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1肤浅 这条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长街,每天傍晚的街景,永远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路灯如明珠,霓虹似彩练。那些无论收入多少职位高下都被统称为“白领”的上班族从一栋栋写字楼里涌出,随之刹那间被分出三六九等。――有私家座驾的进入车库,薪水稍高的进入排队区域打车,那些底层小职员多半搭乘地铁或公交。人们虽然衣着光鲜一如白天,细看却已露出“马脚”:领带结向下耷拉、妆容已有些浮粉、眼袋和干纹变得明显……即便是那些素来极重仪表的人,也逃不出疲惫的魔爪,那绷了一天的威仪或笑容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免松垮下来――个个如同被长期搁置在空调间里的植物,蒸发了过多水分的同时又晒不到充足的日光,无精打采地打了蔫儿。 傍晚六点整。和平时一样,董朝露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确定一切整理妥当后,披上风衣背包走人。她所在的公司是一家生产家具的独资企业,总部在北欧。公司规模很大,在各大洲几十个国家都设有工厂和卖场,而她,是这家大公司的一名小前台。 董朝露对于这份工作没有什么不满。职位虽微,担子也轻,更何况公司运营良好,福利丰厚,她的薪酬相比普通公司同类职位的薪酬几乎高了一倍,还有,最重要的是,她才二十五岁,她的职场机会,还有很多。 朝露等了两趟电梯才挤进去。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楼层数字从“18”跳至“1”,电梯门打开,人群走出,掏出门卡,刷开闸机。把门卡塞回皮包后,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略犹豫了一秒,往大堂转角处的化妆间走去。 往常,她都是直接电梯坐到地下二层的地铁站回家的。今天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她和好友若枝说好,晚上要去参加高中同学会。 镜子中的她还很年轻,皮肤状态很好,即使不施脂粉,也细腻光洁。出于职场需要,她才每日薄施脂粉,略化淡妆,为的不过是一种礼节。她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除了有些淡淡油光,其余都还过得去。 伸出手,水龙头自动流出温水,她把手袋放到一边,用手捧了水洗了把脸。用纸巾擦去面上的水珠后,她感觉整个人精神一振。 她没有重新上妆,只用随身包包里的平价的护手霜涂了脸,就从化妆间走了出来。 才走到大堂,手机就响了。她“喂”了一声,就听周若枝在电话里嚷道:“在哪儿呢?” “你在哪儿呢?”她反问。 “就你们正门那块儿,你一出门准能看见,你认得我的车吧?” 果然,朝露一出门就看到了若枝的那辆马自达。她冲车窗里的人笑了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若枝今天穿了身奶白色的洋装套裙,单钻配珍珠的小耳钉在浅棕色长卷发中若隐若现,衬得本就显小的她像个外国童话里的洋娃娃,既高贵又可爱。要不是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超过一克拉的钻戒,人们根本想不到她已经是个四岁孩子的母亲了。 若枝一边开车一边说:“你怎么不好好打扮打扮?” 朝露道:“我只是个小职员,要是太招摇,既不成个腔调,经济实力也有限。不过我总算略微收拾了一下,走出去还不至于太丢人吧。” 若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班这些人啊……” 朝露笑了:“你呀……我早说了,当年都没培养出多少同窗之谊,现在又热络个什么劲?难道还能培养出什么深厚感情来?你又偏要去凑这个热闹。” “你说对了,我是‘偏要’去的!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偏要’去!”若枝一边打方向盘大转弯,一边说话,手上使着劲道,连带话音也多了几分抑扬顿挫。“我就是偏要去争这口气,让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站边上羡慕嫉妒恨去!” 朝露说:“这也罢了,你还非得拽上我。” 若枝嘻嘻一笑:“你也替我想想啊,面对一桌子都是讨厌的人,怎么吃得下饭。” 朝露懒洋洋地说:“哎,只此一次啊,下回别找我。” 若枝随口问:“为什么?” 朝露稍稍往车椅背仰了仰,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漠然道:“就是你说的那个话了。” 若枝回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哦哦,吃不下饭的那个。” 朝露深吸了口气:“若枝,现在的我是这十年来最好的状态。我不想让自己去记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我并没有值得回顾的青春,倒是庆幸这些年月都终于过去了。我对那些同学也没什么喜欢或者讨厌的,只是不想见――单纯不想见了。再说,我也不像你,嫁了个好人家,做了少奶奶。我平平常常一个上班族,没什么好和他们耀武扬威的,就算日后风水轮流转,转到我这边,我也没心思‘诏告天下’,自己偷着乐也就是了。” 前面吃了红灯。若枝将车停下,扭头问朝露:“朝露,你会不会觉得我挺无聊挺肤浅的?” 朝露的头摇得很真诚:“说真的,自己的好朋友能挣回一口气,我挺得意的。”她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几个人不肤浅?你和我当年要是多遇上几个不肤浅的人,说不定你也不会拉我出场今天这出‘肤浅’的戏了。” 绿灯亮起,若枝踩下油门,高呼道:“知我者,朝露也!” 聚餐的地点就在市中心。若枝这一路上开过来,交通还算顺畅,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朝露先前也一直没大过问这次聚餐的细节,诸如餐厅名字、所在具体位置,一概不知。现在下了车,也只管跟着若枝走。 那是一栋百货大厦。去车库停好了车,朝露跟随若枝进了直达电梯。 “到了,就是这儿了。”若枝带着朝露在八楼绕了大半圈,终于找到和大伙儿说定的地方。若枝报了包间名字,由领位员带进了包间。 “呀,周若枝!董朝露!”有人站起来,伸手招呼她们坐过来。 “萧蒙蒙!呵呵!”若枝朝那个女孩子走过去,也伸出了手,往她肩膀上自自然然地轻轻一搭,好像她们曾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朝露冲萧蒙蒙点头笑了笑,又转过脸朝已经列席的各位同窗点头致意道:“好久不见。”轻轻拉过椅子,挨着若枝坐了下来。 朝露看着若枝,心想如果说若枝今天的目的是要大出风头,那可算是来对了。那个面容秀丽,却穿着寒碜,靠着助学金求学的青涩丫头,已经变成一个华服美衣,举手投足都高贵迷人的小妇人了。她的品味、她的气场、她精致的妆容、优雅的发型、保养得宜的双手、还有那璀璨夺目的钻戒……她身上的一切都被夸了个遍,也无一遗漏地接收到众人艳羡的目光。 也有人和朝露搭话,她也不咸不淡地回话。有人夸她,她也夸别人;有人问她近况,她就随口应对几句,既不夸大其词也没说得太具体。渐渐和她说话的人,发现话题难以深入,也就话少了。不过这对于朝露来说,倒是无所谓。 冷菜早已上齐,之前大家都没有动筷子,只是喝了些茶水饮料,朝露和若枝以为还有谁说了来却还没到,也就没吃菜。过了好一会儿有人问:“是不是该让服务员上热菜了?” “等等,我给方蕴洲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再说。”萧蒙蒙边说边掏出手机拨号。 若枝赶紧把嘴里的一口茶咽下去,放下杯子问:“谁?你说……方蕴洲?”说着,侧过头瞥向朝露。 朝露原本握着茶杯,有些发呆。被若枝这么一看,反而回了神。把茶杯往唇边一送,喝了一小口。 萧蒙蒙挂了电话说:“大家要不再等等吧,人已经在楼下了,就上来了。”接着,又眉飞色舞地说道:“没想到是不是?当年他全家移民新加坡,还以为不再回来了呢。谁知道那么巧,上个星期我在会所遇到他,他现在就住在我们社区里,说是这次回来是公司派他常驻,我就把同学会的事跟他说了。他一口就答应来了。” 移民……常驻……呵,朝露苦笑,这个方蕴洲,无论离去还是回来,都那么让人意外啊。 包房的门被再次开启。来的正是方蕴洲。朝露这会儿要说她一点也不好奇他的近况那是假的。她望向他,心里反而比乍一听到他要来时平静。 “哇,蕴洲,你小子一出现,就是个天之骄子、成功人士的气场啊!”有人走过来,热络地勾住他的肩膀。 这倒是实话――朝露心中也是同感。几年不见,他不止依旧帅气,更加添男性的威仪。肩膀也宽了,个子也更高了,眉宇间有了些沧桑――但并不见老,只是适度的成熟、淡定。总算还好――她低头喝了口茶。她也曾在网络上看过别人描绘多年后再遇初恋情人,发现当年青春逼人英俊帅气的男友变成胡子拉渣挺大肚腩的大叔,相比这个,今天这场见面,还不算太糟糕。 方蕴洲先是一番“告罪”,说明了路上堵车之类的原由,并且很豪气地在两桌席位上各罚了三大杯。正好两桌都剩下一个空位,没等他选定位子坐下,就听萧蒙蒙就提议道:“方蕴洲,上这桌坐呀。怎么说,你也是遇到我,才能赶来这次聚会的嘛。” 方蕴洲笑着说:“既这么说,我当然应该坐这里了。”说着便拉过这桌的空椅坐下了。 朝露的手机突然响了。 大家都在聊天,也没有人注意那点动静,只有蕴洲朝她看了过来。朝露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侧过身从放在椅背后的包包里拿出手机。手机显示有条短信。朝露点开: 蕴洲来了,你还好吧? 朝露想了想,回复道: 好。 她知道,若枝是在担心她。只是,她很确信自己并没有那么脆弱。又或者说,时间已经把昔日那些遗憾给稀释了。即使那些失落曾经是侵蚀她青春的毒药,现如今也已经失效了。自审一番,也许她天生就不是个热情、多情、深情的人,她的冷淡是骨子里带来的。曾经,潜伏在她体内的温情之火碰巧被方蕴洲点燃过,只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熄灭了。 熄灭了,就连灰烬都不会剩,因为那些灰烬很轻飘,只需要一阵风,就会被吹得干干净净。 ------------ 2好戏 吃完饭,一群人又去ktv唱歌。订的练歌房就在这栋百货大厦的顶楼。朝露是有些困了,无奈若枝兴致颇高。朝露知道,对于唱k,若枝倒是真心喜欢。想想这会儿时间不早不晚有些尴尬,若枝又说好等散的时候开车送她回家,她也就不扫她的兴了。 一群人涌进练歌房的包间,很快各自寻了乐子:有热衷唱歌的,有喜欢划拳的,也有在一旁三三两两聊天的。若枝一当麦霸就顾不上朝露了,朝露也不打扰她的兴致,一个人在旁边拿着手机玩小游戏。只是这包房里灯光半明半暗的,她靠在软软的沙发里,对着手机屏幕看久了,竟然眼皮开始打架。 她这人有个好处,真困了的话任凭周遭刮风打雷,再怎么嘈杂,也照样睡得着。周五晚上又是她最容易入睡的,积攒了一周的疲劳,很容易就把她拉入梦乡。今天也一样,一开始她还听得见伴奏乐和男男女女的歌声,各种喝彩之声,骰子摇动的声音,近旁窃窃私语的声音,后来就仿佛只身进入了某个寂静无人之谷,只隐约觉得遍体生凉,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后来,她感到有什么轻软的织物覆盖了她,她不再觉得冷,觉得特别舒服。于是她扯了扯那织物,把它裹得更紧,遮住了整个脖颈。 …… “朝露,朝露!” 朝露一下子被人摇醒,眼中还有朦胧之色。“若枝啊,要走了么?”她一抬手揉眼睛,一件男式风衣却顺着肩膀滑落下来,衣摆拖到了地毯上。 她慌忙“抢救”风衣,以免它完全掉在地上。睡得太沉,她的思绪还是空白的,没来及细想这衣服是谁为她披盖的。直到方蕴洲伸出一臂,要接过她手上的风衣时,她才恍然。 “谢谢。”她把风衣搭到他臂上。 “你还真是能睡,这一点真没变。”方蕴洲轻声说道。 朝露淡淡地说:“这种事,变不变也没什么要紧的。” “朝露,你不去唱一首?说好再过十分钟就散呢。我回头一看,得――你已经睡死了。”若枝朝她使了个眼色,插话道。 朝露心领,从蕴洲身旁走向点歌机。 音乐响起,是齐豫的“答案”。那么老的歌,现在已经乏人点唱。朝露也是一时偏就想起了这一首,顺手就点了。那歌词十分简单,翻来覆去只有两句,因此朝露不用看字幕她也能背出来。她握着话筒,闭上眼睛,唱了起来: “天上的星星,为何像人群一般的拥挤呢? 地上的人们,为何又像星星一样的疏远?” 她的歌声清亮中带着醇厚的韵味,配合这呢喃叩问式的歌词,竟然十分契合,周围竟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朝露放下话筒,一回身,却见蕴洲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她错开他的眼神,径自去拿放在墙角小几上的手袋,准备一会儿结束唱k后随时可以走。 “哎哟,董朝露唱歌真不错,以前都不知道呢。不过咱这热热乎乎同学会的,唱什么“疏远”不疏远的,怪伤感的!”说话的男生边说边走到点唱机前按了几个钮,“我给大家点首合适的,唱完散伙,下次再聚,怎么样?” 朝露拿好自己的包,扣好风衣的扣子,坐回沙发上说:“新歌不大会唱,我就随便点了一首。你点一个大家喜欢的就好。” 方蕴洲突然开口:“我很久不听流行乐了,相比之下,老歌更耐听。” “老歌?老歌是吧?行!包老!”那男生道。 最后点的果然是很老的歌――周华健的“朋友”。有人吼得声嘶力竭,有人唱得漫不经心,也有人陶醉其中,唱到哽咽。最后结账,aa制买了单,众人坐电梯下楼,各自散去。 快到一楼的时候,蕴洲对站在一旁彷如为朝露“护驾”样的若枝小声说了句:“朝露就拜托你送回家了。” “蕴洲,你刚是怎么来的?”问话的是萧蒙蒙。 “打的车。”方蕴洲道,“回来没几天,还没顾上买车。” “我带你啊!别跟我客套,我们可算是邻居,完全顺路。”这话不假,要不然萧蒙蒙和方蕴洲也不会碰上面。 方蕴洲也不推辞,大方接受她的好意,引得一旁几个善于起哄的同学又做鬼脸又发出怪声。萧蒙蒙和方蕴洲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若枝打量朝露,从她脸上竟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我是真不知道他会来。”若枝把车开上马路后,说。 朝露道:“连我这种和同学会理当绝缘的人都来了,他会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了。这世界上的事,本就难说,我也没觉得太意外。” 若枝不知怎的就把话题转到别的上头去了,一下子变得眉飞色舞:“哎,你这话太对了。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呢!你瞧瞧,当年的刘乔,多乖巧多柔顺的一姑娘,现在呢?结了场不如意的婚,生活上又捉襟见肘,如今我看她,脾气又躁,嗓门又大,最后付账的时候,对菜单对得可起劲呢,好像就怕别人多算个菜钱!真是看不下去了。还有那个余笑冉,以前仗着家里有钱,长得又好,是正眼都不看我的,现在还打量我好欺负呢?还跟我炫耀自己女儿上的是私立幼儿园,说公立幼儿园教得怎么怎么不好。假惺惺地劝我:若枝啊,再怎么省钱教育这块也是省不得的,你儿子在哪个幼儿园啊?――奇怪了?她怎么知道我要省钱?她怎么知道我儿子上的就不是私立幼儿园?” 朝露说:“你也太敏感了。她最多也就是炫耀下她的生活,未必有意踩你一脚。” 若枝冷哼道:“她炫耀她的,扯我做什么?再说,别人还就好说,她当年怎么轻视我、嘲讽我的,你也是知道的。她过去又是怎么称呼你的?你不会忘了吧?――她就是故意的!我也是个虚荣的人,只不过,我最多炫耀我的,不会平白无故奚落别人,以踩着别人的头为乐趣,除非别人先惹了我,我这人小心眼,是会记仇的。” 朝露其实心里也认为,若枝对余笑苒的揣测不无道理。只是时过境迁,也不想再计较。那不过是些没所谓的人,再也对她造不成伤害了。铜墙铁壁非一朝一夕所练就,好在,现在似乎练出来了。 “好了,你也没落下风啊。不亏了!”朝露笑了笑。回想刚才若枝对余笑苒的回复,气势言辞都不输人。若枝当时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话:“我窝在家久了,也不大领行情,你女儿上的幼儿园多少钱一个月啊?” 余笑苒眉头一挑,答:“算是便宜的,一千五一个月。” 若枝一脸惊诧的表情:“啥?一千五?居然有这么便宜的私立幼儿园?我们家宝宝上的幼儿园,一个月要三千呢!哎,也不知道这三千的和一千五的比,到底胜在哪里?我看,也就是那么样罢了。” 余笑苒当场脸就红了。 车拐到一个老式小区门口,朝露让若枝停车,说是自己走进去。若枝也不坚持,这小区和新建的社区没法比,里面的路弯弯绕绕,开车停车也不怎么方便。朝露临开门下车时,被若枝叫住了。 “朝露,我冷眼看着,蕴洲没准对你还有心,若有机会,不妨好好把握。” 朝露愣了几秒,开启了车门。 “我却没这个心了。”她说,一脚踏出了车,“走了。” 路灯下的树影碎碎的,被风一吹摇晃得厉害。朝露紧了紧风衣,快步朝着小区深处走去。 ------------ 3照片 朝露冲完澡出来,见浴室门口走道的灯还没有关,母亲贺蕊兰站在路中央,似乎特地等她出来的样子。 “怎么还没睡?”朝露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三更,母亲平日若无事的话是习惯早睡的,如果说之前是为她等门,现在还不睡就未免奇怪了。“发生什么事了么?”朝露被母亲的反常弄得心里发毛。 “那个……呵,是有些事急着跟你说。”贺蕊兰说着就拉女儿进她的房间。 朝露不明所以。 “看看这个人,你觉得满不满意?”贺蕊兰让女儿坐到自己床沿上,又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张相片,塞到她面前。 朝露也不接,只对着照片大致瞅了一眼――是个年轻男子。她心念一转,渐渐会意:母亲是要给自己介绍相亲对象了吧? “这孩子是我东家的儿子。独生子,留过洋,现在在大学里当老师,本人我也常见,对人和气又大方,斯斯文文的,一看就家教很好的样子;家里条件也不错。哦,就是他妈前几年过世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你嫁过去不会有婆媳矛盾,就是生了孩子,还有我帮忙带呢!你看看,要是合意,这个礼拜天安排你们见见吧?” 朝露本来没大仔细看相片,听母亲这意思,想给她安排相亲是十分认真的了,不由也有了几分郑重,从母亲手里接过相片,端详起来。 25岁是女人年龄的分水岭,母亲也曾几次三番唠叨过,现在不找对象,恐怕就晚了。她并不反驳,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年轻貌美是女人最大的财富。当然,也有人说贤惠和智慧才能永恒。朝露对此持保留态度。这世上,贤惠有才干的女人,在年轻貌美的女人面前一败涂地的不在少数。她对那些不实用的心灵鸡汤向来嗤之以鼻。当然,她也深知年轻貌美是容易贬值的财富,尤其是到了她这个年龄,对年华老去不是没有一点恐慌的。 因此,她并非一次也没想过终身大事。尤其是情绪低落的时候,她会特别想要个依靠,有个港湾,她的心实则比其他二十多岁的女孩更漂泊更需要有个地方可以信赖停靠。只是……先不谈虚无缥缈的感情和缘分,她的“客观条件”也是个大问题,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不愿在这类事上多上心思。眼下有现成的人选摆在那里,她就算明明不指望会开花结果,也多少被激起些好奇心。 相片上的男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椅上,略低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着一本书。角度不是正面,而是对准被拍摄者的四分之三侧脸。虽然不能完全看清长相,但大致估计这个人不会超过三十岁,头发是利落的短发,没有染色、没有刘海,露出干净开阔的额头。眉毛略浓,有恰到好处的眉峰,眼睛的形状因为低头而不能看清楚,但看得见上眼皮漂亮的弧度和浓密的睫毛。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好像浑然不觉,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给整张照片镀上了一层静谧温暖的味道。那束阳光将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照得很清楚,而朝露不知为何此时却分明联想到两个字――“出尘”。 “照片拍得挺自然。”朝露捏了把自己的脸,回过神说。 “是他爸爸拍的,拍的时候,这孩子不知道,所以特别自然。老爷子退了休,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摄影,家里照相器材买了一堆。总之,一家都是文化人哪。”贺蕊兰起劲儿地介绍道。 朝露把照片随手放到床上,问:“妈,不觉得奇怪吗?他本人和他家里条件那么好,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怎么就想起我来?你别是自说自话的吧?” 贺蕊兰的①38看書网速地转了两下:“怎么……怎么可能自说自话,当然是他们家都同意的,要不然怎么安排你们见面?” 朝露见母亲眼神闪烁,说话也打起了磕巴,疑惑更深:“妈,你也说了终是要见面的,到底对方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非找上我们家攀亲不可?” 贺蕊兰先前兴奋的气势有些蔫了,她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身体不太好……啊,也不是有什么毛病,身体是很健康的,就是……行动不太方便。” 朝露霍地站起来,表情里倒像对这一“实情”没有多少意外似的。她揉了揉眼睛,冷笑道:“我说呢,不然怎么能轮到我!” “朝露哇,你别怪妈多事。妈也是想你个好归宿!这个孩子的本质很好,家境也好,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图什么呢?就算有些残疾,对生活也妨碍不大,他一个人在外国都能生活好几年,可见是能够自理的了,你不会太辛苦的。最主要是凭我和这孩子相处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我看了又看,实在是个好人,所以才……” “妈!”朝露大声打断道,“外头看低我的人还不够多,回到家你还要来糟蹋我么?‘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什么人家?在做这家人家的女儿之前,我先是我自己!你可以不图别的什么了,但我却未必只求找个过得去的人就嫁了。我不配和更好的人在一起么?为什么不行?就因为我有个因为误杀罪坐牢的爸爸吗?爸爸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我呢?我却要为着这个背负一辈子的阴影么?还是这样依然不够,不止如此,要我前半生因为父亲是囚犯被人指指点点、后半生因为丈夫是残废继续被人讥笑吗?” “朝露,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不过,这世界上的人是很现实的……”贺蕊兰的声音有些哑。 “妈你不用说,”朝露走到母亲房门口,已经准备出去,听母亲似乎还想劝说,截住了她的话,“我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说着,推门而出。 过道上的灯还没有关。朝露解下包着湿头发的毛巾,把它挂回毛巾架上。 架子旁的墙上安了面镜子,镜中的她眼睛泛红,嘴唇发干。她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几捧水,吸了口气,按灭了左手旁的电灯按钮。 ------------ 4空降 周一上班,朝露和往常一样打开outlook,新邮件一共有五六封,看邮件标题大多无关紧要。朝露一封封点开,最后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一封欢迎新同事加盟的群邮件。左上角是新同事的英语自我介绍,而右上角的照片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方蕴洲。他所就职的职位是中国区域运营总监。 原本的运营总监是瑞士人,由总部调派到中国来。现在,公司将他调回总部,中国区就有了空缺。朝露回想起来,在收到这封邮件之前,也曾听公司内部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过,这次的这名总监是由新加坡分公司调过来的,是个华人。方蕴洲高中毕业后就随父母移民新加坡,这一点她知道,只是万没想到这么巧,人海茫茫,他们不止会在同学会上遇上,还会进入同一家公司。 更“巧”的是,朝露还参加了运营总监秘书的内部招聘。原本这个位子并没有空缺,可前段时间,运营总监的秘书grace 结婚,男方家境颇为殷实,也乐得她做专职太太相夫教子,她向公司递出辞呈,并且答应会一直做到公司招到接替她的人为止。原本的运营总监已一心飞回国内,也不大在意此事,hr的想法是外部招聘与内部招聘同时进行(这也是这家公司常有的招聘模式),择定三两个人选,待新任总监亲自看过后定夺。 而朝露,虽然在内部招聘人员里资历最浅,却很幸运地没有被刷下来,留待最后的甄选。 朝露关了邮件,起身去茶水间倒咖啡。大早晨的,茶水间里很是热闹。泡茶的,倒咖啡的,人比任何时段都多。三台咖啡机前面都有人,朝露等了一会儿才轮上。一些同事聊天内容便飘到她的耳朵里。 “……新来的运营总监tony fang 看上去好年轻啊,我看,不会超过二十八岁,也许,只有二十五岁!”说话的人英文名叫emma,行政部的老员工,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在这家公司已经做了六年。平时人还挺和气的,话有点多,但并不论人是非,只说些无关痛痒的八卦。她呷了口咖啡,对坐在对面高脚椅上的另一个女孩子压低了声音说:“cathy,你这次要是被选上当他秘书,可还真有艳福呢。” “这话说早了。”cathy说着,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周遭。目光在朝露的身上打了个转,又不着痕迹地滑了过去。 朝露其实并没听清楚emma后面说的那句话,倒是被candy那么眼神一扫弄得有些尴尬。她也没兴趣瞎猜什么,见咖啡已经注满了瓷杯,赶紧端起离开了茶水间。 第二天,最后一轮面试就在总监办公室进行。此前方蕴洲在前台已经和朝露打过照面。两人表现得彷如初见。除了cathy和朝露,还有一个通过外部公开招聘选出的人选。朝露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办公室的。 这间办公室朝露不是第一次进,她做前台的时候,经常会送一些信件进来。里面大体的陈设没有变化,只有一些细节诸如桌上的小盆栽和水杯提示着新主人的到来。方蕴洲一脸沉着地坐在老板椅中。 “请坐。” 朝露在他对面坐下。 “时间宝贵,我就言简意赅地问一个问题――” 朝露抬起眼直视他,一脸洗耳恭听的恭谨模样。 方蕴洲说:“如果,这次你被选为我的秘书,你会坦然接受这份任命么?” 朝露略一愣,随即笑了笑:“当然。” 方蕴洲把玩着手中的签字笔,慢悠悠地道:“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迟疑的。” “于私心论,是我主动参加这次的内部招聘,能被聘任,我庆幸得偿所愿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迟疑?于公,我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只要是合理的调职,我也应该欣然接受。何况,这是对我前途有益的事。” 方蕴洲的眼中浮现出激赏的神色。“和我共事你不怕会有不愉快发生么?” “如果有一点不愉快就要逃避,恐怕我一年中就要换十二家公司工作了。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如果我们真的不能很好地合作,到那时候,我还可以走。我想,在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履历表上出现“运营总监秘书”一职,要比“前台”有竞争力得多。” 方蕴洲放下笔,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很有头脑,这也是你的优势。另外,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并不会仅凭一些私人原因就滥用职权。我决定聘用你做我的秘书,一是你对这家公司具有良好忠诚度,你大学毕业后,就没有换过其他工作,每年的考评成绩也都很好;二是你的外语,你所念的学校不算名校,不过,你是英语系出身,英语总不会太差;三是你干的前台工作,会有一部分和秘书工作相通,都需要与人打交道,也……不能长得难看。所以,我相信你能胜任你的新职位,乐意把这个机会给你。” 朝露忽然有些感激他。之前被告知她被选为新任秘书时,她并不特别感谢他的提拔,而此时此刻,他对于聘用她的一番理由陈述,却让她的心一暖――她知道,他说得固然句句有理,但也不乏让她安心的考量。 她由衷地说了句:“谢谢。我会努力做好。” 一周后,朝露正式升任运营总监秘书的调职邮件传遍总公司。 cathy此后与朝露碰面时总有些不冷不热,也有好事者把cathy背后诽谤她的一些话传到她的耳朵里。朝露只是一笑而过。 她才不在意。 若枝周五晚上打了个电话给她。并没有多绕弯,便问到了方蕴洲,问她在同学会之后有没有和他再有联系。朝露答:有,还天天见。 “啊?朝露,我得见你!”若枝在电话那头嚷起来。 朝露想着周六下午反正没事,就和她约了两点见。至于地点,若枝说,她在她家附近新发现了一家有意思的咖啡馆,叫“猫与钢琴”,问她要不要去。 朝露觉得这店名不错,随口问了句:“真的有猫,也有钢琴?”朝露喜欢猫。 “有啊有啊。” “好的,就那里见。” 地方并不难找。店是新开的,面积不算大,也不至于局促。绿色的木落地窗和乳白色的蕾丝窗帘都很新很洁净。当然,正如若枝提前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有猫和钢琴。还没进门她就看见了两只猫,一只在大门口盘着打瞌睡,一只在落地窗前眯着眼向外打量路人,一副慵懒又藐视周遭的模样。 若枝还没有到,电话联系过后说是家里的小家伙缠着她不让出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的是黏人的。朝露也理解,让她慢慢赶过来便是,不用觉着不好意思。她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侍者过来招呼,她点了杯热拿铁。 进来后她发现,原来店内别有洞天,似乎还带了个小后院,有着朴拙的篱笆和绿植,有些客人坐在那里晒日光。而猫的数量远不止两只,她眼皮底下所见,就有四五只。而传说中的钢琴赫然摆在店中央,琴是白色的,和整个装潢很搭。这个时段没有人演奏,不过,即使只是这样静静地被放置着,也给整个咖啡店添上了几许清新的文艺气息。 若枝是越活越小资了。朝露想起当年那个为了省钱,每次春游秋游连水都舍不得买一瓶,沉甸甸地背上一大壶凉白开的周若枝,不由有些感慨。 店里有免费的书籍提供给客人翻阅,朝露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摄影集,用来打发时间。翻了不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串琴音。舒缓迷人的节奏,朝露对古典乐不太熟,这首偏巧知道,是舒曼的梦幻曲。 她抬头,看向钢琴的位置。一开始就只是下意识地好奇,想看一眼弹琴人的模样。可是,稍看了一下,便发现有些“异样”。 钢琴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却又不是四手联弹,男人单用右手弹奏主旋律,女人则是单左手在和弦。难得的是配合得竟然十分默契,整支曲子恍如出自一人之手。 朝露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弹琴的男子眼熟,在哪里见过,又分明不认识。直到他扶着琴站起来,她才猛然记起,难怪会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男人,不就是那天母亲兴冲冲拿给她看的相片上的人吗? 他调整好握持手杖的位置,蹒跚着朝靠窗的座位走来。他弹琴的时候,是那个沉静漂亮的样子,走起路来却是那样蹒跚:右手探出杖来,左腿借着腰部的力道甩出去,走一步便要划半个圈,待站稳后右腿再跟上来,随后又是右手拄杖,左腿划拉着向前,右腿跟进……如此重复,步步艰难。 很快,朝露发现,不止是左腿,他的左手腕和手肘屈起的角度也有些异常,虽然不很明显。她顿时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只用单手弹琴。 母亲只说,他的行动不太方便,而事实上,这个人,左半边的身体,几乎是瘫软无力的。 朝露心里有些钝痛。当时看照片,一时之间自然只顾上料理自己的心情,此刻活生生的一个人出现在她眼前,不免生出惋惜的情绪。 他似乎并不介意拖着残疾的腿多走几步路。朝露胡乱猜测,兴许他和那个女孩都是这家店的常客,并且有习惯的位子。看着他俩朝自己越走越近,朝露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幸好,他们终于停下,朝露和他们之间,还隔了一桌。 直到女孩先坐下,那个男子才跟着坐了下来。他的动作有些不协调,尽管看上去已经小心翼翼,坐下去的那一瞬似乎还是有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杖靠着窗台放好。 然后,他冲着对面的女孩笑了一下。就是微微一笑,朝露的心却被奇妙地撼了一下。 她发觉,他的笑里没有苦涩、尴尬和掩饰,只有暖意。 朝露自己很少那样笑,记忆中,她也很少看到过这种笑容。 ――仿佛,可以融进此刻流水般泻入落地窗内的橘色日光里。 而他面前的女子笑声如银铃,卷曲的秀发被纤长的手指拨弄,分外迷人。 ------------ 5宽宏 若枝晚了半个多小时才赶到,对朝露没说什么抱歉之类的客套话,只简单丢下一句:“等下必须让我买单。” 朝露笑着点头说:“那我不客气了。”这家店装潢如此小资,当然也不会便宜,朝露知道,若枝是想不露痕迹地替她省钱。她对人多半时候对人都很自尊要强,唯独对若枝,因为有过同病相怜的苦楚,她不止对她身上的缺点予以包容,更珍惜她对自己付出的善意。 若枝问:“你和方蕴洲到底怎样了?” 朝露把方蕴洲空降他们公司,之后又提升她为秘书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朝露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假装没事,倒像真挺平静似的。” 朝露呷了一口咖啡,喝道嘴里才发现没多久功夫,原本滚热的咖啡已几乎完全冷却。她心中略有触动,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来容易热,也容易变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热,一旦热了,就很难冷下来;而我大概是第三种:好不容易才会被捂热,却很容易就会冷却。更何况,隔了这些年的时间,不瞒你说,怨过、想过、不甘心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去记得了。” 若枝伸出手握住她:“这样也对。” 朝露用轻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你的桃花运,也许我将来也能遇到个好男人。” 朝露话音刚落,就见坐在若枝身后那桌的那个男子站起身。朝露没来由地瞥了他两眼,心里莫名的慌张,有种偷窥的紧张和快感。她想,肢体残障的人总是不太喜欢被人盯着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误会自己歧视残疾人。 朝露待他转身朝后面走,才稍稍明目张胆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背影。他左边的身体处于大半失能的状态,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倾,可他的背却挺得几乎笔直。 若枝轻咳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朝露,快别看了。” 朝露脸有些热,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儿。”话一出口,她更窘了,想想会所这种理由还不如不解释。 “看他走路这么费劲,特地起来,还能去哪?厕所呗!”若枝翻了个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个人以前也来过这家店,可巧也在我附近坐。他那样的身子,容易让人记住。我也看过他的长相,撇开残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你是不是看人家脸长得帅,就……” 朝露没否认,心里倒觉得这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 若枝显然也是随口打趣,没当一回事,只说了句:“哎,可惜残废得不轻,挺可怜的。” 朝露听若枝这么一感叹,想起那晚自己跟母亲拒绝相亲时说的那些话,不禁觉得自己的做法总算理智。他或者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却终究免不了一辈子被打上“残废”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怜”、“悲剧”相关联的一个词,而作为伴侣,也很难被排除在世人这样的联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别人嫉妒、排挤,那对她几乎是一种“肯定”,但“可怜”却不行,绝对不行! 更何况,还会不时出现更糟的境遇……朝露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那个男子走路的样子觉得好笑,竟然竖着手中一根金箍棒充气玩具当拐杖,模仿起他跛行的样子。一旁的母亲劝了两句,没奏效,也就随他去了,之后又起身去了洗手间,只让身边的女伴照看下孩子,那女伴也不甚用心,随那孩子来来回回,一脚高一脚低,越走步态越夸张。 朝露看得很不舒服,干脆目不斜视。 若枝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服务生说:“好像是我点的鱼饼到了。招牌小食,味道不错的。” “哦,是吗?”朝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还没等鱼饼端到面前呢,冷不防从窗台这窜出一只猫来,直冲着那个服务生跳过来。那姑娘也颇有点一惊一乍过了头,一甩托盘,哇地叫了出来。朝露和若枝也吓了一大跳。瓷盘顿时碎了一地。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么能请个怕猫的服务生在这家店里打工。” 朝露发现,说话的竟然是刚才用左手弹奏和弦的女子,原来她是这家店老板的妹妹。她站起来,朝那摊狼藉走去。 那个闯祸的猫咪衔了块掉落在地的鱼饼早就不知窜去了哪里,而砸了盘子的服务生年纪还很小,大概不满二十岁,听老板的妹妹这么一说,赶紧转身去拿工具收拾残局。朝露见她毛手毛脚,不觉摇了摇头。 “小心!” “小心!” 朝露听见声音分别出自那两个“钢琴手”,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两人一前一后扶住那个装跛脚的小男孩。那孩子玩过了头,嫌正着走不过瘾,还倒着走玩儿。大概是踩上了瓷片或是油迹,险些滑倒。要不是那个女子一把托住,不止孩子会摔跤,只怕连那个半边身子残疾的男子也会摔得不轻。当他本能似的伸出了持杖的右手,身体便一下子失了重心,向一边歪去,幸好有人及时借了一把力,饶是这样,还是半跪在了地上。 “小俊!让你不要皮你就不听,看看,差点摔了吧?”孩子的母亲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又是焦急心疼又是忍不住教训。 “小孩子是该好好教。”那个弹琴的女子显然很不高兴,一边扶起倒地的男子,一边对孩子的母亲说。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妈一脸惭愧,又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道,“先生,你没受伤吧?” “没有,”他撑稳了手杖,淡淡地摇摇头,随后低头对那个小男孩问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吗?”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对不对?”他说,眼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反而是那样平和温柔,“你并不希望以后象哥哥那样走路吧?哥哥啊,就是因为走路的时候不看路,才变成这样的。” “好可怕哦……”小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俊,别乱说!”孩子母亲样子有些尴尬。 “没关系……”当事人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宽容,冲着孩子母亲笑了笑,又对小男孩说道,“所以咯,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吗?而且,哥哥也觉得自己走路很难看,但哥哥没办法走得漂亮啊!如果别人还学哥哥走路的样子,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哟。” “大哥哥,我错了。”小男孩瘪瘪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那对母子买单离开咖啡店后,那对“钢琴手”又回了座位。 朝露模模糊糊听见女的说了句:“真不愧是人民教师!” 朝露像个傻瓜一样地一直站在那里忘记坐下。看着那个人调整着手杖坐下,动作依然显得笨拙。然后,他把手杖仍旧往窗台边随手一靠。 不知真是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还是朝露的错觉,她的眼前一迷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晕里变得极浅,几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一偏过头,笑着看向窗外,脸上有些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走动了一圈有些热了,还是对于女伴的夸赞有些羞涩。 那个角度,和朝露看过的相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气。 “朝露,你快坐下吧。”朝露回过神,见若枝看她的眼神象看个怪胎。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忒傻气。还好那对男女好像没留意她的反常。她赶紧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点,就算不在乎他的腿……”若枝小声说,“人家女朋友还在呢!” 朝露忙道:“别胡扯,我只是和你一样的感觉,怪可惜的,那么好一个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训一顿就算好了,还揭自己的短处好言教导对方,我可没那么大方!” 朝露大脑里的某根血管“突”地紧缩了一下。“我大概也和你一样。” 高中的时候,曾有个女生因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冲突,口不择言地嘲笑她是“劳改犯的女儿”云云。当时已经放学,那个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饶地骂人,她无力争辩,又或者是习惯了这样的称谓,厌倦了为此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一步、两步、三步……对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呵呵,如她所愿―― 她就这样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她没留神脚下的路,被一块丢弃在路中央的砖头绊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她对于没有向那个女生发出提醒毫无愧疚。 后来呢? 后来,有个同班的男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扶起了那个女生。 这么看来,他一直走在她们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到底有些心虚,手心冷汗涔涔。 直到,她听到那男生冲那摔倒的女生说的一句话才宽心―― “你摔这一跤,也是活该!” 她和方蕴洲的熟悉,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吗? 好像是的。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超过三句话。他和她都算是年级里“有名”的学生,只不过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他和她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但除此之外,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 从父亲出事开始,朝露就对人性看得很悲观。比如拿她和方蕴洲的“待遇”来说,方蕴洲是名门望族之后,自然不缺好家教,未来必将前程似锦;她则是“生来会打洞的老鼠”,现在不打,将来也难保不会。 朝露初时还很在意这些人情冷暖,到后来,反而觉得可笑。人心实在是现实又愚笨,想来,巴结讨好别人的人,又有几个最终能落了好处?最多不过是吃人一些、拿人一些,但细细想想,少吃少拿这一份,于生活也无影响;多了这点利益,也不见得占了多大便宜。相反,不小心充了别人垫脚石或马前卒的人倒不少。 有时她也会觉得或许比起旁人的现实,更多一层俗气。不过转念她便能原谅了自己的凉薄。她出身寒微,无人可靠,因此,体内早早生成一套自我保护机制。不怎么生气、不怎么感动、不怎么伤心、不怎么热情;别人兴致好,愿意和她说话论事,她就好好应对;别人给她冷脸子瞧,她就转身走开。 不管这算是消极抵抗还是自欺欺人,有了这层硬壳,她总算没有垮掉。 但当方蕴洲扶起那个女生,却又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她似乎听见她的壳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咔”,她一时找不到哪里有了裂缝,有细细的风透进她的心里,却并不冷。 “你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说,语气里却不含责备,反像是在说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 朝露把眼一翻,哼了一声,道:“你有风度?” “我觉得,我不止有风度,还很有正义感。”方蕴洲毫不脸红地说。 朝露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没错:扶起狼狈跌倒的人,是风度;斥责出言不逊的人,是正义。这个方蕴洲,过去任凭他是全年级最出风头的人中蛟龙,她也没觉得怎样特别,倒是今天这一出,教她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发生不久后,朝露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关于她和方蕴洲早恋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散播了流言。 她贫穷、她漂亮、她聪慧、她又是个家里有“不光彩故事”的人,这样一个女孩,男生还好说,却是最不讨女生喜欢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语,她尚且可以无视。但各种各样奇招频出的恶作剧不断在她身上上演,她终于感到疲于招架了。 她记得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时,却发现绒线里吸饱了污水。 很聪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难保不背上偷窃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尽量拧干。 “用这个装起来吧。” 她抬起眸子,再怎么坚强,也终究憋不住水光盈盈。她看了看方蕴洲手里洁白的男士手帕,摇了摇头。走回座位,从书包里找出一本练习册,撕了两页下来,把手套包好。 方蕴洲那天一直跟着她出了校门。她明知道,也不拒绝。后来回想起来,她应该是希望他跟着自己的 出校门后有一会儿他没跟过来,她只当他自己走了,却很快听见方蕴洲喊她: “董朝露!” 她一回头,见他喘吁吁地站在自己跟前,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 “请你吃的。”说着就硬拉起她的一只手,把纸袋往她手里塞。 朝露稀里糊涂地接了过来。热乎乎的,香喷喷的,捧在手里,好舒服。 她心中一动:“方蕴洲,把你的手帕给我。” “哦。”他乖乖地把手帕拿出来。 “两只手托着,把手帕摊平。” “好。” 然后,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了他的手帕上,又动作灵巧地将手帕的四个角打了结。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朝露每每走过放学的那条街,都仿佛能闻见空气弥漫着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间的暖意…… 朝露虽然不喜欢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认这是段难得快乐的时光。很快她知道,方蕴洲也一样对此记忆犹新。新年过后,公司在城郊的新卖场开幕,朝露随方蕴洲前去剪彩和巡视卖场。活动结束后回公司的路上,他忽然让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铺前,亲自下车买了两袋糖炒栗子。上车后,许是因为司机刘师傅在场,他未露痕迹,把其中一袋给了刘师傅,另一袋则给了朝露。 刘师傅不明内情,只当是一点小小的犒劳。朝露却知道这栗子“另有典故”。 方蕴洲掏出手帕,用随意不过的口吻说了一句:“朝露,分几颗栗子给我,我一会儿再吃。” 她的心不是没有感触,却也只能不动声色,默默地将装着栗子的纸袋略向下倾倒。 手帕里已经盛不下多余的栗子。方蕴洲的手依然那样捧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朝露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纸袋,默默地牵起手帕的四个角,用力打了对结。 ------------ 6暴走 春节一过,朝露所在的公司与沪上多家企业一同参与协办了一场名为“听风暴走”的公益活动,目标是为了筹集善款,捐赠助听器给欠发达地区的听障儿童。所谓的募捐本不新奇,这场活动的特别新意在于,并不是简单地令各企事业单位捐款了事,而是事先划定一条长达50公里的路线,以公司或学校为单位报名组队,徒步完成“暴走”行动。企业固然有早已内定好了的认捐数额,然而也会承诺,有多少人最后到达终点,则额外捐赠相应数额。另外,每一个参与者个人可通过邮件、微博等方式,与他(她)周围的人“打赌”,如果参与暴走的队员挑战成功,参与赌约的人则要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金额捐款。如此一来,便让整个活动增强了趣味性和参与感,也让这场公益活动迥别于动辄煽情落泪的”悲情牌”。 作为一家有相当知名度的跨国企业,朝露所在的公司每年都会参与一些由政府或ngo组织的大型公益活动。一来体现企业的社会责任感,二来也会对公司的美誉度有所提升,再者,这类活动往往需要动员公司众人参与,对企业内部的凝聚力也有相当的好处。公司早早就开始宣传此次活动。截止至三月底,朝露已经收到了全公司超过六十个人的报名邮件,她虽没有报名参加暴走,但作为后勤补给人员之一,到时也会到场。 四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春天的味道已经很浓。阳光很好,又不猛烈,云朵又轻薄又白净,象被高高抛在空中的细绢子似的。这样的天气,就是不为了做公益,搞一些户外活动一下也是极其适宜的。 方蕴洲作为运营总监,也抵达了现场。先是在出发前作为企业代表,做了简短的演讲,之后又对自己的员工说了一些鼓舞士气的话,等到暴走正式开始,便和朝露及其他后勤补给人员坐上了面包车,开始往中途各个打卡点输送人员和饮料、食品。这50公里的距离共设置了五个打卡点,每个打卡点会下去两三个人。方蕴洲和朝露则在25公里处先下车一次――走到这里的人,一般都已经疲惫至极,急需鼓励,正是因为如此,方蕴洲才说要在这里等候大家。等所有还在继续向前的员工通过半程的打卡点后,他们再继续驱车到终点,迎接走完全程的“胜利者”。 朝露和方蕴洲下车后,布置了一下现场,把易拉宝、简易折叠桌椅、饮料和食物一一摆好。 “我回国后还没好好玩过,陪我在这附近转转吧,也算郊游一次,嗯?”方蕴洲说。 朝露想了想,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何况,即使走得最快的暴走队员,到这也需要很长时间,她和方蕴洲干坐着,也是无趣。于是说好。 方蕴洲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似的高兴,一时忘了形,拉着她就道:“走啊。” 朝露没直接甩开他,只淡淡地说:“方总……去那边看看吧。” 蕴洲讪讪地放开了手,跟着她往前面那片油菜花田走去。 两人默默无语地沿着田陌行了一段路。方蕴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朝露,今天,我们能不谈公事,说些别的话可以吗?” 朝露一怔,眼底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却笑了起来:“可以是可以,”她停下脚步说,“只是,能说什么呢?” 蕴洲望着她,直看进她的眼底,象是很不死心地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情感。她迎视着他,毫不躲闪,最后,他说:“你看起来想得比我明白。” “不然呢?”朝露说,语气里并不是嘲讽,而是一种通透了然,“蕴洲,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怪过你,更谈不上至今耿耿于怀。十七八岁的我们,能做什么?我们甚至经济都无法独立!不管有没有我们谈恋爱的事有没有被闹出来,你全家横竖是要移民的,你一个小孩子,能反抗什么?一个人留在中国?你以为即使当时我们不分手,最后又能有什么结果?所以……”她的语气转而有了安抚的味道,“你不必自责。因为你所以为的埋怨,根本是不存在的。” 蕴洲情不自禁地双手攀上了她的肩头,朝露这一次没有抗拒,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因为和我分开,遭到很多伤害是吗?你真的很坚强很勇敢,是吗?” 朝露的目光移向这远远近近、大片黄得耀眼的菜花田,在微风中,它们顺势摇摆,却并不倒下。她点头道:“我忘了当时怎么想。但是我到现在,不是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她忘了吗?当时那种心情,或许是淡去了,很难用语言描述了,可是,一些画面却还是闭上眼就会浮现出来―― …… “董朝露,你知道明年就要高考了吧?你不要仗着自己学习还不错就掉以轻心,而且,还会影响其他同学。” “老师,我的成绩下降了么?我影响谁的成绩了么?”她昂着脖子说。 很多年后,她还曾梦到那时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一圈又一圈飞速地旋转,象一个具有魔幻色彩的转盘,发出嗡嗡的声响,而那班主任的脸孔却已模糊不堪。 …… “董朝露,老师说的话也许不中听,但是很快你就会知道,家境不好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就要比一般人更努力。还有,女孩子家要自尊自爱,别妄想捷径。” “老师,你真的相信光努力就可以吗?还有,老师你说的捷径在哪里?我很想走走看。”朝露笑得很冷。 …… “董朝露同学,青春期男女生之间有一些特殊的情感是正常的,只是,成年后,校园恋情尤其是中学时代的恋情有结果的很少。所以……” “校长,你说,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 “比如说,男女双方的家庭实力悬殊,对吗?” 那个时候,方家作为校友,捐赠的新教学楼模型正摆放在校长办公室里。 她嘴上抵抗着那些大人的刻薄现实,心里却早就做好了分手的准备――算了,她的人生充满了失望,她早就习以为常。 但她始终没和方蕴洲正式提出分手。直到有一天,方蕴洲跟她说,他们决定全家移民新加坡。 “移民”之类的词,离她的生活太远。这是她没有想到过的事:原来,她和他,最后竟然是这样的收场。 他说,他要给她写信。 后来,她果真收到了他的信。 那天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返家。 从信箱里拿到那封航空信,她一个人在信箱前的台阶坐了很久,当她站起身时,手里只剩下一叠惨白的碎片。 “蕴洲,”朝露轻轻拿开他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在和他重逢后,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谈开了也好,公事上,我们能合作得更顺畅,私底下,我们也依然是好朋友,再不济也是老同学。我也不希望,你心里有什么疙瘩,那对我对你都没有好处。” 方蕴洲沉吟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会往前看。” 随着时间推移,陆陆续续有人抵达了这半程的打卡点。25公里的步行,让出发前神采奕奕的人们均露出了疲态。空气里有汗水的味道。 朝露见财务部新进职员emma的脚后跟已被鞋磨得不成样子,脸色也被痛楚整得发白忍不住一面翻药箱,一面劝她:“走到半程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实在撑不住,还是坐大巴返回比较好。” 出于安全考虑,沿途都有活动组织者的大巴跟进,用以接送那些体力透支的参与者。后勤人员固然要鼓励参与暴走的队员,然而劝退硬撑的队员也是必要的工作。 “这点小伤我能坚持啦。”emma把两个脚后跟都贴上了创可贴,粲然一笑,“哦对,干脆再给我两张创可贴吧,贴厚一点,比较防磨。” 朝露也不再劝,又递了她几张创可贴。emma在脚后跟处又贴了一层创可贴,这才套上鞋袜。“搞定!”说着拿起瓶装水喝了一大口,就一脸轻松地站起来,重新出发。 “emma!”朝露举起事先准备好的相机,冲着还没走远的她喊了一声。 emma回过头,她按下了快门。 真是一张年轻、健康的脸――朝露不由感叹:那种活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她虽然也年轻,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这样的状态。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察觉到方蕴洲探究的眼神,才像掩饰什么似地把相机递给他:“我觉得这张照片我拍得还不错,你认为呢?”照片是为了放到公司的宣传栏上所拍。 “朝露,别羡慕。”方蕴洲对相片显然兴趣缺缺,只瞄了一眼便把相机还给她,“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快乐起来并不是太难的事。” 是吗?那个睁着纯真的双眼,俯视她的大男孩,在距今遥远的某一天,似乎是曾经说过那样一句话。 起初她还不觉得心里怎么样,渐渐地她却觉得眼睛有点泛潮,赶紧把相机举了起来,自方蕴洲身边走开,佯装四处寻找可以摄入镜头的人物和景色。 蓦地,她放下了相机。一丝诧异从她的瞳仁里闪过―― 如果不是那个人的体貌太过特殊、很难让人错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那个差点成为她相亲对象的男人、那个在“猫与森林”咖啡店里单手弹钢琴的男人、那个必须依赖手杖才能走路的男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许是因为知道要走很漫长的一段路,所以他今天换了一支带有四脚支撑的手杖,即便如此,他也走得很吃力。想想也是,就是四肢健全的人,走完这25公里,也濒临毅力与体力双双透支,何况,是一个半边身体都不灵便的残疾人。 朝露不知不觉就向他来的方向走近了好几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举起相机,朝着他按了一下快门。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露迟迟没有放下相机,而是透过镜头继续打量他: 他的左腿几乎完全抬不起来,脚尖无力地在地上划着圈,硬生生被腰部的力量拖着向前蹭;左手也不像正常人走路那样,会有一些规律的摆动,而是姿势别扭地贴着胯部,几乎不动;右腿虽然是健康的,但大概是走了太久,因此每跟上一步,也颇觉沉重。 朝露调整了相机的焦距:镜头里,那只紧紧握杖的手被放大,隐约看得到暴起的青筋;每往前支撑一步,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打颤。 说实话,朝露几乎担心他会随时摔倒。 显然,有此忧虑的不止她一个。有工作人员出于好意,走上前询问他需不需要搭乘大巴返回。 他停了一步,带着些微的喘意笑道:“我还可以,暂时不需要。”说着,稍稍挺直了背脊,他又继续向前挪步。 他的回答并无那种毅然决然的味道,只是朝露忽然相信,即便是拖着这样的腿,他也会坚持走完全程的。 朝露放下相机,忘了掩饰地望着他:仍是那样撑一下拐、甩一下腰、划半个圈的挪步,这个人明明走起路来是那么辛苦,可是,因为那股平静自得的气质,竟然不显狼狈。 “褚老师,快来这边坐。”“褚老师,过来休息下,你好厉害噢!”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迎上来,对着那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招呼道。 朝露这才发现,*大的休息点居然与自己公司的相邻。那两个女孩子,应该是该校的学生。 朝露避开他的路线,转身回到了自己公司的摊位前坐好。眼睛却不时地瞄过去,连一旁的方蕴洲都发觉了她的异动。“那个人居然走了25公里,难怪连你也好奇了!” 朝露没有否认,反而出神地接着他的话,说道:“也不光为了这个,我更好奇的是,对他来说,走那么长距离应该是件很受累的事,但看他的样子,好像更多的是享受。” “所以你看,我说过,快乐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你怎样都有比他快乐的理由。” 朝露总觉得蕴洲的话哪里让她不太舒服,又说不出有什么毛病,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个“褚老师”坐了下来,把拐杖挨着折叠桌放好。右手坐着舒展手指的动作。 朝露心想:依靠单手,撑了那么久的手杖,再不放松一下,只怕这只手就要痉挛了。 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把一瓶矿泉水递向那个“褚老师”,传到半空又收了回来,脸色颇有些尴尬地将瓶盖拧开,才把水再次递出去。 “谢谢”。 他道了谢,接过水来一连喝了几大口。之后,他把瓶子置于两腿之间平放在椅子上,用大腿夹住,右手使劲儿拧了好几下,终于,重新拧好瓶盖。接着又从桌上拿了一盒未开封的利乐包装的牛奶,用之前拧矿泉水瓶的办法,打开了瓶盖。 “老师,你真有办法哎!”两个女生看得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的岂止她俩,朝露也同样被震住了。 “这就是那句老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呵。”他笑得很轻松,一点也没有做做逞强的味道。略微扶了一下桌子,他探身从桌角的一叠一次性纸杯里抽了两个,将牛奶注满,“你们做后勤保障也很辛苦,喝一点补充一下/体能。对了……”他的视线突然往旁边一扫,吓得原本朝他看的朝露立即心虚地低下头。“牛奶开封了常温不好保存,你们要不要也来一点?” 他,是在问谁? “嘿,邻居!” 那是个称得上俏皮的声音,语气里随性又洒脱,却带着成熟男人的磁性。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声音的主人适合做教书育人的工作。 邻居?――难道,刚才不是她的错觉,那个人最后的一句问话对象真的是她和蕴洲? “谢谢,我……”她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窝有些凹,显得眼神深邃又智慧。而他的眸光则坦荡澄澈,毫无疏离冷峻之感。她忽然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我们不客气了。” 他很快又倒了两杯牛奶,略侧过身,冲着朝露和方蕴洲扬了扬嘴角,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 7替工 “听风暴走”的活动结束后,朝露被公司的车送回家。已经十点多,母亲贺蕊兰似乎已经睡了。 朝露近些年来很少看电视,这会儿因为洗完澡反而添了些精神,一时不想睡,加上头发没有完全干,便打开了电视机。对于现在放些什么节目,她完全不在意,只为随便看看打发时间。她把音量调到最低,手里握着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心神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过了不知多久,困意渐渐来袭,她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准备上个洗手间就关电视睡觉。从洗手间出来,却听见母亲的房里似乎有被刻意压抑的呻/吟。她心里一急,顾不得敲门就推门进去。 “妈!”打开房里的灯,只见贺蕊兰弓着身子缩在被子里,表情很痛苦。她趴到窗前,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你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贺蕊兰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并试图坐起来。朝露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替她调整好枕头。贺蕊兰坐好后,勉强笑了笑,“今天换浴室灯泡的时候,闪了一下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你要是不困,就拿红花油给我搓搓。”说着,指了指,对面的五斗柜。 朝露找来红花油,小心地撕开贺蕊兰之前自己贴的膏药片,替她揉搓起来。“妈,如果早上还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医生。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法对不对,也不知道你伤得多严重,我……” “我想并不严重的。倒是明天有件事让我担心。” “哦?” “明天我还要去人家家里干活呢。我这样子……我也不瞒着你硬撑――恐怕是干不了的。” “那就跟人说休息一天吧。”朝露没想太多。“我本来就说,既然我都工作了,你也大不必再那么辛苦,我们省吃俭用,也不缺你一份薪水,你干脆辞工吧。” “你还没出嫁,不论多少都好,我也想替你存些嫁妆。”见朝露想要驳她,她又道,“好了,辞工不辞工,这个以后再说。只是明天我还真非去不可。” 朝露的心里一动:“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人?” “就是他了。”贺蕊兰点头,“他一个人住虽也习惯了,到底有些活儿是他做不了的。就是吃的喝的方面,恐怕也只能胡乱打发。要是平时,让他回趟家,和他老爷子互相照应一天,那也行,只是我看他明天也够呛能有力气大老远回一趟。哦对了,他今天也去参加了那个你说的那个什么暴走的,要不然,我原本都是礼拜六去他那里的,这才改了礼拜天去。他要是知道分寸,早些退出还好,否则这一天走下来,我真担心他明天还能不能下地!也真搞不懂他干嘛和自己过不去,要逞强也不是这么个逞法。也难怪他自己知道过了头,都瞒着他爸爸,只偷偷告诉了我让我改时间去他那里。”似乎是觉得话题扯远了,贺蕊兰顿了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说,我能放心明天放他一个人在家?” 朝露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把红花油放回去,背对着母亲低头道:“实在不行,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另外找人照顾一天。他……总有朋友什么的,说不定……还有女朋友什么的呢。”朝露想起了那天在“猫与森林”里见到的卷发女郎。看他和她那样亲密的样子,说是恋人也极有可能。 “他要是有女朋友,我还会想起给你介绍?” “也许那时没有、现在有了;也说不定……早就有了,你不知道。他的条件,其实也不差,找个女朋友,也未必那么难的,是不是?”朝露坐回床沿上,低声说道。 “哎,这孩子就吃亏在他这残疾上,如果不是残疾……” 朝露想起很多个画面,从“猫与森林”、到今天的暴走现场,每一个都是“那个他”左腿无力地划着半圈的样子,那样刺目刺心。她不禁脱口问道:“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意外?” “说起来造孽!原本好端端一个健全孩子,一帆风顺地活到二十多岁,没想到一场车祸让他昏迷了好几年。大家都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醒了,老天总算开眼,让他没有一直睡下去。只是在他人事不省的那几年,他妈没了,女朋友也跟人走了,醒过来又发现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光想想就够让人伤心了。偏这孩子又要强争气,又心胸宽大。不说别的,单说两件事――一件是拖着这样的身子一个人去德国留学,一边复健一边念到博士毕业;一件是他到现在都待当年离开他的女朋友甚至她的丈夫跟好朋友似的,这份勇气、这份气度,是几个人能有的?” 朝露心中暗服:母亲看人的眼光原是不错。只是现在时间已晚,她急于让贺蕊兰休息,又见贺蕊兰对这位东家大有夸口不绝的态势,便笑着打断道:“好了妈,别的先不说了,明天你在家休息一天,我替你去。” 贺蕊兰先是一惊:“你?你怎么能……”话说了半句,眼神倏然一转,连带语调都变得平静下来,“嗯,也只好这样了。” 朝露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她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呢!去了那里,总得有个称呼,明天现问总不太礼貌。 “妈,他叫什么?” “小褚啊。”贺蕊兰声音里有些困意,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哦,我平时叫他小褚叫习惯了,全名叫……‘褚云衡’。” 朝露本想问是哪几个字,话到嘴边却咽下了。她不想贺蕊兰觉得,她很在乎他似的,惹来无谓的揣测。再者,明天去了那里,横竖称呼人家一声“褚先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朝露和贺蕊兰一起吃了早饭。贺蕊兰先是要给褚云衡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换她女儿替她去,朝露想了想,劝她先不要打这通电话。贺蕊兰倒不解她这是什么缘故,朝露说:“听你这两次谈起他,我总觉得,你要是现在打了这通电话,没准他就不好意思让我顶替你去,咬咬牙就自己逞强撑下来了。就像你说的,平常日子还没什么,经过了昨天这么大的运动量,他身边总需要有个人料理一下。” 贺蕊兰说:“还是你心细。你到了那里,如果他搞不清你的来路,你让他当场打个电话给我,我再跟他说。” “哎。” 朝露赶在十点多出门。平常她母亲每个礼拜六赶在午饭前去褚云衡的住处,给他做完午饭,随后再做两小时的家务。朝露虽然自信应付得过来,毕竟也没在别人家做过家务活,一路上,随着离褚云衡家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做坍了母亲的招牌。 褚云衡的公寓就在*大的附近,只有两条马路之隔。这里距离市区很远,近年通了地铁,因此交通还算便利。朝露先照母亲事先的交代,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菜,随后再拐回那个小区。整个小区很大,朝露循着门牌号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在楼下按了门,等了两分钟,大门“磕嗒”一声被开了锁。 朝露心想,他也不问问是谁,就不怕来个坏人?以他的身体,如果遇袭如何对付?想归想,人已经往里走,进了电梯,她按了七楼的按钮。 这幢楼是个小高层,褚云衡却住得不太高。朝露看着那发光的数字“7”,脑子里不知怎么胡乱转起念头:要是发生个什么事,以他来说,还是住得低些,更方便逃生呢。直到电梯“叮”地一声停下打开了门,她才回过神来,一下子抛开了乱七八糟的杂念,吸了一口气,走到在702室门前按了门铃。 门开得很快,显然里面的人已经早早守在门口。 朝露见褚云衡今天竟然坐在轮椅上,就知道他昨天累得不轻。她当然知道房间里面的是褚云衡,褚云衡见到她却是一怔。朝露看出他脸上的疑惑,急忙要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褚云衡这会儿却恍然大悟般点头微笑道:“哦,你是昨天的……‘邻居’?” 朝露想起昨天活动的休息站上,他请自己和方蕴洲喝牛奶时的情形。那时他曾笑称他们为“邻居”,如今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添上一份旧友重逢般的亲和。朝露感觉自己没刚才那么拘谨了,跟着笑道:“是的,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面……” “那么你今天是?”褚云衡虽然还没弄清她到此来的目的,右手却已拨动轮圈,让出了进门的道儿来。 朝露也忘了客气,直接走了进来,带上门。“你好,褚先生!其实,我是贺蕊兰的女儿,今天是来替她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妈妈今天是实在来不了,才让我替她一次,我一定会很卖力地把活儿做好的。” “贺阿姨没事吧?” “昨天不小心扭了腰,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哦,那还好。”褚云衡指了指房里的一张椅子,示意朝露坐下来。“只不过我挺过意不去,如果你们事先告诉我一声,就不用特地麻烦你跑这一趟了。等贺阿姨身体好了,晚几天过来,也是一样,我这里没有急着非做不可的事。” 朝露说:“就知道你可能这么说,我才没让我妈提早给你打电话……” “哦?”褚云衡的轮椅朝她驱近了一小步,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朝露蓦然住了口,心里暗惊幸好被他无意间一打断,不然就险些说溜了嘴,把担心他经过了一天的暴走,特别需要有人照顾的话说出来。要是这样,不等于承认自己事先就知道今天的东家就是昨天在暴走现场的“邻居”么?这样一来,要是褚云衡再细一想,保不齐就会起疑。在褚云衡的世界里,他们在暴走之前又“不曾见面”,今天照理说,也该是直到他打开门,他们才互相发现“原来他(她)是昨天萍水相逢过的一个人”。她总不见得告诉他,自己是曾经预备安排给他的相亲对象! 褚云衡像是没疑心什么,笑了笑又说:“你能来,当然对我会有很大帮助,谢谢你。嗯,那么……说真的,我有些饿了。” 朝露心头一松,也跟着笑:“好的,我去做饭。” 褚云衡跟着她到厨房门口,一面看她择菜,一面说:“坦白地告诉我,你的厨艺怎么样?” “我觉得……凑合。”朝露说,“这取决于你对食物的标准,还有,你是否挑食。” 朝露说完,就见到褚云衡若有似无地抿起嘴唇,笑了一下。接着听他说道:“你的回答很严谨。” “那么,你的标准是?” “比食堂的菜或者我自己煮的面好吃一点。”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顺便说一句,我基本不挑食。” 朝露听了却不知为何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标准不算高。” ------------ 8静水 “这下放心了。” 他含蓄地笑着,在轮椅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轻轻捶了捶腿,麻痹的左臂也略微伸展了一下。朝露看得出来,他有些疲态,遂劝道:“这里马上要起油锅,油烟大得很,你进房里等吧,饭好了我叫你。” 褚云衡说:“好,那这里交给你了。”说着将轮椅调了个头。 “你,一个人可以过去吗?”朝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的意思是,你一只手可以推轮椅吗?” 褚云衡灵巧地将轮椅转向她,脸上不见任何反感的情绪。他低头拨了两下轮圈:“看出来没有?我这轮椅是特制的,有双层的手圈。外面那个大圈对应的是右手,里层那个小的对应的是我左侧的轮子,中间有传动杆,所以,我用起来很得心应手。” 难怪他用一只手便可操控自如――朝露这才恍然。“抱歉是我多事了。” “怎么会?一般人当然搞不清楚这些设备。”他很无所谓地挑了一下眉,朝露发现,他有很好看的一对眉毛,很黑,很浓,有弧度坚毅的眉峰。 他再度驱动轮椅转身离开。轮椅的后背很矮,露出他挺直的脊背和饱满的后脑勺。丢开了手杖的褚云衡,虽是坐在了轮椅上,却因没有了蹒跚步履的妨碍,显得比平常俊逸洒脱。 听贺蕊兰说过,楮云衡爱喝汤,因此,来这之前她就特地在菜场买了个花鲢鱼头,进厨房第一件事就是先处理鱼头,用油两面煸过,再加水煲汤,随后才开始淘米、摘菜,最后炒别的菜。忙了一个小时,朝露盛好了饭,端出汤和菜来。 褚云衡不在厅里。朝露刚要进卧室去叫她。不经意低头却看到了围裙上溅上的几滴油渍,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把围裙脱下,挂回厨房门后的挂钩,又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和脸,这才去叫褚云衡。 门压根没关,但她还是敲了门。 褚云衡半卧着,身后有两个大大的靠枕,腿上盖了条毯子。他在床上支了张小桌,放了一个pad。 “可以吃了。”她说。 他抬起头:“好,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她顺从地“嗯”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想了想,还是给他带上了门。 他并没有在房里磨蹭很久便重新坐回轮椅来到厅里。直到他坐到餐桌旁,放下手闸,朝露才拉开椅子坐下。 汤和饭已经事先盛在碗里,就放在褚云衡的面前。他先喝了一羹汤,连赞美味,让辛苦了大半天的朝露颇感安慰。 朝露也呷了一口汤,又尝了亲自做的鱼香肉丝和刀豆炒土豆条,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称不上大厨手艺,总算没有出丑,她可不希望,褚云衡只是出于涵养才夸奖她。而且,从心底说,她很想好好做一顿饭给他吃,不止是因为她今天是来替母亲工作,也因为她能够想象,他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很难吃到一顿好吃的家常菜,更何况,又经过了昨天的一番折腾,身体上也需要营养跟上。她来到他家,是真心想对他有所帮助。 朝露曾大略地问过母亲,每次来褚云衡这里要做些什么家务。到了这儿才发现真正需要她料理的事少得可怜。 房间的装潢很新,收拾得也很干净。卧室和客厅里,偶尔有几本书或者几个靠垫堆放得不甚整齐,却也只是给屋子添了些人居住的痕迹,并没有多么凌乱。连厨房的灶台都没有多少油腻。除了玻璃窗和一些死角,几乎不见灰尘。 朝露心里叹服:这个男人的身体这么不便,房间倒比自己的“闺房”还整洁。平时她下班回到家也往往很累,东西什么的时常乱摆,有空想起来了才收拾一下。不过既然是到别人家里来做工,当然不同于自己家里的随心所欲。因此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洗完碗筷后,先收拾了刚使用过的厨房。又擦了客厅的地板。她想起母亲嘱咐过,褚云衡每周要换一次床铺用品,便向在阳台那里坐着晒太阳的他说道:“麻烦告诉我干净的床单枕套在哪里拿。” “在我衣柜下面的第一个抽屉里。”他驱动轮椅跟在她的后面,进了卧室,指了指自己的衣柜,“麻烦你了。” “不会。”朝露拉开抽屉,里面有好几套床上用品,都是素净的浅色布料,叠放得很整齐。她随手拿了一套出来,放到一旁的书桌上,跟着动手拆床上用着的那床被套。 褚云衡将轮椅驱到窗边,扶着床沿略直起身,转动手柄拉开窗户:“我觉得,换床单被褥时,开窗通风对身体比较好。” “对不起,我大意了,没有想到。”朝露的本意是看他穿得不多,怕他嫌冷。只是,她不惯向人解释,就干脆承认是自己疏失。 “不,我没有关系,大不了可以出去。但你在里头换这些,很容易吸入灰尘,也许还有尘螨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我这人有些洁癖吧。” 朝露道:“哪里,你说得半点错都没有,谢谢你的提醒。” 褚云衡无声地笑了笑。 这间卧室不算很大,大约十二三个平米,似是他的轮椅会妨害她活动不开,褚云衡退至门边,静静地看着她手脚麻利地褪下旧的床单被罩枕套,垒成一堆扔到地板上。 朝露回身拿干净床单的时候,见他还在房里待着,柔声道:“你不用陪着我,就当我是个普通的钟点工就好。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我反而自在些。” “象平时一样?”褚云衡问道。 “是的。” 他笑了一下,反而向她趋近一步,右手握住她手中床单的一角:“那么,至少我还有一只手可以帮忙。在我两只手都好使的时候,也觉得这换床单尤其是换被罩的时候,简直不够用,乱抖乱扯个半天才能搞好。你不用觉得我对你特别优待什么的,事实上,我把这作为康复运动的一种……唔,贺阿姨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朝露想到了一个词――“一臂之力”,呵,这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臂之力”呢!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自己还浑然未知。他的好意,她没有拒绝。 朝露重新铺好床,抱起地上的一堆被罩单子往卫生间走。刚才吃饭前,她解了趟手,因此知道洗衣机在卫生间里。见褚云衡仍跟着自己,好笑道:“你不会是要帮我按洗衣机按钮来的吧?” “当然不是,”他说,“我只是想上厕所。” “哦……”朝露大窘。合上洗衣机翻盖后忙退出来。 她已经看过卫生间的设施,地上铺的是防滑砖,台盆和马桶旁边都有扶手,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淋浴房,里面有一张防滑凳。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听见他转动门把手,才慌慌张张地远离了几步,转进了厨房,随手找了块抹布擦流理台。 “以我这个稍有洁癖的人来看,也已经够干净了。” 褚云衡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她回过头,轻声道:“如果你觉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有急事的话,我不耽搁你;只是你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你能歇歇再走,我泡壶好茶给你,咱们坐着聊聊天。你瞧,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说。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个朝露么?” “是的。”她低声说,“我就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这个名字。挺俗气的吧?” “不,听上去就觉得有种‘清澈透明’的感觉,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让人记住。” “就是意思不大好。” “你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时萧索:“还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云衡略一低眉:“这意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谛了。人的一生本来就很短暂,苦闷无奈的事,细算算或许谁都觉得比快乐顺心的事要多。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总是记得比较牢,而欢乐容易转身即忘。要知道,‘永恒’和人类本就没太多关系,抓住每一个瞬间,才是要紧的事。” 朝露望着他,有些被近乎折服的情绪攀上了她的心头。在她发现褚云衡也带着深邃的目光望向自己时,她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盯着他看未免失态,忙用故作轻松的口吻道:“褚老师,您可真像个老师。”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老师?” “听我妈妈说的。”朝露的手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就在我来之前,她跟我说了些你的情况。” “那么她至少也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为笑容而半眯了起来:“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师’了。” 她不是擅长与陌生人很快亲近起来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态度感染了她,让她觉得,如果她再保持生疏的距离,反而显得很奇怪。于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轮椅前站定。“好的,褚……云衡。”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将右手伸了出去,脸上还带着些来不及收拾的局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只有着修长手指和匀称骨节的手,朝露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男人的手里最好看的一只。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只微微蜷缩地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觉得它并不丑陋,甚至,另有一种柔弱带来的美感,能让人心口微微作疼。 ------------ 9沉香 “你说,你想喝茶?”朝露决定暂时不走了,“茶叶在哪里?” “不用茶叶,我请你喝些别的。”说着,褚云衡转动轮椅往客厅去了,再回来时,腿上搁了一个方形的锡罐,也不知里头装的什么。“这个我来弄,好了我再叫你帮忙端出去。” 朝露一个人坐在客厅,也不知厨房里头褚云衡在搞些什么名堂。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忙走进去。他让她找了两个小茶杯,用托盘盛着,连同一个紫砂壶端出厨房。 褚云衡说:“还得稍微等一等。 茶壶的盖子虽还盖着,朝露已然闻见一股极其雅致特别的香气溢出来,散在房间里,轻轻嗅一口气都是芬芳的。 又过了一会儿,褚云衡说了句:“我想可以了。” 朝露忙抢在他前头端起水壶,往两个杯里注水。只见细白瓷杯里盛着淡金色的“茶汤”,朝露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是什么茶。 云衡大约是看出她的茫然和好奇,终于揭晓这“茶”的谜底:“我的胃不大好,因此不爱喝绿茶,这是沉香,据说能养胃,呵,也不知真假。我只是偶尔喝喝,觉得这香气好,口感也温润,就喜欢上了。不过最近挺忙,也不大有心思考究吃喝,正好你来了,就想和你分享一下。也不知道你喝得惯喝不惯。” 朝露顿觉自己孤陋寡闻,和面前的这个人比起来,她简直是个乡野村姑。沉香她当然听过,沉香茶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别提品尝了。她的鼻尖被这股香气萦绕,勾得她更想亲尝滋味。她低头抿了一口,只觉齿颊留香,不禁赞道:“真好。” 她也想不出更妙的词汇来形容,只能由衷地叹了句好。 “也有喝不惯的,幸好你喜欢。”褚云衡看上去也很高兴。 饮茶的气氛虽然融洽,两人毕竟不熟,适合聊的话题有限。刚好云衡问起朝露的本职工作,她照实说了之后,决定顺着这个不涉及过多隐私的安全话题聊下去: “我听说你曾在德国留学,那么,现在是在大学教德语么?” “不是,我在德国念的是哲学系,现在也是在哲学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学,当然不是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但说对此多么熟悉可不见得。朝露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那是些“虚无缥缈”的存在。她也因为他的这个回答更添了一份好奇:“你教什么呢?” “主要是西方现代哲学,还有形上学和辩证逻辑。” 那是些什么?形而上、逻辑……这些名词也很耳熟,只是对于眼下的朝露过于遥远。当然,她更不清楚辩证逻辑和其他逻辑学有什么区别或者关系。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简直莫测高深,眼神也不自觉地迷离起来。 “嘿,你不会觉得学哲学教哲学的都是怪胎吧?”褚云衡绷着脸,带着故作严肃的夸张表情,问道。 “啊?哦不是,我是觉得……我是说,我知道这绝对是种错觉,但是,就是会觉得,哲学系教授之类的,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头,至少也是个中年人……” 褚云衡没忍住笑:“第一,我还不是教授,第二,我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老头,也许那个时侯,我就是你口中标准的哲学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想接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对讲机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看向褚云衡,指指自己,眼里的意思是问他是否由她来应门,见他点了头,她起身走向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 对方显然是被陌生的声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问道:“门铃出故障了么?这里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的这句“不”会有歧义,忙接着道“哦,我是说,你没按错门铃,这里是702褚家。” “朝露,麻烦你按下开门。”褚云衡道,“她是我朋友。” 房门打开的一刻,门外的人显然怔了一下。朝露见到她,倒没多大意外,因她正是那个在“猫与森林”里,与褚云衡一起的女子。今天的她依旧长发披肩,穿着一件枣红色连衣的洋装裙,精巧的剪裁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一双美目让整张脸神采飞扬。近看之下,她比朝露记忆中的形象更为出众迷人。朝露看着她,竟然一时忘了招呼。于是两个人都傻愣在门口。 “书俏,”褚云衡驱动轮椅来到门边,仰起脸招呼道,“你怎么没打个招呼就来了,要是万一我不在家,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哈,”那个叫“书俏”的女子醒过神来,往前踏了一步,进到房内,“你要是在昨天走完了50公立之后还能有力气出去转悠,我倒也服了你,白跑我也认了。” 朝露听得出来,这声责备里含着亲昵与关切。再一想,她本就是褚云衡的朋友,而自己今天则是来做母亲的替工的,此时还傻愣在门口,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忙朝门的一侧退了一步,让书俏可以更方便地走进来,接着又走去厨房,拿了只杯子出来,斟了一杯沉香茶端给她。 书俏接过茶,道了谢,这才像想起了什么来,轻问道:“云衡,你家换阿姨了?” “不是,”他说,“只是来帮忙的朋友。” 书俏端着茶杯,看了朝露一眼:“哦。”遂低头喝了口茶,又道,“要不是我闲着无聊上网,刚好看到关于暴走的新闻,还有你伟大的特写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你想献爱心,或者想挑战自己,你也该量力而行才是!无论是作为你的朋友、还是从一个专业复健师的角度,我都不赞成你这一疯狂举动。” 褚云衡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是偶尔为之――我并不需要常常挑战自己的极限,不是吗?这一次,老实说我很累也很过瘾,不过……有这一次经历也够了。”他柔声道,“你别担心过度,瞧,我这不是还好吗?” “好个鬼!”书俏嚷道,“这样强度的运动,是你可以承受的吗?你老实说,从昨晚到现在,你的腿、你的手有没有出现痉挛?” “今天早上起床前有过,不过,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已经很好的抑制了。” “你明天有没有课?” “有。” “必须去学校?” “当然。” “几点结束?” “下午两点以后就没课了。” “那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褚云衡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头道:“知道,我会去你那里做物理治疗。” “这还差不多。”书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这里虽然没有医院复健科的专业设备,我总可以用我专业的按摩手法按摩帮你减轻疲劳。你也不希望明天到学校后出现痉挛吧?”说着,便起身要推他进卧室。 “等等书俏,我这里还有客人在……”褚云衡放下手闸,“晚点再说。” 朝露见状,忙说:“褚先生,这里也不需要我了,我先告辞。” 褚云衡掉转轮椅,面向她:“好的,替我问候你妈妈。” “再见。”她背起包,向房内的两个人一一颔首致意后离开。 ------------ 10介意 朝露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钟,贺蕊兰在厨房做晚饭。 “妈,”朝露换了鞋,走进狭小的厨房间,“我替你去打工,本来就是为了让你休息,你又瞎忙活什么?晚饭等我回来弄好了。” 贺蕊兰正对着砧板切肉丝:“我感觉好多了,而且也不准备做什么,米饭也不煮了,今晚就单炒点面浇头下面条吃。” 朝露洗了手,回身接过贺蕊兰手中的菜刀,说了声:“我来。” 贺蕊兰也不和她争,退到厨房门口望着她切肉,隔了片刻开口道:“你今天去得怎么样?” 朝露的刀在砧板上方停了停,又落了下去:“挺好的。” “小褚对你还和气吧?” 朝露淡淡笑了笑:“我想,他这人大概对谁都和气。” “这倒是,我就没见过他发火,这就是涵养啊。” “嗯。”朝露对此无异议,却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切完肉丝,洗了砧板,她又拿起搁在一旁的雪菜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回头见母亲还在厨房门口站着,心思一转,便问道:“妈,该不会你还在打让我和他相亲的主意吧?” 贺蕊兰嘟囔道:“我是喜欢这孩子,可这事儿说到底由你,你不愿意,我只好死心啦。” 朝露撇撇嘴,往炒菜锅里倒上了油,说:“妈,你以为这事只随我高兴?说到底,人家还未必看得上我呢。我是介意他的残疾,但就算我不介意,你以为他就一定能相中我?他身边就没有更好的人选?”见油热了,朝露端起菜盘,把肉丝和切好的雪菜往锅里倒进去翻炒。 “没有什么人选,”贺蕊兰很肯定地说,“他行动不方便,又不是爱到处玩乐的个性,成天学校家里的,接触的人有限。” 朝露一边挥铲一边道:“妈,你不过就是一礼拜见他个一回两回的,知道什么呀。”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得比我多似的。” 朝露炒好了雪菜肉丝的面浇头,拿干净碟子盛好,放到一边。“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个褚云衡,实在不用别人操心终身大事,他……怎么说呢?”朝露想了想,“他的身边不会缺乏欣赏者,当然,其中也包括异性。” 贺蕊兰朝她走近一步,问道:“你欣赏他吗?” “我欣赏他,”朝露老实答道,见到母亲流露出兴奋的表情,她忙转而补充道,“但仅限于欣赏。妈妈,你的眼光没有问题――他是个好人,更难得的是,他不是那种让人觉得无趣的好人,他有深度、有思想,也不缺少风趣幽默,但是,当初我介意的,现在依然介意。” 贺蕊兰用充满遗憾的声音摇头叹息道:“缘分勉强不得。只是,我不止可惜你,也可惜那个好孩子――可惜了他这样的人品才干,却摊上了这样的身子。说句心底话,就算他当不了我的女婿,我也希望他早点成个家、有个伴儿能扶持他一把。这孩子,不容易啊。” 朝露听了心里也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心里有个半是尖锐半是柔软的爪子,划拉得她难受,又仿佛眼前有一幕活动的画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拖着腿前行,那划着圈的病腿,每随身子甩动一下,她心里的那个无形的爪子也跟着划她一下,她说不出是痒还是疼。她几乎想冲进那个虚幻的画面里,搀住那个蹒跚而行的人,助他一臂之力! 从幻觉中,她很快清醒,继而,是一阵惋惜和心痛。是的,她为那个认识不算很深、交情几乎算无的褚云衡感到心痛。她深切地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东家这样关心备至,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可以冷漠对待的人。他太难了,更太难的了! 她只是个俗女子,她无法忽略他的残障,但是,她又由衷地希望,这世上能有一个不俗的女子堪配这样一个不俗的男子。 蓦然间,她记起那个叫“书俏”的女子,心里莫名地略感安慰,转而对母亲说:“妈你也别替人家瞎操心,我今天还在褚云衡那里遇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他亲密得很,说不定,人家早就是情侣了呢。” “哦?叫什么名字?” “我听褚云衡叫她什么‘①38看書网乔’的……”朝露也没太弄明白。 贺蕊兰却一脸了然的样子:“咳,原来你说的是林医生。他俩虽然要好,但没戏。” 朝露一边接了用来煮面条的水,放上煤气灶,一边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从小褚在德国那会儿就认识了。要有发展的余地,早就进入状况了,还等今天?不是我说,林医生对小褚也许是个有心的,我在他家做了一年多,一个月里,总能见她来个一两回,这嘱咐那嘱咐的,厨房里的事有时也来帮忙,说实话,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个地步,说她没有一点用心,我是不信的;但小褚对林医生好是好……我总觉得少点火头。” 朝露失笑:“火头?妈,我听着好别扭。” 贺蕊兰对女儿的嘲笑不以为然:“妈是不会那些高级的词。我就说一个事实:任他平时多么文雅的一个男人,见到能让自己动心的女人,他眼睛里能没一点火?一点和平时不同的亮光?这小褚对林医生,就是少了那点火。”她垂下头,忽然有些哽咽:“你还别说,你那个爸爸,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我们也有过好时候……” 朝露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深知贺蕊兰骨子里是个感性的人。她搂住母亲,柔声说:“我有时也会想爸爸呢。” 贺蕊兰倒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怪他害你这辈子都得被人说闲话。” 朝露把头抵在母亲的肩头,轻声道:“怪归怪,想归想。你不是这样?外人不知道,总把坐牢的人想得十恶不赦,我们却知道,爸爸也有许多好。如果没有那次的冲动造成的意外,或许……也不会……” 父亲出事那会儿,她才上小学四年级。在她依稀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向很好。父亲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就是一个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化工厂工人。除了性子有些急躁,爱喝几口酒,没有什么大毛病。 可是,或许就是那点急躁,才让他在酒后与人口角之后,失手打死了人。 一开始,母亲甚至没有告诉她,父亲被抓进了拘留所。慢慢的,周围开始有人对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她才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和不善目光中获知了父亲不归的真相。她没有找母亲核实。贺蕊兰也没有正面告诉她父亲的下落,大约知道,她的女儿已经从方方面面得知了父亲坐牢的消息。大约在父亲服刑两个月后,她被母亲带去探监。她第一次见到了穿着囚服的父亲。 在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打上了一块洗不掉的烙印:犯人的女儿。 她没用拿起专用的电话,流着泪对着玻璃隔板后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她的呼唤里有思念、有责备,更有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 大概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不同了。 还没熬到出狱,朝露的父亲就过世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最为遗憾的是,他走的时候,朝露和母亲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追悼会办得很简陋,不止是因为经济原因,也因为在会上说不出体面的悼词。熟悉的人,谁不知道董嘉鸣坐牢的事?他这一生就这样按上了污点,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年冬至,贺蕊兰把丈夫的骨灰交到朝露手中,朝露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随后退到一边,呆呆地看着落葬工一点一点地撒土封穴。她忘了自己哭了没有,只记得那个早晨,天空飘起了小雪。 ------------ 11生日 礼拜一,朝露一走近自己办公桌就看到上面放着一大束满天星。花束用淡绿色的缎带包扎着,整个配色显得素雅而清新。细小的白色花朵密缀于绿色的花茎上,远看像是阳光照射下掩映在草丛间的点点露珠。 朝露没有去找送花人留下的卡片――这个世上,知道她喜欢满天星的人只有一个,会送她这样一束没有玫瑰没有百合没有任何大花朵点缀的满天星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她的桌子就在方蕴洲办公室门外,透过玻璃门,她看到里面的灯光。她放下包,走过去叩了叩他的门。 在得到允许之后,她推门而入。 “需要花瓶吗?”方蕴洲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个空花瓶。他的语气淡然,就像是旧日里见到同窗忘了带圆珠笔,而他刚好有多余的一支,便好心而又随意地问上一句。 朝露想了想,说:“谢谢,等我借你的花瓶一用。不过tony,我原本是不需要特意来麻烦你的。” 方蕴洲的眉眼微微一沉,手指在黑色的签字笔身上下意识地来回摩挲,他抬起脸,道:“你一叫我tony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又在刻意对我疏远。” “不是疏远,只是保持上下级的适当距离。” 方蕴洲苦笑了一下:“朝露,你应该念中文系,‘不是疏远’,而是‘保持距离’,你瞧,你说得多好!不知道是不是我离开中国太久了,在文字上较真,我还真不是你的敌手。” 朝露说:“我的意思是,在公司,我不希望牵扯太多私人感情;私底下,我从来不否认我们是旧识,甚至,今天仍然能是朋友。” “那么,请不要对小小的一束花那么敏感。”方蕴洲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把花瓶拿过来递给她,“朋友之间,甚或是上司与下属之间,在对方生日的时候,送上一点心意,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对不对?朝露,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朝露这才记起,今天是她的生日。母亲忙忙碌碌,对这类日子也不大上心,偶尔记起就买个小蛋糕、下碗面条权作庆贺;要是忘了也就忘了,朝露也不在意。想想昨晚上在家吃的还是面条,她和母亲居然都没联想起来隔天便是她的生日。 而方蕴洲却还记得。 她的心如和风拂穗般柔软下来,再也说不出任何冷硬的话来。 方蕴洲像是抓准了这个时机:“晚上我请你吃个饭,算是小小庆祝一下。” 朝露说:“你是不是又要说,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上司,请我吃顿生日饭,都不算什么事?” 方蕴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生日,当然要和家人一起庆祝。”朝露说了个谎。 方蕴洲没在这个问题上较真,略作沉吟后道:“也对,那就中午一起去楼下吃个饭好了。”这栋高级写字楼的地下层,就有好几间餐厅,虽不高档,供应的简易中西餐、商务套餐之类的,味道还不错。许是怕她拒绝,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还觉得有负担,可以把它当做是工作餐。”话说到这个份上,朝露再不点头,未免太不近人情。“好。”她接受了他的提议。 朝露从方蕴洲办公室出来,习惯性地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待坐下才想起来,手上还抱着个花瓶。去洗手间接了水,拆掉花束的包装后,把满天星插/入瓶中。瓶子是造型简朴的纯白瓷瓶,配上满天星倒也素净可爱。 一上午忙忙碌碌的间隙,朝露的视线偶尔离开电脑和档案夹,视线几次无意间落在桌角的那瓶小花上,不自觉地便会微微一笑。 曾有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某天路过花店时假装随口地问她喜欢什么花,在一个月后她生日的当天,那个素来落落大方的男孩带着羞涩的笑容,眼神躲闪地看着她,慢慢从身后拿出一束满天星,一句话也不说塞到她的手中。 那束花其实不大,可是,在朝露的记忆里,却是沉甸甸的,直到现在,她似乎都能感觉到花束捧在手中的分量。那束花朝露养了好久都不舍得扔。直到完全干枯,她才怪舍不得地将它们处理掉。朝露记得,她最后还留了一支,小心翼翼地制成了干花,如今,大概还压在某一本日记本里。 这辈子,她只收过两次花,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大学里,也有男生给她送花。她猜这多半是因为她的容貌还算美丽。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束花。与其说她不敢碰触爱情,或是因为家境原因自卑,倒不如说她真的从来没有为那些男生动过心。她并不十分自信开朗、也纠结自苦于自己的“出身”,然而,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因为外在的客观原因放弃爱情的人,她逃开那些追求者,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打动她。 中午在餐厅,朝露连菜单也没翻开,直接点了一份商务套餐,这栋楼里的餐厅,她差不多都已经光顾过,对菜式也很熟悉,不过多数时候为了实惠和省事,她都会点一些套餐,以至于这几家店的商务套餐都几乎被她吃了个遍。她来这个公司三年了,倒也没吃厌,吃的方面她从来不很讲究。 方蕴洲说:“你是安心替我省钱了。”说完,也点了一样的一份。只另外叫了两杯红酒。 朝露笑笑――方蕴洲终究是明白她的,如果他正儿八经地请她吃一顿大餐,反而会令她觉得不自在,继而造成她和他日后相处时的尴尬。 红酒上来后,他与她碰杯,并祝她生日快乐。她小小地呷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蕴洲,一直没机会正式跟你说:欢迎你回来。” 方蕴洲的声音有些哑:“说实话,我曾经担心你不希望再看见我。” “不,我从没那么想。”朝露放缓了语速,静静地看着他,“我也说句老实话,我从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他的笑容有些涩:“那当你在同学会那晚见到我时,你又是怎么想的?” 她歪着脑袋,似乎真的在很用力去回想当初的感觉,最后,她说:“心里先是觉得这怎么可能呢?后来……又觉得庆幸来着――总算你没有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大叔’。” 方蕴洲张开嘴,这回是真的笑了:“听你这么说,我也好安慰。” 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朝露也似乎有些放得开。她一边吃沙律,一边随口问他:“在新加坡这几年,一切都顺利吗?” 方蕴洲沉默了几秒:“不算太好,不过总算过去了。” “哦。”她拿起刀切猪排。 “家里的企业有阵子经营上出了危机,这还不是最糟的……”他似乎犹疑了好一会,才决定继续说下去,“最糟糕的是,我糊里糊涂结了场婚。” 朝露的手停下来,抬起头看他。 方蕴洲喝了一大口酒:“我结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按照新加坡的法律,这场婚姻甚至必须父母在场作证才能举行。年轻、糊涂、冲动,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造就了一个错误。”他望着她,眼底满是悔恨和痛楚,“你只管轻视我吧。” 朝露此刻只想安慰面前的这个人。她看得见他的痛苦和追悔。无论当时是出于什么样荒唐的原因,他显然也已经获得教训和代价了,她没有权利轻视他,更没有立场怪责他。她的语气反而比平常更加温柔:“蕴洲,快乐一点,你不是总劝我要快乐起来吗?往前看,也许你的婚姻会有转机。” 方蕴洲摇头:“我们已经离婚了。这场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半。结婚、离婚,都是在大学期间,也真是够折腾够轰动了。” 朝露说:“难得你还能顺利完成学业,而且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说到这一点,我很佩服你。” 他再次摇头:“学业方面或许是靠我自己这颗还不算笨的头脑,但是现在这个位子……呵,不瞒你说,这家公司也有我们家族的股份,安排我进公司历练一下,不算什么难事。我从不觉得自己特别优秀,当然,我也不差,只是中国那么大,比我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有些背景,这个位子,未必是我的。” “呵,蕴洲,你就不怕我到处乱说,影响你的威信?” “瞧,你现在叫我‘蕴洲’而不是‘tony’,所以,我是在向一个老朋友倾诉些心里话,而不是向一个只有工作方面相交集的下属作自我爆料,我相信你绝不会乱传话。” …… 吃过午饭,朝露看了看表: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她想起自己有件事要办,便让方蕴洲先回办公室。她则拐去了隔壁小街的一间照相馆。 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u盘,让店员插/进电脑接口,指着一张被命名为“沉香”的照片道:“就是这张,印一张五寸的。” 当初把这张照片导入电脑里,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就把它拷贝进了自己的私人u盘,随后才在相机里删除。原本照片并没有被命名,只是那回从褚云衡那里回到家,她忽然想起了在他家喝过的沉香水。她因好奇,还特地上网搜了搜关于沉香的事,有一句她印象很深:沉香这种木材可以在沼泽中浸染千百年不腐,甚至不管所处环境如何也不改其香。 “不改其香”――这几个字让她有所触动,她很自然地便顺手把这张照片改名为“沉香”,只因为照片中的这个男子,实在堪当这个名字。 ------------ 12软肋 朝露把褚云衡的照片冲印出来,本是想着周六让母亲去他家做工时顺便把照片给他送去。暴走当天她只是一时兴起,才举起相机拍他,并没想着要保留他的相片做什么。她总觉得,倘若再遇不上这个人还就罢了,既然和褚云衡也算认识了一场,与其偷拍了人家而一声不吭,倒不如大大方方把照片给人送去,她心里反而能觉坦然。 谁想到,周六那天,贺蕊兰又出状况。说是吃坏了肚子,一趟趟的上厕所。朝露要陪她去看医生,贺蕊兰却硬是坚持自己吃点止泻药就好,只是请女儿再替她上褚云衡的住所做一天替工,朝露想了想,这次和上次不同,上一回是母亲和她都担心褚云衡婉拒由她替工,而他又体力难支,需要照顾;这一次,想必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即使偶尔钟点工少去一次,也没大所谓。朝露并不讨厌去褚云衡家,只是一连上了五天的班,上一周又是暴走,又是去做替工的,等于没休息好,她也着实觉得有些疲累,因此也懒怠出门。如果褚云衡能主动开口让她不过去,那是正合她的心意。 她的心里虽然这么想,电话里自然不能明说:“褚云衡吗?……我是董朝露,对……就是上周来你家的董朝露。是这样的,我妈妈今天身体又有些不舒服,这一次能再让我替她一回么?” “我没有问题,”电话里的声音很磁性很好听,“但是你会不会太累了?我想,从上周开始,你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朝露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啊,我也没问题。我不觉得很累。” 电话那头传来褚云衡轻微的笑声:“呵,那好吧,你来。” 朝露挂了电话。她并因为没有听到预想的回答而失望,倒是有些说不明白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连心脏噗噗跳动的频率都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还有就是,她更加确认了一件事:当褚云衡的学生,有一点是很幸福的:在课堂上,他们能听到一个富有魅力、决不至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那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尤其是朝露想到他曾向她提及的那些课程名称:形上学还有辩证逻辑什么的。那对很多学生来说,不是枯燥的催眠课又是什么? 朝露还记得那次在他家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不会觉得学哲学教哲学的都是怪胎吧?” “哦不是,虽然我知道这绝对是种错觉,但是,就是会觉得,哲学系教授之类的,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头,至少也是个中年人……”。 “第一,我还不是教授,第二,我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老头,也许那个时侯,我就是你口中标准的哲学系教授的形象了。” 她想,褚云衡大概永远也不会变成她原先所想象的哲学系教授的模样。 临出门前,朝露最后看了眼她给褚云衡拍摄的那张照片,回想起当天他们说过的话,微笑着把照片放进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坤包。 这一次,褚云衡是拄着手杖给她开的门。由此她也稍觉宽心,看来,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 她给他做了午饭,吃完后,他坚持要在她洗碗时站在她旁边,“至少我可以负责把碗擦干放进橱柜。” 他虽然一直给她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她却也多多少少会顾虑到残障人士的心态。他既然说了要帮忙,若是执意拒绝,恐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自己洗碗么?”她一边给碗碟打上洗洁精,一边随口问道。 “当然。” “哦。”朝露发现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好,稍不留神,便会说错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就不愿再继续问下去了。 没想到,褚云衡却很敏感:“你是不是想问,我一只手,是怎么洗的?” “嗯。”朝露很窘。 褚云衡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开水龙头、倒上洗洁精、一个一个慢慢洗啊。” 他的口气有点在说像那个很经典的笑话:怎么把大象放进冰箱?分三步: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说那个笑话的时候,还就得这样语气平平淡淡的,乍一听像是个极认真的回答。 而这个回答,恰到好处地破解了朝露的尴尬。因为她知道,她对她的发问并不介意。她干脆鼓起勇气,问:“其实,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样的话,不是连右手也不得空闲么?” “我可以脱离手杖站立,”褚云衡说话间把手杖靠着流理台放下,“我的复健毕竟不是做假的,人体是很奇妙的,我的身体重心已经被调节到我的右边,因此我可以只靠半边身体便站得很稳。事实上,即使没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走不远,更走不快。” 他是那么坦然地谈论起自己残障的身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说得明明白白,既无自夸,更无自怜。提起复健,朝露忽然想起那个林书俏,便说:“你有一个好的复健师朋友。” “啊,你是说书俏。她是个很优秀的复健师。我是去了德国之后才认识的她。她那会儿还在德国一家康复疗养院实习,我又是个中国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苏醒过来时进步很多,最开始锻炼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艰难的。” 褚云衡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觉得出来,那背后掩藏的磨难。母亲曾经说过,他在一场严重车祸之后昏迷了好几年,醒来后周遭种种早已物是人非,身体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洗净碗筷,收拾好厨房,朝露随褚云衡到客厅坐下。她想起了包里的照片,便打开拉链,把装有照片的小纸袋递给他。 褚云衡从纸袋里抽出照片后很诧异:“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朝露颇不好意思:“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拍了你。那个时候,纯属……”她斟酌着用词:说“好奇”肯定不合适,说“欣赏”又怕他觉得自己虚伪,想了半天,她才说:“纯属因为很想把那个画面记录下来。” “莫非是作为励志照片保存,以便将来软弱的时候随时看一眼?”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那时路上的你很美好,让我忍不住想举起相机,你听了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会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拐进卧室去,放下手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桌面上,只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没有插/入相片的空白页。他小心仔细地把朝露给她的照片放进了插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嘛。”朝露随口感叹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几年前的旧照。我自己这里……你给我的是唯一一张。”他合上相册,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屉。调整好手杖,挪到床沿上坐下,“最近几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粗粗一听仍然是淡而从容的,朝露却觉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隐藏的很深的逃避和无奈,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自己残障的身体,也会有不愿正面相对的时候。 她替他难过,难过到忍不住用蹩脚而刻意的语言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镜?我这种毫无摄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帅气。你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纪大了,头发秃了,皮也皱了、人也发福了,再后悔年轻时候没多照几张相。将来跟孙子吹嘘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双墨色琉璃般的瞳仁隐约有碎碎的光影烁了几下:“你的提醒还真是挺对的。”他略一低头,再抬起时,表情已经是平静如常。“我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看。” 朝露急着嚷道:“当然,你哪里难看了?” 褚云衡说:“我走路就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这是大实话,心里却没来由有些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和对象,她完全闹不明白。就是觉得很不受用。她说不出话反驳,闷闷地站在床边对着褚云衡,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开,只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 13惯性 “朝露……”褚云衡唤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试图床上站起来,却不知是脚下一时脱力还是手杖打滑,他没站稳,跌坐在床上。朝露本能地去拉他,还没等碰到他的手,却被惯性带得也俯倒在床。 ――准确地说,是俯压在褚云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眼前不足寸的距离里,她所见到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浓长轻颤的睫毛下微微流转。 “对不起,朝露。”他说,从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轻轻扶起她的上身。 她醒觉过来,慌忙从他的身上跳起,意识在回拢,脸孔“轰”地发起烧。“不,是我自己没站稳……我有没有压伤你?” 他单手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朝露见他辛苦,赶紧过来,小心扶起他。又从地上拾起了刚才掉落的手杖递给他。 “谢谢,我没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脸上透出一抹极浅的红云。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他走了几步,背向朝露说,“刚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体,有时会和我闹些别扭。”他转过身面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偶尔,情绪也会。” 朝露走近他,略扬起脸,道:“任何人都会有那种时候,这没有什么。”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他的脸上有释然的笑。 “刚才……”朝露斟酌着能让她和褚云衡彼此不感尴尬的说法,“我是说,你之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兴,想问问你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的,”她连忙否认,“我是……”她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是有些难过,为你。” 褚云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线条。“谢谢你。” 朝露有些吃不准他这句“谢谢”的情绪,咬咬唇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难过,不是出自对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长久而深入地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进她的瞳孔背后,嘴角带着因了解而绽放的豁达表情。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是的!是的!她为他惋惜,他应该是上苍完美的杰作,而上苍既然创造了他,却又为何要无情地剥夺了他的完美?坚强如他,也会为自己的残疾羞于面对镜头,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脏! “我有时也难免会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的人生会大不一样吧。这个世界上,用两只手、两条腿才能完成的事,还是很多的。这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可是,因为有了这样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让我有机会尝试了许多一直想尝试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比如,不考虑就业或者其他现实的回报,去德国念自己喜欢的科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笑起来,“我庆幸自己喜欢的不是体育学而是哲学,总算不太糟,我还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 一听这话,朝露就知道,他已经从一时的小情绪里挣脱出来了。 “不过,你也真是很厉害。” “什么?”朝露不解。 褚云衡许是站久了累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衣柜靠了靠。 朝露见状便道:“去客厅坐一会好吗?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给你整理房间。” 褚云衡点点头,手杖向前一伸,带动身子向门的方向一转,左腿跟着旋挪了半圈,再迈出右腿。朝露紧随其后慢慢走到客厅,直到褚云衡来到餐桌前,她才抢到他的前头拉开了椅子。 褚云衡等她拉开另一张椅子跟着他坐下后说:“我想说的是,你的观察力很强,一些最细微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譬如刚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让人讨厌。” “至少我不。” 朝露笑起来:“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过,不久以前,我还是个前台。做前台的最常通过一件事建立第一印象。” 他的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前台桌子上,都会有一支公用的电话水笔是不是?” “电话水笔?” “就是那种有个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带着一根电话线一样的塑料绳的笔。” “啊,原来叫电话水笔啊。”他说,“学习了。”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问褚云衡如何驱动轮椅的事,他说一般人不清楚有单手驱动的轮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学着他当时的语气道:“一般人不知道笔的具体叫法也很正常。” 褚云衡轻轻笑了笑:“那么,那支笔到底怎样呢? 朝露说:“从我面前经过,使用这支笔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后,能把这支笔插回底座的人恐怕还不足一半。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对方是何等高的职位、身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我心里已经看低他一个水准级别了。” “有些道理。”楮云衡淡淡地一笑,“由此看得出来,你对人对事的标准其实相当高。” “我对自己的标准也很高。”朝露道。不知为何有点担心他会认为自己是那种对人严格对己宽大的人,忍不住接口道,“你呢?”这一问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便明明是无意的,也难免让人误解她的话里有种争锋相对的味道――以她今天来此的身份,她不该这么做。 褚云衡一脸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认对人对事的容忍度相当高。但我想你一定了解:包容与欣赏,那完全是两码事。” 朝露被这句话轻轻击中了。恍惚间她听到一颗石子坠入幽潭的声音,“笃咕”一声,带着清越的回音。她知道那是幻觉,但又实在太真。 他看着她,又继续道:“至于说到我对自己的标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起码要做到让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说:“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对自己的要求不会低。” 褚云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时候,我是很能对自己下狠手的。” 朝露笑笑:“我信。”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但什么也没说。还是朝露发现他的视线走向,问他是否有其他安排,并且站起身,说自己会赶紧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准备一篇论文。”他带着抱歉的语气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间里,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先整理一下我的卧室。” “换完床单被罩,擦一下灰尘就可以了么?” “可以了……”他说,想了想又说,“我不是生来洁癖的人,只是那场车祸之后,我的呼吸系统变得有些敏感,所以才会对房间的卫生要求比较苛刻。真抱歉麻烦你了。” 朝露想他昏迷了好几年,体质变差是不难理解的。她本来就不觉得一点小小的洁癖有什么所谓,更何况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反而令她不好意思起来:“不麻烦。” 他站起身,想随她进房间,朝露下意识地把他拦在门外:“不不,你别进来。我一个人就能很快弄好。”她可记着他刚说过自己呼吸系统敏感呢,就算打开门窗通风她也不放心,她才不要他为了帮忙她引出病来。 褚云衡叹气,半真半假地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说刚才的话了。让人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感觉,总是有点失落的。” 朝露眸子一转,也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我哪里敢小瞧你,未来的褚教授!” “我离教授这个称谓还很遥远,无论学问上还是职级上。” “一步步来嘛。我想你现在准备的这篇论文也是其中必经的一步,是不是?” “你会不会觉得,争职称什么的挺庸俗的?” “谁说的!我觉得教授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帅很厉害。”朝露不是没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多,一方面心里提醒自己该适可而止,一方面话到嘴上却刹也刹不住:“再说了,只要是实实在在做学问,给予相应职衔也是一种肯定啊。对了,你的论文是研究什么方向的?” “当代西方分析哲学与现象学对话的现实性分析。” “呵呵。”她笑,“好。” “哪里好?” “好在……我完全不懂。”她说,“那一定是很奥妙很高深的学问。” 褚云衡憋了半天,终于笑喷,浑身上下连带拄着的手杖都止不住微微抖动起来。笑够了,他直起腰说:“我头一次发现,你的身上原来很有幽默细胞。” 朝露愣在原地,半晌才说:“何止你,对我自己也而言也是重大发现。” ------------ 14游园(上) 朝露要离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褚云衡说:“阳台里有折伞,你拿着走吧。” 朝露谢过,刚要去拿伞,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你家不会只有一把伞吧?” “是只备了一把,”褚云衡淡淡地说,“我用不到伞。” 朝露顿时明白过来,讪讪地走去阳台上拿了伞,走至他跟前:“下个礼拜我让我妈带来还你。” “下个周末我要回趟家,你和阿姨都不用来我这儿了。” “哦,是这样……那需要我妈妈去你家里帮忙么?” “不用,谢谢,”他说,“一两天的时间我和我爸还应付得过来,再说,原本阿姨也不是天天去我爸爸那里的。”贺蕊兰每周去褚家三次,其余时间另去别的人家做钟点。 “倒也是。”朝露说,“那我走了。” 褚云衡一直送到门边:“有空欢迎来玩。” 朝露当这只是客套话,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应了句“好”。 她等门彻底合上才去按电梯,电梯才从底楼往上动了一个楼层,褚云衡家的门又开了。只听他朝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人从房里走出来。 “幸好你还没下去,”褚云衡刚才的步子迈得有些急,没几步的距离,已经使得他的呼吸变重。把手杖倚靠墙壁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两张长条形的纸片,说,“这两张票对我没什么用,你拿去,和你男朋友去好好玩玩吧。” “叮”――电梯门打开,朝露没理会,低头接过他手中的纸片看了看――原来是两张游乐场的门票。 这个叫“梦之谷”的游乐场是近两年新开的,朝露没去过,据说里面有很多新奇刺激的游乐项目,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朝露心想,也不知褚云衡哪个没心没肺的朋友,会送他这样的票子。 她把票递还到他,他没接。朝露一愣,想了想,把票硬是塞回他的衣袋:“这票不便宜,比我这两次的钟点费都高,我收下,怕不合适。” “这不是钟点费,更不是小费。”他拿起靠墙放着的手杖,重新拄稳,“我只是想物尽其用。你也说了,这票不便宜,对不对?” “但是……”她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下去,“别人送你的票,说不定是想邀请你陪她去玩来着,你转送给我,会不会辜负了别人的一番美意?” “这票严格来说,是我买下的。”他虽笑着,脸上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朝露被弄迷糊了。既然褚云衡没打算去游乐场,何必花不低的价钱买下这两张票。 “好吧,看来,我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收下这两张票的了。”褚云衡一脸没辙的表情,说话时已不见惯常的落落大方:“如果……如果我告诉你,这两张票是我的学生送我的,你信不信?” 朝露有些猜到了:“女学生?” “是的,”他说,“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朝露半秒钟也没迟疑,连连摇头:“恰恰相反。” 他显得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问:“那最后怎么又成了你买下这两张票了?” 他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也有点晕,不知如何处理最妥善,灵机一动就说,刚好想和女朋友去游乐场。无功不受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收下学生的礼物,但既然她有现成的票子,我出钱买下就是了。” 朝露啧啧道:“你可真够狡猾的。”――可不是?这么一说,不止委婉地拒绝了对方,同时还声明自己是个有主的人,彻底断了对方的念想。 “那现在你可以收下票了吧?” 朝露把手伸向他的衣袋,把票子掏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里。 褚云衡帮她按了电梯。“再见,朝露。” “再见。”她说,“还有,谢谢你的票。” 电梯之前已经被别的楼层的人按过,此时正从顶楼慢慢下来。朝露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雨伞。 …… “我用不到伞。” “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蓦然间,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叫住了他:“褚云衡。” 她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响亮。 朝露等待他撑着手杖、动作笨拙地回转身后,上前一步道:“你……你去游乐场真的很不方便吗?”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神情:“你认为呢?” “我猜,坐坐摩天轮之类的,应该没有问题。” “我想也是。” “明天一起去怎么样?”她并未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就像你拒绝你的学生时所说的,无功不受禄,如果一起去的话,我也就不算平白接受你的馈赠。” “我明天有时间。”他低下头不看她,“只是,怕你会因为我不尽兴。” 朝露说:“我早就想去这个游乐场玩了,只是一直舍不得票价,好容易得了免费的票,一定会好好用足它的!反正那些惊险项目玩起来都很快,你要是不能上,可以在下面找个坐的地方等我。” “没问题。”他似乎是真的喜欢这个提议,“我还可以帮你买点饮料什么的。” 电梯门再次打开又合上了。 朝露重新按好电梯:“明天直接在游乐场门口碰头可以么?” “可以。”他目送她上了电梯。 在电梯朝下走的时候,朝露才开始怀疑自己可能干了件很白痴的事情。她之前还在心底笑话送褚云衡游乐场入园票的人是个没心没肺的,她自己又干的事又该被称作什么? 她想了半天,想到了一个词:鬼使神差。 雨点在伞面上砸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朝露走在伞下,望着在不远处跑过的一个小男孩出神。那个小男孩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小雨衣。 褚云衡在雨天大概也是穿雨衣出门的吧?她想,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呢。 明天?她的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还没等拨出储存在电话簿中的号码,手机就在她掌中震动起来。她看到了来电显示。 “褚云衡?” “朝露,”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温柔而磁性,“不好意思,刚才忘了问你,明天几点见?” 朝露说:“我也正想打给你。你看,十点好吗?” “好。” 她望着沿着伞边滴落的雨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如果明天下雨,还去吗?” “明天不下雨。”他说,“我刚搜了天气预报。” “那就明天十点见。” “好。” 朝露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她看了眼床头钟,才凌晨三点半。 她刚从一场梦里走出来,她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坐上了摩天轮,她的手里握着一大支粉红色的棉花糖,她对着对面坐着的谁说了句:“我好开心哪。” 她又睡了下去,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是早晨七点。 已经是初夏,天亮得很早。七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她跳下床拉开窗帘,对着外面吸了好大一口气。果然是个晴天,地上的雨水已经干透了。 “你要出去?”贺蕊兰见她换了外出的衣服便问道。 “哎。”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 “晚饭回来吃吗?” “应该会回来,不过你也别等我,我回来自己弄点吃的就好。如果玩得晚了,也许就直接在外面吃了。”她看着母亲的眼光在她身上上下溜达,赶紧拿上包出门,“妈我走了。” 贺蕊兰没再追问,朝露走下楼的时候,倒怪起自己的敏感来。本来,她今天也没什么反常的,不过就是休息天出趟门,和朋友去哪里玩玩,素面朝天,穿的也是普通的牛仔裤加t恤衫。她也不知道她在面对母亲随口的问话时穷紧张个什么。 游乐场建在市郊,好在有地铁可以直达。她虽没去过,但找得很顺利。按照地铁里指路标示从最近的出口出来,走不到三分钟,就是“梦之谷”游乐场的正门了。 门口不少,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朝他挥挥手,他应该是看到了她,竟也微微抬了抬右手的手杖致意。她奔了过去。 “你到得比我还早?”朝露确信,现在最多只有九点四十五。 “我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到底要多久,怕我动作慢让你等,就早点出门了。” “累吗?”她问,担心他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不累。” 检了票,刚进门的地方就有供游客代步的小车,朝露见一辆车上还剩下两个空位,就赶紧和褚云衡坐了上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游乐场之类的地方了。”车发动后,褚云衡说,“谢谢你给了我一次机会。” “我还怕你觉得是我胡闹,昨天从你家出来的时候,还后悔过来着。” “后悔?”他皱了皱眉头。 她看出他不喜欢这个词,心里一慌赶忙说:“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你是勉强答应的。” 他的眉间舒展:“不勉强,需要一点勇气是真的。” 朝露笑了笑,心底却有些淡淡的苦味。她不由在想,要是换了她,是否有勇气拄着拐杖来游乐场这种地方。她想,她是断然不肯的。 车停了下来。这种园内电瓶车都是到一个景区就停一站,随游客乐意从哪一站下来。朝露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景区都是些过山车之类的惊险项目,就说:“我们再坐一站吧?” “不,”褚云衡先撑起了手杖站起身,“我想下去走走。” 朝露没法,只好跟着下车。 ------------ 15游园(下) “到我的右边来。”褚云衡说,“我控制不好左半边的身体,说不定我的腿会甩到你。” 朝露正在离他半步远的身后走,她还不太习惯他并肩而行。忽听他回头这么说,反有些不好意思,忙照他说的,走到了他的右手边。 “你想先去玩什么?”褚云衡环视了一下周围,“我觉得那个不错。” 朝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是一座钢筋结构的高台,类似双塔的结构,一座塔由下而上极速弹射,另一座则由上由上而下有如失重般降落,如此循环往复,惹得游客各种惨叫此起彼伏。 “以前玩过么?”他问。 “没有。”她说,“很早以前我去过一次老的游乐场,那里还没有这么新奇的玩意儿。” “那就试试吧,”他的语气里充满鼓励,“如果你不觉害怕的话。” “你呢?” “我陪你排队,然后在下面等你。”这种节假日,游乐场的热门项目都大排长龙。“天气很热,也许一会儿你真的需要一个人给你买饮料。” “好的,我去过把瘾。”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拒绝他的提议,“不过,你去那边的椅子上等我就好。看这个队伍,至少需要排半小时以上。” “我刚才已经坐过了,而且我是打车来的,一路上已经休息够了。”他温和地说着,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我答应你,如果觉得累了,我自然会退到一边休息。” 最后,朝露依了他。两人走向队伍的末尾。 有人回头看了看他们,又把头扭回去了。 朝露知道这是为什么,除了选择无视也没有办法。褚云衡说的“勇气”,除了身体本身带来的限制,更多的是来自于周遭对于一个肢体残障程度不轻的人出现在游乐场时的态度。 “玩完这个,我们去那边好不好?这个和我以前玩过的过山车差不多,不过好像更先进的样子。”褚云衡略抬手杖直指不远处的另一个游艺设施。 朝露这次可不通融:“我们先说好,我去玩可以,你排完这个队,就去找椅子休息,不许再陪我了。”这边每个队伍都那么长,一个个排过来,别说褚云衡,换了正常人,久了也得累趴下。 他很轻松很无所谓的耸耸肩:“到时候再看吧。” 朝露问:“我看你上次在暴走时用过一根有四个爪的手杖,为什么今天不用那个呢?那个你走起来是不是能省力许多?” 他故意夸张地干咳了一声:“可是小姐,你不觉得那个手杖太不好看了么?” 她被他噎住。 和原先估计的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后,轮到了他们。 朝露亲眼近距离看着一群被吓得七晕八素的游客从游乐器材上走下来,有的眼中含泪,有的还当场吐了。她的脸色也跟着有些发白了。 “你不会是害怕了吧?”褚云衡正要撤出队伍,许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停下来问她。 朝露下意识地拉住他的右臂,咽了口口水说:“这个……和我以前玩过的东西大不一样,好像真的很恐怖!” “到底上不上啊这是……”已经有排在后面的游客催促。 褚云衡说:“和我以前玩过的也不一样。干脆,我也上去试试看吧?” 朝露从临阵恐慌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松开他连连摇头:“不不不,那不行的。” “怎么不行?”褚云衡冲工作人员挤了挤眼睛,问道“残疾人可以上去么?” “这……我们只规定了有心脏病、高血压和其他心血管疾病的人群禁止上去,”说话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看上去蛮老实的,一双眼睛盯着褚云衡的脸,两颊带着红晕,“您这样的……没有规定。” 朝露怎么看都觉得,这女孩是看到俊脸犯花痴的表情。 “还好,我没有心脏病也没有高血压。”褚云衡笑了起来,扭头对朝露说,“走吧,我要上去了,你可别自顾自走开,我没有多余的一只手拉你回来。” 朝露乖乖就范。 两人下来的时候都面色发白。朝露自己几乎东倒西歪,更别说褚云衡了,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还好她一把扶住了,又搀着他走到一个长椅旁,慢慢扶着他坐下。 “嘿,我以为你胆大不怕的。”她稍稍缓过劲来,还不忘开他玩笑。 “人在失重状态下,没几个不心生恐惧的。”他倒答得理直气壮。“好歹体验了一回,感觉还不赖吧?” “好得不得了。”她说,“对了,这游戏叫什么来着?” “如果我的头脑没完全犯晕的话,我记得是叫‘天地双雄’。” “哦,名字更不赖。”她说,“你现在还打算一会儿陪我去排队玩下一个项目吗?”他狡黠地一笑:“计划有一点小小的调整……或许我可以更疯狂一点。” 朝露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你又想上阵?” “我难得来游乐场,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得值回票价呀。” 朝露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喂,你要去哪里?”他急了,“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朝露回过头说:“我想,我是没法指望你跑腿买饮料了,所以……”她指了指左手边的一个饮料摊位,“我想我们还要耗很久在排队上,还是先买两瓶水吧。” “我可以去。” “如果你不想我气得掉头而去,你最好现在给我坐下。”朝露的口气听上去相当凶,毫无商量的余地。 褚云衡很识相地坐下不动了。 朝露在饮料摊位前先是买了了两瓶矿泉水,又想起褚云衡开瓶不方便,又另外选了一盒利乐纸包装的饮料。 她把纸盒装的饮料先递给他,他解下吸管,戳开饮料口,喝了一口。 “不知道你喝什么,随便买的。” 他看了眼她手上拿着的两瓶水:“不,你已经很周到了。” 朝露确定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顾虑,说道:“或许你更喜欢纯水?” “我不太挑。”他说,“当然,吸管包装的,对我更方便。”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朝露想了想说,“但是瓶盖也难不倒你,我见过你怎么搞定它。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保存一点体力。我觉得,下一个项目不比前一个轻松。” 褚云衡笑了:“你说得没错。” 朝露也感觉轻松起来:“另一瓶水我先帮你提着,等你要喝的时候再给你。” “谢谢。”他说,“本来是想轻装出发,不过,下次看来,我还是应该带个背包出来。” 下次? 朝露傻了几秒,回神见褚云衡还是一脸云淡风清的模样,倒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喝了几口水,搀扶起他说:“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你呢?” 这次他们不是太顺利,排到他们的时候,褚云衡被工作人员拦下了。 “残疾人不适合上去。”说着招呼排在后面的游客上前。 朝露没工夫看工作人员的脸色,只是有些担忧地望向褚云衡。能不能玩上这个项目她不在乎,但是,这话膈应得她心里难受,也不知道褚云衡会作何反应。 这一趟过山车已经坐满了,褚云衡和朝露都没阻碍后面的游客往前排。直到这趟过山车启动,褚云衡才开口:“先生,据我所知,你们的规定里并没有说残疾人不能乘坐。” 工作人员被将了一军,咳了一声道:“但是,也有例外。我们是出于对你的安全考虑。”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安全费心。”他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我确定自己没有心脏病、高血压或者其他心血管疾病,”他居然活学活用,把先前那个工作人员的话重复给眼前这个听,“我只是有一点行动上的不便,我相信你们的安全措施应该有保障。你们并不需要有人在过山车上手舞足蹈是不是?” “这个……” “对不起我接下来可能会稍许冒犯到你……”他突然凑到朝露耳边迅速呢喃了一句,还没等朝露反应过来,他就又转向工作人员小伙子说,“我真的很想陪我的女朋友坐一次过山车。” 朝露宛如石化,她彻底傻掉了。 “让人上去吧!” “就是!做人不要那么死板。” “人家残疾人难得陪女朋友出门一趟,别坏人心情了。” …… 后面的游客看不过去了,纷纷出言帮腔。 过山车刚好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好了好了,你们上吧!”那个工作人员完全被说服了。 朝露还傻在原地不动。褚云衡这会儿倒有些羞涩,完全没了刚才侃侃而谈的气魄,低声用手杖轻碰了她一下:“走吧,我也是不想扫兴,你不要介意我刚才的话。” 朝露坐上过山车后,对褚云衡说了一句:“先是据理力争,又是动之以情,你可真是够狡猾的!” 褚云衡还没来得及接口,过山车已经冲到了第一个惊险关口,他忘了要和她说什么,她也显然没空暇听,两个人同时哇哇大叫起来。 不知是不是已经适应了这种惊险游艺项目,朝露和云衡虽然在过山车上害怕得乱吼一气,下来之后倒比先前玩“天地双雄”时反应小了不少。 褚云衡向朝露为了自己之前在工作人员面前谎称她是自己女朋友的事道歉,朝露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只是一时意外于他的说辞,如今早已经不放在心上,只是声明可一不可再。 褚云衡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又问:“那如果下次还被拦下,怎么说呢?” 朝露想了半天,红着脸道:“大不了我跟工作人员解释,就说……我实在害怕,想让我男朋友陪我上去。” 褚云衡笑得很克制,朝露又羞又恼,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捶了他一下。 他忽然止住了笑,一双眸子黑黝黝的,象是两潭深水,泛着细微的波光。 朝露觉得哪里不对劲,别开眼睛看向远处,那里有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位。好几个游客手上都拿着棉花糖,除了传统的白色糖丝,还有粉红色和淡蓝色的,蓬松松的一大团,看上去格外诱人。 朝露想起昨晚上做的梦,梦里她的手上也有一支大大的棉花糖来着。 她甩甩头,觉得自己不该乱想下去。正好此刻有园内接送游客的电瓶车经过,她转头问褚云衡:“坐车去别的景区么?” “好的,不过,我们可以坐下一辆。”说着,他朝着棉花糖的摊位走去,“我看你一直盯着那个看,买了这个再走吧。” “我去吧。”她阻止他。这个摊位离这里虽不算有多远,但也不算近在咫尺,走过去,至少也要一百米。她不想他耗费过多的体力。 “不,朝露。”他坚持,“我不能做的事很多,不过,并不包括走几步路去买一支棉花糖。” “知道吗?”朝露透过摩天轮的玻璃望向地面越来越小的景物,轻轻地说,“这情形和我昨天做的梦几乎一模一样。” “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嗯,”她说,“照理说我不是那种第二天出来玩之前会兴奋地做梦或者睡不着的人。以前小学时春秋游的时候有时还会有这种情况,后来就没有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居然做梦来到游乐园,就坐在这摩天轮上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人么?”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没看到别人的样子,不过,我那时的意识里,应该身边是有另一个人在的。” “何以见得?” 她把目光转向她:“因为我对他说话了。” “说的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支粉红色的棉花糖,低声道:“我说,我好开心。” ------------ 16上门 朝露和褚云衡越玩越开,堪称渐入佳境。褚云衡甚至很疯狂地陪她去玩水上项目,朝露也没劝阻他的意思,倒像乐得陪他一起疯玩。两个人事先都准备不足,随身也没另带一套替换衣服。因此上第一个水上项目激流勇进之前,朝露还颇担心衣服会因此湿透,等从激流勇进上下来,看着成为落汤鸡的彼此,两人都捧腹大笑。 这倒好,反正已经浑身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干脆豁出去了!他们接着又玩了两个水上项目,这才意犹未尽地打算离开游乐场。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褚云衡在出口附近看到有卖印有“梦之谷”logo的t恤衫,立即掏钱买了买了两件。好在天气已经渐热,虽是傍晚,穿短袖倒也不会很冷,总比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强。朝露和他各拿了一件去附近的洗手间换了。 朝露的动作比较快,先换好衣服出来等他。心里倒不很担心他搞不定这衣服,她是见识过他如何单手开瓶盖的,也知道他平时一个人必须具备自理能力,既然平时在家可以应付自如,现在必定也没有问题。 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短,大概过了三四分钟,褚云衡就换好了衣服。换下的湿衣服被搭在他的左臂上。朝露迎上去,把他的湿衣服拿下来,绞干后和自己的湿衣服一起搭在手臂上。 “可惜这里没有裤子卖。”褚云衡说。 “天不冷,走走就干了吧。”她真心不在意,“反正一会儿就回家了。” “说得也是。”他说,“原本要请你吃饭的。中午那顿也没吃什么。”在游乐园,每个餐厅都是人挤人的,中午他们也只拣了个人少的餐厅买了两只热狗果腹。 朝露确实饿了。这一天的能量消耗委实不小,她想褚云衡毕竟是大男人,中午就吃那么一点,大概饿得更厉害。 出了游乐场,她见他怪不方便地举起手杖要拦车,忙道:“我来打吧。” 他没拒绝她的好意。还好,这里路过的车不少,她很快打到了一辆,还没来得及让他坐上去,就听他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又不顺路。” 他先打开后排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往里挪坐到座椅的左边,随后说道:“谁送女士回家非得顺路不可?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没再多话,跟着上了车,关上车门。 “下个路口就到我家了。”她说,“耽搁你时间了,车资我们一人一半吧?”她的态度反而比在游乐场时生疏了不少。 他根本不理她的这句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朝露好像听见他默默在说:你觉得,这种提议我会答应吗? 她想了想,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是说了出来:“要不,你上我家吃完再走吧,今天一天你也够累了,省得你回家再弄饭;去外面吃,你还得再花时间精力。” “你不会收我饭钱的,是吧?”他眯起眼,带着一丝调皮的坏笑道。 “免费招待。”她说,“就是没什么好吃的。我没让我妈留菜,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吧。” “这样最好。” 朝露低估了母亲看到褚云衡时的反应,显然,她太意外了。 “小褚!”哐当一声,手上的炒菜铲子落了地,她嚷了一声,“你怎么会上这来?” “阿姨你好,也没事先打招呼就上来了。”褚云衡倒是落落大方的。 朝露扯扯母亲道:“妈你先让人进来再说。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很累了呢。” “哦哦,走了一天啊,那是够累的了!”贺蕊兰热情地搀住褚云衡往里走。“我说小褚啊,你最近怎么老是在外面一走走一天啊,这样怎么吃得消呢。” “还好啦,今天就是玩得时间久了些,中间也是坐坐停停的,并没有那么累。” 贺蕊兰搬开餐桌旁的一张椅子,招呼他坐下。褚云衡只站着不动。朝露略一思忖,明白过来,忙道:“你坐就是了,就是湿了,一会儿也不过擦擦,又不麻烦。” 褚云衡这才坐下。 贺蕊兰也才注意到,两个人裤子都有好大的湿渍,不免生疑,问道:“你俩这是掉湖里啦?” 褚云衡笑而不语。朝露憋着笑说:“差倒也差不多……” “阿姨,我和朝露去游乐场玩了一趟,那里有水上项目,所以才弄湿了衣服,你别担心。” 贺蕊兰眼珠一转,象是看出什么来,转而问朝露:“你出门时也不是这一身哪。” “衣服湿了,正好有卖t恤的,就买来换了。”朝露解释道。 贺蕊兰此时倒笑了:“还别说,这衣服穿你俩身上倒是不难看。” 朝露心思一动,瞬间面红耳赤。她偷偷瞅了一眼褚云衡,他也一言不发,显得若有所思。她相信褚云衡买这两件一模一样的t恤衫时并未多想其他。如今被母亲这一说,倒显得象是故意穿成情侣衫的模样似的。 打住打住!别自己胡思乱想了!朝露下意识地揉揉脸,脸颊的温度比掌心还高很多。也许妈妈也没别的意思,全是自己在胡乱联想呢。 她咳了一声,道:“妈,幸好你还没吃,回来的路上我还担心没菜招待客人呢。走走,我帮你一起弄菜吧。” 贺蕊兰道:“你去陪小褚说说话,我再炒两个菜,很快开饭。咦,我的锅铲上哪儿去了?” 朝露想起来了,锅铲还在门口躺着呢!她走到门槛边捡起锅铲,递给母亲。那一刻,她分明看见母亲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不是母亲接得快,那只可怜的锅铲险些被她又砸到地上。她看着母亲关上厨房门,转身,有些心虚地冲褚云衡笑笑,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挨着他也坐了下来。 “你不先去吧裤子换下来吗?”他说。 “我……我一时忘了。”朝露的确没想起来。“可是你呢?”她反担心起他来。昨天才听说他的呼吸系统敏感,着凉的话恐怕对身体更不好。何况,他昏迷了几年,体质恐怕不会太好。 “我是男人,没所谓。” 朝露笑:“这逞强的样子,倒真像男人惯有的风格。” 她暂时撇下他,进屋换了条裤子出来。脑子里一时有了个主意,于是对褚云衡道:“你要是不忌讳,我拿我爸爸的旧裤子给你。” “我当然没什么,只是这合适吗?” “你不介意,就没什么不合适的了。”朝露转去母亲的房间,从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条半旧的西裤来。她看了看腰围尺寸,褚云衡应该可以穿。 她把裤子放进了浴室后,对褚云衡说:“去换吧。你的湿衣服,干脆也别带回去了,你不好拿,下次让我妈带给你。” 吃饭的时候,朝露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母亲对褚云衡的态度,讨好得实在没有掩饰。倒也不是那种对东家的刻意逢迎――朝露还宁可是那样一回事,可看母亲的样子,倒像是看到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似的,又是喜欢又是激动,没一会儿工夫,褚云衡面前的饭碗已经堆得跟小山似的了。 “小褚啊,朝露不懂事,拉你去玩也没个分寸,今天受累了吧?” “不是的,阿姨,是我请她陪我去的,我谢谢她肯花时间陪我才是。” “是这样啊,那她也不该让你搞得一身湿回来。” 朝露哭笑不得:妈,你到底是谁的亲妈呀! 褚云衡“没事儿,挺好玩的。我还想再去一次呢。” “还去?”贺蕊兰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压低了声音缓和道,“年轻人到处玩玩也是应该的,不过还得注意安全。” “是的是的。”褚云衡边应和边点头。 晚饭过后,褚云衡起身准备走。贺蕊兰硬是留他吃了水果,他也没客气,吃了两块苹果后才告辞。贺蕊兰让朝露送他下楼。 “我妈妈话比较多,你听着别嫌烦。”楼道有些窄,她走在他的身后,道。 “不会,”他说,“我觉得很亲切。” “那就好。” 送至楼下,他让她留步。她说不出具体的因由,也许有不放心,也许还有别的,总之她暂时还不想上去。“我送你到小区门口,看你打上车再走。” 他没拒绝。两个人一时倒无话起来,沉默地并肩走到小区门口。朝露替他拦了车,看着他坐上去,朝他挥了挥手。 他按下车窗,对着她说道:“今天我也很开心。晚安!” 朝露看着车子驶向另一个路口,慢慢地转身往回走。脑子里还尽是白天和褚云衡在游乐场时的画面。这一天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她还记得早上出门前,母亲曾问她回不回来吃晚饭,一晃眼工夫,就已经是大黑天了。他们玩了“天地双雄”、坐了“过山车”,上了摩天轮,在人造的海岸边玩了沙子,又去激流勇进了一把……她事先可没想到,以褚云衡的身体,居然那么能玩儿,而且,她确信,要换了别人作陪,她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被带动得这么“high”。 褚云衡刚才说:他还想再去玩一次;朝露几乎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下一次呢? 想到这一点,朝露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泄气。 …… 一进了家门,她才从乱纷纷的思绪里走出来。让她清醒的是贺蕊兰: “朝露,你居然把你和小褚的事瞒得密不透风的!”母亲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倒像有乐见其成的暗喜。 “妈你想错了。” “那你说说,怎么会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是去游乐场!”贺蕊兰不依不饶盘问到底。 这两张票的来龙去脉说来太复杂,朝露想想还是简单带过比较好:“就是他们学校发的票,他不想浪费。昨天我正好去他家,他就给我了。我不想平白受人恩惠,就邀他一起去。” “ “做得好。”贺蕊兰眉开眼笑,“不管怎么着,你这步做对了。” “妈――”朝露拖长音以示抗议,“别再胡扯了,根本没你想的那回事。” “你敢说,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贺蕊兰问得直白。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她否定母亲的质疑完全出自本能。只是话出口后,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心里某个地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贺蕊兰说:“你要真没有,趁早离人远些,别害了人家小褚白费心。”说着撂下她走进厨房刷碗。 费心? 朝露揣摩着这两个字,有些说不清的感受。她细细回想,褚云衡对她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否认他对她的费心,那就太不该了。 或许,她真该离他远些。 或许,也无所谓刻意疏远,她和他,也不太有机会再接触了吧。 思及此,她没有释怀的解脱,反多了遗憾的愁绪。 一个令她自己都鄙视自己的念头抓住了她:如果,褚云衡不是残疾人,该多好?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失眠。细想着母亲那句“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面对别人,只需要面对自己。是的,她承认,她对褚云衡是有好感的,他是特别的,同她以前和现在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那种感觉,有点像当年她对方蕴洲萌生好感时的感觉。如果说,方蕴洲曾经于她是一个发光的存在,那么,如今的褚云衡,光芒更胜! 可是,他是一块有明显瑕疵的玉,她看着那道裂缝,不敢轻易出手。 不是单纯因为她嫌他的瑕疵碍眼,而是,她的内心深处也深深觉得,这块美玉更值得一个对他报以完全欣赏态度的人来拥有,而不是被一个不时怀疑他价值的人获得。既然她做不到忽略那道瑕疵,她便不想耽误他。 ------------ 17骆驼 第二天,朝露照常上班。一晚上没睡好,她的眼睛有些肿,黑眼圈也浮了上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去茶水间泡咖啡。她很清楚,今天这一天恐怕得靠咖啡硬给自己提神才能展开工作了。 “你昨晚没睡好?”送文件进方蕴洲办公室的时候,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说。 “昨天在外面玩了一天,有点累。不过不打紧。”她收起签好字的文件,从他的桌子旁走开。 “中午开完会一起吃饭?”每周一都有中层以上的例会,她作为秘书要做会议记录。 “好的。”她说。 “你今天答应得很爽快。” “是你说的,一起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她退出门去。 “你下午需要请半天假么?”吃午饭的时候,方蕴洲问她。 “不需要,谢谢。”她说,“我没有生病,也没有要处理的私事。我没有请假的必要。” “昨天玩得好么?” “嗯,很开心。” “哦?”他摸了摸下巴,“很少听到你能这么说。” “兴许是吧,”她说,“我的确不是容易开心起来的人,不过昨天我真是难得尽兴。” “哪里这么好玩?说来听听!” “‘梦之谷’,本市新开的游乐场,你去过么?” “没有,”方蕴洲道,“我只知道欢乐园,那个我们小时候就有了。记得么?我和你还去过的。” “记得。”她说。没错,她记得。只是听他突然提起,才发现记忆已经朦胧了,昔日的种种都若真若幻。她不太记得那天具体的细节了。 “这世界在变,连游乐场的设施都会被淘汰。和新建的游乐场比起来,原本的那个就变得不够瞧了吧。”方蕴洲不无伤感地说。 朝露道:“也不能简单地那么说。我想,即使有一天旧的游乐场被拆除,还是会有很多人怀念曾经在那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新的事物可以取代旧的事物,但不能否认,它们也存在过……”发现方蕴洲看她的眼神起了变化,她住了口,暗悔自己说得太多,不知节制,倒无端引出他别的念想来,她的本意绝非如此,于是又道,“只是有一点,人的记忆力和精力终归有限,大多数人都只能把过去甩在脑后。存在过的东西,远没有眼面前的东西来得重要。对此,不需要太感慨,因为,理当这样才是。” 方蕴洲沉默了一会,说:“你能这样想,未尝不好。” 朝露没有搭话,把头转向旁边一桌。恰好,正对着她的是同一栋楼里上班的职员。她曾经在电梯局促的空间里,无意间瞥见他的胸卡,因此知道他是楼上一家公司的技术部经理。大概三十多岁,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肚子已经微微露出发福的迹象,藏在无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气息。此时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女性,看侧面大约二十六七岁。 方蕴洲问:“你认识他们?” “不算认识。”她压低了声音说,“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数了数数。”她难得地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数数?” “你刚来这里上班不知道,我大概在这栋楼里不同的餐厅遇到过这位男士和不同的女士相亲过不下七次。――也许还有我没碰到的次数。” “午休时间相亲?”方蕴洲愕然。 “大都市的人,时间宝贵嘛。”她说,“据说楼上那家公司的男职员都是属骆驼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苦耐劳?” “你的中文理解力还不算退步许多。” “一方面急着成家,一方面又立业当先。”她喝了口果汁说,“第一次见面的人,质量良莠难测,额外安排时间相亲,嫌浪费吧。” “你怎么知道是相亲?” “这里餐厅的桌子间距大多不大。”她说,“我的耳朵又很灵敏。你知道,很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吃饭,无聊的时候,也会……” “原来你也会有八卦的心思。” “我本来就是个俗之又俗的人。” 方蕴洲又把声音特意压低了一个八度:“我明白他为什么会相亲七八次还没成功了。是个女人都无法接受这种没有诚意的约会吧。” “未必,也许对方是只母骆驼。” 方蕴洲笑:“朝露,士别三日,你的冷幽默让我刮目相看。” “你说的这点,最近我也发现了。”朝露若有所思。 饭后,朝露正要和方蕴洲站起身回去上班,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响了。她看到了闪烁的屏幕上映出的“褚云衡”三个字,立刻接了起来。 “嗨,”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并且用眼神示意方蕴洲先走。“我早上起来还在想,你今天上班要不要紧。” “我的住的地方离大学很近,我走过去并不吃力。”他说,“上课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坐着。我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我能……照顾好自己。” “或许你需要物理治疗什么的。”她记起暴走之后的那个周日,曾经听见林书俏建议他去做物理治疗。 “不,我不需要。”他迅速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打来是想问你,你父亲的裤子,需要干洗么?大概是年头久了,我找不到洗衣标了。” “那本来就没有什么洗衣标,是我妈妈买的布料自己做的。”她说,“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 “如果是这样,我就放洗衣机洗了。” 朝露忙说:“不用麻烦了,反正也是不穿的旧衣服,下一次给我妈直接带回来就好。”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终于,褚云衡的声音再次透过手机传了过来:“朝露,上次在我家门口,我说‘有空欢迎来玩’的话,是真的。” 朝露记起来,那正是他送她游乐场门票的那一次。 她舔舔嘴唇:“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再见,朝露。” “再见,云衡。”她握着手机,过了两秒才挂掉了电话。 她发现,去掉他的姓氏、单叫他的名字并不困难,对于他这个人,她早就已经建立了一种如友人般熟稔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象刚才这样称呼这他其实更为顺口。 她走出餐厅,一直到走到电梯口,整颗心都还在扑通扑通急促地跳动着。有上百种念头一起席卷过来,令她欣喜而惧怕、心驰神往又闪避不及。唯一不能欺骗自己的是,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的的确确是发自真心。 那句话是――“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如果说,当他第一次在家门口对他发出邀请时,她只当做是他的客套;那么这一次,她知道,他不是。 她已经二十六岁,是个明白大多数世事的年纪了。 他触摸到了他的心弦,感受到那里的震颤。她为此心悸,更为此感动。 还有,一阵雀跃涌上心头。 她一回头,看见刚才在餐厅吃饭时遇到的那个被她称为“骆驼”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等电梯,他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在对方发现异常前扭回头来。她始终没有看透,刚刚结束的那场相亲,结果是好是坏。 她听见那个人在和谁打电话:“见了,还行,没什么感觉,不过可以再交往看看……至少长相还不错,工作也稳定。” 原来,“爱无能”真的是都市的一种流行病。而这种病,居然是能和积极寻求婚姻伴侣并存的! 电梯来了,她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骆驼男”已经挂了电话,跨着修长的双腿走进电梯。 “进来吗?”他还是很有涵养地问了一句。 她点点头,跟了进去。他伸出手,按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这个世界上,四肢健全、有着光鲜外表、体面工作的人并不少,而且,如果不是用太刻薄的眼睛看过去,绝大多数都是总体善良又素质良好的公民。只是,能让人觉得有趣而难忘的,着实罕见。 稀有的并不是四体敏捷的人,而是后者。满大街的男人都是能健步如飞,却没有谁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又或者是陷入困惑矛盾之中。 “对不起,能帮我按一下‘18’么?” 朝露恍惚间听到有个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她下意识地按了“18”的楼层按钮。 “谢谢。”她好像看到那个人冲她温暖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来,拄着手杖往里挪了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回过头,却没有再发现那个拄着手杖的男子。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刚才都是她的幻觉,倒是多亏这幻觉提醒,否则她险些忘了按自己所在的楼层。 不知道为什么,朝露感觉,心里某个被她刻意用链条拦起的地方,沉重的锁仍明晃晃地悬挂着,却有一处小小的环扣,“咔哒”松了。 ------------ 18诚实 转眼又到周六,朝露在家觉得待着无聊,便给若枝打了电话,问她家里是不是走得开,要是得空,想和她聚聚。也巧,若枝立即接口说她也正想找她说说话。 朝露隔着电话,觉察出她的声音有异,倒生出些担心来。当即两人约好一同吃午饭,朝露问她想去哪里碰面,若枝的语气也是透着股百般无趣的意味,似乎不想为此费脑力,懒懒地说了句“要不就上次见面的“猫与森林”吧。 这次是若枝先到了一步。朝露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着了,膝盖上蹲着一只店里的花猫,手心里捧着半块炸鱼逗弄它。见朝露来了,才把猫放下。 朝露看她的样子倒还如常。头发烫得很时髦,脸上化了淡妆,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你近来忙什么?”若枝问,“本来上个礼拜天就想见见你,不过打你手机,你没有接。后来我又打你家里的电话,你妈又说你出去了。” 朝露回想了一下,若枝打来的时候,正是她和云衡去游乐场玩得疯狂的时候,所以也没留心手机响。后来直到褚云衡在她家吃完了饭,她送了客回来,才看到有若枝的来电提醒。那会时间已经不早,她想着多半也没什么急事,就没有回过去。第二天忙忙碌碌,也就忘了这回事。 “不好意思,我那时没听见手机,事后一忙,又给忘了。是有急事?” 若枝苦笑了一下:“倒也没什么可急。” 朝露心里觉得不太妙,面上却只是淡淡的:“急不急的,都说来听听。” “这年头来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若枝一低头,冷着声轻轻地道,“潘海在外面有人了呗。” 朝露本来坐在她的对面,一听这话忙站起来,坐到她的旁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你多心瞎想?” 若枝的声音听来冷静,只是被朝露轻扣在掌间的的手却发着抖:“你知道,我如今的空暇时间多得很,我总有我的办法知道。你也不用听这些无聊的手段。终究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傻子就算好了。” 朝露到底年轻,又没经历过婚姻,且细算来,连正经恋爱都没怎么谈过,平日里看着是一副老成的样子,遇到这种事,还真不晓得从何开解。憋了半晌,才道:“那你预备怎么样呢?” “我现在还没想好,也没和他摊开把事情闹出来。他回家还算勤,对我也不差,先相安无事地过着吧。”若枝瞥了一眼朝露,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这种事,我既然告诉了你,就没打算在你面前继续充脸面。” 朝露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换我遇到这种事,我是演不来戏的,也看不得最亲的人在我面前做戏。若枝,”她的语气充满诚恳,“不是我希望你们过不下去,只是,替你委屈了些。” “朝露,你的精神洁癖向来比我重,心气也比我高。只不过,你以为事到如今我隐忍不发是出于对潘海的夫妻情分?”若枝冷笑道,“要真这样,我也太没出息了。” “那你是为了孩子?” “孩子固然是一方面,我也为了自己。”若枝说,“不管将来是和是离,已经到了这一步,先不动声色往手里抓几张牌再说。” 朝露有些明白了。 若枝看着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一点也不善良?” “哈,这个我管不着。”朝露不着痕迹地轻吸了下鼻子,“我只知道我站在你这边。” 若枝的心情似有好转,拉着朝露问起她的近况,免不了又提到方蕴洲:“你和他最近相处得还好?” “很好。”朝露说,“他从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我以为你多少会尴尬呢。” “一开始的确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波澜不兴?” 朝露笑了笑:“水都快干了,哪里还有什么波澜?瞧见没?”她指指自己的眼尾,“仔细看都有干纹了,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我们几岁,现在几岁?还老揪着过去不放做什么? 若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我看你的眼睛倒越发水汪汪的,分明是神采奕奕啊。” 朝露睫毛一颤,笑道:“那是我眼睛本来就长得好。” “你少用嬉皮笑脸糊弄我。”若枝说,“你这个人,看着心思深,其实喜怒哀乐一点都藏不住,又不惯作假。远的不说,单看你上次同学会上连基本应对都懒懒的样子就知道。能让你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事有多少?你别怪我翻旧历,也就过去你和方蕴洲好的那会,我才见你那样从内而外透着股高兴劲儿。我今天刚见你,眼前就是一亮,当时还想是不是因为方蕴洲的缘故,可看情形又不关他的事。”她拿手推推她,“说说,是不是遇到什么艳遇了?” 就在若枝唧唧咕咕说个不停的时候,叮叮咚咚一串琴音流进朝露的耳朵里,引得她忍不住就朝店里那架钢琴瞧去。弹琴的是个穿着燕尾服、梳着小辫的年轻男子,大概是店里新请的琴师。眼见不是自己心中一时所想到的那个人,她暗自笑自己精神恍惚,怎会一听见琴声就想起“他”来。那个人,明明说了今天要去自己家看望父亲,哪里会来这里。 “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朝露猛一听若枝这么说,倒有些扭捏起来。 “完了完了……连自己笑没笑都无知无觉了,朝露,你还瞒我!” 她望向前方一张空着的桌子,仿佛看见很久前的某个下午、那支斜倚窗台的手杖,还有那时漏满半室的阳光,心头莫名地暖起来。 “若枝,”她若有所悟,“我的心思,原来已经那么明显了啊。” “你这人要是心里对谁好,就根本藏不住。” 朝露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丝释然的笑意爬上嘴角:“那就不藏了。” 朝露暗暗揣着件心事又过了整整一周。几天来有事没事总盯着手机看,一有响动都会很激动地接起来。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在盼着什么,可是,那个人的电话一直没再打来,为此,她原本有几分笃定的事,如今却没了把握,弄得她得有些垂头丧气、患得患失。 周六,她大早上起来,就见母亲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你不多睡会儿?”贺蕊兰见她已经洗漱完毕往餐桌旁一坐,就给她盛了碗稀饭。 “睡不着。”她说,“……妈,你要去褚云衡那儿么?”她明知故问道。 “是啊。”贺蕊兰坐下,夹了根酱瓜。 “那个……上次去游乐场回来,我借了条爸爸的裤子给他换,你别忘了拿回来。” “哦,知道了。” 朝露划拉了两口稀饭,也没就菜就咽了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扯什么:“妈,你记得一会儿给褚云衡换床单时,要开窗子。他的呼吸系统好像有些过敏,受不了灰尘什么的。” 贺蕊兰放下碗,看了她一眼说:“瞧你说的,倒像我是头回去的。” 朝露脸登时通红,也不好意思再嘱咐什么。再者,这些嘱咐原也像是没话找话,母亲照顾褚云衡的日子比她长得多,她所知道的,母亲怎么会不比她清楚。 她闷头吃饭,心里慌得很,就怕母亲多问一句,自己露出马脚。谁知才吃了几口,手机铃声从她的卧房里传出来。虽不很响,却足能让她听个清楚。 她腾地站起来,撂下碗筷就往房里走。 褚云衡!她握着手机,一时忘了接起来,阖上眼,只觉得,这会儿的铃声都比往日好听。幸而对方有耐性,没有早早挂断。终于,在电话响了好一阵之后,她接了起来。 “喂喂……”她的声音都打着颤。 “朝露,是我。” “嗯,”她傻傻地握着手机,心跳得连句整话也说不出,“嗯!” “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还来吗?” 褚云衡的声音很是平常,只是只这一句过后,呼吸便有些深重。他沉默着,等待她的回答。 这话照理问得奇怪,原本她去他那儿就是替她身体不适的母亲来做一两回替工的,现在母亲身体好了,自然没有她再去的必要。可是,“道理”这种事,眼下不管用了。 朝露还没回答,就见贺蕊兰站在自己门口,带着考察的目光打量自己。有些话,当着母亲的面,她倒说不出口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褚云衡的声音听来有些沮丧,“本来……大周末的,你兴许就有别的安排,我不该打搅你。” “没有别的安排。”眼见母亲进了自己卧室,朝露脱口而出道,“真的没有。”她听不得他语气中的失望,那简直象是能隔着手机信号传染给她。 “那……你就好好休息两天吧,”他的话里生出些许退缩之意,“我这里的事,麻烦的很,本来,也不该总去烦你……” 朝露还在犹豫怎么回答,却见母亲此时竟然回房换回了家常衣服,站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一脸了然的样子,又慢慢从她房里走了出去。 朝露想起若枝给自己的评价,说她藏不住心事,不禁失笑,心里倒打定了主意:“不麻烦,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再给我沏上一壶沉香茶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 19耍赖 在褚云衡家的门口,朝露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正是沉香独有的芳气,浓郁又不失清雅温润。朝露深吸了一口,觉得来的一路上那颗略微紧绷着的心些许松弛下来。只是低头见褚云衡是坐在轮椅上给她开的门,不免担心:“你的腿又不舒服了?” “不是。”他把放在膝盖上的一个托盘拿起来放到桌上。“我在厨房煮了茶,不好拿,还是轮椅方便些。” “这么开的水,你每次拿起来可要小心。” “我这托盘是特制的,又有凹槽,稳得很。”他说,“其实我平时多半是用房里的饮水机,只是这沉香茶,非得沸上一沸才出味。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偶尔弄点茶,也不用讲究,直接在厨房喝就行,你来了,我总不能让你站在厨房里喝茶。” 朝露心中感动,她的一句戏言,竟让他不顾身体的不便,亲自烹茶相待。等她洗完手出来,褚云衡已经把轮椅折叠起来,换了手杖。桌上有两杯倒好的茶水。 “我本来是想等我做完了事再讨杯茶喝,没想到,你都准备好了。” “你过来也不是很近,天又热,你刚从外面来,一定也渴了。” 朝露也未多客套,坐□后,端起茶杯凑近鼻子闻了闻。“好像和上次的味道有些不同。” “我加了些普洱,你试试。” 朝露喝了一口:“我不大懂茶,可我喜欢喝你这儿的茶。” 褚云衡沉默地看着她。 朝露觉出气氛不大对,掩饰地道:“你是我接触过的最风雅的一个人了。” “只因为一杯沉香茶?” “也不是,我……我就是觉得你和一般人很不一样。”朝露察觉出自己话里有容易让人误解的意思,顿时连拍死自己的心都有,“我的意思是,你不俗气。” “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有些超脱的吧。”他笑了笑,坦然的语气象是在说最平常的事。“只不过,每天的日常生活终归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免俗的。”他用右手握了握自己的左手。 “有时,也会感到辛苦,对不对?” “当然。” “有没有想过……找个人帮你一把?” 褚云衡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有啊,所以,我才请了钟点工。” 朝露低头道:“我说的,不是钟点工。” “呵,”他扶着手杖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如果你说的是伴侣,那么,就和对钟点工的期望全然不同了。你也许会觉得我不现实甚至是不自量力,可是我还是得说,我对于另一半的要求并不是一个料理家务的钟点工、或是伺候残疾人的保姆。我的身体虽是这样,可并不表示我可以降低我对感情的期望值。” 朝露站到他的身前,诚恳而又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的要求,丝毫不过分。本来……感情的事,就应该是纯粹的。” 褚云衡深深地回望着她,半晌,他认真地说:“朝露,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的念头了……如果、如果我不是残废的就好了。” 朝露的头“嗡”地炸开了。那句话的杀伤力太强,象是突然爆裂的弹片,把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痛了。不久前,她自己也有过那个念头――“如果褚云衡不是残废的就好了”,可是,现如今听他自己这么说出来,她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是什么?茫茫浊世中难得的稀世珍宝,要真是美玉无瑕,只怕早被人捡了去,还轮得到她?她真傻,现在才弄懂这个道理。 “即使你是残缺的,也依然很好。”她柔声细语,却说得字字清晰。 褚云衡倒象被她的话震住了,后退了一小步:“……你并不真那么想。”他有些泄气地说,“你早就拒绝过我,不是吗?” 朝露立刻听出他话中有话:“你这是从何说起?” 褚云衡朝她近前半步,凝视着她的眼睛,嗫嚅道:“任何健全的女孩,听到别人要把自己介绍给一个残疾人,总是会排斥的……我只想知道,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惹人嫌弃的残废?” 朝露足足用了十几秒才消化了他的话。重点是,她明白了,褚云衡早就知道她是母亲有意安排给他的相亲对象。想到这一层,她扭头便走。 这算什么?她觉得自己象只猴子一样被人戏耍了一通。褚云衡也许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知道她是谁。他一步一步攻陷了她的心房,或许为的只是证明自己的魅力不输给正常人。她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更加伤心。 “朝露,你站住!”褚云衡边拄着手杖试图追回,边在她身后急嚷。 朝露已经走到门边,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就要拉门。 褚云衡的手杖撑得太快,两条腿交替间乱了节奏,他竟然被自己的腿绊了,他闷哼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冲。朝露回头,也忘了生气,赶忙伸手扶他,却被那股冲力也带倒在地。 两个人同时“哎哟”叫唤了一声。 朝露和云衡两双眼睛互相望着,也忘了要从地板上爬起来,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褚云衡一伸胳臂,把开了一条门缝的房门给推上了。 他离得那么近,朝露被他的呼吸弄得脖子痒痒的。可是,说不清为什么,她并不急于推开他站起身。 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右手却准确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又顺着鬓角一直摸索到她的唇瓣。她也不自禁地跟着阖上了双眼。那种痒痒的感觉更甚,他的触摸、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无不令那种酥/痒的感觉都从她的肌肤一直渗透到心里。她很难说那是一种纯粹舒适的感觉,可是,却令人陶醉,不愿撇弃。 她凭着下意识,也去碰触他的肢体。她握住了他的左手,轻轻地搓揉着,好像那样能使得它恢复生气,最后把她贴向自己的胸口。 “朝露、朝露……”他仿佛呓语般一遍遍地叫轻声她的名字,身体不安地扭动着,有些吃力却十分努力地贴紧她。 她伸出手臂,圈住了他。他的吻落下来,蜻蜓点水之后,是猛烈如暴雨般的狂热。 “朝露,你要知道,我的左手虽然不济事,触感还是有一些的。你下次可别随便往哪里都一放,小心我情不自禁……”热吻之后,他有些脱力地说。 朝露睁开眼,见他挂着一丝戏谑的坏笑看着自己,假装生气地把他的左手甩到一边。理理头发,靠着门板坐起来。 褚云衡调整了一下/体位,单手慢慢撑起身子,也靠坐在了门板上,主动拉住朝露的手说:“不生气了么?” “你该早让我知道,你认得我是谁。”对于这一点,朝露还是有些介怀。 “不,我们见面之前根本不算认得。”褚云衡对此有不同看法,“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暴走那天,那个时候,我也并不知道你是我爸和你妈商量好要给我介绍的人。直到第二天你来我家,我才知道你就是贺阿姨的女儿。” “他们一早就跟你说了相亲的事?” “也不是。只是有一次我回家,偶然听见贺阿姨和爸爸在说,大致就是本来想给我们安排相亲,可是你不乐意见我,因为我……” 朝露听了这话倒反而觉得愧疚:“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 “我理解。”他拿起她的手掌,放到唇边啄了一下。 “你看啊,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认得谁,”朝露笑着说,“我固然没一眼看中你,你也未必对我就有兴趣了。” 他跟着笑了:“那倒是,我虽然条件不佳,可也不是品味很低的人,感情方面,挑剔得很。” 朝露忽然想起件事:“可是我记得,直到上次去游乐场之前,你也没对我产生兴趣啊。要不然你怎么还送我两张票,要我去和我男朋友约会呢?” “不然你认为我能怎样?”褚云衡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我既不知你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又不知你对我的想法,而且……坦白说,我连自己接下来要拿你怎么样都没有下定决心……如果你真的欢欢喜喜拿了票和别人去了,我也就死心了。” 朝露笑骂道:“狐狸!”嘴上骂着,身子却不觉往他肩头靠过去。 褚云衡轻轻松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在地上撑了一把。 “我以为你会叫我‘老狐狸’的。” “你不老啊。当时看照片,我以为你最多三十岁。” “你真老实,我以为你会很夸张地说,我看上去最多二十五。” “你要二十五咱俩就没戏。” “为什么?” “我不接受比自己小的男生。” “幸好幸好。” 朝露此时也看出自己这样靠着他,其实他须费一番力才能稳住,可是,她又不想离开她的肩膀,于是就挽住了他,悠悠地道:“你现在,下决心了么?” “嗯。”他说,“我今天打电话叫你来之前,就已经下决心放手一试了。”他指了指被摔在一旁的手杖,“即使拄着它,也要追上你。” 朝露故意玩笑道:“要是我撒开腿跑,凭你哪里追得上?” “你要是不回头,我当然没戏;可只要你肯停下来看我几眼,我就有希望赶上你了。” 朝露撇嘴道:“那今天这算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你就耍赖倒地不起了。” “这可不是预谋的。”褚云衡腾开右手,身子晃了晃,朝露连忙紧张地侧过身扶他,却被他右手大力圈住,按压下来,他又深深地吻了她许久,最后,才喘着粗气,带着心满意足的笑说: “这才是预谋好的耍赖!” ------------ 20虚荣 这天下班,朝露因为手头有一些事要处理,就比平常晚了半小时出来。恰好在电梯口碰见财务部的emma,他们工作上的交流不多,但因上回暴走活动上聊了几句,彼此不算陌生。两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在电梯里随意聊了起来。emma无意间说起自己今年年底预备结婚的事,朝露倒有些意外,在她想来,emma不过刚刚毕业不久,年纪尚小,竟然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对象。她不禁说:“据说现在电视里上相亲节目的不少还是在读的大学生,我还说怎么这么急,没想到是我落伍,被你们年轻人赶在了前头。” emma笑笑说:“这个因人而异的,我和我男朋友认识好多年了,感情和各方面的条件也都已经成熟稳固,早点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正说着,emma手里的电话响了,她似乎也知道差不多这会儿会有电话进来,立即就接了起来:“我已经下来了,直接上停车场找你。” “男朋友?”朝露问。 “嗯,最后再享受一段恋爱时光。” 朝露忽想起自己下午忙着做事,已经半天没留意手机,也不知会不会错过什么电话,便拿出手机来看。果然五点多钟的时候有两通未接电话,间隔时间很短,都是褚云衡打来的。又见有一条短信,也是他发来的: “我在你办公楼下的沙发坐着等你。万一你要加班走不开,下来让我见个面,我就走。” 朝露心里甜丝丝的,盯着短信看了又看,舍不得漏掉一个字。直到电梯门打开,她才放回手机,和emma一同正往刷卡处走。才走了两步,她想起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脚步也停了下来。“emma,我忘了点东西在办公室,你先走吧。拜拜!” emma不疑有他,跟她告了别。她舒了一口气,转身闪到闸机口边上的一条小过道上,随后拨通了褚云衡的电话: “云衡,我刚看到你的短信。我……快下班了。” “事先没跟你说好就来了,一直也没见你回复,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还好我没走。你要下来了么?我还在沙发上坐着。” 大堂里有好几张沙发,朝露所站的角度,正好看到褚云衡,他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之所以一眼就能发现他,是因为沙发的扶手旁靠着一根黑色的手杖。 朝露想了想,说:“我大概还要一刻钟……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你去我们地下层的云山咖啡店等我吧,我正好也有点困,一会儿想先喝杯咖啡提提神。” “不麻烦,我还可以先给你点上一杯咖啡。你喝什么?” “热拿铁吧。” “好。”他挂了电话,拿起一旁的手杖,慢慢站起来。 朝露躲在过道里,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客用扶梯的方向走,几乎不忍地想追出去叫住他。可她终究没有。她不想为自己找借口,说什么这是自己一时糊里糊涂才撒了个小谎,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举动――她就是不想让同事见到褚云衡。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依旧很怕让身边的人知道,她的男朋友是一个残疾人。纵使,褚云衡是那么出众的一个男人。但是,别人不会了解,只会把她的恋爱当做笑谈。 她和他也曾走在街上,甚至在游乐场里疯玩,但那时,他们连最普通的友人关系都未必算得上,她的心里是坦然的,也不惧周遭看他们的目光。并且,那些场合里没有认识她的人,所有人都是匆匆过客,她自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可是,在相对亲密的人际圈子里,除了母亲那儿,她还从来没有让褚云衡亮过相。他们的交往时日尚短固然是重要原因,可除此之外,朝露叩问自己,她又何尝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向别人坦然介绍:这就是她的男朋友。 她恨自己的虚荣软弱,又挣脱不掉。 她的手机短信提醒再次响起,她点开一看,眼泪立时掉了下来: “热拿铁点好了。你还要多久呢?” 在这句话的后面,是一张笑脸的表情。 她用餐巾纸按干了眼泪,稳定情绪后,才刷了门卡,走出了闸机口。 他靠着墙角坐着,一见到朝露进来,有些迷离的眼神顿时变得明亮而又温柔。 “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会加班。”她低着头说。 “还好没晚几分钟,本来我也没和你事先说好,能见上就已经很满足了。” 朝露掩饰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了,我并没告诉过你我公司的地址啊。” 褚云衡道:“抱歉,我自说自话查了你们公司的地址。还好你告诉过我你在什么公司上班,你们公司呢又挺有名气,网上有你们办公地址。我实在不想等到周六,所以……就这么跑来了。” 朝露听他如此费心,也不禁又感动又得意。刚才那些低落的情绪被扫空了大半。她决定暂且丢开它们,好好地和褚云衡享受这个晚上。 “喝完咖啡我们去找个中餐店吃晚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粤菜馆不错。” “没问题,你决定。”褚云衡宠溺地看着她用小勺吃他为她点的一客焦糖布丁,“还好,我差点给你点起司蛋糕,后来想想,我们大概还会去别的地方吃晚饭,就改了布丁,要不然,你该吃不下了。” 朝露嘻嘻笑道:“别看我这样,胃口一向好。” 褚云衡道:“嗯,吃相也很好。”说着,凑近她低声加了一句,“特别可爱。” 朝露①38看書网地把一勺布丁塞进了他的嘴里。 褚云衡笑纳。 “云衡!” 朝露正和褚云衡笑闹,蓦然听见头顶有人说话。朝露抬头间,对方已经走到他们的桌子旁。来的人也是熟面孔,正是那个娇俏可人的林书俏。朝露虽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对人家心有戒备未免可笑了些,但这会儿见到她,心里总有些别扭。她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林书俏,对待褚云衡的感觉绝不止于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最要命的是,朝露必须承认――林书俏长得又美又迷人。有些美丽,不怎么让人记得住,而林书俏的美,不属于这一种。 “嗨,书俏,这么巧!”褚云衡招呼道。 “我下午在附近办点事,完了就想下来休息下喝杯咖啡再走。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你平时可是难得来市中心的。”林书俏也没客套,直接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冲着对面的朝露笑笑点了个头。朝露也礼貌地笑了笑。 “女朋友?”她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褚云衡说:“是的。她叫董朝露。你们也见过的。” “嗯,我记得。上次在你家,董小姐走了之后,我还问你,你说不是。没想到……云衡,你行动很快嘛!” 褚云衡的表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口中却在用玩笑话遮掩自己的羞涩:“我?我行动可快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运气好,碰到一个愿意为我留步的。” 朝露笑骂道:“再胡说,我拔腿就走。” 林书俏看看她,又看看褚云衡,没说什么,招了招手,唤来侍者,叫了一杯咖啡。 三个人边喝咖啡边闲聊。朝露虽然更想早点和云衡换一家餐厅继续二人世界,但碍于林书俏也是褚云衡的朋友,她一来他们就走,总是不太得体。终于,褚云衡主动开口道:“书俏,你是老朋友了,我也不和你客套。我和朝露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喝,回去的路上开车小心点。” 林书俏一脸不在意,点头道:“你们去吧,我不妨碍你们了。” 朝露起身说:“我先去个洗手间。” 林书俏说她也想去一下,两个人就一起起身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通往餐厅的走廊有些狭窄,朝露和林书俏解完手,一前一后从里面往外走。走到走廊尽头,朝露像是看到了什么令她逃避的东西,忽然止步不前。 林书俏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朝露看着不远处走进来的那个人,正是方蕴洲。 并不是因为对方是方蕴洲而特别怎么样,即便换了emma,抑或任何一个同事,她都不希望此刻被撞上。 可是,林书俏就在她后面站着,她无处可逃,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 她希望方蕴洲不要发现她。 带着点自欺欺人的心态,朝露低头向前,和林书俏坐回原来的位子。褚云衡见她们回来,预备拄好手杖起身。朝露慌张地叫道:“我想再坐一会儿。” 褚云衡放下手杖,关切地想抓起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却被她有意无意地躲开了。他的神色更加不安,问道:“你好像不太对劲,没什么事吧?” 她抬起低垂的脸,却不敢看他,她的心思她自己都觉得羞愧,她怎么说得出口。可当她略偏过头,与他身旁坐着的林书俏四目相对时,她更加无颜面对。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睛里,此时传达出的是冷冷的质问和轻视。朝露确信,林书俏已然看出了端倪。 “云衡,再坐一会儿吧,陪老朋友再多聊几句,也不算过分的要求吧?”林书俏扫了一眼朝露,“董小姐刚才从洗手间出来时,没留神额头撞了一下门,大概有些懵住了……最好让她缓缓。” 朝露听出她话中有刺,但还是很感激她没有说破她真实的心思。 可是褚云衡一听这话急了:“痛吗?要不要去医院?”说着就伸手去够手杖。 “云衡你安心坐下吧。她歇歇就好了,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大碍的。”林书俏淡淡地说。 朝露的脸烧得通红。 然而事情还没完。 ------------ 21隐忍 咖啡店并不大,方蕴洲在找空位的时候,还是发现了朝露他们。 “嗨,朝露,好巧。” 朝露假装镇定,微笑道:“是啊。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tony,我老板。”见蕴洲的视线落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人身上,她来不及多想,指着褚云衡和林书俏介绍说:“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褚云衡、林书俏。” 她看到褚云衡眼底的光彩在一瞬间黯淡下来。她知道自己含糊其辞的介绍已经伤害到了他。尽管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甚至用手撑着桌面站起身,伸出手,与方蕴洲礼貌握手,说了声“幸会。” 方蕴洲的眼睛在靠墙放着的手杖上停了一瞬,似乎对此也没太放在心上,侧过脸问朝露:“不介意我坐这里么?”又把询问的目光转向褚云衡和林书俏。 朝露环顾四周,店里的确空位稀少,剩下的一两个,也都得和陌生人拼桌。方蕴洲既然提出一起坐,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何况,他们本来就预备要走。“当然不介意你,只是我们已经快喝完了,正准备走……” “如果有事的话,请便。”方蕴洲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失落。 褚云衡说:“朝露,你刚刚才撞到头,还是歇一下再走吧,我们也不赶时间。” “你撞到了头?”方蕴洲皱眉道,盯着她朝露的头一个劲地看,似乎在检查哪里有伤口,“人家在咖啡馆最多倒翻咖啡,你怎么会撞到头呢?不严重吧?” 朝露因为发窘而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另外两个人也沉默了下来。 方蕴洲大概是觉出自己刚才过分关切的样子有些失态,干咳了一声道:“如果又需要,明天早上你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再来上班,回头再在请假系统上补流程。” 朝露的头比真的被门撞了还疼。但连她自己也认为,那点头痛是她咎由自取。她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我想不碍事,我……我再坐一下好了。” 既然同坐一桌,免不了要聊聊天。朝露固然现在头脑发懵,林书俏又一脸懒得说话的样子,就只剩下褚云衡和方蕴洲两个人略略开启谈话的气氛。 “褚先生在哪里高就呢?” “在学校教书。” “哦?教几年级?” “我带本科生。” 方蕴洲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意外,语气倒仍是淡然的:“褚先生你真不容易。” 褚云衡比他更淡然:“研究学问,总是不容易的,但还算有趣。” 他的回答似乎是方蕴洲没料想到的,他似乎用了几秒钟回味他的话,遂点头笑道:“看得出来,你乐在其中。” 褚云衡笑了笑,忽然问朝露:“既然还要坐一下,不如再点些蛋糕之类的吧?”他看了眼林①38看書网俏,你也点些什么吧?” 方蕴洲说:“我疏忽了,还是褚先生周到。”他又说,“两位都是朝露的好朋友,今天我请大家吧。” 林书俏道:“看得出来,您平时一定是个好上司,不止对下属好,连带对下属的朋友都如此大方。”她的话说得和气,听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夸赞,只是朝露心中有数,她话里有别的意思。 “那就不客气了,”褚云衡笑得有些勉强,“我……我们也算沾了朝露的光。” “云衡,你忘了我家干什么的?我家是开咖啡店的诶!我有必要特地跑出来沾其他人的光喝上咖啡吗?你很喜欢喝咖啡?走啊,我请你!”林书俏声音不大,但是听得出来,她很生气,而且,她已经拿起了手袋,一副预备立即就走的样子。 褚云衡伸出右手拉住她,带着祈求理解的目光望着她:“书俏,方先生也是好意,你走了,人家会难堪的。” “你在在乎谁的难堪?”林书俏霍地站起身,“我再待下去,我觉得我才最当得起‘情何以堪’四个字。” 方蕴洲显然还没弄清状况,大抵还以为是褚云衡和林书俏“小两口”在拌嘴,压低了声问朝露:“你的这对朋友吵架了么?你不劝劝?” 朝露再也忍不下去了:“蕴洲,褚云衡是我男朋友。” 她的声音只是略略提高了一点,却足以让在座的人都听个明白。 四个人都不做声。还是褚云衡先回过了神,招来侍者说:“还是我请吧。” 买完单,方蕴洲看到褚云衡起身走出的第一步后,他立刻将脸转向朝露,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朝露对此事先早有想到,事到眼前,她反而平静了,象过去出行时一样,她走到了褚云衡的右边。 “需不需要我送你们?”方蕴洲在店门口问。 “不用,我来送。”林书俏不冷不热地说。 方蕴洲也没再坚持,四个人在停车场道别后,坐上两辆车分道扬镳。 没有人再提去别家吃晚餐的事。 林书俏闷头倒车,而朝露和云衡坐在后排,也没有说话。 “我先送你回去,再送董小姐吧。”林书俏将车开上道后,终于开口。 褚云衡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我家远,先送朝露吧。” “就是因为你远所以先送你,我家离你家也不顺路,送完了你、再送她,我回家反而方便。” 这时候,横竖车里也没人有心思计较,到底走什么样的路线最省时,也就无有异议,任凭林书俏决定接下去怎么开车了。 朝露偷偷瞄了一眼褚云衡,他似乎真的累了,阖着眼,头微微垂着,短短的刘海盖在了他的眉毛上方,左手蜷放在腿上,如果朝露不是看出他紧紧抓牢手杖的右手,几乎要让人误以为他已经失去意识,熟睡梦乡。 “云衡……”朝露心里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喃喃说了一句:“我做错了……” 褚云衡慢慢张开眼睛,松开了手杖,右手抓起她的的左手,与她十指相扣:“我明白的。” 朝露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怄自己:他明白的,以他的聪明、他的善察人意,怎么会看不出她今天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心态。他明白,可是,他一直在忍耐、忍耐着她带给他的委屈和伤害。 “朝露,”褚云衡笑得有些惨淡,“对不起,我今天竟然连顿好好的晚饭都没有请你,下次补请吧。” 他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闪过一阵强烈的害怕,她怕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分手”。听到他说“下次补请”她吃饭的话,她如释重负,含着泪点头道:“嗯,下次……我请都可以呢。”只要她和他没有走向结束,谁请又有什么关系。 褚云衡似乎也舒了一口气,嘴角浮起宽慰的笑意。 车停在了褚云衡的公寓前。褚云衡下车时,朝露顾不上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在,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你的这只手比右手凉呢。” 褚云衡抬起右手,揉揉她的脸:“嗯,还很丑。” 朝露没说话,轻轻掰开他轻微挛缩的左手手指,低头又吻了吻每一个指尖。 楼下的空地很空旷,没什么人车往来,褚云衡直接从左边的车门下了车,又绕到右边,对开着车窗的朝露俯身低语道:“别逼自己太紧,我想……我们都还有的是时间。以后……我也不会冒冒失失地来你公司找你了。”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沉沉的,似乎每个字都象坠了铅,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是那样真诚而温柔,没有丝毫责备和逼迫。 也没有一般人遭到打击后动辄就轻言放弃的软弱。 朝露自认此刻的自己说不出和他一样好的话,因此只简单地点了个头,与他道了别。看着他走进公寓的大门,林书俏才载着她离开。 她和林书俏完全称不上熟人,她也知道,凭她今天的表现,林书俏完全有理由讨厌她,她亦不想欠她人情,等车到了小区门口,她便说道:“林小姐,你我也未必同路,时间不早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吧,你可以先走。” 林书俏抬头看了眼反光镜,说话倒是很客气:“这里是郊区,周围又是大学城,这个时间车子不多,还是我送你吧,你告诉地址就可以了。” “在**路的化工小区。”再客套反而不讨喜了,朝露报出了地址。 “哦。”林书俏说,“你父母是化工厂的?” “以前是,”朝露没打算把家里的隐私全说给她听,“几年前我们市里的化工厂关了,他们就出来自己做了。” 林书俏很明显也没打算就她的家世盘根问底,就此打住。 开了大概十分钟,林书俏也没和朝露再说什么话。朝露也觉得身心俱累,干脆闭上眼假寐。谁知,忽感觉车身一震,她被急刹车的惯性弄得身子往前急冲。顿时惊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一下子刹车……”林书俏将车停在了路边一个拐角处,用手揉着太阳穴,带着歉意说道。 朝露惊魂初定,看了看四周,舒了口气:“没出事就好。需要的话,歇一下再开吧。” 林书俏沉默了一会儿,回头道:“董小姐,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想请你去我家的咖啡店坐一会儿。” 朝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林书俏和善地笑了笑:“你大概被我刚才在云山咖啡的一顿脾气吓到了,我没有恶意,只是性子急了些。云衡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是他的女朋友,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认识你一下?” ------------ 22坦率 朝露和林书俏到达“猫与森林”的时候,最后一桌的客人刚结完账,店里正预备打烊。林书俏冲着收银台后的男人打了个招呼:“哥,我带朋友来店里坐一会。” 林书俏的哥哥抬起头,微微笑道:“店里没什么东西招待,现成的果汁饮料之类的倒还方便,你们随意吧。 朝露略略看了一眼林书俏的哥哥,是个长相干净的男子,和林书俏的五官轮廓有五分相似。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来“猫与森林”时,似曾远远地看到过他。 书俏让朝露先找了个位子坐下,朝露心中浮现出当日云衡坐在临窗的日光里的样子,心中一动,便拣了那个位子坐下。她至今还没告诉过他,他是在“听风暴走”那天才第一次看到她,且她确信:若没有之后的数度碰面,她之于他,终将连个影子都不会存在;是她先留意到他的――就在这家“猫与森林”里,在他和林书俏弹奏钢琴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一步一步不可遏止地吸引了! 书俏端了果汁过来,坐到了她的对面,唇角一动,未语先笑。“你也喜欢这个位子?”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后,说。 “嗯。”朝露神情恍惚地点点头。林书俏的语气里不闻丝毫的剑拔弩张,目光流转处也尽是温婉的神采。她得承认,纵然她把她视作潜在的“情敌”,可她对她一点都无法讨厌起来――她美丽、独立、又那般了解和关怀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有些瞬间,她会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出众的女子,褚云衡能不动心,而选择了她这样平凡的一个人。 “我之前的表现吓坏你了?”林书俏微微侧过头,轻轻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先跟你道个歉。” “不是,”朝露一听这话,顿时更加怄自己,“你知道,我只是羞愧。” 林书俏摇摇头,冲着她报以宽容和善的一笑:“你叫董朝露?我听云衡叫你朝露,我也可以这样叫你么?” “当然可以。”她的友善让朝露颇为意外,她被她带到这里,原本没打算会有好脸色看。 “朝露,我得承认,我刚才非常生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行为会给云衡造成伤害。我一开始没有揭穿你,也不是为了帮你,而是担心云衡知道你的心态会失望痛苦。结果……你没躲过去,他也还是知道了……”林书俏顿了顿,和缓了语气又接着说,“但是,我更清楚,你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对你苛刻,只缘于我这颗心有偏向性――我是云衡的朋友,以我的立场只能站在他这一方,你能体谅么?” 她的坦率真诚让朝露折服,她也不禁掏出心底的感触说与她听:“我怕什么,你大概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没什么好为自己开脱的,今天的事说穿了就是我虚荣、爱面子,我这样的心态,本就配不上云衡……” “别这么说,”林书俏打断她,声音却是柔缓的,“虚荣?面子?这些玩意儿谁都知道毫无用处,只是有几个人能完全抛开的?在别人眼里,分明是云衡高攀了你,你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糊涂虫!你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有顾虑。云衡纵有一百个优点,却是个身体残障的男人,你有顾虑,不奇怪。” 朝露忍不住说:“我不在乎他的残障,我只是……” “朝露,别轻易说不在乎。你以前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残障人士,对不对?因此你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与你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人和人之间人格上当然应该是平等的,可是境遇却各个不同。而残障人士,尤其是国内的,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象云衡这样的知识精英,不多见。可就算他如此优秀,也时常在极细小的生活琐事上遇到难题。”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淡淡伤感的神色,“我的职业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个复健师,每天的工作,接触的都是肢体残障的人,以不同程度的瘫痪病人居多。其实,复健师能帮他们的往往未必很多,说穿了,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教会他们最大程度低利用自己残存的身体功能。” 朝露听着心酸,不想她再就此话题说下去,勉强振作了精神道:“云衡锻炼得不错,他可以用单手做很多事,也可以走路。我……觉得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他对生活很努力、很积极。但你以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么?” 朝露虽隐隐觉得之后的话会很残酷,却还是不禁追问:“他曾经很绝望么?” “任何人,在那种情形底下都会绝望吧。”林书俏的指甲无意识地抚过玻璃杯的杯身,“我并没有在他情况最糟的时候认识他。我想,他刚从植物人的状态苏醒过来时,恐怕连坐起来都无法做到。” “他不是只有左半身偏瘫么?” “你现在看到的他,是他致残后最好的状态了。”林书俏说,“想象一下,一个人因为脑外伤昏迷了五六年时间,他整个肢体、整个语言的恢复,是多么困难。一直到他来德国的初期,更多的时候他也只能坐轮椅,不要是腿,就是右手的肌力也不佳,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用手杖。即便是后来他恢复得好些了,也终究有许多的不便……还记得第一年下雪,我在疗养院的病房里,从窗户口看着他走,他在雪地里摔了跤,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谁知脚下却又打了滑,这一跤摔得更重。我奔下楼去扶他,只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就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砸着冰冷的雪地。我从没见他这样激动,他是个最配合的病人,不管物理治疗有多累,一直都笑嘻嘻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也会有那样无助脆弱的时候。”她充满怜惜地叹息道,“即便那样,我过去扶他,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是笑了笑,说了句‘真不喜欢冬天’。” 朝露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也知道他必定曾经有过比现在更难十倍的阶段,只是一直不忍细想,也无法真正想象,而书俏的话几乎让她看到那个画面:她心爱的男人匍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次次辛苦而徒劳地挣扎着想站起,却以失败告终。他或许始终没有哭,可是,强忍住眼泪的他让她想着就好心痛。 “朝露,”书俏望着她,“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拿他的身体不便吓住你。换句话来讲,如果我说几句话都能吓跑你,那么,你早些离开,或许对云衡伤害还小些。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样薄情和现实的人,你在乎云衡,不然,你也不会在刚才那种情形底下,跟那个什么方总承认你和云衡的关系。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云衡很坚强、很豁达,但他也是会受伤痛困扰的凡人。在他受了伤却选择不说的时候,你要把那些伤口放进眼里、想方设法地去抚平他的伤口。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体贴的人,为了他的骄傲、为了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他可以装作伤口不存在,可是,作为爱着他的人……却不能假装它们不存在。” 爱着他的人?……朝露心中一动,有些话,放在心底实在如鲠在喉,她还是问了出来:“书俏,你……也爱着他,对么?” 林书俏昂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爱他。但是,我对你没有威胁。从主观上,客观条件上,都没有威胁。” 朝露说实话是不信的:“你这话,太谦虚了。” “今天我们两个坐在这里,这番谈话也算交浅言深。就像我一开始就说的,我做的一切,我的生气和我现在冷静地和你对话,都是为了云衡好。那么,为了不让你对他有所心结,我也乐意把我的心里话坦白告诉你……”她望着窗外的路灯,平静地说:“就是从那次在疗养院楼下的雪地扶起他开始,他对我而言,就不再是普通的病患,我开始更加留意他,而他也乐意和我亲近起来。也许……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阶段,我和他几乎有可能发展成恋人关系。我的父母那时都在德国工作,我有一回甚至颇有深意地请他去我家玩。当然,我没有和他明说我的想法,他也多半是不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父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眼光……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涵养很好,对云衡表现得很客气却也很疏离冷淡。云衡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得出来。从那次之后,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一丝暧昧,他依旧对我很好,只是我知道,有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我们已经永远错过了。” 朝露心里仿佛围了一圈嫉妒的小人儿,她只觉得气血往哪儿跑都堵得慌。她的男人,果然还是对美丽动人的林书俏动过心。这种感觉真不好。 林书俏似乎看出她有些不高兴,倒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瞧我乱说些什么,朝露,你犯不着吃醋。事实上,我们之间当时至多也就停留在轻微暧昧的程度,而且,我显然是更主动的一方。那个时候的他,身心俱伤,我对她而言,依赖远多于爱情。”她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她,“朝露,云衡从来没有用看着你时的那种眼神看过我,如果他曾经炽热地迷恋我,追求我,即便父母阻挠,我也会跟定了他。又或者说,象他这样的个性,一旦完全投入一段感情,也不会为了一点阻力就那样轻易退缩。他刚才对待你的样子让我知道,他的满心满眼里,都只有现在的这份感情――那就是你。” “我也爱他。”朝露说,“而且,今后会更爱他。书俏,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去云衡那里,我想……” 林书俏用手拨弄了一下长发,笑道:“去当医生?” “至少可以当个小护士,给一剂止痛针。” 朝露站起来,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 23床榻(上) 林书俏把车停稳后,扭过头看了朝露一眼,道:“瞧你的样子,还怕见他不成?” 朝露搓了搓手:“做错事的人总是比较容易紧张。” 林书俏对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来,我陪你下车,给云衡送个惊喜。” 朝露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和她一块儿下了车。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一晚,她对林书俏产生了一种信赖感。她喜欢她,就算她明明知道她和自己爱着同一个男人,她却愿意相信林书俏对她是无害的,是好意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褚云衡的朋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林书俏挽着她来到大门口:“一会儿你先别出声,听我跟他说。”见朝露点头,便伸出指头按了门号。 “云衡,是我。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书俏?这么晚……我还以为别人按错了门……我很好,没什么。”褚云衡的声音里有种刻意振作的感觉,“你这个点上来不方便。” “我看你一眼就走。我自己开车,晚一点怕什么。”林书俏才不管他说什么。 “好吧。”褚云衡妥协了,开了门。 林书俏转身走下台阶,钻进车里,朝露在走进楼内后,转身看了她的车一眼,过了一会儿,她的车才发动。 那真是个好女孩,朝露看着她的车缓缓开走,心中叹息。电梯在这时下来了,她抬手按了“7”。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褚云衡住所的门口,可没有哪一次,如现在这么紧张。可再怎么不安,她今晚也必定是要见他一面的。门虚掩着,想必他怕门外的人久候,已经提早开好了门。 “我……进来咯?”她推门走了进去。 褚云衡很惊愕地看着她:“朝露!” 朝露之前是半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来,见他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浴袍,也顿时有些尴尬。难怪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气。她看着他,明明害羞得脸孔一下子烧了起来,眼睛却没挪开分毫。她在心里乖乖地对自己举手投降――承认自己原来是个潜伏很深的大色女。眼前的褚云衡太迷人,她舍不得错开眼去:白色的浴袍是连身的,更显得褚云衡的身材颀长,略低的衣领露出他的锁骨,头发大概刚刚用吹风机吹过,略带湿气而又有些蓬松。连他手中那根黑色的手杖都仿佛成了增加威仪派头的道具,丝毫不破坏画面感。 褚云衡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林书俏,我……去换衣服。”说着手杖一点地就要转身去卧室。 朝露一时竟忘了自己来是为了什么,直觉反应地走过去轻轻挽住他说:“以后不许你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穿。”他身上的香气从头发和颈窝里散出来,有薄荷的清凉味,朝露忍不住轻轻吸了好几口。 褚云衡笑了起来:“你别误会,朝露是复健师,所以我才不太在意在她面前的穿着,以前在德国复健的时候……” 他忽然打住了。 朝露敏感地觉察到了,抬起头望向他:“在德国,怎么样呢?” 他眉心微微皱了起来,一直到开口时也没舒展开,似乎犹豫了一番之后才回答她:“那个时候,我的情况比现在要糟许多,复健的时候,一方面是运动量比较大,一方面时间也比较长,有些动作,又容易压迫膀胱,所以,我有时会穿着纸尿裤复健。”他垂下眼,似是不敢观察朝露的反应。 这样玉树临风的一个男人,老天拿残障的肢体折磨他还嫌不够,竟还要让他承受这样的屈辱!朝露更紧地挽住了他的左臂:“云衡……我不该提那些让你痛苦的事。” 他小心地掖着手杖,慢慢侧过身,用右手把她拢入怀抱:“还好,我现在不需要……那些东西了。”他把头俯向她的耳畔,“朝露,也许你现在不能完全相信,但我要告诉你――我会尽力做一个让你感到幸福和骄傲的男人,我会弥补你……弥补因为我的残缺给你造成的困扰……” “云衡,是我不够好、是我的虚荣困扰了你。”朝露缓缓地抬起身,生怕他会失去平衡跌倒,捧起他的脸庞,踮起脚尖轻吻他:“你的残缺我一开始就知道,既然在一起,我就不该怕别人知道。” “是我残废得太厉害……”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将左臂抬了几分,“瞧,我用尽力气,也只能做到这样……” 朝露很心痛,她想象得出,惯以坚强骄傲示人的他在她面前故意暴露身体缺陷,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即使,他还在笑。“云衡,我都知道――”她抓起他的左手,出言安慰他,“没关系,我都知道…… 褚云衡任她轻柔地搓着他残废的左手,眼光变得更加温柔而充满感动:“这样的我,既然和你在一起,我就该想到,你会承受到的压力,兴许比我还大得多。我不该只凭着一股冲动就跑来找你,是我思虑不周。朝露,对不起,我……我让你丢脸了。” 朝露再也忍不住眼泪,几秒钟就哭成了泪人,把褚云衡倒吓得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只好姿势别扭地费力搂着他,她哭得更厉害了。 “朝露,我真快站不住了。”他说的显然不是谎话,话音刚落,身子就朝右侧歪了歪,他只好撤了搂住她后背的右臂,用手杖撑住地才勉强站稳。 朝露这才止住哭,把他扶到卧室的床沿上坐下。 “云衡,我得承认,我真的很讨厌被人瞧不起我。”她用小小一双的手掌拢住他的手,一面感受着这两只手的不同触感,一面继续道,“所以,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我连见面都不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小就很自卑,我的爸爸打死过人,坐过牢,我因为这个,没少遭人白眼过。那个时侯,我就发誓,父亲的事固然无法改变,可我自己绝对不要再被人看轻……” “有个残废的男朋友,确实要比有个罪犯的父亲更糟糕一百倍了。”褚云衡平静地说,象是在阐述一个事不关己的状况。 朝露没有急于否认――他理智平和的神色,让她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有勇气把心底真实的想法让他知晓。她说:“云衡,未见你之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排斥,我甚至和妈妈生气,气她居然把想你和我扯在一起;可是,一次又一次见你之后,我就连深思熟虑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些恐惧、那些排斥、那些可能承受的压力,我全部都来不及考虑,又或者说,没有把它们纳入考虑的范围。我根本就是被你彻底迷住了!云衡,今天的我或许让你失望,但只有一件事要你相信――我在乎别人看我们的目光,但我对你没有丝毫的嫌弃。我只是……” “只是希望走在街上,能够有种骄傲的感觉。”褚云衡抽出右手,反搭在她的两手之间,“朝露,只有这一点,我怕我永远做不到。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和你很登对地走在一起。朝露,对不起……”他拿起她的手细细吻过,他的唇潮湿而柔软。“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想和你走在一起,我不能象正常人那样行走了,可我喜欢看你美美地走在我的身边。我……可能是你的难堪,你却是我的骄傲呢,朝露。” 朝露在他的床前半蹲下来,仰起脸看他:“你的名字不叫‘难堪’,而叫‘唯一’。因为我的身边,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了。” 他浓黑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两片淡黑的阴影:“朝露,我深知道,以你的优秀可爱,身边不会缺少追求者,”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左腿,“若论追,我必定追不过别人。可是,我一直觉得,爱情主要不是靠追求来获得,而是一种……互相的吸引。而我在多数时候,居然能厚着脸皮自信,我是吸引你的。” 朝露嘴里“切”了一声,心里却是全然承认这一点的。话说到这份上,她感觉自己不如刚进门时那样紧张了,起身坐到床沿上说:“想听实话吗?” “想。” “云衡,你的每一点都吸引我。包括你的残疾。”她笑着说,“其实,撇开别人的目光,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你走路是不是难看,你的左手是不是能动。甚至于,我会注意到你,最开始还要‘感谢’你的残疾。” 褚云衡对这话很不理解。 “你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暴走那天是么?不是的。我之前就在‘猫与钢琴’见过你。” “那天你也在?” “是的,我看见你和林书俏弹钢琴了。” “我只是玩玩。”他说,“从小学的钢琴,只是现在弹不了了。好在,我也不是真的喜欢钢琴。” “可你们配合得很默契。看得我都心生嫉妒了。” “嫉妒?可那时我们……” 朝露笑笑:“嫉妒或是羡慕,我也说不清,说不定,那个时候我的潜意识里就觉得,你明明是预备介绍给我的男人啊。”见褚云衡一脸沉思,她忍不住逗他,“好了,我就是这么自私又小心眼的女人。言归正传吧,我……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弹琴的。” “然后你就发现我的手脚都有问题?” “嗯,发现了。”她老实承认,“妈妈跟我说你的情况时,也没有说得很清楚,我亲眼见了你,才知道……” “我的残疾比你想象得还要严重,对么?” 朝露虽知道他不在乎谈论自己的残疾,可还是不忍就此继续多说,转而道:“可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比我想象的……更有魅力。”朝露说,“我看到你怎么对待那个学你走路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胸可以如此宽广,云衡,你真的很善良。一个从没有被命运捉弄的人,要善良很容易,但是,象你这样经历过命运坎坷的人,还能保持这样柔软的一颗心,实在太难得了。我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残缺居然是可以给他整个人加分的。而且,坦白说,对于一个陌生人,一般人都不会太留意,如果你是健全的,我未必能留意到你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重点在于“床榻”(下)啊,只是,各位希望到什么程度呢?当然众口难调,只能说我尽量考虑大家的感受。(*^__^*) 嘻嘻…… ------------ 24床榻(中) 褚云衡抬起右手,轻轻抚上她的后脑勺,将她温柔地按入怀中:“我的心和我的身体一样,曾经几近毁灭,我并不如你说得那样好。好在,身体虽然已经无法复原,这颗心终究还是活过来了。” 朝露默默地把手探向他的胸口,感受着那颗心脏在他体内的跳动。他的浴袍领口是交领,开得有些低,她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肌肤,温热而光洁,白净细腻得几乎不像男子。这样的身体,竟然遭受过极其惨烈的车祸,这样完美的男人,却要带着残疾的躯体度过下半生,她想起来就觉得替他疼,忍不住就在他的心口处落上了一个轻吻。 褚云衡却没有迎合她,反而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朝露,”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只动了下肩膀,“你让我先换件衣服,你……你也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阿姨担心。现在已经很晚了。” 朝露抬起脸,见他的眼睛里细碎明亮的光影烁烁,脸上则是带着潮红。她忽然想起母亲那日所说的“火头”二字,心里有些顿悟。她微微笑了笑,听话地站起身:“我去客厅打电话,你慢慢换就是了。” 褚云衡说:“一会儿我打车送你回家吧。” 朝露摇头:“我不走。” 褚云衡想了想:“这么晚了,就算有我送你,也不安全……这样也好。” “云衡,”她在他的脚边蹲下来,看着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学过女子防身术。” 他怔怔地看了她好几秒时间,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傻瓜。” 她也笑了:“等我有空,我还看我还需要再学个跆拳道什么的。” 褚云衡说:“那我可有赖女侠保护了。” “好说好说。”朝露拱了拱手。 褚云衡眼神里尽是柔软和温情,语气却很郑重其事:“朝露,玩笑归玩笑,你得答应我,如果和我在一起,遇到什么坏人,你得先顾好你自己。你是女生,就算学了点防身的本领,力气总是不如男人大的,别硬碰硬,知道吗?”他的声音低落下来,“我……保护不了你。” “我记住了。”她点点头,“我去给妈妈打电话。” 朝露给贺蕊兰打了电话,只说是褚云衡约会晚了,他人又不大舒服,她想留下照顾他。她说谎的时候原还有些忐忑,却没想到母亲听后半分责备或担心的意思都没有。贺蕊兰说:“应该的啊,小褚病了,身边没个人怎么行,你就别回来啦。要是明天还不好,你就再留一晚。” 朝露刚想收线,连“妈再见”这句都说了,贺蕊兰又“哎哎”地叫住她,她把电话又贴回耳边:“妈,我在呢,还有事?” 贺蕊兰那头倒支吾起来,听得朝露一头雾水,最后母亲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说,女儿啊,小褚在你近旁么?” 朝露看着掩着的卧室门,道:“没呢,他在房里换衣服。” “哦,换……衣服……” 朝露顿感自己前面的话容易让母亲产生误解,忙解释说他刚从外头回来,总要换身衣服才行。 “朝露,我不担心这……我担心的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贺蕊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褚我是真喜欢的,他那点残疾也不打紧,就是……妈也担心他那方面……你自己留意着吧。” 朝露顿时羞得满面通红,都不知道该跟母亲接什么话好,干脆按了电话。恰好这时褚云衡开了房门出来,她看着他,想起母亲的话,更生尴尬,反而别开眼去。弄得褚云衡反而担心起来,走到她身旁说:“贺阿姨听你留宿在我这儿,不高兴了么?” “没有,就是……当妈的总有些担心嘛。”她才不会告诉他,母亲担心的原是另一层意思。 好在褚云衡也没多想。“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天那么热,去洗个澡,你可以穿我的睡衣,就是大了点。” 朝露正好觉得脸烫,能借着洗澡躲过去镇静一下也好。于是跟着褚云衡走进卧室,抱了一套睡衣就去了浴室。 朝露的手指抚摸过浴室里那些透着金属凉意的扶手,她不是第一次见这些,却是第一次在头脑里想象褚云衡如何使用它们的模样。她站在镜子前面,却合上了眼睛,渐渐地在心底勾勒出他的样子,每一笔都那样深刻而清晰。 洗完澡,她穿上褚云衡的睡衣,拿吹风机吹干了头发,照了下镜子才走出来。她知道自己现下很美,即便是穿着松松大大的男士睡衣,也掩盖不住玲珑的曲线。她并不害怕褚云衡对她生出冲动,她信他是个君子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承认,她希望自己在他眼中是诱惑而迷人的,因此乐意让他欣赏她的美丽――她想让他更爱自己。――她不以此为羞。 他的睡裤实在太长,她干脆把裤管挽到了膝盖处,露出了白皙运程的小腿。她留意到坐在卧室书桌前的褚云衡,一下子将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脚踝处,眼中充满流连。她撇嘴一笑,心底是得意的――她知道,自己的脚踝线条生得很美,既然这样,她没有理由不愿被她喜欢的男人欣赏。她带着笑意,小步朝着褚云衡走过去,站到了他的身边:“现在天热,我找床薄毯子打地铺睡。你也早点睡吧。” 褚云衡的神色恢复自然,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她,道:“我去客厅。” “你这里连个长沙发都没有,去那里怎么睡。” “我不睡,正好查些资料,一晚上,没关系,以前也不是没熬夜过。”他说。 “这里是你的卧室也是书房,你东西搬进搬出不方便,你要熬夜查资料,我不拦你……就在这儿吧。我睡我的。”朝露说着便不客气地往床上一坐,把两条腿也抬了上去,倒头睡在了枕头上,甚至合上了眼皮。 “我开着灯你睡得着?” “睡得着。” “还有打字和翻书的声音。” “睡得着。”她嘟哝着,好像真的困了。 随后,她感觉到身上被盖上了一层薄毛巾被,她忍不住睁开眼,与他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他略微弯下腰,手杖被放在了一边,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额头前的碎发后,才拿起手杖,退了一小步,回椅子上坐下:“你安心睡吧,我尽量会轻些。” “嗯。”朝露翻了个身,背向他,心脏明明跳动得厉害,却假装要睡了。 到了后半夜,朝露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隐约听见房间里有什么“笃”地掉了地,又有拖鞋蹭过地面声音跟着响起来。她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只是侧过身,缓缓睁开了眼睛。 “还是把你吵醒了。”褚云衡扶着床沿,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手杖,起身时正好与她目光相对。 他的声音在意识朦胧的时候,听起来格外柔软好听,她倒有八分醒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怎么了?” “坐久了,想站起来活动两步,一伸手没拿到手杖,倒把它碰掉了。” “人没事吧?” “没事,就是脚有些麻了。” 她掀开薄毯,把他扶到床上。“我给你按按,好不好?” “好。” 她把枕头放到他的腰后:“我不大会按,要是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你自己必定知道自己的身体,可不要忍着不说。” “没有这么讲究,你想怎么按就怎么按就行了。” 朝露俏皮地笑了笑:“真的?”她爬上床,跪坐在床上,两手不急不缓地按着他的右腿,轻轻地说:“你这条腿成天负重,一定最累了。”按了一阵后,她低头吻了他的右腿膝盖,“这么重要,要好好爱惜。” 褚云衡的身子一颤:“朝露……” 她又把眼睛看向他的左腿。她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过这条腿。褚云衡虽然穿着长裤,却露出松松的脚踝,虽不明显,却比右腿的来得纤细。他的左腿脚背也有些微微拱起,脚趾头往脚心收拢,脚掌略有内翻的迹象。 她的手很轻很轻地放上他的脚背,似乎生怕这是一碰即碎的易碎品。那里的触感和他的左手一样,始终透着些微凉。他瘫软的左腿整个低低地弹了一下,她看得出来,云衡的紧张。 “它也有感觉的,是吗?” “是的,虽然不灵敏,也……没有力量,可是,它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而且,有时会给你颜色看,是不是?”朝露自从和他交往之后,也查了不少偏瘫的资料,她知道,他偏瘫的肢体时常会发生痉挛,让他吃足苦头。 “习惯了就好。”褚云衡略直起腰,把脸庞贴近她,“朝露,我不要求你马上完全能接受这幅身体,我自己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接受的,怎么会逼你马上接受?你不必有压力的。” 朝露摇头:“接受你,没有压力。”她捧起他的脚掌,俯□吻住他挛缩的趾头,凉凉的触感印在了她的发烫的唇瓣上,激起她更深的心疼。良久,她望向他,笑意拳拳地说:“这条腿受了那么多苦,往后,更要加倍爱惜它。你要是嫌它不好看也不要紧,有我替你疼它。” 褚云衡没有说话,她只听到似乎他的鼻腔中传出轻轻抽动的气息,在静静的夏夜里,很轻也很清晰。 她把他的左脚轻轻放回床上,又从他的脚踝、小腿、一直按揉到他的大腿处。渐渐的,他的腿变得有些发僵,她觉出他哪里不对劲了,抬头看他,却见他额头和颈间细密的汗水。 “朝露……”他的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暗哑,“你停下来。”他伸手去够手杖,却把手杖勾落到了地板上。他的脸上露出懊恼而急躁的神情,竟然闭上眼不看她,只沉沉地说了句:“把手杖给我。”声音里满是压抑和克制。 ------------ 25床榻(下) 朝露望着他轻颤的双睫,心跳也莫名加速起来,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去拿床边的手杖。待拿到手上后才发现,这根手杖比她想象得要轻很多,看上去如此细细的一根,却和他的右腿一起分担着他身体的重量。她永远忘不了他走路时样子,所有的重量都几乎被放在身体的右侧,左腿是生生由手杖和腰部的力道甩向前去的,想到他的辛苦,她心疼不已,忍不住用拇指在手杖的手柄处来回摩挲,下意识里仿佛觉得这样做可以给这支手杖增添神奇的力量,让他使用起来更得心应手。 “给我吧。”他张开眼睛,伸手去握手杖,却触到了她柔软温暖的手指。一瞬间,她感到从指间注入一股乱流,又热又急,直通心脏。手指一松,手杖笃地落地。她看着他墨色的眼珠,象夜色中的海水那样深邃而波澜汹涌,而她整个人就如海上漂浮良久的小舟,在风浪里放弃了挣扎,她感到一阵眩晕,却不因此慌张。她闭上眼,脑海里映出一轮明月,耳畔传来风的低吟,令她意乱神迷。 “朝露!朝露!朝露……”他用粗重的声音一遍遍地轻呼她的名字。用手掌整个覆盖住她的手,她顺从地被他拉到怀中,他失去平衡而倒在床上。 他在她的锁骨处流连许久,她有些怕痒,竟忘了紧张,吃吃笑了起来。他的喘息被引得更甚,伸出右手解开了她的两颗纽扣。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有些害羞。 “我可以继续吗?”他傻傻地问,似乎比他还要紧张和笨拙。 朝露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吻了她,带着近乎神圣的表情,解开了她上衣的所有纽扣。 他和她的动作都很不熟练,每一步都在摸索和情/欲的引导下完成。褚云衡的半边身体几乎不能动,在那些因为肢体残障力不从心的时候,他会露出孩子似的神情望着朝露,眼底洒满火种,朝露哪里抵挡得住?立即整个人都化在他的怀抱里。末了,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身体贴合得就好像一对连体婴。每一寸的肌肤都是暖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热的,身上沾染着彼此的气味,连吸进去的空气里都是一样的甜馨。他们喘息着,身体很疲累,精神却从未有过的兴奋。 朝露把手探进他的睡衣,那里有几道浅浅的凸起,和正常的皮肤迥然不同。 “我摸到了你的伤疤。”她淡淡地说,“当时你一定很疼。” “不,我那时已经不省人事。”他说,“后来听说,那时全家都以为我不能活下来。伤得最重的其实在脑部……我的后脑勺有一道很长的疤,所以我不留很短的头发,为的是把伤疤遮起来。” “这个发型很适合你。” “谢谢。” 在经历过最亲密的事之后,他们之间反而有些生疏起来。 “朝露,谢谢你。”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吻她的耳垂,“我……很开心。我的身体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你……谢谢你愿意帮我……”他满面通红,说得结结巴巴。 她心疼极了,嘴里却不饶他:“呸,我知道什么?别的男人怎么样,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话,她的身体先是一紧,又很快松弛下来,那是一个绵长的吻,分开始,他们几乎断了气。两个人象无拘无束的孩童一般,四仰八叉地仰躺在铺着月白色丝绸床单的床上。床不够宽,她的右手伸展不开,便与他的左手交缠,她握着这只微微蜷曲柔弱无力的手掌,心里却无比安定。 天亮的时候,她却睡着了。直到被一阵音乐闹铃叫醒,她揉着眼睛爬起身,却发现他不在房间。门缝里漏进来一股油香,是煎鸡蛋的味道。 她趿着拖鞋走出卧室,不出所料,褚云衡在厨房里。 他站在煤气灶前面,灶上是滋滋作响的平底锅,手杖被放在一边,流理台旁还停着他一张矮背轮椅。 她走过去,在身后环住他的腰。“这样,站得有没有更稳一些?” 他笑,拿锅铲给蛋皮翻了个面。“有啊。” 她看到流理台上已经有用来三明治的切片面包和火腿片,自告奋勇地要求一会儿由她来做三明治。她知道褚云衡自己也能完成,但是她舍不得,且她也想动手为他做早餐。 他没有拒绝,煎完蛋皮后就把厨房让给了她。三明治做起来很简单,朝露不一会就搞定了。 “今天你还要上班,真可惜。”褚云衡咬了口三明治说。“本来想带你去我工作的学校逛逛,现在校园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没办法,不劳动不得食。”朝露吐吐舌头。 褚云衡笑了笑:“如果你不是女权主义,我不介意养你。” “喂喂,我俩工资还指不定谁高呢。” “那倒是,如果要养你,我可以多接几个翻译的兼职,我的价码不低。” “你翻译过什么书?”朝露问,又追加了一句,“哲学领域的书名就不要提了,大清早的,我听了就头晕。” 褚云衡一本正经地回答她:“那就没有了。” 朝露想想那些名词就头痛,翻译那些东西简直要人命嘛!她立即摆手道:“不要不要,你已经很辛苦了,再接其他工作,身体会垮掉。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朝露,我不是特别富有的人,可让你衣食无缺总是不难的。只要你快乐,你可以选择你要的生活方式。” 朝露说:“我喜欢当职业女性。” “那很好,你放心去发展你的事业,我全力支持。以后……你也不需要为了照顾我发愁,我可以请人做家事。” “哪里有那么夸张,基本的家务我可以做的好不好?”她望着他,带着温柔的鼓励说,“你也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对不对?我的云衡是最能干的了。” 他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她却突然反应过来,刚才的一番话,仿佛是已经被褚云衡吃定了自己会嫁给他似的。她不免羞恼,站起身就来扭他的鼻子:“大狐狸!你千方百计就是要引我入套,谁要你养?你请不请人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你……你就是占我便宜。” 褚云衡大喊救命,她才松开手。他定定地看着她,说:“你说得不错,可我不放,我要用这只手牢牢地把你握着,一辈子都不放。” “你敢放,我也不饶你。”朝露笑骂着,腰肢却软了,被他一把搂住。她握住他的左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五指,又一根根地与自己的五指交叉相握,带着天真执着的表情,对他说:“你看,你的左手被我抓着了,你没法子挣开了。” 他用额头轻抵住她的额头:“嗯,我知道它不好看,可是,它也好想有人能抚摩它、握住它、暖暖它,它没有别的好处,只有一点――除非你想甩开它,它自己不会从你的掌心抽走。它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是死去的一部分,可是一旦被你握住,它就好像又活过来了。它只有遇到了你,才能暖,才能具有意义,你愿意要它吗?” “经过了昨晚,你现在还在问这样的问题,云衡,你知道答案。如果你不知道,你的身体一定知道,身体不会骗人。” 是的,身体不会骗人!在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的接纳融合严丝合缝,在炙热的火堆里燃烧、在晶莹的雪峰上战栗、在时而汹涌时而平静的海面上沉浮飘荡、一起看着头顶上旋转的日月星光,她确信某些瞬间他们的灵魂几乎互相穿透,彼此眼中的世界是互通的。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她或者他孤独存在的世界,他们虽然仍将有各自面对的生活圈,却已经有两个重要的角落成为交叉地带,在那里,存着他们生命力最重最美的一切,无人能走近,只有他们才能在这个角落分享他们曼妙的心事和最深的憧憬。 褚云衡显然懂得了她的答案:“朝露,你说得对,我知道,我知道,昨晚你让我这样……拥着你的时候、你抚摸我那些可怕的伤疤的时候,我就已经答案,你要我,你不在乎我的腿、我的手。可是我又怕是自己太盲目自信了,怕我的身体麻痹太久,连感官也不准确起来,朝露,原谅我的傻问题。” 她象小鸟儿似的在他的鼻翼两侧各啄了一下:“偶尔笨笨的也好,你要是成天表现得跟个哲学家似的,就不可爱了。” “不敢,我又不能和哲学结婚。” “算你聪明。苏格拉底、黑格尔联合中国的老庄都不能搞定一个眼前的实质问题吧。”朝露报得出名字的哲学家实在不多。 “什么问题?” “我。”她指指自己的脸。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边看边点头:“是个大麻烦啊。” 她捶他,力道很轻。本来就是打打闹闹,她心里可舍不得对他下手太重。 “我不怕麻烦。”他捉住她的手,“我的生活里充满麻烦的细节,我习惯了,其实……战胜它们很有成就感。” 朝露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一听完,就笑了起来。 她说的话只有三个字: “你赢了。” ------------ 26不悔 早饭过后,朝露和云衡回到卧室,看着凌乱床榻,不约而同地吃吃笑起来,脸上写满甜蜜羞涩。朝露勾住他脖子,深深地望着他眼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曾以为,女孩子在经历初夜时,总会有些犹豫和患得患失,可当他进入她身体里,她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奇异疼痛,清楚地提醒着她正在失去什么,可内心却没有半分恐慌和迟疑,只感到荣耀和幸福。她让他贴得更紧,更加贪婪地与他一同享受彼此时而粗鲁时而轻柔爱抚。把自己给他――那于她是件很美很自然事,并不羞耻。那一刻,她只想被她男人倾心所爱。 他终于忍不住,扔开手杖抱住她狂吻。他右臂是强壮有力,而左臂虽然无力,却也虚虚地竭尽全力揽在了她腰际。朝露一手勾着他,一手拉着他左手,帮助他贴住自己腰肢。他吻如渐渐止歇雨水,越来越温柔而轻盈。 许久,他恋恋不舍地从她唇瓣上离开,眼睛里还有尚未褪尽热力。“朝露,有件东西送给。” 她流露出孩子面对礼物时那般期待眼神。他一只手握紧她,慢慢探□去拾刚刚被扔在地上手杖。随后走去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原木小匣,很小心地调整了一下站立姿势。匣子形状四四方方,虽然能和手杖同时拿在手上,可这样大约无法握紧手杖头,使不出力来,因此他走得格外小心,手杖点地时能借力道少了许多,他走得比平时更慢,腰部甩动时特别吃力。 朝露见他这样走了三步就看不下去了,赶紧走过去扶着他坐下。“叫过去就好了嘛,知不知道好担心。” 他笑了笑:“别怕,平衡力很强,摔不了。” 她没告诉他,她不止是担心他摔跤,而是眼见他短短几步路就挪动得这么辛苦,她心疼到极点。 他把小匣放到她掌心:“昨天就想给了……” 是什么呢?是什么都好,这可是他们交往后,他第一次送她礼物呀。她很郑重地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条老琉璃手链,主体是透明墨绿色瓜棱珠,间或用半透明西瓜粉琉璃隔片隔开,链身上还坠了一个小小银质莲蓬和一片玉石小荷叶,整条手链配色是鲜丽粉嫩撞色,却不失清雅意境,让人想到荷塘清丽,正适合这夏天里佩戴。 “没装搭扣,用是有弹力线穿,因为……”他伸手握住那串手链,眼睛里盛满暖融融爱意,“用搭扣话,就没办法亲自替戴上了。” 等等――她反应过来:“是说,这条手链是自己穿?” “嗯。” “很难吗?” “不难。”他淡淡地说。“把手给。” 她傻傻地伸出手,由他把手链从她指尖套进去,一直套到她洁白腕上。他满足地一笑,托起她手,在她腕上吻了一下:“真美。” “云衡……”她幸福得快晕过去了。一想到他说,原本昨天就要把手链送给她时,她又心痛暗悔不已,如果他不能体谅她,如果他不是那么包容她,她险些就要错失如此宝贵一份心意了!当他兴冲冲地从市郊跑到市中心找她,一路上,他带着亲手制作礼物、一定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遍她戴上它时表情,可她给了他回应竟然是对于他身份予以遮遮掩掩!他心已经被她伤透了,还要反过头来安慰她,说“没关系”、说“对不起”,说是他不够好,是他没有给她足够时间去真正接受自己男朋友是残疾人事实。――云衡,云衡……她把脸孔贴向那透着微凉琉璃珠串,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朝露,大概能猜到在想什么。别哭!”他拉近她,拿指腹轻轻拭去她眼泪,“不难过,真,已经不难过了。所以,别再继续钻牛角尖了。们要相处日子还会很长,要面对问题还有很多,如果现在这种程度事就能惹到哭,才更不好受。别让有负罪感,好么?” “有什么罪?那么好。” “对,没有罪。只是身体残疾了,可有资格爱!爱是天赋权利,就像只要愿意,也可以选择这个不够完美一样。愿意,对吗?就算只有一半身体可以动!” “是!是!愿意!”她当然愿意。她早就该知道,她捡到宝了。他固然不完美,可是除了残障身体,他还有什么不完美么?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不能奢求有更好爱人,她没有那么贪心。 他坚持由他来清洗昨夜床单,表情不容商量。他捧着那一斑小小血痕,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床单放入浸了洗衣液水盆中。 虽是夏天,他用却不是普通竹席或是草席,而是铺了一层真丝。她故意和他玩笑,说他是“资本家派头,真考究!”,他很认真地说:“身体已经这样了,不敢让它变得更糟。”她想了想,便明白他之所以选择丝绸床单,除了追求滑爽体感之外,恐怕更是因为他有一半身体丧失了灵敏感觉,普通席子很容易弄伤他皮肤,而他却未必能第一时间留意到。 她男人,身体一侧麻痹,需要手杖才能远行;呼吸系统敏感,需要经常换洗床上用品;他肠胃也似乎不太好,饮食清淡而有规律,听说最初也是因为要调理肠胃才喜欢喝沉香水……他生活有好多地方需要比常人留心几倍,可朝露此刻想到这些,脱口而出竟然是:“云衡,要好好爱。” 她喜欢从身后抱住他,他那么高,那么挺拔,身上又总是带着很淡很好闻气息,她抱着他,很安心。而且,她也知道,这样姿势,能让他站得更稳,尤其是在他无法腾出手拄手杖时候。 他站在水斗前,用单手在脸盆里细细揉搓泡在水中床单。还好,真丝床单很薄,他洗起来不神费力。拧干时候,少不了要她帮忙。他把晾衣杆调低,和她一起把床单晾上去。 昨晚那个指甲盖大小红印已经不见痕迹。有水滴从往下缓缓滴落到阳台瓷砖上声音,很轻。 他望着那月白如新床单,眼神那样温柔而动容:“朝露,谢谢给……一切。” 进公司之前,朝露就预料到方蕴洲会就昨天事有所反应。所以在她进办公室为他送咖啡时,他用那种交杂着困惑与伤感眼神看着自己时,她并不意外。一上午都有些琐碎公事要处理,他和她都很忙,所有应对也都是公事上接触,俩人对昨天事均只字未提。然而朝露几次不经意间看到方蕴洲欲言又止神情,她便心知肚明,迟早他会就她和褚云衡事发表看法。 要说她对方蕴洲即将说什么全无所谓,那也不尽然。她当然希望自己爱情被鼓励、被赞赏,最低程度也不要成为别人口中议论笑柄或是憾事。只是她也明白要从方蕴洲嘴里听到祝福话很难。他对她还存着一份远深于同事和普通旧相识用心――对此她并非无知无觉,即便撇开这一层,一般人也不会对她和褚云衡恋爱前景持乐观态度。她为此满心刺痛,却无可奈何。她心爱男人,永远无法摆脱他残障。他明明可以给她幸福,却难免处处遭受怀疑――人们不能相信,拖着半边麻痹身体、仅仅凭借一手一脚他如何能为她撑起一场完美爱情。 可是朝露相信。曾几何时她也像所有凡俗人一样,或多或少有意无意间用居高临下眼神,质疑过他价值,而现在回头想想,当初她才像个路过珍宝而不知傻瓜。 忙碌间隙,她几次忍不住拨弄手上那串琉璃珠,眉梢眼底都是笑笑。 她没好意思告诉褚云衡,在他亲手为她戴上这串手链、并告诉她这是他用单手把一个个珠子穿起来时候,她几乎有种被套上订婚戒指感觉。如果那个时候,他向她提出求婚,她大概也会立刻答应。她和他交往时间不长,谈婚论嫁未免言之过早,可她被他完全迷住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朝露,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吗?” 终于还是来了――意料之中。朝露一秒钟也没犹豫就点了头:“好。” 她做好了接受洗脑准备,同时也打定主意预备仅此一次。她不想在褚云衡问题上和方蕴洲多做探讨,这既没必要也不会产生有意义结果,说到底,她本就无须给他任何交代,她之所以明知如此还愿意和他谈上这一回,是觉得与其让他心底一直纠结着一个疑问,不如自自然然地把她和褚云衡事谈开,她越避而不提,方蕴洲就越会胡思乱想,这对谁也没有好处。 ------------ 27质疑 “朝露,你的男朋友太让我意外了。”在餐厅点完餐,方蕴洲便对朝露采取了“开门见山”。憋了一个上午的困惑,或许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我后来才想起来,那次在暴走现场,我也和他照面过,对不对?你们……是经由那次活动认识的?” “我和他的缘分比你能想到的更具备巧合。”朝露说,“我知道你所谓的意外是指什么,坦白说,我和他在一起,对我何尝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也无法事先预知,我爱的人会有残障。” “爱?你那么轻易就说出了这个字?” “是的,我爱他。”她迎着他的眼睛,“但说到‘轻易’,又并非全部的事实。对我来说,爱上他很容易,承认爱上他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花费了很多的时间。你所在意的事,我也无法无视,可这不足以撼动我和他在一起的决心。蕴洲,”她用柔软而又严肃的声音说,“我很认真。” 方蕴洲意味复杂地轻笑了一下:“你如果真的能全心接纳他,昨天见我就不会是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 朝露淡淡地说:“那么你看现在在你面前的我还有没有惊慌失措、遮遮掩掩呢?” “朝露,他残疾得不轻,照顾他会成为你很大的负担。” “谁说一定是我照顾他?我还指望他照顾我一辈子呢。”朝露一脸不以为然。 方蕴洲瞪大眼睛:“一辈子?” 朝露此时方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和褚云衡还没到可谈论“一辈子”的地步,可面对方蕴洲凌厉的态度,她也只好脖子一硬道:“是啊,有何不可?” 方蕴洲的语气骤然变冷:“朝露,你根本不清楚,家里有一个残疾的家庭成员,会是什么样的一副光景。生活不会象你预想的那么简单。” “是么?”她耸耸肩,“那么就先让我适应一下,身边有一个残疾的男友的情形吧。我不敢说自己做得十分出色,但我确信自己正在适应中。” 方蕴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曾经觉得,自己结婚离婚,而且……还有其他很多不足,现今的我,已经配不上你,所以,我劝自己仅仅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关心你,不要有多余的奢望。如果你能找到配得上你的人,我也愿意远远地走开,以一种欣赏和祝福的眼光来看你们,可是朝露,你让我太……” “你想说什么?”朝露截住他的话,同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让你‘太失望’?大可不必!你不是我的亲人,本不必对我报以任何期望;即使我们算是朋友,我也不必对是否满足你的期望值负责!我让你‘太心痛’?更不必!你实在无须对一个一天比一天快乐的人忧心忡忡。如果说,这世上的人能对他这样不幸残障的人没有偏见的话,我想,我和他的相处会更加愉快。蕴洲,坦白说,我之所以还愿意和你谈论我的恋爱这样纯粹私人的事情,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被误读成一种我昏了头而他捡到便宜的感觉。选择他的时候,我头脑异常清醒,而我,也绝不是他随手捡到的好运,我们之间是……”她想起褚云衡说过的那句“爱情主要不是靠追求来获得,而是一种互相的吸引”,笑了,“是一种互相的吸引,自然发生而又带着一些刻意经营:因为彼此互生好感,所以之后又更努力地让自己在对方眼中愈加可爱。这就是我和他真正的关系。” 她抱起双臂,身子略向后仰,“对于谁配得上谁,配不上谁的问题,我很厌倦。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此类比较太多,你应该了解对于这种比较,我有多么深恶痛绝。这里加一分,那边减一分……两边称一称,看看差多少?什么?爸爸坐过牢?负十分!……”她摇头,“呵呵,让别人去算吧,我不喜欢。好在,我和褚云衡都不太会算――这大概就是我们能走到一起的重要因素。” 这时服务员走过来端上了菜盘。方蕴洲似乎还想说什么,而朝露已经拿起了餐具,低头吃了起来。他闭上了嘴,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拿起调羹吃了起来,一脸食不知味。 “你是我上司,因此以前你主动买单我也没拒绝过,但是有时也得让我请请你,我反而心里更舒坦些。”服务员拿来账单时,朝露抢先把钱递了上去。点的叉烧饭被她吃得很干净,说完她想说清楚的话之后,她今天胃口比平常更好。 方蕴洲尴尬地笑了笑:“不用跟我算那么清楚吧。” 朝露把找零放进钱包,头也不抬地说:“没有那样的意思。走吧。” 回到办公室,她忽然很想听听褚云衡的声音。看看时间,他应该还在午休,便拨了过去。她轻轻“喂”了一声,声音软糯得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方蕴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朝露,你好不好?你……还疼么?” 她的脸登时飞红:“我在办公室啦。”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褚云衡在那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云衡,我就是想你了。”她看着手上那串琉璃珠,说。 他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真的没有其他事发生?” “没有啊。”她不知他话中所指。 “我一直担心,担心昨天被你上司撞见我的事,会对你不利。他……没有到处说吧?” “他不会。”她随手拿起一支圆珠笔转起来。 “那就好……” “说了也没关系。”她说,“也许大家不知道更少些困扰,可是真的知道了,也无所谓。我这样说……会刺伤你的心吗?可我就想对你说实话。” “我爱听你说实话。”他迟疑了一下,问,“朝露,那个tony也喜欢你,是吗?” 她停止转笔:“你居然会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件事,不像你啊。” 他笑:“你觉得我该把吃醋表现得含蓄点?” “要是我对别的男人好,你是该吃醋的;可若是别人对你女朋友表现得很关心,你该觉得骄傲嘛,这才证明你眼光够好。” “‘骄傲’被‘害怕’打跑了。”他的语气里有些自嘲。“朝露,我怕你身边尽是青年才俊。”他的后半句带着玩笑的口吻,可细辨之下也不乏认真。 朝露歪着头想了想,换了个手拿电话:“那我帮你把‘害怕’打跑,至于‘骄傲’么……它自己能回来么?” “能,”他笑得很舒心。“有你这么好的女朋友,不骄傲才奇怪。” 他多云转晴,朝露也跟着开心:“对了,你今天早上说,你们学校的荷花开了,礼拜六我过来找你,吃过中饭,你陪我散步过去逛逛校园。” “好啊,对了……不如这个礼拜我们不要做饭了,不介意的话我们直接去大学食堂吃,简单省时……”隔着电话都能听出他满脸的笑意,“可以多些时间和你聊天,多看看你。” “好啊。”明明很肉麻的话,只要从他口中说出来,朝露都觉得好听。没办法,她就是对他着了迷。 “那我还有课,你也要上班吧。先挂了?” “嗯。” 她等着他先挂机,电话却一直没有断。她和他同时出声“喂”了一句,两人都笑了起来。 “你先挂。”他说。果然他一直没挂断,一直等到她主动收线。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她心里却暖得很,直到结束通话后又过了许久,她心里都是甜津津的。 回家后,朝露不出意料地遭到母亲的盘问。听了半天,她明白过来,原来母亲的重点还是那个昨晚隐晦地提出来的忧心问题。 贺蕊兰是这么问的:“你有没有发觉小褚……有别的问题?” 朝露虽然听得懂她问话的的意图,只是一开始当然不愿坦白她和褚云衡已经进展到那样的地步。所以来了个避重就轻外加拍马屁:“除了行动不方便,没什么不好的了。妈,你的眼光真毒,我一早信你的眼光就好啦。” “眼光再好,有的问题也看不到啊。”贺蕊兰嘟囔道。 朝露憋笑到内伤:“妈,我自己……自己会好好观察的啦。” 知女莫若母,贺蕊兰“嗯?”了一声,似乎反应过来了。轻掐了她一把腰,笑骂道:“好啊,你故意耍你妈呢?我说呢,一进门走路的样子都不对……咳,到底怎么样?” “不知道。”朝露在地上蹭着脚,低头说道。 “你想急死我啊。” “妈,”眼见瞒不过,朝露投降了,“你都不生气啊,一般当家长的听到女儿这种事不都会大发雷霆么?” “这么说你和他真的……” “……嗯。” “不是他勉强你的?” “他怎么会?”朝露一听急忙为褚云衡辩解,“我勾引他的差不多。”平心而论,她当时也没想故意挑/逗他,她这方面的经验也是空白,哪里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定的气氛底下,会那么容易燃烧起来。 “好了,事情发生了也好,要是你跟一般人谈恋爱,我是不支持你这么快就和人……不过算了,小褚的身体我也有些不放心,你应该知道当妈的,只想你终身幸福……这终身幸福么,夫妻生活也是很重要的……”话已经相当露骨,贺蕊兰自己也快说不出口了。“所以结果到底怎么样?”她慎重地盯着女儿的脸看。 朝露的笑已经说明了一切。 ------------ 28小花 到了礼拜六,吃过早饭,朝露就躲在房间里试了半天衣服:从性感的短裙到三毛流浪风的长裙,几乎把半个衣柜试了一遍,有的衣服甚至脱脱换换试了不下三遍拿不定主意的。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穿得休闲些,换上了一条牛仔热裤。至于上身的t恤,选的就是那次去和褚云衡去“梦之谷”游乐场时买的那件,她觉得很有纪念价值,在他们确定关系后,她和他反而没有正式约会过,今天虽说只在他家附近逛逛,但也算是约会了,特意穿上这件t恤,也有纪念的意义包含在里面。 平时上班,她的穿着偏向中规中矩,只求得体便好,不求出彩。热裤短裙之类的,上班固然场合不符,即便休息的日子她也不常穿,可今天,她想穿给褚云衡看。她有着很好看的双腿,她知道。想起电话里,他半开玩笑地说她周围都是“青年才俊”,那他身边岂不是都是青春逼人的女学生?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一打扮,比平时的造型年轻了至少三岁,和本科生是没法比,好歹说是学院里的研究生应该没人会怀疑吧。她放下本来已经拿在手上的口红,给自己梳了个高马尾。很好――她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 贺蕊兰见到她的打扮,说:“好看是好看,要是化点淡妆,大概更好看。” “还是不化妆得好,”朝露也不掩饰心里的想法,“天热,一出汗,妆都花了,而且,我和他今天是要去逛校园,清爽点的打扮更合适。” “还是你考虑得对。”贺蕊兰说,“我家朝露,穿什么都好看的。噢对了,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你和小褚既然有了这层关系,我就不好再去他家做钟点工了。不光是他自己住的地方,连他爸爸那里,我下礼拜也预备辞工了。” “为什么连他爸爸那里都突然说不做了呢?” “傻女儿,你现在是小褚的女朋友,将来是很有可能给他们家做媳妇的。我是在给你争面子,懂不懂?” 母亲的话不难理解。一旦和褚家成为亲家,母亲若还是褚家钟点工的身份就颇为尴尬了。即便褚家不介意朝露的出身,朝露家这边自己也得要点强。再继续为褚家打工,那不管是贺蕊兰还是朝露本人,都不能够接受。 朝露把手搭着母亲的肩膀撒娇道:“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替我想得那么周到,我幸福死了。” 贺蕊兰倒显得不习惯了:“你以前可从没把‘幸福’挂嘴边,我看,你幸福的头功不是我的。” 朝露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是傻笑。贺蕊兰推推她:“好了好了,别待家里磨蹭时间了,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小褚等着呢。” 朝露欢快地“哎”了一声,换上凉鞋出了门。 她现今的收入虽然已经不低,可还保持着从小养成的勤俭习惯。说到用钱这方面,她很早就察觉和褚云衡有着很大的区别。一个人小时候生长于什么样的经济环境,对她往后的用钱习惯真的有绝大的影响力。她看得出来,褚云衡虽非纨绔子弟,也不喜奢靡,但对金钱的概念非常淡,从吃穿用度到家居装潢,一看便知成长于衣食无缺,物质丰盈的家庭。在钱的方面,他没有大手大脚的习惯,但绝非是刻意俭省,只是心性比较低调,一般的用度,正常够享用了也就满足了,并无过分的追求。就好像他送她的琉璃手链,并不名贵,只求美丽,倒是朝露有次去茶水间喝咖啡,遇到个懂行的同事,不经意间看到了她腕上的这串手链,对方玩赏了一会儿,告诉她这应该是清末的老琉璃珠子,连坠子上银莲蓬都是清末民初的老银手工打造的,虽不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倒也难得,何况品相极好。他送她手链的时候,对此只字未提,丝毫没有刻意宣扬的意思,朝露想来,恐怕他压根没对这些珠子的价值放在心上,只是纯粹觉得这些珠子穿起来好看而已。 朝露也从没和他提起她从同事那里知道了这些珠子的名堂。那都是没要紧的,重要的是她知道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花了好些心思的。 有时候,花心思这种事不需要说明白,对方若也是有心人,自然能知道。就好比现在朝露站在褚云衡门口,看他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t恤衫时,同时露出会心一笑,心下明了,他和她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快乐的游园日。――那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那些暧昧的情愫被迅速发酵,无处藏身。而这件t恤,虽然不是情侣衫,却象冥冥中预示他们终将成为情侣。 他张开右臂,手杖还拿在手中,她笑着朝他身上蹭,用劲儿却很小心掌握分寸,他掖着手杖揽住她,亲了一口:“过来累吗?” “还好,就是有点热。”她说。 “冰箱里有果汁。” 她换了鞋,自己跑去厨房拿了,出来的时候给他也带了一杯。 “稍微坐一下,我们就出门吧?” “你不需要多歇会儿?”云衡接过她递来的果汁,坐到椅子上。 “如果你觉得你需要养精蓄锐再走,我没意见。”她把另一张椅子拖近他,挨着他坐下。 “我随时可以走。”他说。 “那就不要多等了。我迫不及待想和你去逛校园呢。”她连喝了两大口果汁。 褚云衡笑了笑,把杯子放到桌上,揉了揉他的头顶。 她想起他说过,在他的头上有车祸留下的疤痕,忍不住也伸手去摸他的头。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却没有躲开,反而略低下头让她摸起来更顺手。 “是这里么?”她摸出了那道伤疤。 他的笑容略微一僵:“嗯。” 拨开他的头发,看得更明显。时间久了,疤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狰狞,可是,就是这里面的伤让云衡昏迷多年,并且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的吧?她打了个寒颤,心都揪起来了。 “吓到你了?”他抬起头。 “没有。”她替他把头发用手梳理好,把伤疤盖起来。没什么好怕的,那只是道旧日遗留的伤疤。她连他现在的残缺都不在乎,还会怕那么条用头发一挡就看不见的疤痕么? “我们走吧。”他温柔地说,起身坐到门口的换鞋凳上。他的鞋子没有鞋带,他用鞋拔子一顶脚后跟就把脚伸进鞋里了。 “穿得比我还快。”朝露还在那里系凉鞋的搭扣。 “别动”他弯下腰,拿起鞋绊,对准一个小孔说,“这个松紧差不多?” “嗯。你怎么知道?” “这个孔明显比旁边两个大,可见是你是一直穿这个孔的。”他很轻松地便把细针戳进小孔中,又把鞋绊伸进搭扣的小皮带里。“好了。” *大的校园很美,号称是市内最漂亮的校园。朝露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便向云衡感慨:“我是在k大读的大学,你大概知道,k大的校区在市区,很小,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大学的学生,这样的校园,就是天天走也是不厌烦的。” 褚云衡眯起眼说:“不厌烦也是说说而已,走上一年,把四季的风景都看个遍后,对风景麻木也是难免的。只不过以前,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现在有了个你,才觉得眼睛里看到景色也不一样了。” 朝露佯嗔道:“怎么会孤零零?不是还有女学生送什么票啊表什么情的?” 褚云衡也不管自己站得稳站不稳,掖着手杖就来挠她痒痒,她又不敢躲,怕他一挠扑个空摔着,只好将他拦腰抱住,讨饶道:“我就是偶尔吃点小醋嘛,就跟你担心我被‘青年才俊’拐跑一样,我也怕你这里小花太多啊。” “褚老师。” 朝露听到背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是个十□岁的女学生,长相还算清秀,但也没什么让人特别注意的优点。只是处在这个年纪,只要不很丑,身上就自有种动人的清纯气质,不得不说,有时候,光有这一点就足以构成吸引力了。 传说中的“小花”? 朝露心里的第一直觉就是这个。但是面上还得撑住,笑着问褚云衡:“你学生?” 褚云衡点点头,又对面前的女生说:“你好,庄继莹。去……吃饭?” “哎。”女生点头。朝露见她的眼睛一直往自己身上瞄,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褚云衡,猜想大概是因为他们穿了一样的衣服,所以引起了好奇。她是不介意公开自己身份,就是不知褚云衡怎么想。于是也就没说话。 “庄继莹,我们也要去吃饭。就先不聊了。” “好的,老师。”她转身,头低着走了两小步就停下来,“要不,老师和我一起去吧?” 靠!直接把她这个大活人给略过不提了啊!朝露顿时有种想蹬人的冲动。要不是对方是自己男朋友的学生,她觉得她真做得出来。这朵“小花”还是带触须的吧?她在心里犯嘀咕。 “不好意思,庄继莹,老师难得和女朋友有时间见面,恐怕不是很方便坐一起呢。” 不方便不方便、绝对不方便哦。――褚云衡的话让朝露很满意。她将他的左臂胳臂肘一挽,笑意盈盈地看着庄“小花”,心里竖起一块牌子,上书两个大字――“示威”。 还好这次庄“小花”总算识相,垂头丧气地走了。 “上次游乐场的票子就是她给你的?”待她一走,朝露就开始大审问。 “对。”云衡一脸怕她生气的样子,完全不像装出来的,倒像是真怕她恼。 “哼!”她发出冷哼的鼻音,胳臂却一直勾着他不放。 “我不是没白要嘛,最后是我出钱买的呀。”褚云衡申辩道。 “那倒是。”她说,心情好起来了。“我应该谢谢人家,要没有她送来两张票,我和你那回还没机会玩得那么高兴呢。” 他笑了起来,宠溺地看着她:“朝露,我发现,你这人坏起来还真是挺坏的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闭上眼睛,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说‘敌人’太严重了吧……” “情敌。” ------------ 29合影 褚云衡带着朝露又往校园深处走了一阵。直到看到一片荷塘,他指指池塘边上的一幢红色砖楼,对她说道:“就在这里吃吧。学校里没有精致的菜,但这里的景色好。” 这栋楼不高,只有三层,一二层是吃饭的餐厅,显然与一般的大食堂不太一样。朝露原本想他行动不便,就在一楼坐下便是,谁知他竟说:“楼上的视野好。”她本来是在她右边走,等到上楼时便绕到他的左边,伸手搀扶住他的左臂。 “谢谢你。”他温柔地看着她,“不过你得和我稍稍保持距离。” “好的。”她知道他是怕自己的左腿不听使唤会蹭到她。 他对手杖已经用得很熟练,上楼的节奏控制得很好,只是腰部甩动的辛苦;左腿每上一个台阶,总要颤颤巍巍地划半个圈才虚虚地踩下去,划圈的幅度比走平地时更加明显。朝露有两次想让他更好的借力,忍不住就靠近了他一些,被他的脚尖轻轻带到了小腿,他看到他眼中抱歉的神色,心疼得要命。 “朝露,听话,和我保持距离,别让自己被我伤到。”第二次他踢到她的时候,他张口说道。 “又不疼。”是不疼,他的腿是无力的,况且只是蹭到了一点――可是,心疼呢。她收敛起心疼的感觉,强笑道,“你现在和我说‘保持距离’,会不会晚了点?” “乖。” 他的语气跟哄小孩似的。 她的脚往左退了几寸:“好吧,反正,不管退多远,我的手一直拽着你。”心也在你这里。――她在心底说。 “我知道。”他的左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象是试图握住她的手。 她握紧了他。 他们的运气不错,二楼靠窗还有一个位子。一坐下来朝露就明白了,褚云衡为什么会选这里吃饭。这里的视野开阔,附近又没什么现代化的教学楼,只有面前的荷塘和远处那些有年头的老楼。这所大学建校已近百年,这一地带大约保留的多是建校之初的建筑。还未到盛夏时节,花虽开得不多,但密密的荷叶映衬着四五朵粉色荷花,倒越发显得娇艳欲滴,又不似荷花满塘时那般热闹有余,清雅不足。在这炎热的夏季,莫说是看荷花,就是这一池碧绿的荷叶,看着也足够让人心旷神怡了。 这里不是豪华餐厅,虽然是吃小锅菜的,到底不比外面的高档餐厅。内部装修简单,只是清爽干净的风格。服务员的服装也更像是学生食堂的感觉。褚云衡说:“这里 一个中年女服务员把菜单端上来,对着褚云衡笑道:“哟,褚老师来啦。” “魏姐,”褚云衡也客气地笑了笑,“好久不见。” “是哦,”魏姐麻利地给他和朝露的茶杯里倒了水,“也是啦,这里连个电梯都没有,你肯一两个礼拜来一次,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朝露往茶杯里一看,是清水而非茶。 大约是留意到了她的这个动作,魏姐说:“褚老师不喝这里的茶啦。小姐要是要茶,我们这里也有。” “不用,喝水挺好。”她说。想来也是,外面餐厅的茶水尚且传闻多是茶叶末子之类的劣质茶,何况这里,褚云衡哪里喝得惯?要是伤了脾胃,就更不好了。 “好了,你们慢慢看菜牌,我先去忙了,选好了叫我。”魏姐转身往另一桌走了。 “你常常来这?” “一两个礼拜一次。”他说,“魏姐在这里做的时间很长,从我念本科时就已经在这里了。从那时到现在,我们也算认识很多年了。” “原来你的本科也是在这里念的?你等于是在你的母校教书?”朝露头一次知道,褚云衡也曾是*大的学生。 “不止本科,事实上,我在这里上过一年研究生,只不过……后来出了事,就没有念下去。” “原来是这样……”朝露不想提车祸的事,转而问道,“那个时候你也是学哲学吗?” “不,那个时侯家人觉得学哲学出路不好,建议我学语言学或者商科一类的,我选了德语。那个时候我有一点私底下的想法没和父母说:总想着日后或许有一天会去德国留学,学自己喜欢的哲学。没想到……学的语言真的就派上用场了。” 能实现个人理想自然是好,只是,云衡远赴德国是在那样惨痛的经历之后,这让人更多的是心痛感慨而不是喜悦。朝露违心地安慰他:“有所失必有所得。” 他笑笑:“如果可以,我一定不舍得用健康的身体去换这样的所得。不过,既然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就不应该再放弃生命里更多重要的东西。” 她讶异于他的坦诚,原本坐在他的对面,此刻却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坐到他的身边,挽着他的胳臂说:“云衡,以后出去吃饭,我都坐你旁边好不好?走路的时候,你总让我保持距离;坐着的时候,我想和你更亲近。” 他的头靠向她的头顶,轻轻蹭了两下。顺手把菜单递给她。 她翻了翻:“你有什么不吃的?” “我不吃辣,一点辣都不能吃。” “哦,那我看着点了?”朝露招收叫来了服务员。 “要清炒虾仁、清蒸鲈鱼、芋头烧鸡还要一个上汤西兰花。”她转头问云衡,“会不会太多了?可是我好饿。”美景加俊男,加上又走了大半天,她是真的胃口大开了。她点的都是清淡的菜式。 “我就喜欢你这样点菜,最怕遇到的就是吃什么的说‘随便’的,那才为难人。”他把菜单交给魏姐。魏姐冲着他和朝露努努嘴,笑着去了。 褚云衡的胃口不大,每盘菜吃了几筷子就说饱了。他的吃相很斯文,即便一只手不能抬起,也绝不会让人看着姿势不雅。朝露怕他吃多了反而难受,也不劝他多吃。这顿饭的后半程就是他放下筷子,侧过脸笑眯眯地看着她一个人动筷吃得很香的样子。朝露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一个人把四个菜消灭了大半。 买完单,褚云衡一边慢慢下楼梯一边对搀着自己的朝露说:“你还真的挺能吃。” “老实说是有点多了,但是不能浪费嘛。” “好习惯。只是万一下次真吃不下的话也别勉强,胃痛就得不偿失了。” “下次点菜时就不贪心了,呵呵。” 夏季的午后很闷热。刚才在餐厅里,好歹有冷气,现在一出来,便觉得热风逼人。朝露倒没什么,只是怕褚云衡在这大热天里走路更累,就劝他回家去。他却兴致很好地说:“散会步消消食吧。” “我不想你太累。” 他停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她:“朝露,我得和你打个商量:以后和我出来,不要总是怕我受累,好吗?我很清楚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想象一个普通的男朋友那样和你约会……”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不知道,这点希望是不是太奢侈。” 朝露握住他拄着手杖的右手:“除了多了根手杖,我们之间的约会,和普通人都是一样的。” 他动容地看着她:“多了它,就够不方便了。 “那有什么,我不介意。”她抬起眼看他。 他正要说话,身后走来一位长者,冲着他打了个招呼:“云衡啊。”说着走到他们跟前。 “郑教授。”褚云衡的脸上露出敬爱之色,“您也逛校园?” “是啊,吃过饭散散步,顺便拍点荷花。”他的手上的确拿着一架单反相机。“你是云衡的女朋友?”他带着和蔼的神色看向朝露。倒不是他唐突,而是她和褚云衡的姿势实在亲密,让人一眼便知不是普通关系。 朝露大方地说:“是,老师你好。” “呵呵,很好。”郑教授露出欣慰的笑容,“你们两个,倒是彼此都有眼光的。” 褚云衡笑得很不好意思。 “我带着相机,给你们拍张合照怎么样?回头我把照片给你。”郑教授晃了晃手里的相机。 朝露想起褚云衡不喜欢照相,心里正打鼓,谁知他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好啊。那就麻烦了。” 朝露很高兴,她还没有过与他的合照呢。两个人都有点兴奋,又是选背景又是调姿势的,嘻嘻哈哈拍了四五张才完。好在郑教授够耐心,一直笑呵呵地为他们服务。拍完了又给他们在相机里浏览,临走前还嘱咐褚云衡周一带u盘去他办公室把照片拷下来。 “郑老以前教过你?”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他对你不象一般同事,而象个长辈。” “嗯,你猜得没错,他曾经是我的导师。” “在这里,心疼你的人不少。”朝露感慨,象褚云衡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认识他的人,又怎么会不心疼呢?他们曾经熟悉的健步如飞、青春飞扬的他,在阔别校园数载之后,他们所见到的,却是他拄着手杖、蹒跚而行的他。从这里的学生变成这里的老师,他在命运的捉弄里抗争了好多年,他终于赢了,但也烙下了终生的伤痕。 “讨人喜欢便招人疼,没办法。”他轻笑道。 “对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拍照吗?”她想起这件事。 “某人说过,要我多拍些年轻时候的照片,留给日后的儿孙看的。”他一脸坏笑。 朝露想起来,当初自己是曾经说过让褚云衡“以后多拍些照”的话,,好让他“将来跟孙子吹嘘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里。 “既然是合照,那就更值得拍了。这下,爷爷奶奶都有了,我们的孙子不仅能知道自己有个帅气的爷爷,还有个漂亮的奶奶。” 朝露听她占自己便宜,便不饶他,往他的腰际就是一掐,痛得他哇哇大叫:“哎哟,我未来的小孙子,你奶奶生气啦!” 朝露又掐又挠,褚云衡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干脆扔了手杖往草坪上一坐。朝露倒心疼了,半跪下来关切地询问:“不是真伤到哪儿了吧?” 他趁她不注意一把把她拉到怀中:“朝露,和你拍照,我好像一点也不怕镜头了。以前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很丑,可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我就觉得,每一个有你的画面,都是美的,美得让我……想统统记录下来!” 有蜻蜓在荷花的花蕊间停驻,有微风带来荷叶的清香,有水波在摇晃。朝露拥紧了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觉得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半夜想更新的,结果睡过头了。。。。现在补上。 ------------ 30麻烦 一个礼拜,统共就只有两天假期。朝露和褚云衡一天都舍不得浪费。才从*大校园回到住所,就已经开始商量第二天约会。朝露心疼他,说不如还是她过来找他,两个人窝在家做点好吃,看看片喝喝茶。褚云衡不肯,非说和她要出去玩,至于是看电影逛公园还是去商场都随她。她知道,这也是男人自尊心,若是不依他,反而是伤他。她也不舍得他太累,就说要不去看电影吧。他当然说好。她说:“反正在哪里看都是看,就找一家*大附近影院就好了,过来陪吃过中饭就去看。” 褚云衡摇头:“不好,这个吝啬鬼连出租车都舍不得坐,这里那么偏,两天都跑来跑去,明天上班会很累。这样吧,去家接,在家附近或者市中心找家影院――‘富华’怎么样?底下是商场,看完电影,还能陪逛商场。”他笑了起来,似乎对自己计划很得意。 他为自己想得周到体贴,朝露当然感动,可他疼她,她又何尝不怜惜他:“看,还是找个折中地址,们各自过来好了,也不必特地过来接。” 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说:“嗯,要不……也别另找地方了,就‘富华’门口见好了。” 朝露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一丝失落,用手指轻抚他唇边:“不高兴?” “怎会?” “有。”朝露确信自己没看错。 他无奈地笑笑:“只是想到,差点又犯上次去公司找那样错误,那个小区,人多口杂,出现在那里,万一被邻居什么看见,对……“ 朝露手指堵住他唇瓣,制止他再说下去。他把她给伤痕藏得那样好,可事实上他却还在痛着。她看着他眼睛,很明白地告诉他:“云衡,想错了。” 他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低下头,他吻了吻食指:“多心了,是不好。” “不是,是之前表现让太不放心了。”她把自己贴近他胸膛:“只是怕累,就像也舍不得太累一样。云衡,不丢人,是男朋友。” 他声音有些涩:“可男朋友,和别人不一样……” “知道啊。”她平静地说。 一阵短暂沉默。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一字字郑重地开口问道:“那明天,就去家了?” “好啊。”她想也不想地应道。 他捧住她脸,轻轻吻了吻她额头。 贺蕊兰听说褚云衡要来,也很兴奋。他虽来过家里一次,可那会儿女儿和他还不是恋爱关系,而这次自然意义不同。朝露说,他只稍坐坐就和她出去了,甚至连饭都不必准备,贺蕊兰哪里依她,亲自打电话给褚云衡,让他无论如何要吃完便饭再走。褚云衡自无不肯,朝露尽管觉得母亲殷勤过分夸张,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开心,毕竟母亲是真心喜欢褚云衡,也一直对他们交往抱着支持态度。她还记得,林书俏曾经提及他们在德国时候,褚云衡曾在她家遭受冷面孔,那会儿他和林书俏大概连正式开始都算不上,就已经被对方家长设了防线。也难怪,一般女孩子父母,看到自己女儿和一个残疾人在一起,十个有九个是要想方设法拆散。人往往就是这样固执武断,一如当初她也是如此。 礼拜天早上十点多,褚云衡给朝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准备出发了,问他大约十一点到是否方便。朝露说,没什么不方便,又叮嘱他上楼梯时千万小心。这里楼道又暗又窄,还有杂物堆放,很不好走。朝露本想干脆自己下去接她上楼,又怕伤了他自尊心。想来他身子虽不便,却也是走惯楼梯,只消小心慢走应该无碍。 墙上挂着钟表走到十点五十八分时候,她终究不放心,忍不住打开房门。她听到了手杖点地声音,随后是什么轻轻在水泥台阶上蹭了一下声音,跟着是很重一记踏地声。她立即知道是他到了,赶紧往楼下奔去。 他本来专心看着台阶,听到有人下楼来,便下意识地往右边靠了靠。直到她叫了一声他名字,他才知道来人是她:“朝露,怎么知道到了?” “开门守着呢。”她三步并作两步下到他旁边,一手搀住他,“们这栋楼台阶特别高,走起来吃力吧?” 他老实承认:“有一点。而且,在二楼楼道口,撞倒了一个箩筐,滚到一楼去了,又下去捡,可把累坏啦……”他语气里有些撒娇成分,细小汗珠凝在他额头和鼻尖上,脸颊也有些泛红,这样他像个大男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七八岁。 朝露心疼地用手背给他擦汗:“那种破烂东西,特地捡它干什么?本来就是不该堆放在楼道里杂物。” “东西总归是碰倒,还好,也没有几个台阶,就当做运动了。”他很无所谓样子。 她扶着他上楼。手上传来重力让她清楚地知道他左侧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她第一次恨自己家干嘛住在五楼那么高。 “诶,朝露,好久不见。” 走到四楼时候,401房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烫着中长卷发中年妇女。前刘海吹得很高,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朝露与褚云衡之间打量。 “刘阿姨。”她礼貌地点点头。这个刘舒琴以前和她妈妈是一个厂子工人,现在也已经退休,人不算坏,就是嘴碎。朝露平时与她也没啥交道可打,也就是见面就叫人一声而已。 褚云衡自然不知对方是什么情况,也只跟着笑了笑,点个头致意。朝露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妈妈厂里老同事。”便扶着他继续上台阶。 朝露只觉得手里重力减轻了,便知道是褚云衡逞强,硬把半边重力又调整到自己右腿上,只虚虚地让她搀了一把。她知道缘故,也未多说,只想快点上楼,让他可以坐下好好缓一缓。 刘舒琴手里提着个垃圾袋下楼,两只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朝露与云衡。那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刺眼,一点也不避讳被看人感受。朝露几乎要发火,为了褚云衡心情才强压了下来。褚云衡一言不发,直到上了五楼,才说话:“朝露,帮擦擦汗,整理下头发……” 朝露一边替他打理,一边说:“又不是第一次见妈,穷紧张什么。” 他笑道:“这不一样。” 贺蕊兰很是热情,又是泡茶又是给吃糖,寒暄完了转身又去厨房忙。朝露绞了块毛巾给他擦脸,房间里只有一张旧旧单人沙发,她扶他在那坐下,随后蹲在沙发前给他按摩四肢。 “朝露,别揉了,妈妈看见了,不好。”他语气里不全是客气,倒像是确有此虑。 朝露不解:“这有什么?妈妈又不是不知道走楼梯上来会有多辛苦,帮揉揉,不是很正常吗?” 他握住她一只手,说:“不想妈妈觉得很没用,老人家会不放心。” 正说着,贺蕊兰从厨房端了菜出来,又吩咐朝露进去端汤盛饭。朝露起身前在他手上反握了一下,所有眼神都透露在说着一句话:放心。 她把汤锅端上桌,又盛了三碗米饭出来。桌上菜虽是家常小菜,看得出母亲是用了心,尽是褚云衡喜欢吃食物。褚云衡一直等到贺蕊兰坐下才上桌。贺蕊兰在他坐下后,笑着说:“小褚啊,一看就是个有教养好孩子。” “阿姨,没说得那么好。”褚云衡也笑了,看得出来,他被贺蕊兰一夸,心里很高兴,“对了阿姨,第一次来,也没来得及挑选什么礼物。太大东西……也不方便拿,就随便买了这个……看不看喜不喜欢。”说着,从裤兜里取出一个锦缎小盒,递到贺蕊兰跟前。 贺蕊兰打开,眼睛一下亮了,眉开眼笑道:“这这……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朝露侧过头一看,是一个黄金手镯,外面是光面,内圈却做足了工夫,镂刻了精细云纹福字。她不禁对褚云衡说:“这礼确太重了。” 褚云衡说:“这个拿着方便。而且想着,万一东西不合阿姨心意,好歹也保值,再不然还可以贴金换款式。” 贺蕊兰把锦盒合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小褚,这个镯子,阿姨收下。不过以后千万别再破费了。不如多存点钱下来,以后自然有正经用钱地方。知道吗?” “知道了。” …… 吃过午饭,褚云衡竟然坚持要进厨房洗碗。贺蕊兰被请了出去,只留下朝露给她打下手。朝露当然知道他用意,他需要得到家长肯定,他要尽可能地证明自己不会给她生活带去麻烦。 他把手杖放在水槽边。塞上水槽注满水,又加了洗洁精,把碗碟浸泡了一会,放干了水,打开龙头清洗泡沫。朝露见他转动碗碟有些辛苦,便忍不住搭把手。他倒也没太拒绝。 “不是问过,自己在家时候是怎么洗碗么?”他说。 她确记得。 “事实上家里还有些特殊固定槽可以放置碗碟,这样洗起来更方便些。” “这样啊。” “嗯。”他低下头,小心地拿干布擦她冲洗完盘子,把它放回橱柜。“朝露,生活是离不开特殊工具生活,……想让都知道。” 水龙头哗哗地流动着,她扭过头深深看他:“慢慢让知道就好了,不急。” “翻书要带着指套。”他说。 她略想了想,明白过来:他用右手拿①38看書网页就只剩仅能微微动弹左手了。 “嗯,”她故作轻松地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用麻烦帮翻书。” 他靠在水槽一侧矮柜上,拿手背蹭了蹭她脸,目色深邃地说:“保证,一定尽所能,尽量不给制造麻烦。” 朝露白了他一眼:“这样压力才大,说尽量不麻烦,言下之意,当然也不好意思给制造麻烦啦。谁知道呢?也许才是那个麻烦鬼!” 她转过身继续洗碗。他温热身体蓦地在她背后贴上来,她心砰砰地跳,又甜又痛感觉。他没有拿手杖,只用一只手揽住她腰,整个身体柔软而无助。 她站得笔直,承受着他重力,很久很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她洗碗最后一只碗,关了水龙头。她才听见他轻轻在她耳畔说了一句:“朝露,对不起……不够好,可是爱……” 她小心地把他手从自己身上移开,却一直紧握住不放;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她目光是火热而不乏冷静,正如她此刻语气一样:“怕麻烦,就不会选择爱了。” ------------ 31挑衅 朝露和褚云衡两个人正亲密得和一个人似的偎在一起耳语,忽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接着门开了,有人和贺蕊兰打招呼:“蕊兰啊,你家有客人在啊?……没啥事,就是中午包了些馄饨,也吃不完,想着给你们送些来……” “你太客气了,我们刚吃过了。” “这么早啊?” “哎,女儿下午还要出去。” “那也没关系,放冰箱里,夜里饿了当夜宵吃吧。” …… 朝露听着声音象是三楼的刘舒琴,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刚才在楼道里,她拿那种眼神打量褚云衡,想想就让人不爽。褚云衡抓起手杖,和朝露对了个眼神,淡淡笑了笑,便往厨房外走。朝露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左手,紧跟着也走了出来。 “刘阿姨好。”褚云衡落落大方地和刘舒琴打了招呼。 他是客人尚且如此,朝露自然也不好过分冷待刘舒琴,怎么说,她也是长辈,又是好心好意来送吃食。于是也跟着叫了人。 刘舒琴把装了馄饨的碟子往桌上一放,半点不见要走的意思,肆无忌惮地对着朝露和褚云衡又是一轮打量:“呀,朝露是越来越漂亮了。论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吧?我们家萍萍早两年前就结婚了,论长相论读书,萍萍从小就不如你,没想到,终身大事上眼睛倒还亮。对了,萍萍老公在单位好歹算个小经理,他们单位又是垄断企业,福利待遇好得很,要不要让她给你介绍个对象?” 朝露气恼。这个刘舒琴,明明上下左右把她和褚云衡看了个遍,又从来是个眼尖嘴利的,偏要当着她和褚云衡的面说这些话,说得像是为她好,实则句句是炫耀自家女儿嫁得好。正如刘舒琴自己所说,从小,朝露样样胜过萍萍,想来,她这当妈的心里是极不服气的。如今,是逮到机会来奚落她了。人心哪――有时真是寒凉。 她正要反唇相讥,却被褚云衡抢先开口了:“刘阿姨,你那么关心朝露,我真替她高兴。象朝露这么优秀的女孩,当然有很多人会争相给她介绍对象。只不过,你说晚了一步,我这个男朋友只好代她谢谢你的美意了。”他说得不卑不亢,不急不缓,说完,还与朝露互相对视了一眼,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刘舒琴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然地应对,先是一怔,遂又道:“咳,我也就这么一说,这种事,讲缘分的嘛……” 朝露哂笑道:“是啊,刘阿姨也就这么一说。要是认真的,早两年前,萍萍刚嫁的时候,不就给我介绍上了?云衡,你可别当真了。” 刘舒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话便口无遮拦起来:“朝露,凭良心说,不是刘姨我不想给你介绍,只是这年头,男人女人谈婚论嫁,都得拼拼两家条件,你这孩子是不错的,只可惜……” “舒琴你不必说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贺蕊兰突然打断她,“我们自己什么条件,我们自己知道,也不会上赶着惹人嫌。” 刘舒琴此时说话倒反而柔软了些,大概是也有些觉察到自己之前的口气过分了:“我不是那意思,我也是替朝露这孩子可惜……” 朝露正想拿话堵她,猛然瞥见身边褚云衡的神情,便没有心情再和刘舒琴纠缠:他僵站着,象一棵沉默的树,侧脸的轮廓绷得很紧,眼中象是笼着一层薄雾,透着倔强又脆弱的气息。朝露发现,每当他心里紧张或是难过的时候,他的右手便会把手杖握得特别紧,露出泛白的骨节,就像现在这样。她伸出手,在背后环住了他。手上传来的感觉告诉她,他的背脊绷得很直,从骨骼到肌肉都是僵硬的。这一刻她不想对任何人说话,只想成为他有力的依靠。 事实上,也不需要她开口说什么了。因为贺蕊兰忽然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锦盒,从里面取出褚云衡刚送她的手镯戴上了。随后,她伸出腕子到刘舒琴面眼面前说:“舒琴啊,这镯子好看不好看?” 刘舒琴两眼登时放光:“哟,看起来得有二十来克重吧?” 贺蕊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哪知道?又不是我买的,这不,朝露第一次带小褚上门,就给这么大一见面礼。小褚啊,这镯子多重来着?” 刘舒琴朝褚云衡看了看。褚云衡说:“我也不太清楚,就觉着样式挺好的,适合有年纪的人戴,就买了。” “啧啧,这年轻人出手还真阔气。”刘舒琴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 “光阔气还不行,关键还是得有孝心哪。”贺蕊兰眯着眼笑道,“要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大人的,不需要为他们太操心。我原本也不指望朝露能找个什么样的高枝,没想到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嘛,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真要有,那还真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高攀的。我家小褚算很不错的了,性格脾气不用提了,那是没话说的,人又聪明有文化,还是留洋的什么博士呢。” 朝露听完母亲和刘阿姨这一番你来我往暗潮汹涌的对话,心里不知道给自己母亲鼓掌喝彩了多少次。心想要不是母亲书读得不多少,凭她的天分,略加修炼,就是进大学的辩论队都没问题啊。 不知是不是贺蕊兰的功力太猛,刘舒琴转头向褚云衡问道:“哟,还真看不出,小伙子这么能干啊。现在在什么单位工作呢?” “在大学里教书。”褚云衡的脸部轮廓线条变得柔和起来,“你家萍萍可惜嫁得早,不然,没准我还能从大学里给她物色一个好对象。”他的话说得很客气,要是不知前因后果的人,乍一听,保管以为他真心想替人当媒人。 朝露心里跟明镜似的,一听差点没笑出声,笑是忍住了,只偷偷在褚云衡背后轻敲了一下。他显然意识到了,侧过脸,一只眼睛朝她俏皮地眨巴了两下,嘴唇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刘舒琴讪讪地乱扯了两句闲话就离开了。她走后,褚云衡对贺蕊兰说:“阿姨,我让你难堪了。谢谢你那么帮我说话。” 贺蕊兰怜爱地扶着他往沙发上坐下:“我这哪里光是在帮你?从小到大,朝露受的闲气还少吗?看不着的地方也就没法了,在我这个当妈的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我哪里能装看不见?母鸡还知道护着小鸡仔呢。再说,我刚才说的桩桩件件也都是事实,要谢也该谢你自己是个争气的孩子。” 经由刘舒琴这一来,又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她一走,稍作片刻后,朝露就换了衣服和褚云衡出去了。下楼的时候,路过三楼刘舒琴家的门,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瞬,低头会心一笑。她扣住他的左手,扶着她边走边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你是说……”他的眼睛里带着期许与不敢置信的神情。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在目光交接的一刹那间,她知道他已明白她心中所指――面对周遭的眼光,没那么难。别人的评价,也没那么重要。 “你会不会觉得,我刚才表现得有些……刻意炫耀,有些没有风度……”他指的当然是他谈及自己的职业和他恨不能给刘舒琴女儿介绍对象的话。 “你有在炫耀吗?” “我有。”他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腿往下一格台阶探去。 “挺好的,充分满足我的虚荣心嘛。” “朝露,我并不想炫耀什么,可我更无法忍受别人轻视你。我不能尽是给你丢脸……” 朝露心里很痛,嘴上只是笑:“好啦,我这次可长脸啦,等你将来评上教授,我非得公告天下不可。” 褚云衡停下来,靠着她说了句:“这台阶真陡啊,我有些累了,能再让我借把力吗?” 明明此时是他依赖着她,朝露却感到一种特别安心的感觉。他愿意依靠她,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这何尝不让她感动。她点头道:“放心靠在我身上吧,我绝不会让你摔着。” 他靠着她,笑得那么开心。她扶着他走下最后一格楼梯,来到外面的平地上,他才直起腰身,对朝露说:“我可以自己走了,你去我的右边吧。” 朝露听话地走到他的右侧。 他蓦地说:“朝露,我只希望有一天,我的走路能够再进步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让我的左腿可以稍微控制得好一些,当你站在我的左边,贴得很近的时候,可以保证不会甩到你。” “那很难吗?”朝露问完就后悔了。只是她实在也很想和他在走路时更亲密,可是,他的右手要握手杖,只有左手能被她勾着,然而他的左腿迈步时甩动的幅度很大,只能保持一定距离搀扶着他,时间久了,要保持这个距离,她确实也会累。 “很难。”他的身子在手杖的带动下往前移,与其说是走,不如更像是比较快速的挪动,每一步都晃动得厉害,“你知道,根源不在腿上,而是在这里。”他停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不起了,朝露。” 朝露的手上传来那次摸他头上伤疤时的触感,眼圈就红了:“你不要贪心了,我就一点不贪心,不管左边右边,不管能不能挽着你走,我都不在乎!反正你的手是我的,你的腿也是我的――两只手、两条腿都是!不管我挽不挽着你走,它们,都还是我的。你只要记得,得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啊。” 褚云衡扔掉手中的手杖,手指缓缓地覆上了她的额头、又慢慢滑向眉毛和眼角。她顺从地阖上了双眼,感受着他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睫毛。最后,他潮湿而柔软的唇印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别说是走,就是爬也要朝你爬过来啊……”他的呢喃透着略显狂乱的呼吸,一声又一声地重复低唤着她的名字,“朝露,我的朝露……” ------------ 32敢爱 电影散场,朝露怕褚云衡被群撞到,干脆陪他坐着欣赏电影片尾,预备等都散了再起身。朝露把纸桶里最后一颗爆米花喂进褚云衡嘴里,随后扶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影院,还没等朝露说话,褚云衡便抢先说道:“咱们去楼下商城逛逛吧。” 朝露说:“不去。” “干嘛不去?”褚云衡双眉一挑,一副不满意她的决定的样子。 “贵。”她的回答惜字如金。 褚云衡笑了:“第一,看了不一定要买;第二,想买也不一定要自己掏钱;第三,已经很久没逛商场了,就当陪消遣;第四……” “还有第四?”朝露瞪大眼睛看他。 “第四,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夏天对女孩来说是多好的季节啊,就喜欢穿着好看的裙子面前晃来晃去的。” “褚老师,能不能解释下‘好看的裙子’的定义?清纯的?淑女的?野性奔放的?长裙?短裙?”朝露故意逗他。 “咳咳,长短皆宜。” 朝露见他发窘的样子,笑得肩膀乱抖:“好吧,听的。” “猜,是最后一条理由说服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朝露捧起他的左手,做了个要咬下去的假动作。 两嘻嘻笑笑地搭直达电梯直接下到女装那一层。最后,朝露选了两套及膝的连衣裙,不是什么奢侈品牌,但是质地精良,又都是合身的剪裁,粉蓝和鹅黄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晶莹粉嫩,看得褚云衡眼睛发亮。他掏出钱包买单的时候,朝露没有和他争,只心里暗暗打算,日后再挑个机会,选些实用的礼物回赠他。 “刚刚那个腿瘸的男的,坐着的时候……哇――好帅。就是走路吓,象是中风过的。” “年纪轻轻怎么会中风?” “谁知道啊,难道是帕金森?女朋友那么漂亮。说,是不是看上他有钱?” …… 他们还没走出店门,就听见有背后窃窃私语了。 “哎,”朝露拿胳臂肘推推褚云衡,“她们说漂亮呢。” 他愣了愣,道:“是啊,她们也说好帅。” 两相视一笑。 听到别议论男友的残疾,她的心里不是没有丝毫痛楚的,只是,她不可以他面前显得意,越是如此的情形,她越要若无其事。屏蔽掉那些伤的字眼,选择性地聆听那些让觉得开心的话。这是和褚云衡一起,必须学会的一件事,对此她已经很明白了。 他们又商场附设的粤菜馆吃了晚饭,刚从餐厅出来,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有喊她:“朝露!嘿!” 朝露回转身,见若枝提着两大袋购物袋正朝自己走过来。她也颇为意外,没想到这里会遇见老朋友。 “嗨,若枝!”面对突然出现的若枝,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然。 不久前若枝还曾经闲谈时说她最近象是交了桃花运,那个时候,她和褚云衡的关系还未确定,之后,她也没机会和她谈起与褚云衡交往的事。此刻这朵传说中的桃花突然站到若枝面前了,想也不用想,褚云衡一定会令她大跌眼镜。 情况比朝露预想的还要夸张,若枝半张着嘴,看了云衡好一会没说出话来。好等她回过神后还是很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好,……是朝露的高中同学、好朋友。” “好,”褚云衡的声音沉稳而又彬彬有礼,只有朝露才能听出其中有一丝紧张,“是朝露的男朋友。” “……嗨!”若枝迟疑了半天,憋出了一个字。 褚云衡微微调整了一下握手杖的姿势,朝若枝笑了笑。朝露看得出来,他的笑带着些忧心忡忡的不自然。 这会儿朝露自己缓过了神――她总不能让褚云衡一个面对“突发状况”,他面对的可是她这方面的朋友,她得替他挡档呀。别的办法没有,转移话题她还会:“若枝,家小鹏不用看吗?” “他爸爸带他上奶奶家去了。家无聊,又找不到,只好自己出来瞎逛逛了。” “找过?”朝露下意识地翻手机。果然,有若枝的未接电话。“不好意思,刚影院调了静音。” “们两个……一起看电影去了?”若枝一愣,好像这是件多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刚看了部喜剧,特别搞笑,笑得腮帮子都疼了。”这完全不是夸大其词。有一幕戏让朝露把嘴里的爆米花都笑喷出来了。当时她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还好剧场里的灯是暗着的”,这才没有褚云衡面前出大糗。形象啊形象,恋爱中的,哪有不乎自己对方眼中的形象的! 若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朝露,可真像个恋爱中的女。” “百分之百,如假包换。”朝露挽住褚云衡,大有“明证此,难道看不出来吗?”的意思。 褚云衡说:“要不,们找个地方坐下喝茶吧?” “不了,孩子也快到家了,得回去了。”若枝微笑着说,“们还预备继续逛么?” 朝露知道褚云衡是勉力陪自己,然而他的脸上已经露出遮掩不住的疲态,于是她说:“们也打算回去了。” 若枝说:“送们吧。” 朝露说:“要是赶时间回去,就不要特地送们了,云衡住的地方有点远。” “也没那么赶,说吧,去哪里?” “*大附近的三花小区。”朝露说。她和若枝是多年的老朋友,有什么说什么,也很少客套。 “不用,可以打车,如果方便的话,能替送朝露回家吗?”褚云衡说。 若枝瞥了一眼褚云衡:“先送,再送她吧。别客气。” 若枝开车的时候很沉默,朝露本来想和她说说话,可又担心不小心提到什么不该提的,反而会触动到褚云衡。倒反而是褚云衡一路找些话题,和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朝露听得出他心的忐忑,又不好表露什么,只是一路握着他的手。下车时,他对若枝谢了好几遍,深深看了一眼朝露才推开车门。从反光镜里,朝露看到他一直站楼道口,望着她的车子离去。苍茫夜色中,他的身影看上去比白天似乎还要单薄瘦削。 “朝露,每一个男朋友都是那么出意表。”若枝开着车,突然开口道。 朝露下意识地昂起下巴:“那个时候,大家觉得方蕴洲是天之骄子,配不上他;现,是否觉得云衡是残疾,是他配不上了?” 若枝不说话。 朝露缓了缓语气说:“当年和方蕴洲一起,说过们没结果,那话不好听可知道是为好才狠心对说实话;现看到了褚云衡,大约也能知道心里怎么想,有多少不能理解的地方。可知道――最感激什么?最最感谢的是今天他面前克制住了心中所想,没有当面伤害他。这一点对很重要很重要。谢谢!” 若枝叹气,摇头又摇头:“唉,这个笨女。都懒得骂。” 朝露嬉皮笑脸道:“骂吧骂吧,谁骂都生气,骂权当关心。只是保证,会慢慢发现,云衡是个很可爱的男。” “可爱的男?可爱的男多了去了!”若枝一脸没好气的样子。“咱非得找这样的?” 朝露说:“是指他的残疾?说真的,也不想找这样的,可他正好就是这样的,而又非他不可。” 若枝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半晌:“确定?确定不是当年受打击太大没恢复过来?” “什么打击?说方蕴洲?” “还谈过别的男朋友吗?” “没了。” 若枝把车开得很慢:“朝露,成天看着方蕴洲,再想想现的男朋友,不难过?没对比?” 朝露老老实实地说:“第一,没有成天看着方蕴洲,只是和他共事,很忙,他更忙,们没空成天眉目传情;第二,也不难过,既不为过去的事难过,更不为现的感情难过,上回还说什么‘神采奕奕’来着,记得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压根没拿褚云衡和方蕴洲比。他没必要去和方蕴洲作比较。他们各有各的好,只是,第四点――最重要的是,现爱的是褚云衡。”她不知不觉地套用了褚云衡说话的语气,一二三四把条目罗列得清清楚楚。 若枝朝右打了个方向盘:“算了,不谈这个……这礼拜六生日还记得吗?” “记得呀,礼物都买好了,先不告诉是什么,到时给个惊喜。” “现发觉,和对于‘惊喜’和‘惊吓’的定义有很大不同。”若枝意味深长地说。 朝露并不生气,她对若枝一向宽容,无论是当她牙尖嘴利还是私心作祟的时候,她一律都能给她找到可以体谅的借口。就是若枝对褚云衡抱持的态度,她也能充分理解。她自己尚且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彻底接受了他,遑论他? “好了,如果愿意的话,到时可以带男朋友一起来家吃个便饭。” “没问题啊,星期六的话,他应该也有空。”朝露一口答应下来,“对了,还没问,和潘海最近怎么样了。” “别提了,就那样吧。很多事心照不宣罢了。”若枝的情绪有些低落。“昨天晚上还说下礼拜二要去泰国两个星期,说是公事,谁知道呢――懒得管。” “那生日那天……” “呵,”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礼物倒是给了,一个红宝石戒指,又留了张卡给,说是生日那天随安排,让玩得开心点。好吧,还是应当为他还记得有生日这回事感动的,不管是设了手机备忘录提醒还是什么的,起码证明他还乎的感受。” 朝露也不知该劝慰什么好,只好说:“那就玩得开心点吧,别多想了。” 若枝看了眼反光镜:“朝露,有时还真羡慕。” “刚还劝来着,又说羡慕。”朝露笑。“ 若枝把车停下,眼睛里带着迷蒙的雾气:“羡慕的是:还敢给、敢爱。” 作者有话要说:若枝的生日,会是鸿门宴吗? ------------ 33讨好 周若枝的家坐落这座城市最贵的地段之一。这里生活配套设施齐全,又闹中取静。她所的小区以联体别墅为主,这个地段虽不是最高端的,房价也足以令绝大多数市民望之兴叹。 朝露和褚云衡让出租车若枝家门口停下。褚云衡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衬衫上的一道小褶,朝露见了便说:“今天不是来带面试的,吃个饭而已。” 他虽点头,眉目间却凝重依旧。朝露摇头苦笑,知道他一时放不开,也就随他去了。按了门铃,有保姆给他们开了门。若枝也跟着迎出来,拉着朝露进了客厅。 “朝露,褚先生。” 朝露当场傻住。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竟然是方蕴洲。而且他正自己走过来。她转头看向若枝。 “朝露,别怪请了他。”若枝的声音有些歉意和紧张。 怪与不怪此刻都不是最要紧的了。他看着方蕴洲褚云衡面前站定,伸出右手。她几乎想直接替褚云衡把这只手挡掉。可是,褚云衡却不动声色地把手杖很小心地挂到发僵的左臂肘上,伸出右手说:“好。” 与方蕴洲握手之后,褚云衡重新拿好手杖,和朝露一起往沙发走。靠近沙发的时候,褚云衡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打了个趔趄。朝露还没来得及紧张他,就听到“呜哇”的一声小孩哭。若枝的儿子小鹏正好上完厕所出来,指着地上的一个黄色塑料小鸭说:“小黄,疼……疼……呜呜……” 褚云衡费力地蹲□,捡起地上的玩具小鸭子,那上面还留着刚才手杖点地时戳下的一个瘪痕。他甚至没来得及站起来,半跪着挪了两步到小鹏面前,带着歉疚的表情与口吻说:“叔叔不好,叔叔走路没看仔细,乖,不要哭了。叔叔买个新的给,好么?” “就要这个。别的小鸭不是小黄。” “小鹏,别胡闹了,叔叔也不是故意的。明天妈妈给买一堆小鸭子,好么?” “要小黄。小黄疼死啦!”小鹏一脸不高兴。 褚云衡扶着手杖,很辛苦地半跪那里,一脸讨好的样子,看得朝露心疼死了。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不能不顾小鹏的哭闹,搂着他说:“阿姨明天给买很多很多小黄,好不好?要不,等下就去买?嗯?” “朝露……”褚云衡冲她摇摇头,“小孩子的想法和们不一样,他心疼的是他的小伙伴而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他转而对小鹏说:“叔叔今天把小黄带回家,带它看医生好吗?等它好了,保证带它回来。” 小鹏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话音里还带着抽泣:“真……真的吗?” 褚云衡说:“当然是真的,叔叔认识很棒的医生。” 小鹏终于不哭了,可是他眼珠一转,又疑惑地问:“叔叔,认识的医生怎么没治好的腿呢?” 朝露紧张地看着褚云衡,没想到他的神态倒挺自若的:“叔叔的伤太重了,刚开始的时候一动都不能动呢,现已经可以走啦,也许过几年,就能完全好起来了。” 小鹏不放心地追问道:“小黄也需要很久才能好么?” “不会很久的,保证。”褚云衡笑了笑,他把玩具小鸭子交给朝露,让她放进手袋里,轻轻她耳边说,“等下问问的朋友,这个哪里买的。” 朝露点头。她当然知道,这种质地的玩具一旦破损,就很难复原,只能用一个善意的谎言哄过小孩子了。 好小鹏终于把“小黄”的事搁下了,跑到一边去玩他的小火车。朝露松了口气,扶褚云衡坐回沙发。 “不好意思,朝露,褚先生。”若枝亲自端了咖啡出来,一脸抱歉。 “不好意思才对。”褚云衡说,“刚来,就闹出一场风波。”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嗯,很香浓,很久没喝到这么好喝的咖啡了。” 若枝听到夸奖很得意:“是正宗的蓝山咖啡,现号称蓝山咖啡的,大多都是蓝山山脉附近种植的而已。” 褚云衡说:“那真是有口福。对了朝露,礼物呢?” 朝露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递给若枝:“知道也不缺什么,一点心意而已。” 若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k金珍珠耳环。若枝当场戴上了。 “中午时间紧,委屈们简单吃碗生日面,晚上再请们吃大餐。”若枝说。 “老朋友,客气这些做什么。”朝露说。 “对不起,请问洗手间哪里?”褚云衡问。 若枝指了个方向。 “需要帮忙吗?”方蕴洲忽然说道。 朝露对他怒目而视。谁知他一脸无辜:“只是担心这里没有专用的卫生间。” 他没有提“残疾”这三个字,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普通的也可以用。”褚云衡站起身,“谢谢。” 他进洗手间时,朝露压低声音对方蕴洲道:“一直觉得是个有风度的。” 他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刚才的确过分了。只是……” “没兴趣听。”朝露冷冷地打断他。 “朝露,本来是想给下点猛药的,大概是错了。”若枝一脸赔小心。 朝露叹气。若枝是她的好朋友,是这里的女主、又是今天的寿星,她不好发作。况且褚云衡已经从洗手间里出来了。她不想他的处境更难堪。 中午面的浇头是辣肉。朝露一看,头都大了。她怎么就忘了若枝是四川,无辣不欢。 “云衡,是不是一点辣都不能吃?”她拉着他,悄悄他耳边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是……还不至于。” 她不放心:“要不,让若枝请保姆单独给做个清淡的面浇头吧。” 他断然摇头:“不好,们是客,这不礼貌。” “那委屈些,吃清汤面吧。” 他还是摇头:“一点点辣肉,不要紧。说不定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家盛情款待,一个大男还挑三拣四的,太说不过去了。朝露,很重视的朋友,因为重视。” 朝露望着他,眼睛有些酸酸的。 “对不起,能给一杯冰水吗?辣得不行了。”提要求的不是褚云衡,而是朝露看他吞咽得辛苦,又忍着什么也不说,实看不下去才对若枝说的。 若枝让保姆倒了杯冰水过来,一边还说:“记得以前也挺能吃辣的啊。” 方蕴洲说:“是啊,记得也是。” 朝露说:“口味可以改的。”说着,喝了一口冰水。把杯子推到褚云衡面前说,“要不要来一点?” 他感激地看着她,喝了两大口。大约是若枝也看出他不能吃辣了,赶紧又让保姆倒了一杯冰水出来。 若枝看了眼褚云衡说:“褚先生,家不要拘束,都是朋友。”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然是朋友,大家都称呼名字吧。叫褚云衡。记得,朝露叫若枝是吗?” 吃过午饭,小鹏一时兴起,硬是拉着褚云衡给他讲故事。经过“小鸭子”事件后,小鹏对他倒反而亲密起来了。褚云衡的声音温柔又有磁性,他搂着小鹏说道:“那们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好呢?有没有听过格林童话呀?” “啊,格林童话,听过小红帽。”小鹏稚气地说道。 “对,小红帽是格林童话里的一个。那……有没有听过‘会开饭的桌子、会吐金子的驴子和自己会从袋子里出来的小棍子’?” “这么长的名字啊!”小家伙感叹道,“没听过。” “嗯,这故事里面有张神奇的小桌子,只要念咒语‘小桌子开饭吧!’就能变出一桌子好吃的。叔叔小时候可馋了,就想,什么时候有张这样的桌子就好啦,所以也最喜欢这个故事了,想不想听?” “想!”小鹏顿时一脸期待。 “那叔叔就就开始说了啊――“古时候有一个裁缝,他有三个儿子和仅有的一只山羊……” “古时候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褚云衡歪着头,似乎想什么,“让叔叔想一想,怎么讲这个故事,小鹏更听得明白……” 接着,他果然用更浅白更生活化的语言把这个童话讲完了。 “褚叔叔,讲故事,比们老师还好玩呢。” 方蕴洲突然说:“小鹏,想不想跟叔叔去外面草坪玩?” 小鹏点点头,又摇摇头。 方蕴洲一脸不解地问:“到底怎么样呢?” “和方叔叔去外面玩,褚叔叔房间里会很无聊的。” 褚云衡笑了起来,眼底充满温柔的怜惜,他轻轻捏了捏小鹏的脸蛋说:“乖小鹏,叔叔也可以出去走走啊,旁边看们玩。” “褚叔叔,走路不是很累吗?” “谁说的?”褚云衡站起来,“褚叔叔有手杖呀,有了手杖,走路一点都不累。要试试吗?” 小鹏有些犹豫地把手杖接过来。试着拄着手杖走了几步:“咦,腿是不累了。”他把手杖还给褚云衡:“那平时也可以拄手杖咯?” 褚云衡愣了愣,接着说:“虽然小鹏拄手杖走路也会轻松,可是,手上拿着手杖,就不方便玩其他东西啦。” “那倒也是。”小鹏说,“褚叔叔,不方便拿东西的时候怎么办呢?” 褚云衡望向朝露,嘴角浮出笑意:“有朝露阿姨啊,的东西,朝露阿姨都会帮收着的。” “哦,所以朝露阿姨和一起到们家来了。因为她要帮拿东西。” 褚云衡说:“小鹏真聪明。” …… 若枝望着落地窗外两大一小三个男,对一旁的朝露说:“也许,该投他一票。因为他……真的是个很特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虐只是小试牛刀,下章继续。 ------------ 34代价 朝露和若枝厅里饮了会儿茶,一时没太留心外头花园里的几个。等她偶一抬头瞥向窗外的时候,见褚云衡正朝着一旁的花园椅走去。想来他久站终究熬不住,累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能从他步态的细微变化中分辨出他的疲劳程度。她看得出他跛得比平常还要厉害得多,步子跨得很小,背也明显弓了起来。她眉心一皱,立即走出客厅,跑下台阶,来到他的身边,把他扶到椅子上。 他的脸色泛着青白,连嘴唇都是发白的,汗珠从额头一直流到脖子,坐到椅子上的那一刻,他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无力地阖上了眼皮。 褚云衡放下手杖,闭着眼睛摸索着她的手掌,她还没来得及细问他什么状况,他便开口:“别担心,大概是不常出门,太阳底下站久了,有些中暑。” 花园椅上虽有凉棚遮阴,到底还是暑热难挡。朝露不放心地说:“扶回房里休息下吧。” 他张开眼睛,有些虚弱地看着她,压抑着声音说:“好,不过,让坐一下再起来……” 朝露一听更急,却因为了解褚云衡的感受而不想当着方蕴洲的面表现出来,便也压低了声音焦虑地问道:“云衡,坦白告诉,……现站不起来、一步也走不动了,是不是?” 他的眼光温柔而忧伤:“嗯,坐坐就好。” “要喝水么?” “好的。” “马上给拿。” 朝露跑回房里,立即从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出来。 褚云衡喝了几口,面色稍缓。 朝露他身旁坐下,见他望着方蕴洲与小鹏玩小足球,一脸羡慕的神情,心里有些酸楚。 褚云衡说:“有时想,以后的孩子,会不会觉得是个无趣的父亲。” 朝露说:“起码的故事讲得不错。” “可是,小孩子都好动,除了听故事,更喜欢玩耍。”他说,“比如踢球,比如被父亲举得高高的转圈圈……小时候就特喜欢被爸爸抱起来转圈圈。”他的声音沉下去,象一枚小小的石子掉入了水中,“满足不了一个孩子的小小愿望。” 朝露思忖了一会儿,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小鹏走过去。 “小鹏,阿姨陪玩坐飞机好么?” “①38看書网。 豁出去了!朝露一咬牙,用尽力气把小鹏双手抱起来,原地转起了圈圈。小鹏今年四岁,已经颇有些重量。朝露知道自己力气女孩中向来不算小,可这样抱着小鹏转圈,胳臂还是很吃力的。但她没有选择,她得让褚云衡知道,他若有不能完成的事,她会竭尽所能替他做好。 小鹏咯咯咯笑得开心极了。朝露坚持到实坚持不住才把他放下来。她一回头,看见褚云衡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他伸出右臂紧紧搂住了她,用额头抵住她的发际线,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他懂她的用心,即便沉默着,他们也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方蕴洲带着小鹏从花园走向房子里。阳光下,只剩下朝露与褚云衡拥抱着,良久才分开。朝露忽然想起他的身子还不舒服着,忙扶他回房。 “去下洗手间。”进房间后褚云衡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洗手间。 朝露没有问,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她悄悄站洗手间外,注意着里面的动静。起初还没有什么,没多会儿便传出他压抑的呕吐声。他克制得很好,如果不是她就附近留心听,只怕未必能发现他正呕吐。她想冲进去看个究竟,却怕他反而为此不高兴。回想起来,应该是中午那顿辣肉面所致,他说过,他不能吃一点辣,她也只当做是他受不了辣味,如今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怕是他的肠胃受不了辛辣的刺激。天啊,她还给他喝了冰水,只怕更是火上浇油。她暗悔不迭。 从洗手间里出来,褚云衡脸色格外难看,唇边还有漱口留下的一点点潮湿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他也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有些掩饰地笑了笑,朝她走过来。 “云衡,必须依一件事。”她上前一步扶住他,口气坚决地道。 “什么事?” “找个借口,马上回家。” “不,朋友的生日蛋糕都没吃到,怎么能走呢?”他居然还带着一丝玩笑的口吻。 朝露才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蛋糕?还能吃蛋糕么?有两个选择:一是走,留下;二是走,继续留下。” 褚云衡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钟,似乎是确定她的话是不是还有商量的余地,最后他投降了:“好吧,走,留下。她是的朋友,应当留下的。” “们去和若枝打个招呼,然后帮叫车。” “嗯。”他说,“对不起,连参加朋友生日会这样普通的事都办砸了。” 她知道他的心情难免低落,便想安慰他:“云衡,知道吗?若枝,她跟说,觉得很好。云衡,并没有搞砸任何事,的表现,无懈可击――除了,虐待自己这一条之外。”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得没有血色,可是眼睛里却充满喜悦的神采:“值了。”他抽着冷气,吐出两个字。 褚云衡对若枝说,他家里临时有事,要赶回去一趟。若枝也是懂事的,便没追问,还说是否要送他回去。褚云衡婉拒。本来朝露都拿起电话准备叫车了,没想到若枝叫拿出了蛋糕,说:“褚云衡,今天能来捧场,很高兴。怎么也吃块蛋糕再走,耽搁不了太久。” 朝露忙说:“蛋糕不是该晚上才吃的么?大白天的,吃什么蛋糕?” “不过是过个小生日,又都是自己,哪里那么多讲究。”若枝大咧咧地说,“看,连蜡烛都不必点了,过了25,看到生日蜡烛就伤心,还是不插最好。” 朝露心里叫苦,她不是没看出来褚云衡是强撑着精神,胃里指不定翻江倒海成什么样子了。可是褚云衡却拉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说话,对若枝道:“那就谢谢了,吃一小块意思意思就好。” 若枝给大家分了蛋糕。褚云衡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 吃完蛋糕,朝露打了叫车电话,哪知道几个公司的号码竟然都占线。褚云衡说:“没事,自己出去打车。” 若枝不放心地说:“这块区域大家都有私家车,出租车反而很少,不然让赵叔送回去好了。” 朝露原本想承她这个情,却瞥见云衡冲她摇了摇头,右手捂住胃部,随后轻轻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个字:“吐。”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对若枝说:“不用了,送他出去,要是一会儿真打不到车,们再回来麻烦。” 朝露甚至没有搀扶他,任他独自撑着手杖,走出了若枝的别墅。走了一两百米,拐了弯才伸手扶他。他整个身体都虚脱地软下来,突然又大力地甩脱她,跪到一边狂吐起来。 “别看,脏。”呕吐的间隙他勉强说出一句话。接着又是一轮呕吐。 她眼泪刷地下来了:“好好,不看,……慢慢吐,吐干净就舒服了。”她怕她走近他反而害他不好意思她面前失态,不能一次吐干净,身体更加受苦,于是听了他的话,背向他站定不动。 他吐了足足五分钟,朝露等他彻底停下来,才走过去。见他手里还有一张手帕,显然他原是想用手帕接着自己的呕吐物,可他吐得那么厉害,哪里接得下?多半还是吐了地上。 他扶着手杖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因虚脱还有些摇晃。 “扶走吧,朝露。”他说,“麻烦。” 她赶紧扶住她:“对别可能要说这三个字,对,不用。” “嗯。”他的头微微低垂着,苍白无力的他另有一种柔弱的美。平日里的他虽然行动不便,却是眉若远山,目如晨星,精神奕奕的,和此刻的他迥然有异。“呀……”他没说下去,只用含着雾气的眸子深深望了她一眼,“朝露,太好,就因为太好,才更舍不得放手。” 朝露知道他心里有些为自己她面前出洋相伤感,此刻若是正儿八经地回应他,倒要惹出他更多情绪了,便揶揄道:“是是是,舍不得放手,倒学会逞强了。不是说了么?不逞强的比较可爱,怎么就不信呢?” 他停下脚步,过了一会才似乎很艰难很艰难地张开道:“因为,不够强,所以才要逞强。朝露,总有一天,周围的都会知道……的男是个残废……” “云衡!” “平心静气地听说完,”他想用手指摸她的脸,却中途停住,“除了这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总想着,至少其他方面,不能丢分。是的男,也许不是最好的,可愿意尽一切努力。” “如果和交往,只能让更辛苦,那又有什么意思?”朝露心里绞痛,褚云衡认识她之前,应该很少为残疾的事自卑吧,如果和她交往只能触发他的伤痛,那她真的要怀疑自己对于他的意义是好是坏了。 云衡没有马上回答,他和她缓缓地前行了一小段路,才开口道:“知道萨特吗?” 朝露回忆了一下:“是法国的哲学家?说‘他即地狱’的那个?” “是的,”褚云衡说,“萨特认为,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有选择权。他认为客观条件虽然存,但是否接受条件的影响,则是由自己说了算。既然有了做任何事情的自由,就应当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负责,‘绝对自由’的代价是‘绝对责任’。懂吗?” 朝露不太了解哲学,可她听懂了他的话:“的意思是,既然选择了,也就知道选择之后将会面对怎样的状况,不管是自身的障碍,还是周围施加的压力,都决定承担下来,对么?” 褚云衡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朝露,爱一个本来就不只是包括幸福快乐,随之而来的还有烦恼和是非。尤其是这样的情况,又怎么会没想过?只要愿意相信一点――……付得起代价。” 她抬眸回望他:“也是。” ------------ 35窘态 这一带正如若枝所言,很少有出租车经过,朝露扶着褚云衡打了半小时的车才拦到一辆,褚云衡当时已经快虚脱了,连自己钻进车内都显得很困难。朝露险些要陪他一道回家去,硬是被他拦住了。 “你自己回家真的可以么?”她看着他坐着都歪歪倒倒的样子,实在放心不下。 “可以。”他直起腰,点头。 “放心啦,小姐,如果到时有需要,我可以扶这位先生上楼。”司机是个面善的大叔,说话的口吻也十分热心肠。 朝露忙道:“谢谢你了,师傅!” “那现在可以走咯?”司机师傅微笑着问。 “等一下。”褚云衡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什么物件来,塞到朝露手中。 朝露握了一下,冰凉凉的金属质感,象是个钥匙扣。摊开手掌,果然是个钥匙扣,上面串着把钥匙。 “楼下大门的密码是0621。”褚云衡扭头对司机师傅说道,“师傅,可以走了。” 司机师傅笑呵呵地对着他和朝露挤眉道:“不用再和女朋友说点什么啦?” 褚云衡摇摇头:“不用了。” 朝露目送载着他的车离去,五指收拢,把他给的钥匙扣握在了掌中。 朝露在若枝家门口便撞上了方蕴洲,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颓丧而充满疑云。 她沉默着与他身边走过去。 若枝皱了皱眉,又勉强挤出笑容,拉她到沙发上坐下,又招呼方蕴洲也坐,跟着吩咐保姆把儿子小鹏带进房里睡午觉。 “若枝,”大概是觉得三个人相对无言的场面实在难捱,方蕴洲坐了不到一分钟就站起来,“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办,得先走了……祝你生日快乐!” 若枝看了他一眼,轻轻“哦”了一声,迟疑了几秒道:“那……我送你。” 朝露见他往门口走,倒也不好意思干坐着,也跟着若枝送到门口。方蕴洲换好鞋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她错开他的目光,冷冷地说了句:“再见。”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若枝,”她看着面色不佳的好友说,“都怪我,把你的生日搞砸了。” 若枝苦笑道:“是我自己多事,不该叫方蕴洲过来。不然,也不至于搞得这么尴尬。你别怪我才是真的。” “算了,今天你是寿星你最大,我又怎么好和你计较。” “还是你最好,有你陪我过这个生日,总算不寂寞!”若枝道,“要是愿意陪我喝点酒,那就更好了。” 朝露知道她最近因为潘海的事心里苦闷,今天这个生日又过得异常冷清,自己虽然酒量不好,也不能推却陪好友喝上几杯解愁,当即就说:“行,我一定陪你!” 晚饭两个人菜都没吃多少,红酒倒是喝了好几杯。朝露喝着酒,心里还惦记着褚云衡,因此还是控制着量,不敢令自己酩酊大醉。只是稍觉上头便止住不喝了。若枝却丝毫没个节制,朝露想着她是在自己家,即使醉了也问题不大,也就没有太劝阻她。只让保姆带小鹏先去洗澡睡觉。到最后若枝完全醉了,朝露才把她扶进卧室。 “蕴洲!蕴洲……” 从主卧里附带的盥洗室绞了块毛巾出来,朝露听见若枝嘴里迷迷糊糊叫着“蕴洲”的名字,不禁一怔。 她还是走了过去,用毛巾给她擦脸。若枝忽然伸出手拉住她的臂,声音含混地嚷道:“蕴洲,你为什么连陪我过个生日都不愿意?”说着说着,她松开手,又眯起眼睛朝朝露看了一会儿,笑道,“哦,朝露,你还在啊!你来,蕴洲才来哦,你不来,他也会消失不见的……你知道吗?哈哈……” 朝露心中一动,许多碎片被瞬间拼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事实。 她的心里很痛――然而她不是为了方蕴洲,而是为了若枝。在她们还是少女的时候,她曾经几次三番在若枝面前诉说她和方蕴洲的事,她强调着他对她的好,有意无意地炫耀着他们交往时的快乐。她完全不知道,原来,她的好朋友,也爱着方蕴洲。可若枝把心底的秘密藏得那么深,始终微笑着听她讲述她和方蕴洲的事。直到现在,她还试图撮合他们复合――天啊!朝露望着若枝含泪的眼角,心中内疚无比。 若枝又哭又闹又笑,折腾了好一会才沉沉睡去。朝露看她睡安稳了才离开。 她换了好几个叫车电话才打进去,好在车来得挺快,过了五六分钟便停在了门口。她原本叫车时脱口而出要去的地址是褚云衡家,只是现在看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倒犹豫了。这么晚了,也不知他现在睡了没有,她要是过去,是不是反而会打扰到他休息。只是一想到他白天呕吐不适的样子,她终究决定去看他一眼。如今反正有他家的钥匙,即便他睡下了,她也可以自己开门,不必麻烦行动不便的他下床了。 车到他家楼下时,她抬眼往七楼的窗户看了一眼。灯竟然还是亮着的――他还没睡。她按了大门密码――一边寻思“0621”会不会是他的生日,一边走向电梯。 到了房门口,她倒为要不要直接用钥匙开门犹豫起来,想了想,既然他人在里头,还是按个门铃比较好,如此想着便按了门铃:“云衡,是我!你睡了么?你别起来,我自己开门行了。” “朝露?”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朝露你别进来,我……已经睡了,不方便。” 他这么说,她反而更不放心了,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只怕他是身体状况不佳怕她看到才会这样阻止她进去。她说:“云衡,你让我看一眼,我就走。不然我不放心啊!” “好了好了!”他的声音无奈而疲惫,“你稍等下,我来开门。” 朝露等了一会,却听见噗通一声,跟着是他压抑的闷哼声。她知道一定是他摔倒了,她顾不了太多,直接用钥匙开门闯了进去。果然,褚云衡趴倒在地上,手杖也脱了手。 “我没事,”没等她从惊慌失措中反应过来去扶他,他便用右手臂试图支撑起上半身,“只是没吃晚饭,头有些晕。” 她急得眼泪往外冒:“你明明给了我钥匙,我都说要自己开门了,你干嘛非要……”朝露蓦地住了嘴。 褚云衡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惨白:“还是让你看到了。” 从他睡裤的松紧裤头上方露出一截刺眼的白色无纺布,许是刚才摔倒时前冲、再加上他强撑着自己的上身要爬起来的缘故,竟把睡裤往下扯了一段。 “可不可以……把手杖给我。”他的声音充满哀凉。 “当然。”她把手杖递给他,又扶他坐回床上。 他惨白的脸上渐渐泛红,垂着眼,用手别扭地把睡裤往上提拉。 “我来。”朝露轻声说,伸手帮忙。她感受到他身体的躲闪,心里说不出的心疼。 “我……平时不用这个的……”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说过我不能吃辣,一方面是吃不惯辣味,但最主要的是……我一吃辣就会胃痛……还有腹泻。我动作慢,怕起夜来不及,所以才……你看到了也好,我也该让你知道,你可能面对的全部麻烦。” 她的双臂柔软地环住了他,下巴蹭住他的肩头:“原来是这样,还好。” “这样还不够糟?” “比我想象得好。” “如果是比这还糟糕的情形,我想我真的没勇气拖累你。”他揉揉她的头发。 她离开他的肩膀,抬起眸子看他:“那老天对我们还算不错。”她真心地感激上苍,让她遇到褚云衡,虽然他是残缺的,却并不影响他们相爱。 他伸出右臂用力搂住她,吻她的眉心。 “我今晚留在这里照顾你好么?”朝露说。 他的怀抱明显僵了一下:“不。” “我都看见了,你又躲什么?我不在乎的。” “不行。”他撤开他的手,“我会睡不好。” “你病着,身子又不方便,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云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你女朋友,你介意什么呢?” 他苦涩地笑了笑:“有哪个男人不介意被自己的女人看着换尿布的?” 她明明心里很痛,脸上笑得却偏偏更甜,搂着他的脖子道:“最多人家不看嘛。” 褚云衡叹了口气:“曾经有好几年的时间,我象一个活死人一样任人摆布。吃喝拉撒,都一无所知!我简直无法想象,那几年,我的亲人,还有……那时的女友是怎样面对一个活死人的――鼻饲、输液、还有换不完的尿片。这样的生活,想想都能把人逼疯不是么!即便我醒来后,仍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必须毫无尊严地在别人的帮助底下完成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我努力复健,即便知道自己不能再正常行走,可至少也要做到再不以那样屈辱的方式活着。朝露,不是我把你拒之门外,而是无法忍受这个……我……我不想在你的面前……象一个废人……” 朝露只觉后颈一凉,有水珠从脖子一直往她的后背滚落下去。她知道那是褚云衡的泪水。 ------------ 36密码 “不会帮,因为并不需要帮忙,知道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她下意识地把他搂紧,“可今晚想留下来陪,只是陪着。” 他叹息道:“坚持么?” “对,坚持。” “好吧。”他说,“也许这样更好。” 她轻轻他耳后啄了一下,道:“谢谢的妥协。”说着,跳下床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他的睡衣来,“去冲个澡,先躺下吧。” 他笑得有些哀伤,眼底依稀还有未散的湿意,却带着玩笑的口吻道:“是,这就躺下。只可惜今晚怕是要辜负‘良宵’了。” 她拿睡衣往他身上一甩,故意拉下脸:“褚老师,身为一个民教师,思想怎么能这么不纯洁呢?” 他把砸他身上的睡衣略微理了理,递给她:“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朝露,不是圣,但也不会乱耍流氓。”他望着她,眼神清澈,语气自然,完全不像是说了句戏谑的话,倒像是陈述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 朝露心跳如鼓,愣了很久才从他手中把睡衣拿回来,低下头憋出一句话来:“……也不会。”说完,她偷偷看了一眼褚云衡的表情,见他一双瞳仁亮如星辰般注视着自己,顿时红着脸抱着衣服径直往浴室去了。 从浴室出来,她见褚云衡已经乖乖躺床上,房间里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斜射的光投到他的脸上,映照出他的倦容。零碎的头发散额头前面,眼睛还睁着,却掩不住疲惫。他的身下垫了一张无纺布的垫子,她猜到他定然是怕晚上熟睡后失禁弄脏床铺,所以垫了一层,家中有这样的“存货”,恐怕他也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情况。一个住那么久,他还真是学会了应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各种方法。她看了,不觉释然,反觉心酸。 “吃过药了么?”她走过去,爬上床,执起他的左手柔声问道。更多的时候,她习惯握住他这只手,它的五根手指总是微微蜷缩着,透着无力而脆弱的感觉,让她心生疼惜。 褚云衡用右手反握住她:“早吃过了。说过很会照顾自己。”见朝露白了他一眼,他又道,“别不信呀,每年都会做体检,而且每半年看一次牙医。” 她正色道:“听上去是很健康的生活方式,可是,也经不住胡乱逞强。云衡,再也不许为了,把自己弄病了。如果……如果真的为好,为了不增添的困扰,就要健健康康的,知道吗?” “说得很对,”他黯然垂眸道,“不该做得不偿失的事。搞成这样,反而累到了。” 都说病中的情绪格敏感,朝露怕他触动他的伤心,忙说:“哪里肯麻烦什么,最终受苦的还不是自己!既要逞强,就更该学会自己保重才是。” “嗯,”他说,“会的,一会早点睡。明天等好了,们还能一起出去逛逛。” “明天哪儿不去,给做点清淡的饭菜,们家窝一天。” 他显得不太情愿:“到时再说吧。”他扯过床边停放的轮椅,坐了上去,“先去下洗手间。” 她不放心地看着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她说过她不会帮忙,她相信他可以照顾好自己,她就不能插手,起码,今晚不可以。 他一个浴室弄了很久才划着轮椅出来。脸上带着窘迫的表情,单手一撑转移身子上了床,扭头朝朝露看了一眼,说:“柜子里有毛巾毯。” 朝露说:“盖一张就好啦。” “不好。”他说,“怕热。” 她知道他介意的是什么,也不再坚持,打开柜门,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毯。 黑暗中,她伸进他的毛巾毯里,摸索到他的手,用小指头轻轻勾住了他的。 “好点了么?”她问。 “嗯。” “帮揉揉肚子会不会舒服点?” “……好。” 她的手轻柔地他的腹部打圈:“云衡,相信吗?如果不是怕受苦,很享受照顾的感觉。这让觉得,是被所爱的需要的。” “需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以不用的照顾,可需要的爱。刚才一开门,眼前倒下去的那一刻,无法想象的感觉,真怕、怕会掉头跑掉……” 朝露说:“有难以预测的旦夕祸福、又有逃不掉的生老病死,云衡,谁能保证一世安康,又有谁不会老?不会生病?也会有老到走不动的那一天,也会有病到起不了床的那种时候,难道那个时侯,就不让看到、不需要扶持照料了么?别傻了,既然决定一起,无论什么样的窘态彼此都是早晚会见到的。” 褚云衡道:“想得倒透彻。可是,一想到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就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体很愧对。” 朝露想了想,平静地道:“那又怎么样?反正,也不准备放开,吃亏也只好认啦。” 他笑出了声,这安静的夜里,朝露听得分明――他这声笑发自内心,紧接着他说:“看起来,的确只能认了。” “所以,以后少假惺惺地说什么‘愧疚’的话。” “不说了。”他捉住她按他腹部的手,把她塞回她自己的那张毛巾毯里,“睡吧,也够累了。早点睡,说不定明天一起来,就感觉完全好了。” 她哦了一声,才翻身要睡,又想起件重要的事,嚷道:“天哪,忘了给家里打电话了,打完电话就睡。” 褚云衡也急了:“那赶紧打一个,要没声交待就一宿不归,阿姨还不知怎么着急呢。” 床头柜上就有无绳电话,她拿起来拨了家里的号码:“妈,今天睡若枝家……她喝多了些,她老公又不,家里只有小鹏,留下来陪陪她。” “说谎真溜啊!”褚云衡等她挂断电话,一旁打趣道。 她钻进毯子:“要实话实说?” 他怪叫一声,道:“no,给未来岳母面前留点面子吧!”他此刻的情绪显然比之前好了许多。 “呸,还真敢说啊。”朝露见他精神转好,也心情大畅,伸手他右手胳臂上扭了一把。 “哎哟!谁刚才自己说她也不会耍流氓的。想赖?晚啦!” “褚云衡!真怀疑是不是耍苦肉计出身的!哼!”她翻身睡觉,做出一副不准备继续搭理他的样子。 她感觉到床垫微动,有轻微的吱嘎声传出,隔着薄薄的毛巾毯,褚云衡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她,他温热的体温贴了过来。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与平时相比略有些嘶哑,她听来反而更加具有蛊惑力:“一个男,只能用一只手抱住他的女、要靠手杖才能走路、几次三番他的女面前摔倒、吃了一点点刺激肠胃的食物就吐得一塌糊涂、有时还要穿着纸尿裤防止失禁,这样全套惨不忍睹的‘苦肉计’,只有世上最傻的女孩才吃这一套。朝露,不傻,所以一点也不想冒着失去的风险,让看到这样不堪的一个,只是身体实际的情形……它就是那么糟糕;可是,偏偏有那么傻的,傻得让……” “能让很爱很爱么?”她翻身面朝向他,窗外有暗淡的路灯光芒映照进房间,她朦胧地看得到他脸上的轮廓,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 “能。”他凑近她,吻她的鼻尖,又将唇瓣滑落至她的嘴唇。 “那就不算真的傻。”她启开双唇,带着一腔热情努力迎合他,任由他的舌尖她的贝齿间流连,又往更深的地方扫荡。 她被他深长的吻给撩拨了起来,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拉开两个的毛巾毯。当手指探到了他的腰际,正要继续下探的时候,他制止了她。 “朝露,今晚不行。”他艰难地用手支撑着,离她远了些。再次躺平的时候,呼吸是急促而沉重的。 她也不想勉强他。一方面是顾忌他所顾忌的事,一方面她也觉得他身体已然不适,确实不适合再大耗体力,于是她收敛起心神,帮他仔细盖好了毛巾毯。 静下来,她不知怎地开始胡思乱想,有一个疑问心头挥之不去,因此越发睡不着,床上翻来覆去。隔了一会儿,褚云衡道:“该不会是担心所以睡不好吧?只管安心睡,自己……都做好准备了,绝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为这个。”她忍了半天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只是有个问题没有答案,有些放不开罢了。” “说说看。” 朝露倒有些对自己的小心思羞于启齿起来:“这个……知道了一定会笑的。” “笑笑也无妨嘛。” “就是想知道,楼下大门的密码,是不是的生日?” “不是。” “可也不像是初始密码呀。” “初始密码是0000,这个的确是后来改过的。”褚云衡的语气里充满不解,“这上头有什么好琢磨的?” “该不会……是前女友的生日什么的吧?”朝露的语气里有些她自己都鄙视的幽怨。 “噗……”褚云衡笑出了声,“朝露,这个小醋坛子!这个小脑袋瓜还真是会想呢!” 朝露听出他语气里有嘲笑之意,很想踢他一脚,又狠不下心,恨恨地道:“瞧某的样,似乎得意得很啊!” “非得把事情给讲清楚了,不然咱俩谁都别想睡了。先说这个密码:0621的确是一个的生日。” “谁?”朝露顾不得被某唤作“小醋坛子”,立即警觉地问道。 “萨特呀。” “就那个……就那个萨特?” “就是那个萨特。” “无聊啊!”朝露小声骂道,声音却是低柔的。 “可别冤枉。”他说,“这幢楼,和另一位同系的副教授是头两个搬进来的住户,就是住对门的那个。他那个比较仔细,觉得0000的密码太不安全,设了等于没设,就跟商量要改个密码。他本又是个萨特迷,就跟物业申请改了这个密码,说是这个密码既防范陌生乱蒙乱按,又体现了住户的个性。” “哎,学哲学的是不是疯子特多?” “怕?” “的个性宣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朝露笑着道。 “可得保持这股勇气呀。” “一定的!”她微笑着,心里又默默说了一遍:一定的。 ------------ 37握手 后半夜,朝露迷迷糊糊间觉得床动,抵着困意睁开了眼睛。天还没有亮,灯也是暗着的,褚云衡压抑的呻/吟从耳后传来。她下意识地摸到台灯,扭量开关。光线的刺激让她一下子清醒,她忙回身去看褚云衡。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鼻翼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两腿别扭地弓着,右手按住左腿,一下又一下地揉捏。而他的毛巾毯已经滑落到了地板上。 她猜想必定是他的腿痉挛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立即挪近身子替他按摩左腿。 她的手感觉得到他左腿肌张力的变化,连原本向内微蜷的脚趾头都绷得很紧,这种痛苦可想而知。也不知在她醒之前,他一个人已经强忍了多久。明明连嘴唇都在哆嗦了,却仍旧没有叫喊痛。 “朝露,我好多了。”良久,他才说话。 朝露感觉得到他的腿现下确已恢复了常态,替他整理好裤管,又拾起地上的毛巾毯,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 “你常常痉挛么?” “不常。”他说,“只不过这破身子经常有连锁反应,我想我以后要更加当心。” “还算有自知之明,云衡,你得记着你自己说过的话。” “嗯。”他伸出手,轻轻搭住她撑着床的手腕,“躺下吧,再睡会儿,天就该亮了。” 她向后躺下,正要关灯,他却坐了起来,转移上了轮椅。 朝露原本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插手他的自理的,可刚才他才经历过肌肉痉挛,现在一个人去解手,她到底不放心。于是试探着问:“我陪你去吧?” 他的手拨动轮椅,从床前划过:“好啊,等我七十岁的时候。”说着,冲她微微一笑。 这人看上去很温柔,实则是要命的固执啊!朝露气得抓过他的枕头朝他扔过去,力道很轻,只砸中他的轮圈。他侧弯身子要捡,她怕他轮椅翻倒,立即跳下床抢先一步捡起了枕头,抱在胸前,嘟着嘴显示自己仍在对他的固执发表抗议。 他笑笑地划着轮椅进了洗手间,等他重新回到卧室的时候,朝露仍旧坐在床沿上,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她终于还是从了他的意愿,没有跟过去,心却一直悬着,就怕他在浴室出什么状况。 他划到床沿,右手一撑,挪了上来。 “我说,你会不会有暴力倾向啊?”他斜睨着她,眼神却是疼爱的。 “你放心,我不欺负病人。” “那等我病好了岂不是惨了?” “嗯哼。”她扶着他躺平,嘴上却硬气地说,“你可以还手。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一只手对两只手,不公平。” “那你想怎样?” 他执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手上,右手仍旧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我呀,只想这样握着你,也被你握着,永远这样就好了。我们不吵架,也不打架。这两样,我都不擅长,你得放我一马。” “好啊。”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她整个心都软掉了,“我那么喜欢你,才不会欺负你。”她说的是真心话。 他笑了起来:“你的一只手,握住的是完整的一个我。那个我,有美好的一面,也有缺陷的一面,朝露,你的手就在我的左手和右手中间,感觉得到它们的不同么?” “嗯。”她握紧了被覆在最下面的那只无力的左手。 “你若愿意与我携手同行,也就意味着必须同时握着缺憾。”他说,“这是件不容易的事啊,而你……你居然肯!朝露,你对我种种包容,让我好庆幸。” 朝露笑了笑,轻轻把手从他的两手中间抽出来:“瞧,如果我因为你引以为缺憾的那只手,就轻易抽开了自己的手,我也等于同时再握不住美好的那个你。”她伸手关了台灯,“云衡,今晚的你,格外啰嗦呢。” 他呵呵笑了笑:“生病的人爱乱想,你多包涵啦。” 朝露无赖地朝他的毛巾毯里一钻:“抱我,不然不包涵。” 他的身子僵了僵,几秒后才伸出右臂,拢住了她:“傻瓜,多脏啊。” 她眼睛一涩,硬是将泪意憋回去才开口:“明明你刚去换了新的啊,哪里脏了?” “唉。”他叹了一声,下巴在她的发心蹭了蹭,“拿你没辙。” “云衡?” “嗯?” “被你抱着睡,最踏实了。” 他吻了她的额头:“那好好睡吧,乖乖的。” 朝露之后果然睡得很甜。直到天已大亮,光线从窗帘透进来,她才睁开眼。褚云衡已经起来了,轮椅还在房间,手杖已经不在床头。连床上的隔尿垫也已经被收掉。 她听到浴室的水声,猜到他在里面洗澡。她翻身起来换回自己的衣服,用手梳理了下头发。 浴室的门开了,褚云衡拄着手杖从里面出来,身上穿了件洁白的浴袍。朝露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到他穿着浴袍的样子,就是那一晚,她带着如梦的心情初尝禁果,那种疼痛的甜蜜,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嗨,我好多了。”还没等她问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就已主动说起。 “看起来是的。”他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我去刷牙洗脸,然后给你弄早餐。” “你喜欢淡紫色么?” “诶?”她被他没头没脑的问话弄得一愣。 “前几天去超市,给你买了牙刷、杯子、毛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紫色系的,我觉得,你或许会喜欢。” 她去浴室一看,牙刷的刷柄是淡紫色的、毛巾也是淡紫色的、刷牙杯则是白瓷的底子上印着淡紫色的几支薰衣草花样。难为他一个大男人,想得倒齐全。 “褚老师,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啊!”朝露一边美滋滋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一边冲门外头的人喊道。 “没记错的话,‘昭然若揭’这个词是含贬义的吧?咳咳!” “嘿嘿,”朝露笑得有些无赖,“这个就不用多说了吧?” “你只说喜不喜欢吧?” “……喜欢。” 朝露盥洗完毕,见褚云衡已经进了厨房,正把一只牛奶杯放进微波炉里,她忙跟进来说:“你坐下。” “没得商量?” 她摇头。 厨房里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简易小桌。朝露拉开一把椅子,用命令的眼神让褚云衡坐了下来。 “叮”的一声,牛奶热好了,朝露端出来,递到他面前。“喝吧。” “这是给你热的。” “我喜欢喝冷牛奶。”她拿起一旁的牛奶盒,朝玻璃杯里倒了半杯便一滴不剩了。 褚云衡说:“我胃口还没恢复,你倒半杯过去吧。” 朝露眼珠一转,说:“这么说你还病着咯?那今天不能陪我出门了,本来还想让你陪我买菜来着。” 她话音刚落,褚云衡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谁说的?我真完全好啦。” 朝露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杯子:“哎,别空腹喝牛奶,先吃点面包垫垫,要不,又该不舒服了。”褚云衡家,面包总是常备的。倒不光是贪图方便,据褚云衡说,他也是真喜欢吃面包,从土司到菠萝包、再到热狗、肉松包、蒜泥法棍,他无一不爱。刚好家附近又有一家很不错的面包店,每天下班都会路过,顺便就把第二天的早饭给买了。今天的面包是普通的切片面包,通常只有周五下班他才会买,因为他双休日不一定出门,而切片面包的保存期限比较长一些。 吃完早饭,褚云衡换好了衣服,坐上轮椅:“走吧。” 朝露看他坐在轮椅上,便问:“你还是有点累,走不得远路么?要不,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不是这个原因。”他说,“坐轮椅比较好拿东西。” “有我两只手可以拿啊,大不了我们不要买太多东西嘛。” 褚云衡笑眯眯地说:“多一台轮椅可以帮你分担,有什么不好呢?” “好吧。”朝露想,反正大卖场都有可供轮椅上下的扶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何况褚云衡说得也对,万一买的东西多,多一台轮椅分担些重量,也是不错的。 走出小区,朝露推着褚云衡要往卖场的方向走,却被他叫住了:“朝露,我们不去那边,去反方向。” 朝露来过这附近好几次,周围最近的卖场位置她很清楚,明明就该出小区门左拐,她怎可能记错?谁知道,褚云衡又说:“卖场的菜品种少又不新鲜,我们去菜市场吧?” “菜市场?”她惊呼,“你方便吗?” 他说:“很方便,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也会去的。” “坐轮椅吗?” “现在的菜市场很多也修得很好了,象我家附近这个就是:门口有斜坡供轮椅上下,也不怎么脏乱。”他说得很平静,“就是人多些,我要小心轮椅别撞到人。” “你得让我推轮椅。”朝露决定这次随他的提议。好歹有她在,总不至于会出什么乱子。 “行呀。” ------------ 38买鱼 朝露对于菜场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和母亲去逛家附近的菜场。那甚至不是一栋四面有墙的建筑物,而是个半露天的大棚子――绿色的顶盖,凌乱的摊位;地上淌着脏水,掉着干瘪的菜叶和鱼鳞,冲进鼻腔的是混合着各种腥味。朝露每每去都踮着脚尖、捂着鼻子,这使得她对逛菜场这件事存有阴影。 他们家那带是城中所谓的“下只角”,地段虽也算靠近市区,却都是些房龄很老的工人小区。论市政拆迁,轮不到他们;论改善居住和配套设施,也总是轮不上。就拿这菜场来说,环境也依旧与当年相差无几。 好在褚云衡带她去的菜场已经是近年来提倡的“标准化菜场”,摊位相对整洁、通风良好,最重要的是,通道足够宽敞,轮椅也很方便通过。只是确如褚云衡所说,买菜的人多了些,轮椅通过时得格外小心。别看这轮椅褚云衡单手就能驱动,可要是平常没推惯轮椅的人乍一接手,控制起来也不是那么自如。褚云衡见她推得吃力,也不时缓缓驱动轮圈,为她减轻负担。 “我很重吧?”他回过头来,冲着她笑笑说。 “才不呢,你的身材正正好好。”她说,“其实,真说起来还偏瘦了一点点,可是,没办法,我喜欢瘦高个的男孩子。”她蓦然打住了,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他不以为意地说:“这样啊?我以后尽量拄手杖。” 她知道他对没有介意她小小的失言,淡笑道:“其实,你坐着的样子我也喜欢。” “听你这么说,我都感觉我现在坐的不是轮椅,而是坐在云端上了。” 朝露笑着在一个卖山药的摊位前停下来。她隐约记得小时候闹肚子,母亲曾经煮过山药粥给她喝,对腹泻疗效很好。买了山药,又去转了猪肉、鸡蛋、蔬菜的摊位。朝露也不和褚云衡客气,买完了东西便把袋子往褚云衡身上一放,褚云衡也一脸乐呵呵地用手护着菜。 “朝露,也别买太多了,我自己基本不炒菜,多了,今天吃不了,天气热,放坏了也是浪费。” “再买条鱼就结了。”她说,“我又不打算就做一顿。你身体恐怕没那么快复原,得好好调理下,明天下班我还来你家做饭。” “不用这么麻烦吧?” “那你来我家,我让我妈做好了等我们回家吃饭。” “好啊。”褚云衡应道。 “嘿,你还真不客气啊。” “你妈做菜好吃嘛。”他说,“好久不吃,我还挺想念的呢。” “喂喂!”朝露一脸抗议,“你是在嫌弃谁的厨艺哪?” “不敢,我正在慢慢适应中,哎,要吃的年头还长着呢。” 朝露不跟他继续贫嘴,笑着推他到一个鱼贩摊位前,左看右看,最后指了条鲈鱼道:“老板,就要这一条。” “好嘞!”老板笑嘻嘻地抓起过称:“一斤半,这个大小的鲈鱼正是肉质最好吃的,小姐你真会挑。” 朝露扭头冲褚云衡眨了眨一只眼睛,一副寻求表扬的可爱表情。褚云衡很“识时务”地举起右手大拇指,给了她一个“赞”的手势。 “多少钱?” “15块一斤,一斤半么,是22.5。”老板看了褚云衡一眼说,“残疾人不容易,算您二十吧,我再送您一把葱。” 朝露看得出这老板是好心,只是这话在褚云衡听来,又不知是何感想,摸钱包的手便一时滞住了。 “谢谢您啦老板,”褚云衡冲老板报以一笑,“你们做点生意也不容易呢。” “是啦,都不容易啦。” “朝露,给钱。”褚云衡早在出门时就把钱包直接放朝露这儿了。当时朝露还不肯收,他无论如何都要她拿着,她也就随他去了,说到底,凭着她和他现在的亲密程度,她已经不太在意在经济问题上故作矜持。既然他们都不太在乎这些,她非得谈什么aa制,反而显得生分了。 “哦,给!”朝露把钱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钱,对褚云衡挤眼道:“你太太对你还真好嘞,你好福气啊。” “老板,你还真有眼力,一眼就预测出来,我将来是要娶她的。”褚云衡笑得很灿烂。 鱼老板先是一愣,接着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你很有意思,下次来我摊位,我还算你便宜。” “好啊。” “老婆,把鱼弄干净了哈。”说着,鱼老板把这条鲈鱼交给同一个摊位的中年女人手上。 朝露这时才发现,这个老板的右腿有些微跛。 而被他唤的那个女人用根木簪子挽着头发,皮肤有些粗糙,手指粗红,却有着细长的眉眼,仔细看倒有几分秀气,嘴角带着坚毅又贤惠的浅浅笑容。手上的动作颇为麻利,整套杀鱼的动作一气呵成。 “我老婆漂亮吧?”鱼老板一脸得意又满足的神色,“我这辈子有了她也值了。兄弟,别人瞧不起没关系,咱自己得争气,得把日子过好了,是不是?” “大哥你说得太对了。”褚云衡点头称是。朝露在一旁看傻了眼――得,这一会儿工夫,这俩人生出类似于“惺惺相惜”的感情来了。 “走了,大哥!”离开鱼摊时,褚云衡冲老板摆手道。 “兄弟,还来啊!”鱼老板声若洪钟。 朝露怕鱼有腥气,又是刚活杀的,还带着些血水,便没把袋子往褚云衡身上搁,直接提在手上走。 “糟糕,”朝露忽然想起来件要紧事,“你家里的调味品怕是品种有限,我还想给你做清蒸鲈鱼呢。” “清蒸鲈鱼?不是光有鱼和葱姜料酒,一蒸就好了么?” “你说得倒也行,只是我想给你做的是更好吃的做法。” “你需要什么?我们再去买就是了。” “起码还需要蒸鱼豉油,最好还有些火腿。” “去超市买啊。” 朝露摇头,这一路褚云衡虽未喊累,到底也是刚刚病愈,卖场又在另一个方向,过去还要老远,她是不想再累坏他了。 “有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要的东西,恐怕都有。”刚好有亮着“待运”灯的出租车经过,褚云衡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招手打车。 朝露稀里糊涂看他上了车,又和司机一起把轮椅放进后备箱。等钻进车内才来得及问一声:“去哪儿?” “我家。”他握住她的手指,“我是说,我爸爸那儿。他老人家对吃的比我讲究,你说的那些,家里应该会备着。” 朝露紧张地一缩手:“开什么国际玩笑!” “捡日不如撞日嘛。再说,我都去过你家了,你去我家也很正常。” “我……我什么都没准备啊。” “你要准备什么?” “衣服啊、礼物啊什么的,我都……。” 褚云衡说:“我看这一身打扮就很好了,至于礼物,呵,有什么比得上未来儿媳巧手做的一顿饭更讨人喜欢呢?朝露,其实我早想带你去见我爸爸,可是,我又怕操之过急,吓坏了你,今天可是鼓足勇气提出来的,虽然也不是特合适的时机,可我……我是很郑重的。” 朝露把身子慢慢倚向他:“嗯。” “同意了?” “本来……我也不是不肯去。”她说,“只是紧张,怕不讨人喜欢。” “我明白,我上你家的时候,比你还紧张呢,就是到了现在,我也紧张。”他拿脸颊蹭蹭她的头发,“可你不一样,你……很好。” 朝露说:“云衡,我希望你明白,在感情问题上,你的考官只有一个,就是我。” 褚云衡笑了起来:“傻丫头,既然你懂这个道理,就更不用紧张了啊。你的考官除了我,又会有谁?我要你,连我自己身上的残障都没法阻挡,你觉得,还有什么外力能改变我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较短。今天人不太舒服,这章就瘦了些。原本是隔日更的,作为补偿,就明天也更新吧。 ------------ 39厨房 车子拐入一条小街。街面不宽,道路两旁种着的悬铃木已经颇有年头,繁茂的绿叶连成碧伞,树下种植的青草绵延成长毯,一直伸向道路的尽头。沿街的建筑不多,全部是旧旧的老洋房。时光的磨砺让这些房子的墙面变得有些斑驳,却反而增添了一种岁月沉淀出来的风情。 出租车开到其中一栋小楼前,褚云衡招呼司机停下。 “家到了?”朝露隔着车窗看出去,这是栋红瓦屋顶的三层水泥外墙的小洋楼,配着红色的木质百叶窗和红漆的券式门楣,显得简洁又大气。门前还有一块小草坪,种着几棵老树。绿叶与红漆的窗棂门楣互相掩映,分外好看。 “到了。下车吧。”褚云衡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柔声道。 “这就是家?” “嗯,不过现只有上面两层是自住的,一楼租给了别。倒不是为了房租,主要是妈妈过世后,这么大的房子只有爸爸一个住,他觉得太空了,便把一楼租给了一个画家。他平时还招些学生来学画,这房子也能添点气。” 朝露倒抽了口气,她着实吃了一惊。褚家家境不错她知道,但她也一直以为只是清贵之家,然而现眼见这样一栋房子,简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 朝露把轮椅推到车门口,褚云衡付了车费,动作熟练地挪坐上去。小院口有一扇铁门,她推着他到门铃边上,才要按门铃,就见房子里面已经走出个男来。年纪和褚云衡相仿,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t恤,略长的头发随小跑飞扬,一股艺术家风范。 “褚大哥回来啦。”说着话这便拉开铁门。 “小苏,谢谢跑出来帮开门。”褚云衡仰头望了眼朝露,指指这个叫小苏的男说,“朝露,这是小苏,他就住们家一楼。这是朝露,女朋友。” 朝露点头礼貌地笑道:“好。” “哦,好好。快请进。”小苏的笑声很爽朗,带着点不羁的味道。 朝露随褚云衡和小苏进入楼内。玄关处有一个壁橱,褚云衡转动轮椅,移开橱门,从里面取出一根手杖,又拿了两双拖鞋出来。和朝露一起换了鞋,又和小苏寒暄了几句才往楼梯走。 才走了两格,就有二楼楼梯口说道:“云衡回来啦。” “爸爸,耳力真好。”褚云衡边走边说。 这栋楼的扶梯是木质地板的,原本踩上去就比一般的水泥地响,褚云衡走路比常颠簸,加上手杖的笃笃声,身为父亲的自然对孩子的声音更敏感,这房子又如此安静,又怎会听不出来? 由于是逆着光,朝露看不清褚爸爸的脸孔,只听到他的笑声。他的声音和褚云衡有些象,低沉磁性而不失柔软温润的感觉,听上去完全不像一个老的声音,充满了亲和感。她顿时觉得自己不象进门之前那么紧张了。 只是这轻松只维持了一小会,上到二楼,朝露近距离面对褚爸爸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紧张得只知道傻傻地冲他微笑,幸好有褚云衡一旁给他们互相介绍:“爸爸,这是朝露,是……董阿姨的女儿。朝露,这是爸爸。” 褚爸爸的目光落到他们的手上,朝露脸一红,自己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握住褚云衡的左手不放哩。褚爸爸脸上笑容渐深:“朝露啊,来,快坐下。” “好的,褚伯伯。”朝露扶着云衡沙发上坐好,又等褚爸爸也坐下后,自己才坐下来。 “云衡,带朝露过来,怎么也没事先说一声。这里又没请到合适的阿姨,什么准备都没有。” 褚云衡笑着说:“爸爸,今天也是临时决定带朝露来的,她呀,也说自己没准备呢。” 朝露忙道:“褚伯伯,来得匆忙,实失礼。” 褚云衡唇角涌起笑弧:“哪里会失礼?知道不方便四处逛,就来之前买了好些菜带过来。”说着又对父亲道,“爸爸,朝露说,她害您到现都没找到可心的阿姨,为了补偿,她要给您做顿好的。” 说起来,要不是她成了褚云衡的女友,母亲为了女儿的身份、面子着想特意辞工,恐怕还会为褚家做工下去。她褚家多年,褚家父子都已经习惯了她的照料,一时三刻,找不到称心如意的钟点工也是自然的。如今虽据说每隔两天仍有钟点工打理,到底不如贺蕊兰照顾得细心。想到这里,朝露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嗨,这孩子,家姑娘第一次上门,们招待不周也就算了,怎么还好麻烦别下厨房?也亏想得出来。呀,出去买些熟菜回来,一会儿开饭。” 朝露忙拦:“褚伯伯,做菜挺快的,现中午,外面大太阳底下,您还是别去了。再说,云衡他……”接到褚云衡暗暗递来的眼神,她立即会意地收了声,把原本想说他“才吃坏肚子,吃熟食不太好。”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褚云衡不急不慢地接道:“爸爸,又不爱吃那些熟食,再说,多吃熟食也不健康。过去阿姨不家过来的时候,们两个大男那是没有办法才吃外面的食物,知道,其实不爱吃那些。今天也是难得,菜都是现成的,厨师又不是外,爸爸,您何必和小辈客气呢。朝露,说是不是?” 朝露提起放地上的几袋菜:“云衡说得对,褚爸爸,厨房哪里?现就去煮饭。” “哦,厨房一楼。带去。”褚爸爸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便要引着朝露下楼。 “爸爸,陪她去吧。”褚云衡也站起身,拄着手杖挪过来。 朝露一看停驻了脚步:“跟来干什么?” “打下手啊。” “要不觉得累着了,帮帮朝露也好。”褚爸爸倒是一脸放心的模样,“朝露,也别太心疼他,这个儿子一个国外不也一个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有什么能让他做的,别跟他客气。” 朝露心里有数,褚爸爸这是变相夸自己儿子能干呢。作为父亲,他必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小看。她当然知道褚云衡的自理能力超强――这也是当初自己被他吸引的原因之一,这种自立的背后,她可以想象他身上蕴藏的惊毅力,这股力量是足以让为之击节赞叹的。她爱他这一点,也由此更怜惜他这一点。 褚爸爸虽是那么说,一进厨房,朝露又哪里舍得累着褚云衡。她眼见他闹了一宿的肚子,后半夜又是一通肌肉痉挛,他昨晚的睡眠质量必定不好。仔细看他,眼下还泛着浅浅的青色。她心疼都来不及,怎么好再让他用这不灵便的身体干这干那。褚云衡几次主动说要帮她,都被她谢绝了。褚云衡笑着说:“没听说,男是惯不得的。得小心惯坏了,到时辛苦的还是自己。” 朝露边给山药削皮,边斜睨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笑意:“是是是,有天生少爷命,呀,就是丫鬟命,认啦。” 褚云衡黏了过来:“看倒是有少奶奶的命。” 朝露认真地说:“云衡,没想到是个有钱。” “们只是家境尚可而已。” “尚可?虽然不懂什么房产之类的东西,只是这样的房子,一般所谓的有钱也未必个个买得起。这比那些新建的豪宅还贵多了吧?” 褚云衡不以为然:“只是祖父辈留下的房产,父母和,只是守成罢了。”他低头笑道,“不过从小到大,是从没为钱的事操过心,这点倒是挺幸运的。” 朝露用指尖轻点了下他的鼻梁,俏皮地说:“还好,父母没把娇惯坏,依然成了个可爱有为的青年。” “娇惯?可不知道,父母从小到大对多严格。的童年啊,也是很‘凄惨’的嘞。”褚云衡放下手杖,含笑抬手做了个抹泪的夸张动作。 朝露半点不信:“有多惨?” “成绩一定要进年级前三这是铁的要求,钢琴、画画,奥数、英语、二外,一样都不能差。直到进了高中才对的管理才略微松散些。” “就这样还没被摧残成一个书呆子,确实不易啊!”朝露揉揉他的耳垂,笑靥如花。 “可不是?”他说,“不过稍大些也就理解他们的苦心了,这些虽不全是真心喜欢学的,但咬咬牙也就坚持下来了,有些后来也喜欢上了,有些虽然没法喜欢,倒也不怎么讨厌了,总能从中找到些许的乐趣。” “云衡,的性格真好。”朝露发自心底露出褒奖的神色。或许,就是从小到大这样的性格,才能助他走出生中最晦暗的一短阴霾吧。 “没见过情绪极端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别把想得太好,曾经带给很多伤害,包括的亲。” “一定不是故意的。” “有些的确是无心的,有些却就是故意的……”他低声道。 朝露柔声打断他:“都过去了,不想听。”她想了想,又道,“云衡,爱,可放心,不会把想象成神或者圣,爱上的,是活生生的一个,一个有喜怒哀乐情绪起伏的,而不是想象中才存的一个完美幻象。” “朝露,如果还是个学生,简直想说服报考哲学系,有潜质,真的。” 朝露慧黠一笑:“褚老师,学生虽编外,不知未来可有幸受教于您?” 褚云衡挑眉笑道:“嗯,岂止,让‘日夜受教’?” 朝露鼓起腮帮假装生气:“――猥琐啊猥琐。” 褚云衡说:“是想歪了吧。谁猥琐来着?是说,白天夜里,都让红袖添香,共读经典,咳咳!” ------------ 40英明 朝露关了火,做完最后一道炒菜,扭头对身后的褚云衡说:“去坐吧,我把菜端出去。” “嗯。”他笑望着他,却没有立即退出厨房。眼中含着些许的歉意说道:“没办法帮你端菜,一会儿我来洗碗吧。” “好啊。”她点头,端起菜盘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看着朝露端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式,褚爸爸未尝就已赞不绝口。最后上桌的是一道豉油蒸鲈鱼,光看色面知道味道不差――肉质雪白,豉油光亮,鲜香扑鼻,看得褚爸爸眉开眼笑。 “大热天的,容易胃口不好,我就没煮饭,自作主张熬了点山药粥,希望褚伯伯喝得惯。”朝露在厨房盛好了三碗山药粥,用托盘端了出来。 “山药好啊,又健康又酥软,难为你想得周到。” 朝露煮山药粥原还有另一层用意,那是为褚云衡准备的药膳,只是她知道褚云衡必定不愿意让父亲为自己的身体担心,所以,才没有说起这一点,只说煮粥是天热的缘故。 褚云衡说:“爸爸,朝露的鱼做得好吃极了,您快尝尝。” “哦?你小子比我有福气,都早就吃上朝露做的饭菜啦?”说着夹了块鱼送入口中,笑意渐渐在脸上绽开,“果然不错,这豉油真入味。” 朝露低头腼腆一笑,说:“云衡不爱吃辣,要不然,我想这鱼放点辣椒也别有味道。” “我不吃辣,你和爸爸爱吃呀,下回不用管我,你做条辣的你们吃就是了。” “瞧你说的,偶尔麻烦朝露一次还就算了,怎么好经常让人下厨房?你妈妈在的时候,我都没舍得让她多进厨房,你倒舍得朝露了。”说着,眉宇间有淡淡的情绪泛出来。 褚云衡脸上的神色也是一滞,朝露怕他听父亲提到母亲伤心,便推推他,打岔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辣?” “在你朋友家吃辣肉面的时候,我看你吃得可香了。” 朝露小时候也不怎么能吃辣,只是和若枝做了那么多年朋友,脾气性格依旧不太像,口味却相近起来。难得褚云衡心细,只和若枝吃了一顿饭,就看出她的饮食偏好来。 褚爸爸问:“怎么,云衡和你去过你朋友家?” “是的,昨天是我朋友生日,我让云衡陪我去了。” 褚爸爸意味深长地望了朝露一眼:“云衡没失礼吧?” 朝露说:“没有,他很好。我朋友也很喜欢他。” “那我就放心了。”褚爸爸的脸上露出释然。 吃过饭,褚爸爸把洗碗的任务指派给儿子,只和朝露一起帮忙把桌上的碗筷收进厨房,便再不让朝露沾手。朝露说:“我去帮帮他吧。” 褚爸爸把她拉出厨房:“用不着,这家里的器具他都熟悉,洗起来也不费事的,以前他一个人回家来,我也常派他洗碗,并不是你来了才和你客套。” 褚云衡回头说道:“朝露,你陪爸爸聊聊天,我一会儿就好了。” 既然父子俩都这么说,朝露便回到客厅坐。褚爸爸泡了两杯茶出来,朝露起身接过。 “坐,呵呵。”褚爸爸轻轻按她坐下,自己也往真皮沙发上落座。“朝露,我看到你来,不知有多高兴。褚伯伯没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拘谨。” 朝露可以想象,唯一的儿子残疾之后,褚爸爸也会像天下其他的父母一样,为他的前程、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儿子纵然优秀过常人,到底和常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这一点,身为父母的人又岂会不了解?从求学到求职,再到寻找配偶,四处碰壁是可以想见的遭遇。想必也是出自忧心,当初褚爸爸才会经由她的母亲给儿子安排相亲这条路。朝露一想到自己曾经连褚云衡的一面都不愿见,这件事褚爸爸恐怕也知道,顿时心生愧疚。 “褚伯伯,我也不是和您见外,”她老实道,“只是,我这是头一回随云衡来,又是事先没打过招呼、临时起意的,我……难免紧张。尤其是,我从不知道,云衡家这么大、这么……我觉得心里慌,怕您不喜欢我。”她低头道,“而且……而且我妈妈肯定跟您说过,我曾经……曾经拒绝过云衡,您对我……” “傻孩子,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我的儿子,我看着是很好,可是,我怎么能要求别人都这样看待他?你妈妈跟我说你不同意的时候,我固然心疼云衡,为他难过、为他惋惜、为他的终身大事焦虑,可我理解你拒绝和他见面的理由。”褚爸爸叹息了一声,轻声继续道,“云衡在这场车祸之前,大概从来都没有尝到过被人俯视的味道,毫不谦虚的说,我这孩子,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仰望的对象,他的内心其实是比旁人更骄傲的;只是,现在的他……到底不一样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接受这样的自己,是被迫的;对我而言,我又何尝不是被迫接受现实?朝露啊,你接受他,却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你不是他的亲人,原本你们可以没有任何关系,你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好的对象,可是,你选择了云衡,作为他的父亲,我非常感动,更充满感激!” 朝露的眼睛被突然膨胀的泪意弄得发酸,她不想被褚云衡的父亲看见自己的窘态,端起杯子,仰头喝茶,放下杯子的时候,她已经憋住眼泪,只有眼圈的浅淡红晕尚未褪尽。 “褚伯伯,”她深深地望着褚爸爸的眼睛,说,“我能了解您说的,或许,要所有人对云衡没有偏见,是件不可能的事,他承受了很多,有些是我们能够想象的,有些,恐怕是非本人所不能体会的。我也曾经拒绝过云衡,因为他的残疾,令我产生成见;可是现在的我很喜欢云衡,非常非常喜欢,这一点……已经与他的残疾无关。”她顿了顿,身子不知不觉往前倾,带着无比认真的表情,她说,“褚伯伯,您放心。” 褚爸爸笑了:“朝露,你这么好的女孩子,云衡要是敢待你不好,我也饶不了他。” “爸爸,说什么呢?”褚云衡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路笑着挪步到沙发旁边,“我对朝露好不好,她知道。” 朝露很自然地扣起他的左手,拉他坐下,自己则坐到沙发的扶手上,“嗯,我知道。” 褚爸爸笑声爽朗:“呵呵呵,你们坐吧,老头子该让位了,我回房去看报纸,云衡,你好好陪朝露。” “去我的房间坐坐吧。”云衡微微仰头朝她说道。 朝露坐在沙发扶手上,原就比他高了一截。不知怎的,她忽然联想到褚云衡的父亲刚才说过的话:“云衡在这场车祸之前,大概从来都没有尝到过被人俯视的味道,毫不谦虚的说,我这孩子,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仰望的对象,他的内心其实是比旁人更骄傲的;只是,现在的他……到底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他或许在多数时间已经可以用手杖行走,不再需要轮椅,可是,别人看他的目光,仍旧夹杂着“俯视”的意味,在残疾人面前,常人不时流露出的“优越感”,敏感聪明如他,一定能够感知到。 她的心一阵刺痛,忍不住俯下脸吻他的眉心。褚云衡似乎被她突然的热情弄得有些懵了,傻笑道:“朝露,你不怕爸爸突然走出来吗?好歹,回我卧房再说嘛。” 她脸红了,移开唇瓣,眼神却一直定在他的脸上。两张脸离得那么近,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眼角淡淡的笑纹,孩子气地说:“我才不怕被看到,你是我的!我刚跟褚伯伯说,我好喜欢他的儿子。” “哈?”褚云衡先是一怔,而后便把脸整个埋进她的胸脯里,贪恋地嗅了一口,“朝露,老天对我真好。” 朝露摸着他的头发,说:“不,他对你还不够好,可是我会对你好。” “小傻瓜,这哪象是女孩对男人说的话?”他单手勾住他的腰肢,“奇怪,我刚开始觉得你应该是个挺聪明的女孩子,现在看你,越来越傻气了,尽说呆话。” “云衡,”她听他说自己呆,非但不恼不怒,反而笑得很甜,“再说一句呆话,你想不想听?” “嗯。” “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 正文 ------------ 41城堡 褚云衡的房间有一个朝南的阳台,抬眼望出去,便是很好的街景。知了的鸣叫声反而令这条少有车辆经过的街道显得宁静。奶白色、砖红色、浅灰色的各种风格的旧洋楼掩映在绿树之中,让人恍惚觉得置身于另一个时代。远处飘着淡淡的云,风掠过朝露的头顶。 她一手紧贴在褚云衡搂住她的右手上,另一手抓起他的左手,轻轻帮助他挽住自己的腰。从走上阳台开始,褚云衡就把手杖放到了一边,依偎着她而立。朝露忽然开口说道:“云衡,这里真美,就像我小时候一直梦想住进去的房子。说句实话你不要笑我,这样的房子,对我来说,简直是和童话城堡一样不真实的存在。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又觉得,对一个独居的老人来说,这里似乎又太空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搬出去住,有些不孝?”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哀伤。 朝露握住他的手指:“不是,我有时也会觉得,也许两代人分开住对彼此更方便些,你一定有你的考量,我也不过是一时感慨。” 褚云衡微微低下头:“朝露,你知道吗?我爸爸直到三十六七岁才有了我,我不止是他的独子,更是他人近中年才得到的孩子。我无从得知,在那场车祸之后,我昏迷的那几年,他是怎样硬撑着熬过来的,单单是我醒来之后,他看到我变成……残废的样子、看到我精神崩溃的模样,就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了。 “云衡……”她转过身,却一时忘情,以至于忘了他把一半的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她这猛然一转身,几乎害得他歪倒。她赶紧拦腰扶了他一把,随后才说道,“对不起,你别再说了,这不是个好话题。”——所有会勾起他伤心的话题,都不是好话题。 他轻轻摇头,表示没关系,他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的嘴角甚至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深沉复杂:“他从来不说,可我知道,有些时候,他甚至很怕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所以,搬出去住,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方便,另一半也是想躲出去。我爸爸的年纪不轻了,我不想成天让老人家看着变成残疾的儿子伤心,有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种不孝,可是一个年老的父亲成天看着孩子比自己更早地拄上拐杖行走,何尝不残忍?” 朝露一手牢牢地扶住他,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的面庞,停在他的眉间:“云衡,看着我,不要皱眉。”她柔声道,待他眉头轻展,与她四目相对后接着道,“云衡,直到现在,我看到你很辛苦地走路、或者是用一只手做别人两只手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的时候,我都会心痛。我想,你爸爸对你的爱一定更深,因此伤心难过的情绪更甚。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希望能你能常在我们的身边,能时常看到你、听到你,让你知道你对我们有多重要,因为,你不止是令我们心疼的云衡,更是会给我们带来快乐的云衡啊!” 他静静望着她,表情微怔。喉结上下滚动着,良久,他用力搂住了她:“朝露,我仍旧可以是个给予别人幸福的人,谢谢你提醒我这一点。” “你当然可以!”她完全是真心的,就拿眼下来说,在他的怀抱里,她就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象灌了满满一腔蜜糖。 他们忘情地在阳台上接吻,直到朝露偶然从眼角瞄到对面楼的阳台上有人在偷窥好戏,她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 “喂,对面有人看到啦。”她朝马路对面抬起下巴尖,朝褚云衡努努嘴, 褚云衡顺着她下巴所指的方向快速扫了一眼,脸红归脸红,嘴上却吃吃笑道:“怕什么,让他羡慕去。” 朝露假装板起脸孔,把靠阳台放着的手杖硬塞回他的手里,拖着他的左手进屋。 房间大概有二十平米左右,家具是西洋复古式样的,靠窗的位置还有一个带写字台的红木书架。 朝露粗略扫了眼①38看書网,大多是散文、通俗小说之类的,还有几本德语词典。便随口打趣道:“你这个哲学老师,喜欢看的书倒平常。” 他坐在床沿上,笑道:我从来没觉得哲学老师非得是高深莫测的人,我也需要休闲放松,不能成天对着专业书籍啊。而且我在国内学的是德语专业,去德国才改攻哲学,回国后不久,我就搬出去住了。再者,这里原本就只是卧房,大部分的①38看書网的书房呢。你有兴趣,等下我可以带你去看。” “不了,我不参观你的‘私人图书馆’了。”朝露踱步到他身旁坐下,晃着腿,故意夸张地说,“有钱人的房子大得吓死人啦,什么卧室、餐厅、厨房、客厅、书房、起居室的……我怕我越看越自卑。” “朝露,”他笑了,“你刚刚还说,你觉得这很美,象你小时候梦想的房子,象童话的城堡,对么?” “嗯,的确如此。” 他定定地望着她,蓦地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这个城堡的门,已经向你打开了,我的公主。” 朝露整个人傻掉了,象被魔法师的施了法,她的思绪似乎坐上了一乘马车,在绿色的原野上快乐地驰骋,而头顶还残留着他触摸她时掌心的温度。 “云衡,”她回过神来,笑得比刚才愣神的时候更像个傻瓜了,一边拿手轻捶他的膝头,一边嚷,“我快乐死了、快乐死了。” 褚云衡脸上漾起满足的笑意,拉她在自己的膝头躺平。 她躺下,近乎崇拜地仰面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被纯粹的爱和满足感占据。直到看到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时间久了对他可能是种负担,慌忙抬起身。怕他逞强,故意说道:“云衡,你太瘦了,膈得我疼呢。” 他笑呵呵地说:“所以,我一直觉得电视剧里那种拿胳臂当枕头枕一夜的情节是很荒谬的啊。连腿都受不了,别说手臂了。不管是被枕的那个还是枕着睡的那个,恐怕都受罪呢。” “好像很有经验似的。”她撇嘴道。 “这个……如果你真想试验,我们下次可以试试。”他坏笑道。 “喂!”朝露大囧,“才不要。” “没事,你可以枕我的左臂。”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有一只手就够用了。” 朝露心里轻轻一疼,捻了捻他的左手,又松松握住,垂首道:“不,万一压坏了呢。” “本来就已经不好了,没关系。”他宠溺地看着她,笑。 “所以才要更小心地对它啊。”她眼睛里闪着柔光,“也许好好保养,有一天,它会好起来。并非是绝对没有可能对不对?” 他叹了口气:“理论上,不能否定医学进步或者……奇迹出现。只是奇迹这个东西,我早就不相信了。而医学进步,可能在我的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朝露,如果我永远这样,你……会失望吗?” 她立即摇头:“不会。云衡,认识你以后,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他的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或许,我刚才说的话也不完全对……”他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际线,阖上眼,他身子略向前倾,在那里印了一个吻,“奇迹还是有的——我能死里逃生、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算一个,而你……则是另一个!人总不能太贪心,上天已经给我创造了那么多奇迹,我不能奢求更多了。” 朝露说:其实,你对我来说,也是意想不到出现的人呢。” 他说:“那肯定的。” 朝露说:“我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很难嫁出去。” 他一挑眉:“郑重提醒某人注意措辞噢,你是在暗示……咳咳,明示我什么吗?” 朝露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先是背转身,咬了两下唇瓣,又回转身半嗔半喜地打他,嘴上却也不分辩什么,只是撅着嘴笑。 “好了好了,你知道我打不过你就下狠手呀。”褚云衡单手难敌双掌,干脆不躲不藏,笑嘻嘻地任她发泄。 朝露道:“我还预备下狠脚呢。”说着,抬起脚掌,轻轻地踢了一下褚云衡的小腿肚,像个孩子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我求饶了!”褚云衡说,“继续说说看,为什么你会曾经以为……咳,”接收到她的“凶光”,他干咳了一声,改口道,“我不说了,反正,就是你那个意思。” 她正了正脸色:“很简单:太好的人高攀不上,太差的人不肯迁就,不好不坏的人没有感觉。” “哦,那我算这三类中的哪一种?” “你是第一种。”她说,“所以,我才说你是‘意想不到’出现的人哪。” 褚云衡摇头:“我绝对不是第一种。你原先设定的那个类别,绝不会是我这样的。” 她坦言道:“也许如你所言吧。但是云衡,对我来说,你更不是第二种、第三种人。你是很特别的,是在我设定的条条框框之外的。” ------------ 42 速写 朝露在褚家呆了近三个小时才预备离开。褚云衡说要送她回家,她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拒绝,心想着,到时不如留他吃完晚饭再走。她扶着他下到一楼,恰好碰见小苏在客厅里,便打了声招呼。 小苏套了件工装裤,正在搭画架。 朝露小时候对画画也曾感兴趣,只是家中经济情况不允许,便从来没有真的动过心思学画,心里却隐隐引为憾事。见小苏搭起画架,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小苏,不介意我们过来看看你的画吧?”褚云衡忽然说。 “不介意。”小苏表现得很是随意大方。 朝露反而觉得冒昧,有些迟疑。褚云衡笑笑说:“没关系的。” 朝露这才随他走近小苏的画架。架子上是一张小幅的亚麻画布,画的是油菜花开的田野,应该是幅油画,但目前只完成了素描稿的部分。 小苏一边用松节油调颜色,一边说:“不如褚大哥你替你女朋友画张速写,我这里画笔画纸都是现成的,画架你用我学生的就行了。” 朝露惊奇地说:“云衡,你好像是说过,小时候,你学过画画,是不是?” 褚云衡说:“你可真是难为我了。在我学的各种东西里,画画本就是最不擅长的,而且……多少年都没碰了。” 小苏回头笑道:“褚大哥,过去你不也常到我这里来画上两笔么?画着玩的,又不是要你参展,我想,你女朋友一定会很惊喜的。”说着,还冲褚云衡眨眨眼。 “好吧。”褚云衡笑了笑。 “要我帮忙搬画架么?”朝露主动说道。 褚云衡摇头,转而问小苏:“小苏,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速写夹?” “当然可以。”小苏站起身,从墙角拿出速写夹,夹好了纸,和两支铅笔一起递给褚云衡。 褚云衡接了过来,朝露见状,没说什么,只是迅速地把夹子从他的手上拿了过来。 褚云衡看了看室内的光线,让朝露在指定的位置搬了张椅子坐好。自己则走到刚才放轮椅的地方,坐回轮椅,又从朝露手中接过速写夹和笔。将轮椅退后几步,右手帮忙调整了一下左臂的摆放位置,身子略向右边倾斜,他望着她,思量了几分钟后开始动笔。 朝露看得出来,作画对他来说是件有些辛苦的事。他必须时不时用胳膊肘撑一下扶手,而右腿则紧绷着抵住地面,以防止身体下滑。作画的间隙,他的左腿有一两次还不听话地瘫软到一边去,让他的坐姿失去平衡,那个时侯,他就会放下笔,淡然地用手把左腿扶正,重新调整好姿势后,再继续画。 朝露心疼了,忍不住说道:“云衡,是不是要很久?看来我也不是很适合当模特,觉得坐着不动好累。要不算了,咱不画了吧。” 他用手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一笑。“坚持一下,”她说,“只是速写,很快就好了。” 褚云衡停下笔,不满意地摇头道:“你看了,可别骂我哟。” 朝露几乎是欢跳着奔过来的。 客观的说,云衡的速写并不专业,只是,抓住了她眉眼的特点,画得很传神。尤其是她唇边那种淡淡的笑,透着股清冷孤高的味道,又不乏温暖和柔情。 朝露从夹子上取下画,小心地卷起来:“云衡,我好喜欢。” 褚云衡眯起眼睛:“嗯嗯,知道啦。你不要那么直白啦。” 朝露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有“语病”,羞怯之下用卷成纸卷的速写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来,你好好坐着,我给你画张像送你。” “哦?你也会画?” “小看我?”朝露狡黠一笑,“我幼儿园时就很会画画了。” 朝露重新夹好一张纸,对着对面坐着的褚云衡,托着腮帮子,嘿嘿笑了两声。不一会儿,她昂着头把画夹递给到他跟前:“喏,像不像?” 不止是褚云衡,小苏也耐不住好奇心凑过来瞧,一看,两人都噗嗤乐了。 ——画纸上哪里是褚云衡,分明就是一只Q版的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内容比较短。最近因为奶奶刚走,实在一时没法静下心写很多甜蜜的文字。但是,我也确实在调整状态。相信,你们看得懂我的努力。 这一章节,更像是个欢乐的“小剧场”。让大家久等了,听雨在此真诚致谢。希望大家还记得可爱的云衡和朝露。 这篇文章直到最近才卖出实体版权,对我来说也是很值得欣慰的一件事。需要和大家说明的一点是,根据出版社的要求,需要留出4-5万字网络版没发的内容。因此,或许大家在网络版看到的结局会略觉仓促,意犹未尽,这并不是听雨草率结尾,而是不得不省略了一些内容。之前我曾经预告过,甜蜜之后会有大虐,也会有(色色 更多的温馨,现在只能把这部分情节放到实体书里一一展现了。 但是,这篇文在网上不会断更或不给结局,只是,相对于实体书来说,少了精细打磨与部分重大的情节起落。朝露和云衡的故事,在实体书里会增添更多爱点和虐点,有更多的惊喜与磨难等待着他们。而我,则会在本周六或周日,把肥厚的结局章贴出来。朋友们可自行决定看实体书或者看网络结局。无论如何,当您看到这里,我都感谢您对我的一路支持。 ------------ 43 大结局(上)喜忧 三个人的笑声引得原本在卧房午睡的褚爸爸也下楼来。褚云衡让父亲来看朝露的画,指着说道:“爸爸,您来瞧瞧,这是朝露给我画的像呢。” 褚爸爸看了之后也忍俊不禁,对朝露说道:“画得……真不错。” 毕竟是面对长辈,朝露不禁有些害羞,忙挡在画前,遮住画说:“褚伯伯,我画着玩的。” “这狐狸,多讨人喜欢……”褚爸爸一副硬憋住笑,却又假装正经地模样,“果然象我儿子。” 褚云衡说:“爸爸,不带你这么夸人的。” 朝露白了他一眼,跟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爸爸,我和朝露就先走了,”褚云衡顿了顿,朝父亲的方向走近一步,说,“以后,我常带朝露回来看你。” 朝露偏过头来,望住他英挺的侧面,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臂肘。 褚爸爸的眼中有莹莹的微光一闪而过,又瞬间化为温和的笑意:“好,说起来,我也该趁现在走得动,多去你那里坐坐。云衡,你虽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我也不该忽略你。只是这几年,我老了,精力不济,而且……我越是心疼你、越想关心你,心里就越……是当爸爸的,太软弱了。”他的眼神转向褚云衡身畔的朝露,“倒不及朝露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家坚强勇敢。” “爸爸,我都知道。”褚云衡拄着杖,上前一步后停驻,伸出手臂抱了抱父亲,“我会生活得很好的,你要相信你的儿子。” 朝露泪如泉涌,嘴角却始终是微笑的。 走到玄关处,朝露正欲把之前折叠好的轮椅拉出来,褚云衡微抬左腕碰了碰她,低头道:“我拄手杖去。” 朝露想了想,她所住的那栋楼没有电梯,要是坐轮椅,只怕褚云衡只能被她背着上去了。于是便说:“不然都带着吧,不然你的轮椅怎么办?” 褚云衡轻轻摇头:“没事的,反正我很少用轮椅。”朝露刚要说什么,就被他截了话,“再不然,等下送完你可以先打车到爸爸这儿,取了轮椅再回去。而且,比起坐轮椅,拄手杖比较容易打车。” 朝露默默低头,不再提出异议。 朝露说:“云衡,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辆车比较方便。所以,我前阵子已经报名学车了,下礼拜就开班。” “哦,这很好啊。” 她挽住他说,把头乖巧地倚在他的肩头:“嗯,这样我们去哪里都很方便了。” “是会方便很多。”他笑了笑。“说真的,我很怀念那种飞车的感觉。” 朝露眉心一皱,下意识地低吼道:“云衡,飞车是很危险的。你……” 他好笑地看着她:“傻瓜,现在就算我想,也不能了。我们家的车,早几年前就卖了,不仅我不能开,我爸爸也不再碰车了。” 朝露意识到自己失言,可又忍不住问:“云衡,你当年的车祸,是因为开快车么?” 他略一愣,摇头道:“不是。” 她把手放到他的左手背上,五指稍稍扣住,抬眸问:“是怎么发生的?” 他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答应我,如果告诉你实话,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持冷静。” 朝露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开来,可她仍旧说道:“好的,保持冷静。” 褚云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右手覆住她的手背,说:“那个时候,我买了一份礼物准备送给我当时的女友,恰好,我在一条街的对面看到了她,我很高兴……于是一等绿灯亮了、就往前走……可是,有一辆车就在那时候……” 岚风肩膀不由自主地一耸,脑袋从他的肩膀上离开,她惊愕地望着他:“你是因为她才会……” 她感觉到手掌被褚云衡握得更紧,她的心一阵颤抖,说不出是嫉妒、心酸还是心痛。她愣愣地坐着,眼神茫然。 他轻轻地说:“朝露,这样说并不公平。” 褚云衡那种急于为前女友辩解的态度撩起了朝露隐藏的怒意。也许,褚云衡说得对,这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谁都不愿发生的悲剧。可是,此时此刻,她听不得他为她做辩解。 心里是明白的——明白如果为此事大动肝火是站不住理的,然而她还是很不开心,只好闷闷地不说话。 “朝露,”他看着她,语气中百般讨好,“不管怎样,谁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如果这件事让你难过,我只好请你原谅。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听这样的往事——这也是我之前没有和你细说的原因。朝露,其实说到底,那已经不是件很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握着谁的手。” 朝露的眸子缓缓转动,落到了自己和褚云衡的手上,她的手仍然扣着他的左手,而他的右手也仍然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中悄然一动,瞥向褚云衡说:“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你现在握着的,就会是别人的手了。” 褚云衡很认真地说:“我曾经很多次地设想,如果时光能倒流,那该有多好;可是,自从和你在一起,我再也没有转过这样的念头,甚至觉得,我现在这样,其实也不错啊。朝露,这些年,我陆陆续续放下了很多事;可有一点,却是很多人不知道的,甚至是我自己不敢面对的——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道伤、一个很深很深的遗憾……那个遗憾,就是我在那场车祸里不止弄丢了我的健康,还弄丢了我的爱情。我以为我即使再恋爱,也不能再那样投入地爱一个人,是你让我改变了想法!如果我说,过去我从来不曾认真地爱过,那不止是对你的欺骗,也是对自己的不诚实。只有真爱是真爱的疗伤圣药,朝露——你就是我的药。”他微微一笑,望了她一眼,道,“你治好了我。” 阳光把他的眸子映得发亮,他的唇微微上翘,漾起一个温暖迷人的弧度。朝露看得痴了。 “云衡……有些时候,我会非常小气。”她小猫似地用手拨弄他POLO衫上的第二颗纽扣,撒娇道。 “领教了。”他任由她半扑在自己身上,“其实,有些时候我也小气得很。” “比如?” “比如看到那个方蕴洲的时候。”他说,“老实说,有两回,我很想和他打上一架。” 朝露一仰脸,看他半是笑意半是沉思的模样,坐直身后说:“需要我的解释么?” “不需要。”他说,“你的心我都明白。只是当看到一个各方面条件比自己强的竞争者,我难免会心有不安。” “他哪有各方面比你强?” “起码不瘸。”他说得很轻飘飘,并不是伤感自怜的语气,倒像是随口说笑。 朝露怔住,想了想,才开口道:“所以,如果你们打架,你一定会输。” 她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阴霾,可他的嘴上还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是啊,所以我才忍住没有发作的。很明智是不是?” 朝露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接着道:“可是,谁说我一定会选打赢的那一个,我只会选自己心里喜欢的那一个。” 她看到褚云衡的眼圈霎时泛红,可他似乎在拼命忍住自己的情绪,一双眸子在眼眶中转了好几转,才令红晕褪去。他用催眠般轻柔的语调说:“我都知道了。” 车子在朝露家楼下停好,褚云衡事先就从裤兜里拿出了交通卡,只是由于坐在车的右侧,往前排左侧递卡时身子转动的幅度比较大,对左侧麻痹的他来说颇有些不便,朝露见状,便接过卡递给司机。 类似的事在他们交往之后是很多的,由于褚云衡的残障所造成的不便总是会在生活琐事中时无所遁形,有时是高高的台阶、有时是一个瓶盖、有时是一个对常人来说很容易的侧身……朝露越是走近他的生活,越是体会到他的不易,也因此更爱他。曾有的偏见与嫌弃,在认识他之后层层剥离,她只看到一个活得极有尊严、极有格调的男人,他的轮椅和手杖,或许有损于他完美的形象,却不会令她对他的爱少上分毫。 褚云衡推开车门下车,朝露紧随其后。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眼前驶来的一辆车让她有些迷惑。 那是方蕴洲的车,她经常和他出去办事,所以她认得。 她老远就看到,车的副驾驶座上,坐着自己的母亲。 褚云衡也显然看到了,停下脚步,与她并肩而立。 车子在她家楼下停稳。方蕴洲先走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位旁拉开车门。冲着一旁站立的朝露说道:“阿姨的腰伤犯了,刚在我家不小心扭到了,我带她去看了医生,不过,好像有些严重,我背她上楼吧。” 朝露听得有些迷糊,但现在什么也比不上母亲重要。方蕴洲半蹲□,让朝露扶贺蕊兰趴到自己的背上。 方蕴洲把贺蕊兰背进门洞里,朝露怕他体力不支,在背后托了母亲一把。经过褚云衡身边的时候,朝露对他说:“我先陪妈妈上去,你……” 褚云衡说:“没事,我自己慢慢走上来。”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情绪,只是在上楼时,朝露偶尔一个回头,看到他仍然停在原地,带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神情、半仰着头望着正在爬楼梯的他们仨,心中很痛。 他一定有很深的遗憾愧疚,在这样一个需要男人出力的时候,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在他重视的长辈面前——他有心无力;他甚至只能看着他的情敌轻轻松松地背起他女友的母亲,而他只能步履艰难地跟在他的后面行走。 朝露扭过头,强忍住对褚云衡的担忧,托住母亲继续往上走。 她听到身后传来手杖点地与鞋子摩擦(色色 地面的动静,缓慢而滞重。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还能再续一章,那就下一章网络版完结好了,后天更新吧。 ------------ 44 大结局(下)满分 上楼的时候,朝露问清了方蕴洲送母亲回家的前因后果。原来,贺蕊兰这周通过劳务公司,接了份新的钟点工工作,新雇主便是方蕴洲。约定的工作强度不大,一周只去两次,每次两小时。今天是第一次上门,没想到擦窗时扭到了腰部的旧患。方蕴洲不放心,带他去看了医生,仔细检查并贴了膏药后,又亲自送了回来。 朝露对此是由衷感激的。尤其是,方蕴洲事先并不知道她与贺蕊兰的关系,却能表现出那样的热心肠,便显得比为了讨好她才表现出善心要更难得。而贺蕊兰也对新雇主是自己女儿同学这样的巧合感到惊讶。 纵然是方蕴洲这样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百十来斤的人爬了五层楼,也是颇为吃力的。其间贺蕊兰也因为怕累坏他,提出要自己下来走,方蕴洲却坚持不肯,还宽慰她“别说我和朝露是老同学,就是不认识的人,你在我家做事受伤,我也应该负责到底。没照顾好阿姨,已经够抱歉的了。” “哪里的话,是我给你添了麻烦。”贺蕊兰说,“小方,你真是个热心人。” 方蕴洲说:“应该的。” 方蕴洲和朝露一个背一个托,终于把贺蕊兰扛上了五楼。朝露拿钥匙开了门。等方蕴洲背着贺蕊兰走进房中,她仍停在门口,两只眼朝楼道口张望。楼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细听之下,有脚步扭转拖地的声音自下传来。她知道,他的男人还在与这些台阶艰辛作战。 “朝露,你下去瞧一下小褚吧。”贺蕊兰在被背进卧室前,扭过头对朝露说,“我这里没什么大事,别叫他白担心了。我们这儿的楼梯不好走,让他别走太急。” 朝露说:“妈,你这里真不要紧?” 贺蕊兰说:“我好多了,倒是小褚心里怕是更不好受。” 母亲是那样细心,(色色 竟能想到这一层。朝露心里对她充满感激和感动——说实话,她多怕母亲会因为褚云衡今天的“无能为力”对他产生负面的印象啊!可是母亲的话里对他是那样疼惜,全世界她最爱、同时也是最爱她的两个人,他们彼此也是珍视着的,这是多么幸运! 她拜托方蕴洲替她照看母亲片刻,随后便奔下楼。 见到褚云衡时,他大半个人正俯在四楼的转角处的扶杆上,左手看得出正勉力搭靠在金属横杠上借力,右手握着的手杖和整条右腿都微微打着颤。他回眸一瞥,留意到了她,与她四目相对时,他立即费力地直起身,腰和胯同时一挺,带动撇在一旁瘫软的左腿往里略收了收。接着,他若无其事般扬了扬手杖:“嗨,我也快到了哦。”他的口吻里有一种故作轻松的姿态,却明显透着体力不支的虚弱感。 她跑下最后几个台阶,搀住他的左臂弯说:“妈妈没事儿,她让你慢慢上来,不用着急。” 他撑起手杖,一边扭动胯部往台阶上走,一边叹息道:“也不知阿姨会怎么想我。” “她当然和我一样心疼你啊。” 他犹豫了一下,脸色阴郁,唇角颤了颤,轻轻说道:“阿姨对我的体谅,我都明白;可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她最关心的,始终是她的女儿。所有人都会变老,不止是我们的长辈会有身体不适和行动不便的时候,我们自己也终有体力不支的时候。你妈妈会想:等有一天你老了、病了,而我却只能瘫在轮椅里、眼睁睁看着你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朝露,我是一个男人啊,可这种时候,我却是无用的……如果我有女儿,我都不放心把她交给一个……”他停下脚步,眼中的阴霾那样深重,手中的手杖被他握得紧紧的,像是握着自己唯一的依靠。 半晌,他向着上一级楼梯台阶抬起手杖,却被朝露握住他的手杖头,轻轻按了下去。他带着迷惘的眼神望向她。 朝露平平静静地说道:“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们直到今日才清楚的,不是吗?” “一件事出在设想阶段,和它成为事实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冲击力是不同的。” “云衡,你不要太低估自己的能力,因为那等于也是在逃避你的责任。我不信你是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我和你在一起,能做的事至少还有三件:注意保持健康、努力工作、存够足够万年生活无虞的养老金,还有……教养好一个孩子!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些,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有碎碎的银光在眼窝里闪动。可是他很快笑了起来,象是渐起的春风,把整张脸孔上的雾霾渐渐拂开。 朝露看着他,情难自持地搂住了他的腰,抬起脸仰望他。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小片淡淡的影子,那两小片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迷人,带着种让人心醉的忧郁。她伸出一条手臂,摸到他的后脑勺。 他顺从着她手上的力道,慢慢地低下头,在她的眼睛上轻轻一吻。 “朝露,你这是第几次向我暗示那什么了?” 朝露并不生气,心中反而升起个念头:褚云衡,你这个傻瓜,如果你现在向我求婚,我会立即答应的。 没有鲜花也可以。 没有戒指也可以。 更不用单膝下跪那种仪式。 只要是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他终究没有说出她所期待的话。或许,今天这样的情形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她也不失望,只要他不再为了自身的残障失落,她便感到心安了。 走进朝露家狭小的客厅,朝露刚想让气喘吁吁的褚云衡坐下休息片刻,却被他的眼神制止了。他说:“我想先去看看阿姨。” 朝露说:“在卧室里,我陪你去。” 她扶着他走进贺蕊兰的卧室。见方蕴洲倚窗而立,静静地望着他们,少顷,僵硬地冲他们点了点头:“你们上来了,我也该走了。” “小方,今天也没有准备,不方便招待你,下一次欢迎来家里玩。今天实在太谢谢你了。”贺蕊兰靠卧在枕头上冲方蕴洲说。 “好的,阿姨。”方蕴洲简短地应道。 朝露说:“蕴洲,改天我和云衡请你吃饭。” 褚云衡看了看她,有一种不用言语就能传达的默契在他们的对视中流转。 她知道他身体不便,于是,她主动勾了勾他左手微微蜷曲的小指,又整个握住了它。 褚云衡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蓦然间,他的脸上象被神奇的魔法点过,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自信。接着朝露的话,他又道:“是的,方先生,如你所见,我行动不太方便,今天实在多亏有你照顾贺阿姨,我替朝露谢谢你。”他的话里虽提到自己行动不便,却并无目光闪烁、卑微低下之感。他就站在方蕴洲的对面,神态自若。 方蕴洲不冷不淡地说:“客气了。再见。” 朝露对褚云衡说:“你陪妈妈坐会儿,我送他到门口。” 褚云衡点点头,把床畔的一张椅子往床头方向拉近了些坐下。 朝露送方蕴洲到门口。方蕴洲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朝露关门时,他才一手用力把门抵住,压低了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哑声道:“朝露,我请你再想一想,想想清楚!如果你知道我所有的情况,就会了解,我绝不是非要得到你才不看好你这段感情。你可以不和我在一起,因为我也不够好;可是,你不该和他——他残废得几乎连爬几层楼都快吃不消了,如果阿姨老了、你老了,该怎么办?你都想过么?” 他的话惹怒了朝露。她站到门外,把门虚掩起来,冲着他严肃地说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认真想过?你身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你认为你所考虑的这些问题,你口中那个……”“残废”这两个字令她实在说不出口,她哽咽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那个自身背负残疾的人,他不会想得比你更深更透彻么?” “结论是什么?他仍然要自私地霸占你?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你未来的幸福?”方蕴洲显然也变得情绪失控,变得口不择言。 “是我要象狗皮膏药一样赖上他,是我愿意和他一点一点地构建起我们的幸福!”朝露被气得面红耳赤,“方蕴洲,你要再侮辱我的男朋友一句,我绝不原谅!” 方蕴洲象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慢慢地耷拉下头。转身时,他目光复杂地回望了她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朝露,也许你不信,认为我是出自私心,才蓄意要破坏你追求新的感情,可是我不是。你记不记得?——早在你和你男朋友交往之初,我就和你说过,你根本不清楚,家里有一个残疾的成员,会是怎样的光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吗?” 朝露被他话里少见的忧伤触动了。她迷惑不安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 他阖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说:“因为我有一个残疾的女儿。” 她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弄懵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眼见着方蕴洲下楼离去。 方蕴洲曾经提过那场短暂而失败的婚姻,可在此之前,他却从来没提过,他还有一个残疾的女儿。 人生的不幸是那样多,即使是象方蕴洲这样,外表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宠儿,也总有不为外人道的苦楚无奈。 她有些理解,方蕴洲反对她和褚云衡交往的态度为何如此坚决。也许,真像他说的,他并非出自私心,而是他身为一个故友,出自真心地不看好她和一个残疾人会有未来可言。他没有提到她女儿的残疾有多严重,可是,有一点毫无置疑,他的的确确尝到过有残疾家庭成员的心酸。因此,他才更加不信任褚云衡——一个身体严重残障的男人能给她带来幸福。 但是,褚云衡不是一般人。他能给予她的,比任何一个看似完美的人更多。这一点,别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那又如何?在感情世界里,她才是能给他亮分的唯一人选。 ——他是满分的。 朝露回到母亲的卧室时,见褚云衡正用右手在替贺蕊兰按摩。 她抛开方蕴洲的话对她带来的震动,走向母亲的床头,蹲□托着腮帮,歪过头打趣褚云衡:“你到底会不会啊?我妈的腰才受过伤,别给按坏了。” 褚云衡只笑笑,还未及说话便被贺蕊兰抢了白:“小褚按得挺舒服的,我看,至少比你强。” “哎哟妈,云衡就剩一只手了,你也真忍心劳动他。他一会儿还要靠他拄手杖下楼呢。”朝露撒娇道。 “瞧瞧,真心话出来了不是?”贺蕊兰乐呵呵地指指褚云衡道,“原来不是担心按坏了我,是心疼你呢。” 朝露一手一个,把褚云衡和母亲的手牵住,笑道:“你们两个都是我顶重要的人,我都心疼。” 贺蕊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到褚云衡的身上,她略坐直了腰,语气变得有些郑重,开口道:“小褚,或者,我该和朝露一样,叫你的名字——云衡。那样更亲切些。云衡,我刚到你家的时候,你刚上研究生,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清俊又懂事的孩子。一眨眼,你都三十多岁了。那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我的女儿扯上什么关系。因为你太出色了、太拔尖了,我不敢想。而且很快你又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哎,瞧我在说什么。” 朝露淡然道:“妈,没事,他女朋友的事,我都知道。” 褚云衡说:“阿姨,你来了后没多久,我就遭了车祸,那几年,累着你了。我现在身体变成这样,你难得竟也不嫌弃,一心撮合我和朝露,我心里实在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不要说现在的我,就是出车祸前的我要能拥有朝露这样好的女孩子,也都是莫大的福气了。我不敢说,朝露跟了我,会没有半点委屈,事实是,她那样好,原不该配给一个半瘫的残疾人,跟着我,委屈是一定会有的,不便之处更是难免。我只有用我所有的力量,来做到一件事——就是让朝露感觉自己幸福的时候比感到委屈的时候多上千倍。” 贺蕊兰沉吟道:“有时候,当妈的也会有不放心的时候。就拿刚才来说,不瞒你们,也不怕云衡你恼,曾经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我不放心把朝露交到你的手上。因为有时候,女人是多么需要一个坚强有力的臂膀啊。云衡,你不会怪阿姨这样直白吧。” “阿姨,我都懂。我看着别人把您背上楼的时候,我几乎无地自容。那一刻,我自己也怀疑,究竟我有没有能力,负担起朝露一生的幸福。可是,”他温柔的视线投向身旁的朝露,柔亮的神采宛如梦境中的霞光,“朝露说服了我。” 贺蕊兰微微笑了笑,没有追问关于“说服”的细节,只是舒了口气说:“你们的日子终究是你们自己的,好好过吧。” 简单的晚饭过后,朝露送云衡下楼。 然后,她不知不觉就送到了小区门口。 云衡没有阻止她帮他拦了出租车。 待他上车,她仍然在原地站立,久久不走。 司机问:“先生去哪儿?” 朝露恋恋不舍地望着车内的他。 她有些期待,却又说不清到底在候着什么。 直到他按下车窗,冲她笑着嚷了一句:“嘿,要不要坐上来,陪我去兜兜风?” 她捧着脸,孩子似地笑了,立即傻兮兮地不问任何一句话便拉开车的后座门坐了进去。 “两位要去那里?” 司机又问。 褚云衡想了想:“请问,最近的金店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朝露和云衡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吧。你们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