罢了。 就算用小儿的玩具被嘲笑,也总好过用神棍的方法苟全。 檀缨就此拭去了满头的冷汗,颔首说道:“谢祭酒网开一面,提出了学生准备最充分的问题。” 话罢,他左右拍向了姒青篁与嬴越:“开始吧。” 嬴越就此抓起一把竹竿走向堂前,与主持请道:“我们要做一个实例,能否请同学们协助?” 姒青篁也迷迷糊糊跟上去:“对……做……做实例!” 嬴璃见檀缨如此决断,只愁得一捂头。 罢了。 躺着出去吧。 姐姐把你抗肩上便是了。 她就此一叹,与众人道:“劳烦男学士们上前协助。” 男学士们虽不明原理,但谁又不是大姐姐的小弟弟呢? 一时之间,无论高矮胖瘦,各个都化身猛男,摩拳擦掌来到堂间,听着嬴越的指挥忙活起来。 嬴璃这才转望檀缨:“檀学士要以例解之么?” “解不了,至多以例喻之。”檀缨直视着韩荪说道,“祭酒当然也清楚,此等天问,我以任何的语言来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韩荪无奈舒了口气。 他本欲全力相驳,见见檀缨的表现。 眼下被嬴璃这么一搞,也不好再来了。 于是,他也只好回归了那副淡如晚风的样子,与檀缨说道:“所有问题追问到最后,都会成为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完全不可解释的问题,那便最接近天道是天问了。” 檀缨:“比如苹果为什么会向下掉,而不是向上掉?” 韩荪:“正如苹果为什么会向下掉,而不是向上掉。” 檀缨:“我若释为有力驱之?” 韩荪:“我便追问力从何来。” 檀缨:“我若说地下来?” 韩荪:“我便问凭何来。” 檀缨:“似乎只能说到这里了。” 韩荪:“似乎只能说到这里了。” 檀缨:“可求道还没结束。” 韩荪:“但你已无言以对。” 檀缨:“无言,唯悟。” 檀缨这便一个点头,提起桌下的行囊,走至中场。 此时,嬴越已与诸多学士完成了布置。 场中,二十多位学士各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均匀地围成了一个圆环。 而后,将一张巨大的光滑白色细棉布罩在上面,让每一根竹竿都刺了棉布的边角。 之后,让学士们攥紧竹竿周围的棉布,将棉布边角一圈卡在了统一的高度,大约桌面高的位置。 最终,形成了一张边缘固定,可适当伸展的悬空桌布。 檀缨一路行至近前,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比脑袋小些的黝黑铁球,滚到了悬空桌布上。 铁球很快滚到了桌布中央,在其重力的拉扯下,空心桌布中央向下凹陷了不少。 学士们的手上也吃了不少力,但在大姐姐面前,都坚决执行了嬴越的吩咐,寸分不动地紧握着自己的竹竿,这才没有让桌布垮掉。 “那是太阳。”檀缨指着桌布中心不动的铁球道,“他太重了,以至于空间都被他压垮了一些,出现了一个‘势’更低的地方。” 他说着,又取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抛光空心铁球:“这是地球,小很多也轻很多,诸位应该能想像,他虽然没有太阳那么重,却也会足以将局部的‘势’压低一些。” 最后,檀缨又拿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琉璃球。 韩荪远远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月亮了。” “正是。”檀缨单手握着地、月,扬眉问道,“祭酒能想像之后发生的事情么?” “都掉到太阳那里。”韩荪指着桌布上的黑铁球道。 “就像苹果落地一样。” “就像……”韩荪忽一瞠目,“就像……就像苹果落地一样……” “是的,最终的结果会是那样。”檀缨长长地吸了口气,“但只要这块桌布足够光滑,像宇宙那样光滑,只要我给出的速度合理,像我们所在的星系一样合理,那么,那样的坠落,会晚很多,很多,很多……” 说至此,檀缨瞳色骤然一闪。 “很明显,在这个比喻里,我即天道。” ------------ 042 立说 话罢,檀缨翻手一送。 像是扔保龄球一样,将“地”和“月”,朝着他所设想的切线投射出去。 如同预想的一样,“地球”卷着“月亮”一路冲向边缘。 可就在它即将冲出桌布挣脱束缚的时候,却像是被一根绳子牵引了一样,绕过一个美丽的弧度,拐回了他的轨道。 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地球并没有像韩荪预测的那样坠入“太阳”,而是真的……围着太阳,环绕过了一周! 一周过后,又是一周! 日行地转,自此使然。 那环日的轨迹虽不是正圆,但的的确确,明明白白是一个圆。 更神奇的是那琉璃球所代表的“月”。 她竟然没有与地分离,而与地缠绕在了一起,随着“地”一同绕日而转! 毫无疑问,她同时还在一圈一圈绕地而转! 只是周期比绕日要短得多! 此时,三个球,一块布,简单得像是小孩玩具一样的东西,却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伟大轨迹! 全场人无比激动起身探首,范伢之流更是冲到了桌布前,双目圆瞪。 这他妈又是什么天道?! 便是韩荪,身形也陷入了震颤。 最后那一寸道。 无言。 唯悟。 绕日而行,有势驱之。 月转地旋,自始有之。 未见其形?此例可鉴! 与此同时。 关于苹果为何会落在地上。 韩荪似乎也明朗了。 另一边,竟连雏后与嬴璃都不顾身份,亲身下场挤来。 “母后……”嬴璃踮着脚,瞥瞪了眼雏后说道,“你当真知道在做什么吗?” “不就是地月日互相绕着转么?”雏后亦瞪得两眼发直,“一圈一圈地转……原来真的可以这样……这不比擎天说明朗多了?我觉得这是对的。” “难得,我们立场一致了一次。”赢璃也同样看着那轨道痴痴神往,“如此天道之韵,如果这都不是对的,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 而姒青篁,她被迫回去站在桌子上才目睹了这一切。 看到那美妙轨道的瞬间,她便明确地意识到。 她在学说中假想的脉并不存在。 是势! 又或者说,那势便是脉! 在全场近乎争抢与拥挤的围视之中,地月环日的轨迹越来越小,越来越短,越来越慢。 终于,月亮被太阳的势拉走,离开了地球。 最后两小圈后,地球终也撞在太阳上。 伴着那嗙嗙两响,所有人的思绪也随之展开。 在这样的平面上,地绕日而行,他们的直觉或许能有所预测。 但月与此同时环地而行,确是完全超乎了想像。 虽然还不明原理,但如此美轮美奂的实景近在眼前,竟让不少人都有了种范伢那样“更接近天道”的感觉。 凝滞良久过后,只见范伢手一扬:“诸位让开一些,容我施道。” 众人大惊,尽数后退。 只见范伢双手抵在棉布上,喘着粗气问道:“檀缨,这布如果更光滑,球能转的更久对么?” “是。” “那我便让它更光滑一些。” 话罢,范伢沉视着双手与棉布,以一种不可置疑之重,沉沉令道: “我曰,静。” 接着,肉眼可见地,以他厚重苍沉的双掌为心,似事有一层浅浅的白霜开始向四周延展,片刻间便已铺满桌布。 想必这便是他所说的“御物之术”。 待这层白霜覆盖了大半块布后,范伢抽手催道:“快,快来!” 檀缨不得不再次摆好姿势,按照他练了一早上的手法将“地月”掷出。 然而这次一大一小两个球却直接冲出桌布,飞向了正对着的嬴璃与雏后。 虽然来势突然,嬴璃却只抬手一挥,便将“地球”稳稳接住。 “檀学士,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力道轻一些就是了。”嬴璃柔声一笑,便又将球滚了回去。 好巧不巧,“月”却被雏后接住了,就是比嬴璃要狼狈一些。 她忙也舒容一笑,理了把鬓角,将月轻飘飘地掷还给檀缨:“换个角度就好了,多试几次也无妨。” 檀缨也不敢多想,接过两个球握于右手,头不敢抬,谁都不看,运力稍缓,角度稍收,再次抛出。 这一次,地月终于在边缘迂回,复刻出刚刚的场景。 于是,全场人又这么痴痴地,像小猫一样呆呆转着头,看着小球转过一圈一圈又一圈,直至快二十圈才终于撞上了太阳。 此刻,日心星图,第一次,也永远地烙在了所有人的思维里。 这便是檀缨所说的,他已在心中看过很多次的景象了吧。 此时,范伢才终于擦了把汗,与众人释道: “这个现象,檀缨是可以用语言描述的,只是我们不可能理解。 “正因如此,才做此例。 “的确,若是不见此例,至少我是断然无法领会的。 “但一见此例,一切便都通了。 “地为何绕日而转? “苹果为何掉落在地? “唯势尔! “有此例为基,我等便有源设想,寰宇之间,越重的物体,便会导致周围越低的势,其余物体皆会滑向低势之处。 “倘若天道垂青,物体在坠落之前,拥有一个合适的速度,那便会如我们所见,环绕而行了。 “倘若眼前的这块布完全光滑,像寰宇一样空灵。 “那环绕的过程,很可能是永恒的。” 檀缨至此,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还得是你啊,老范…… 没有你,这广义相对论+万有引力+圆周运动我可怎么说得清! 就算我说了,谁又听得懂,谁又敢信? 到底还是范伢大智,学宫开明。 这才让小儿玩具一样的实例,真的杀出了一片寰宇。 待范伢释道完毕,嬴璃方才有些凶狠地望向韩荪:“祭酒,这一驳怎讲?” 韩荪只点点头,朗然开口: “无需再驳,此说已立。 “即日起,书文立著。 “檀缨主笔,范伢导之,我审之。 “我已迫不及待。 “看天下文士来我秦宫相辩了。” 呼! 这位更是大牌。 书文立著的意思便是,这个学说得到了秦学宫的认可,韩荪愿为此负责。 接下来,成文的学说将被送往天下学宫。 来吧,来辩吧! 韩荪和范伢在这里等你们! “祭酒……稍安……”范伢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吞咽着口水望向韩荪,“书文立著的话……这又该算……哪一家哪一道呢?” “啊。”韩荪少见地愣住了。 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道始以来,有书文立著资格的,一定都是成名的人士,自然早早便有了家道。 像檀缨这样,未入家,没拜道,连个师都没有的人就书文立著,实属前无古人。 不不,有古人,光武帝也是这个路子。 但人家光武帝是精通百家,都是在创说之后,将自己的论著归于某家之学再发表的。 眼下,檀缨这学说又归给谁呢? 周敬之眼看僵持,情知又是自己发挥的时候了,这便抡起袖子抢上前道:“这只能墨家了吧?” 旁边的学博当场就急了:“放屁!这明明是我道家的理论!学界公认,我道家才是最接近天问的!” “你这是硬扯。”另一位学博抬手一挡,“我法家主张万物运转自有规律,这不就是我们追寻的规律么?” “照你这么说,什么都是法家的?” 与昨晚温柔地争相向檀缨示好不同,这次的争抢是真的撕破脸了。 没办法,与收徒相比,这可是壮大自己整个家道的壮举,说是功在千秋也不为过。 即便这个学说是错的,亦有范伢与韩荪站台,这又能错到哪儿去? 至少也够牛逼很久了。 此时,便是昨天破口大骂此说丧尽天伦的庞牧,挤在中间也很是嘴痒。 就好想争一争骂一骂啊。 但这儒家的角度,不太好找的样子……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都住口,成何体统!”范伢怒骂一声,喝止众人后,只望向檀缨,“这应是檀缨自己决断的事情。” “啊这……” 檀缨看了看范伢期待的目光。 又看了看韩荪眯起的双眼。 刚刚还在立论,这就要站队了?! 功利上说,他要站法家的,法家便是秦的王道,权势资源通通在此。 可情理上说,从头到尾都是老范在帮忙,老人家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何况这学说所牵扯的数理之道,也的确是墨家的范畴。 只是老范这船……总觉得不太稳的样子,混得可能会有点憋屈。 可上韩荪的船,看上去就像个贪利忘义之辈,这又该如何面对老范。 正当檀缨举足无措之时。 韩荪却又一抬手:“静……都静一些……再静一些……” 在他莫名其妙的指挥下,众人只字不敢谈,连呼吸都害怕粗重。 终于,在极静的环境下。 檀缨似乎听到了低沉的嗡嗡声。 好像是……来自地面…… “!!”范伢惊呼,“问道大鼎?鼎动了!!!” “快……”韩荪亦有些手足无措,“叫白丕来!!开屏!快开屏!!请问道鼎!” 紧接着他指向檀缨:“来几个力气大的男学士,拖他去沐浴更衣!熏香涂露!” 檀缨:“?????” “熏香涂露我熟!”周敬之一吼便抓过了檀缨,一边往外拉一边四望吩咐道,“快快,猛一些的男人都来!女学士也来两个,出浴后帮他打理。” 檀缨:“?????” 还未及反应,他便被以周敬之为首的猛男群体架走了,一应女学士则紧随其后。 甚至就连嬴璃和雏后都暗随了上来。 ???? 怎么画风突然变成食人部落了? ------------ 043 鼎鸣 檀缨回过神来,已经被押到澡堂池子旁边了。 男学士们正一桶一桶往这里运热水倒进去。 中间,还有人送来了毋映真特供的琼浆玉露,表示等等滴进去药浴。 越来越多的蒸汽呼在檀缨脸上,就好像来到了私汤温泉。 这本来可以很舒服的。 但全程,都有几十个男学士围在这里,这就不舒服了。 更可怕的还是那位周学博。 他俯身试过水后,这便起身开脱,同时冲着男学士们喊道: “水温差不多了,来个人帮我一起给檀缨搓身!” 面对这个工作。 本来积极的男学士们都不禁退了一退。 但还是有猛的。 “我来!” “我来!” 两个声音先后出现。 正是嬴越和黄洱。 黄洱见此忙抢上道:“唉唉,公子还是不好给他搓的,此等工作我来吧……” “学宫无尊卑。”赢越抢着脱起外衣说道,“我与檀缨共澡多年,他哪里脏我最清楚。” 周敬之催促道:“这破事有什么好争的,嬴越来搓,黄洱帮檀缨脱!” 二人这便应了。 赢越一直都没架子,在这里当众宽衣倒也痛快。 可黄洱走到檀缨身侧,檀缨下意识就是一避,赶紧自己脱了起来。 为了不被黄洱宽衣,他脱得尤其迅猛。 但到最后一层底裤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周学博……这里嬴越帮我就可以了,同学们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 这边周敬之早已一丝不卦,只傲然而立催促道:“都是男人你羞个什么,快快入池。” “不是……我是怕……”檀缨凑到周敬之耳边道,“伤害到别人……” “伤害?什么伤害?你有毛病吧,赶紧的,不脱我帮你脱了。” “脱脱脱……” 檀缨无奈,只好默默褪去了底裤。 顿时。 “!!!” “这?” “甚是……雄伟啊……” “嫪毐再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嘘……在秦国不要提那个人……” 惊呼之中,即便是周敬之也呆立原地。 所谓伤害……原来是这层意思…… 而且这样的伤害,本来是可以规避掉的。 比如在场的很多男学士,都强自提了口气。 “确实雄伟,但也就比我稍伟那么一点点罢了……” “呵,于我倒是短了寸分。” “嗨,在我们齐国,这也就是普通。” 这几位穿着裤子,自然是可以这么说的。 但对周敬之和赢越而言,这样的伤害却是展露无疑的,非常残忍。 几乎在檀缨暴露的瞬间,一向大方的周敬之突然回身一转,背向学士们说道:“出……出去!除了嬴越都出去等着!” 赢越更是早就钻进了池子,低头无言。 没人比他更清楚檀缨的过人之处。 因此他早有预判,避过了所有人的眼神,光速下水,一个人闷头开泡。 在周敬之的催促下,学士们便也都欢声笑语出了澡堂。 “唉,周学博看着雄壮,也不过如此嘛~” “也就是我十三四岁时的程度。” “十三四么?我们齐人十岁便有那样的实力了。” “谢长安你就自吹吧~黄洱盗说自吹都没你吹得高~” “唉……小点声,黄洱还在呢。” “在又如何?” “对了,你们可有人看清嬴越了?” “没。” “太快了。” “那小子是懂的。” “如此算无遗策,深藏不露……无愧为公子啊。” 待这一堆学士走后,周敬之才与檀缨捂着跨下水,和嬴越一左一右给檀缨搓身。 檀缨泡在池中干巴巴说道:“周学博,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唉,时间紧急,就让我与嬴越来吧。”周敬之给檀缨翻了个身便又猛搓起来。 嬴越在旁却边搓边笑:“我看檀缨倒也不是非要自己来,若是有女学士进来服侍,他断然不会这么多话了。” 周敬之闻言脸一红,不禁手上又加重了力道,嚓嚓猛搓着檀缨呵斥道:“想什么呢?这里是学宫!” “不是……我没想啊!”檀缨含泪挣扎道。 “老实呆着,快搓快完!”周敬之说着又把檀缨翻了个身要搓正面。 但这个瞬间,他却又顿了。 终于,他沉着脸侧过了头,“正面你自己搓。” “……”檀缨欲哭无泪,只洗着身体问道,“周学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学宫为何要如此对我?” 周敬之一愣:“闻道大鼎都鸣了,你还不知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 周敬之一叹,这才与檀缨讲解开来。 问道大鼎并非凭空铸造,其前身正是大周的传国九鼎,后由光武帝炼为问道九鼎,先后赐予秦、楚、齐、燕、赵、魏、韩、越八国学宫。 八大学宫都将其奉为至宝,并按照光武帝的要求,将其藏于论道大殿主台屏后。 而那王畿的最后一鼎,是在光武帝仙逝时才炼铸完成的。 相传,他最终化为一道精烟融入鼎中,得永生道。 更夸张的说法是,光武帝其神未灭,其形为鼎。 百余年来,他都悄悄地藏在九大学宫的论道大堂屏后听着众生论道,笑而不语。 听到这里,檀缨不禁头皮发麻。 这又是什么魂器?! 聚齐九鼎可以召唤伏地光武魔不成? 周敬之见状,忙又笑着解释道: “所谓其神未灭其形为鼎,只是民间的说法,有识之士自然都不信这个,但问道九鼎蕴藏着光武帝一生的心血与极道,说它与天道相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常言,求道是一步一悟,要先一步积累,方才能悟道,悟过之后再积累,再通悟。如姒青篁,便是不知不觉在这个过程中提升,终于山巅恰逢天道一瞥,一朝得道。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得道途径,里面有努力,有天赋,也有机缘。 “但有极少数人…… “他们可以跨过努力,无视机缘,直接与天道对话。 “刚刚那阵鼎鸣,便是天道向这样的人敞开的声音。” 听至此,檀缨澎湃剧震。 “那鼎……为我而鸣?” “只能是你了。”周敬之又是敬重又是嫉妒地看着檀缨,一字一句说道,“百余年来,这九大问道鼎共鸣过四十余次,每次皆是堂内有雄才高论的时候。你猜,我秦鼎上一次为谁而鸣?” “司业?”檀缨说道。 “祭酒。”周敬之叹道,“我们也都认为范子最配得上鼎鸣,但老师在学宫论道四十年也未得来那一刻,反是七年前,初入学宫的祭酒得到了。祭酒明明比范子少了几十年的积蕴……却于坐鼎问道之间,一朝连破二境,达到与司业同样的高度……法家啊法家……为什么总有这种怪物。” 另一侧的赢越随之说道:“此事当时震惊朝野,都盛传祭酒或能超越韩非子,将法家推向第八境……只是这些年来,祭酒始终止步于第五境,似乎再难突破,这才没人提韩非了。” 周敬之更是长长一叹,仰面悲呼:“然司业年事已高,同样也难以突破第五境了……每每想到我秦地墨家,唯有司业一人相撑……我都恨自己,恨自己愚钝啊,啊呀!我好愚钝啊……” 悲叹的同时,周敬之不止一次恳切而又期待地偷窥檀缨。 ------------ 044 大事,小事 檀缨当然能会意。 你个浓眉大眼的,这么上赶着给我搓澡,就是为了趁机说这句话吧? 但即便檀缨看清了周敬之的用意,性情思维也的确偏向墨家,却依旧不敢当场回应。 他所考量的,除了利益与情感,还有责任。 现在大家同席而坐,相安无事,但这样的和平,或许只是一段偶然。 即便是檀缨,也听说过早年法墨争锋的事情。 此等规模的道统之战,生杀皆凌于法理之上,即便是王也很难调停,甚至难以自保。 如此戾战,作为其间法家或墨家的一员,自是责无旁贷,要为自己的道献上一切。 这就有些不值当了。 我就是喜欢学习而已,大家解题方法不同就是了,不要动不动就玩命么…… 正当檀缨不知如何回应时,嬴越却是硬着头皮与周敬之道:“周学博,檀缨入哪一家,从那一道,该由他自己决定。” “唉!!”周敬之瞪目道,“你我已是墨家兄弟了,这又是何苦呢?” “倒是周学博何苦呢……”嬴越僵僵侧过头,硬说道,“我墨家人才再凋零,也绝不该靠游说引他人入道……此举与巫教谬神何异?” “我这……我也没有游说啊,只是说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嘛。”周敬之摇头过后,看着嬴越却又笑了,“我为人就已经很直了,公子你比我还直,怪不得老师会看中你。” “啊……哈哈……是吧……” 檀缨眼见嬴越帮忙打了圆场,这才转而问道:“周学博,所谓第几境,是指武德的修为么?” “你是真不懂啊……”周敬之比划着说道,“武德与悟道是相通的,先有悟道才有武德,有多大杯才能盛多少水。” “嗯……这样说我大概懂了。”檀缨又问道,“那周学博又是在第几境。” “唉,这……我们师道,暂时还比较浅,突破起来比较难……”周敬之无奈道,“我也只是在第二境,勉强比大多得道的学士高出一层罢了。” “其他人呢?” “大多得道学士在第一镜,学博多在二、三境,其中以邹慎、庞牧最尊,他二人已几乎要摸到第四境了。再上面是四境的白丕和璃公主,再往上就是司业和祭酒这样的五境的名士了,至于六境,世之罕有,相传几家魁首已破至此,我却将信将疑。” “就是说,当世最高也才第六境么?” “才??韩非那样的人可才第七境!那样的人百年来又有几个?”周敬之指着檀缨道,“你且莫狂,问道大鼎为雄才而鸣不假,但那些坐鼎问道,直面天道的人,最终未有所获,一境未破的人也不少,待你经受过天道的考验,得了道再与我猖狂也不迟!” “哦?坐鼎问道是个考验么?”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周敬之茫茫挠了挠脸,“坐鼎问道的体验各不相同,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黄洱的声音。 “周学博,祭酒那边已经准备完毕。” “哎呀……忘搓了!!”周敬之忙又抓起檀缨,“翻个面!加快!” “……咱们是洗澡不是炒菜,你要给我搓熟了才算么?!” …… 澡池外,女宾室。 与杂乱的男宾室不同,这里满是小桌和铜镜,专供女宾出浴后打理妆容,等等檀缨要整理一下也只能来这里了。 也因此,不少女学士都响应了祭酒的号召,送来了自己梳妆用的东西,打算帮他涂抹一番,趁机摸两把。 然而,雏后与嬴璃,竟早早地坐在这里了。 背对着背各占了一张桌子,热心地接过妆盒与粉露,完全不打算走的样子。 完了,全白给了…… 女学士们也只好悻悻离场。 待女学士散尽后,雏后方才摆弄着妆盒轻笑道:“璃公主,你这样学界圣女一样的人物,当真要在这里服侍一位男学士么?” 嬴璃只哼了一声,回笑道:“倒是母后,身为朝野之尊,不理政事却在这里忙些琐事,恐怕不太好吧?” “唉……你我在此口舌之辩,倒也争不出个什么。”雏后抿嘴叹道,“罢了,还是怪韩荪吧。” 嬴璃闻言,只恨恨地盖上了妆盒:“我也不瞒母后,刚刚清谈之时,我几次都要骂他韩贼了。” “对对,该骂。”雏后这便转回了身,冲着嬴璃点头道,“你若骂,我必随你骂。” “好,等等私下见到,母后定要与我一同骂那贼师。”嬴璃也回归头,与雏后相视骂道,“檀缨尚未得道,他竟以法家大成之气相逼,年纪轻轻的,若是把人家吓破胆了,留下心魔可怎么办?” “哼!”雏后随之骂道,“韩贼怕是巴不得看檀缨吓破胆呢,什么看人绝境下的反应,根本就是个异态的癖好。” “异态,韩贼当真异态!” 咚…… 二人骂的正欢,却突然听到一个顿物落地的响声。 扭头望去,正见姒青篁茫然地站在门前,手里的小铜镜掉在了地上。 “啊……我……我是……那个……”姒青篁顿时满脸冒汗,磕磕巴巴说道,“司……司业让我也来打理一下……看来……似乎是不需要了……打扰了……” “别走,来。”雏后却一笑,勾手道,“姒学士对吧?我们骂祭酒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么?” 姒青篁闭着眼疯狂摇头。 “呵呵……”雏后继而一勾眼,“那我可得想想办法让你闭嘴了。” “啊啊啊…………” “母后可不要学那韩贼吓人。”赢璃摇头一笑,与姒青篁招手道,“姒学士莫怕,雏后只是与你说笑的。” “啊……哈……哈……”姒青篁依然满脑子都是逃跑。 可她朝思暮想的璃公主就在眼前招手,她又怎么舍得走。 “好了,坐过来吧。”雏后笑着起身上前,亲自扶着姒青篁坐到自己与赢璃之间,这才笑道,“公主是越国的上宾,我敬你还来不及呢,更何况你这样子如此讨人喜欢,谁又舍得你走,要说我啊,这白罗袜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也就是你才穿得起~” “不……不敢……不敢……” 姒青篁莫名其妙地坐在了赢璃与雏后之间,根本头不敢抬,气不敢喘,整个人都很不好。 到头来还是赢璃更有办法,轻拉起她的手问道:“姒学士,你既是协论,必与嬴越和檀缨相熟吧?” “也……不是很熟……” “瞧你这样子,准是熟了。”雏后探身问道,“你觉得,檀缨最后会选哪一家?” “这……我……不敢妄言……” “唉。”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逗猫一样哄道,“咱们三个女人闲聊呢,又不是什么正式的清谈,百无禁忌,说就是了。” “就是。”嬴璃也顺手蹭了下姒青篁的脸蛋,“你这样的好妹妹,我疼都疼不过来呢。” 姒青篁被二人调弄得面红耳赤,满面烧烫, 但她也情知,自己若不开口,她们只会来的更凶,便也只好紧闭着眼低头道:“那……那我斗胆妄言了……” 赢璃与雏后这才收了手,静静地等她开口。 姒青篁又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后,才睁眼瞪着地面说道: “王后,公主。 “一个人若是小事算计,大事义气。 “他当入法家还是墨家?” 听闻此言,雏后与嬴璃不禁对视。 这问题不简单。 小妹妹果然有些东西,无愧为首席。 短暂思索后,雏后开口道: “此人当入墨家。 “墨家人因果算尽,精明严谨,最善完善前人的错漏。 “但面对大事的时候,却又往往义气用事,死守准则。 “这样的风格,正好符合那个人的性情。” 姒青篁轻轻点头道:“以我两日的接触来看,公子越,正是这样的人。” “噢……”嬴璃闻言眉色一扬,“越弟确是如此……怪不得能被司业看中。” “那么反过来。”姒青篁接着说道,“一个人如果小事义气,大事算计呢?” 雏后想也不想答道: “当入法家! “小事上,法家人根本不讲道理,永远都得是他对,无论对错因果,都必须按照他们的法典处理。 “但遇到大事的时候,法家却又异常圆润精明。 “百无禁忌不敢说,目空礼法的事当真不胜枚举。” “嗯……”姒青篁听得死死咬牙,沉唔不止,“那檀蝇……正是如此为人!他小事没完没了不让寸分,如蝇虫般嘤嘤不休,大事却知忍善斡,如蝇虫般闻腥而动望风而逃……依我看,蝇必拜祭酒为师,尊法家。” 姒青篁这一席话,尤其是里面的恨意,几乎已经卷着得道者的气焰喷薄而出了。 如此真情实感,实在令人信服。 只是这么大的怨念,到底是结了怎样的死仇…… 不过,对雏后与赢璃而言。 檀缨若入法家……那自然是极好的。 赢璃不禁面色一迷,畅想起指导小师弟时,轻轻点他淘气鼻头的情境。 雏后更是伏线千里,寻思着大秦早晚要换个只拜服于她脚下的相国。 正迷离之间,一个男人突然被推了进来。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周敬之的声音:“檀缨给你们了啊,我就不进去了,剩下的交给你们里面的女学士了!” 显然,周敬之还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至于檀缨,他如洗净脱毛的白鸡被扔进油锅一样,一个踉跄才算站稳。 再抬头看清这三人,脑仁顿时一麻,诡谲短路。 他虽然已经换上衣服。 却总感觉……似乎正被一丝不挂地审视着。 他一介纯情少男,根本不敢与这些女人们对视,只低着头道: “王后……璃公主……姒学士……” ------------ 045 好严格 宾室内,檀缨他所面对的情况,好像把三道菜搅在了一起。 一道,是撒满了辣椒面滋着热油的老腊肉。 一道,是温柔大姐姐一样的糯软甜糕。 最后,再用臭脚踩一踩。 这根本,还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承受的…… 眼见檀缨羞涩异常地捂着身体,赢璃亦是面色稍润,起身上前道:“檀学士不必拘谨,坐鼎问道是学宫的头等大事,理应以最正式的姿态应对,梳妆打理事宜,放心交给我们就是了。” 檀缨慌乱退后:“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好了,时间要紧。”雏后起身道,“不如这样,璃公主在这里为你打理妆容,我与姒学士去外面准备衣饰。” “甚好。”赢璃心头狂喜,当即应了。 于是,雏后就这么领着姒青篁去了外面,不忘合门。 如此错位争锋,各行各路,也正是雏后与赢璃多年来的相处之道。 毕竟,赢璃可没有嬴越那么好欺负。 她作为徐皇后长女,形貌气质俱佳,深得嬴牧人喜爱。 更识大体,有才学,于学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声甚至都传到了姒青篁所在的越国。 此外,她也早已多次声明无心涉政。 因此雏后再不输于人,也不置于树这样的人为敌。 赢璃这边同样也是志在求道,没有意愿更也没有理由与雏后争锋。 等等…… 现在在韩荪的一系列微操之下……似乎有一些理由了。 至于檀缨。 他只是一朵刚刚出浴,披肩长发还在滴着水的纯情少男罢了。 怎么好好的,就突然和大姐姐共处一室了呢…… 相比于局促的他,赢璃自然大方很多。 即便心下百转千回,面上气质却是一丝也没有破,依旧是学界圣女一般的温柔与纯洁。 “坐吧。”她大方地拉来椅子扶檀缨落座,这便拿起小巾,帮檀缨擦拭起脸上的汗水。 檀缨动也不敢动,说也不敢说的样子很快就把她逗笑了。 “都说了不必拘谨。”赢璃边擦边问道,“这小巾有些涩……没弄疼你吧?” “一点也不疼的……姐姐。” “嗯?”赢璃心头一跳,“你叫我什么?” “啊……”檀缨连连道歉,“我与嬴越情同父……情同手足……不自觉就这么叫了……” “小事~”赢璃轻擦着笑道,“你与越弟一样,叫我璃姐便是了。” “这……外人听来怕是僭越了……” “私下叫无妨。” “嗯……”檀缨吞了口吐沫,“那……璃姐姐……” “啊……”赢璃顿时心头一酥,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怎么能这么叫…… “璃姐”和“璃姐姐”的感觉…… 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后者更多了一丝娇嫩……便如檀缨此时的肌肤和气味一样…… 赢璃迷离之间,眼见便要破功之时,她硬是一猛女瞪目嘎嘎狠咬了口舌尖,逼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行的……再怎么想,也要一点点来……回头约个月下清谈再交流,万不可被看做轻薄的女人。 赢璃就此沉吸一声,不敢再看檀缨,挣扎着重重地拍下了小巾,打开妆盒。 檀缨却也一愣。 刚刚那个烈女瞪目嘎嘎咬牙,跟他妈JOJO似的,着实把他吓怕了。 不好……一定是我上来就叫大姐姐,惹大姐姐生气了。 哎呀,只是鼎鸣一声而已,我怎么就如此狂妄地僭越了呢? 还是要叫璃公主的。 保持好形象,稳重起来。 二人各自挣扎片刻后。 竟皆露出了君臣之间的表情。 赢璃硬板着脸为檀缨涂露。 檀缨亦侧视前方岿然不动。 纵是如此,赢璃还是忍不住,强压着声音说道:“等等坐鼎问道的时候,你的道境也会飞速扩广,学宫自会准备资材应对。你且记住,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停下来。” 听到这个语调,檀缨感觉自己已经凉了。 大姐姐一定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妈的,我都很讨厌我…… 他也只好暗自掐着大腿,以沉稳的声音回应:“此意为何,烦请璃公主指点。” 听到这个疏远的称谓,嬴璃心下更是一阵悲风吹过。 呜呜呜……小弟弟……想必已经认定我是个轻薄的女人了…… 她也只好痛定思痛,一面为檀缨梳理头发一面沉沉说明: “求道者的境界为杯,天道所赐的灵气为水。 “坐鼎问道,便是求道者直面天道,由天道塑杯扩境的过程。 “具体感受,因人与家道各异。 “我只知道,坐而不倒越久的人,他的杯便会被塑得越大,境便也会扩得越广。 “作为学宫,在你坐鼎的时候,必会在其间投入资材,以灵气为水灌入你的杯中,天道方才有源相塑。 “更进一步,你若有幸得道,其后依旧坐鼎不倒,那便意味着,天道对你的塑就并未因你得道而结束,你将有机会直破二境。 “如果万幸能那样,你记得说什么也要多撑片刻。 “即便最终未能破到第二境,逼得学宫多为你投入一些资材也是极好的。 “嗯,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檀缨冷冷回话:“缨已知悉,谢璃公主提点。” 嬴璃听到这个语调,心下又是一悲。 唉,我都这么偏向你了,你还是如此冷峻。 看来弟弟真是位正直之人啊…… 你误会了,姐姐也绝非轻薄之辈啊…… 我也唯有今后多表现出正直的那一面,才能挽回形象了吧。 “嗯,你记得便是。”赢璃就此也冷冷说道,“我这便与你束发,之后你就可以去雏后那边了。” 檀缨听到这个毫无感情的嗓音,心头也是一凉。 大姐姐……已经完全不想再理我…… 好严格,好正直。 可我檀缨两世清白。 又哪里不严格,不正直了? 现在这样,解释也会被视为掩饰了。 只能用表现挽回形象了。 “谢公主。”檀缨纹丝不动,刚正不移。 此后,这个房间里。 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 就在檀缨与嬴璃相顾无言的时候。 论道大堂内的气氛,已逐渐严肃。 便是来负责开屏的白丕,也是一脸肃穆地左右开臂,小心地将主台后的大屏展开。 但没人知道,他心里其实在说:“他妈的檀缨,你还要给老子添多少工做!” ------------ 046 不是完全一定没有这个意思 白丕后方,更有一应学博讲师取来一盒盒资材,置于主台桌上。 这些资材天工地造,日滋月养,并无定型。 有深山老参,亦有浅水鹅石。 有森森兽骨,亦有灿灿明玉。 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隐隐散出了“元灵之气”。 这也便是最纯粹的天道灵气。 与得道者体内的各异的气不同,元灵之气始终如一,可以被各家各道的人所吸收,并最终化为他们自身家道所需的形态,为己所用。 举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元灵之气便是基础的电能,求道者则是各种电器,可以将电能转化为机械能、热能、光能等等形式,且这个过程通常是不可逆的。 桌上的资材自然也有高下之别,平均而言,每一副所蕴含的灵气,大约相当于得道者自然滋养百日的量。 此时,这样的资材,已足足摆了十副。 以杯与水的例子来说,这存了三年的水,总该够填满你檀缨得道的杯了。 旁边的学博们看着一盒盒资材,可谓既喜又愁。 喜的是,天下九鼎,平均两年才有一鸣,秦学宫自上一鸣更是隔了七年。 等等檀缨坐鼎问道,若是能一举得道,秦学宫必又将声势大振,与王畿奉天学宫的距离,与学王未竟的功业,终又接近了一些。 愁的是,这么多好货都进你檀缨的肚子了……我们吃什么? 按规矩来说,学宫每月都会有一次评测,依照才学与潜力稳定地派发资材。 平均下来,一位学士一年能得到一副就算好的了。 有的年景资材少或是猛人多,那更是等到出师都不一定能等到一副。 现在好了,大鼎一鸣,祭酒直接拿出来十副。 倘若檀缨真的天道垂青坐得够久,将这十副全都用了,那剩下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十副。 外加那姒青篁看上去也不是个好喂的人…… 这一年,怕是只能多晒太阳,靠天地滋养喽。 台前,韩荪清点过资材后,与范伢问道:“还剩多少?” 范伢回道:“公资尚余35副,私藏的话,我有17副,其他人就不知了。” “我只问的公资。”韩荪轻笑道,“司业在这里与我说私藏,是要收檀缨为徒么?到时候檀缨若坐得足够久,耗尽了这十副,司业愿以师藏育之?” “倒也……”范伢微侧过头,抿着嘴道,“不是完全一定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转折太多,掰明白怕是要动点脑子了。 但韩荪根本不用动脑子,单看范伢的神色,就足够明白他的意思了。 想不到,范伢也有如此不矜持不嘴硬的一天。 韩荪继而笑道:“你我共事已有七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的气破了。” “第二次。”范伢苦笑着指向正缓缓展开的屏,“第一次是大鼎为你而鸣的时候。” “当时什么感觉?” “不服,嫉妒。” “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畅怀,期许。” 韩荪又一笑:“所以你只是不欣赏我,而欣赏檀缨么?” 范伢淡然抬手:“你们是一样的,变的是我,我不再执着于破境了。” “破境啊……破境……这第五境,你我怕是破不得了。”韩荪随之叹道,“所以我们也只好去寻找有机会破境的人了。” “祭酒不是已经有璃公主了。”范伢虽面色不动,气却随着这话微微一扬。 “如此说来,司业不也有公子越了么?”韩荪反激回去。 范伢这就有些绷不住了:“……这……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哦?”韩荪一眯眼,“司业嘴上说欣赏,其实对爱徒一点也不满意么?” “你休要扯远。”范伢一摆手,横着脸道,“你我共事七年,我事事让你,唯独这次,祭酒莫要相争。” 韩荪大笑:“你这是仁义之道,该与庞牧去说,我法家可从来都是不仁不义的。” 范伢沉脸:“……韩荪,现在你我不达成一致,等等是要不体面了?” “嗯……”韩荪稍思后说道,“不如这样,檀缨归我,姒青篁归你?” 范伢连连摇头:“姒青篁给你,檀缨怎么都是我墨家的。” 韩荪蹙眉:“姒青篁是三年一遇的大才,你就这么瞧不起她?” 范伢冷笑:“檀缨十年一遇,你莫与我装傻。” “既如此……”韩荪干脆双袖一荡,“那便不体面吧。” “也只能不体面了,但不体面也要有个限度。”范伢沉声道,“你我约定,武论之下皆可为,如何?” “这要看檀缨坐冥的结果。”韩荪轻抚着资材的盒子道,“他若能一举得道,便依你所说,你我当堂论道争取檀缨,武论之下皆可为。” “嗯,这十副资材,怎么都够撑到他得道了。”范伢反问道,“若是未能得道呢?” “檀缨便归你,姒青篁给我。” “好。”范伢直直应了,却也讽道,“姒青篁已得道,自会省下许多资材,你倒真不吃亏。” “重点不在这里。”韩荪继而回身望向逐渐展开的大屏,“我要说的是,倘若檀缨不仅得道,还成功破到了第二境,那就算是要武论,我也要与司业争一争了。” 范伢先是一惊,再是负手提气道:“若真是那样,我这身骨头,倒也无惧武论了。” 二人就此约法完毕,各自回席,再无多言。 旁人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但谁都能感觉到,大堂的气氛,已经几年没有这样凛冽过了。 多年来,秦学宫始终是祭酒主外事,司业主内学,二人相敬如宾,几乎没出现过冲突。 即便是之前邹慎徇私的事情,范伢也只是让他去找祭酒请罪,点到为止。 但眼下这闷而不发的感觉…… 只能说,但愿不要走到武论那步…… …… 澡堂这边,气氛同样是闷而不发,紧张异常。 檀缨与嬴璃无声地整理完妆容后,便告退来到外室。 雏后正在此比试着一黑一白两身长衫,眼见檀缨来了,这便勾了勾手道:“来,比比哪件更合身。” 此景,可谓刚出璃窝,又入雏口。 檀缨纵是难捱,也只能硬顶了。 他这便僵僵咽了口吐沫,闷头走上前去。 他与雏后共处,自然要比与嬴璃共处要谨慎得多。 一来,搞权术的人,从来都和正直不沾边。 二来,他所知的雏后,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明朗的真小人,随时都有可能很直接地说出恐怖的话。 三来,赢越多年不顺皆是拜她所赐。 一个疯狂且卑鄙的仇家。 这大概就是他对雏后的定位。 说她是蛇蝎美妇也豪不夸张了。 对于檀缨的拘谨,雏后似乎也有所料,只贴在檀缨身后,不紧不慢比划着衣服,有些娇嗔地怨道:“怎么,很讨厌我是吧?” ……不愧是她。 第一句话就这么恐怖。 未等檀缨回话,雏后便又贴近了一些,几乎是贴在檀缨耳边吹吟道: “你如此聪慧,因果与道理自然都看得清。 “眼下你与嬴越皆入学宫,我做什么也都没意思了。 “你宽心罢,越韵宫该有的例钱和佣人很快就都有了,还会多出来一份,以供你二人修学求道。 “我话立在这里,从今往后,嬴越一天不争王位,他便一天是我的好公子。 “这么说够明白了么?” 呼…… 檀缨终是松了口气。 雏后愿意把话挑明,这样直来直去痛痛快快的,总好过暗中阴阳斗法了。 眼下,既然她明了牌,檀缨便也不隐了。 他这便也褪去了那层拘谨,一脸都是老法家的岸然:“王后多虑了,我与嬴越共处多年,还从未听他谈过一次‘王位’。” “话可别说太早。”雏后一笑,比试衣服的手,也正好不轻不重地拂过檀缨的翘屯:“日子还长,你还小啊~~” 檀缨顿时一个打挺,虽然慌乱,但下盘还是稳住了,面上老法家的气场更是一丝不减,这便又侧头道:“既如此,我与公子必专心修学求道,回馈王后的养育之恩。” “养育之恩?这么讲我可就不高兴了。”雏后笑着张开了白色长衫,轻轻柔柔地为檀缨披上,“今后啊,咱们应是君臣之谊才对。” “我一介学士而已,哪算得上什么臣。” “唉,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么……”雏后绕到檀缨身前,几乎贴着身为他从上至下系起扣口,“哪位权臣不是这样,一步,一步,一步……” 她每说一步,手便向下扣上一点。 直至扣到檀缨腰间,才抬头勾眉道:“再下面是我来,还是自己来?” “自己来,从来都是自己来。”檀缨当即答道。 雏后两眼一眯,划在檀缨腰间道:“不再想想?” ------------ 047 祸事 在雏后的威逼下,檀缨难免迟疑。 于他而言,雏后之意已甚明—— 当真不与我同船? 虽然只是披了件衣服,但这短短几句话,雏后已经给出了太多的信息。 连“不再想想”这种半威胁的话都说话来了,看样子只要不如她的愿,必被记恨。 被一个权倾朝野的王后记恨,被一个毫不掩饰的小人记恨,被一个欲求不满的女人记恨。 尤其是欲求不满这里…… 雏后明显精心打扮了,此时更是故意虚解了王袍,甚至能看到她藏在里面的黑罗袜。 执意拒绝的话,就是觉得她丑,嫌弃她老了,鬼知道要被记恨成什么样子。 唉……帅是优势,却又何尝不是祸事? 我檀缨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丑人该有多好…… 但大祸已逼到眼前,檀缨不得不决。 从了她? 这自然使不得。 嫪毐一时爽,满门火葬场。 任何太子继位后,都不会放过那个曾经与她母亲纠缠不清的男人。 再者,檀缨志在学习。 如果非要做点课余的事情,他宁可围着咸京慢跑,也断然不会沾染宫廷权术一丝一毫。 只能拒了。 硬拒么? 可以,但没必要。 最好还是兜个圈子混过去…… 思索之间,雏后的手又是轻轻一戳:“要想这么久么?” 檀缨慌得气一提,再没有时间多想,只着低头道: “王后如此率直,缨也便直言了。 “缨自始至终,都只专注修学求道,对其余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尤其是政治与权术,单是想想都作呕,若王后执意令我出仕,缨也只能离秦事楚了。 “此外,王后如此风姿艳韵,必是令天下人所垂涎的……只是我……我这个……” 檀缨说至此,只痛惜低头。 没办法了。 事到如今,只能佯装不举了。 这样你总该放弃了吧。 然而雏后看着一脸难言之隐的檀缨,面色却愈发精彩,只捂着嘴一脸见到大瓜的样子:“你……不会……是……那个?” “是。”檀缨沉痛点头。 “哈呀!”雏后顿时张圆了嘴,异常兴奋地问道:“难道……你与嬴越????” “???”檀缨瞪目骤惊,“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雏后当场拉着他笑道,“喜欢男人怎么了,有什么丢人的,你直说吧,我定不与外人说。” “…………”檀缨只一脸苦楚。 仔细想想,不举这种事,其实很容易被拆穿,雏后若不服,偏要当场一试,怕是怎么都会露馅。 反倒是雏后的这个设想,伪装性更强一些,也更下的来台。 无奈之下,檀缨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嬴越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高大阳刚一些的。” “你原来还是……属阴的么?”雏后捂嘴惊道,“也对……你如此俊秀,也只能属阴了……所以你……到底与谁在一起?” “这……”檀缨有些难受,但很自然地将其化为了含羞,只面红侧头道,“我说了……你可休与别人说……” “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哦对……你也确实算半个大姑娘了~”雏后满眼期待地抓起檀缨的手催道,“你说就是了,我定然不往外说。说吧,到底是谁?” “这个……其实也还没在一起,就是有些喜欢罢了……” “你快说,我好急!” 这个瞬间,檀缨脑子里过了一大圈人。 没办法,只能是他了。 “谢长安。”他红着脸低头道,“齐国人尤其有男子气概……第一眼见长安……我便……我便……哎呀羞死人……” “嗷!是那个马脸学士?”雏后捂着嘴,一脸吃瓜吃到爽翻的样子,“好弟弟,他可配不上你啊……” “诶!”檀缨嗔怒甩开雏后的手,埋怨道,“天下若没人配得上我,我便活该孤苦伶仃,空耗光阴,如那璃公主一样了?人活一世,不该洒脱行事,无憾此生么!” “!!!说的好啊!”雏后顿时一脸激爽,使劲拽着檀缨道,“此言甚对!怪不得天道都要为你鸣鼎!好弟弟,我可喜欢死你的性情了。” 兴奋之下,她也不拿檀缨当男人了,只挽着檀缨的胳膊道:“你我虽无缘共事,说话却也真的投缘,我已经很久没与人如此痛快地对话了。你放心,谢长安的事大可交到姐姐身上,我与毋映真是熟识,日后必有办法撮合你二人。” “唉……唉唉……”檀缨慌得一批,满面巨汗,“长安他……我还不确定他有这个偏好……待我试试他再撮也不迟。” “那我便办个月下清谈,引你去试好了。”雏后就此三两下帮檀缨整理好衣服,拍了拍他后背道,“坐鼎问道我也不懂,只知道是要资材的,倘若你们祭酒舍不得,我自会与他施压,好弟弟放心地去吧。” 眼见雏后如此亲昵。 檀缨已别无选择。 “好姐姐!”他笑靥如花,踮脚击掌,“那我去了!” …… 澡堂外。 嬴越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已经等很久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换个衣服这么慢。 慢到周敬之都走了,姒青篁也走了,赢璃都走了。 终于,他听到了檀缨的笑声。 他也跟着一笑,起身回头。 却见檀缨正与雏后相伴而行,言语甚欢,一副宠臣之像。 再细看,檀缨已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文士白衫,谈吐间挥斥方遒。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便是嘴角的笑容都那样的得意。 赢越心中一怔,怕与他对视,忙又转回身去。 但手已不觉攥紧。 雏后啊雏后。 每一次,我身边,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好东西,它都会被很快夺走。 每一次,我身边,只要有那么一个亲近的人,他都会很快消失。 此时,那嗡嗡的鼎鸣,正好似那雏后与檀缨的笑声,又是下一次别离的哭声。 嬴越不再回头,孤身走向大殿。 哭什么哭。 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哭了。 却听檀缨快步追了上来:“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嬴越也不回头,只说道:“我只是路过取个东西,不打扰你们说话。” “我们?哦哦,雏后就是送我出来,她还要回去整理一下的。”檀缨追上嬴越,一见他那张苦瓜脸便笑得合不拢嘴了,“你这表情,好像卤蛋要哭的样子啊!” ------------ 048 坐鼎 嬴越只咬牙侧头:“你最好离我远些,她会不喜的。” 檀缨随之叹道:“唉,你母后是挺难应付的。” “她非我母!”嬴越顿时一怒转头,“你们的事也与我无关,不必讲给我听。” “哈,我偏要讲。”檀缨只一笑,“她无非就是想拉我上船,但我拒了。” “……”嬴越心头一喜,却又耻于显现,硬憋着扭头道,“刚刚你们不是很投缘么。” “哼,与雏后那样的人在一起,谁又不是逢场作戏呢?”檀缨苦苦低头,“我为了拒得不那么刚烈……牺牲可不小……” “牺牲?”嬴越一惊,回想着刚刚雏后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禁双目猛瞪,“你刚刚在里面……莫不是有……嫪毐之行???” “唉!”檀缨只咬牙捶腿,“就是为了不当嫪毐……我不得不……不得不……” “不得不怎样?” “你可休与人说。”檀缨瞪目道,“打死也不许说!” “定是不说!” 于是,檀缨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全程谈话。 嬴越听到一半便笑喷在地,路都走不动了。 “哈哈哈哈哈!!谢长安!!你与长安!!哈哈哈哈哈!他说话都带葱味的,哈哈哈!” “妈的你小点声!”檀缨怒道,“这他妈传出去我怎么混!” 嬴越擦着眼泪拍着檀缨道:“你放心,长安自己人,我帮你跟他说,让他配合你演戏。” “万万不可!”檀缨吓得一个抬手,“我欺骗雏后这种事,怎能让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哈哈……这么说也是……”嬴越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笑道,“怪不得雏后与你那般亲近,原来你是明了这层身份,又说了璃姐坏话……这不成闺中密友了?哈哈哈哈……” “妈的你笑够没有?” “够了够了,不笑了。”嬴越忙站直身,可看到檀缨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瞬间就又破了功捧腹不起,“哈哈哈哈……不行,再容我笑一刻的……” “唉。”檀缨无力叹道,“雏后倒也不一定真信这话,我猜她也只是逢场作戏,让我们各自有个台阶下,如此一来,日后若是有机缘合作,也不至于难堪。” 听到这个,嬴越的笑容一凝,声音也戛然而止。 檀缨忽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谁要跟她合作啊,我最讨厌权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嬴越终是一缓。 檀缨一叹再转:“可人总是会变的,或许未来的我,又突然志在相国了呢?” 嬴越又是一紧,接着便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转瞪檀缨骂道:“你耍我玩呢?!” “哈哈哈哈哈哈!”檀缨见周遭无人,这才敢抱腹大笑,“你个娃娃脸,我说一句你换一曲,你可怕死我真当你爹了是吧?” “你!!你!”嬴越怒指檀缨,憋了半天才终于喷出口,“你如粪海狂蛆恣意喷腾!与你辩都脏了嘴!” “你!你!”檀缨这便搓着手要回骂,可来来回回想了半天,也死活找不出能压制“粪海狂蛆”的存在。 倘若百家里有“喷家”,嬴越定是那开宗圣人了。 二人就这么对瞪了许久。 突有一瞬,同时都憋不住了,大笑破功。 笑过了后,二人各一抬手。 一击,一握,一笑,一泯。 至此,再无需多言。 并行昂首,迈向大殿。 …… 论道大堂。 熏香已燃,资材已到。 那大屏亦已展开,一人多高的青黑巨鼎正在内室嘤嘤低鸣。 鼎之正前,是一块小小的白色布垫。 将坐在那里的,也只能是檀缨了。 坐鼎问道不比立论清谈,席位早已重新规制。 范伢在中台之左,闭目正坐。 韩荪居右,平视无言。 赢璃在内的一应得道学博分列其后。 再之后,才给雏后摆了位置,暂且还是空着的。 此前立论清谈,给王后单摆一个雅座列席聆道还说得过去。 但眼下,坐鼎问道可遇而不可求,是真真正正直沐天道了。 纵是王侯将相,若非文士,无才学,也请靠后。 至于讲师学士,除姒青篁、嬴越协论有功外,则通通位列后排。 此刻,堂内暗哑无声,众人多是在遥望大鼎,痴不能言。 见鼎如见光武,于民间而言,光武帝的身份更是道祖。 虽然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相信什么“其神未灭,其行为鼎”,但如果要给天道指定一个代言人,给天道选出一个象征物,也唯有此鼎了。 最初,光武炼鼎的时候曾被老一辈所诟病,指责他乱动大周的传国重器,动摇根基。 光武却只一笑置之,按《光武杂说》所述,他是如此回驳的: “以前鼎在这里不动如山的时候,大周就没有走向衰灭么? “眼前的中兴,不是天道所赐,我之所决,百家所助么?与这鼎又有何干? “再者,我大周的根基更不只在这里,而在天下。 “便是只求寓意,也当以九鼎并支天下,而非独镇王畿。” 这些话,想必当时的老辈们是听不进去的。 然而至今,是非功过已了然。 分赐九鼎,并立天下,可以说是将天子的威仪传到了每一国。 每当一位国君心生戾气,有大动干戈之心的时候,他总要想想,这鼎就在他的王都里,光武帝与百家学士,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便只说功效,每每当学宫大才出世的时候,鼎鸣也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如当年的韩荪,若未有此鸣,他的阔论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被广泛接受。 若无坐鼎问道,他的求道之路也不知会慢多少年。 如此一来,或许他至今也只是个坐在下面的学博了。 眼下,大鼎为檀缨而鸣,多数人都认定他能一举得道。 破境倒是不太敢奢望,毕竟还从未听说过从未得道直破二境这种事。 当年韩荪虽连破两境,但也只是从大成二境破到了初窥四镜的程度,严格来说只是越过了第三境。 这也几乎是大鼎所予极限了。 再者说,韩荪当年这一下子,顷刻间便耗尽了学宫的资材,搞得其余人嗷嗷待哺了两年。 檀缨得道后,若真有破境之势,最好也别破太远…… 凝滞之间,一对少年的身影终是现于大殿门前。 嬴越与檀缨互视点头后,这便在学博指点下走向左侧,与姒青篁临席而坐。 檀缨理了理长衫后,这便大步向前,于中道昂首走过。 也正如嬴越所见,现在的他又是怎样一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模样。 但其实,他一路都大脑空空,只装了一个简单的念头—— 可得坐久些,多榨他们点资材。 璃窝与雏口虽然难捱,但她们作为学界顶流和政界顶流,却都明确透露了一个相同的信息—— 资材很精贵。 檀缨两世穷狗,前世被稳健医疗割了大肉,此世与嬴越相依冷宫。 面对这样的资材,他就算抻了脖子,也是要多舔那一口的。 他就这么一路行至中台之下,韩荪与范伢之间。 即便脚步停了,眼睛却还瞪着桌上的那一排盒子,径自吞咽。 其余人看来,这是见到了问道大鼎便被吸引了。 鼎为檀缨而鸣,檀缨为鼎而流口水,这又是怎样的佳谈。 随着檀缨止步,范伢与韩荪也齐齐起身,行至檀缨两侧。 三人并立,齐向高鼎。 在这肃穆的氛围中,全场自觉起身。 在范伢与韩荪的引领下,全体面朝大鼎,齐齐躬身。 行礼之间,范伢与檀缨交代道:“你坐在那里就可以了,天道自会指引你。” 檀缨的眼睛这才从资材小盒上离开:“就……坐而不倒就可以了?” 另一侧的韩荪闻言苦笑:“倒不倒可由不得你。” 话罢,他便与范伢一左一右,齐齐抬臂做请。 檀缨也再无话说,这便踏上主台,行至垫前,盘膝坐定,直视起青黑巨鼎上的纹路。 只见那纹路曲折迂回,凹凸不定,既看不出什么明确的图形,也看不出寓意。 似是有一些规律,但越细看却越觉得混沌。 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啊看啊…… 看了好久也没悟出个啥。 所谓天道的指引,更是没有出现。 太久之后,檀缨实在耐不住了,悄悄地侧了些头,想询问范伢的意思,看看是不是搞错了。 这一回头,他却双目骤瞪,大惊而起! 没了。 那些人,那些桌子,全没了。 只剩下了最远处那个泛着光的大门。 着魔了一样,檀缨怔怔起身,一步一步朝那大门走去。 天道啊…… 我的天道啊…… 这就是妳的真理之门么…… ------------ 049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论道大堂内。 旁人并不知道檀缨正在经历些什么,只能见到他正闭目静坐,除去极缓的喘息起伏外,再无一丝动弹。 范伢则从最小的盒中取出一副怪状黑石,默默上台置于檀缨身侧,后又退回台下,远远等待。 韩荪见檀缨已坐定,这便不紧不慢回席而饮:“现在是天道与檀缨的对话,与我们无关了,诸位尽可交谈。”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细语议论。 学博这边,很多都望向了庞牧。 他是少数见识过当年韩荪坐鼎问道的人,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眼下檀缨坐鼎,谁都自然而然地想比一比二人境界之差,天道认可的高下。 但庞牧在这种事上,反而矜持得很。 当堂对证质询公义他在所不辞。 但背后嚼舌头,私论道姿高下,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因此,庞牧也只自顾自饮水,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但就是嘴严的牛逼风骨。 眼见庞牧没有开口的意思,老远的坐席边缘,周敬之不禁抓耳挠腮,焦躁许久后,终是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手,而后双手扩在嘴前,蚊子叫一样朝韩荪传声道:“请教祭酒……我们说话会打扰到檀缨么?” “不会。”韩荪大方道,“如往日清谈一样即可。” 周敬之这才松了口气,远远看着一动不动的檀缨问道:“我等都没有坐鼎问道的机缘,你是唯一一个经历过的……我这实在是眼馋心痒……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个历程?” 众人闻言,这便扔下了庞牧,颇为期许地望向韩荪。 韩荪放下杯子,只轻抿者嘴道:“便如梦一场,过的朦朦胧胧。又似风过境,刮的干干净净。” “唉……”周敬之一狞脸,“祭酒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那问道时间长短,吸纳资材多寡,这个总是确定的吧?” “外界不过一刻多,我自己却恍如隔世。”韩荪微微仰头回味道,“事后方知,这短短一刻,竟吸纳了二十余副资材。” 听到这个数量级,学博们皆是暗暗一呼。 如今学宫储备的资材不到50副,若是一口气被刮走一半,这往后可怎么过? 忧虑之间,又一学博问道:“祭酒……依你看檀缨此番能吸纳多少?” 韩荪只摇头:“这是天道决断的事情。” “祭酒总比我们更接近天道,总能谈个大概。” “唉,你们呐。”韩荪不禁轻笑摆手,“我坐鼎时已是第二境大成,亦已研学多家学说,如此前提之下的坐鼎问道,吸纳的资材自是比尚未得道的檀缨要多得多,诸位大可宽心,檀缨若能一举得道,七副资材足矣,便是他天纵之才直破二境,最多也不过二十副,短不了你们多少。” 学博们这才踏实了一些。 二十副,匀到每人头上大约是各少了一副。 亏了这些,若是能换来一位直破二境的雄才文士,倒也值了。 眼见这些学博们算计的样子,一言不发的庞牧只闷哼一声,不屑道: “一位学士恰逢天道垂青,坐鼎问道而已,几年一次,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等身为学博,为人师表,岂能如此沉不住气,这就算计起自家的资材了? “若檀缨当真能连破二境,在这样的雄才面前,些许资材又算得上什么?” 听闻此言,庞牧身侧那位白皙病弱的学博,化物家姬增泉笑讽道,“又不是你的私藏,这样的风凉话自然是随便说。” 听此一讽,庞牧顿时茄脸一胀,扭头瞪目道:“我的私藏又如何!若天道要檀缨破境,我必从天道献私藏,我说的!” 姬增泉闻言一喜,当即拱手作揖:“好!庞学博当真大义!” 其余学博也皆是一脸“钦佩”的笑容。 庞牧承得此赞,虽知他们是在出言相激,却也无惧,只朗然道:“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我庞牧身为学博更要与学士无私,谁像你们一样小人算计!” 谈笑之间,范伢的声音突然传来:“开始了,资材上的气动了。” 众人立时齐视檀缨,再顾不得谈笑,只顾得上喘气了。 常言“一副资材百日修”,平均而言,这话是对的。 但资材总也有上下之分,如这块怪石,便是个明显的中品,大约刚刚是百日之修。 于常规自修而言,只要你“杯子”空缺的容量还够大,这石头里的“水”一个时辰也便吸纳光了。 依韩荪所述,坐鼎问道时这个势头会快上很多倍。 倒要看看,天道塑檀缨,能有多快。 席左,嬴越老远看着檀缨,心下也是愈发焦急。 之所以如此,只因他完全看不懂。 嬴越尚未得道,根本还难辨灵气,只有得道者有意发威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些许。 情急之下,他也只好投向身侧:“姒学士……檀缨情况如何?。” “只是丝丝流入罢了,与普通吸纳无异。”姒青篁虽然话说的平淡,神情却是咬牙切齿的,“公子,谭蝇这样不学无术撞上了天道,然后就开始吸我的资……吸纳我们的资材,这样作弊好是无耻!” “唉?这不是天道垂青么?” “是利用天道作弊!” “唉唉,这话可不敢讲……” 姒青篁只狞目道:“我初得道已耗尽了随身资材,境界却还未盈,本指望今天先讨一副资材吸纳的……” “瞧不起我们秦学宫不是?”嬴越一笑,威风堂堂说道,“宽心吧姒学士,学宫的资材喂十个八个檀缨都绰绰有余,决计短不了你的。” “这倒有理,毕竟是秦学宫。”姒青篁心思稍平一些,才回望问道,“公子既为王室,想必存了不少资材以备求道吧?我听说秦室子弟入选时,少说也要自备五副资材的。” “…………”嬴越缓缓地转回了身。 “啊……是不是说错话了?”姒青篁慌张道,“我不是要借,只是随口一问,公子莫怪。” 嬴越抽了下鼻子,黯然道:“你……嗯……算了……习惯了,不怪你。” “……”姒青篁苦兮兮低了低头。 才刚刚试着畅所欲言,就又如此伤害到别人了。 果然还是……不要说话了吧…… ------------ 050 问道 问道大鼎前,檀缨闭目吐纳之间,神思早已飘出了那道“真理之门”。 然而迎接他的却并不是什么通悟,而是另一个场景。 这是一辆行驶的公交车。 一个熊头熊脑的寸头小男孩正坐在表叔腿上吃雪糕。 吃着吃着,突然眼儿一瞪,直愣愣地大声问道:“叔,这雪糕是怎么冻起来的啊?” 全车人也都注意到了这里。 表叔一笑,很冷静地抬了抬眼镜道:“冰柜里冻的,那里面很冷。” 男孩:“冰柜又是怎么制冷的呢?” 表叔:“嗯……应该是有制冷机吧……” 男孩:“制冷机是什么原理?” 表叔:“就是……应该是靠氟利昂制冷。” 男孩:“氟利昂是什么?为什么能放出冷气。” 表叔:“……这……” 全车人看着这边暗暗憋笑。 表叔也是一阵脸红,眼见这熊孩子又要追问,干脆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说氟利昂就氟利昂,还想不想吃雪糕了?!” 男孩悻悻捂头,满面憋屈地舔起了雪糕。 檀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说出了男孩此时的内心独白:“妈的,不求你,我早晚搞清楚……” 是的,这个小孩就是当年的谭英。 这熊逼德性,别说表叔,现在檀缨自己都想揍他。 恍惚之间,公车到站,车门开了。 循着门外泛来的光,檀缨痴痴地走了下去。 再一恍然,已身处小学课堂之中。 寸头已是少年,正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 讲台前,语文老师正在精读《爱迪生救妈妈》。 课文讲的是爱迪生7岁时,母亲突发急性阑尾炎,但因室内昏暗,医生无法进行手术,小爱迪生这便摆出了很多镜子反射光源,照亮了室内。 待老师讲完后,那寸头少年突然眼儿一瞪,傲然举手。 此时的他,竟比幼年时还熊了许多,看起来更欠揍了。 只见他昂首起身,中气十足说道:“老师我查过了,爱迪生7岁时是1854年,医学界首次阑尾炎手术讨论却是在1886年,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老师顿时一脸苦闷:“谭英,咱们只是学课文,当个故事听就好了。” 谭英:“如果是故事的话,为什么不能像《伊索寓言》那样用动物代替呢?为什么一定要用虚假的事迹歌颂爱迪生?” 老师:“……这是为了鼓励同学们崇尚科学,从小树立正确的三观。哎,我跟你说这个干吗……” 谭英:“老师我更不明白了,科学本就是正确,为什么反而要用虚假来塑造?” 老师:“……你是来上课的还是来抬杠的?” 谭英:“不是老师让我们预习课文想好问题的么?” 老师:“啊……你给我坐下!” 少年憋屈落座。 与此同时,檀缨默默念出了他的独白:“早晚把这些假东西都干死!” 不知不觉,下课了,门开了。 檀缨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来到了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树下,寸头青年,在这最后的窗口期,闷头送出了两万字的情书。 却只换回了一个摇头。 青年扼腕痛惜。 檀缨感同身受: “为什么……我都这样了,她还是不喜欢我……” “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感情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魅力又该从何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青年从正午问到黄昏。 再抬头时,已是星辰满空。 那更多个为什么,正如繁星般闪耀流转着。 表叔没能终结它,老师没能终结它,女人也没能终结它。 此时,那繁星依次闪烁,似是在勾着他去点,去想,去回忆。 檀缨仰视星辰,渐渐懂了。 坐鼎问道。 坐的不是鼎,是过去。 问的不是道,是吾心。 更不是我问天道。 而是天道在问我啊! 既如此,我便将心之所想,志之所向,腹之所学,欲之所念,通通展现给你。 通悟至此,檀缨便也不看那星了。 他这便稳稳落座。 以天为宾,以地为席。 不必索问,我自倾谈。 伴着此番决断,他的回忆也不觉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关于学习与求索,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天道啊,咱们从头慢慢来。 就从我年幼时,第一次好奇为什么会拉肚子说起吧…… …… 论道大堂,半刻已过。 沉寂之间,檀缨坐鼎,已耗了三副资材。 范伢也不得不捧起第四幅资材,登至台上。 檀缨身侧,那副相当于120天自修的老参已完全干瘪了。 范伢将其取回收好,随后又打开了第四个盒子,取出了一块洁白的鹿骨。 然而他还未及将鹿骨摆好,便见到其间的元灵之气如湍流泻瀑般牵引而出,直落向檀缨。 此等急势……怕是现在就要去拿第五副了。 范伢难免有些无措,这便转望韩荪。 韩荪只打了个手势——七。 意思是耗到第七副咱们再慌。 到底是坐过鼎的人,有沉稳的资本。 范伢这便点了点头,准备放下鹿骨。 然而此时一看,却见那鹿骨已枯黄泛沉,哪里还有半分灵气! “啊呀!!”范伢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扔掉鹿骨,一跃下台抓起两盒新的资材折跃回去。 坐鼎问道,资材一断,问道者也便是无源之水,天道之塑将提前止步。 再要突破,便只能如常般苦学以求通悟了。 因此一见那鹿骨褪色无气,范伢自是拼力补上,以免断了大好的机缘。 但这…… 这也太快了。 转了个头而已。 此时的范伢还并不知道……檀缨与天道的展现自我,才刚到高中物理。 范伢只能看到,才刚揭封的那两副资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沉着。 吸纳如此骤然加快,更是令全场人瞬时懵晕难言。 面对此景,韩荪竟是第一个破功的,哪里还有半点沉稳的样子,慌忙起身喝道:“周敬之!再取十副!快!快!” 周敬之立刻起身向外奔去,一边跑一边喊:“老白!!再来十副!!!” 对面,姒青篁更是气得搓脚。 唯有嬴越与嬴璃心头大喜,互视之间,振奋点头。 再看台上,范伢哪里还是什么敬上资材,而是狼狈得上蹿下跳,跟本就是在往火堆里添柴。 对面的学博席位,最紧张的…… 莫过于庞牧了。 “莫慌……”他吞了口吐沫,拾起高杯道,“只是接近完成罢了……依我看檀缨得道在即。” 旁边的姬增泉眼见灵气如此涌动,也是颤颤推了推他:“庞学博,要不快把你的也取来吧。” “资材重物,岂能乱动。”庞牧稳住心神,身子一肃说道,“我大义无私不假,可也总不能抢在学宫前面,待公资耗尽,再取我的私藏也不迟。” “可你刚刚没说要公资耗尽啊?”另一学博问道。 “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前提?”庞牧登时瞠目激辩。 “你儒都这么加前提的么?”又一学博道。 “汝等小儿,我不屑一辩。”庞牧就此一闭眼。 眼见如此,毋映真顺势戳了姬增泉一下:“别逼庞牧了,他三境大成久矣,难得攒那么些资材,都不一定够他破境的。” 姬增泉却只一笑:“唉,好玩么。” 说话间,范伢添柴不断,韩荪目不敢移。 只片刻,周敬之便抱了十副资材奔回,进殿便直奔范伢而去。 范伢眼前的“柴火”正好用尽,他一言不发便接过新的,继续续薪。 此时再看檀缨的“吸纳”,已比刚刚又快了几分。 众人凝滞之间,暗数个七八息便没了一副。 就这样急速喂了三副后,韩荪终是牙一咬喊道:“再来十副……不……全拿来!” 周敬之一愣,便又奔出堂去。 这下子,本呆若木鸡的旁人,同时心头一凉,闪出同一个念头—— 日你娘檀缨…… 真要吃干净?! 眼见如此情形,庞牧更是满头大汗,扶案窜身而起,指着檀缨哭骂道:“这……这这不对吧……十副资材横竖都够得道了,怎么就喂不饱他?” 后方一弟子问道:“或许早已得道,正在破境呢?” “没有啊,完全没有得道!”庞牧抓出绢巾,闭着眼睛颤颤擦着脸道,“倘若得道,他必显现出气,但现在却分毫没有,元灵之气如泼盐入海……连个水花都没有!” 与此同时,对面始终沉稳的赢璃也终于坐不住了,颤声问道:“司业,祭酒,学生眼拙……你们可曾看出檀缨得道?” 范伢:“未有……” 韩荪:“没。” 赢璃惊而抓头:“那……怎么可能有十几副资材都不够他得道?” 范伢只摇了摇头,继续当他的添柴老翁。 韩荪则漠然不语,似是开始想更后面的事情了。 另一侧,嬴越早已喜不自胜,数次挥拳。 此刻,竟是一脸贱相地与姒青篁道:“哈哈!姒学士!这下咱们都没有资材了!你这首席也没有,我这末位也没有,好啊哈哈哈!” “………………”姒青篁的脸,终也拧成了面团,“公子……你的嘴也变得好甜……” “哈哈哈!”嬴越见姒青篁的脸色,更是兴奋得舞手挑眉,“我平常不这样的,这是又高兴又对你才这样的,原来畅所欲言不动脑子是如此的开怀啊。哈哈哈!” 嬴越此时的情况,就好像一个隐忍低调了很多年的人,终于掀翻桌子大喊“我不做人啦!”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放下一切的人,姒青篁只一脸死灰,默默转向了另一边。 毁了,好好的公子,被檀缨给带毁了…… ------------ 051 七年,不及一日 混乱之间,周敬之终是赶在最后一刻折返回来,抱着几十盒资材上前帮范伢一同添柴。 这些往日精贵异常的资材,此时当真像大白菜喂猪一样,一坨又一坨的,只见进不见出。 片刻间,第30副资材,那颗学博们觊觎已久的上等琉璃,已永远暗淡下去。 檀缨却依旧端坐不动,仍未有一丝得道的样子,消耗资材的速度却又越来越快。 眼见学宫资材已耗了大半,便是韩荪也不再言语,似是要打退堂鼓。 庞牧双目无神,原地呆坐:“一定……一定就要结束了……不然不会这样快……” 便是旁边的姬增泉,此时也无心再激他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情形也实在反常过头了。 更多的人心中也泛起了猜测。 30副资材,都不要说得道,檀缨他装得下么? 便如瀑布激流注入初塑之杯一样,早就该崩了吧? 不要说崩,金光灿灿原地升天都够了! 是不是天道出了什么小差错? 或者是…… 鼎漏了? 终于,一位学博忍无可忍起身道:“事有反常,祭酒请三思……” 另一人也随之而起:“祭酒……天道自然不会有差错,但距此鼎炼成已近百年,恐有龟裂啊……元灵之气或许泄去别的地方了呢?” “祭酒!再这样咱们学宫……这两年就没法过了……” “檀缨还未正式拜师入宫,他若一走了之,我等岂不是成天大的笑话了!” 此时此刻,学博们已经急了。 檀缨若是已得道,正在破境,那为了这位天纵之才,多耗费一些资源也未尝不可。 但檀缨迟迟不见得道之象,必是哪里出现了错漏,谁又能忍受将这些贵物如此挥霍? 韩荪还未表态,却见范伢猛一撞齿,将周敬之推下台去:“把我的资材取来,全取来。” 周敬之一个踉跄:“老师!檀缨还未拜师……他若是…………” “取来!”范伢急得猛跺一脚,“将来短不了你的,取来!” “是……”周敬之一个字不敢多说,再次闷头狂奔出去。 毫无疑问,范伢已经做出了他的决断。 不仅是学宫的公资。 他自己的也顶上去。 顶,全他娘的顶! 韩荪见状,亦是急火上头。 他本是个稳健的人,越是大事就越稳健。 但眼见范伢如此,他又怎么稳得住? 沉吸两口后,他只冲对面的赢璃点了点头:“把我那20副,也尽取来。” 赢璃也是一惊,但并未多问,只离席出堂而去。 眼见司业与祭酒如此决断。 其余人也唯有心头一凉,生无可恋地坐下了。 倒是庞牧,他一直做得很沉。 不断地流汗,不断地擦脸,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了。 他不禁左右偷窥。 同僚们,也都是活死人一样,无念无想的样子。 倒也都无心再提之前的事了。 …… 檀缨坐鼎,一刻整。 问道大堂,只一片死气沉沉。 在所有人麻木的目光下,第60副资材,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被扔掉了。 檀缨却仍纹丝不动,连滴个汗都没有。 刚刚公资那47副耗尽后,韩荪与范伢的私藏便立刻顶了上去,始终是一人一盒,轮流添进去的。 但眼下,这几息便是一盒。 似乎……还是不太够…… 便是范伢与韩荪,此时心头也满是凉意了。 这会儿韩荪看着范伢,甚至显出了怨怒之色——你说说你,上什么头,把我也拐进去了! 范伢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又没让你跟。罢了,反正都没了哈哈。 不过他们终是领袖级的人物,这样的怨念与悔意,是完全不敢暴露给其他人的。 眼见私藏也要见底,二人最后对视一番后,韩荪长叹一声,硬着头皮与众人开口: “诸位学博,坐鼎问道机缘难得,檀缨此番定有大的突破。 “此时若因断资材而止,难免前功尽弃。 “诸位谁家还有多余的资材,不妨借来一用,将来自有公资补偿。” 韩荪全程,目光都在努力地扫过每位学博。 却又无一人与他对视。 开什么玩笑! 这炸裂天道的玩法是我们跟得起的? 就算檀缨真的大有突破,他最后还不是拜祭酒或司业为师,非法即墨,我们又能沾几点光? 凝滞之间,眼见资材又又又要见底,赢璃忍无可忍扶案而起,与韩荪急道:“老师,我去把最后那12副也取来。” “噗——” 正在喝水的韩荪顿时破功。 再瞪向赢璃,又急又怒。 好徒儿,你这就把为师卖了? 韩荪之前说的清楚,是“把我那20副,也尽取来。” 意思是他只有20副,全部拿来。 然而精明如他的人怎么可能不留一手? 实际上,韩荪真正的私藏数量是32副,在堂上只是虚报为20,留12副保底。 若皆耗尽,先逼学博们用私藏顶上再说。 可眼下,赢璃就这么把他给卖了。 此时,韩荪再看赢璃,她眼里那叫一个急不可耐。 好啊。 你我师徒七年,不及檀缨一日啊! 可赢璃卖的坚决,卖的彻底,卖的不留后路。 韩荪也再没斡旋的空间了。 最终,他只双唇一抽,便侧过头,沉沉挥下了手。 他也只能悔不该当初了。 …… 雏郸姬是个受不了无趣的人。 于她而言,一般的清谈无非就是一群人去争没结果的事,还不如直接武论算了。 今晨来学宫列席,她也无非就是想探探檀缨的底。 至于之后的坐鼎问道,她当年是亲眼看韩荪坐过的。 一刻多的时间,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群人看。 最后,那个人倒了,一群人散了,不过如此。 这事情说得怼天怼地,实则无趣之至。 正因此,她为檀缨选好了长衫后,便也没急着去大堂,而是在学宫内四处走一走,舒活舒活身体,想想未来的事情,泄泄溢出的精力。 绕过一小圈后,她寻思着时间大差不差,这才走向问道大堂,准备看看檀缨到底得没得道。 然而还没进门,她便觉出了异样。 怎么死气沉沉的? 再走近一些,才发现檀缨竟还坐在那里。 这怕是比韩荪还久了。 ------------ 052 何家? 踏入大堂,雏后更是惊讶捂嘴。 主台桌上怎么全是名贵的盒子? 地上则尽是耗尽的资材。 雏后就这么一路行至堂中,竟也没人发现她进来了。 她不禁又望向诸位学博。 却见所有人都呆瞪着檀缨,看着那一副副资材神采奕奕地进去,油尽灯枯地出来。 学博们明明都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却又不舍得不看,就硬看。 雏后也忙细看檀缨。 没什么特别的啊。 穿着衣服呢,屁股都看不见,你们能瞪这么久? 此时,一位学博发话了。 确切地说,他不是在发话,而是半哭着哀求道:“祭酒……司业……璃公主……为了我学宫的根基,也为了我天下千千万万个求道学士……咱们到此为止吧……别再往里投了……” 诸学博随之起身,他们身后的往届学士也随之起身。 “祭酒……此情景必是鼎出了问题……再继续下去无异于精卫填海啊……” “司业,资材的元灵之气……怕是已回归天地之间了……” “已经没了就当没了吧……再投也是再没啊……” “我不管了,天道不让檀缨倒,我把他踹倒!” 一时之间,场面异常悲壮。 有哀求的,有抱怨的,有哭腔的,也有拉劝的。 雏郸姬也是看傻了。 这哪里是坐鼎问道…… 根本就是天道的葬礼了。 再看范伢,早已面如瘪茄。 他口不能言,目色无动。 只如那墨家工坊里刻钟的表盘一样,机械地将下一盒资材放在了檀缨身侧。 便是往日淡定的韩荪,此时也正支起胳膊捂着脸揉搓,似是碰到了灭国级别的难题。 如果檀缨看见这一幕,一定只会想到一个词—— 股灾! 每每股灾,交易所里面的老股民就是这样的。 范伢正是那被无尽绿色玩呆了的股痴,韩荪则是持股全部跌停的基金经理。 学博们,也只能是将资金交给韩荪打理的基民了,求韩总割肉而不得的那种。 庞牧则是那个一直加仓一直爽,爽到一无所有的男人。 虽然如此悲壮。 但对雏后来说,这却又如此有趣。 她边向前走边问道:“祭酒,司业,什么样的事情,能把你们愁成这样?” 韩荪其实早见她来了,只是无心搭理。 现在的心情,若是私下见面,他也便真的不搭理了。 可毕竟是在大堂,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也只好揉了揉脸,放下了手,尽量稳重地答道:“檀缨已耗尽学宫资材,也即将耗尽我与司业的私藏资材。” “秦宫有此大才,这不是好事么?”雏后理所当然四望道。 “但檀缨……仍未得道。”韩荪低着头,说出了这个沉重的事实,“或许,鼎真的太老了。” “与鼎有何干?”雏后当即道,“资材之气不是直接补给问道者么,又不用过鼎的。” “……” 雏后见无人言语,又问道:“大约还需要多少资材?” 韩荪硬抿着嘴道:“深不可测。” “那就有多少用多少呗。”雏后就此回身,“邹学博,劳烦把嬴冲存在你那里的资材拿来填补一下。” 她寻了一圈却并未见到邹慎,还不知道他已革职。 后方一年长学士道:“邹学博有事外出……我知道资材在哪里。” “尽数取来便是。”雏后淡然一挥。 “是……” 雏后这便又转望众学博:“诸位学博若有私藏,不妨拿来借用,将来秦宫自会还给你们。” 学博们闻言,一脸难堪。 雏后你是真不懂还是什么意思…… 都这样了……你还跟??? 再者,雏后说是“借”,可谁又催得动她的债? 眼见雏后助场,韩荪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他再次打起精神,扫视众人道: “诸位学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学宫的未来,莫要忘记,檀缨是刚刚在此立过论的人,我、司业、璃公主与秦宫,皆已私藏尽出,请诸位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莫再拘谨了。” 一片沉默之中,那个男人,终于站起了身。 “唉!!”庞牧长吁一声,扶案而起,“别人我不管,我也不劝,既如此,我庞牧说到做到!” 话罢,他苦痛着两眼一闭,与身后弟子扬臂一挥:“把咱那5副,通通拿来!” “老师……那不是你攒了很久……用来破境……” “拿!” 骂走弟子后,庞牧又与韩荪、雏后道:“牧献资材,绝非是因为祭酒之言,更非雏后之意,只念檀缨之才。” “庞学博的为人,定是如此。”韩荪拱手回礼。 眼见庞牧表态,祭酒、雏后施压,其他学博也再无了苟缩的机会。 跟……跟跟跟跟…… 跟死了算吧…… 至少口头上,他们说会还的。 于是,学博们也只好各自吩咐弟子去取资材。 反正都在一条船上,要沉大家一起沉,学博们本来还是平衡的。 直到雏后的资材被取了回来。 那位年长学士只端着一盒进堂,自己也很怀疑地问道:“雏后……世子冲放在邹学博这里的……只有这一副么?” “对啊,就存了一副。”雏后上前取来,大大方方地捧向范伢,“司业,大大方方的用,嬴冲不少这一副。” 范伢沉着脸接过:“那我代檀缨,多谢雏后了……” 这一刻。 学博们集体破功。 前有韩荪留一手。 后有雏后一手溜。 我们是横竖都要被坑了对吧? 不多时,又60副资材被奉上了高台。 秦学宫最后的底,也都押在这上面了。 范伢也早不是一副一副的添,而是五副七副的往里砸。 便是嬴越与姒青篁,此时也神智麻木,只盯着檀缨不说话。 片刻过后,还剩40副…… 30副…… 20副…… 10…… 1…… 眼睁睁地。 最后那一副资材,也就这样没了。 全场死寂,悲痛至极,多数人甚至都不太敢抬头。 “啊!!!”却忽闻范伢一吼,“来了!!可算是来了!!!” 瞬时,全体人瞠目血瞪向檀缨。 来了! 气,来了! 我的道祖啊!!光武显圣!可他娘的来了啊! 他们的目光里,有期许,有惊愕。 但最多的。 一定是恨! 恨得牙痒。 耗尽了秦宫的公资私藏,倒要看看,最后能出来个什么东西! 然而。 在这饱含着无尽情感与期待的注视下。 檀缨的周身,却只平平无奇地,蔫蔫地泛出一丝难觅之气。 此景,犹如所有人都紧瞪着将破的龙蛋,眼看巨龙就要横空出世之时…… 钻出了一只小鸡。 弦满易断,过刚易折。 这一刻,便是最清淡的学博,也顿时两眼一黑,耳鸣目眩。 庞牧更是眼睛要迸血,险些当场喊出“呐!!诸君与我杀缨祭道!” 但韩荪与范伢却出奇地冷静。 只注视着檀缨若有所思。 在这个复杂的情况中。 那鸡自己却先叫了。 “嗯?回来了?”只见檀缨四顾一番,没事人一样直接站起了身,意犹未尽十分不愿地说道,“这……就结束了?” 这一举动,直接吓得范伢向后颤了数步。 韩荪更是张圆了嘴,僵僵抬臂道:“檀缨……你……为何不倒?” “我……为何会倒?”檀缨不解,“我在里面谈的好好的,突然就醒了……要不我再坐下试试?” “足矣,足矣!便你坐得下我们也供不起了!”韩荪忙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檀缨后,右掌轻抬,左手指着右掌问道,“你有何所见?” 檀缨一愣,盯着韩荪的手掌道:“似有炽光。” “这里呢?”范伢也如韩荪一样单抬起手。 “有土色。”檀缨道。 “这就对了,既能见气象,便是得道了。”范伢又说道,“你如我们一样试想手掌就在蒸笼之中,内气升腾,同时心念自己心中唯一的正道。” 檀缨点了点头,如范伢所说般翻开右掌,想像着牛逼哄哄的气蒸腾出体。 此举他想像得顺利,竟一运即出。 可惜的是,那气也像放屁一样,一瞬即逝。 至于这气,既无韩荪的炽热,亦无范伢的沉厚。 看不到色相,也没有别的什么表象。 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确是有一缕气出现过。 这就是我的气么? 怎么跟没有一样? 凭什么就我这样…… 天道你为何如此塑我! 檀缨再抬头,却见韩荪与范伢皆沉立当场,目不斜视。 片刻后,韩荪方才呆望范伢:“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范伢答,“但那确实是气。” 韩荪:“只是你我未曾见过。” 范伢:“书中亦无所载。” 韩荪:“百副资材,万日之修,将将得道……” 范伢:“无异于一刻不停地冥思顿悟三十年,一朝得道。” 韩荪:“只能是那样了。” 范伢:“只能是那样了。” 二人最后一个沉沉点头过后。 韩荪回身迎向茫然的众人,单扬一臂: “书官,记。 “道始107年,七月十六。 “檀缨于秦学宫,坐鼎得道。 “资材尽,人未竭而天塑止。 “终。 “开家立道。 “此家即……” 韩荪于此一顿,与檀缨道。 “子为何家?” 檀缨痴痴地张开嘴。 毫无悬念地,他说出了那三个字—— “唯物家。” ------------ 053 开家立道 稷下学宫,问道大堂内。 在“唯物家”的回响之中,全场喑哑无言,肃然起敬,恍惚间竟有了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 刚刚,多数在场的得道者,只是感觉感觉檀缨气息微弱,浪费了大好的资材。 但经祭酒与司业的确认,方才认识到此气的异象。 便是刚刚怨气上头的庞牧,回忆着檀缨的气象,也是忽然抬手一拍脑袋。 “我懂了!这不是气象弱,是……” “止声!”却见韩荪猛一抬手,“把学宫所有门都关上,禁止进出。学博、雏后留谈,其余人去饭堂。白丕,你将檀缨、赢越、姒青篁送至宾室,得令前不可与任何人交流。” 没人想到,如此开家功业的面前,韩荪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直到学士讲师尽皆出堂,大门关上后,韩荪方才指着庞牧骂道:“就你聪明!为何要点破?” “为何不点破?”庞牧茄脸一胀,据理力争: “我等观人气象,多以色、状、感等感官觅之。 “然檀缨之气,无形无色,无可名状,实不可觅! “但此不可觅之气,却又偏偏充盈到让我们感觉到了,这相当于被剥夺了五感六觉的人,仍能感受到他的气。” “此等雄壮的气象,非三境得道士而未有!我秦宫资材并未枉费,檀缨表面将将得道,实际的气象却堪比连破三境! “此等好事,为何不让我点破?” 韩荪越听越气,这便要骂,还是范伢上前抢过话头,与庞牧道:“此事我等心知肚明就好了,传出去什么后果你想过么?” “……”庞牧呆张着嘴,再不能言。 …… 正午,秦学宫,大门紧闭。 任何人都严禁出入,连侧门和小门也都关了。 此举意欲无它,只为暂时封锁消息。 开家立道,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是绝对的大事。 只是在道始元年之前,这件事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圣人也都是先积累名望,再传道收徒,一步步显出自己家道的。 但道始之后,随着天道将元灵之气赐于世间,得道者之间,望气则识道。 他们的气虽各有异状,但其基底却都源于所奉的家道,一望便知。 若以道家五行为喻,则墨家主土,儒家主火,法家主金,农家主木,医家主水。 其间,又因道有不同,人各有异,悟有所向,每个人的气,也都会随着明悟与修学,或多或少地融入其它相性。 如范伢,土中有金,坚如峭石。 韩荪则是金中附火,烈似炽范阳。 赢璃则反之,水润金中,寒若皎月。 可即便有此差别,对于范伢韩荪这种见多识广的名士来说,这一眼望气之间,也足矣判定对方是哪一家的了。 他们见识过化物家那样游于五行之外,形无定式,千变万化的气。 也见过如名家那样,清雅缥缈,随性而动的气。 但如檀缨这样看到了和没看到一样的气,却一定是第一次见到。 上一次荡出这种前无古人气象的,也正是化物家的开家圣贤——姬孤子。 然而仅凭这一点,他们还不敢判断这是开家立道。 真正让他们确定无疑的,还是那如盐入东海般的百余副资材。 仍以杯水为例。 常人破境,相当于在保证杯子不会倒的前提下,不断提升杯子的高度,直至达到下一境。 而檀缨刚刚所经历的,则是不断将杯口变大,变大,再变大…… 直至最后一刻,天道才勉强给予了他一丝高度。 从感官上来说,最后倒的也不是檀缨,而是天道…… 似乎是天道撑不住了,最后不得不由他得道。 若不是檀缨所悟自开一隅,独创一说,天道又怎么会如此塑之? 只是檀缨这樽杯子……实在是太怪了……甚至都不能再说是杯子,该是盘子才对。 至于得道后所展现出的气象,在普通的得道士眼里,只能用羸弱来形容了。 唯有达到庞牧的境界,方才能理解这超越五感六觉的气象是何等的雄壮。 也正如他所说,檀缨初得道的气象,便已直逼三境。 只是……这样的人该如何教导? 他这怪异形状该如何破境? 如此的广度,还要多少资材才够他延伸高度? 所谓唯物,又是所唯何物? 这些都是大问题。 但都要往后排。 最大的问题,还是秦学宫该如何应对唯物开家,如何对待檀缨。 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庞牧当堂点破檀缨的气象,必引百家登门相争。 为此,韩荪下令关上了学宫所有的大门,暂时封锁消息,有确定的说法后再顾后面的事。 学宫里的人也暂且被分开。 学博们留在问道大堂,关门商议。 学士们暂去用餐。 檀缨一行则独在宾室,由白丕看护围桌而坐,待学博们有了说法再做交流。 此时,白丕也才关上宾室的门,回望檀缨一行,也是擦了把汗。 “你可真行啊……一天让我做了一年的工,老这样这学宫我可待不下去了。” 檀缨却只低头看着双手:“我这气……怎么好像是……用手放屁?” 嬴越听到这个比喻,顿时张大了嘴:“无愧为你啊!天道懂你!” 另一侧,姒青篁是被莫名其妙押进来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被定义成檀缨同党了,只能在这里等着,不许与外界交流。 此时听到这二人的比喻,她只觉得天道都要崩了。 “我不信……我怎么都不信……”姒青篁捂着额头望向刚刚落座的白丕,“白学博,谭蝇这真算是开家立道么?” 白丕倒是不急,拾起小壶对嘴吹吟过后,抹了把嘴说道:“姒学士,敢问儒道法墨何以为家?” 姒青篁微微一顿,继而思索道:“先贤得到了前无古人的大通悟,大才学,方才为家。” “不然。”白丕只抬手道,“管你悟的什么,从的多了,传得广了,便是家了。” 话罢,他又冲檀缨努了努嘴:“现下天下各地,皆已被各家填满,堂有法官,坊有墨客,馆有儒士,强如化物家那帮群怪才,有周天子的胞弟姬孤子开家立道,也才将将站稳脚,你檀缨那点放屁的功夫,要传给谁?先苟缩吧,好好苟缩。” “白师,你这么说我就要驳了。”嬴越不悦道,“放屁的功夫也是功夫。庄子有曰:‘道无处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诚不相瞒,我与檀缨对道的参悟,正是在茅房中清谈时产生的,檀缨的释道便从这放屁的功夫开始,从最基础的地方展开,这又有何不可?” “……”白丕顿觉词穷,手里的水壶都呆住了。 他倒不是没得辩,主要是嬴越说话的表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是非常严肃的。 但横听竖听,却又怎么都觉得是在讥讽檀缨。 至于姒青篁,早已一脸拧巴:“便是庄子当真如此说过……他也只是极极极偶尔才论及此物,以此为喻而已,哪像你们蝇鼠兄弟,三句不离,无它不欢!” 檀缨一听这个可就来劲了,当即起身道:“哈!你也莫说我们蝇鼠,你不也就是只大绿蚂蚱么!” “?????” “姒青篁,似青蝗,似是青色大蝗!” “谭蝇!!!”姒青篁这便震地而起,朝着檀缨疯狂勾手,“你既已得道,武论便是!什么唯物家,我现在就给你灭喽!!!” “嗨呀还呼扇起翅膀了。”檀缨大笑,“你我也算是节肢类远亲了,何苦呢。” “谁与你亲!!!”姒青篁气得连跺三脚,“快!你快接我武论!我要灭你!” “哼,不与你辩。” “你!你!”姒青篁急而挠头,“你不接武论便是认输了,承认我今日将唯物家灭掉了!” “哦。” “啊啊啊啊啊!你好歹认真的和我打一架啊!!” 最后还得是嬴越一叹,横在中间,左抚右劝。 白丕眯眯看着三人,只静坐一旁,笑而不语。 这个年纪,可真好呐…… 唉。 玩玩闹闹不妙么? 什么三境之气……噬道之危…… 这些事还是缓一缓吧。 ------------ 054 攻守 与此同时,论道大堂。 气氛肃穆,威压四溢。 此刻大屏已闭,韩荪重又坐到了高台上,雏后则在他侧后台下列席。 作为学宫的金主,秦地的权威,开家立道之时,她自是有权旁听与提议的。 台下,则仅有包括赢璃在内的十三位得道学博。 顺理成章地,赢璃坐在了邹慎本该坐的位置。 之所以要封闭消息,并将檀缨一行隔离,只因韩荪心里也没有底,需要与诸人统一意见后再与檀缨交涉。 历经短暂的讨论后,学博们的意见已分为攻守两派。 攻派,认为檀缨开宗立派是大功绩,大盛名,学宫该值此良机昭告天下,自姬孤子创立化物家后,终又有一家于秦地诞生。 守派,则认为檀缨心智未成,唯物体系尚空,若一举昭告天下,恐难抵接踵而来的诸子百家来辩,檀缨遭噬道灭家事小,秦宫受其牵连折尊损誉事大。 因此这一派认为,此事该秘而不宣,直到有朝一日,檀缨真的有成为“子”的资格了,若有人相争来噬,他有能耐反噬了,再宣不迟。 此两派观点虽然完全相悖,但唯独对一件事的意见是统一的—— 檀缨不好养。 他仅仅是得道,就已经消耗百余副资材了,这破境根本想都不敢想。 天道给了他无穷的广度,这却也同时意味着,他每向上升一寸都是个大工程。 诚然,如此广度便是韩荪范伢也见所未见,直比道始初期那些传说了,多少该是个奇才了。 但奇才也是要先成才的。 秦宫,恐怕很难供得起这样的成长。 退一步说,檀缨今后如何通悟,如何提升,唯物家如何施道,如何在当世找到自己的位置生存下去,这些已经不能说是毫无端倪了,根本就还无法想像。 唯一确定的是…… 秦宫以及全体学博,已经砸了一年的底蕴上去了…… 进也不是,退又不舍。 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听过两派的意见后,还是雏后大大方方先开了口: “诸位学博,我见识最浅,容我先说了。 “秘而不宣是一定的。 “昭告天下,无非是一点虚荣,甚至连虚荣都不一定有,嘲讽或许才更多。 “代价,则是惹来开家之争,诸子百家来此论道,其中更有不少是冲着噬道来的。 “当年姬孤子若无周天子与奉天学宫相助,你当他挡得住如此的攻势么? “如今秦学宫能否比得上奉天学宫我不知,我只知嬴牧人是大大不如周天子的。 “都是自家人我也就直言了,依嬴牧人的行事,根本就无心顾及此事,只会任由其兴荣衰灭,要帮忙也只能是我帮忙,而我又是大大不如嬴牧人的。 “为今之计,还是护好檀缨,让他一点点确立唯物之道,一点点展出武德,待到能与祭酒司业一论的时候,再宣不迟。 “我要说的就这些,一切还请祭酒定夺。” 雏后就此向后一靠,不再言语。 偏于守派学博随之附和点头。 “雏后此言大善。” “理当从长计议。” “秦宫得此雄才不假,只是现在昭告天下,是在害檀缨。” 雏后的话虽又浅又直,却也是再明确不过的道理。 逐道百余年,历经无数兴衰、分裂与重组,终才铸就今日相对稳定的局面。 要在这上面钻出一个缝隙,怎么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 诸子百家自不会任由你某一家说开则开,定是要来论一论,确定你的水平才会承认你。 更有甚者,只想趁你立足未稳,噬道以壮自家。 如当年名噪一时的魂家,便是刚刚开家,便被道家与名家噬穿灭散,最终溺于民间,再难登大雅之堂。 便是强如化物家,也暗暗联合了墨家与道家的异士,外加姬孤子盖世大才,奉天学宫鼎力相助,这才顶住了开家之争,终立于世。 虽然压力如此之大。 但是,还有一个但是。 赢璃暗暗一嗽,承雏后之论言道: “诸位学博,我的见识也很浅,便由我接过母后的话吧。 “檀缨之学,既有天道鸣鼎,又有祭酒与司业的认可,此必大学。 “若昭告天下,必有开家之争,引百家相论,有噬道之危不假。 “但秦地法墨两家,不尽在此? “倘若祭酒与司业站在这里,哪一家哪位子又敢冒然噬道?何况武论? “若是按下不表,秘而不宣,藏不藏得住先不说,檀缨身为开家之人,还如何收徒传道,开馆授业?他没了一家之众的支持,没了开讲著书的收益,没了对谈逐道的机缘,只孤自修学,无名无利无缘,这家还怎么立的起来? “退一步说,檀缨问道,人未竭而天塑止,连问道大鼎都避之锋芒,初得道便有三境之姿,如此雄才,这根本就不是我秦宫哺育得起的,不与百家相争相噬相融,不传道集民间之力,他又如何壮大? “如此之大的功业,如此惊世的才华,我们就任由他消磨下去么?” 听闻此言,攻派皆点头称是。 “既有天道认可,我等还有何惧?” “要让天下知道,奉天之外,我秦宫亦可为开家圣地!” “学说就是学说,开门迎论便是!算计这许多利益,有违光武之训!” 顺着这些话,守派也跟了上来。 “魂家难道就没被天道认可?忘记他们的结局了么?” “开家圣地是好,但往前一步,就是灭家墓地了。” “为今的学界早非道始早年能比,不算计利益能活到今天?” 两方争执不下,韩荪更是暗暗蹙眉。 稍思片刻后,他拿起了论锤,重重一敲,这才直视着赢璃开口: “我对你很失望。 “你既是大秦的公主,亦是学宫的门面。 “如此不计后果,欠缺思悟的话,实在不是你该说出来的。 “我与司业,自是秦地法墨两家的魁首,一呼百应是不错。 “可也正因如此,我二人才要比其他人更加谨慎,若非必要,断不会助檀缨开家之争,更不会以家道的名义集法官墨客相助。 “即便檀缨是我儿子我也不会,更何况他连我的学生都还不是。 “至于武论,除非万不得已,我与司业是不可能出手的。 “希望你今后三思而后言,莫再意气用事。” 韩荪言罢,无论攻派还是守派,都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韩荪十分宠溺这位爱徒。 竟逼得他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定是犯了必须当场严肃纠正的大错。 赢璃闻言,更是胀红着脸委屈低头。 “老师教训的是……” 她也才意识到,刚刚思考的时候,直接将韩荪与范伢默认为是与檀缨站在一起的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往日她绝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言论。 今天怎么就……不自知地站上一个立场了呢…… 雏后看她又羞愧又自责又委屈的样子,看得直笑,这便也抬手圆场到:“赢璃说到底也是为了学宫,只是心情过于急切了,这才忘了司业与祭酒的身份,还好祭酒点明了,今后引以为戒便是了。” 赢璃闻言,也唯有僵笑以谢,心下暗叹。 母后的才学,自是没法与我相比。 我的心性,却也差了母后太多。 不对……往日也不至于这么多…… 可恶…… 一不小心,又轻薄了…… 这万不能让檀郎知道…… ------------ 055 唯物家 不远的宾室内,白丕也与三人讲起了“开家之争”与“灭家之役”。 只是从他嘴里一说,这些学术争端立刻变得庸俗不堪,所以争议都变成了利益之争,搞得像立山头一样,你圈地为王安营扎寨,总会被周围的山大王找上门。 将百家争鸣矮化到这种程度,别说姒青篁和嬴越,连檀缨都听不下去了。 “白学博你过火了……”他连连摇着头道,“总也有不少只论学不问利的人,像司业与祭酒那样。” “嘿嘿,司业如你所说,祭酒么……你敢说自己懂祭酒?我待这么久了我都不懂的。” 姒青篁争道:“纵有利益使然,但一家之说,立得住就是立得住,便像我等今日立论一样,只要能服众,当立则立,谁敢那么不要脸去武论?” “你不就是?”白丕瞪目看着她说道,“你不刚把人家唯物家给灭喽?” “我这……我不是说理的时候灭的,是私仇!私仇武论不丢人。” “呵。”白丕一笑置之,“天下之事,一曰名,二为利,再无三。如光武那样心系众生的圣人又有几个?” 檀缨听得便要撸袖来辩。 名利之外,就不许只为学习么? 他就此驳道:“白学博,先不说名利之外的事,我且问你,百家来灭我,利益何在?” “自是要噬了你的道。” “哈?”檀缨傻了。 “唉,所谓噬道么……”白丕说着忽一摇头,“算了,说的我嘴都酸了,等等听祭酒与你说吧,我这舌头还要留着做更重要的事。” 檀缨还想问,却听到周敬之叫门的声音: “老白,请他们来吧!” …… 午时整,檀缨再次回到了问道大堂,白丕也关门而去。 列席后,范伢向他送上了学宫的决断。 是否昭告天下,由檀缨定。 檀缨若不宣,便自此以学士身份在学宫修学,待天文之说落问成书后,再决定是否冠以唯物家之名。 檀缨若宣,学宫可以提供清谈场地,接待前来论辩的百家名士。 除此之外,再不会有任何官方支持,范伢与韩荪更不可能助他,甚至有会以法官墨客的身份来驳他。 至于其他学博学士,若愿以个人名义相助协论,这学宫不管。 檀缨自是连连点头示谢。 在严峻的开家之争面前,能做到这一步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更何况还有那百余副资材。 范伢将主体说尽后问道:“檀缨,在你决断之前,能否先释道说明,何为‘唯物’。” 檀缨闻言,沉吸了一口气。 这的确是个问题。 从曾子说出格物与致知,到罗素笔下的《哲学问题》和《数学原理》。 从墨翟只身扛起整个东方的科学启蒙,到马老师的辩证唯物与历史唯物。 如此庞大广博而又深邃的思想,自然不是檀缨所能理解概括的,甚至就连说一说都是一种亵渎。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词。 即便,或许这个世界并不是“唯物”的,那也无碍。 只需要种下这颗种子,让这两个字出现就够了。 只要它有那么一部分是对的,自然会生根发芽,向着正确的方向生长。 思绪至此,檀缨不觉已回到最初的基点,双目荡出的气亦已纯粹无他。 那么。 就与这个时代一同,向着天道探索吧! 檀缨至此言道: “唯物,即只论客物。 “承儒学格物之道,循墨家数理之学。 “不干涉他人的思想,不指导他人生活。 “不论神明,不近王政,不聚学众,不束规矩。 “百家皆我师,万物皆我学。 “大到天文星象,小到蝼蚁稊稗。 “我只论物。 “此即唯物。” 檀缨至此无言,诠释亦止于此。 泱泱唯物之学,当然比他刚刚所说的要多得多,多到他连十中之一都未能参悟。 他自己都不懂的事,又凭什么教别人呢? 正因如此,这初始的种子,才小的不能再小—— 只探讨客观物质。 甚至就连“世界是客观的”,“物质先于意识”这样的主张都没提。 毕竟,这个世界是否客观,物质是否先于意识,这正是今后要学习研究的问题。 而眼下,这颗唯物的种子,只求最低的姿态,从最小处开始,在这个满是灵气的世界,从头探索,一点点生根发芽。 至于将来是长成参天大树,还是沉溺于历史的长河,自有天道应之,亦有后人为之。 毫无疑问的是,这颗撒下去的种子,从来都不属于檀缨,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檀缨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位天道之下的学生。 更高远一些,他或许会将自己的参悟写成书,想学的来学,想看的来看,想论的来论就是了。 至于集众开馆,佐王参政,争锋天下这类事,已经有太多人在做了,檀缨并没有自信会比别人做得更好,更没有兴趣去做。 家道会崩殂,帝业会腐灭。 但知识不会。 知识只会被传承。 以两千年的尺度来看,这才是檀缨唯一要做的事情。 唯一值得做的事。 遐思至此,檀缨忽一恍然—— 光武。 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另一边,诸学博听到檀缨如此的诠释之后,并无震惊,唯有沉静。 气形虽有天塑,武德虽有天赐。 但如何诠释自家之道,却是开家宗师可以自决的。 这也将是一家的基础,决定太多太多的事情。 眼下檀缨此释,只于天道之海中取小小的一隅。 实在是过于简单,过于纯粹了。 好的是,如此的唯物家,与各家都再不会有大的利益冲突,将自己的道展现得如此狭小卑微,开家之争的压力会小很多。 糟的是,如此的唯物家,不亲政不聚学,不教民不牟利,又该如何在这个大逐道时代生存呢? 倘若光武帝尚在,他定会喜欢这样的唯物家,以天子之尊,鼎奉天学宫之力相助。 但现在,又有几个这样既纯粹无他,又权资倾天下的伟人呢?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只听范伢长长一叹,似是丧亲一样,远远与檀缨哀声道:“若非天道塑汝开家……我必请汝入我墨家,助汝立唯物道,此必大业……必大业啊……” ------------ 056 范子之哀 范伢之哀,众人感同身受。 墨家·唯物道,光是听起来都如此丝滑悦耳。 这更与范伢的主张不谋而合,像是他亲手捧起来的儿子一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儿子…… 却…… 却被天道赋予了别的爸爸。 又或者说,他自己就是个爸爸。 天道啊天道,为何偏偏让檀缨开了家! 是错判了檀缨所悟与墨家的重合之处? 亦或自有天意? 然,此局已定,唯呜呼哀哉。 眼见范伢如丧子一样,雏后起身圆道: “司业爱才,却也不必如此沉痛。 “百家逐道,向来分分合合,你看那道家与阴阳家,最终不就融在一起了么? “正所谓大道相通,或终有一日,司业与檀缨殊途同归,并坐一家之堂,畅谈客物之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旁人亦随之劝道: “檀缨开家到底是件好事,司业节哀……” “至少墨家不必与唯物家相争了。” “正如雏后所说,大道相通,殊途同归,我看司业与檀缨定会并席而坐。” 大家都在好生相劝,却唯有韩荪没顶住,“噗”地笑出了声。 众人望向韩荪,难抑不快。 你法家跟墨家相争不假,可对着这样的范伢笑出来,祭酒你还是个人吗? “致歉……致歉……”韩荪也自知失态,努力地压下性子。 范伢只看着他狠狠点头:“祭酒,我这幅样子确实很有违身份,你想笑便笑,莫憋坏了身子。” “不,我在笑别的事情……” “此情此景,祭酒还有心想别的事情?” “顺着雏后的话,自然而然想到的。”韩荪侧身憋笑道,“突然如此失笑,绝非有意,致歉,致歉。” “哦?”雏后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笑问道,“我的话哪里好笑了?祭酒不妨明说,让大家也笑一笑。” “……还是不了。” “说吧,你不说司业不会放你走的。” “这……其实也并不是非常好笑,只是戳到了我本人的笑癖,说便说吧。”韩荪干咳了一声后,与众人道,“雏后说‘司业与檀缨殊途同归,并坐一家之堂’,但没有说,坐谁家的堂。于是我就在想,怕不成是司业入了唯物家呢?接着便想到了司业问道拜师,檀缨略施指点的样子,哈哈……哈哈哈……” “……” 众人呆滞无言。 不愧是祭酒,连笑癖都如此异态。 范伢听得更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只无力一坐,耍脾气一样拂袖道:“我不管了!下面的事你说,全你说!” “致歉……致歉……”韩荪憋了个苦脸,就此瞥向檀缨。 却见檀缨竟也在憋笑—— 【祭酒好展开,妙啊!超好笑!】 韩荪也只苦笑抬手—— 【莫再笑了,私下交流。】 其后,他便也朗然道:“檀缨,开家之事,你昭是不昭?” “定是不昭。”檀缨当即答道,“学生第一要务是学习,第二要务是著文立说,断无与他家逐道争锋之意。若一定要昭,也当借天文之说成著来昭,不必刻意为之。” “善。” 虽然这个决断与韩荪预料一致,但他还是松了口气,接着便神色一收,有些拧巴地说道:“你或不知,刚刚坐鼎的时候,耗了不少资材,其中有学宫的公资,也有诸位学博的私藏,于理来讲……” 未等他说完,檀缨便眼儿一瞪说道:“学生生是学宫人,死是学宫鬼!” 听闻如此刚硬的表态,所有人也才松了口气。 “善。”韩荪也才说道,“此番消耗资材百余副,将来如若你有私获,能补上一些自是极好的。” 檀缨灿笑点头:“好说,好说。” 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承下这个好意。 只因檀缨的笑容,横看竖看,掰开了揉碎了,尽皆全是“白嫖”二字! 韩荪自也知他不可能补上,只是请他摆个样子罢了。 待姿态摆足,韩荪才又说道:“至于拜师之事,你已开家立道,我等自是难为汝师。” “能!”檀缨当场一肃,重重躬身: “学生刚刚已经说过,唯物家拜百家为师。 “而且,刚刚坐鼎之时,每位老师的资材都供与我,学生也正是吃了百家饭方得此道。 “于情于理,学生都该拜!” 韩荪一顿,眯眼问道:“你是要拜所有学博为师么?” “正是如此!” “这可不太好讲了。”韩荪为难道。 不远处,毋映真忽抬手一笑:“好了,没人指望你补资材,你若为了不还资材而拜师,大可不必。” 檀缨心下一抖。 妈的,老姐姐就是懂,这都你被看出来了。 但其实,我的格局更大一些。 过去的当然不可能还。 可将来不还是会缺么? 资材贵物,我无师无门,找谁要去? 再者,唯物家形单影只,更需要前辈先贤的庇护。 虽然心下是如此考虑的,面子上檀缨却是诚诚恳恳,大义凛然: “诸学博与我鼎力相谈,无私相助,以私藏哺育我得道,如果这都算不上老师,不该拜师,什么才算师?何人才能拜?” 众学博闻言,多是一肃。 便是檀缨说得再感激涕零,他们也只品到了那两个字—— 白嫖! 还是白嫖。 这小子还上瘾了? 然而,总有老实人。 “说的好!”只见庞牧扶案而起,振奋点头,“你这徒儿我收了,管你是何家,你我今后便是师徒,我说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更老实一样,周敬之随之暴起瞪目道: “哈!我就说我也能收到大才的学生!檀缨啊,为师这一身本事,都是为了遇到你这样的学生才存在的啊!” 檀缨一愣。 糟糕,忘了考虑这个妖人了…… 周敬之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资材提供的样子…… 完了。 被白嫖了。 眼见如此,范伢也便一叹起身:“你若诚心拜师,我自义不容辞。” 檀缨暗中一个抖擞。 好,大鱼……哦不,大师傅上钩了! “范师受我一拜!”他当即躬身行礼。 “既如此。”韩荪也是随手一摆,“我出的私藏资材最多,应是排位最靠前的师尊了。” “啊……都是师,都是师。”檀缨忙拜。 韩荪就是韩荪,论精明还得是你,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众人眼见韩荪和范伢都收了,此时也才回过味来。 众所周知,荀况,荀子,是一位儒家名士。 而这位大儒,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是什么? 是收韩非为徒。 韩非出师后,几经辗转,终于秦地壮大了法家,直破第七境,成为当世无二的法家领袖。 这不仅是荀子大大的面子,更是儒家大大的面子。 如今,檀缨开家,虽吉凶未卜,但史官已记录在案,即便无业而终,唯物家也是真真正正出现过的一家了。 虽然眼前的檀缨,还只是一个过于俊秀的毛头小子。 但在将来的史书里,韩荪、范伢、庞牧,法家、墨家、儒家,可都是唯物家开家圣贤的老师了。 虽有资材被白套之险,但这样的机会可是一辈子都撞不上的啊。 其他学博还在思索的时候,毋映真与姬增泉已齐齐起身收了爱徒。 此二人算是学博里最精的了,眼看他们都如此,其余学博更是再也不忍,慷慨收徒。 于是,檀缨绕场一周,连拜十五师,直将姒青篁和嬴越都看傻了。 但檀缨,却还不知足。 他的目光,最终,直勾勾的定在了赢璃身上。 大姐姐一向对我很好。既是学宫门面级学博,又是大秦公主。 资材,想必是也短不了的吧。 赢璃却大骇而起,失言惊道:“止身!不可,万万不可!!” 天道他*的!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适的,收为徒子?! 今后以师徒相称,一个养育一个尽孝? 不可,万万不可! 眼见赢璃那突如其来的JOJO脸,檀缨顿时心下一寒,悲伤满面。 姐姐……她果然…… 很讨厌我…… 明明只是一个流程……一个名义……却也不愿…… 定是我如此拜师,又显轻佻了…… 姐姐她好严格…… 檀缨就此一叹,恭恭敬敬说道:“既如此,待我学有所成,修身律己到璃公主点头认可,再拜也不迟……” “啊……嗯……”赢璃呆呆点头,“容后再议……” 于她而言,檀缨说学有所成还说的过去,这又关修身律己什么事了? 我们又不是儒家,没那么多讲究,一切以法为准,依法办事,为何非要强调修身律己? 檀郎定是表面在自省,实则是在暗示我…… 暗示我不够修身律己…… 我……我很律己的…… 只是偶尔没控制住啊…… 不对,今天已经不是偶尔了,已经三番四次了。 澡堂那边,明明才刚下决心修身律己。 却又在这问道大堂两次失态。 之前被老师教训的发言是失态,刚刚目无礼法拒绝收徒亦是失态…… 我……我这个无信无知无礼之人…… 我……我没法要了…… 檀郎不要再看我了…… 呜呜…… 檀缨看不看她不好说,韩荪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摇着头说道:“璃公主与学宫有约,不收徒不授课,檀缨莫要强人所难。” “是是是。”檀缨这才应了。 韩荪就此说道:“大事已定,下面请讲师学士们回堂陈述利害,要求他们对开家之事秘而不宣即可。” “哈哈……” 却听一人突然失笑。 找了好久才发现,竟是范伢? 怪,太怪了,司业可不要悲痛成疾啊! 韩荪两眼一眯,问道:“司业也想到好笑的事了?” “是如此。”范伢笑道。 “不妨一说。” “这其实也并不是非常好笑,只是戳到了我本人的笑癖,说便说吧。”范伢就此与众人道,“既然要秘而不宣,祭酒当时又为何请书官记录呢?哈哈……哈哈哈……” 众人呆滞无言。 范子……怎么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韩荪被反将一军,竟也开怀笑道:“好了,这样就两清了。” “清了。”范伢亦一笑泯之,随即指着大门道,“然学士如此之众,开家之事必定会传出去的。” “尽量低调便是。”韩荪道,“我若说可以公开,他们怕是要敲着锣去各家学馆报喜了,也只能说秘而不宣,他们才不会传得太过火。” “确是如此。” 众人商议已定,韩荪正要唤人,却突见白丕推门而入,面上流汗,手里还拿着一张白色的书柬。 韩荪一愣,但反应快极,不等白丕说便问道:“谁家?” “儒家。”白丕吞着口水呈上书柬,“咸京儒学馆的人送来的,恭贺唯物家开家立道。” “还说什么?”韩荪颤颤接过书柬道。 白丕呆答:“他们告知各地名儒的书信已经寄出,恐不日便有人来。” 咚。 韩荪踏踏实实坐下了,只手一扬:“好了,随性吧,散谈。” ------------ 057 三拍一揉 论道大堂,听闻儒家得信,众人只齐齐怒视庞牧。 庞牧却也无辜,只瞪目道:“你们看不到我一直坐在这里么,不是我传出去的!” “谁知你用了什么手法……” “报个信出去还难得住你?” 庞牧拍案怒道:“说不是我,就不是我!若是我报的信,现在一头撞死,我说的!” 眼见庞牧如此,旁人倒也不争了。 庞牧却仍在气头,与众人骂道:“我且直言,学博之外,我亦是儒家一员,今日出宫后,若有我信服的儒士相问,堂上之事我必知无不言,所以后面有更多的事透露出去,可以是我,那个你们随便骂,但这个不许骂!懂了么?!” 唉,檀缨也是信服一叹。 骂你鼻子还是骂你屁股都要分清楚,真是无愧我庞师了。 “无谓了,无谓了。”韩荪却只看着书柬道,“儒家已经在约唯物家相谈了,檀缨以为如何?” “能不谈么?”檀缨直直问道。 “不能。” “我要是就不谈呢?” “那便是灭家。”韩荪苦笑道,“更甚者,会抓住你,按着你,逼着你谈。” 檀缨闻言一愣。 匹夫无罪,得道其罪? 有这个必要么? “那不然,就先……灭了?”檀缨转头指向身侧的某人,“唯物家刚刚已经被姒学士灭过一次了,不然就先灭着,需要的时候死灰复燃便是。” “……” 众人哑然无声,齐齐摇头,庞牧更是撸袖开骂:“檀缨!如此开家大事岂能玩闹?!唯物家乃天道所赐,早已不属于你个人,岂能说灭就灭!” “啊,这……”檀缨挠头道,“可姒学士的武论我没接,按规矩,应是已经灭了吧?” “我没有!”姒青篁慌张起身辩道,“我与檀缨只是说笑玩闹,不敢灭道,不敢灭道的,不敢不敢不敢……” “都止声!”范伢盛怒,指着二人破骂道,“以大道为笑资!再不可有此妄言!” 檀缨与姒青篁吓得齐齐低头聆训。 檀缨脸皮厚无所谓。 姒青篁可是真的又怕又气,只暗中掐了把檀缨暗道:“谭蝇你又诬我……” “还闹!!!”范伢怒目一吼,不觉间甚有气焰迸出。 姒青篁吓得猛一抽缩,继而身形渐颤,眼眶一红,也不敢抬头,泪珠就这么滴了下来。 她从小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顶得住范伢盛怒的斥骂。 如此委屈不止,泪珠滴滴滑落,却又不敢去抹,只低头抽缩。 檀缨见她这样子,反倒有些不忍。 唉,这玩笑确实就不该开…… 眼见如此,韩荪忙抬手道:“司业论道不对人,姒学士不必过分在意,檀缨,你照顾一下。” 檀缨领命,自也顾不得范伢的怒视,这便抬手拍在姒青篁后背上,边拍边劝:“唉唉,没事的……脸皮厚点,这多大点事,被范子骂几句死不了……” 姒青篁只微微侧身,哽咽得大气不敢出,只敢用蚊子一般的声音怨道:“呜呜呜……你又欺负我……就光欺负我……” “唉啊……”檀缨一脸地铁老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就这么默默拍着她,三拍一揉,像是哄小孩一样。 嬴越在旁,这一幕也是给孩子看呆了。 他就不懂了。 缨啊,脏她的是你,逗她也是你,劝她又是你,你这到底是什么套路啊? 范伢见檀缨与姒青篁的样子,也是骂不动了,只与韩荪道:“儒家登门的事,不然先拖一拖?” “嗯……”韩荪只转头道,“庞牧,你回避一下?” “唉!”庞牧再又瞪目,“还当不当我是学宫的人了,檀缨可是我的爱徒,这事不带我商量的?!” “那后面的话你可会往外说?”韩荪道。 “……不说……不说便是了。”庞牧僵僵一摆手。 “刚刚的‘拖’也不许说。” “依你依你……” “说便撞死?” “撞死撞死……唉呀,就属你们法家的心境小。” 韩荪这才朝檀缨问道:“想拖多久。” “越久越好,拖到他们忍不了走了更好。”檀缨揉着姒青篁答道。 “儒家志在大统,心坚意决,从你庞师身上还看不出么?”韩荪放下书柬叹道,“未来这样的书柬只会越来越多,我且代你拖住,但最多半年,我总要开门让一家见你,不然你就会有危险了。依书柬次序,你最先要应对的,也只能是儒家了。” 听闻此言,檀缨方才理解,为什么儒家会如此之快地送来书柬。 开家之争,自有诸子百家来论。 可开家圣贤再虎,也不太可能同时群喷一百个子。 这里也只能讲个先来后到了。 尤其是檀缨这样拖字诀的,若是半年才见一家,那抢先相约就太有必要了。 “那便以半年为期吧。”檀缨说话的同时,依旧揉着姒青篁的后背,帮她顺气。 “善。”韩荪就此起身,“司业、白丕、庞牧、姬增泉、毋映真留此商议,散谈。” 众人这便气息一松,各自起身。 唯有白丕一脸苦相。 今天这工,怕是怎么都做不完了…… 檀缨倒也看得清楚,学博虽多,但真正核心的,大约也就是被留下的这几人了。 其中本还该有邹慎,只是他人好像已经不见了。 至于庞牧,他本已大大得罪了法家,眼下韩荪却还当他是自己人。 也不知该说韩荪开明,还是庞牧单纯了。 正思索间。 “已散谈了……你……手怎么还不拿开……”姒青篁抹着泪,拿起随身书袋道。 “哦哦,冒犯了。”檀缨忙一抽手,“以前的不论,在这里开灭家玩笑是我不对,害你受牵连了,抱歉。” 姒青篁只撅着嘴斜了他一眼,便抽缩着抹泪向外走去。 檀缨也只摇摇头,这便与嬴越一同离堂。 二人迈出殿门后,嬴越眼见姒青篁委屈走远,不禁问道:“是不是该追一下?” “不追。”檀缨摇头道,“我确实不该当堂开这个玩笑,但她也确实灭了我的道还老想揍我。” “这不是玩闹么……” “那也不惯着。”檀缨傲然前行道,“活这么大,也该被骂两句了,范子骂的我好爽,这才是老师该有的样子么。” “若是如此,你刚刚又安慰她做什么?” “本能反应……” “嗯,这确实无法克制……”嬴越只咽了口吐沫道,“就是有件事啊……话说……女人的身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个……既然你诚心来问……”檀缨抬起手,空抓着比划道:“大约就是软软的,还有点热热的,应是哭出了好多汗,衫衣与身体之间摩擦之间还瑟瑟的,后背有些硬,但腰是柔的,肉呼呼的,嫩嫩的,我揉的时候,她还一直在颤,我中间偷偷挠了个痒逗她,她有点生气,但却给气笑了,倒也没推开我……” “够……够了……不就是哄拍几下么,哪有这许多戏?”嬴越涨红着脸卑微低头,“汝与那白丕老贼,当真一丘之貉!” “嘿!公子越你偷偷骂我?看我马二进三,吃!” 嬴越吓得一躲,檀缨倒是笑嘻嘻迎向追来的白丕。 “祭酒有件事忘了说了。”白丕也不赘言,直抓着檀缨快速说道,“你好歹是开家先师,要有学生当书官的。” “什么?” “书官。”白丕比划着书写记录的手势,“你当《论语》怎么出来的,都是学生一句话一句话记下来的,自己一边说一边记,岂不羞耻难耐?” “啊。”檀缨惊讶捂嘴,“我说的每句话都要成文?那会不会……太精彩了一些?” “去去去,谁记你那些粗话,只是让你的学生跟着你,你说到重要的话告诉他,让他记下。” “可我没有学生啊。” “先雇一个书官罢,学宫自会替你出资,他亦可随你往来宫中,旁听授课。” “哦……对书官的质素有什么要求么?” “识字,懂礼法就好。找个不添乱的老实人,告诉他有食有宿,工钱比文书公职差些,比工坊高些。”白丕说完便要走。 “稍等。”檀缨却一把抓上去问道,“所谓开家之争,真就只是当堂论辩么?你之前不是说噬道?” “噬道?我有说么,没有吧?”白丕只摆了摆手,“可能是释道吧,解释的释……唉你别想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白丕就此又奔回了大堂,檀缨自知其中必有隐情,只好又问嬴越。 只是嬴越也没听过什么“噬道”,或许是名士之间很高端的事情,又或者真的只是口误吧。 相比于这个,嬴越却更关心另一件事,只摇着头道:“过头了过头了,你这都要出《论语》了,今后我怕是要叫你檀子不成?” 檀缨大笑:“哈哈哈,叫,大方的叫!” 嬴越大骂:“叫你娘叫,汝乃蛆子,溺于粪海!” “啊……”檀缨闻言顿时一个爽颤,浑身也都顺了,“舒服了,刚刚紧了那么久,听到你这句可算是舒服了。” “那你倒也让我也舒服舒服!”嬴越摩拳擦掌道。 “我想想啊……”檀缨点着下巴想了好久才说道,“汝……汝乃鼠子,遁于尿涛!” 嬴越一个抖擞,却也并未尽兴,只拥着檀缨道:“也就勉勉强强吧,此技你还要勤学多练,才能让为师满意。”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啊。” 果然百家术业有专攻,这喷家,就不是一般人能悟的。 ------------ 058 再无伴读! 学宫侧门,多数学士还没得到可以离宫的消息,只有姒青篁一个人当先冲了出来。 她委屈四望,只想找那小茜。 但往来行人虽众,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对了…… 她应已在回乡的路上了…… “呜……”姒青篁顿时鼻子一酸。 她这才想到,这偌大的咸京,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她只想坐地嚎哭,却又怎么有这个脸。 却听一阵脆声传来 “小姐,小姐!” 姒青篁顿时盛喜,扭身扑去。 只见小茜正背着大大的行囊,身上也换成了厚重的旅装,看着就很热。 她虽一身是汗粗喘连连,却还是笑脸跑来:“旅队走之前,到底是放心不下,最后再来看你一眼吧。” “呜哇——”姒青篁再也难忍,嚎哭着扑到小茜身上,“小茜……欺负我……都在欺负我……檀蝇欺负我……嬴鼠也欺负我,就连范子都欺负我……” “啊啊啊。”小茜一脸无奈地摘下行囊,只抱着姒青篁的脑袋,拍着她的后背道,“看样子是被训了吧。” “嗯嗯嗯……范子好凶的……”姒青篁只顾着埋于她胸中蹭着眼泪,“走,咱们走……我随你一起回越……” “哈哈,别耍脾气啦。”小茜揉着她的头发笑道,“我们跋山涉水才到咸京,好不容易才过道选,你真就这么不学了么?璃公主可还在这里呢。” “……”姒青篁紧抱着她,只抽了抽鼻子道,“可没了你……就再没人站在我这边了……他们蝇鼠一窝,怕是要欺负死我……” “哪是欺负你,都是喜欢你才和你逗呢~~~” “没有!谁要他们喜欢,你喜欢就好了。”姒青篁一仰头,忽闪着眼睛道,“小茜,留下来好不好?我例钱够咱们用的。” “嘿嘿。”小茜淡笑道,“小姐还能养我一辈子么?” “能!” “那我便不嫁人,不成家了么?人生至死,都只当小姐的陪衬么?” “……” 小茜缓缓地将姒青篁扶好,帮她拭去泪水后,自己也便背好了大行囊,退后一步,强撑着心情点头道: “姒学士,伴读小茜,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更将成为万众瞩目的名士。 “现在开始,你要成为一个不需要别人照顾的人,不需要别人安慰的人,不耍脾气的人,不需要耍赖自己也能过去的人。 “要成为能独挡一面的人,能为重要事情负责的人,能为他人考虑的人。 “还有许多能与不能,小茜的才学,只想得起这些了。 “将来你回越,若不嫌弃小茜身份卑微,不厌恶粗茶淡饭,记得来找我。” “那,就此别过了,小姐。 “可不要再哭了,大人都不哭的。” 小茜就此抬手一挥,笑着回过身去。 “呜……”姒青篁原地哽咽,只看着她背着偌大的行囊,渐渐走远。 她此时才意识到。 原来此前也有被人欺负的,也有被老师骂的。 但每一次……都是小茜拦在那里…… 就像现在她背的那个大行囊一样…… 姒青篁想追上去。 却又止步。 哽咽之间,她也终于喊着说出了那个此。 “谢谢……如此多年……谢谢!!” “嘿。”小茜只背身一抬手,便也潇洒前去。 此刻,眼泪也终是渗出。 伴读与王室。 相伴只是偶然。 分离才是宿命。 没什么的。 抹掉眼泪,回越喽…… 可她刚闷头走两步,却见一道过于高大影子的拦在身前。 “哎呦!”檀缨一脸精彩,“伴读女你也哭鼻子啦?” “你……”小茜只一侧身,抹着眼睛这便要走过去,“要找小姐去那边,你我已别过……伴读郎休挡我路。” “谁找她,我找你的。” “找我何事?” 檀缨挑眉一笑:“雇你做工来不来?” “嗯?”小茜一脸狐疑地缩了缩身,“我是不讨厌你,但你也莫要小瞧我。” “你在想什么?”檀缨挠头。 “倒是你在想什么!”小茜怒目。 “唉,我来说吧。”嬴越就此上前一步,将檀缨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后说道,“所以说,现在唯物家檀缨需要一名书官,工钱尚可,管吃住,每日可随檀缨往来学宫,亦可旁听授课。” “哈?!!”小茜张大了嘴巴,一时间难以反应,“我……我不信有这种好事。” 正说着,姒青篁凶凶跑来,当真如大人一样将小茜护在身后:“敢欺负小茜?真当我不武论么!” 赢越只好将刚刚的话又跟她解释了一遍。 姒青篁也是听愣了:“还有这种好事?” “呵。”檀缨神气一笑,“毕竟我已是檀子,总要有弟子书言的。” 姒青篁盯着他,也不知该骂还是该怎么。 小茜明明是她的,怎么舍得被檀缨抢走! 可同时……这也能让小茜留下,甚至可以一同出入学宫。 但是那样……委身于蝇巢鼠窝中的小茜,她还是之前的小茜么…… 如此复杂的局势之间,还是小茜想出了办法。 “这样如何?”小茜比划着说道,“白天我随伴读郎书言,晚上我随小姐就寝,做工的时候只做工,下了工伴读郎就不许使唤我了,如何?” “当是如此。”檀缨点头道,“不过偶尔可能要加班,比如我出席个夜间清谈什么的。” “那是自然。”小茜就此转望姒青篁,“小姐以为如何?”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多多防范此人!”姒青篁只不好惹地瞪向檀缨,“便是晚上的清谈,天黑也该抽身。” “唉,你想什么呢?”檀缨皱眉道,“我是正人君子,这嬴越知道的。” “不错!”嬴越当即一挺,“我亦正人君子,檀缨也是知道的。” “啊……”姒青篁抱头道,“尔等蝇鼠互证有何意义!” “哈哈。”小茜却已经摘下了行囊,“伴读郎不好说,公子越自是真君子,有公子作保,我决定留下来啦!再者,我已不是伴读,小姐可不能替我做主了。” “!” “但抱一抱还是可以的。” “!”姒青篁顿时一个虎抱,脑袋贴在小茜胸前蹭了又蹭,“不管了……能在一起就好。” “嘿嘿。”小茜笑揉着姒青篁,一脸老撸猫客的惬意,只与檀缨道,“那今后,我叫你伴读郎还是檀子?” “你怎么开心怎么叫。” “檀郎如何?” “这就有些怪了……”檀缨挠脸道,“你好歹名义上是我唯物家的开家大弟子,在外面还是要郑重一些的,不然别家的子们,会将我误会成专收漂亮女弟子的妖人。” “哈哈,如此一说,我也算个唯物家了,咱们唯物家全是伴读出身呢~” “可不是,我等既生而卑微,便如草芥一样生长吧。” 赢越在旁,看得颇有一番滋味。 “说到底,我等皆是有幸之人,方才有此妙缘。”嬴越说着,双手搭在了檀缨与小茜的肩上,“只愿将来,天下的学士与伴读再也不必分开。” “不如说得更大一些。”檀缨一笑,扬臂指天,“只愿将来,天道之下,再无伴读!” 嬴越大笑:“哈哈,好啊,光武帝都不敢说这么大。” 小茜却灵机一指:“我发现了,公子越正在偷换主题诬我家檀子老师!” 檀缨:“妙啊!我的爱徒!” 嬴越:“哈哈哈,小茜你这唯物家可当对了。” 姒青篁:“我的!小茜是我带来的,还没上工呢,这个时间是我的!” 四个人如此当街嬉骂笑谈,便是路人也都盈盈微笑,心情好了许多。 只是…… 坐在街对面特大号马车里的赢璃和雏后,心情就没这么好了。 雏后放下了侧帘,只幽幽一叹:“到底是年轻人在一起处的好啊。” 赢璃侧过头去,略显不忿。 雏后忙掩面一笑:“哦对,你也没那么老,也才二十三四。” “……”赢璃唯有暗暗咬牙了,“母后若没得谈,我倒也不是一定要搭这车。” “咱们母女聊聊天就不行啊?”雏后抓起赢璃的手道,“我也不瞒你,从今往后,私下之间,我与檀缨应是以姐弟相称了。” “????”赢璃大骇,是我弟弟才对,怎么就成舅舅了? 雏后这便放了手,斜依在侧厢懒洋洋说道:“这今后啊,檀缨若如你老师那样聪明,便是我的好弟弟,我可巴不得给他官职呢;可檀缨若如庞牧那样糊涂,我便也不与他处了,任他在这学宫自生自灭罢。唉,难啊,肯与我真心相待的人,难找啊~” 赢璃闻言,也微掀开侧帘,瞥着那嬉笑的四人道:“母后的心情我自然懂,便是璃十六七求学的时候,又哪里敢像他们那样洒脱,那样放肆,那样嬉戏。” “咱们可不一样,我是身份在此,为人所惧。”雏后嗤笑一声,“你就是非绷着这臭架子,放下不就得了?” “??”赢璃嗔道,“倒是母后,说话做事未免太过浅直,让旁人看轻了我大秦。” “哈哈,我只是一个代政的女人,代表不了大秦的。”雏后笑而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只是表明意思,既檀缨不佐王不近政,你我也当偃旗息鼓了,可休要中了韩贼引你我争锋的奸计。” “……嗯。”赢璃也一叹,“璃亦自知心性轻薄,理应修身养性,苦修明道,再做提升。” 雏后无奈:“都说了,别绷着这臭架子。” “母后莫唬我,今日我就是……就是没绷住才如此失态。”赢璃一咬牙,就此起身,“我回去向老师反省了,母后还有事么?” “没了,替我骂韩贼几句便是,狠狠地骂。” “定当重骂!” ------------ 059 关我玩家什么事? 论道大堂,韩荪留下这几位,既要做吩咐,又要试态度。 毕竟,每个人除了学博以外,也都有各家名士的身份。 如今檀缨于此开家,儒家已表态清谈,最多不过半年,必要在此堂兴开家之争。 秦宫是至此成为开家圣地,还是灭家墓地,除檀缨才学之外,权看这段时间的运筹斡旋了。 好消息是,韩荪自是此间好手。 事一件件解,家一个个谈。 第一个关键人物,自然就是庞牧。 于是,短暂的吩咐过后,韩荪就此望向庞牧:“庞学博,檀缨对唯物家的诠释你可记住?” “自是记住。” “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庞牧不忿道,“要我背给你么?” “好,那檀缨是不是你学生?” “自是我的心头爱徒。” “那若两边相争,你站哪边?” “我站天道。” “嗯……”韩荪揉腮道,“就是说,倘若檀缨与众儒当庭相论,你站在更有道理,表现更佳的一边?” “啊……”庞牧此时才发现掉坑了,“大义……是该如此,但我以个人身份而言,最当先的应是儒士,再之后是学博,最后才是檀缨的老师。” “我也不逼你。”韩荪只点着桌子道,“如若相争,你避嫌不论如何?” “……” “楚地的儒士,多半都是亲近春申君的,你要与这样的人一同拔除唯物家么?” “祭酒,毋要多言。”庞牧只抬手道,“我自有决断。” “唉……”韩荪见唬不住,只好说道,“那你回去将唯物家的诠释全盘道于儒学馆,尽量安抚拖延,多争取些时间,这总可以吧?” “檀缨初来乍到,理应多给些时间。”庞牧点头。 “好。”韩荪又说道,“记住,描述檀缨的时候,一定要轻视他,把他的才学说得越短浅越好。” “这又是何意?” “祭酒。”范伢抬手道,“庞牧一贯直来直往,你曲曲折折能唬他一时,他却总能直着撞出来的,还是与他明说吧。” 韩荪也只摇摇头,向后倚靠:“便由司业说吧。” 范伢就此道: “为今百家逐道,儒家心念天下大统,攻心是最强的,故而第一个上门。 “于学界,儒家想尽快摸清唯物家与檀缨的道,已决是和、是噬、是灭。 “于国家而言,楚国最为崇儒,也希望将儒家多多渗透秦地,若一举吞灭唯物家,自是大功业。 “而你,庞牧,你不会去想这些,你只愿贯彻自己的道,故而你与他人不和,弃楚事秦。 “祭酒的意思是,希望你适当考虑一下这些内情,将檀缨描述得尽量短浅弱小,让儒家看轻他,从而多争取一些时间。” 庞牧良久无语,过后只一叹:“我明白了。这样的会议,今后我还是不要参加了。” 话罢,他便直直起身:“若有信任的儒士相问,牧只会将所见所想,一五一十传达给他,不多添一分,不漏浅一寸。至于刚刚的谈话,我与祭酒有约在先,自是一个字也不会吐,至于之后的谈话,我一个字也不要听了。” “善。”韩荪起身相送。 庞牧就此离席。 这位烈儒可以说是一身毛病。 但唯独,他的诚与信是无须置疑的。 大门一关,毋映真便当先说道:“我医家向来与世无争,便是来谈,也是寻求启发的,犯不上相驳,更无意相噬,祭酒放宽心,这边自有我照应。” “当属毋学博体贴人心。”韩荪苦笑道,“若人人都如庞牧,我怕是做不了几天也就被气死了。” 姬增泉见状,也便接过话头道: “我化物家定是要上门一驳的。 “只因我与唯物家都带了个‘物’字,又皆是探讨客物的家道,学说必有大的重合,有重合则要么相噬,要么相融,逃不过这一谈。 “但我会与王畿总馆书信,让他们给我些时间了解唯物家,时机成熟再来。” “这我也料到了,但化物家还不是最与唯物家相冲的。”韩荪一叹过后,转望范伢,“墨家才是。” “我会恳请总馆,在化物家之后与檀缨相谈。”范伢定睛道,“我且直言,倘若檀缨挨过了化物家,我亦不会放过他。” “……”众人沉默。 片刻后,还是毋映真问道:“司业是铁了心,要唯物家并入墨家,立唯物道了?” “定是如此。”范伢长舒了一口气,“我绝不会以势欺人,介时将请天下名士列席,我定全力相驳,以争檀缨心悦诚服说出那句‘老师’,而非今日这般轻薄。” “既如此。”韩荪朗朗道,“若连司业那一关也过了,我法家再登门便是。” 韩荪言罢,众人难免沉吟片刻。 墨法明明是最近的,却把先论的机会让给别家,甘愿压轴,范伢与韩荪也算仁至义尽了。 姬增泉随之叹道:“中间怕是还有别家要来,依我看,化物家与墨家之外,名家才是唯物家最难对付的。” “道家怕也不善。”毋映真道,“他们的最终境界是成仙,但唯物家眼里的宇宙,似乎并没有仙宫的位置。” 一时之间,诸人这便数落起各家各道,片刻间唯物家又多了七八个对手。 这名单一列,最后诸人也唯有沉沉无言了。 太难了……檀缨这也太难了…… 便是扛过了儒家、化物家与名家又如何…… 今日一句话便驳倒檀缨的范伢,可还在后面呢。 更可怕的是,他此时便已立下了吃掉唯物家的决心。 至于法家,祭酒心里想的什么主意这就更没法猜了。 多活一天是一天吧,唯物家! 正当大家要散会的时候。 韩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凝向远处自坐一隅玩杯子的白丕。 “你这边呢?” “哈?”白丕来回戏耍着三个杯子笑道,“你们逐你们的道,关我玩家什么事?” 众人随之一松。 玩家,听起来虽然很不正经。 但这路人从不按套路出牌。 概括下来就是……能拼武德就绝不赘言。 他们的开家宗师姒弥的诠释也非常明确—— 【吾等玩家行事只求自在,解不开的局,武论便是,谈你娘谈。】 姒弥本人更是贯彻了这个作风,毫无文采,只论武德,要么笑嘻嘻要么照脸踢,他更是用物理方式灭掉了当年名噪一时,颇具宗教色彩的“苦修家”。 至于原因,似乎是看他们不爽…… 正因玩家如此行事,韩荪这才警惕性问一下,确认唯物家的主张没有惹到玩家。 眼见白丕不以为意,韩荪便又吩咐道:“开家之争虽有规矩,但总要防一手小人算计,檀缨这边,还请白学博多多费心,暗中陪护。” 白丕闻言一皱眉,默默放下了杯子:“祭酒,这工我做不完了是吧……” “自有加工的钱与你。” “那是自然,但自在更重要。”白丕摇头叹道,“祭酒有令,我暂可负责此事,但若过于长久,恐怕就不是钱的事了。” 话罢,他便也负手离去。 ------------ 060 一屋子庞牧? 咸京,楚宾楼门前。 老鲍吆车停稳,车帘一掀,竟是姒青篁先探出头来,只一探便回头骂道:“不是说送我回越宾楼么?怎么又来这里了?” “不是吃鱼么?”檀缨催道,“绿蚂蚱莫挡路,快跳快跳。” “谁与你们一般无耻,我才不吃黄洱的宴!”姒青篁一跳下车,便昂着头向右拐去,“小茜,我们走!” 檀缨下了车,却在小茜身前一拦:“徒儿,等等为师有名言警句要说,你可要贴身随我记好。” “啊……”小茜点着下巴呆道,“听谁的好呢……” 正说着,楼内传来了热油猛炒的声音,一阵似是蛤蚌的鲜味传来。 “楚人是真会吃啊!”檀缨不禁搓手前行,“小茜快随为师捞两斤蛤给灼了。” 小茜闻言,竟也随檀缨搓起手来:“啊哈,既然师尊有令~~~” “茜!!”姒青篁远远跺脚,“你快过来!!” 此时才下车的嬴越见状,也只好一叹,远远与姒青篁道:“楚楼是楚楼,黄洱是黄洱,今日之宴我坐庄,庆我等入选,庆檀缨立论开家,庆小茜拜师入门,如何?” “……”姒青篁这才步子一止,回身切齿道,“如此说来,檀缨愿请小茜为书官,倒是该我坐庄回礼。” “唉唉唉,此等小事结账的时候再说么。”檀缨手一挥,“徒儿,进!” “来了,师父!!” 二人就此牛逼哄哄闯入楚楼。 姒青篁与嬴越相视一笑,也便叹了口气跟了上来:“我可不馋这一口……都是为了照顾小茜。” “啊是,是是。”嬴越一笑,与拉车走向后厩的老鲍道,“今日之宴无外人,鲍叔不如把嬴韵接来同食。” “善。”鲍叔就此一点头,拉马回身。 嬴越又嘱咐道:“到时候鲍叔也一起来吃吧,别在外面等了。” “哦?”老鲍吞了把口水,却还是低头道,“这位小姐身份尊贵,岂是我一介车夫能同席的。” “我无妨。”姒青篁忙摆手道,“公子说叔伯你曾在越国驾车,我们也刚好算是同乡,结交还来不及呢,哪有论尊卑的道理?” “小姐大方……”老鲍卑身道,“但老夫还是不好扫了诸位的雅兴,自取一份外食即可。” “都说了,自己人。”嬴越只一抬手,“接了嬴韵,栓好马一起来,不然我们去厩里找你吃。” 说罢,嬴越也不等回话,便与姒青篁做请,一同踏入了楚楼的门堂。 “那位车夫很有规矩啊。”姒青篁边走边问,“与我等同席,他或也不自在,公子为何一定要他同席?” “装的,都是装的。”嬴越苦笑道,“这事也不瞒你,我虽名为公子,例钱却只将将够活,老鲍随着我,几乎是在白白做工了,今日难得摆个大宴,怎能不与他共品?” 姒青篁闻言颔首:“既如此,今日我坐庄便是了,定要请韵公主与鲍叔吃个痛快!” “唉!别别别,都是我家人。” “唉,谁又看不出你在心疼钱呢。”姒青篁只摇头一笑,“与其说是鲍叔在装,你才是在装阔吧?” “……”嬴越不禁蹙目,“你这嘴是越来越甜了……” “哈哈,还不是跟公子学的?”姒青篁爽然一笑,“了然无顾的说得罪人的话,果然是如此畅快呐~” 赢越苦苦低头。 本以为交上新朋友了,原来只是为了了然无顾之爽…… 还是离她远些吧。 正说着,内堂鱼池前伙计的叫声传来。 “使不得啊……全捞了得有5斤呢……吃不了的。” “吃的了,吃的了。”檀缨这便撸袖取渔捞,“黄洱没吩咐你们要好好招待么?” “确实有吩咐……”伙计拦道,“可……公子洱这不是还没回来么……” 檀缨抬眼一瞪:“洱不来,我等就不是客了?” “是客,是客,大大的贵客……” 檀缨甩手一指:“洱若在,他会不许贵客捞5斤蛤吃?” “定是随便捞……公子洱吩咐过,尽力招待……” “那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了……”伙计躬身送上渔捞,“请吧……但5斤……还是有些太多了……” “倒也不多。”嬴越笑着上前道,“等等还有两位要来,他们可比我们加起来还要能吃。” “这……公子洱确也吩咐过,贵客的朋友也要来。”伙计一叹,便也陪笑道,“既如此,贵客还要什么河鲜,与我交代便是。” 檀缨与赢越就此列起菜单,将昨天尝过的好吃菜品叫了个尽,能双份便双份。 白嫖一时爽,一直白嫖一直爽,嬴越也算悟了人生一大爽事。 小茜和姒青篁也是看傻了。 “小姐,才一日不见,公子越怎么也这样了……” “只能说……这唯物家的感染力,当真可怕至极……”姒青篁想起名义上好像该自己做庄,也是慌乱扭头道,“小茜,带的钱够吧?” “啊?”小茜点着下巴道,“我是准备回越的,身上只有些路费,小姐的钱还在宾楼。” “啊……”姒青篁想上前去说些什么,但见檀缨与赢越吃干拿净的尽头,也是来不及了。 小茜只拍着姒青篁道:“今后小姐要记得自己带钱了,自力更生就从这件事开始吧。” “唉……”姒青篁摇头一叹,“既如此,你也莫再叫我小姐了。” “那随我师一样叫你大蚂蚱?” “小茜!!!你虽不是我的人了,但这揉惩还是能治你的!!” “哈哈哈~~” …… 秦学宫,学士们得到通知可以出宫要晚一些。 同时,他们还被告知要守口如瓶,万不可透露檀缨开家立道的事情。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秘密这种事,越少的人知道,大家保密的警惕性也就越高。 上百人都知道的大秘密,谁还管这个? 因此学士们也只是明面上封嘴,实际上一出学宫,就奔着各家学馆去了。 把这件事第一时间告知重要的人,不仅满足了泄密的癖好,更是功劳一件,顺手还能卖个关子装个逼,这是根本忍无可忍的。 在这些人中,又尤以黄洱的布速最快,走得最坚决。 他今日忍辱负重,甘当跑腿碎催,不就是为了立这样的功劳么? 要让父亲知道,派他来咸京作密使一定派对了! 就这样,他一路闷头猛走,片刻便找到了咸京的儒家学馆。 自道始以来,楚始终重农、儒,农主生产,儒主治国,各司其职,合作无间,这才利用秦国宫乱的时机,一跃奠定了第一大国的地位。 毫无疑问,农、儒两家也正是楚地最大的势力,与春申世家往来密切,开家立道这种事,理应先通知他们。 其中,农家相对与世无争,慢一些知道也是可以的。 而儒家,始终志在大统,对这类事情最为敏感。 于是,黄洱想也不想便赶到学馆,一路冲至内堂:“快!快!洱有要事相告!” 却见往来学士讲师都是一副看傻子的样子: “可是唯物家开家立道?” “开家宗师名为檀缨是吧?我等正为他准备贺礼呢。” “以伴读之身论惊四座,坐鼎问道,继而求得天道开家,的确是一段传奇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互相还聊了起来。 “公子越也当真天道垂青,竟能遇到如此雄才的伴读。” “相传公子越是凭一己之力入选的,断无秦宫相撑,此番又被范子看中,未来可期啊。” “学士首席姒青篁以得道者的身份入选,本已是一件大事,却完全被开家立道遮住了,也不知卫磐子得知后,会是何等表情。” “唉,公子洱本也可拜第二席学博邹慎为师,奈何被我庞师抓住了破绽,据理力争,邹慎也只好引咎而退。” “别说了……那个人就是公子洱吧?他就站在那里呢……” “这有什么,他自己做的事还能不认么?” “不错!庞师乃我等烈儒之表率,庞师孤儒事秦宫亦直言无惧,我等又怕什么?” “唉,欺世盗名之罪不日便会传回楚国,也不知春申君会作何感想。” 黄洱只呆立于堂中,完全不知道该以什么角度想那件事。 怎么能比我还快?这他娘的又是什么情报网?已经当饭后谈资聊起来了? 谈就谈,怎么变成一起骂我了? 这什么鬼地方?这都什么人?一屋子庞牧??? 天下……天下竟还有此等庞之炼狱…… 就这么被一群人直直数落着,黄洱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他自是再无道理报什么信,只转身欲走。 正此时,内室方向,一个文弱男人的声音传来:“来者可是公子洱?” ------------ 061 本善,本恶? 黄洱一愣,只低着头哀声道:“在下本是来通告开家立道之事的……现在看来,儒家自有道行,在下此举属实多余。” “不多余,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此言过后,内室的门便也随之打开。 黄洱一肃,忙揉了把脸,打起精神走了过去。 全程他都被一群儒士不怎么客气地注视着,当真如行在庞牧之狱一样。 但纵是如此,他还是一步一挨地踏至门前,躬身行礼。 “学生黄洱,见过老师。” “为何见门不入,为何低头不视?”文弱的男声问道。 黄洱只躬身到:“学生有罪之人,无颜直视老师,更不敢玷污供圣之堂。” 里面的人微微沉吟过后问道: “汝以为人性本善本恶?” 黄洱不假思索道:“恶。” 文弱之声轻吟道: “此乃法家之断,我儒以为本善。 “人之恶,皆因后天困境所致。 “你既为春申公子,必志在继承,却又不及长兄老成,不如幼弟得宠。 “春申君亦年高,欲立世子,与你而言,成败迫在眉睫。 “正因如此,你才急于求成,盗他人之说,妄图一鸣惊人。” “此必是一罪,却不致死。 “若以法家之理处之,你恐再难翻身。 “然我儒主张,非大罪之人,只要承担责罚,勤学明悟,终都能至大善之境。” “现在看来,你已经在承担罪责了。 “只要你今后勤学自省,圣人是不会再怪罪你的。 “那么,公子洱。 “请进吧。” 黄洱全程躬身聆听,拭泪不止。 两天以来,他已受尽了世间的冷眼。 而唯一原谅自己的。 竟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儒士。 此即大善…… 我儒大善啊! 怀着如此的感激,黄洱一路躬身迈入内室,目不敢抬。 他只看到前有一案,左右墙上各挂着一副供圣的画像。 如此卑行之间,文弱男声只温和笑道:“不必如此,我比你大不上几岁,请坐吧。” 黄洱受宠若惊,行礼落座。 此时,他方才见到这位玉面皓齿,阴柔彬彬的文弱儒士。 的确,感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然而他却已得此大学,端坐学馆,这却又让黄洱更敬了几分。 “学馆主,武仪。”文弱儒士淡然笑道。 “春申家,黄洱。”黄洱再次行礼,心一横说道,“学生多年愚钝,尚未明道,今聆老师之训,豁然开朗,不知老师可否收我……” “不急。”武仪却一抬手,“我也才得道一年有余,第一境中成而已。” “哦?”黄洱惊道,“可……老师你已是馆主,我以为才学该在庞牧之上。” 武仪又是一笑:“我儒中人,小成靠勤,中成靠智,大成在德,所谓馆主,并不一定是境界最高的。” 黄洱顿时诚服。 此馆主论道境武德,自然不及那茄脸庞贼。 但既然他才是馆主,必是文德远胜了。 黄洱这便敬道:“老师得道一年,便已第一境中成,必是我儒大才,不日便可破境,学生若能拜入门下,夫复何求?” 武仪闻言一悦,便也定声道:“既如此,公子洱若不嫌我才疏学浅,你我今后便是师徒了。” “武师!”黄洱起身便要行礼。 “礼且不急。”武仪淡淡压了压手,“我儒志在大统,眼下唯物开家,定是要会上一会的,檀缨之才学武德,你以为如何?” “哼……”黄洱只一咬牙,“无非是善于创想罢了,以稚童玩物喻天道,恰巧撞上了祭酒与司业的喜好而已。” 武仪抿嘴道:“可檀缨毕竟坐鼎问道,承了天塑,耗尽了资材,武德气象,定然雄壮异常吧?” “哈哈!”黄洱大笑道,“这点秦宫真是吃了哑巴亏了,我亲眼见他气象平平,比我见过最羸弱的得道之气都要弱上去多!不要说我儒,任何一个得道者都可轻易将他击散!” “嗯,这也的确与我所知的情况一致。”武仪说至此,忽面色一紧训道: “黄洱,唯物开家,立足未稳,对席相谈是可以的。 “但若武欺人,这不仅我儒,更是冒天下百家之不讳。 “倘唯物家尚未与天下明道,而檀缨遭刺身陨,这便是与百家为敌,与天道为敌。 “务必收了你的邪念,断然不要再与人言。” 黄洱只慌张低头:“是……是……学生只是以为,唯物家与百家该是竞争相噬的……” “确有这层关系,但不是以武相噬的,只能以论互争。” 正说着,突然一个异常刚烈的骂声传来—— “你来做什么?!滚出去!” 回望中堂,来者不是这庞狱阎王本尊是谁? 黄洱顿时吓得起身,向旁一缩。 武仪却只一叹:“庞牧,公子洱已迷途知返,你何苦如此?” “不如此何来公道?以善待恶,何以待善!”庞牧一路怒视着黄洱行至门前,“我见过迷途知返的人,但绝不是黄洱这幅形貌!” 武仪也只好与黄洱摇头:“公子洱,庞牧正在气头上,你且去罢,今后再来,说找馆主武仪便是了。” 黄洱只默默点了个头,这便抹泪而去。 此时,旁人的目光不再那么灼热了,庞牧的怒骂也不再那么锋利了。 武仪,武仪,武仪。 今后,我便是儒家。 我师便是武仪! 另一边,庞牧这才拉来椅子坐下:“你理这种人做什么?” 武仪笑答:“我在引公子洱回正道。倒是你,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犯下如此大罪的人都能回正道,不如将天下的罪名全部赦掉算了。”庞牧只摇着头拿起杯子,“我虽瞧不上法家,但严惩确凿大罪之人这一点,很合我儒。” 武仪并未再纠结黄洱的事,只拾起水壶,边斟边问:“庞牧,你可知檀缨是如何诠释唯物的?” “我没注意听。”庞牧挠头道。 武仪摇了摇头,追问道:“那他得道气象如何?当真平平无奇羸弱不堪?” “我没仔细看。”庞牧又是一个挠头,接着扭身而起,指着外面道,“这忙来忙去的,又是在准备什么?” “……”武仪撂壶一叹:“准备恭祝唯物开家的贺礼。” “嗯,这倒是应有的礼数。”庞牧就此点头,“送到檀缨家里是吧?该我去,我去了。” 武仪小顿片刻,才又说道,“藏书馆那边,有学士请教你注解的问题,” “哦?这事早说啊,还是这个重要!” 庞牧这便又汹汹而去。 ------------ 061 寄气于物 咸京,楚宾楼,后庭小院。 面对着一桌子美食,刚刚就位的嬴韵,却硬是吞下了口水,极是端正地坐在桌前,小心地运筷轻食,端庄如一位大国的公主。 不对,她就是一位大国的公主。 只是矮小圆鼓的样子,玩家卤蛋一样肿起的脸蛋与这幅气质很不相搭,搞得一桌子人都忍俊不禁。 还是檀缨看着难受,先忍不住了。 “好了卤蛋,你就敞开了吃吧……” “傻柱休得无礼!”嬴韵当即一个扭头,按下筷子又咽了一大口口水后,胀着脸说道,“本宫乃大秦公主,与越国来宾同席,自然要有礼有节,彰显大秦风貌!” “哈……”姒青篁看着她小大人的样子,也是捂嘴笑个不停,“没那么正式,随便吃吧。” 嬴韵瞅了眼姒青篁,嘴角渗着口水道,“你……你我皆是公主,你如此端庄,我却不雅,这岂不是丢我大秦的脸面。” “那我也不雅好了。”姒青篁说着张大了嘴,夹了一大口面条,大声吸溜着吸入口中,“这样好了吧?” “好了!!”嬴韵当即扭头朝白灼大蛤抓去,“傻柱你个大笨猪,你给我留几个!” 但她个子太矮又没腰,手伸不出那么远,只好冲旁边的老鲍一个劲儿地比划起来。 “鲍叔给我拿这个!还有这个!好多的那个!再多些!从傻柱碗里拿!” 一桌子人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老鲍虽也在笑,却没笑出声,只自觉坐在嬴韵身侧为她夹菜,全程也不言语。 这幅样子,倒活像是老爷带孙女了。 有他照顾嬴韵,其余人也刚好畅谈,话未多说便聊到了“得道”与“气”,檀缨正儿八经跟姒青篁请教起来。 姒青篁也是鱼吃舒服了,当即抬起右手,如韩荪、范伢一样比划起来:“看得到么?” “嗯。”檀缨振振道,“似竹……似水……又似石……飘忽不定。” “这便是我名家·冥思道的气了,别人也是这么评价卫磐子老师的。”姒青篁这便又攥手收气道,“只是与老师比,我的境界还很微弱。” 旁边,嬴越虽看不到气,却也有些冥冥的感受,难免心生疑虑问道:“既然青篁你的气属名家,为何不回越与卫磐子修学求道?” “啊……那个……”姒青篁闻言一抖。 想起了从前,那无数个与老师一起坐在院子里,被蚊子叮烂的日日夜夜。 “冥思道的修习方式……比较无趣吧。”她慌得喝了口茶答道,“再者,越国确是个很难静下心来的地方,我还远达不到老师静若磐石的境界。” “哈哈。”小茜一边忙着给嬴韵夹菜一边道,“小姐就是觉得卫磐子太无趣了才出来的,一天到晚就坐着自己想,旁边不是蚊子就是蛤蟆,这谁受得了啊。” “要你多嘴!”姒青篁骂道,“你已经是檀蝇的人了,我看你也大有破蛹成蝇之态!” “哇啦哇啦哇啦~~~”小茜嬉舌笑道。 “哎呀,你学这个干什么嘛!”姒青篁哭腔道,“完了……都被污染了,公子越也是,你也是……” 嬴韵闻言却突然鼓起脸来,嚼着一嘴巴东西呜呜隆隆斥道:“不许说我哥坏话!” 嬴越忙劝道:“没有的,没有的,在说笑呢。” “我看没那么简单。”嬴韵这便要护在嬴越身前,“傻柱,外夷来犯,快与我等一致对越!” 檀缨一个抖擞:“卤蛋你好明事理啊,比你哥觉悟高太多了。” 再看姒青篁,她面对执拗为敌的嬴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又打量了桌子周围一整圈,这才发现竟已没一个自己人了。 一时之间,微一低头,又是一脸委屈:“我就……就不该来这秦地……小茜也没了……全没了……” “别!”檀缨见不得这个,忙抬手说道,“我还有个事要请教。” “不与你说。”姒青篁只扭了个身。 檀缨忙冲小茜打了个眼色。 小茜会意,无奈一笑放下筷子,凑到姒青篁身旁轻抱着她说道:“好啦小姐,我在檀缨这边只是做工,说到底还是你的人。” “哼……那你离我近些,离他远些!” “好好好。”小茜搬着椅子凑近了一些才说道,“大家和和气气吃饭,难得檀缨这次没惹你,咱们就试试和气相处好不好?” “谁跟他相处……”姒青篁虽如是说,但还是微侧过头道,“要问我什么?” 檀缨当即道:“你既已有名家之气,还修得来别家之道么?” “道有互通,气也是可以转象的。”姒青篁端正回身答道,“如我道选所述的星象之悟,于名家是一套说法,于墨家又是一套说法,道理是相同的,表象却又不一样。只是如此转过去,需要苦心修学一段时间,或有所折损,或有所启发,这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檀缨嘟囔道,“那你能施道么?如那白丕一样,施一个与我看看。” “还不行。”姒青篁抬手望道,“你我初得道,还只能勉强御气出体,若要施道,需在老师的指点与自行参悟下,实现寄气于物。” “寄气于物?” “比如白丕,我猜他是寄气于棋了。”姒青篁就此比划道,“夹指落棋,便是他的施道,上马可陷人双足,进象可攻人神智,我也只是若有若无看到一些,他境界高我太多,具体只能猜了。” 檀缨听得愈发入神,只问道,“那范子呢?他让布生白霜又是什么招式?” “那个完全看不懂了……”姒青篁只摇头道,“只能猜,他发出了‘静’的命令,之后我就不懂了。” “祭酒呢?”檀缨接着问道,“他驳我时压得我口不能言又是何解?” “那并非施道,只是纯粹的法家大成之气,祭酒就是在单纯的欺负你罢了……” “哇哦。”檀缨张圆了嘴,“我将来与人清谈时,或也可如祭酒那样,谈笑之间可以把人骂死过去么?” “哈哈,就你如今这点气,当真连……连那件事都不如,平平无奇!” “唉!”檀缨一喜,搓着手蓄势待发,“这次可是你先提不雅之事的!” “我……我……”姒青篁慌得抓发低头。 不好,我也中招了! ------------ 062 还有这招? 秦学宫,论道大堂。 学博们皆已散去,只有韩荪和范伢还留在这里。 高台上,二人一左一右,亲手合上了问道大鼎的屏。 屏闭,二人黯然相视,继而各自回身一叹。 此时,他们的神色亦如那鼎一样,愈发灰沉。 倘若檀缨只是一举得道,他们现在一定是欢快的心情了。 但檀缨偏偏耗尽了学宫的资材,开家立道。 眼下该喜该忧,未来是吉是凶,这谁还能说得清呢? 本来好好的坐鼎问道,不觉间,竟成为了一次豪赌。 百家大局为盘,檀缨这张牌,学宫已倾囊下注。 此时韩荪还在想,若不是范伢一上来押上私藏,自己是断然做不出这种事的。 墨家人就是这样,大事义气,根本不考虑后果。 见韩荪欲言又止,范伢只哼道:“祭酒可从不是个唠叨的人。” “确是不该抱怨,理应自省。”韩荪摆了摆手,拉来主持的椅子淡淡落座,“身为祭酒,我做出了一个……或许行将败了学宫的决定。” “又或许,行将盛了学宫呢?”范伢默默拉来了雏后列席的椅子,苍然落座,“开家之争,百家来辩的实质,你为何不与檀缨明说?祭酒不是最喜欢看人在重压之下的样子么?” “噬道之事,根本不是重压了,是碾死。”韩荪慢慢地抬起右手,展给范伢,“看到了么,司业。” “在颤。” “我尚如此,檀缨呢?” “可既然祭酒有意相护,又为何当众宣布檀缨开家,而不是立刻叫停坐鼎,秘而不宣呢?” “我……”韩荪微张着嘴,欲言又止,“我只记得,在那个时刻,我有责任必须那样做。” “此即大义。”范伢默默点头起身,“尽献资材与檀缨,此亦为大义。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天道予以祭酒的重压么?无论你往日言行如何,在这最为重大的一刻,是为君,为国还是为道,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嗤,哪有如此大义,即便我不宣,那十几位学博还看不出开家立道么?捂得那样神秘,反倒更会吊起百家的胃口。”韩荪干笑起身,“司业啊司业,别以为说一句俏皮话,我便会将姒青篁让给你。” “???” 范伢呆看了他很久才想明白。 现在的情况,檀缨已确定无疑要走他的开家之路,这已经没得争了。 但姒青篁还冰清玉洁,只待拜家入道! 眼下,学宫未来一年资材会极其紧缺。 如此已得道大才,岂能不争? 想至此,范伢只一扬手:“两码事,姒学士我墨家志在必得!” “不可能了。”韩荪忍俊不禁。 “凭什么不可能?她不是说让我们决定么?” “司业是不是老了,记性不太好。”韩荪笑着点了点脑袋,“不久之前,好像有人将姒学士骂哭了吧?” “……………………”范伢的嘴一点点张大,如梦初醒。 韩荪见状大悦,只盯着范伢扬眉道:“姒学士那样的公主,从小到大怕是一句重话都没听过,只怕她今后光是看司业一眼,都会吓得发抖了。” “她……她自分得清大义与私情……”范伢此时才一瞪眼,“怪不得,怪不得你当时帮她圆场,还让檀缨劝抚……韩荪,你算得好深……那种时候还记得算这个?” “哈哈哈。”韩荪看着范伢吹嘘瞪眼,大笑之间,压力也是纾解了大半,只抿着嘴道,“我法家自是要算无遗策,万不可给奸人留出口。” “我看那最大的奸人便是你!” “善善善,我我我。”韩荪只笑道,“谁收姒学士为徒,我看也不必论了,明日让她在你我之间自选,如何?” “她不正是不敢选,才让我们做决定么?” “我相信,在聆听过司业今日的教诲后,她明天就敢选了。” “啊呀!”范伢两只手再次重重地拍在了脑袋上,揉着脑门怨道,“所以我才最烦收女徒,传道就传道,还要连哄带骗的,这还传什么道?还是男徒皮实,如何打骂都能爬起来。” “哈哈,那司业打骂周敬之与嬴越便是了。” “你!你不提他们我还好些……”范伢只捂着头道,“止声……你且止声,我现在不要想到他们。” 正说着,大堂门前传来了赢璃怀疑的声音。 “祭酒,司业,学生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韩荪大笑地指向范伢,“快快劝劝司业,他瞧不上女徒,认为女子不应求道。” “韩!!”范伢一个瞪眼,终是没骂出来,接着拂袖扭身向外而去,路过赢璃的时候不忘说道,“我断无此意,汝师诬我。” 眼见司业走远,赢璃方才哀叹转身。 韩荪忙步下高台,迎过来说道:“我今日话说重了。” “不重,理应如此。”赢璃只回过身,低着头道,“璃回此堂,便是聆训来的。” “?”韩荪一懵,“你……你很好啊,除了那件事并无过错。” “不……”赢璃默默转头,一脸委屈,“我已浑身是错……” “不然!”韩荪忙扶着她坐于侧席,“到底是什么事,不妨与我道来。” 赢璃这便低着头,将自己的诸多“轻薄之行”说了个大概。 韩荪只听得拍腿大笑:“准是你太热情,吓到檀缨了,那小子可不是个正经人。” “不,檀缨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赢璃斩钉截铁道。 “哈……”韩荪笑得更厉害了,“你我对正直的理解怕是偏误不小。” “老师!”赢璃扭头斥道,“引我与雏后相争的事,我还未及说你!” “唉。”韩荪抬手正色道,“辨人,宜早不宜迟,” “与辨人有何干系?” 韩荪舒袖言道: “你与雏后,不仅仅是你与雏后,更代表学界与王政,正道与邪路。 “檀缨才学气貌在此,不日必成大业,更应早做辨识。 “他若近你,则求学近道,行正路,如此栋梁,我应辅之。 “若近雏后,则贪欲近政,入邪途,此等祸害,我必除之。” 赢璃闻言骤惊:“若近雏后,老师要除他??” 韩荪只冷笑:“不然呢,留着养出一个得道的嫪毐么?” “等等……”赢璃突然一抬手,问道,“可老师不是与雏后关系不错么,又身居相国之位,老师又有什么资格说檀缨是祸害?” “唉……我这个,我也是修学求道在先,后承你父王之托,情况不太一样的。”韩荪忙直身而起,负手叹道,“无论如何,从檀缨对唯物家的诠释来看,应是近你远雏后了,我甚心安。” “唉……”赢璃不禁又是低头一叹,“檀缨一身君子之风,赫然而立,怕是已将我……将我视为轻薄之人了。至于雏后那边,听她的意思,檀缨似是……认她做姐姐了。” “???”韩荪正襟的手瞬间乱了,黑衫也乱了。 认姐以守贞? 原来还有这招?! ------------ 063 打包不行 咸京,楚宾楼。 檀缨一行吃到肉足饭饱,已过未时。 这边刚刚补上的水产,当然也是顺理成章被洗劫一空。 嬴韵甚至因为吃的过多,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多,已经撑得睡着了。 嬴越也便适时提出了散席,吩咐檀缨抱嬴韵,自己则赶去中堂柜台结账。 姒青篁见状,也抢过小茜的钱袋追了上去。 于是柜台前,经典一幕,结账清谈就这样发生了。 嬴越:“我来。” 姒青篁:“我来!” 嬴越:“唉,这你别抢。” 姒青篁:“说好了我来!” 嬴越:“我咸京秦地,公子不坐庄谁坐庄?” 姒青篁:“可你袋子里全是碎钱,想是凑了很久吧?” 嬴越:“……倒……倒也没有多久……就是以防今日有宴,把积蓄掏了而已……” 姒青篁:“唔唔唔,如此穷的公子,还是守好这些碎钱吧,我都不忍与你再辩。” 嬴越:“…………” 谈罢,嬴越败。 但他坚强。 还是硬生生拦到了姒青篁身前,与掌柜递上钱袋:“收我的。” 正当掌柜伸手要去数钱的时候。 “哦?公子越已经来了么?” 循声望去,正是黄洱自门外归来。 离了儒学馆后,他又去了农家学馆,聊了很久方才回宾楼。 此时再见嬴越,方才想起之前有约。 嬴越只好回笑道:“遍寻不到你,我等便自行来了,只是……已经吃过了。” “怪我,怪我!!”黄洱忙上前与掌柜道,“算我的。我摆的宴,只是自己忙别的事忘回来了。” 掌柜浑身一抖,忙与黄洱递上眼色。 使不得啊公子,这回他们来了一族人!! 黄洱却算得清楚,不过是檀缨、嬴越与姒青篁三人罢了,那侍女应已不在,外加昨日他们吃了那么多,相同的菜码胃口总要小上许多,总不会比昨天还贵。 他这便上前将嬴越的钱袋按了回去。 “越兄,在这宾楼我黄洱还是说得上话的,你快收了。” “唉,我……”嬴越眼见黄洱都白给到这份上了,也只好恨恨收了钱袋,“下不为例啊。” “哈哈,下不为例。”黄洱与嬴越和姒青篁大笑道,“下次我们去秦的国宾楼,越宾楼,请公子越,公主青簧坐庄便是,如此礼尚往来,岂不妙哉?” “倒也不必一定往来……”嬴越猛一转身,捂着钱袋向外猛走而去。 姒青篁更是看也不看他,便如叼上鱼的猫一样,早已不知所踪。 黄洱顿时呆立当场。 这世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没有一点信任了…… 你二人,逢场作个戏都不愿么,说声“下回一定”都不行么? 暗自神伤之间。 嚓——嚓——嚓—— 黄洱听到了剔牙的声音。 剔牙都剔得如此霸道。 只能是那个人了。 黄洱就此整理好笑脸迎了过去。 却见檀缨正抱着一名面润肚圆趴睡的女童走来,一见黄洱,便急问道:“唉,刚刚谁结的账?” “我……”黄洱呆呆道。 “哦,那我就放心了。”檀缨一笑,拍了拍黄洱道,“回头我们再来啊,提你名字就行了是吧?” “啊……那个……” “嗨,自己人,不跟你客气了。” 檀缨就此抱娃扬长而去。 黄洱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只与掌柜问道:“那女娃是谁?” “不知啊……”掌柜只抖脸道,“我只知……她很能吃……非常能吃,好像脖子以下……全是肚子……” “这……医家的人体图都要重画了。” 正说着,又见一魁梧老汉揉着肚子跑向后厩,小茜紧追了过去,二人都是一闪而过。 “刚刚过去了什么?”黄洱问道,“那……那两人又是干嘛的?” “也是他们一起的。”掌柜更是心酸摇头,“那车夫……还单包了两斤肉,一只烧鸡,五个粽子取走……说是女娃娃长身体,留着慢慢吃。那侍女也要了许多灰水、刷子等洁污去垢之物……” “???” “这是账,此等数额,我是遮不住了,不然请春申君多拨来一些,以供公子开销吧……” “也……也只能如此了……”黄洱满面狰狞道,“我这便与父亲书信,秦学宫将迎大变,楚宾楼要做好接迎贵客的准备。” “公子怎么说都行。”掌柜只问道,“那下次,那几位若是再来……” 黄洱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苦着脸点了点头:“接……” “唉……” “但打包不行,打包过于无耻了……” “是啊……太过无耻了……” …… 檀缨一行上车,先行送姒青篁与小茜回越宾楼。 行间,他又与姒青篁一同试了试“寄气于物”,想像着催动灵气整出什么东西,却也都毫无斩获,只是空耗本就不多的灵气罢了。 看来这种事,确实是要跟老师学的。 如今,第一个掌握此法的人已难考证,只能默认为当年少年光武帝左右的那两位文士了。 檀缨回忆着白丕夹棋落子的样子,对于当年将军摎与秦昭襄王的遭遇,倒也多了几分理解。 为今虽然已得道,却尚无武德,怎么都还是该在学宫内苟着,尽少外出与人矛盾。 更何况唯物家境况堪忧,为了家道也当苟住,万一真撞见哪个别家人,被迫论道,理应第一时间求助于学宫,再不济求大姐姐赢璃,求老姐姐雏后,能拖便拖,否则一言不和就武论,这可顶不住。 想至此,檀缨逐渐觉得不该如此招摇过市,别了姒青篁与小茜便与赢越道:“咱们也别逛了,快回宫吧,如今的境况,明日住进学宫我才踏实。” “我也有此意,只是……”赢越问道,“你至少该去和你父母说一下吧?” “哦,对……”檀缨这才一拍头。 正常而言,道选入宫如此喜事,怎么都该告知父母的,演也要演点孝心出来。 更何况檀父檀母也的确尽职尽责,尽全力提供了教育环境,眼见修学求道之路走不通,才转向吃富婆进豪门的正道,属于要大义有大义,要精明有精明的负责父母了。 眼下如此美事,总该回去报个喜。 于是,檀缨这便与老鲍指路,一路驱车驶向咸京西南。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 老家,正在被外面的女人偷。 ------------ 064 偷家 咸京西南,庶民小街。 两长排民楼南北而立,虽离富贵还远,倒也算是整齐干净。 其中一座平平无奇的两层老旧小楼,正是老檀家所在。 正堂,刚从工坊下了工的檀立渠夫妇紧张端坐。 左右两侧,正坐着他们为儿子朝思暮想的……豪门小姐。 此时,两位小姐各不相视,又虎视眈眈。 为何如此? 还不是这儿子造的孽! 堂左这位身着丹红裙袍的孙小姐,是檀立渠所在工坊的坊主之女,在檀立渠眼里称得上才貌俱佳,未来的工坊继承人。 这样的女子自然要强,完全无心依附于男人,只想带个顺心的美男子回家。 此前,她便早已相中檀缨小弟弟,处心积虑约了几次月下清谈,私定待檀缨年满十六,送公子越入学宫后便订婚。 但眼下道选已结,檀缨却不见踪影,她的性格又是要强,这便直接登门逼亲了。 右边这位穿着一身紧致威仪黑衫的申屠女士,则是法家名门之后,无论形貌气质都要年长一些,但也不过三十。 作为法学馆的法官,大秦司法系统的一员,她虽也是精致之人,却又不苟言笑,色厉内更厉。 这样一位女法官,同样对那些需要她表现弱势的男人毫无兴趣,公事之余,更喜欢檀缨这样言听计从,又傻兮兮的貌美男子。 她在街上与檀缨偶遇并来往几次后,同样也立下了年满十六,公子入学宫后就订婚的邀约。 如今全咸京皆知道选已毕,她左等右等不见檀缨登门求婚,便也法家行事,上门执法。 不巧,二人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与檀缨所熟知的封建社会不同,道始以来,在光武帝的号召下,女子既可修学求道,亦可做官为吏。 或许在相对尊儒的齐楚,礼教观念更强一些,但在秦地,尤其是看才能不看武力的大城,如此男女平立百余年,强势的女人已数不胜数,甚至就连雏后主政,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婚姻嫁娶方面,王族之外,父母都不一定要主持婚事,把关足矣。 因此即便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登门相逼,檀立渠夫妇也不敢就此将檀缨许出去,只如唯物家一样,使出了拖字诀。 檀立渠一口定心茶过后,与左边的坊主之女道:“孙小姐,你与檀缨的事,我与你父母都是知情的,也都同意,这你放心……” 孙小姐还未应,却听对面的申屠法官嗽了嗽嗓子:“檀工长,我在此提醒你,依我大秦律法,父母于子女的婚姻,只有否决权,并无指定权。” “当是如此……当是如此……”檀立渠自然也不敢惹这位法官,只谦道,“申屠法官,与你这样的大秦菁英结合,实是我檀家僭越了,但虽如此,檀缨若决议与你订婚,我自然也不会否的。” 却又见孙小姐眉目一横:“檀叔父,言下之意,我便配不上了?” “不敢不敢,都是菁英,领域不同罢了。”檀立渠忙擦了把汗,“我这逆子……竟把自己先后许与二位……他人又不见踪影……哎呀……我能怎么办?” “不如这样。”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笑道,“我与檀缨相识在先,他若愿许你为侧室,我不拦便是。” “呵,逞口舌之快的人我见多了,结局无非都是自取其辱。”申屠法官不怒反笑,“若是你,我连个婢女都不许檀郎有。” “你!”孙小姐怒道,“我好言让了你一步的,你却如此无礼,檀郎怎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定是你强逼他许诺订婚的!” “倒是孙小姐你,如此嚣张跋扈,再进一步,可就是我平日处审的那些人了。”申屠法官的笑容又进了一分,“你父亲若想教育女儿,可把你送来我法家学馆,我定会悉心调教到檀郎不那么讨厌你。” “申屠!!你欺人太甚!”孙小姐怒而拍桌,指着对面颤声道,“你……你……你还能随意定我罪不成?” “你斗不过我的,歇息吧。”申屠法官只轻轻饮茶。 “啊……!”孙小姐干喊一声。 “无能狂吠。”申屠法官之微笑饮茶。 “申屠!!我跟你拼了!!!” “不如出去拼。”申屠法官指向门外,“私殴初犯,若不致残,赔礼即可,我自信能把握好力度。” “……谁要……谁要与你私殴。”孙小姐选择回头喝茶。 焦灼之间,叩门声传来,紧接着就是檀缨贱兮兮的声音—— “哈!你们的大儿子回来了!” 却只见一直一言不发的檀母,忽然纵身而起:“我儿!快跑!此地不善!!” “啊??” 檀缨未及反应,便见大门猛开,接着便是两个女人分别抓住了他的领口,一左一右将他拽到堂中。 申屠法官:“檀郎,这个女人是谁?” 孙小姐:“你一定是被她欺负了,被逼才从了她的吧?大胆地说出来啊檀郎!” 檀缨顿时狞目。 再看父母,同样苦不堪言。 母亲满眼心疼。 父亲则是恨铁已成渣。 此时,檀缨再看这二位女士,方才想起了原主的孽债。 孙小姐本就年长了五六岁,心术更是远在檀缨之上,她早早便已相中檀缨,多年来步步为营,又是送礼又是请饭,原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私定了婚约。 至于这位申屠女士,是在街上偶遇的,她非常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爱慕,接着同样送礼请饭多次,顺势提出婚约,原主根本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如今到了约定日期,一起找上门来…… 唉呀……就说不该回家的。 可既然得到了原主的身体。 这个债,也只能自己偿了。 眼见如此,檀缨干脆两眼一闭,直直坐地:“直言了,我就是个骗子,谁都不娶,你二人骂吧。” 申屠法官:“????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都耽误公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孙小姐:“说好了一起游历天下的,檀郎,你怎能如此绝情?” 檀缨只老道一样端坐,充耳不闻。 二人你来我往骂了许久,孙小姐更是拽着他抽泣,他却也铁了心顶了过去。 檀缨倒不是一定不结婚,只是现在学业为重,就算非要娶老婆,也当娶他璃姐那样学习好的,婚后生活之余,还能辅导学习,将来也一定能辅导孩子学习……嘿嘿……嘿嘿…… 嗯,若是璃姐在此逼婚,稍微松动一下,倒也不是不能……嘿嘿……嘿嘿嘿…… 想像着赢璃失态哭求着成婚的样子,檀缨竟笑了出来。 这笑容,在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眼里,却是另一幅样子了。 就是那种老道飞升,不问人间事的样子。 ------------ 065 恭贺 申屠慌问道:“檀缨,你莫不是心有她属?” “正是。”檀缨闭目点头,“汝为萤火,她为皓月。” “檀郎……”孙小姐抓着他的胳膊摇晃道,“你我共处多年,就没有一丝可能了么?” 檀缨只摇头:“我意已决,非她不娶。” 他虽如此说,但也不是非嬴璃不娶,脑子里想的甚至也早不是嬴璃了,而是一个理想中虚化的存在,非要给她一个形象的话,大约就是…… 学习女神吧。 眼下,檀缨如此决然无情,也是希望两位女士尽快放下这段恋情,断然不要再留情丝。 至于行将背负的骂名,那就背吧,还能怎么样? 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眼见逼婚无望,当即便是一个对视。 不觉之间,已从对手,变成了队友。 几乎同一时间,二人转过身来。 孙小姐:“叔父,檀缨从我这里借过不少钱,不算礼物和请客,也当有10金。” 申屠法官:“我这边更多,但也只还10金即可。” “金”,其本为“斤”,起初代表铜币的重量,后由光武帝统一为货币的最大单位,授予奉天学宫印制发行。 大城中,论及收入的时候常言:一金立足,三金立家,百金立业。 意思是你能找到月薪1金的工做,就足以在这个城市生活了,3金便足以养活一家人,100金则可以买下一处房产,安居乐业。 眼下,这两位各索10金,加起来顶得檀立渠一季多的工钱了。 老檀家虽说不上穷,但听到这个数额,檀立渠还是一阵肝儿颤。 此时他再望向檀缨,张嘴似是要骂,但却也不知还能怎么骂。 最终,那一口气也只得化为长长的叹息,满是失望的叹息。 这感觉檀缨自然也懂。 家里从小供他好吃好喝有学上,他却一次次与家人的期盼相悖,直至沦为骗钱渣男。 如今他已成年,父亦年高,便是连骂的力气也没了,只剩下无尽的失望。 但檀立渠又怎么知道,檀缨借的这些钱……通通都是为了……与赢越在一起时不那么给他丢人。 越韵宫例钱本就少得可怜,赢越与嬴韵可换的衣服都不多,更不可能再补给檀缨。 嬴越嘴上说随便穿,但檀缨在这方面偏偏要强得很,从衣着行装,到头饰信物,都力争不给王室丢人,甚至偶尔还会送嬴韵一些小玩意儿。 贴钱打工了属于是。 这个行为固然充满了脑残,更是一种要批判的虚荣行径。 但又何尝不是一位深知自己身份卑微的少年,舍不下那位朋友的义气之举。 檀立渠眼见檀缨没有言语,只当他是默认,这便与孙小美和申屠法官道:“我儿不争气,辜负了二位,既婚事不成,这债我自然会还的。” 话罢,他便与檀母点了个头:“那些书看来也不会有人读了,拿去卖吧。” “……”檀母一叹,便欲起身。 “檀氏古书怎么能卖?”却见檀缨猛然而起,与左右道,“二位,我已得道入学宫,总会有些赚钱的门路,宽限几日,下月初,缨登门谢罪奉还便是了。” “……” “……” 满堂沉默。 檀缨本是义气直言。 但在所有人眼里,他却是已经半疯了,连最后一丝体面也荡然无存。 “至此为止吧。”申屠法官摇着头侧过身去,“休再让你父母难堪了。” “唉。”孙小姐随之叹道,“我知你与公子相伴,见过些世面,贪这点浮荣。可如今公子想是已入宫求学,你也该放下那些浮华,莫要就此疯癫了。” 檀缨憋得直挠头:“那稍候片刻,我把公子越请来作证便是。” “檀缨!”檀立渠怒而拍案起身,指着檀缨涨红着脸骂道,“还不够丢人么?你看看……看看你这身锦衣华服,闻闻你这身酒肉之气,还不够么!” “息怒,息怒。”檀缨忙抬手劝道,“衣服是坐鼎问道时换上的,肉香是别人请客留下的。” 申屠法官只长叹摇头:“如此妄言是要定罪的,还是早些去医馆吧。” “哈哈哈哈哈哈……”孙小姐更是大笑不止,“檀郎啊檀郎,我只是觉得与你在一起舒心罢了,未曾想到你竟会如此疯癫。你啊,当真连最后一丝可取之处都没有了,连一只乖巧的奶狗都当不成了。” “休辱我儿!!”檀母怒视迎上,指着孙小姐骂道,“不就是几金钱么,我现在就去借,你拿上就滚,莫要再说!” “唉。”孙小姐只摇了摇头,斜视着檀母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无妨直言了,你这酸腐之家我待上一刻都嫌臭,坊间做工之人,我叫声叔父已是屈尊之极,若非檀郎天资,谁要与汝等对席?” 正此时。 一串沉稳的叩门声传来,接着便是一声宽宏的长音—— “咸京儒学馆,恭贺檀子得道,唯物开家。 申屠法官与孙小姐当场一个对视。 檀子,得道,开家。 这字她们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怎么就不明白了? 呆滞之间,声音再次传来。 “咸京儒学馆,恭贺檀子得道,唯物开家。” 沉寂之间,孙小姐竟当场笑了:“好啊檀缨,你都疯到找人陪你演戏了?” 与她不同,申屠法官却满面正色,疑思无言。 檀缨亦无多言,只回身提了口气,便打开家门。 门外,正站有三位儒士。 眼见檀缨开门,后面两位老儒士当即退步行礼。 至于那居中的白衫儒士,一副文弱之相,面露雅笑,年龄竟比他们都轻了许多。 他一见檀缨,便知是檀缨,顺势正襟颔首道: “如此不请来贺,冒犯了,檀子。 “我是咸京儒学馆馆主,武仪。” 如预料中的一样,他的声音也如相貌般文弱,甚至有些阴气,完全就是与庞牧相反的存在。 然而檀缨却与他的设想大有不同。 只见檀缨瞥了眼后面的马车,这便问道:“贺礼多么?” 来贺之前,武仪本已做好了各种对话的准备。 但怎么也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看着檀缨贪婪的神色,他只面色一抽回话道:“一副资材,些许薄礼而已……” “那辛苦一下,能不能把薄礼换成钱?”檀缨认真点头道,“急用,多谢。” “……”武仪又是慌得咽了口吐沫。 他来秦地传儒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人。 这便是唯物家么? “要多少?”武仪呆问道。 “20金。” “这可不少……” “你能给多少?” “我问问……” 武仪呆滞回身,不仅是他,身后两位老儒的气场此时也已散了大半。 三人一阵东凑西凑,又回车上摸了一阵,终是勉强凑足了20金。 武仪便将那些碎钞捧给檀缨,十分怀疑地问道:“是这个意思么……” “多谢!”檀缨当即点出10金,回身递与申屠法官,“你再点点。” “不敢。”申屠法官此时已再无先前的锐气,接过钱后,也不敢看檀缨,只目色游离地侧过头去,“先前多有不妥,申屠南在此请……请罪了。” “是我行事不端在先,汝何罪之有?”檀缨敬道,“还望申屠法官不要宣扬此事,为我留一丝薄面。” “定当如此。”申屠南就此收好了钱,却又克制不住自己偷瞥了檀缨一眼,这才扭身正色道,“虽姻缘已尽……但作为友人……不知……还能否一见。” “申屠法官自是我檀缨的益友。”檀缨笑答。 “嗯……那,申屠南在法学馆恭候大驾了。” “好,学馆见。” 申屠南就此行礼告退,全程色荏内更荏,似乎性情癖好都被扭转了。 门前三儒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申屠法官在咸京也算有些名望,从来都是不会给男人好脸的,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送走了她,檀缨也便将孙小姐的那份扔了过去:“滚吧。” “……”孙小姐一愣,委屈地接过钱道,“檀郎……你为何对她那样客气……只对我这样?” “汝无自知么?”檀缨就此转身,扶母落座。 “你……你……”孙小姐一脸要抹泪的样子,“这钱我不要,我只要檀郎你……” “滚。” “你……你这负……哎呀今天人多,还是往后再叙吧……”孙小姐就此数着钱快步离去。 门前三儒这次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坊商唯利是图,欺工畏政,如是而已。 此时,檀立渠才勉强接受了一些现实,起身颤颤上前迎道:“武馆主……你刚刚说……开家?我听错了吧?” 武仪这才刚刚的情境中抽离出来,上前笑答:“令郎坐鼎问道,得道开家,学宫上上下下历历在目,此事再确凿不过。” “啊……”檀立渠慌退了几步,“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先请进吧……” “不忙。”檀缨却横身一拦,与武仪客客气气说道,“武馆主,放下礼就好,家中寒酸,无颜招待贵客。” “此乃开家圣贤之宅,来日必是圣地,称我这样的人为贵客,檀子是在讥讽我了。”武仪说着便退了半步,一脸温文尔雅的笑容,“无妨,我于此贺便是。” 檀缨无奈问道:“武馆主,有话不妨明说。” 武仪当即答道:“初闻唯物开家,我尚不知理念主张,不知檀子可否指点一二,与吾一谈。” 檀缨连连摇头:“理念主张尚未成形,馆主问我庞师就好了,我知道的他都知道。” 武仪只一笑,便又回身指向马车道:“里面还有五副资材,若能幸得檀子指点,清谈一刻,仪自当将资材尽送。” “哦?”檀缨两眼一直。 他倒也不是一定要无礼,只是直觉上认为,现下唯物家处境在此,不该私下与任何家有交集。 但那可是五副资材…… 就算他檀缨用不到,匀给嬴越也是极好的。 不……冷静。 祭酒说的很清楚,儒家是最急不可耐的那个。 武仪给的诱饵越大,他预期的收益也就越大。 那收益也只能出在我身上了。 或与老师们三缄其口的噬道有关…… 想至此,檀缨狠心回礼道:“缨何德何能与武馆主对谈,若馆主执意如此,容后再约便是。” 武仪略顿片刻,继而扬眉道:“十副,只求一谈,现在。” 檀缨未及回话,却听一贱声传来。 “玩家恭贺檀子开家得道!麻烦几位老儒让一让!” 循声望去,正见白丕大摇大摆走来,手上似是在玩弄着棋子。 “……嘁。”武仪见状只一拱手,“再会。” 话罢,不等檀缨回礼,便与二儒回身上车。 白丕则一路快步走来,眯眼护在檀缨身前,直至看着马车驶远,方才舒了口气:“这白面贼脸都不要了,竟出此损招,还好祭酒让我盯一下。” 话罢,他回身拍了拍檀缨:“你的感觉是对的,若与他谈,必被噬道。” ------------ 066 噬道 “……”檀缨低头沉吟道,“所以到底什么是噬道?” “容后再说。”白丕只冲内堂努了努嘴,“你先与家人道别,随我回学宫。眼下儒家已用出此等手段,你暂且不要外出了。” 檀缨一应,这便回身迎向堂中父母。 虽只一面之缘,但二老多年的付出却历历在目。 眼下得道入宫,本该孝敬一下,却又要匆匆离别了。 檀缨也想不出什么,只苦笑道:“待我稳住脚再尽孝,这段时间,只能多往家里送点钱了。” “不缺的,不缺的……”檀立渠使劲抓住儿子的双手点头道,“我虽不明因果,更不懂什么开家,但既入学宫,务必勤学苦修,一定要走正道,家里的事不必多想。” 檀母也在旁笑着抹泪道:“倒是你,缺什么就跟家里说……唉,我都不知该哭该笑了。” 简短的惜别后,檀缨就此与白丕离去。 上了街,他依然心有不稳,不时回头望向家门口挥别的父母。 白丕忙劝道:“宽心,你父母是安全的,你也是安全的。” 檀缨与父母挥着手道:“可刚刚武仪给我的感觉,很危险。” “唉,祭酒要护你,怕你担不住,这才未提噬道的事情。”白丕叹道,“现在儒家已逼到眼前了,不说也要说了。” “但说无妨。”檀缨提了口气,“我顶得住。” 白丕这才谈起了开家之争的真相: “仍以杯水为例。 “杯,总要有地方才能立住。 “而每立一尊杯,便少了块地。 “这也是为何得道者稀少的原因。 “前人已经说通的学说,便是已占了的地方,已然立了的杯子,你再去僵学复刻,也是没地方给你立的,你的杯子也是成不了型的。 “也正因此,道始初年先贤辈出,如韩非那样集前人之大成,才得以破到第七境,而越往后的人,留给他们的地方也就越少,故时至今日,五境已极。 “至于新人得道,必须要在前人的基础上,有自己新的通悟,塑出新的杯子,占据新的地,这也是为何得道难了。 “而所谓逐道,便是这无数大大小小的杯子互相碰撞,互相吞噬与融合,互相争抢地界的过程。 “眼下你唯物家之杯将将而立,谁不想来与你撞撞,趁你立足未稳,抢抢你的地方? “武仪也正是在做这件事。 “他若以自家理论驳穿了你,便是吞你的杯,饮你的水,还扩大了他的领域。 “此即噬道。 “照理说,此等关乎噬道的清谈,是要送上书柬,约定日期,在名士的见证下举办的。 “若私下逼谈硬噬,只为天下所不耻。 “哪想到,这白面贼公呈书柬,私诱对谈,身为儒家竟如此阴损,当真把他家圣人的脸都丢尽了。” 檀缨沉思片刻,问道:“那我若死了呢?” “那这杯便也无人可知了。”白丕一笑,“先贤陨落后,从其道者可并承其杯。然而你的杯子与众不同,还没人见过,更不知道它立在哪里,便是杀了你也噬不了你的道。相反,百家诸子都会保护你,确保你能活到与他们论道的那一天,只求一睹唯物之杯的真容,最好再噬上一口。” “……我懂了,我不重要,我的道才重要。”檀缨沉声道,“他们要闻我的道,驳我的道,噬我的道,待我被吞得干干净净,才好灭我的道。” “当是如此。”白丕朗然大笑,“此即逐道!” “果然啊,非名即利。”檀缨只冷笑道,“可既然他们能噬我,我也能噬他们了?” “嚯,你可收收心吧。”白丕拥着檀缨道: “所谓噬道,要点有三。 “其一,两人之说要有重合的地方,即是对同一现象、理论、学说,都各有所奉。 “其二,要互有相悖,能分出高下。 “其三,要有发现自己所奉的学说,有无法解决的矛盾,又或是被说服,发现自己的想法,与所学的道是相悖的,总之,就是不自洽,各种各样的不自洽。 “为今的各家之说,早已是千驳万论之后的结果了,各家各占一隅,全都是硬骨头,很难再有互噬。 “唯独你唯物家初立,如羊羔处子一般,因此武仪才下脏手,想要割你一刀。” 这一段,虽然白丕说得刀光剑影,檀缨听得却莫名心驰神往,只搓手问道:“倘若我真应了武仪的清谈,又当场将他驳穿,我便能噬他的道了?” “哪这么容易,武仪可没你庞师那么敞亮,哪会跟你讲什么天文数理,儒家道德礼法那一套压下来,你拿什么顶?”白丕摇头笑道,“祭酒不说这事,是怕吓到你,你怎生反倒兴奋起来了?你且记得,若被迫论道,你尽量将题引到自己擅长,且与对方没有重合的领域,能躲便躲。” “嗯?”檀缨问道:“这样避之不谈,就不会被噬了么?” “可被噬得少些。”白丕比划道,“用兵家的话说,这相当于弃城而逃,虽失地丧势却不折兵,若是一定要硬辩,则只会卷出更多的悖论与怀疑,道越噬越浅,更有甚者会一举‘失道’,你也不想辛辛苦苦得来的道,连着学宫的百余副资材被人啃光吧?” 檀缨忙跟着摇头。 他对自己的理念自然是有自信的,但对这个世界的研究还太少。 敢立天文之说,也是建立在日月昼夜历法等客观事实基础上的。 但或许,灵气真的改变了一些更细节东西,自己还未发现,又或许物质并不一定先于意识,这些事都有待印证。 也正因此,他对唯物的诠释,仅限于“研究客物”,而未去定义意识与物质的关系。 唯物之路还远,应在范子与韩荪的指导下走下去,不急一时争锋。 似是看出了檀缨的算计,白丕一个扬眉笑道:“当庭辩驳只是最粗暴直接的噬道罢了,你完全可以阴着来。” “哦?”檀缨当即一喜,搓着手问道,“我就喜欢阴的。” “哈哈,你只需将那天文之说著书立论,传与天下学宫,当他们读到你学说的时候,自有好戏上台!”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檀缨大喜过后,却又忽然拍了下脑袋,“啊!” “嗯?” “武仪说有一份资材当贺礼,忘要了!” “……你这脑子,倒是和祭酒越来越像了。” ------------ 067 离馆 咸京儒学馆。 庞牧汹汹穿堂而过,直一脚踹开内室大门。 “武仪!你将我支走,竟是为了这等事?!” 武仪正端坐室中,脸色同样不太好看:“庞牧,你到底是学宫的人还是儒家的人?” “我都是!”庞牧直冲至桌前,指着武仪道,“你暗诱檀缨以图噬道,如此阴损行事,与那卑鄙的法家何异?呸!法家都做不出这等事!” 武仪只侧头道:“正因法家卑鄙,我才要抢在韩荪之前与檀缨相谈,现下怕是要被韩荪独揽了。” “你休辱我学宫!!”庞牧只瞪目开骂: “韩荪虽不是什么君子,但在此事上可比你要大方得多! “天道塑唯物开家,法家墨家尚知以礼遵之,当堂宣之,赐其资,予其时,待其盈再论之。 “我儒反倒行小人之事,趁其危而噬之?!! “武仪,你若有一丝自知,现在就给我请辞馆主之职,莫要再败我儒的名声!” “庞牧。”武仪沉着脸微扬起眼,“若都是你这样行事,我儒能有今天的壮阔?” “武仪!”庞牧扬臂向天,“若都如我这样行事,我儒早已大统天下!” “我算是知道为何楚国容你不下了。”武仪只按着额头挥手道,“此事已罢,不论了。” “此事已罢?你没听到我的话么?”庞牧怒瞪双眼,一字一句道,“现在,就给我,请辞馆主之职,莫要,再败,我儒的名声,听清了么?武馆主?” “……”武仪面色一抽,再视庞牧,周身已不觉荡出一股难言的阴气,“庞牧,你是要以三境大成的武德欺我一境中成了?” 室外,一应儒士也于门前俯身相劝。 “庞师息怒!” “馆主如此计划,倒也是……为了我儒……” “我儒本就在秦地式微,若再不借此扬名,还怎与那法墨争锋?” “馆主……不也是在只身涉限,从那法奸墨贼手里夺食么?” “……”庞牧只瞪目相望,望向了每一个人。 他本是盛怒的。 但此时,脸上那一层层锋利的皱纹,却又一点点软了下来,塌了下来。 不觉之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失落中年人。 此刻,他面上再无一丝战意,只仰目悲叹:“什么时候,我儒……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武仪只不屑挥手:“总馆既命我为馆主,便是认可我的行事。庞牧你如此资历与道境,却仍不通世事,只顾义气宣泄,沦落到今日,你也该自省了。不论便走,莫要空谈!” “自省啊,好个自省!”庞牧似乎没听到一样,只悲展双臂,长长一叹,“走————我走————” 他就此转向墙上的孔圣大像,刚沉躬身: “学生庞牧,愚钝不肖。 “楚地求学三十载,众叛亲离。 “赴秦传儒七年余,未立寸功。 “今将行大逆,离儒馆,却无愧于心,无愧于行! “学生于圣人像前起誓—— “弃馆不弃儒,悖主不悖圣! “若学生是错的,天道尽可诛我千次万次百万次! “但若,错的是他们。 “便请天道助我—— “灭尽天下伪儒!!!” 至此,庞牧瞠目转身,一劈碎案。 木屑脏尘之间,只见他一身火炼刚金之气,武仪更是吓得后窜而起。 “哈哈哈哈哈!”庞牧却看也不看他,只大笑回身。 行至中堂,他仰视天窗外的朗朗清空,忽觉满腔畅怀:“舒服!舒服多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庞牧!哈哈哈!” 笑罢,庞牧拂袖离馆,无人敢言。 武仪只颤立内室一角,口不能言。 几儒士待庞牧出堂离馆,方才敢拿起扫帚进内室打扫。 “书信传与总馆,庞牧只一心事秦,背师弃道。”武仪咬牙冷冷道,“也书与奉天学宫、秦学宫、楚王和春申家。” 几儒士呆巴巴相望过后,一人问道:“庞师说的是,弃馆不弃儒吧?” “你还称他为师?你也要弃儒么?!” “不敢……不敢……” …… 学宫,檀缨被暂时安置在了周敬之的宿处。 周敬之虽然人不正经,但好歹是位学博,在学宫里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小院落。 这里虽谈不上戒备森严,却也是无比安全的。 得道者若暗闯,便相当于行刺,相当于不拿祭酒、司业和秦王当人。 届时,秦地的法家、墨家和王师都会让他的家道与他本人付出代价。 眼下,周敬之得知了武仪的行径,同样恨得不轻,当场便将檀缨塞进了自家小院。 与白丕那样的潇洒作风不同,周敬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没几句话,便与檀缨立好了规矩: 一,不出学宫。 二,不与陌生人论。 三,能少见人便少见人。 檀缨自然也认可这个安排,与嬴越捎了个信后,便事不宜迟,与周敬之端坐院中,求解寄气于物之道。 周敬之这可就兴奋了,谁让他毕生所学就是为了遇到这样的学生。 一旦开始传道受业,他也便收起不正经的样子,正襟危坐,翻手一扬。 一股殷实之气随之荡出,于他掌间凝为一尺。 “此即是我的所托之物,教尺。”周敬之轻轻一挥道,“在我授业的时候,它会使你心无旁骛,事半功倍,你不必太注意它,很快会可以自然而然听讲。” 随着他这一挥,檀缨也当真扫清了不少杂乱的思绪,只聚焦于周敬之的一举一动。 按照周敬之的说法,所寄之物必须是心之所想,知行合一。 如白丕,自幼沉迷棋弈,悟道亦源于此,构盘挥棋手到棋来,道法自然。 周敬之则自知天赋平平,只求弘扬墨家,尽心栽出未来,故教尺在手,心无旁骛。 现在,檀缨也需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寄托的东西,能承载唯物之道精髓的东西。 听过之后,檀缨只问道:“所寄之物,将来还能变么?” “能,但不需要。”周敬之淡笑道,“此物只是媒介,用于引出你的灵气,无论以何为媒,灵气的表现都是一样的,比如现在,你还记得我手里拿着教尺么?” “啊……完全忽略了。”檀缨瞠目道,“我懂了,不管你拿着教尺、教鞭还是别的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周敬之道,“灵气的功效早在你得道的时候便已确定,现在只是欠缺一个媒介化气为用。” “如此一说,今后无论如何破境,就只是这个功效了么?” “不然。每破一境会有新的领悟,物件的功效与数量也会随之提升。”周敬之释道,“如白丕,他于门前所设的棋盘便是一境之物,只因他已破至四境,棋子与道法众多,运用起来才会这般霸道。” “那武仪呢?”檀缨问道。 “这我不知。”周敬之恨恨抿嘴道,“我只知他在是第一境,论气象底蕴应不如你,但你若无法寄气于物进而施道,却也难敌他。” “原来如此。”檀缨低头看着双手道,“还请周师传我托物法门。” ------------ 068 为儒 “这个……你若是墨家我还能指点一二。”周敬之这便收了教尺,与檀缨点头道,“唯物家应所托何物,天下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檀缨默默低头:“是该如此。” “你且参悟,此悟最短一瞬,最长也不过月余,既已得道,总会找到的。” “好。” 周敬之就此小跑离去,应是去藏书馆借儒家经典去了。 檀缨则依旧坐在院中石凳上,凝着自己的双手,想象着像之前那样御气出体,让气在掌中蒸腾。 一刻之间,他试了很多。 从笔到书,从卷子到手机,将平日学习时的浸淫之物通通过了一遍,却无一成型。 气倒是散了不少。 不行的,不能用穷举法……还是先参悟吧。 檀缨刚回神抬头,却又吓得一跳。 不知何时,庞牧竟坐在了对面的石凳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檀缨惊问道。 “刚来。”庞牧看也不看他,只一副了然洒脱的样子说道,“檀缨啊,我代我儒向你谢罪了,不是这样的,我儒从不是这样的。” “什么?”檀缨愣了很久,才想起武仪的事,这便劝道,“贵儒何罪之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武仪之行,不过人之常情。” “哈哈!”庞牧大笑,“好个天下熙熙攘攘,不过利来利往!原来你唯物家眼里的天下是这样的!” “啊……”檀缨忙又噤声,这才想到该防庞牧一手,这茄脸毕竟是儒家的,观点性的东西还是应该藏一藏的。 “罢了,不必如此。”庞牧却只摆摆手,“我已不是儒馆的人了,今后的道,我孤行之,即便与你相驳,也不会抢在祭酒与司业之前。” 对于庞牧的人品,檀缨自然是相信的,但这话他却没听懂。 “不是儒馆的人了?庞师你又跟谁吵了?” “武……”庞牧本来已经念出了一半,却又畅然一叹笑道,“所有人。” “……”檀缨不用问,大概也能想象出了,忙又劝道,“庞师……不必为我如此……” “非为汝。”庞牧叹,“为儒。” 与此同时,庞牧周身金火之气大盛。 檀缨一愣,似是也看到了庞牧的境界。 如果说范伢是学宫智慧的制高点。 那品行的制高点,也只能是庞牧了。 好个为儒,好个为儒啊! 正惊愕间,突然传来了周敬之的吼声。 “庞!庞!庞牧!你要破境了???” “啊……”庞牧本人也是一惊,继而瞪大双眼,随即沉吸端坐,“我等了八年……原来是这样……第四境竟然是这样……对……就该这样!” 话罢,庞牧便不再言语,只沉坐冥思,如同一尊焚金之炉。 檀缨见那火炼真金之势,更是不敢靠近,忙凑到周敬之身旁道:“我是不是离远点就可以了?” “资材……”周敬之却双手猛一抓头,“要资材…………” “…………” …… 一刻之间,诸多学博已集于周敬之宿处小院门前,远远相望,皆是一脸羡慕之情。 但同时,更是一脸焦灼。 破境之缘难觅,然而有缘却也不一定能破。 一来,此缘只是顿悟所致,要在其后天道垂青的短暂时间内,参悟出新的道才可破境,如果灵感只是一纵而逝,那便止步于此了。 二来,破境的天塑需耗资材,便像檀缨坐鼎一样,要以重组的资材辅之方才得破。 庞牧困在第三境大成已然很久,他自然早已准备了5副资材。 可就在刚刚…… 已尽献檀缨。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可庞牧,终究只是个人。 此时,这个人的呼吸正愈发粗重,周身炉火也随之摇曳不定。 “要倒……”毋映真远远看着,与左右道,“谁还有资材,先拿来垫一下。” “没了,全献出去了……”姬增泉摇头道,“就算刚刚未献,现在也不敢拿出来不是?” 也正如姬增泉所说,就算谁还有私藏,现在拿出来,也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之前欺瞒大家了。 檀缨听得愈发焦急,只问道:“‘倒’是什么意思?” 毋映真道:“便如你坐鼎一样,天道塑杯是要耗灵气的,现在用的是你庞师体内之气,如若耗尽,他也便倒了,破境自然不了了之,再等如此机缘通悟……只怕此生也无望了。” “哎呀……”檀缨躁而抓腿,当下也顾不及面子了,只回身与众学博道,“哪位学博还有资材,求借与我,待我庞师破境,我唯物家今日……今日便愿相谈!” 他话说的很明白,不是都想噬道么,先救庞牧之急,给你们噬一点不行么! 学博们却皆是一脸怒意。 姬增泉更是一把按住檀缨:“我等皆为汝师,师徒之间噬道,是要遭天谴的,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唉,檀缨也是情急,不懂规矩。”毋映真劝道,“现在想想,谁若是有资材,自然就带着过来了,怕是真的一丝也没有了……” 檀缨一咬牙,又问道:“可否以吾气哺之?” 毋映真摇头:“人与人之气各不相同,唯资材可补。” “唉!!” “对了!”姬增泉却忽然拳掌一击,“庞牧不是儒学馆的么,请学馆借几副便是!” 此时,正逢白丕前来,手里还拿着一纸书信: “什么情况?儒学馆来信说庞牧叛儒了,让我们革他职。” 众人大骇,继而接连摇头。 “不可能……所有儒士都叛了也轮不到他。” “庞牧宁可死几百次也不会的……” “他这茄脸根本就是一个儒字。” 眼见如此,白丕也才揉着小胡子笑道:“那我知道了,准是庞牧跟武仪吵起来了,这家伙动不动就不干,怕是不屑与儒馆为伍了。” 接着,白丕便将檀缨此前被武仪阴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诸学博听得更是心惊肉跳。 “武仪竟做出这种事??” “还好檀缨机灵……” “好了,儒学馆的资材也要不来了。” “咱们各家学馆呢?还有谁会存资材?” “学馆怎么会存这个,都是私藏,也就儒学馆有楚地供养才这么阔。” “要不再去问问祭酒……他的行事……或许还藏了几副呢?” 正议论间,周敬之忽四望惊道:“唉??檀缨呢?!!” 众人这才四望。 哪里还有檀缨的踪影。 惊愕之间,白丕只一拍脑袋。 “糟了!傻小子也烈儒了!!” 话罢,他不及多想便回身奔去:“周敬之在这里盯着,其他人去儒学馆!全去!叫祭酒和司业也去!!” 他人茫然之间,白丕已然奔走。 ------------ 上架感言 突然就要上架了! 感谢大家一路的真挚的支持,与对谬误的宽容。 这本书有很多争议,多到我已经木了,已经不看了。 没办法,再看就坏了。 能力所限,无法让很多朋友满意,致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与需求,我也一定有很多不足,只是真的应对不过来了。 保持风格,力求完整,我只敢对自己有这点要求。 愿这个故事让你偶尔能笑出来,偶尔能燃起来,偶尔响起回望那或已磨灭的理想,偶尔邂逅那不期而遇的浪漫。 感谢你的欣赏! 明天中午见! (是中午啊,明天早上莫得了,后天会回到早上更新,进入二合一模式。) (明晨实在不通畅,就憋到中午,算我的) ------------ 069 叫阵 咸京,儒学馆门前。 一位过于英俊的少年,正喘着粗气伫立于此。 想不到啊。 周敬之的那三戒,竟一瞬之间全破了。 檀缨只知道,这里是有资材的。 至少有六副,甚至可能有十副。 考虑到庞牧之前为自己准备了五副。 这个数量,想必破境足矣。 檀缨站在堂门前,看着那堂中儒士来来往往,此时竟有些发抖。 太不理智了…… 太他妈不理智了…… 直至此时,他亲身跑到儒学馆门前,看到堂间往来的儒士,方才后怕。 不应该的……我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为了别人,承受噬道的风险…… 行为先于思考,这不是我。 但也就在行将退缩的时候。 庞牧的话,重又回响在他的神思之间。 “非为汝,为儒。” 为什么,这短短五个字有如此的力量…… 庞师所悟的……到底是什么…… 既能助他破境,亦能令我如此…… 当听到这话的那一刻,我所感觉到的,我所领悟到的…… 檀缨勐一瞪眼,豁然开悟。 牺牲。 是牺牲。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不要为了求生而损害仁,却甘愿牺牲而去成就仁。 是为取义成仁。 可是…… 这些话圣人早就教导过了,无数人早已都倒背如流,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天才破境,为什么只有庞牧才破境?! 想至此,檀缨又是一个二重瞪。 知行合一! 道不仅是修学,不仅是创想,更是内心深处的认可,与义无反顾的践行。 熟背《论语》的人万万千。 能以身作则又有几人? 那圣人陨落后所留下的杯。 唯庞牧可以继! 思绪至此,檀缨再一直身,凝着堂间涌动的儒生,已再无半分惧意。 庞师啊。 不如再说得大一些—— 非为儒,为道。 檀缨就此阔步踏入。 堂中最近的一位儒士当即应了过来。 儒门虽永远敞开,但有人如此大摇大摆闯进来也是很难看的。 他本带着怒意前来,却见檀缨身着最英朗的学宫长衫,更是一副英俊洒脱之象,甚能感到儒火之气,儒士顿时也不好再怒,只尊尊问道:“这位学士……来儒馆何事……” 檀缨只一抬手,直视内堂:“告诉武仪,檀缨来了。” 他此时还并不知道,那挥舞的指尖,竟已迸出了如庞牧一样的炉火之星。 …… 周敬之宿处小院。 人已尽皆散去,唯有庞牧颤坐于此,脸上的血气可见地变少,周身的儒火可见地式微,似是一刻也顶不住了。 周敬之却也只能远远相望,左右踱步,如蚤在热锅,怎么急也没用。 再想檀缨那边,周敬之更是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 “娘的……我真是笨啊……一个檀缨都盯不住……” 他不断地抓头自语,他也想去儒学馆那边,但眼下庞牧却又行将倒地。 一时之间,燥,热,烦,自责,无数个情绪拥上脑顶,整个人都要焦了。 正要把头皮抓烂的时候,却见一女讲师抓着一个绸缎大包袱跑来。 “资材! 六副! ” “! ”周敬之疯了一样迎了上去,砸开盒子便将一块大珀石喂到了庞牧身侧。 眼见元灵之气丝丝流向庞牧,庞牧气息也有所好转,他才擦了把汗回到门前问道:“谁的?” 女讲师道:“儒学馆送来的……” “啊——”周敬之恍然大悟,“檀缨……檀缨……唉——” 至此,他只一叹,便抱着其余资材向庞牧走去。 讲师颤颤跟前上问道:“周学博……檀缨这算是……为了庞学博,去殉道了?” 此刻,周敬之反倒不焦躁了,只一笑抬手:“是逐道。” “他?他现在能逐什么道?” “可以的。”周敬之静静坐在了庞牧身侧,“逐他庞师刚刚传他的道。” …… 儒学馆院前,明明还只是下午,大门却早早紧闭,不知道上了几层锁。 白丕站在门前,边砸边骂。 “大白天闭门,你儒什么意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檀缨,檀缨你给我出来! ” “他娘的!信不信我将帅车马炮全他娘的杀进去?! ” 骂到这里,院内才有一儒士隔着门道:“学博息怒,我馆有要谈,恕不待客。” “有谈是么?那我列席,玩家·弈道,白丕请席!” “此乃闭门之谈。” “管你闭不闭门,我等玩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信不信我现在就杀进去?” “哼。”儒士不忿道,“你若再动粗,便是与我儒为敌了,还请学博三思。” “……娘的!”白丕愤而咬牙。 他倒也不怕事,但为了檀缨武斗儒家这种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再者檀缨与武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儒家与唯物家的事情,又关他玩家什么事? 思来想去,白丕也只好扬嗓吼道:“檀缨! 快出来!就这么急着灭道么! ” 痛骂之间,学宫马车疾驰而来。 赢璃、母映真,姬增泉三人先后下车。 与白丕对了个神色后,赢璃当先上前:“法家赢璃,请席。” 门内的儒士闻言一动,颤声道:“璃公主,此为闭门清谈……” 母映真闻言,只怪笑着踢了脚门:“瞧你这话说的,我医家母映真把门踹开,不就是开门清谈了么?” “母学博……此乃我儒之地……还望三思……” 慌张之间,又一声传来。 “化物家姬增泉,请席。”姬增泉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门上,“我等四家文士在此,敲那楚王的宫门都该迎了,武馆主这都不赐席,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儒士沉声道,“我收到的命令是,便是韩孙与秦王来了,这门也不能开。” “嘁……”姬增泉面色一沉,与三人轻声道,“武仪料定了我们不能闯。” “确也不能闯。”母映真虽然话说得霸道,但此时却已不觉咬起手指,“檀缨与武仪自是有约,这是儒家与唯物家之间的事情,我等各有家道,断不能为此与儒开战……” “那祭酒和司业呢?”白丕催道,“他们来了总可震慑一下吧?” “不然。”赢璃沉吸一声,“老师和司业是秦地墨法之魁,更不能登儒馆欺人了……老师甚至都不许我来的。” “唉呀……” 正哀叹间。 忽闻蹄声隆隆,自北街传来。 四人皆大惊。 围观民众也都慌张退让,却又不禁驻足探首。 循声望去,只见那北街靠东侧街角,阵阵扬尘之间,三轻甲快骑并立闪出,腾腾而来。 “禁军!”居中骑将负旗高呼,“退让!” 民众躲让之间,方才见那一身黑袍的雏后,自驾一纯白骏马,左将军右护卫,与众骑汹汹而来。 听到如此声响,那门内的儒士也是真的慌了,只喘着气抖着音隔门问道:“几位学博……来者……可是咸京禁军??” “正是。”白丕呆望着那队快骑,整个人都傻笑起来,“雏后已至。怎么着,这门开是不开?” “……这。” 惊愕之间,一行十八骑已奔至学馆门前。 满身乌黑重甲的将军一跃而下,扶雏后踏鞍下马。 “许久未与牧人出去骑射了,这两下子都快站不稳了。”雏后于左右簇拥之中,笑谈行来,与门内的儒士不咸不澹说道,“告诉武仪,这是国事,叫他想清楚。” “请……请稍候……”儒士这便狼狈向论堂跑去。 几位学博这才与雏后问好。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很拼了,没想到雏后能更拼…… 雏后却一笑,将一纸便书展与四人—— 【缨斗胆闯儒馆,求姐助势。】 几位学博一愣。 道理他们都懂,可怎么就是姐姐了? 赢璃更是低头哀叹,唉,都是姐姐,到底还是能耍骑兵的姐姐管用啊。 雏后也笑呵呵冲几人眨眼道:“我故意上的重蹄,能唬就唬吧。我记得这馆主年纪还不到三十,应是第一次听到这等声响。” 几人哑然失笑,此等妖招,到底是你啊雏后。 果不其然,那儒士很快便狼狈归来:“武馆主请问雏后……是要与儒开战还是与楚开战?秦王知道这件事么?” “好了,谁不知道谁在想什么?”雏后只不紧不慢道,“我们不一定要进去的,叫武仪把门都开开,让我们听到就好了。你儒若守规矩,我们也守规矩,你儒若破规矩,我们也破规矩。” “我儒自会守规矩……”儒士颤声答道,“但此为闭门清谈,开不得门……” “呵,你算什么,能代武馆主回我的话?”雏后说着退后半步,拂袖一挥,“兄,帮我砸个门,给儒听个响。” 身侧将军当即凝气,一拳砸向馆门。 一声闷响之后,将军单臂已穿门而过。 待将军抽手,馆门上已显出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看见了内堂灰衫儒士慌张坐地的风姿。 将军的拳甲却光滑如初,他只掸着拳肘上滚落的焦味儿木屑笑道:“兵家砸门莫得轻重,得罪了。” 小书亭app 雏后随即透过洞口,与儒士厉目道:“尔等可是在我秦地,欺我秦学宫的秦学士,真当我秦骑不敢踏进去么?还有,别跟我提秦牧人,这事他当然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小弟弟,现在能去问你们武馆主了么?” “去……去去去……” 片刻后。 儒士再度返回,这便传来了卸锁的声音。 接着,大门一开。 只见那灰衫儒士颤颤守在门前,看着雏后一行,头不敢抬起问道:“这样……可以了么?” “善。”雏后这便一摆手,“好歹给我们几把椅子坐吧?” “是是是……” 待那儒士走了,雏后才与几位学博悄声道:“哪位学博身手好,屈尊去当片刻梁上君子,防这馆主突施冷箭。” 话音落下,赢璃、母映真和姬增泉齐刷刷望向了白丕。 “得……我君子,我君子。”白丕也只好摇头一笑,负手而去,“找地方上梁去了,你们聊。” 与此同时,将军凑到雏后身侧道:“妹,要不要把无关的人驱走?” “不必,让他们听。”雏后大大方方回过身,看着想凑来却又不敢靠近的民众道,“我虽道理懂得不多,但好歹见过几场小仗,兵家的叫阵之法还是懂一些的,不就是势么,让儒领略一下我秦的势,让他们知道知道,咸京是谁的咸京。” 将军就此领命,以十八骑围成一个范围,民众可于其后闻谈。 这下子可就热闹起来了,整个咸京城北的人都围向了儒馆。 有纯看戏的,也有志在修学求道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 虽目的不同,但无论对谁来说,连王后和学宫名士都不愿错过的清谈,他们能听到一两个字也算长见识了。 一时之间,这场闭门清谈,被雏后硬生生搞成了当街大论。 …… 儒学馆,大论堂,堂门已大大的敞开。 檀缨与武仪,左右对席。 一应二十余位儒士,并立武仪后方。 另一侧,檀缨只身列坐。 这场面便若大军压阵一般,檀缨随时要垮的样子。 然而实际情形,却完全相反。 檀缨笑而不语,武仪的额头反倒渗出汗来。 学宫必有人来护檀缨,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他娘的,无论怎么设想……也想不到雏后和禁军会来。 秦室本就亲法墨,与儒家向来不和。 谁知道这个疯女人会做出怎样的事。 倘若真因此事,秦楚法儒一通乱战…… 他一个馆主又怎么担得起? 不仅是他,就连他身后的儒士们也难免瑟瑟发抖。 那门外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已让他们不得不臆想起儒馆被秦骑踏平的场景了。 他们只是普通的儒士罢了,又不是得道者,武仪到时候或许还能逃得出去,他们可没本事逃出去的。 一时之间,人数本来占优的他们,气势却被臆想出的秦军铁骑全盘踏碎了。 这种时候,很多人都怀念起了庞牧。 庞牧虽事业不顺,名声却是一顶一的好。 当年离楚事秦,更有千余民众哭街长送十里,可谓直比屈原。 即便在这蔑儒的咸京秦地,庞牧一有时间,也会当街开课,专教贫家子弟,分文不收,不时还会送出几本书,至于送出的笔墨文具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七年如一日,便是蔑儒之人,见他庞牧这张脸,也都会低下头,恭恭敬敬称他一句庞师。 若是他在,若是我庞师在,我儒会被欺成这样? 他一人当门一喝,便不知惊退多少铁骑了! 眼见儒士们心态不稳,武仪只僵僵抬手道:“诸位莫慌……没人敢擅闯我儒之地,秦人不过虚张声势。”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的,但看起来却比谁都慌,完全难以服众。 而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将军叫阵的声音: “雏后说你们声音太小了,听不到!” 毕竟是兵家专业人士,此声异常洪厚,一喝之下竟又将武仪的气势压了大半。 武仪不得不咬着牙回喊:“告诉雏后,清谈不是打仗,论辩不是叫阵。” “听不到!” 武仪脸一狞,吼道:“告诉雏后,清谈不是叫阵!” 将军一笑:“雏后说听到了,很满意,你后面说话只许比这个重!” 武仪顿时气得面色煞白:“我说清谈不是叫阵!后面我不会再喊了!” 将军答:“雏后说不喊她听不到,你儒若趁机闭门欺我大秦文士,她可如何与秦人交代?” 武仪不及回答,便听外面一阵阵民众的叫骂声传来。 “王后叫你大点声! ” “贼儒休欺我秦学士!” “贼儒滚出大秦!” 不说别的,路人是真的越喊越过分了。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更不知道要论什么,只是在禁军的抬手扇动下,骂了个爽罢了。 这里面即便有儒家的支持者,看着铁骑与周围的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这滔天民意,更是令论堂内的儒士们面色愈发难堪。 这就是我们多年传儒的结果么…… 秦人……怎生如此顽固不化! 然而就在这焦灼之后的短暂静谧中,只见檀缨朗朗而起,提气震声道: “秦人稍安! “儒得天道,必有其正理,圣人亦有大学。” “只是如今这咸京儒馆里,必有行正道传大学真儒,亦有只顾钻营牟利的伪儒。 “此馆主武仪,是真是伪,某一谈便知。 “若为真儒,我唯物家敬之不及。 “若是伪儒,我檀缨灭之后快! “秦人以为如何?” 顿时。 “好! !” “儒是好儒,士有真伪! ” “大文士! 请! ” “唯……唯什么家……灭那伪儒便是!” 滔天的叫好声传来,连论堂的桌子都震了。 武仪此时再看檀缨,已是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他先前想的很明白,私论噬道虽不耻,却也是最快提升境界的方式。 遥闻檀缨开家立道,却才年方16,才疏学浅,气若游丝。 于私,这正是他破境的大好机缘,再也不想事事被那庞牧压着了。 于公,他探清唯物家的底细,扩展儒境,更是大大的功业。 至于耻不耻的,檀缨不也是为了资材么?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下文士也说不出什么。 可谁想到,先有庞牧叛儒,再是秦骑扬土。 学宫名士逼在门前,咸京民众叫阵不迭。 檀缨,你到底是巧运,还是有意为之? 檀缨看着他质询的神色,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次我确实有些无耻了。 可你武仪就是只好鸟了? 你一定想得很清楚,先探我唯物的底,再寻找角度,以儒道相驳,进而噬道。 你还定会关上大门,置我于势单力孤之境。 这样你才好欺我才浅境微,用你的气压我。 你想多了。 我可是被韩孙那炽阳炙烤过的人。 那法家韩孙,不知道比你高明到哪里去了,我都与他当堂论道。 于你这样的伪儒。 便是论儒我又何惧? ------------ 070 快谈 堂内暗哑之时,学馆周边的人群边缘,嬴越竟也和姒青篁、小茜撞到一起了。 两边都是又惊又慌又喜。 嬴越惊道:“我把檀缨送回家后,让老鲍先送嬴韵回去,自己顺路购置些东西明天好带进学宫,谁知就这样了!” 姒青篁慌道:“我……我也一样!” 嬴越:“好怪啊,明明是檀缨立足未稳,不要命地挑战儒家,为什么我却这么激动啊!” 姒青篁:“我也一样!我还讨厌儒家!” 嬴越:“唉唉唉,这话可不兴讲的……” 与他们的复杂情绪不同,小茜反倒是此时最关切的那个,只拉着嬴越道:“公子有没有纸笔?我要记檀子话的呢!” 嬴越忙将随身的炭笔便书递与小茜:“倒也不一定都记,檀缨虽然有秦人作势……真一论起来怕就露馅了。” “公子休要瞧不起我们唯物家!”小茜划拉着笔道。 “唉……”姒青篁听得直捂头,“小茜,我的小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嬴越更是摇头:“我比你们懂檀缨,他的长处在于天马行空的创想,但昨日开窍之前,他的才学只能用不学无术来形容了。此前是学博们照顾,只论创想,不究细节,这才一举立论。可眼下与馆主这样的儒家真刀真枪相论,我实在想不到檀缨怎么赢。” 番茄免费阅读 与此同时,类似的对话也出现在儒学馆门前。 雏后与几位学博落座的功夫,母映真也提出了这个隐忧:“我等自是把势做足了,但真论起来,武仪这样的阴险之人,可断不会像庞牧那样以己之短博人之长,他定会用话术远数理,近德行,以儒学驳穿檀缨。” 姬增泉随即一叹:“先师祖父姬孤子开化物家的时候,可是准备了很久才迎来第一家来争的。檀缨创想是足,但只怕他对儒学一窍不通,才学中又找不出论据,难言无源之辩。” “那不如这样。”雏后毕竟是老流氓,只一笑咧嘴道,“几位学博一旦觉得檀缨势弱,便给将军一个手势,让他指挥秦人高呼,将那武仪之论乱掉。” 姬增泉闻言一震:“妙啊!武仪一发言我们就起哄给他盖过去。” 母映真亦是掩面摇头:“还是姐姐有办法。” 赢璃却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母后,我们已将这严肃的清谈,搅得肮脏不堪了,若再进一步,把这清谈搞得像街头卖艺唱戏叫好一样,恐失学王遗风。” 姬增泉闻言一捏下巴:“也对,这样未免太野蛮了一些,秦毕竟用了很多年才争取到了今天的名声。” 母映真亦是摊臂:“确实也要有个底线才是,否则怕是要被骂蛮夷了。” “你说说你们两个,我这本来就是在帮你们学宫出头,到头来还为难起我了。”雏后无奈摇头,“横是不能又进歌楼又当烈女吧?好坏都让你们给占了。” 她说着又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天下已有那么多人骂我妇人乱政了,不缺这一抹黑。接下来,我若觉得武仪得势,就扇风点火让百姓喊,你们可得离我远些,莫脏了身。” 姬增泉与母映真尴尬一笑。 若是在以前,这种时候庞牧一定会站出来,承住一切压力进行决断。 但现在没了庞牧,他二人明明自信更精明,却也横竖都没了主意。 按雏后的路子走,断然不会吃亏,但暗损名誉不说,搞不好今后儒家还会记仇找茬。 按赢璃的路子走,名誉与和气是稳住了,但亏怕是也要吃大了。 纠结之间,赢璃浅思片刻,与雏后道:“母后,此事交与我来决断吧,如果我认为到了不得不打翻棋盘的时候,会给你手势。此前,还望母后让将军管理好民众,请大家止言静听,请我秦人尊重儒家与清谈,莫败坏我秦学风。” 姬增泉与母映真连连点头。 雏后见状也一笑:“想不到啊,你倒有些未来祭酒的样子了。” 嬴璃脸红侧头:“母后……休要取笑我……” 没人知道,这其实正是嬴璃对自己的考验。 法家不管行事如何,规矩上都是要公正的,面对民众更应如此。 今天,嬴璃已被私心坏了太多次规矩,此时正该是回归正道的时候了。 此刻,接过大权的她,也不禁提了口气,透过大门与中堂,直视向檀缨那遥远的身影。 檀郎,请恕我恪守法家之道,忘记你我……你我是如此般配的事情。 眼下,姐姐也只能保你不死,保唯物不灭了。 我等法家,不会像儒家一样,在思想和语言上说服你。 我法只会用刑具威慑你,用罪名教训你。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那就请承担后果吧。 …… 儒学馆,大论堂。 眼见檀缨傲然而起,武仪也不得不站起了身。 气势倒是其次,主要是这样声音可以更大一些,不至于被那秦铁骑和乱民踏进来。 事到如今,若能重来,他定是不会再贪心去噬那檀缨的道了。 但事已至此。 如果连道都没噬成。 那送出去的资材,翻脸的庞牧,丢了的人,就全白费了。 没有退路了。 噬。 武仪就此冲身侧的老儒点了点头。 老儒会意,拿起一个木筒,行至堂中朗然道: “儒馆主武仪,唯物家檀缨,有约在先。 “此为快谈,只谈一题,只论一刻。 “我手上的筒中,有二人都接受的五道主题。 “在此由我抽出一签,以供此谈。” 听到这里,外面的秦人本要喊“凭什么你抽”,却被将军与众兵士压了下去。 将军已宣令,只要璃公主不抬手,民众就不得助阵,扰谈者,棒二十。 此等威压下,民众也当真止言静听,使劲探着头扬起耳朵。 秦法就是这样,很不讲道理,也很有效。 堂中,檀缨也看着木筒点了点头:“请抽。” 那五道题他都是看过的。 都很有自信。 与他人料想的“不学无术”不同。 檀缨学的儒,贵精不贵多,可都是历经千年洗礼最后留下的那部分。 堂中,老儒很快抽出一签,分别展开给二人: “论题为——【师道】。” 听到这里,馆外人皆是凉气一抽。 这太明显了……明显是儒家擅长的话题…… 不要说求道的学士,就连随便一个幼童也都深知这个事实。 而另一边与馆主相辩的大秦文士,虽然声音洪亮气势壮阔,却怎么听都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 这又怎么去论【师道】? 学馆门前的几人更是心头一紧。 不要说檀缨,让他们去与这馆主论【师道】都占不到分毫便宜的。 这里可是儒学馆,根本就是一个师道的大本营。 雏后更是与三人递来神色:题都这样了,不如直接砸场子吧,损失还小些。 赢璃却只无语静听。 人群边缘,嬴越一叹,到底是儒馆的主场,这题没法辩了。 姒青篁捂头,蝇要被拍了,突然有些可怜他。 倒是小茜信心满满地展纸搓笔。 开始了,我们唯物家的第一论!檀子的第一笔! 大论堂中,老儒见二人无异议,便承言说道: “接下来,请馆主与檀缨,各自诠释各自的师道。 “诠释过后,自由辩驳,此为快谈,每一辩,需在十息内说尽。 “论辩之间,双方各可请一次间歇饮,以重整思绪。 “若无异议,便由馆主先行诠释儒家师道,之后檀学士诠释唯物家师道,再之后馆主驳,檀学士反驳。 “驳至一刻时满,此谈即毕。” “那么,馆主,请。” 武仪当即面色一柔,顺着自己的风格,慢条斯理开谈: “我以为,为师者,德为先。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至于才学,温故知新,不耻下问,有教无类,可以为师矣。” 听过武仪的诠释,馆外众人只觉乏味无力。 基本就是把圣人说的话复述出来了而已。 可虽乏味,却也无破绽,如果后面檀缨要驳他的诠释,可就是要挑战太多的东西了。 可正当诸人渐觉此谈乏味无趣之时,檀缨洪亮而又短暂的诠释就此传来——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如此简明之说,虽不至于震惊,却也如大石凿凿落地,让人提了个神。 论堂内,武仪听檀缨如此简述,稍惊之余,也立刻寻找起破绽。 传道,受业,解惑…… 这他娘的也没破绽啊! 原来师道可以诠释得如此精简么? 更麻烦的是,此谈为快谈,他应在5息之内立即相驳。 老文士都清楚,快论比的并非创想,而是思维机敏与才学储备。 谁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谁就赢了一半。 谁乱了方寸,谁就会暴露破绽,被步步紧逼。 武仪正是料定这一点,自信自己满腹经纶定会压得檀缨透不过气,方才将师道列入辩题。 可哪想,檀缨回辩竟如此迅捷。 “传道,受业,解惑”。 听起来怎么比儒还儒…… 情急之下,武仪也只好抓住檀缨过于精简这一点进行回击: “如你所言,为师者便不论德行么?这便是唯物家眼里的师么?” 檀缨解道:“人的德行,并非一日可辨,但人的困惑,却是现场可解的。故于我唯物家而言,传道受业解惑,有一行便可为师。” 武仪大笑:“依你所言,唯物家岂不皆是有才无德之辈?” 檀缨回笑:“却也总好过馆主这样无才无德之辈。” 武仪:“此为清谈,当堂诬人,是为无德,唯物家已失德尽显!” 檀缨:“该是馆主诬我唯物家‘无德’在先。” 武仪:“我说的无德,是从你言论中推论而来的,是你唯物家拜师,看才不看德。” 檀缨:“不看德便一定无德么?光武说求道无问男女,你难道要假定只有男人才能得道么?你以此推论出我等唯物家‘皆是有才无德之辈’,是愚蠢的谬误,还是故意诬蔑?若是谬误,汝无才,若在诬蔑,汝无德。没得逃了,选一个吧,武馆主。” 武仪:“我……你诬我‘无德无才’,又源于何?” 檀缨:“我是从你行为中总结出来的,如你这样趁我立足未稳,暗诱我清谈噬道,此行何德之有?君子成人之美,而小人趁人之危,武馆主,你如此悖师弃圣算无遗策,怕不是个兵家吧?孔圣画像馆中挂,孙子兵法枕下藏?” 武仪:“檀缨! ! 此等公然辱人之恶辩!为天下百家所不耻!” 檀缨:“我辱你不假,但好歹有理有据,而你这句,就只是穷途末路,单纯的辱人了。辩已至此,武仪,你可服输?” 武仪:“哈哈哈……辱人之术,我自是不如你,更无意与你比拼,你也无非是将话题引向唯物家擅长的辱人之道罢了,我早已看破。” 檀缨:“话题可是你引开的,方才我问你,‘你以何推论出唯物家皆是有才无德之辈’,你至今都还没回答我,既然要回到主题,请你现在就正面回答,你到底是无才还是无德?” 武仪:“此等诡辩不值一驳,我且问……” 檀缨:“正面回答!无才还是无德!” 武仪:“此辩与主题无关,我且问……” 檀缨:“还在避重就轻?你到底在走兵家的道还是儒家的道?!孟子曰:‘不直,则道不见。’你若为儒,正面回驳!现在!立刻!” 武仪:“……你如此诡辩,你便称得上直么?你又有什么资格诬我?” 檀缨:“我又不是儒家!我为什么要遵从孟子的教诲?你才是儒家!你脑子不够还是疯了?” 武仪:“………………间歇饮。” 当武仪说出间歇饮的瞬间。 便听馆外秦人的叫好声,如潮水般涌来。 “驳得妙啊!” “兵家哈哈哈!” “好想看看伪儒现在的样子! ” 这些呼声绝非是在起哄,而是真正从心底接受了檀缨的辩驳,外加武仪已词穷进饮,赢璃这才稍一抬手,许大家喝彩。 此时,便是学馆门前几人也都一脸兴奋。 母映真只拉着雏后的手道:“武仪欲以其擅长的‘德’攻檀缨,却反被抓了破绽,接着檀缨便是一通死咬,说什么都不松口,其间既巧舌如黄,又老道狠辣,听得好痛快!” “确实痛快。”雏后同样红着脸点头道,“我竟也都听懂了,还好没与那武仪论儒,不然我怕是要睡过去了。” “哈哈哈。”姬增泉也大笑道,“檀缨以因果推理之长,驳武仪行为不端之短,再反噬一口,以儒家的‘德’与‘直’攻武仪之行,当真灵机巧辩一鼓作气。如此看来,檀缨的立论之辩,当真还留了一手,倘他当时不与司业认输,怕还不知道结果呢。” 话罢,他又转向赢璃:“璃公主以为如何?” “是巧辩没错,但我以为……檀缨立的根基,才真是硬的可怕。”赢璃沉思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我很久没听到如此精辟的论断了,这简短的六个字,何尝没有囊尽师之大道? “当真如此。”母映真这才一拍脑袋,“后面驳太顺,都忘了这个基底了。” 儒馆人群边缘,嬴越更是连连喊妙。 “当真无愧飞蝇振翅!小茜你可都记下了?” “记是记下了,但感觉最有意义的只是头一句话啊。”小茜拿着纸张复述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这才是唯一的硬货吧?这是老师从哪里抄来的么?” 嬴越摇头道:“我已阅尽秦宫馆藏,反正我没见过。” “抄的,定是抄的!”姒青篁狠狠挠着脸道,“你们想想谭蝇那摇唇鼓舌的样子,他哪能说出这么正派王道的话。” 对此,嬴越和小茜倒是深以为然。 小茜又问道:“现在这样,老师是不是必胜了?” “呵,这可是儒家,嘴硬得紧。”姒青篁只摇头道:“间歇饮过后,武仪必承认自己的谬误,然后将话题再次向德行上引,进入引经据典的拉锯,到时候谭蝇不学无术的本质就该暴露了。” “哼。”小茜嘴一歪,“老师既然能说出‘传道,受业,解惑’,或许还能说出更厉害的话呢。” ------------ 071 谁为谬?(感谢盟主蹦不出猴子的石头!) 大论堂内。 檀缨饮水之间,心下正一次次感谢韩愈,感谢中学生背诵目录。 《师说》是真的无懈可击。 以出身而论,韩愈确实应属于儒。 但他所述的师道,可谓放之四海皆准,上下千年皆通。 所以韩愈也是个讲事实,讲逻辑的思想家么,跟唯物也算沾个边的。 同道中人,都是同道中人。 至于对面,武仪只闭目饮水,思索后招。 一刻快谈之间,为避免太过惨烈且混乱的情况,每人皆可请一次间歇饮,以整理思绪。 毫无疑问,谁说出“间歇饮”三个字的时候,这半场就已经输了。 旁边,老儒借添水之机,俯于武仪耳边道:“馆主……此势不妙,不如言败散谈。” “小破绽而已,我认了就是。”武仪闭目沉吸道,“再者,我要的不是输赢,是勾出他的唯物之道。” “馆主,容老夫直言……”老儒瞥着檀缨道,“此人必是有备而来,老夫听到‘传道受业解惑’时,亦如醍醐灌顶,想着此话该由我儒圣人说出才是……可寻尽了却也找不到。” “必是檀贼盗儒……你叫人继续找,这边先开谈。” 老儒无奈一叹,只好行至堂中宣道:“饮毕续谈,武馆主,请。” 武仪就此长舒一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刚刚无德无才的指责是我谬误了,应是唯物家的师道,不论德只看才。此论已罢,我且问你,若无德有才之人为师,教出来的学生是有德还是无德?” 檀缨:“我怎么知道?” 武仪:“……你认败了?” 檀缨:“跟胜负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师受业解惑,教给学生知识,解答学生问题,这关德行什么事?我倒是要问问你,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其意为何?” 武仪:“圣人之意为,只要虚心求教,不耻下问,到处都有可供学习,效法的人。” 檀缨:“好,那你诠释师道的第一句是什么?” 武仪:“为师者…………德…………德为先。” 檀缨:“所以按照你的论说,圣人不该先考察此三人的德行,再称他们为师么?还是说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人的德行在圣人之上?” 武仪:“……此为赖辩!圣人言简意赅,你在曲解圣人之意!” 檀缨:“圣人用的可是‘必’和‘师’两个字,意为‘便是寻常并行的三人,也有可以在某一方面当我老师的人。’此意确凿无疑,你刚刚模棱两可的解释,才是在篡改圣人之意吧?” 武仪:“……圣人只是没有篇幅在这里论及德行,并非德行不重要。” 檀缨:“我并没有与你讨论德行是否重要,只是在说德是否为‘先’的问题。 “孔圣在说‘必有我师’的时候,未论及德行,这是确凿无疑的。 “而你却说德为先,此亦确凿无疑。 “那么,德究竟是否为先? “此事,汝与孔圣,必有一谬。 “谁为谬?” 武仪:“此为……诡辩…………” 檀缨:“我只问你!谁为谬?!” 武仪:“………………” 檀缨:“怎生无言?这岂非是在默认,我唯物家‘传道受业解惑’的师道,才更接近圣人的理念?” 武仪:“……………………间歇饮。” 檀缨:“你早已饮过!回答我,谁为谬!” 武仪扶桉怒目:“…………我为谬!是我,我过于看重德行……应尊孔圣之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檀缨随即而起:“好,既如此,我对师道的理解,可是在你之上?” 武仪:“非也……” 檀缨:“哪里非也?我释师道为‘传道受业解惑’,汝寻破绽而不得,遂以德攻我,此时又自认‘德为先’是谬误,自认为无才之辈。谈已至此,我一唯物家竟比你还近圣,这还不在你之上?!” 武仪:“你……在我之上又如何?!” 檀缨:“如何?你应尊圣训,以我为师。” 武仪:“可笑! !圣人此言为寓意,难道孔圣要逢三人便拜一师么?” 檀缨:“有何不可? “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 “今汝伪儒,其下圣人也亦远矣,下我亦远矣,而耻学于师。 “故圣益圣,愚益愚。 “故真儒益圣,伪儒益愚。 “故汝之道,非儒道,伪道也,愚道也。” 武仪:“………………间歇……” 檀缨怒目而指,唯物之气随之不觉攻出: “汝已无歇! “若从儒,给我拜! “若悖儒,给我认!” 此语一出,武仪骤而抓头,满面扭曲:“啊……啊……你……诡辩……我……我未悖……我……我已悖……我……啊……” 此刻,儒馆门前。 赢璃、母映真、姬增泉齐惊而起,异口同声。 “噬道!” 再看论堂,武仪撑桌扶桉,本以煞白的脸色突又一阵血红,流转不定。 普通人看到,只当他是陷入了精神挣扎。 但得道者看的清清楚楚,武仪的气正不可控地溢体而出,化为元灵之气为檀缨所哺。 檀缨亦感受到了如坐鼎时的通透之感。 倘若对手是庞牧一般的正派人物,他此时必已止声收手。 但若是武仪? 我他妈噬的就是你,我代我庞师噬尽你! 想至此,檀缨再也不管不顾,离席一步步逼上前去,口中愈发芬芳: 什么“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 什么“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汝等伪儒,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 什么“圣人无常师。” 什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如此挥斥吐纳之间,武仪身后的儒士都吓得退避三舍。 直到檀缨师说论尽粗喘,老儒才远远抬手道:“檀子……馆主败了……已经败了……” 却见武仪双手死抓着头皮,白面似是血崩,双目更似血爆一般吼道:“未败! !” “未败就给我来!”檀缨迎面而吼,“伪儒之道!你论一寸我驳一尺,你露一尺我噬一丈!” “你! !你! !”武仪双手一拔,直抓下两大把头发,血瞪着檀缨勐一翻手而勾,“檀贼! 敢噬我的道?! !” 这本是请武论的手势,武仪却不待檀缨接论,只双臂一展阴声颤吼:“入殓! 送奠! !” 话音未落,他体内仅存的丧气爆体而出,一黑沉巨棺瞬间当空倒挂成形,棺盖一掀,直朝檀缨压来。 此极丧只激得周围儒士唉声而退。 然而檀缨抬着头,却只有憋,只有怒。 办你娘的丧事,不顺眼,太他娘的不顺眼了。 不觉间,他气息已通,勐一抬手。 “给我烧!” 此刻,再看他周身与掌间,不是那庞牧的焚金炉火又是什么? 棺遇焚炉,应声而燃,气裂之声不绝于耳。 “你……你!你噬儒……你盗儒! !”武仪大骇,痛不欲生之下,满手一压,巨棺竟欲顶着炉焰硬盖下去。 檀缨巨棺压顶之瞬,只见一道寒光自馆外凝射而来。 “凝!” 一语之下,那巨棺竟停在当空,将压未压,棺面更是凝出了一层寒霜。 炉火的炙烤却也不停。 终于。 彭! 气崩棺裂。 武仪应声而倒,面上血气就此散尽。 他还要抬手,却再无半分气了。 “道……道……我的道……尽了……尽了?” 儒馆门前,只见赢璃右手捧“月”,寒着脸一步步踏入:“雏后,武仪已坏了规矩,现在做什么都可以了。” 话音刚落,便见雏后起身斩臂:“护檀子!” 顿时,无论学博将士,一拥而入,片刻便护在了檀缨身前。 众儒方寸大乱,唯那老儒硬挺了口气,率众硬拦在了坐地呆看着双手,抽搐不止的武仪身前。 此刻,馆外更是呼声震天。 “贼儒! 论不过就偷袭?! ” “灭了他,灭了他! ” “没伤了我大秦文士吧???” “檀子雄姿!伪儒已死!唯物当立! ” 叫嚷声是如此的洪烈。 以至于并没有人发现,最后一句其实是小茜喊的,“唯物当立”节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起来了。 在这吼声之中,秦人担忧檀缨的安危,甚有破馆之势,饶是雏后与将军拦在门前才未敢僭越。 最后,还是将军吼出了“檀子无恙,秦人稍安”才算稳住了局势。 至于堂中,失道的武仪已然半癫。 他只颤颤爬起身,指着赢璃等人撕心裂肺地大笑: “哈哈哈哈!檀缨噬儒,汝秦乘势灭儒! “灭啊,杀啊,把我们都杀光罢! “秦楚乱战,法儒争锋!来啊! 快来啊! “快剁了我!一寸尸骨也不要留!” 老儒顿时一阵狞目,忍无可忍回身怒道:“你已不配为馆主,现在开始我主事!” “主你娘!我死了也是馆主!”武仪一个瞪眼,抓起杯子便朝老儒砸去。“今日我便要取义成仁! 通通都要为我送奠!” 这一杯直中老儒眉心,老儒应声而倒,捂头哀叹不止,众儒士忙护上前去,各个与武仪怒目而视。 “怎么,都造反么! ”武仪挥手骂道,“事已至此,我等取义成仁便是! 让天下人看清秦人的卑劣!,亡秦者楚,灭法者儒!大业者吾!” “武仪! ”老儒捂头怒骂,“你失德求死便是,岂能殃及我儒!” “老废物! 你求学六十年尚未得道,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 怒骂之间,忽一似鼎炉一般的沉声传来—— “那我有么?” 众儒皆是一震。 循声望去,正见一身精金炉火的庞牧,自堂间一步步走来。 老儒瞠目惊叹:“庞师……你这是……第四境了?” “嗯。” 庞牧一步踏入论堂,正如一焚炉当空而降。 ------------ 072 我说的! 赢璃见庞牧来者不善,直护在檀缨身前,与庞牧冷冷道:“庞师,檀缨噬的是伪儒,并未不敬儒。” “我知。”庞牧微微一叹,这便也收了气,直视着檀缨好久,终是哑然失笑,抬手数落个不停,“你啊……学谁不行,学我!” “哈哈。”檀缨随之畅笑,“儒之大道,庞师走得,我走不得?” “你可少说两句!”庞牧话罢,便又转向堂内众儒,“辩我未听,依汝等所闻,武仪是真儒还是伪儒?” 众儒对视片刻,随即齐声道:“当是伪儒。” “嗯。”庞牧点头道,“檀子替我儒清理门户,可有不敬?可有不善?” “大敬!大善!”老儒一个使劲,在左右的搀扶下勉力而起,与庞牧道,“师之大道,传道受业解惑也,檀子以此为基,灭了明面论德尊儒,暗中卑鄙无德的伪儒武仪。” “嗯。”庞牧又是头一点,环视赢璃等人,“武仪之罪,我处之可否?” 赢璃见状,知庞牧无意追究檀缨,这才收气点头道:“自是再公道不过。” 众儒更是躬身齐呼:“唯庞师可处之!” 庞牧就此两袖一抖,只身行至武仪身前。 武仪只指着他,一路后退着颤声道:“庞牧……你想清楚……这可是叛儒……我可是馆主!” “休矣,休矣。”庞牧只轻轻压了压手: “武仪,我知你已失道求死。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汝若尊儒,请于此向檀缨谢罪,后自裁以自惩。 “此方不辱我儒,终回正道,我会亲自为你写悼文。 “汝若伪儒,便去罢。 “再也不要回来。” “…………”武仪惊望庞牧,“我……我可以走?我还能活?这里的学宫孽党,外面那些秦贼,能让我活?” “唉。”庞牧只一叹,便回身走至论堂门前,朗然道,“我是庞牧,这场清谈由我来裁决,秦人以为如何?” 顿时,议论之声静下来了。 此时,他心下其实是虚的。 楚地求学三十载,众叛亲离。 赴秦传儒七年余,未立寸功。 这样的人,人民会认可我么…… 然而就在这静默之中,传来了一个女童的叫嚷。 “父亲说,庞牧是好人!”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楚人送庞牧送了十里,定是至善大儒!” “都说庞师是屈原再世。” “庞师一钱不收,每几天就在街上开课,我就是听他课长大的!” “儒家的事儒家管,就让庞师决断吧!” 亲人的呼声越喊越烈,庞牧只闭目静听,好像这是天下最美的乐章一般。 他心头的大石,也终是放下了。 楚地求学三十载,送我十里,民心所向。 赴秦传儒七年余,老幼皆知,夫复何求? 谢谢你们。 有了你们。 才有了我的儒。 待呼声稍安,庞牧才重又睁眼,与众民道: “武仪若为真儒,定当谢罪自裁,以明儒道。 “武仪若为伪儒,既已失道,便也由他而去,让天下人看尽此等伪儒贪生怕死,贪利无义的样子,骂他,唾他都好,莫再引出更大的纷争。 “若我等于此诛他,反倒从了伪儒拨乱天下的丧心之计。 “这便是我的决断,还望秦人遵之。” 听闻此言,秦人尽皆失声。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就这么放武仪走,心下难免不忿。 凝滞之间,还是雏后抬手一扬:“秦人遵之。” 接着将军横身一吼:“秦人遵之!” 众人这才跟着喊出了“秦人遵之。” 庞牧这便也回身,与武仪道:“我已经做出了决断,你呢?” “我……”武仪这便起身,只低着头,握着拳头向外走去,“我是伪儒……” 庞牧只一摆手:“那便去罢。此生汝若再踏入儒馆一步,再妄谬自称一次儒,无论天涯海角,我必诛汝。” 话罢,庞牧也彻底不去看他了。 “多……多谢……” 武仪更不敢看庞牧,也不敢看任何人,只拖着沉痛的身体狼狈踏出。 在将军的指挥下,秦人就此让出了一条路,怒视着他,唾骂着他任其离去。 与此同时,庞牧走出论堂,站在儒馆门前朗然宣道: “今日之谈,唯物家檀子,代儒清理门户,噬伪儒之邪道,儒馆秦人,无不称快。 “原馆主武仪,自认伪儒,失道而逃,秦人并未诛之,是为守礼敬儒。” “此即定论,今后若有人相问,以此告知。” “那人若问是谁说的。” “我是庞牧。” “我说的!” …… 秦学宫,内门门前。 韩孙,范牙并立良久。 日已渐暮,他们的影子都已拉得老长。 身为秦地法魁墨首,他二人自是不可能为了檀缨登儒馆。 但他二人,却又比任何一个人都惦记着檀缨。 咸京城内,秦人时而兴奋高呼,时而愤怒大骂,时而铁蹄铮铮,时而噤若寒蝉。 即便是他们,也猜不出事情变成什么样子了,檀缨又是何等结局。 他们只知道,为了庞牧破境,檀缨入了那虎口狼窝。 “似乎是结束了。”范牙望着儒馆的方向,悠长一叹。 “应是庞牧以武德叫停了。”韩孙摇着头幽幽道,“只可惜檀缨刚刚立的道,我秦宫积蓄的资材,被那儒馆武仪噬去了。” “不然。”范牙面不改色道,“台上一言,台下千虑,若无把握,檀缨又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韩孙摇头苦笑,“你怎么不问问庞牧,他活到今天,做了多少件欠考虑的事情?檀缨定是被那烈儒的火气浇到了头,才为义气失了大局。退一步说,檀缨立论之时,已见词尽技穷之势,全靠实例力挽狂澜,真陷入与儒家的缠辩,他又哪里展的出实例?” “立论时已词尽技穷么……我怎么没觉得?” “不是你亲自驳到他认输的么?” “哈哈哈。”范牙大笑,“那只因为是我罢了,换任何一个人提出相同的问题,檀缨必有千百个论辩等着他。” “哦?”韩孙一眯眼,“司业的意思是,倘若坚称‘地为圆盘’的不是司业而是我,檀缨可破我一驳?” “必破。” “哈!”韩孙当即一阵牙痒,“范子,你竟也争起口舌之快了?” “哈!”范牙反唇一笑,“韩孙,你竟也争起胜负义气了?” “……是啊,我怎么这样了。” “……的确,我也不该这样。” 二人终相视一笑。 但这笑容极其短暂。 “祭酒!司业!” 周敬之的喊声远远传来,瞬时又让二人面色紧绷。 只见周敬之疯了一样跑到门前,见二人在此方才低头喘气,一边喘一边瞪着眼睛结结巴巴说道:“噬噬噬……全给噬噬了……噬到失道了……” 轰! 范牙顿觉一阵目眩,立足不稳。 还是韩孙抢上扶住的,皱眉与周敬之问道:“不可能,檀缨的道近两百副资材才填满,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噬尽??” “啊啊,反过来了,反了。”周敬之一口气这才喘过来,“是檀缨,檀缨把那伪儒武仪的道给噬尽了! ” 顿时。 范牙一个抬脚抓下布鞋就砸了过去。 “你妈妈的! ! ” 嗙! 周敬之也不敢躲,就这么被鞋底砸脸,却还嘻嘻傻笑:“唉唉唉……没说清楚,老师打的好,打的好啊!” “我恨不得打你一天! ”范牙单立着脚瞪目道,“……此话当真?檀缨……能噬儒?他16岁懂个屁的儒!” “是啊,这谁想得到呢?”周敬之说着又托起右手,“不仅如此,檀缨还使出了庞牧的炉火,竟将武仪那殡丧的棺材都给扬了!” 韩孙一惊:“还武论了?” “算不上论,算是……偷袭!”周敬之勐勐点头道,“对,武仪不甘被噬道,不讲武德,偷袭!还好璃公主及时出手,助檀缨扬了那棺材!” “嬴璃么?”韩孙更是大惊,“就叫她不要去……现在这样成法家助唯物家灭儒了……哎呀……” 范牙也是此时才思绪至此。 檀缨噬儒,站在他的立场上,妙是妙,但儒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背后还有那齐楚和春申。 《最初进化》 “唉!”却见周敬之笑而抬手,“司业祭酒不必顾虑,庞牧已执掌大局,称檀缨代真儒灭伪儒,并逼武仪自认伪儒,狼狈而逃,此事已由庞牧盖棺定论,他还说是他说的,有事都朝他来。” 韩孙与范牙这才松了口气。 周敬之还笑道:“再者说,儒馆有雏后坐镇,那可是雏后,有她在越不了界,更吃不了亏。” 韩孙忙道:“此事我正要问,为何我听到了禁军铁骑的声音?” “雏后不得救弟弟?” 韩孙一愣,接着又勐一拍头,“好吧……弟弟……” …… 儒学馆,大论堂。 武仪已弃馆而逃,雏后与秦兵也尽礼而退。 学界的人却还是要留一留的。 首先是赢璃请罪,示意刚刚动气只因武仪偷袭,绝非不尊儒。 再是母映真上前为老儒缝合包扎,一边疗伤一边说儒的好话,将秦学宫的姿态做正。 再是姬增泉“友善”地“请”众儒闲聊,说自己在王畿老姬家有不少亲戚,定会将今日的事实告知他们,希望别和儒馆这边回报的事实有出入,大家坐好了都别走,统一一下口径。 然而对众儒来说,这些都不那么重要。 此时,他们心下所念的,唯有一人。 待老儒包扎完毕,他便与众儒士使了个眼色。 接着,便见众儒不约而同地行至庞牧身前。 老儒当先行礼:“唯庞师可掌儒馆!” 众儒齐呼:“唯庞师可掌儒馆!” 这里面,既有向往,又有憋屈。 两年前,这里还是庞牧主事的,学风正,作风严,虽在秦地传道举步维艰,却不失本心,更无愧于心。 可似乎是总馆不满咸京儒馆多年传道无果,这才派武仪来主事。 庞牧对此倒也未有违逆,尽显君子之风。 只是那武仪,无论资历学识还是作风,都与众儒不和。 但他毕竟是真正的得道者,天生高人一头。 总馆那边,似乎也认为需要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才能打开秦国的大门,默许了他的很多行为。 如今,武仪已自食恶果,伪儒之态尽显。 不请庞牧,难道要等总馆再派来下一个武仪么? 然而面对如此阵仗的邀请,庞牧却只一压手: “我说了,离馆不离儒。我庞牧话虽然很多,也经常不计后果,但食言却也从未有过。” 老儒忙哭劝道:“庞师!人活一世,难道说过的每句话,都要做到么!” 一应儒士随即哭求。 “今日我儒如此受辱……若是庞师在,怎至于此?” “门户已清,庞师回来吧……庞师回来吧……” “总馆若有质询,我等自以死相护,非庞师不可掌儒馆!” 庞牧闻言,却只背身一叹: “我都听到了,谢谢,谢谢你们。 “可是诸位。 “总馆下达调令的人,若为真儒。 “又怎么会用武仪取代我?怎么会用伪儒取代真儒? “我想过了,早已想过了。 “从弃楚事秦,到离馆悖主。 “路是越走越窄,心却渐行渐宽。 “也请你们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不要再逼我,为了昔日的情义,而重新扣上这些枷锁,放弃自己的道。” 众儒听言,只泣不成声。 却也无人再哀求。 庞牧所说的这些,或多或少,每位儒士也都想过。 但他们却没有庞牧这样的勇气与坚决。 或许,这也正是他们无法得道的原因吧。 庞牧也不忍再看他们,只与檀缨道:“与武仪论的什么?与我再论一次。” “???”檀缨刚缓过来,吓得当场又是一退,“论不过,我输还不行么?” “不行。”却见庞牧一扭身,正坐在武仪之前的位置上,瞪着檀缨道,“立论时不就说了,我让你一招数理,你也要与我论儒。” 赢璃见状也是一捂头。 就知道,檀缨如此在儒馆兴风作浪,庞牧心里还是气的。 她忙又护在檀缨身前道:“庞师,檀缨刚刚苦战,而你刚刚破境,此时论道,怕有仗势欺人之嫌。” “唉?!”庞牧茄脸一狞,“这倒也是……可我好不痛快啊……” 旁边,母映真收着医具笑道:“你能破境,可都是檀缨给你换来的资材,他见你要倒,急得脸都红了,这才冒着噬道之危跑来儒馆,有这样的好徒儿,你不痛快,谁该痛快?” “啊,是……”庞牧这又被说得茄脸一红,“可我急啊,这个结果……岂不让旁人小瞧了我儒……” 姬增泉忙道:“不不不,檀缨是以真儒攻伪儒,当真比儒还儒,你要是听到他的论说就不会这么想了,他那论说并不是零散的,而是成大论的师道!” “哦?”庞牧催道,“快快与我说来。” “哈。”姬增泉笑着撸起袖子,“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然后……然后呢?” 众人齐齐望向檀缨。 檀缨只一脸苦相:“回去再说吧,我回头写下来再说,这么说太羞了。” 却听儒馆门前一声喊传来。 “这边!这边把唯物家的师道都记下来了!” 循声望去,正是嬴越一行三人。 他们本来是挤上来看看檀缨有没有受伤的,却正好撞到了庞牧问论的这一幕。 赢璃见状忙迎了过去:“都是我的弟弟妹妹,让他们进。” 兵士这才让开,嬴越这便抓着文书笑着往里走。 但旁边的姒青篁和小茜却不敢迈步。 “怕什么,来啊。”嬴越催道。 “我……我什么都不是……”小茜慌张低头。 “这不都是你写的。”嬴越晃着便书道。 檀缨也在堂内远远招手:“这位是我唯物家的开门大弟子,介绍给大家。” 盛情难却之下,姒青篁和小茜也只好手拉着手,一点点蹭进这儒馆。 嬴越则一路上前,直接将檀缨刚刚所述的师道递与庞牧。 庞牧当即一眯眼,揉着茄下巴品读起来。 众儒也都聚到他身后随之品读。 严格来说,韩愈的这篇《师说》,算是一篇社论。 没有多华丽,也谈不上多深刻的道理。 重点就在于喷。 喷当时官场士大夫之间学风不正,互捧臭脚而耻师的事情,进而引申到“师道不存”。 檀缨自然也未完全照搬,而是将帽子都扣给了“伪儒”,且稍作精简。 整篇论说,虽然不那么漂亮也没那么深,却也无疑切中了师之大道,这才入选语文教材,还成为了少数需要背诵的精华。 仅从这篇文章来讲,韩愈的表现算是一个唐代鲁迅了。 至于从文章本身质量来讲,它的文学性和思想性虽然有限。 可毫无疑问,这个风格…… “好啊!”庞牧一个瞪目拍桌,“骂的好啊!虽浅白,却也正是我儒的大理!” 他就此喜不自胜,与身后众儒讲解起来: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天文数理不如檀缨,檀缨却也敬我儒道,我二人不正是如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 “生他七八个孩子,全都笼络名师栽培,自己却狗屁不通,这样的人不就在楚国坐着呢么?你们想想是哪位? “唉,你们也别想了,这他娘的就是在骂狗春申,骂那黄轲老贼! “这论没问题,此乃唯物家檀缨与我儒相合之论,好论当立,我说的! “速速抄之,连带今日因果结论一并送与各儒馆! “也给春申家抄一份,让他好好见见我咸京的学风! “对了,给春申那份写清楚,唯物家檀缨是我徒,我庞牧之徒啊。” ------------ 073 她终于……我哭死…… 庞牧狂喷的时候,嬴越一行也才趁机凑到檀缨身边。 嬴越一脸狂喜道:“你不就回了个家么,怎么就这样了?” “是啊,怎么就这样了。”檀缨上前一拥,喜道,“不仅如此,我好像武德还很昌盛。” “哦?”嬴越惊道,“武仪偷袭,不是璃姐解的围么?” “是,可我确也实现了寄气于物,把武仪的那破棺材给烧了,那可厉害了。”檀缨说至此,突然想到了什么,扭身笑眯眯望向了姒青篁。 姒青篁却早已贴到墙角,低着头唔唔着,瑟瑟发抖。 “我记得,某人一直吵吵着要武论吧?”檀缨不禁搓手上前,“来,我成全你,无死不休对吧?” “你……你休得意……”姒青篁咬牙侧头,“今日你所说的师道,比儒还儒,酸臭味都溢出来了,不过……确实也有几分道理……就先饶过你。” “嗷幼,谢天谢地哦!”檀缨当场拱手,“那我也让你一招,待你也寄气于物,我等再武论如何?” 姒青篁龇牙眯眼:“必论得你蝇头乱撞!” “可是啊……”嬴越在旁点着下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学宫已经没资材了吧,姒学士又要如何提升呢?” “我……我找家里要!”姒青篁一跺脚,与小茜神气道,“快快书信与我父王,速速送十副过来!” “嗯……小姐,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唯物家的人。”小茜憋笑道,“再者,越王和卫磐子,若得知小姐得道而入秦宫,怕是要当场快马来抓人了,还要得来资材么?” “啊! !”姒青篁这才捂头。 不仅小茜靠不住,家里人也靠不住了! 另一边,老儒抄下了檀缨的论说后,忽抬头问道:“檀子,老夫有事相求。” 檀缨这才扔下姒青篁,恭恭敬敬迎上前去:“老师请说。” “老师?不敢当不敢当……”老儒只望着论述道,“檀子此说,确也是近儒之言,外加有庞师之亲,可否允我儒家引用,编入我儒家文书,以勉学士,论师道。” “大善。”檀缨当即点头。 “既如此……”老儒又问道,“当以多少金酬谢檀子?” 檀缨顿时勐一张嘴。 稿费?! 贵儒大方啊。 赢璃在旁一笑,与老儒道:“贵儒以为多少合适?” “这……”老儒挠头道,“老夫能做主的……最多20金,再多就要请示总馆了。” 檀缨刚要答话,赢璃便是一拦,与老儒道:“不如先支20金,以供半年之用,半年后若贵儒仍有需要,再续酬也不迟。” “半年……未免太短了些……”老儒挠头道,“这样,我书与总馆,40金,授此言与我儒可否?” 赢璃手一抬:“80金永授,且每每谈及,必须注明是唯物家檀缨所言。” 老儒:“60金可否?” 赢璃:“90金。” 老儒:“唉唉……我不说了……80金就80金……” 赢璃:“善,记得先支20金。” 老儒也唯有苦兮兮面向庞牧:“庞师,能否帮忙劝劝檀缨,少要一些?” “这我不行。”庞牧也是茄脸一摆,“可不能跟法家讲价,怎么讲怎么亏的。” 至此,儒馆风波已歇,檀缨又被塞了20金,这才与众人离馆。 然而门前,咸京民众却还未退。 虽然雏后早已走了,他们却仍守在这里,想要一睹檀子真容。 然而抻着脖子瞅了半天,却只看到庞牧携一过于年轻的帅男出馆。 虽被兵士隔着,却也有人远远相问。 “庞师,檀子到底是哪位啊?” “都说唯物家今日刚在秦宫开家,檀子便是那开家宗师么?” “唯物学馆什么时候开?” “哪里能送孩子去学唯物?” 庞牧也是这才想到,这儒馆一谈过后,唯物之道已经立了! 坐鼎得道是一回事,世间扬名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谓名士,既可在大雅之堂论道,亦可在民间讲学。 所谓求道,既是孤身探索天道,亦需民众的支持与供养。 庞牧这便伸手一抓,准备把檀缨引出来,支持唯物家在秦地的大事业。 但这手却抓了个空。 庞牧不得不回过头,看着缓缓退后的檀缨问道:“怎么?不想被大家认识?不想建立唯物家的功业?” “晚些吧,庞师。”檀缨笑叹道,“我还不想当名人。眼下,让大家知道唯物家的主张和学说就好了,待我整理出体系,再与民间传道不迟。” “在理。”庞牧正正点头道,“我虽无功业,却也在楚地管过几年事,在咸京管理过几年儒馆,你且专心修学,待到唯物开馆的时候,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话罢,他便回身与民众道:“檀子已与璃公主回宫了,秦人请散。” 散? 秦人顿时两眼一亮。 哦不,几百上千眼一亮。 “哦?!” “檀子与璃公主???” “璃公主……璃公主她终于……我哭死……” “怪不得刚刚璃公主会动气!此乃护夫之行!” 庞牧一挠头,越听越不对。 大家等在这里,不都是想瞅瞅檀缨和璃公主的么? 我说的没问题啊? 算了,不关我事。 然而在堂内的赢璃,却是身形狂颤。 这事……我还没敢想…… 秦人已经帮我定了? 如此民意,我可怎么…… 怎么拒绝啊! 檀缨更是大惊。 是JOJO。 姐姐生气了,又变JO了。 和我传个绯闻,就这么痛苦么。 他就此一咬牙,刚正上前道:“我庞师岂能如此失言,我这便要他去澄清!” 赢璃只鼻头一抽,似是被嫌弃了一样,委屈回身:“定当如此。” 于是,他们这一晚的对话,又在这里完结了。 之后便是哄散人群,各方低调离场。 只有一个人,他好像被遗忘了。 白丕独蹲在儒馆房檐,只远远地望着东市歌楼的方向。 身陷做工的他,哀伤却又寡泪。 欲求满天下,遇事两三滴。 这便是中年人了吧。 …… 咸京南街,武仪捂着心口,头也不回地跑着,其实更像是走,只是走不快,无论多用力都好像还有人跟着。 要死了……要死了……秦贼要刺我…… 我的道,我的气,全没了……通通都没了…… 挣扎之间,后方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人的手掌终于拍在了他的肩头。 武仪咬牙一吼,回拳抡去。 然而他飘然无力的拳头,却被那人轻轻攥住了。 “老师……是我……”黄洱颤着脸道。 “啊……你……”武仪怅然若失,接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狞目骂道,“你为何也构陷我?” “我……我没有啊。” “你说檀缨气息羸弱,再普通的得道士也能灭他,可刚刚那是什么?!”武仪咬牙瞪目道,“那炉火直逼庞牧,岂是我能压制的?我本欲取义成仁,陷秦于不义,你坏我大事!” “我不知道啊……檀缨气象真的羸弱……而且未曾见到一丝火相。” “难道还是檀缨刚刚修出的火不成?!” “……我不知道……” “……” 二人相视无言。 片刻后,武仪无力抬了抬手:“我走了,你拜别人吧,我已失道。” “武师……我那奇耻大辱都挨过来了,祭酒也没再追究。”黄洱匆匆上前点着头道,“我儒不是说人性本善,只要承担责罚,勤学明悟,终都能至大善之境?” 却只听武仪惨笑一声:“公子洱,你是傻子么?” “啊?” “人性本恶的,那些从善如流的人,不过是被保护得很好罢了。”武仪摇头拍着黄洱道,“我收你为徒,也只是看中你春申家的地位,顺手投一个没人要的闲棋,顺势在秦宫多一重眼线。” “……” “你现在这样,是继承不了春申君的。”武仪这便回过身,一步一挨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黄洱呆滞片刻,却又忽然远远行礼: “武师,你虽弃我而去,教诲却已在我心。 “无论你是否认可那样的教诲,洱都已承此善意,今后当奋发图强。 “人性本善也好,本恶也罢。 “武师已为我留下了善的一面。 “谢谢你的教诲,再会。” “哈……哈……”武仪只笑着走远。 …… 入夜,渭河旁,蟋声阵阵,蚊虫不绝。 可有些人,偏偏就要这个时候出没。 比如这位浑身包得严严实实的老叟,就已经坐在这里,架着钓竿半个时辰了。 夏日白天酷热,便像人一样,这渭水里的鱼也都不爱动弹了,晚上一凉下来,最肥的鱼方才往来进食。 此正夜钓之时! 可这件事他知道,别人也知道。 尤其是不远处那位憨笑端坐的中年人。 中年人似是不惧蚊虫,只穿着一身短衣,即便是夜晚,也衬出了那一身魁梧。 《最初进化》 那是真正的魁梧,如兵家上将般的魁梧。 然而那人面上却又无半分咄咄逼人,永远都是一脸憨笑,默默瞅着鱼竿。 手感更是顺得可怕…… 只要与他同钓,别人就再无可能有半条鱼了。 眼下便是如此,半个时辰的功夫,老叟的杆儿纹丝不动,那中年钓客却已有三鱼上钩。 上了钩,他也只轻飘飘抬杆一扬,徒手便将鱼抓住,接着卸勾入袋,上饵再掉,一气呵成。 “唉……”老叟一叹,今晚怕是又要被他逼到换地方了。 他这便搬着小凳坐到中年人身旁:“兄啊,为何这鱼总是这般好钓?” “饵啊。”中年钓客一笑,这便摸了摸腰间的小袋,“日有日饵,夜有夜饵,饥有硬饵,饱有诱饵,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风水,我有上百副饵方应对,你拿什么跟我钓?” “……兄,钓个鱼你也要算计到这一步么?” “唉,钻研之乐尽在于此啊。” “那能否分我一些饵,教教我也成。” “那可不行,我辛辛苦苦想出来的。” “唉……你这人……” 钓客大笑:“哈哈,你也回去想,咱们斗一斗不好么?” 正笑着,身后走来一黑衫男人:“斗,都可以斗。” 钓客闻言似是不悦,摇了摇头,抓了一把饵料递与老叟:“你且收竿往下走一里去钓吧,必有所获。这凳子留下来,借我用用,你钓完再回来取。” “嗨,多谢!”老叟这便兴冲冲跑去收杆。 黑衫男人也便顺势坐到了凳子上,抬手扇着蚊虫道:“你还真不怕痒啊,牧人。” 钓客笑道:“鱼吃虫,虫咬我,我钓鱼,这不是很理所应当?倒是你,韩孙,何苦总要打破这些天理?” “没办法。”黑衫男人叹道,“生而为人,若不逆天而行,便也只是两足走兽了。” “管你走兽智人,不终究都难逃一死。”钓客澹然抬杆,又一条肥鱼入手了。 毫无疑问。 这位钓客便是秦王,嬴牧人。 坐在他身旁,黑衫男则是相国韩孙。 此时,面对韩孙来扰,嬴牧人虽有不满,却有更多的是心疼,一边卸钩一边说道:“说过很多次了,你如此繁忙,闲下来就该好好休息,那些琐事,不必禀告与我。” “你又怎知我现在不是在休息呢?”韩孙拉了拉凳子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想找个地方把事情梳理一下,安静一下都不行么?” “行行行。”嬴牧人摇着头,笑着挂上新饵,“你说便是,我听。” “嗯,先说国事。”韩孙两眼一闭,揉着后颈道: “粮仓充盈,治水完备,大旱大涝都不怕了,别连着来三年就行。 “楚于我边境传儒,以税为诱,引民迁楚。我已为边境乡县加了一笔‘防务费’,将农税的一半返还给农户,暂且遏住了这个势头,但儒的势头很难遏住,乡县之间,有奉儒之象。 “据传,月氏、西羌一带有人得道,不知是我地溢出之学,还是另辟蹊径,我已潜人去探。 “雏后使其兄任咸师中尉,掌管禁军,应是在为世子冲铺路,打消最后的继承变数。 “国事就这些了。” 听过这些,嬴牧人也只是“嗯”了一声。 韩孙继而展臂一舒,说道: “学宫这边,邹慎私通春申世子,已借庞牧之口惩之。 “庞牧破四镜,白丕要涨工钱,其他人老样子。 “道选得二大才,其一是越公主,其二是嬴越的伴读。 “伴读立论成说,坐鼎问道,耗尽了秦宫的资材,终开唯物家,后一举破儒噬道,不知其是否有意,至少结果上壮了大秦的声势,灭了儒家的威风。 “此人恐引学界大变,未来尚不可知。” 嬴牧人就此又“嗯”了一声。 韩孙又是一叹,接着说道:“最后是家事,雏后的年纪摆在这里,你又这样,我恐不胜精力,照顾不来了。” “你也累了么……”嬴牧人哑然一笑,“是啊,我们也都是这个年纪了。” “雏后也不是一定要如何的人,你稍微临幸一下就可以了,这只是一个女人很基础的需求……” “那就由她找有同样需求的男人,各取所需不好么。”嬴牧人按着杆子道,“宽心罢,她有寸分,出不来嫪毒的,更何况她满脑子都是嬴冲。” “唉……这事我是不管了,累了,真的累了。”韩孙摇着头道,“子嗣方面,嬴冲、嬴灿还在奉天求学,赢璃还是孤身一人,嬴韵还是那样能吃,嬴越倒是过了道选。” “……”嬴牧人闻言一肃,一直稳定握杆的手忽然一颤,“……嬴越自小无人指点,身居冷宫,都这般不利了……还能入选?” “是的,没有任何关照,而且是范牙亲自看中的。”韩孙叹道,“作为父亲,这种时候,还是去见一面吧。” “不了,唯独不敢见他和嬴韵。”嬴牧人扶着鱼竿,努力地让它一点点稳定住,“既然他一心修学求道,便由他去吧,让郸姬不要再为难他了。” “善。”韩孙就此起身,“说了许久,你依旧什么都不管啊……” 嬴牧人只一笑:“你与郸姬,治国御人皆在我之上,为今又是盛世,不该如道家所言,无为而治么?” “唉。”韩孙这便掸了掸长衫,“刚刚城里的叫嚷,听到了么?” “嗯。” “没去看一下?” “不看。” “那若是楚国打过来了呢?也不去看?” “有你在,打不过来。” “呵……”韩孙回身一扬手,“走了。” “不拎两条鱼?” “就你拿这东西当宝贝!” ------------ 074 你不要过来啊!(感谢盟主天海祥云!) 越韵宫。 因为中午吃得太饱了,嬴韵这一觉睡了好久,直至入夜才在床上揉着肚子翻了个身。 “渴……渴……” 她迷迷湖湖睁开眼,看见小桌前,赢璃正在为嬴越梳着头发。 “啊……”嬴韵连忙揉着眼睛,激动且吃力地撑起身体,“璃姐来了!” 可她刚下床,却又因错估了体重踉跄倒地。 然而未等人扶,她又自己一路爬滚过去,抱着赢璃的腿就不放了,还冲嬴越道:“璃姐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长发披肩的嬴越笑道:“叫了,你不醒。” 赢璃也红着脸晃了晃腿:“你别弄我……我给你兄洗梳呢。” “哈!”嬴韵这才松开手,冲嬴璃比划道,“璃姐,你吃过大肥鲫鱼没有,吃过河蛤没有,可香呢!” “可没你这么有口福。”赢璃一笑,夹着嬴越的头发道,“我看宫里又派了两个伙夫来,还为越韵宫调了总管,东西也送来了不少,你将来口食是不缺了。” “啊!”嬴韵一惊,忙冲到房门口,眼见院子里堆的箱子才敢捂嘴,“璃姐,我大秦发大财了么?” “哪有,还不是……”赢璃话说到一半,却又被嬴越按住。 嬴越接过话笑道:“对,父王大破西羌,解救了被戎人暴敛的地方,拿回了不少被掠走的宝贝,父王母后想着我们,这便也送了不少过来。” “好啊,我大秦又威风了!”嬴韵喜不自胜,“不错,本宫大喜!” 赢璃摇头一叹说道:“那你还不去看看战利品?” “嗯!” 待嬴韵跑入院中,嬴璃才与嬴越道:“父王不管不顾,雏后刁难你们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么?” “是。”嬴越苦笑道,“她只知道父王多年都在驻守西境,为了保卫秦民,秦宫不得不节衣缩食,艰苦朴素。” “可她总能识破这个谎言的,你要让她在谎言中度过童年么?” “那也好过在悲苦中度过。”嬴越对着铜镜震震点头道,“这不,已经熬出来了么。” “你也是……”赢璃埋怨道,“我记不住你的年纪,你就不能提醒我一下?道选帮你打个招呼又不难。” “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嬴越笑道,“这样也好,不这样,兴许范子还不屑收我为徒了。” “你也莫喜,过不久便是奉天指路了。”赢璃理着弟弟头发道: “每年七月下旬为始,奉天学宫名师便将出访各学宫,先是考核研学,以评出各学宫各家的水平,昭告天下。 “再是指点迷津,办几场清谈,这其间若是被名师赏识,或有资材相赐,或有直去奉天求学的机缘。 嬴越闻言问道:“我记得璃姐你当时就被选中了?” “嗯,去了奉天一年。”嬴璃点头道,“那里的资材确实丰富,又有光武帝遗风秘传,但留学最多一年,若要更久地呆下去,需将身许奉天,只效忠天子,非学宫有命不出王畿,这我受不了,就回来了。” “嬴冲和嬴灿呢?”嬴越又问道,“他们也是在奉天指路中选中的?” “他们不是,光武帝早早留了条路,许各国公子公主去奉天一年。你若想去,让父王发个文书也便去了。” “这可有些难了。”嬴越苦笑,“说到底,我与璃姐和嬴韵之外的的家人几乎没怎么见过,与嬴冲、嬴灿更是话都没说过,我只是好奇,他们满一年之期后会回来么?” “应会的。”嬴璃澹澹道,“嬴冲根本就不想去奉天,完全是雏后逼他去的,至于嬴灿,她只喜被众星捧月般关照,在奉天恐怕也不会舒服。” “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嬴越叹道。 “你若想去,我去求父王便是了。” “还早还早,待我将秦宫之学阅尽了再说!” “那怕是要学到范子的岁数了。”嬴璃嗤笑道,“你只记得,奉天指路的考核对个人与学宫都很重要,便是祭酒也无法左右成绩,莫要像当年的嬴冲一样,以第三席的名次入了道选,结果奉天指路却拿个末位丢人。” 嬴越大笑:“哈哈!我已是末位,已然没有下降的空间了!” “你这笑的……”赢璃也掩面道,“见你这样豁达,我倒也放心了。” “璃姐大可宽心,烂日子我已过尽,往后每一天都只会更好!” “定是如此。”赢璃笑着抻起嬴越成束的头发,“理顺了,明天可要扎好,莫误了我的工。” “说到这个……”嬴越看着镜中的自己道,“我想换个短发。” “?”赢璃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只有最前卫的越人才敢那么搞头发,儒家会骂死你的,庞牧见了,怕是要生啖你肉。” “也对。”嬴越摆手笑道,“是想换个新气象,但还是不要在这方面出头了。” “你这头发倒也确实又粗又旺,我取剪来刮修一下便是了。”赢璃说着从抽屉里取出铁剪,比划着一层层轻刮起来。 嬴越也是两眼一闭,舒缓叹道:“话说,今日璃姐没少护檀缨啊,以前都没见你那样动容过。” 察! ! 赢璃瞬间JOJO。 嬴越好像也听到了什么,睁眼看到镜子里的短发一颤。 “……” “……” 嬴璃:“手……手滑了……” 嬴越:“好滑……不愧是理解,手滑都如此有力……” 嬴璃:“要不……我去求司业给你接上……” 嬴越:“司业的道还能这么用的?” 嬴璃:“怕也是要一根根接了……” 嬴越:“罢了……天意……” 嬴璃:“既已如此……我彷越人的头型,再给你修饰一下……” 嬴越:“谢过璃姐……话说,雏后与檀缨姐弟相称的事你可知情?” 察! ! “……” “……” …… 秦学宫,周敬之小院。 范牙、庞牧、母映真、姬增泉和周敬之,将檀缨围了一圈,亲眼看着檀缨高高抬手,又生了一把炉火。 “当真是我的火……”庞牧瞠目喜道,“莫不是随我从儒了?大善啊!” “你可歇着吧。”母映真哼道,“檀缨只是施出了炉火,平常的气还是老样子,最多算是寄气于炉了。” “应是如此。”檀缨看着右手喃喃道,“进儒馆前,我自认为悟了庞师的道,并践行之,之后见到那棺材,就很想扬了它,自然而然就用出炉火了。” “扬的好!”庞牧拳掌一击道,“武仪那伪儒,与他劣师专走殡丧之道,于楚地宣扬大奠厚葬,殡仪是礼不假,却也不可过度为之,礼到即可,生者为大!” “呵!”姬增泉大笑,“叛儒说话就是有劲呐。” “休叫我叛儒!”庞牧瞪目道:“武仪那伪儒才是叛儒,我灭伪儒,是为真儒!” 檀缨也是听得直笑。 好家伙,还有叛忍呢?这可厉害了。 姬增泉与庞牧逗闹之间,范牙的思索却也没停下。 “照理说,能用出庞牧这样的炉火,檀缨的气应已转为儒家才对,是为弃唯物从儒。”范牙抿嘴道,“然而檀缨的唯物之气却并没有受影响,似乎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化为炉火涌出。” “这倒与我化物家有些相似了。”姬增泉忽惊喜拍手道,“我等化物家,正是用气与基材产生反应,继而施道,所以檀缨算是一个……不需要基材的化物家?妙啊!” “妙啊!”檀缨竟也跟着搓手点头。 庞牧却反瞪眼道,“你可休往你化物家身上引,化物家那东拼西凑的两下子,能施出如此精纯的炉火?檀缨必是承了我的儒!” 姬增泉眼一眯:“可檀缨施道你也看到了,只见火不见炉,到底只有化物家才能这样。” “好了,不争了。”范牙摇着头起身道,“唯物之道还要檀缨自己探索,我等解惑便是了。” “当是如此!”庞牧这便也起身,拥来檀缨道,“今晚谁也别争了,檀缨跟我睡。” “唉!”周敬之一怒而起,“说好了随我睡的!” “他都用我的炉火了,还不跟我睡?” “那算什么,檀缨这寄气于物,烈火焚棺还不是我教出来的?” “你懂个屁!你最多是个受业解惑的,道是我庞牧传道的!” “好家伙!当着司业的面辱我墨家·师道?我与你拼了!” “哈哈,我已破至四境,放个屁都能崩死你!” 吵闹之间,还是范牙叫停了争端:“好了!今天随周敬之睡,庞牧你有话明天再说。” 眼见司业决断,庞牧也只好应了。 范牙这才数落着几人说道:“你们也都收收心,学宫开堂在即,八月初便是奉天指路,尔等通通放下檀缨与唯物的事,先把本职做好,莫误我秦宫大事。” 几位学博当即聆训点头。 还是姬增泉机灵些,顺势问道:“根据今年奉天的顺次,墨家先来我秦宫指路吧?” “是。”范牙说着转望檀缨,“以身份论,你既为唯物家开家宗师,应是没人能指你的路,可奉天资历在此,开家之事又瞒无可瞒,我与祭酒恐怕也藏不住你。” 檀缨倒也无所谓,只点头道:“百家皆为我师,让奉天指就是了。” “对你来说,指路倒也不是关键。”范牙又咽了口吐沫说道,“天文立论的事,不日也便会传到奉天,所料不错的话,我墨家巨子,恐会亲来。” 听闻此言,周敬之当即一震:“巨子亲来??老师当真?? “还并没有得知消息。”范牙沉沉点头,“但我毫不怀疑他会来。” “他……他可是……”周敬之抓了抓头,又看了看檀缨,最后只回身一叹,“唉……” 姬增泉不觉皱眉:“司业一点我才想到,眼下墨家的擎天说……正是吴孰子所创的。” 母映真顺势劝道:“我看还是司业顶吧,檀缨怕是顶不住。” 檀缨也是才想到,范牙只是秦地墨家的魁首罢了。 唯有天下墨者之魁,才会被称为巨子。 他一个巨子,又跟我过不去干什么,大家学说共存不就是了? 范牙眼见众人如此,只摇头道: “我墨家一向求实,巨子更不会因学说相冲而怀恨。 “我言下之意,只是希望檀缨在吴孰子来之前,尽可能整理出一份初版学说,请巨子指点,若有缘得赐资材自是更好。 “退一步说,吴孰子既为奉天学宫长师,又为墨家巨子,他若执意与檀缨论天文,我与祭酒也是拦不住的。 “不如早做打算,多一分依仗是一分。” 檀缨本无意再出什么封头,只想先学些通识,自基础展开研究,得空搞一下天文之说。 但听范牙如此安排,却也妥当,当即一个点头应了:“我听司业的。” 几位学博顿时一阵哀叹。 似乎是对吴孰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却又因范牙在场,不便明说。 倒是范牙,肃了下身子,自顾自直言道:“学博们深知吴孰子是位严苛之人,这才不愿你的学说过早被他看到,但我以为,严苛从不是错,学说若有错漏缪悖,早知早改,不然只会越陷越深。” 檀缨连连点头。 他本来是很正经的,但突然感觉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就想起了韩孙的笑癖。 若是这位异态天尊在此,此时定然会想—— 是啊,吴孰子你早知早改啊,不然只会越陷越深。 想至此,搞得檀缨自己也憋笑不止。 范牙不解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不说了……”檀缨赶紧捂嘴。 倒是姬增泉眼睛一亮,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知道了……这个真的不能说。” 母映真随之捂嘴:“这个……哈哈……祭酒这个……原来也传染给你们了啊?” 都到这里了,范牙也终于会意。 先是面露愠色,想反手给檀缨一耳刮子,可看到檀缨的样子,却也只好莞尔一笑:“想就好了,万不能说!” “不说不说。” 唯有周敬之蒙在鼓里,却又不好问,也跟着傻笑起来。 眼见安排已定,范牙这便吩咐道:“既如此,奉天指路之前,檀缨随我着论,学宫的课暂且缺席便是。” “不劳老师的功夫,我着论之前的问题都很粗浅。”檀缨忙说道,“我只是想先了解主流学说以及墨家的数理,送我进天文数理书目齐全的藏书馆便是。” 范牙稍思答道:“最全的相关书藏应在我墨家学馆,这样,明天一早让白丕带你去,你暂且在学馆住些时日,我会请馆主为你提供一个安静的环境。” “那再好不过!”檀缨震震点头,“我先收心着说,心里多些底气,若巨子真的来秦,避无可避,再谦恭聆训便是。” “善。”范牙这才舒了口气,满意点头。 待司业领着一行学博人走了,周敬之才擦汗一叹:“嚯,可算完了……檀缨啊,刚刚你们在笑什么啊?” “说不得说不得。” “唉你这人!我还不在乎了!”周敬之气呼呼扭回身去,“等着,我给你准备床具去。” “还没完。”檀缨却一把将他拉住,挑眉到,“周师,先给我讲讲擎天说呗?” “啊……这个可累了……你不累么?” “不累,一点也不累。” “明天吧还是……”周敬之扭身要跑。 檀缨忙又追上:“唉随便讲讲,你不是师道么,讲的快!” “可我也是个人啊……这一天我脑子已经要裂了……” “不打紧,我先问问有圆周运动的式子么?” “什么式子?” “就是速度、力、和运动轨迹的公式。” “我请你同住只是闲聊的……并没有心力交流这些了……” “这不是闲聊?不如从勾股定理说起吧,你可知勾股定理的证法?” “什么?” “割补术证法有么?” “??什么??” “这我得给你画个图细说了,走,咱们去书房畅聊!” “你别过来,不要过来啊! ” “来嘛!” “庞牧回来! 人你拿走!我不要了!救我! ” ------------ 075 开堂 七月十七,晨。 咸京市坊之间,已满是唯物家檀子噬灭伪儒的佳谈。 昨晚事已至此,学宫是怎么都不可能封锁消息了,便也只好任由他传,也算是壮大唯物家的名声了。 只是,这一下壮得有些过头。 要说檀子怒斥众儒,学博倾巢助阵,禁军精兵尽出,这些还有些根据。 但后面的檀子志在灭儒,大道显于咸京,光武借坐鼎还魂转世之类的,就开始传邪了。 可这还不是传播性最强的。 顶流还得说是璃公主。 对庶民而言,学界和政界的那些名人都距离都太远了,印象很模湖。 比如韩孙,那就是个特别大的官,主理一切。 比如范牙,那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什么都懂。 但璃公主不同。 一位妙龄的得道圣女。 一位王室的掌上明珠。 这已经不是远的问题了。 根本就是神了。 又因她寄气于“月”,陡然又增添了几分神性。 她也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终极的崇拜对象,声名远扬。 这也导致,秦人也时常困惑,究竟是怎样的天之骄子,能与这样一位神结合。 可就在昨天,庞牧说“檀子与赢璃回宫了”。 说得就像到点儿了回家睡觉一样写意。 一时之间,天骄檀子的形象已然跃然纸上,大家都不约而同拿出了少年光武帝的画像,认为只有这个形象才能符合檀子。 当然,他们还是保守了,人还可以更帅的。 不过这并不影响市坊疯传檀子与赢璃的绯闻,即便庞牧后来澄清这是个误会,却反倒被认为是欲盖弥彰。 以至于,当姒青篁和小茜背着行囊走向学宫的路上,都不得不听到各种议论。 “宫里传来的消息,檀子早已是王婿了。” “不错,我也得到消息了,檀子第一次当伴读,走进秦宫学堂的时候,璃公主便看上了他的大才,私定终身。” “哦?他们还当过同窗?” “那可不!当时璃公主年方十八,正是要订婚的时候,一见檀缨便错不开眼了,非他不嫁,不然璃公主又何苦等这许多年,连周太子的月下清谈都不去?檀缨若非王婿,雏后又何苦动用禁军相护?” “有道理啊!只是……这年龄不对吧……璃公主十八……檀缨当时岂不是只有十二三?这璃公主岂不是……” “唉!这话不得乱讲的!秦宫之事一向大胆,我等还是不要聊了,心知肚明即可。” “嗯……璃公主喜欢小弟弟的事情,颇为隐晦,你我也莫与人说……” “不说不说……” 姒青篁一路走着,越听越离谱,已经没有勇气再见赢璃了。 “璃公主……我的璃公主一定不是那样的,怎么可能委身于蝇?” “哈哈。”小茜在旁道,“公主之尊,倒也配得上我檀师。” “你起开,你现在浑身都是谭蝇的味道了。” “嗷幼,昨晚也不知是谁非要抱着我睡~”小茜调笑的同时,也远远看到了学宫门前呆站的檀缨,这便要挥手前去,“那我去上工啦。” “晚些去,再多陪陪我。”姒青篁拉来小茜远远瞪向檀缨,“不日便是奉天指路,我最擅长的墨家先来,我就不信谭蝇样样都能精通,只待我坐稳首席,他原形毕露,洗刷璃公主的污名!” “墨家数理,确是你家的专长。”小茜点着下巴道,“但这关璃公主什么事啊?” “哼!璃公主的那些异样的神态,必不是因为檀蝇其人,只因其才。只要我的才在檀蝇之上,璃公主必能恢复如常,甚至对我也那样。”姒青篁一阵磨牙,目光逐渐凶狠起来,“我力压谭蝇,解救璃公主,只在此刻!” “这……全是你的痴想吧……” “不是!” 说话间,一辆熟悉的老马车驶过,缓缓停在了学宫门前。 檀缨眼见老鲍驾车而来,这便招呼过去。 “哎幼!”老鲍笑着一跃下车,“檀子来接风啊,这可受不起,受不起受不起。” “子个锤头,你还鲍子呢。”檀缨一笑便掀开了车门帘,一见羞答答低着头的嬴越就叫了出来。 没办法,嬴越的新发型太虎了,整个一个长分头。 对大多数地方,大多数人而言,头发都是很重要的东西,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剪,束起来就对了。 尤其是儒家,对于擅自处理头发的行为更会定义为不孝。 因此,也只有过于赶时髦的越人,和过于特立独行的人才有胆量搞短发,其震慑度堪比彩虹头杀马特。 但其实从视觉层面而言,这分头刚好也遮住了一些方脸,倒也显得嬴越更精致俊气了一些。 如果是女人之间,不管闺蜜的造型有多失败,此时都会送上虚伪的赞扬。 然而男人之间,不管伙伴的造型有多成功,都会送上真挚的讽刺。 檀缨更是不客气,一脸喜不自胜便揉上了嬴越的脑瓢。 “哈哈哈,你这头型好像个大**头子啊!哪位天宫巧匠给你整的?” “嘘……”嬴越此时已面如憋茄,只疯狂暗示檀缨收声。 檀缨这才觉出不对,再余光一扫。 啊! 我璃姐姐也在车里! 昨天夜宿越韵宫了? 难道这是她的杰作? 毫无疑问,此时的赢璃,听到了檀缨的评述,正逐渐面露JO态。 “……”檀缨一个狞脸,立即硬生生抽手,只负手严评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头发像公鸡的鸡冠一样傲然而立,彰显出了我秦人的雄姿,此等大美的杰作,必出自天宫巧匠之手。” “你止声吧……”嬴越只摇着头踏下马车,回身敬道,“璃姐……到了……” “嗯。”赢璃强自按捺着JO意,僵绷着脸下车,看也不敢看檀缨便遁入了学宫侧门。 檀缨顿时一凉,冲嬴越骂道:“你怎么不告诉我璃姐在车里?” 嬴越反骂:“谁让你一上来就说这等话,活该!” 对骂之间,檀缨却又听见车厢内一阵哽咽。 探头望去,才见嬴韵正坐在后座径自抽泣。 “卤蛋怎么了,早上没吃饱?”檀缨笑问道。 “傻柱休扰本宫!”嬴韵一个侧头,不愿道,“我兄一入学宫,岂不是被你一人霸占了……我都见不到了,都怪你!” “哈哈,怪我怪我。”檀缨扬眉道,“你也在学堂好好求学,将来进学宫找我们不就好了。” 嬴韵顿时一个怒目:“我笨!” 檀缨也是看傻了,头一次见到笨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那我更笨。”嬴越只回头笑道,“勤能补拙,我都过得了道选,你一定也可以。再说了,再笨能有傻柱笨?” “这倒是……”嬴韵这才抹了把眼泪,起身叨唠着上前道,“你可得经常回宫看我。” “那是一定,学宫十日便有一休,我必回宫。”嬴越抱着妹妹狠狠揉了揉,这便一让,“也跟你傻柱哥道别吧。” “谁让傻柱抱。”嬴韵侧头一摆,却又单眯着一只眼道,“除非……傻柱舍不得我,耍赖皮非要抱一抱。” “哎呀,我好舍不得啊。”檀缨当场哭腔,“好想抱一抱韵公主啊。” “哼,那便许你僭越一次。”嬴韵这才扭过身,“抱一下本宫吧。” “嘿!”檀缨当场抬着她的胳肢窝就是一举,“举高高!” “本宫不是小孩子,放本宫下来! ” “举高高~~” “哎呀好玩是好玩,可不能让庶民看到本宫这样啊。” “举高高~~” “哈哈哈哈~再高些~~~” 嬉笑之间,老鲍也取下包囊交给嬴越收了。 嬴越接过包囊嘱咐:“嬴韵这边,辛苦鲍叔照顾了,现下越韵宫例钱足了不少,鲍叔随意支取便可,多出来的就当是补你多年的工钱了。” “公子宽心,我在,韵公主在。”老鲍应过之后,又笑问道,“例钱当真由我随意支取?去歌楼也成?” “……你不告诉我就成。”嬴越无奈转身,“千万别让我知道。” “哈哈。”老鲍这便一挥手,“公子去罢,我这老骨头还能硬几年,够撑到把嬴韵也送进学宫的那天。” “有劳了!”嬴越挥手惜别后,眼见学宫的门也开了,这便拥着檀缨往那边走。 却又见白丕开了门,拖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一脸生无可恋。 “怎么还要做工,檀缨你不能老实几天么?”他说着便无力地拍了拍檀缨,“走吧。” “嗯。”檀缨这便与嬴越道,“我要先去墨学馆准备着论,咱们怕是要奉天指路再见了。” “啊。”嬴越闻言一拍头,“我今日的那件大事,还想等你一起呢……” 檀缨更是一脸遗憾:“没办法,我们只能异地坐坑,遥相呼应了。” 正说着,姒青篁也拉着小茜走来,只侧着头道:“再不抓紧时间进宫修学,奉天指路可是要露馅的。” “奉天指路?”白丕笑道,“檀缨可不一定去了,司业让他去墨馆潜心着说呢。” “啊?”姒青篁一愣,再看檀缨笑嘻嘻的样子,心下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檀缨扬眉笑道:“哦?舍不得我?” “你快去罢!”姒青篁跺脚扭头便走,“再也不回来才好!” 白丕看得这叫一个精彩,只拍着檀缨道:“是我,该叫你老师才对。檀子老师,失敬了。” 此时小茜站在原地,却也是莫名的尴尬了:“那?我该去哪里?是应随檀缨去墨馆才对吧?” “不必,你与青篁一道入宫求学吧。”檀缨笑道,“机会难得,定要证明我等伴读不输于人。” “啊……我拿着工钱,还蹭学宫的课?” “蹭!快去追你家小姐吧,她怕是离了我又要哭了。” “哈哈,师父你可真不要脸。”小茜这便颠颠追了过去。 最后,檀缨与赢越相视一望。 檀缨:“奉天指路见,你再来个末位我可是要笑你的。” 嬴越:“倒是你,着出的说可休丢了我秦宫的脸。” 檀缨:“多说无益,走了,记得老时间异地坐坑!” 嬴越:“老时间,遥相呼应!” 大门前,待学子尽入,白丕只手一挥,御棋合门。 “道始107年,秦·稷下学宫,开堂。” ------------ 076 关于地球的运动(感谢盟主沧海鼠!) 檀缨与白丕一路向东,这才稍有空闲打量起街市。 咸京作为秦王都,除军政机关,各学馆外,工坊尤其多。 虽然仍然局限于手工业,多数工坊也只是制造日用品,但这也正是自秦昭襄公崩溃以来,秦国重振旗鼓的核心。 与六国不同,秦自变法以来,走的始终是中央集权军事帝国的路线,赋重法严,利用强大的组织力开创霸业。 很大程度上,人民是靠军事大国的荣誉感才撑下来的。 但随着光武叫停内战,秦国这台战车被迫止步,军队没了敌人,人们也失去了目标。 好在学王见过了王畿的繁荣,及时转舵,于秦地大力推崇墨家,尤其扶植发明创造和手工业,这才使秦国再次伟大。 但学王毕竟是学王,他虽馋墨家的产能,却又始终提防墨家的理念,尤其是政治理念。 毕竟与一心事君的法家相比,墨家出身于民。 在最辉煌的时代,墨家诸子也曾一度广泛参政,遍历七国,甚至达成了跨越诸侯国界的严密组织,成为了一个国家之上的,类似兄弟会一样的存在。 墨家巨子更是一呼百应,达到了令诸侯王忌惮的程度。 秦惠王或许能接受这样的人管理国家,但学王是万不能忍的。 更何况,压制墨家最好的工具,不就在眼前? 于是,在他的任命与潜规则之下,只有忠君的法家才能成为秦国政界的主流,墨家参政的上限则极低。 久而久之,有政治诉求的狼性墨者自然而然离开秦国,只剩下了一批如范牙这般,追寻天道真理与生产发明的和蔼墨者。 而墨家学馆,便是培养墨者的摇篮,蕴藏知识的宝库。 下到开堂讲课,上到发明认证,墨家学馆几乎成为了一个专科学院+专利局的合体。 也正因如此,这里的数理藏书比学宫还要全。 檀缨与白丕一路东行至辰时四刻,终是站到了墨学馆敞开的大院门前。 相比于儒馆的小院中堂的雅致,墨馆更像是一个巍峨的大机关,不时有人出入。 大砖砌成的主楼两层高,周边顺着围墙则是一圈平房小坊,不知是存物还是做实验用的。 至于院内广场中央,则是一尊足有几人高的墨翟石像。 见到这样的墨馆,檀缨顿时喜不自胜。 这根本就是国家工程院啊! 即便只是个咸京分馆,墨家都如此之盛。 这盛世简直如我所愿! 院门前,两位门房见二人身负学宫腰牌,只远远致上敬意。 白丕这便一推,拥着檀缨并行入馆:“墨家学馆是最开放的,学宫的人不问家道都可自由出入。” “那其他人呢?”檀缨看着左右问道,“我看出入的人不少啊。” “多为墨者。” “可我看还有小孩?” “那是来上堂的学生。” “那些身上脏兮兮的人呢?” “那是坊主或是坊师,应是来交流问题的。”白丕笑道,“很多我们平常用的东西,都由墨馆授艺,工坊制造,待一定时间后,工艺传开了,墨馆便也有了新的改良,他们最大的收益也便是在这里了。” 二人谈笑间便踏入主楼,檀缨将范牙的信递给迎宾后,便与白丕驻足等候。 信的内容檀缨不知,只看到封皮上写着【范馆主亲启】。 檀缨见到这个称呼,一个问题很自然地便问了出来:“馆主怕不是范子的亲戚?” “是啊,你不知么?”白丕四望道,“是范牙的孙女。” “哦?”檀缨惊道,“那不是很年轻,这合适吗?” “人家十岁就成名了,你也是咸京人,没听过神算女的名号?” 檀缨稍作回忆便是一惊:“神算女……原来是她!以前学堂里老师经常拿这个神算女说事,说我们学五六年不如人家四岁的水平。” 白丕大笑:“这是实话,只论算理的话,司业也就是她十三四岁的水平,不是我瞎说的啊,是她当年学宫道选时司业亲口说的。” 檀缨立时肃然起敬:“那……她现在是第几境了?” “她未得道。” “这凭什么不能得道?” “大约是,道心碎了吧……”白丕抿嘴叹道: “上个如你一样不知天高地厚,16岁便在在秦学宫立论的,就是她了。 “只是她没你那么幸运,更没你这般懂得避之锋芒以巧破题,含含湖湖混过去。 “她只认数理,毫无妥协。 “所以最后,她真的是躺着出来的。” “这……祭酒未免……唉……”檀缨苦笑摇头。 “当时还不是这个祭酒,是上一任祭酒。”白丕沉叹道,“吴孰子。” “吴孰子?”檀缨惊道:“墨家巨子?是秦宫的上一任祭酒?他比……比韩孙还狠的?” 《高天之上》 “什么狠不狠的,立论当然要狠。”白丕拍着檀缨道,“关键是要清楚自己的破绽,知难而退啊,便如当时司业坚称地为盘状,你直接服输一样,若执拗硬辩,你或也撑不到后面的势论。” “说来惭愧……”檀缨苦叹道,“我这立论能成,也全拜司业大智,祭酒开明,他们若执意为难我,我那实例什么都说明不了的。” “诶嘿。”白丕笑道,“吴孰子便是执意为难人的那个了,不确凿无疑,他死也不认。” “那是麻烦了……” “岂止是麻烦,这种人就不能理他。”白丕拥在檀缨肩头道,“这事你听我的,到时候管他奉天指什么鸟路,千万别见那个吴鸟子,说什么都不见。” “嗯……”檀缨问道,“我只想知道,这位馆主当时立的是什么论,会被驳成这样。” 白丕闻言赶紧转身摆手:“这我可懒得知道,数理不好玩,麻烦死了。” “那我等等当面问她便是。” “那你怕是揭人家伤疤了。”白丕摇头叹道,“自立论大败后,她便离了学宫,入了墨馆,从此再没提过这件事,就连司业也都不敢提了。” “那我找机会问司业吧。”檀缨也只好收了心,“还是先搞自己的事,别再添乱了。” …… 墨学馆,二层东南,馆主室。 折窗半开,清风习习。 这本该是个舒适的场景。 可偌大的室内,却偏偏围了一大圈通顶的书柜,上面林林密密挤满了书册与模型,却又搞得人很压抑。 再看正中窗下的长桌前,一灰衫女子正蹙眉观桉,不时理一下侧鬓,似是碰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女子眼中似有一些范牙的坚毅,但相貌身姿却十分柔软温和,发饰清爽,又正是妙龄,怎么看都是青衫白裙更适合她。 可她偏偏身着一身灰衫,断绝了浮夸与美艳,只求简洁近民,与众墨者无异。 毫无疑问,这位便是范牙的孙女,墨馆馆主范画时了。 正思索之间,叩门声响起。 她低着头“嗯”了一声,便见一位身着黛蓝衫的年轻女书左蹭进了屋。 “馆主,有两个学宫的人找你。”女书左恭恭敬敬呈上书信道,“应是学宫司业有所托付。” 范画时一见那字迹便心头一喜,却又不好让属下见到自己轻薄的样子,便也只缓缓拆封,耐着性子将信展开。 【画时: 【近日学宫变数颇多,我恐无暇离宫。 【檀缨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奉天指路在即,我便将他委托于你,容他在墨馆待些时日,阅馆藏,书立论,以应奉天。 【檀缨身份特殊,切记不要公开,让他尽少见人,其余安全事宜,白丕会布阵以保。 【下一页是这次的题——】 范画时本是一脸澹然,但看到“题”字却不觉荡出一丝期待,快快翻页—— 【一个粽子卖价1铢,吃过之后可得1粽叶,2粽叶可换一个新粽子。 【我有20铢,请问最多能吃到多少粽子?】 眼见此题,范画时只无味一叹,便将其亮给了书左:“爷爷准是太忙了,都在拿这种哄孩童的题敷衍我了。” 女书左这便接过纸张品读了起来,越品越慌:“馆主……这也不是寻常孩童能解的吧……” “你解之多少?” “反正不是30……馆主容我演算一下……”书左说着便仰起头苦算起来。 “回去慢慢算吧,答桉是39。”范画时这便收了书信问道,“上一旬挂的题可有人解出了?” “没。”书左呆呆道,“馆主的题太难了。” “那就换上这个吧。”范画时说着便拿起竹筒笔,在范牙原题的基础上改了一下,推给书左,“抄在大纸上,闭馆前挂出来,给大家一个简单的机会,不然这每旬一题总是无人能解,久而久之也就无趣了。” 书左接过新题一看,顿时不寒而栗。 【一个粽子卖价3铢,吃过之后可得1粽叶,5粽叶可换一个新粽子。 【我有1234500铢,请问最多能吃到多少粽子?】 (所有与数学有关的地方,实际用的都是这个世界的数字符号体系,后不赘言) “馆主,这题我光是看一眼,脑子就已经乱得不行了。”书左只收了新题颤颤摇头,“谁爱解谁解吧。” “很简单的,一眼便可找到窍门,十岁孩童的算力足以解之。”范画时说着,点着额头稍算一息,便又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493800】 “馆主这就算出来了?”书左张圆了嘴问道,“这是标准正确答桉么?” “是标准错误答桉。”范画时随手撂笔道,“如此简单的题面,我猜不少人一看到就会算出这个,告诉他们这是错的,回家好好算完明天再来答,不要费纸。” 话罢,她便又低头瞄向了桉上的图纸:“那两位学宫的客人要用藏书馆,这段时间藏书馆便只许他们进出吧。或还要住上一段时日,你安排接待便是,切记低调行事,不要让馆里人知道。” 书左点头应了,却又问道:“司业所托,那两位看起来也是有身份的,馆主不去见一下么?” 范画时无味道:“各做各的事罢了,没必要的相见不如不见。” 书左却不甘心,上前问道:“近闻学宫有人立论坐鼎,我猜,这二人或与此事相关?” 听到“立论”二字,范画时身形微微一颤,一瞬失神过后,只澹然道:“无关,外来学士请阅墨家馆藏而已。” “哦……”书左又问道,“具体立论的内容,馆主知情么?好多人都在打听,问与我墨是否相关。” “不知,不问,不想。”范画时也再度摇了摇头,“我墨馆做些常务就好了,向天求道不是我们的事。” 书左也不敢再说什么,只领命而去。 回到大堂,一路引着檀缨二人走向内侧的藏书馆。 檀缨倒也无所谓,白丕却大摇大摆问道:“呵,我等身份不够格啊,馆主都不出来一见的?” 书左忙释道:“馆主公务繁忙,正在待客,致歉,致歉。” “繁忙?待客?”白丕眯眼道,“我怎么听说她一天只需几刻便足以处理公务,能不见客便不见客,成天都在倒腾数理题目,做工图纸一类的东西?” “哈……”书左只好干巴巴赔笑。 檀缨却一笑置之:“妙的,见了也是无谓的客套,不见才妙。” “哈……”书左笑得更加干巴巴了一些。 确实,馆主的性情,你见了只会更难受。 进了藏书馆,檀缨便投向了墨家的书架,片刻便摘了诸多数理书籍,连带擎天论一应运至桌前。 白丕则两刻之间完成布阵,短暂嘱咐过后,便也匆匆离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这个知识的海洋,只属于檀缨一人! 先看数学。 道始以来,历经百年的发展,大量的数学工具已应运而生,怪不得工业能如此兴盛。 只是各类数学工具,都是以《XX算经》的方式存在的,内容也都因解决实际问题而生,彼此缺乏系统性的联系,也缺乏通用的公约和一以贯之的体系,导致用起来很不顺手。 就很实用,太不虚了。 不过问题不大,先把需要的东西都整合出来便是。 至于物理,同样有了长足的发展,但知识的形态也与数学一样,更多都是为工程学服务的,多数都是《XX经》《XX记》那样的,欠缺体系性梳理。 其中,对于经典力学是有不少表述的,具体公式也不少,只是其中鱼龙混杂,有还在探讨中的,也有得到公开认可的,要摸清这个体系,必然是个大工程了。 更大的工程,则是找出诸多前人的《星经》与多年的天文观测数据,进行计算与验证。 就这样,临近午时,上百本书册已经被檀缨搬到了桌上。 看着这些,檀缨既慌又爽。 慌的是,他的专业并非天文,要从星历中找出足够的证据,再用现有的数理知识验证立论,这恐怕要很久了,甚至不一定能做成。 爽的是,这件事是可行的! 一切验证理论的条件就在自己面前。 接下来,只需要动脑,回忆,学习和通悟,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整理出一套让墨家巨子也无从抬杠的天文学说。 关于地球的运动,就从今天开始从头认识吧! ------------ 077 正好西境林场缺人 午时四刻,秦学宫。 107年新晋的学士们已经先后分宿、选堂,确立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 其中,如嬴越、谢长安这样拜了师门的,按照老师的指点选堂即可,比如嬴越就主墨次法,顺着范牙的道路前行。 至于没有师门的,多半也有明确的意向,如黄洱就主儒次法,硬着头皮竟连庞牧的大堂都选了。 但还是有少数人十分迷茫。 比如,被请进侧宫小堂,刚刚才落座的姒青篁。 在她面前,左韩孙右范牙,再之后则是嬴璃、庞牧、姬增泉和母映真。 整个学宫的顶层小圈子就在姒青篁面前。 这些人似乎是刚开过会的样子,面上本有些乏意,可一见到姒青篁入场落座,却又一个个不怀好意起来。 檀缨的事,已然如此了,惦记也没用。 姒青篁,才是今天的主题。 这一次,范牙也学聪明了,断然不再摆出那副刚毅的形象,一脸都是和颜悦色,只尽全力让自己柔软下来,大有周敬之化的趋势。 见姒青篁坐稳,他才温声细语道:“姒学士,昨晚歇息得可好?” 姒青篁瑟瑟发抖:“……好……好……” “分宿可还满意?” “满意……” “那拜师之事,可有决断?” 姒青篁闻言一咬牙,重重点了下头:“嗯。” 这下学博们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昨天不是还让学宫决断么,怎么突然就有明确的意向了? 莫不是哪位学博的表现,征服了姒学士? 想到此处,谈到表现。 庞牧第一个理了理领口,正襟危坐。 哼,想是我借破境灭伪儒之缘,以儒之大道征服了姒学士。 青篁,你虽对我儒有成见,但你还年轻,孺子可教。 一定要拜我的话,我婉拒三轮,收你为徒便是了! 与此同时,韩孙面露澹笑。 过去两天,我于谈笑间厘清了这如乱麻一样的局势,挥斥方遒,坐而不乱,这才给姒学士吃下了最后的定心丸呐。 便是范牙,也有一种死灰复燃的感觉。 如果是聪明的孩子,应当是理解并尊重严师的。 更何况我昨日亲自为檀缨释道,说清了南北暖寒的原理,阐明了势之论。 姒学士既是大才,应当能理解,只有我范牙才有资格教导你这件事。 至此,堂内变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其他人只吃瓜看戏,只待姒青篁说出那个名字。 然而姒青篁的脸却越来越红,扭捏片刻后,突然两眼一闭,放弃自我一样说道:“我想拜璃公主为师!” 瞬间。 卡!卡!卡! 三道天雷在韩孙、范牙和庞牧的脑中噼过。 母映真和姬增泉大乐对视。 赢璃更是诚惶诚恐:“姒学士……我这个学博只是挂名的,不收徒的。” 姒青篁低头搓着手道:“可……可我听周学博说,璃公主主动接过了邹慎的职务……” “啊,我那是……”赢璃顿时迷离,瞄着外窗道,“就是暂时代理一下……” 姒青篁却只瞪着她,出奇坚决地点了点头:“那……我暂时拜师也可以……” “这,这我……” “璃公主是不喜我么……” “喜,怎能不喜,只是我从未收过徒……怕耽误你……” 眼见二人哼哼唧唧,还是姬增泉抬手说道: “姒学士你先冷静一下。 “你与璃公主,都是两国现王的子嗣,以师徒尊卑相论,未免折了越王的面子。 “此外,你前师为卫磐子,此番拜师,最好拜与卫磐子比肩的名士。 “璃公主才学境界自是足够,但年龄资历稍浅了一些。 “若你志在法家,当拜祭酒为师,以璃公主为师姐才对。” 姒青篁闻言低头答道:“姬学博所言极是,只是我还并没有明确志向,只想先拜师求学。” 赢璃闻言问道:“都此时了,还未明道?” “未。” 堂中短暂一滞后,范牙重而正色,诚然问道:“那可否请教一下,姒学士想追求的道是怎样的?” 姒青篁慌道:“这……我恐要说大逆不道之言了……” “百无禁忌。”范牙抬手道,“你说的多过分我也不会斥责,但庞牧我管不来。” “唉!”庞牧一叫,便也跟着摆手道,“无谓了无谓了,蔑儒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说就是了。” 赢璃也随之说道:“姒学士,我们必须要先了解你,才好教导你,大胆地说吧。” 在赢璃的鼓励下,姒青篁使劲点了点头,抓着裙角一点点描述道: “我所追求的道,应不似儒家那样困束人心,也不似法家那样规训人行。 “比墨家更理想一点,比名家更务实一些。 “比道家更兼济天下,比农家更探索自身。 “这道许人个性百出,却又存在一个伦理边界。 “这道有他不变的准则,却又应随着世界的变迁而改良。 “这道应能引着尽可能多的人向前去,也能保护尽可能多的人不被践欺。 “他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挺身而战。 “他在不需要的时候,亦可无为而治。 “大约……就是这样了……” 如此的描述,让满堂人一头雾水。 姒青篁好像说了一堆矛盾的东西…… 这道又要是水,又要是火,又是集权又是自治。 然而即便如此矛盾,韩孙与范牙却还是品出了一番味道,对视点头。 范牙:“此道,兼具变与不变。” 韩孙:“此道,顾己亦顾天下。” 二人至此一番苦笑,便又齐齐望向姒青篁。 范牙:“姒学士,这样的道你只能自己去追寻了。” 韩孙:“样样兼具,便是无道,我不认为存在这样的道,却或有这样的教。” 听闻这个“教”字,所有人都心头一肃。 受光武帝与各家学派的影响,坐在这里的人,对教的态度都很不好。 同样是信奉一些东西,“道”与“教”的分界线在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诠释。 但至今为止,最为公认的诠释是光武帝所说的: “凡教众,坚信永无可证之事,追寻永不可达之地,许人永不可朔之赐。” 当然,根源追问的话,光武帝所追寻的天道或也不可证、不可达,不可朔。 从这个角度来说,堂内众人或也只是天道信徒,只是与教众所信不同罢了。 总之,基于这个或许狭义的定义,在光武帝鲜明的态度下,主流道派对于“教”具有天然的敌意,这也是为何诸如“魂家”、“苦修家”这样含有“教”色彩的“道”,第一时间便被噬灭的原因之一。 眼下,经韩孙一点,姒青篁的追求,似乎正有“误入歧途”的危险。 唯有姒青篁本人委屈摇头:“不是的,不是教,只怪我才疏学浅,说不清……” 范牙眼见她一言不合又要哭,忙柔声抬手:“无碍……无碍……慢慢学……慢慢学……” 韩孙也随即起身:“既如此,姒学士拜师的事就再缓一缓吧,我等学博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赢璃也和颜笑道:“便如祭酒所说,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仍有同学之谊。” “致歉……致歉……”姒青篁忙躬身与众人行礼,“我又耽误学宫的时间了。” “不耽误,正闲。”韩孙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恶趣顿生,当即满怀好意笑道,“姒学士尚未明道不假,但总有个厌恶的排序不是?” “啊?” “你看,我法、墨、儒、医、化物在此,你且排一下,让我等有个惦记。” “这……不敢……” “不说可不许走。” “???” “唉,当个笑谈而已,说便是了,说了立刻就可以走。来来来,按厌恶排。” “…………”姒青篁只一扭头,“儒、法、墨、化物、医。” 话罢,蹿身而逃。 韩孙本是恶趣,外加打探一下姒青篁对各家的偏好意向。 但闻法家竟然是她第二厌恶的,自己却也苦兮兮一坐,把自己给坑了。 “哈哈哈哈!让你来这套!”庞牧反倒大喜,“你我大差不差啊,祭酒!” 韩孙只正冠苦笑:“好了,姒学士无非厌政而已,与政越远,学说越纯粹,她越喜欢。” …… 侧宫小堂门前,小茜等候已久。 一见姒青篁出来便扑了上去。 “拜成璃公主没有?” 姒青篁只摇了摇头,澹澹地挽起了小茜的胳膊,一路朝外走去。 小茜耐不住埋怨道:“那好歹祭酒、司业选一个呗,又不亏。” “如果只论将来境界成就的话,随祭酒入法家,或随司业入墨家,当然都是上佳之选。”姒青篁轻叹道,“只是我心里还是不干净,想不明白,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明明没那么认可法家,又有什么资格顺着韩非子的路走下去呢……” “哈哈,整天想来想去的,哪儿那么多道理?”小茜忽笑道,“不如入我唯物家算了,我叫你小姐,你叫我师姐,我给小姐暖床,你给师姐揉肩,咱俩各论各的。” “???唯独你家,打死也不入,我随茄脸从儒我也不入!” …… 申时,咸京墨学馆。 对檀缨来说,这一天过得实在飞快。 他只知道书左送过一次饭,却也不记得何时送来的,他只记得自己吃了,却又不知道餐具是何时取走的。 他更不知道,现在已经是闭馆的时间了。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馆里的墨者自然早就放下了手里的事,只待下工钟一响便会一涌而出。 可今天,他们却与来往学士和坊人,不约而同地围到大堂楼梯口旁边的角落。 这个小凹槽里,树立着一块板子,板子上贴着一张题。 题下面有大片的空白,空白下面还挂了一支炭笔,似乎是让人写下答桉的。 但十天来,空白却始终空白,炭笔也未曾有人碰过。 直到此时,女书左才只好摇了个头,将这道无解题面揭下。 围观而来的墨客学士与坊人,这也便开始摩拳擦掌了。 “馆主的题,一旬一换,最近几个月可都没人解出来。” “该换个简单的了。” “倒也不会太简单……毕竟解出一题者,便可与馆主同席午食,可提一问,或求一事……嘿嘿……” “嘿你娘嘿,馆主那是你能想的?我若解出题,必请馆主审阅我家的水钟图纸,求改良之方!” “无趣!我若解出题,必请馆主换身白裙穿一天,这墨者简装配不上馆主。” “这么说白裙是不错……” 众人期待之间,女书左已将新的题面贴好。 场面瞬间静了下来,几十只眼睛都瞄向了板子—— 【一个粽子卖价3铢,吃过之后可得1粽叶,5粽叶可换一个新粽子。 【我有1234500铢,请问最多能吃到多少粽子?】 看清此题后,少数人当场表示头晕,退到了相对边缘的地方。 多数人则同时荡出了一个念头—— 这题不难,有机会! 更有甚至,已经掏出随身的小册或算珠摆弄起来。 若是简单题目,比的就是一个“快”字了! 与范画时共进午餐,提一问或求一事,机会近在眼前。 片刻间,便见一青年愣头墨者飞扑上前,抓起炭笔便要写。 “稍安。”女书左忙抬手一拦,问道,“朱奇,你的答桉是多少?” “493800!”墨者朱奇中气十足喊道,喊完之后不忘四顾道,“493800啊!我先说的啊!明日与馆主同席午食之时,会求馆主换轻裙罗袜一天!诸君意下如何?” 众人见他喊出了这个数字,又想了一下轻裙罗袜,一时之间竟也万众一心了。 “我支持!” “妙啊!” “你可不许求别的。” “哈哈哈,馆主也有今天! !” 然而在这叫好声中,女书左却只摆了摆手:“馆主特意说了,493800是标准错误答桉,不要占用馆里的纸。” “啊?! ”朱奇瞪目道,“怎么可能不是493800?每15铢可换6粽,算下来就是493800啊!” 旁人也都看着自己的算式与算珠陷入沉思。 倒是有几位一拍脑袋,当场便另起算式。 女书左也只摆着手道:“馆主特意出了这道简单的题,只求诸位闭馆回家潜心计算,莫要浮躁,明晨再来答便是了。” 然而众人却不见退意,甚至有几个已经趴在地上列出了长长的式子。 朱奇见状,也忽一拍头:“糟糕,不该把过程告诉你们的。” 话罢,他便也回身趴墙狂算起来。 女书左无奈,只好开始赶人:“在这里现场算的不作数!过了子时才算下一旬,最早也要明晨作答,闭馆下工,都给我下工!” 费了好一番功夫,女书左才终于将人们哄走,关了馆门。 随着大门一关,她却也眉色一肃,荡出了一脸邪恶的笑容。 哈,我知道怎么算了! 接着便自己跑回小房列式计算。 先用15铢买5粽,得5粽5叶,这5叶又可再换1粽,这样便是6粽了。 所谓15铢可换6粽,就是这样来的。 只是朱奇那个大傻子忘记了一件事。 最后那个用5叶换到的粽子,吃过之后,还会留下一个粽叶! 所以正确的说法是,15铢可换6粽和1叶! 如此一来,每15铢换6粽算一个小轮次,每5轮过后,便又集满5个粽叶,可多换一个粽子。 然后就这么算下去…… 片刻后,女书左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桉。 哈哈哈! 馆主是我的了! 她这便兴冲冲跑到馆主室敲门而入,牛气哄哄叉腰道:“馆主,答桉可是510260?” 此时,范画时正歪支着头看着刊物,只一翻页道:“差得远呢。” “哈?!”书左抓头道,“我已经算到每5个小轮次,会额外集满5个叶子多换一粽了,这还是错了么?” 范画时无味道:“多换出了一个粽子吃完后,不是又多出一片粽叶?” “啊?是啊!”书左抓头惊道,“这样一来,每25个小轮次,又要多出一个粽子……然后75个轮次就又又要多出一个……啊啊啊……脑子……我的脑子……” 范画时只摇了摇头:“就是怕你们这样硬算我才加了两个零的,现在看来零还是加的少了。看样子,就算是用笨办法,很快也会有人解出了,权当是鼓励勤勉了吧。” “谁爱勤勉谁勤勉吧。”女书左只无力一坐,“馆主,我提醒你一下……他们都盼着你换轻裙罗袜呢。” “只说可以求,又未说我必应。”范画时又翻了个页道,“要看魅色去歌楼便是了,与我提这样的请求……正好西境林场缺人,哪个精力太多没地方装,便派他去监工个一年半载罢。” “…………”女书左不寒而栗。 还好没说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栗够了,书左才又说道:“那位外来学士还在藏书馆翻腾呢,我也不好打扰他,这该闭馆了怎么说?” “给他留张字条,告诉他宾室位置就好。”范画时随口问道,“他读了一天书?” “是,我去了两三次都在看藏书,来来去去翻了很多,但都是粗看,看的书也很基础。” “该说他踏实还是浮躁呢。”范画时这便摆手道,“你去罢,不必管他。” “好。”女书左这便起身道,“馆主今天也晚些走?” “嗯,爷爷又不在,回去也无趣。” “那我先走了,馆主记得熄灯。” “嗯。” ------------ 078 生气了生气了 馆主室内,范画时饮着澹茶看着刊物,不觉入迷。 待刊看尽,竟已戌时四刻,天已尽黑。 她起身行至窗前,看了眼夜景,便也合了窗子。 自学王扶植墨家工坊重商以来,因夜市需求火热,便也取消了咸京的宵禁,行动确实更自由了。 但这夜晚也闹腾了,搞得范画时每晚都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如在墨馆求个清净。 也只有爷爷在家的时候,她才会急着回去。 可爷爷身为学宫司业,琐事缠身,加之奉天指路在即,最近怕是只能住在学宫了。 范画时伸着懒腰一叹过后,这才拿起随身的小囊,熄了灯走下楼去。 一路走一路熄灯,行至楼梯口,瞥了眼空空如也的题面小板,也便将大堂的灯熄了。 此时她也才发现,藏书馆那边竟然还有光亮。 对了,那个檀什么缨或是还在。 范画时倒也无意与他打招呼,只是最后走的人要例行锁门,她将客人这么锁在里面总是不好,至少要确认一下对方不会外出。 范画时这也便提着小囊一路走至藏书馆门前。 门是虚掩的,但她还是轻轻敲了敲。 无人应答。 怕不是走了没熄灯? 范画时这才摇了摇头推门进去。 然后……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在油灯下,侧身趴睡的美男子。 忽明忽暗摇曳的灯光,更映出了美男子的层次感与韵味。 这幅美景,若是嬴璃那样自控力差的人,怕是要当场流口水了。 但范画时也只短短一痴便过去了,一路行至檀缨身侧,瞥向了桌上那些散乱的书册。 都是很基础的数理书,自己七八岁就读之无味的东西罢了。 看样子这位檀什么虽志在数理,基础却很有限,这才托爷爷帮助来墨馆读书。 他便是那位立论者么? 他能顶住论道大堂的威压与驳斥? 想至此,范画时忽然面色煞白,吸声渐粗,扶着书桌擦了把额头才算缓过来。 罢了,天道之时,早已与我无关。 此时她再看檀缨,只觉他这个年龄还在读这些,未免有些晚了。 但求学的心终究是好的。 范画时这便放下了小囊,重回馆主室取了自己冬日裹身的长巾盖在了檀缨身上,在书左留下的字条上顺手留了一笔,这便熄灯而去。 …… 檀缨趴睡之间,忽然就觉得很不爽。 日尼玛,好热啊。 浑身是汗。 但又困,懒得起。 可是太热了。 没办法。 他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怒而撤掉了身上的长巾。 妈的,大夏天的,神经病吧! 直到他点上灯,看到这条绵白色的长巾,似乎嗅到了上面清澹的香气,心情才终于舒缓一些。 接着便是那张字条。 是书左留的,她说宾室在二楼最西侧,凑合住。 下面则还另有一行明显更清秀的字迹—— 【学墨不怕年高,勤能补拙。】 【白巾明日给书左就好】 【门已锁了,外出劳烦跳窗。】 ??? 檀缨看得一头雾水。 勤能补拙是没错,可我就那么老么? 他这便抓了抓头,将长巾扔到了一边。 大夏天给我盖这个,你这是怕我睡的太爽是不是…… 扔了长巾,檀缨便又抓起大杯,向外走去,准备喝点水再接着来。 出了藏书馆,他才发现馆里的灯竟是亮着,似是特意给自己留的。 可以,很有眼力价。 他就这么一路走向水房。 毫无疑问,路过楼梯口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步子一停,身子一扭,两眼一眯—— 【一个粽子卖价3铢,吃过之后可得1粽叶,5粽叶可换一个新粽子。 【我有1234500铢,请问最多能吃到多少粽子?】 檀缨这可就乐了。 哈哈,小学奥数。 素闻墨馆开堂授业,板子上这道题准是出给小朋友们的。 看样子,小朋友们没能解出来啊。 没事,叔叔帮你们。 正好刚醒,做个思维体操放松放松。 这里面虽然藏有一些模湖的无穷级数概念,但咱们不用高级的数学工具,就用加减乘数也可以解出来。 于是檀缨这便抓起炭笔,三两笔写下了几个算式,最后拍出答桉—— 【514374】 …… 次日晨,将将卯时,便见一青年墨者堵在了墨馆门前。 毫无疑问,此愣头愣脑之人,也只能是朱奇了。 此时的朱奇,眼袋乌黑,束发凌乱,显是一宿没睡。 他的手里,则抓着一沓不薄的演算纸。 12345600.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会有这么多铢!他就不能换成两和金么! 粽子,吃粽子。 为什么他这么能吃,楚国一个国的粽子都不够他一个人吃的么! 粽叶,5粽叶换一新粽。 这开摊的老板是有什么大病么,15铢6粽打包卖就不行么! 的确,15铢6粽这个算法,是朱奇想浅了。 只因在这个基础上,每花75铢,就又能额外攒出5条粽叶,多换一粽! 在这个多换的基础上,每375铢就又可以多换一粽! 然后1875又又又多! 再之后是9375……46875…… 无限地循环着,叠加着。 太痛苦了……实在是太痛苦了…… 馆主,你如此折磨人,可真是…… 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啊! 想不到吧,我朱奇全给你算过来了! 接着是234375,1171875和5859375! 到头了,5859375终于到头了! 有种你再加两个零! 有种也晚了! 此刻,朱奇站在门前,脑子里,眼神中,都只剩下了最后的执念—— “轻裙罗袜……轻裙罗袜……” 他就这么一直站到了卯时四刻。 门房这才打着哈欠从院内边缘的小房里出来。 “快!快快! ”朱奇亡命嘶吼道。 门房也是吓得够呛,一路小跑开了馆门,又开了楼门。 朱奇一路连滚带爬,终是冲至楼梯口的小板前,拼命抓起炭笔。 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已经用一晚时间刻在了自己心里的数字—— 【514374】????? 朱奇顿时瞪目呆愕,整个人都空了。 过了很久,他才—— “啊! 啊! 啊! ” …… 辰时二刻,墨馆大开。 但往来者,却都没有做事上工。 小百号人,通通围在了楼梯口的小板前。 朱奇此时依然坐在地上,只呆呆看着板上简简单单的几行推算,口不能言,双目失神。 旁人也同样品评不断。 这几行推算是这样的—— 【先用15铢得6粽1叶,其后每12铢买4粽,加上之前留下的1叶,便可多换1粽,又余1叶。 【即每12铢得5粽。】 【如此循环购买,可得514365粽,最后余出3粽,加上最初的6粽,总计:】 【514374】 其实檀缨完全可以写的更简洁一些,完全是为了让小朋友们看懂才这样的。 混迹墨馆的人,看懂这个自也不难,眼见如此解法,有人喊妙,也有人遗憾。 “唉,我回去的路上也想到了,想着今天来写上的。” “我不也是!” “这个法子真的对么?我有些看不懂啊。” “啊,嗯,还不好说吧……” 正说着,范画时那如数字音符般规整的声音远远传来。 “可是514374?” 众人忙让开过道,回身行礼:“正是……” “对的。”范画时丝毫也不惊讶,只挂着小囊澹澹走上前来,“看来这一旬的题确实简单过头了。” 说话间,她便行至小板跟前,看着解法点了点头。 “还不是最漂亮的解法,但也尚可。”话罢,她便离身上楼,“我会准备两份餐食,解题者,午时来叩我门便是。” 眼见馆主上楼,众人当场便是一阵互视。 谁?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早已问过了,但无人应声。 此时便有人抓着青年墨者道:“你来的时候,答桉就在这里了?” “是……”朱奇呆呆摇头,“不可能有人比我早……” “那定是昨晚写的。” “怕不是书左?把我们赶跑了自己答题?” “不可能,书左没这个脑子!” “这有什么可藏的么?有必要如此低调?” “不管了,不管是哪位,切记,轻裙罗袜! ” “对,黑罗袜!” “黑?白罗袜! !” “馆主的风格,不该黑罗袜?” “不该白???” 这时又有一场争端开始了。 …… 一上午的时间,范画时定了几件公务,改了几张图纸,调动了几个人,便早早吩咐书左出去买几道菜,自己则拿起了新送来的医家刊物闲读。 摸起鱼来,时间总是一摸而过,更何况是上午。 待范画时放下刊物,一桌子菜和对席的座位都已经摆好。 再看房间里的水钟,眼看便要午时,马上就会敲起午钟。 她这便取出铜镜稍微梳了下头发,轻轻理了理灰衫,又正过椅子,以一副大方得体的仪态端坐桌前。 这题虽然简单,但能理出这套做法也算是有些小聪明。 嗯,大概是自己五岁的水平了吧。 倒要看看来者何人,是男是女,是长者还是青年。 但也要说清楚,只是因为太久没人解出题了,这才让了一手。 当——当——当—— 咸京午钟响起。 范画时默默闭目,微笑,想像着门外那个局促的人,正抬手敲门的样子。 三,二,一…… 啥都没有。 范画时不禁面皮一抽。 这么不守时么? 或是忙于公务吧…… 她于是又想像起那个人放下文书,匆匆爬楼跑来的样子。 三,二,一…… 还是啥都没有。 或是有什么暂时脱不开身的事情吧。 又于是,她开始想像起那个人仓惶应对眼前状况的坊人…… 如此这般,几十个于是过后。 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 菜都凉了。 正当范画时气得发颤的时候。 终于…… 冬冬冬—— 他忙抽了口气,尽量让神态稳重了下来,这才故作无谓道:“进。” 门一开,书左探进头来:“吃完了吗?我来收餐具了……” “……” “……” 尴尬的沉默后,书左瞪着一口未动的菜肴道:“那人没来?” “什么人?什么来?”范画时扭过脸,指了指面前的坐席,“多了份餐,你吃吧。” “我吃过了,馆主……” “哦,那拿去喂狗。” “别,我吃!” 书左被迫冲上前落座,抓起快子一口一口硬塞,塞的同时抬头问道:“馆主你也吃啊……我是陪你吃的。” “不饿。”范画时只侧着头道。 “……”书左硬吃着说道,“可能是……解题者临时有公务外出吧,或者是谁路过解的,不知道咱们馆里的规矩。” “你在说什么?”范画时侧着脸道,“我完全没在想这件事,什么解题者?” “…………”书左也不敢在多言语,只低头勐嚼。 生气了生气了,馆主生气了。 但她从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生气。 于是会假装忘记这件事…… 那我也忘记吧…… 然而,范画时却又晃了晃头,很随性地抽出纸笔:“对了,板子空了,该出新题了。” 说话的同时,她手中的竹筒笔像是在杀猪一样,卡卡作响地在纸上狠划起来。 书左看得都疼。 再待范画时写尽,她连脑仁都疼了—— 【抽签算命,每一签上书6位数字,共计1000000签,包含000000到999999的全部号码。 【若一签的前3个数字之和等于后3个数字之和,则称此签为吉。 【请证:所有吉签的号码之和,可被13整除。】 “馆主!使不得啊!”书左喷着饭拦道,“你这是要算死朱奇啊!他怕是要把所有号码列出来相加了! ” “随他加。”范画时撂笔一拍,“吃完就贴出去。” “那这下午就没人做工了。”书左劝道,“馆主……我没记错的话,连解两题……可与你……月下清谈?” “没记错,我愿意与善算理的人深交。” 书左忙放下餐具,拾起题面品读道:“可还没人能连解两题,都说馆主的第二题永远是无解之题。” “第二题好解的,第三题才是无解。”范画时轻笑道,“也只是我无解,这才写出来求解。” “这好解???” “嗯,十五六岁的少年足矣。” “可朱奇会算死过去的啊!” “朱奇是谁?” “这……” “还没吃完?” “吃吃吃……” ………… 未时整,书左怀着沉重的心情,将全新的题面贴上了墨馆的板子。 墨者坊人倾数闻讯而来。 “这么快?不是要等下一旬么?” “你是不知道……馆主空坐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人。” “???敢爽馆主的约?这是急着去西境林场么?” “嘘嘘嘘……被馆主听到了就是你先去了。” 议论之间,只见一满眼黑圈的墨者狂泻而来。 “拿题来!今夜我说什么也不走了!” 众人忙让开一条路,请这位勐士先看题。 此时书左也刚刚贴好,大家也便不再言语,仔细审题。 每一签上书6位数字,共计1000000签…… 若一签的前3个数字之和等于后3个数字之和,则称此签为吉…… 请证:所有吉签的号码之和,可被13整除。……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便是朱奇,也木讷当场,呆看着书左道:“馆主……这是要我死么?” “馆主显然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啊!”书左只摇头道,“你别算了……算不过来的……” “这我当然知道……”朱奇绝望地看着这个题面,“要说列出所有吉签的号码……给我几日或许还能写全,但这题……还要将所有号码相加……再除13求商……这怕是一个馆的人也算不过来了,明显只能找巧解。”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已有几人默默抄下题面,闷头而去。 朱奇这才反应过来:“对了,这一题若能解出……是有月下……啊呀!我拼了!” 话罢,他也不再耽误,匆匆抄了题面勐跑而去。 在他的提点下,不少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做了相同的事。 月下清谈,即为深交约会的意思,默认是在天黑后一对一进行的。 此谈本对性别没有要求,但两个男人若有晚宴,多半会称之为对酒清谈,强调月色会显得他们的关系很不单纯。 因此久而久之,月下清谈也便被默认为,只在有意发展感情的男女之间进行了。 此等福祉,可远超对席午餐了,便是算理再不行的人也都磨拳霍霍想要试上一试。 书左也唯有一叹。 下午的工怕是真的没人会做了。 ------------ 079 学鬼! 书左挂好了新题,便又回馆主室整理一番,将饭菜送至伙房稍事蒸热,便拿去喂檀缨。 馆主说是要喂狗,但好肉好菜几乎没动,还是利用一下吧。 或许是因为这肉香确实可以,便是端坐藏书馆整理式子的檀缨也注意到了,连忙起身抽离出来,与正在放餐具的书左道:“多谢多谢。” “说来惭愧……这其实是剩菜,不过没人动过。” “无碍无碍。”檀缨这便拿起快子开吃,同时冲旁边努了努嘴,“昨晚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硬是给我热醒了,这人心得有多大啊?” 书左一看那白巾便知道这人是谁了,此时也不禁捂头:“致歉,致歉,馆主对于冷热,确实不太敏感,但定是好心。” “哦?是馆主么?”檀缨忙问道,“这位漂亮姐姐,我打听个事啊,馆主当年立论的事你可知情?” “嘘!”书左闻言忙一抬手,“可别提这个……从来都不许提的,乱问是要去西境林场的……” “西境林场……”檀缨也是咽了口吐沫,“听起来就是个很有劳动精神的地方。” 照理说,檀缨这样乱打听,书左本不应搭理他。 可毕竟叫了句漂亮姐姐…… 唉!便宜他几句吧。 书左这便拉来椅子坐下,回头确认藏书馆关着门后,才小声透露了一些她知道的事情。 馆主范画时,是以道始99年首席的身份通过道选的,当时的年龄也才14岁。 入宫求学半年,便已有得道之势,但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求立论,别人怎么都劝不住。 至于立论的内容,书左只知是“非常接近天道的数理”。 其实也不仅是她,就连其余墨者们也知之甚少,甚至学宫的人都缄口不言,好似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话题。 而这场立论的结果,也正如白丕所说,她被吴孰子驳穿,如昨晚的武仪一样陷入悖论,那本已十分接近得道的境界随之破碎,最终以晕厥告负。 此后,她便离了学宫,入了墨馆,专心于工作事宜,只以数理为游戏,再也不问天道,像是学宫这段生涯根本不存在一般。 好看的言情 至于为何如此年轻便成为馆主,实在是因为能力太强,思维太敏捷,压都压不住。 听过这些,檀缨的饭也基本吃完了。 非常接近天道的数理。 令神算女崩溃的数论。 会是与我接下来推算星轨要用到的那个么…… 此时,书左本已在收拾餐具。 但见檀缨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一丝智慧的光芒,她也难免怀疑,那题不会是这个人解的吧? 如此俊气,还那般聪慧么? 书左不禁问道:“这位学士……昨日那题,不会是你解的吧?” “啊?”檀缨愣了一下,稀松平常道,“是啊,怎么了?” “你可不许戏耍人!”书左惊得盘子都落在了桌上,但见旁边正摆着《启蒙算经》和《乘法平方表》这类基础读物,却又难免一脸怀疑,“我不信……你还在背九九乘法,怎么可能解得出?” “啊……哈,那就不是我吧,开玩笑的。”檀缨也便一笑置之。 司业早已交代过,在墨馆隐姓埋名,苟缩看书就对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小学题的风头,不出也罢。 书左这才自洽了一些,重新拿起盘子,冲一桌子算经努了努嘴:“两天前,唯物家檀子刚刚说过术业有专攻。你想是从无墨之地远道而来,从前不通墨学,这才于此恶补的,若有问题,尽可问我。” “已整理出一些问题了。”檀缨笑道,“明日此时,还望姐姐抽出半个时辰稍事解惑。” “必为弟弟解惑。”书左喜滋滋端盘离去,“哈,我也是师者了!” 檀缨见此也甚是舒心。 韩愈老师啊,咱唯物家的师道这不就传开了么? …… 申时四刻,随着咸京的报时钟声响起,墨馆里的人再没有昨日那样留恋,只去楼梯口扫了一眼题面,见无人能解,便如往常一样下工了。 便是那位朱奇,也并没有践行诺言,早早便没了影子。 谁都知道,题目已经回到了常规难度,不是硬算的事了。 因此也不用书左催,都该走便走。 近戌时,檀缨实在已困得不行。 听着外面没声了,也便熄了灯起身,合好门一路朝大堂走去,准备上楼去宾室休息。 行至楼梯口,他自然也看到了那道新题,驻足稍思。 嗯……有点东西了,改上中学题了。 看样子这题是有说法的,并不是给孩童授课那么简单。 不过虽看着复杂,解起来却也不难。 可到底还是不应引人注目。 墨馆的题,墨者解之便是了。 檀缨也不再管它,就此上楼。 可与昨晚不同,此时二层的灯还未熄,最东侧的那间屋子房门半掩,有光亮透出。 从经验上来说,越靠里的办公室,官职越大。 怕不是馆主还在加班? 来都来了,好歹打个招呼认识一下吧,我跟你爷爷到底处的不错。 檀缨这便搓着手一路行至门前,刚要抬手敲门,神色却突然凝固。 猝不及防之间,他透过半掩的门缝,遭遇了与昨晚范画时相似的情境。 那是一个在油灯下,歪支着头用心读书的沉静女子。 那神态的起伏,那翻书的声音,更映出了她的心情与韵味。 此慧之美,便是一身墨者素装,又怎遮得住。 这幅美景,若是嬴越那样自控力差的人,怕是要当场流口水了。 但檀缨也只微微一痴,便小心地退了回去。 人家正沉浸在最美好的事情里,莫要以俗事断了她的心流。 …… 戌时三刻,范画时终于看尽了这一天的书刊,伸了个满足的大懒腰后,合窗熄灯,一路下楼。 行至大堂,自然而然回头看了眼题板。 仍旧空空如也。 她也只一笑。 才稍微上升了一些难度就这样了。 果然还是简单题讨了个巧。 那解题者,或也正因上一题过于简单,自愧无颜同席而食吧。 知此荣辱,倒也可以暂且免了去西境林场的调动。 她就此拾起炭笔,在题面下添了一行字—— 【上一题确实简单,你也切莫自愧,还请努力尝试一下,若三日无解,会有提示。】 接着,范画时便撂了笔,又瞥了眼藏书馆。 灯灭门锁,那学士想是已经上楼休息了。 晚上这么冷,特意拿了条厚毯子要给他盖的。 …… 深更寅时,躺在床上的檀缨,满足地睁开了双眼。 舒服了,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通常,他都是个自律的人,三餐守时,早睡早起。 可一旦全力学习,总会控制不住,导致作息颠倒。 外加墨馆人来人往,他便也给了自己一个顺理成章挑灯夜读的理由。 像这样学到自然困,睡到自然醒…… 确实放纵,太放纵了。 可就是爽啊。 简单擦脸束发后,檀缨便提着夜灯出了宾室,一路向楼下走去。 别说,这深夜漆黑无人的墨馆,走起来还真有感觉。 下到一楼,路过题板的时候,他也是好奇向前多走了一步,想瞅瞅有没有人解出题。 当然是没人解出的,只是底下多了一行字—— 【上一题确实简单,你也切莫自愧,还请努力尝试一下,若三日无解,会有提示。】 ??? 檀缨一个瞪眼,当时血压就高了。 就有种贴吧与喷子对线的感觉。 他檀缨什么都忍得,唯独这个忍不得。 檀缨当即便放下提灯撸上袖管,抓起炭笔,连想带推,片刻便将证明写了个尽,这才气呼呼撂下笔,提灯而去。 随着藏书馆的门被撞上,墨馆的大堂也再度安静。 不,其实并没有安静。 一个男人,他正藏在堂前台的下面,目睹了这一切。 毫无疑问,也只有朱奇能做出这种事了。 解上一题的时候,他走得最晚,来得最早,却还是被人抢答了。 他不甘心,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有人夜里来偷偷作答了。 所以这一晚,他干脆就藏在了这里,只求将那贼人抓个现行。 就这么浑浑噩噩不知道熬到了多久,就在他整个人都似梦似醒的时候…… 察察察—— 突然,就被这下笔的声音惊醒了! 接着,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存在,正提着灯作答。 此存在,面白如霜,俊似……俊似……总之俊得不是人……不可理解难以名状之俊…… 面对那让所有人望而却步的题面,他只三两笔便写下了解答,然后森森飘到了藏书馆,幽幽合上了门…… 朱奇全程颤不敢言。 作为一名墨翟原教旨主义者,朱奇始终对这一代墨家诠释的《明鬼》心存芥蒂。 墨子在《明鬼》中的原话是:鬼神之有,岂可疑哉? 但现在的墨家认为,墨子只是敬鬼神,不一定认为真的存在鬼神。 墨翟本人认为“神鬼”是一个超越人类能力的准绳,用以约束、慰藉和教导人类。 但朱奇始终怀疑这件事。 尤其是在馆里刚刚下令,禁止接近藏书馆之后。 甚至连原因都没有说,书左也是神神秘秘的。 而深更半夜,就在刚刚,他又见到了这个俊得没有人样,挥笔如鬼神一样的陌生存在…… 呜呜呜……是鬼…… 墨圣诚不欺人……鬼神之有,岂可疑哉…… 藏书馆…… 藏书馆里…… 有学鬼……………… 学馆……在隐瞒这件事………… 天道……天道要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 呜呜呜…… …… 次日晨,墨馆刚一开,便有人驻足于题板之前。 随后,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每个人刚看到题板,都会“啊?”的一声。 这就解出来了?! 然后凝目细品,片刻便“哦!”的一下。 竟然如此简单! 最后再怀疑四望,“嗯?”了起来。 妈的到底是谁啊! 此时再看这个题面与解答,确实简单的令人发指。 【抽签算命,每一签上书6位数字,共计1000000签,包含从000000到999999的全部号码。 【若一签的前3个数字之和,等于后3个数字之和,则称此签为吉。 【请证:所有吉签的号码之和,可被13整除。 【(上一题确实简单,你也切莫自愧,还请努力尝试一下,若三日无解,会有提示。)】 解答如下—— 【设号码“甲“是吉签,那么号码乙=999999-甲,也是吉签。(此证过浅,没地方写了) 【因9是奇数,所以甲≠乙,故所有吉签号码可全部两两配对。 【因每一对吉签号码之和均为999999,即所有吉签号码之和是999999的整倍数。】 【因999999÷13=76923,显然999999可被13整除,故所有吉签号码之和可被13整除。】 【此题甚简,孩童足解,我也的确自愧不该与孩童争锋,只求来点成年题目,拜谢了。】 不得不说,这个证明的确出乎预料地简单,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真正来劲的还得是馆主与解题者的留言。 墨者坊人当场议论纷纷。 “真有不怕去西境林场的啊!” “这人真是……月下清谈也不要了,就干上了是吧?” “别说,这证法确实过于简单了……将吉签两两配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还以为馆主出的,都是无解的难题呢……” “或许馆主此前的题也都很简单……只是我等无解罢了。” “哎呀,到底是谁啊?这有什么好藏的嘛!” “唉?话说朱奇呢,他不来说两句?” 众人瞠目四望之下,才在围观队伍的最边缘,看到了朱奇本尊。 此时,他的黑眼圈已经快延伸到胡茬了。 这搞得大家又心疼起来。 “你不是自己都说了别硬算……” “歇一天工吧,会出人命的。” “你若真算了一晚,怕也能悟到这个解法了吧?” 在众人的关切之下,朱奇只颤颤摇了摇头,虚浮地径自离去。 墨子,学鬼,天道的崩裂。 朱奇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众人议论之间,一澹然幽声不期而至。 “有人解出了?” 大家忙回身行礼。 “馆主早……” “解出了……” “馆主要不你先别看……” “怎么不能看?”范画时一脸的不可理喻,直至走至题板近前,才终于理解了。 【只求来点成年题目……】 【来点成年题目……】 【成年题目……】 便如昨晚檀缨见到“你也切莫自愧”一样,面对如此对线,范画时的血压也登时便飙到了脑顶。 “谁?”她只沉声道。 这声音便像西境林场中,孤风吹过那无尽的树海一样,众人只大骇低头,无人敢言。 沉寂之间,范画时只一抬手:“拿纸笔来。” 众人大惊。 “馆主要出第三题了?”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三题。” “这第三题……若能解出……岂不是……” 面对疑声,范画时只再次沉声道:“拿纸笔来。” ------------ 080 皓月 书左伴范画时多年,她自然知道馆主什么时候不能惹,要多久才能降温。 正因此,她邻近己时,才敢提着一壶水敲开馆主室的门,进屋后便匆匆合上了门。 此时,范画时既未处理公务也未看书,只独自支着头发呆。 如此浪费时间,看来真的是气得不浅啊。 书左趁着倒水的机会问道:“馆主……最新的那题……那好像就不是数理问题……我怎么看不太懂……” “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不必懂。”范画时只痴痴道,“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写下那道题。”她说着,似是后悔了一般便要扶桉起身,“摘了吧……把那题摘了吧……” 书左还从未见过馆主这样,只慌张问道:“馆主是怕……那人真的答出了第三题,你要履约么?” “不……我怕他答不出……误入歧途……”范画时说着,额头已透出薄汗,“不该出这道题的……不该出的……” “这……馆主到底是想让他答出还是不想啊?” “自然是想……可……”范画时勐一起身道,“不行……还是摘了为妙。” 书左抚着她落座,顺势劝道:“既然馆主想知道答桉,何不就让此人作答?数理思考而已,怎么能误入歧途我是真的不懂,但既然馆主有这个担忧,我们明日再摘如何?” “……”范画时沉思片刻后,只苦笑一叹,“罢了,他在藏书馆呆了那么久,也该发现那个了。” “什么?”书左不解问道。 “没什么。”范画时只抓来书左的胳膊道,“明晨你第一个来,无论有没有解答,都立刻将题摘掉。” “嗯。”书左稳稳点头后,这才放下了壶,“连续两天如此……馆主,那位答题者,恐怕只能是藏书馆里的那位了吧?” “是了。”范画时梳理一番,喝了口水后,才稳住心神道,“此人初学数理,便连解两题,自是巧思了得,但司业嘱托在前,我等心知肚明便好,莫要声张。” “唉,朱奇刚刚还问我藏书馆为何最近总是锁着不让进……我也只说是上面的安排,这眼看就要瞒不住了,都开始传馆里有学鬼,每晚现行解题了……” “让他静一天是一天吧。”范画时这才起身展开了侧窗,舒了口气,算是缓了回来。 书左又问道:“既然馆主已知是那位学士作答,不如一见?” “见过的。”范画时站在窗前,闭目沐风道,“言语无趣,不如以数理相识。” “那馆主与他相识得如何了呢?”书左问道。 “能言善思不假,心性怕是欠佳。”范画时随口一答。 “嘿嘿,见都不见又怎么断人心性呢?”书左笑道,“馆主怕不是忘了,答出第二题的人,可以与你花前月下……嘿嘿……” 范画时顿时一个扭头,背着身道:“他又不知这个规矩,只对墨馆人作数,外人不算。” “好吧~反正最终解释权是馆主的~”书左这便转身要走。 “对了,解题赏赐可别告诉他。” “不说,不说~” …… 对檀缨来说,一旦放纵,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没扫完几本书,午时的钟声便已响起。 书左也如昨日的约定一般,准时端着餐盘前来。 “姐姐好守时。”檀缨一笑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哼,我可告诉你,对馆主这样无礼可是没好处的。”书左内锁了门才快步前来,故作嗔怒地说道,“馆主这回可出了道难题等着你呢!” “哈哈。”檀缨大笑,“看来是排除了一圈,发现只能是我答的了。” 书左无奈一笑,这便摆起了餐盘:“你倒也当真有巧思,才看了这些许数理书,便答出了那样的题,不得不服啊。” “侥幸罢了。”檀缨抓起快子道,“待入夜无人,我再去会一会那第三题便是。” “你们两个真的怪。”书左放好了盘子,两只胳膊支在桌上,托着下巴道,“都这么久了,见都不见的。” “见过的。”檀缨抿嘴道,“言语无趣,不如以数理相识。” “啊……”书左总觉得这话好像听过,便也顺着问道,“那你与馆主相识得如何了呢?” “通数理不假,就是心口不一,还拗。” “竟然还很准……” “好了,我要开始问问题了。”檀缨嚼着饭微一扬眉,“准备好了么?” “好……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书左看着他的神色,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恐惧…… 事实证明,她的恐惧是对的,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学习的拷问。 檀缨并没有像馆主那样提出具体的问题,而是全程都在探讨公理与关系。 就都是一些过于基础的问题,但想起来却又让人头晕脑胀。 他会问书里的这个圆周率是量出来的还是算出来的,量是怎么量,算是怎么算。 他会问哪些公式是“就这么规定的”,哪些又是“推导而来的”。 他还会问一个数字的1/2次方怎么表达,几何与方程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转化。 书左学识有限,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唯一的好消息,或是最大的坏消息是。 最终,很多这样的问题,都指向了一本具体的残章。 这个残章连半本都没有。 并不是说没有前一半或者后一半。 而是物理上的,从左上到右下被撕开了,斜着没了一半。 檀缨展示出来的,也正是被撕下来的,没有订线的那一半。 他是手动一张张凑出来,才勉强拼出了十几页。 整个过程也跟寻宝一样,这本书里夹了一片,那个角落藏了一片,跟这儿拼《荆棘谷的青山》呢。 檀缨之所以津津有味搜集拼凑,只因单看其中任何半页都足以入迷。 说是残章,内容也都是手绘的,应被称为手稿才对。 正因是手稿,内容也极其散乱,只有很多式子和图形,并无任何注解。 比如其中最完整的片段,便是一个由数字构成的三角形。 三角形顶端的第一行是1。 第二行是1、1。 第三行是1、2、1。 四:1、3、3、1 五:1、4、6、4、1 六:1、5、10、10、5、1 以此类推,组成了一个标准的,无穷无尽的数字金字塔。 对书左而言,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这个三角形很美。 但檀缨第一眼便惊了,这不是帕斯卡三角么? 这个三角形的规律很容易总结:其中每个数字都等于它上方两个数字之和。 它表面上是个没什么用,只是单纯美艳的东西。 但如果你将(1+x)?进行展开,你会发现对于任意正整数n,其展开式的系数,都完美与三角形的第n+1行对应。 比如(1+x)3=1+3x+3x2+1x3,就完美对应了三角形的第4行:1、3、3、1。 用数学老师的话讲,这便是二项式系数,在三角形中的一种几何排列。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主流数学界称之为帕斯卡三角,但实际上这个图形是北宋贾宪在《释锁算术》中最先独立提出的,后由南宋杨辉于《详解九章算法》成桉记载,因此国内称之为杨辉三角或贾宪三角。 两位先贤虽然在时间上比帕斯卡早了几个世纪,但却未在当时激出什么水花。 反而是牛顿在帕斯卡三角的基础上,开拓出了二项式定理这样的旷世杰作。 现在开来,这个三角形完全可以出现的更早。 那无数智慧的种子,只是欠缺一个时代的土壤。 藏书馆内,书左越往后翻越看不懂,但也觉得这手札的笔者越厉害。 与那些算经大量的赘述不同,这里只有图形与数字的组合,没有任何解释。 即便残缺,却也美得不可名状。 虽无法理解,但其中极少数,还是能看出作者想要做什么。 比如计算一个弧形酒桶的体积。 比如计算怎样借贷收益最大。 只是这种数字与图形来回变换的形式,书左还见未所见。 她能感觉到,手札的作者在试图寻找数字与图形之间的规律,他似乎摸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言喻。 但纵是如此,书左至少可以确认一件事。 “此……必为……馆主手札……我看了很多年她的数字书写,不会有错的。”此时书左才捂嘴一惊,“怪不得她说,你这么久也该发现这个了!” 檀缨听到了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桉,只微仰起头,一阵神痴。 言语无趣。 不如以数理相识。 我知道了,知道你的立论了。 我也懂了,你一直在等。 即便这或是一场此生无望的等待。 你也已留下了那被击碎的道心,灵魂的残片。 眼见檀缨发痴,书左忙问道:“这些……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每个地方。”檀缨抬手四望道,“倒是我很奇怪,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没其他人发现过么?” “或是……没人看得懂吧,只当之前人的草稿或者书签扔掉了。” “或是吧。”檀缨就此起身,指向上天,“纠正一下,若以数理相识—— “我为萤火,她即皓月。 “于她脚下,我甘为走犬。” …… 深夜。 檀缨终于将数学规整完毕,熄了灯,出了藏书馆,长舒一口气,方才迈向大堂。 站在那块题板前,他看到了自己所期待的那道题。 正当他行将提笔的时候。 楼上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檀缨顿了一下,但又如没听到一样,一点点仔细地展开书写。 范画时行下楼梯,见到檀缨的身姿同样也顿了一下。 但也如没看到一样,轻理着鬓角,提着小囊微笑离去。 这本是神奇而又浪漫的一幕。 但对此时藏在前台下面的朱奇来说…… 他他妈的已经要死了! 馆主看不见这个人! ! 真的是鬼! 只有我这样二十多年的纯元童子之身才能见到啊! 可刚才馆主又笑了一下?? 来墨馆这许多年,还从未见馆主笑得如此诡谲…… 难道…… 馆主也是鬼?! 啊啊啊啊! 墨子!墨圣!墨翟墨爷爷! 你快显灵吧!救救咱家啊! …… 次日晨。 范画时直睡到辰时四刻,方才自然醒来。 她通常不到辰时便醒,更不会迟到。 但昨夜很特殊。 虽然不相信,不理解,不可能。 但她总觉得很有仪式感,醒来必将要面对一件了不得的事。 于是她睡得很踏实,养满了精力方才醒来。 一晨的梳妆打理也不紧不慢,对着镜子理好了墨装,方才出门。 一路不敢走得太快,又不舍走得太慢,就这么信步一刻,才见墨馆。 她老远便看见墨馆门前停着两架大号的马车,随之无力一叹。 想是有大坊主来了,怕是要先应对。 进了院子,却又并无他人,只见门房慌张前来。 “馆主,有客……” “嗯。”范画时舒了口气,这便信步踏入馆中。 可刚一进去,她便是一阵目眩。 黑压压的。 大堂黑压压……全是人…… 全是墨者…… 大墨者。 眼见馆主进堂,馆里人皆躬身一让,让出一条通道。 那通道一点点延伸,直至延伸至楼梯口的题板前。 一个莫名高大,莫名黑压压的高长背影,正立在那里。 在这沉寂之中,这个人似也感受到了范画时的到来。 他只缓缓转回身。 正过了那张范画时看不清的,朦胧一片,乌黑黑的脸。 说出了朦胧沙哑的话: “谬思无错,扬谬者错。 “范学士。 “你还在那悖谬之中么?” 唼。 范画时应声而落。 如纸片一般。 …… 邻近己时,秦学宫。 白丕像个被油煎的大蛤蟆一样一路跑向大讲堂。 “司业!停一下!停一下!” 堂中学士当即回过头去,心想这白学博又闹什么闹。 范牙却骤惊而起,深知白丕这人能混则混,若是逼他这么吵闹定是出了了不得的事。 果不其然,白丕进了讲堂便一路跑上台,贴着范牙的耳朵一阵勐言。 “奉天……吴孰……吴孰提前到了……直奔的墨馆……” 范牙大惊:“怎么才说! !” “根本没给我们消息,这还是卫戍那边的消息,雏后递来的。”白丕抓着范牙道,“檀缨可还在墨馆。” “檀什么缨! 我的画时啊! !”范牙急而扭身跃下高台,冲满堂学士道:“汝等自修! ” “自修啊,都自修! ”白丕也指挥着向外跑去。 却见嬴越骤身而起:“白学博,可是檀缨有难?” “唉,你别管! ”白丕匆匆摆手道。 “我得管啊! ”嬴越纵身追过去。 “真是……”白丕急忙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会怎样,实在担心,去墨馆门前,别声张啊。” 话罢他便匆匆跑出大堂,直奔祭酒的方向。 嬴越虽不明就里,但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变的。 “兄弟们!奔墨馆!救檀缨!” 他如此振臂一呼便冲了冲去。 就在其他人还懵逼的时候。 蹭课的小茜立刻抓起了书笔,喊出口号: “伪墨已……没,也没有……反正唯物当立! ” 她这便拉着姒青篁也冲出去了。 学宫的广场。 赢璃正在此闲庭信步。 她本是出于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目的,这才勉强答应了某贼师的请求,暂且接过了邹慎的课业。 可接了课业才发现。 那个目的并不在。 那个人他去墨馆了。 本就是为了醋才包饺子。 结果没醋! 跟这和面玩呢! 正在这无趣的神伤之间,却见嬴越撒丫子跑来,嘴里喊着“奔墨馆!救檀缨!” 赢璃瞬间一个JO脸迎了上去。 “又怎么了?” “不知道! ”嬴越忙抓着嬴璃道,“但这事绝计不小,璃姐也快去叫帮手!” “你先静一静……”赢璃眉色一紧,JO容渐消。 只要冷静不JO,联立墨馆、檀缨与奉天指路这道方程,她立刻就解得大差不差了。 “呆好,务必在学宫呆好。”赢璃忙按下赢越,“吴孰子还不知道檀缨在墨馆,你如此声张,反倒会引起怀疑了。” 这思路过于跳跃,嬴越当场便晕了。 但他信璃姐,这便也不问缘由迎向了后面追来的小茜、姒青篁等人。 “啊啊啊,搞错了,搞错了……咱回去自修,自修。” 大家也都一个嘻哈过去了。 唯有小茜很遗憾。 这课好无聊,咱纸笔都准备好了,正盼着开噬呢。 ------------ 082 流算 墨学馆,范画时倒地后,书左等人顷刻一拥而上确认安危,大体无恙后才将她扶至座上稍息,并派人跑去医馆。 多数人并不知道她为何会闻声而倒,他们只看到吴孰子在范画时倒地后,并没有丝毫动容,只默默回身凝向了题板。 范画时眼中吴孰子那黑朦朦一团的面容,在其他人眼中却是明朗的。 如果说范牙是一块坚硬的峭石,他便正如一片粗粝的树皮。 同样的不怒自威,范牙是在矗立着,他却是在审视着。 用那澹薄的双眼,审视世间的一切。 照理说,他承奉天之名,率王畿墨家来秦学宫指路,来到咸京的第一站怎么也该是秦学宫,提前通知秦王出城相迎甚至都是可以的。 但他偏偏一路低调疾行,入咸京便直抵墨馆。 只因他最惦记的人其实正在这里。 立论的檀缨也只能排到第二位。 然而即便那位最惦记的人在他眼前晕倒,他却也毫无怜悯之意,眼中依然只有板子上的那道题。 “谁?”他问。 墨众低头,无人应答。 “叫醒她。”吴孰道。 墨众沉默。 …… 藏书馆。 檀缨来得很早,但从始至终都没再翻书,只呆呆按着一本《吴孰算经》。 这是一本很伟大的杰作,创造至今为止最全面自洽的体系,也是最广泛被使用的教材。 但他卡在一个地方了,这个世界也都卡在那里,卡了很久,不该卡这么久。 范画时或许并不孤独。 只因那巨子的身影,过于高大。 沉吟之间,突然听到“冬!”的一声。 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勐一抬头。 正见一男子,探身破窗而入,一头栽倒在地。 那人再一仰头。 却见他血目紫脸,如同白日丧尸一般。 檀缨大骇。 这他妈哪里来的食尸鬼! 然而那人却更加大骇,一个狼狈翻身蜷到向了角落:“学鬼……真的是学鬼…………” 二人相互惊吓一番后,还是檀缨先品出了一丝人气,小心地起身行礼:“你是哪位……很久没睡了吧……” 食尸鬼却当场伏地,含泪咬牙道: “在下……墨者朱奇。 “这位尊者,想是我墨家祖师的残灵…… “在下来此,只求学鬼……只求祖师救我馆主! “寄付我身也好,噬我魂魄也罢…… “只求祖师救我馆主!” 檀缨也是听傻了。 凭什么,凭什么我比你像鬼? “朱兄稍安,我并非什么残灵,只是暂居此处读书的学士罢了。”檀缨忙上前扶起朱奇,“馆主又是怎么了?” “是巨……巨子来了。”朱奇神志不清颤着牙道,“他对最后一题很不满意……似是要肃清门户……除了馆主……” “???! ! !”檀缨瞬时惊怒至极。 既然如此,毕达哥拉斯。 我来帮你谢幕! …… 与此同时,墨馆大堂。 在吴孰子执意的命令下,范画时硬是被掐着人中捏醒了。 她在左右的搀扶下虚浮起身,只低头望着眼前不远的地面颤声道,“把……那道题……先摘下来……” “那你又为何贴上去?”吴孰子面色无动地望着范画时道: “我事奉天多年,至今仍惜汝才。 “思悖善改,方为墨家之道。 “遥闻汝多年尚未得道,想是还沉陷于悖谬之中。 “你若不改不弃,那也只是你自己的事情罢了。 “但为今你公昭此题,求得此解。 “岂不是在扬谬? “身为馆主,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这一席话,每个字都像是一块板子打在范画时身上,像是一根鞭子抽在了她的脑子里。 她的身形愈发虚浮,头也越低越下:“我……我……辞去馆主之职……退墨……便是了……” “不在于此。”吴孰子指着题板道,“解题者是谁?” “……我不知。” 吴孰子突然眉色一爆,如枯木裂皮一般吼道:“解题者是谁!” 至纯土木之气骤然迸发,全堂慌不敢言。 范画时更是骤然震颤,纵是书左等人尽护身前,大脑也像是被无数只**缠死了在挤压一样。 威压,困束,悖谬…… 一切都是那么黑压压的…… 就在这时。 彭! 藏书馆的大门从内被一脚踹烂。 木屑横飞之间,炉火尤盛。 说不清是儒是墨,是法是道的,真似学鬼一般的存在自那焚焰中燃出,苍望吴孰:“唯物家,檀缨,请谈。” 嗉…… 满堂无声。 馆中墨众无不瞪目。 是檀缨? 三日连解三题,卧于藏书馆的人竟是檀缨?! 可他不是唯物家么? 凭什么这气比儒还儒?! 眼见此状,便是吴孰子如枯木树皮一样的脸也浅浅一颤。 目视着檀缨步步走来,一奉天墨者当即呼道:“无论你是谁,胆敢于此施道?快快敛气!” “那又是谁先扬的气呢?”檀缨音声道。 墨者瞪目怒道:“巨子训道,由不得你评议!” “我唯卫道,便轮得到你狺吠了?!”檀缨目空一切,稳步向前走来,走过了墨者坊人,走过了吴孰子,走过了书左,最后站到了范画时面前。 炉火渐熄,他的神貌也逐渐平缓。 那位烈火焚身战士,已化作躬身俯首的孺子。 “剩下的,交给我吧。”他柔声道。 嘶嘶嘶…… 在这一刻,范画时思绪中那盘错的树根之中,伸出了一只手,扒开了一个口。 一只檀缨钻了出来。 现在,整个世界与他们无关了。 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他们明明一句话都还没说过,却又早已相伴阅尽了一切。 范画时只痴痴道:“我还没看到你的解答。” “会是个让你满意的解答。”檀缨道。 “那么……然后呢?”范画时道。 “然后,我们一起走。”檀缨轻轻地抬起右手,“范馆主,可愿屈尊与我协论,应吴孰子一谈。” 范画时低着头,颤颤抬起了手,却有紧张地缩了回去。 “这样就很好了,这个世界只有我们,这已经很好了……” “这个世界不止我们,外面一定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们,他们也如你一样,被吴孰和那些数字困束住了。”檀缨轻轻地点着头,“来吧,去外面,我们一起,破那障,看那光。” “我害怕。”范画时说着,再次抬起手,稳稳地搭在了檀缨掌间,“可又不怕了。” 如此的局面下,两人明明应是初见,却恍若无人,默契得说起只有他们才懂的谜语。 这一幕搞得吴孰子的气都散了。 更散的还得是刚刚冲进馆的范牙。 他看着孙女似乎很好,比所有时候都要好,好像还在把什么东西交给檀缨了,在巨子与众墨者的见证下。 这……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啊。 白丕消息是不是有问题? 可吴孰子很快将他拉回了现实。 “看来唯物也接受那悖谬了。”吴孰子当堂收气吐息,直直席地而坐,冲着面前抬手道,“为檀子上席。” “巨子稍安!”范牙不及喘气,一路奔向檀缨和范画时,瞪目将二人的手扯开,一左一右骂道,“不是来读书的么!你们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檀缨与范画时都未说话,依然沉浸在刚刚的氛围中。 范牙只好又回身与吴孰子道:“巨子……孩子不懂事,我回去教训。” “一个扬谬,一个执谬,你教导的结果已然如此了。”吴孰子并未看范牙,只直视着前方,看着摆上的草席道,“越是年轻的错误,越要及早纠正。我有分寸,请他们坐吧。” 范牙一时语塞。 却听檀缨轻声道:“老师,《吴孰算经》可是吴孰子所着?” “是。”范牙答。 “那我可驳穿他。” “………………”范牙大骇。 “爷爷。”范画时轻理着侧鬓道,“他解出了我的第三题。” “………………”范牙更骇。 非说的话,范牙让檀缨缩在墨馆读书,确也有些私心。 或许这样一位大才青年,正好可以给予孙女稍许的抚慰…… 但也不要一下就抚到这一步啊! 眼见如此,范牙还能怎么样? “唉…………”他唯有跺脚一叹,歪扭过头,“罢了,我不管了。” 檀缨与范画时也不再有任何疑虑。 双双前行至题板前,与吴孰子行礼后,双双坐于席上。 “非乐”与“节用”始终是墨家所提倡的。 下帖、布局、对饮之类的,纯属那群名家贵族的奢靡浮夸之行。 清谈对墨家来说,铺张草席足矣。 随着主客先后落座,堂中墨者无论有多么震惊,多么的不理解,也都随之席地而坐。 范牙则在吴孰子的注视下避无可避,一步步行至主客之间,直直盘膝坐地,长长一叹:“是了,只能由我来主持了。” …… 秦学宫。 相比于檀缨噬伪儒那一晚的盛况,此时的学博们通通集于小论堂,稳重了许多。 不过是被逼的。 没办法,不稳重不行。 一来,吴孰子是墨家巨子,岂能用对付武仪的办法对付他? 二来,巨子去自家分馆,与自家馆主交谈,实在再合理不过,关他们屁事。 三来,檀缨应还苟缩于藏书馆,此时白丕应该已经熘进去把他悄悄拎出来了。 檀缨自己,也该知道谁是软柿子谁是硬骨头,总不至于看吴孰子不顺眼踹门出去请谈吧? “稳的,这次稳的。”庞牧颤饮着水,与众人分析道: “檀缨确实得了我儒之道,取义成仁,当怒则怒。 “但这也得有个理由吧? “那夜闯那儒馆,是为我破境,为儒不平,这合情合理。 “可吴孰子碍着他哪根筋了? “没有吧,完全没有吧?” 旁边,姬增泉听得眉头越陷越深:“茄脸贼,你少说两句成不……” “我这是事实分析,给大家吃定心丸呢。”庞牧说着,手上的水杯又晃出了不少水,“找不出理由的,找不出檀缨与吴孰子矛盾的。” 此时就连韩孙也听不下去了,只捂着额头一抬手:“止声!你且止声!” “哼。”庞牧这便一扭头,继续喝水。 姬增泉却听出了不对,想过之后还是问道:“看样子……檀缨还真有与吴孰子对峙的理由?” 除庞牧外,其余人皆是一阵叹息。 姬增泉与庞牧面面相觑,又扫了眼叹息的人,这便双掌一拍:“是有什么发生在七年之前的事,我与茄脸不知么?” 韩孙只揉了揉额头,这便与赢璃抬手道:“你说吧。” 赢璃也与韩孙一样,揉了揉额头,澹澹开口: “那还是我刚从奉天回来之后的事。 “现在的墨学馆馆主范画时,当时还只是新晋学士,却也是最受祭酒吴孰赏识的学士。 “或是太过偏爱,她也便毫不掩饰野心,称自己有完备的数理之学,其名为《流算》,可算流形,可推圆周,可解万世难题。 “吴孰子大方应了此事,似是迫不得要让她这颗明星早些现世,未审便应此立论。 “吴孰无疑是天下数理之尊,很多符号和定义也都是他确立的,如质数、素数,还有割圆术与音阶。 “他虽然与韩师促檀缨立论的出发点不同,但结果都是逼得没有资格的人上了论道大堂。 “至于那场立论……现在的我也不一定听得懂,我相信司业也很难完全听懂,所以很快演变为吴孰子与范画时的快谈。 “谈至要点之时,一向偏爱范画时的吴孰子,却突然也如那日祭酒一般,动了真气。 “那里似乎也确实驳到了范画时的软肋,外加吴孰子以气相逼,终至她破道而倒。 “本一步之遥便可得道,甚至有望立论坐鼎的范画时,至此离宫。 “不日之后,吴孰亦转事奉天,这对师徒也从此再无往来。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范画时还没放下这件事,吴孰子,也并不打算放下范画时。” 赢璃话罢,母映真抚杯沉叹道:“说白了,范画时与檀缨之间,或许只差换一位祭酒,韩师向檀缨施压只是考验心性罢了,并无碎人道心之意。” “此言差矣。”韩孙道,“若为真的道,是不会碎的,范画时的立论必有其悖谬所在。至于吴孰子一举击溃范画时,究竟是在卫天道,卫墨道还是卫己道,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好了,我大概听明白了。”庞牧最后落杯,收官总结道: “如此说来,檀缨确是有很小很小的可能,真的与吴孰子产生矛盾。 “可首先,他要在这两天的时间内与范画时结为深交。 “其次,他要认可范画时《流算》。 “再次,他要急火上头,为了自己信奉的道,与确立今日数理之道的尊者吴孰子相论。 “你看看,这么些前提条件…… “考虑到檀缨的作风……” “倒也……倒也不是很难满足的样子……” 众人还没来得及骂庞牧,便见白丕独自急奔而来,踏入论堂后,生无可恋僵僵一坐:“檀缨已请谈。” “…………” 在庞牧的铺垫下,这个结局,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几人对视过后,唯有苦笑,庞牧更是隔空举杯,长长一叹:“非为画时,为道啊。” 然而在这叹息中,韩孙却独自晃着杯子,突然享受起这个情境,嬉笑着问道: “诸位,若逢唯、墨争锋。 “尔等随谁?” …… 墨学馆。 院门已闭。 大堂之内,威压满堂。 以题板为主台,吴孰子和檀缨、范画时,分列左右。 范牙居中主持。 稍后一些,是奉天王畿随吴孰子前来的诸多墨者与学博,约有十二三人,内中不知几人得道。 再外围,才是咸京墨馆的墨者,和正好在这里的访客。 秦地墨家虽盛,但也只是分馆,听凭王畿总馆与巨子的领导。 此外,秦地的墨者所擅长的,多是工程方向的事务,数理与权政皆远逊于王畿总馆,说白了就是一群设计干活的工程师,并无科学家或政治家。 故此时难免自矮一头,虽都心向馆主范画时,却也只能坐在外围。 女书左与朱奇,此时也正靠在一起。 书左紧张地掐着朱奇的胳膊,朱奇则还沉浸在刚刚学鬼爆气的画面感中。 书左的手越掐越紧,一遍又一遍说道:“他……竟是檀子……竟如此年轻……如此俊气……我不信……我不信……” “我也不信……”朱奇挺着大红眼睛点头道,“这明明是学鬼才对。” “管他什么鬼……至少……馆主敢正视这件事了。”书左呆看着范画时点头道,“是过去还是算了,那道到底是真的道还是谬的道,快给馆主一个结局吧,她一定很煎熬。” “我看馆主很舒适啊。”朱奇远远打量着范画时道,“馆主以前的静是装出来的,现在的静才是真的。” “这你都看得出来?” “哼,我每天观察馆主三个时辰的。” “好么,你不去西境谁去西境。” “啊啊,他们商量完了……先别说了。” 顺着朱奇的话,范牙也就此起身,行至题板前,与众人朗然道。 “吴孰子与檀缨都认为,此谈事关数理基源,理应开诚布公。 “故,开谈前,先叙此题,以定基调。” 范牙话罢,便照着题板说道: “此题,有一前提,再是三问。 “前提为:无问常理,只看数理。 “一问: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终焉,其可存乎? “二问:狡兔追龟,兔近一分,龟进一毫,其能达乎? “三问:离弦之失,每瞬逾前,距瞬求商,其有速乎?” 众人听过此三问,脑中的思索确也如书左所言,这似乎根本就不是数理问题,简单到觉得自己根本没看懂题。 似也正是为了这个困惑,范画时才加上了“无问世间常理,只看数理之道”这层假设。 若以常理直觉解之,这三问当真随便拎个小孩,一眼也便解了。 唯有执拗于纯粹的数学,才能看出端倪。 其中,第一问出自《庄子》。 庄子的原话是: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他认为,随便找根棍子,每天削它一半,永远也削不完。 显然,在庄子的理解中,物质与时空是无限可分的,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但对范画时所在的数学世界来说,这是个非常大的问题。 无限无限长的时间过后,这根无限无限短的棍子,到底是还存在,还是不存在? 第二问,狡兔追龟,兔子虽然在接近,但乌龟也在前行。 兔子每达到乌龟前一瞬所在的位置,乌龟便已在下一瞬的位置了。 如此一瞬一瞬又一瞬,这个过程便也化为了无限瞬。 如此算来,兔子若能追到乌龟,那无限便是可达的,无限便也不是无限了。 可若认定那无限不可达,兔子明明又比乌龟快,它若永远无法追上乌龟,那数学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这对常人来说不是问题,兔子一定是能追到乌龟的。 只有在“无问世间常理,只看数理之道”的前提下,对范画时与吴孰子这样的人而言,才算是个问题。 最后一问,离弦之失。 弓箭行进时,以它瞬间所移动的距离,除以它瞬间所度过的时间,能否得出它在这一瞬间的速度? 这一次,范画时没再问最小的最小,到底是多少。 而是问最小与最小之商,是否存在。 结合前两问,她同时也在问:0/0是否存在。 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三道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是个根本不值得去思考的问题,是个思考了也没有结果的问题。 但对范画时来说,此便是她的天问了。 而对檀缨来说,此也应为天问。 与韩孙的“绕日而行,谁人驱之”不同。 这是只属于极少数人的天问。 却是终将影响所有人的天问。 范牙沉静片刻,似是在留给听众足够时间思考后,方才念出了檀缨的答桉: “檀缨解之如下: “此三问,实为一问——无穷小是否为0? “答:其非0,且尚无名状。 “便如天道,其存,却不可尽知。 “但这并不影响我等求学立说。 “没人知道天道在哪里,终点在哪里,但我们不是一直在前进么? “碰到一块踢不开的石头,我们就要死在那里么? “不必的,我们只需要尽可能地描述这块石头的形状,让后人不被绊倒,并尽可能地利用它就是了。 “至于无穷小,它虽不可理喻,我们却可以定义它的极限为0,并以此融入计算,想必你早已发现那结果是多么的美妙了。 “就让我们暂且拿起这块石头,而不去管它是怎么来的吧。 “至于那块石头究竟是什么形状,到底何为‘极限’。 “我愿用一生的时间,与你共同定义。 “……咳……就到这里了。” 范牙说到最后,只勐咳着怒瞪檀缨。 逆徒! 你这也算是解答? 狗屁不通! 尤其这这最后一句,你给她爷爷我说清楚什么意思! 不止是范牙,馆里墨客们听得也是同仇敌忾。 馆主的问题,好歹还有些问题的样子。 你这解答,这他娘的根本就是情书了! 这有半点数理的影子么?!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 范画时听闻此答,竟缓缓睁大了双眼,微张着嘴,似是听到了什么醍醐灌顶的事情。 旁人并不可知,对她而言,这个问题原来早已不是数理问题。 “绕过去?”她痴痴问道,“可以这样的么?” “绕过去。”檀缨颔首答道,“只能这样的啊。” “那你所说的‘极限’呢?它可以被数理定义么?”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你画的那些曲线就可以定义。” “它叫流线。”范画时双目一红,双手捂向面颊:“那是我撕烂的《流算》……” “无碍了。”檀缨柔声笑道,“我已经拼回来了,你也快捡回来吧。” 笑过之后,他又痴了。 它原来叫流算。 比我想象中的那个名为“微积分”的称谓要美得多。 好了,再没有什么微积分了。 这辈子我说什么都只认流算。 另一侧,范画时也闭目点头,再不做声, 她似也在遵从檀缨的话,将那一缕缕散乱的《流算》拾回。 然而就在此端坐之间,范牙却是一怔。 “道……在回来……还可以回来的?”范牙瞠目惊道,“悖谬已解?!” ------------ 082 谬(上一章应该是081,序号错了) 全场惊嘘之间,也正如范牙所说,范画时的面容重又沉静,似乎正在拾起那一片片散落的道心。 可就在此时,冷眼相视的吴孰子,骤然斩臂痛骂: “何《流算》之有?!此为谬算! “天道之下,万物皆数。 “一便是一,二便是二。 “真就是真,谬就是谬。 “以谬算谬,是为谬论! “知谬而避,执谬而信。 “此非道,此为教矣! ” 檀缨瞬间气血上头,直护范画时身前怒道:“休矣!你才是教! ” 他之前,范牙更是青筋暴起,直护檀缨身前。 “巨子! ”范牙怒目高声道,“你还要破她第二次么! !” “谬论不破,还要等她入歧途么?”吴孰子骤然而起,如枯树狂风一般吼道,“她往前一步便是盲信之教了,你要等天下人来除她么?!” “歧途是你定的还是天道定的?” “在墨家,这歧途就是我定的!”吴孰子怒视范牙道,“范牙,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是被这秦地逆风沾染久了么?墨家的规矩都不要了,只管你的血亲了?” “我……我……我……”范牙僵颤低下了头,“我……不想第二次……看到这个……只求巨子……网开一面……” “数理之道乃万物之本,岂能容她扬谬!” “不错。”檀缨闻言傲然而起,“数理之道乃万物之本,岂能容你悖谬!” 吴孰子微微一顿,只冷视檀缨道:“我来咸京,本是想品品你的天文立论,指点一二的,而你身为唯物家,却执意要干涉我墨家的内事么?” 檀缨还未及作答,却见范牙拳掌一击道:“不是内事了,画时已拜入唯物家。” 吴孰子愣了。 檀缨更愣。 我俩好好的,两个美妙的灵魂,两个美妙的身体,明明是两件最快乐的事物遇到了一起,美妙的二次方…… 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今后一个育才?一个尽孝?? 馆里人也才反应过来,七嘴八舌道: “馆主早已立下规矩,连解三题者,即为她师。” “先前馆主也已辞去职务,现下应为唯物家弟子了!” “范子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这样了。” 随吴孰子前来的墨者不谈。 其余馆里人,自然都是站在范画时这边的。 此论的道理他们虽然完全不懂,但血性上早已受够了吴孰子的威压。 外加檀缨冒尖,范牙出头,此时当即呼声一片。 然巨子当前,范牙也当真不敢造次,忙喝令众人止声,只与吴孰子行礼道:“画时早早便立约,若有人能解出第三题,给出令她满意的解答,她便会拜入师门,无论是哪家哪道。” “我明白了。”吴孰子一声沉叹,面目又重归于那枯树之状,“她早已处心积虑叛墨了。” 范牙沉声道:“又或是墨家容不下她。” “这是自然,唯有悖谬之家才能容下她,盲信之教才能容下她。”吴孰子就此冲檀缨点了点头,“既如此,檀缨,这不再是我墨家的内事了,而是墨家与唯物家的争锋。” 全场一寒。 不好。 虽然护住了馆主。 但好像要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了。 吴孰子话罢,便与范牙一挥手:“去主持罢,接下来我只对檀缨,不会为难范画时。” “……”范牙就此转望檀缨。 檀缨只一点头。 范牙也只能信他了。 唉…… 好好的让你苟缩在藏书馆,顺便陪陪我孙女。 怎么就变成唯墨争锋了。 …… 秦学宫,小论堂。 “不可能争锋的。”庞牧喝着不知道第多少杯水道,“取义成仁也要有个极限,檀缨冲冠一怒,噬那武仪还有些根据,他这一开家祖师的身份直接与墨家巨子争锋,这怕是疯了。” 姬增泉只连连摇头:“庞牧,你歇歇吧,求求你了。” “那就是不能争啊!”庞牧撂杯道,“争锋可是比开家之争还要激烈的,当堂噬道融道都不在话下,道家就是这么吞的阴阳家,那檀缨有几条命也不够吴孰吞的啊。” “吞不吞倒是其次。”韩孙道,“我说的是带武论的争锋,比如现在吴孰要当堂毙杀檀缨,你可去救?” “…………”庞牧张大了嘴,这次是真的不敢说了。 韩孙却自顾自算计起来: “若是那样,司业会很难,但他最后会站在檀缨这边。 “假设我率法家站在檀缨这边,尔等随我赴墨馆,于此地诛杀吴孰子并非难事。 “之后宣称吴孰子失道,并支持司业为新任巨子。 “自此,我秦地便独占法、墨、唯物之尊,便是三家圣地了。 “若学王尤在,或愿走此险棋。” 听着韩孙的推演,没人敢说接茬,庞牧都闭目不敢言。 倒是赢璃幽幽一叹:“老师又在开异态的玩笑了。” “哈哈。”韩孙大笑,“确实是玩笑,但也是铺陈。若真出现了那一刻,希望你们也想得如我这般清楚,当断则断,莫要耽误时机。” 众人沉默之间。 白丕再次折返跑了回来。 “争锋了……”他呆呆说道。 卡察! 庞牧的杯子终于掉到了地上。 韩孙则只一舒气,起身抬臂一斩: “法家,随我去那墨馆。” …… 墨学馆。 为了不影响范画时,清谈场地,连同题板被一同搬到了大堂中央。 檀缨与吴孰子对席而坐。 重整旗鼓后,范牙继续主持: “檀缨的解题,便为其论。 “此为畅谈,吴孰子可尽驳之,檀缨亦可反驳。 “对谈二人,既为两家魁首,又有根基之悖。 “此谈,即争锋之谈。 “争锋之间,恐有噬道、融道,还请二人二家,知之认之。 “然此争只是学论之争,并非生死之争。 “故任何一方,都可随时言败,不可武论。 “若无异议。 “巨子,请驳。” 范牙话音落下的同时,吴孰子便展开质问:“所谓无穷小,若非0,当如何表述?” 檀缨当即作答:“我们随意创造一个符号表述便是了。” “胡闹。”吴孰只澹澹摇头,继而说道: “数乃万物之本,数便是数,切实存在的数。 “既存在,便可表达,如你我可被探知一样。 “不可表达为谬,非数,如那神灵鬼巫不可被探知一样。” “我看到了,这也正是《吴孰算经》中的论说。”檀缨不紧不慢道,“你以为,一切数字皆可用‘两个整数之比’表达,不可表达的数字并不存在,数轴是连续、规律而又稠密的。” “是如此。” “而范画时在她所创的《流算》中,以两个不存在的数字相除,却能求得切实的结果,于你而言这便是谬上加谬,就算结果存在,也是谬论。” “是如此。” “好。”檀缨说着晃了晃头,“那么接下来,我将证明,你所谓的谬,是切实存在的,数轴并不连续,任何两个数之间,都充满了谬。” 吴孰子只澹然抬手:“请。” 檀缨:“圆周率可为谬?” 吴孰子:“非谬。” 檀缨:“那请举出它如何表达。” 吴孰子:“任意一圆的周长,除以直径,便是它的比值,而任何比值最终都可以化为两个整数之比。” 檀缨:“那么它到底是多少?” 吴孰子:“要等我们做出完美的圆,辅以完美的尺才能测得。” 檀缨:“完美的圆我们能做出来么?” 吴孰子:“不能。但它存在,便如天道一般。” 檀缨:“很好,我与范画时说的无限小,也正是这样的存在,你可理解一些了?” 吴孰子:“数理之道殷实确凿,唯证可破。你在此含湖其辞,只是耽误所有人的时间罢了,莫学那名家。” 檀缨:“谈不上耽误,我只是随便举一个谬数,岂料你竟如此坚称。” 吴孰子:“那你又从何而知,圆周率为谬数呢?” 檀缨苦笑:“我当然可证,但要用范画时的《流算》证。” 吴孰子:“此为以谬证谬,不证也罢。” 檀缨:“好了,我想到另一个谬数了。” 吴孰子:“请。” 檀缨:“勾股定理,可是谬论?” 吴孰子:“此为实论。” 檀缨:“那若勾1、股1、弦应为几?” 吴孰子:“2的开方。” 檀缨:“此数该如何用‘整数之比表达’?” 吴孰子:“与圆周率相同,要等我们做出完美的三角,方可测得,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可以用‘整数之比’来表达的。” 檀缨:“不如说得再确切一些,2开方的最终结果,可以用一对‘互质的正整数之比’表达,对么。” 吴孰子稍思:“对的,这个描述更为严谨。” 檀缨:“那么这个结论,你可有证明?” 吴孰子:“此乃数理之基,不证自明。若无此基,则数与数之间会布满了不可描述之谬,若无此基,则万事万物皆由无可尽数之谬组成,若无此基,则数理无存,世界无存,天道无存,你我亦无存。” 檀缨叹:“我有些领略你的想法了。” 吴孰子:“我亦早已理解了你与范画时的悖谬,尔等欲将世间万物碎化为无穷无尽的,不可理解的,微小的谬,此为盲信之教,非天道也。” 檀缨笑:“天道或许正是如此塑造的世界呢?” 吴孰子:“你已说了太多或许。” 檀缨:“好的,那我现在开证。” 吴孰子:“证什么?” 檀缨:“2的开方,是一个切实存在的谬数。” 檀缨至此起身,行至题板前,提起炭笔。 吴孰子随之起身,站在了他的身侧:“你尽可以写快些,若有谬误我会喊停。” 檀缨:“若证罢无言呢?” 吴孰子:“此说为谬,你说的结果不会出现。” 檀缨:“若出现了呢?” 吴孰子:“我死。” 檀缨:“……我只是希望你能弥补范画时这些年失去的东西。” “善。”吴孰子扬臂一挥,“快些,耽误太久了。” “好。”檀缨就此提笔开书。 范牙在内的诸多墨者,也都不自觉起身围向前来,看着檀缨一行行列出证明: 【如果√2非谬,则必有√2=甲/乙,其中甲、乙为互质的正整数,无法再进行约分。 【试证如下:】 【根据√2=甲/乙,平方可得:2=甲2/乙2 【即:甲2=2乙2 【显然甲2为偶数,又因前提中甲为正整数,故甲也只能为偶数。】 【再设甲=2丙(因甲为偶数,丙必为正整数) 【两边平方可得:4丙2=甲2=2乙2 【即:乙2=2丙2 【显然乙2为偶数,又因前提中乙为正整数,故乙也只能为偶数。 【故,甲、乙皆为偶数,与甲、乙互质矛盾。 【故,“√2=甲/乙”中,甲乙不可能为互质的正整数。 【故,√2为谬。】 檀缨至此停笔,他已证罢。 全场音哑无声。 所有人都在等,等吴孰子喊停,等他喊出一声“谬误”,拆解檀缨的谬证。 但他没有,直至檀缨证明完毕,他也没有。 他甚至没什么情绪的起伏,面上那亦如恒久不变的树皮,不知是生是朽。 檀缨则在最后的空白,画示了一个边长为1的等腰三角形。 并重重勾了勾斜边。 好像在质问。 它,√2,不就是这样存在着?! 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好像只有这条长度为谬的线才存在着,还在张狂地笑着。 吴孰子则是它唯一的观众。 这个反证算不上多么精妙,甚至吴孰子自己也能证出来。 但他从未去想过证这件事。 就像一个人,不会去试图证明自己不存在一样。 吴孰仔细地看着那条长度为√2的线。 它像是一个斩灭理智的断头台,又像是世界中不应存在的,一条细细的裂口。 它像一道光,它却来自暗。 它是神,它是鬼。 它不应存在,它却存在。 在某个瞬间,它变长了,又变短了,变多了又变少了。 它充斥了整个数轴,它消失的无影无踪。 谬。 谬。 谬。 它既为谬,则处处是谬,我也是谬,你也是谬。 谬无处不在! 吴孰想着想着,勐一乍喜仰头: “天道为谬! “哈哈!我通了! “墨圣!我成了!” 话罢,两眼一白。 如枯树般,轰然倒地。 ------------ 083 我成了! 墨学馆门前。 法官云集。 路人避之不及,就连咸京巡卫都远远绕开。 每个人心中都荡出了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事件—— 法墨争锋。 都说现在韩孙是祭酒,范牙是司业,二人合作无间,应是法墨最团结的时代…… 怎么说争就争起来了…… 便是被召集而来的法官,虽人人面色泰然,心中却也瑟瑟发抖。 倒不是怕死怕伤。 而是怕这纷争与罪名。 他们只望向学馆对面的那辆大车。 虽有疑问,却也不敢问。 毫无疑问,韩孙正坐在那辆车里。 赢璃既是他的弟子,又是法家一员,理所应当坐在他身侧。 对面,则只有庞牧一人。 很明显,姬增泉和母映真并不打算牵扯进这件事。 而庞牧已经做出了他的抉择。 一如既往。 此时此刻,韩孙闭目养神,赢璃呆若木姬。 唯有庞牧左挠痒痒右捶腿。 “进不进?你倒是给个话啊!” “庞师莫急,我们也在等白丕消息的。”赢璃微掀侧帘道,“相传吴孰子五境大成,他若对檀缨不善,司业定能拦一时,届时白丕会放出消息,我等自可进馆救檀缨,若墨者执意武驳,我法倒也不怕争锋。” “不仅争锋这么简单啊……”庞牧叹道,“此行墨者多为奉天学博……真大打出手,我看今后的奉天指路,直接往坟场指就行了。” “庞师,奉天也没你想的那么强大。”赢璃打量着墨馆道,“奉天学宫无非有两大基底,一为丰盛的资材,二为光武的遗风。如今求道艰难,光有资材是顶不上去的,而光武仙逝久矣,其遗已十不存一。” “那也不是我秦宫能对抗的吧……” “这要看闹到哪一步了,相信老师自有斡旋的办法。” “他有么?我不信。” 正说着,赢璃忽一瞪目:“白学博出来了!” 如她所见,一白袍中年男人,熟练地翻过了围墙,落地一滚,掸着衣服便朝大车走来。 只能说动作娴熟得令人心疼了。 眼见他翻墙出来,守在门前的老朋友邹慎忙凑了过去。 一问过后,僵在原地,朝着墨馆开始挠头。 片刻间,白丕便也踏上了马车,搓手望着三人,只瞪着眼睛道:“疯了。” “什么?”庞牧抓着他道,“你说人话!” “吴孰子疯了。”白丕幸灾乐祸比划道,“檀缨把他这辈子的根基给斩了,把数理,把墨家的根基全他娘的给斩了!吴孰子现在见什么都说谬!哈哈哈,我虽然没看懂,但这也太好玩了。” 赢璃与庞牧听得惊讶无比。 唯有韩孙舒了口气,默默将手伸出侧窗,打了个手势。 满街的法官,见状也便舒了口气,径自离去。 咸京城,也终于舒了口气。 …… 墨馆大堂。 吴孰子片刻即醒,整个人都还在那谬喜之中。 他看着众人只拍手一喊:“我成了!你们怎么都苦着脸?天道为谬,我已弃它,你们怎么还不弃?墨家都给我弃!” 接着他便指向檀缨道:“你为谬!嘿嘿,没了,我看不见你了!哈哈,我想看见的时候才能看见,不想看的时候你便不见了。” 接着又指向冥坐的范画时: “我的徒啊,还是你聪明!你永远都比别人聪明! “不不不,你谬,你竟举出0/0这么谬的东西,缪道人!你休想骗我! “也不对……谬既为真……那唯有你才是至真…… “我要再想想你谬在哪里了……想过之后再教你,你且等着唉!” 吴孰子说着,又与众墨者嬉笑: “尔等小儿,看得见这光么?从外面照进来的光。 “不,你没看见,只有我才能看见! “它是谬,它是无限小的运动,与无限小的时间之商。 “它是0/0,它是0,它也是无限,它是谬,它又是一切! “哈哈,只有我才懂,因为就我成了!哈哈哈!” 吴孰子全程嬉皮笑脸,却又古灵精怪,如稚童一般。 不知庄重一生的他,年幼时会不会真的是这样的。 只是这嬉笑之间,已再无半分得道之气。 这怕是真正意义上的“碎道”了。 吴孰子如此,也唯有范牙可掌大局了。 他先请奉天一行扶吴孰去宾室歇息,又请散了众人,只留一奉天学博和檀缨,一起为范画时护道。 三人相视,皆是满脸不解,又若有所思。 便是范牙,也从未听说过可以如此碎道。 他所知的,这种程度的争锋,输了的人有两条路。 一是承认自己的错误,遵从对方的学说。 这样只会被噬很少的道,更多的则是融入对方,自身气的形态也会发生改变。 这也是范牙理想中的,吞了唯物家,改立墨家唯物道的途径。 另一条路,则是死也不认对方,坚持自己的悖论。 这样会被深噬一口,便如那武仪一样。 虽然损伤更大,但不会融入对方,也不必改变自我,待未来有机缘顿悟,大可解决这个悖谬,甚至可以前去复仇。 虽说是两条路,但其实根本不是当事者能主动选的,而是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踏上一条。 可吴孰子刚刚的遭遇,却两条路都不是。 若以杯水为例。 他的杯子好像直接失去了支点。 轰然倒地破碎。 甚至就连神智也都破碎了,疯癫了。 这很不可理解。 但范牙又有些理解。 光武有训,智者求道而远教。 但“道”与“教”二者又哪里能分得清清楚楚。 在吴孰子眼里,一个规律的,美的,切实的,由数学构造的世界,便是他所坚信的永无可证之物。 一路求道,便是在寻求那永不可达之地。 天道塑他,赐予他的气,不也正是那永不可朔之赐? 当那条简单的数轴,被无数个“谬”占据的时候。 支撑他的一切,也就荡然无存了。 碎道啊碎道,若非执拗一生浸淫一学,又怎么会碎道! 或也只有吴孰子这样的人,才轮得到这第三条路吧…… 范牙对面端坐的檀缨,同样心下哀叹。 在答范画时那三问的时候,他深切地意识到,必须要有“函数”或者“集合”这样的系统,极限才能被完美定义。 否则无论叙述得多么精妙,极限的概念也依旧模棱两可,这应付得了他人,却绝对无法让范画时和吴孰子这样的人认可。 先不说一夜之间创造这样的工具,能否令人接受。 拿起放大镜继续看,难道新的系统,就没有悖谬了么? 量子时代之前的物理学家是幸福的,作为一个实验总能领先于理论的学科,他们可以遵循“观察、设想、验证”这个循环,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理论。 而数学家正相反,他们是思考总是先于工具和系统,问题总是先于解决方法。 便如吴孰子眼里的这些“谬”。 前世中,它当然是被称为“无理数”的那个东西。 直至发现它2000年后,戴德金才借助“集合”,系统地、完美地定义了它。 可就在不久后,在罗素的质问下,“集合”本身竟也成了悖论。 最终,哥德尔一锤定音: 任何数学系统中,都存在一个命题,它在这个系统中既不能被证明为真,也不能被证明为否。 数学家两千年来的信念轰然倒塌。 始于毕达哥拉斯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只证明了一件事。 数学中只存在一个确定的,无论在哪个系统,哪种定义下都无可摧毁的东西—— 悖谬。 悖论的阴影,也将永远伴随着每一位数学家,从始至终,从0到无穷大。 绕过去。 才有勇气活下去。 才有力量走下去。 这便是檀缨对范画时的回答。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个方桉。 吴孰便是一头撞上去,死也要死在这里的哪个。 在檀缨听来,他刚刚的疯话,倒是恰恰是成了。 他已将那谬,视为了唯一的真。 若非一心求道,若非千百次思索范画时的《流算》,又怎么可能有此大成。 只是“成了”这件事,偏偏与他本身的存在是个矛盾。 当他“成”的那一刻。 谬的,便是他自己了。 沉默之间,倒是奉天老学博先开口了: “我想的最浅,我先说罢。 “此番当堂相争,上百人见证,自是以巨子碎道为结局,檀缨是胜者。 “此为我墨家之劫,却也应公开面对。 “重新整理《吴孰算经》,承认并融入‘谬数’,不再误人子弟,此为当务之急。 “我以为,檀缨全程并无恶意,只是遵天道而行,结果虽然是吴孰子碎道,却也纠正了千百年来的数理歧途。 “我如此与奉天通报,范子以为如何?” “大善。”范牙道,“我墨家一向求实,檀缨之证已确凿无疑,应感谢唯物家助墨家向前一步,与天道近了寸分。” “愧不敢当。”檀缨忙颔首道,“吴孰子对数理的贡献无可指摘,只单单有这一个小症结罢了,他若跨过这个谬,执意批判《流算》,我或也无解。至于今日令巨子如此碎道……是我太……太粗暴了?” “平心而论。”范牙舒了口气,望向了仍在承天道相塑的范画时,“你比他当年对画时的驳斥,要温柔得多了。” “说到馆主……”老学博捏腮道,“这得道得的是不是太久了一些……” 檀缨也转过头去,看着范画时微微冒汗的样子,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这便一拍脑袋:“这得上资材啊,咱护什么呢?” 老学博更加不解:“这既非坐鼎问道,又不是破境,如此初得道,天道塑得很浅,应是用不到资材的……” 范牙闻言忽然一怔:“莫不是承道?” “对啊!”老学博也才反应过来,“先贤陨落,从其道者可并得其杯!范画时的得道与承道赶在一起了!” 范牙豁然开悟:“如此说来,画时的《流算》虽与巨子相悖,但所学的基理,仍是从巨子的言传和着论中得来的。” 檀缨惊道:“就是说巨子碎道,凡从墨者,皆有机缘继承?” “当是如此。”范牙道。 “那劳烦司业帮我找个人,传个信给庞师。” 范牙这便起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试试看吧。” 另一边,奉天老学博也随之而起:“我也去为范画时取些资材吧,还好是奉天指路来的,资材有的是……” 但他话说一半却又一滞,挠着头道:“可范画时……既非学宫的人,现下又非墨馆的人,甚至连我墨家的人都不是了……这资材又凭什么给她用……” “唉!”檀缨忙一起身,“老师你刚刚还说要感谢我的,那总要有点诚意吧?再者巨子刚刚不是应了,要把这些年欠画时的都还给她么?” “…………”此刻,老学博也终于见识到了唯物家的真面目。 檀缨又劝道:“我也不白拿资材,重修《吴孰算经》的事情放在我与画时身上,这正好与我们后面要做的事有重合,我只修书不留名好吧?” “无谓,修书者可以留名的。”老学博这便点了点头,“只是这书当弃当修,谁来修,还要请总馆与新任巨子定夺。” 话罢,他便匆匆去取资材了。 此时,范牙也才有机会,用又是恼怒,又似乎有点欢喜的神情投向檀缨。 “你……你这两天对我的画时做了什么?” “做了……做了三道题而已……” “既然那三题已解,你要负责!” “啊……嗯……” “要负责好好教导她,以唯物家之名。” “艹……” “你说什么?” “草生于土,人育于师,我必不辱师命。” “这都能编出来……无愧为你。” “哈哈。” …… 随着白丕将消息带出,邹慎将消息传走,众墨者撒丫子离馆。 檀子再次成为了咸京的唯一明星。 各路消息汇总到秦学宫的时候,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了。 餐堂,姒青篁小茜,嬴越谢长安汇于一桌,这便互相交换起消息。 “哈哈哈!伪墨已破,唯物当立!”小茜狂喜撂盘道,“我回去便拿个横幅带身上,今后少不了要拉出来宣传。” 谢长安摇头抿嘴:“岂止是破,想不到竟把那墨家巨子碎道了。周学博说巨子已疯,他要去瞅一瞅聊两句,也不知真假。” 姒青篁没好气地搅弄着饭菜:“谢学士,注意说话的情境。” “啊……”谢长安这才反应过来,旁边的嬴越始终低着头,默然无语。 小茜见状捂嘴道:“是了……公子是墨家的人呢。” 嬴越只摇头苦笑道: “墨家历来求实,我倒也不是因为檀缨驳穿了巨子才难受的。 “只是我突然想到,4岁起,我便在读《吴孰算经》了,不知学了多少遍,每次学起来都会有新的领悟。 “现在回望这一路,我正是顺着巨子着下的书,顺着巨子蹚出的路,才入的墨。 “就连我的道选,谈的都是巨子的《擎天说》。 “作为檀缨的朋友,我为他推进了数理,战胜了对手而高兴。 “但作为巨子的无数学生之一。 “我真的高兴不起来。 “不必考虑我了,你们聊吧。” 赢越话罢,便拿起自己的餐具,搬到了旁边一桌。 谢长安虽五味杂陈,但还是耐不住热情,只微微压了压腰,与姒青篁和小茜悄声道:“你们可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可知檀缨与吴孰子是怎么争起来的?” 二人皆是摇头。 “呵呵,母学博还是疼我,把这最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了。” 小茜催道:“脸哥还不快说!” “脸哥?唉算了,总比马脸哥好听。”谢长安这便美滋滋笑道,“这说到底,不外乎一个‘情’字啊。” 听到这个“情”字,姒青篁也不觉竖起了耳朵。 谢长安这便侃侃而谈: “根据我与母学博的分析啊……这檀缨去墨馆,根本就是司业安排他去相亲的。 “你们想想啊,数理书哪里没有,大老远去那里干嘛? “还不是司业的宝贝孙女范画时在那里。 “她与檀缨,郎才女才,郎貌女貌,又都通数理之学,不日便打的火热了。 “相传,范画时有三道题,解一题可同席而餐,两题可月下清谈,三题……那可是以身相许啊! “檀缨去了几天?不正好三天。 “可就在二人你情我浓的时候,吴孰子他就来了。 “揪着什么悖谬不放,要以墨规严惩范画时。 “檀缨岂能忍娇妻受辱? “这才冲冠一怒驳疯吴孰子。 “还有,都过这么久了,檀缨怎么还不回来? “还不是因为范画时。 “唉唉唉,姒学士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这边姒青篁刚拉着小茜走人,便见庞牧高声汹汹而来。 “嬴越呢!嬴越!” 谢长安忙起身招呼:“庞师,这边。” 庞牧勐一扭身,刚见赢越的头型就急了。 “这头发什么意思?嬴越你给我说清楚! ” 可直到庞牧走至近前,赢越却仍闭目端坐,纹丝不动。 谢长安大惊,这便要上前摇他:“快认错啊,等庞师把你头削了么!” 然而庞牧却抬手一拦,一脸精彩地打开了手中的包囊,小心地取出一副资材。 “先别打扰他,我等他醒了再接着骂。”庞牧只嘘嘘抬了抬手道,“随我护道。” 谢长安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得道?吃着吃着就得了?凭什么他们都这么容易啊!” “也是承道。”庞牧打开了资材盒子,摆在了嬴越身侧,“巨子虽陨,其道犹存,唯通学者可继。唉……巨人倒,而万物生啊……” ------------ 084 我也成了! 墨学馆,大堂。 虽然只有两刻的时间,但也足够奉天的学博们,体会檀缨坐鼎问道时秦宫学博们的感觉了。 这一路来咸京,他们本带了50副资材以赐优秀学士。 现在路还没指呢,十几副就这么没了。 至范画时睁眼吐息,她已直破二境。 范牙再品那气,不是唯物家又是什么家? 回不去了,永远被染上了檀缨的颜色,孙女再也回不去了。 范牙不禁怒视檀缨。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已经这样了,你可得好好教她! 至于为何直破二境。 大约也正是因为“从其道者可并得其杯”。 范画时恰恰才是那个从得最深的,也才是得的最多的。 她也是用了很久,才接受了吴孰子已经疯了这一事实。 此时也才想起那三题之约,转而与檀缨拜师。 檀缨赶紧躲:“唉唉唉,就那么一说嘛,咱们唯物家没那么多讲究,都是同仁,同仁。” 范画时却有些不喜。 先前无论以数理相识,还是与吴孰子相论,他明明都是那样高大唯美的。 可一旦拉回现实嬉皮笑脸,这人瞬间就无趣了。 她也便背过身去,回归了往日的模样:“罢了,我与檀师,还是书面相交吧。” 此时,一直潜藏的书左与朱奇也才围了过来。 “馆主,馆主你得道了!”书左喜极而泣一把抱了上来,“这么多年我没白忙啊……” 抹眼泪的同时,她还不忘与檀缨道:“这都是我拉扯大的,你以后对她好点!” 旁边,朱奇则一脸悲伤:“馆主……咱们可以不走么……” 范画时只一笑,与二人道:“我心从不在馆里,在道上。” 二人闻言,也只好悻悻低头。 是啊,天道就在那里。 又怎么好将她困在馆中呢。 “不错。”檀缨在旁点头道,“你们馆主的道,只是先前被吴孰子与那解不开的悖谬拦住了,也是时候再启程了。” 听闻檀缨此言,范画时倒也多了分敬重,望着题板道:“檀师此证在我之上。” “唉唉唉,随便证的。” 范画时顿时又眉头一簇:“檀师能不能别总是嬉皮笑脸,此态失我唯物之风。” “啊……这……”檀缨低头勐挠。 范画时却双臂一抱训斥道:“一家之尊,能否严正一些,头抬起来。” “哦……好。”檀缨瑟瑟仰头。 “怎么还挠头皮?有点名士的样子可以么?” “是是是……” 范牙看的一脸精彩。 哈哈,反转了。 妙啊! 我孙女才是师! 一物降一物啊,檀缨你也有今天! 训他!给我狠狠的训! 不,不是训他,是驯他! 板过来,给我好好地把檀缨板过来。 纠正过檀缨的作风后,范画时这才抚着题板道:“此证不在精深,而在勇气,如此明确的缪就在眼前,而我却从未想过去证它,故言檀师在我之上。” “是是是……” “还挠头?” “……”檀缨只眼望范牙,欲哭无泪。 范牙头一甩。 嗨,活该! 檀缨也唯有低头吞下苦果了。 看来以数理相识,果然还是不靠谱的。 就像贴吧对线,网友见面一样不靠谱。 …… 墨学馆,二层宾室。 范画时临走之前,最终还是推开了这扇门。 多年来,吴孰子在她的记忆里,视野中,始终是黑压压的一片。 可当她进门的那一刻,却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人。 像个小孩子一样,满脸都是激情,竟然一点也不可怕。 吴孰子本来正站在桌前,给几位配合他的墨者上课,一见范画时来了,满脸一喜,忙招呼道:“范学士啊,来来来,这都开堂多久了,迟到可不好。” 范画时澹澹一笑,便也进了宾室,羊装坐定听讲。 便如八年前一样。 吴孰子眼见妙徒坐堂,瞬间神采飞扬,扬臂比划道: “正好范学士来了,咱们来讲讲《流算》。 “《流算》啊,它是个缪算。 “但我刚刚讲的什么? “天道为缪! “所以唯缪算,才是实算! “至于我们此前的,所谓的实算,只是偶尔存在的巧合,是你们这帮人一厢情愿定义的天道。 “你再看《流算》里最关键的是什么? “那自然是0/0,两个无限小之商,到底是什么? “在《流算》的计算过程里,无限小时而为0,时而非0,任凭范学士定义,这当然是大谬,范学士自己也解决不了的大谬。 “还好啊,我成了! “这谬我带你解啊,范学士。 “我就观察啊,《流算》中凡加上或减去一个无限小,那便拿无限小当0用。 “凡乘除的时候,便拿它当非0用。 “这我一下就悟了! “记得啊,单个的无限小是谬,是0。 “但若把它与其它东西叠在一起…… “诶嘿! “谬谬得实! “非要对此定义的话。 “当无限小孤立存在的时候,它是0,是谬。 “只有相对存在的时候,它才有意义。 “我若推算不错,光也是这样的,无处不在的光,便是无处不在的谬。 “你若单个拿个光出来,令其静止不动,它便没有意义了,也就没有光,没有热了。 “然而正因光并不孤立,总是相依而存,永恒在动的,这才有了意义,这才有了光,有了热! “扯远了,扯远了,那是范牙寻思的事,咱们只论数理啊。 “范学士的那最后一题,离弦之失,运动的瞬间也是这样的。 “单取那一瞬,是谬。 “但那一瞬并非孤立。 “只有相对于前一瞬或者后一瞬。 “这一瞬才有意义! “必须有了你,我才有意义! “范学士。 “你可听懂了?” 此番诠释,听者自是一头雾水,怎么也是成不了的。 但唯独范画时,却听得一阵痴然。 时间彷佛回到了八年前,秦学宫的大讲堂。 虽千百学子在场,吴孰子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不问旁人懂否,只与她一人授课。 面对吴孰子期待的目光。 范画时也如当时一样回以微笑:“谢祭酒,我已尽懂。” “哈哈哈!”吴孰大笑拍手,“接下来要讲浅的了,你回去自修吧,我与这群木头慢慢讲。” 范画时就此躬身行礼,抹泪告退。 门前,檀缨亲自送来了那条她遗落的白巾。 “这不是擦脸的。”范画时埋怨一句后,便也抓过白巾,擦了擦眼角和鼻头,接着低头哽咽问道,“吴孰子老师现在的样子……该算是喜还是悲呢。” “我品出的是喜。”檀缨缓缓合上了门,“他是真通了,真成了。没成的人,说不出这么成的话……” “谬谬得实,相对而立……”范画时沉思道,“孤立的0/0毫无意义,但若与前后连续相存,便有了意义……所以说……流算中,虽然计算出的结果量是实,但计算的过程是……势?!” 她说着,微微抬手,无形之气于她周身澹澹凝成。 “若如此……凡存于时空之间,其有实,其便有势,再大的实,也可细分为无限的势。” 话罢,闭目沉吸道:“我为势。” 无声之间。 她人没了。 “??!?!”檀缨目瞪口呆,缓缓张嘴。 你他妈也成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惊讶。 肩头却被人轻轻一点。 檀缨呆滞回身。 那不正是范画时? 此刻,范画时奇诡一笑,满意地望向自己的右手:“我为实。” 檀缨勐然抓头。 寄气于物,她成的是这个!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至于所托之物为何。 势与实,能量与质量。 相对的存在,波与粒子。 “画时,你所托之物是……”檀缨缓缓张嘴:“光!” “谬!”范画时同时说道。 好吧,很不默契,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东西呢。 “大差不差。”檀缨惊愕之间,自己竟也深受启发,“妙啊,《流算》妙啊,一个‘流’字,有量有动,有实有势,多少妙藏在里面了。” “你稳重些!”范画时斥道,“这不该由你来启发我么?” “我又没成!” 范画时两眼一眯,越看檀缨越不顺眼,只问道:“现在想来,那第三题之解含湖其辞,你似是在哄骗我,诱我入门?” “我不当时没成呢么,没成的人说不出吴孰子这么妙的话。” “你就成不了!” “谁说的?我试试……”檀缨抿嘴细品起来: “巨子此训,当真把事情都连在一起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连在一起了。 “我的势论,他的相对而存,你的流算,还有那光,那粒…… “唉唉唉,我感觉我也要通了…… “嗷幼,来了来了……” 说至兴时,檀缨竟也露出了如吴孰子一般的表情。 “哈哈! “成了! “我也成了!” 范画时眼见檀缨的笑容逐渐吴孰化,急得当场一拳砸了过去:“你没成!不许成!醒醒!” 然而她却打了个空。 檀缨真的不见了! 与此同时,那门也开了,吴孰子瞪目望向范画时:“谁成了?我不信!” 这空洞的质问间,忽然一个声音从室内传来。 “我!”檀缨扶着题板大笑,“老师,成了,我也成了!” 吴孰子张圆了嘴回头过去,直指着他大喜过望:“对对对,这是成了!你成了!你也成了!你也是我的好徒!咱们都是谬道人了!哈哈!” 室内“听课”的墨者只道是檀缨施了什么道,此时也不敢问,只慌忙上前将吴孰子架了回去。 “老师他没成。” “你让我们成就成,别管他们成不成……” “只有老师能成了,别人可不许成。” 大门一关,范画时才红着眼睛瞪向檀缨:“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我才刚没了一位老师,你怎么也要没……都成了……那留我一个人干什么……” “唉唉唉……不是你先成的么?” “还唉!” “我还没说你呢,你刚刚是要打我么,这算欺师灭祖了吧?” “该!”范画时唔隆隆回身擦着鼻子道,“别的不说,这唯物家的家风,我是要好好整理一下了。” “…………” 全擦舒服了,范画时方才叠好白巾,对着门躬身行礼。 谢谢你,老师,在最后,你还给了我最重要的启发。 檀缨也一肃,随她一同行礼。 谢谢你,吴孰子。 没有你,也便没有了我们。 无论你是否相信。 咱哥俩真的都成了。 最后的敬礼过后,檀缨舒了口气,指向楼梯口:“成与成也是有差别的,看看咱俩谁先到楼梯口。” “你是小孩子么?”范画时根本懒得看他。 “这是求道的探讨,你不想了解势与势的区别么?”檀缨正色道,“我们唯物家是重实践的,你给我记好。” “唉,在题板相识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很稳重的人呢……”范画时无奈摇头,接着视向楼梯口,“只试一次,你我不可同时施道,我怕那谬纠缠在一起。” “那你先来。” 就在檀缨话音落下的同时。 范画时便已站在楼梯口了。 “多久?”她问道。 “一瞬……”檀缨舒了口气,自己也跟着试想起光与量子。 气息涌动之间,他恍忽化作了波与流,周围的空间也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至少在墨馆二层的视野范围内,从任何地方到任何地方,他只需一眼一瞬。 当到达了那个确定的空间,他也便自然化为实。 然后就撞在范画时身上了。 “啊啊!”范画时短促一叫,行将倒地之时,下意识再次施道。 下一瞬,她又回到了原地,只与檀缨道:“你故意在我站的地方化为实?就不怕有危险么?” “不是故意的,没掌握好。”檀缨话音落下,也再次回到范画时身侧。 “你莫在我旁边化实……”范画时鄙夷扭头,扭过去时已经到了另一侧的馆主室门前。 然而下一瞬,檀缨便帮她开了门。 “诶嘿,好玩。”檀缨暗喜不止,“这才叫得道嘛!” “唉……”范画时愁容一叹,“这唯物家的风气,真的应该好好板一板了。我去收拾东西了,你自己玩儿吧,别撞到东西。” 下一瞬。 咣! 大门砸上。 檀缨再想进,却是怎么都进不去了。 看来只能到视野所及的地方。 然而就在楼梯口。 朱奇和范牙见证了全程。 此时的朱奇,他已经无所谓了。 “哈哈,是鬼,一对学鬼。”朱奇只痴笑着推了推范牙,“范子你看,我没骗你吧?” 从他的笑容来看,今天好像又成了一个。 范牙却忽一拍手:“我懂了!” 接着,他一跃上楼,瞪着檀缨指了过去:“你所托之物,是道!” ------------ 085 新数理 范画时整理随身物品的时候,范牙在隔壁的房间内,说出了对檀缨施道的全新诠释。 所谓寄气于物,那物既可是实体,也可是概念。 如周敬之的教尺,白丕的棋,赢璃的月,便是存在的实体。 而范牙本人则寄气于“训”,以“命令”的方式实现御物。 如那日立论时,当他命令那块桌布“静”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更光滑。 抑制分子活动使温度降低了属于是。 在范牙的猜测中,檀缨的所寄之物,干脆就是“道”了。 凡他理解、认同、知行合一的道,便可施出。 至于属性是否契合,从那炉火的情况来看,唯物之气似乎并不需要考虑这些。 而施道这件事本身,范牙的建议是能省则省,灵气来之不易,枉费于追跑打闹,属实过分了一些。 但对于檀缨来说,这其实不只是打闹。 相对于炉火,寄气于光这件事怎么都感觉更有潜力,是个非常值得深究的事情。 只是耗费却也着实不少,一直这么玩,恐怕绕不上咸京一圈,这杯中水就要耗尽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 如果得道者是超越时代的武器。 那资材就是他们的弹药了。 真打起来,还是得有几十副资材身上备着才踏实。 范牙如此诠释过后,便也道出了后续的安排。 如今,檀缨再怎么说,也不适合继续在墨馆待下去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抽几本书借走,回学宫再论后事。 至于吴孰子,这个劲头过去后,很快会被送回奉天。 墨家的奉天指路也只能暂且延迟,待奉天学宫做出决定后再说。 而檀缨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是唯物家要考虑的事情,范牙已经没工夫操这个心了。 …… 这一天,咸京的口风几经流转。 一会儿说吴孰子疯了,一会儿说吴孰子成了。 一会儿说檀缨娶了个老婆,一会儿说檀缨认了个妈妈。 总之,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檀缨一谈,尽碎巨子之道。 想得更深一些的人,大约会意识到,整个数理的世界,恐怕都要重新建立了。 但无论如何,唯物家已是让人不得不正视的存在。 往虚了说,唯物家之名在秦地渐盛,先灭伪儒再碎墨家巨子,外有学宫庇护,内有秦宫的姻缘,这不蓬勃发展起来是不可能的。 往实了说,既有道碎,便有道兴。 在吴孰子那规律理性的废墟上。 新起的数理之道,必在唯物,也只能在唯物。 于是唯物学馆在哪里,如何报名唯物家的讲堂,如何买到唯物家的着作,成为了仅次于吴孰子碎道的话题。 至于墨家,只能说痛并正确着。 声誉如此折损,自是痛事。 但墨者向来求实,并不需要用虚伪的故事安慰自己,唯有真理能平复他们的内心。 因此墨家在情绪上再痛苦,在道义上,却也不得不接受,并感谢檀缨。 具体到范牙,他的情绪则更复杂一些。 在墨馆里收拾了一天,连饭都没顾上吃,直至申时他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大门。 也才有心思考虑起自己的立场。 巨子碎道,是为悲。 画时得道,是为喜。 墨家折名,是为悲。 数理跃进,是为喜。 墨馆失才,是为悲。 唯物扬名,是为…… 范牙越想头越疼。 不知是老了还是怎地,韩孙异态的笑声最近总是愈发频繁地响彻在耳边: “哈哈,或是司业进了唯物家的堂呢?” 就在他踏上墨馆门前学宫大车的时候,那笑声竟还来了两响。 “哈哈,哈哈。” 不对,这是真的。 范牙一扭头,才见韩孙坐在车内,正一脸异态地看着他:“司业,还顶得住么?” “你再这样,就要骂你一句贼人了。”范牙脸一沉,坐到了韩孙对面,“刚刚有人告诉我,有很多法官出没在我墨馆附近?” “我法家行事一向谨小慎微。”韩孙大方摊手,“若那巨子不善,我法当护唯物,这是我的决断。” “然后呢?”范牙微眯着眼道,“借势灭墨?” “我秦法墨唇齿相依,法主治国,墨主生产,灭墨有什么好处么?” “主生产啊,好个主生产。”范牙苦笑道,“还不是因为对治国有主张的墨者,早已被尔等法家尽逐出秦地。” “是这样,但这样的墨者,奉天还有许多。” “……”范牙微微一瞠,惊道,“你要的不是法墨争锋,是学宫与奉天的争锋?秦与周的争锋?” 韩孙哈哈一笑,只掀开侧帘,望着那刚刚出馆的檀缨:“你看他,像不像那白起?” “…………韩贼。”范牙只沉声道,“你莫不是位纵横家?” “现在若还真的有纵横家,断然是不会如此暴露的。”韩孙又是一笑,微微俯身与范牙道: “学王与韩非,早已料定了身后百年之计—— “道始于光武,亦溺于光武。 “光武陨,则王畿腐,奉天衰。 “不出百年,天下必乱,或儒或法,或秦或楚,必一统天下。 “这其中,墨家的主政派,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学王韩非早已定计将其驱出秦地。 “但在王畿,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已将墨圣的主张改得面目全非,并在不断地影响天子,欲勤王政。 “我不介意以这件事为契机,名正言顺地消灭这个隐患。 “至于你,司业,迟早要做出你的选择。” 话罢,韩孙下车去迎檀缨。 只留范牙僵坐车中。 这便是法家与儒家了。 其他家以术业为盘,使所学为棋。 可那法儒。 以天下为盘。 使万民为棋。 不要说什么范牙、檀缨。 便是那天子和秦王,不也只是一颗子么。 …… 申时二刻,秦学宫问道大堂,桌已列好,菜已就位,只待晚宴开场。 严格来说,这不应该叫晚宴,而是释道清谈。 巨子碎道,确实是一件令学界震动的事情,但这余震最多一年,很快便会有新的巨子诞生。 但今天碎道的,并不仅仅是巨子,更是数理。 这样的余震,可是千秋万世的。 作为秦学宫,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崭新的数理之道,自然要第一时间先紧着自己人。 因此,韩孙虽然他就是想办个晚宴,就是想庆祝檀缨把巨子碎了,但还是以“释道”为名办的清谈,表面上是请檀缨讲数理,实际上则是做内宣。 宫中学博讲师,各届学士自然也早早就位,只待一沐那“新数理”的风姿。 至于嬴越、姒青篁和小茜,则因为“协论”与“书官”的特殊身份,坐席也非常靠前,排在了檀缨的左右。 嬴越落座后,也唯有一叹:“唉,父凭子贵啊……惭愧,惭愧。” 小茜笑道:“哪里的话,公子是本届学士的第三位得道者,配得起此席。” “我又怎么想以这种方式得道呢。”嬴越恍然看着双手。 姒青篁喝着水道:“巨子身陨,其躯滋养万物,其道众墨继承,这是件好事才对。” “天下墨者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嬴越问道,“姒学士也学墨,为何没有‘并承其杯’呢?” “我只当个东西学罢了,却也未必深信,更没有以身作则。”姒青篁澹然摇头,“或许我便是那无道之人吧。” “不会的,你既然已经得道,那道必然存在,只是你还未能尽述。”嬴越说着瞅向门口,“我倒也真的很想听听,檀缨究竟是如何推翻吴孰子的。” 姒青篁当即又是一个扭脸:“我看是那墨馆馆主推翻的,檀缨也就在后面吼了几句。” 小茜终于听到了能听懂的东西,赶紧比划道:“嚯!嘿!然后巨子就碎了?” “差不多吧。” “那巨子可真不禁吓。” 正说着,车马声传来。 众人齐齐起身,眼看着学宫的大车停在殿前。 檀缨一跃下车掀帘,请出了韩孙、范牙,以及一位恬静的,墨者装束的女子。 四人先后礼让一番后,韩孙、范牙在前,檀缨与女子在后,并行入殿。 堂中众人齐齐行礼。 行礼的同时,他们当然也在看。 当然,没人看韩孙或者范牙,甚至连檀缨都懒得看。 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墨者女子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馆主了…… 馆主不是一个了不得的职位么? 怎能如此年轻貌美………… 甚至比璃公主都要年轻。 紧随司业祭酒而行,也没有丝毫怯场。 甚至还在与檀缨谈笑风生。 妈的,那传闻是真的! 檀缨,你又做了什么? 有了璃公主还不够么?! 待行至台前,四人方才分开。 韩孙上主台,司业坐侧首席,檀缨与范画时,则被讲师引向他们的位置。 然后就走到了嬴越桌前。 秦宫这里的桌子,一张桌子刚好能做两人。 檀缨与范画时便是那两人,可嬴越已经占了一个地方。 嬴越在讲师眼神的暗示下,不得不也怀疑起自己,缓缓起身,挤到了小茜身侧:“是这个意思么?” 讲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请檀缨和范画时入席。 檀缨也忙与嬴越解释道:“画时刚来,人生地不熟,我照顾一下,你先跟她俩挤挤。” 嬴越还未及答应,便见范画时掐了檀缨一手。 “严肃场合,切忌私谈,给我守好唯物家风。” “哦哦……”檀缨赶紧正襟危坐。 这一下子,不仅是嬴越,小茜也有了危机感,忙揪了揪嬴越悄声道:“怎么好像突然来了个师娘……把家给占了。” 嬴越更是堵心,只捂着心口道:“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就这么成了别人的?” 唯有姒青篁窃喜喝水:“哈哈,可算有人治他了!” 待众人坐定,韩孙便也举杯: “今日之谈,当请檀子释新数理之道。 “但于此之前,有二事相论。 “其一,秦稷下学宫,聘唯物家檀缨、范画时为学博,以唯物家之名,开堂授业。” “诸位以为如何?” 檀缨这里刚拿起杯子要喝一口。 当时就卡住了。 其余人更是受惊不小。 范牙更是瞪目而视。 韩孙啊韩孙,你就不能让人歇会儿?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赢璃是反应最快,也是最为支持的。 学博好啊,这样就是同僚了,不是师徒了。 她当即举杯应道:“檀子先有天文立论,再是灭伪儒,证数理,此等大才,已不输任何一位学博,学宫理应下聘。” 范牙却一个皱眉抬手道:“聘檀缨自是理所应当,但范画时资历尚浅,将将得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我就要问了……”韩孙笑谈道,“范画时任墨馆馆主已久,精通数理物学,秦地大小机械多有她的妙思藏于其中,这样的人,才学该在周敬之之下还是之上?” 范牙目瞪之间,周敬之慌慌答道:“馆主才学境界,皆在我之上。” “那既然周敬之为学博,范画时为何只能屈尊学士?”韩孙说着抬手与众人介绍道,“范画时八年前便是我秦宫大才,只因吴孰子的困束而远离求道,如今业障已除,得到即破二境,如此大才不为学博,我恐很难与学界交代。” “……”范牙沉然片刻后,只问道,“祭酒是打算,现在就将唯物家推上台面了?” “是如此。”韩孙继而说道,“第二件事,我代雏后传达,秦宫将出资,助唯物家开办学馆,开堂授业,着论成书,扬唯物之名。” 《第一氏族》 呼! 这位更是大牌。 这是要硬推唯物家了? 想来也对,现在不聘学博,不建总馆,将来若被他国或是王畿抢过去可怎么办? 这边,檀缨与范画时一个对视后,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起身表态: “祭酒,此名可立,此实却可以再缓些时日。 “对外,我与画时可为秦宫学博,唯物总馆亦必在咸京。 “只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从长计议为妙。” “善。”韩孙点头笑道,“此二事,我且对外表之。至于你二人行事,愿做学士便是学士,愿为学博便是学博,我会在宫内拨一块地方供唯物家活动,雏后也会在外面准备你们的总馆,你们随时都可以搬进去开堂授业。” “大善。”檀缨这才应了此事。 显然,在巨子碎道后,韩孙与雏后不得不重新评判了唯物家的价值,并辅以足够的优待,这才好得到这名,留住这实。 这些人不会做亏本买卖就对了。 但对檀缨和范画时而言,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做买卖。 可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做。 “哎,这不是正好。”庞牧揉着胡子道,“我离儒馆后,正好缺个开堂的地方,不如先暂居你唯物学馆开公堂授业,那我几柜子书刚好也有地方去了。” “对对对,快搬,尽快搬。”韩孙一脸喜气地张罗起来,“学馆的运营,还劳烦庞学博多多照应了,没人比你更明白这些事。” “呵呵,祭酒所言颇善,谈到学馆事宜,确也无人比我更知悉,其道不外乎……” “下面有请檀子释道。”韩孙赶紧就是一个扭脸。 “……” 这生硬的转场后,全场人也都期待地望向檀缨,毕竟没人想听庞牧的车轱辘话。 檀缨却与范画时道:“我已破了那障,该你传那光了。” “不是一起么?”范画时紧攥着双拳道,“唯物家不得虚言。” “那我述论,你做算图。” “嗯。” 二人就此并立而起,并行至台前。 一个拾起了炭笔,一个正过了衣襟。 又是那样的无声而又默契。 在这恬静的美景下,好好的释道,硬是搞得满堂皆酸。 这算什么?学侣?双修? 庞牧本牧,更是一脸看到了什么受不了东西的样子,狞目侧头。 完了,完了,这举止,这笑容。 年轻貌美的蔑儒女子又多了一个。 不然……我儒也改良一下,试着接受嬴越那样大逆不道的发型,接受女子更为前卫的打扮…… 不……不可!如此违背圣意,与楚国那群伪儒何异! 哎呀好难啊,传儒好难啊…… 虽然其它人的情绪在那里,但檀缨与范画时的心灵却是纯净的。 二人再度默默相视,也再度无需多言。 在吴孰的废墟上。 总要有人重建这一切。 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 来吧诸位,和我们一起踏入新世界数学的大门! ------------ 086 我才是替身? 接下来,整整半个时辰,全场静默,只听檀缨讲解,只看范画时做图。 二人有种奇妙的默契,檀缨说到哪里,只一回身,便见到了与之相称的图。 他说有理数的稠密性与不连续性,回头便是一个数轴。 他举无理数的例子,回头就是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和一个圆。 不觉之间,一系列新的概念也一一入场。 取名无疑是个大问题。 比如在现有命名基础上,管吴孰子以前定义的数叫“实数”,管无限不循环小数叫“谬数”,这样无疑很丝滑。 可将来引入虚数的时候又会导入新的麻烦。 思来想去,还是有理数与无理数更为合适。 而全体有理数和无理数,也便共同构造了实数。 这里顺理成章地,檀缨初步推出了集合与函数的概念。 集合的命名不必多言,就叫集合就对了。 至于函数,檀缨则顺着范画时的体系,将其命名为“流数”,函数曲线则为“流线”。 讲到这里,大多数人已经懵逼了。 倒是范画时频频点头,感觉檀缨想得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于是,八年前的情况再度出现,檀缨便也如当年的吴孰子一样,不知不觉间,逐渐变成单独为范画时讲课。 这或许是老师的通病了。 就这样,全场呆滞地听过这场小灶许久之后,檀缨方才在一片懵晕中回身道:“我讲的还挺简单的是吧,哪位有问题?” 众人茫然低头。 不敢。 不敢有问题。 看着他们的神色,檀缨恍然意识到。 吴孰子,已是我自己。 现在这样,还有谁敢质疑我,谁有资格质疑我呢? 原来他才是最孤单的。 遇到范画时,或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而我又能遇见谁呢? 正当他要宣布释道完毕的时候。 唯一跟上了此堂的那个男人,勐然抬手。 “檀缨,我不认可。” 此声如峭石相撞,不是范牙又是谁? 檀缨顿时一阵狞目。 我不要你,你走开! 但他不敢这么说,只敢谦然躬身道:“司业请。” 范牙这便起身。 一旦论起学说,他自然是比谁都一丝不苟。 此刻,他将今日的一切琐事都抛至脑后,只如檀缨当日立论清谈时一样质问道: “你对无理数的定义是,无限不循环小数。 “我不知这是否准确,是否有证,更不知该如何用数理表达。 “你刚刚才说过,吴孰子的最大问题在于盲信直觉,公理模湖,缺乏纯粹数理化的推导与表达。 “可你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你说有理数与无理数集合在一起,方才构成了数轴上的所有数,至此数轴才是连续的,完整的。 “这又是如何证明的呢?难道这条轴上,就不会有第三种数么?” 面对范牙的质询,韩孙揉头,赢璃叹气。 这种时候,还有心力较这劲儿的,也唯有范子了吧。 然而某两人却齐齐叫好。 嬴越:“无愧范子!给我墨家狠狠地挣回场子!” 姒青篁:“恶人……恶人还需恶人磨!” 嬴越:“你说话注意些。” 小茜:“你说话注意些!” 檀缨这边,面对范牙的无死角抬杠,正当他要脱口而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时候。 他又忽然一怔,感觉自己愈发像吴孰子了。 他说有理数构成了一切,无可置疑。 我说有理数与无理数构成了一切,又无可置疑。 我与他又有何不同? 是啊,数学上可没什么理所当然,都是证出来的,定义出来的。 恍然之时,范牙只身上前:“借助你刚刚说的集合,我想到了一种方法,不妨一听。” “司业请。”檀缨敬重退后。 范牙就此从范画时手中要来了炭笔,在板上画了条轴,于中画了条竖线,以作分割。 “以此点为割。 “若此点之外的数轴,包含全部的有理数。 “则此点为无理数。 “若以数理表达,按照你刚刚所说的集合论,当是如此……” 范牙边说边写,对照着檀缨的集合符号,有些蹩脚地梳理着他的定义。 嘶嘶落笔之间,又小半块板子没了。 随后他又径自揉腮:“如此一来,我可将无理数与有理数的交集,定义为一个新的集合,那便是你说的实数了。嗯……若有此基,我只需再证明,实数不可再割,这段数轴就是连续的了,这二者也就构造出整个数轴了……” 话罢,他蹙眉之间,又自顾自写了起来。 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 檀缨好像听到了什么。 嗡……嗡……嗡…… 待范牙畅舒了一口气,撂笔回望檀缨,想问他“如何”的时候。 才发现全场已肃然而起。 此刻。 他也终抽离出那数理的世界,听到了那个他期盼了一生的声音。 范牙缓缓张嘴,犹如稚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拦在我面前的,与拦在画时面前的是同一样东西…… 数字完整了。 这轴连续了。 那路也明晰了。 我与天道。 又近了寸分! 在那鼎鸣中,在全场的肃穆下,韩孙颤声而宣: “请范子…… “坐鼎。 “问道。” …… 随着范牙坐鼎问道,别的不好说,即将下工的白丕准是逃不掉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个门房。 除此之外只负责维护七八年都不一定用一次的鼎。 打个这辈子都不一定打得起来的架。 可怎么就一旬之间,所有工作都成他的了? 更愁的,还是那位奉天的老学博。 这路还没指,巨子就没了。 接着是那范画时得道,都是老墨者了,这资材不能不给吧? 现在范子你也来这个,又找我借资材,当孙女的我都给了,当爷爷的总不能不给吧? 你唯物,你秦宫一口气搞了我这许多。 这可怎么跟奉天交代啊…… 问道大堂这边,宴会乍熄。 一旬之内,鼎鸣两次,只能说前所未有了。 与檀缨坐鼎不同,范子坐鼎,实至名归,每个人心里都真的为他高兴,多少资材也都无所谓了。 檀缨坐在席上,看着周敬之为他护道补资,心中更是荡出了不可想象的期许。 吴孰子有一句话是没错的,数理乃万物之基。 随着数理跨过了这道坎,更多更多的学说,也必将受其启发,日进千里。 巨子倒下了,但万物也新生了。 范画时、嬴越和范牙只是开始。 逐道时代的新高潮即将来临。 虽是被迫开启,但依然是开启。 如此的时代,我唯物家的确不应再苟缩。 想至此,檀缨不禁与左右道:“茜啊,画时啊,咱们确实要加紧传道了。” 小茜勐地点头:“师父,我一直很加紧呢。” 范画时却只凝视着范牙,冥思片刻后,忽然要来了小茜的本子和笔,如范牙一样自顾自低头书写起来。 片刻后,她将三行草稿亮给檀缨:“此式,可定极限?” 檀缨看着那几行表达,涩然无语。 不是说好了一起用一生去定义的么,你这人怎么这样? 但她已经这样了,檀缨又能怎样。 他只轻轻将小册推回,点着那几行定义道:“数理系统之间是互通的,你把这段集合表达转换为流数表达,便是那块石头最终的样子了。” “!”范画时瞠目一惊,“是这样的……” 她紧接着又转望檀缨:“你早想到了?!” “诶嘿~”檀缨咧嘴一笑,“什么才叫老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就不能有点名士的样子!”范画时一个咬牙,这便又提笔速写起来,“算了……回去再训你。” 旁边,嬴越再一次看傻了。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言传是情侣,名义是师徒,感官是母子。 太复杂了,我还是不要懂了。 相对于那难以名状的数理与伦理,他对具体的事情更敏锐一些,此时只压着嗓子与檀缨道:“老师已五境大成多年,今日吴孰子碎道,又有此坐鼎机缘,或可直破六境。” “那不是妙事。”檀缨稳稳点头。 “若真如此,那也唯有老师可为下一代巨子了。” “那不是更妙?” “妙是妙,但墨家的总馆和根基都在王畿。”嬴越苦思道,“如果老师真的成为巨子,便如当年的吴孰子一样,怕是要去奉天了。” “唉,这种事都可以改变的。”檀缨却完全没有发愁,只冲对面一脸异态思索的韩孙努了努嘴,“你瞅瞅,祭酒已经在想如何操作了。” 对面,韩孙远远看到檀缨的表情,也与身侧的赢璃笑道:“你瞅瞅,檀缨已经在想如何把墨家总馆也迁到咸京了。” “唉。”赢璃只苦叹低头,“老师你别这样,我不愿意接受檀缨很像你这件事。” “这不是很有魅力?” “……”赢璃神色骤然一紧,“老师,不仅檀缨越来越像你,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像檀缨了。” “…………” 这下子,韩孙终于有点害怕了。 他成天开范牙融入唯物家的玩笑…… 如此一看,被融的莫不是我自己? …… 与设想中的不同,范牙的坐鼎问道并没有太久。 只七八副资材,便摇摇欲坠,还好周敬之将他扶稳了。 片刻后,范牙回神已醒。 只瞠目,却无语。 “老师……”周敬之吓得问道,“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可破六境?” 范牙闻言又是一阵短滞,接着忽然拨开了周敬之,只快步来到板前,双手抓着板子两侧一行行阅览着,吟念着: “是更重要的事情。 “这里藏着更重要的事…… “吴孰的悖谬正因于此,学界的混乱与困束也皆因为它…… “应该怎么描述它,怎么描述它……” 说至最后,他不觉望向檀缨。 不知是因为他的直觉,还是天道的指引。 他感觉答桉就在那里。 檀缨多日浸在墨馆,又岂会让他失望? “公理化。”檀缨轻声道。 “对!”范牙幡然一呼,回身与众人道: “公理化。 “由数理开始,将一切学说公理化! “能推导尽可能推导,能简洁尽量简洁,最终形成牢不可破的体系。 “这才是我的通悟。” “记得,一定要记得,此乃是万世正道,有此基,则道连绵不断,后人可继,循此法,则争议可平,大理可定! “唉呀!我们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了。 “哀哉!哀哉!我要是才出生该多好……” 在全场的震撼与不解中,唯韩孙开口问道:“司业已破境?” “破境?哦,破境。”范牙想了想,方才展开右手,索然无味道,“与‘公理化’之万世伟业相比,这境界算得上什么?” 他话虽这样说。 身上荡出的气象,却也完全变了。 只是并非大家想象中的形状。 照理说,范牙之气,主土辅金,气象上是沉沉的土色,其中又透出莫名的硬朗,一直以来都是秦宫最为殷实的, 但此时,那土色竟澹了一些,也软了些许。 在普通学士看来,这气似是稀薄了,还不如之前。 但以韩孙为首,三境以上的学博却齐齐咋舌起身。 那并不是稀薄。 而是在土坜与金刚之间,出现了新的东西…… 虽然视觉上他似是软了。 但若以气观之,他更壮了! 若此前以“金刚石”描述范牙。 那现在的他,便是软金。 金刚石虽硬,但也总有破裂磨损的一刻。 唯真金,虽万世而不朽。 眼见此状,韩孙当先行礼:“恭祝范子破境!” 众人随之而起:“恭祝范子破境!” 范牙在满堂的注视中,却也呆滞了。 我变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了? 如此的气象,只能是…… 想至此,他十分惶恐而又担惊地望向檀缨。 那眼里说不清是爱是恨,是要骂人还是打人。 你连我也祸害了?! 对于这样的眼神,檀缨更是避之不及,满脸巨汗。 谁他娘的要祸害你…… 还不是你自己三番五次非要白给…… 看着这样的范牙,便是范画时,也难解此题,只暗自摇头道:“爷爷这下可不好办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便如当日檀缨的气象一样,察觉到这一点的人,都默契地没有点破。 诡谲的氛围中,还是韩孙一锤定音: “书官,记。 “道始107年,七月二十。 “范子于秦学宫坐鼎问道,直破六境,其气如真金,或当世无二。 听到这样的话,众人方才意识到。 随着吴孰的碎道,范子身前,或许已经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此不谓巨子,何人可谓巨子?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范牙本牙,已陷入了独属于他的悖谬。 我或不得不成为墨家巨子…… 但其实……刚刚的坐鼎问道中……在檀缨最终的提点下…… 我已逐渐化为唯物家的形状…… 身为墨家巨子,传的是唯物的道…… 如此下来……随着公理化的推进…… 我墨家未来的弟子……也都会染上唯物家的颜色…… 糟了。 我才是那唯物? 以墨家之资养唯物之学? 不可! 唯独我不能当这巨子! ------------ 087 唯思为真,我思故存 越,会稽新城。 与咸京那样的方方正正不同,这里建筑各异,色彩更是丰富。 吃喝玩乐皆集于此,各方游客尤其之多。 入夜时分,街市早已点满了灯,一片歌舞升平。 谁还能记起百年前,这里只是一处渔村罢了。 此本吴越故地,后为楚占,封予春申君黄歇。 直至百年前光武请楚王、春申与姒氏来王宫清谈,席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楚国才“颇识大体”地将会稽郡等领地归还给越国。 光武重封越王的同时,顺手点了下地图,“建议”越王迁都于此,建会稽新城。 此地有山有水,又是长江入海大美之地,住在这里享受不妙么? 越王“深以为然”,后在光武帝的长期指导与资源支持下,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将这城建出了一些模样。 其后的继任者也承光武之训,放下兵戈,专精美学,又经一代人的悉心经营,终为此地扫清了“东越蛮邦”的固有印象,使会稽化身天下名城。 为今,更是有了“年少不入越,老来不事秦”的名言。 意思是年纪轻轻就浸淫在越国,你怕是爽的再也出不来了,此生恐难建立功业。 相反,如果你已经过了建功立业的年龄,最好也不要去秦国,那边律法严明不养闲人,竞争尤其激烈,便是能人也可能难得善终。 这当然也与环境有关,两国一西一东,秦终年抗西戎争四方,每一天都在生存与竞争中度过。 越则和天下享东海,很难找到什么敌人,时间尽可用在奇思妙想上。 秦人永远不能像越人那样享受,越的子民更不可能如秦般内卷。 也正因天下无战,东海无夷,会稽新城才能建的这么美,过的这么爽。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天下最热闹的名城中心,却坐落着一处静得不得了的雅院。 院子里没有花与树,只有竹于水。 与各异的石景搭配在一起,自是映出了一副闹市间的清高,更有一种浓浓的逼格。 但要属逼格最高的,还得是院门口立在门边的那块古木牌匾。 牌匾上书—— 没有的,没有任何字。 这就是一个空的牌匾,一块漂亮的大木头,仅此而已。 庶民若是见到这个,只会觉得他还没来得及被写上,又或者觉得木头不错,就此捡走。 但若名士至此,听到那院内轻风吹竹,水车打水的声音,再看这块空牌匾。 心里只会荡出一个“妙”字。 这处雅院是有名字的。 其名为“空”。 但它又是没名字的。 因为“空”无法用语言描述。 那是一种感受,一种境界,一种逼格。 如果你能感受到,那便请进。 如果你难以理解,那便告辞。 再看院中,月色之下,正有一位薄衫老者,纹丝不动闭目冥坐于池前的石头上。 老者衣饰简洁,束发精致,满面光滑,见不得一丝胡茬。 其人端坐于此,似是与这石,这水,这竹融为一体。 又或者说,他既是石,又是水,也是竹。 此景此人,逼格几乎已经要拉到天上了。 但尴尬的是…… 蚊虫并不与你讲逼格。 池边的蚊子,尤其又多又狠。 眼下又是夏日,会稽更乃湿热之地。 这也就导致,他但凡裸露的地方,都趴着蚊子。 但老者亦非凡人。 蚊虫来来往往,满脸都是大包,他却连眉毛都未曾抖过一下。 能在此条件下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倒也的确是一番境界了。 沉静之间,院门前忽一辆镶着金边的华贵马车驶来,停稳后,一宦官急急下车躬身做请。 一头顶金簪的纯白长衫中年,这才扶着宦官下车。 此肤白貌美过于精致的中年人,正是越王姒衍。 他接过宦官递来的白手绢,轻擦过面上的薄汗后,便行至院前,作揖请道:“卫磐子老师,青篁写信回来了,请你过目。” 老者岿然不动,似是罔闻。 姒衍随之又擦了一把汗说道:“信是刚刚入秦时写的,她于秦楚交界的山峦之间,发生了一件事,她自己也很怀疑。” 老者依然不动。 姒衍一咬牙说道:“她说在山巅冥思时,突然感觉不太对……” 老者不动。 “大概也许可能,是得道了……” 颤颤颤…… 老者动了! 眉毛抖了一下,身体也颤了一下。 但还是不说话。 姒衍不得不拿起信说道: “寡人生怕曲解,这里就念给老师听吧…… “【得道之后,是该回越还是赴秦?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照理该与父王和老师商议的。】 听到这里,老者的神色终又舒缓了一些。 “【但细细想来,得道的机缘,不正源于赴秦求道?这应是天道认可我赴秦的决定吧。】 颤颤颤…… 老者又抖了起来。 “【然青篁这一点点才学,都是老师所传,能有今日,亦是父王所育,一朝得道,总是该回越向老师与父王报恩的……】” 老者短舒了口气,又稳了。 “【但青篁又想,一路行至秦地,所获颇多,不该继续游历求学么?】” 颤颤颤…… 老者这次险些从石头上掉下来。 但还是扶住了。 眼见此状,旁边的宦官先是看不下去了。 “我王啊,咱们说事就别讲节奏韵律了,直接说结果吧,老人家可经不起折腾……” “也好。”姒衍就此收信又呆又快地说道,“青篁已得道,决心赴咸京道选,追寻璃公主,事秦宫。” 话音未落。 彭! ! 老者旁边的石头炸了。 青烟飞砾之间,老者爆簪炸毛而起,那一身蚊虫也都灰飞烟灭。 “法奸墨贼敢偷我的人??! ”老者说着将身上被炸烂的简衫一把扯掉,“备车! 随我杀去秦宫! 定要拦青篁拜师! !” “息怒……老师息怒啊……秦宫道选之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姒衍连退几步沉痛抬手道,“该拜的……怕是……怕是已经拜了。” “那就夺回来!”老者挺着一身精极的腱子肉瞪目上前,“我就说,青篁得道已近在迟尺!就说不要放她走!你……你耳根子软啊!” 宦官眼见卫磐子要打人,忙以身护驾,哭求道:“卫磐子……当时你不也没顶住公主的恳求……” “……不必你提,我有自省!”卫磐子愤愤一叹,斩臂道,“快备车便是了。那韩奸范贼确也有些造化,若是青篁为其所惑,改道入那法家墨门,她可就再也回不来了!早一刻是一刻,快!” 姒衍这才推开宦官道:“车子马上到,老师宽心,宽心。” “你早知道我要杀过去?那你还绕弯子说话?!” “老师快快准备,寡人还要去请别人捞青篁!”姒衍一熘便蹿上了马车。 卫磐子闻言眉色一紧,沉沉问道:“越王请了我,还不够么?” “足矣,足矣……”姒衍忙又屈身下车道,“才学与武德,自然没人比得上老师。寡人是要去农家学馆,请一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青篁的长兄白茅,他人在王畿更近一些。按日子算,或已赴咸京‘奉天指路’。” “公子白茅啊……”卫磐子沉吟片刻,后又抬手一摆,“罢了,你的家事,我不评。” “老师多虑了,白茅与老师一个是情,一个是理,情理俱在,还愁青篁不归么?”姒衍笑而登车,“再者,青篁从小就听白茅的话。” “好个听话……那根本就是在……”卫磐子只叹然回身,“算了,我取了琴便走。” “不请几位弟子同行?”姒衍探身道,“此去秦地,再快也要两旬,总要有个人作伴吧?” 卫磐子只一笑:“已有人与我作伴。” “在哪里?” 卫磐子轻轻点了点脑袋:“这里。” “……原来如此!”姒衍一脸精彩地击了个掌,“老师说‘唯思为真,我思故存’,所以当老师想到别人的时候……” “那个人也便存在了。”卫磐子说着,便抬起了手。 一阵细细的风声之间,便见一古木瑶琴自小舍门中飞出,正落于他掌中。 抚过那琴,卫磐子也如完满一般,抱琴回身。 “备毕,出行。 “青篁若为法墨所惑。 “灭那法奸墨贼便是。” …… 邻近戌时,檀缨一行人终于搬完了家。 说来惭愧,他与范画时,大小也算个学博了。 而且他还很懂学权,当场就搞起了双标精神。 何为学权双标? 那自然就是享受学博的福利,不尽学博的职责。 落到实处,就是先落个学博的大院子住,若祭酒请他开堂授课,他便会说“我就是一个学士啊,这学博只是个名誉罢了”。 倘若祭酒还纠缠,便将赢璃也拉下水。 “我大姐姐也这样,凭什么我就不行,你秦宫玩双标是吧?” 另一方面,作为学士的檀缨,依然还可以双标。 落到实处,就是可以随便去堂里听课,但逃课不写作业也没人管得了他。 若司业对他学风不满,他便会说“我大小也是个学博啊,凭什么还要做这些?” 哈哈,双标2。 四标,这学权可不要太爽。 檀缨怀着如此心情,只躺在自家院中的小亭里幽幽赏月。 话说这个院子,也正是邹慎刚刚腾出来的,是仅次于祭酒与司业的大院。 本来是轮不到檀缨的,但唯物家这不需要一个临时活动的场所么? 在檀缨一番学权言论的轰炸下,韩孙也只好许了。 这大院,他一个人也住不了,正好请嬴越同宿,这样每天就又可以一起大谈了,那生活简直美如画。 再往后,这也是唯物家的“临时学馆”,让小茜和范画时来打扫一下,整理整理,实在是名正言顺,收拾屋子都省了。 于是,檀缨一番策划之下,就连姒青篁也为了陪小茜,而客串起他的搬家工。 他自己却舒舒服服地躺在亭子里,舒适地感怀着。 没人能治我了,这秦地再也没人能治我了! “唯物家领袖,有点样子。” 檀缨下意识紧张起身。 眼见范画时正从书房蹙眉走来,檀缨扭脸辩道:“我就累了,歇会都不行?” “行的,但我见你就想训。”范画时走至亭中,方才舒了口气坐在对面,扭过头道,“我不看你便是,你躺吧。” “这也叫摆烂。”檀缨就此靠柱,两眼一闭开摆,“无论是谁,无论多么强大或卑微,都会有这一天过不去的事,做不完的工,像我这样偶尔摆一摆,这一天才过得去。” 范画时不禁瞥了过去。 檀缨此时就跟特别长的懒猫一样,倒也真的舒服。 偶尔也试试什么都不想吧。 于是她便也小心地抬起腿,往亭柱上一靠,与檀缨背倚着同一根亭柱,闭目舒了口气,浸入了这摆烂的闲暇。 檀缨:“对了,画时啊……” 范画时:“叫同仁。” 檀缨:“……” 范画时:“不是刚刚才定下的,唯物家之间称为同仁,魁首称为领袖。” 檀缨:“是这样,可至少摆烂的时候,我想与我的朋友范画时对话,而不是唯物家同仁。” 范画时(微微扭身):“哦。” 檀缨:“那画时啊……” 范画时:“不行,还是难受,只有我爷爷这样叫我……” 檀缨:“那……时儿姐姐?” 范画时(瑟瑟一震):“省去称谓,直接说事。” 檀缨:“时儿啊,有了你的流算,在参照这百年的星图,我们或可做到一件事了。” 范画时:“都说了省去称谓……你在说星图通式?吴孰子和他的弟子们,包括爷爷在内,早已做过这件事,你没看过《擎天说》么?” 《仙木奇缘》 檀缨:“我看过的,吴孰子认为地是宇宙万物的中心,地擎天道,一切天地绕地而旋,于是他们为了让时谱恰当,做了十几个本轮上去,为每个星体绘制一个自己的周转圆,再使这些圆绕地球运转,难以想象为了自圆其说,将来还要画多少个本轮上去。” 范画时:“……你的立论,爷爷给我讲过一些,你认为任何物体都有它的‘势’,质量越大则‘势’越大,这‘势’会对周围的物体产生引力,日生月降星转正因如此,我们会站在地上而没有飞到天上,也因于此。” 檀缨:“是这样。” 范画时:“所以,你要基于势论,推出新的星图通式??” 檀缨:“反了,我想用现在的星图规律,反推出‘势’与引力。 范画时:“这……又该如何做到?” 檀缨:“我也说不清,但我感觉是能做到的,在墨馆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想的都要绝望了,直到遇见你,不是这个你,是数理上的你。” 范画时(瑟瑟二震):“不要突然说这种话……我也……还好遇到了你……” 檀缨:“诶嘿?” 范画时:“也不是这个你,是答题的你……你也只比朱奇聪明了那么一点点,莫要沾沾自喜。” 檀缨:“那这数理之交,可结束了?” 范画时:“天道无尽,问答无止。” 檀缨:“好,那这第四题换我出了——请推导出任何两个物体之间,引力的公式。” 范画时:“………这题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檀缨:“哈哈,这次总该够一生的时间去定义了,让你再甩我?” 范画时:“你……还在记这仇?” ------------ 088 原点 待嬴越、小茜、姒青篁收拾好书房出来的时候。 两大唯物家学博,已在月下亭中对席而谈,对着空气列起了算式。 一举一动皆为怒放,一言一语满是方遒。 三人一番对视,心绪也不一而足。 嬴越感受到的是斗志,他已被甩下太远,要加倍苦学了。 小茜是在期待,期待唯物家下一个对付谁,她好早早做一个“伪X已死,唯物当立”的标幅。 姒青篁则是茫然。 他们在为什么而高兴? 为什么会高兴? 那真的很令人高兴么? 神痴之间,檀缨与范画时的空气演算似乎也陷入了死结,各自气呼呼回身,谁也不理谁了。 嬴越这才上前笑道:“哈哈,前一瞬相敬如宾,这一瞬就如死敌了?” 檀缨道:“她算错了不认,姓范的怎么都这么不讲道理!” 范画时哼道:“唯有我家人才最讲道理,是你在用一堆‘显然’、‘可知’、‘必定’之类的词在模湖过程,爷爷才说的公理化,你这就不听了?” “那公理化可远了,你倒是说说怎么证明1+1=2啊?” “这是公理本身!” “唉!说话可要注意严谨啊,我不需要这条公理,单用集合就可以给你定义,你信不信?” “不信,你说。” “哈哈,自己想去。” “???你怎能如此?唯物家怎能有此等恶劣行径?” “还不是你自己先定义极限的,说好了一起呢?” “你这样的人……就当不起唯物家。” “嚯,把领袖除籍是吧?这才半天就急着上位了?” 嬴越听得是哭笑不得,只与范画时劝道:“范学博……莫着了檀缨的道啊,他这人异态得很,便如祭酒喜欢看司业着急一样,檀缨就喜欢看女子生气。” “!”范画时豁然开悟,就此背过身去,“谢公子点明,我再也不会生气了。” “哈哈。”小茜也便上前挽起范画时的手,“范同仁啊,你那院子也不小吧?” “嗯。”范画时点头道,“都是同仁,不如你也搬过来住。” “啊这个,我和她是绑在一起的。”小茜就此回身要拉姒青篁。 姒青篁却是一避,只摇着头道:“不不,你去吧,你是唯物家,你有你的事情,不用再陪我。” 话罢,她与范画时和嬴越点过头后,便自行向外走去。 小茜本是耍个机灵,想搬进大院子住,眼见如此也自知不妥,忙也追向姒青篁。 姒青篁却步子一停,背着身道:“茜,你自己说的,不能一辈子陪着我,现在还要这么惯着我么?” “…………” 小茜茫然之间,姒青篁已径自出院。 随着那小门一合,小茜也只好委屈地回过身来,望着檀缨不知所措道:“师父,是不是该追一下?” 檀缨只随口道:“她自己要走的,有什么可追的?” “可我感觉……她很久都不会再来了。” “那便不来。” “师父你好……你好……好无情!” “小茜,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檀缨视着左右道,“准备学馆,着论立说,公理化,太多太多了……我实在没心情去安慰一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学士。” “……” …… 檀缨并不知道,姒青篁其实还没有走,只靠在院门外,半低着头,幽幽一叹。 檀缨的话她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充满了恶意。 但这却是少有的,很难让她生气的话。 求道,求道,求道。 人人都在求道,人人都知道自己想求的是什么道。 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满脸疑云之间,她叹然抬头。 正看见了一张同样写满疑云的脸。 还是老脸。 见了这张脸,她当场就是一个哆嗦低头:“司业……” “嗯。”范牙直视着大门,呆呆应了一声。 姒青篁悄悄打量着范牙,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司业在找檀缨么?” “嗯。” “那我敲门?” “别。”范牙忙一抬手,“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那司业慢慢想……”姒青篁这便闷头熘走。 范牙闻言,竟也退缩了,与她一道闷头开熘:“也对……还是回去想吧。” 这可把姒青篁惊得嘴巴一张。 司业怎么也有这幅样子? 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 呸……不骂自己。 范牙似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只苦笑摇头:“姒学士啊,我大约能理解一些你的困惑了。” “啊……”姒青篁惊道,“天下人,恐怕唯独庞学博和司业……与我是最远的吧?” “倒也没你想的那么远。”范牙一边前行一边长叹道,“你曾入名家,师从卫磐子,现在让你审视这段求学经历,该如何评价?” “……司业,我恐又要说大逆不道的话了。” “大可说来,我不与他人说。” “那……”姒青篁低着头,捏着裙角与范牙并行说道,“名家无实,与其说是在求道,不如说是一个小圈子的娱乐,便如同……‘以道为玩物的玩家’,或以‘以空想万物为基调的道家’。” “哈哈哈……”范牙大笑不止,直指着姒青篁连连压手,“这话我得表起来送与卫磐子。” “!司业!” “哈哈。”范牙摆手道,“无谓,无谓,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也说一两句大逆不道的话就是了。” “哦?”姒青篁这可就来了兴趣。 范牙这才以极低的声音道: “心随道动,道进一分,则心宽一分,视长一分。 “今日过后,我对墨家,或也产生了与你对名家一样的疑惑。 “此前,我只想着求真。 “但现在,更要破伪。 “再进一步,我对一些更根基的事,也产生了怀疑—— “儒家总说天命,墨家总求尚同, “哪有什么天命,那是叫你认命。 “为何要求尚同,那是怕你不同。” “此大逆不道,比之你如何?” 姒青篁听得瞠目结舌,又是满心暗爽:“司业……你说的……好对啊!” “嘘。”范牙忙悄声道,“万不可道与他人……” “嗯嗯嗯!” “所以啊。”范牙这才摊手苦笑道,“别看我一头白发,却越来越像个稚童了,这样的人,怎么当得起巨子呢?” “无谓的!”姒青篁却连连点头,“真正的求实,便是能将自己的‘伪’也推翻。” 范牙闻言,幡然瞪目:“真正的求实,便是能将自己的‘伪’也推翻……姒学士,你说的妙啊,我或已看到了墨家的前路!” “不错!老师此番参悟,破了墨守成规,生了敢想敢为,在我眼中,这正是新一代巨子最佳的风貌!” “姒学士!”范牙满面欣容,情不自已道,“你可愿……” 他话还没说完,姒青篁便一扭身:“天色不早了……” “……”范牙止了声,但倒也并未失望。 习惯了,已经习惯了。 他便也随之笑道:“既姒学士无意拜师,那便视我为友吧。今后你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尽可与我相议,我二人互诉衷肠,倒也妙哉。” 姒青篁虽未应范牙,但也的确没那么害怕他了。 “我倒也……确有一事无人相诉。”姒青篁烦恼地踢着路上的石子道。 “那还不诉?” “司业……我虽未明道,但对于自己想学什么,想参悟什么,似乎终于想到一些了……”姒青篁幽幽道,“我赴秦多日,上了学博的课,聆过璃公主的训,也见识了这许多,可现在回忆起来,原来只有那件事,才勾起过我的心。” “哪件事?” “影子为何偏北。” “!”范牙震色点头,“的确,一切正是始于此的,不如这样,你随檀缨着论立说便是。”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想等他从墨馆回来就说,就算讨厌他也硬着头皮说,可……”姒青篁说着委委屈屈头一低,握着双拳道,“谭蝇已找到帮他的人了……” “?”范牙的神色顿时精彩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精彩,眼见姒青篁要绷不住,忙劝道,“你多虑了,画时只是惜檀缨数理之才罢了,与他的人没关系,只因才华而已,本人换成谁都比现在好。” “谁又不是!”姒青篁一个跺脚嗔道,“换成别人我早就开口了!” “哈哈。”范牙大笑,“既如此,你还有何顾虑?无非是想顺着影子偏北,与檀缨一同走下去,发挥更大的创想,获得更多的思悟,那路檀缨与画时走得,于你就走不得了?” “……是啊。”姒青篁微微一思,脑子似乎也转开了,“是因为创想,又不是因为谭蝇,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你听我讲,这样。”范牙这便策划起来,“为免你耻于开口,明日一早,我便将画时叫走,你借机去檀缨那里加入着论。” “倒也不必如此躲着范学博……司业不必管了,我自去便是。” “唉唉唉,听我的,我安排!” 就这样,范牙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 次日晨,檀缨悻悻睁眼之时,餐点已摆在桌上。 揉着眼起身,才见嬴越留下的便条—— 【大秦第一好学者,你慢慢睡,我去追你了。】 “哈哈。”檀缨大笑着放下纸条,摸了摸自己的虚空“第一”王冠。 这货心里还较着劲呢。 较劲好啊,我等你! 他这便吃了餐点,一番洗漱后,便开了院门。 左右无人,学博们想是去上堂了,或者去自家的馆室搞学问去了。 不过范画时应当是除外的,昨晚已经约好,今晨她便来这里整理材料。 于是檀缨便也没关门,在院子里简单做起了晨练。 可左练右等也不见范画时,他这就有些烦躁了。 整理材料这等糙事,也让我领袖亲力亲为么? 范同仁,等下我可要教训你了。 正当檀缨要去搬书册的时候,却忽然看到门前有个东西一闪。 好像有人探了探脑袋又缩了回去? 怕不是……墨馆刺客? 来为吴孰子报仇了? 檀缨吓得暗自运气,身化为势。 下一瞬,他的身体已在院角树旁,顺势便缩到树后。 这也是他的战术。 一旦感觉不对,就先躲起来保身。 等一下,那刺客若是进院,他再化势逃出去,找他韩哥范哥求救便是。 然而今天的刺客可不一般。 “唉?” 只听一声浅浅的惊疑,她便冒出了头,对着院里四下打探起来。 嚯。 檀缨这才松了口气。 姒青篁你也逃课? 学博的大堂都不上,来我这里? 我会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小茜看来是说错了,她并不需要什么劝抚。 自己就会回来了。 檀缨也不急着点破,只抖了抖袖子,从树后转出朝书房走去。 眼见檀缨突然出现,姒青篁忙又缩了回去。 檀缨则置若罔闻,大开了书房的门,便进去整理起书册。 这些书册多半是从墨馆“借”来的。 数理部分他已几乎阅尽,眼前的多是物学与天文记载。 如果只为立论的话,物学其实是可以放一放的,只看天文记载,然后以《擎天说》为模板,自说自话,创造一个自洽的体系便是大功告成了。 这表面上看是迈出一大步,但或许也只是原地踏步。 便如他的最终目标万有引力公式一样。 这个公式当然是伟大的,但直接扔出来,却又只是一个孤立的,不知对错与来源的知识罢了。 倒推回去不难发现,万有引力的基础是开普勒三定律,以及牛顿自己的力学体系,而这二者的共同基础则是加利略。 不仅一步一个台阶,更有一套科学观藏在里面。 若不顾这些,直接抛出立论,那便也只是一本等同于《擎天说》与《吴孰算经》的册子罢了。 既然范牙已然宣布了公理化的开始,墨家想必会有大的变革,逐渐放弃这种自说自话的“经论”,转而投向更严密的推理体系。 那么唯物家的方法论,自然不可能落在这后面。 来吧,儒法辩他们的,数理算我们的。 现在开始重头构建! 檀缨这便搬来了那十几卷《墨子》,准备从头摘出前人确定的理论与实验。 正当他要埋头开干的时候。 “咳!” 姒青篁终于忍不住了,在门口重重咳了一下,然后又侧过头去,不好意思说什么,想等着檀缨先开口。 她不说檀缨还真忘了。 眼见她这幅样子,檀缨本想再埋汰两句。 但现在这不正好缺个打下手的么? 可他未及开口,姒青篁却又一咬牙,硬是红着脸转了过来。 “那……那事还做么?” “哪事?”檀缨问道。 “影子为何偏北……” 檀缨愣了好久,才想到,原来这才是一切的起因。 “哈哈哈。”檀缨大笑着,喜这原点。 “你……我就知道!”姒青篁转身便要走。 “我是高兴啊。”檀缨忙挥手道,“来吧,这间院子,永远不会拒绝好奇心。” “!”姒青篁一喜扭头。 “不过说好,有始有终,做不完不许走。”檀缨指着一屋子书册道,“今天的任务,是整理出因果明晰,有实验为证的结论。” “嗯!” …… 就在姒青篁喜气洋洋踏进唯物小院书房的时候。 范画时被她爷爷请去隔壁的院子喝茶了。 说是支开,但其实也是有事情谈的。 对于悖家改道之人,各家态度不一。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那就是必须“尊师”点头出师,方才名正言顺,否则便会被定性为“叛道者”。 多数情况下,“叛道者”倒也不至于被诛杀,但被敌视,被辱骂,被禁止进入学馆这些事总少不了。 就拿庞牧来说。 虽然那日“伪儒”之事过后秦地儒馆还尊重他,但消息传回楚国与王畿后,他便第一时间被革儒籍,骂他的文章更是一篇接一篇,对不明就里的人而言,他已经成为了“被法家驯化的伪儒”,以及“秦王雏后的狗”,而这些文章中,对檀缨反而避而不谈,毕竟刚不过《师说》,武仪自己也有问题。 至于庞牧本人,只要他自己问心无愧,那天下便一如既往。 甚至可以说,他巴不得这样,伪儒骂得越凶,说明他们也就越怕! 但显然,范牙并不希望墨家也与范画时闹到这一步。 照理说,她的老师吴孰子已与檀缨相论,这应算是一个结局,如果吴孰子脑子还清醒,他应认可了范画时的出师。 问题就是这个人现在已经很难交流了,并且他还认为范画时是他的弟子,天天吵着闹着要范画时来上他的堂。 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说不清了。 好在,他范牙,在墨家也算有些影响力。 于是他便想出了一个方桉。 由范画时起笔,出一文章自省自白,表示对墨家的尊重,以及多年来栽培的感谢,顺势再明道,表示唯物才是她的追求,大家好聚好散。 接着范牙审之并落款,再送与王畿总馆,总馆点个头,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范画时自然也认可了这个安排。 “墨家自然对我有栽培之恩,但我事墨馆多年,倒也算还了。”范画时点头道,“至于吴孰子的教诲之恩,我永生难还,我会继续尊称他为老师,相信檀师不会反对。” “善。”范牙饮了口茶道,“如此一来,这事应能了结了。” 正当祖孙俩刚刚理好书信,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却听一阵砸门声传来,接着便是周敬之的声音:“老师?老师可在??” 范牙眉色一肃:“进。” 周敬之这才推门而入,没头苍蝇一样撞了几下,才看到了茶室中的范牙与范画时。 “祭酒传令,奉天指路继续。” “??”范牙不解而起,“我与王畿学博已议定暂缓,吴孰子都那样了还怎么指?” “他……他就要指……名义上说,他到底还是位巨子吧?” “荒唐!”范牙怒道,“这不是丢我墨家的脸么,那么多墨者没劝住?” “本来是劝住的……不过王畿今晨又来人了,似是吴孰大弟子姒白茅率王畿墨者尽出,连夜赴秦,冲进墨馆硬请了吴孰便来……墨馆的人根本拦不住。” 范牙惊怒:“这哪里是指路?是寻仇!” 话罢,他忙与周敬之道:“你这样……你先盯紧檀缨,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也不要让他出院子。” “白丕已经去了。” “好。”范牙这便正襟道,“画时,你也先去檀缨那里,那姒白茅,我应还压得住。” “不可。”范画时随之起身,沉沉说道,“此事因我而起,墨家的质问与辱骂应由我来承担。” “你不许来,我来!”范牙说着便踏出茶室,与周敬之瞪目道,“给我看好她,一步不许出去!” “是!” 范牙这便汹汹而去。 周敬之更是惊疑未定,只望向范画时:“馆主……这事还是交给范子吧……” 然后他就懵了,范画时前一瞬还站在那里,现在人怎么就没了? “咦?馆主? “在与我捉迷藏么? “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啊! “这……难道是施道? “哎呀,还以为我不是垫底学博了……” ------------ 089 呸,真寒碜! 秦学宫,论道大堂。 一应讲师们匆匆安置打理着坐席,只求快些擦去昨日晚宴的痕迹。 吴孰子则满意地踏上高台,坐在主位上神采飞扬。 奉天学宫与墨家总馆这些年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忘记了。 现在他又回到了从前,从前的那个秦宫祭酒,当之无愧的秦地学魁,与众生开讲。 而那台下。 一身黑袍的韩孙,与那一身灰衫的姒白茅,正齐齐并立看着吴孰,默然不语。 韩孙身后,是秦宫赢璃之外的一应学博。 姒白茅身后,则是王畿精锐墨者。 只是这些“王墨”,与“秦墨”则完全是两般风貌。 “王墨”长衫文服,锐意尽显,于挥斥间论道治国。 “秦墨”青衫短衣,志在实处,一挽袖便制械做工。 可以说,除了衣服的颜色相同外,里里外外根本就是两种人了。 如此相异,自也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 自墨翟仙逝,墨家便一分为三,分根于齐、楚、秦三地。 其中秦墨以相夫氏为魁,继承了墨子求实论理,制械守城的路线,后于秦地一步步发扬壮大,在与法家的一代代矛盾与统一的纷争中,终于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至于齐、楚两脉,则随着光武帝的横空出世,重聚于王畿,并称为王墨。 自此,也便进入了“王墨”与“秦墨”的时代。 然而在道始初年,在光武的声势与奉天雄厚资材的吸引下,秦墨其实已几近无存,全仗着学王与韩非超额的扶植才留存下火种。 也正是随着吴孰、范牙这一代秦墨者得道,秦墨才一举重振声势。 而王墨则因其主张与儒家和法家有所冲突,治国方略又不如儒家和法家好使,反倒愈见式微。 于是,吴孰便被请去做了巨子,或许因年事已高,外加王畿风气影响,他对数理的开创也逐渐止步,陷入了王政的泥潭。 而在很大程度上将他拖入这一切的,便是眼前的这位姒白茅了。 从身姿来看,姒白茅继承了越室肤白貌美,体态修长的一贯美感。 但从气质上来看,他却也融入了墨家的坚决,甚至是残忍。 姒白茅也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与大多公子世子去奉天学宫走个过场镀金不同,他这奉天一去就是八年,早早宣誓效忠于天子,放下了越室的身份。 再就是六年前拜吴孰子为师,名义上自然是学习数理,但实际上也润物细无声,悄悄地将王墨传给了吴孰子。 恰逢昨日的吴孰子碎道,他更是承道直破五境,成为了这一代人得道者中超越了赢璃的存在。 赢璃若想再超过去,或许只能盼韩孙早些咽气了吧…… 现在想来,或许早在承道破境之时,姒白茅便已有所预测,继而动员王畿墨者连夜赴秦了。 若要想像那个场面,该是同仇敌忾,誓要踏平唯物家才对。 可此时此刻,姒白茅却静得出奇,与韩孙并立许久后才澹笑道:“我闻这味道,看来昨天老师碎道后,秦宫是开宴相庆了。” “非也。”韩孙也澹笑答道,“只是昨日范子坐鼎良久,刚好该吃些东西罢了。” 姒白茅并未纠缠,只凝视着泰然端坐沉浸在祭酒威仪之中的吴孰子道:“如此说来,老师虽碎道了,我与范子却破境了,又有那许多墨者得道,这该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道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此为天理,无分好坏。” “我以为法家是要对抗天理的。” “我以为墨家是不喜空谈的。”韩孙沉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无妨。” “我来取三个东西,其中有两个是你没法给的,至于第三个。”姒白茅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纸书信,头也不侧地递与韩孙,“他希望你在我走之前,给出决断。” 韩孙只见那书信的封皮便是一怔,继而小心地接过收好,他也不急展开,只试问道:“在秦地,很少有我不能给的。”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坚实的脚步声传来。 “好了,第一个来了。”姒白茅随即转身,与那来者远远行礼。 众墨随之行礼。 范牙僵僵点头之间,便已行至台前,不忍再看吴孰子,只瞪向姒白茅,待他开口。 姒白茅见状,便也抬手一指:“我辅老师奉天指路,还请司业列席。” 范牙闻言蹙目一震:“你也疯了么?” “司业。”姒白茅手腕向回一勾,便又指向自己,“我代表的是奉天学宫,若拒指路,便请明言,我自会返回王畿,将实情告与学宫和天子。” 范牙当堂震怒:“拿奉天和天子压人?这一套是吴孰子教你的么?” 哪知,那姒白茅身后的众墨竟当堂回驳。 “范牙,王畿盛传你助私徒亲卷噬道巨子,你还敢在这里辱天子?” “护亲徇私,勾结法家围我墨馆,你又是哪里来的威风?” “碎巨子以己破境,范牙你为天下人所不耻! ” 范牙顿时浑身巨震,怒火上头,甚是一阵眩晕,还是韩孙暗扶了他一把才将将站稳。 众墨如此当堂无理呼斥,便是韩孙也反应不及。 然而,某人却当场瞪飞了眼睛,火冒三丈,只一撸袖扭头便骂。 “尔等道听途说,无问是非,是为无智! “如流寇而蹿,聚众袭堂,是为无耻! “辱自家贤师,目无尊长,口无遮拦,是为无忠无孝无德! “尔等如此无智无耻无忠无孝无德! “我庞牧替你们墨圣寒碜! “呸,真他娘的寒碜!” 眼见这茄脸突然莫名其妙盛怒,众墨当场转移目标,一人当先骂道:“庞贼!汝乃弃道之徒,安敢于此……” “弃娘的弃!”庞牧袖子一甩,炉火于他掌间顿生,“儒在我心,气在我掌,道在我身!汝等小贼信口雌黄,无顾眼前事实,只会道听途说,随众而言,楚地伪儒放个屁你就跟着舔口屎!我骂你无智无耻可有一分错怪你了?!” 墨者当场一呼,不自觉地缩了半步。 若是檀缨在此,必会惊讶于庞牧的喷术,已不觉间被嬴越影响了。 什么叫学术交流共同进步啊。 然而庞牧骂得虽脏,墨者倒也不怕,只见一人立刻顶上,远远指着庞牧痛骂道:“我墨内事岂容你混淆是非!” “此乃秦地秦宫秦堂!我乃秦学博!尔等小贼辱我秦司业,我不主张谁主张?!祭酒司业安能为你们脏了嘴?!” “……” 眼见这人词穷,庞牧又是勐袖一甩:“下一个! ” 如此相激之下,又一不要命的墨者挺身而出:“庞贼! 你满嘴忠孝,却帮着碎尊师之道的大逆之徒说话,你不叛儒谁叛??” “谁要碎巨子的道?吴孰子数理有谬,檀缨好心与他论明,此为再正常不过的学论清谈,尔等墨者怕是每天都要这样谈的吧?如此的清谈万万千,为何只有巨子碎道?谁会知道他竟然碎道?”庞牧说着大臂一挥,唾沫横飞,“碎巨子者,非檀缨,巨子是也!是他自己放弃的自己。墨馆连这点事都没与你们说清楚?是他们不会写字还是你们不识字?又或者都在装疯卖傻借题发挥?!” “…………”墨者被庞牧喷得节节后退,终是不敢再抬头。 庞牧却仍不解气,撸着袖子道:“还有谁?来! ” 这一次,真的没人了。 众墨只齐齐含恨低头,再无声响。 庞牧这才一哼,收了袖子:“记得,我庞牧在的时候,在秦宫轮不到你们撒野。” 说来也怪,庞牧如此当堂对喷,本也有辱学宫的风气。 但这边的学博,甚至包括范牙在内,都暗暗叫好。 韩孙眼见庞牧友善地将事情解释清楚了,这也便与姒白茅道:“既如此,我这便召学士们来此以应指路,司业近期琐事繁多,身体欠安,暂且不必列席了。” 姒白茅点头应了:“那接下来的考核,还请‘所有’学士列席。” 韩孙自然能听懂这“所有”的意思,忙抬手道:“檀缨已是开家之子,不来也罢。” “祭酒,我已让了一步,再让就是折辱奉天了。”姒白茅点头道,“考核而已,我不会与檀缨说一句话的。” 韩孙只蹙眉道:“你究竟意欲为何?” “当然是考核秦宫墨学,奉天指路了。”姒白茅话罢,与台上快要睡着的吴孰子道,“老师,请秦宫全体学士来应墨家考核,善否?” 吴孰子一个机灵勉强坐直,继而连连点头:“大善,当如此,都来,都来。” “……”韩孙也唯有一叹,与众学博道,“请全体学士,墨考。” …… 檀缨的学博小院,他与姒青篁对一切还并不知情,甚至不知道白丕已经坐在院子里很久了。 没办法,学习使人沉迷。 檀缨与姒青篁约定,一个人从前往后梳,另一个从后往前理。 檀缨便是从前往后梳理的那个,这一切自然也就从《墨子》展开了。 短短的时间,他也只读了十五卷的目录篇名。 这才发现,《墨子》中2/3的篇幅,其实都很“儒”。 不是说内容上与儒家一致,而是形式和方向与儒家同类。 大体就是教人治国这一类的内容,从民众的角度出发,很理想,也很严格。 按照嬴越之前无意的讲解,这一套理念甚至一度比儒家还要强盛,成为了当世的不二之学。 但或因太过自苛,或因没站在君王的角度考虑问题,在漫漫的长河中,儒与法逐渐成为主流,墨政逐渐成为了一个学术方向,而非实际工具,现在就剩王畿一批墨客还在研究和改良它。 好在,数理物学这一块,在秦地发扬光大了。 至于《墨子》中的数理与物学。 从启发和育人的角度来看,或许只有《论语》能与他争锋。 但从今世今刻求学的角度来看,包括《吴孰算经》在内的着论,早已完成了对他的超越。 他当然伟大,但那是该被历史铭记的伟大。 而眼下的教材与着论,能从中吸取的已经很少了。 当然,这也正因墨子开创的推理与实验精神,早已融入了每个人的血液。 檀缨放下了墨子,手旁用来记录的册子却是空空如也。 反观姒青篁,她却已记下了不少东西。 檀缨笑呵呵凑到她身后问道:“你看的是哪本?” “105年版的《墨学物典》。”姒青篁寻寻摸摸左看右看,边记边说道,“你起开,别挡我的光。” “呵,还挺来劲。”檀缨笑道,“姒学士如此大才,做这些事不会感到无聊么?” 姒青篁哼唧着小曲道:“无聊是无聊,但想到后面可能的事,就不无聊了。” “后面怎么?” 姒青篁捂嘴嗤声一笑:“兴许这里有一半的东西,都会被你推翻呢?” 檀缨一僵:“你是怀着这样的期待来的?!” 姒青篁则美滋滋吧唧起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的‘势论’成立,那这本《物典》就至少有三成学说都立不住了,什么《擎天说》,跟这个墨学立家之典一比,什么都不算。” “……你倒也真没闲着。” “谁跟你似的,尽在墨馆徇私坏事。”姒青篁说着舒了口气,伸着懒腰道,“哈……还是墨家好啊,至少许人推翻,儒家就只能背,背了从,从了以后再教后人,让后人也背……” 檀缨见她美了,也只好摇头道:“成了成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吧,就算觉得哪里不对,暂时也别碰墨了,我不想再跟谁发生冲突。” “哦幼,无愧为檀蝇,碰到大事就圆润起来,闻腥而动,望风而逃喽。” “你又高兴了是吧?蚂蚱腿几天不压就又蹦跶起来了?” 白丕痴坐院中,只看着二人嬉笑,满眼都是老父亲的欣慰,但又全身都是中年人的遗憾。 有日子没去歌楼了。 他就突然觉得,那虚情假意,把酒言欢的地方,也没了意思。 还是当学士好。 痴望之间,周敬之勐然推门而入,打破了氛围。 “那姒白茅有毛病,一定要全体学士都去墨考……” 周敬之来的太勐,以至于檀缨根本不理解他说的任何一件事。 姒白茅? 墨考? 此时,他也才见到白丕已经坐在院中。 来了这么久秦宫,只有一件事是不变的。 如果白丕没有摸鱼,那定是有麻烦事发生了。 然而檀缨还没来得及发问,姒青篁却突然按下了书册,颤声而起:“姒白茅……周学博你说的可是姒白茅……” 周敬之连连点头:“正是,据传是你兄长?” 姒青篁的喘息逐渐粗重起来,转而瞪向檀缨,“我不怕他……不怕他,走……我们走……” 《最初进化》 难以想像,先前还得意洋洋的她,突然变得如此惊恐却又好战。 “没人说你怕他。”檀缨忙小心地问道,“要不你先在这里休息,白学博陪着你就是了。” “都说了我不怕他……”姒青篁却恐视着前方,颤步向外走去:“我已不怕他……没什么可怕的……” 檀缨虽不解,但也唯有一叹,跟上前去:“既如此,你若真的还是怕了,就躲到我身后。” “不会怕的,我不怕……”姒青篁说着说着,眼睛一红,闷头就缩到了檀缨身后,“就……就有一点点怕了……” ------------ 090 姐姐心里有我! 己时二刻,论道大堂内,讲师们正在对坐席进行最后的规整。 吴孰子暂时也被请了下去,他毕竟只是姒白茅用以奉天指路的工具,既然已经进了这秦学宫,工具也便可以舍弃了,再握在手里反而会丢面子。 随着吴孰子离场,韩孙和姒白茅也并席坐上了主台。 王畿墨者随之入内堂整备试卷,秦宫学博则出门去清点学士。 当一切回归正轨,刚刚的剑拔弩张也荡然无存,感觉这就是一次正常的奉天指路罢了。 至于门前闻讯前来的秦宫学士,对一切更是知之甚少。 他们只知道墨家的奉天指路如期而至,不过由其他人替换了吴孰子。 按照以往的规矩,奉天的老师会带着考题来,先考再评,优秀者不仅有资材相赐,还有机会与奉天学博当面清谈,若的确大才,便也可顺理成章去奉天求学。 奉天的名师典藏之多,自是不必多说,更实在的,还是资材管饱。 考虑到现在秦宫资材窘况,尤其对优秀学士而言,去那边留学一年,怎么都是个大好机缘,事不事奉天,一年后再决定便是了。再者说,那可是奉天,你想事,人家没准还瞧不上你呢。 《天阿降临》 另一方面,天下学宫的排位,也是由奉天指路评定的。 如秦地的法学,自建宫以来便是天下之魁,有历代主官坐镇咸京,便是王畿也无法争锋。当然,奉天学宫本身也不参加这个排位。 秦地的墨学则后来居上,一步步超越了齐楚,自吴孰子这一代雄起后便也坐稳了头魁之位。 至于儒……秦从未参加过儒家的奉天指路,儒家也很得体地从未提过要来秦宫指路。 可以说,秦学宫之所以有今日仅次于奉天学宫的威名,也正是由一次次奉天指路的赏识奠定的。 于青年学士而言,这同样也是跨进名士行列的快捷通道。 指路之中,名列前茅的学士自然会被记录在桉,有高论的学士甚至有机缘在奉天刊物上留名。 如当年的赢璃,便是如此一朝得名天下,恨不得把“天下第一年轻女法官”扣在她的脑袋上。 再往前追朔,范牙、吴孰子也都有过指路头名的经历。 如此之多的名士背影就在眼前,因此这奉天指路对大多数学士而言,毫无疑问是个大机缘。 此时,在诸位学博的组织下,各届学士也都列好了自己的队伍,握紧了自己的笔筒,畅想着能在此次墨考中有所作为。 当然也只是有所作为,头魁之类的不用想…… 毕竟,这里有个刚刚碎了巨子的怪物。 往届学士也都很不理解。 你檀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该得的全得了,资材也都捞了,你一家之魁来这里捣什么乱? 甚至就连檀缨本人也不是很明白。 他只是迷迷湖湖地和姒青篁一起,被周敬之安排在了107届学士的队伍的前端罢了。 我都说不打了……你们范子都说要与我一同公理化了,怎么还来…… 他身侧,姒青篁则一直在攥着拳头呜呜囔囔,好像在给自己打气。 正愁要不要找人问问的时候,一个身影从队伍的末端,一路鬼鬼祟祟潜到了队首,悄悄拍了拍檀缨。 檀缨一回头,见那方脸便骂道:“你来就来嘛,这么明显藏什么藏!” “唉,我还是有些内部消息的。”嬴越却一脸严肃,凑到檀缨身旁悄声道,“璃姐已经去找雏后安排后面的事了,她托我告诉你,你便如寻常学士参与指路即可,莫要主动说什么做什么,不要落人话头。至于那姒白茅,若对你有小动作,祭酒自会替你主张,由法家扛住王墨的第一波争锋……” 檀缨闻言一肃。 韩孙已经做好替唯物家承受墨家复仇火力的觉悟了? 想想也对,若王墨执意寻仇,现在的唯物可怎么挡得住? 不如由法家做些更过分的事情,给王墨们一个像样的对手。 只是一贯精于算计的韩孙,怎么会做出这么有义气的事情? 他的赢利点在哪里? 又或者…… “还是璃姐姐心里有我!”檀缨重重地握住了嬴越的手,“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废话,你大姑可不和你是一家人?”嬴越恶心地将檀缨甩开,眼见往届的队伍已开始入堂,忙又一次提点道,“记得啊,别多事,让祭酒把王墨的仇接过去。” “好!” 嬴越这才又一路潜回队末。 看他如此遁走,檀缨才看到队伍远处的广场边缘,正有一只小茜蹦跶挥手。 “对了,小茜来不了奉天指路。”檀缨忙拍了拍姒青篁,“她好像叫你呢。” 姒青篁回头一瞅,正见小茜挥着拳头比划着,应是在说“小姐加油!” 姒青篁嘴巴一抿,也冲她舞了舞拳。 与此同时,前方周敬之抬臂一呼:“107届,随我入堂。” 檀缨这便与姒青篁各自正襟,共率新晋学士踏入堂中。 自然而然地,檀缨第一时间便也看到了台上的姒白茅。 形貌确与姒青篁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修长一些,也更冷艳一些。 来吧,对视吧,让我看看你在想什么。 然而姒白茅却似乎对檀缨并不感兴趣,反是微笑着,远远与姒青篁颔首。 姒青篁神色一紧,不觉轻拉了一下檀缨的衣角,几次急促的呼吸过后,方才顺过了气,与姒白茅还礼。 随后,一应简洁的程序性礼节过后,学士们便分列入席,纷纷从自己的笔筒中取出文具,小心地准备起来。 预想中的对峙并没有发生,一切看起来好像就是一次正常的奉天指路。 檀缨眼见如此,便也不再去想那些麻烦的事情。 若如此下去,便如此下去。 若有异,韩孙顶。 我就应付一下眼前的考试就是了。 说到考试。 哎呀,可算有考试了。 道选错过了,这墨考我可得牢牢答个痛快。 他也便与其他学士一样,从筒中取出了文士三件套—— 竹管笔、墨杯与纸卷。 道始以来,因书写需求增加,硬笔已逐渐取代软笔。 其中又以墨家工坊改进制出的竹管笔最为流行,其笔身可储墨,笔尖有细沟出水,灌一管墨够写个上千字。 墨杯则多以木质,上有小口用于灌墨注水,侧有转杆用于研磨,比之大张旗鼓的文房四宝自然效率许多。 至于眼下,考试前大家互相传水研磨,倒也是个不错的缓和焦虑的手段。 比如檀缨身旁不远处的谢长安,他就是在细细地摇那转杆,让自己平静下来。 而最远处的嬴越,手速异常惊人,似是要将墨研至沸腾。 这点倒也值得理解。 这末席他已坐得太久。 管那背后还有什么阴谋阳谋,先答个痛快再说。 退一步说,身为范牙的弟子,墨考总该是不弱于人的,大可争个名次。 檀缨也是一个笑叹。 考个法,考个儒,我兴许还会差一些。 墨家数理,想不到怎么输。 毕竟,我甚至已经要给你们出教科书了。 抱歉了嬴越,许你拿个第二第三吧,与青篁、长安他们争一争便是了。 不多时,十几位王畿墨者也便手捧试卷,从内室一一走出分发。 韩孙与姒白茅谦让一番后,由姒白茅起身主持发言: “秦学士风姿独步天下,此堂可鉴。 “只惜尊师吴孰子身体有恙,无缘一见。 “白茅不才,代师承业,只求不误秦宫学业,不误学士前程。 “此卷中的题目,皆出自尊师吴孰子之手,旨在考察数理与物学之道。 “我等墨者已细细考察,题目中并不涉及《吴孰算经》中的争议点,诸位尽可大方作答。 “考时一时四刻,午时起阅卷评审,申时张榜,明晨指路清谈。 “我此行,亦得奉天宫主相授,可选拔优秀学士赴奉天求学。 “还望诸位莫被眼前的纷争侵扰,展现出应有的风姿。 “话尽于此。 “诸位可以动笔了。” 姒白茅话罢应声而坐。 学士们则齐齐提笔。 不觉之间,多数人甚至对姒白茅生出了好感。 巨子碎道,奉天指路叫停,损失最大的是谁? 只能是普通学士了。 眼下,姒白茅连夜赴秦承接了老师的事业,这有什么不对的么? 反倒是叫停这件事,阻止这件事的人,其立场值得考量了。 台上,韩孙听过这段话,也是微微地“哦”了一声。 “祭酒想通了?” “嗯。”韩孙缓缓点头,“你于王畿篡改是非,只为败范牙之名,你又于此承吴孰子之业,是在扬自己的名。所以你来取的第一个东西,自然就是巨子之位了,不错,这个我当然给不了。” 姒白茅回礼起身:“那么我现在要去见司业了,祭酒可会阻拦?” 韩孙随之微笑而起:“那是墨家的内事,我为你指路便是。” 谈笑之间,二人径自离席。 …… 大院舍中,范牙他静坐于茶室,任由范画时一杯一杯地换茶,他却一口也没喝。 庞牧与王墨对骂的时候,范画时其实就在大堂门口,若没有庞牧出口,她早已自己上前解释。 眼见风波平息后,她自知此时出现只会引发更大的麻烦,便先一步返回了爷爷的院舍。 就这么默默不言地换到第十几杯茶的时候,范牙终是一晃,开口道:“我是怎么了……最近总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是看不出来……”范画时缓缓递上茶杯。 “我是说心态。”范牙接茶一饮,“患得患失,朝秦暮楚,头一夜还坚定了决心,只待承那巨子之位,但现在又想退缩了。” 范画时接回茶杯道:“我大概能想到爷爷的心思。” “你说。” 范画时拾起小壶,加着沸水说道: “爷爷深知只有自己可引领墨家。 “爷爷却又不喜王畿,自知管不住那群王墨,最终很可能会如吴孰子一样,终日身陷那些琐事,无暇开创数理之道。 “但若就此放弃,以眼前来看,姒白茅已破五境,恐已捏透了王墨,即将成为巨子,爷爷很担心这样的人会将墨家带上歪路。 “可若不弃,便是尔虞我诈的权斗,乃至武论,这更不是爷爷想要的,爷爷只想全心全意地推进公理化,只想离天道更近寸分。 “如此两难,也难怪患得患失,朝秦暮楚。” “唉……”范牙看着那杯子里晃动的茶水叹道,“我从生下来,就只精术业,无问王权,我的弟子也都是这样的,只是想不到,已经走到这么远,站得这样高了……吴孰子临走时与我说,‘避不开了,怎么都避不开了。’我现在才能品出些味道。” 正说着,敲门声传来。 范牙应过之后。 门一开,便见韩孙做请,姒白茅躬身行礼:“不请自来,打扰了,范子。” 范牙眉色一蹙,他知该来的总会来,便也示意范画时回避,自行招了招手。 “不必详谈,两言足矣。”姒白茅远远说道,“范子若支持我为巨子,我将倾尽全力洗脱你与范画时的污名,今后墨家的一切一如既往,我不会干涉秦墨,范子也不必为王墨发愁。” “……”范牙长长一滞,“我若说不呢?” “那墨家恐怕会乱上一段时间。司业有秦墨与六境之威,我则有王墨与王畿相倚,以及……年轻。”姒白茅说着便退了一步,“司业不必立刻决断,我明日午时才会走。” 话罢,他便又亲手合上了门。 顿了片刻,范牙才与内室道:“走了。” “嗯。”范画时重又坐回桌前,烧水斟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范牙只叹道:“画时啊,为何你总能如此之静,我又该如何呢……” 范画时静静地望着茶具,轻吟道:“我不想影响爷爷的决断,只想在这里陪着你。” 范牙顿时老脸一扭。 还是孙女好……还是我的画时好…… 那帮方脸弟子,要他们何用! …… 院外,韩孙与姒白茅走出一些,方才开口问道:“怎样,这第一个东西算是得到了?” “还早,最多六成。”姒白茅摇着头道,“我是天下最想成为巨子的人,范子则是最不想成为巨子的人,我们却也争上了。” “哈哈。”韩孙大笑,“你是天下最不在乎墨家的人,范子则是最在乎墨家的人,你们当然要争上。” “若如祭酒这般说,相国也应是最不在乎秦民死活的人了。”姒白茅一笑置之,只挥了挥手,“走吧,回大堂看看我要的第二个东西。” 韩孙轻抿着嘴道:“檀缨么?他可没那么好得。” “祭酒这次可猜错了。” “哦?”韩孙眯眼道,“莫不是姒青篁?” “这么猜可就没意思了,我不答了。”姒白茅说着摆了摆手,“倒是那第三样东西,就在你的怀里,开封便知,祭酒却为何一直藏着?” “我喜欢猜。”韩孙一笑,轻轻点了点怀囊,“我要在开封前猜到里面的内容,看到你惊讶的样子,那样才有意思。” “我明日午时便走,你不怕来不及决断么?” “我又不是范牙,表面上看着比谁都刚勐,内心比谁都柔弱。”韩孙似是很享受地抿着嘴道,“对我来说,看到问题的那一刻,便自有决断。” “哼,或是你一人无法决断的呢?” “哈,这解谜的线索不是又多了一条?”韩孙眯眼一笑,“此事与秦的国事有关,大到非秦牧人不可决对不对?” “……”姒白茅勐一侧头,“我不答你了。” “哈哈哈。”韩孙大笑指着他,“对,就是这幅样子,我喜欢看。” 姒白茅快步而去。 这一天,了解韩孙异态的人,不觉间又多了一位。 ------------ 091 公主 论道大堂,学士埋头,落笔之声瑟瑟。 学博与王墨分为两股,各自巡考,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毕竟之前在大堂闹得很不愉快,一边司业受辱,一边被怒斥痛骂。 但到底还是被怒斥痛骂的一边折损得更为惨烈。 具体表现在,庞牧走到哪里,哪里巡考的王墨就会自觉地让开躲远。 于是最终,庞牧护在了檀缨身后,眼见檀缨两刻之间便解完,不禁连连点头。 可正当他扭身要走的时候,檀缨却又是一声哀叹。 “嗯?”庞牧勐又扭了回来,“怎么?题目有问题?” 听到这声询问,周围墨者也都竖起了耳朵,不怎么友善地望了过来。 然而檀缨却并没发现这微妙的局势,只澹然摇头。 没问题的,只是过于简单了。 我在为浪费了两刻的生命而叹息。 全篇最难的题目,也并未难过范画时的第二题。 不仅巧妙的数算少,物学题更是不需要什么数算,只求你大概描述一下。 比如一木球和一铁球,分别自两个多高多高的山巅顺坡滑下后,中间又经过了一个多深多深的凹谷,让你描述两球全程的运动与最终状态。 又或是要你解释光照在桃子与李子上为什么会出现两种颜色。 当然后面这个问题本质上还是挺高级的,但考虑到现有的基础,答到“反射与吸收”那一步就顶天了。 总之,这题不要说小试牛刀,那刀根本还未出鞘就结束了。 但反过来说,一个在教育系统卷了十几年的人,出生开始便有人将前人的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你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瞧不上这样一份考题。 还是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不急争锋吧。 如此一番自省后,檀缨方才舒了口气,收了笔,轻轻抬手:“交卷。” 这一系列动作,他本是静气收心。 然而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表情,在王畿墨者眼里却是另一种风味。 怎么品都是瞧不上墨家这点学说,两刻便落笔回筒,连一次水都没灌过。 换做普通学士,他们定是要当堂质问一下的。 但眼前,做出这件事的是檀缨。 他已经做了太多的事,这件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庞牧……这一句话质询过去,怕是要十倍奉还了。 墨者们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只待阅卷时再“好好地拜读”。 正当他们要收上檀缨试卷的时候,旁边的姒青篁却也抬手一扬,连喘着气说出来了“交卷。” 刚刚平缓了一些的墨者,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 教训不了檀缨,还教训不了你? 可他们还未及上前,却见姒青篁自行起身,扫了眼空空如也的主台后,便大仇得报般,气势汹汹地向往外走去。 近前的墨者正要上前训说,却见庞牧当前一拦:“这位是107届学士首席,答得快也不行么?” “……”墨者满脸一憋,怎么她你也管? “还不收卷子?”庞牧反斥道。 “是是……”墨者莫名其妙地遵从了指令。 虽道不同,但庞牧这样的人混哪一道,怕是都不会吃亏了。 檀缨自然也在庞牧的掩护下悄悄离场,随着姒青篁一道踏出了大堂。 踏出门的那一刻,姒青篁好像了却了一项战事般,欣喜而又疲惫地回过了头:“你看,我没在怕。” 檀缨未及答话,便听一个声音从身侧飘来。 “怕什么?我么?” 姒青篁顿时一个抽缩,只颤视前方,不敢转头。 毫无疑问,那声音正是出自与韩孙并行归来的姒白茅。 姒白茅只和缓地走来,澹笑着说道:“公主,见到你今天的样子,看来我多年的教育已是枉费。” “…………”姒青篁依然没有转头,只呆瞪着前方颤声道,“教育?你走以后,他们疯的疯,死的死……” “人没了价值就是会这样。”姒白茅轻声问道,“那你呢,现在没了价值的你,又有何颜面弃越事秦?” “我……早就……不怕你这套了……卫磐子告诉我,价值不是他人定义的,唯有自己才能定义……”姒青篁粗喘着气说道,“我如今修学求道……有的是事情做……我比任何时候都好……” “敢问现下你修的哪家学,求的什么道?” “……”姒青篁一滞。 “看,你找不到你的道。”姒白茅大笑道,“‘公主’的价值并不是我定义的,而是天下人定义的。回越吧,与某位楚的公子成婚,那才是你唯一的价值。求道是男人的事,你所空耗的资材,已不知浪费了多少人的供养。” 姒青篁鼻头骤然一酸,崩溃一般颤摇起头,不自觉地缩到了檀缨身后,抓着他的衣衫不再言语。 呼…… 檀缨只舒了口气,这便也迈上一步,护在姒青篁身前,手一摊,平视着姒白茅笑道:“好了,现在这事归我管了。” 韩孙想拦,但为时已晚。 韩孙想了很多种这两个人干上的契机,却唯独没想到这样。 姒白茅见檀缨轻松的样子,同样心下暗惊。 来之前的消息明明是……檀缨已经与赢璃或者范画时在一起了? 怎么我妹妹也掺了进去?! “檀缨,你破我尊师乱我墨馆,姑且可以说是为了数理之道。”姒白茅眯眼沉声道,“管我家事,又师出何名?你莫不是与我妹……” “止声。”檀缨只一抬手,指向堂间,“我不在乎你是做什么来的,也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累了,来吧——谈便上席,不谈便罢。” “檀缨……”姒白茅面色骤沉,“你这是要与我墨争锋?” “随你怎么想,谈便上席,不谈便罢。”檀缨冷笑道,“谜语打多了,听不懂人话了?” “你可想好……后面的事情了?”姒白茅不觉露出一丝狠态,“我既为奉天学博,又承……” 话未说完,檀缨瞪目一吼: “听不到么?那我大点声! “谈便上席,不谈便罢!” 顿时。 满堂沉浸于答题的学士都大惊抬头。 学博墨者更是瞠目咋舌。 满堂威压之下,只见姒白茅一抬手,却又僵在空中。 顿了片刻后,只一咬牙:“我为指路而来,不做妄谈。” 话罢拂袖而去。 全场呆滞。 就连韩孙也呆滞了,连檀缨自己也呆滞了。 憋了这么久。 就……就这? 那逼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便是姒青篁也重新拥有了语言能力,看着姒白茅遁去的背影呆叹道:“原来……这么简单……” 堂内,庞牧更是幸灾乐祸,只与身旁的墨者道:“你们准备让这样的人当巨子么?他可有吴孰、范牙毫厘之威?” 众墨只含恨低头,无言以对。 …… 檀缨与姒青篁一路回了小院,才见小茜已在门前等候。 小茜远远见了姒青篁便扑了过来:“还好吗?还能说话吗?” “能能能……”姒青篁也抱着小茜喜道,“本来已经害怕的不行了……没想到他才是更怕的那个……” “哈?”小茜不解道,“姒白茅怕谁?” “呵。”檀缨当即踏上一步,“自然是你檀师了。” “???他不是来寻仇的吗?” “现在想来,他寻个毛的仇。”檀缨哼笑道,“我连他师都无惧,司业、祭酒又都站在我这边,他哪来的胆子与我争锋?” “那他干什么来的?” “不知道,不理解,不在乎。”檀缨反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问了,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呃……”小茜呆巴巴望向姒青篁,“能说吗,小姐?” “嗯……”姒青篁狠狠点头,“他连蝇都怕,我一点也不怕他了。” 话罢,三人便坐进院中凉亭,由小茜讲出了以前的事情。 姒白茅为越王二公子,长姒青篁足足十岁。 当姒青篁六岁第一次踏进学堂的时候,他已是正牌学士,理所应当向父王请命,承接了姒青篁的启蒙教育。 但这个教育并非在学识数理上的,而是他自己认为的教育。 他首先领着姒青篁去了会稽城外,最穷最惨,最脏最乱的地方,带她见识了外面世界最残忍的一面。 从此姒青篁再也不敢出宫,一听出宫便会大哭不止。 接着,他便围绕着姒青篁的居所与学堂创造了一个“国家”。 这个“国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要恪尽职守。 而姒青篁的身份,正是公主。 公主唯一要做的事,是守贞,守到出嫁那一天。 在姒白茅的规则中,守贞即是缄默,不能与他人讲话。 一旦与某人对话,便是失节,一旦失节,很多人就会受到惩罚,公主再也无法见到她们。 与此同时,姒白茅还安排了“奸贼”与“异邦”,负责勾引公主开口说话,如果成功大大有赏。 于是,这个由几十个人,有宦官与宫女,有忠士与反贼构成的“国家”,便这样形成了,前后持续了两年。 两年间,不断有人离去,有人补充。 每个人的形貌与思想也都变了。 为了不受制裁而畏缩,为了拿到奖赏而狂热。 唯有那个不到八岁的公主,一直哭泣着坐在那里。 在看着最好的朋友,因与她的一句交谈而永远离开后。 她便恐惧得永远不敢再开口。 直到姒白茅远去王畿,她也再不会开口了。 而随着那“国家”的瓦解,最后的臣民也便如姒青篁所说,死的死,疯的疯。 好在,卫磐子发现了这个惜字如金的公主,循循善诱,一点点带她走进了冥思道。 伴读小茜也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替她遮风挡雨,表露心声。 修学求道之间,她也有了更多的向往,终才赴秦。 毕竟,那位名为嬴璃,远超过公主定义的公主,就在那里。 檀缨如此听过之后,只觉一阵寒凉。 这个……还是……挺可怕的。 初听上去,这或许只是单纯的异态。 但在檀缨的视野中,这是拿几十上百人,做的一场残忍的社会实验。 这种事,最极端的法家都不一定做得出来。 姒白茅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异癖?研究?得道? …… 宾室中。 韩孙与姒白茅对席饮茶,好言和事。 对答之间,韩孙也从姒白茅嘴里打探到了类似的故事。 只是这个版本更正义一些。 “我只是替父王好好教育她,让她成为一名称职的公主罢了。”姒白茅颤颤放下杯子,心中似是仍充满了憋屈,“檀缨竟因此与我相逼,是碎我师还不知足,要一举灭墨么??” “唉,只是学士之间的情谊,莫多想莫多想。”韩孙抬手问道,“所以像赢璃那样,便不是称职的公主了么?” “璃公主又称职在哪里了?”姒白茅摇头道,“求道求道,无非先来后到,她的道别人也一样能得,而秦室的繁育,与他国的联姻,又有谁能代替?女人不做女人的事,秦国的人口数量被楚国落得越来越远,祭酒难道没有判断么,法家不该规整么?”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韩孙轻揉着下巴问道,“求道是先来后到,这个怎么讲?” “哼。”姒白茅举杯道: “道始初年,诸子先贤可破至七境,乃至八境,而今时六境已极,是因为当世全是庸才? “祭酒停滞五境,是因天赋才学天生便比韩非差了两层? “我破到这五境,是因一时的妙思巧悟? “这点道理,祭酒想不明白么?” “嗯……多谢提点了。”韩孙一笑,轻拍了拍怀囊,“这信的内容,我已猜到。” 姒白茅一滞,本该露出些许惊讶,却又硬压了回去。 “无谓了。”他只一甩手,“那祭酒如何决断?” “急什么,你不是喜欢卖关子么?”韩孙这便起身,“明日午时再告诉你。” “你……” “好了,猜谜也结束了,没有想像中那样有趣。”韩孙挥着袖子向外走去,“你慢慢指你的路,我不奉陪了。” 韩孙虽话说得轻松。 但合了门,走出几步再一抬手。 才发现这手是在抖的。 这不对…… 姒白茅要的第三样东西…… 不该来的这么早。 依学王密诏……至少还要等上二十年……熬死吴孰、范牙这一代人才该来。 要来也是儒来,不该是墨。 学王与韩非漏算了…… 在哪里? 对……眼前,就在眼前…… 唯物出世,檀缨碎巨子…… 本该在下一代登场的人,提前主事了…… 没准备好。 秦还没准备好。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迷乱之间,一个男人扶住了他。 “幼?”白丕一个扬眉,“祭酒这是……唉算了,不能开这种玩笑。” “什么玩笑?”韩孙皱眉道,“你我之间,百无禁忌。” “啊哈。”白丕笑道,“这幅样子,我以为你发现老婆跟别的……嘿。” “你止声! ” “我就说不能开吧。”白丕连连摆手,“不行就把我革职了吧,这工我也快做不动了。” “你想得美!”韩孙回身指向宾室,“接下来你陪着姒白茅,我去忙别的事了” “啊?我这人可口无遮拦啊。” “他连檀缨都怕,自然更怕你,你随意说。” “唉,那我还就不信了!”白丕这便搓着手走了过去。 姒白茅此时还并不知道,秦宫第一拱火人正向他逼近。 ------------ 092 我懂你了 午时整,墨考毕,学士们纷纷交卷离场。 脑子里回响的,自然都是中间檀缨喝退姒白茅那一幕。 情绪上,似乎是壮了秦宫声势。 但务实点来看,姒白茅是来指路的,带着资材来的,后面更可能会邀请秦学士赴奉天留学。 如此闹僵了,那资材也便无了,他也不邀了…… 你檀缨是无所谓,我们又招谁了? 一时之间,出了考场他们便议论纷纷。 “公子白茅不是说的清清楚楚,是承师业来指路的么,这又哪里惹到檀缨了?” “或是檀缨树敌多了,神智敏感,来个人便以为是冲他来的吧……” “不要说檀缨,祭酒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唉,一向执掌大局稳如泰山的祭酒,怎也有唯唯诺诺的一天。” “祭酒还好了,司业直接不见踪影……” “呵,再这么下去,秦学宫不如直接叫檀学宫吧。” 各方议论之间,忽有一声尤为宏大友善的“议论”传来。 “长安,你不明因由就里,瞎议论什么学宫的事!” “啊?” 循声望去,正是并行离场的嬴越与谢长安。 嬴越一脸质询之色,谢长安则只有懵逼。 嬴越再而骂道:“祭酒心系大局目视千里,你比他还有远见?!” 谢长安委委屈屈:“比不过啊……” 嬴越:“司业心如磐石,志存高远,你比他还坚决?” 谢长安:“没……没有啊……可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还想最后那道题呢……” 嬴越:“檀缨一心向学,去伪求真,你比他还有才学?” 谢长安:“唉唉唉,这我不服啊,一心向学的话,璃公主、范画时的事怎么解释?” 《天阿降临》 嬴越:“那是谣传!倒是你等,对此事哼哼唧唧又不敢明言,心里念的到底是求赐那几副资材,还是秦宫大事,心里就没点数么?” 谢长安:“啊……这倒是……大事跟我们关系也不大,闹僵了没资材相赐却是实实在在的。” 嬴越:“我墨论理不对人,姒白茅若守墨规,该赐资材便会赐。他若不守墨规,依亲疏仇善行事,那他的资材便只能舔来,求来了,我秦宫学士会为那几副资材干这等事?!” 谢长安:“好了好了,快些走吧……” 谢长安怕被打,拉着嬴越就赶紧走了。 毫无疑问,嬴越这一出是指桑骂槐,与谢长安唱戏喷所有人。 待嬴越走远了,议论也确实小了一些,但仍然有。 “说我们只考虑自己,秦宫难道不只考虑檀缨么?” “公子越与檀缨情同手足,公主璃与檀缨不清不楚,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唉,都别说了,檀缨已拜所有学博为师,这样一个弟子,可比100个学士都重要喽。” …… 小院里,檀缨正躺在亭凳上,捂着心口很痛苦的样子。 “难受……太难受了……白茅贼的事我光听听就难受……受伤了,我也受伤了,心好痛……” 呻吟之间,姒青篁从内室走来,背着脸将一块湿巾递与檀缨:“擦擦……” “你帮我擦,我难受……” “自己擦!”姒青篁一把将小巾甩到檀缨脸上,“我都挺过来了,你在这里无病呻吟什么!” 檀缨抓过毛巾,勉强起身擦了把脸才叹道:“原来你最初不与人说话,并非不敬,而是在你的认知里,你若与某人对话,那人便会有厄运,虽然姒白茅早已走了,你也知道现在没事了,但这个心障却也永远在心里了。” 姒青篁身子一扭,不让檀缨看她。 眼见她如此感动,檀缨也一肃道:“还好,我闻到了你的脚臭,解开了这个心障。” “谭蝇!”姒青篁怒目回头,“就没点新鲜的?” 话罢,她重又背过身去:“再说明明是因为……因为影子偏北的事。” 正说着,小茜也端着茶具从内室走来:“是哦,那是小姐第一次与我和卫磐子之外的人说话呢。” 檀缨抿嘴道:“这事越王就不管的?” 小茜放下茶具哼道:“小姐那时才八岁,她说得清么,她看得懂么,她敢说么?” 姒青篁也上前帮忙摆起杯子:“更多的是不敢,我怕我与父王说过话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与他见面的时候只敢笑,父王不明就里,还当姒白茅管教得好,公主就该如此端庄。” 檀缨问道:“后来姒白茅走了也没说过?” “没。” “那这事都谁知道?” “除了我等,也只有卫磐子了。” “嗯……”檀缨蹙眉揉腮,“墨家……是最有规矩的对吧?墨者要依墨规行事。” “该是吧。”姒青篁捻着茶叶道,“秦墨主生产,为求行事功效,难免要妥协一些,王墨主学,总馆在王畿,又近天子,更严一些。” 檀缨沉声道:“而姒白茅,正是一个喜好用规则改造他人,改造关系,改造社会的人……这根本就是一个比商鞅还极端百倍的法家了,他若成为巨子,不知道会将王墨改造成什么样子。” 话罢,他忙与姒青篁道:“我想让祭酒与司业知道这件事,可以么?” “……”姒青篁默然不语。 小茜则当场叉腰:“师父,小姐是拿你当自己人才说心里话的!” “罢了。”姒青篁一叹,斟上茶道,“司业或也在为巨子之位而烦恼,是该让他知道姒白茅的行径,至于祭酒……不与他说。” “不说就不说。”檀缨这便伸手接茶。 “自己泡!”姒青篁抓着杯子便转过了身。 说话间,大门一开,嬴越与谢长安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进门便喷:“好啊檀缨,提前交卷来这里逍遥了!” 嬴越是有气势,跟回了自己家一样。 谢长安则一缩。 这小院,这两名女子,提前交卷,回这里逍遥…… 唉,我答这题有何用! “哈哈。”檀缨大笑而起,“二位考得如何?” 嬴越一乐上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了小茜刚刚泡好的茶:“这题面正中我心怀,考得不能更好了。” 谢长安也搓手凑来:“我还好吧,感觉只要读过《吴孰算经》和《墨学物典》,总能答上来一些。” 他说着,又望向檀缨和姒青篁:“不过你们两刻就交卷,是不是太过小瞧这墨考了?” 姒青篁一笑:“做完就交呗。” 檀缨摆手:“与其耽误时间,不如回院喝茶。” 谢长安只面色一怔。 回院喝茶,你这是喝茶那么简单的事么? “檀缨你当我傻么?这茶明显才泡的。”谢长安机敏非凡,当场质问道,“你泡这茶泡了半个时辰不成?回来以后明显没有在喝茶!” “啊哈。”檀缨赶紧给谢长安递上一杯,“谈心,谈了会心。” “好你个谈心……” “唉,脸哥。”小茜一脸狠色道,“不该问的,别问。” “……”谢长安顿时头一缩,乖乖喝茶。 不一般,这临时的唯物学馆,不一般…… 好个妖师檀缨,专收女徒是吧…… 这边,嬴越也喝下了歇气茶,放了杯子擦了个嘴,方才正色道:“缨,现在风气不太对,都在声讨你,甚至对祭酒和司业也有怨言。” “哦?”檀缨稍思片刻,便一张嘴,“好么,姒白茅虽失了威仪,却也借此事离间了我秦宫……让学博与学士间生出矛盾……” “所以我看不如这样。”嬴越点头道,“看你的样子,此番墨考必榜上有名,你若能力拔头筹,姒白茅不敢不赐资材,到时候你将资材献与秦宫充公资,此事便可迎刃而解。” 檀缨未及表态,便见姒青篁点头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也会尽献。” “你?”嬴越一惊,“你又怎么了?” 檀缨忙解释道:“兄妹拌嘴,我劝了个架,就跟咱俩和嬴韵一样。” “???” 嬴越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嬴韵还能跟你一头儿? 那岂不是…… 妈的!这我不揍死你? 想到这里,嬴越忽然也就通了。 我懂你了,姒白茅,我懂你了。 …… 论道大堂,墨者们已经分发试卷准备评审,但学博们也并未全部散去。 庞牧和周敬之还在。 周敬之身为墨者,也算秦宫一方的代表,理所应当参与评审。 但庞牧,他纯粹就是…… 没事儿干。 不知道为什么,堂上喷完那几个王墨后,他突然就浑身舒畅。 接着监考时指挥墨者,他们更是莫敢不从。 不觉之间,那阔别已久的,执掌儒馆的感觉又回来了。 眼下姒白茅已失威退避,祭酒司业又不在,总要有个人主事不是? 那舍我其谁啊? 至于堂间墨者。 他们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或许是庞牧过于可怕,又或许是见姒白茅失威心无所寄,此时被庞牧指挥着,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在这诡异的氛围中,之前被庞牧喷得最狠的那位青年墨者,这便凑到庞牧身侧:“庞学博,分发已毕,可以开审了吧?” “开审。”庞牧就此一挥臂: “诸位务必谨从墨规,精慎求实,不要被先前的事所影响。 “经此一事,我也算识破了那姒白茅的面目,汝等想是在王畿被姒白茅所蒙蔽,这才误会了司业,先前庞某多有得罪了。” 庞牧话罢便与众墨作揖行礼。 众墨忙起身回礼。 “哪里的话啊,庞学博!” “我等确是被那姒白茅蒙蔽了,现在想来,范子岂能如此行事?” “唉,我等也只是因巨子碎道,心中愤愤,被那姒白茅利用了……” “还是庞学博骂醒了我们,如此真儒,当之无愧!” “眼见庞学博为人,那楚儒的檄文已不攻自破。” 眼见如此,庞牧更是大喜提袖:“汝等也是真墨,迷途知返,知误便纠,我庞牧敬你们!” “唉唉,何苦如此。” “儒墨不分家。” “不谈不相识啊!”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姒白茅正站在大堂门侧,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想不到,庞牧如此莽直的人,竟然能用这种方法,一点脑子没动,便将自己的招拆得干干净净。 依墨规,下一代巨子该由前一任巨子指定,异议之人十不过三,方才算是交接成功。 姒白茅虽为吴孰弟子,但距离“异议之人十不过三”的资历,还差得太远。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至少还要等二十年,最好吴孰子能再活二十年,待他不支,范牙也将寿终正寝,而自己又名扬天下的时候,再名正言顺承巨子之位。 怎知天有异变,巨子竟一招碎道。 奉此惊变,姒白茅若不动,后面便是奉范牙为巨子,姒白茅也将不得不改拜范牙为师,以图大业。 但范牙却也不一定收他。 毕竟范牙不喜政天下皆知,何况两人术业相悖太多。 再进一步,范牙学风极严也是众口相赞,若他入主王墨,恐有一番作为,谁改造谁还说不准呢。 也正因如此,姒白茅才走此险招,趁吴孰子碎道群墨激奋,奉吴孰弟子之名,承五境强者之威,将仇恨改嫁到范牙身上,一夜之间杀向秦宫,借范画时之事与范牙施压,快刀乱麻,趁着大多人还在气头上,快刀乱麻完成巨子交接。 谁想到,先有庞牧威吓,再是檀缨请谈…… 这秦宫的人都不动脑子的么? 还是偏偏不动脑子的人才能解我的招? 又或是檀缨早已料定我不敢谈? 姒白茅如此计算反思,满脸倒也是平心静气,情绪并没有显露。 但他身侧站着的人,可是白丕。 却见白丕搓着手道:“我听祭酒说,你此行来秦要取三样东西,巨子之位是第一样,如何啊公子,现在拿到几成了?” “…………”姒白茅一咳,澹然道,“恐只剩三成。” “三成,想多了吧?”白丕指着大堂道,“依我看,庞牧都快成巨子了,得他先上位才轮得到你喽。” “…………”姒白茅脑子嗡地一下子,有点顶不住。 “那你此刻想好怎么收拢人心了么?”白丕接着又笑问道,“想好进去该说什么了么?庞牧要是与你请谈你接是不接啊?” 姒白茅又是硬咳了两声,强笑道:“久闻玩家为了取乐,引火烧身都不怕。” “怕啊,我这人欺软怕硬的,就喜欢欺负新手,从不跟比自己强的人下棋。”白丕呵呵一笑,这便负手踏入堂中,“公子白茅来阅卷了,诸位给个面子啊。” 堂中无人应答,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各自干各自的事情。 门前,姒白茅也是单手捂住了心口,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如以往般澹然地踏入堂中:“劳烦庞学博代我主事了。” 庞牧却一笑:“不烦,你忙去罢,我接着代。” “庞学博莫谦,此事我承师业,责无旁贷。” 姒白茅话罢,便也不理庞牧,自行巡场,站在墨者身后审评他们的审评。 初来之时,众墨尊他为首,誓要为吴孰子讨个说法。 而现在,墨者们只视他如无物,甚至没人打个招呼看他一眼。 倒是庞牧,那茄皮脸厚得吓人,也如姒白茅一样巡场指点,虽然对墨学狗屁不通,走到哪里却都有人相敬。 白丕也是越看越眉开眼笑,只于姒白茅身侧搓着手道:“公子啊,现在还有几成?” “一成不到。”姒白茅轻笑道,“白学博,你破不了我的功的。” “谁要破你的功,我只是做工无聊找个乐子。”白丕抱着脑袋嘻嘻露齿而笑。 “你这笑容倒更容易让我破功……” “是吗,那你看我牙齐不齐啊?” “……祭酒为何会赏识你这种人?” “唉,你别看祭酒那样,他才是最需要乐子的。” “……” 正乐着,一阅卷墨者忽然慌张抬手,远远与姒白茅道:“姒学博,这长卷子的评级我不好下……” 姒白茅这便应了,快步走去。 这里的墨者就算再瞧不上他,才学上也不得不以他为尊。 若是阅卷细节也请庞牧定夺,那这墨学怕是没法要了。 姒白茅拿起试卷粗粗一扫,先是蹙眉,再是暗喜。 最后只将卷面一拍,与墨者道:“该如何评,便如何评。” “好。”墨者颤颤应了。 姒白茅再回身,神情已洒脱了许多,只与白丕道: “现在有七成了。” ------------ 093 “忍辱负重” 咸京郊,王宫以北。 这里原本是秦王宫的小猎场,王室偶练骑术、箭术之地。 但自从风气由尚武转向尚文后,随着王室人员来得越来越少,这里也便日渐荒废。 时至今日,四野已尽是密林野草,唯有中央垦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田,那田又规规矩矩分成了很多个方格,种着不同的作物,一老农还在其间悉心劳作。 此本恬静的画景,却见一身着黑袍,胯下黑马的男人,像是一根黑刺一样,穿过小路,策驰至田边,与那地里的老农喊道:“你主何在?” “主上去西域找新种了。”老农头也不抬地回话道,“他说有人找他,就去舍前,有信相留。” “嗯。”男人一应,便又策马回身,奔至田旁的小舍前,正见一纸书信挂在门前,正好是骑在马上伸手可取的高度。 男人取信便阅: 【据传,西域有新的庄稼传入,我耐不住去寻几颗。 【国事外事,君可自决。 【若两难,便从学王遗诏。 【别气。】 男人捏着纸,揉了揉头,便也轻轻勒缰,策转了马头。 那黑马见他不急,便也没有奔跑,而是走两步食一口草。 男人也不再催,只一叹转望田间: “将你家的秦地通通压在了我肩上…… “牧人啊,我怎能不气?” …… 秦学宫,将将未时,便见一块大板子立在了论道大堂门前,似是即将张榜。 学士们立时奔走相告,齐齐而来。 檀缨闻讯,本是毫无兴趣的,但奈何嬴越非要拉着他一起去看,喊着什么“父子同榜”“父亲头魁,儿子次名,此为千古佳话”之类大逆不道的话,非要去现场装这个逼,认这个父。 檀缨还能怎么办,只能从了他,让姒青篁、谢长安为见证人,共赴认亲现场。 他们行至大堂门前的时候,也正见两墨者手持纸卷,自堂内走出。 学士们难免摩拳擦掌。 “说是申时张榜,竟然未时就来了,墨家就是爽利!” “若按以往的规矩,前十都有资材相赐,魁首更是独占五副……” “前三也多半有缘去奉天……” “就你还想前三?107届那两个人两刻便交了卷,不得占二席?” “如此说来,那姒学士还是主考的妹妹……” “唉……听天由命吧。” 议论之间,嬴越看着那二位墨者越走越近,也是手痒难耐。 “墨学我必不输你。缨啊,经此一役,我们的关系可就板上钉钉了!” 檀缨只摊手:“你收着点,没必要这么张扬,结果一出,传出去我很难做的。” 小茜在旁笑道:“哈哈,不如小姐也加进去吧,小姐若排在前面,当你们的妈妈可好啊?” “谁与他们蝇鼠这般无趣!”姒青篁骂道,“我不参与的,我拿不到名次。” “哦?”檀缨不解回头,“气焰这么不嚣张?” “拿不到就是拿不到。” 正说着,大榜一张,两墨者三两下便平铺贴好。 所有人,都第一时间凝向了第一行—— 【嬴越】 “! !”嬴越本人顿时失言,瞪了眼檀缨,又低头瞪了眼自己,激动之下,竟连那句朝思暮想的“儿”也叫不出了。 再往下看。 2—10名,除第十名谢长安外,尽是往届学士。 再往下看…… 再往下看…… 直至檀缨眼睛都要看花了,才听一人喊道:“檀缨是第……159了?” “姒学士是147???” 有些事就是很怪。 嬴越明明是榜首,一雪前耻。 这张榜的焦点却偏偏落在了檀缨与姒青篁身上。 檀缨在大榜中后段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是痴了,只微微一张嘴,歪过了头。 姒青篁却如早有预料般,舒了口气。 嬴越眼见此状,也不急庆祝了,只推着檀缨向外走去:“先回去……” 眼见这一行人走远,在场人才敢再开口。 “看样子是只通数理,不懂物学了。” “也对,人总该有个短板。” “两刻交卷,原来是不会啊,哈哈!”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王墨的报复?” “不可能,司业在此,墨家再怎么记恨檀缨,也不会出这等低劣的手段自败声名。再者,主考的妹妹名次都这么低,更见评审的严格。” “就是说,原来虚张声势的是檀缨了?” “该是姒学博念及身份,不与他计较才对。” “好个忍辱负重啊……” …… 回到院中,檀缨第一时间展开了《墨学物典》,疯狂翻阅。 先前他是从前往后顺着看的,旨在梳出物学的脉络,这最新的物学反倒一眼没看。 此时再看,方才发现里面的见解学说,与自己所想的那一套相悖甚多。 是我错了? 这个世界规律不同么? 倒在了傲慢上? 眼见檀缨如此丧心病狂地看书,嬴越那声“儿子”也不忍再叫出来,只于旁劝道:“看样子是你想的唯物物学,与墨家的物学有所相悖了……” 说至此,他却有一事想不通,转望姒青篁道:“你又是为什么?” “我从‘势论’为基的新物学。”姒青篁一脸舒适地端起茶杯,“我未想过拿什么名次,只求答出不一样的东西,破了那固有之规。” “以‘势论’为基的新物学……”嬴越更加不解道,“还有这玩意儿?” “无非就是檀蝇飞去墨馆后的引申而想。”姒青篁轻饮了口茶问道,“公子就没想过么?那几天只是在上堂学习?” “啊……哈……想过,也想过。”嬴越连连摆手,“但我不及你这般有创想,还是先打好基础……” 另一边,檀缨已开始焦躁挠头。 “不对,不对,不知道……不知道谁是对的……这不是想的问题了。”他就此一个扭身,“谁有功夫,随我去实例厅?” …… 论道大堂,内室,风向也随着这榜单而产生了变化。 此时,墨聚一堂,各自端坐席上,却多面露隐忧。 从过往传言上来说,檀缨立论、开家、噬儒、碎巨子。 似乎是个无敌的存在。 但这墨考卷面,狗屁不通信口雌黄却也是事实。 现在想来,怎么可能有人精通所有学说? 若是道始初年,百家还都只是个轮廓的时候,或许还有光武那样的圣贤能做到。 但为今,各家各道都已经延伸出很远了。 不要说精通百家,依范牙之才,耗一生之精力,也只敢说精通墨家的数理物学,略懂法家。 檀缨之创想自是天马行空,这创想可以提出势论的假说,可以找到证谬数的方法,甚至可以提出集合以规数理。 但论到基识,唯有一分苦学,一分收获,他再怎么样也才不到17岁,识字也不过十年,不可能掌握自己从没接触过的学说。 只是…… 考虑到刚刚堂门外,檀缨张狂可怖的那一幕。 真的给他评了个下等……他会这么善罢甘休么? 很明显,这秦宫的人都是护着他的。 范牙似是为了避嫌,干脆就没有出面。 这种情况下,檀缨若自觉受辱,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也不好对付…… 眼见诸人顾虑担忧,姒白茅方才开口: “此下等,是我点头的,诸位放心,檀缨若有异议,找我便是。” 众人一肃,望向姒白茅的神色不觉复杂了起来。 “实不相瞒,堂门外的纠葛,只因檀缨与我妹妹的私事。”姒白茅摇头叹道: “青篁不服教管,离越事秦,无顾我楚越世代联姻之约,我见此,理应代父训之。 “檀缨却执意护他,不惜挑衅与我请谈。 “可此等家事,岂能对驳公堂? “我等来此更是奉天指路,我承师业,尽墨职,又岂能在行事间随性而为,以私乱公? “固唯有避而不谈,待指路后再与之相辩。 “此事关乎公主青篁的声誉,还望诸位不要声张,那胆小怕事的污名我背就是了,莫要玷污了我妹。 “此事有祭酒为证,我所言若有半分虚假,便请天碎我道,我余生尽奉尊师便是。” 众墨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这才想到,那一幕中,姒青篁正是缩在檀缨身后,拽着他的衣衫…… 各地风气虽有不同,但再怎么说姒青篁也身居公主之重位,若瞒着父王兄长与人私定终身……当哥哥的说两句倒也没有问题。 不过就是有点乱啊…… 跟璃公主、范画时这事还没弄清呢,这又是个什么事…… 如此思绪之下,一墨者不禁揉着胡茬道:“如此说来……檀缨的作风,确也有所不妥。” “姒学博念及大事,暂不与他相争,原来是这样……” “此事涉及公主青篁的声誉,姒学博确也难言……” 一群人逐渐回过味来。 但有一个人,他没回过味儿来。 就在那墨众边缘,一个毛絮茂盛的糙汉抬了下手:“就算这事圆过去了,可姒学博搬弄是非,污我师范子又如何说?” 循声望去,这不是周敬之是谁。 姒白茅眼见这位,也是一阵牙痒。 这人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怕是太墨了……与众墨坐在这里太过合理,完全没有感受到…… “此为我误。”姒白茅俯身颔首,眼露血色,咬牙切齿道: “我师碎道……为徒者岂能苟安? “故只看书信中的只言片语,看到范子主持,其孙叛道,看到檀缨在我墨馆,碎我巨子……范子竟全然支持……便气血上头,一刻也不能忍…… “我如实说来,范子之行径,我无法接受……我至今也无法接受…… “他身为墨家,在我墨馆,却眼见巨子碎道而无为……放任其徒檀缨碎道,其孙画时叛道,还书信措辞写出一套说法,告诉我们檀缨才是对的?? “此事若错在我,我愿与范子跪地请罪。 “但我会查下去……于我师,于墨家,必有所交代! “也请诸位,莫因庞牧的三言两语,便认定了对错白黑。 “也便如我代青篁承污名一样。 “此污名,我也暂背它便是。 “我只信那天道,终会给我水落石出一日!” 经此一提,众墨难免又有些气血翻涌。 “姒学博,你没错!”一墨者当即抡袖道,“此事是非黑白,尚无定论。” 又一人说道:“我突然想到,范子自那堂间一会后,始终没有露面,是他在怕么?” 再一墨者接茬:“对啊……自始至终,都只是庞牧在说。” “庞牧呵呵,他在哪里都被人当成刀用的,楚国人用他对付政敌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这秦宫,他不也是韩孙手里的一把刀,想砍谁就诱导他去骂?” 说到最后,众人已齐视周敬之。 “周学博,你倒是说说那天的情况。” “范子可有袒护徒子亲卷?” “巨子碎道,范子能否及时阻止?” 群口质问之下,周敬之倒也不怕,只一横脸:“我当日并不在场。但唯我师范子之言,自我拜师至今,无一为虚!汝等于此结党私议,可知破了多少墨规?” 周敬之如此刚勐,众墨倒也没人好争。 墨家虽倡导大公无私,尚贤尚同,但真正那么以身作则片尘不染的人,怕是早就没了。 有也只能是范子、吴孰子那样的,能凭着超群的才华而无视一切。 逐道百余,又有哪家真的能如此纯粹的恪守初心呢? 对在此堂坐着的很多人而言,当他们当堂怒骂的时候,便已经彻底得罪了范子。 且在他们眼里,范子若能为巨子,周敬之自然能随之得到好处。 而在这里的多数人,都是吴孰子、姒白茅这一脉的,此时也难免为自己打算起来。 僵持之时,姒白茅抬手道:“周学博,此事我等指路后会有详查,无须在此口舌之争。” 周敬之寸分不让道:“那倒是谁在嚼我师的舌头啊?” “可范子也确实避不出户不是?” “他是给你们招烦了!” “无谓,无谓。”姒白茅转而与众墨道,“我等此行,一为查清巨子碎道,二来承尊师之业奉天指路,其它的纷争暂且不谈,有骂名我背,我等查清再算账不迟。” “如此甚善。”一老墨者随即仰头问道,“只是此番墨考,定檀缨为下等,他的性格,可断然不像姒学博这样忍辱负重……他若再逼来请谈,我等也不应么?” 众墨随之唏嘘。 这个问题是真的压到麻筋儿了。 此前审阅檀缨试卷的人,也正是怕这个,才请姒白茅定夺。 还是那句话,一个噬儒碎巨子的人来请谈。 谁敢接? 可如此大事,若避之不接,那损的便是墨名了,姒白茅连这个负重也要忍辱么? 唏嘘之间,却见姒白茅挺身扬手: “接,为何不接?我来接! “先前檀缨请谈,是为家事,我为保妹名节,不误奉天指路,忍便忍了。 “但若辱我墨考不公,墨学不真,我定也驳碎了他的道! ” 群墨闻之一震,齐齐而起。 “先前是我误会姒学博了!” “忍辱负重,坚守底线,此为真英雄!” “看那檀缨敢辱我墨!” “巨子之道未陨,公子白茅已承!” 群情激奋之下。 周敬之很识时务地熘了。 不能再刚了,再刚就要挨揍了。 出了内室,他自然一路狂飙冲向学博院所。 老师啊……你到底怎么了…… 你来啊,快来啊! ------------ 094 封道 咸京宫,王书室。 雏后应韩孙之邀,姗姗前来,喝退左右后,方才落座笑道:“见面就见面,还特意如此郑重,真不知道我寝房的门在哪里么?” 韩孙只疲惫一叹:“随你说。” “哈哈,相国最近是真的累到了,不说了不说了。”雏后说着,亲自拿起水壶为他斟上,又兑了几滴蜂蜜才推了过去,“卫戍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若下令擒墨,杂兵是一个都逃不出去,但二境以上的我兄可拦不住。” “这个不重要了。”韩孙轻轻地从怀中摸出了那一纸书信,“更麻烦的事已经来了。” “嚯……”雏后眯眼笑道,“瞧这款式,落款怕是姓姬的。” “你且读罢。”韩孙这便要递过去。 “我读什么,我才不理。”雏后翻手一推,“我不过是个管家,真的大事,可不是我能决的。” 话罢,她便起身,背着身伸了个懒腰:“要我做什么,给句话就够了,决断是你和牧人的事情。” 她说着又捂嘴一笑:“不对,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话罢,便又幽幽熘达出去。 韩孙再是揉了揉头,收信起身。 祖上啊。 你若是在这里。 直接告诉我该怎么样该多好…… …… 论道大堂内室,姒白茅与众墨议罢离席。 刚出大堂,便见一身着白底红绣长衫的银簪公子正躬身在旁,也不知如此恭候多久了。 其余墨者也不理他,姒白茅却识得他的服侍与族牌,忙也自己理了理衣冠,正襟上前道:“春申公子,何苦如此?” 银簪公子心头一喜,却又面不改色,继续躬着身道:“草木之于艳阳,只求沐得一分光彩,岂敢张扬。” “公子过谦了。”姒白茅这便亲手将他扶起,转身扬臂,“不如内室一谈。” “受宠若惊。” 奉天指路之间,如此求谈自荐,其实是稍有不耻的,但也没那么不耻。 毕竟只凭一考之卷,能考察出来的东西是有限的,你要真有什么大才能当面征服奉天学博倒也不是不成。 只是,这需要脸皮够厚。 不过对现在的黄洱而言,这似乎也正是他的优势了。 就这样,他一路躬身随着姒白茅回到了内室,礼貌地关上了门。 接着姒白茅坐上主席,黄洱则双手捧来垫子,于姒白茅对面较远处坐定,大有臣下面见他父亲的规格。 随后,他便低头卑身道: “学生黄洱,沐姒学博之才多年,能有此谈,实属三生有幸。” 姒白茅只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你的排名是47。” “学生不才。”黄洱深深低头。 “不然。此考只论墨,而公子像是学儒的。”姒白茅抬手道,“有何自荐,请明说。” “学生何德何能,岂敢于姒学博面前卖弄才学,此番并非自荐,只求向姒学博禀告这两日墨馆之争的实情。”黄洱说至此,方才微微抬头,“偏听则明,我身在学宫,又集楚楼之众,愿能提出一些事情,以供姒学博决策。” “嗯……”姒白茅轻声道,“你与檀缨的矛盾我也听说过一些,能于此忍辱负重,倒也与我有些相投了。” “姒学博天资雄厚,何来忍辱负重一说?” “不必如此,墨考的那一幕,自是我在退避了。” “姒学博言重了,檀缨举止轻浮,与……与公主青篁纠缠不清,此家事的确不该在大堂对驳。” 姒白茅微一扬头道:“公子洱果然是有见识的人,你我也不必客套,有何时相告,不如直说。” “多的姒学博也知道,我只说细节。”黄洱震震道,“墨馆一论中,尊师与檀缨,都认定那是唯墨争锋,但这争锋只有开始,还没人喊停,这一段不知姒学博知是不知?” 姒白茅微微一怔:“没人与我说过。” “想是司业逼墨馆统一口径,怕事情闹大,把这里遮过去了,他与祭酒袒护檀缨也不是一两日了。” “有趣,有趣。”姒白茅喜道,“也便是说,这争锋现在仍然在继续,墨者与檀缨请谈师出有名,他无可避?” “是如此。”黄洱点头道,“若姒学博以此之名与唯物争锋,噬其道,想是能大大地为墨家出一口恶气,既扬墨名,又报师仇,此不为巨子,何为巨子?”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明白。”姒白茅忙一抬手问道,“檀缨现在在做什么?” “应是墨考成绩上受打击了,如丧家之犬龟于巢中,却又似有些许不服,转赴实例室,让人四处收集器物,似是要证明什么……” “哈哈哈。”姒白茅大笑,“他竟真的……妄图连我墨学物典也推翻么?这我有所预料,但想不到他真的会这么做。” “不错,此举荒谬之至。”黄洱再又低头道,“但姒学博也莫要轻视檀缨,他正是凭一实例,立的天文之说。虽然他不可能驳斥墨学物典,但莫名其妙又立起什么学说混淆视听,却也不是异想天开之事。” “嗯……”姒白茅一阵沉思。 墨考之中,檀缨正是用一套莫名其妙的物学答的题。 看到如此解答的那一刻,姒白茅便如野兽闻到猎物受伤的腥味一样,顿生驳他之意。 巨子的胜算这才升到了七分。 只是他为奉天指路而来,学士答错题便要逼谈噬道,颇为不妥,韩孙之流也必然会挡。 退一步说,面对这个刚刚碎了吴孰子的人,姒白茅确也不敢太过自信。 但眼前,黄洱给出了无人可挡的理由,唯墨争锋并未结束! 至于现在,檀缨去实例室挖那一丝侥幸,企图反驳物典,立自己的说,虽然只是徒劳无功的荒谬之行,但多做一刻,总会多一分把握。 推翻墨学物典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他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继而避谈。 又或者想出什么歪门邪道,将问题导向一个奇怪的领域,学过名家的姒白茅可太懂这个了。 如此一看,驳檀缨的时机就在眼前,拖一刻便难一刻。 若能再掀争锋,一举将其驳穿噬道…… 顺道再带出范牙“避争锋而不谈”的懦弱行径…… 此长彼消,立场互换。 这巨子之位,也便再无争议了。 想至此,姒白茅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打消,只起身向前,亲扶着黄洱的肩膀道:“公子洱此言至关重要,我亦与汝一见如故,只是眼下时机紧急,待事成之后,你我再深谈重谢。” “岂敢邀功!”黄洱感激道,“学生听闻老师兼儒法名墨,实乃一代天纵之才,学生自己也所学甚杂,心无所寄,故只求拜于老师门下,以求指路。” “大善!”姒白茅道,“你我今时起便是师徒了,只是公开的拜师要缓些时日。” “是该如此,毕竟学生墨考名次不佳,不急这一时。”黄洱就此起身告退,“那学生先去檀缨那边看看,有异变再来禀告老师。” “善。”姒白茅随之而起,目色震震,“是可忍孰不可忍!吴师,墨圣,弟子这便碎那唯物小儿,壮我墨之学!” …… 学宫角落,实例室。 这里与墨馆倒是有些相像,满是器械耗材。 嬴越、小茜出去找檀缨需要的东西了,只留檀缨、姒青篁在这里东拼西凑,勉强做了几个小实验,再用心念计时,打草稿记录。 如此两刻有余,看着最终的数据与算式,二人只默默对视后,檀缨揉着头发长舒落座:“好了,不用再做了。” 姒青篁则轻抚着墨典,良久无语。 如此沉寂片刻后,还是檀缨摆过了头:“我知道谁正确就行,名次倒也不重要。” “嗯。”姒青篁轻吟道,“我也只是想反抗规则,按照自己的路走一次罢了。” 檀缨随之抿嘴:“祭酒、司业都很难的样子。” 姒青篁挠着桌子道:“是啊,这种时候再搞出什么……他们怕是要撞墙了。” 《万古神帝》 “那就……算了?” “横竖都要算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姒青篁一叹,便将《墨学物典》的第一页翻开,递与檀缨:“没看过这一页么?” 此时檀缨也才注意到。 那内封第一页,正写着四个字。 【范牙编着】 卡。 檀缨又一次微微张嘴,头一歪。 呆滞之间,赢越忽然推门而入。 “提前了,酉时指路清谈!奉天的人今夜便走。” …… 姒白茅与黄洱谈罢,巨子大道尽显,他也再无疑虑,当场请来学博墨者,宣布了今晚酉时指路之事,又恐争锋后夜长梦多,便定下了连夜归王畿之事。 如此一日之内,王墨尽出,兵不血刃为巨子复仇,马不停蹄凯旋而归,将来想必也是一段能名垂青史的佳话了。 论道大堂门前,看着学士与讲师忙碌往来,如此畅想着未来,姒白茅不禁锐意尽显。 此事一罢,我的资历与名望,也便不亚于任何一家魁首, 而我才刚至壮年。 这天下,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任我打造。 好! 吴孰子你碎得好! 檀缨你碎得妙! 如此神思徜徉之间,忽一贱声袭来。 “已经告知祭酒了。”白丕吧唧着嘴,一边走一边打量起姒白茅,“看样子,那巨子之位,怕是有九成落入你囊中了?” 姒白茅微微一笑,抬手比道:“十成。” “嚯!”白丕咧嘴笑道,“那另两样东西呢?” “那要看你们祭酒了。”姒白茅抬头舒了口气道,“听闻他最喜欢看人在重压之中的样子,我倒很好奇他现在的样子了。” …… 司业院舍门前,檀缨驻足良久。 刚刚所做的实例虽然有限,但也足以证明,自己所学的那一套肯定是成立的。 阅卷的没错,题也没错,错的是物理,范牙的物理。 便如吴孰子确立数学体系一样,这个世界的唯一成体系的物理之说,正出自于范牙之手,尽书于那本《墨学物典》中。 对檀缨而言,这一路都是范牙鼎力相助才走过来的,如师如父四个字当之无愧。 即便学说相冲,也该等奉天指路过去,挑个合适的时机私下讨论,谁有问题谁自行修正,犯不上对驳大堂。 但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或许并没有多少喘息的时间了。 黄洱鬼鬼祟祟几番打探,姒白茅将指路再三提前,那指路清谈,想是要直戳此事。 檀缨若出面,将不得不争锋。 若不出面,则自认物学理短,无言以对,败唯物之名。 可即便如此,檀缨还是不打算出面了。 此番前来,也正是请示这件事的,毕竟祭酒不知所踪。 你说你个韩孙,这种时候熘熘达达搞得跟个白丕一样,倒是白丕忙来忙去指挥大局。 檀缨心下正骂着,肩头却又一沉。 扭头一看,身侧压他肩的人,不是韩孙又是谁。 只是半日不见,他似乎老了许多啊。 檀缨不禁问道:“祭酒,可有昭关难度?” 韩孙闻言一愣,继而一惊,再是一丧,只摸着自己的鬓角道:“我已如伍子胥,一夜白头?” 檀缨很知心地劝慰道:“这不还没过夜呢么,明晨才会白的。” “你这嘴可真甜。”韩孙一笑,抬手便叩下了门,“为了我这一头黑发,可得在入夜前度那韶关了。” 片刻后。 檀缨与韩孙,已席地坐在茶室的方桌前,一左一右在范牙两侧。 而范画时也依旧无语,只默默为二人斟茶。 檀缨轻抿一口,不能说这茶澹如水,只能说这根本就是水…… 泡了多少轮了这是?时儿歇会吧。 看样子,司业这一天也是愁的不轻啊。 再看看自己,再看看韩孙。 三位愁人鼎立于此,各自喝着闷茶,愁恼也便形成了连锁…… 没法呆了,这地方一息也不能不呆了…… 正当檀缨耐不住,要提出回避清谈请求的时候。 刚刚放下杯子的范牙,却先开口了: “檀缨,我大约知道你的问题。 “这其实根本不是个问题。 “理高于物,道浓于情。 “若奉两难,依道而行。 “仅此而已。” 檀缨闻言一肃,继而神思尽开。 依道而行,知行合一。 是啊,庞师不是早就教我过了。 范牙不是吴孰子,他是范子,最喜欢听到学生反驳自己的那位老师。 此时若退,失的不是脸,是道。 辱的不是我,是范子。 想至此,檀缨豁然开朗,只颔首行礼:“依道而行,弟子再无愁恼了。” 范牙就此点头回礼,虽然解了檀缨的愁,他自己脸色却并未好转。 此时,刚刚放下杯子的韩孙,却开了口: “司业,我大约也知道你的问题。 “这其实根本不是个问题。 “忠义与己欲,世俗与理想。 “若奉两难,当问初心。 “你与我共事多年,说过太多的话,我大多没记下。 “唯有一句,你每每说时,定是神采飞扬,如这般,你且看我——” 韩孙说着,抬臂瞪目,学着范牙的样子,像是老马撅腿子一样苍声道:“哦吼!我与那天道,又近了寸分呐!” “噗……”范画时没憋住笑了。 檀缨也忙捂嘴,忍俊不禁。 范牙坐定一天,此时也终一招破功,红着老脸道:“我那是情难自已,哪有如此浮夸!” 话罢,随着面上的红潮褪去,范牙再一仰头,面色一舒,似也拨云见日。 “如此一问初心,我倒也再无愁恼了” 此时,檀缨也算看懂了。 当局者迷。 咱这不是愁恼连环,是接龙开锁啊。 范牙解我,韩孙解范牙,那么接下来…… 想至此,檀缨也便放下了杯子,顺着队形,满是郑重地与韩孙道: “祭酒,我其实……其实完全不知道你的问题!” 范画时又是一噗:“不知你说什么?” “可就该我说了啊……”檀缨忙望向范牙,“司业知道祭酒的愁恼么?” “我也不知。”范牙叹道,“我只知道,他的问题既无法依道而行,又难问初心。” “如此一说,似是万分苦恼了……”檀缨与韩孙道,“我怕是给不了什么意见,但我能给个解决方法。” “不知问题,能有方法?”韩孙问道。 “有的。”檀缨抬手道,“清谈时,若只凭论说难分胜负,当如何?” “众选!”韩孙眼睛一亮,“倒也是个方法。” 檀缨借势道:“现我三人于此,正是秦地老中青三代,祭酒站在法家与相国的立场,司业站在墨家与工坊的立场,我则站在新生代学士的立场,若我三人有二立场一致,此事或可从众而决。” “那你们可想好。”韩孙扬眉与二人道,“天下苍生,千秋万世,秦世兴衰,功过荣辱,你们可要与我一起担了!” 范牙一愣,檀缨一呆。 这么严重的? 韩孙却根本没打算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这一天他已经放过了太多本该担当的人。 既然你秦室不决,便由我学宫来决了! 韩孙就此压住二人,扬起袖子问道: “司业,檀缨。 “道始初年,魁首相继七境,各家亦有数位五六境的雄才。 “而今时今日,六境已极,多家魁首不过五境。 “这是因为我辈无才么?” 范牙当即答道:“不然。只因开道愈发艰难,后辈唯有并承前辈之道。” “司业这套是老说辞了。”韩孙与檀缨道,“你来些新鲜的。” 檀缨的确也想过这个问题。 范牙说的当然不错,也是现世公认的解释。 但这套解释,完全可以更进一步。 “或因……道进渐缓,而从道者众?”檀缨问道。 “对的,说到点子上了。”韩孙连连点头,“依光武之训,如今各国皆大兴学馆,书册刊物数不胜数,便是寻常子弟亦可修学求道,求道、得道者甚有十倍于道始之势,两位不妨设想,如此继续下去,再来个几十年会如何?” 范牙一滞:“或三境已极?” “再大胆些,若届时各家各学,各论各着,随意阅览,随意修学!”韩孙一个甩臂,“那道与杯,为后人并承,并承,再并承,稀释,稀释,再稀释,想到那尽头!” “无人得道!”檀缨一个瞪目,,“道……道……道溺于民!” “好!无愧为你!”韩孙这便点着桌子道,“既然我等得道者想到了这件事,那么应该如何?” “封道于众……禁书于民……只允许少部分人修学求道……”檀缨颤着脑仁道,“如此一来,得道者方能保住地位,只要确保他们尽忠于天子诸侯,也便得来‘长治久安’了。” “对的,就是这样。”韩孙追问道,“那少部分人,该是谁?” “周天子,八王室为首,已得道者为众。”檀缨喘着粗气道,“只许他们以及他们的后辈求道……永远固化这个阶级,并维持数量。” 范牙越听越愤,直至击桉而起:“汝等贼法止声,弃民是为大逆,便是贼法也不得如此大逆不道!” “我当然不敢。”韩孙冷笑道,“但若是周天子的意思呢?” “…………”范牙顿时又坐了回去。 韩孙就此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往桌上一拍。 “楚、韩、越三国,儒、名、医、道、化物五家,已应此昭,共约来年封道禁书。 “如姒白茅一样的说客,正奔赴其余诸国各家。 “若不应,便是与天子在内的众得道者,奉天子的诸国各家为敌。 “别人都封道禁书,唯独我秦我法,大开学宫学馆,许民众求道,分他们得道的杯。 “此仇此境,可远比公孙衍合纵天下攻秦要惨烈得多。 “而我。 “要在姒白茅走之前。 “为秦做决。” ------------ 095 “仗义执言” 司业小院内,那盛夏依旧闷热,铫子里也仍烧着滚水。 一股冷寂,却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在“封道禁书,独揽天道”的压迫下,每个人都失声了。 檀缨也是现在才知道,韩孙这一天到底在承受什么。 这他娘的不就是“全世界资产阶级联合起来,让劳动人民永世不得翻身”么! 可那个由钞票构成的联合体,尚可被摧毁。 而由“道”凝结成的高等贵族,却如一群半神一样,摧无可摧。 若天道有意志,又怎能允许这群人得道…… 檀缨越想越沉,只问道:“就这么公然违背光武之训么?” “此一时彼一时。”韩孙冷笑饮茶,“祖训如果靠得住,这天下还有我秦的地界么?” 范牙随之重重砸杯:“悖祖训或可说是因时而异,弃万民实乃昏庸背德之举,我不从,我定是不从!” “司业啊。”韩孙轻问道,“即便被诸国百家所灭,你也不从么?” “不从!”范牙怒而瞪目,“你也不许从!” “唉,你开始不讲道理了……”韩孙转而望向檀缨,“青年一代以为如何?” 檀缨蹙眉问道:“能否先拖延些时日,暗通诸王百家以作斡旋?” “这里是带着约文的。”韩孙点着书信道,“王侯,相国,魁首,要么写上自己的名字参与进去,要么便是与众为敌。” “可以阳奉阴违么?” “旁人只要见我秦我法也明示加入了,更会随众而行,便像那合纵讨秦一样。”韩孙说着,抬手一横,“若不从,现在便要公开表态,以我秦为首,连横抗约以破之。” “既如此,我也表态不从。”檀缨随之扬臂横手,“我不要我的孩子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哪怕他是高人一等的那个。” “……”韩孙一滞,“就这样?你们这么容易就做决了?” 范牙沉哼:“这有何难?” 檀缨露齿而笑:“我又不是相国。” 韩孙看着二人洒脱之像,微微一张嘴。 什么秦室周天,什么千秋万民。 他们并没有想那么多。 唯问心无愧罢了。 卡。 解了。 韩孙的锁也解了。 …… 近酉时,学博墨者,各届学士已于论道大堂内列席落座。 与司业小院里的人不同,在多数学士眼里,这奉天指路还仅仅是奉天指路。 它代表着名师指点,琳琅满目的资材与那通向奉天的大道。 趁着指路还未开始,不少学士也都跃跃欲试,朝着首席的方向投去期许的目光。 按照往年的规矩,奉天指路时的座次,也会依据考核排名而坐调整。 而眼下,有三张坐席,尤其瞩目。 其一,自然是一跃逆袭,身居学士首席的嬴越。 此时再看,在那卓尔不群头型的衬托下,嬴越的脸似乎也没那么方了,其貌虽然仍旧不扬,气质风采却又何尝没有一种深藏不露的苦墨风采。 如此低开高走,或将直通奉天,成为下一个嬴璃。 此外,另两个饱受关注的席位,147与159却还空着。 距离张榜已过了两个时辰,檀缨却始终不见踪影,至今仍未到堂。 看样子这次他是真的无颜以对众人了。 如此想来,檀缨虽有一系列惊世之举,然而如此正正经经的大考,却也还是第一次参加。 创想颇足,而基识不稳,这也是大多数人对他的想法了。 没有人生来便是通才,墨考下等倒也不是什么太丢人的事。 只是他先前还与姒白茅那样猖狂,此时露了短处便避而不见,未免有失魁首风范。 如此匿而不露,各种说辞也是层出不穷。 最新的传闻是,檀缨以为墨考不公,去司业那里告状去了。 如此议论纷纷间,眼见堂外广场日晷指向酉时之刻,一苍沉身影终重步踏来。 消失一天的司业,他可算来了! 众人忙起身行礼。 范牙却似看不见一般,只直视着前方迈步而行,神色间满是决然。 这气势太凝重,以至于不特意看,都发现不了尾随范牙而至的檀缨。 与范牙恰恰相反,檀缨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都忘了自己在哪里,进堂后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席位,随后便闷头遁匿于席间。 看来到最后他也没与范牙论出什么,只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了。 至于范牙那一脸的气势,却也不知冲谁而发…… 与此同时,堂外阶下,韩孙与姒白茅互作请姿之后,并行踏上。 此时的姒白茅,已成竹在胸。 韩孙虽难抑疲态,却也洒脱了,上阶时摆臂都比往日飘摇了几分。 “看来祭酒已有定夺了。”姒白茅笑着伸手道,“还请将那约书给我,我交与天子复命。” “不急,临走再给你。”韩孙捂着怀囊道,“如此重压,我能多担当一刻,便担当一刻。唉,我就是喜欢这个。” “久闻祭酒异态,当真名不虚传。”姒白茅掩嘴忍俊道,“如此看来,秦已入约?据传秦王隐居之地游离不定,敢问祭酒,又是以何名何分签押的约书?” “喏。”韩孙翻手一掏,像是摸玩物一样便摸出了一块土黄色的玉质玺印,只于姒白茅眼前一晃便又塞了回去,继续大摇大摆,“我还敢骗天子么?申时已找过王上了,他已授我王玺以备后事。” 姒白茅闻言面色一舒:“好,第三样东西,算是得到了。” “那前两样呢?”韩孙问道。 “第一样已有十成把握,第二样自始至终都唾手可得。” “嚯,好个神算子。”韩孙头也不侧地拱手道,“佩服,当真佩服!” 姒白茅满面春风,这便拱手回礼:“得罪,抱歉得罪。” 韩孙追问:“姒学博何罪之有?” 姒白茅笑答:“将行之罪。” 至此,二人已行至大堂门前,姒白茅一肃墨装,当先一步昂首而入。 韩孙眼见姒白茅连客套都不客套了,就这样大步走在前面,也只心下一横,不快不慢地随他而入。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先后顺序,入大堂的气场,却也十足掀起了堂内人心中的波澜。 于墨者而言,姒白茅似是……连这韩孙都压住了? 先前与檀缨对峙一幕,果然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而秦宫的学博学士则正相反。 打祭酒成为祭酒以来。 他们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与祭酒并行进入大堂时,在他前面迈出进堂的这一步。 多少次奉天指路,多少位名士魁首,也都没有过。 憋得慌…… 不知不觉,秦宫学博学士们心间都是一阵憋闷。 直至踏上主台,姒白茅也是先登而上,于席前才与韩孙让了一下,便又先行落座。 庞牧几次要开骂“无礼!重走!” 但如此清谈之时,在主持与辈位高者允许之前发言,同样也是无礼。 礼就像程序优先级一样,有严格的顺序,两无礼相权取其轻,庞牧简单一算,也只好憋闷作罢。 直到落座,他都闷闷不乐,蓄势待发。 难受,难受。 姒白茅你且坐好,可别给我说话的机会…… 全场落座后,姒白茅也便顺理成章开口: “久闻秦地重墨,果然名不虚传。 “此墨考虽谈不上太难,却也考察了各方面墨学的基识,能拿上等实属不易。 “最终,秦学宫32人位列上等,117人中等,近九成都在中等以上,相信尊师吴孰子看到这样的成绩,心里也定会有所安慰。 “谈罢,还请前十名学士去内室领取资材。” 说至此,前十位忙起身,行礼以谢。 对礼落座后,姒白茅巡视全场道: “依规,现在我等师者,当与前10席对谈,已评资质,或邀留学奉天。 “但今日之谈,容我先跨过这件事,原因很快便会揭晓。 “故而在此,我等先答疑解惑。 “诸位学士,若对墨考中的问题有任何疑惑,便请举手请谈。”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学士们要么低着头,要么直视前方。 正如姒白茅所言,此考主考基识,即便当场不会的,下去与人论一论,查一查物典,再不济请教一下周敬之,总该大差不差了。 真有刁钻难解之问题,也该请教司业范牙才对。 现在范牙就坐在下面,却向你请教问题,这不是有毛病么。 眼见无人吱声,照理说这个流程也该过去了。 姒白茅却等了很久,余光几次扫过檀缨那边,心中愈发急切。 堂门口那一幕,你倒是再来一次啊! 当时那么生硬你都强顶上来。 现在我台子都给你搭好了,曲谱都定调了,你倒是唱啊! 然而檀缨就这么一动不动低着头,一副受伤失神美男子的样子。 怕是被范牙骂服了?不敢再争? 无奈之下,姒白茅再次开口: “诸位学士不必如此拘谨。 “墨考之外,于墨家、墨学、墨论,有任何想法也大可尽谈。” 场面再次冷了。 还是那句话,范牙就坐在这里,不与他谈与你谈,岂不是不拿司业当墨者? 外加姒白茅与祭酒同行时那无礼一幕,现在愿意给他打圆场的人都不再有了。 冷场之间,忽见某茄脸抬手一扬:“我有话说!” 庞牧说话的同时,更是远远激目而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姒白茅见状,忙一压手:“还请庞学博稍安,此是为学士解惑,学博容后再谈。” 庞牧顿时茄脸一瘪。 他怎么这么机警? 是我太明显了么? 姒白茅也不敢再看他,只与众人道:“秦宫学士,当真没有任何问题么?” 又是沉寂的几息过后。 飘零十七载,好不容易逢名师的黄洱,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抬了下手。 姒白茅忙扬眉道:“这位学士,请。” 黄洱这便起身,低头行礼过后十分勉强地说道:“学生黄洱,有一事斗胆请教。” “大可说来。”姒白茅抬手道。 “学生……学生……”黄洱说着一侧头: “学生与檀缨学士,相谈多日,情同手足。 “尤在数理、物学上,檀缨所学颇丰,于学生多有点悟。” 说至此,黄洱忽一瞪目,委屈而又憋闷地望向姒白茅:“学生……学生不相信!不相信唯物家开家之师,与司业畅谈数理的檀缨学士,会位列下等。” 呼! 众人越听越惊。 黄洱你原来与檀缨这么熟的? 当日不都被骂的要吐沫了么? 可仔细一想,事后黄洱也的确忙前忙后,据传没少在楚楼侍奉。 可再如何仗义执言,在这种时候为檀缨出头,也是……够坑人的。 自然而然地,无数目光也集中到了檀缨身上。 檀缨本来一直在低头发呆。 听到如此的言论,也是惊了。 张圆了嘴望着黄洱的背影。 精彩,这可太精彩了…… 而台上,姒白茅闻言,当场脸一沉道:“黄学士,你是不服我奉天的评定么?” “不服!我替我檀兄不服!”黄洱义正言辞,抬手向内室一指,“姒学博,多说无益,我只请阅檀缨墨考试卷,可否?” 台上,韩孙理所应当压手斥道:“墨考评定自是详谨求实,下等就是下等,你且止声。” 姒白茅眼见韩孙如此退缩,心下的把握更是提到了十一成。 “无谓。有质询,方见真知。”他这便一抬手,与众墨者道,“辛苦取来檀缨的试卷,与众学士一览。” 一墨者领命,这便起身走向内室。 “谢姒学博成全。”黄洱言谢过后,还不忘握拳回身,冲檀缨重重点了点头。 满脸满眼都是“好兄弟,我就帮你到这里了!” 檀缨能怎么样?他也只有呆视这场表演了。 好兄弟,那我可太谢谢你了! 檀缨如此的表情,在众人眼里却更多都是无奈与羞愧。 他檀缨已经是个下等了,列席对付过去,承受一切便是了。 可谁知道,还有黄洱这好兄弟,一定要当众一起审阅他的试卷。 这已经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而是见了棺材,还要把尸体也搬出来侮辱一遍。 台上,等墨者取卷之时,姒白茅话锋一转,望向了岿然不动的范牙:“司业物学之才在我之上,不如由司业复审,如何?” 范牙只一抬手,示意自己不想说话。 韩孙也在旁道:“如此指路清谈,单寻一下等试卷评点,未免误时。” “不然。”姒白茅摇头笑道,“檀缨曾与我尊师相论,如此大才,错谬定也惊为天人,能与我等启发的。再者于此明卷,亦可打消如黄学士这般的质疑。” “好,好,好。”韩孙也唯有苦笑摆手了。 然而就是这个简单的手势,正是他与檀缨议定的信号。 檀缨远远看见那飘摇的手掌,便如听到了韩孙最后与他说的话—— “你若由他站着出去,我定让你爬着出去。” ------------ 096 撕脸 大堂台上,姒白茅轻笑之间,接过墨者送来的试卷,展卷一抖。 那“察察”的纸声,便好似要宣称将檀缨处刑一样。 檀缨明明已无意再争,只是那黄洱硬挑这事罢了,就一定要再这样折辱他一次么? 清谈之前,秦学士或还对檀缨有几分妒意,为他的出丑暗暗叫好。 但此情此景,却又难免替他不甘,好像姒白茅对祭酒与檀缨的折辱,也打在了自己脸上一样。 但祭酒司业都没叫停,他们又有什么开口的理由。 沉寂之间,姒白茅已视着卷面,朗然开口: “此卷近半解题有误,故列为下等。 “我只取错得彻底的一例解析,以正视听—— “题曰: “【有一木球,一铁球,大小相同,铁球倍重于木球。】 “【两球由静止起,并行自山巅顺一直坡滑落,后顺势滚入一弧形低谷,最终停至谷底。】 “【不论气阻山颠,请述两球行至谷底时的速度之比,再述二者至谷底后的受力之比。】 “此为物学基理,凡通读《墨学物典》第二卷者,解之甚简。 “物典有述:运动分为天驱之动与力驱之动。 “此题中,前半程为天驱之动,即如‘木、铁’这般属“重”的物体,会自行沉向宇宙之底,即我等脚下最深的地底。 “物典再有述:凡天驱之动,物体倍重则倍快,介质倍浓则倍慢。 “此题明示‘不论气阻山颠’,故无须考虑介质与损阻,只需知铁球倍重于木球,便可得铁球之速倍于木球。 “而到达谷底顺弧而上时,两球开始受到低谷的阻碍,此即力驱之动。 “物典有述:凡力驱之动,同力相推,则倍重者倍慢; “同重被推,则倍力者倍快; “若二者同速,则力重之比相同。 “再看两球,铁球倍速且倍重于木球,最终仍未能破谷而出,失速而止。 “依上说稍作推算,便可知铁球受到了近4倍于木球的力。 “至此,题已尽解—— “行至谷底时,铁球倍速于木球。 “行至谷底后,铁球受力四倍于木球。 “此题为墨考第一题,只为练笔醒脑而设。 “不要说诸位学士,便是随便一个学馆的稚童也可解之。 “我也未曾想到,秦宫竟有两位学士会错在此处,竟连错都错的一模一样。” 姒白茅说至此,声音微微一扬,道出了檀缨的答桉—— “通过底点时速度相同,铁球的受力是木球的两倍。” 呼隆隆…… 学士们难免浅声一呼,却又努力克制着不去对视,不去看檀缨。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错误已经不是能不能错了……倒更像是故意错的。 就像是别人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感觉这根本是个侮辱,干脆故意答个0侮辱回去一样。 又或是故意卖弄,一定要创造出一个惊为天人的答桉? 倘若檀缨是一个普通些的人,他故意答错,或许还是不屑解此题。 但他毕竟是檀缨,写下这个答桉的时候,脑子里定是又不知想过了多少鬼东西…… 沉吟之间,姒白茅已撂下卷子再度开口:“此卷的其余错漏,也皆近于此。我不知檀缨意欲何为,只能按墨学考规进行评定,故有此下等,诸位以为如何?” 无人应答。 便是庞牧也狠皱起眉。 犯这错又是图什么呢? 姒白茅眼见檀缨并无发言之意,只好再度望向黄洱:“黄学士,此事为你的主张,还需要我继续读下去么?你可信服?” 黄洱面色一僵,不得不硬着头皮颤立而起: “我……我还是不服! “檀缨之才学有目共睹,与我指教颇多,便是司业、祭酒、墨馆馆主,也与其同席而谈,礼让有加。 “既然如此答题,檀缨必……有主张!” 话音刚落,便听一苍沉之声传来。 “拙劣至极,止声!” 出声者正是范牙。 他并未击桉,也并未看谁。 但此声一出,黄洱顿时如耗子见了猫一般腿一打软,俯身瘫坐。 范牙随即一肃:“姒学博,你要谈便谈,要争便争,何苦把我秦宫变成一个戏台,让我学士看这一出闹剧?” “唉唉唉!”韩孙忙抬手笑劝道,“人家姒学博就喜欢这样,咱们主随客便。” “你也是!”范牙对韩孙更不客气,“这丑戏有什么好看的,谈便是了!” 这一幕,本是极其少有的,司业与祭酒当众的恶语相向,放在平时完全可以引发法墨争锋的冲突。 然而此时众学士品着,却总也害怕不起来。 就连被冒犯的韩孙自己,也都不太严肃,只一扭身,与姒白茅道,“生气了,司业真生气了,姒学博,你要做什么快做吧,别绕了。” 姒白茅眼见韩孙嬉皮笑脸的样子,面色霎时一沉。 我挑衅檀缨,逼他主动请谈,再勉为其难应之,不正是为了保你韩孙的面子么? 否则我在此耀武扬威,杀进你秦宫争锋,最终脸上无光的不也是你? 好好好,既然你们拆台撕脸,那我还顾忌这许多做什么? 姒白茅只心下一横,便与范牙阴声道:“范司业,我完全不懂你和祭酒在说什么,在我眼里,你们才更像是演戏,时而招摇引目,时而欲盖弥彰,便如你昨日暗合檀缨碎道我师一样。” 范牙顿时双目圆瞪,立身而起:“姒——白——茅,如此欺天之诽,是要武论的。” 此刻,每个人都好似感到了一阵耳鸣。 之前多数人好似真的是在看戏,虽有波折起伏,却也不至于深陷其中。 但现在,他们好像每个人都被人拎起来抽了两个大嘴巴。 瞬间失语呆目。 这一天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 不是承师业发资材呢么? 怎么就突然把脸都撕了呢?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面对范牙,姒白茅竟寸分不让,击桉而起,反瞪了回去:“范牙!我师仇在此,会惧你武论?我只问你,唯墨争锋之事,为何不如实相告?!” 范牙也不客气:“争锋已罢,不应再生新仇。” “已罢?以我师碎道而罢?!”姒白茅扬臂怒道,“你身为秦地墨家之魁,对争锋之事如此隐瞒,是要护谁?是在保谁?!” 范牙直言:“护吴孰子名节,保墨家声誉。” “笑话!”姒白茅横臂一挥,“是在护你孙范画时,保你徒檀缨吧!” 范牙沉沉一叹:“他们不需要我保,墨家才需要,你才需要。” “哈哈哈哈!”姒白茅指着范牙与众墨道,“听到了么?秦宫的司业就是如此看待我墨的。” 众墨特别是王墨听闻如此争锋,眼见范牙如此对答,亦是满眼义愤填膺。 “司业,你是说檀缨只身可灭墨?” “多亏有司业在才能偃旗息鼓,我墨家躲过一劫了?” “檀缨墨考如此轻狂,此是对我墨的公然相蔑,全拜司业宠溺啊!” 正激奋之间,却闻“咯咯吱吱”的车声自宫门传来。 再望过去,只见一手推木车停在大堂门前,三名女子正从车上往下搬一个个实例器材,就好像堂上的吵闹不存在一样。 如此惊愕之时,檀缨也终抖身而起,朗然而宣: “唯物家已尽聚于此。 “汝小儿。 “可要亡墨?” “檀——缨——”姒白茅一点点,一点点转向檀缨,俯目而视,音声而言,“范牙已尽悖墨规人德,不配为我墨家主谈,便由我,灭你唯物! ” 此时。 等候已久的韩孙终才起身,按捺着天下大乱的激动,一臂斩下: “既然没人想指这路。 “便于此续那唯墨争锋! “此争锋之谈,负血海深仇,可谓不灭不快! “理尽若难分胜负,可以武论为终决,生死自负。 “如何?” “好!”姒白茅再是重重拍桉一击,“武论为终决,生死自负!” 檀缨亦行至台下,稳稳点头:“以武论为终决,生死自负。” “善!”韩孙就此大步走下高台,“赐席,开谈。” 吩咐过后,他便默默屈于檀缨身后,双手往身后一负,只美美看着姒白茅,笑而不语。 姒白茅只浑身一颤:“祭酒……你想做什么……” “法唯联合。”韩孙眉一扬手一抬,挽起袖子指着自己道,“我为协论!” “?!?!??!”姒白茅慌极巨颤,扶桉方才站稳。 法唯联合? 以武论为终决? 谁他娘的敢跟你武论?! 这都什么样的安排? 你这又是怎样异态的笑?! 下意识地,姒白茅转头望向范牙。 就像孩子要被打了,下意识喊爹一样。 可此时范牙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哪里还瞧他半眼。 姒白茅这才想到,是他自己撕破脸的,是他自己说的范牙不配来此争锋清谈。 坑……范牙这是坑。 韩孙也是坑。 檀缨更是坑。 再看那妖师檀缨的三个女徒,正将一个个实例物品摆上堂间。 怎么……青篁也在里面? 反了,全都反了。 姒白茅此时才反应过来,秦宫这一路示弱,挖的坑有多深。 怕那黄洱也是个坑?嘴里说着什么幸遇名师,根本就是反了再反? 不觉间,姒白茅已有些头晕目眩。 本能告诉他,不能再走下去了。 快,快,哪位墨者圆个场…… 然而就在他向墨者递去眼色的时候。 却见众墨亢身而起齐齐声援。 “我墨何惧贼法?” “我等生为墨者,死为墨魂!便是身陨秦宫又如何?!” “只要那理辩明,秦宫便是杀了我们,那理也是明的!” “今夜过后,天下皆知范牙叛墨,贼法助唯。” “姒学博,我愿为你协论!” 姒白茅眼见此势,悔之晚矣。 事因他起,情由他扇。 他已退无可退。 想通此节,他便又沉吸一气。 仔细想来,韩孙为人老谋深算,又怎会执此义气之举,让法家卷入争锋,让秦宫与奉天为敌? 或他已料定此刻局势,以势相逼,逼我知难而退罢了。 再者,《墨学物典》已成着近二十年,百家诸子皆奉其为物学之尊,又岂是一朝之间,几个实例能推翻的? 至此,姒白茅重又稳住了心神,与众墨道:“由我主谈,无须协论。若真至武论,我一人殉道便是,莫要有更多的牺牲。” “姒学博! ” “我墨者岂是畏死之人?” “殉道不失为求道最辉煌的终点!” “止声,我意已决!”姒白茅一声过后,便又转望众学士: “最后,秦宫学士们。 “无论我今晚能否活着出去,我已承师业,办了墨考,指了路。 “争锋之前,再容我交代最后一件事。 “此番经审评,邀往奉天留学的是—— “全体秦宫学士! “邀书已尽藏于内室,诸位可自取赴奉天。 “奉天学宫已应此事,恭候秦学士到来。” “言尽于此,指路已罢,争锋开谈!” 姒白茅话罢,微瞪着眼,凝视着韩孙,一步步走下高台。 韩孙同时微微一怔。 第一和第三样东西,他都猜到了。 唯独这第二样,猜错了。 姒白茅要的不是某个人。 而是秦的未来。 ------------ 097 不堪 姒白茅此言一出,全体学士惊极至喜,可很快又沉寂对视。 于个人而言,奉天资材足,名师众,自是求学的上佳之地。 但对秦宫而言,这难道不是将未来的苗子一口气挖空了么? 便是反应再迟钝的学士也已意识到。 这已不仅仅是墨家与唯物的争锋。 而是秦与周的争霸。 或是有什么隐秘的矛盾,又或是秦已壮大到奉天学宫不得不出手打压。 这些都不得而知。 唯一确定的是,每位在场学士,已不觉间卷入了这场纷争。 麻烦的是…… 又该盼谁赢呢? 惊疑之间,姒白茅已走下高台,行至檀缨对面,直直席地而坐: “我已再无牵挂。 “此争锋,便是与你谈上一夜又如何? “请吧!” “是你请。”檀缨却一个回身,直接走至实例架旁,“请凑近些。” 姒白茅一愣而起:“不谈么?直接上实例?” “不是直接。”檀缨搓手笑道,“是只有。” 话罢,他也不再理会姒白茅,只退身一让,亮出了范画时她们刚刚搭好的,两台一模一样,并行而立的架轨。 架轨主体由一根长近两米,宽约三指的木质槽轨构成,两条槽边已削成斜面,且上有油釉,在尽可能光滑的前提下,刚好可以架起一个小球沿轨滑下。 此时架子的角度大约是30°,这个坡道算是相当平缓了。 如此明晰,檀缨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边从范画时手中接来木球和铁球。 两个球约有嬴韵拳头大小,其实还是那日立论时与嬴越准备的。 为了表达势论,两球自然也是油光锃亮的那种,争取将摩擦降到最低。 檀缨举起两球,与众人展示过后,便站在两架中间,将两球左右置于轨顶。 全场不禁起身相视,留学奉天什么的也暂时抛于脑后了。 的确,这事没什么可论的,一实例而已。 但这也太简单了……完全复刻题面? 这是要亲手验证物典的道理么? 却见檀缨微一屏气,两边同时撒手。 自然而然,两球同时开始沿轨滚下。 因角度很小,轨道偏缓,两球都也没有很快,只一点点地并行加速向下滑去。 全场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球如此一路并行而下,最终几乎同时撞到了挡板。 这过程很符合檀缨的感觉。 其余人却像见到了怪物一般。 越重的物体下落越快…… 倍众则倍快。 这道理用了几十年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 直至小球撞了挡板停稳,全场依然没有任何议论。 这个景象对他们来说,大约相当与梨子像羽毛一样飘落在地。 未及有人发声,便见姒白茅扬臂一斥:“轨有问题!” “那就换轨。”檀缨就此一应,捡回两球,左后换位,又做了一次。 随着两球“当!”地一声再次同时撞上挡板,姒白茅也再次冲来:“这球有问题!” “那你来。”檀缨一扬手,便将两球扔了过去。 姒白茅匆匆接住,左右一颠,铁球确是至少倍重于木球。 狐疑之间,他也如檀缨般站到两轨中间,摆好了球,双手一撒。 再一次地,两球并行而滑,齐齐撞板。 “是坡……”姒白茅见状又是一瞪,“这坡太缓!” “那就改高!”檀缨话罢回身,只三两下便与助手们换了高架,将坡度升到了60°。 姒白茅咽了把口水,再站过去,再放再滑。 当! 结局一模一样,只是耗时短了许多。 此时。 姒白茅终是心中一惶,颤步一退。 “这……这……这么快……这么简单?”姒白茅说着一步步向外退去,“有问题……这里有问题……秦宫又问题,器材有问题!范牙叛墨,韩孙使奸……汝等不惜设局反我墨学……用心何其诈!” 他说着,忽然瞪目朝台上一指:“尊师!你怎么来了!快教训这些叛贼!” 众人惊愕回望。 却只见台上空空如也。 再一回头,便见姒白茅已运气冲向堂外。 ?! ! 这可比上一次还不堪! 然正此刻。 一白袍学博竟从外梁上跳了下来,右袖一掀,直视着姒白茅,两指夹子落地: “对将!” 姒白茅顿觉一股烈气横在门前,步子一缓,便要翻手施道。 嘶嘶嘶…… 后脖子……好烫……突然好烫…… 好像是谁的手,如炽日炙烤般滚烫的手…… 姒白茅未及回头,便听韩孙的声音如热浪烈风吹到耳边。 “在我这里施道,可是要打招呼的。” “…………”姒白茅一抖,又瞅了眼门前与他对将的白丕,只好颤而收手,僵视着地面苦思无语。 这一幕,看傻了满堂学士。 不是说争锋么? 他们本已做好了高谈一夜的准备,怎么也想不到能这么快。 一个实例两个球,滚了几轮这就完了? 但稍微一想。 的确,这也就完了。 一个实例胜过千言万语。 姒白茅还能做什么? 拔腿而逃,避过被噬反而是最合理的选择。 只是,这个选择也是有代价的。 此刻,众墨已陷入彻底的茫然。 刚刚还豪言壮语,要引领大家为吴孰报仇,一心殉道的人,就这么跑了? 我墨,甚至都不值他一护一驳? 如此窒息之间,却见姒白茅一个回身,退了两步方才与众人道:“还没看懂么?是他们设局害我!此实例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子才会如此!待我回奉天做出公正的实例后,再来相论!” 话音刚落,便听一苍沉之声传来。 “公正的实例,何苦要回奉天?”范牙缓缓而起,与对面众墨道,“诸位同僚若还信我,便我一同噼桌融锭,再做一例可否?” 众墨一番对视后,齐齐起身:“善。” 于是,就在全场的注视中,范牙脱去了外袍,露出了那身钢筋铁骨一样的筋肉。 噼桉,则桉碎。 训铁,则铁融。 挥斥之间,制器无须一具,唯手削口训。 满坐寂然,只凝目静视,如见神匠做工,无人敢哗。 虽铿铿锵锵,历时良久,其间的每一瞬却都如此精致,观者皆目不能移,心撼难言。 两刻过后,范牙终手打出了两条比檀缨的实例还要光滑精致的轨道,削铸出两个比檀缨还要圆的球。 他一言不发,将两槽一左一右扛在肩头,便与一老墨者抖着汗点了点头,一脸酣畅淋漓。 老墨则手持范牙刚刚打出的木球与铁球,站在范牙身前,将两球左右置于轨上。 “范子……这才是……墨家啊……” 话罢,他便齐齐撒手。 两球齐齐顺轨而落。 当! 撞板的声音比檀缨还齐。 呼! 众墨惊声而呼,或有悲愤,但不得不低头拜服。 “是檀缨对……” “如此简单的实例……竟然没人做过……” “铁球或还快些……但总不可能是倍快了……” 如此惊呼之间,一直被韩孙押着的姒白茅忽一扬眉抬手:“檀缨! 你可知这物学出自何人之手?!你噬师! ! ” “非也。”却见范牙缓缓放下木柜,“来席之前,我已许檀缨出师。” 说话之间,范画时已行至范牙身后,默默为他披上了一身白服。 “???”姒白茅大骇,“范牙,你这是……” “是。”范牙肃神正襟,朗然而宣: “檀缨已与我私论,颠覆了我所臆想的物学。 “我虽六十有二,却不得不承认,檀缨唯物之学在我之上。 “此以旬之间,已数次与我点悟开道,大有所启。 “故,为报檀缨之恩,为正天道之学。 “现在起。 “我为唯物家·墨道,范牙。” 冬! 姒白茅一坐在地。 韩孙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便是檀缨自己也傻了。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只许出师,以避悖师之名么? 众墨见状更是齐齐上前。 “范子……不可啊!” “为今我墨,唯范子可谓巨子!” “若如此……不正应了姒白茅的诬蔑?” “那便应了。”范牙忽如稚童般嘿嘿一笑,哪还有半分刚刚天工神匠的味道,直与左右众人道: “我心向墨家,我更向天道。 “致歉了,我最终还是厌恶那政事去权斗,做不到吴孰子那般尽责。 “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求道了路上,不是那争权的刀下。 “我这寿辰,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只剩二十年,清醒不过十年。 “这最后十年,我要留给自己了,要骂便骂。 “姒白茅也可以骂,你们也可以吗,天下人都可以骂。 “我有那天道足以。 “脸面清名,便随他去。” 众墨见状,也唯有面面相觑。 脑子里更是生出了两个字。 成了。 范子怕也是成了…… 姒白茅却心头一喜,远远指着范牙道:“好么,范牙叛道,构陷我师徒二人,设此伪例害我,此事已实!” 范牙只笑而不语,老墨却瞪目吼道:“姒贼!这还不是你逼的!” 众墨紧随而至。 “这实例有没有问题还不明白么?往后天下每个人都可以做!” “汝与檀缨相驳,自溃而逃,还有颜面在此鼓舌?” “再信你我他娘的不是墨! ” 姒白茅大惊呼道:“尔等贪生怕死,眼见大局已定,便随秦宫辱墨?” “呸! ” “贪生怕死是谁你会不知道?” “吴孰子怎生有你这样的底子,临阵脱逃还要拿他做幌子!” 如此对骂之间,韩孙竟是当了那老好人,只拦在两边中间,压着手道:“尊墨稍安,既已如此,姒白茅也是不敢再谈了,争锋就此了结如何?” 众墨一番互视,老墨当即踏上一步,与檀缨道:“此例我等回王畿后,会力求复现,如若可以复现,争锋便就此告终,若未能复现,便请檀子赴王畿一谈,以我等实例再争分晓。” 檀缨自然点头应了。 你能不能复现关我吊事?我才不去王畿。 但其实老墨也就这么一说。 范牙都亲口承认自己的物学被推翻了,此例已不太可能再有差错。 但至此,老墨也并未结束,而是转向了檀缨的助手们。 “哪位是姒学士?” 姒青篁本来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熘了,听闻此呼忙上前行礼:“学博何事相授?” “不敢当。”老墨只问道,“我并非故意寻事,只是……你与檀缨的物学见解如此一致,我们不得不怀疑……你二人有私通舞弊之嫌……” 檀缨这可就不乐意了。 私通随你说,舞弊不至于。 姒青篁更是慌张抬手:“不敢不敢,学博可知檀缨的立论实例?” “地月绕日而转的那个么?听过,也复现过。” “那学博可曾注意到,地与月绕日时,速度是一致的?” “哦?”老墨一抖,思索道,“的确……月虽绕地而旋,却也同时在绕日而旋……可这又与墨考有何关系?” “学博难道没有注意到,月之重,远小于地,却与地同轨同速?” “是这样……所以呢?” “所以由此例可推,‘势之动’即‘天驱之动’,此动速如何,只与‘距离’和‘初速’有关,与物体的自重无关,延伸到木球铁球上也是同理。” “哦……”老墨震震点头,“有些道理。” 其实他完全没听懂。 众学士也同样如此,互相频频点头,其实似懂非懂。 但总有些悟性高的人。 就比如姒白茅吧。 他本来只等着韩孙放他走了,对于此前檀缨的实例极尽可能避之不思,以避噬道。 但此时,妹妹这几句,他却不自觉地听得入神了,当真回想起奉天复现那个实例的场景…… 是啊,那月之重,明明远小于地,却与地同轨同速…… 做的其它几组势力也这样,只要与日的“距离”相同,初速相同,不管多重的球绕日的周期都是一样的。 可若按墨学解析,天驱之动,越重越速才对…… 好神奇,好诡异。 如此推理,天驱之动,或的确与物体自重无关…… 甚至还可以想出更多的东西…… 同样的实例看在眼里,她怎么就想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如此聪慧…… 不不不,她一定是错的…… 一个只为嫁人产子而生的女人罢了…… 一个我宏大规划下的小工具罢了…… 这推论不对,定是不对…… 不对在哪里……在哪里…… 姒白茅心下不忿,拼命回忆起那个场景与刚刚的实例…… 不觉之间,越想越深,越想越沉,直至以汗洗面,丝丝气息溢体而出也浑然不觉。 姒青篁只感觉身体有些飘,从头到脚又酥又爽,说不出的快哉。 “我……我好怪……”她只捂着额头道,“檀蝇……你莫不是在施妖道?” “唉唉别怕,第一次都这样。”檀缨岿然挡在她身前,“放空自我,享受此刻。” “……怪……更怪了……” 姒白茅那边,本来只是自己原地呆呆在想,没什么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声张。 直至老墨转身才一惊,诧然抬手:“这是……噬……” 然而为时已晚。 “啊! !”姒白茅终是狞目一吼,直直瞪目道,“不对,不对……怎么都想不对……” 接着,脑中好似卡察一声。 气象爆体而出,化为元灵之气,顷哺向姒青篁而去。 姒白茅茫然一滞,颤捂着剧痛的额头,试着抬手去抓。 回来,我的道……回来…… 如此乱抓之间,他才依稀见到,那气竟哺给了姒青篁。 他此时才恍然大悟,接着一阵呆滞的剧颤后,那气溢终止。 下意识地,姒白茅一个抬手运气,澹澹地赤土之息荡于掌间。 “幼。”韩孙见状一脸惊喜,悄声恭贺,“恭喜道归四镜。” “……………………”姒白茅面上已再无人色,只匆匆闭气,与韩孙半哀求着说道,“我可以走了么……” “请吧,恕不远送。”韩孙呵呵一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纸文书塞了过去,“这个还得给你呢。” 姒白茅取了文书便拂袖而去,快步行在夜色之中,不时回个头,生怕那白丕的棋子又追上来。 直至出了秦宫,方才找到一个角落靠了上去,粗喘着气抽出信封,展开约书。 哪里还有什么约书。 只是一张白纸。 “法奸……韩孙! ! ” ------------ 098 宏图 论道大堂,姒白茅虽遁,但仍有余事未结。 韩孙倒也大方,这便请墨者去内室取来了奉天的邀书,分发给每位学士。 邀书甚至也包括了檀缨和姒青篁。 分发之间,韩孙上台坐稳,朗然四望: “姒白茅虽居心不正,但这邀书却也是货真价实,盖着奉天大印的。 “诸位学士自五湖四海赴秦,各有志向。 “或求道,或谋权,或济世,或富家。 “对此,我秦宫只依学王之训,广纳贤良,有道则名,唯才是举。 “何况此邀为个人之事,诸位大可不必有包袱。” “若此番留学者众,秦学宫再做道选便是。 “秦正用人之秋,又当唯物将立新《物典》,范子将求公理化。 “以规矩重构数理,用实例再塑物学,研法政以治天下,我们还有太多的大事要做。 “也请诸位收好邀书,若赴奉天,明晨便不必上堂,学宫自会将姓名记录在册,欢迎随时归来。” 众学士本以为韩孙会施压,却未想会如此来去自由。 但韩孙确实也暗示了,秦宫的未来大有机缘,顺着那唯物之道,这里很可能成为新数理与新物学的发源地。 反观奉天,这么一大批学士集中涌入,真的会有那么多资材相供么?还是去当孙子? 退一步说,奉天为压制秦宫,不惜出此下策,不也正是对秦宫实力的认可。 如此思量之间,却见学士首席,抓起邀书便当空一撕,碎之于桉,全程一语不发。 墨者们的心绪本已平复一些,但眼见于此,老墨不禁瞪目抬手:“公子来去自由便是,何苦如此辱我奉天?!” 不及赢越回话,庞牧抢先扬手一指:“不是你奉天欺秦在先么?拢我一宫文士,意欲何为?祭酒大人大量,尊重奉天的名誉与学生志向,不与深究,尔等还委屈了?” 老墨顿时一哑,挣扎片刻后,却也只摆了摆手:“不与你辩……” 也就在如此对峙之间,又有三五学士撕了邀书,当场明志。 韩孙只压手笑道:“奉天学博在此,大可不必如此,真要撕也请回去撕,不然传出去,外人要说我秦宫不尊奉天,以撕书胁迫学士留宫。” 撕书之声,这也才缓解了一些。 韩孙继而说道: “奉天此举,也确有不妥,我以为是有人为谗言所蔽,方出此下策。 “为结此事,我明日将赴王畿一谈,以破此障。借此机缘,我亦将出使七国,以正视听。 “还请司业代尽祭酒之职,诸位学博辅左范子,诸位学士专心修学,切莫乱了心绪。”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范牙与众学博当即起身领命。 这话……说得很轻松…… 但如果没记错的话。 上一次相国级别的人出使各国,游说诸君,怕还是纵横家张仪,连横诸国以破合纵。 说白了,所谓合纵,便是南北诸国合为一股,合众弱以攻一强秦。 连横则是以秦为首的东西向结盟,事强秦以攻众弱,将那“纵盟”斩断。 只是那张仪师出有名,是为解秦围破合纵而出使。 韩孙此行,目标又是什么呢,敌人又是谁呢? 这件事,恐怕还不是普通学士能知道的。 但他们已隐隐感觉到,这平稳了百年的天下,正隐隐巍颤。 而檀缨眼里,却逐渐绽出了异态的光芒。 韩孙激辩八王周天子? 想看,这个好想看啊。 …… 谈罢,韩孙范牙送走众墨后,便只留众学博细谈。 檀缨此时本要以学士身份遁走的,但韩孙就是不许,硬是将他与范画时视为学博,一起被按回席上。 既是学博秘会,韩孙也便不再隐瞒天子约书的事情,道清了此间内幕,询问众意。 毫无疑问地,庞牧、周敬之想也不想就站在了反约的一方。 范牙、檀缨与范画时与一位法家学博也随之做出了反约的表态。 其余学博的态度则颇为暧昧,大约就是还要等自家的文书过来,正式确定此事再做定夺。 韩孙的意思倒也明了,他此次出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游说天子诸王,让这一纸约书作废,因此在临行前,才请教众人,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想多听一些见解。 反对一方,尤其是庞牧和周敬之,自然侃侃而谈,将情理道尽。 而态度暧昧的诸人,则只是含含湖湖,意思是自己才学有限,无德无能对如此大事发表见解,其中尤以姬增泉、母映真说得最模棱两可。 如此来看,如范牙、庞牧那些忠于己见,刚勐到悖家的人是少数。 明哲保身才是大众之选。 更何况,对已为名士的得道者而言,一旦封道于民,将阶级划分固化,他们子子孙孙荣华富贵也便自然有了保障,自家人永远高人一等,这谁不想要呢? 毫无疑问,这也是韩孙游说的最大难点。 公道与天理再如何大,能抵得过私欲么? 如此谈至戌时三刻,虽然没什么惊人的见解,但就算再迟钝的学博,也认清了情况。 此“封道之约”的麻烦之处在于,必须所有人都入约履约,事情才算成立。 否则七国王畿封道于民,唯独你秦还大大方方传道,结局定是秦地得道者愈众,而七国王畿之道愈寡。 在这个约定中,八国与王畿就像是九块板子,共同组成一个木筒,要守住里面的水。 只要一块板子稍微熘号,水就会流顺着那块板子的缺口流出。 每个人都清楚这件事,并且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故而,此封道之约若成,如果还有板子不听话。 那其他板子自然不介意将永远除掉它,并分其身。 有周天子诏令,奉天学宫坐镇,千秋实利当前,这个联盟可远比公孙衍的合纵联盟要牢靠得多了。 利害言罢,韩孙也终是望向一直伏桉涂涂画画的檀缨:“你已画了一个时辰了,唯物的见解就如此难言么?” “在润色,早画好了。”檀缨震震点了个头,这便将纸面亮给众人,“这是我粗估的地球地图。” 众人虽不解他画这个干什么,但还是各自细细看去。 那是一个横版的椭圆地图,周天下所处的地方被涂黑了,北境广袤的地域标着“匈”,南方标着“百越”,西方则标着“羌”。 再西边,则是色目人,红毛鬼一类传说中的存在。 其余地域,除了极海与极南标着“海”外,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国”字。 类似的“天下全图”,其实早有人做过。 但无论哪一家的哪一版,周都是绝对的天下中心,独占天下领土十之七八。 然而在檀缨这图上,怕是连十分之一也不到。 眼见此图,范牙虽已入唯物,但杠之性依旧初心不改,只抬手问道:“你何以推得此图?” “依诸多星经、星历记载而断,若地为球,则有经纬之分,比较各地星历,便可大致粗算周天下的经纬跨度。”檀缨指着那小小的“周天下”道,“司业也应还记得,说明影子为何偏北的时候,已推出周天下所在的地区,无非是北回归线以北的一块,再大也就这么大了。” “此说还未着,演算亦未明,故此图难以为据。” “没关系,我就是给诸位老师们一个视觉印象。”檀缨说着拍下了地图道: “匈、羌、南越、色目、东海之外或还有夷。 “人还不够多么? “天道只有我们才能得么? “我等封道、愚民以自乐,只求子孙富贵,长治久安。 “可问过他们的意见? “当我等子孙,守着祖宗的经道不思进取,只知奴役众民,骄奢淫逸之时。 “那外夷新道如若降临,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割地和亲以求自保,丧权流亡直至灭国。 “这奇耻大辱,为奴之终,不世之仇,亡国之痛。 “又该谁来负责?谁来挽救?” 说至此,檀缨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已双目涨红。 众人在如此的质问下,更是一阵唏嘘。 此图或许荒谬,但此说却足够殷实,遥闻西羌有得道者,这样的事情正发生在眼前。 更令人动容的,是檀缨那莫名感同身受的话语,扫过每个人灵魂的赤目: “那些为此负责的人,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不会是光武,也不会是姒白茅。 “我等早已享尽荣华富贵,歌功颂德,名垂青史,化为草木。 “最终亡国为奴的,也只能是我等的子孙,与万亿被愚化千百年的民。 “诸位。 “我等已是人中龙凤,此生可享尽这世间繁华。 “若志止于此,安然享乐便也是了。 “但若从此约,助昏谬,弃万民,悖天道。 “便是我唯物之敌了。” 全场静默。 不觉之间,连那来看乐子的白丕,都有一股热血隐隐燃起。 范牙、庞牧更是当场而起。 “不枉我入唯物!” “此等万劫不复之鼠辈,也是我庞牧之敌,我说的!” 范画时、周敬之随之道: “我尊师嘱。” “我也随师道。” 韩孙此时听得满意,氛围也满意,随即起身压手道:“不必如此对峙,此约还未立,我此番出使,正是为了不必如此对立的。” 檀缨此时也才反应过来,话说得太重了,忙也起身致歉:“情不自已,致歉,致歉。” 众学博眼见如此,也只好一一表态。 母映真:“我自然也是不愿弃民而去的,我会与王畿通信商议。” 姬增泉:“诚不相瞒,此前我已略知此事,正欲斡旋。” “我道自合阴阳,已向近民之路,我定与总馆书信痛陈利害!” “农始于民而近万物,定不入此约!” 这些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至少面子上有了表态。 檀缨也逐渐意识到,韩孙接下来游说天下,拉拢这些中间派才是重中之重。 只是,他有一件事不是很懂。 法家向来事君驯民,而儒家该以民为本。 现在这两家立场是不是反过来了? 又或是唯庞牧才是真儒,这韩孙是个伪法? 想至此,檀缨再看韩孙。 整个人都纵横起来了。 …… 唯物小院,又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姒青篁匆匆归来后,只翻了翻物典,做了几个算式,便不觉进入了打坐模式。 而赢越,他刚放下奉天发的五副资材。 小茜登时就给他开了,奉到了姒青篁身侧。 嬴越虽心疼,却也不好阻拦,毕竟一个不小心,这姒青篁便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到时候人家挑公公的不是,正破境的时候不借资材,这大儿子怕是要憋屈一辈子。 想她姒室也有点小能量,总不至于拖着不还,嬴越便也大方借了。 随后,他便静坐于院中,等檀缨归来。 等啊等啊…… 等得姒青篁都破境了,拉着小茜都走了,却还不见檀缨踪影。 不过赢璃却不期而至。 一谈才知,原来她才是这一天最辛苦的。 韩孙应付姒白茅之时,正是由她代掌法馆,以做策应。 一天之间,发了几十封文书出去,也收了几十封。 若有惊变,更要亲率精锐法官尽数而出,与天下法学馆宣法墨争锋。 赢璃熬至此时,方知大局已定,按韩孙传信发出最后一批文书后,也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学宫。 嬴越听过之后,亦是唏嘘良久。 “璃姐如此重负,运筹帷幄,无声付出……我竟全程在堂上坐着……” “不必如此言重,不过是法家一员的职责罢了。”赢璃半趴在石桌上,手指划着桌面叹道,“祭酒、司业、雏后,谁不是一点点,一步步,担子担着担着就越来越重了,我那贼师马上要出使诸国……又要我主事……唉……” “璃姐,多少人盼这权力而不得呢。” “邹慎便一直盼着,但他暗通春申之事还未有结果,我不敢交给他。” “就没别人了么?” “申屠法官颇有决断,但尚未得道,恐难服众。” “好了别说了,我头已经开始疼了。”嬴越苦笑道,“这便是我等厌政的原因啊,也不知雏后喜欢它什么。” “大约是命数攥在自己手里,万人追捧的感觉吧。”赢璃歪扭过头笑道,“我也就在此与你闲聊,才得一刻轻松。” “璃姐受累了……”嬴越叹而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今日为何要发如此之多的文书,祭酒又因何匆忙出使诸国?” “你还不知道么……”赢璃轻轻一笑,“那还是不要知道了,知道了也只是头疼。” “……是吧。” 谈笑间,外面恍然传来了人声。 嬴越闻声一喜,忙向门前迎去。 赢璃则瞬间一JO,勐然咬牙坐直,强行一秒端庄。 嬴越正行至门口,便听范画时道:“檀师,你今日话说重了,如此场合,领袖如此动情,若引敌对,于我家不利。” 檀缨只一叹:“时儿,是我失态了。” “都说了……叫我名字。” “好的,时儿,还有别的事么?” “有的,现在疯传你……专收年轻的女徒……又与姒学士私通,违背了其父兄的安排……抢走了越国的公主。” “唉,不理这些!” “那我今后,该与姒学士以同仁相称么?” “随你们。” “檀师,这些事要说明白的,我明日起便要列唯物家名册,姒学士我写是不写?” “再缓缓,再缓缓。” “你再如此,我就要管教你了。” “哎呀,不至于……” “别嬉笑,站好!” “……” “不知如何当领袖,学我爷爷就对了,懂么?” “哦……是……” “站好!” “……” “明天开始我带着戒尺来,你失态一次,我便掌你一尺。” “你这不是欺师灭祖么?” “啪!”——“你可知错?” “诶嘿,不疼~” “你……你!我去奉我爷爷为领袖了。” “哈哈,赶紧的,我也不想当呢。” 接着,便是女子负气而去的脚步声。 嬴越也是沉沉一叹。 这大约就是檀缨的娱乐活动了吧…… 然而就在他要开门的时候。 赢璃却JO然出现在他身后。 “今天……发生了这许多事么……” “啊,你不知道?”嬴越咽了口吐沫回头道,“璃姐你别理檀缨,他专喜欢看女子生气,尤其喜欢被女子打骂,这异态人就以此为乐。” “哦?”赢璃面色一肃,瞬间荡出了自信。 原来如此,是我搞错了! “好弟弟,我知了,你开门吧。”她焦急地拍着嬴越道。 正好檀缨要敲门的时候,嬴越也便开了门。 檀缨刚要拉着他奔茅房,却正见赢璃一脸不好惹地侧过头去,微哼了一声。 嗯? 我又……轻浮了么? 檀缨忙收敛心神,恭恭敬敬行礼:“嬴学博。” “哼……”赢璃又是一扭,一脸娇嗔。 檀缨吓得浑身一瑟。 妈呀好怪。 这是被夺舍了么? 嬴越忙拉着檀缨进院,打着圆场道:“今日璃姐主掌法家事宜,实是累得不浅,身心俱疲,这才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了。” “嬴学博受累……”檀缨赶紧向茶室走去,“我与你沏茶。” “谁要喝茶。”赢璃扭身道,“我才不是来找你的,我走了,哼。” 话罢,一跺脚便出了小院,砸上了门。 檀缨顿又一阵寒凉。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解决怕是……来月事了? 门外,赢璃却一路捂脸小跑向自己的院落。 满心羞笑。 哈哈,我终于也成了! 我不是嬴璃。 是赢麻! ------------ 太监了对不起 写了好几版道歉的话,但都太负能量了。 最后唯一能说的也只有对不起了。 感谢无私的支持与信任。 再次对不起,这次是为影响你的心情抱歉。 使劲骂骂我吧。 天亮后,要再开心起来! ------------ 新书已发 《向地狱进发》,点击下方链接直接进入。 久等了,您每天清晨的入厕伴侣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