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1第一章 外面湘帘一阵乱响,便知人已经走了。床上的妇人面上的忧色不减,反而更盛,定定地瞧着仍旧还在乱晃的水晶珠帘。 春末的天儿,白日已是很暖和了,恰今儿阳光正好,南北两面的几扇大窗户洞开,暖暖的太阳光射进来,屋里平添了一股明媚。屋里没有点熏香,却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只见那躺在床上的妇人面色蜡黄,精神恹恹的,便是那双大眼,也毫无神色。 林海从暖阁里转进来,便瞧着这么一副景象,眼圈便有些发涩,又怕贾敏瞧见心里更不好想,强撑出笑脸来。 “敏儿,”喊了一声,人便走到了床边,挨着床沿坐下,顺手握住了被子上那双才抬起的素手,“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明年老大成了家,家里庶务就交给他们两个,我就辞了官,咱们两个回苏州种地去,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又提这个?上午大夫过来,不是还说,要你少操些心,多静养。要我说,你这病,就是打这里来的,如今还不知保养?”说着,又替贾敏掖了掖被角。 见丈夫进来,贾敏脸上的忧色方褪去,眼里也有了笑意,人便往床里侧让了让,只是没得力气,不过才挪了半寸不到的地儿。林海一见贾敏的眼珠子往一旁滚了滚,便知她的意思,忙就挨了上去,顺手就在床里侧拿了两个大引枕挨着贾敏的枕头放下,便躺在了贾敏身侧,手臂也伸到了贾敏身下,搂了她在怀里。 脖子下面林海的肩窝有些硌人,贾敏心里一酸,自己病了这一个月,林海瘦了,两鬓也染了秋霜。 “知道了,我再不管就是,反正家里有你们父子三个,横竖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林海虽一再说无大碍,但是自己的身体自己个儿知道,这次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贾敏尚记得,才成亲那会子,因心里与母亲有气,自然看林海也不顺眼,二人从最初的争锋相对,到后来的相知相许,二十来年的相濡以沫,贾敏最舍不得的,不是尚且年幼的女儿,也不是淘气的小儿子,更不是还未成年的长子,她唯独不放心的,是自己的丈夫。这个男子,在外人人都说他圆滑至极,连浸淫官场一辈子的老辈人也斗不过他,可只有贾敏清楚,这个男子有着书生的天真,又有着江湖人的豁达,偏偏太重感情,若是自己走了,他必不会续娶,自己倒是一死百了,他却还要在这世上忍受长日的孤独和寂寞。就怕他钻了牛角尖,拐不过弯来。 贾敏心里也不甘,可又有什么法子,她已做尽自己能做的事儿,总归还是斗不过命,黛玉六岁,她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耳边听得有他低低的笑声,臂膀也微微收紧了些,又扯了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听林海说:“有他们两个就成,我陪着你。” 搂了林海的腰,二人贴的更近了些,贾敏却觉着不够,林海怀里的温暖,还有那淡淡的兰花香,她实在是贪念,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的有了睡意,贾敏忽地惊醒过来,这一睡,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候,她还有许多话还未曾交代。这么想着,人果然便清醒了许多,“如海,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林海心里是清楚的,却不好不叫贾敏说话,就在方才,他察觉到怀里的人儿呼吸渐弱,心口几乎没有疼死过去。 听见贾敏开口,虽然那声音已不复往日的清脆,沙哑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听在林海耳里,却犹如天籁。哪里还顾得上去管贾敏说的什么,只盼着她能多说两句话,又怕她说多了太过劳累。 “我去后,你万要顾惜……” 话才起了个头,便有一只温暖的手虚虚的掩上来,便听林海说道:“也不知道忌讳,好生养着,大夫也说了,现在用的这个方子,吃上两三年,慢慢也就好了。都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咱们家又不是吃不起的人家?你只管用心养着,待明年老大成了亲,咱们还要抱孙子呢,再说,黛儿还小,你就舍得?” 林海虽忍着,只是说到后来,竟也带了些哽咽之音。贾敏听得分明,不禁仰头看去,果然便见林海面上已湿了,便有些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如海,别这样,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 这几日贾敏病得已有些糊涂,这些话,不知说了多少遍,每听一次,林海的心便如刀割一般,心里却希望贾敏能再说一次。 林海伸过手,轻轻地摩挲着贾敏的脸颊,“既放心不下我,就好生养着。” 见贾敏不说话,心里一紧,手便往下挪了几寸,指尖尚能察觉到那微弱的呼吸,方微微松了口气,“我才吩咐了丫头在小厨房里熬了粥,特特交代了她们,定不会像上午那样软烂,要不要用些?” “好。”等了许久,就在林海以为贾敏睡着了时,贾敏才悠悠地应了一声。 林海喜不自禁,忙就喊了丫鬟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不多会子,那丫鬟回来就端了一个玉碗。林海亲自喂贾敏吃了小半碗,喜得那个丫鬟连念了几声佛号。 打发了丫鬟下去,林海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往日的趣事来,贾敏有时也应和一句,大多数时候,却是神智不清。 “你怕还不知道,黛儿已跟着王嬷嬷学做针线了,我瞧着倒是有模有样……” 才说了一半,便听见贾敏在说话,忙歇下凑了过去,“……答应我,如海,记得,你要替我好好活着,替我看着珗儿琰儿成亲生子,替我给黛儿选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有多大的能为,只求疼她知她,不必那些富贵大族,不必……”声音却渐渐的低了下去,以至于……没了。 ------------ 2第二章 “姑娘……”才喊了一声,似乎就被人捂住了嘴,只得听得“呜呜”两声后,就有另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作死呢,姑娘正歇着,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听见是香橙和红绡的声音,黛玉忙合上了手里的书,仔细地放进了檀木盒子里,又仔细地合上盖子,拭去两腮的泪水,这才冲外喊道:“是香橙回来了么?” 话音才落,便听见先头的那个声音回道:“姑娘,是我,轿子已到了门前,前面正行礼呢。” 说着话,湘帘响动,进来两个丫鬟:容长脸儿细眉凤眼长相温柔的穿一身月白的襦衣,外罩青色马甲,下面系一条银红绫裙的,便是红绡;面色红润葡萄大眼也是一身月白襦衣青色马甲,下面却系橙红绫裙的,才是香橙。见香橙几步窜到黛玉身旁,也不管黛玉问没问,便一股脑地说着外面看来的趣闻,红绡不由笑骂道:“不说赶紧伺候着姑娘起身,只顾着说话。” 回过身,正看见床边海棠高几上的檀木盒子,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她和香橙两个贴身伺候黛玉,黛玉的物什,有几样是不认得的?情知黛玉是想太太了,有心劝两句,又怕提起来,黛玉越发的难受,便只作没瞧见,冲外喊了一句,“姑娘起了,打水来。”便往柜子那边走去,一壁走一壁说:“今儿毕竟是大爷的好日子,姑娘也穿身颜色衣裳?” 看见红绡香橙二人,黛玉不由地便想起了那年初见她们时的情景。 “你身子骨弱,三天两头病着,便是想找个人玩,也出不得屋子,香橙这丫头性子活泼,爱说爱笑,有她在,你屋里也多了个笑话儿,每日多笑一笑,心情好了,病自然也好得快;红绡稳重,行事大方,也能帮衬着王嬷嬷,我也放心些儿。”句句均是慈母心。 “姑娘,这身怎么样?”黛玉醒过神来,就见红绡拿着一套雨过天晴色的衣裙,桃花灿烂至极,还是贾敏当年画的花样子,不由地点了点头,“就这一身罢。”话音才落,便听见外面隐隐有笑声传来,面上不由地带了笑,“想是前面行了礼,已经进来了,叫姚黄过去瞧着,人走了立马过来回我。”说着,就起了身。 香橙也不上前来帮忙,自去了镜台那边揭了镜袱找首饰,听言,笑道:“这还消姑娘吩咐?我和青鸟那丫头一起过去的,我先回来回话,她去了碧晶馆。” 听言,红绡笑骂道:“看把你轻狂的?好容易这一件事想在了姑娘前头,就恨不能嚷嚷得阖府都知道。” 香橙正要回嘴,便听得屋外一人的声音,“香橙又是闯了什么祸?”说着,湘帘响动,王嬷嬷拿了一枝石榴花进来,甫一进来,便四处找香橙,见着就说:“日日跟在红绡身边,怎么就没学着她一点半点的?说说,这又是闯了什么祸?” 香橙急得一张小脸通红,又不敢截了王嬷嬷的话,耐着性子听完,就急不可待地说:“何曾闯了祸事?红绡姐姐才说我做得好呢。”王嬷嬷自是不信,就望向红绡。 瞧着香橙那副受了冤枉的可怜模样,红绡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不长进,笑的是她好容易做对了一回,偏无人信。心下不忍,少不得替她说两句好话,“妈妈这回还真冤枉了她。” 听了王嬷嬷的话,黛玉也是咬着帕子笑,“哪里来的石榴花?这个时候就有了?”又吩咐香橙,“搬个杌子来妈妈坐。“ 红绡上前接了花,接着就把方才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又接着说:“是锦绣阁那边的?” “不是,是兰草堂……”兰草堂三个字方出口,王嬷嬷才知说错了话,待要混过去,连口也不好转,一时怔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玉情知她是心疼自个儿,怕自己又想起母亲而伤怀,强忍住眼中酸涩,道:“妈妈说起,我才想起,果然是兰草堂的那一株。前两日去看父亲,才刚打了苞,方嬷嬷拿了剪刀正要剪,还连道可惜了。我想着,母亲定是知道大哥大喜的日子近了,所以才叫石榴开得这样早,求了父亲,父亲也说好,便留下了,没想已经开了。” 这两个月,萱草堂里,谁也不敢提“太太”二字,连带着“兰草堂”三字也不敢出口。但凡黛玉听见一二,眼泪便止不住。 如今从黛玉嘴里听见“兰草堂”这几个字,王嬷嬷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念了几声佛号,又笑着说:“果真如此,锦绣阁那边一片的石榴,也不见一朵花儿,偏兰草堂就开了,可不是太太有眼,她心里就盼着大奶奶进门呢。” 红绡眼圈也红了,只是连王嬷嬷也哭了,香橙又是个不管事的,她若是再撒手,这屋里还有谁来劝黛玉,少不得强自忍着,反劝王嬷嬷,道:“这是怎么说的?这大喜的日子,妈妈哭什么?这会子大奶奶进了门,咱们该去讨喜钱才是。” 王嬷嬷便有些讪讪的,忙拭泪,道:“看我,大喜的日子,倒来招姑娘。”又指了石榴花说:“今儿毕竟是大喜的日子,老爷吩咐人送了这石榴花过来给姑娘戴。” 正说着,青鸟揭了帘子进来,一张小脸染了胭脂似的,气息也不稳,就说:“姑娘,喜娘妈妈们都已经走了。” 红绡已伺候黛玉换好了衣裳,见此,忙倒了杯茶递过去,道:“看你急的,好的不学,偏学你香橙姐姐这毛躁的性子。” 香橙自是不依,她虽性子粗疏,却也知好歹,知道方才王嬷嬷无意提起兰草堂,黛玉面上不说,心里其实不好受,是以并不反驳,只抠了红绡一眼,便拿了一对桃花簪给黛玉瞧,“我看着姑娘衣裳上的桃花,才找了这一对出来,没想妈妈又送了石榴花过来。我记得姑娘有一身榴花的衣裳还没上过身,不如找了出来,正好也配这花。” 黛玉略有些迟疑,半响方才点头,道:“既然是父亲送过来的,想来也有娘的意思,那就换那一身罢。” 衣裳都是上半年做好的,放在一个柜子里,香橙提起,红绡就知道是哪一身,见黛玉点头,忙就过去拿了出来,是一身鹅黄的。 贾敏不喜欢太过艳丽的颜色,穿的用的,也都是稳重的颜色,出门才穿几样鲜亮的颜色。只是给黛玉做衣裳时,偏又说小孩子家家的,正该穿鲜艳的颜色,不过却多是选浅色的料子,在花色上却是极尽所能,花鸟鱼虫,精致至极。 头上只簪了两只榴花,倒是戴了一副红宝石的耳坠子。 ------------ 3第三章 已修改 门口的婆子瞧见是黛玉来了,一面请安,一面就往里传话,“大姑娘来了。” 就见卢氏身边的大丫鬟香螺迎了出来,“我们姑娘正问姑娘呢,可巧就来了。” 香橙没有过来,跟出来伺候的是红绡,听言,就啐了她一口,道:“还叫你们姑娘呢,该改口叫大奶奶。” 香螺笑着上前接过红绡手里的捧盒,道:“瞧我,一时顺嘴,又喊错了,若被季妈妈听见,又该说我了。” 卢氏要坐床,自然不能起身相迎,听见外面湘帘响动,隔着珠帘隐隐约约瞧见黛玉的身影,就笑着说:“妹妹来了。” 香螺和丹若一人一边撩了水晶珠帘,黛玉进去就上前给卢氏道了个万福,以嫂呼之。 卢氏不好起身,急得连声叫香螺,“你是个……”死人二字到了嘴边,才想起犯了忌讳,忙改了口,“是个木头人不成,还不赶紧把大姑娘搀起来?” 又有两个小丫鬟抬了一把圈椅进来,见卢氏指着床前,忙就挪了过去。丹若麻利地铺了一张大红的褥子,香螺扶了黛玉过去坐下。 黛玉也不拒绝,由着香螺伏侍,一面坐下,一面说:“往日也就罢了,今儿却少不得。” 从前二人算得闺中好友,虽年纪隔得远了些,却不影响二人感情好,自然随意些;往后走,又是姑嫂,一家人自然也不必太过讲究礼节上的事儿;只今儿是改口的日子,自是不同。 卢氏的奶娘季嬷嬷亲自捧了茶送到黛玉跟前,笑道:“你们还是这样好,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 见是她,黛玉不敢怠慢,起身双手接了茶,“怎么好劳动妈妈。” 季嬷嬷心里替卢氏委屈,嫁进来就要替婆婆守孝,三年后才能圆房。家里老爷太太姑娘都同意,只老太太不大愿意,毕竟隔了一层,不好说得,她虽奶大了卢氏,毕竟也只是个下人,哪里有她说话的地方。知林家这位大姑娘是老来女,一家人极为宠爱,季嬷嬷难免担忧,怕自家姑娘难为,这才亲自捧了茶过来。见黛玉倒是个温和知礼的女孩儿,并不见一丝娇蛮,才略略放心。 “大姑娘太客气了,什么劳动不劳动的,一碗茶罢了。” 香螺便把黛玉带来的捧盒拿了过来,一面揭盖子,一面笑道:“不知大姑娘又拿了什么好东西来,奶奶可是有口福了。” 黛玉接了这话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厨房里送来的点心,我一样拣了些过来,”说着,香螺已从捧盒里端出一只汝窑粉瓷缠枝花的小碗来,“早上煮的杏仁茶,我院子后面有一棵桃树,今儿红了几个,香橙她们无事便切了放在里面,我尝着味儿还好,就带了一碗过来给你尝尝,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卢氏只瞧了一眼捧盒里的物什,那张抹了大红胭脂的俏脸越发的红了,屋里卢氏带过来的四个大丫鬟也都是抿嘴而笑,季嬷嬷瞧着,不由地把方才的想法又去了两分。 捧盒里的物什,和林珗吩咐人送来的,只多了一碗杏仁茶。 卢氏不好说得,只端了杏仁茶,道:“我正想桃子吃呢。”言罢,便吃了一口,连连点头。 “奶奶真是有福的人,”季嬷嬷先是赞了卢氏一句,方转过头对黛玉说:“不怪我们奶奶整日里念叨大姑娘,不过一点吃食,大姑娘也记着。”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些须小事罢了。” 季嬷嬷就说:“正是因着事小,才看出人的真心来,我瞧着这几样,竟都是我们奶奶平日爱吃的。” 黛玉到底年纪还小,季嬷嬷这般明朗的奉承,一时就有些受不住,原本略显苍白的脸竟也有了颜色,低了头不肯说话,背着季嬷嬷却一个劲地给卢氏打眼色。 卢氏瞧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忙就喝止了季嬷嬷,“妈妈快别说了,她脸皮薄,你再说下去,那脸可就要挨到脚尖上去了。” 卢氏出言,季嬷嬷方醒悟过来,方才的话说得太过露骨了些,一时有些赧然。幸得卢氏这话接得好,三言两语,众人一笑也就过去了,也解了她的尴尬。 红绡也跟着凑趣,“大奶奶既吃着好,那我就替青鸟讨个赏。” 众人略一思索,便知这赏是为着什么——杏仁茶是青鸟煮的。只有几个年纪略小些的还有些迷糊,却又不好意思问。 黛玉便跟着说:“不是我为她说话,实在是她用了心。我不过略说了一句,你爱喝杏仁茶,今儿看是煮杏仁茶还是炖个银耳羹。她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了身,怕过的手多了,那些果子放得短了多了或是早了晚了煮出来的味儿,一应都是她亲自动的手,一个小丫鬟也没用。我瞧着,比平日伺候我这个正经主子还经心。按着我的话,没个上等的红封,我看你也好意思吃这一盏茶。” 木槿跟着说道:“真个说起来,这一个上等的封倒还嫌少了些。” 听言,卢氏不由指着木槿,笑与黛玉说道:“说说,你是使了什么法子,我身边的丫头不说护着我这主子,倒是为你说话?” 卢氏身边原也和黛玉一样,两个二等的丫鬟,因嫁入林家便要主持中馈,按着林家掌家奶奶的例,身边得四个一等的大丫鬟。香螺和丹若自然便升了一等,那两个原是卢太太身边得力的。木槿本是卢氏身边的三等小丫鬟,一向老实,没什么心眼儿,卢氏便是瞧中了她这一点,便给了女儿,月钱也从一百钱升到了五百钱,香螺等四个一等的则是一两银子。 众人自是都瞧着木槿笑,木槿也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地辩道:“奶奶冤枉我了,我是奶奶的丫头,自是……”见有黛玉在,“向着奶奶”这四个字却不好出口,越发的急了起来,她个实诚人,哪里说的出那些个花言巧语,这会儿再一急,竟真叫她想出个法子来,“我是一片真心为奶奶,奶奶倒还说我。” 众人就问是个什么说法,木槿就说:“方才姑爷奶奶进来,屋里没得水了,我就去要水,约莫瞧着茶水房里坐着的就是青鸟,只是那会子忙,我也不得空儿,就没与她说话。回头想起,再去找时,屋里只两个小丫头。再出得门来,大姑娘正好就进来。两下里一比,不是她回去回的话又是哪个?她是大姑娘身边的人,来来回回的跑,也是为大姑娘和奶奶跑,奶奶若是不赏,却是辜负了奶奶和大姑娘的情分。” 屋里的人哄堂大笑,卢氏更是哭笑不得,黛玉自是连称赞:“好丫头,不枉她还记挂着你,特特做了你爱吃的豌豆黄。” 木槿说完,见众人都是笑,出了黛玉,竟不觉有一人觉得好的?就觉着这话说错了,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心里羞愧不已,又恨黛玉夸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不得主意,却是连跺了几下脚,捂了脸就要出去。 红绡忙上前拉住她,又劝说:“我们姑娘和大奶奶斗嘴,拿你和青鸟做筏子,你若真为这个生气,岂不负了你和你们奶奶的情分,听我的,快坐下,咱们只管自个儿顽笑,不理会她们便是了。” 木槿只是老实,并不是傻。听得红绡说出做筏子的话来,心思便转了过来,顺着红绡的话就留了下来,犹笑着说:“我何曾生气来着,想着屋里没得水了,正想着出去要一壶热水沏茶。你既留我,我自是愿意陪你,看哪个有空,哪个跑一趟,只别找我。” 丹若伸指便在她额头上狠命点了一下,咬牙道:“你这个小东西,瞧着大姑娘在,越发的蹬鼻子上脸了,今儿且饶了你。”果真就要出去要水。 芙蓉忙上前拦了她,说:“哪里还用姐姐亲自跑一趟,还有我呢。”说罢,便自出了门,正好有小丫头送了水来,说:“料着先头那一壶水没了,炉子上的正好开了,就送过来。” 芙蓉提了水进来,见众人都瞧着她手里的水壶,就笑着说:“赶了巧,我才出门,那小丫鬟就送过来了。”又说:“她倒是机灵,想着咱们这里人多,水不够用,巴巴的送过来,倒教我得了便宜。” 众人说笑着,就听见湘帘一阵乱响,一个丫鬟禀话,“奶奶,念珠姐姐来了。” ------------ 4第四章 念珠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 这老太太并不是林府正经的老太太,乃是旁枝的,出自平安州徐家。徐家也是钟鼎之家,祖上也袭过爵,现如今的家主,尚的便是今上的妹妹晋城公主,现掌管着礼部。 老太太也是个命苦的,嫁过来才半年,丈夫就没了,幸得留下一个遗腹子,不想养到一岁也没了。老太太伤心过度,过了两年才渐渐缓过来,林海之父做主,从族里过继了一个,养至三四上又没了。自此,这老太太便断了心思,只一心一意理佛,其余一概不理。 她也是个要强的人,见族里的人多顾忌着她,就不肯与人来往。再说,当日愿意与她来往的,要么是怜惜她命苦的,老太太的性子刚强,哪里受得了这个,见了两次就再不肯见;要么就是想着老太太的陪嫁,这样的人,老太太更是直接命人撵了出去。时间一长,不明真相的人都觉着老太太脾性古怪,越发的远着她。 渐渐的,也就无人上门了。 刚到苏州的头几年,贾敏与老太太并无往来,不过是每年祭祖时,见面请个安。两人关系缓和,还是林珗三四岁那一年的事,那一日正是祭祖的日子。 林珗从小儿就是个淘气的,自会走路,就不喜奶嬷嬷抱着,到了地上又不肯安分。那天去祠堂时,下了马车,教奶嬷嬷抱着勉强走了几步,就闹着要下地,脚才沾地,便跑着要跟上前面的林海。到底年纪小,脚步也不大稳当,就摔着了。林海又心疼又恼恨,不免骂了两句。老太太当时就喝止了林海,反还说林海不知疼孩子,又唤了林珗到身边,软语安慰着,又从荷包里拿了果脯给他吃。 贾敏由此事看出老太太是个面冷心慈之人,心里就生了亲近之心,又怜她孤苦,便时常带了林珗过去瞧她,才渐渐有了来往。 后来有了次子林琰,不便外出,贾敏也心疼老太太,也提过接她到自家过活的话,只是每次话还未出口,就被老太太堵了回去,贾敏也知老太太的心思,便不再提这话。 当日贾敏自知命不久矣,黛玉又年幼,唯恐自个儿去了后女儿无人教养,才又起了这个心思。 老太太见后辈里,她唯一一个看上眼的侄儿媳妇是这个样子,未免就往自个儿身上想,更是不敢应。 当日继子没了,族里就有闲话,说她命太硬,妨碍家里人。老太太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想起公婆,又想起死了的丈夫亲儿,听了这些话,竟就当了真。 贾敏虽不在意的,无奈挡不住老太太这样想。老太太拒了几次,贾敏细细思量了几日,才约莫想到缘故,越发的觉得老太太品性高洁。有这样一位长辈教养女儿,她才放心。 有一日,贾敏又一次拜访老太太,把屋里伺候的丫鬟尽数赶了出去,两人说了半日话,贾敏回去后,不出两日,老太太便搬进了林府。 只知当日念珠和木鱼几个丫鬟进去伺候时,两个人眼睛都又红又肿。 见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卢氏不敢怠慢,一叠声的说:“快请进来。” 念珠进来请了安,就说:“今儿家里忙乱,老太太不放心大奶奶,叫我过来瞧瞧,”说着,又转过头和黛玉说:“原说瞧了大奶奶,就过去瞧瞧姑娘,不想姑娘在这里,倒省得我再跑一趟。” 卢氏便吩咐丫鬟,“去搬个杌子来给念珠姐姐坐。” 念珠忙摆手,说:“可当不得。”念珠心里十分清楚,这林府里从主子到奴才,都敬着老太太,那是人家的规矩好。她们自个儿心里得清楚,她们并不是这家里的正经主子。时时警醒,才不至于招人厌恶,方是长久之法。 何况,这屋里除了几个丫头,还有两个嬷嬷,一个是黛玉的奶嬷嬷苏嬷嬷,自不必提,另一个只看其穿着打扮,便知是极有体面的,念珠料着是卢氏的奶嬷嬷。 这大户人家的规矩,主子的奶嬷嬷比别的奴才总要有体面些。这两个人尚且没有坐,她哪里敢坐。 卢氏笑道:“怎么当不得?我们不能时常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只能劳烦你,可不得谢你?”又问,“老太太可好?这几日有没有累着?中饭吃了没?用了多少饭?” “大爷大奶奶的好日子,老太太高兴着呢,中饭比往日多用了半碗碧粳饭。”说着,杌子端来了,念珠怎么也不肯坐,说:“妈妈们都还站着呢,我一个小丫头倒坐着,成个什么体统。” 季嬷嬷笑着上前强按了她坐下,一面说:“你们年轻人儿,正好好说话儿,教芙蓉几个伺候着便是,我和你苏妈妈去外面,也自在歇会子。”说完,就与苏默默携手出了屋子。 见此,念珠倒不好再拒,谢了恩,便要坐下,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黛玉就问:“是谁?” 便有一个老声说道:“是我,”话音未落,帘子掀起,一个白净脸儿枣红对襟长褂的女人走进来,一壁走一壁说:“我来给奶奶磕个头。” 黛玉就在旁边悄悄道:“这是大哥哥的奶妈妈郑妈妈。” 卢氏便笑着喊了声妈妈,不必人吩咐,香螺就喊小丫头搬杌子,念珠已起了身,让郑嬷嬷,说:“我坐着倒不自在。” 红绡笑着打趣道:“从没听人说站着比坐着舒服的。” 念珠便要过去撕她的嘴,见卢氏是新媳妇,又有林珗的奶嬷嬷郑嬷嬷在,不好顽笑,瞪了她一眼,就和香螺一起过去沏茶。 丹若端了点心过来,说:“妈妈也尝尝这点心。” 郑嬷嬷知道这是从娘家带过来的,便笑着拣了一块吃,说:“奶奶也吃,姑娘也尝尝。”吃了一口,便说好。 香螺拿了一个红木小茶盘,亲自捧给郑嬷嬷,正好听见这话,笑道:“妈妈再尝尝这茶,我们奶奶去年窖的,一直舍不得,今儿是头一遭。” 郑嬷嬷揭了盖子,还未喝,就说:“怪香的,却是不必吃,闻着这味儿,就知是好茶。” 黛玉几个就笑了起来。 卢氏是新妇,自是要少言少语,省得被人笑话。黛玉过来,卢氏是有说有笑,这却是另做别说,都是自家人,倒是没那么多的讲究;念珠来,卢氏却只问了几句客气话,是因念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而卢氏进门,其一便是因贾敏过世,林府内宅之事无人打理,她自是不能太过于矜持,叫老太太看低了她;郑嬷嬷来,卢氏叫了声妈妈便再不肯说话,这却是她的礼数,郑嬷嬷只有更欢喜的。 香螺就说:“妈妈既吃着好,回头拿些回去吃。” “那我就偏了奶奶的好茶。”不过吃了一盏茶和一块点心,郑嬷嬷便起身走了。 第二日拜了宗祠,卢氏才走到仪门前,就听见后面有人说话,回头见是木鱼,忙立住脚道:“木鱼姐姐怎么有空来,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木鱼笑着问了安,说:“老太太请大奶奶过去说话儿。” 卢氏顿了顿,不知老太太找自己有何事,却不敢耽搁。正是从外面回来,衣裳也不必再换,隧道:“那咱们一起过去。”便扶了香螺的手,又对余下人等说:“有香螺伺候呢,你们且先回去。” 应老太太自个儿的要求,住的是东边最偏僻的梅园。季嬷嬷早留了心,林府中各人住何处,都十分清楚。从碧晶馆到梅园,须得半个时辰,忙命了个丫鬟去门上传竹轿过来。 卢氏在门外下了轿,守门的婆子侯在门前,请了安便退至一旁。卢氏瞧着院子里鸦雀无声,不像个住人的地方,除了这个守门的婆子,竟不见一个丫鬟婆子,自是不解。木鱼似瞧出她的疑惑来,一边走,一边就说:“老太太不喜吵闹,身边也只我和念珠两个伺候,原先太太在时,倒是送了好些丫鬟婆子过来,老太太又送了回去,太太过来好说歹说,方才留了几个洒扫的丫鬟婆子,白日却不许她们在屋里,都是趁着天黑把屋里打扫了,这会子怕是都在屋里做活计呢。” 卢氏心里诧异,心里约莫觉着这样不太妥当,可若说不妥当,岂不是说婆婆做错了。这其中必有缘故,遂不问。 木鱼不进正房,直接引了卢氏往东房门走去,原来老太太平日起居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东室的耳房内。 木鱼亲自上前揭了帘子,一面就往里面通传,“大奶奶来了。”说罢,就往里边让。 屋里只有一个鬓发皆白的老母和一个青锻背心的丫鬟,卢氏忙上前拜见,还未拜下,就被木鱼搀住,老太太往身旁让,道:“不必多礼,过来坐。” 正房里临床是一张卐字花的罗汉床,床上横设一张长型小桌,桌上累着书籍和茶具,铺着石绿缎面毡子,正面设着枣红金钱蟒靠背,青金色金钱蟒引枕。两边设一对海棠式高几,左边几上三脚鼎炉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只插了几杆鸡毛弹子,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石绿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铭碗具备。 老太太手执菩提子珠串,坐在东面上首,闭了眼一颗一颗拨动着菩提子,一面口里念念有词,卢氏进来了,方睁开眼,顺手把珠串在手腕上挽了几圈。 卢氏不敢与老太太平起平坐,遂不上去,只在第一张椅子上坐了,老太太便说:“这里也没有外人,自家娘们,不必这些讲究,我还有事交代与你,坐近些咱们也好说话。”卢氏方挨着老太太坐了。 丫鬟们倒了茶来吃,二人吃了,老太太也未多言,指着桌上的书籍说:“你先看一看,有不懂的来问我。” 卢氏看了一眼,这才知不知书,竟是账册子,连忙摆手,说:“我年纪轻,哪里懂这个?” 凡姑娘家,到了出阁的年纪,哪个不都跟着自家娘学着管家?老太太也不理卢氏的话,只说:“我年纪大了,再操不得心,也动弹不得,也只能每日在佛前烧一柱清香,念念经,替你们消一消业障,旁的再是不能。” 卢氏便说:“老太太身子骨好着呢,太太又不在了,我们几个都未曾经过事,往后若有做得不对的,还得老太太时常提点着呢。” 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道:“你们太太是个孝顺的,”又说:“你莫怪她,往后你作了娘,就知她的心了。” 卢氏只当是她的话讲得好,老太太才高兴,听言,才知是提起了贾敏而高兴。只提“孝顺”二字,并不言其他,可见老太太待贾敏的心了。思及平日母亲及各家太太奶奶们说的话,心里也是佩服不已,不免有些遗憾。 “并不敢,”又说:“在家时,我娘也是这么和我说,老太太又是这样说。我虽蠢笨,却也知老太太和我娘定然不会害我。” “你知道便好。”说了,扭过头吩咐念珠,道:“把我房里那只紫檀木的匣子拿来。” 念珠答应着去了,半响回来,手上果然拿了一只半尺见方紫得发黑的雕花小匣子。老太太也不接,说:“今儿这样的日子,我也不好去祠堂。这些都是我年轻时戴过的,你拿着,样式都老旧了些,东西都是上好的,拿了去重新打制,或是送人,都是极好的。” 卢氏待要说话,老太太又说:“我不喜人推来推去的,给你的,你就拿着。” 卢氏方才起身双手接过,又递给香螺,“多谢老太太赏。” 老太太点了点头,端了茶,“去罢,我也乏了。”又指了指桌上的账册子,吩咐木鱼,道:“替你们大奶奶送过去。” 卢氏忙起身,听言,就说:“老太太身边也离不得木鱼姐姐呢,叫个小丫头给我送过去便罢。” 老太太合了眼拿了珠串出来,也不言语。卢氏也不知老太太这是何意,也不敢走。念珠扯了她的衣袖一下,又打眼色,卢氏会意,便朝老太太福了福身,便随木鱼出了屋子。 木鱼送卢氏到了门前,打发了守门的婆子去叫小丫鬟,她就与卢氏说:“奶奶莫怪,老太太一向这样,面上冷淡,心里却总惦记着,只是性子使然,任谁来也不给个笑脸,处长了就知道了。” 卢氏谢过她提点,暗暗记在了心里。不多会子,婆子领了两个小丫鬟来了,木鱼便把账册子分给了那小丫鬟抱着,“这些小事上老太太一向不计较的。” ------------ 5第五章 已修 因要出城,唯恐错过了吉时,早上起来便往城外赶。因此,甫一回来,黛玉便去了后面的小花园。 萱草堂后面的园子不大,然而各色花草极多,种得最多的自然是萱草,角角落落,甚至是那块极大的怪石上,随处可见,围着石头有一圈鹅暖石铺的甬道,甬道旁边便是一个四方亭子,亭子挨着屋子的后墙而建,与屋子连成了一片。 姚黄和绿翡已经在亭子里候着,见黛玉来了,一个问要不要茶,一个就伺候着黛玉换了一双薄底绣鞋。 香橙道:“姑娘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不要茶?” 姚黄心内不服,却也不敢犟嘴,连忙答应着去了。 黛玉匆忙喝了半盏,便出了亭子,沿着甬道慢慢走起来,香橙也换了鞋子陪着黛玉走,姚黄和绿翡在亭子里数着圈数。 只走了二十圈,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黛玉方下了甬道,绿翡拿了鞋子上来,黛玉摆了摆手,说:“不必换了,我歇会子。”说着,就在亭子里的雕花圆鼓凳上坐了。 红绡就劝道:“姑娘才出了一身汗,别在这风地里站着,仔细着了风,回屋里也是一样歇着,姑娘若是想出来坐一坐,等会子洗了澡再出来罢。” “这么大的太阳,树叶子都没动,哪里来的风?”话是这么说,黛玉仍旧起了身。 一壁走着,红绡就一壁与姚黄说:“你去瞧着,看水烧好没,若是好了,叫她们看着时间,过一刻钟再送过来,若是没好,也催着点。”姚黄答应着,自去了厨房不提。 洗了澡,黛玉坐在窗户底下的美人塌上,红绡拿了大手巾伏侍她绞着头发。美人塌旁置了一个四方高几,几下设了一个脚踏,香橙坐了脚踏削梅子,一边与黛玉说:“一会子摆中饭,姑娘是在屋里用,还是去与老爷大爷二爷一起用,或是去大奶奶房里用?”说完,便把手里刚削好的梅子递到了黛玉嘴边。 黛玉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就皱了眉头,“没味儿,”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香橙的手推了推,香橙丢下梅子,忙去拿了痰盂过来,黛玉摆了摆手,咽了口里的梅子,说:“罢了,还拿这劳什子来作甚?”又说:“先使个人过去碧晶馆,悄悄地找个小丫鬟问一问,若大嫂子还没用,就进去禀一声,说我过去和大嫂子一起用饭;若是用过了,就别惊动了大嫂子,悄悄地回来,直接去厨房把我的饭传来便是。” “这样红,怎么不甜?”香橙犹自抱怨着,似还不信,把黛玉吃了一口的那个拣起来自吃了一口,也说:“果然没得味儿。” 红绡便说:“晚些打发青鸟去厨房里问问,这样的东西也敢端到姑娘房里来。” 听了黛玉的话,红绡忙就说:“我原想着青鸟机灵,才打发她去厨房,既是姑娘有差遣,还是让她去碧晶馆罢,蓝乔去厨房也使得。” 黛玉点了点头,说:“这样使得,青鸟和碧晶馆的小丫头们熟,也好说话儿。” 不多会子,青鸟回来,道:“木槿姐姐正在院子里晾帕子,我进门就瞧见了,才说了两句话,大奶奶却从外边回来了,见着我就问是不是姑娘有事,我想着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也料着大奶奶未曾用饭,便说了,果然大奶奶极高兴,说她一个人用饭也无趣,正准备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的。立时就要过来,我想大奶奶毕竟是姑娘的嫂子,又是才过门,哪里好教大奶奶过来,便替姑娘作了主,说姑娘已经在路上。大奶奶信了,正忙着传菜呢。过娘过去,大奶奶若是问起,还请姑娘替我圆了这个话。” 红绡笑骂道:“你倒是越发的能为了,竟替姑娘作起主来。” 黛玉先笑了,一时又收了笑,道:“罚你一个月的月银,你可服?” 先时见红绡虽是责骂,却是笑脸,青鸟便没想着,这会儿见黛玉责罚,一时也未当真,但见黛玉脸上无半点笑,才害怕起来,心里急起来,忽而就想起自己做错了什么,忙跪下请罪,又说:“再不敢了。” 她是奴婢,怎可替主子做主? 黛玉抬了抬手,面色略缓,道:“起来罢,记得不可再犯,”言罢,又说:“你拦住大嫂子,这一头却是对的。”便抬头看了红绡一眼,红绡忙去多宝阁前,揭了红木大匣子,从里边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递给黛玉瞧了,见她点头,方才递给青鸟。青鸟不肯拿,言说做错了事儿,不敢受,黛玉便说:“娘常说,做错事儿就得罚,但做对了事儿也要赏,处事公道,就该奖惩分明。你先头做错了,我已罚过,这做对了的,自然也该赏。原是你该得的,你只管放心拿着。”青鸟这才磕头谢恩接了荷包。 黛玉又交代了几句喂鸟等语,便扶了红绡的手去了碧晶馆。 卢氏迎出来,笑道:“我就知道是青鸟那丫头哄我,你既已经来了,又怎会打发她过来。”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一处,卢氏挽了黛玉的胳膊,两人携手往屋里走,黛玉便说:“原该我过来,怎么好劳动嫂子过去。” 卢氏红了脸,伸出一根葱白一样细长的手指在黛玉额头上狠狠地点了一下,嗔道:“这是个什么道理?作嫂子的就不能进小姑子的屋子了?” 黛玉便笑道:“果然是作了嫂子的人,说话都与往日不同了。” 卢氏的脸越发红得沁血,恨声骂道:“牙尖嘴利的,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说罢,真个就要动手去撕黛玉的嘴。 恰好季嬷嬷不放心卢氏,过来瞧她,黛玉忙就跑到季嬷嬷身后,一叠声的说:“嬷嬷救我。”又探了头出来,一边作揖,一边说:“好嫂子,就饶了我这一遭吧,再不敢了。” 季嬷嬷知她们姑嫂顽笑,便顺着黛玉向卢氏讨情,道:“奶奶是嫂子,原该多让着大姑娘。大姑娘便是有一二错处,奶奶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便饶了她这一遭罢。” 自贾敏过世,黛玉便没了笑脸。卢氏多少知道一些,此刻见黛玉有了兴致,这才与之笑闹。季嬷嬷这一劝,卢氏遂放下了,道:“罢了,此次便饶了你。”说罢,仍旧上前来携了黛玉,两人便在那罗汉床上坐了。 一时婆子拿了捧盒进来,香螺过来问在哪里摆饭,卢氏便问黛玉,道:“妹妹说在哪里用饭。” 黛玉把屋里看了一遍,方才指了大窗户说:“把那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咱们就在这窗户底下吃,又可赏景,岂不两便?” 卢氏抚掌笑说好,又与季嬷嬷说:“妈妈和我们一起用罢。” 季嬷嬷忙就说:“我等会子回去用,奶奶和姑娘不必理会我。” 香螺分派了几个小丫鬟,几个去抬桌子,几个就把窗户底下的锦塌搬到了一旁。一时桌子抬来,香螺又着小丫鬟搬了一个杌子来,挨着桌沿放了,又另设了一个脚踏。 黛玉和卢氏对坐了,季嬷嬷便在脚踏上坐了。卢氏便问有什么菜,丹若正看着婆子端菜,便在一旁说了,卢氏便指了两碗菜叫丫鬟直接放在杌子上给季嬷嬷吃。 又有一道清蒸狮子头,卢氏亲自先与黛玉装了一个,又拿碗装了两个给季嬷嬷,说:“这个趁热才好吃。” 不一时,饭毕,黛玉见季嬷嬷也不走,只在屋里扯些闲话来说,便想着她是有事与卢氏说,却顾忌自己在这里,不好开口,便辞了卢氏。 出了碧晶馆,红绡见黛玉走的方向不像是回萱草堂的样子,便问黛玉是要去哪里。 贾敏最喜欢大窗户,因此,家里的屋子,几乎大半都换成了现在这样的大窗户,南北对开,若是同时打开,屋里会特别的亮堂。贾敏也最喜欢在窗户底下吃饭,时常说,有外面的景色佐饭,也能多用些,心里也高兴,她说吃饭时若是不高兴,吃进肚子的饭菜就变成了毒药。 又想起林海,早上见着时,就见父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些,便说:“我去兰草堂瞧瞧,看爹在不在。”说罢,抬脚便往兰草堂的方向而去。 听见“兰草堂”三个字,红绡立时就变了脸色,劝又无从劝起,略一犹豫,黛玉又走远了,四处一望,又没一个人来,跺了跺脚,忙追了上去,瞧着黛玉脸色尚①38看書网:“要不遣个小丫头过去瞧瞧,老爷怕是在外书房。” 黛玉也不知听见没有,也不说话,只管走路。红绡不敢再言语,只紧紧跟着,只盼着路上遇着哪个人,好去递个信息。也不知怎的,今儿偏就一个也未遇见。 到了兰草堂的院子前,黛玉才立住脚,也未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红绡才喊了“姑娘”二字,黛玉已进得门去,又听她在里边吩咐守门的婆子“不必跟着”等语。 守门的婆子不敢多言,待黛玉走远些了,方才出门来与红绡说话,“是红绡姑娘,不必担心,老爷一早就过来了,中饭也是在这里用的。” 听见林海在里边,红绡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又与婆子道谢。那婆子知她是要等黛玉,便拿了个褥子出来铺在石阶上,说:“这是干净的,你别嫌弃,坐着歇会子,姑娘一时半会子也出不来。” 红绡谢过,却不坐,问道:“今儿当值的还有谁?” 婆子道:“倒是还有几个,老爷进来时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我一个看门。” 红绡想了想,便说:“我替你看着门,你去我们屋子,看谁在,唤个人去二门上瞧一瞧,看喜来他们几个哪一个在,叫往大爷那里递个信,就说姑娘一个去了兰草堂。” 那婆子心里不明白,倒觉着红绡是无事找事,却也不敢驳她,连忙应了,又要进去倒茶。红绡急得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喝茶,偏她有是兰草堂的婆子,恨她蠢笨,却也拿好话来哄她,道:“好妈妈,我不渴,您赶紧着点去,不可耽误了。”也不等那婆子应声,便推着她走了。 黛玉进了兰草堂,由不得就想起贾敏素日的慈爱来,不觉滴下泪来。 也没有进正房,黛玉直接往东廊走去,去了那一溜三间的小正房,见林海正站在桌前,细细摩挲着桌上的一方青玉狮子纸镇,竟未察觉黛玉的到来。 黛玉站在门前,喊了声“爹”,便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林海被黛玉惊醒过来,一时未及辨别,只当是那个奴才进来了,正要发作,却听这哭声熟悉,转过头就见小女儿已哭得肝肠寸断,慌忙上前抱了黛玉,强忍了眼中酸涩,哄劝道:“黛儿什么时候来的,爹竟不知道。” 黛玉甫一入林海怀里,便趴在林海坏大哭起来,一叠声地说:“我要娘,爹,我要娘亲。” 这一声声的娘,把林海的眼泪都喊了出来,竟抱着黛玉也哭了起来。转而,林海又想起亡妻临终前交代的话,思及黛玉年纪小,身子骨也不大好,可受不得这样大哭,忙收了泪,强自笑着说:“黛儿要娘,就不要爹了么?” 黛玉哭了半响,心里反倒舒坦了一些,听了如海的话,虽知是打趣她,心里仍旧有些害怕,害怕林海像贾敏一样没了,连忙就摇头说道:“自然要爹爹,爹爹哪里都不许去。”说完,一双胳膊就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 林海见她一脸的惊慌害怕,知她是怕自己也死了,这个女儿向来就聪慧,心思又细,顿时心疼不已,慌忙搂紧了黛玉,抚了她的背,哄道:“黛儿不哭,爹哪里都不去,爹就在家里陪着我们家黛儿,好不好?” “嗯。”哭了会子,黛玉便有些累了,不知不觉,便趴在林海肩头睡着了。 ------------ 6第六章 林珗和林琰得了信息,连忙就赶了来,才进门,就见老父怀抱着小妹在屋子里转圈,正要喊话,就见老父转过身来,看见二人,先是摇头,又朝黛玉努了努嘴,二人便知林海的意思是不要说话,以免吵醒了黛玉。 二人急得不得了,只得压住性子,几步就进了屋。不等两个儿子请安说话,林海先就问道:“你们怎么进来了?” 林珗小声说道:“妹妹屋里的蓝乔找了喜来,说是妹妹一个来了兰草堂,赶忙就进来了,却不知爹在这里。” 林琰早就等不及了,好容易耐着性子等到父亲和大哥说完,忙就问道:“爹,黛儿这是怎么了?” 闻言,林海面色有些凄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复又笑道:“并没得什么事,怕是跟着黛儿的丫头不知我在这里,又唯恐她到了这里哭坏了身子,才急急忙忙的去找你们来。”说完,见两个儿子并不信自己的话,反而露出了然的神色,后又极愧疚的样子,心内欣慰不已,忍不住便嗔骂道:“我在这里,你们还放心不下?”却又哪里能教他们宽心? 林珗猜出老父的心思,面上也作出高兴的样子来,伸了手要抱黛玉,说:“黛儿于今也重了,爹抱了这许久,怕不是累坏了,我来抱她。” 林海只是摇了摇头,说:“她觉浅,好容易睡着,教她好生睡会子。” 林海说的却是事实,林珗反对不得,只一见林海两鬓的白发,又忍不住心疼,搬了把椅子放在窗边太阳光底下,道:“那爹好歹坐会子。” 林海也不愿却了儿子一番心意,点头应了。林琰也上前来,两个扶了林海坐下,兄弟两个又各搬了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了。 林珗比林琰大两岁,一向也稳重,心也更细一些,又从贾敏屋里找了件斗篷出来给黛玉盖上。林琰见兄长忙前忙后的,也不敢坐着不动,想要倒杯茶,不想没得热水,待要唤丫鬟,又不见一个人。 林珗拿了斗篷出来,就瞧见了桌子上的盖碗和茶叶罐,人却急匆匆地出门去了。林海看见长子出来,不由笑道:“琰儿今年也十四了,过上两三年,也该娶亲了,还是这个样子,做个事儿就慌慌张张的。就说沏茶,不说先要水,先去找茶叶茶碗,找来了,才想起没得开水。” 林珗也是好笑,说:“他是这个性子,改是改不了了。若是正经做起事儿来,却比我强百倍,我是自愧不如的。” 林海只是笑,三个孩子在他眼里,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不多会子,林琰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婆子,一个提着炉子,一个提着小水壶。甫一进门,便笑着和二人说:“既是劳动了一回,咱们索性好生吃一回茶。” 林海笑骂道:“叫你去要水,你倒要了这些来。” 林琰也不理会,兀自指挥着婆子把炉子放在哪里,二人放下,也不敢停留,低了头又出去了。 等着水,红绡又送了点心进来,林珗仍旧叫她出去了。 恰水也开了,林琰亲自沏了茶,奉给林海和林珗,“爹和大哥也尝尝,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林珗见他眼角飞扬,一副自得的模样,便故意说道:“依我说,也不必尝了,倒是可惜了这好茶叶子。” 林琰根本就不去看林珗,只管定定地看着林海,林海哭笑不得,沾唇吃了一口,点了点头,说:“倒是比先头强些了。” 闻言,林琰便垮了脸,道:“爹就是会敷衍我。” 林珗伸脚便踢了他一下,笑骂道:“没大没小,倒是编排起爹来了。” 林琰连忙躲开,又回道:“果然是娶了嫂子,大哥是越发的有哥哥样子了,”又与林海说:“大哥尽冤枉人,爹也不说管管。” 说到娶亲的事,林珗还是有些害臊,面颊有些发烫。只他脸上却未显出来,冷哼了一声,虽未说话,林琰却收敛了些。 林海看着好笑,又想,若是贾敏看见两个儿子为了逗自己开心,极尽能为,想必也是放心的了,遂说道:“他比你小,你多让着些儿。你确实不像话儿,竟拿你大哥取笑,白读了书了。”前面的话是与林珗说的,后面的话是与林琰说的。 二人忙起身,笑着称是。 黛玉似乎被吵着了,忽而扭动了几下,林海慌忙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黛玉往林海怀里偎了偎,抓着如海袍子的手也紧了紧,这才砸了砸嘴又睡熟了。 林海看着心酸不已,林琰不比林珗,想不到这些,也不懂这些,只是看着几人这样说话也没吵醒黛玉,有些想不通,探着身子欢喜地瞧了黛玉一会子,方说:“这小丫头,一向就喜欢跟着爹,想是知道是爹,才睡得这样好。” 林琰无意的话,却提醒了林珗。他竟不知林海什么时候来的兰草堂,更有林海鬓边的白发,似乎比往日又多了一些。到底年纪还小,一向又顺风顺水惯了,经过贾敏的过世,也成长了许多,不过一想到可能再会没了父亲,仍是又惊又怕,后背心发凉。瞧见林海怀里的黛玉,又暗自庆幸,“幸得妹妹年纪还小,爹怕是放不下,不然恐怕真会随娘而去。”便暗暗记在了心里,往后便时常注意林海,也时常请了黛玉出来一家人吃饭。 思毕,林珗复又挣扎出笑容来,道:“这也是常情,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真个比起来,还不如黛儿呢。我还记得,有一回为了求爹带你去街上买糖人,从吃了晚饭便抓着爹的衣裳不放,结果第二天起来,爹已经去了衙门,你便哭了一个上午。” 林琰尴尬不已,脸也红了,呐呐道:“哥,多少年的事儿了,你还拿出来说,我那时候不是还小,不是还不懂事么?” 林海和林珗看他的模样,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林珗恼羞成怒,偏又发作不得,便起了身,只道要去找本书,便匆匆出了这边屋子。 林琰一走,林珗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淡去,忍不住说道:“爹,您也要保重身子,这才几个月,您都老多了。” 林珗的不安,林海看在眼里,半响,才缓缓点了点头,说:“放心,我要替你母亲抱孙子,看着琰儿成亲,还要送黛儿出阁,这些大事未了,我怎么放心得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娘?” 林珗强自忍住眼中酸涩,强笑道:“儿子多虑了。” 父子几个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至晚,又是一起用的饭,饭毕,众人散去,林海和林琰便直接出了二门,留了林珗送黛玉回去,也好顺便去瞧一瞧卢氏。 第二日卢氏回门。 次日,林府各处颜色物件都撤去,换上了素色的,林珗兄妹三个并卢氏俱换上麻衣。 因贾敏有言,卢氏和黛玉两个里面的衣裳都是细棉布的,只外面的衣裳是麻布的。 黛玉仍旧在碧晶馆用的早饭,饭毕,姑嫂两个说些闲话,一时就有丫头进来说京里荣国府的四个女人来请安。 卢氏知是外祖家,便命请进来,自个儿与黛玉便挪到了堂屋。 来的四个是:荣国府大管家赖大的媳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王熙凤的陪房吴兴家的。 四个人请了安,卢氏便命搬杌子来,几个人先是不肯坐,俱推辞着。那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身边最是得意,也最是会兴风作浪,平日无事,也要挑着邢夫人作出些事体来。想卢氏是新妇,她又是嫡亲舅母的陪房,原比别人体面些儿,竟然当先就坐下了。那三个且惊且气,待要说两句,虑着丢的也是自家里的体面,只得齐齐告了声罪,斜签着在杌子上坐了。 赖大家的先就说:“今儿才来给大奶奶大姑娘请安,还请大奶奶大姑娘恕罪。” 就有原先贾敏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笑意小声说“这是赖大家的”,赖家是荣国府几辈的老人了,赖大于今是荣国府的大管家。卢氏自不敢怠慢,笑道:“不敢,原该我请几位姐姐过来见面,只是家里的人都还未认全,我也不好意思惊动你们。” 吴兴家的要晚一辈,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就说:“奶奶不认得我,我是琏二奶奶的干女儿。” 卢氏见她最年轻,原就料着不是荣国府大房的琏二奶奶的陪房就是二房珠大奶奶的陪房。听言,便知她是王熙凤的陪房,就笑着说:“叫你们看笑话了。” 王善保家的见都说笑,无人理会她,便有些不快,听言,忙就说:“奶奶才进门几天,不说亲戚家里的人,便是家里的人只怕还认不全呢。” 卢氏道:“正是这话。”说完,就看向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会意,便说:“这是王姐姐,我们大太太身边最得用的,”说了,又指着周瑞家的说,“这是周姐姐,我们二太太身边最得用的。” 听赖大家的这样说,王善保家的极为得意,周瑞家的却笑着摆手道:“奶奶可信不得,不过是主子抬举,主子能用得上咱们,是咱们的造化。” 卢氏之前便知,大太太邢夫人乃是继室,出身低微,二太太是个笑面菩萨。于今看来,果然有些道理。这王善保家的,明显小家子气,又爱拿大,周瑞家的总是一副笑模样,说话行事看着就叫人可亲。 不过,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的。那等事事放在脸上的,可恨是可恨,到底好防着,若是那等整日笑眯眯的,背后却使绊子,那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卢氏仍旧把四人一样看待,便说:“周姐姐这话可不对,主子赏识,自然是赏识会办事的。若有那等蠢笨的,瞧谁会派事儿给他做。” 黛玉忽而就笑了起来,说:“正是娴姐姐这话,像我们厨房里的万福,原先管园子里花木的赵婆子,谁敢吩咐她做事?” 卢氏是知道的,万福是个傻丫头,就是担柴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不过是贾敏怜惜她,许了她厨房烧火丫头的事,不过是白领一份月钱罢了;而赵婆子,却是因爱挑是非,又眼高于顶,不知高下,才被免了差事,打发到庄子上去了。黛玉的话,其实主要是拿赵婆子影射王善保家的,只是这两个人只有卢氏知道,赖大家的这四个人却是糊涂得紧,不好问得,黛玉笑,她们便也跟着笑。 卢氏暗地里捏了黛玉的手心一下,示意她不要淘气。赵婆子赖大家的四个打听不出来,万福却是能打听出来的。便嗔道:“你也是个淘气的,”又与赖大家的四个说:“妹妹说笑呢。”又把万福的事儿说了。 赖大家的几个便一叠声的说:“姑太太倒是和咱们老太太一样的性子,最是怜老惜贫。” 独王善保家见卢氏待她不大热忱,便认定黛玉是拿她和傻姑娘在相比,心里就不大自在。说了那话,就滴下泪来,哽咽道:“怎么偏就去了?” 霎时,黛玉便红了眼圈。 赖大家的几个恨极,连忙就似真似假的骂王善保家的,道:“王姐姐是一片真心,却也该顾忌着大姑娘的身子,也不知管管自个儿的嘴,怎么反还来招姑娘?” 黛玉却强自忍着没有哭,说:“不怪王姐姐的。” 见此,赖大家的和吴兴家的心里暗自叹道:“果然是个好的,也难怪老太太时常念叨。” 王善保家的也不是个傻的,这会儿见众人都不待见自个儿,赖大家的也是淡淡的,想及临来时贾母交代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悔意,忙就擦了眼泪,说:“瞧我,一时见了姑娘,高兴得连话儿也不会说了,姑娘勿怪。” 黛玉摆了摆手,只管拭泪,卢氏淡淡地说:“王姐姐言重了。” 第五章小改了一点,就是黛玉进兰草堂后红绡和守门婆子的那一段。 ------------ 7第七章 修改 王善保家的也知她已得罪了卢氏和黛玉,心里便是再不服,也不敢再开口,只听着赖大家的三人与卢氏黛玉叙话,问到她时方才应和一声。 只听赖大家的说:“得知大爷大婚,我们老太太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夜要琏二奶奶开了库房,她老人家又亲自掌的眼。我们琏二奶奶瞧着都眼红呢,说满府的孙子孙女,也不见老太太这样疼的。便是宝二爷,也退了一射之地。” 卢氏自然不会当真,先不说内外有别,只说养在身边的孙子和总共没见多少面的外孙,孰轻孰重,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等客气话,不管真不真,这意已是到的。遂作出欢喜的模样来,笑着说:“这是老太太慈爱。” 赖大家的道:“大奶奶是不知道,咱们老太太向来最喜欢女孩儿,于今家里四个姑娘都养在老太太身边。老一辈四个姊妹里,咱们老太太最疼的又是四姑太太了。当日说亲时,老太太就说,别的倒还罢了,只不可说到外地去,不然连面也见不着。后来说了姑老爷,想着是长长久久留在京里的,可做官的人,哪里有个准信,不都得听皇上的安排?原先一家子在京里,还能时常见着,大爷也是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长到三四岁的,便是二爷,也是过了周岁才离的京,独大姑娘老太太还未曾见过,平日里闲话说起,老太太时常感叹。但凡四姑太太去了信,说上了一两句,总要念叨一两个月的。于今四姑太太一去,把老太太的命也带去了一半,就想着能见大姑娘一面,权当是见了四姑太太了。”说着,竟滴下泪来。 不知赖大家的这一行人有几分真心,但提及贾敏,卢氏与黛玉却是真真切切的伤心。黛玉自不必说,卢氏肯在这个时候嫁进林家,并不是因父母之言,而是她是真心敬服贾敏,也喜她素日为人。只是恐黛玉受不住,强忍着收了泪,又劝哄了黛玉半响,正要说话,便听黛玉说道:“外祖母身边尚且有几位姊妹们相伴,还有表兄表弟说笑,爹爹膝下,却只得我和大哥二哥三人,于今,我已不能孝顺母亲,又如何忍心离开父亲呢?” 贾敏当日说服卢夫人时,其中之一便是唯恐黛玉无人教养,若她未嫁过来,老太太也不在这家里,贾母提这个话,倒也是一番心意。现于今说出来,徒惹人厌烦罢了。黛玉的话虽显得有些无礼,却最是实在,何况她人小,说这些话也不算太过。看见赖大家的几人面色尴尬,卢氏心里自是快意。当下也肯做这个好人,道:“妹妹年纪小,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卢氏略顿了顿,见赖大家的四个望过来,抿了抿嘴,方才接着说:“妹妹这话粗浅是粗浅了些,未尝不是实情,不是还有那句老话么,父母在,不远游。况老太太身子康健,总有见面的时候。妹妹为母守孝,也是正经事,这个时候去京里,知道说是孝敬老太太,不知道的,还不知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倒是辜负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只为这个,我也不敢答应,来日见了老太太,我自去请罚。” 话说到这里,赖大家的几个自然不敢再提,便找了些旁的话来说。事儿未办成,几人又坐了一刻钟,便起身走了。 卢氏自然是不知贾敏与娘家并不是很和睦,都是面上的情分,但黛玉是知道的。倒不是贾敏教的她,贾敏从不当着丈夫子女的面说娘家的不是,但是她会教几个孩子——唯有自家五个人的话才可全信,黛玉虽小,却约莫觉出母亲与外祖家并不亲近。又有方才赖大家的那番要她去京里的话,黛玉便不喜贾母,心里只觉得贾母这是故意要他们父女骨肉分离,偏又说出那样的话来,分明有相逼之意,不免有些恼怒。 卢氏见黛玉怔怔地不说话,只当她是想起贾敏了,因要开解她,遂笑道:“那一日吃了青鸟的杏仁茶,说了今儿还煮,瞧着这个时辰怕是要磨豆子了,咱们过去瞧一瞧,我也学一学。” 黛玉便笑道:“好来日煮给大哥喝。”说完,起身便往外跑。 卢氏意会过来,面色通红,只得咬了牙,恨声道:“躲得了这次,我看你下次往哪里躲。”说完,喊了红螺一起去了萱草堂。 赖大家的这里和卢氏说着话,贾琏便去了外书房见林海,提的也是一样的事,不过林海却是听了一半便截了他的话,说:“你姑妈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黛儿,她一向又是个身子弱的,我再不肯教她离了我。” 贾琏一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林珗进来,与二人行了礼。他在外面只听了林海后面几句话,倒也猜出几分来,心内也是着急,就笑着问道:“表哥什么时候来的?与爹说什么呢?” 贾琏还未缓过来,神色尴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还是林海说:“你外祖母惦记你们兄妹几个,正说你们呢。” 贾琏忙应和,道:“正是呢,老太太甚是挂念你们,说是十来年未见,都不知长什么样了。” 林珗见贾琏未再提方才的事,心里略舒坦了些,遂笑道:“说起来,我和琰儿倒是在京里出生的,我还约莫记得老太太老爷太太们的样方,琰儿怕是不记得了。” 林海笑骂道:“那时他才多大点年纪,能记得什么?” 贾琏道:“还是你记性好,我不行,四五岁时的事儿都不记得了。小时候背书,总是挨先生的板子,回到家里,祖父检查功课,必然也要挨一顿打,珠大哥记性就好得多。” 林海就说:“你爹年纪也来了,你二叔衙门也有事,你是最大的,几个兄弟年纪尚小,家里的庶务总得一个人打理,若做好了,也并不比做学问容易。” 贾赦自小就不爱读书,于今年纪大了,反而学别人爱个风雅,时常买些古董,真的假的也不论,只会要银子罢了。贾政倒是爱读书,偏又是个迂腐的,不通俗务,家里一应事全不管,养了一群清客相公,成日里吟诗作画。 便是顾全贾敏的体面,林海并不愿意说这两个人的不是,即使贾敏也不喜这二人。 贾琏应了个是,又说:“今儿来,除了这一件事,再就是与姑父告辞。侄儿出来也有近两个月了,家里也丢不开。两个表弟都是有能为的,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反倒还要劳累两位表弟抽时间陪我,我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林海道:“说这些话就外道了,两家离得远,表兄弟之间或许在外见了面都不认识,你难得来一次,他们陪你原是应该的。本该请你来顽的,反而要你跟着操劳,教我过意不去。只是你姑妈才去,家里也不好热闹,我就不多留你,等出了孝,再请你过来,到时候再好生热闹热闹。” 林珗也说:“表兄难得来一次,也未曾好生顽两日,于今回去,咱们这边的东西却是要带些回去的,也算是来了一场。这些时侯忙乱,家里也闹得不成个体统,表兄且容我两日。” 贾琏待要说些什么,林珗已起了身,勾了他的肩,就与林海道别,一面说:“表兄来了这些日子,咱们兄弟之间竟未好生说说话,我那里有好茶,琰儿求了我好几次,我也没拿出来,今儿正好一起尝尝。” 林海笑着摆手,一叠声的说道:“去罢,去罢,你们年轻人正好一起说话。” 贾琏甫一走,林海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年前贾敏身子愈发不好后,贾母便有信来,替二房的嫡次子贾宝玉求取黛玉,当时贾敏便拒了,与林海说的话是:两位兄长不成气候,及至珠儿这一代,就他一个还强些,却又和二哥一样的性子,迂腐不堪,偏还没了。宝玉我们也未见过,单听母亲讲,聪明倒还是个聪明的孩子,只瞧养在內闱妇人之手,就知将来前程有限。且因当年的误会,二嫂子与我有间隙。母亲求亲,瞧着也未与二嫂子通个音讯,太也不为我着想,不为黛儿着想。 贾元春入宫那一年,贾母便写信来借银子,贾敏碍于情分,不好不借,却也只借了一万,言语里倒是劝贾母为元春找一户好人家。可惜的是,贾母并未听进去。近几年来,倒是没有提借钱的事,却也未曾还过,而据他所知,这几年虽然还未到卖房卖地的地步,不过内囊却已尽。于今他们家里的行事,仍旧和从前一样,甚至因元春为太子良娣,更甚从前。后辈子孙倒也未曾没有好的,只是长辈一味疼宠,倒是误了这些孩子,并无一个有能为的。只靠着庄子上的那些出息,要紧着这么一大家子的用度,恐怕这几年越发艰难了。 而自家,近几代都是单传,花费用度自然也少,到林珗这一代,才有两个儿子,黛玉虽是女孩儿,却是自己的老来子,素日便疼爱。贾敏这一过世,若是自己有续弦之意,两家自然就远了。便是自己不续娶,亲生的女儿已然不在,而外孙外孙女不是年幼就没见了面就是未曾见过,往后自然也亲近不了。贾母必定是不愿意看到的,为了巩固两家的交情,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联姻。 而两家年纪相当的,也只有黛玉和宝玉二人,林琰和贾府的几个姑娘年纪相隔太远。 明知林海和贾敏不愿,便想接了黛玉过去养活,恐怕林珗大婚的事在她意料之外。看贾琏的样方,倒是有些不情愿,想来是贾母有言,他不敢不遵。如此看来,贾母恐怕是因了此事恼怒了贾敏或者是自己。 思及此,林海便忍不住有了怒气,更是心疼已过世的贾敏。若是她地下有知,知道她的母亲这样待她的女儿,不知又要如何伤心。 当年,贾敏便不愿嫁给林海,所幸后来二人琴瑟相合,倒也幸福美满。若不是,若不是…… 林海忍不住合上了眼睛,一滴清泪自眼角缓缓滚下…… “老爷,老太太请您去一趟。” ------------ 8第八章 林海惊了一下,醒悟过来,连忙应了一声,问道:“老太太有说是什么事么?”一面说着,一面忙拭去泪,起身整了衣裳。 “并不知道。”林海也不是要问他,出了门,便直接摆了摆手,示意小厮不必跟着,他一人直接出了书房。 老太太的院子里仍旧只有一个守门的婆子和念珠木鱼几个,念珠奉了茶,便推至老太太身后。 “老太太找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老太太今儿手上拿着是一串檀木珠串,颗颗拇指大小,篆刻着《心经》。闻言,老太太拨着珠串的手略顿了顿,接着又拨动起来,道:“也没什么,当日你媳妇接我来的用意我已知,如今珗儿娶了媳妇,我瞧着,珗儿媳妇也是个好孩子,这家里往后有珗儿媳妇料理,你媳妇在地下也该放心了。我想着,过些日子,珗儿媳妇把家里捋顺了,我便回去。” 林海只当老太太见家里赶着在贾敏百日内为林珗娶了亲心里生了间隙,又是着急又有些愧疚,连忙说道:“敏儿她……”他平日也是个会说话的,可碰着这样的事,他一时竟语塞。 老太太见他如此,竟忍不住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说:“这方面,你就没你媳妇做得好,我是什么样的人,她看得清,你却瞧不清。”说到这里,笑容便渐渐淡去,半响,方接着说:“她是个通透的人,也是个仁善之人。依我的意思,她病的那一段替珗儿娶了亲,或可冲一冲,便是……家里也有人主持中馈,何至于要把我这样的人请进家里来。你可知道,她是怎么回的我?” 说罢,不等林海作答,便接着说:“她说,别人家里把女儿嫁给她的儿子,那是知道她的为人,她又如何能委屈了娴丫头。而且,她自知命不久已,总不能叫娴丫头嫁进家门,就背上克婆婆的罪名。”老太太又是一叹,手中的珠串越转越快,“她这是知道我心里的结,偏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又如何能不应?不想,我才搬进来,她就不能起床了……”说到这里,老太太手上忽然停下,狠狠地捏住其中一颗珠子。 老太太面上虽未显出来,林海仍旧从她话里听出味儿来,老太太还是把贾敏的过世揽到了自个儿身上,不禁劝道:“老太太,珗儿媳妇虽是个好的,毕竟年纪轻,又才进门,须得老太太时常提点。方才,琏儿……是荣国府大老爷的大公子,他来见我,说是京里老太太想要把黛儿接去京里。” 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手里的佛珠又有条不紊地拨动起来,“敏儿这样的一个人,倒未曾想到,他们老太太却又是一个样子。”说着,老太太心里就犹豫起来。 半响,才又说:“也罢,你去罢。” 林海知老太太这是同意留下了,便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贾敏当日是如何把老太太请到家里来的,林海又如何不知?然而老太太却不知,贾敏当日还说了些话:老太太也没个后人,又这样大的年纪了,说不定那天就没了,连个送的人也没有。我们家里人少,正好也缺个长辈,老太太脾性瞧着怪,不好相与的样方,其实心肠最软不过。既来了咱们家里,便只当咱们老太太还在,有几个孩子常过去陪着说说话儿,或许她老人家把这性子转了也未可知。 卢氏说要看青鸟煮杏仁茶不过是个幌子,两人往茶水房里逛了一圈就直接去了屋子里。 苏嬷嬷迎出来请安,笑道:“奶奶和姑娘也不怕热,大热天的,倒往火炉子旁边跑?若是想吃了,吩咐青鸟煮便是,不然,要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做什么?奶奶和姑娘还真个去学。” “有红绡姐姐和香螺姐姐在呢,哪里许我们近身?并没进去,只在外边远远地瞧了两眼,连哪是哪都没分清,哪里就热着了?”黛玉笑着驳了一句,又与卢氏说:“正好会子太阳升起来了,咱们去东边的屋子,中午就在我这边用饭。” 卢氏笑着说好,二人携手进了门,直接转去了东边的屋子,屋里的窗户洞开,今儿又起了些风,才进屋,便觉着全身凉丝丝的。卢氏料着不是外边的风,四下里一瞧,也未见冰盆,不由笑道:“妹妹这屋里倒凉爽,连冰盆也不必用得。” 黛玉便指了青花鼎足敞口大鱼缸说:“何曾没有用?哪里不是?” 这样的鱼缸出来也只十一二年,说起来还是贾敏陪嫁的铺子里出来的,原先倒是没这样样式的鱼缸。不过见黛玉拿来装冰,卢氏也由不得笑了起来,一面就起身走了过去,见里面又有一个水晶玻璃缸,缸子里放了几个肥美的桃子,不由叹道:“好巧的心思。”说罢,又走回来,拉了黛玉的手说:“现下虽说热,却也不可贪凉,这桃子在冰里放过,略尝一尝便罢。” 黛玉便往卢氏身上依偎过去,娇声道:“好嫂子,你也来说我,今儿我就用一个,可好?” 卢氏摇了摇头,说:“不可,只可尝一口。”说完,又交代端茶来的红绡,说:“往后可不能由着你们姑娘,用井水湃着也就罢了,怎么倒往冰里放。” 苏嬷嬷先时还不知道,见卢氏提起,过去一瞧,也看见冰里面的水晶缸子里放了几个桃子,忙一叠声的问门前打帘子的小丫鬟,道:“这是谁放的?” 小丫鬟躲躲闪闪的不敢说,倒是红绡看出来了,说:“妈妈也不必问她,定然的香橙,昨儿她就念叨着热,还未过端午,厨房里也未曾做冰碗,今儿早上起来又说要摘桃子,原来是算计这一缸子的冰呢。”说完,又问黛玉:“我们都不知道,姑娘怎么知道的?” 卢氏这才知道,连苏嬷嬷和红绡都不知道,就以为是黛玉和香橙商量好了的,又不好太过严厉,便嗔道:“你也太淘气了。”黛玉只是笑,也不说话。 小丫鬟已经把香橙叫进来了,卢氏如是问,香橙忙说:“确是我偷偷放的,姑娘可不晓得。” 卢氏这才知道,黛玉早猜出是香橙放的,戏弄了这一屋子的人,对这个小姑子是又爱又恨,便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咬牙骂道:“淘气。” ------------ 9第九章 卯正,黛玉便起了身,红绡伺候着换了一件对襟琵琶短褂,下身一条灯笼裤,洗漱一回,便忙忙地往屋后走去,一面抱怨红绡,道:“姐姐也不说早些喊我,今儿怕是要迟了。” 红绡点了点头,仍旧说:“姑娘不必这样急,天儿还早着呢。” 黛玉先时未看表,听言,便忙从怀里拿了一个银镶珍珠的怀表出来,揭了盖子一瞧,果然还早,脚下才慢了下来,笑道:“我看外面天这样亮,料着晚了,没想还这样早。”说完,又说:“这样也好,今儿便多走几圈。” 进了亭子,也不要人伺候,自己在圆鼓凳上坐着换了软底鞋,见红绡未换,就问:“你今儿不和我一起走?” 红绡摆了摆手,说:“今儿还是教香橙陪着你走罢,我把屋子收拾一下,昨儿东西换下来了,却还未收拾,趁早收进库里才好,不然放在外面,一则人多手杂的,可别被哪个眼皮子浅的摸了去;二则看着也不像个样子。” 黛玉不管这些,听了,只罢了摆手,自个儿上了甬道,“去罢,也不必急,慢慢收拾。” “那我去唤香橙来。”红绡说了一声,见黛玉已走到石头那边去了,便转过身叮嘱了绿翡几句,这才去找香橙。 不多会子,香橙一阵风地跑了进来,也是一身短衣长裤的打扮,嚷嚷着:“我就出去了一会子,姑娘也不说等我一等。”一边说着,一边抬了脚就脱了鞋子,又问绿翡,“姑娘走了几圈了?” 绿翡见她单脚站立着换鞋子,慌忙上前扶住她,说:“姐姐也先坐下,可别摔着了,”又说:“刚走了三圈。” 绿翡由着她扶着,换好了鞋子,道:“哪里那么多讲究。” 黛玉彼时刚转过来,看见香橙,就说:“你去了哪里?” “姑娘不是说要那花上的露水煮茶么?我赶着去收了好些,回头拿来姑娘瞧一瞧。”香橙说着,也上了甬道,跟在黛玉身后,一壁走,一壁说:“昨儿晚上我瞧着都要开的样方,姚黄几个把那些大红大紫的都掐了,只留了几株白的,我今儿一早起来一瞧,竟然也有不少,就拿那个水晶琉璃瓶去收了露水,竟然也有不少,将将得了小半瓶呢。” 见黛玉不说话,她也不在意,又接着说:“姑娘,今儿我跟着您去外边书房罢?” 听言,黛玉也由不得惊讶,脚下略顿,缓了一缓,方才继续前行,“先时叫你过去,你是百般不愿意,怎么今儿又愿意了?” 听言,香橙便红了脸。 原来前两年林海替黛玉请了先生回来,贾敏想着女儿一个人读书,小孩子没得耐性,没个做对比的,怕是坐不住,便说挑两个丫头跟着一起读书,有事也有个能传话进来的。红绡和香橙跟着贾敏时,便跟着上头的大丫头认字,只是香橙年纪小些,人也淘气,并未好生学,贾敏想着还是问她一问,正好有红绡照顾屋子,她也放心,谁想,香橙一听说要读书写字,便连连摆手。贾敏当时也是好笑,并未勉强,只把几个小丫鬟叫进来问了一遍,倒是都愿意。有五六个,自然不可能都去。贾敏挑了又挑,见蓝乔和紫鸢两个出挑,难得的是聪慧内敛,便选了她们两个。 香橙吱吱唔唔的只是不肯说,黛玉见问不出来,便丢在了一旁。两人走了二十来圈,出了一身的汗,才进了亭子,红绡早候着,伺候黛玉褪了衣裳,擦了汗,换了干净的衣裳, 绿翡和姚黄两个摆好了早饭,一碗绿豆碧粳粥,一碗百合胭脂米粥,又有一碟一寸来长的小饺儿,一碟小儿拳头大小的包子,并四个小碟子,有胭脂鹅脯,有凉拌莴苣丝儿,有醋泡的花生米,有麻油鸡丝。 黛玉指了绿豆碧粳粥,绿翡忙挪到了黛玉跟前。 一时吃毕,便说:“叫厨房再添一些,你们就在这里用了罢。” 红绡几个忙谢恩,红绡说:“倒是不必,我们也有份例,不如端过来,尽有多的。” 贾敏一向不许人糟蹋粮食,黛玉也深受其影响。闻言,点了点头。姚黄不等红绡再来吩咐,便忙说:“只怕厨房里已经把姐姐们的饭菜送过去了,我领个小丫鬟拿来罢。” 黛玉招了红绡到跟前伺候,见香橙没瞧着这边,就把早上香橙闹着要去书房的话说了一遍,又问:“是个什么缘故?” 红绡想了一回,忽而就笑了起来,说:“怕是昨儿收拾东西的时候惹出来的。”说罢,便把昨儿的事细细与黛玉说了。 原来卢氏回门后,家里的颜色物件尽都收了起来,不说床上用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这些都还是小物件,只屋里的摆设等物,大不大小不小的,林林总总加起来便不少,只黛玉这边屋子里的就换下三四箱子来。 黛玉这边是单有库房的,也单有账册子,一向是红绡打理,她一个怎么忙得过来,往往都是她掌总,再有一个帮着记账。从来都是紫鸢帮着记,偏昨儿紫鸢不在,蓝乔几个会写字的也各自有事,俱脱不开身,香橙无事,红绡想着她还认得几个字,就拉了她一起清点着装箱子。原本是红绡记账,香橙装箱子,她又做不来精细的活计,差点失手摔了一只五彩琉璃盏,自己不好意思,就要红绡装箱子,红绡便说好,就把手里的账本子给了她,轮到她记时,三个字里倒有两个字不会,臊得满面通红。 听完,黛玉由不得笑了起来,拊掌道:“倒是个好法子,可恨从前没想着。”又说:“往后我回来做功课,便教她和我一起写字罢。” 几个丫鬟吃了饭,姚黄去传了水进来,黛玉洗了澡,出来见香橙眼巴巴地看着她,笑道:“有现成的先生你不去请教,偏要舍近求远。”说完,便一指红绡。 香橙一愣,随即就上前给红绡作揖,道:“好姐姐,好歹疼我些儿。”又要小丫鬟倒茶来,却是要正经行拜师礼。 红绡本就有心,哪里有不应的?见她要茶,连忙就说:“我才识得几个字,倒能作起先生来?你要想认字,我教就是,便有我不知的,还有姑娘呢。” 黛玉忙着去上学,见她们两个说好了,就说:“既要认字,总要写字,我书案上还有纸,只管用便是。”说罢,便和紫鸢蓝乔二人出了门。 香橙得了黛玉的话,扯了红绡就往黛玉这边的小书房去,红绡哭笑不得,道:“急个什么,往后时日还长着呢?可这屋里的东西可等不得,早些收拾好了入了库房才是正经。” ------------ 10第十章 季嬷嬷进门就见木槿和海棠两个坐在台矶上说话,两个人看见是季嬷嬷进来,忙起身打帘子,“季妈妈来了。” 季嬷嬷就问:“奶奶还看帐呢?” 海棠说:“老太太说了,明儿点卯她不去,奶奶可不是在看帐么?” 珍珠和玺儿两个守在外面,一个打络子,一个分着黑珠儿线,看见季嬷嬷进来,便要起身,季嬷嬷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着。 桌上摆了一摞账本子,香螺在一旁念着什么,卢氏手握着笔,听一句,问一句,便记一句。丹若盛了绿豆汁,转身就见季嬷嬷揭了帘子进来,笑道:“季妈妈来了。” 卢氏抬眼瞧,果然是季嬷嬷,便笑着说:“妈妈来了,正好,我这里湃了好绿豆汁,妈妈也吃一碗,”吩咐小丫鬟端屋子,又吩咐丹若,“给妈妈盛一碗,再把那一碟山药糕拿来,正好妈妈吃。”也没搁笔,低了头只管接着说:“我把这一笔写完,妈妈且先坐会子。” 季嬷嬷先就摆手示意搬杌子的小丫鬟不必忙活,听言,就说:“奶奶且忙,不必理会我。” 小丫鬟仍旧端了一个杌子进来,季嬷嬷不肯坐,丹若知她守规矩,示意那小丫鬟不必苦劝,另搬一个脚踏过去季嬷嬷坐,她便用一个樟木茶盘端了绿豆汁和山药糕,放在杌子上季嬷嬷自个儿用。 季嬷嬷拉了她的手,眼睛却往卢氏那边瞟了一眼,悄声问道:“奶奶这是从回来就一直看到现在?” “可不是?”丹若说着,也拿了一个脚踏在季嬷嬷对面坐了,道:“自早上从回事厅回来,奶奶就惦记着,连饭也未曾好生用过。” 说话的功夫,卢氏已经搁了笔,丹若忙起身上前伺候。季嬷嬷也起身迎了上去,道:“奶奶也该顾惜着身子,老话常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比如这帐,总要一本一本的看,总这么低着头,仔细脖子酸。” 卢氏亲自携了季嬷嬷的手,自在桌边坐下,道:“妈妈也吃,天儿热,正好消消暑气。” “我吃,奶奶也吃。”说完,自在脚踏上坐着吃,一时又说:“这山药糕做得倒也有些意思,里面甜津津的,竟不知是什么馅。” 卢氏道:“厨房里拿往年做的几样果子酱混在一起做的馅儿。” 季嬷嬷便笑道:“难怪我尝着有几样果子的味儿,”又问:“也难为她们是怎么想出来的,竟拿那果子来做酱,也这样好吃。” “只要肯花心思,哪里有想不出来的法子?”这是卢氏头一次吃果酱时黛玉说的话,于今细想一想,果真是极有道理的,遂道:“妈妈喜欢,赶明儿吩咐厨房再做便罢。” 季嬷嬷连说了几个好字,道:“我进来就听海棠说,明儿老太太就不去回事厅了。” 卢氏点了点头,道:“是的,老太太说,家里的事看着琐碎多杂,实则真到我面前的并不多,上上下下的管事娘子,各管各的事儿,一层层上来,只有大事儿才到我面前,教我先学着管一管。” 季嬷嬷病了几日,并未随卢氏往回事厅去过,因此不大明白卢氏的话,略想了想,方才说:“从前在家里,太太管着家里的事儿,哪一日脱得开身?从早到晚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太太连个饭也吃不好。咱们家里虽说人口不多,但这么大的宅子,底下的奴才也有那么些,这事儿哪里少得了?若要说到事儿大不大,可这家里,哪里有什么大事?要说不大,可也没哪一件事小了。地下的奴才,哪一个没有几个心眼子,这主子但凡错一眼,就要生出几件事儿来。” 老太太是贾敏病重时搬来的,她又不是个理事的,还不是由着底下的奴才糊弄? 季嬷嬷这样想,也的常情。卢氏也知她是心疼自个儿,怕自个儿真听了老太太的话被底下的奴才糊弄了去,遂细细把其中情理讲了一遍。 卯初点卯,辰初在回事厅回事,辰正散。管事娘子里,又另立了两个人,防着临时有事时也有个人拿主意,这两个总管这些管事娘子,她们又管着下面一层的,各司其职。 一般别人家里也都是卯初点卯,然后就领对牌,一直到午错方散去,中间再有人回事,便要跟去屋里了。 “咱们家里与别人家里行事不同,其中一样便是,做得好的有赏,做得不好的便罚,这赏和罚也都有定例,主子格外赏的不算。” 季嬷嬷果然不大相信,叹道:“竟有这样的事。” 丹若笑着说:“还有更稀罕的呢,设了一个刑堂,专门逮那些偷奸耍滑的。” 香螺翻了一本薄册子出来,扬了扬,说:“犯了什么错,受什么罚,一样样,都列得极细。老太太还说,若遇着有没遇见的,就再添上。”说着,自个儿便笑了起来。 季嬷嬷也笑了起来,道:“真真是没见过这样行事的。”又说:“从前太太在时,也是这样行事?”她也不知这样好不好,只想着与别人家里行事不同,到底不太好。 老太太并未说起,卢氏也不好问,不过卢氏猜度家里的规矩便是贾敏定下来的。 回门后,林珗便送了好些账本子进来,一共十二家铺子的,还有三个庄子的,其中行事,倒是与家里是一样的。 “这个我也不知,不过我白眼瞧着,倒是比我们家里的要好些儿,人也不受累。” 季嬷嬷还是不大放心,但见卢氏极为认同,便不好说得。又一想,这些行事也都是私底下与别人家里不同,面上的倒是都一样,倒也不妨事。纵有不好,往后慢慢改了便是。 ------------ 11第十一章 第二日,季嬷嬷便跟着卢氏一起去了回事厅,老太太果然未到。 卢氏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下面黑压压地站着各处的管事娘子,季嬷嬷站在东面,香螺站在西面,拿了花名册子唱名,待唱到金三家里的时候,并无人应声,香螺愣了一愣,恐是一时走神未听见,便又唱了一遍,当中有一人出来说:“金嫂子恐是迟了,昨儿晚上她家小子哭了一夜,正请医生呢。” 卢氏点了点头,示意香螺继续唱下去。 唱罢,香螺说:“除却厨房里的金嫂子,都到了。” 卢氏点了点头,便对底下的众人说:“我也知各位嫂子都是有能为的人,从前怎么做,往后还是怎么做,”说罢,又说:“都散了罢,回去用了饭,辰时再过来回事。” 卢氏的话音方落,门口的小丫鬟便上来与丹若说:“金嫂子在门外候着呢,来了有一会子了。” 卢氏瞧见这丫鬟过来,就知是金三家里的过来了。见众人顺次出屋子,一点声响也无,更无人在门前停留。家里下人这样规矩,贾敏的手段实属了得,心里暗暗敬服。待屋里的人走净,这才问丹若,道:“来的是谁?” 丹若上前说:“是金嫂子,略迟了会子,一直等在外边,”顿了顿,又说:“比奶奶稍迟了些,没混往里闯,倒是个懂规矩的。” 卢氏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丹若会意,便朝门口的丫鬟说:“奶奶叫金嫂子进来回话。” 金三家里的人进来便在堂上伏下,“请奶奶责罚。” 香螺只当金三家里的是故意落卢氏的体面,心里不忿,早翻了条陈出来,听言,冷哼了一声,就要念,卢氏摆了摆手,止了她。见金三家里的进来不说缘由,先就请罪,倒有可取之处,遂问道:“听说是你家小子病了,可请了医生?” 金三家里的点了点头,说:“已经请了医生,小孩子贪凉,隔壁的丫头瞧着他可怜,便喂他吃了一块瓜,不想晚上就起了三四次,医生说幸得来得早,不然就没得救了。”说着,竟哽咽起来。 卢氏已信了七八分,示意两个小丫鬟扶金三家里的起来,就问香螺,道:“应卯迟了是怎么个章法?” 香螺便回说:“革三个月米粮,去刑堂领五板子。”金三家里的听了也不辩驳,只是道了个是。 卢氏便说:“别人都是这样,便是我要饶了你,恐会坏了家里的规矩,往后再有迟了的,这个也有缘故,那个也有缘故,我也不好管了。回头领了板子,在家里歇一日,正好也照料孩子,要用什么药,去药房里领。”金三家里的谢了恩,就连忙去了厨房。 等金三家里的去了,屋里只剩卢氏身边的几个人,季嬷嬷便说:“就叫海棠去药房里说一声罢。” 卢氏点了点头,说:“也好。”一时便起身要回去。 季嬷嬷便说:“这里离碧晶馆有些远,走回去只怕又是一身的汗,还是叫竹轿来罢。” 卢氏摆了摆手,说:“罢了,也没有多远,我年纪轻,还不肯走动,到老了越发走不动道了。” 季嬷嬷啐了一口,笑道:“奶奶才多大年纪,就说起老来,”又说:“奶奶愿意走,便走回去,”说着,就回头吩咐丹若,“你走快些,先回去,吩咐厨房里烧好水,奶奶回去也好有水洗澡。” 用过早饭,季嬷嬷再不肯教卢氏走过去,卢氏便依了她,坐了小竹轿过去。 进了回事厅,纵管事娘子们已经在外间候着,没有通传,不敢擅入。卢氏进去,依次传了人进来,回事领对牌,竟无一件错了的。 金三家里的去刑堂领了板子也过来谢恩,卢氏命她回去歇着。 一时到了时辰,季嬷嬷等人伏侍着卢氏回去,季嬷嬷就说:“果然好规矩,人人算账都是好手,竟没有一宗错了的。” 卢氏便笑道:“你是没见过太太算账,连算盘都不用拔。” “我跟了姑娘十几年,怎么没见过?”季嬷嬷却当卢氏说的是卢太太。 香螺听出来了,立时便笑了,道:“妈妈连面也未曾见过,哪里知道太太怎么算账。” 季嬷嬷这才会过意来,说:“我说我怎么没瞧见过,”又叹道:“不说旁的,只说这三十几间铺子,一年怕不有六七千的进项,真真国公府的门第,别人家里是比不了的。”想起林珗送来的那十二间铺子的账册子,季嬷嬷就忍不住咂舌。 卢氏心道:“何止六七千,不说旁的是,只说分到大爷名下的这十二间铺子,一年的进项就有近一万银子。”见季嬷嬷和两个贴身的丫头都是又惊又叹的样方,便也懒怠点明,只说:“那也要太太会识人用人。“ 季嬷嬷心里叹自己奶大的姑娘心实,在家里连自家娘的话也没有这样听进心里的,嘴上却说:“那倒也是,多少人家都是败在奴才手里的。” 海棠早已回来,正坐在门前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见卢氏一群人进门,忙就撂了手里的活计迎了上去。 季嬷嬷便骂她:“些须小事,就这么沉不住气。” 卢氏见她年纪小,总是多宽容一些,遂笑道:“她年纪小,妈妈慢慢教她。” 不等香螺奉茶来,海棠便已是忍不住,只是卢氏未问,又不敢张口,急得抓耳挠腮。卢氏瞧着好笑,忍了一时,终究不忍心,“打听到什么,说来我听听。” 海棠一喜,忍着应了个是,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原来金三上头生了四个姑娘,年近四旬方才得了一个儿子,爱得什么似的,冷了怕冻着,热了怕热着,唯恐出一丁点事故,闹得阖府俱知,不过是碍于体面,都不好说得,有那相熟的说一两句,反被她臊了几句,渐渐的便无人说了。 就好比昨儿晚上,不过是小孩子晚上吃了一块拿井水湃了的瓜,她回去后,又喂了半碗赏下的热银耳百合绿豆羹,这一冷一热,便是个大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少不得晚上就闹起肚子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偏金三家里的吓得半死,反而吓着了孩子,啼哭不止,闹得邻里皆不得安宁。 半夜里找了医生来,大夫说不碍事,连方子也不肯开,她倒是求着大夫开,结果熬好了,孩子又不肯喝,她不去说小孩子不喜欢喝苦药汁子,反而怪大夫开的药不好。 一碗药喂了近两个时辰,确实是闻所未闻。偏小孩子哭了一夜,药还未吃完,便昏了过去,又是一场好闹。 金三家里的看着熬了药,原还要亲手喂药,是她婆婆赶了出来,这才进来,还是迟了。 不说卢氏,便是季嬷嬷,也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叹道:“这世上竟是无奇不有。” 海棠见众人都喜欢听,越发的欢喜,“还有呢,可还记得上次的梅子,奶奶不是说没味儿么,我听大姑娘屋里的青鸟也说过这话。” 卢氏早忘记了,倒是香螺和丹若还记着。听言,香螺便说:“果然有这事,当日奶奶吃了一口,便说不好,就散给了下面的小丫鬟。当时我就说,家里又不是吃不起,怎么买这样的梅子?这里又有金嫂子什么事?”说了这句话,就想起金嫂子就是厨房里的大管事,凡一应厨房采买,都要过她的手,由不得惊住,道:“世上疼儿子的人也多,瞧着金嫂子倒不像这样的人。” 丹若道:“话也不是这样说,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知道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见她们两个这么说,海棠连忙摆手,笑道:“倒不是这样,那一日也是她家里的小子闹病,她一心急着回去,教外边的人哄了去。” 听完,季嬷嬷便放下脸来,想了一回,道:“这样的人不可再用,改日找个由头打发了罢。”又问海棠,“她家小子有多大了?她是从来都这样,还是长到几岁后这样的?” 听言,海棠面露得色,笑道:“想着奶奶要问,我也打听了。” 季嬷嬷就骂了一句,“说话就说话,事儿还未办完,就来邀功。” 海棠不敢再多言,人也规规矩矩站好,道:“听说是长到三岁上,金嫂子才这样的,也就这半年的事。只听说那一年她家里的小子害了病,差点就没了,有说是她婆婆未照看好。” 卢氏心里计较了一回,想起贾敏素日为人,老太太也是个有手段的,再一想金三家里的事儿,卢氏便明白了几分,同意了季嬷嬷的话,“也罢,是我没多用心,不然,这一次就该裁了她。” 卢氏这么一说,季嬷嬷几个也想通其中关节,俱羞红了脸,季嬷嬷道:“我成日在家里享福,竟……” 卢氏忙摆手,道:“妈妈别这样,人都有想不到的地方。再说,我见家里凡事都有规有矩,也没那等偷奸耍滑刁钻的,也就凡事没往心上去,我想,老太太也是看出来了,才把家里的事都交给我,有这一次教训倒也好。” ------------ 12第十二章 黛玉下了学,见是吃中饭的时辰,便先遣了两个小丫鬟分别去碧晶馆和萱草堂传话,自个儿和蓝乔紫鸢两个慢慢走着。 到碧晶馆时,卢氏已等了会子,看见主仆三人进来,就笑着说:“巴巴的打发人说过来用饭,听得说是一起出来的,我只当你就来了,倒是我白操了心,忙忙的叫厨房传了菜来,唯恐你过来了还等着,不想,我等得菜冷了你才进来。” 黛玉略有些不好意思,虽上前挨了卢氏撒娇,道:“天热得很,我慢慢走过来的。” 卢氏见她满头的汗,哪里还忍心说,忙命丫头们打了水来,一面便拿帕子给她拭汗,道:“怎么不坐轿子?” 黛玉面上笑容一滞,转瞬即逝,复又笑着说:“人哪有不出汗的?多出出汗才好呢。” 这话没有听过,卢氏只当是贾敏素日与她讲的,便不争辩。一时水端来,香螺亲自伺候黛玉净面,卢氏便吩咐摆饭,又问跟着的蓝乔和紫鸢:“可有打发人回去?省得红绡和香橙两个着急。”两人俱点头说有,卢氏放了心,就打发二人下去用饭。 一时吃毕,见外面太阳大,卢氏便留黛玉就在她房里歇中觉,黛玉记挂着下午要做功课,便不肯留下,卢氏苦留不得,只得吩咐抬了小竹轿来,看着黛玉出了院子方罢。 红绡正领了姚黄两个归箱笼,见黛玉这个时候回来,俱是意外,“我道姑娘在大奶奶那里用了饭,也就在那边歇下了。”说着,又连忙吩咐姚黄去要水。 “这天儿实在是热,我坐轿子过来,还出了一身的汗。”黛玉说着,又问有没有湃好的绿豆汁。 苏默默也在屋里,听见,就说:“好姑娘,好歹忍一会子,歇一歇,先喝一碗水,洗了澡再吃绿豆汁。” 林海和贾敏都是极注重养身的人,更何况黛玉生下来身子就弱,更是顾忌颇多。明知不能得,偏要说一声,不过是撒娇罢了。苏嬷嬷开了口,黛玉便应了。 说话的功夫,小丫鬟进来说水已经抬进来了,黛玉便去洗澡。一时回来,这才瞧见屋里几个箱笼俱是开着,桌子上放着账本子和笔墨砚台,锦塌旁的高几上放着两张帖子。 香橙看见黛玉进来,连忙就摆手,道:“姑娘,这里正收拾,您去碧纱厨里歇着,别出来。” 红绡从外面进来,笑道:“绿豆汁已经端进碧纱厨里了,我才出去要点心,这么会子功夫,姑娘就出来了。” 黛玉就立在门前,指了几上的帖子说:“把那个拿进来我瞧一瞧,是哪里的?怎么先前没见着?” 红绡顺着黛玉的手看去,待瞧清是什么,脸上的笑容怔住,暗道姑娘怎么改性了,但见黛玉似乎凡事不知的模样,又一想,姑娘才这么大一点年纪,怕是忘记了也未可知。脸上便缓和了一些,说:“姑娘先进去,我拿了就进去。” 黛玉何曾知道自己不过一句话,红绡就想了这许多。不过是忽然见到一样未见过的东西有些好奇罢了,听言,便点了点头,转身去了碧纱厨。 锦塌一旁的梅花高几上搁了一只白玉莲花碗,碧莹莹的绿豆汁,看着心里都凉快了,玛瑙碟子里盛了两个粉嫩的桃子并五六个红得发紫的梅子。 黛玉欢喜地几步跑到了锦塌旁,端起碗便吃了一口,又捻了一颗梅子咬了一口,甜津津的,味儿极好,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红绡拿了帖子进来,见黛玉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梅子,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方,不由失笑,道:“苏妈妈就在外边,姑娘也不怕妈妈瞧见。”又问:“今儿的梅子怎么样?” 黛玉也才想起苏嬷嬷来,连忙放下碗,探着头瞧帘子,见苏嬷嬷并不曾进来,便抿着嘴儿笑起来,道:“不怕,妈妈再不会说我。”又说:“今儿的梅子甜得很,你也尝尝。” 红绡笑着摇了摇头,把帖子递过去,道:“姑娘怎么想起看这个?不若把东西抬进来姑娘瞧瞧,回头也好收进库里。” 黛玉犹自吃着梅子,道:“也好,”想着最近家里并无人来,却不知是谁送来的,又问:“是哪里送来的?怎么我不知道?” 这话正印证了红绡方才的猜度,如此,便又后悔起来。黛玉原因贾家要接了她家去而恼了外祖家,这会子又把这东西拿出来,不是招惹她么。 想了一时,红绡也拿不定主意,便拿话探黛玉,道:“两张帖子都是一家送过来的。” 黛玉正揭帖子,听言,愣愣地想了会子,便知道是京里送过来的。 一共两只箱子,一只是贾敏过世时贾琏奔丧送过来的;另一只是林珗大婚时赖大家里的等人送礼过来时贾母单独给黛玉的。 贾敏生病时,黛玉侍疾,亲身捧汤送药,后又守丧,乃至伤了心神,病了十来天,自然就没有瞧,后来病好了又没得心思,就一直搁置;后来送来的这一箱子,因赖大家里的提及要接她去京里的话冲撞了黛玉,更是不愿意碰他家里送来的物件。 过了这些时候,林海等一应家里人一个也不同意送她过去,心里的气早消了。何况她年纪尚小,还是孩童心性,自然欢喜,哪里有红绡想得那么多,忙就命抬进来。 一时小丫鬟抬了两只箱子进来,一只樟木的,一只楠木的,红绡便问先开拿一只,黛玉就问哪一只是先头送来的,哪一只是后来送来的,香橙抢着说:“樟木的那一只是先头送来的,楠木的那一只是后来送的,姑娘赶紧打开,也叫咱们开开眼。” 黛玉也是两只眼睛盯着箱子,忍耐着坐在塌上未起,听了,笑骂道:“什么好东西?倒值得你这个样子。”说了又说:“一只一只来。” 红绡度其意,便先去开了樟木的,上面就是几个小匣子,便忙拿了送到黛玉面前,说:“下面我瞧着是衣裳,这几个匣子不知放的什么。”香橙便忙着把箱子里剩下的几个一股脑搬了出来,尽放在塌上。 黛玉开了一个,见是一个精雕细琢的银项圈,红绡就开了那几个,一共两个项圈,俱是银的,只样式不同,却个个精巧,另一只小匣子里放了一把银锁和一把白玉锁片。又有耳坠子、手串、手环等等,银的珍珠的白玉的,整整装了一个匣子,倒是颜色都是极素净的,瞧着就知是为黛玉孝里预备下的。四季的衣裳,香囊络子等俱是齐备。 看了一回,黛玉怔怔的便有些不大高兴,红绡多少猜出几分来,怕是见贾府连络子都虑着了,怕是里面用了真心,且又是贾敏的娘家,黛玉心又软,怕是又后悔那天说话太过了。便忙拿话引开黛玉,去开了楠木箱子,故意说道:“也难为琏二奶奶这样精细,连络子都预备下了,我们倒成了无用之人。” 黛玉醒悟过来,既是送礼,又哪里有不全面的,不然岂不教人笑话了去,虽丢开,又命开那一只箱子。 这一箱子与先头那一只又不同。 里面东西倒不见多,就是什么都有,另有签子说明了哪些是哪个人送的。上至贾母,下至三春宝玉俱有。 东西都不是精贵物件,迎春绣的帕子,探春绣了香囊,惜春打的络子都能见到线头,宝玉送的最多,大半个箱子放的俱是据说是他亲自挑选的玩意,有树根雕的砚台,也有整根竹根雕的笔筒,柳条编的框子,桃核串成的手串,不可一一尽说,大大小小,竟不下百件。 香橙看着好笑,说:“这宝二爷真真有趣,咱们这边什么没有,比这精致比这心思巧的不知有多少,还巴巴地从京里送过来。” 红绡忙呵斥她,道:“宝二爷也是你能说得的,倒不为这些东西,为的是有这一份心。” 话毕,不止她,黛玉也念了一句,“为的是这一份心。”喃喃念了几遍,忽然就变了脸,连连摆手,道:“都收起来罢。” 黛玉也不知自己为何不高兴,但是她看了这些东西,忽然就有些想进京了,甚至想和那三个年纪相仿的姐妹一起顽笑。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明明她是极不愿意去京里的。 两个丫鬟均不知黛玉为何一时好一时又恼了,忙就劝黛玉,道:“姑娘不喜欢,收起来便是,何苦气坏了身子。” 说着,两人麻利地把东西收进箱子,吩咐小丫鬟抬了出去。 ------------ 13第十三章 已修改 贾琏一路且行且顽,端午前方到京里。 王熙凤迎了贾琏进来,屋里已备好了酒菜,王熙凤亲自执壶替贾琏斟了一杯,说:“二爷一路幸苦了,赶紧喝一杯去去乏。” 远别胜新婚,王熙凤又小意殷勤,贾琏只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扯了王熙凤的手也叫坐,说:“你陪我喝一杯。”平儿连忙带了丫鬟退出去。 王熙凤红了脸,左右一瞧,见丫鬟都被平儿带出去了,这才由着贾琏动作,嗔道:“你也不顾忌些,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不怕人看了笑话。” 夫妻两个喝了一盏,王熙凤不敢任兴,不过陪侍贾琏,一面给贾琏布菜,一面就问:“怎么林妹妹没接过来?” 听言,贾琏便搁了筷子,脸色有些阴郁,道:“我连话都没说完,就被姑父挡了回来,”又说:“也难怪,姑母刚走,林妹妹不守孝,反到亲戚家里来,像个什么样子?”说着,端了杯子一饮而尽。 王熙凤笑着给他斟了酒,嗔骂道:“我的爷,这话也好说得。老太太念了几个月,就等着你把人接来,到头来,你人没接来,倒说出这一篇话来,仔细老太太不依你。” 说起贾母,贾琏就想起临走前贾母的交代,菜也没得滋味了,酒也没得滋味了,叹道:“珗兄弟赶着这个时候娶亲,怕就是虑着林妹妹一个女孩儿上无尊长教导下无姊妹相伴。于今有嫂子在,我们再说接的话,确实不太妥当。” 听言,王熙凤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这个理?只是你也知,老太太一生最疼的便是姑妈了,于今姑妈一去,她老人家心里不定怎么疼呢,想见林妹妹也在情理之中。”心下却暗想:“你哪里知道老太太的心思?老太太疼宝玉疼得什么似的,只有别人家里的女孩儿配不上宝玉,万没有自家宝玉配不上别人的,姑妈竟不同意宝玉和林妹妹的婚事,教她怎么不气?可为维系两家的情谊,也只有联姻这一途,原本姑妈就和家里不太亲热,姑父待家里如何,也都是看在姑妈的面上,于今姑妈一去,只怕从此就远了我们家,除了接林妹妹来家里这一途,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一时饭毕,贾琏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歇也不敢歇,便往贾母屋里去。 迎春探春惜春和宝玉都在贾母屋里,济济一堂。有人进来说琏二爷回来了,宝玉就问:“也不知林妹妹喜欢吃什么,也好早些叫厨房预备着。” 贾母却听见并无黛玉的话,心里有些明了,自是不悦,不过见宝玉兴致十分好,也知道他最喜欢在姑娘们身上用心,不肯令他失望,便忍着没问。听言,笑道:“你林妹妹都爱吃呢。” 闻言,宝玉果然又高兴起来,又问:“大约什么时辰到?” 丫鬟道:“才回来的人说琏二爷已经下了船,这会子怕是已经进了城,再有半个时辰也该到了。” 宝玉明显有些失望,不多会子又高兴起来。贾母神色未明,忽而说:“前些时日你病了,多亏了菩萨保佑,却一直未去还愿,我瞧着今儿天还不热,你早去早回。” 宝玉哪里肯,扭股糖似的在贾母怀里痴缠,“老祖宗,今儿林妹妹头一天来,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都在,独我一个不在,好没意思,明儿去也是一样。” 贾母只是哄着,道:“你林妹妹远道而来,她身子骨一向也不好,定然要歇着。等你从庙里回来了,正好相见,岂不好?” 宝玉一听,果然就信了,一叠声的喊袭人,一阵风地回了碧纱厨,换了衣裳就忙忙往城外赶。 贾母急得一叠声的说:“宝玉,不急。”“宝玉,时辰还早着呢。”“宝玉,换那一件大红的,这一件不好穿去庙里,仔细冲撞了菩萨。”“宝玉,路上走慢些。”“多叫几个人跟着,若是宝玉磕了碰了哪里,仔细你们的皮。”其中诸多交代,不可一一尽述。 宝玉一去,贾母这里便道了乏,各自散了。 赖大家里的四个不比贾琏,回家换了衣裳便忙忙地过来了。 贾母赐了座,那四个就挨着脚踏坐了。 丫鬟们斟上茶来,贾母也不问没接来黛玉的话,只问贾敏当日是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这一个,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我想着,林丫头必定像她母亲,敏儿素日写信也是如此说,便想接了她来,我只当见了敏儿的面。”说罢,就哭了起来。 赖大家里的四个也红了眼圈,陪着哭了起来,随即又和鸳鸯一起宽慰解释,方才略略止住。 赖大家里的又把林珗娶亲的事拿来说,贾母果然就高兴起来,道:“那孩子在我跟前长到五岁,没想如今都娶亲了。”又问:“你们瞧着,他媳妇怎么样?” 赖大家里的就笑着说了声老太太好福气,又说:“孙子媳妇个个都是好的,这外孙媳妇也是个好的。”又把怎样的人品气度,怎样会说话,恨不能把这天底下好的词都说一遍,才算作罢。 贾母也是欢喜,仍旧说:“果真如此,倒是珗儿的福气了。” 又问了些娶亲的事宜,估摸着时辰,便打发四人回去歇着了,“你们走这一趟也受了累,回去好生歇着。” 四人走了没多会子,果然就有丫鬟进来说贾琏已经进了门,先回去梳洗了,一会子就到。 贾琏方进门,就听贾母说道:“琏儿回来了。” 贾琏上前打了个千儿,道:“老祖宗安好。” 贾母指了椅子,示意贾琏坐下,一面问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说给我听一听。” 贾琏坐了,便把当时他进书房后和林海说了些什么话直到被林珗拉出书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说:“后年出了孝,正逢秋闱,待到来年春上,又是春闱,珗兄弟已是举子,必要来京里,那时候接了他来咱们家里,也是一样的。” 贾琏唯恐未接来黛玉贾母责罚,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 贾母点了点头,说:“他京里无人,老宅子也久不住人,自当住到咱们家里来。”说了,又说:“上次兴儿回来,说是你姑父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我也不明白,他们家老太太不是没了么?怎么又有一个老太太,却不知是哪一个?你姑妈在世时也未曾听说过。” 贾母问得随意,贾琏也并未当一回事,只当贾母是想念贾敏所致,遂道:“说是隔房的老太太,年轻时丈夫就没了,膝下也没得儿子,姑妈病着时姑丈接过来的。想来是家里姑妈病得重了,家里事物无人打理,才接了这老太太家去。” 贾母只觉心神俱伤,先是接了一位老太太到家里,然后又令长子白日内成亲,这一件件,妥当而又有理,贾敏这分明是防备她这个做娘的。 “这也是有的,他们家里也少不得一个积年的老人,不然珗儿媳妇进门,家里那起子刁奴还不翻了天。何况你姑妈一向心软,那老太太无儿无女,也是个可怜人。有你姑父姑妈孝敬,以后去了也有个送的人。这是积善行德的好事,于你姑父姑妈,也只有好处。”贾母到底经的事多,心里怎么想,面上一点也未显,道:“我记得他们家别房有一个娶的就是平安州徐家的姑娘,不知是不是就是那一个?” 贾琏哪里在意那些,当时听得那老太太整日在家念佛,一应事物俱不理,便没多打听,未料到贾母竟问得这样细,一时答不上来,好没意思,道:“孙儿也没细问,只说整日在家念佛,并不出门。” “她是个有福的。”半响,贾母叹了一声,脸上却无笑意。 贾琏只当贾母是年老的人了,未免多思多想,见着一个可怜的人,心肠就软了的缘故,忙就说:“谁还比得过老祖宗有福气。” 听言,贾母笑骂道:“我是个操心的命,你若有你珗兄弟一半,我也就省心了。” 知道贾母说的是林珗年纪轻轻就中举的事,贾琏就讪笑不语,只说“我哪里比得了珗兄弟”几个字。 “罢了。”贾母也知贾琏不是这块料,就连贾珠也比不过,只看宝玉了。想到宝玉,贾母就高兴起来。 生而有异,定然不是凡人,也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历劫,贾府的前程,恐怕就在他身上了。只是贾琏无才,贾环庶出,上不得台面。宝玉便是再好,没一个臂膀,独木难行,这林家还是不能远着了。 想了一回,又说:“宝玉身子也不是个好的,这样成日里跑来跑去……我想着,不若请你姑父荐一个过来。珗儿业已中了举,琰儿也进了学,宝玉也是个聪慧的,不能耽误了他。” 其实在贾母心里,宝玉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且在她眼里,家世好的人家哪里需要科举入仕,家里自有荫封,这才是体面。于今不能接林黛玉来家里,那么请林海荐一个先生来,不过是欲与林家的联系更频繁一些罢了。 贾琏应了,贾母又问了一些贾敏的丧事和林珗大婚的事,来了些什么人,哪家送的礼重,哪家送的礼轻,不可一一尽述。 ------------ 14第十四章 林海收到贾母的书信,已是五月下旬。当时,家里正有一个姓刘的清客想要往京里去,林海便托了他。 未免贾母多心,认为自个儿不够慎重,至七月初方才去信。刘先生则一路且行且顽,遇着名山古刹,定要停下来赏玩一番,若是遇着有趣的人或物或事,歇上一两日也是有的,便是遇着一乡间老农,见他地种得好,遇着有兴致了,也要停下与之讨教一番。这样不免耽搁了行程,到京里时,竟已是九月初了,神京正下着第一场雪。 贾母心里不大喜欢,料定刘先生这般拿乔作大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贾政倒是还好,只因林海先前信里说的话:凡富贵人家,定是拿腔拿势,少爷也是娇生惯养,我再不愿意的。看在林海的面上,这才点的头。贾政心里想着这学问好的人,都是有些傲气的,何况又是自家妹夫亲自请的,也要留几分薄面。门房里拿了林海的荐书进来,便知是那刘先生到了。彼时,贾政正见贾雨村。见贾政这里有事,贾雨村忙起身告辞,贾政应了,又命请人到书房相见。 少不得考校了一番学问,见刘先生不止文章作得好,便是诗词歌赋之上,也只有比自己身边的人都好的,棋艺也十分了得,心里更是欢喜,恨不能连饭也不吃,促膝长谈。小厮进来说先生的东西都安置好了,贾政方才想起刘先生一路风尘,竟是一颗也未曾歇息,瞧着时间,也要是要摆中饭的时候了,这才说:“我这个儿子生来有些异象,生来又身子骨弱,他祖母最疼,难免多纵着他一些,现于今,也未曾读过几本书,实在是不成个样子,往后就要劳烦先生多费心了。” “老大人客气了。”刘先生并不多言,贾政也只当他是成足在胸,并不见怪,反倒欣喜。 “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先生先去歇息片刻,中午为先生接风洗尘。”贾政起身相送。 刘先生也不客气,至门前方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略一拱手,道:“老大人且留步,往后打扰的日子还长着呢,老大人这样客气,就外道了。” 学问好,又知进退,贾政更是满意,笑着说了声好,便吩咐引路的小厮,道:“好生伺候先生,不可怠慢了。”那小厮忙应了个是。 贾宝玉尚还不知外面的事,昨儿晚上磨着贾母应了今天不必去上学,一早上就和三春姐妹在贾母屋里顽,吃过中饭,几个正说笑,就有丫鬟进来说老爷请宝玉去书房见先生。 贾宝玉听得“老爷”二字,就如孙大圣听了那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抬眼瞧见贾母,又如久旱逢干露,脸上就有了笑容,立时伏进贾母怀里,扭股糖似的不肯起身。 贾母怎么不知他的心思,无非就是怕贾政考他的学问,揽着他安慰道:“我的儿,不怕,有老太太在呢。”安抚下贾宝玉,就吩咐底下的丫鬟,“你去回你们老爷,就说我留了宝玉说话,刘先生一路风尘,怕是也累了,先好生歇一天,明儿再见罢。”那丫鬟答应着便去二门上传话。 林海的信到了一个多月了,这人才到,贾母心里自然不痛快,何况她请这个先生来,立意并不是教导贾宝玉。又有一等人,出身贫寒,学问是有的,偏没有运到,一直不得做官,又为生活所迫而去富贵人家坐馆的,便巴不得教出个状元公来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这样的人,教学生必定极为严厉,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宝玉受那样的苦。见这刘先生如此拿腔作样,便认定是这样的人,少不得要给个下马威,叫他不敢太过得了意。 说到这刘先生,贾母又是恨又是无奈。她写信给林海的意思,不过是要林海把林珗和林琰的启蒙恩师荐过来,因那先生就是林家远房的一个亲戚,正好联系两家的情谊,不过是白养活一个人罢了,过个三年五年,她再花些钱给他捐个官,也让那人承了情,也叫林海承了家里的情,正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偏林海没看懂似的,荐了现在的先生过来,心里所述,又样样合贾母的意,她自不能连人也未见就说不好,更不好把人再推回去。 吃过中饭,喝了酒,贾政正陪着刘先生说话,正说到宝玉,“也不怪老太太偏疼他,这孽障倒也有几分机灵,虽顽劣了些,礼数还知晓一二……”小厮进来回了贾母的话,羞得贾政满脸通红,心里恨不能立时把贾宝玉叫到书房里打死。 “这个孽障……”贾政气得气也不匀了,话也说不出来了。不好说得自个儿的母亲,便骂儿子。 先前林海便说过贾宝玉的性情,以及贾府诸人待贾宝玉如何的话,刘先生心里有了底,还是有些意外。不过,略一顿,就悟过来,根子只怕还是出在自个儿身上,又叹这贾母果真是溺爱孙子。面上却不显,淡淡笑了笑,说:“哥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淘气不爱读书的,须缓缓图之,慢慢教导,待大一大,也就好了。” 刘先生给了台阶,贾政自是顺着下了。实在是没脸再与刘先生叙话,外面伺候的小厮也机灵,隔了会儿就进来说部里来了人,刘先生知是由头,却也连忙起身告辞,贾政心里过意不去,亲自送至院门口。 送走了刘先生,贾政在门前踌躇了会子,心境慢慢平缓下来,方才又度回屋子里,他终究不敢也不愿违逆贾母。 第二日,早饭尚且还未上来,贾宝玉还记挂着去见先生的事,早早地起了床,闹着贾母也起了身。 “今儿怎地起得这般早?”料着贾宝玉是为着去见刘先生,才起得这门早,贾母很是欢喜,想着这孙子没有白疼,这礼数规矩,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比得了的。又看贾宝玉的衣裳,是越看越满意,“这身衣裳选得好。” 贾宝玉一身大红二色金百蝶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宮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方美玉。他本就长得好,如此一来,更显得面若敷粉,眉目如画,也不怪贾母独喜欢他了。 贾宝玉笑着上前请安,说:“原该赶早过去拜见刘先生,不过也该先去学里辞了才是。昨儿晚间才想起来,各处已落了锁,不好过去。孙儿想今儿还是去上学,待下了学,与先生说明情况,待下午再过去拜见刘先生,也显得郑重。” 贾母一听,更是喜欢,忙不迭地应了,说:“我的儿,果然进益了。”又吩咐伺候她穿衣裳的鸳鸯,“记得把那一对玛瑙碟子找出来,晚些给宝玉送过去。”贾宝玉连忙欢喜地谢恩,说了千般好话,把个贾母哄得儿啊肉的叫个不住。 一时洗漱了,贾宝玉亲自扶了贾母去了外面,邢王二位夫人,李纨,王熙凤和三春姐妹也已经到了,姊妹三个正坐着喝茶,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纨王熙凤几个忙着调停,见贾母出来三人齐齐上前请安,王熙凤探春笑着说:“在外边就听见老祖宗的笑声,我说,必定是宝玉在里头,再没别个。” 又见贾宝玉穿着出门的衣裳,就说:“可见得是急着见先生了。” 贾宝玉不肯读书,不得贾政欢心,王夫人心里最着急。昨儿得了贾政的话,知道刘先生学问极好,心里也是欢喜。听言,更是高兴,道:“哪里就这样急了?用过早饭再换衣裳也不迟。” 贾母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这话她说得,却不许别人说。王夫人话音才落,便笑道:“原先他老子总说他不肯读书,这不读不读的,不也读了这么多书,记了千字在心里?我说学里的太爷年纪大了,家里的孩子多,亲戚里来附学的也多,只一个人两只眼睛,总有顾不上的时候,就求了姑老爷荐一个过来。千挑万选,才选了这刘先生。宝玉果真一心一意要上学了,你却来怪他太性急?这天下的好事都叫你占齐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虽说从小儿在您老人家眼前养大的,你疼他,但是宝玉更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您疼他,我就不疼么?王夫人满腹心酸,却无处说去,笑着认了罚。又听贾母左一句姑老爷右一句姑老爷,却是提醒自己记得她女儿女婿的情,更想到贾母与林家提亲的事,不由地想起前事,方才的欢喜,不觉就去了七分。 王熙凤见情形不对,忙笑着上前打趣道:“我是不认得字的人,这拜师不拜师的,我也不懂有什么规矩,但这拜师,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拜师罢,老祖宗还是赶紧上桌,这就上菜了。” 贾母笑着骂了声猴儿,正说笑着,便有二门上伺候的丫鬟进来传贾政的话,说是叫宝玉用过早饭便过去书房。 宝玉立时便看向贾母,贾母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抬头对王夫人说:“你们老爷也是个性急的,昨儿催了一遍不说,今儿连饭还没用,就又催来了。我们这一屋子的大人,倒还不如宝玉这个孩子想得周到。”说完,就把宝玉早上说的话学了一遍,又接着说:“要我说,倒不必这样急,刘先生尚且刚到,一路又是车又是船的,怎么也该好生歇几天,养好了精神,再叫宝玉过去拜见。人家是客,又是远道而来,这些话自然不好说得,心里只怕还当咱们没得礼数。” 说罢,就对等着的丫鬟说:“传我的话,请先生好生歇几日,我再请先生吃席,教宝玉过去磕头。” 宝玉昨晚想看一夜,在想出这个由头来,原本是想着能推一时是一时,万料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自是欢喜,只不敢说话,脸上却满是笑。 贾政接了贾母的话,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人去与刘先生说了些客气话,又致歉说“之前一直惦记着儿子的学业,竟忘了先生旅途劳累,还未曾好生歇息,”,“请先生好生歇几日,过几天再见面”等语。 又过去五六日,贾政见贾母那边还未有消息,料着是贾宝玉不肯上学,央着贾母一直拖着,便亲自过来贾母屋里问。 彼时,贾母这里正散了,独留了宝玉一个说话儿。贾母歪在榻上,鸳鸯坐在脚踏上拿了美人锤替贾母捶腿,宝玉凑在贾母身边叽叽咕咕说了会儿话,又起身去拿鸳鸯手里的美人锤,说:“我来给老太太捶腿。” 一语未了,门口的丫鬟说老爷来了,宝玉吓得立时丢了美人锤,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贾母已知晓贾政来意,见宝玉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吩咐丫鬟说请老爷进来,一边就拉了宝玉在身边,说:“怕什么,老祖宗在呢。”一时又说:“你放心,我给你姑丈写信时已经说好了,先生必不会为难你的。” 说着话,门帘响动,贾政已是进来了,贾母就不说了,推了宝玉过去给贾政行礼。 贾政先给贾母行过礼,贾宝玉方才给贾政行礼,贾母命贾政坐了,就说:“你来得正好,我中午和凤丫头说了,明天日子好,看是不是摆一席,请先生过来叙话。学里已经说好了,宝玉这几日也写了几篇字,正好给先生瞧一瞧。” 瞧着宝玉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贾政就高兴不起来。知贾母是维护宝玉才这般说,却也不好点明,笑着说老太太的安排必定是好的。母子二人叙了几句话,贾政便去了。 贾政一去,贾宝玉就如死了又活过来一样,立时就揉进贾母怀里,央着贾母说给林海去的信里是怎样写的。 ------------ 15第十五章 贾母耐不住,便拣能说的和贾宝玉感兴趣的说了,又说:“你珗表哥才十九,就已经中了举,你琰表哥虽说小两岁,却也已经进学,听你老子说,他自个儿不愿意,那一年就耽误了,不然,如今也是举人了。你姑妈好说歹说,才同意今年秋天进场,不想你姑妈春上就没了,这才耽搁下来,连带着你珗表哥的春闱也耽误了。这先生也指点过你两个表兄,学问必定错不了。你好生上学,也像你两个表兄和珠大哥一样有出息,我才高兴呢。不过,你也不必怕,凡事都有老祖宗在,若是先生不好,你只管过来与我说,我教你姑丈再荐更好的过来。” 贾宝玉听前面的话,便有些不高兴,只不敢在贾母面前露出来,待听到后面,就高兴起来,连说还是老祖宗疼他。 却说下午贾母摆宴宴请刘先生,其实不过是送一桌席面过去,贾政作陪,贾宝玉亲自倒酒伺候,待吃过了饭,贾政便命摆香案,意思是要正式行拜师礼。 刘先生忙拦下,道:“老大人且不忙,”见贾政望过来的神色有些不虞,知他是误以为自己因前两天的事儿而故意为难贾宝玉,虽然这并不一定不属实,但是怎么也不能当着人的面承认,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林海的体面在里面,再有,荣国府如今在京里,也算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他并不愿意得罪,便接着说:“都说人与人之间,讲求个缘分,这师徒之间,更是讲求个缘分,有连举人也未曾中过的,也教出了状元,有状元出身的,教出的学生却连学也不曾进。按我的意思,不如我先教哥儿一段时日,若是好了,我再吃哥儿这杯茶,不然,耽误了哥儿,反而不美。” 贾政才高兴起来,连说好,命贾宝玉上前行礼问安,亲自奉茶,又责令他道:“往后,把你那性子都给我收一收,跟着先生好生读书,不可辜负了你姑丈的一片心意。先生的学问,你能摸着个边边角角,也够你受用一生了。” 贾宝玉战战兢兢地恭身应了,刘先生在一旁看着,暗暗和林珗兄妹三个相比,先不说学问谈吐,就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是比之他们身边的小厮丫头都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遂有些不喜。 这也是刘先生的偏见了,却忘了当初初到林府时,不也是对林珗林琰兄弟两个横看不行竖看不中用,等处长了,才发现两人都是极聪慧的,并未仗着父辈行事,进而喜爱不已。 过了几日,不知怎么的,这事儿传进了贾母的耳朵里,顿时大发雷霆,骂刘先生不知好歹。 “仗着有几分才学,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这是个什么人?赶紧把人给我打出去,就说我说的,这样的先生,我们家可请不起,可别教坏了我的宝玉。”又命王熙凤,“叫琏儿赶紧给你姑丈写信,问他一问,我女儿才没了,就这样不把我们家放在眼里,这样的人也敢荐过来?”说了,又一叠声的让人去把宝玉接回来。 彼时,宝玉正在刘先生院子里上学。 三春姊妹正在贾母院子里,听了这事,还没想到,就见贾母发这样大的火,迎春木头似的一个人,只可恨她不会说话,满腹言语,无从说起;探春倒还镇定,到底年纪小,又从小养在深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也吓坏了;惜春更小,吓得眼泪都出来,只不敢哭出来。王熙凤忙给探春使了个眼色,探春会过来,便拉了迎春和惜春两个去了碧纱厨。 王熙凤这会儿半点不敢驳贾母的话,一面答应着,一面还顺着贾母的话跟着骂了几句刘先生。 过了半响,见贾母气略消了一些,才问:“刘先生是怎么说的?” 那两个小丫鬟说闲话被贾母听了去,贾母又头一遭发这样大的火,两人伏在地上连气儿也不敢出,王熙凤问话,两人根本就没听见。 鸳鸯看着有些布落忍,忙就伸脚踢了离着近的那一个,喝骂道:“耳朵聋了不成?奶奶问话呢,还不赶紧回。” 那丫鬟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王熙凤问的是自己等人,连忙就说:“只说是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也只听了这一言半语,别的再不知道。”说着,又嘤嘤地哭起来。 不管怎么说,刘先生是林海荐过来的,不管学问如何,肯定不是一个不知分寸的人。方才顺着贾母说,不过是顺贾母的气,这会儿自然要接着问一问,也好找个由头出来好叫贾母下台。 方才贾母实际上也是气话,她怎么也不愿意为这个千里迢迢的去怪责林海,而让两家生分了。 王熙凤只听这缘分二字,便知其中必定有说法。王熙凤顿时放下脸来,喝骂道:“你们好大的胆,老爷书房里的事儿你们都能知道这么清楚,老太太太太尚且都不过问的事儿,你们都敢去打听都敢到处说,真真是没有王法了。” 贾母这才想起来,立时就指了王夫人骂道:“我于今年纪大了,才敢偷个懒儿,把家里的事儿都交给你,又有凤丫头帮衬,她年纪轻,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怎么你也这样糊涂?于今家里竟乱成这样,他们爷们书房里的事也能传到咱们内院里来,到了明儿,内内外外的几层门只怕都成了个摆设,你不要做人,家里的女孩儿也都不做人了不成?” 王夫人平白在媳妇侄媳妇面前落了脸,只是出了这样的事,她哪里还敢辩驳,忙跪下请罪。王熙凤还没往门禁上去想,只以为是媳妇子带进来的一言两语,见贾母说到这一处,也吓得出了一层冷汗,趴在王夫人后头也跪下请罪。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跪下了,邢夫人和李纨忙也上前跪下。 忽而外面小丫鬟说宝玉到了,贾母忙摆手吩咐几人起身,“先起罢,别叫宝玉瞧见了。” 李纨和王熙凤并鸳鸯珍珠忙上前扶了邢夫人王夫人二人起身,也来不及倒水来匀面,王夫人只用帕子沾了眼泪。 宝玉好容易坚持读了几天书,见这刘先生与自家学里的太爷果然是不同的,并不一味说些仕途经济的话,也不一味刻板,总是讲一段书,由其出处,说些风土人情,诗词雅事等,今儿正听到兴头上,贾母使人来叫,又舍不得还未听到了,约定了下午再过来,这才忙忙地往贾母这边来。 贾宝玉进来就见屋里人很齐全,偏三个姐妹不在,正自纳闷,不想被他祖母搂进怀里,“我的儿,你受委屈了。” 宝玉不知前事,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只作乖巧的模样,掺了贾母往罗汉床上落座,一面说:“我不委屈。” 贾母却想到了另一头,更觉心酸,顿时滴下泪来。暗道,宝玉果然是个贴心的,自己受了委屈,却还恐我多操了心,倒拿话来开解我。遂不许宝玉行礼,拉了他在身边坐下,道:“万事有老祖宗给你做主呢,这个先生不好,咱们再请便是,难不成这天下的读书人都死绝了,只剩他一个了不成?” 贾宝玉正惦记着刘先生呢,听贾母这意思,似乎要辞了刘先生,一时急得不得了,但他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惯会看贾母的脸色,知这个时候不能和贾母辩驳,遂笑着问道:“是哪一个惹老太太生气了,老太太说与我听,我带了小子去打他。” “我的儿,你有这个心就好。我养了几个儿女,最孝顺的是你姑妈,几个孙子孙女里面,最孝顺的是你。”贾母更觉欣慰,暗自思量着该如何安置刘先生才不会伤了与林家的情谊。不觉又暗叹女儿的早逝,不然面对林海,也不至于如此没得底气。又怨恨女儿嫁了人后不帮扶娘家,累及外孙外孙女也不和自己亲近。 鸳鸯见贾母好了,连忙拿了帕子给贾母拭泪。贾宝玉自是接了,自己个儿给贾母拭起泪来。 众人见宝玉进来不过说了两句话,贾母便转怒为喜,俱是松了一口气。 王熙凤少不得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极尽口舌之利,哄得贾母越发的高兴起来。贾宝玉见贾母高兴了,就问起三春来,贾母忙命王熙凤亲自过去请姑娘们,又交代道:“方才只怕把她们几个吓着呢,你过去好生劝一劝,替我陪个不是。” 探春一直命丫头注意着这边的情形,得知已经好转,便拉了迎春和惜春过来,听见这话,就转了出来,说:“老太太这是成心折孙女们的寿,哪里能教老太太给我们赔不是,该我们替老太太分忧才是。只恨我们年纪小,连个话也不会说。” 王熙凤见缝插针,立时就指着探春,说:“这还叫不会说话,这要是会说话起来,那还了得。”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贾母招手叫了三春到身前,一手拉了探春,一手拉了惜春,说:“我的儿,你们都是好的,你们年纪小,从小儿在我身边长到这么大,连稍大些儿的声响都没听过,可不是吓坏了么?”又命鸳鸯道:“你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玉牌玉环,找几个出来,给她们姊妹戴。” 三春自是推辞不要,王熙凤就上前两步催了鸳鸯赶紧去,一面就说:“妹妹们不要我要,好容易老太太开一回箱子,再等下一回,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屋里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个猴儿,给谁也不给你。”说罢,又转过头与三春说:“这也不是戴着好顽的,我这是陈年的老玉,你们年纪还小,魂还不全,只有它才压得住。若要说好的,也有几串儿檀香珠子,你们姊妹年纪轻轻的,戴那个不好,我才说找些玉环玉牌你们戴。”三春这才连忙躬身谢恩。 贾母留了贾宝玉吃中饭,又留着说了话,仍旧在碧纱厨里歇了中觉,至下午,贾宝玉说要去先生那里,贾母不允,留了在屋里说话。宝玉心急如焚,想要托一个丫鬟给带一句话出去,也省得刘先生白等一场,若是为此生了气,下次再不肯讲了该如何是好?身边伺候的却都是贾母的人,连袭人也无法近身。 吃过晚上,贾母这里散了,却传了贾政进来,把白日怎么听到丫头之言说了出来,又问贾政详情,贾政当时就笑了,说:“想来是那日在外面当值的小子听去了一言半语,话传话,竟传出这样的话来,教母亲误会了先生……”遂把当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赞刘先生的才华,又说贾宝玉这几日竟然肯看书,进益了的话。 贾母哪里会细辨其中滋味,只当刘先生那些言语是推辞之言,也只有这个迂腐的二儿子才会当真。当下也不耐烦听贾政说那些维护的话,道:“你心里眼里哪里还有宝玉这个儿子,恨不得逼死他才好。宝玉是什么身份?他是个什么身份?还能由着他挑宝玉的不是不成?” 贾政待要说刘先生并无这个意思,只刚张嘴,贾母就随后打断了,且说:“你莫要多说,我再不放心宝玉在他那里上学的。” 贾政再要劝一劝贾母,这里贾母已道乏,贾政无奈,只得告退。 贾政心里是遗憾的,虽然他不大喜欢宝玉,但是宝玉却是他唯一的嫡子,他又如何不放在心上,那日路经刘先生的院子,见宝玉在门口连连回头,还一叠声地说明日怎么样怎么样,他第一次觉得见到宝玉很欢喜。 对于刘先生,贾政极为愧疚。第二日命身边的小厮过去请了假,只说宝玉病了。却并不说是什么病,刘先生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打发了小厮,回屋里写了一封信,命小厮出门送走了。 过了五日,刘先生也不说辞馆的事,只问宝玉的身体,贾政羞愧不已,便隐晦地把贾母的意思传达了,贾政又立马说:“说来惭愧,这孽子实在不堪管教,先生千里迢迢而来,只怕一时也无住处,不如仍旧在家里住着。” 贾政心里想着的是给刘先生谋一个前程,一则是他对林海的一个交代;二则是他对刘先生的欣赏,起了爱才之心;三则出于贾母立意辞刘先生的愧疚之情。 刘先生不应,立时便求去,贾政无法,只得应了,另封了两百银子作谢仪,刘先生已得了林海的银子,如何肯要他的,便立辞不受。 贾政无法,只得亲自送了刘先生到厅上,目送刘先生出了门,还未回转,忽而门吏进来说:“舅老爷的信。”说罢,递了一封书信给贾政。 贾政拆了书信看,看了一半,就变了脸色,立时就吩咐把送信之人请进来,他有话问。 彼时,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也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子腾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说的却是金陵城里的薛家独子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王子腾得了消息,故遣了家里人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 16第十六章 姑苏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黛玉一早醒来,见外面一片光亮,只当起晚了,不及唤丫鬟,便披衣掀了帐子下床,看窗上光辉夺目,便以为日光已出,定是极晚了,越发着急起来,不期然看见八宝阁上的西洋小座钟,短的指着五,长的指着三,才略略放心。便疑惑是下了雪,趿了鞋拿了一件日常家里穿的灰鼠里子月白缎面的对襟长褂穿上,才走到窗边开了里面的窗户,从玻璃窗内往外看。 果然,外面正下着雪,地上已积了有半尺厚,天上仍旧飘着柳絮一样的雪沫子,密密实实的,看不见天日。瞧这样方,该是下了一夜。 黛玉一时看住了,手里拿着石狮子竟忘了放下,她本就体寒怕冷,不多会子,便觉着手冷得很,一个不仔细,石狮子便脱手落在了窗户下面的罗汉床上。 “砰”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阵“咕咚咕咚”乱响。今日正是红绡值夜,当下便惊醒了,吓了一跳,忙披衣起床,先向外头吩咐了一声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出去瞧一瞧。”一边轻手轻脚往屋里来。 黛玉忙回过身,见红绡只披了一件小袄,不及解说,就嗔怪她道:“怎么穿这么少,仔细着了凉?外面正下雪呢?”说着,就指了衣架子上自己昨儿穿过的斗篷说:“我的你也穿不了,多少也比你这个薄片子强些儿。” 红绡见黛玉衣裳也没穿多少衣裳,哪里还顾得了自己,忙推了黛玉往床上去,嗔道:“姑娘还说我,怎么轮到自己个儿就不仔细了?”又问:“姑娘也听见那声响了?”说了又想起黛玉说的下雪的事,又见这个时辰外面这样亮堂,猜度着雪必定下得不小,恍然明白过来,“想来是外面哪处枯树枝子被雪压断了。” 话音才落,紫鸢在帘子外面说:“不知是哪里的响声,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地上也有半尺厚,想必是后头园子里的枯枝子被雪压断了,我这就去后面瞧一瞧。” “不必了,时辰还早,你去歇着吧。”黛玉见一个两个的都说是树枝断了,一时脸上通红,讪讪道:“是我开了窗户看雪,拿着石狮子忘了放下,一时不仔细松了手,倒教你们跟着白担了一场心。” 红绡哭笑不得,替黛玉掖了被角,道:“姑娘太也淘气了,就算要看雪,也该穿好了衣裳才是,仔细冻了手,可不是顽的。”说着,又探手在被子里摸了一把,略有些凉了,猜到黛玉怕是起来有一会儿了,想要说两句,又见黛玉一脸做错事的样子,责怪的话就说不出口。 “拿个汤婆子进来。”紫鸢在外面听着也是好笑,又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别的什么事,得了吩咐,忙应了声,怎么去茶水房要水不提。 “姑娘再睡会子,到了时辰再叫姑娘。” 黛玉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会子我也睡不着,倒不如起来的好。今年的雪下得早,也比往年的大,这样的天儿,最适合吃火锅了。还可一边赏雪,又暖和。咱们不若绕一点路,去一趟碧晶馆,和大嫂子说一声。”说着,便要起身。 “姑娘也太心急了,”红绡说着,双手按着黛玉不许她起来,一边自己起了身,说:“我去拿衣裳,昨儿晚上就搁在熏笼上烘着了。”一时回来,又接着说:“姑娘想吃什么,只管吩咐青鸟往碧晶馆去一趟也就罢了,这大冷的天,何苦自己跑一趟?大奶奶早先几日就吩咐下来了,说这几日天气忽然冷下来,暖棚里的人一时没注意到,菜都冻着了,死了大半。姑娘偏又随……”红绡一时说顺了嘴,太太两字到了嘴边方才醒悟过来,忙含糊过去,“没新鲜的菜蔬,连饭也不肯用。大奶奶就说,姑娘若想吃什么,使个人过去说一声,她吩咐厨房做了送过来。” 红绡的心意,黛玉领了。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母亲留给她的,是对她的不放心和挂念罢? 黛玉不欲红绡担心,似没注意到似地,只一个劲地催促红绡。红绡也未曾多想,只当黛玉是真未注意到,一见黛玉有自行起身的意向,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床边,先就把一件薄袄套到了黛玉身上。 丫鬟和婆子们早已起身,各自忙活各自的。等黛玉洗漱好,香橙才开了里面的窗户,拿石狮子抵着。 当日贾敏就极不喜京里的窗屉,冬日屋里本就暗沉沉的,那窗屉还遮去了一大半的光亮,屋里更是暗沉沉的,没得生气。不过,她是姑娘家,母亲又要强,即使再不喜欢,也只有受着。及至嫁与林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家在京里的房子所有的窗户都换成了里外两层的大窗户,把那压窗屉的小石狮子略微改动了一些,用来固定窗扇。 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什么也看不见,香橙便叫喊着紫鸢,要她拿抹布进来。 红绡立时便小声呵斥道:“懒死你了,大清早的就在屋里呼来喝去,这才几步路,你就不能到门口再喊人?” 话音才落,紫鸢就在帘子外头喊香橙,香橙朝红绡扮了个鬼脸,几步就窜到了帘子跟前,一把掀了帘子,拿了抹布,又是几步窜回了窗户跟前,一边擦玻璃,一边说:“今儿的雪真是大,怕是路上不好走,姑娘,不若今儿去先生那边告个假,今儿就不过去了。” “混说什么?这读书的事儿,哪里能如此?今儿下雪,路上不好走,我便要告假,那明儿下雨,路上更是不好走,岂不是也要告假?咱们这边的天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恨不能有三百日下雨,那不是不必读书了?”黛玉正色道。 香橙吐了吐舌,她又忘记了,太太在世时,旁的事,对兄妹三个一向是有求必应,唯有在学习上面,一向要求严格,轻易不许迟到或者早退,更遑论告假了。 “你呀,”看见珠帘外青鸟拿着捧盒走来,红绡伸出青葱一般的食指在香橙额上狠狠地点了一下,嗔骂道:“还不赶紧摆碗筷?”一边说着,一边出去接了捧盒。 饭毕,紫鸢出去端了热水进来伺候黛玉洗手,红绡在一旁收拾碗筷,一边说:“姑娘既要赏雪,这院子里的雪我就吩咐她们不动了,只把游廊扫出来走路。” 听言,黛玉略想了一刻,才道:“也罢,等会子你去一趟老太太那边,我昨儿看着似乎有花骨朵儿了,也不知开了没,若是开了,也该把那些雪收拾收拾,这雪看着一时半刻的也不会停,说不得还能收上些许雪。” “我倒把这事给忘了,姑娘且放心,等会自就打发人过去。”红绡说着话,碗筷已收拾好,仍旧放回捧盒里,提着出了门,姚黄正坐在熏笼前做针线,就说:“你去一趟老太太的院子,”说着,又想起空着手过去也不好,略想了想,才接着说:“把昨儿得的那盒核桃酥收拾一盘出来,正好给老太太送去,顺道瞧一瞧梅花上的雪收拾了没。” 姚黄忙把手里的活计放下,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个楠木果盒出来,一边说:“姐姐放心吧,我这就去。” 家里每年都有收集梅花雪的惯例,黛玉房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知道的,红绡并没必要特意去交代什么。 “早去早回,别玩得忘了时辰。”红绡交代了一句,把捧盒交给了外面的小丫头,进来也装了一盘,又取了几样别的点心也凑了一盘,仍旧拿了一个小捧盒装起来,便又进了里屋。 香橙已伺候黛玉换了出门的衣裳,红绡就没上前,与黛玉说起梅园的事。 “已经吩咐姚黄过去了。”说罢,又说:“昨儿晚上大爷打发人送来的一盒核桃酥,那会子姑娘正写字,就没来得及说,后来闲下来又忘记了,刚才想起,就让姚黄拣了一盘给老太太送去了,我另拣了一盘,等会子给姑娘带去学里。” 黛玉歪着头看着红绡笑道:“大哥必定给老太太送过去了的。” 红绡知她是说笑,也不在意,仍旧笑着说:“大爷送的是大爷送的,姑娘送的是姑娘送的,各是各的心,总不能想着大爷送了,姑娘就不送不是?” 黛玉啐了一口,道:“偏你总有理,何论送哪一样不好,偏拿大哥送过来的作人情?回头老太太骂我,我再是不认的,只说是你的主意。” 听言,屋里几个丫头都笑了起来。红绡笑过,就说:“回头姑娘去老太太那里,就叫青鸟做一碗姜撞奶过去,老太太爱那个呢,保管就不骂姑娘了。” 香橙笑倒在了塌上,半响才缓过气来。 姚黄走到梅园,见门大开着,就直接进去了。甫一进门,就瞧见几个丫头穿梭在梅林里面,定睛一瞧,念珠也在其中。 “大冷的天,姐姐在这雪地里做什么?这些活计,交给小丫头们就是。”姚黄上前拉了念珠,一边说:“老太太可起了?” 念珠见姚黄拿着捧盒,便要接过来,姚黄不让,两人推来推去,念珠到底耐不住姚黄,仍旧由她拿了。 “老太太早起了,正做早课呢。” “都这个时辰了,老太太还没用早饭?”按着往日,老太太这会儿该做完了早课,也已用了早饭,是以姚黄才有此问。 “也不是,”念珠笑道:“今儿老太太晚起了一刻钟,这才晚了。” 姚黄进去,老太太正出佛堂,木鱼摆着碗筷,姚黄忙上前请了安,又帮着木鱼摆碗筷。念珠就把桃酥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看了一眼,就笑道:“我就知道这丫头不是来给我请安,是想着外面的梅花。” 姚黄只是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把红绡回黛玉的话学了一遍,逗着老太太笑了一回。 吃过饭,老太太便打发了姚黄,吩咐念珠送出去。 出了门,姚黄便拉着念珠说:“老太太身边离不得两位姐姐,这梅林的事,就交给我罢。” “行,横竖也是你主子想这梅花上的雪吃茶。” 见事儿说完了,姚黄便推念珠回去,道:“姐姐赶紧回罢,这雪眼见着又要大了。” 念珠看了一眼远处,朦朦胧胧的,已瞧不清,便点了点头,说:“也罢,我也不和你外道,路上仔细些,看着点路,仔细脚下滑。”又吩咐一个婆子跟着。 ------------ 17第十七章 早上雪势微末,打量着下午便要停,不想,这一下,便下了一天,下午时侯,反而越下越大。 红绡恐学里预备不足,特拿了手炉亲自送过去。 “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外面,哪里冷得着我?”林黛玉抱怨着,仍旧把手里拿着的那个梅花银手炉递给了蓝乔,接了红绡拿来的手炉。 紫鸢拿了斗篷出来,一边把斗篷递给红绡,一边笑道:“红绡姐姐这是不放心我们两个呢。” 红绡正伸了手接斗篷,闻言,便顺势在她身上拍了一下,笑骂道:“小蹄子,倒编排起我来了。” 说罢,便伺候黛玉穿斗篷,一壁说:“方才大奶奶使人过来说,请姑娘下了学就直接回去,晚饭大奶奶去我们院里和姑娘一起用。” 黛玉点了点头,原和卢氏说定了晚上去碧晶馆用饭,这会儿又改了,定是见外面雪大,恐晚上路不好走,才改在萱草堂,也是卢氏对她的一片怜爱之心。 出了学堂,雪越发大起来,幸得未起大风,又有红绡三个丫头挡在风口前,一路回来,林黛玉身上竟然未沾一片雪。 回到屋里,苏嬷嬷亲自端了姜汤,“姑娘赶紧吃一碗去去寒气,这么大的雪,该在学里等一等再回的。” 红绡要上来伺候黛玉脱斗篷,黛玉忙拦了她,自己解了带子,说:“你也别只顾着我,赶明儿你病了,谁来伺候我?赶紧脱了外面的衣裳,和蓝乔紫鸢两个也喝一碗姜汤,搪一搪雪气。” 姚黄忙上前接过斗篷放好,又伺候林黛玉换了鞋,绿翡伺候着洗了手,黛玉方才皱着眉头端起姜汤抿了一口,一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 知道自家姑娘不喜姜味,苏嬷嬷忙拣了一颗蜜枣送到林黛玉嘴边,“姑娘含一个在嘴里,压一压味儿。”林黛玉忙张嘴含住,眉头才略略舒展。 看见姚黄,便想起早上交代的事,就问道:“老太太可好?今儿雪大,瞧这样方,怕是不能过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听言,香橙便说:“下午念珠姐姐过来,说老太太说了,今儿雪大,让大奶奶和姑娘不用过去。” 姚黄等香橙说完,方才笑着回道:“老太太早想着了,一大早上,念珠姐姐就带着人忙活,后来我和绿翡带了几个人过去,大奶奶又打发芙蓉和木槿几个人过来,没一个时辰,就打扫好了,原想着下午雪停了去收雪,不想,这又下大了。瞧这天儿,也不知明儿能不能停。” “明儿不停,后儿总要停,便是不停,又有什么打紧,总有停的时候。我估摸着,这一回能收三四坛子,这一年,也尽够了。”红绡闲不住,喝了姜汤,也不用蓝乔和紫鸢,亲自把林黛玉的书拿去暖阁,回来就听见姚黄说这事儿。 林黛玉喝了大半碗,就搁了碗,苏嬷嬷也不劝。林黛玉是她带大的,她的性子她也最清楚,随了去世的太太,若是不喝了,那就真不喝了。恐姜味熏着林黛玉,红绡立时就把碗拿走了。 苏嬷嬷和红绡香橙两个和林黛玉正说着屋里的事,外面便报卢慧娴来了。 林黛玉忙起身相迎,方至暖阁门前,便见卢慧娴已经进来了。看见林黛玉,卢慧娴忙摆手,示意红绡拦着林黛玉别上前,“我这一身的寒气,看冷着你。” “这是又下大了?”林黛玉说着,又吩咐红绡,道:“盛一碗姜汤进来,”说了,想想,又说:“跟着大嫂子的是谁?记得也喝一碗,今年天儿冷得早,才这个时候,就这样冷。” “谁说不是呢?”卢氏脱了外面的衣裳,拿了手炉暖了手,才携了黛玉一起进了里边屋子。一壁走,一壁说:“这是把我当外人呢,跑到外面去做什么?身子可是自己个儿的,看冻着了,到时候可没人能替你喝那苦药汁子。” “看娴姐姐说的,这在家里,哪里冷得着我?”林黛玉笑着接过香橙手里的茶,亲自捧给卢氏。 不止黛玉这屋里,其实林府每个主子的屋子包括客房,都铺了地龙,屋里暖和得和阳春三月一样。 卢氏自己也笑了起来,“今儿庄子上进了些野鸡,我吩咐厨房里炖了汤,今儿咱们就用这汤烫菜吃,如何?” “还有没有新鲜的,若是有,就留着,明儿早上炸了,咸津津的,配粥吃,也有味儿。” “知道你嘴馋,已经留了。”林黛玉不依这话,闹着要卢氏改口。姑嫂两个说着,厨房里便端了火锅和各色菜蔬鱼肉进来。 姑嫂两个对坐,也不要人伺候,自个儿拣了菜,自个儿烫了自个儿吃。红绡和香橙两个陪着香螺和丹若就在外面置了一桌,方便卢慧娴和林黛玉使唤。 大概是因为贾敏的缘故,林府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的规矩。贾敏喜欢在饭桌上说话,问林海外面的事儿,问儿子的功课,说女儿一些淘气的小事儿。以至于林珗兄妹三个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坐到饭桌上,定要说些话吃饭才香甜。当然,这仅仅是在家里一家人吃饭时才这样,待客或是在外面,无论是成熟稳重的林珗,还是淘气叛逆的林琰,还是年纪小小的林黛玉,都极有规矩。 卢慧娴嫁进来半年,也慢慢习惯了。姑嫂两个一边吃着菜,一边说着话。 “我们留着自个儿吃,”林黛玉说了这一句,顿了顿,想起这我们里面可没有林海,忙又说:“再给爹送些去,大哥二哥就算了,就二哥那张嘴,他吃了,咱们就全没了。” 这话让卢慧娴想起了林府流传的一件旧事,忍不住笑起来,手一软,筷子也掉了,忙又唤人拿筷子。 那时候,黛玉不过两岁多一点三岁不到的样子,正是冬天。贾敏带着她去城外庄子里顽,也是小孩子个子小,眼睛尖,一眼就瞧见暖房角落里生的一丛野莓,十来个红红的果子,衬着碧绿的叶子,越发的教人垂涎欲滴。 林黛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林海夫妻两个的老来女,夫妻俩眼珠子似的疼着,说到吃,说句大话,比皇宫里的公主皇子吃的只有更好。只是这个时候的东西有限,许多东西是有钱买不到的,就比如这冬天的果子。 黛玉一顿就吃了大半,剩下的便叫丫鬟收拾了搁起来,预备留着下午再吃。不想,却叫过来瞧黛玉的林琰吃了个精光。待黛玉睡醒了要时,自然没了。听得是林琰给吃了,林黛玉便哭着在爹娘跟前告状——二哥把我和大哥的全给吃了,把林海和贾敏都给说笑了。 自此,贾敏时不时的便拿这话出来打趣林黛玉。小的时候,一说,林黛玉就脸红,就往屋里躲;再大一些,就知道转移目标,往林琰身上扯;这一年来,她自己倒是时常提起这话自个儿打趣自个儿。 听在卢慧娴耳里,却又令人心酸——林黛玉这是想母亲了呢。想着林黛玉素日的体贴乖巧,行事做风,勤奋好学,卢慧娴又一次感叹,也只有她家婆母这样的人物品格,才能养出这样让人心疼的孩子。 卢慧娴这么想着,面上却半点不显。红绡拿了筷子来,便烫了一块羊肉送进黛玉的盘子里。 “行,听你的,咱们自个儿留着吃。” 下午从衙门里回来,门吏便递了信过来,是京里来的信。林海便没得心思看,定然是说刘先生的事。 荐刘先生过去,林海却是出于真心,想宝玉真的成材。刘先生的能为,学问人才,林海很清楚,若贾宝玉真有幸拜在他名下,将来必定受用无穷。 当然,若不是刘先生正好想要去京里,林海也决计不会为了贾宝玉而请动他。 另一方面,以他对贾母的了解,也知贾宝玉必然不能拜在刘先生门下,因为贾母不会允许。 贾母来信的目的,林海很清楚。 也因为清楚,才更看不起贾府。一大家子的男人,竟然还要一个几十岁的老太太为他们操心,为家族谋划。 一个养在深闺,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太太,能有多大的见识? 进了书房,林海把信随手往书桌上一丢,并没有看的打算。 书房里伺候的丫头奉了茶,林海端着也不喝,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雪,手拿着盖子有一下没一下拨茶末。 “大爷和二爷来了。” 听见丫鬟通报,林海方醒悟过来,才觉察到手里的茶已经冷了。 “爹。” “爹。” “你们怎么过来了?”看见儿子们,林海脸上才有了笑意。 “来找爹喝茶呀。”林琰一副疲赖样儿,进来就瞧见桌上有一封未启阅过的信,便靠过去瞧了一眼,认出是二舅舅贾政的笔迹,撇了下嘴,心道,不知自己那位远在京城的外祖母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没得规矩。”自上次黛玉躲开丫鬟一个跑到兰草堂之后,但凡林海在家里,林珗林琰兄弟两个便时常过来,请教学问,或者是下一盘棋,亦或者是说些闲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自己寂寞么?儿子们一片孝心,林海自然是心安理得并且极为得意地受着。不疼不痒地嗔骂了林琰一句,却连拦都没拦。 不过林琰也不是那等真不知礼的人,当然不会真拆了信看。 ------------ 18第十八章 又是桃李争芳的时节。 这一日,天气晴好,林黛玉和卢慧娴姑嫂两个闲着无事,在屋里下棋。 “奶奶,家里来客了,人已经在门外下车了。”香螺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进屋找衣裳。 卢慧娴拿着棋子,要放不放,闻言,顿了一下,把棋子放回盒子里,起身问道:“来的是哪个?怎么事先也没听见说起?”说着,人就出了暖阁,想起黛玉还在,因回头问道:“妹妹是在我屋里歇会儿还是回去?” 林黛玉便起身,说:“姐姐这里待客呢,我先回去。” 卢慧娴因赶着要出去迎客,便说:“那我就不送妹妹了,”因又吩咐红绡,“好生伺候着。”红绡脆声应了。 林黛玉走了一会子,因问红绡时辰,红绡说了,便说:“老太太那里该念完经了,咱们且去闹一闹老太太。”说罢,一径去了梅园。 丹若和香螺两个已备好了衣裳,见卢慧娴进来,忙伺候着换了,香螺一面说:“只说是张家的大姑娘,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是哪一家。我回来前,留了芙蓉去打听,怕是一会子就该回了。” 卢慧娴还在孝里,因是见客,也不过是换了一身儿精细衣裳罢了,再戴了几根银簪,方打扮好,芙蓉便回来了,站在珠帘外回话。 来的是原镇江县令的大女儿,就叫作张凤娥。 这张凤娥,乃是张县令原配的正房太太徐氏所出,这徐氏,也出自平安州徐家,说起来,还是老太太的内侄女儿。 张县令因牵连进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里,而被免了职。陈太太乃是他后娶的继室,为人最是刻薄,又生有两子一女,一向不待见这正房太太出的张凤娥。这陈太太还有一样,便是万事都做得出,明里暗里的苛刻张凤娥,并无一丝忌讳,也不怕人说闲话。这会儿张县令丢了官,责令回乡,陈太太便不愿意带着张凤娥,竟要送给人为妾。张县令想及从前徐太太的温柔贤淑,为人行事,一时不忍,思来想去,竟叫他想起这一宗来。 陈太太自无话可说,只是深恨张县令为何没有早想起这一门亲戚来,或可免了这一桩祸事。 还算张县令没有真的糊涂,没让陈太太送张凤娥过来,而是自己亲自送过来。 芙蓉才说完,外面竹帘一阵乱响,就有小丫鬟说:“张姑娘来了。” 卢慧娴忙起身迎到外面,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进来。 这便是张凤娥。 见当中一人一身皂衣,便知是大奶奶了,张凤娥忙拜了下去,以嫂呼之。 鹅黄色的对襟长褂,下面系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衣裳是做工精致的好衣裳,料子也是好料子,只是这样的天儿,穿夹衣终究嫌早了些。又见张凤娥羞羞怯怯的,进门至今连头也未曾抬过,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儿。 卢慧娴心下叹息,也是一个苦命人。 却见她虽怯懦,倒也知礼,心里便添了几分喜欢,忙上前携了张凤娥的手,不教她行礼。 “妹妹不用多礼,到了家里,就和自家一样。” 说罢,便拉了张凤娥在罗汉床上坐下,自个儿对坐相陪。丫鬟奉了茶果点心上来,让了茶,又让点心,又吩咐丹若,道:“你去瞧一瞧,看老太太这会儿在做什么。” 说罢,又转过头笑着和张凤娥说:“你莫见怪,老太太如今一心向佛,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七个时辰在佛堂里,最是疼惜女孩儿。我们家里也有一个妹妹,比你小些儿。平日里,老太太最疼她。如今你来了,她也多了一个伴,老太太又不知该如何欢喜呢。” 以老太太的心性,张凤娥又是这么个境况,卢慧娴估计,这人定然是要留下的。 不多会子,丹若便回来说:“我只当姑娘回去了,没想去了老太太那里。这会儿老太太正高兴,奶奶赶紧和张姑娘过去罢,老太太正等着呢。” 卢慧娴便和张凤娥两个起了身,门外已有竹轿等着。 约莫走了一刻钟,轿子便落下,婆子门揭了轿帘,两个下了轿。卢慧娴携了张凤娥进去,迎面便是一座假山石,两边是抄手游廊。张凤娥一眼就瞧见西边游廊外那一大片的梅树,不敢四处观望,忙收回视线。转过假山石,小小三间厅房,里面就是正房大院。正面三间正房,朴素大方,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台阶上坐着四个青锻掐牙背心的小丫鬟,一见她们来了,忙笑着起身相迎,几个争着打帘子,一面听得人说:“张姑娘来了。” 两人进了屋,张凤娥见北面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母,身边坐着一个浑身素白的女童,便知是她姑祖母和卢慧娴口里的妹妹了,忙上前拜见。 老太太略抬了抬手,念珠便上前扶起张凤娥。林黛玉也已起身,先与卢慧娴见过,方转过来与张凤娥厮见。 两人在东首依次坐下,卢慧娴则站在老太太一旁伺候。 “有念珠和木鱼呢,你也坐罢。” 卢慧娴也不推迟,当下就在张凤娥对面坐了,一边说:“还是老太太疼我。” 老太太面色缓了缓,竟微微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老太太叹了一声,似有些无奈。除却张凤娥,屋里旁的人却都知道,老太太这是高兴呢。老太太说着,便看向张凤娥,见她低着头怯怯的样子,再往下就是黛玉,她年纪虽小,却随了她母亲,自有一股子大家气度。不自觉地就拿两人作比对,心里就不大喜欢。目光再转回张凤娥身上,皱了一下眉,问道:“叫什么?” 张凤娥说了,又问哪一年生的,张凤娥又说了,老太太掐指一算,竟是足十二了,看这身量,原以为不过比黛玉大两三岁罢了,哪里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回,就发现张凤娥穿的是夹衣,一时恻然,便招手叫了她和黛玉到身边坐下,拉了手问道:“可曾上过学?” 张凤娥道:“不曾上学。” 老太太眉头就皱起来,说:“虽说女孩儿家家的,不比男子,但总该认得几个字。我们这样的人家,切不可学那等小家子气,往后,就和黛儿丫头一起上学,你们两个也正好作个伴。” 张凤娥不知老太太的性子,只当她是不喜,心里便有些怕。卢慧娴看着,便指着张凤娥与黛玉说:“前两日,你不是还说一个人上学怪无趣的么?这不是来了一个?” 林黛玉笑着拊掌说好,又伏在老太太怀里拉了张凤娥的手,问道:“张姐姐住哪一处?不若就住在我屋里。” 老太太摇了摇头,轻轻地抚着黛玉的背,说:“你们这样和睦,我就放心了。”说完,又说:“凤丫头住我这边,”说罢,吩咐念珠道:“你看着人把旁边的跨院收拾出来。” 卢慧娴忙起身说:“这就要到摆饭的时辰了,还是先用了饭,晚些我带着人过去收拾。” 张凤娥来得匆忙,之前又没得消息,家里什么准备也没有。少不得要开库房,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 听言,老太太扭头看了一眼案上的小西洋座钟,道:“今儿你们在,连时间都过得快些,这才多大会子,就又要用饭了。”说完,又说:“我今儿吃斋,没什么好吃了,你们回去用罢。” “今儿我跟着老太太吃斋罢。”林黛玉笑着仍旧伏在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轻轻拍了黛玉一下,嗔道:“你身子一向不好,还跟着我吃斋,赶紧跟你嫂子回去,我这里可没备你的饭。”张凤娥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听黛玉和老太太撒娇,心里自是羡慕的。 卢慧娴就说:“难得今儿老太太高兴,我瞧着,也不必跑来跑去了,索性就在这里摆上两桌,娘们一起也热闹些儿。” 林黛玉笑着说道:“这主意极好。”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说:“不若就摆在花厅里,那地儿大,也敞亮。” 老太太今儿确实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听言,笑着摇了摇头,仍旧说:“好,就听你们姑嫂的。” 卢慧娴便起身出去调停。 甫一出门,卢慧娴就问香螺,道:“菜可好了?” 香螺道:“我刚打发芙蓉去瞧了,看时辰,该好了。” 卢慧娴点着头,指着底下的一个婆子说:“你去说一声,把饭菜传到老太太这边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 才摆好了桌子,便有六七个婆子拿着乌木镶银的大捧盒进来,卢慧娴用手帕包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看着丹若几个大丫鬟设椅子,见她们进来,就把手里的筷子递给丹若,说:“我去请老太太。” 还没出门,就见林黛玉和张凤娥一左一右扶了老太太进来,就笑道:“正说过去请老太太呢。” 北面一张楠木小方桌,摆的是老太太的斋菜,下面是一张八仙桌,东西两面各设了一张椅子。卢慧娴便拉了张凤娥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张凤娥十分推让,老太太便说:“今儿你是客,原该这么坐,”说着,又命丫鬟在张凤娥下首添了一张椅子,对卢慧娴说:“有念珠几个呢,你也坐下罢。”林黛玉就在张凤娥下首坐下。 “我知道老太太疼我,平日里也不得机会,今儿好容易伺候老太太一回,老太太还拦着,就不许我尽一尽心意?”卢慧娴连忙拦着,一边说着,一边就接过丹若手里的筷子,先是老太太,再是张凤娥和林黛玉。 屋里也就几个大丫鬟伺候着,卢慧娴立于案旁布让。寂然饭毕,各各就有小丫鬟捧了茶上来,老太太漱过口,便对卢慧娴说:“你去罢。” 张凤娥记着她奶嬷嬷何嬷嬷教的话,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不过,她家里的规矩倒不是如此,今见林家规矩竟与陈太太的行事一样,略有些诧异。终归不是自个儿家中,何况,即便是在自个儿家中,她也做不得主,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了漱盂过来,才知这是漱口用的,便漱了口,又有丫鬟端了水盥手。然后上了几样蜜饯,却并没有再上茶。 卢慧娴遂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儿,方扶着丫鬟的手去了。 一时,二门上来人说老爷和张老爷过来了,老太太本不欲见,看了一眼张凤娥,方才点了点头,说:“请进来罢。” 因进来的是长辈,林黛玉和张凤娥也没有避开,均起身相迎。 ------------ 19第十九章 修改 下了学,黛玉和张凤娥仍旧去了碧晶馆。 卢慧娴这里正要摆饭,见两人进来,笑道:“估摸着你们该下学了,赶紧坐罢,这就摆饭了。” 两人方坐下,立时便有小丫鬟端了水进来伺候二人盥手,黛玉便道:“今儿老太太怎么说?” 昨日,京里来了圣旨,调了林海入京,迁太子少师领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林家全家即将迁往京城,老太太便想回姑苏,林海和林珗兄妹几个劝了一回,老太太没应。 “早起我过去劝了一回,老太太虽没答应,却也没说不去的话。”卢慧娴也坐下来,由香螺丹若几个调停,又接着说:“晚些妹妹再去劝一回,老太太自然就应了。” 老太太的心思,除了黛玉,家里几个人心里都明白。怕是虑着自个儿年纪大了,死在了外面。 张凤娥心里却有另一层思量,她是老太太的侄孙女,与林家并无多大干系。当日她来,说的是伺候老太太。自然是老太太去哪里,她便是去哪里。恐怕,老太太是为了她,才不愿意去京城。毕竟,来年自己就十四了,还是要家去的。她祖父祖母健在,爹妈也在,万没有在别人家里出阁的道理。思及此,便生出回家的念头。 吃罢饭,说了会子闲话,二人便各自回去。 张凤娥回到梅园,先去见老太太。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几次欲要说,又未说。 这半年来,不说老太太面冷心热,待她极好,便是卢慧娴和林黛玉,任是哪个人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这会子,林家要去京城,老太太要回姑苏,她便求去,未免教人心寒。 老太太似没瞧见,说了会子话,便道了乏。张凤娥无法,只得满怀心事去了。 到底,老太太还是应了。 定的是出月初十二走。 卢慧娴早把上京的土仪礼品备齐,不过是些苏绣的各色物件,炕屏,椅搭,帕子,扇套等,送给哥儿的不过上好的笔墨纸砚,贾兰另备了金项圈长命锁等,再就是尺头,皆是有例可循。 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时,就见贾琏领着仆妇小厮并轿子车辆伺候,林府老宅众人反落在后面。 “姑父,一路辛苦了。”贾琏一见林海,便忙上前来拜见,与林珗林琰又是一番厮见。 “老太太一向可好?你老爷太太们可好?”林海虚扶了一把,便问起荣国府诸人。 贾琏道:“家里都好,就是老祖宗想林兄弟和林妹妹了,从收到姑父的信,便天天盼着,料着姑父这几日就要到了,天天催我过来守着。”说罢,又说:“姑父和表弟也乏了,不如先上轿,老太太妹妹们那里还有侄儿呢。” 贾琏并不知郑老太太是否随林海一家上了京,这话亦是打探,亦是显了他的礼数。 林海便道:“今儿罢了,老人家上了年纪,这一路又是船又是车的,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好。往后我们就在京里长住了,有的是时间。”说罢,又说:“家里还未安顿下来,你在老太太面前替我告个罪,明儿我再带他们兄妹过去给老太太磕头。” 听林海这意思,竟是要家去,贾琏忙说:“姑父十几年没回京了,家里少不得要好生收拾一番。老太太身上不舒泰,少不得请医服药,要茶要水的,怕也不便。再说,家里都预备下了,方才侄儿也已打发人回去了,这会子,怕是老祖宗正等着呢。” 若只是自个儿一家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海自是拒绝不来,可同行的还有郑老太太。郑老太太心高气傲,只一个小辈过来接,必定不肯去荣国府。 林海:“我们这一大家子七八口人,过去恐有不便。再说,我虽一直没回来,家里也留了老仆,凡事都是现成的。老太太跟前,我明儿过去再请罪。” 贾琏情知劝不了,只得应了,遂唤了一个小厮回去回话,自己则帮着林珗林琰调停,一路护送着回了林府。 林海则歇在城外的驿站,次日,去宫里谢恩回来,先去了崔家,隔日才去荣国府。贾母心中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崔家是林海的外祖家,便问起林珗兄妹几个。 “好容易进了京,怎么也不把他们兄妹带过来我瞧瞧。” 原因众人都知,贾敏过世不过一年,几个孩子自然要在家里守孝。林海也不解释,只连连赔罪,贾母责怪了几句也就作罢。 许家那边是两姨亲,自然不会等着林家上门。早先接到信,林家人还没到京城,帖子就已经递到了门房。 卢慧娴在孝中,不便见客,便只有许朗一个人过来。 门房上的人直接请了许朗去书房,恰好林珗和林琰两个也在。既然碰上了,也没那个必要特意避开。 几个人自是一番厮见,方才分宾主坐下,丫鬟奉上茶。 林珗因问:“刘先生几时走的?” 许朗道:“八月初三走的,”又说:“先生执意要去,我竟留不住。” 林琰便笑道:“那一日来长安时,便说恐怕只待得几月,果然,差了一个月,也就一年了。”说罢,就想起去年冬,他外祖母来信。 信里句句说刘先生的好宝玉的不好,然细细回味,却又是句句说刘先生的不是。当时看了他还气得不行,这会子想起,却又觉着好笑。想刘先生走时,口说去见识长安的繁华并只留几个月的话,过后想来,他是早已算定在贾府必不长远。可怜他外祖母一心念着要他三叔进京教导宝玉以维系两家的情谊,唯恐刘先生留在了家里,变着法的想要打发了去,却不知刘先生未必有留下的心。若不是老太太有这个念头,真心为宝玉前途计,或许真能留住刘先生。 刘先生在信里,对宝玉略有赞词。 当日刘先生从荣府离去后,便往城外各大寺庙逛了两日,许朗得了林珗的信,亲去接的人,并不知刘先生是先去了荣国府。 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待见面说过话,见其谈吐不俗,才未敢怠慢,及至到了家里,请教过两回学问,才越发觉出不凡来。 听言,便叹道:“只恨不能早些得见先生。” 林珗便说:“这也是缘分,先生原便是要游览天下名胜,那一年去寒山寺遇见,先生正为盘费发愁,我们因三叔要下场,正愁无人教导。机缘凑巧,这才请了他老人家家去。” 许朗笑道:“果然这样巧。” 回想起来,却真真只一个“巧”字才道得出来,不免感叹了一回,林珗又问:“不知先生可有留话,要去哪里?” 许朗笑道:“那时京里正变天,先生嫌冷,就说去闽南瞧一瞧,”说到这里,面露担忧之色,“这一去,怕是几年回不来,先生身边又无人伏侍,也不知怎么样。” 林珗林琰也是担心,却未敢露出来,少不得还劝了许朗一回。林海也是一叹,说:“回头家里有人往那边去,也打听打听,只不教他知道便好。” 许朗未去,崔懋父子也过来了。次日,贾赦贾政带着子侄过来拜访,再就是故交好友。这一闹,就闹了七八日,才算是消停下来。 林珗林琰两个则一心守制读书,别无二心,张凤娥和林黛玉两个也如在扬州一般无二,上午去学里,下午随妈妈习针线,或到卢慧娴屋里说话,或是姑嫂三个去老太太屋里坐会子。 卢慧娴却最不得闲。 京里这边的下人毕竟长久无主人压制,难免生出别样心思来,再有那些家生的小丫头小幺儿,自出生这里就没有主子,家里未免多疼了些,规矩自然就松泛了,倒是比平常人家的小姐公子还娇惯些儿。待林海一家人进京,送进来的竟没几个成用的,所幸他们带的人也不少,配上几个粗使即可。不然,这几日客来客往的,闹出笑话来,实在不成个体统。 这会子闲下来,少不得重新整顿整顿,该打发的打发了,只留几个能用的,除在庄子上重新选了些老实本分或是可用的上来,又重新买了一些,慢慢□着,也不至于青黄不接,要用人时无人可用。 林海得沐圣恩,歇了十五日,如此,也用去了十之七八,歇了两日,便每日上朝,散朝后,若是太子那边没有通传,就往翰林院去,无事则回家看书,抑或指点林珗林琰功课,比之从前,松散了不下十倍。 闲散下来,不免总要想起从前,贾敏的样貌,一颦一笑,日日萦绕心头,盘桓不去。 这一日下了朝,两处无事,遂出宫来。 张有才远远的看见他出来,远远地迎上去,问:“老爷是回去还是逛逛?” 林海这几日心里想贾敏想得厉害,于别的事儿上,越发的懒怠。张有才问起,不觉想起那一日贾敏说的话来——“替我好好活着”,心念一动,遂启步便往前走去,说:“去琉璃厂瞧一瞧。” 张有才见林海好容易有了几分兴致,连忙答应了,打发了小幺儿家去,才与那几个跟上去伺候。 走了一盏茶的样方,耳中渐闻人烟鼎沸之音,又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此种热闹埠盛,教人忘却此时乃是冬日里万物萧条的季节。 林海面容有几分松动,忽见前方一老翁扛着绑着稻草的竹竿,上面横七竖八插着二十来串糖葫芦。一时想起那一年刚有了林珗时,贾敏就馋这个,日日央着他买,被同僚们笑话了好一段时日。 那时只觉尴尬,却又不忍拒绝娇妻,只得日日变着法子好藏起来,到了家里,偏又拿在手里才往内院去。 其实可以叫厨房做的,也比外面的干净,却不知那会子是怎么想的,他也没想起,贾敏竟也未想到,她身边的嬷嬷竟然也未有一个提醒的。 这会子想起,却又别有一番情思。 眼见着那老翁走远,林海忙喊了一声,便有小幺儿追上去喊住那老翁买了一串回来。林海见他苦着脸,便想,当年他买糖葫芦时怕也是这个样方,遂笑着说:“我自己来。” 张有才便瞪了那小厮一眼,上前说:“他们年纪小,又淘气贪玩,别不仔细弄脏了,还是我替老爷拿着罢?” 情知他是误以为这是买给黛玉的,也不说破,只摆了摆手,说:“不必。”伸手便拿在手里,仔细瞧了一回,一串五个红果,外面挂了糖,红艳艳的十分惹人垂涎,包了一张乳白色半透明的糯米纸,和从前并无两样。 贾敏还哄他吃了一回,酸得他眼都睁不开,贾敏却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她怎么就这么爱吃。 一路上不时有人往这边看,林海也不在意。到了琉璃厂,抬眼望去,外面摆摊的不算,各处铺面叫的名儿不是什么斋就是什么轩,再要么是什么堂。这话也是贾敏说的,十分不以为意的样子。想一回,就笑一回。随意拐进最近的一家,名字就叫集雅轩。 掌柜的白白胖胖,天生一张笑脸,见人三分笑。见林海身边跟着几个随从,衣着不俗,手里却拿着一串儿糖葫芦,忙迎上来,笑着打躬作揖,也不见外,指着糖葫芦就问:“买给女公子的?” 林海不想他上来不问看什么东西,却问这个,愣了一下,方点了点头,那掌柜的又说:“我家里那一个也是喜欢,每日必得买一个回去才不闹我。” ------------ 20第二十章 听掌柜的这么一问,林海便想起黛玉来,这些时天冷,不敢叫她出来,竟已有两日未见了。此时掌柜的说起他的女儿,不自觉地仔细听了,又问:“几岁了?”掌柜的说了,却很知趣的没反问林海,林海也没注意,听了就说:“这个年纪正该是淘气的时候。” 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各处,只见各色古玩,玲琅满目,墙角却有一梅花高几,上面放了一盆兰草,疏疏的几株,纤长的叶子由高处错落有致地垂下来,优雅娴静,一如贾敏。 林海不禁看痴了。 那掌柜的应了个是,见林海瞧屋里的东西,便不再说话,只仔细注意着,见林海看向一处移不开眼,只当有了生意,心里一喜,顺着目光瞧去,却是那一盆兰花。不免有些得意,只因那梅花高几是前朝遗物,空着放在那里又不像样子,才抱了一盆摆着。因有这一盆兰花,倒平添了几分雅味。有人奉承几句,他就当了真,只当林海也是看中这一处。 张有才悄悄地拉了一下林海的衣襟,林海方醒悟过来,抬手便指了那兰花问道:“这个卖是不卖?” 那掌柜的也料不到林海会到这里来买这一盆极常见的兰草,只当他是问那梅花高几,因说:“卖,怎么不卖?”说罢,便又细细说起这高几的出处来历,几样好处,又是如何艰难才得的。 林海听了好笑,恍然想起他问得不妥,怪到人家误会了。又见他这样热心肠,就不忍说不买。况他本是无事出来逛的,见他说得有趣,也生出几分兴致。 最后出来,那梅花高几自是没买,到底买了一本书。林海想着那一盆兰草,也没得心思,就没再往别处逛去。且天也变了,起了风,更兼太阳也没了。 张有才便说:“原没想着天就变了,老爷不妨过去那边茶楼吃一碗茶,轿子也该过来了。” 林海点了点头,说:“又抬轿子来做什么?把马牵来就是。” 张有才便劝道:“风太大了,骑马哪里有轿子暖和?”又说:“老爷该顾惜着身子,这样大的风,一路吹回去,别说老爷,就是我们也擎受不住。”林海方点了头。 不说林海回去后,对房里的几盆兰花越发的上心,到了第二年春上,又亲往坊市寻访各色兰花。林珗兄妹几个也只当他是因贾敏而移情兰花,自不拦阻,且喜林海又有了精神,平日里也与林海探讨一番哪样花该如何养,及至慢慢堆砌了一个真正的兰草堂。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卢慧娴忙完,想要几日闲时又是冬至,待冬至一过,便是年下了,越发的忙得脚不沾地。 林珗几个身上有孝,不好出门,只遣家中仆妇送了年礼去。别人知他们家里情形,自不见怪,只说他们知礼。 初八时,贾母打发人接了一回黛玉,黛玉自不肯去,只说在家守制读书,使人送了一卷亲手抄的经书过去,贾母也无可奈何。 春去秋来,便是一个寒暑。 这一年秋天的大比,林琰便错过了,崔懋和许朗两个进了场,不想崔懋落榜,许朗又中了,是第八十七名。 隔年正月里,林珗兄妹几个行了除服礼,自然要先往荣国府去。 林海原没打算过去,只是贾母事先递了话过来,叫全家人都去。 这一日,正好变天,乌云密布,似要下雪的样方。 贾赦贾政两个在侧门前相迎,林海林珗林琰父子三个忙下了马,林珗林琰上前打千儿问好,贾赦倒还罢了,贾政犹爱读书之人,忙上前亲自拉了二人起来,上下打量着,一连道了几声好。卢慧娴领了张凤娥和林黛玉也下了轿行礼,贾政也是欢喜,略叙了两句,贾赦贾政便领了众人进门。 门内已有几顶小轿候着,丫头们扶着卢慧娴几个上了轿子。又有一盏茶的时间,轿子在一垂花门前落下,邢王二位夫人并李纨王熙凤妯娌两个正候着,见来了,忙迎上去。也不用婆子,王熙凤亲上前打起轿帘。卢慧娴见她装束,忖度是王熙凤,便不肯要她伺候,自下了轿,笑道:“怎么好劳动嫂子。” 卢慧娴之后是张凤娥,黛玉在最后头,见之,两人便上前问好。“说这话就外道了,”王熙凤说罢,便迎上两步拉了她姐妹二人的手,问:“这个是张妹妹罢?这个是林妹妹罢?”问一回,又说:“赶紧进去罢,老太太正等着呢。”一面让了贾赦贾政和林海以及林珗林琰进去。 王熙凤扶着林黛玉,李纨便上前扶了张凤娥,一行人跟在后面也进了垂花门。 门前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她们来了,一行人迎上来,一行人一面打帘子一面往里通传:“大老爷二老爷姑老爷林大爷林二爷林大奶奶林姑娘张姑娘来了。” 林海等人进门,只见两个人扶着贾母迎上来,林珗林琰忙上前见礼,被他外祖母一把拉住,“我的儿,都长这门大了。”说罢,便大哭起来,“心肝儿肉”的乱叫。底下之人劝了一回,林海方行了子侄礼,林珗兄妹几个方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忙叫起,拉着黛玉到身前,因问林海:“这便是玉儿罢,和她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思及贾敏,贾母又伤感起来,“我这些女孩儿,只她一个最得我的心意,又孝顺知礼,我也最疼她。今一旦先我而亡,竟不得见面。”说着,又大哭起来。众人忙相劝,方才略略止住。 贾母又说:“如今好容易团圆,正该高兴,我又提这些个做什么?”看见两个已经成人的外孙,又高兴起来,令黛玉在身边坐下,又拉着林珗说:“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当年才多大点的孩子,”贾母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比划着给林海等人看,一边说:“如今都娶媳妇了。”说到这里,想起卢慧娴来,因问:“你媳妇呢?” 卢慧娴忙上前,贾母拉着打量了一回,再瞧一回林珗,端的是一对璧人,遂点头笑着一连道了几声好,转过头去看着王熙凤说:“把你比下去了。” 王熙凤笑着说:“老太太见了外孙媳妇,眼里哪里还有我们?” 贾母笑骂了几句,又招了林琰到跟前,说:“都长这门大了,听说已经进学了。”林琰应了个是,贾母又说:“这次来,就多陪我老婆子几天。”说着,又把宝玉拉到跟前,看着眼前并排站着的二人,贾母越发的高兴,道:“你们兄弟要和睦相处。”两人自是应了。 最后叫了张凤娥到跟前,笑着赞了两句,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卢慧娴说了,贾母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笑得越发的和蔼,又问名字,张凤娥说了。 老太太便笑了起来,指着王熙凤说:“我们家里也有个凤丫头。” 在家里时,卢慧娴便给黛玉和张凤娥说过贾府诸人。张凤娥知她是大房长媳,又是二太太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却住在二房这边,帮着二太太打理内务,是贾母身边得意之人。 张凤娥到底还是少了些见识,头次进这等公府门第,虽不至于失了本心,仍有些局促。见贾母把她和王熙凤放在一起比对,下意识地便摆手说:“不敢。” 王熙凤却上前携了张凤娥的手,打量一回,说:“到了这里只当是自个儿家里,不要外道。” 贾母又令王熙凤妯娌两个领着宝玉和三春与林海行礼,林海照旧问了两句,各个夸赞一回便作罢,几个小辈自也有一番厮见,方才各自落座。 当下茶果奉上,王熙凤亲自布让。 说了一回闲话,因知道贾赦贾政有事与林海说,贾母便笑说:“你们要考校学问自去别处,别在我这里。”林珗林琰自是跟着,贾母本欲留宝玉在身边,因立意要林珗林琰兄弟成为宝玉的臂膀,自然想三人好好相处,便命宝玉也一并去了。 屋内众人送至垂花门前方回转,重新落座,邢夫人便说:“瞧这几个孩子,说不是兄弟,都没人信。” 听了这话,贾母十分受用,道:“嫡嫡亲的姑舅老表,怎么不是兄弟?” 邢夫人讪笑道:“瞧我这张嘴,连话也不会说了。”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 黛玉道:“我自来如此,大夫都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只教好生养着,平日多注意饮食,慢慢也就好了,这几年已是好多了。” 王熙凤便问:“如今吃什么药?” 黛玉摇头道:“都不教吃药。” 贾母便说:“这如何使得?早些治好了,你也少受些罪。”一面就命王熙凤道:“快拿了我的帖子,请王供奉过来,给你林妹妹瞧一瞧,看他是怎么说,该吃药还是得吃药。 ------------ 21已修 做外祖母的关心外孙女自然无错,但也该有个限度。林黛玉的父兄都在,若真请了太医过来,教外人知道了,只当这做父兄的不管女儿妹妹的死活,往后林海父子如何做人?何况,还有卢慧娴这个做嫂子的在跟前呢,岂不是当面打她的脸,说她欺小姑年幼么?这是什么好名声?恐怕传出去,还要连累自家姐妹,连卢太太也要受责难。 贾母这般做,虽有些失礼,因是对外孙女的一片关爱之情,也在情理当中。 王熙凤想通其中关节,便笑着说:“老太太也是心急了,这会子我们不吃饭,别人也要吃饭。”说罢,又笑道:“林妹妹这一来,老祖宗眼里就没了别人。这一早上起来,我连一口水都没喝上,指望着到了老祖宗这里,老祖宗能疼惜一二也歇会子,这连凳子还没摸着,就又要打发我去办事。我也不在这里讨老祖宗的嫌,赶紧离了这里才是正经。”一席话说得屋内众人大笑不止。 “这猴儿。”贾母笑骂了一句,顺势揭过,不再提请太医的话。 卢慧娴挽留了几句,王熙凤因要安顿中午的宴席,略说了几句闲话,便去了。 中饭后,贾母留了一众孙女说话,连中觉也没歇。 卢慧娴因管着家,不好在外歇夜,瞧着时辰,便要告辞。王熙凤连忙挽留,道:“这是怎么说的,老祖宗盼了两年,好容易把你们盼来了,这才见了面,可不许说走的话,仔细老太太生气。” 卢慧娴忙陪不是,说:“我何曾不想多顽两日,只是家里离不得人。” 贾母哼了一声,道:“你回去也就罢了,林丫头和张丫头得留下。来京里也有两年了,我竟是第一回见,原先为她娘守孝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能出门,怎么也得多陪我老婆子几日。” 张凤娥和林黛玉忙笑着说:“我们包袱都拿来了,难不成老太太要撵我们回去?”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贾母倒是想留林珗林琰两兄弟,只因两个要读书耽误不得,尤其是林珗,今年要参加春闱,这眼瞧着就到了。 吃罢晚饭,王熙凤因问怎么安置,又说:“知道林妹妹和张妹妹要来,旁边的跨院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原还预备了娴丫头的屋子,只她又回去了。” 贾母便说:“也罢,她们姐妹住倒也宽敞。”又说:“南边不比我们这里,她们又是头一回来家里,你经心些儿。但凡受了一丝半点儿委屈,我可不依你。” “这还消老祖宗吩咐?”说罢,王熙凤又与张凤娥和黛玉两个说:“在这里只当是自个儿家里,不要外道。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忽而宝玉说:“许久没见云妹妹了,不若接了她过来,正好张姐姐和林妹妹也在。”便闹着贾母立时去接。 贾母笑着点头道:“是了,倒是把她忘了,”一时又说:“今儿天晚了,明儿一早就去接。”王熙凤答应着自去调停。 黛玉身边伺候的仍旧是红绡和香橙并她奶嬷嬷苏嬷嬷,张凤娥带的则是老太太给的一个名叫琉璃的二等丫头和她从家里带来的叶儿并一个教养嬷嬷。 几个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了很是满意,说:“你嫂子是个周到的,未免太仔细了些,到了家里,还怕少了人伺候不成?”说罢,仍旧把身边两个二等丫鬟给了二人使唤。 这边极小,不过小小六间房,三明三暗。黛玉仍旧是一个人睡,苏嬷嬷和鹦哥红绡三个在外面陪侍。 因不是自个儿家里,黛玉怎么也睡不着,至三更尽方才渐次睡去。睡了不过一个更次,便醒了。 对于黛玉的习惯,红绡极为熟悉,里边黛玉还未醒,她便醒了,听见里面有动静,忙披衣起身。鹦哥惯伺候人,红绡起身,她便也醒了。听见屋里有动静,知道是黛玉醒了,忙按了红绡,说:“你歇着,我伺候姑娘。” 因是作客,红绡便不与她争,由着她进了屋里,自仔细穿好衣裳,去外面要了水洗漱。 晚上没睡好,头昏昏沉沉的,却没有睡意。遂起身撩了花帐,黛玉看了眼窗户,透过窗屉,窗纸上已有光亮,遂问道:“什么时辰了?” 鹦哥忙从熏笼上拿了袄子替黛玉披上,一面说道:“卯正了,还早着呢,姑娘再躺会子。” 黛玉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也睡不着。”说罢,便要掀被起身。 鹦哥忙按住黛玉的手,说:“姑娘先躺着,我去拿衣裳,仔细冻着了。” 苏嬷嬷穿了衣裳进来,见黛玉拥被坐在床上,遂上前拿了一个枕头围在黛玉身后,扶着黛玉靠着,道:“姑娘也太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了。” 知昨儿黛玉未曾好睡,眼睛底下都青了,很是心疼,遂喊了红绡一声,道:“泡些茶叶子来。” “姑娘要吃茶?是我疏忽了,”鹦哥拿了衣裳进来,说:“茶已经沏了,红绡去洗了,我给姑娘端进来。”恰红绡提了水进来,听言,就说:“还是我来罢,”说罢,没去端茶,反从衣袖中拿出两个系成疙瘩的帕子出来,说:“昨儿姑娘闹了半晚上,我料着就要这个,赶着包了两个。” 鹦哥不知两人打什么机锋,却也不言语。见苏嬷嬷坐在床边不走,似等着衣裳,便把衣裳递给苏嬷嬷。苏嬷嬷接过,闻着没有熏香味儿,知鹦哥把自己昨儿的交代放在了心上,暗暗点了点头,便伺候黛玉穿衣。 黛玉却从苏嬷嬷手里拿过衣裳,说:“妈妈去梳洗罢,我自个儿来。”苏嬷嬷笑着没说什么,只一件一件递给黛玉。那边鹦哥瞧见,暗暗惊讶,想是林家的规矩,竟与家里千差万别。面上却不显,低了头,等苏嬷嬷伸手,便递上一件衣裳,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未说。 待黛玉穿好衣裳,红绡已兑好了水,伺候黛玉净了面,才说:“茶叶包已经好了,姑娘躺下罢。” 那面鹦哥正要叠被铺床,苏嬷嬷正与她说:“先放着罢。”听见红绡的话,才略微有些明白。 黛玉依言躺下,红绡就把那个疙瘩敷在黛玉的眼睛上。紫鹃往桌子上瞧了一眼,方才明白何谓泡茶。不过,却又更糊涂了,便问:“这是做什么?” 红绡便指了指黛玉的眼睛,笑道:“用这茶叶子敷一炷香的时间,就看不出来了。” “原是如此,我们这边不曾听说过,想是南边的法子。”鹦哥说着,手上也不空闲,收拾着东西。苏嬷嬷见黛玉这里有红绡和这鹦哥,便自出去梳洗。 不多会子,张凤娥便过来了,香橙还晚了一步。黛玉听见说话声,知道是张凤娥来了,也不起身,闭着眼问道:“姐姐怎么起这么早?” “你还是这样,换一个地方就睡不好。”张凤娥笑着打趣黛玉,说着,便在床边坐下。又说:“醒了睡不着就起了。”鹦哥见她们姐妹主仆有说有笑,也不去凑趣,自出去倒水。 甫一出来,就瞧见云雀从对面屋子里出来,不由朝屋里努了努嘴儿,走近了低声说道:“你也近不得身?” 云雀撇了撇嘴,讥讽道:“人家用惯了的,哪里瞧得上咱们?” ------------ 22第二十二章 鹦哥待要说什么,就听屋子外面悄悄问道:“鹦哥妹妹在么?”两人忙出来,见是袭人,云雀笑问道:“只认得她,就不认得我?难道我和你不好?” “你这张嘴,咱们一起长大的,你还计较这个?若是她喊你,我也这么着,看你怎么说,”鹦哥拍了她一下,又问袭人,道:“这一大清早,你怎么有时间过来?” 袭人摇了摇头,说:“你还不知道我们那一位?惦记着张姑娘和林姑娘,怕不习惯,醒来衣裳都没穿,巴巴儿地打发我过来。”说罢,又问道:“张姑娘林姑娘可起了?昨儿睡得可好?” 鹦哥道:“也是才起身。” 正说着,屋里张凤娥问道:“外面谁说话呢?” 鹦哥便把盆给了一旁的小丫鬟,自撩了帘子,说:“是宝玉屋里的袭人姐姐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让了袭人进去。 黛玉已起身,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穿银红小袄青绸掐牙背心模样温柔的丫头走进来。让了座,鹦哥去倒茶,香橙伺候黛玉梳头。袭人不肯坐,说:“姑娘这里梳洗,我就不坐了,宝二爷立等着我回话呢。” 张凤娥黛玉两个便要起身,袭人忙按住,说:“姑娘快别起身,叫我怎么好意思。”又说了几句话,鹦哥送到门前,方才回转身,说:“袭人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不过给了宝玉使。” 贾府的规矩,伺候过长辈的,比年轻的主子还体面些儿。原黛玉还奇怪,鹦哥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在府里,也只有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当得起她一声姐姐。可袭人分明是宝玉的丫鬟,这就有些不通。 黛玉方才还疑惑,闻言,方悟过来,道:“原是如此,我说呢。”红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鹦哥一眼,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单看这份眼力,便与别人不同。 黛玉装扮好,与张凤娥两个商量着去贾母房里,就听外面丫鬟唱道:“姑娘们来了。”两人忙起身相迎。 “正要过去呢,你们就来了。”张凤娥林黛玉两个忙着让座让茶。 “不知你们起了没,就过来瞧一瞧。”迎春寡言,惜春清冷,况年纪小,唯独探春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行事爽朗大方。 姊妹几个略说了几句,便结伴去了老太太房里。宝玉猴在贾母身旁,叽叽咕咕说些什么。见林黛玉几个进来,忙离了贾母,迎上来问了一圈,方才凑到黛玉跟前,不过问些丫头们好不好、晚上睡得好不好、有什么想吃的、什么想玩的云云。 黛玉平日在家里见惯了如林海林珗一般温润如玉的男子,或如林琰一般古怪精灵的男子,实在是看不惯宝玉这样□岁了还在內纬厮混的。一则是做客,二则,这宝玉虽顽劣不堪,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有心不理他,又于心不忍。少不得忍耐着,宝玉问一句,便回一句,竟是半句话也不肯多说。 那宝玉也看不出来,见黛玉理他,越发的无所顾忌。众姊妹见过贾母,各自落座,宝玉便挨着黛玉坐了。絮絮叨叨地问黛玉在家日常做些什么,听黛玉说每日早起要上学,遂问念什么书。 黛玉因说:“《四书》刚学完。” 宝玉叹道:“这也罢了。” 黛玉见他这话大有不通,与他之前言行也多有不符,遂问:“可有说法?” 宝云便说:“这天下的①38看書网》,多是杜撰的,不读也罢,没得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黛玉听了好笑,只不好说得。遂只是笑,不说话。 宝玉又问:“妹妹可有玉?” 黛玉略一想,便知他因自己有那块胎胞里带出来的玉,所以才问别人,遂觉无趣。只作不懂,把压裙角的白玉环拿给他看,笑问道:“这个不是?”宝玉一愣,想要说他问的不是这等俗物,待要说又说不出口,一张脸涨得通红。又觉这神仙似的林妹妹竟如此蠢笨,不觉可惜,那亲近之心便去了六七分。 有婆子送捧盒进来,三春姊妹起身邀黛玉宝玉和张凤娥,宝玉便忙起身,说:“林妹妹怕是饿了罢。” 正好那边贾母也喊黛玉和张凤娥宝玉,几个便忙起身过去。 一时饭毕,茶还未上,宝玉便央着贾母去接史湘云。贾母被他闹得不行,便指着王熙凤说:“你问她去,我老婆子又不管事,你闹我,我也没得法子。”宝玉听了,果然就离了贾母去央王熙凤。 听言,王熙凤大呼冤枉,道:“老太太这话不公,我年纪轻,大事上还得老太太太太们拿主意呢,老太太可别想偷懒儿。”笑语嗔怪之间,既奉承了老太太,也没落下邢王二位夫人,又愉悦了众人。八面玲珑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林黛玉年纪尚小,虽听出王熙凤这话取巧,既讨好老太太,也未曾落下不在这里的邢夫人和王夫人,不过听过也就抛之脑后。张凤娥却是有心之人,把这话仔细记在心里,过后又翻来覆去细细琢磨了个透。 贾宝玉是贾母的心尖子,王熙凤要奉承老太太,少不得要哄得他高兴。昨儿回去之后,便吩咐平儿安排下去了。 宝玉一揖未下去,王熙凤便拉起他,仍旧送还至贾母身边,道:“你急什么,云妹妹怎么也要吃了饭才得过来。我已经打发人去了,你陪着老祖宗说会子话,只怕就来了。”又陪着说笑了几句,自回去吃早饭。 娘几个正说笑,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两个过来了,贾母便叫了张凤娥和林黛玉两个上前见礼,薛姨妈一把拉住二人,不让二人拜下去,说:“好孩子,不用多礼。”张凤娥和林黛玉自不会当真,仍旧行了礼,薛姨妈便吩咐丫鬟奉上尺头,一边笑与贾母说:“姑太太教得好。”又与两人说:“你宝姐姐虽拙,做伴亦可。”两人均应了。 贾敏是贾母养大的,称赞贾敏家教好,其实就是称赞贾母家教好,贾母自是高兴,谦虚一回,又赞了宝钗两句。 林黛玉细细打量着薛宝钗,肌肤丰泽,丹唇翠眉,眼若水杏,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不同于迎春的沉默,却一样的温柔可亲,没有探春的神采飞扬,文华内敛,一样的令人见之难忘。 那面薛宝钗已走过来,道:“张姐姐好,林妹妹好。” 张凤娥和林黛玉一个喊薛妹妹一个喊薛姐姐,宝玉和三春也围上来,几个自又是一番厮见。 “听丫头说姐姐身上不好,我前几日也是吹了风染了寒气,老祖宗不许我出门,也没去瞧姐姐,我打发人送的药姐姐可吃了?如今可大好了?”自前年三月薛姨妈一家投奔而来,就安置在梨香院。日常薛宝钗也时常和她母亲进来给贾母请安,她又素来待人和气,宝玉又是个喜好颜色的,两年耳鬓厮磨,待她自然又不与自家姐妹同。几日没见宝钗,见她来了,忙迎上去问好。 “多谢你挂心惦记着,不过是着了风,吃两帖药就好了,还劳烦你特特送了药过来。我吃了,觉着比家里配的要好。昨儿本是要过来的,偏家里出了点事脱不开身。”说罢,又拉了黛玉的手说:“改日再过去给姑丈赔不是。” 黛玉还未说话,宝玉便说:“姑丈最是通情达理,自不会怪罪,宝姐姐不必放在心上。”又问薛蟠。 黛玉因不喜宝玉聒噪,见他们两个说得好,便与张凤娥两个挨着迎春坐下。 贾母因要斗牌,算上鸳鸯,王熙凤不在,就差一个人,便喊了张凤娥过去,因问:“会抹牌?” 张凤娥摇头道:“不会。”她是真不会,从前在家里每日里针线活计做不完,哪里有时间顽。后来去了林家,老太太成日念经,卢氏黛玉两个守孝,谁肯玩闹?何况,每日读书写字作画习琴还忙不过来呢。 薛姨妈便笑着说:“极容易的。”不由分说拉了张凤娥坐下,又喊薛宝钗,“你看着你张姐姐些儿。”一面又和蔼地与张凤娥说:“不过是一家人玩,只当是陪老太太了。” 那面贾母正吩咐鸳鸯,“去拿两吊钱来。” 鸳鸯知道是拿给张凤娥的,见贾母高兴,便说:“老太太也赏我一串儿。” 一语未完,就被琉璃拉住,回头就见她拿了一串钱并几个银锞子出来,放在张凤娥跟前,张凤娥也说:“姐姐且不必忙,等这些个输了再求老太太怜惜。” 贾母笑道:“这孩子,实诚过了头。”又佯怒道:“快收起来,一家子玩笑,不过添个彩头,哪里要用你的钱?”张凤娥只是推辞,贾母料着,她必是因自己姓张不姓林,不是自家正经亲戚,不肯丢了自家体面,遂应了。 薛姨妈便笑着说:“这么多钱,该怎样输才输得完。” 贾母便笑骂道:“你一个长辈,不说送些钱给孩子们买胭脂,还想着赢她的钱,”又与张凤娥说:“咱们今儿就赢你姨妈的钱,”看到宝钗,又笑道:“这还有一个细作呢。” 宝钗便道:“都说新手赢钱,我倒是想帮着我妈,只怕也挡不住张姐姐的火气。” 正说着,就听王熙凤在门外面说:“老祖宗又在哄谁的钱呢?” ------------ 23第二十三章 听见王熙凤的声音,薛姨妈因笑道:“送钱的来了。” 贾母笑骂道:“也只有这个猴儿,没大没小的,连我也敢编排。”说着,众人都笑起来。 见王熙凤进来,鸳鸯拊掌笑道:“二奶奶可算是来了。” 贾母也指着她说:“今儿你妹妹陪我们顽,你可不许赢她的钱。”又叫了林黛玉到身边,说:“人老了眼神不行,你帮我看着牌,别叫人哄了去。”又指了鸳鸯给薛姨妈看牌,独独漏了王熙凤。 熙凤遂说道:“我就说该晚些过来,这不,老祖宗姨妈正等着人送钱呢,我却巴巴的上赶着来。”一时平儿想起熙凤出门时忘了带钱,亲自拿了一吊钱过来,王熙凤见了就说:“这是怕我输得不够多,又送这么些来。如此,你也不必放我跟前了,只管分好了给老太太姨妈和张妹妹送去,省了多少事。” 一语说得众人又大笑起来。 宝玉因没了薛宝钗,林黛玉和张凤娥两个也过来了,便也过来,因见王熙凤身后无人,便说:“我替凤姐姐看牌。” 屋里众人又是一阵好笑,王熙凤笑骂道:“我可不敢教你看。” 独宝钗和黛玉心里明白,探春因问:“这是怎么说?” 王熙凤先是看了一眼宝玉,然后看一眼贾母,也不说话,旁人又哪里有不明白的。 “不识好人心,”贾母笑骂了一句,便招手喊宝玉到自己身边,劝慰了几句,又骂熙凤,道:“活该她输钱。” 次日一早,林府便遣了两个媳妇过来接她们姐妹。 原是说好了的,早起,两个去贾母房中前,便吩咐丫鬟悄悄儿地收拾东西。陪着贾母吃了早饭,又说了会儿闲话,便有丫鬟进来回说林府来了两个媳妇。贾母忖度是过来接林黛玉和张凤娥的,便说请进来。 一时进来两个干净利落的年轻媳妇子,张凤娥和林黛玉看了,都笑着问好,道:“怎么是你们过来了?这几日家里忙乱,娴姐姐身边岂能少得了你们?” 吴亮家里的便说:“家里左不过那么些事儿,早些晚些并不妨碍,倒是姑娘们这里马虎不得。原奶奶是要亲自过来接姑娘们的,偏昨儿许大奶奶下了帖子,奶奶离不开。” 这里贾母听了,自是舍不得,因说:“好容易见着,我再是舍不得,你们且回去,说给珗儿媳妇听,就说我说的,林丫头和张丫头再陪我几日,到时候叫她琏二嫂子送回去。” 吴亮家里的和钟良材家里的不好说什么,黛玉遂说:“原是说好了的,今儿必是要回去的。也有三四日未上学了,耽误了好些功课,妈妈们也要说的。” 这几日在贾府中,说话走路,无一不得仔细,甫一见了吴亮家里的和钟良材家里的,黛玉和张凤娥俱是一喜,把旁的都丢到了一边,一心惦记着家去。 听言,贾母便有些不悦,到底不是养在跟前的,与自己不亲,心便淡了几分,遂笑道:“可见得是不与我亲了。” 黛玉这才想起这话有些不妥,一时急得面红耳赤,眼中泪光点点,吴亮家里的看见,忙说:“怎么不与老太太亲?那年来,从上船就念叨老太太,只是不得见。前两日说要过来,喜得什么似的,为这个,我们老太太还喝了好大一壶醋呢。只因那一日过来,我们老太太还未大安,姑娘又最是孝顺的,只怕心里惦记着也是有的。” 知是情面话,到底圆了体面,贾母道:“不必你说,我也知道,她娘向来孝顺,我这玉儿啊,随了她娘。” 如今他们兄妹方出孝,连着就有两桩事,第一便是林珗春闱,第二便是林珗和卢慧娴圆房,且兼几家至亲要见,何况,她们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好在别人家里长住的道理。贾母摩挲了黛玉半日,方才放了她姐妹二人回去。 二人回来,便去老太太屋里请安。 老太太正在佛堂念经,木鱼打了帘子请二人进来,念珠倒茶,一边说:“老太太一会子就完,两位姑娘略等一等。” “无妨。”两人坐下,知老太太身边只她们两个伺候,又说:“你们自去忙,这是在家里,还怕我们委屈了自己个儿不成?” 红绡琉璃也说:“还有我们呢。” 木鱼答应着便去了佛堂,念珠又捧了几碟子蜜饯果脯过来,说:“横竖就在左近,老太太念经时又不喜人多,只怕我们两个都去了,老太太反而嫌我们扰了菩萨,我就在这里和姑娘们说说话儿,里边有木鱼呢。” 正说着,老太太便扶了木鱼的手出来,林黛玉和张凤娥忙起身迎上去,一边一个替了木鱼。 张凤娥嗔道:“老太太可大好了?虽说近两年身子好些了,也该多保养,平日多歇息,怎么又去佛堂?” 黛玉也跟着笑道:“佛祖慈悲,老太太心诚,平日里香火也未曾断过,功课少做一两回,想必菩萨也不会怪罪。” 老太太见了她们姐妹两个,脸上方有了笑意。闻言,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不过念一卷经,哪里就累着了?”因见两人穿的是出门的衣裳,又问:“可是才回来?” 两人均应了个是,老太太便说:“才许大奶奶领着哥儿来了一趟,因我不耐烦见客,就去了你嫂子那边,你们也过去罢。” 毕竟是来了客,又是卢慧娴的大姐,自然要见。两人只恐老太太这里孤单,便不肯走,挨着问了些饮食上的事。老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好笑,便撵二人,两个这才辞了老太太,各自回房换衣裳。 张凤娥仍旧随老太太住,林黛玉则另有院子。张凤娥换了衣裳,便带着琉璃先去了林黛玉处,两个合在一处一起去卢慧娴房里。 方进院子,就见门前围坐着好些个婆子丫头,海棠正揭了帘子要出来,看见门前来了一群人,定睛一看,却是黛玉和张凤娥两个,忙扭头向屋里说:“姑娘们来了。”说罢,便放了帘子也迎上去,“才来人说去了老太太那里,只当要陪着老太太用了中饭才过来,正要去问,没想就来了。” 张凤娥便问:“说是家里来了贵客?” 海棠道:“是许大奶奶,原大奶奶说今儿接了姑娘们回来,过两日就过去给许太太请安,偏许大奶奶等不急,带着哥儿先过来了。” 一行人说着,便进了屋里。林黛玉便见一个和卢慧娴有六七分相像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迎上来,便知是许大奶奶了。黛玉与卢慧娴亲厚,素日便常听卢慧娴提起,知她们姐妹感情好,便随了卢慧娴,忙喊姐姐。 许大奶奶果然高兴,又听张凤娥喊大奶奶,便知她是顾忌自己的身份,遂携了她的手,嗔道:“可见是亲疏有别,”一时指了卢慧娴说:“怎么喊她姐姐,就不喊我姐姐,我们就不是一个娘养的不成?”张凤娥红了脸连声赔不是,又喊了几声姐姐,许大奶奶方作罢。 丫头拿了两个乌木镶银的匣子上来,许大奶奶说:“几样小东西,留着赏丫头罢。”竟比贾母和邢王二位夫人这正经的外祖母舅母的见面礼还要贵重些儿。 两人笑着行礼道谢,口说“偏了大姐姐的好东西”,见两人不客套,许大奶奶反而越发的高兴,说:“什么好东西?就怕你们不喜欢。”便唤奶嬷嬷抱了许景过来给二人磕头。 许景不过三四岁,一身宝蓝的衣裤,项上带着金项圈并记名锁和平安符,眉清目秀,粉团儿似的,见着人也不认生,他母亲说什么便应什么。他奶嬷嬷扶着作了揖,又唤姨妈。 贾兰也是一样的年纪,因是遗腹子,并不得贾母王夫人喜欢。李纨守寡,枯槁似的一个人,那孩子竟也老成得紧,不似许景这般淘气惹人疼爱。 张凤娥林黛玉两个欢喜得不行,连忙拦住,陪着在榻上玩闹,拿了果子点心哄他叫人。许景一概不论,让叫人就叫,他也不糊涂,叫一声必得得一样东西方才再肯开口,更是惹得众人喜欢得不行。 一连叫了有十来声姨妈,卢慧娴因劝道:“他多大点的孩子,可再吃不下了,你们也消停会子。”二人始才见一碟子点心已去了十之四五,顿觉羞愧,红了脸不好说话。 卢慧姗便说:“他怪着呢,不是谁递他东西他都要,也是喜欢你们才肯吃你们递的东西,日常他吃得也多,又淘气,闹将会子,又闹着要吃。你们别瞧着他这会子吃得多,到了吃饭的时候,还要吃小半碗饭呢。” 一语未了,那边许景便闹着要下榻,他奶嬷嬷拦不住,只好抱了他到地上。脚才沾地,许景便抬了脚跑向多宝阁,奶嬷嬷虽防着,仍教他跑开了,一时急得乱喊。 张凤娥和黛玉两个原就在一旁看着他,见此,也吓得不行,两个把平日学的规矩丢到了爪哇国里,急急地和奶嬷嬷一道追了上去,一个喊“景哥儿,仔细脚下”,一个喊“景哥儿,慢些,看摔着了”。一时屋里除卢氏姐妹两个坐着闲话,其余众人无不围着许景打转。 只听得屋里一阵嘈杂声,无一不是说“这个不能拿”“那个不能吃”,越是如此,许景便越是兴头,越发的要拿到手里过一遍凑到嘴里啃一口才作罢。一众人等是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打更是打不得,拦了这个又拦不下那个,遮了这一样又露了那一样,闹了个人仰马翻,一屋子的人竟是首尾顾不得。 卢慧娴看着也不觉闹腾,只是欢喜,与她姐姐闲话道:“景哥儿在家里也这么着?” 卢慧姗横了她一眼,道:“在家里有我们老太太太太在,在这里有你们几个,谁还能管他,可不是也这么着么?” 卢慧娴便笑道:“这样也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才是有福的。” 因见她喜欢,卢慧姗便要说:“来年你也生一个。”这话将要出口,知晓她妹妹脸皮薄,恐怕要恼,连忙咽了回去,说:“家里亲戚无一不疼他的,凭是这样,我们老太太和太太还恐他受了委屈。我就怕他人小受不住这样大的福分,平日里和他父亲便少疼他些儿,为这个,我们老太太和太太还特特好生说了我们一顿,我们这亲生的爹娘倒成了后爹后娘。” “这也是老人的心,”这就是做妈的心,多疼了又怕享福太过,长不大,少疼些儿,又恐他受了委屈,卢慧娴少不得劝慰道:“我瞧着,景哥儿是个有福的,你可少操些心罢。” ------------ 24第二十四章 正说着,就听那边“嘭”一声响,接着就见一个一尺多高的圆肚水晶玻璃瓶“咕噜咕噜”滚将出来,一个小丫头追出来扶住,这才没撞上对面的墙。那是一只兰花玻璃瓶,瓶身上一簇簇的兰草,鲜活得像真的一样。 许大奶奶立时便放下脸来,起身往那边走去。见了里面的情形,更是哭笑不得。 许景已换给了一个大丫头抱着,这会子正拿着一只孔雀尾羽撕扯着,他奶嬷嬷一边劝着,偏黛玉抓着一把往他跟前送,一边还说:“值什么,由着他。”许景越发的兴头,丢了孔雀羽翎,又去够架子高处的一个青花扁瓶,那扁瓶长宽有一尺,高却不过两寸,极为难得。 卢慧姗再一瞧,架子下头空了许多,那些易碎的都移到了高处,当下便喝止许景,又骂跟着的奶嬷嬷丫头,道:“他年纪小不知事,你们也不知劝着些儿。” 许景也是机灵,甫一听见他娘的声音,立时便转过身子,也不要瓶子了,伸着两只手,笑嘻嘻地要他娘抱。 卢慧姗满腔的怒火瞬间消散,抱了他在怀里,无奈地点了一下他的眉头,叹道:“你这小东西,在家里凡事由着你也就罢了,在你姨妈家里,也不知消停些儿,看下回谁还要你过来。” 卢慧娴跟着进来,听言,笑道:“宁肯不要你娘来,也要我们景哥儿来,是不是?” 一壁说着,一壁迎上去,见许景满额头的汗,便说:“只怕身上也汗湿了,”便喊丫头烧水来,又回头去瞧张凤娥和林黛玉,见她们两个也是满头满脑的汗,又说:“叫丫头们拿衣裳来,你们也得换一身,别着了凉。” 张凤娥便说:“一会子回去换。” 卢慧娴已打发了红绡和琉璃回去,听言,笑嗔道:“吹了冷风,回头病了,闹着不肯吃那苦药汁子时看我怎么笑你。” 林黛玉和张凤娥两个换好了衣裳,许景还未洗好,卢慧姗便要进去看着,因说:“只怕是又顽得高兴了不肯出来。” 卢慧娴知她是担心时间长了着了凉,便也进去。果然就见许景坐在水盆里正高兴呢,围着的奶嬷嬷并两个丫头满头满身的水,地上也湿淋淋的没处下脚,顿时哭笑不得,忙说:“这是要水淹七国呢,赶紧起来,这里有我们呢,你们几个也快去换身衣裳。”季嬷嬷忙领了三四个丫鬟上前伺候,那三个去换衣裳。 顽了一个上午,待穿好了衣裳出来,许景便有些懒懒的,窝在丫鬟怀里不肯动,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嚷着要娘。卢慧姗接过来,搂在怀里拍打着,不过一会子就睡了,便打发他奶嬷嬷抱着去了暖阁。 一时有婆子上来问饭,卢慧姗便说先问问老太太,卢慧娴正要打发人过去,木鱼便过来了,卢慧娴就说:“正要打发人过去呢。“ 木鱼请了安,说:“还是老太太料事如神,想着姨奶奶必定客气,才打发我过来,果然如此。”又与许大奶奶行礼,说:“老太太说,都是一家人,姨奶奶不必外道,多顾着哥儿。这样冷的天儿,一来一回,只怕哥儿受不住,”又向卢慧娴说:“姨奶奶若是还客气,定是大奶奶招呼不周。” 卢慧姗起身听了才又坐下,说:“我是个脸皮厚的,这里有几个妹妹陪着说话,又有人伺候吃喝,早忘了客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都是自家人,原该如此,”说了,木鱼又与张凤娥和林黛玉说:“姑娘们用了饭也不必过去,就在大奶奶这里顽。” 只因张凤娥每日中饭后必定要陪老太太一个时辰,或是念经,或是数佛豆,有时黛玉也去,才有这一说。 卢慧娴因留木鱼用饭,木鱼便说要回去,季嬷嬷便说:“你好容易来一回,又是这样冷的天,怎么也得喝一碗热汤暖暖身子再走。” 木鱼推却不过,这才留下,卢慧娴又吩咐小丫头搬了杌子来她坐,木鱼自是不肯,玺儿过来拉了她过去,一壁走,一壁说:“这几日忙,也一直不得见,今儿可得好生说说话。”因指了指外边,见有几个脸生的,知是卢慧姗的丫鬟,又笑着打招呼。 这里卢慧娴便问了老太太的饭菜,又问了外面林海等人的饭菜,见都是妥当的,打发了那人下去,才与卢慧姗说道:“既如此,就在我这里用罢。” 红螺便问摆在哪里,卢慧娴道:“横竖就咱们几个,就摆在这屋里罢?地方窄是窄了些,心里却总觉着暖和些儿。” 卢慧姗道:“我也懒怠动,你说这里就这里罢,哪里吃不得饭?”又说:“还是这个脾气。” 这里是室外的一个小厅,卢慧娴平日倦怠在此歇息,见客乃是在外面的偏厅,或是大厅上。不过是许大奶奶来,因是至亲的姐妹,方在这里说话。 卢慧娴从小儿就喜欢精致小巧的物件,及至屋子也是如此。 地下众丫鬟忙摆桌椅,卢慧娴因让卢慧姗坐最上面的一张椅子,卢慧姗便笑了说:“今儿我也享受一回。”说罢,也不推让,在北面坐下。 张凤娥和林黛玉一左一右作陪,卢慧娴亲进羹,又要捧饭,被卢慧姗一把拉住,说:“又不是外人,在妹妹们面前作个样子也就罢了,还真要你伺候呢,赶紧坐下。”又喊跟她来的两个大丫头,说:“还不赶紧把你们姨奶奶拉过去。”张凤娥林黛玉两个听到“作个样子”几个字,俱是忍禁不住。 卢慧娴听了,也是好笑,道:“在妹妹们面前,你也这么着,也不怕她们笑话你。” 卢慧姗道:“你别拿她们比你,再不会笑话我。” 黛玉便说:“都是一家人,原该如此。”又问:“可要喊景哥儿起来用饭?” 卢慧姗说:“不必,这会子他才睡,叫起来了也不肯吃的,倒闹得我们不得安宁。” 黛玉便指了野鸡汤说:“这个好,给他留一碗。” 季嬷嬷陪着许景的奶嬷嬷在一旁的几上用饭,听见,就说:“我也说这个好,枣子是东北那边的,又大又甜,这汤也甜津津的,已经叫厨房留了,姑娘和奶奶们也多吃一些。” 饭毕,几个人说笑了会子,许景就醒了。 见这里忙乱,木鱼便进来说要回去。正好青鸟做了奶豆腐拿进来,卢慧娴说拿一碗给老太太,又怕路上冷了。想了一回,便要丫头找了个高腰玻璃瓶出来,她这里又命人取来一个花瓮,只等奶豆腐做好了,用花瓮装了开水,好把玻璃瓶放进去,木鱼便说:“这样也好,连盒子也不必用了,我这样抱回去还暖和些儿。” 红螺又找了一件她自己穿旧了的褂子出来,一气抱起来,一边说:“别看这会子不烫,再有一会子,这热气发出来,该烫手了,有这个隔着,也好些儿。” 东西都是齐备的,青鸟立时就热□,等许景穿好衣裳,漱了口,奶豆腐已是做好了,红螺自去送木鱼不提。 青鸟单拿了一个碧玉荷叶式的碗说:“这一碗是许少爷的,”另有四个青花缠枝莲花小碗,才是卢慧娴四人的,“也不知姨奶奶的口味,姨奶奶且尝尝,看淡不淡。” 卢慧姗奶拿银匙尝了一口,道:“不甜不腻,味儿正好。”就有丫鬟拿了一个荷包递给青鸟,青鸟自是不肯接,说:“姨奶奶赏脸已是我的体面,怎么好再得赏。” 卢慧娴便说:“赏你的,你便拿着。”青鸟方接了荷包。 那壁卢慧姗笑问道:“你的呢?”又说:“借了妹妹的丫头来用,你得了脸,一句好话也没的?” 黛玉便说:“我的丫头同娴姐姐的丫头是一样的。” 卢慧姗道:“如此,更该赏了。” 那面红螺已拿了一串钱出来,递于青鸟,说:“好妹妹,得了钱回头可得请我们。” 卢慧姗便说:“这钱还没送出去呢,就往回要,这点子钱,够什么?”说罢,又与青鸟说:“她们仗着年纪大欺负你,往日也就罢了,今儿我瞧见了,定要替你出一口气。” “何曾呢?”红螺道了声委屈,又说:“她有这手艺,平日里哄了我们多少去,偏都只当我们哄了她的钱?我们是有苦说不得,得罪了她,回头想点什么,可又找谁去?” 卢慧姗笑个不住,说:“我这才说了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这丫头,也不知妈从哪里找出来的。可见妈还是疼你些儿,我那几个,不是锯了嘴的葫芦针都扎不出一句话来,就是蠢的。” 卢慧娴道:“你得了好儿还偏这样说,我可不依。” 季嬷嬷笑道:“我的奶奶们,快别说了,任是哪一个,太太还不是一样的疼,再说回去,只怕大爷又说太太偏疼奶奶们了,可叫人怎么说?” 张凤娥和林黛玉两个慢慢吃着奶豆腐,一面听两人斗嘴,好不快意。她们才吃了半碗,许景那一碗已见了底,闹着还要,他奶嬷嬷不敢教他多吃。厨房里又送了大半碗肉末菜粥来,一碗碧粳饭,并三样菜,一样肉末白崧豆腐,一样水晶肘子,一样韭菜鸡蛋饼,还有一碗鸡汤,哄了他用。 许景小孩儿心性,见了这几样,立时就把奶豆腐丢到了爪哇国去。吃了那一碗奶豆腐,肚里已是饱了。闹着要,其实也吃不了多少。粥喝了两口就不要了,那两样菜尝也未尝一口,倒是一小碟子韭菜鸡蛋饼都吃了,鸡汤却是喝了一口就不要了。 “他倒是喜欢这个。”许大奶奶听了,说:“他就喜欢这些艳色儿,连吃东西也拣这些颜色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亏得周岁那一日没抓了那一盒胭脂,不然,我们老爷也不能这么喜欢。”说完,方才想起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就是抓了脂粉钗环,见黛玉面无异色,忖度她该是不知,便也只作不知,笑着又说别的。 下午老太太虽交代了,卢慧姗在卢慧娴这里用了晚饭,仍旧往老太太屋里去了一回,请了安,陪着说了会子闲话,便告辞回去,林珗林琰兄弟两个亲自打马送到许府。 卢慧姗一去,张凤娥陪着老太太说了些闲话也就散了。卢慧娴和林黛玉两个送了卢慧姗,卢慧娴便送黛玉回去,姑嫂两个说了一回贾府里的事,见外面天已经漆黑,又起了风,恐夜路不好走,交代了丫头婆子一番自回去歇息不提。 ------------ 25第二十五章 次日,一家人又去了崔家。 因崔老爷是继室所出,林海之母与继母不甚亲热,自林海外祖父过世后,两家便断了往来。还是有了林珗后,两家方才重新走动起来。 崔家也是书香簪缨之族,只他外祖这一支子孙不继,渐显颓势。崔然至二十多才肯发愤,才又渐渐好起来。于前几年点了国子监祭酒。又置办了这一处宅院,赶着在崔懋大婚前,接了老太太并老爷太太过来一起住。于今虽说是五世同堂,所幸人口不多,倒还宽泛。 老太太年近八旬,满头银丝,却眼不花耳不聋,拉着林海就说:“当年来家里,你还在你母亲怀里,这一转眼,儿子也这么大了。”又叫了林珗林琰林黛玉卢慧娴和张凤娥到跟前,看了这个看那个,最后拉着卢慧娴打量了一回,说:“好孩子,难为你了。” 说得卢慧娴红了眼圈,强忍着反去劝太夫人,笑道:“又何尝不是我的福分呢?”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是个明白人,福气还在后头呢。” 一时丫鬟们送上表礼,各人均是两匹尺头,另有些别的玩意。林珗林琰的俱是一对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和一方宝砚,黛玉和张凤娥的则是两个项圈,只卢慧娴的稍厚一些,是一副红宝石头面。便是林海,也有表礼。 林海因笑道:“年纪一大把了,还得您老的东西。” 老太太嗔道:“别说你年纪大了,就是有了孙子,有了重孙子,在我面前,那也还是个孩子。” 崔太太接了这话说:“就是这个话。”一行人又给崔太太行礼,自有表礼,比老太太的略次一等,林珗林琰的只把金锞子换成了银锞子,又添了一对笔锭如意的银锞子,黛玉和张凤娥的则是一个项圈并一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卢慧娴的也是一副头面。 再有大奶奶,就又次一等,不过林海就没有了。 崔太太便引着自家媳妇女儿孙子给林海认识,“这是懋儿媳妇,这是二丫头。”又指着奶妈子抱着的涵哥儿说:“这又是一代人。” 几个人给林海磕了头,老太太便说:“今儿你们头一次来,也叫懋儿和志儿进来见一面。” 便有丫鬟去二门上传了话,不多会子,兄弟两个进来,磕了头,与姊妹们见过,仍旧出去。林海就说:“正好我带了他们兄妹过去见舅父,烦懋儿和志儿带个路。” 老太太便道:“他倒是时常念叨着你,你们父子陪着他说说话也好。近年年纪大了,越发的方,见了懋儿和志儿,也没个笑脸,成日里见了就问书,若有不对便要骂,两个孩子也不敢往他跟前去。”又向卢慧娴姑嫂三个和崔嘉怡说:“你领着你嫂子姐姐妹妹见了老爷还是过来我这边,你祖父说起话来连饭也顾不上的,别教她们也陪着。”崔嘉怡答应了。 崔太太也起身,笑道:“我和外甥一起过去,便是老爷忘了,还有我提醒着呢。”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老太太也笑道:“正是呢,我这里有懋儿媳妇她们呢。”说了又问大奶奶,道:“然儿说了几时回来?” 大奶奶道:“想必还得会子。”老太太听了免不了说了几句,又说:“若是回来了,教直接去他老子那里。”大奶奶答应了。 崔太太遂带着一众人等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崔太太领着众人过了这东西穿堂,便是园子,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再往前,就有一个院门,却不进去,再往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游廊,进了游廊,行了一射之地,眼前一转,便是正房大院了。 一时进去,崔老爷已然在,见了林海及其子女,笑呵呵地连道了几声好,便顾不上别的,拉了林珗林琰两个就问起书来。 见此,崔太太笑着让座,又命倒茶拿果子,说:“让老祖宗说中了,”又向崔老爷说:“他们一路走过来,你也让孩子们坐下歇一歇,喝口水,再说话不迟。” 林海便说:“舅舅愿意教导他们,那是他们的福分,他们年轻,多站会子又值什么?” 崔老爷冷哼了一声,道:“懋儿和志儿平日里就是吃苦太少,不知世道艰难。”崔懋和崔志一听他祖父这么说,忙上前请罪。 崔太太见此,知道又要说教,遂起身说:“你们说话,我们娘们也说说话儿。” 崔老爷便说:“我们家里如今就她一个女孩儿,老太太未免溺宠,若有冲撞你们的地方,只管说。” 卢慧娴道:“怡妹妹极好,我们也投缘。” 崔老爷点了点头,崔太太便领着几人去了里面说话,一时老太太处来人,崔太太便亲自送她们出来,命她身边得用的人送去老太太那边。 仍旧从原路回去,经过方才那小院时,崔嘉怡就指着说:“这是我大嫂子的屋子。”原来小懋奶奶随老太太住,黛玉度其处该是从老太太后边的园子隔断过来的。 崔嘉怡今年方十一岁,她母亲年近三旬才有的她,兄姐都比她大上许多,她又惯会撒娇撒痴,是以阖家上下无有不疼她的。自她大姐出阁后,家里就剩她一个女孩儿,未免有些孤单,今儿见了张凤娥和林黛玉两个,偏又极为合得来,越发的高兴。 “我们从后面进去,好叫老祖宗吃一惊。”说罢,便引着卢慧娴三个从一旁的鹅暖石甬道过去。 那两个引路的丫鬟忙拦住她,道:“好姑娘,这边远,今儿又起了风,仔细冻着了。” 崔嘉怡也不理会,只说:“太阳这样大,哪里就冷着我了。”又说:“走这一路,只怕还要出一身汗。” 两个就不好说得什么,只得回来和卢慧娴说:“我们姑娘就是这个性子,总不肯听人说,奶奶多见谅。”又问黛玉:“林姑娘怎么样?” 崔嘉怡便拉了黛玉的手,向她笑道:“林妹妹的手比我的还暖和些儿。” 黛玉笑道:“我穿得比你多,手一直也放在里面,自然比你的暖和。” 卢慧娴便说:“那我们就走走,就劳烦姐姐先过去,省得老太太白担一场心。” 崔嘉怡已等不急,一手拉了张凤娥一手拉了黛玉便往前走,一壁走,一壁回头和卢慧娴说:“我们先走,娴姐姐也快来。” 几个人一路走,崔嘉怡就说着园子里哪里怎样好顽,哪里景色好。其实崔家宅院小,并没有另外修园子,崔懋大婚时这一处又隔去了些儿,并没有什么风景。不过,听崔嘉怡一说,又格外的不同起来。 “我最爱那一个亭子,夏天的时候可以坐在亭子里钓鱼,那些鱼蠢极,那一回我连饵也没放,竟也咬勾了,且还钓上来了,你说奇不奇?还有一回,吃急了些,竟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嘴唇勾住了,钩是取下来了,它的嘴唇也伤了。虽放了回去,也不知活没活成。” 听见活没活成的话,张凤娥和黛玉两个都想起早逝的母亲,立时便伤感起来。崔嘉怡见她二人神态,只当她两个是可怜那鱼儿,又好笑,又感念二人心慈,忙拿话劝慰,又岔开话题,问起两人现今读什么书,家里请了谁做西席,学问如何,说了一回学里的趣事,又说起针线。 黛玉便道:“我是不成的,”说完,又一指张凤娥,说:“凤姐姐的针线才好呢,妈妈们无有不说好的。” 崔嘉怡便闹着要看,张凤娥拗不过她,才解下一个装槟榔的荷包递给她。崔嘉怡接了一瞧,不及细看,便觉着十分雅致。香妃色的缎子,疏疏一丛兰草,旁边学慧纹的技法,用黑色绒线勾了一首小令。 再看二人装束:黛玉梳着卯发,系了两串红珊瑚珠子,藕荷色的对襟长褂,只有领口袖口用银线勾了云纹花样,系一条遍地金的长裙,裙角压着碧绿环,披着白狐里子鹅黄面子的斗篷;张凤娥则不同,米粒大小的珍珠间着金珠合着头发编了一条长辫子,拿一根香妃色的宮绦系住,藕荷色的小袄,鹅黄比甲,系一条撒花长裙,花色略偏素淡,腰间系着蝴蝶纹样的碧玺并一个五福如意长穗宮绦,披着灰鼠里子橙黄缎面的斗篷。 崔嘉怡看着,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这张家姐姐倒是个识趣的人。” 穿着一样雅致,偏她的要比黛玉略低一筹。 林黛玉见她先是看了荷包,然后就只管盯着人瞧,便推她,道:“姐姐可是魔症了?这荷包好是不好?怎么不看荷包,倒盯着我们瞧,可是我们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不成?” 崔嘉怡醒悟过来,笑道:“我是想,这样好的针线,也只有张姐姐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说着话,已到了老太太的后院,只两个小丫鬟坐在外面台矶上说话,看见她们过来,便笑着迎上来,说:“林奶奶姑娘们怎么从这边进来?”两个争相打帘子。 几个人进去,崔嘉怡就扑到老太太身边,拿着那荷包,说:“老祖宗瞧瞧,这个荷包怎么样?” 老太太拿开瞧了一眼,说:“倒像是慧纹,”又要眼镜,旁边就有丫鬟拿了眼镜过来,崔嘉怡接过,亲自替老太太戴上,老太太拿到近处仔细瞧了瞧,方才点着头笑说道:“针脚密实,难得的是这心思,比之慧纹也不差。” 崔嘉怡便伸出手来,笑道:“那老祖宗可得赏我。” 老太太便伸指在她额头上狠劲点了一下,笑骂道:“好不要脸的丫头,你做得这样好的针线,怎么没有早拿来孝敬我?”说罢,便把荷包递给张凤娥,“好孩子,想是下了功夫的。” 崔嘉怡攀着老太太的胳膊,问道:“老祖宗怎么就知道不是娴姐姐的针线?” 老太太只笑不说话,便有丫鬟悄悄地往老太太头上指了一指,见着抹额,崔嘉怡方才明白过来。 那抹额原是卢慧娴的针线,家里人的针线老太太俱是知道的,如今既不是卢慧娴做的,黛玉年纪又小,便只有张凤娥了。 笑闹一阵,崔嘉怡便起身朝张凤娥赔礼,说:“方才玩闹,教姐姐笑话了。” 知是说方才贸然那她的针线说笑的事,张凤娥忙起身还礼,说:“原是姐妹之间顽笑,妹妹快别放在心上。” 老太太瞧了,心里也欢喜,说:“这才是知礼的孩子。” ------------ 26第二十六章 中饭时崔然方才回来,热热闹闹地吃了饭,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吃了晚饭方才回转。 第二日又是许府,因是两姨亲,只林珗夫妻两个带着弟妹过去。 春闱在三月,过了年,一转眼就到了。老太太见时间太过紧迫,商量于林海,待会试完了怎么样,若是中了,便等殿试完结再替林珗卢慧娴两个择吉日圆房。两个说好了,老太太恐卢慧娴心里不好想,亲自叫到房里如此这般说了一回。卢慧娴早想着这事,偏她抹不开脸面开口,今见老太太也是如此说,哪里有不同意的。当下说好,老太太又和林海说了,林海才说与林珗知道。 连襟两个同时进场,两家俱是喜欢,合着一起进场。待送了两人进去,两姨亲家再见了面,不免比往日更亲热了些儿。 两家里的女人却又是一个心思。 许太太自是指望儿子高中光耀门楣,又恐他不中。卢慧姗却担心一个中了一个没中,若是林珗中了,许朗怕是脸上下不来;若是许朗中了,又恐妹妹忧心。 卢慧娴不担心林珗不中,却担心林珗中了。入了翰林院倒是好,若是选了官,放到了外地,她是跟过去还是不跟过去?若要说不跟着,她心里自然舍不得;若要说跟着去任上,不说辜负了贾敏的心意,老太太跟前,她也说不出口。 不日,正是出场的日期,林海无事人似的,在花房里照料着那一屋子的兰花。卢慧娴姑嫂三个聚在老太太屋里,也没得心思说话儿,只盼着人早些回来。 一时人进来回说已是回了,正和老爷说话呢,一会子再进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忙就说:“不忙着,只要人回来了,我们就放心了。他这几日在那里必是辛苦,赶紧洗了澡吃饭歇着才是正经,等晚上再见罢。” 这话才说完,又一起人笑嘻嘻地进来说大爷来了。揭了帘子,就见父子三个走进来。林珗看着瘦了些,精神倒还好。待要行礼,老太太拦着不让,说:“教不进来,怎么进来了?”又问:“饿不饿?”也不等他说话,就命传饭进来。 一家人也不分桌,热热闹闹用了饭。 林珗下场这几日,卢慧娴面上不显,仍如往日一般,人却清减了,可见她心里还是挂念着的。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记着。今见了面,一个只管捧饭捧羹伺候,一个只管拿眼往那一处瞧。饭毕,略说了几句话,老太太就道了乏。 林海猜度老太太的心思,只吩咐林珗去歇着,便和林琰两个一径出了二门。林黛玉见她大哥也不跟上去,一步三停,似等人的样方,又见卢慧娴神思不属,说了三句话,倒有四句话不对,多少猜出几分,便辞了两个自回去。 榜单出来,许朗却不在,林珗中了第十六名。 喜讯传来,合家欢喜,正要打发人往贾府去报喜,门上就有人进来说宁府珍大爷并荣府琏二爷宝二爷过来道喜,又有崔懋带着崔志过来,许朗夫妻两个驾了车也过来道贺,一应亲眷好友,得了消息也打发人过来。 又有一日皇上批阅考中的卷子,因见了林珗的名字,又看了籍贯,心里猜着几分,便细细看起来,更是欢喜。便传旨唤了林海进来问话,道:“这一个可是你族中之人?” 林海已料着,便说:“正是犬子。” 皇上便笑了说:“只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比你还强些儿,朕瞧着,有状元之才。” 林海忙说:“陛下瞧着老臣的面呢,他年纪小,没读几本书,虽还算用功,到底见识有限,作的文章不过平平,不过略能见人罢了,哪里当得陛下如此称赞?” 皇上道:“如海过谦了,依我看,这孩子是个好的。” 林海的心思皇上心内明白,唯恐儿子年纪小盛名太过,将来难有作为。心内作定主意,便放到一旁,另看旁的。 一日皇榜下来,林珗在二甲第九名。 贾政得了信息,心里欢喜一阵,想起宝玉来,一时又恨得不行,不免想起贾珠来,若是还活着,表兄弟两个一起得中,也是一段佳话,叹了一回,不知怎的,竟想起刘先生来,便想:若是宝玉得刘先生教导,这两年或可进学了也未可知。 一时几个清客相公走进来,口中道喜。说了不过几句,又有人进来说老太太请老爷说话,众清客均说:“正该给老夫人报喜,也教老夫人高兴高兴。” 贾政笑着应了,又说了两句,一起出了书房,各自散去,贾政便往贾母那边去。 不止宝玉和三春在这里,邢王二位夫人并李纨王熙凤也都在,说笑声外面都听得见,贾政心内诧异,即便外甥有了出息,万没有如此的。 门口丫鬟打了帘子往里说:“老爷来了。”贾政进去,请了安,笑说:“老祖宗大喜,外甥这样有出息,四妹妹地下有知,定然能放心了。” 贾母这里还不知道,听见说外甥,才想起约莫是今日放榜,更欢喜起来,问:“中了第几名?” 贾政说了,又说:“我还道老太太已经知道了,才这样欢喜呢。” 王熙凤拊掌笑道:“这是双喜临门。” 贾政正摸不着头脑,王夫人说:“我们大姑娘有喜了,说是前几日胃口就不好,身上也懒,只当是春日困乏,没往这上头想,昨日晚上回去忽然昏了不省人事,还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妈妈经的事多,当下禀了太子妃,请了太医来。我们姑娘到底年轻,又不曾经历过,自己吓着了,只当是得了什么大症候,再想不到是这样天大的喜事。才太子妃打发了小公公来,说的就是这事。” 正说着,外面忽然来了恩旨,说元春孕育皇孙有功,贾府教养有方,赐各色物件数样,待生下皇孙,另行封赏。 原来皇上听闻昨儿晚上东宫连夜传了太医,恐是太子身上不好,便问起来,内里伏侍的人便请了太医过来,一说却是喜事,又逢今儿放皇榜,圣上心内正高兴,未免多问了几句,底下人说了,听得姓贾,又问籍贯,一听是金陵,就问:“可是宁荣二公之后?” 底下人回说:“正是荣国公重孙。” 更是欢喜,忽而又想起林海娶的约莫就是荣国公的孙女,又问:“林如海可是他们家的女婿?” 他身边得用的大太监李铎就笑了说:“圣上好记性,林大人娶的就是荣府的姑娘,便是贾宫人嫡亲的姑妈,”李铎素日便知皇上的心意,度其意,便又说:“这一说,我倒又想起一件事来,今科二甲第九名的林珗正是林大人的大公子。” 皇上听了又笑了一回,说:“老话说好事成双,不如越发再添一喜。” 贾母等人并不知这回事,只当是皇上怜惜东宫子嗣不盛,才格外降旨。外面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都送了贺仪过来。 一则皇上的赏赐有些不同寻常,二则这两件事又凑在一起,未免太巧了些儿。有那心思机敏的,打听了一回,只把“教养有方”四字细细琢磨一回,即刻换了衣裳,亲往林府去相贺。 贾琏过来贺喜,说了这一桩喜讯,正说着,也不知下面谁说:“这么大的喜事,大公子该过去磕个头才是。” 这个话说得却不好,若是为贾府大姑娘有了天家骨肉,叫林珗过去磕头,也勉强过得去,但也没有单他一个去的道理;若说是为了林珗金榜题名,这也是常情,只这话说的时间不对。林珗姓林,是林家子孙,得了消息,自然先该给林家祖先、给他父亲母亲磕头,哪里有先去给外祖母磕头的道理。只是这话既然说出来了,贾府确实又有喜事,林家若不去人,反而有些不好,林海便着林琰往荣府去了一趟。 贾母在里面得了信,便吩咐叫他进去说话,林琰本不欲前往,奈何他外祖母有命,只得过去。 虽皇上额外有赏赐,毕竟也是才有孕,生男生女也未可知,贾府诸人自不会大肆庆贺,只几家亲戚并家中大小亲过来给贾母道喜。 林琰进来,贾母便拉着他问:“怎么你哥哥没来?林丫头也不来?”又说:“不请你,你也不来。”又与众人笑说道:“他老子娘也不这样,怎么养了几个这样老实的孩子,又不是离得远,不是年节就不上门的。” 兄妹几个守着孝,自然不好出门。贾母虽是骂,实是说林珗兄妹三个孝顺守礼。 在座诸人哪里听不出来,都拣好的说,史鼎夫人道:“这才是这几个孩子知礼之处,老太太倒还说,我瞧着,该赏才是。”当下跟着的人忖度着已从预备的礼中挑了几样送过来,一匹尺头,并一对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史鼐夫人随了史鼎夫人,也是一匹尺头,一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 王子腾夫人也没见过,便叫到近前,问几岁了,打量了一回,方与贾母说:“果真老太太会□人,养的孙子这样的好,这外孙也这样好,”说到这里,便向王夫人说:“说句不怕姑太太怪罪的话,这孩子和宝玉都比姑老爷强。”又送上表礼。 王子腾夫人这话明着是和王夫人说的,也是奉承贾母。贾母又如何不高兴,笑道:“宝玉倒也罢了,我这琰儿呀,那真比他舅舅强,”又说起林琰进学的事,“原先珠儿就比他老子强,亲戚里无人不说好的,待看了他们两个,又比不得了。” 说起贾珠,头一个李纨就受不住,红了眼圈,因在人前,又正是高兴的时候,少不得忍着。 王熙凤已显了怀,贾母恐她劳累动了胎气,便令她坐着。屋里又无远亲,除忠靖侯夫人妯娌,其余不是她娘家人就是她婆家人,且确实腿酸,便坐着说话。 因见王夫人和李纨都不自在,便岔开话题说起元春有孕,林珗中进士的话,一时又说到宝玉聪慧,大家才又高兴起来。 ------------ 27第二十七章 一时贾政着人来请,又叫宝玉出去见客,他表兄弟二人便辞了众人去了。 待他二人一走,便有王子腾的夫人笑说道:“他哥哥我们老爷在殿上是见过的,回来说起,竟无一样不好的,连叹他没生个好儿子。一时想起来,就叫他们进来问书,问了一回,越发的生气,连我也吃了挂落。不怕老太太笑话,我心里是不服的,哪里就有这样好的孩子。今儿见了这孩子,这模样,这性情,真真是教我都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也不必再见人,作兄弟的是这个样子,做哥哥的还能差到哪里去?我家里那两个,别说比不比得上的话,哪里及一个零头,再无不服的。”又说:“这天下好的怎么都落到了您家里了,我琢磨着,怕不是他们父母生的好,是老太太教的好。今儿既知道了,老太太少不得教教我。明儿他们出息了,我也喜欢喜欢。”一语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薛姨妈也笑着凑趣,道:“可不就是这个话,蟠儿若能有宝玉有这孩子一分的好,我少操多少心。” 王子腾的夫人道:“他们原先在扬州,不知定的是那一家,如今出了孝,又遇着这样的大喜事,怕是该定了日子,待娶了亲,来年有了重外孙,老太太一双手怕是抱不过来。” 贾母度其意思,想及她家里有个女孩儿今年恰是十四,还未有人家,怕是要与她求配。 贾敏前次拒了宝玉与黛玉的婚事,贾母便想着林琰,只家里没合适的女孩儿。最大的迎春,今年十二,这年纪,说来也说得,只为一样,贾母便不好开这个口,庶出倒还罢了,只那行事不够大方,叫人喜欢不起来。若有别的亲戚家里的女孩子合适,也没有不行的。不过这话是王子腾的夫人提起,贾母便不大情愿。因没明说,贾母自也不好说得什么,遂说:“因他母亲去得急,尚未来得及定亲。”又说:“我是不管事的,这也有他老子、他们老太太操心,我问多了讨人嫌。” 王子腾的夫人见贾母这样说,一时也拿不住贾母是不愿意这门亲还是林家那边已有合适的人。只不好细问。 还未说话,薛姨妈就说:“话虽是这样说,只是他们来京里时日短,听说他们老太太又一向不大见人,只怕这事还是要落到老太太头上,老太太还只想清闲。”众人都笑说是。 贾母却又想起张凤娥来,若说起来,那个孩子的年纪也合适,今年也是十四,虽出身差了点,却是郑老太太的侄孙女儿,且在林府养了两年,行事上虽比不过卢慧娴,比起迎春,那强了不是一星半点。这个年纪了,家里没说接回去的话,郑老太太也没说送回去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在里面。 若是这样,还不如和王家结亲,怎么也是自家的亲戚。想到这里,贾母心思又回转过来,便顺着薛姨妈的话说:“到了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话,若果真如此,我老腐朽了的人,这些年没出门,好些人家都不认得,哪家有几个姑娘,性子怎么样,模样怎么样,也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做舅妈做姨妈做嫂子的,也该多替他留着心才是。不论根基富贵,远亲近戚,最紧要的是脾气性格儿好,模样周正,就好。”这话就只有史鼎夫人妯娌两个、王子腾夫人、邢王二位夫人和尤氏敢应声,其余族中之人,都还靠着宁荣二府过活,能认得什么好人家?贾母虽是说不论根基,但谁又肯或是敢当真。 且不说贾母这边议了一回,林家这边散了宴,当中有一个走得慢的,又陪着说了会子话,也问起林琰来。 林海心里明白,也约略知道他要说的是哪一家,心中不情愿,恐他说出来了再拒绝就落了人家的体面,便拿话拦在前头,道:“琰儿却也是说亲的年纪了,年前崔府太夫人就说了一回,我因想着他还未出孝,又不稂不莠的,不好说得。春上除了服,老太太又说起来,我略说了一句,她老人家就发了脾气,连我也说不得了。” 那人见林海这样说,知已是托了崔家,且不论此事真假,便知那所托之事成不了,干脆也不提。略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林海送他出去,见他上了马就回来。 这一件大事了了,老太太就一心念着林珗和卢慧娴圆房的事。因不肯委屈了卢慧娴,林珗又中了进士,几个小的又除了孝,定要好生热闹一番。便着人去庙里挑了好几个吉日,又亲自挑选了一番,方才定了日子,一应亲朋故交都下了帖子。 忽而又想起,家里有她照应自不妨事,却苦于无人陪客。 这也是子嗣稀疏的不好,家里有个大小事,想个人帮忙,连个帮衬的都没有,外面的人看了,哪里能信这也是世家,实在不成个体统。就想起早逝的丈夫,夭折的儿子。想一回,叹一回。自己又转过来,想林珗这样出息,如今圆了房,来年或可添丁。林琰也十八了,今明两年总要定亲,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正要命人去请林海时,就有丫头进来回说:“三老爷带着阖家大小进京了。” 来得这样巧?却正是时候,老太太忙问:“到了哪里?” “已经进门了,怕是一会子就来了。”果然,过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湘帘响起,就听外面说:“三太太琅大爷和珺姑娘来了。” 老太太才因子嗣不继叹了一回,蓦然见了林琅林珺两个疲累的模样,岂有不疼的?脸上话语里就带了些出来,道:“怎么不早些递个信来,也好去接你们。”又吩咐人收拾屋子。 老一辈的几个妯娌,赵氏最怕见郑老太太。见老太太似不高兴的样方,忙说:“接了大老爷的信,我们就紧着往这边赶,一路上也未敢歇,比原先说的日子提前了四五日。” 老太太听了这话,觉着有些耳熟,似乎哪一日谁和她说过,也记不太清,又说:“哪里就这样赶了?”又问边上的人,“你们大奶奶呢?” 赵太太便知老太太是为见他们娘伙自己过来,以为卢慧娴失礼,忙就说:“才进门,就有几个管事的娘子侯在远处,我想必是急事,且又不是外人,才逼着她去了。” 老太太听了,说:“这也是你们,凭是什么急事,也缓不过这一时半刻的?”又说:“我看她这几年沉稳了些儿,还是经不得事。” 赵太太便说:“老太太这是把我们看作外人,诚心赶我们走呢。” 正说着,卢慧娴就过来了。请了安,又和赵太太陪了礼,才向老太太回道:“自得了信,我就着人收拾着。那一日收拾好,原要回老太太的,结果事情上来,又忙忘了。” 老太太便笑道:“哪里是你忘了,想是我忘了,这几年记性越发差了。” 卢慧娴笑道:“老太太是放心我,才不管事,也不记事。”又和赵太太说:“妹妹们上学去了,要到中午才能见,婶子别见怪。” 这个赵氏是知道的,不论儿子女儿,林海一家都是一样要求,轻易不许不上学,如今越性连族中各家也是如此。 遂说:“这是正理。”又说:“又有两三年没见了,玉儿怕是长成大姑娘了罢?” 一时上了茶果,卢慧娴亲自捧茶捧果,一面说:“高了,也比原先胖了些儿,婶子见了就知道了。”又与林珺说:“来了就好,你和大妹妹也是一处长大的,”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知道你们好,得知你要来,她还念叨了几回呢。”因又说:“凤妹妹比你大几岁,也是极好相处的,往后一处上学,一处顽,姊妹们也热闹。” 赵太太就说:“这一个在路上也是问。”指了林珺,又指林琅,说:“这一个就一路问琰儿,怎么他们就这样投缘,连我们作父母的都比不上。” 老太太便笑道:“一个祖宗一个姓,一家子骨肉,不和自家人亲还和谁亲呢?” 见老太太有了笑脸,赵太太一时还会不过来。就想起贾敏的话来,暗道果然,年纪大了的人,身边必少不得几个孩子闹腾。想自己往日竟误会了老太太,又叹贾敏好心思,又羞愧,又有些受宠若惊,说:“还是老太太见识大,我就没想到这。” 叙了一回话,卢慧娴就亲自送娘三个过去歇下不提。 有了赵太太,老太太也就放了心。 到了正日子,贾母便领了王熙凤尤氏婆媳和三春过来,林海迎到门前,命林珗亲自护送着进去。 自己则迎了贾赦贾政进去屋里上席,林琰则领着贾珍贾琏贾宝玉和贾蓉去了另一席。 林黛玉林珺和张凤娥三个过来请安,贾母便拉着林黛玉搂在怀里,说:“你三妹妹生日,请你家去顽你怎么不去?” 因三月十五殿试,一家子人的心都提着,哪里还有别的心思。是以初三那一日,贾母打发人来接时就没去。 林黛玉道:“那一向家里不是忙么?我虽帮不上大哥的忙,每日在菩萨前数一数佛豆,或是抄一部经,也是我的心意。”说罢,又起身和探春赔礼,说:“改日与三妹妹赔酒。” 探春拉了她的手,嗔道:“我是为你的酒么?”又说:“正为着你家里忙,老太太恐你跟着着急上火,才叫你过去散淡散淡。” 林黛玉便又过去与贾母说:“多谢老太太想着我。” 听言,贾母因与老太太说:“可见得是孩子,尽说些孩子话。做老人的,不想着后人,还想着哪一个?” 老太太也笑着说:“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贾母又拉着张凤娥说:“这孩子,几天不见,又是个模样,出脱得越发好了,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的得了她去。” 听言,老太太略有所思,知她怕是以为自己养着这侄孙女是为着林琰,不好明着问,便拿话来试探。冷哼一声,笑了笑,道:“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来家里这两年,都是珗儿媳妇教导的。我白眼瞧着,还算是个好的,能见人罢了。” 特特地提张凤娥在林家这两年是由卢慧娴在教导,却是暗讽贾母一把年纪了,竟然连规矩礼数也不懂了。像他们这样诗书传家的人家,谁家正经娶媳妇,会把女孩子接到家里养活,即便真有这样的,那也是家中父母俱亡,无所依靠才投奔而来,却也没有由长媳教导的道理。 ------------ 28第二十八章 说得贾母老脸一热,也不怪她这样想别人,各处这样行事的人家并不在少数,况且林琰又不是嫡长,规矩自然就松缓些。当日贾敏病重时,她不也是生过这个心思,想着让宝玉和黛玉定亲后接黛玉到家里养活,后来贾敏不同意,她也还是想着把黛玉接到家中养活。 不过,老太太既已点明没那个意思,贾母也略放了心。到底是久经事故的人,贾母比起老太太,又更圆滑通人情些儿。心里怎样想,面上丝毫不显。听言,笑道:“珗儿媳妇这孩子,不是我说,真真是个好的,这脾气性格,为人行事,倒合了我那没福分的四丫头的七八分。”这个四丫头,指的自然不是惜春,而是贾敏。 寥寥数语,却正中老太太的心窝。老太太这一生,不就是没有儿女么?听言,老太太却是好笑,论起来,贾敏待她的心,未必就比贾母的少。想到贾敏,先时的心便淡了几分,权当看在贾敏的份上了,她再有不是,也是贾敏的生母。遂点了点头,道:“她是个难得的,”又恐黛玉在一旁听了伤感,便说:“你们姊妹自去顽罢。”目送姐妹几个去了,方才又接着说:“你是个有福的,儿孙有出息,女儿也是个好的。自珗儿他娘进门,家里谁不念着她的好?” 贾母听了就欢喜起来,说:“这也是你们做长辈的和善,不然,换一个人家,也不能这样。” 正说着,许太太婆媳两个就来了,刚迎了过来,还没落座,又说崔太夫人来了,忙又起身相迎。 林海迎到门前,因作揖说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可教他们怎么当得起?” 太夫人笑骂道:“这是厌我老了呢。” 林海忙赔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求着您老过来坐坐还不能呢!只是为他们两个小辈,倒劳动您来回跑。” 崔太夫人要出来逛逛,老太太便没出来,只太夫人带着孙子媳妇和重孙子媳妇出来。听了这话,崔太太就说:“珗儿这样有出息,他媳妇也实在叫人敬爱,老祖宗心里高兴着呢。” 林海父子三个亲自送到仪门,里面老太太得了信,也迎出来。太夫人见了她,不等她福下去,就叫人拦住,说:“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最重要,这些虚礼,且不必管了。” 一时又和林海几个说:“你们去罢,为着我一个,怠慢了贵客就不好了。”林海父子三个应了,仍旧等太夫人进去走远了些方才往回转。 老太太问准了意思,方才引着崔太夫人往戏棚这边来。在座之人,都没有她辈分高,一时停了戏,俱起身相让。 崔太夫人并无诰封,见其中有诰命在,就说:“该我给你们行礼才是。”说罢,便要行礼。 许太太连忙赶上前来问好,说:“您这不是诚心折我的寿么?”又笑道:“还是侄儿侄儿媳妇有体面,若是换了别个,再是请不到的。” 众诰命也都说当不得,又死命拦着,崔太夫人倒不好办。这里唯贾母和许太太同品级,又是长辈,就说:“你若还这么讲礼不肯坐,我们只好都陪着。这一屋子的人站着,不是让亲家为难么?” 贾母这么说了,崔太夫人方才作罢,众人重新叙了座位。自然是崔太夫人居中,贾母和老太太左右相陪,俱是一塌一几,有海棠式的,有梅花式的,有荷花式的,有葵花式的,有荷叶式的,有方的,也有圆的,各式不一。老太太之下,是许太太,余下人等,一应排开,都是一椅一几。 因见崔太太在,太夫人说:“今儿出来,好容易享用一回,你去罢。” 赵太太也笑说:“这里有我呢,嫂子还不放心我?” 崔太太笑道:“我这不是等着你开口么?”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便有与她相熟的几个诰命喊她,崔太太就过去一起坐着叙话。 外面林琅递了戏折子进来,丫鬟拿着又给赵太太,赵太太便捧着给太夫人,请太夫人点戏,太夫人点了一出,就递给贾母,贾母又点了一出,叫人拿给许太太,许太太因说她都爱看,拣好的唱就好,其余诸人,也有点了的不肯点,也有不点的。 另有一班小戏,就在另一处小厅上,张凤娥和林黛玉两个引着三春过去,刚上了茶,听见崔家人来了,忙又过来请安。 太夫人把两人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一回,说:“长高了,也胖了些儿。” 林黛玉摸着脸笑道:“这不是刚过完年么。” 太夫人知她是不好意思,就问:“你们是陪我在这里看戏是还是去别处顽?” 张凤娥和林黛玉还没说话,崔嘉怡就说:“这里也没我们的位置,还是去别处顽的好。” 太夫人就笑骂道:“你是怕在我们这里,我拘了你罢?” 一时他们姐妹走了,太夫人便和老太太说:“他们圆了房,你也就了了一件大事。” 老太太道:“可不是,好事多磨。年前我就琢磨上了,到了年上,才想起考学的事,这也是一辈子的大事,也亏得娴丫头明事理,我和她说,她反还来劝我。” 太夫人叹一回,道:“也该你享福,他们这样孝顺,往后得了空,只管出来各家逛逛。我这么大年纪了,没事还想出去走动走动呢。只是到处遭人厌,我也不管,横竖也不会有人当着我的面骂,背后骂我,我也听不见。”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许太太说:“瞧您这话,往日请您,您不肯出来,我知道您是怕劳动了我们。今儿又说这样的小气话,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您老便是要说这样的话,也该背着我们说,哪里有当着人的面说人的不是的?” 众人越发笑个不住,王熙凤便笑道:“改明日下帖子请太夫人,太夫人可不许不去。”底下就有几家太太奶奶说:“正是这话。” 太夫人笑着连连摇头,向许太太说:“往日家里说话说惯了,她们听见我说她们的不是,又不敢和我犟嘴,都只当听不见,我也没想着这不是在家里。正是你的话,不该当着人的面说嘴,这不,都不依我呢。我这一把老骨头,轮着一家家的去,赶明儿还不散架了。” 一语未完,哄堂大笑,好几位太太奶奶的茶碗撞翻了,又有人嚷着肠子疼,要丫鬟揉肚子。 赵太太笑了一时,又忙着安顿那几位脏了衣裳的太太奶奶去换衣裳。 崔太太拿帕子拭眼泪,说:“我们老太太年轻时就是个好玩笑的,这几年年纪上来,就喜欢看孙子孙女们说笑,自己倒不说笑了,也是今儿高兴了。” 听言,许太太说:“正该我们小辈哄太夫人高兴呢。“ 贾母也是笑个不住,王熙凤上来抚胸揉背,贾母便说:“正是这话,我年轻时也是个爱说爱笑的。这几年年纪大了,精神越发的不济,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们玩笑会子。” 太夫人便摆手,笑与旁边人说:“我在这里,她也好意思说老的话。她若说老了,那我不成那老不死的了?” 就有人说:“这正是您二老的福分,别人再比不过。”说话间,戏台那边已开罗打鼓唱将起来,众人便看戏。 崔大奶奶欲和卢慧姗一起坐,望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就拉了个小丫鬟问:“许大奶奶在哪里?” 那小丫鬟不过是送水来的,哪里知道这些,抬眼看见这边执事的两个媳妇,忙喊了一声。那两个回头看见有程氏,当中一个忙上前来问安,又问:“奶奶有什么事吩咐?” 程氏又问了一回,那媳妇子就笑道:“姨奶奶去我们大奶奶屋里了,奶奶不若也过去,我叫个小丫头给奶奶带路?” 听得是她们姐妹在一起,想是有私房话交代,别人也不好听,就说:“不必了,我就是不见她,白问一声,你们去忙罢。”说罢,便转身回去与几个素日交好的一处坐了。不多会子,就有丫鬟过来说:“我们大奶奶和姨奶奶请奶奶过去说话。” 林黛玉三个回去,一众人等,又是一番厮见,有不认识的,问了年纪,叙了齿。说笑会子,大家互相熟悉了,探春因与崔嘉怡说:“若是云妹妹来了,你们两个定然好。” 崔嘉怡并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就问:“不知说的是哪一个?我认不认识?” 探春就一指黛玉和张凤娥,说:“崔姐姐只问林姐姐和张姐姐就知道,她们也是见过云妹妹的。” 黛玉就说是忠靖侯史家长房的姑娘,崔嘉怡就知道了,遂笑道:“改日见了,定要好好认识认识。” 探春就说:“这个容易,再有几日,是二哥哥的生日,云妹妹自然也要来的,到时候请张姐姐林姐姐你们一起过去吃酒。” 因两家并无往来,崔嘉怡就不接话。林黛玉知道她不便回这话,就笑道:“这些时家里忙忙乱乱的,竟也忘了。” 若是为她们姐妹的生日,请崔嘉怡或还使得。若是为宝玉,就不妥当。探春也知刚才的话冒犯了崔嘉怡,又见她不见怪,仍旧和自己说笑,心里不免更添了几分喜欢。撂下的方才的话不提,说:“亲戚们原也多,一家少则大几口人,多则数十人,谁记得过来?” 不知哪一家的小姐出去小解回来,经过时正听见这话,便奇说:“理是这个理,身边的丫鬟妈妈们也不提醒的?” ------------ 29第二十九章 几个俱是看过去,张凤娥认出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家里的二姑娘,小名就叫作马丽娟。因年节时也见过,知道她是个心无成算的,恐怕是听了半截话。若是计较,倒显得自己小气,遂笑道:“正是呢,若没丫头妈妈们时时提点着,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来。” 马丽娟浑然不觉,道:“我还只当你们说丫鬟淘气呢。”因又问说什么,她们还没说,那一边已有人喊她,就说:“怕是找我有事,我先过去,一会子再说话。” 林黛玉先时还有些着恼,见她去了,又觉好笑,一时竟没个分断。张凤娥见她不言语,就扯了一下她的衣裳,问:“她是这个性子,你若为这个生气,只怕气不过来。” 林黛玉啐了她一口,道:“我就是这样小气的人?我算是白认识了你一场,”说着,自己就笑起来,她刚才可不是生气么?又说:“她这样有口无心的人,也教人难生气。” 一时席面已好,林黛玉张凤娥和林珺姊妹便引着众千金移到厅上。她们姊妹是另开的席面,就在门内,也不分上下,不过是几个相熟的凑一桌。 桌上已摆了八个果碟,是蜜汁红枣、葡萄干、杏干、糖莲子、鱼皮花生、桂圆、瓜子和核桃酥。 方才坐下,丫鬟就端茶来吃。 崔嘉怡拣了一颗鱼皮花生,向张凤娥问道:“下午还是看戏?” 张凤娥知道她是坐不住,遂笑问道:“不然做什么?” 崔嘉怡就说:“怪没意思的,”说罢,就凑到黛玉耳边说:“下午她们爱看戏还看戏去,咱们两个去别处逛逛。” 探春便拿帕子掩住嘴角,笑道:“崔姐姐定是有了好顽的,却不教咱们知道,我却是不依。” 黛玉道:“何曾有这个心,偏你这张嘴不饶人的,”说罢,又问:“等会子吃完饭,我和怡姐姐出去逛逛,你们呢?是和我们出去逛逛,还是回去看戏?” 探春便说:“那我也出去逛逛,说来,林姐姐来京里也有两年了,我们还没正经过来顽一日的。” 探春这么说了,迎春和惜春倒不好落单,便也说一起逛逛。 林珺也要去,张凤娥就说:“既这么着,你们逛去,我还是回去。” 正说着,丫鬟上来撤去果盘,便上热菜。第一道就是圆子,张凤娥举匙相让,崔嘉怡并三春方才动手。 宴毕,张凤娥仍旧去那边陪着看戏,黛玉林珺便引着崔嘉怡和三春从后门出来,从西面的角门出去,就是一个夹道,对面也有一扇门。门半掩着,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一行人方进夹道,里面就有两个婆子迎出来,“姑娘们要进园子?”一行说着,一行往里面让。 红绡因笑着说:“不过来逛过来替你们守门呢?” 那两个婆子忙赔笑道:“不敢,”又说:“才是吃饭,就进去了。” 说罢,一行人进去,就是小小的一间倒座儿,一旁的小桌上果然放着几碗菜,两副碗筷,一瓶酒并两个酒盏。 黛玉看了那酒瓶一眼,不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因有外人在,也不说什么,引了三春出倒座儿,说:“我们往日也不从这边走,今儿是在这边,才往这边过。” 红绡略慢了几步,等人都出去了,方才问:“你们往日也是这么着?” 两个只当是说没一个人在外面看着,其中一个就说:“这也是凑巧了,刚进来,姑娘们就来了。” 红绡也不管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不说她会错了意,指着桌上的酒瓶说:“这也是有外人在,又是大爷大奶奶的好日子,但凡换一天,你们只想想我们才来那一年的情景。” 两个婆子这才明白说的乃是那一瓶酒,又听红绡如此说,均是白了脸,待要分解,红绡已转身出门,她们两个也不敢追过去,心里悔之不迭。待要砸了,又可惜,只好收起来。 出了倒座儿,迎面便是一汪碧潭,潭边一棵不知年岁的杏树,满树的杏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探春不禁叹道:“果然是来对了。” 崔嘉怡忽而说:“不知这一树结满了果子又该是何等的景象。”说得都笑了起来。 崔嘉怡红了脸说:“你们也别笑,难道你们只赏花,就不吃果子的?” 黛玉止了笑说:“怡姐姐这话在理,世间之人,何止千千万万,有爱红的,就有爱绿的,有爱叶的,就有爱藤的,有爱花的,自然也有爱果的,有爱玩的,自然也有……” 崔嘉怡先时听着还在理,待听到后面,就知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不等她说完,忙上前掩住她的嘴,笑嗔道:“我只当你是个好的,原来也是个淘气的,看回头我告老太太去。” 黛玉便上去挽了她的胳膊,涎着脸说:“去年晒的好杏干,”说着,指了指那杏树,“一会子姐姐尝尝,比外面买的甜。” 崔嘉怡不禁又笑了起来,伸指就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道:“难怪个个见了你个个疼你,原你也招人爱。”又说:“这个倒也罢了,回头你把那个又甜又辣的花生包一包给我。” 黛玉还没想起来,林珺就解了一个荷包递过去,说:“我也爱吃那个,往年家里也常做,这是昨儿才做好的,花生也是去年新下来的新花生。” 崔嘉怡也不合她见外,接过就倒了几颗出来,就说:“正是这个。”又递给迎春,迎春就拣了一颗,仍旧还给她。崔嘉怡不接,只问探春:“你要不要?” 探春道:“怎么不要?味儿怪怪的,吃了过后却又怪想的。”便往迎春手里拿了荷包,倒了几颗到帕子上,又递给惜春,问黛玉道:“林姐姐也小气了,也不拿出来,我也是今儿才尝到,别是林姐姐藏着罢?” 黛玉笑道:“说这个话,你也好意思,回回你们来,我有什么好的,什么时候没拿出来?”又说:“因我不爱这个,家里一向没做,”说到这里,一指林珺,“这是她来了,才做的,想着做一回也不容易,索性就多做了些,今儿凑盘,想着你们怕是有人爱这个,就拿出来了,外边是没这个的。” 惜春倒了三四颗,把荷包还给林珺,道:“我看多是爱吃这个,别的也没见多少人吃,独这个没剩的。” 黛玉见她们都爱吃,就说:“又是辣的,又是甜的,又是咸的,实在怪得很,我也没想到你们都爱吃,”又说:“家里还有呢,回头我送你们些。” 林珺见黛玉皱着眉头,笑道:“只你不爱吃罢了。”又和崔嘉怡几个说:“我那里还有几个别的味儿的,回头和姐姐的一起送过去,你们也尝尝。” 黛玉摇了摇头,不管她们,见前面是落英亭,因说:“要不要进去坐会子?” 崔嘉怡听了林珺的话,便笑说道:“还等回去做什么,不若这就拿出来我们尝尝,若是不好,我可不要。” 听言,探春便说:“也好,走了一路,也想着歇一歇。” 一行人便进了亭子,丫鬟们忙拿了几个褥子来,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见临水的三面窗户皆关着,便问:“怎么不打开?” 黛玉便吩咐丫鬟,道:“今儿天气好,把窗户都下了罢,不然,和在屋里不是一样,又有什么意思。” 底下人答应着,忙过去把窗户仔细下下来,当中一个婆子忽然嗐了一声,说:“昨儿还没瞧见,今儿都长出来了。” 黛玉便问是什么,那婆子忙说:“是荷叶,昨儿还没见着有这么多呢。” 崔嘉怡便和林珺两个走过去,探身往外看,果真见水面上稀稀疏疏地浮着好些巴掌大小的圆叶子,也有一些还卷着,或撑出水面的,或贴着水面。两人就要在这边坐,丫鬟忙又抱了一条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塌板上,方请二人坐下。 黛玉几个便也过去看,红绡正要上去伺候,衣襟被人拉了一下,回身一看,是个小丫鬟,只见她伸手往亭子外面指了指,看去,见是一个婆子,便出来问:“什么事?” 那婆子道:“吃酒的攒盒好了,问姑娘们是回去看戏吃酒还是就在园子里摆上。” 红绡料着她们必定不肯回去,就说:“你等着,我去替你问。” 黛玉见她没跟过来,已瞧见,见她过来,就问是什么事,红绡说了,黛玉就问崔嘉怡和三春,道:“你们怎么样?” 崔嘉怡笑道:“我随意。” 迎春也说是随意,探春见崔嘉怡的面色,知她其实是愿意在这里的,只是因她和迎春惜春三人之故,所以不肯说,便说:“若是等我们回去,只怕教她们白等着,倒不好,反正我们已经进来,不如索性就在这里赏景吃酒罢。” 红绡叫个小丫头过去回那婆子,自在这边伺候黛玉她们。不一时,茶果上来,便劝几人,道:“虽说天气暖和了,这水边到底潮气重,还是不可多站,姑娘也该过去喝口热汤。” 便又一起过去,见桌上除了几个碟子,又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印着各式花样的玻璃瓶,便知是林珺说的花生了。 惜春见着就拿在手里把玩,手指一摸,才知上面花瓣花蕊均是阳刻出来的,因说:“难为怎么做出来的。” 林珺便笑道:“别光瞧着瓶子呀,我拿来可不是请你们赏瓶子的。” 说着,便拿起一个倒在那一个鱼皮花生的盘子里,也是圆滚滚的,外面的皮却是碧莹莹的,趁着先前那些橙红色的,竟是好看得紧。 惜春便也摘了塞子,倒进盘子里,这一样却又是粉色的,黛玉拿起那一瓶,隔着瓶子往里一瞧,又是黄色的,因笑道:“你这是开颜色铺子呢。” ------------ 30第三十章 林珺顾不得和黛玉说话,一叠声的催促崔嘉怡几个。 绿色的是淡淡的咸里面夹着甜味儿,又有一股薄荷的清凉味儿;粉色的则是甜甜的,凑近了闻,有淡淡的花香;黄色的则是酸酸甜甜的,里面的花生却又是咸的。 三个人略尝了几颗,都不怎么喜欢,还是中意那种又咸又辣又甜的,因此,都只说了一个“好”字。林珺看出她们都不怎么喜欢,却不好说,就拣了一颗橙红的,笑道:“其实我也只喜欢这个。” 一时丫鬟上来撤去果盘茶碗,方上吃酒的菜。酒却是大肚细长颈玻璃瓶盛出来的,胭脂一样的红色,毫无遮盖地显露出来,配的是五彩琉璃方斗。红绡上前执瓶,先与迎春斟了一杯,依次是探春惜春,再是崔嘉怡,然后是林珺,最后方是林黛玉。 胭脂一样的酒,配着五彩的琉璃,光华流转,说不出的绮丽。 探春笑道:“这酒好,这琉璃斗更好。” 黛玉便说:“咱们还正经吃酒,不过顽笑罢了。” 惜春因问:“是葡萄酒?” 黛玉道:“却不是,也是果酒,是樱桃酒,去年酿的。”说罢,便端杯,众人便都执杯陪饮。 崔嘉怡说:“却是了,葡萄酒颜色比它要深一些,不像这么艳。”又说:“若是葡萄酒,该配夜光杯。” 都知她是为“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一句而来,林珺笑道:“我是个大俗人,可不懂这些个,好也罢,歹也罢,不过是个装酒的俗器罢了。” 听言,探春便说:“大俗即大雅,虽是俗器,亦是雅器。若论这酒,还就得这个配着才不俗。” 林珺笑道:“莫管它是俗是雅,且不要辜负了这美酒佳肴。”说罢,便举杯敬各人。 众人大笑起来,又一饮而尽。黛玉拣了一块炸得细嫩的鸡肉脯子条让迎春,说:“二姐姐尝尝这个,看味儿怎么样。” 几个人都尝了一个,吃罢酒,又逛了会子才回去。见座中少了几人,张凤娥说是回去了,黛玉就不大理论。 第二日,老太太说他们新婚夫妻,教卢慧娴享用几日。赵太太便不好撂手,借了卢慧娴身边的玺儿,把用不着的都重新归库。一连忙了两日,方才完事。 因来了林珺,与黛玉又是久别重逢,三人每日一同读书,一同做针线,一同在卢慧娴跟前学习看账本,家里又更热闹了些儿。 眼见着不日就是宝玉的生日,因老太太已应了贾母,她还未备礼,想着问一问张凤娥。午觉起来,就往老太太那边去。 香橙便问:“姑娘还是走过去?” 黛玉正看着红绡装樱桃,因说:“换那个翡翠盘子,趁这色儿才好看。”听言,就说:“这么点子路,自然是走过去。” 说着,想起林珺,她是每日必要过来的,自个儿若是去了老太太那里,她有过来了,两下里错过,岂不是让她白跑一趟,又说:“你打发人给三婶也送些过去,再和二姐姐说一声,晚些我和凤姐姐去瞧她。” 红绡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架子上拿了翡翠盘子,自己拿水冲了一遍,用帕子细细地拭干,方才装了一碟子樱桃,用一个掐丝小提篮装起来。 黛玉说:“叫个小丫头提着,你和我去罢,”又和香橙说:“你们就在家里。” 香橙笑着拿了一方新帕子递给黛玉,说:“姑娘就放心罢。” 黛玉“嗤”地笑起来,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人慢慢走过去,到了门前,见守门的婆子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打瞌睡,小丫头要上去叫她,黛玉拉住,悄声道:“咱们进去,且不必管她。”说罢,一径进去,就见木鱼和一个小丫头坐在门前的台矶上一边做针线一边说话儿。 黛玉也不作声,悄悄儿地从一侧走过去,绕到她们身后,才猛地问:“你们说什么呢?” 唬了两人一大跳,小脸儿煞白,见是黛玉主仆几个,一颗心方才落回肚子里,一面抚胸,一面哭笑不得地说道:“姑娘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气儿也没有。” 春日多乏,门口的婆子总爱打瞌睡,她早已知道。见黛玉几个进来,就知道那婆子定然又睡着了。 “才来,见你们要睡不睡,闹闹你们,”黛玉说着,往门里瞧了一眼,问:“老太太可起了?凤姐姐可起了?” 木鱼便丢下针线,那小丫头自收拾,她亲自打了帘子让她们进去,一面说:“老太太睡了一刻钟就起了,在佛堂念经呢。张姑娘也起了,在屋里呢。若姑娘不来,想必一会子也要过去。” 黛玉便说:“那我先去凤姐姐那里,一会子老太太出来了,劳烦姐姐打发人说一声。” 木鱼便说:“这个容易,姑娘且去罢。” 黛玉便扶着红绡的手从后门出来,右边一堵墙,爬满了藤萝,已瞧不见墙面,中间有一月洞门,进去便是张凤娥的屋子。 里面或疏或密种了些海棠、芭蕉,各色藤萝,甫一进来,馥香扑鼻。三间正房,左边这边前面是一个四方大亭子,与回廊相连,右边是一耳房。西北角上有三株极大的梧桐,枝叶横生,把屋顶遮了大半。 叶子正在晾帕子,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坐在亭子里做针线。看见黛玉主仆进来,忙笑着往里迎,说:“我们姑娘才说一会子过去呢。” 黛玉一壁走,一壁说:“你去罢,到了这里,还当我是客呢。”又和红绡说:“你去找人说话罢。”叶子听了果真就过去晒帕子。 黛玉自进去,正要往房里去,张凤娥的奶母并教养妈妈三四个人迎上来,说:“林姑娘来了,我们姑娘在书房呢。”又要进去通禀。 黛玉摆了摆手,说:“我自个儿进去。”说罢,便一径往西面走去,撩开湘帘,眼前豁然一亮。 原来这西边的一间房和耳房是打通了的,前后都是整排的玻璃大窗户,虽有梧桐遮荫,却也十分亮堂,夏日也最为凉爽。 进去正面就是一张罗汉床,床两侧高几上,一几放着整副的茶壶茶碗,另一几上是鸡毛弹子等器物。地下四椅四几,并四副脚踏,床上设一方几,几上设一棋盘,上面黑白棋子几乎吞了整个棋盘,似一残局。里面东面整面墙皆是玲珑雕空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精雕细琢,细细瞧去,可见金线描出的各式纹样。一櫊一櫊,或贮书,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櫊式样或方或圆,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正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中间一张紫檀大理石大案,案上一摞名人法贴,几方宝砚,笔筒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笔,案前一角一个缠枝海棠的缸,缸内十几个卷轴,东面墙上挂着四幅江南烟雨图,乃是四季样式。窗户底下一副琴案,案上一架瑶琴。 张凤娥正伏在案上写字,见黛玉进来,忙起身过来拉着黛玉往回走,一壁走,一壁问:“你怎么来了?我还说一会子过去呢。” 黛玉瞧着是花笺,又不欲自己看到,想必是写给家里的。便随张凤娥过来,说:“不是我表兄的生日到了么?那一日老太太又替我们应了,想必明儿或是后儿就要接咱们过去,我也没什么准备,也没得主意,想着来问问姐姐。” 二人在床上对坐,琉璃便上来搬棋盘,黛玉道:“别收了,一会子我也瞧瞧。”又指着几上的茶壶茶碗说:“把那个搬来,不必你忙了,且烧了水来。” 琉璃答应了,又问:“还是碧螺春?” 黛玉点了头,琉璃便过去连茶盘一并端过来放在几上,外面也送了开水进来,又说:“你也出去顽罢,红绡来了,在外面和叶子说话呢。” 张凤娥不让黛玉动手,自己泡茶,黛玉静静地看着,一时茶得了,张凤娥亲手捧起一杯递给黛玉,说:“尝尝看,可比上回好些儿?” 才要吃,就听湘帘响动,两人往外一看,却是林珺来了,忙起身迎她,一个道:“你怎么也来了?”一个道:“怎么来得这样快?” 林珺见了几上的茶,就说:“你们吃体己茶,也不叫我?” 黛玉便要脱鞋上去,林珺忙摆手,说:“叫丫头搬个杌子来,我就坐这外边,大家也简便些。” 张凤娥就说:“不然,我们还是去亭子里,今儿也还不热,亭子里坐着也比这样舒服。” 黛玉果然又起身,说:“早该出去了。” 琉璃见她们姐妹商议定了,忙喊了几个小丫头进来帮忙提水拿东西,她自己一旁仔细看着。 亭子里已然收拾好,三人围着桌子随意坐下。黛玉便端了一盏递给林珺,说:“你尝尝,比上回的怎么样?” 林珺接过,笑道:“你倒会借花献佛。”张凤娥却不吃,把剩下的茶水细细的浇到一旁的紫砂莲花上,就见莲花中间喷起一股水柱,一时消散,张凤娥只管拿一管软刷仔细地扫着已隐隐有光华的莲花。 林珺看了不禁羡慕不已,说:“我一个养了四五年也没姐姐这个养得好。” 张凤娥便指黛玉,说:“她那一个养得才好呢。” 一句话还没说完,黛玉就红着脸拉着林珺说:“方才还没说呢,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林珺想到那一只肥嘟嘟的猪,也不管黛玉如何急,拿帕子掩住嘴角笑起来。也不知婶婶是怎么想的,偏哄着她选了那一个。 笑了一回,方说:“我去你那里,路上就碰见了你屋里的绿翡,说你来了这里,就过来了。” ------------ 31第三十一章 因说到这里,林珺不免就问黛玉,道:“你上午也没说,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时侯来凤姐姐这儿?”黛玉微微皱着眉头把缘故说了。 因头一次对宝玉印象不佳,依黛玉的性子,吩咐丫鬟选一样,不至于失了礼数便作罢。只因贾母平日里待她竟比亲生的孙女还要好上几分,几个孙子重孙子里,她最疼的又是宝玉,便不好太过随意,这是其一;因还有张凤娥和林珺,想着“一人计短三人计长”,三个人有商有量的,总比自己一个人胡乱琢磨强些儿。 张凤娥知她必定不肯送自己亲手做的,不然,一个荷包,或是一副字,也就尽了心意。其实,黛玉不来找她,她也要找黛玉商量。比之黛玉,她自己更为难。贾宝玉于她不过是外四路的亲戚,且两个年纪已大,她自己做的针线字画都不好送得,若说送别的,她在林家,说是吃穿用度算在老太太名下,其实又何尝不都是林家的,为这么点子小事,她总不好和老太太开口,遂道:“依我说,东西倒在其次,不过是我们的心意。” 黛玉心底把张凤娥当作亲生的姐姐,二则她年纪也小些,自然想不到这一处。林珺到底大上三岁,又是旁观者清,听言,便猜出张凤娥的几分心思,便道:“正是凤姐姐这话,不过凭个人的心罢了。我们也没什么营生,吃穿用度,不过拜父母所赐,何况他们家里那样富贵,什么好东西没有的、没见过的?怕是咱们南边来的那些野趣儿他们还稀罕,这次我们来,还带了好些。一会子咱们过去瞧瞧,只选几样雅致精巧的。我记得有整根竹根雕的砚台,也有笔筒,笔洗,镇纸,作成一套,怕比旁的还强些儿。若还是不得,就去找琰二哥,咱们凑些钱,请他帮我们跑一回腿。” 听言,黛玉便拉着她的衣襟说:“我先瞧瞧,若是喜欢了,我自个儿留着顽,再找别的也是一样。” 林珺不禁就笑了,说:“怎么这样小气?因为你为难,我才拿出来,你却先往自己屋里搬,早知是这样,我就不说了。” 张凤娥也笑道:“谁让你说中她的心思了?”见林珺看过来,方接着说:“她屋里原有一套木头雕的,正想竹子的,找了几回,都没有中意的,偏你又来招她。” 林珺连叹了一声可惜,道:“也没听你说起,不然我那几样竹根的就不送人了,这几个虽也还好,到底比不上那几个精巧,你若是要,以后再寻罢。” 正说着,张凤娥见木鱼从月洞门内走出来,便问:“你怎么来了?” 黛玉回头见是她,想起前话,就问:“是不是老太太出来了?”木鱼便点头应了个是。 张凤娥三人遂起身,刚转出游廊,就见念珠扶着老太太走过来,连忙迎上去,说:“老太太怎么过来了?” 老太太已瞧见亭子里桌上的茶壶等物,笑道:“你们倒是会选地儿,这地方好。”说了,又笑骂道:“就许你们在这好地方吃好茶,就不许我也来这里吃茶?” 一行人又回了亭子里,丫鬟又提了水来,张凤娥重新洗杯泡茶。老太太见拿的是碧螺春,就问:“珺儿吃什么茶?” 林珺见张凤娥并不问,仍旧用碧螺春,就知老太太怕也是爱吃,又见老太太这般问自己,却是一片疼爱之心,恐自己不爱吃碧螺春,遂道:“我是什么茶都吃,也爱吃。” 黛玉便笑接道:“你也不必吃茶了,”又吩咐丫鬟,“给你们珺姑娘倒一碗滚水来。” 林珺便回她,道:“今儿我还偏就要吃茶了,”说了,又向那提水来的丫鬟说:“把你们大姑娘去年收的雪水挖一坛出来我们吃,老太太好容易和我们吃一回茶,不拿出来孝敬老太太,还要留到哪一日?也不怕没地儿埋。” 老太太也禁不住笑起来,因说:“去取一坛出来。”那丫鬟忙答应着去了。 张凤娥便停下手,说:“那等会子再吃茶。”又吩咐丫鬟说:“把今儿得的果子拿来老太太尝尝。” 一时丫鬟端来一碟子樱桃,木鱼就说:“大姑娘方才还拿了一碟子来,不如也拿过来,这个东西不禁放,老太太也用不了这些。”老太太点了点头,木鱼就转身出了亭子,自去拿樱桃不提。 林珺因说:“我就不爱吃这个,再一个就是石榴,吃上一框子,能有一筐子的核。” 黛玉正吐了一颗圆溜溜的核出来,听言,笑道:“吃个果子,你也不能安生会子。” 年纪大了的多是爱吃甜的和咸的,老太太因多吃了几颗,张凤娥正说:“这个上火,老太太少用些。”听言,也说:“天地生万物,想来都是有考量的。比如这樱桃,生在万物之初,虽占了一个先字,已是出挑了,偏又生得这样惹人爱,这是第二桩,味儿好,这是第三桩。只占一样,已是圆满了,它又三样都占全了,岂不闻‘月满则亏水满则盈’,是以世人都爱吃。人贪了口腹之欲,又另有因果,因而上火。只是原是因它的缘故,才又生出这样大的核来。便是多吃两个,也无甚大碍,再多……”张凤娥说着自己撑不住笑了起来,“怕是如珺妹妹这样,嫌繁絮了。” 林黛玉林珺两个都笑着拍掌说:“领教,妙解。” 老太太也是笑,眼泪都出来了,就是止不住,念珠一面笑,一面用帕子拭泪,老太太笑骂道:“叫你读书,你就是这样读的书?” 黛玉道:“这也是因果。”几个人越发大笑起来。 笑闹一回,因要去林珺那边挑东西,几人就辞了老太太,往桂园去。 桂园原叫静园,是林海及其父亲苦读的地方,前院极为简陋,一棵树,一棵草也无,后院因是安置先生家眷的,略精致些。贾敏初时还敬服,赞叹林家教子有方,及至生了林珗,自己又舍不得了,恐林海学他祖父及父亲,遂命人种了好些花草树木进去。谁知,除一株桂树,好养活的都死了,偏那娇贵的牡丹倒活下来,因牡丹名字俗气,又独活了那一株桂树,改名时才用了“桂”字。 且说她们姊妹来至桂园中,先进赵太太屋里,才到门外,就听里面赵太太正说:“姑娘只怕在那边用饭,老爷和琅儿今儿也不回来,就我一个,随意做两样也就罢了。” 三人进来请安,赵太太一把拉住黛玉和张凤娥,让在塌上坐,吩咐丫鬟拿果子,说:“既来了,就在我这里用饭,”又吩咐丫鬟,“拣几样她们姊妹爱吃的做来,别的不拘什么添几样就是。” 黛玉道:“正想着婶子这里的好东西呢。” 说了两句话,林珺就拉着黛玉和张凤娥两个去了她房里,吩咐露珠拿钥匙出来开箱子。 露珠去架子上开了一个花翅梨木的匣子,取出一串黄铜钥匙来,因笑道:“十几个箱子,就那么混放着,回来也没收拾,哪里知道哪一个里面装的什么,姑娘若是不急着要,且缓一缓,我们赶着这两日收拾了,一并给姑娘找出来。”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林珺笑骂道:“凤姐姐大妹妹面前,也这样不成体统,”说了,又说:“别想着偷懒儿,你只找我带的那几样打算送人的玩意,拢共就十几个箱子,你们都打开瞧一瞧,用得了多少功夫?” 水晶倒了茶来她们姊妹吃,见黛玉神色,知是她要的东西,恐她多心,就说:“这小蹄子,两日不骂她,就心里痒,总得骂她两句,那心里才舒服。” 露珠笑道:“这不是和姑娘们说笑呢么。”一壁说着,一壁就出去了,黛玉几个在屋里还听见她在外面叫小丫头搬箱子的话。 黛玉知她若再说不看的话,林珺怕是不好想,因此也就只管领她的情便罢。 一时露珠进来,后面四个小丫鬟一人抬着一个角,抬了一个掐丝箱笼进来,林珺便指着堂中央的地上要她们放下。小丫鬟放下箱笼便束手退出去,露珠揭开箱子,一面说:“直开了两个箱子我才想起来,当日原说恐怕要送人,临时不好找,所以单用这个轻便的装着,也好认,打开看时,果然是在这里面。” 黛玉和张凤娥两个往里看时,见里面是大大小小或方或长型的掐丝盒子。露珠随手拿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时,是一套填漆九个套杯,最小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最大的也只有小儿拳头大。难得的是,其上的字样以及缠枝牡丹花清晰可辨。杯身红漆,字和花纹里面吹了金粉,极为华贵。 黛玉看了不甚喜欢,递给张凤娥瞧,张凤娥细细赏玩了一番,说:“这个好是好,却只能算一个人的。” 林珺说:“这些俱是我仔细挑选的,原本等两日也要收拾出来送你们,既来了,你们自己选罢,也不怕不合心意,我也省了事,顺便也替我瞧一瞧,看送什么给怡姐姐好。” 张凤娥笑道:“好个懒丫头,得她点子东西还拉扯着要我们替她办事。” 露珠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三人瞧,箱子里上面的都是些精致小巧的。三人一面赏鉴,一面评说,未免耽搁了时辰。看了十来样,天色便渐渐暗下来,赵太太那边又打发人来请她们前面去用饭,张凤娥便说:“咱们先过去吃饭,一会子回来还是先看你下午说的那几样东西,别的先不急。” 黛玉便笑道:“咱们只顾高兴,竟忘了正经事。” 林珺把手里正把玩的一个用辟得细如发丝的竹篾编成的拳头大小的花篮递给露珠仍旧放回去,听言,也笑道:“正是呢,”又吩咐露珠:“一会子吃了饭,把那竹根雕的几样找出来,别的你们也瞧一瞧,若有几样能成套的,也拿出来,我们要送人呢。”露珠答应着,林珺就和黛玉张凤娥姊妹三个起身出门。 ------------ 32第三十二章 赵太太那里已摆好碗筷,见三人来,忙让上桌,又埋怨林珺,道:“只顾着顽,也不管你姐姐妹妹饿不饿。” 张凤娥和黛玉两个忙说:“不关她的事。” 一时饭毕,三个又要去,赵太太说:“知道你们有事,只是也要注意时辰,若是晚了,就打发人来我这里说一声,我也好打发人往老太太你嫂子那里说一声,省得她们不见你们的人焦心。” 张凤娥姊妹都答应了,一时过去,箱子已经不在堂上,架子上倒是放着好几个盒子,见她们姊妹进来,水晶去倒茶,露珠便搬盒子过来,有四个便是林珺之前说的砚台笔筒笔洗和镇纸,另有玻璃笔洗,根雕的镇纸等。 方才吃饭时,露珠先已问过跟黛玉和张凤娥过来的人,才特意选了这几样,一面拿出来,一面说:“我和红绡琉璃两个一起看了一遍,选了这几样出来,别的也有比这精巧细致的,合在一起又不成个样子。” 张凤娥和黛玉便知道几个丫头之间已通了气,均道:“也罢,倒省了我们的事。”因那竹根雕的并没入得黛玉的眼,黛玉不肯花心思,张凤娥和林珺便是愿意用心,也不肯了,只看了那几样竹根雕的,随意选了三样仍旧装起来。 果然第二日贾府就来人接她们姊妹,三人只得换了衣裳带着丫鬟婆子过去。 与贾母邢王二位夫人见了礼,三春和宝钗便围上来,又指正走过来的宝玉,说:“这一个早起饭没吃就催起,好容易来了。” 宝玉笑着上前来打量了林珺一回,说:“听三妹妹说又来了一位姐姐,就是这个姐姐罢?”又与黛玉道谢,“偏了妹妹的好东西。” 黛玉便说:“什么好东西?当不得你的谢。” 宝玉仍旧作揖,说:“倒不为东西,为的是这份心意。” 听言,黛玉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指着三春,笑说道:“若是为这个,那你该谢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若不是她们,我也想不到。” 宝钗也上前道谢,说:“东西是好的,那瓶子我们几个都爱得不得了。那一天我妈胃口不好,我想着这个东西好开胃,就拿过去,我妈见了也是喜欢,说:我们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东西。问是哪里得的,还只当是太太给我的,我说是林妹妹送的,妈就说我,我也没有话说,想起来,怪臊人的。我做姐姐的没想着你,你倒还想着我。” 既应了三春,索性就多送了几瓶,有贾宝玉贾环弟兄的,王熙凤和李纨那里也各送了两瓶,因薛家住在贾府,送了贾府诸人,不送不好,便托三春带了一瓶单给宝钗。也是因和宝钗有一面情谊,不至于失了礼数,也不是亲戚间来往。 黛玉道:“薛姐姐太客气了,不过一点子吃食,当不得如此。你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 探春过来一手拉一人,笑道:“你们也别在这里谢来谢去的,不然,谢一天也谢不完。”说着,便转向宝钗,说:“宝姐姐哪一日得了好东西,再还她也就是了。” 宝玉见一屋子的女孩子,正高兴得不知该怎么着呢,又见黛玉和宝钗两个谢来谢去没个完,有心劝她们,偏他不肯说这个的不是,又不敢说那个不好,想了千百句话来,竟觉找不出一句合适的,正不知怎么是好,听了探春的话,只觉好得不得了,拊掌笑道:“正是三妹妹这话,今儿你得了林妹妹的东西,后儿你得了好的,再送她,也不辜负了你们的情谊。” 林珺在一旁瞧着纳罕,心道:“这宝玉说是比黛玉还大一岁,外面瞧着也是个好的,谁知竟这样不通人情,不过顺带的情面,他竟也当了真,可见是个痴傻的。” 宝钗便说:“是宝兄弟这话。” 又说:“并没有见过这样精巧的瓶子,想是珺妹妹从南边带过来的。” 林珺点了一下头,说了个是。再要说话,门前人回道:“史大姑娘来了。” 一语未落,就见一个大红衣裳的女孩子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婆子,均抱着包袱。 湘云与贾母等人行礼,宝玉说:“怎么这早晚才来?张姐姐林姐姐林妹妹还比你先到一步。”又与她们引见。 湘云独与宝钗最好,与林黛玉姊妹三个见面打了个招呼,便过去和宝钗说话。 贾母见他们和乐,自是欢喜,因说:“你们自去顽罢,一会子摆饭我打发人叫你们。” 一时出来,众人便往这后面的小花园过去,在小花厅里坐下,丫鬟上了茶果,湘云便问宝玉,说:“前两日你打发人送过去的那一样花生倒好,还有没有?” 宝玉笑道:“哪里还有?我拢共就得了那么一瓶,送了半瓶给你,剩下的我也没尝着一个,看二姐姐三妹妹那里还有没有。” 迎春探春惜春都笑道:“别问我们,我们自己还不够吃呢。”又指林黛玉姊妹三个,说:“都是她惹出来的。” 林黛玉三人自然没有,薛宝钗因说:“我那一瓶还剩了大半。”因叫莺儿回去拿。 湘云因问:“这又怎么关林姐姐的事?”又自说:“怕不是林姐姐送的罢?”说了,就走到黛玉身前,说:“那我只找你要。” 黛玉道:“你找我,我也没有,谁把这个带在身上呢。”说了,又说:“我们家里没几个人爱吃,没想你们都喜欢,家里并没得多少了,不然使个人回去拿来倒也使得。回头抄了方子给你们,你们自己家去做罢,还省事些儿。” 湘云便说:“赶早不赶晚,林姐姐这会子就写罢,晚些就叫厨房里试着做,说不得晚上就有得吃。” 宝钗伸指就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笑骂道:“把你馋死了,就这么等不及?”又说:“谁整日无事,把这做菜的方子带在身上,你这会子问她,她又从何而来?” 林珺便说:“我说你们有近路偏要走远道,何必一心等着方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拣两颗拿到厨房里,叫她们尝一尝,保管明儿就得了。” 听言,宝玉就抚掌道好,又说:“我们这么些人,竟没想到。”立时就要人送去。 宝钗笑道:“你也太急性了,这东西还没拿来,又拿什么送去?”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宝钗见他脸上讪讪的,恐他脸上下不来,忙又拿别的话来说,引开了话题。知道林珺是才来京,不免问起路上的风土人情。 说了一时,莺儿才拿了一个琉璃瓶过来。湘云见了也是爱得不行,宝钗瞧出来。因她向来怜惜湘云无父无母,靠着叔叔婶婶过活,平日里不知如何艰难,今见她喜欢,又如何肯不给,就说:“你既喜欢,连瓶也一并给你。”说到这里,又指着黛玉说:“原是林妹妹送我的,于今我做主送给你,想来林妹妹也不见怪,你只谢她去。” 湘云来谢,黛玉便不肯受,只说:“原我送的也不是瓶子,何况,东西既给了薛姐姐,该如何论处,自然随薛姐姐。”湘云本与宝钗好,自然领她的情,便趁势又去谢宝钗。 上回张凤娥和黛玉住的院子仍旧收拾出来,鹦哥和云雀在那边伺候。因这次林珺也过来了,贾母恐太过逼仄,就要黛玉随她睡,黛玉便说:“往日在家里,有时说话忘了时辰,我们三个还一个床上睡呢。”贾母见她如此说,也就罢了。 吃了晚饭,在贾母这里说笑一回,见贾母倦了,才都回去,三春便往黛玉她们这边过来,说:“我们说说话。” 偏宝玉送她们出来,正听见这话,便说:“这早晚我也睡不着,一起说话也热闹。”便也要过去,打发一旁台矶上站着的小丫鬟说:“进去和你花大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去林姑娘那边了,说会子话就回来。” 张凤娥三个都不大愿意,要说不让他去,毕竟她们是客,没有个客赶主人的道理,而且还有三春在,遂不说话,只随他。 宝玉浑然不觉,犹和宝钗说:“姐姐一个这会儿回去怕也无趣,不如也过去坐会子。” 宝钗本是要回去的,宝玉留她,她倒不好走了。遂点了点头,说:“许久没见张姐姐和林妹妹,我也怪想她们的。”便也跟着一起过去。 几个刚走了几步,袭人便撵出来,手上挽着一件斗篷,问了好,便过去替宝玉系上,一面说:“这天儿虽说一天天转暖,到底晚上有些凉,这会子又起了一阵风,明儿你的好日子,又病了可怎么说?老太太问起来,又是我们这些人的不是。便是不为我们,你也该多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宝玉原要说不冷,因听了那后面的话,哪里还说得出来。 黛玉听了先头的话还站住等着,待听到后面,便不以为然,遂不肯等着,抬脚就走。张凤娥和林珺两个见黛玉都不在意,更是不在意。她们三个一走,三春自然跟着。宝钗见她们都走了,独留宝玉一个站着也不好,若是独她不走,又恐她们笑话,一时踌躇不定。湘云见宝钗立住不动,不知她心里难为,只当她是等宝玉,便说:“瞧在你得了东西还想着我的份上,我也等你一等。” 宝玉见黛玉三姊妹和三春去了,急得不得了,一叠声地催袭人,见她们两个站着等他,又喜得无可无不可。 ------------ 33第三十三章 茶续了三回,有巡夜的婆子在外面催,才各自散去。 次日,黛玉三个起身便往三春那边去,湘云头天和迎春一处睡的,七个一起省过贾母,才过去给宝玉贺寿。方才进来,宝钗也过来了,宝玉便命上好茶。 都知道他还要去拜祖宗,众姊妹都说:“你赶紧走罢,还怕我们没有茶吃呢。”便起身要往贾母处说话。宝玉苦留不住,才作罢,犹自还说:“受了你们的礼,实在是有愧,一会子回来再和你们说话。” 一时宝玉去拜了祠堂,又往各处让了一回,方才进来。贾母见他热得满头大汗,连忙让换衣裳,一时出来,换了家常穿的,贾母就问:“你姨妈那里去了没?”宝玉因说:“实在热得厉害了,先回来换衣裳,再过去。” 贾母便笑骂道:“那怎么换这一身衣裳?还不赶紧换了衣裳过去?” 宝玉起身正要答应,宝钗就说:“我出来时我妈说‘不必讲究这些,今年天热得早,早起就热得不行,就不必过去了,她一会子也要过来’。想必这会子正在路上呢,正是太阳大的时候,又要穿这些大衣裳,出去一趟就是一身汗。这会子过去,路上遇到还好,若是错过了,岂不是白跑一趟。我想着,还是不去的好,又不是外人,这些虚礼且都收着。” 贾母笑着点了点头,说:“那也罢了,回头让他多磕几个头也就罢了。” 这话才说完,薛姨妈和王夫人两个就来了,贾母遂笑道:“我才说叫宝玉过去让你,你就来了。” 宝玉忙赶上来磕头,薛姨妈受了他的礼,口里说:“我的儿,地上凉,快些起来。” 吃过中饭,贾母便叫他们姊妹们自去吃酒作耍,她和薛姨妈邢王二位夫人抹牌消磨时日。 一行打牌,一行说些闲话,薛姨妈因说:“我瞧着,这张丫头倒是生得好样貌,怕是个有福的。” 贾母也没多想,觑着眼瞧了一回牌,抽出一张来问鸳鸯:“是这一张罢?” 鸳鸯点了点头,说:“是这一张。” 贾母掷了出去,方说:“上回我还说,亲家老太太会□人。样貌倒也罢了,只这性子好,沉稳大方,行事做派,也有大家气度。我白眼瞧着,竟不下宝丫头。” 王夫人就问:“我也没留意,今年十几了?” 贾母方才悟过来,想来薛姨妈是要求娶。和她不相关,贾母自是无可无不可,只当闲话,就问鸳鸯:“记性不好了,前次去他们家里还问过,竟记不大清了,你还记得?” 鸳鸯便说:“说是十四了。” 薛姨妈自是喜欢,说:“这个年纪,怕是定了人家了吧,瞧他们老太太这样喜欢,只怕要多留两年。” 王夫人便说:“我看未必,正是亲家老太太喜欢,若有了好人家儿,难道为着不舍,倒耽误了孩子的终身?” 贾母便点头,说:“正是这个理,我们养儿养女,不就盼着他们有个好前程,哪里有挡在前头的道理?” 薛姨妈正拿牌,听言,便拿着牌兀自出了一会子神,方才拿过来,又重新抽了一张放到桌上,一边慢慢地说:“倒没听说过?既是有父有母,怎么又养在他们老太太身边儿?” 鸳鸯就笑了起来,薛姨妈只当她是有话说,正看过去,就听她说:“姨太太怕是发错了牌?” 薛姨妈正要往桌上看去,王熙凤过来了,说:“鸳鸯别太老实了,我替你们瞧瞧,可是真发错了。” 薛姨妈知道是贾母满了,笑道:“我就这一个,两边不靠,留着也无益,老太太若是要,尽管拿去。” 贾母笑问道:“果真不要?” 王熙凤往薛姨妈手里瞧了会子,便说:“果真不要。” 贾母笑道:“那我可就要了。”说着,便掷下牌。 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便问王熙凤,道:“叫你看着他们姊妹,你怎么过来了?”因叫小丫鬟搬杌子。 邢夫人便起身,说:“你替我会子。” 贾母知道邢夫人的为人,也一向不怎么喜欢,听言,便说:“那你去罢,有你媳妇在这里也是一样。”又命王熙凤坐下。 那邢夫人应了,王熙凤便扶着送到门前,才回来坐下,道:“老太太还恐他们没了顾忌吃多了酒,我说老太太不必担这个心,老太太还不信。张妹妹林妹妹都不吃酒呢,我因想着她们姊妹个个都单薄,若说不吃,怕是真不吃,也没劝。原怕他们吃多了,所以只送了一小坛子过去。先还担心吃完了又来找我要,我是给还是不给?给了他们吃醉了老太太怪我,不给他们必定不依我。照这样看,我看尽有多的。我站在那里,她们又怕不仔细撞了我,也不能尽兴,所以我才过来。张妹妹她们几个的妈妈们都仔细着呢,出不了事。” 贾母笑骂道:“你倒是会托懒儿。” 因又拿牌,王熙凤随口问在说什么,薛姨妈便顺势提起方才的话。王熙凤不知前言,也只当是她们老人家闲话说她们姊妹,就笑道:“也不怪姨妈这么想,这里原有个缘故。她妈是亲家老太太的侄女儿,因断了来往,几十年没联系,知道时,她妈偏又没了。亲家老太太怜惜,这才接到身边。” 薛姨妈便叹道:“原是如此,却是她的造化了。” 正说着,袭人过来找王熙凤,说:“刚才宝玉和姑娘们商量着要个什么樱桃酒,奶奶且叫个人找一找,看家里有没有。” 王熙凤笑道:“这倒是难住我了,若是要惠泉、西凤,我那里就有,这什么樱桃酒,别说没尝过,连见也没见着,可到哪里找去?”说一回,又说:“去年得的葡萄酒我还有两瓶,看他们要不要,若是要,你就去我房里找平儿,叫她拿给你。” 袭人忙说:“有这个也行。”说着,便谢了王熙凤。 贾母向薛姨妈笑说道:“这必是宝玉牵的头,云丫头促成的。除了他们两个,再没别人。” 袭人果然就去找平儿,平儿想了一回,叫个小丫鬟倒了茶来给袭人吃,因说:“你且等会子,我去去就来。” 平儿去了一时回出来,手里就拿着一个一尺来高的玻璃瓶,说:“只有这一个了,想必是我们奶奶记错了,或是先时送了人也未可知。” 袭人往她手里一瞧,饶是她见惯了宝玉屋里的好东西,也觉着好看,连声道谢,又说:“我的娘,哪里找来的这样个爱物儿。” 平儿递给她,说:“我们奶奶不爱喝这个,说吃着像潲水,看着却好看,才寻了几个玻璃瓶装起来。才摆了一天,年里人多手杂,哪一家的小孩子进来碰碎了一个,又扎了手,二奶奶就嫌兆头不好,才收起来。”说到这里,猛地一拍手,又说:“我也糊涂了,可不是碎了一个么。” 听言,袭人也笑了,说:“去年宝玉和姑娘们吃时,也赏了我一杯,他们都说好,宝姑娘也不大吃,过后说笑时,也是你们奶奶这话,可不就是那个味儿,他们怎么就受得了。”又说:“当时我也是瞧着颜色好,只没想到这样好。” 说笑一时,宝玉又打发个小丫鬟跟过来催,袭人笑道:“这是怎么说,就这么急?我一步也没停,才拿了东西正要回去呢。” 平儿就说:“你赶紧去罢,别教他们等急了。” 袭人便辞了她,小丫鬟要上来帮着拿酒,袭人没给她,因说:“拢共就这么一瓶,若是再摔了,可再到哪里找这么一瓶来,还是我自己拿着罢。” 宝玉催了两回,才见袭人抱着酒进来,也不问是不是,就立时吩咐倒来,端起酒,闻着味儿,才说:“闻着倒是和葡萄酒一个味儿。” 袭人正给张凤娥斟酒,听言,便笑道:“可不就是葡萄酒?”又说:“二奶奶那里也只有这个了,你要的那个,看明儿再使人出去寻,今儿是不能了的。” 黛玉早已有些厌烦,不过家里寻常的东西,哪里想得到会是这个情景。昨儿是花生,这会子又是酒,闹得这边上上下下尽知,合着倒像他们有了好东西不拿来孝敬长辈似的。又听这袭人说什么出去寻的话,越发的不喜。 红绡笑着觑了她一眼,道:“这是说的什么话,还往哪里去寻?等回去了,自然打发人送过来。不过是家里园子里收的果子,厨房里里酿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没想到。” 贾母养了贾敏一场,虽说并不如亲生的母女那般亲密,也并不是仇人。每年该孝敬的,一样孝敬。这樱桃酒的方子,原先在京里时就给了这边。 贾母不过是贪一时新鲜,又是女儿孝敬的,本是拿来说嘴。酿了一回,因酿得不好,也没几个人爱吃。厨房里白辛苦一场,又没得好处,自然是上头不提起,他们也乐得快活。 袭人那时还没出生,哪里知道这些?经红绡一说,只知道那话不妥,她原是知道这樱桃酒是探春三人在林府喝过和宝玉提起,宝玉记住的。因她一心想着宝玉,就忘了黛玉。顿时红了脸,又过来和黛玉赔不是,道:“林姑娘别见怪,我笨嘴拙腮的,也不会说话,冲撞了姑娘,姑娘别和我一般见识才是。” 黛玉摆了摆手,说:“一点子小事,不必如此。再说,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我也当不起。”她虽着恼,但也不必和个丫头计较,又因是作客,宁可高高兴兴的。不然,自己气一场划不来不说,还平白给人笑话。因此,方才气了一会子,便丢开了,并不理会旁的,只管和三春姊妹几个说笑。吃完酒,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就往贾母这边来告辞。 贾母这里已经散了,正和薛姨妈王夫人说笑。听得要走,自然不允,说:“好容易来一回,怎么又要回去?” 王夫人就问:“可是宝玉冲撞了你?你告我,我来说他。” 黛玉便说:“哪里的话……”下面的话还没说,就有人进来回说林府来人了。 贾母反而气笑了,搂住黛玉在怀里摩挲着,说:“原是你们说好了的,你父亲还怕我委屈了你不成?” 黛玉便说:“哪里能够?” 贾母不好拦着,一面请人进来说话,一面就吩咐人收拾东西,说:“往后记得常来看我,别等着我使人去接你。”黛玉胡乱应了。 红绡几个东西是早收拾好了的,那边回话,这边就拿着出来了,贾母不禁狠狠地点了黛玉一下,骂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我整日想着你,你却一心回去。”又絮絮地交代了些话,方才放她们姊妹回去。 ------------ 34第三十四章 林珗本就功底牢靠,很顺利地考中了庶吉士,入翰林院教习馆继续念书。林海早就预料到,是以无惊无喜,听了消息,也只是叫进书房交代了些话。倒是家里几个女人担了一场心,于今结果下来,都高兴异常。 四月二十六这一日是崔老太太的生日,又逢八旬大庆,崔家有心大办,然崔老太太说:“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儿女双全,子孙孝顺,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们孝顺,我也不好拦着,只有一言在前,不可过了。”家下人等自无不应的。 却不知皇上从何得知此事,言太夫人是难得的有福之人。当下拟制,赏下凤冠霞帔,正是三品淑人的命服。如此一来,崔府反而不好不大办了。崔老太太又惊又喜,直言皇恩浩荡,次日进宫谢了恩,回来更觉不安,找了儿子媳妇、孙媳媳妇、重孙子媳妇三四层的媳妇过来,商量着各处舍米舍粥以及京城内外各大小庙宇庵堂之中的香油钱,这才略略心安。 崔老太太毕竟年岁大了,开始两天整日陪客,未免劳烦了些,第三日早起,便觉着身上不大痛快,且又是近亲和家宴,便不怎么出去见客,精神好时,喜欢了,便叫两个人进去说两句话,若是不耐烦见,就只命在外面磕个头也就罢了,只叫了年轻的小辈们进去陪着说话顽笑。 这一日单请近亲,林家连郑老太太也过去拜寿。崔老太太命小丫鬟引进去相见,一时行了大礼,便命张凤娥三姊妹出去和众姑娘们一处顽,单留了郑老太太和卢慧娴两个说话。 三人归座,丫鬟奉上茶果点心,崔老太太道:“这两日,我把来家里的女孩子都看了一遍,”才说了这一句,坐在脚踏上拿美人锤捶腿的丫头便笑了起来,卢慧娴也是忍禁不住,就连郑老太太面上也有了笑意。崔老太太见她们都笑,回过头想一想方才说的话,也笑了起来,“孩子们来给我拜寿,我也不见一见的?”遮掩了一下,方才说正事,“我瞧中了几个,说给你们听听。我想着,琰儿那个性子,必得一个稳重性子温柔的方好。不然,谁也不让谁,一语不合便吵嘴,那也不是夫妻,是一对儿乌鸡眼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郑老太太点头称是,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前些时和他父亲说起,他父亲说的话才好笑呢。说要问准了琰儿的主意,才好说得。这谁家的孩子,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他宠孩子宠到这个地步。”崔老太太听了也是笑。 卢慧娴却想起那一年说亲时的事,贾敏悄悄地和她说林珗的事,说了又说:“你娘不知多喜欢珗儿,巴不得给她做儿子,这事儿她自然是千肯万肯,这也不是说她不疼你,都是做娘的,我家珗儿再好,也比不过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自然是为你好。这只是我的一点私心想念,我悄悄的和你说,你也别告诉你娘,不然她定要笑话我。我总想着,我们作父母的,帮着你们作个参考,拿个人选出来,必定还是要你们两个自己满意才好。以后过活,毕竟是你们自个儿过,好不好的,我们作父母的,也替代不了。这夫妻过日子,不是别人说好就是好,第一紧要的是自己真过得好。我说这话,你也不必怕羞,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错了就错一生。你瞧杨太太,外面人谁说一个不字,人人都道她有福气,妻妾和睦,子孙满堂。你也别听别人的话,把自己放在杨太太的位置,再细想一想,到底好不好。你若是觉着我们珗儿好,我自然欢喜,若是觉着不好,你娘问你,你也别顾忌这顾忌那,不好意思说,那是你亲娘,只管放心大胆的说。成不了亲戚,做不了我媳妇,我还和从前一样把你当女儿。” 她妈看中的是林珗的人品才学,最看重的还是贾敏的家教。不像别人家里,正妻还没进门,屋里就放了丫头,更有甚者,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妻不成妻,妾不像妾的。这些话,自然也和她说过。那是做娘的,和自个儿女孩儿说这些贴心的话,自然是应当应分的,但是这些话从婆婆口里出来,又更不同。也由此可见,贾敏是真心疼她,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走得早。 她这样的人品,也不怪老爷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想到这里,又感叹,她何其有幸认得贾敏,又何其有幸嫁与林珗。这过日子,确实如贾敏所说,别人说好不算好,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她大姐夫也算是好的,屋里不还是有两个伏侍的丫鬟。 想一回,见崔老太太和郑老太太已经说起来,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听着,一面仔细记住。 崔老太太说了好几家,丫鬟重新奉了新茶,崔老太太吃了两口,才又说:“懋儿媳妇娘家的妹妹,往日来家里我也见过,那也是个好孩子,心里有主意,又知道让人,年纪也合适,也没有人家。只是还没有来,怕是一会子就到,你们也可见一见。” 郑老太太就说:“懋儿媳妇是个好的,想来她妹妹也是个好的。” 正说着,湘帘一阵乱响,人回说:“亲家太太和程姑娘来了。” 屋里人正说起她们,便都往门口瞧去。只见当先进来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郑老太太和卢慧娴便都往她身旁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小懋奶奶有六七分相像,嘴角一对梨涡,看似端庄稳重,又似有些淘气,银红春衫,系一条撒花长裙。 母女两个上前行礼,程太太说:“您就应该多穿些颜色鲜亮的衣裳,我瞧着,换了这一身衣裳,看着年轻了几岁。” 崔老太太今儿没穿朝服,穿的是一件正红卐字不断头的绸褂子,精神也好,满面红光,确实不像八十岁的人。 崔老太太笑嗔道:“脖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哪里还禁得住这样鲜艳的颜色,也是他们孝顺,我不好拂了他们的意,又怕亲戚们看了笑话我,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妖精似的打扮,都不好意思见人。” 程太太道:“您偏爱这么想,叫我说呢,上了年纪的人才压得住这色。” 见郑老太太在,虽不认识,也上前行礼问安,程姑娘也上前磕头。念珠见她们进来,便已忖度着备了表礼,一匹尺头,一个腕香串。 那面卢慧娴早起身迎着,也上前见礼。程太太因不认识,早有崔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说:“这是林大奶奶。”程太太便知是太子少师家的家眷,忙拉起卢慧娴,道不用多礼。 先时还想着是哪一家,这会子知道是林家,程太太才不以为奇。崔林两家亲厚,又是老亲,表礼略厚一些并不为过。 回去后,老太太便着人逐一细细打听。 崔老太太寿辰过去,就又近端午,卢慧娴又是一阵忙乱,这一日,才送了崔家送节礼的人出门,又有荣国府的人来了,卢慧娴忙命请进来。 一时进来四个女人,打头的便是林之孝家里的。 卢慧娴笑问道:“怎么是你来?你们奶奶还好?老太太太太们可好?”又命丫鬟搬杌子来她们坐。 林之孝家里的几个推让了一番,方才谢了坐下,因说:“家里都好,只是奶奶一向也不往我们家里去,老太太太太们时常念叨,便是我们奶奶,也时常说起,说哪一日得了闲,请奶奶去我们家里逛逛。这不,马上就是端午,家里请了一台小戏,到了日子,请奶奶姑娘们过去顽一日,亲戚们热闹热闹。” 卢慧娴便问是哪一日,林之孝家里的说:“料想到了节下奶奶也不得空闲,定的是初二。” 卢慧娴略想了一想,便应了。 转眼到了初二,卢慧娴姑嫂几个在老太太屋里用了早饭,便带着林黛玉去了荣国府。 因不见张凤娥和林珺,贾母便问:“凤姐儿和珺姐儿怎么没来?” 林黛玉笑道:“我说这一段不见老太太,老太太必定想我了,才打发人请了我和嫂子来,没想老太太是想凤姐姐和珺姐姐了。” 贾母搂着她笑个不住,点着她的额头,嗔笑道:“你个小醋坛子,连你凤姐姐和珺姐姐的醋也吃。” 说笑会子,卢慧娴和林黛玉便去拜访两位舅舅。在荣禧堂说了会子话,就有贾母这边的婆子来请,王夫人就说:“林丫头先过去罢,我留外甥媳妇说两句话,回头就给老太太送去。” 林黛玉听她这么说,就知道是有事和卢慧娴说,而且不适合自己听,便笑着去了。 卢慧娴也猜出来,只是想不出是什么事。 虽然贾敏从未说,但是卢慧娴看得到,这一对姑嫂的关系并不好。但是,听家里老人的话,贾敏和婆婆的关系很不错。自家老太太走得早,她没见过,这话真不真,也说不得,但是郑老太太却是实实在在的站在她眼前。怎么看,贾敏都是一位很值得人尊敬的长辈。王夫人与她有龌蹉,无论是理性上分析,还是关系远近上来说,卢慧娴都偏向贾敏。那个错的人,必定是王夫人。 因着这些,卢慧娴对王夫人,是如何也亲近不起来。而且,从年初他们出孝两家开始走动,也并不见王夫人同他们如何亲近,都是面上的情份。倒是贾政,很是喜欢两个外甥,便是对黛玉,也格外不同。 既是人家有事找她,卢慧娴便不着急,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王夫人原本还等着卢慧娴先开口,未曾想到卢慧娴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半点不着急,也没有面对长辈的惶恐。王夫人立时就想起了她那位红颜薄命的小姑子,一时竟辨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几时想起来,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对贾敏,她更多的是嫉妒。 嫉妒她得婆婆的欢心,嫉妒她得丈夫的疼爱,嫉妒她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嫉妒她…… 因为她觉得,她没有一样比得过贾敏,即便贾敏已经不在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与她比较,然后忍不住嫉妒。 半响,王夫人方才醒过神,慢慢地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缓了缓心神,才说:“上回你们来,有林丫头,还有张丫头,和她们姐妹站在一处,别说老太太欢喜,我也喜欢,珺丫头也是个惹人疼的,今儿怎么没见她们?” 卢慧娴便把在贾母那边的话又说了一遍,心里却有些明白了。王夫人略点了点头,说:“都是亲戚,她们姐妹也和睦,往后也多来家里顽。”顿了顿,又似随意地问:“张丫头今年多大了?我瞧着,比二丫头还要大罢?” 卢慧娴心里便确认了,道:“比迎春妹妹要大三岁,今年已经十四了。” 这些王夫人早已知晓,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便接着问生辰八字。 他们家年初才开始与京里人家来往,张凤娥去过的人家,也只有崔家、许家和荣府,知道她的人家并不多,而且,她并不是林家的姑娘,打听的人也有,一听出身,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事,也只有关系好的才会托付,四王八公,与荣宁二府都是老交情,但是那样的人家,未必看得上张凤娥。那就可能是金陵四大家族,贾家并没有适龄的公子,王家和薛家倒是有,不过王子腾位居高位,比贾家还要尊贵,必定瞧不上,那就只剩下薛家,而薛家能劳动王夫人的,恐怕就是薛姨妈家里的那位呆霸王了。 卢慧娴心微微下沉,暗道:“那样的人,竟也有脸来求他们家的姑娘。”不知不觉中,卢慧娴已经把张凤娥当成了自家妹妹,自然百般维护。 不过,王夫人未明说,而且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好寝室,都是人家一番好意,虽然卢慧娴觉得这不算好意。 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卢慧娴不愿意说些含糊的话应付,主要是怕人家将错就错。只细细地把张老爷托付的话说一半留一半,模棱两可,教王夫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王夫人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想了想,若是知道是薛家,只怕郑老太太再无不同意。毕竟薛蟠的身份放在那里,有钱有势,家里只他一个独儿,进门就的当家奶奶。张家老爷把女儿送到林家来,不外乎就是想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但真正的好人家,怎么看得上她那样的家世。 便说:“都是自家人,我也就直说了。春上你们来,我那妹妹见了张丫头,喜欢得不得了,就托我问问。蟠儿今年也是十四,两人年纪也相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总比外面不知根底的人家强。” “姨太太家自然是好的,”心里怎么想的,却不能说出来,卢慧娴面上还得摆出高兴的模样,但言语上仍旧不露半点口风,说:“只是这事我们也做不得主,张家也未来信,但依着当日说的,只怕下半年就要接回去了,不知他们家的意思如何,总归一家大小不在这边,怕只怕他们家里老太爷老太太心疼孙女,就在老家选一个,倒是辜负了太太一番心意。” 王夫人微恼,她说得这样明显了,卢慧娴竟还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样方。面上却不现出来,点着头说:“这也是有的,你年纪轻,等你有了儿女,才知道其中的苦处。你大妹妹进了东宫,荣耀是荣耀,就是难得见一面。他们家里舍不得她远嫁也是有的,却也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挡了孩子的前程。你先给你们老太太透个话,若是你们老太太点了头,我看,他们家里再无不同意的。他们家不在京里,你们不在么?何况又是亲戚,我妹妹也只这两个孩子,宝丫头你也是见过的,脾性温和,和张丫头也和睦,张丫头又是那样的人物品格儿,若是作了一家人,还不得当自个儿女孩儿似的疼?” 卢慧娴不好太过扫了王夫人的脸面,只笑着说回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当下两人揭过这个话题,拣着家里的事说了两句,便起身去贾母那边。 次日,卢慧娴晨省时,趁着黛玉和林珺未到,避开张凤娥,和老太太说起这事,末了说:“虽说是亲戚,总不会是个不好的,只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必然也有一定的道理。” 老太太听这话,就知道这薛蟠必定不是个好的,点了点头,说:“那就回了,只说门第不对,凤丫头没有这个福分。” ------------ 35第三十五章 端午这一日,黛玉晨起照例出去走了二十圈,出了一身汗,回房歇了一炷香的时辰,便洗澡换了一件桃红绸衫,系一条嫩绿的撒花长裙,便去省老太太。 进去就见张凤娥双眼肿得桃儿一般,想是刚还在哭,面上泪痕尚在,太太神色也不大好看。只当是老太太正为什么训斥张凤娥,也不行礼,便上前拉了老太太的胳膊,晃着说:“今儿节下,老太太可不许生气。” 老太太面色稍霁,拉住黛玉在身旁坐下,又抬手朝张凤娥招了招手,张凤娥便起身坐在老太太另一侧。 老太太也一样搂了她在怀里,怒道:“那样四六不分的浑人说的话,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快把眼泪收了,也不怕你妹妹看了笑话你。” 老太太语气不好,张凤娥听了,眼圈又是一红,却往老太太怀里靠了靠,哽咽道:“从此以后,我也只认老太太只认妹妹和嫂子了。” 黛玉见此情形,心里约莫有些明白过来。她和张凤娥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遂待她比往日待林珺的情分更多了三四分。今见如此,又想,自己虽没有娘,却有父兄依靠,她虽有父有母,却犹如没有父母一样,不然,她也不必远离父母依靠老太太过活。这么一想,自己倒是比张凤娥强了千百倍。见老太太脸上也是不好,也不敢问,当下便扑进老太太怀里,道:“原来凤姐姐从前是不认我们的?亏我还总想着你。”便闹着要老太太做主。 张凤娥不辨真假,黛玉也一向是实心眼的人,便只当黛玉是真这么想,欲要分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得直掉泪。 原来自年后,张凤娥便想着回家的事,只她父亲来了两回信,却并未透出这个意思,也不知她父亲是怎么想的。 她心里想着她这个年纪了,再不家去,岂不是让林家上上下下为难——到底要不要替她张罗亲事。若是张罗着,不说她父母俱全,祖父祖母亦在,若真替她张罗了,就有越俎代庖之嫌;若是不管不顾,则又有一套说法,总归是要担一个不是。再往深里想,只怕还于林家父子仕途有碍。 林家自老太太起,几个主子都疼她,便是底下的奴才,也均是敬着。这些她心里都清楚,说一句要不得的话,她心里,其实觉着林家的人,更像亲人些儿。不说陈氏,也不说她嫡亲的母亲郑氏,毕竟死得早,死的时候她还未记事,好不好的,也只是听人说的,只说活着的这几个,有哪一个及得上林家人的万分之一。她唯一念她父亲的一点好,便是送了她到老太太身边。这一两年,比她过去十年所学,不知得益了几千几万倍。 正因林家待她这样好,她才不愿意令林家因她稍微被人说那么一句半句不是。 因此,犹豫再三,便主动提起回家的事。不想,昨儿收到信,又不是她父亲的笔迹,料想是陈氏回的信,却不知有没有她父亲的意思。所言之事,不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说不出口,便是连稍微想一想也不敢,更兼又羞又愧,只恨不能从未在这世上活过。 子不言父母之过,她有心与黛玉解释,只开不了口,这是其一。其二,先时她来林家,因想着是暂住,总有一日要回去,与黛玉熟了后,更兼喜爱她的为人,便只当妹妹一样疼惜,自然亲密无间,此刻她心中觉着愧对林家,心里不自觉地自己便把自己看低了些儿,黛玉面前,不免胆怯,说话也瞻前顾后,唯恐说错了一句半句。如此,又哪里说得出话来。 黛玉本是要闹她,见她没了往日的机灵,竟未看出自己的取笑之意,不笑反而哭起来,自个儿又着急起来。 一时也想不清楚缘由,却知必定是方才的言语哪里冒犯了她,连忙说:“姐姐这是怎么了?想必是丫头惹了姐姐生气,姐姐且告诉老太太,只管撵出去。” 见黛玉说笑,知是开解自己,又想及黛玉往日待她的好,张凤娥更觉愧疚,强忍着收了泪,笑道:“何曾呢,”这一语说出来,似悟了一般,张凤娥心里跟着也轻松起来,神态也跟着自然随意了些,执帕拭去两腮的泪珠,才接着说:“妹妹这会子说得好听,等回头要打要骂了,又该心软了。” 琉璃早领了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候着,见张凤娥转好,便引着进来。另有两个小丫鬟抬了一个杌子在张凤娥跟前。琉璃又上来帮着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张凤娥面前衣襟掩了,张凤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琉璃又拿一方帕子替她敷眼。 待重新匀了脸,老太太见她气色好多了,看不出是刚哭过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才笑着说:“你就是心思太重了,这样高高兴兴的才好。” 说着,卢慧娴和赵太太林珺三个一起过来了,老太太便笑道:“你们怎么碰到一起了?” 林珺上前请安说:“才在外面碰见的,”又扭过头和黛玉说:“不知道你来了,我还说先去你屋里呢,幸好没过去。” 黛玉和赵太太卢慧娴问了好,便说:“今儿节下,又不用上学,一早起来就过来了。”说罢,又笑与赵太太说:“这个人,我昨儿还和她说了,转眼就忘了,回过头来,又成了我的不是,婶子可得替我做主。” 林珺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就红了脸,呐呐道:“一时忘了。” 赵太太便点着她的额头,咬着牙笑骂道:“也不知你整日里想什么,才多大点的人儿,就忘这忘那,刚说的话,转头就不记得了。要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那还了得?”虽是责骂,宠溺之情,不言而喻。 老太太无儿无女,又转了心性,对家里几个孩子最是疼爱,自是看不得,说:“今儿大节下,有什么事,哪一天不能说,就要今儿说?” 相处了这些日子,赵太太也不如从前拘谨。知道老太太是心疼孙女,也不恼,只笑着说是,心说:“这老太太面上有了笑,性子也跟着回去了。” 说完,见五六个婆子捧着五彩珐琅的大捧盒进来,便过去和卢慧娴两个调停。吃罢早饭,陪着老太太说了些原先在姑苏和扬州怎么过节的话,因老太太要去佛堂便散了,林珺和黛玉两个就和张凤娥去了她屋里。 叶子几个才吃完饭,正收拾着,就听外面有人说话。 一个是小丫鬟彩儿的声音,说:“妈妈来了,可用过饭?” 那一个就说:“吃了来的,姑娘可回来了?” 叶子听着约莫是她妈的声音,忙掀了帘子。就见彩儿扶着她妈走过来,笑着上前,说:“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们才吃完饭,还没收拾。今儿我们都得了赏,添了好几个菜,都没吃完,妈要不要再添些?” 何妈妈便自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来,往她面前递了递,道:“我给姑娘送这个,”叶子和彩儿都看去,却见是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五毒符,“这几年眼睛不行,这一个做了有多半个月。”又说:“原该昨儿送过来,偏记性不好,几个老姐妹拉着说了会子话,转头又忘了。晚上想起来,各处又都落了锁。” 叶子笑道:“昨儿姑娘还问呢,见天黑了,妈还没来,说必定是被哪一个拉着说话说忘了,果然没错。” 何嬷嬷笑着在叶子身上拍了两下,骂道:“敢编排你妈来了,这也是你学的规矩?”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桌上已经收拾过,只留了三碗略动了些的菜,一个丫鬟盛了饭过来,说:“妈妈别嫌弃,这几碗我们也只略动了动。” 何嬷嬷待要不接,又见她饭都盛了,不好推得,就说:“我刚吃了来的,”又问:“这炸的是什么?” 叶子道:“是鹌鹑,今儿我得的,我尝了个腿子,见味儿好,让她们,她们也只略尝了尝,就不肯吃,结果剩了这好些。好在它也经放,留着中午和晚上再吃,妈尝两个,看怎么样?”又吩咐那小丫鬟,“饭就不必了,盛半碗绿豆粥来。”又要水洗手亲自替她妈收拾鹌鹑。 何嬷嬷自是喜欢,嘴里犹说:“我今儿也得了,只不是这个。”又说:“既然爱吃,你们自留着罢,撕点子腿子我尝尝也就罢了。” 小丫鬟端了粥上来,道:“妈妈和姐姐说话,我还有事儿,便不陪您老人家了。” 何嬷嬷心里喜欢,自无不应,见她出去了,还和叶子说:“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不像……”话说到一半,便连连摇头,又问:“姑娘还在老太太屋里?” 叶子点了点头,心里忖度着老家来信的事,不知该不该和她妈说。想着事儿,难免晃了神,一个鹌鹑拿在手里,半天也没动。何嬷嬷便看出来了,先就想着是张凤娥出了什么事,忙喊了叶子一声,见她望过来,急急地问:“姑娘这几日还好?不许瞒着我?” 叶子见她妈这样,哪里还敢瞒着,连忙①38看書网了。何嬷嬷倒也不是个蠢的,比张凤娥看得还要清,仍旧气得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了。叶子又是抚胸,又是拍背,一面劝道:“要我说,不回去还好些儿,这里虽不是自个儿家里,但上上下下,哪一个不疼咱们姑娘,倒比家里还自在些儿。” 何嬷嬷缓过来,见叶子说得不像,连忙喝止,道:“快些给我住嘴,这些话也是你能说得的?”又放下脸,怒道:“姑娘写回去的信必定是被太太扣住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必定不知情。”又叹道:“姑娘这两年看着大了,行事做派,我瞧着,比我们太太还强些儿,只心思重这一头还是半点没变。”这个“我们太太”,自然不是陈夫人,而是郑夫人。 何嬷嬷不必问,也知道必定是张凤娥在信里提了要家去的话,从而惹恼了陈氏。 陈氏什么心思,她约莫能猜出几分来,不外乎是要张凤娥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能做二奶奶,也要捞个姨娘,也好攀着林家给自家老爷谋个出路。 当然,依着陈氏的心思,若不是二姑娘年纪太小,只怕当日就闹着要老爷把二姑娘一并送过来了。 张家虽没落了,那也是读书人家,岂能行这等无耻之事? 叶子既不知晓张凤娥的顾虑,也不明白她妈的心思,也是因为年纪小,又是婢女,因见她们主仆三人在林家过得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几千几万倍,心里便念着这好,自然不愿意回张家。 挨了她妈的骂,不敢还嘴,心里却不以为然,只低着头撕腿子肉。 何嬷嬷有心和她说,这里终究不是自个儿家里,张凤娥总归姓张不姓林,林家待她们主仆好,那是林家主子们心好,但是她们自己心里要清楚。想一想在家里时的境况,张凤娥尚且过得不好,何况她一个奴才?她就这一个女孩儿,如何不心疼?这话就说不出口。也罢,等林老太太替姑娘定了亲事,便是回去,也不过一年半载就要出门子,何况,还有老太太在呢,便是日子不如现在,也总比从前好。想罢,便没舍得说。 一时又有小丫鬟进来问搬哪一张桌子,叶子也不起身,扭头说道:“刚才要说,又忘了,就搬姑娘屋里的那一个樟木八仙桌,椅子也都搬过去,别的先不忙,等姑娘们过来了再拿出去也来得及。”那丫鬟答应着去了。 何嬷嬷便问:“搬桌子做什么?” 叶子便笑道:“今儿不是端午么?几位姑娘要包粽子,说好了吃了早饭就过来。” 何嬷嬷嗔道:“胡闹,”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屋里丫头婆子一群,厨房里也不是没有伺候的,哪里还用她们几个动手,也不怕割了手,老太太竟也由着她们?”虽是这么说,仍旧向叶子说:“你也别在这里了,出去看着些,她们年纪小,别不仔细磕了牙子。” 听言,叶子仍旧不起身,把撕好的鹌鹑肉推到她妈跟前,又拿了一只鹌鹑,一边说:“不妨事,她们都是仔细人。” 何嬷嬷吃了几口粥,就听外面一片请安声,知道是黛玉她们三个来了,何嬷嬷忙搁下碗,一面要叶子洗手,一面自己就揭了帘子出去。 张凤娥三个才进月洞门,就见亭子里一个丫鬟拿抹布抹桌子,又有三个丫鬟搬了椅子从房里一顺地走出来,一边说笑。 林珺正说今年包什么味的,见此,笑道:“这几个丫头也懒了,我们都来了,东西还没准备好。” 平日说笑惯了的,偏今儿张凤娥就是忍不住多想,心里无端地觉出这话说的是自己,心里又明明白白地知道林珺并无这些意思,不禁暗暗羞愧,只不敢露出来。见几个丫鬟都放下手里的事见礼,便摆了摆手,说:“赶紧罢,叶子呢?怎么不见?又跑哪里偷懒儿去了?” 一语未了,就见何嬷嬷从屋里走出来,不禁眼圈一红,不过强忍着罢了,忙迎上去,笑问道:“妈妈什么时候来的?” 虽然林珺没看出来,何嬷嬷却一眼就看出张凤娥应该哭过,好不心疼,碍着黛玉和林珺在,不好现出来,道:“刚来一会子,原是吃了饭来的,见她们吃完剩下的有炸的鹌鹑,一时嘴馋,又喝了一碗绿豆粥。” 林珺就说:“那个就粥好,便是平常吃着玩,也是好的。” 黛玉也说:“回头问问娴姐姐,若是还有,中午再炸一些送过来。我瞧着,老太太也爱吃呢。” 叶子洗了手也出来,见一群丫鬟婆子已经簇拥着黛玉三个往亭子里去了,便转过身往屋里去沏茶。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两天没更新,接下来几天不会了。 ------------ 36第三十六章 说是包粽子,也不是真等着她们包好了下锅蒸,不过是图个新鲜,再有就是不至于以为粽子是地里长出来的。 黛玉四岁时贾敏才许她吃粽子,她年纪小,又是头一次吃,且十分得她的心意,小孩子嘴馋,恨不能顿顿吃。她奶嬷嬷恐她吃多了不克化,便哄她说“只有这半个了,再要就没了”。她人小,也不懂,倒还记得贾敏往日说过的话,要吃石榴,就要先种石榴树,便央着贾敏要种粽子。贾敏哭笑不得,对着一个小孩子,说是说不清的,只好叫家下人等预备下材料,领着黛玉包了一回粽子。既玩了,也学了。 除了张凤娥从前在家里做的活计多,手略先粗糙,这两年也养得细腻白嫩。更别说林珺和黛玉两个,从小到大,连油皮都没破过。一屋子的婆子丫头看着,哪里真敢让三人动手,万一伤了手,都脱不了干系。三人各包了四个,再要竹叶时,婆子和丫头便上前拦着。 几个人的奶嬷嬷也上前劝说道:“姑娘们玩一玩也就罢了,还正经当个事儿做呢?仔细伤了手。” 张凤娥忙就起身,一手拉一个,说:“走罢,这几个是个心意,若真伤到了手,让老太太太太跟着担心,倒不是孝敬了。” 苏嬷嬷何嬷嬷等忙说:“正是这个话。” 平日里常摆在亭子里的桌子挪到了一边,这会子已摆好了一盘桃子,绿豆糕,馓子等。黛玉三个挪过去,琉璃便亲自捧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富贵花开的茶盘,里面放着三个白玉小碗,盛了湃好的绿豆汤,碗外面水珠晶莹。 张凤娥便问:“老太太那里可送去了?” 琉璃一面放下茶盘,一面说道:“我才打发叶子亲自送过去了。”三个人就吃绿豆汤并点心。 三人顽到中午,陪着老太太用了中饭,赵太太和卢慧娴便请老太太往落英亭赏景吃酒。也是天气好,没有太阳,也不热,老太太才有了兴致,吩咐不用轿子。于是一伙人一路且行且顽,往园子走去。 落英亭里桌椅塌几都预备好了,亭子对面便有一个小花厅,里面已预备好,炉子上蒸笼里已蒸上粽子,这会子已经熟了,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甜香味儿,夹杂着肉香,果香,还有竹叶的清香味儿。 赵太太笑着问黛玉几个道:“听说你们包了粽子孝敬我和老太太,别不是哄我们的罢?” 林珺可不怕她娘,听言,连忙就凑到老太太身边,说:“东西都是从老太太眼前过了的,老太太可得为我们做主。” 一行人说说笑笑就进了落英亭,不等人吩咐,花厅里出来四个婆子,各捧着一个五彩珐琅大捧盒,进来放在进门栏杆边的塌板上,便又顺次退出去。又进来几个丫鬟,捧浴盆的捧浴盆,拿帕子的拿帕子,还有拿香盒的,也有拿痰盂的。几个人洗了手,卢慧娴方才领着几个小丫鬟上菜,赵太太亲自执壶斟酒,头一杯让老太太,老太太安心受了,再往下张凤娥,张凤娥忙用手遮住杯子,道:“怎么好劳动婶子,还是我自个儿来罢。” 赵太太伸手虚按了一按,便说:“你坐着安心享受便是。” 一时菜上毕,卢慧娴便问粽子好了没,老太太听见,便说:“这些叫丫头们看着便好,你也过来吃一杯。”又说赵太太,“你也坐下,有这么多丫鬟,还怕没人伺候。” 两人忙说:“老太太平日也不要我们过去伺候,好容易出来一回,也让我们表表孝心。” 老太太心里还是极为受用,摆了摆手,笑道:“孝敬不在这上头,一家子吃酒作乐,这是人伦大道,规矩礼数,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也就罢。”赵太太和卢慧娴方才应声坐下。 一时丫鬟端上已经剥好的粽子上来,红绡单拿一个红木掐牙的小茶盘捧上两只荷叶边的小翡翠碟子,各装了四个一寸大小的粽子,笑道:“这是大奶奶和姑娘们孝敬老太太太太的,老太太太太尝尝,看怎么样。” 老太太便夹了一个吃了,道:“你这丫头,也会说鬼话哄我了,你大奶奶今儿一天都没往后边去,哪里做的粽子,怕是你们几个做的罢?” 听言,卢慧娴笑问道:“老太太这话可不公,妹妹们包粽子,老太太也没在眼前看着,怎么就知道是她们包的不是丫头们包的?我虽没过去凤妹妹那里,难不成我那屋里就摆不下一张桌子?” 老太太便指着她和赵太太说:“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我才说了一句话,她就有这一大篇话等着。” 赵太太便笑道:“她这是不知道老太太的心,只当老太太疼凤丫头几个不疼她,吃妹妹们的醋呢。却不知老太太正是体量她,知道她今儿必定连歇一歇都不能,哪里有空闲坐下来包粽子。” 卢慧娴就起身替老太太斟了一杯酒,道:“婶子这话可听不得,专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老太太待我和妹妹们何曾有二样?若是我没料错,怕是婶子见老太太独疼我们,心里吃味,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便拿我这老实人做筏子。” 她们姐妹几个也不吃粽子了,就听她们说话儿,赵太太便道:“幸得老太太心里还明白,不然,岂不被你哄了去?就这张小嘴儿,白的能说成黑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也都由着你这张嘴儿,我上哪说理去?”又说:“我心里也不明白,刚来的那会子,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说话斯斯文文的,不见这么伶牙俐齿,也不知和谁学的。” 赵太太正是卢慧娴圆房的时候来的,又说那会子和原先一样,这会子又不一样,不就是说卢慧娴是和林珗学的么? 卢慧娴悟过来,便红了脸,嗔道:“这也是做婶子的,专拿我们取笑。” 老太太笑一回,便端起杯子,说:“吃一杯酒,咱们也好吃粽子,不然冷了不好消化。” 赵太太便端了酒,笑道:“老太太专做好人,拿话挑着我们斗嘴,她老人家就在一旁看笑话。又怕我们真个吵起来,又出来做和事佬,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们几个不知道,都道老太太和气。” 黛玉便往翡翠碟子里夹了一个粽子送到赵太太嘴里,说:“都是这粽子惹起来的,我喂婶子吃一个,正好煞煞气。” 一语未了,亭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黛玉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手上一松,筷子跌在地上叮咚作响。小丫鬟忙忍着笑上来拣下去,又送一双干净的过来。 桌上的粽子冷了,又换了一碟子上来。众人说说笑笑的,到底不好克化,也不敢多吃,尝了一两个,不过是应个景。 独林珺一个吃的多一些。 粽子都是一寸来大,小巧玲珑的,林珺也没注意,说说笑笑的,也没注意,不知不觉便吃得多了。赵太太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嗔骂道:“就这么嘴馋?我成日里饿着你不成?” 卢慧娴忙吩咐丫鬟煮消食汤来她们姐妹吃,一面说:“今年做的这种小的,吃起来没个数。”又问:“不然出去逛逛,走一走,也好消化。” 黛玉惦记着袅娜花,听言,便起身说:“正好,今儿这样凉快,咱们正好逛一逛。”说着便要走。 张凤娥拉住她,说:“不急,吃了汤再走。”话音未落,丫鬟已端了消食汤来,三人各吃了一碗,便一径去了。 老太太和赵太太卢慧娴三人也各吃了一碗,便挪到栏杆塌板上坐下,撤去残席,又上了几样时鲜的果子并果脯等物。 卢慧娴在一边调停,赵太太陪着老太太坐着说话儿,因说:“昨儿去老亲家家里吃酒,看戏的时候,翰林院马太太找我说话,我听那话里的意思,倒像是瞧中了我们琰儿。我想着,我们这边和程家说得差不多了,到底还没定下,不好到处张扬。就说我住在这里,到底是客处,哪里好管家里的事,就把这事推到老太太身上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原该这样,”又说:“家里亲戚也多,倒不曾听说他们家里有这门亲。” 赵太太便笑道:“老太太记性好,”又说:“也算不得亲戚,论起来,都是几辈人的事。马家祖上曾拜在崔家哪一位太爷门下,如今马大人的儿子又在翰林院上学,马太太就时常过来走动,才亲近起来的。春上珗儿和娴丫头圆房,马太太还带着大姑娘过来顽了一日,只是人多,老太太不记得了也是有的。” 既然不是亲戚,又当亲戚在走,想必那马太太是个善机变的。老太太点了点头,说:“原是这样,我说那天太夫人说了那么些姑娘,就没有姓马的。” 赵太太笑道:“这马太太是一个样,养的姑娘又是一个样,又憨又直,这第一回见的人,谁想得到是她家里的姑娘。” 老太太也是面上含笑,道:“龙生九子,尚且各不相同,何况是人呢?说不得马姑娘随了她老子呢,或是随了姑妈,总也是有的。” 卢慧娴收拾好,便过来请二人上桌,说:“这水边潮气重,老太太太太过去坐罢。” 老太太也不歪着,坐着吃茶,卢慧娴说:“说起来,初一那天去荣府看戏,也遇着一个事,我也没当回事,就没和老太太说。这会子听婶子说起,我想着,还是教老太太知道的好。老太太也只当个笑话听,听过也就罢了。” 赵太太便笑问道:“我们琰儿长得好,又有学问,这样的家世,也不怪别人家里都惦记着,又是哪一家的姑娘瞧上了?” 卢慧娴摆了摆手,笑道:“这回可不是瞧中了二爷,是相中了我们家里一位姑娘。” 赵太太便笑,说:“必定是凤儿。” 老太太忙问:“是哪一家?家世倒也罢了,只要人家好,孩子脾气性格好,别的都不必在意。”说完,才知道自己太着急了,卢慧娴先就说明当笑话听,要么是人家不好,要么是孩子不好,或是都不好,又笑道:“我也是急了。” “不是这个话,”卢慧娴摆了摆手,说:“不论是二爷还是张妹妹,老太太哪一个不急的?这正是老太太疼他们的心。” 赵太太等不急,忙说:“别的先不说,你先说是哪一家,我们心里也有个底。” 卢慧娴就说:“是金陵紫微舍人之后薛家。” 说起来,林家几个女人,除了卢慧娴,都不知薛家进京的缘故,薛家说出来的,也是为他们家里的姑娘选才人赞善之职进京。 “原来是他们家,”金陵四大家族在南边有权有势,赵太太见说的是这四家之一,虽不知人才如何,心里就觉着不好。婚姻之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赵太太心里,薛家和张家门不当户不对,这亲自然不好结。却也不明白薛家如何会看上张凤娥,且荣国府毕竟是林珗兄妹几个的外祖家,都是亲戚。好不好的,她也不好说得,便只问:“他们两家也是老亲,说起来也是极富贵的人家。又只这一个儿子继承家业,想必也娇贵。不知他们家公子今年多大?人品长相如何?” 老太太也忙说:“富贵不富贵的这个话先不说,先说说孩子怎么样。”说着,老太太又想起一些事来,脸上就没有方才那么欢喜,想了一阵,才接着说:“先前我也没在意,想着不合我们相关,无事打听他们做什么。只听说她们老爷不在了,才上京来投亲。是族里不容,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不然,怎么孤儿寡母的不在家里住着反而住到亲戚家里?外面人看着,也实在不成个体统。” 原来端午将近,荣国府请了赵太太卢慧娴姐妹初一过去看戏,薛姨妈自然也过去。 薛姨妈想着,她寡居的人,平日也无人相请,除了在荣国府这里能遇见林家的人,平常也遇不到。只是林家平常也不大出门,不是节日荣国府这边下帖子请是不来的。这一回若是不提,下一回就要等到八月十五。真等上这几个月,只怕张家的姑娘早被人定下了。便打定了主意这一日若是遇着赵太太或者卢慧娴,必定要探一探口风。 又不是正经的亲戚,赵太太自然不去,这一回,连张凤娥和林珺也不过去,只卢慧娴带着黛玉过去了。 黛玉不喜看戏,又厌烦宝玉在她跟前聒噪,看了一折,便拉着三春去她们房里说笑。宝玉连忙跟过去,因贾母不在跟前,黛玉便不大理会他,只管坐在姐妹中间,宝玉要近前也难。 老太太见黛玉几个和和气气,也不疑有它,因见宝钗独一个也无趣,便命宝钗也一起去顽,因和薛姨妈说:“家里这么多姑娘,也就宝丫头性子好,又孝顺,肯陪我们老人家看看戏。” 薛姨妈笑道:“宝丫头怪着呢,从小儿就是这个性子,不大爱动。若论起来,还是张姑娘这样的好,不像宝丫头那么古怪。”说到这里,就问卢慧娴,道:“今儿怎么不见张丫头和珺丫头?” 卢慧娴听薛姨妈独独把张凤娥挑出来说,心下明了,面上只作不知,道:“珺儿和她妈也出门吃酒了,凤妹妹在家里陪我们老太太。” 薛姨妈就笑向贾母说道:“这不是我说的罢。” 贾母自然更清楚薛姨妈的想法,点了点头,笑道:“她也是个难得的,”便顺势问卢慧娴,道:“上回和亲家老太太说起,说是还没有人家,我这里有个好孩子,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 卢慧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贾母或是薛姨妈把话说出来了,再回绝,必然会遭人诟病。卢慧娴便不理会贾母的话,只说:“我们在家里说时,老太太也说了。她父亲既托了我们,凤妹妹虽说不是我们家里的,但是养在老太太跟前,就和黛儿一样,没有哥哥还没定下,就说妹妹的事。还是等二爷的事定下来了,再一心忙凤妹妹的事。到时候,只怕还要过来劳烦老太太和薛太太。” 即便真是要先定了林珗的婚事再来谈张凤娥的事,那么先看看人家又有何不可的?卢慧娴分明是瞧不上薛蟠。 薛姨妈气了个半死,却无可奈何。贾母心里也不大痛快,虽说薛蟠不成事,但是到底是大家族出身,依张凤娥那小门小户,算是高攀了。何况,又是她亲自保媒,卢慧娴竟然连盹都不打就拒绝了,眼里怕是没有她这个外祖母。 卢慧娴瞧二人样方,知道心里都不怎么满意,便只当讲笑话儿,道:“还是老太太看得清,”又说:“正是因这薛公子倚财仗势,打死人命,闯了大祸,才避到京里来的……” 话还没说完,不止老太太,赵太太也变了脸色。老太太当下就放下脸,冷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脸求我们凤儿,她也开得了这个口。” 她自然是指贾母,老太太心里更恨。先时过来话里话外的说自己不该养个侄孙女在身边图谋林琰,这回干脆要毁了张凤娥。 老太太还真是误会了,她因没有孩子,张凤娥等几个她见过的,自然都是眼珠子似的疼。在她眼里,再好的人家,总还是怕委屈了张凤娥。 可贾母是另一个心思,仗着是国公门第,这是世上一等一的世家。薛蟠打死人命,在贾母眼里,不过是孩子太过淘气了。何况,事儿已过,应天府那边案子也勾了。薛蟠怎么也是自家亲戚,虽比不得自家人,却也比外人亲近,在贾母眼里,薛蟠自然就是个好的。配张凤娥这么一个寒门小户家里出身的姑娘,那是张家的体面。不是张凤娥养在郑老太太跟前,林海又奉养着郑老太太,薛家如何会瞧得上她。 卢慧娴忙递上茶,说:“老太太快别气了,我就不该说,大家白生一场气。” 赵太太也上来劝,道:“凤儿这样好的孩子,家里谁不疼她,便是我,虽相处不到两个月,心里也爱她的人品性格,谁肯委屈了她?为这些拎不清的人,若真格儿生一场气也不值得。” 老太太叹了一声,方才说:“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没个后人,她在我跟前两年,就和你们一样,我也只当我自己养的。只是她又比你们更苦一些,亲妈去得早,祖母面上孙子孙女一样看待,还是多疼孙子一些。你们总还记得她刚到我们家里时的情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我就想起我那没福的儿,你说我想个一儿半女还不能,这有儿有女的又嫌多。我们郑家的外孙,何时让人糟践到如此地步?好在她爹还算是个清白的,说的话,也是真心疼凤儿的意思,不然,看我饶得了他。见别人这样糟蹋她,我又如何不心疼?” 一席话说得赵太太和卢慧娴都红了眼圈,都说:“都过去了,不是说,先苦后甜么,我瞧着,凤儿是个有后福的,不然怎么就到了老太太身边,不过两年,又出落得这样的人才气派。” 老太太心火出来,气已平顺。听了这话,倒是好笑,道:“后福不后福的,只看她自个儿的造化。”说罢,便要起身,赵太太和卢慧娴忙起身上前扶住。老太太摆了摆手,说:“不怕,我们也去逛逛,是黛儿的话,难得今儿凉快,再往下,天儿一天比一天热,再想要出来逛逛怕是不能够了。” 念珠木鱼几个大丫鬟正在亭子外面坐着说话,见这边起身,呼啦啦的都连忙进来伺候。念珠和木鱼因要上前替换赵太太和卢慧娴,两人均说:“有我们呢,你们还不放心?这样也好说话。” 一时出了亭子,卢慧娴便对跟在后面的丹若说:“你们也不必都跟着,我陪老太太和太太出去逛逛,一会子还回这边歇脚,你带几个人在这边守着,别我们回来,茶没有水没有的。”丹若应了个是,便停下脚步,指了几个丫鬟轮换着看炉子,她则亲自引着几个丫鬟预备一会子要摆的盘子。 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赵太太和卢慧娴也不敢走远,便沿着潭边缓缓踱着,借着水面上来的风,也不热。一面聊些家常,遇着好景,又说一回景色。走了一刻钟,见有一岔道,卢慧娴记得这条路也可回到落英亭,几个人便上了岔道。待回到亭子时,便见张凤娥姐妹三个已然坐下吃茶了。 赵太太远远地就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跟在你们后面怎么没见着人? 黛玉几个忙起身相迎,说:“我们过那边花墙去瞧茑萝了,想必在路上错过了。” 赵太太道:“果然是错过了。”又问:“若是在南边,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了,这边只怕难。”又说:“这个单种不好看,和常青藤套种,到了开花的时候,衬着那翠绿的叶子,才叫好看呢。” 张凤娥三个俱是点头,说:“前两日不知哪个丫头说已经打了苞,想着在南边的时候,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花了。今儿正好进来,就顺道过去瞧瞧。哪里知道连花苞都还没有,怕是要到下个月了,倒是下面种的一圈四季海棠都开了花。” 说着话,复又进亭子里来。方才坐下,就见丹若一行人端着茶盘进来,老太太正觉口渴,就问:“是什么?” 丹若道:“绿豆银耳百合汤。” 老太太便说:“是热的就端一碗来。” 赵太太便端了一碗过来,说:“她们都是仔细的,才吃了粽子,哪里敢预备凉的,老太太只管放心大胆的吃。” 老太太走了一路,精神倒还好,仍旧坐在塌上。赵太太心里怕老人家硬撑着,便上前劝道:“老太太还是略躺躺。”念珠也上来劝,老太太便歪着,小丫鬟递上美人锤,念珠便挪了个脚踏坐着给老太太捶腿,木鱼上来端着碗拿调羹喂老太太。 老太太吃了一口汤,点了点头,说:“这个刚好,”又说:“茑萝和纺车花一起种最好,茑萝开尽了,纺车花就接着开,可以赏四五个月的花,又好活。我做姑娘的时候,后院院墙上就总种这两样,都不用人管,只每年春上注意间苗。” 卢慧娴道:“还不知道老太太喜欢这个,不然,明年春上,挪一些过去,也不费事儿。” 后面小院子里各处的墙都爬满了藤,老藤都有小儿手臂那么粗,若是要种别的,就要把先前的都砍了。 老太太忙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不过是这么一说。”又问:“那院子里的藤,我瞧着有些年头了,怕是有这个院子的时候就有的罢?” 卢慧娴道:“家里老人是这么说的,到底如何,也不清楚。” 吃了汤,众人见老太太乏了,且黛玉姐妹几个走了一路出了一身汗也要回去洗澡换衣裳,便叫了竹椅敞轿进来,各自回屋歇中觉。 晚上一家人男男女女都往老太太屋里用饭,男左女右,摆了两桌,也算是过节的意思。 问准了林海和林琰的意思,老太太便托崔太夫人,私底下问一问程家的意思。程太太本也有这个心,自然是一说就应了。 按说,接下来该是纳采,即男方带上礼物上女方家提亲,若是女方收下礼,亦即是答应了,便会接着行问名之礼。不过,未免最后可能会出现八字不合导致两家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仇人的事。因此会找一个两家皆熟又信得过的妇人,在纳采之前,便把两人的八字合一次。 崔太夫人年纪大了,辈份又高,不好到处走动,便推给儿媳妇;崔老太太想着,她虽然上头有婆婆,下面却也有儿子媳妇孙子媳妇,出这个面也不好看,便推给了儿媳妇。 两人八字极合,两家自是欢喜。好在林家早预备着,不过一月的时间,便成了前面四礼,林珗的婚事就定下了。 程二姑娘今年方才十四,程太太心里舍不得,想多留两年,又担心林家不愿意,毕竟林琰也有十八了。私底下便问了崔太太,意即探一探林家的口风。 正好林海想林琰三年后若是能中举,迎亲时也体面些儿,两家一拍即合。到底程家是嫁姑娘的,唯恐自家姑娘受了委屈。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郑老太太毕竟也有了年纪,倘或有一个好歹,守上几年孝,又怕耽搁了女儿的青春,便没把这个话说死。若是瞧着郑老太太身子不好,这亲事自然提前,若一直康健,自然皆大欢喜。三年后,不管林琰中不中,照旧选好日子成婚。 两家议婚,外人眼里看着,也不过是半月的时间,却不知两家早已有了意思,互相打探了多时。王子腾的夫人还没想到主意,林家的聘礼已经下了,再后悔也无益。王子腾的夫人眼界高,低不成高不就,拖了几年,眼见着姑娘年纪大了,方才定下来。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林琰的婚事方才定下,张凤娥的婚事也有了着落。又不是京里人士,却是姑苏人。那户人家,原也是世家,只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丧,读书不成,性情豪爽,酷好耍枪舞剑,却是今岁的武状元。你道是谁,却是柳湘莲。 林家和柳家都是姑苏人,认真论起来,两家还有些亲戚关系。林海与柳湘莲之父也是旧识,过世时,便把柳湘莲托付给了林海。不想柳湘莲年岁虽小,却极有主张,先说要守孝,拒不往林家,林海自不好挡住儿子为父亲守孝。待孝期一过,除留下几房人看管祖宅,只留了一个庄子,别的一气卖了。一个人出了姑苏,游山玩水,拜师访友,好不快活。 林海收到信,都气乐了,若要不管,又放不下,只好命人各处寻访,几年来音讯皆无。 那一年贾敏过世,柳湘莲自己找到门上,在贾敏灵前献香,又主动说起名姓,林海才知道是他,虽然欢喜,到底心神不济。直到过了百日,几个子女又劝着,才渐渐好些儿。林珗引了他进来,林海方才记起,不免细细问了一回这些年在外的经历,柳湘莲丝毫不隐瞒,事无巨细,但凡林海问道,必仔细说来。虽显莽撞,但心性不曾变,只是欠缺磨砺。倒也喜欢,少不得问到前程。柳湘莲自己是个有主意的,因说打算考武举。林海心里已预料到,也没敢想要他子承父业,并不以为异。遂留他在家里,柳湘莲也不肯,只说回姑苏老家专心习武应试。林海到底不放心,请了一个武师傅跟着回去。 果然,第二年就来信说已是秀才,只等大比之年。 林海见他在外这么些年,虽无父母管教,倒也未曾习得那些纨绔子弟的样方。打磨几年,性子沉稳些,未必不能出息?老太太提起张凤娥的亲事时,林海就想到他。只等柳湘莲取得了功名,才和老太太提起。老太太亲自见了,也觉着好,又私底下问过张凤娥,才写信给她父亲。 知是林海荐的人,自幼便识得的,又知根知底,老太太也亲自相看过,张老爷自无不应的。也不和陈氏说,先进去禀了父母,又仔细说了对方的人品家世。两个老人有什么可说的,只说是林家那边相看好了的,上无父母,下无兄弟,进门就当家作主,自然千肯万肯。张老爷当下便回了信,亲手写下庚贴,同书信一起送到京里。 柳湘莲点了福建参将,本该立时上任。柳湘莲原先也打算等张凤娥及笄后再迎娶,老太太的意思是,赶早不赶迟,家里有一个陈氏,还是早些完婚的好,恐迟则生变。 林珗和林琰也才知道张家的事竟到了如此地步,便亲自与柳湘莲说明。柳湘莲当下就答应了,回头便题本上书。皇上见是喜事,不止格外开恩,许年底上任。得知柳湘莲无父无母,更给了一份体面,竟格外下旨赐婚。 老太太原先还担心过礼时有反复,如此一来,便什么也不担心了。 这一面圣旨下来,婚期在十月,张凤娥即刻就要回家待嫁,连中秋也等不得了。别人犹可,黛玉却是极为不舍。张凤娥也舍不得,却也无法。 原先郑氏留下的嫁妆也不知还能有多少,这些老太太早已备下,倒也不怕,就是陪嫁的丫头和陪房难一些。张家那边陈氏是不敢想的,张老太太也未必靠得住。卢慧娴便出面把琉璃一家子都送与张凤娥,老太太也从姑苏老宅里选了一房人送与她使唤。虽不一定合用,到底比张家选的人要强些儿。 张家的人来得极快,和张老爷的信是一起到的。原本便是过来接自家姑娘回家待嫁,不想有这样大的恩典。他本就是张老爷的心腹,心里也敬着张凤娥。如此,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凡事都听林家以及自家姑爷安排调停。 黛玉列了单子,思来想去,总觉着薄了,正好卢慧娴来瞧她,就把单子往卢慧娴跟前一推,道:“娴姐姐帮我瞧瞧,这些好不好?” 卢慧娴接过去瞧了几眼,提笔就划去大半,只留了几色针线和不出色的小玩意,不等黛玉着急问出声,就说:“这些好是好,一则送过去不易,二则你一个姑娘家的,东西太重就太过了。这几样针线玩意全了你们的情谊就好,别人也挑不出错来。你还怕我委屈了凤儿,再说,还有老太太太太在呢。” 话音才落,就听外面一个声音跟着说:“娴姐姐和妹妹这样待我,我却没什么可以还你们的。这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却是张凤娥过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面上满是泪痕,一双眼也已经肿成了桃儿。 想到再有两日就要分别,从此天各一方,黛玉已呜呜哭起来,卢慧娴也红了眼圈,强撑着不敢流泪,强笑道:“这是怎么说,原是好事,我们这样整日哭哭啼啼的,哪里是有喜事的样方?快收了泪,”又嗔怪张凤娥,“才多大点年纪,就敢说什么见不了面的话。想我们在扬州时,何曾想到会进京?如今不也进了京。不说旁的,过个三年,妹夫也要回京述职罢,那时候,我们不又能见面。” 卢慧娴妹夫妹夫地叫着,张凤娥便红了脸,腮上挂着泪,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羞,道:“娴姐姐怎么也捉弄起人来。”说罢,便走到黛玉身边,拉起她,说:“我这两天收拾箱笼,把这两年做的针线整理出来了。一式三份,大嫂子和珺妹妹那边的已经叫琉璃和叶子送过去了。这一包是单给你的,你别嫌弃,留着赏丫头罢。” 一面说着,一面和黛玉出了这边书房,却不理卢慧娴。黛玉知她是害羞,不好意思,便也不理卢慧娴。待到了门前,方才扭过头,见卢慧娴跟上来,也不说,便又回过头和张凤娥说话。 三人才出书房,林珺便走进来,露珠跟在后面,抱着一个包袱,看见张凤娥,就说:“怎么都在这里?我还说我和大妹妹去你那边呢。” 卢慧娴便指着露珠问:“这是什么?” 林珺便指着罗汉床叫露珠把包袱放在床上,她自个儿上前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红漆掐丝果盒,上面又有一个小包袱,林珺解开小包袱,拿着给几个人看,说:“我往日做的几个帕子和荷包,也就这几个还能看,好在是我自己亲手做的,留着做个念想儿。”又指下面的果盒,“是几样干果和肉脯,有家里嗮的,也有外面买的,乘船坐车吃最好。你先尝尝,看喜欢哪几样,明儿你告诉我,我也好给你送过来。” 张凤娥哪里还忍得住,早滴下泪来,林珺却是个不爱流泪的,连眼圈也没红,反而笑着劝她,道:“虽是分别,我只当是相聚。” 今日的分别,便是为了来日的相聚。 张凤娥走的那天,林海准了黛玉和林珺送到码头。 柳湘莲也要回姑苏,两队人正好同路,正好柳湘莲也能护送一段,到了扬州,两队人才分开。 送了张凤娥登船,林黛玉和林珺两个俱是没得精神,卢慧娴便说:“总归是出来了一趟,这里离大觉寺也近,咱们过去上一炷香,保他们一路平安。” 林黛玉天性里还是有些林珺的性子,这会子张凤娥走了,她心里却又不难过了,想着来年相聚,该是何等的欢喜,满信期待。听言,两个俱是喜欢,都拊掌称是,林珺又说:“正好过去用饭。” 黛玉难得的没有笑话她,反而应和道:“说得是,要说来了京里,我还没吃过京里的素斋。今儿咱们尝尝,比起我们南边的,到底怎么样?” 卢慧娴见她们有说有笑的,方才松了一口气,敲了敲车壁,向外吩咐道:“请大爷过来说话。” 外面驾车的车夫应了一声,便喊林珗,说:“大奶奶请大爷近前说话。”便听车轱辘声一阵慢过一阵,马车缓缓停下来。一时便有马蹄声愈来愈大,到了近前方才停下,接着林珗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想出去逛逛?” 卢慧娴尚且没有说话,黛玉便笑道:“哥哥又知道?我看,该是你们在家里就商量好了的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卢慧娴也是临时起意,黛玉这么一说,倒真像那么一回事,便觉面上发烧。又恐林珺和黛玉看出来,强作镇静,伸指点了黛玉一下,嗔道:“真是狗咬吕洞兵不识好人心,我瞧你们心里不好受,叫你们去散淡散淡,倒成了我算计你们。”又向外头说:“我们去大觉寺上柱香,为张妹妹他们求个平安。” 林珗也担心黛玉忽然少了一个姐妹心里不痛快,听见她说话,心也才放进肚子里。自然不怪罪她拿他和卢慧娴打趣,倒巴不得她能日日如此。听言,连忙应下,吩咐车马前行,打马过去和林琰商量着分出人手过去打点不提。 因不是正日子,大觉寺上香的人不多,得知太子少师家里的女眷出来上香,忙忙地打扫了静室,外面宝殿也都封了起来,不许一个外人进出。几人才到了大觉寺,早有庙祝迎上来。 黛玉三人上完香,就有小沙弥引着去后面的静室歇息,斋菜也已经好了,这里才问,那边就送进来了。 虽是素斋,却是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黛玉因搛了一块素鸭,便和林珺说:“可见得这些人都是假情假意,口里念着佛,心里偏又惦记着俗世红尘。做这些素鸡素鸭素鹅素肉出来,不是哄人么?说是方外人,不过也是红尘中人罢了。” 她说话声音小,卢慧娴却听见了,顿时哭笑不得。她心里虽也这么认为,到底是在寺里,恐隔墙有耳,被人听去了一言半语,坏了名声,连忙喝止她,道:“不可混说。” 黛玉笑嘻嘻地点了头,虽不再说,却也不肯用这些素斋。卢慧娴无法,叫丫头们拣了些带出来的点心,黛玉就茶吃了几块。 林珺倒是不在意,大觉寺的素斋也做得极好,和卢慧娴两个每样都好好品尝了一番。 吃罢饭,林琰因要去这边后山逛,便打发了小厮过来问卢慧娴几个去不去。卢慧娴想着,总是来了的,时间又还早,自然要过去逛一逛。就问林珺和黛玉去不去,那两个也说去。几个人戴好幂篱,方才出门。 外面林珗林琰兄弟两个已经等着,一行五人便往后山石榴林子走去。 一边走,黛玉一边嘲笑,道:“真真魔障了,别人赏花赏景,咱们倒去赏果子。” 林珗另一边护着卢慧娴,一壁走,一壁说:“可不就是赏果子?”大觉寺这边后山全种的石榴树,每年这个时节来上香的妇人最多,走时都要求几个石榴。“这会子正是石榴成熟的时节,咱们摘一些回去。” 林琰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恨得在她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道:“你就不能说我一句好?亏得我这么疼你。” 黛玉只不信,林珗便说过去瞧了就知道了。 出了门,便有几乘竹轿候着,几个人坐竹轿,行了一刻钟,眼见前方开阔,方才停下。待几人下了轿,抬脚的沙弥方才抬着轿子又退回去。 四周没有人,黛玉方才小心地扯起幂篱一角往前看去。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青翠,倒也壮观。 走近了,果然就见树叶隐隐之间,硕果累累,个个都有碗大,也有的咧开了嘴,露出一排排晶莹剔透殷红如血的籽儿来。果子压得树枝低垂,便是黛玉,伸手也可摘。 黛玉回首,才见不知什么时候,红绡几个大丫头手里各提了一个小巧的竹篮子。黛玉见其可爱,便要过去仔细赏玩了一回,笑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红绡道:“过来时路上喜来给的,我还想,过来逛还带着这个做什么,见了这石榴,才知道是预备摘果子用的。”又说:“这里的石榴长得好,怕也是沾了香火的缘故,不然多摘一些回去,吃不了的就酿酒。” 卢慧娴便笑道:“这丫头,连师傅们的几个果子也算计。” 听言,红绡却说:“姑娘这几年身子才算好起来,这些果子也算是在菩萨前供过的,能每日用一些,以后平平安安的,再无病无灾才好呢。” 说得卢慧娴一愣,又见她神色间无一丝作伪,竟是全心全意为黛玉,这一片真心,实属难得,不禁叹道:“好丫头,”又扭过头和林珗说:“咱们就多摘一些,就信这丫头的,吃不完咱们就酿酒,反正家里人都爱吃,回去教老太太也尝尝。”说罢,又唤了丹若到跟前,仔细叮嘱等会子走时多捐一些香油钱。 黛玉虽不是第一次进园子里摘果子,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园子摘果子,又因张凤娥的离去,心里正没有着落,不免把心都用到了摘梅子上。竟比卢慧娴和林珺两个摘的都要多,停下手来时,只觉腿脚酸软,走不动道。幸喜附近有一个供人歇脚的亭子,林珗这会子也不避讳,抱着黛玉进了亭子里,黛玉坐下便不肯动。 林珗林琰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打发人出去命抬轿子进来。 黛玉兴致好,林珗也由着她,不知不觉,竟是到了林子深处。 不免回去晚了,兄弟两个少不得被林海训斥了一顿。黛玉一连好几日浑身酸疼,虽无大碍,到底被林海知道了,日日被林海拉过去做苦力。 ------------ 37第三十七章 转眼又是一个寒暑,甫一开春,就有两件大事。先是皇上的八十大寿,接着皇上让位与太子。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庆和,是为庆和元年,举国同庆。 元春因是东宫老人,又生育了五皇子,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宁荣二府喜不自禁,只因皇后和四妃娘家都未有庆贺,贾府不敢越过这五人,不好大肆庆贺,到底还是请了一个小戏班,自家热闹了五日。 贾母也打发人来接卢慧娴和黛玉林珺姐妹,正遇上林飞周岁,一家子人还忙不过来呢,都辞了不去。过来的婆子回去回了贾母,贾母嘴上说自己忘性大,心里却不大痛快,卢慧娴和林黛玉林珺几个实在是不识抬举。 她虽有心与林家交好,但是于今境况又不与从前相同。林海不过是个少师,担着翰林院,并无多大实权,可自家就不同了。元春封妃,且有五皇子傍身,只有别人奉承她,她却没那个必要去奉承别人。且她是长辈,实在没那个必要倒贴过去,是以并不强求,那亲近之心也淡了一两分。 今年新皇登基,卢家一家人得召回京恭贺。自两个女儿出阁,卢太太就未曾再见过,几个外孙外孙女出世,做满月做周岁,也都未能亲身过来。这回正碰上林飞周岁,卢太太也顾不得什么外孙内孙妥当不妥当,五月中旬,便迫不及待地唤了林珗到跟前,问林飞的周岁如何办。 林珗如何不懂卢太太的心思,何况林飞本就是长子长孙,之前老太太和林海也都说过,便细细地禀明。 初三日,卢太太一个就先过来了。 林飞正是学步的时候,一刻也不肯消停,不让下地就使性子,闹得人不得安宁,直到放他下地,立时就好。 虽说屋里铺了毯子,摔着也不疼,但两个奶嬷嬷哪里真敢放心。一个扶着,一个在一旁护着。林飞的脚方一沾地,就喜不自禁地掂着脚往前跑。 卢慧娴已经习惯了,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卢太太却吊着一颗心,生恐他摔着了。见他这样高兴,也跟着欢喜,笑趁道:“这还没学会走呢,就想着跑了。” 卢太太带来的几个大丫鬟也四周围着,一时多了好些人,林飞也只当是和他玩,越发的兴头,专拣着人少的方向横冲直撞。丫头婆子们连忙跑着堵上去。林飞是个机灵的,见人都跑到这一边来了,他就连忙转一个方向,以更快的速度跑过去,一群丫头婆子呼啦啦的又转过去围上。 卢慧娴见儿子比往日更淘气了几分,自然知道缘故,又不好和卢太太说得。便打发了平日伏侍林飞的几个小丫头,道:“不用这么多人,你们下去罢。” 卢太太见女儿如此放心,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到底没说什么。直到林飞跑得过快差一点摔倒,方才忍不住心疼,等不及奶嬷嬷抱过来,自个儿起身过去抱着林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查看,口里也埋怨卢慧娴,道:“也有你这样做娘的,竟也不心疼,不是你养的么?我自问不是这样的人,看你姐姐哥哥也疼孩子,怎么偏你就这样。真摔得有个什么,我看你到时候再哭也不中用?” 就为他一个,这么热的天,屋里也铺着毯子,不就是怕他摔着了?何况,自学步起,哪一日不摔个几跤?知她母亲是心疼孩子,不好争辩,她母亲说一句,她便应一句。 卢太太还没说完,就听湘帘一阵乱响,连忙住口,就听门外人回说:“姑娘们来了。” 黛玉今儿穿了一件碧绿斜襟,系一条白绫折纸翠竹的长裙,一头乌鸦鸦的头发绞着红珊瑚珠串总编成一根辫子。她这两年长开了,身体也大好了,看着瘦弱,却面色红润。走了一路,满脸通红,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卢太太正拿着帕子给林飞拭汗,林飞却不耐烦,挣扎着要下地。黛玉问过好,便拍了一下手,见林飞看过来,又拍了一下手,笑道:“飞哥儿今儿可有想姑姑?” 香螺绞了帕子拿过来,悄悄地扯了一下红绡和露珠的衣襟,朝侧门努了努嘴儿,二人领会,便悄悄地去了外面。 林飞连忙伸出两节白嫩嫩的藕臂,扑向黛玉,嘴里“咕咕”地叫着。 林珺拿了一个果子在手里,往林飞眼前晃了晃,笑道:“飞儿不要姑姑了么?” 林飞的眼睛便跟着果子转到了林珺这边,立时就撇开黛玉扑向林珺。 林珺今年已十四,但是林飞力气大,卢太太有时也抱不住,是以不大放心,便不敢放手,说:“你这样淘气,你姑姑可抱不了你。” 林珺早已知道卢太太是不会放心她抱林飞的,也不介意,逗了林飞一会子,便把果子递给他,由着他抱着瞎啃。 卢慧娴如何看不出她妈的顾虑,又不好当着她妈的面说平日黛玉和林珺两人过来时也带林飞,若是顺着她妈说,只怕林珺心里不好想。正好林飞的奶妈走来,便问:“水好了么?” 奶嬷嬷笑着说好了,卢太太便把林飞递给她,卢慧娴一边交代,道:“别由着他,洗好就赶紧起来。” 奶嬷嬷讪讪地不敢答应,这位祖宗闹腾起来,谁管得了啊。 卢太太的心思,卢慧娴的顾虑,黛玉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原是常情。若是她,她自然不放在心里,却唯恐林珺心里多想,便也顺着卢慧娴说旁的。听言,便笑道:“飞儿如今除了走路,最喜欢的就是玩水。每次进了水里,再要他出来可就难了。”黛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林飞的腮上捏了一把,笑问道:“是不是?” 林飞年纪虽小,也听不懂黛玉说的什么,却知道黛玉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小嘴一撅,小脸一撇,躲开黛玉的手,哼哼着向他外祖母告状。 卢太太喜不自禁,低头就在林飞脸上亲了几口,道:“我的乖乖,这么丁点小,也知道好话坏话?” 黛玉也欢喜,说:“他精怪着呢,几个月大小,就知道哄人。赶明儿长大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卢太太笑着把林飞递给奶嬷嬷,一面说:“我瞧着,这聪慧是随了他祖父。” 听言,黛玉拿帕子捂着嘴笑,道:“我爹说,他小时候可没飞儿这样淘气。”屋内众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 一时丫鬟端来绿豆汤并各色果子,众人便吃汤。卢太太知道黛玉和林珺过来是和卢慧娴是商议请酒的事,到底是家事,她在这里听着也不大好,吃完见林飞还没出来,她也放心不下,便起身说:“我过去瞧一瞧,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虽说天气热,可也不好在冷水里久顽。” 一面说着,人已经往盥洗间去了。 卢慧娴喊了一声,道:“娘,有丫头们呢。”卢太太摆了摆手,连头也没回。 卢慧娴苦笑着摇了摇头,向林珺黛玉二人抱怨道:“娘也真是的,都把飞哥儿宠得没边了,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黛玉和林珺知道她只是口里说两句,心里不知怎样疼爱,都抿嘴而笑,也不点破。见她们这样,卢慧娴脸一红,也跟着笑起来。 三个商议后儿待客的事,无非是何处迎客,何处吃茶,何处更衣,何处宴席,戏台子怎样搭,人手怎样调配等话。 卢慧娴说得不多,多是听黛玉和林珺二人说。听完,方才笑道:“我说,此次交给你二人办,决计出不了半点差错,你们还谦虚。” 去岁,林飞的满月宴,卢慧娴还在月子里,自是不方便,便全权由赵太太操持。因想着林珺年纪不小了,赵太太有心叫她历练历练,便每日把她带在身边。只是若只叫林珺一人跟着,黛玉便落了单。又想,黛玉也有十一了,也学了一段时日,倒也不算太早,便是学不到什么,跟着见识见识也是好的,便把她们姊妹二人都带在身边。 此次林飞周岁,卢慧娴有心看二人学得如何,便叫她二人商量着拿一个章程出来。前两日讨论了一回,有几处出了差错,卢慧娴驳回了,略指点了两句,叫二人回去重新想过再来。至方才听二人叙说了一回,卢慧娴也不得不感叹二人心思灵巧细密,一点即通。 林珺和黛儿倒是不扭捏,笑着一个一边拉着卢慧娴的胳膊,笑道:“我们瞧着,娴姐姐是想偷懒儿,偏拿这话哄我们。”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有说笑声,卢慧娴听得是芙蓉的声音,便说:“这小蹄子,今儿疯魔了不成?” 湘帘响动,芙蓉已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儿,笑举着问几人,道:“奶奶姑娘们猜一猜,是谁来的信?” 卢慧娴瞪了她一眼,笑骂道:“没得规矩,还不赶紧拿过来。” 黛玉问道:“莫不是凤姐姐的信?”略已沉吟,笑道:“算着时间,也该到了。” 张凤娥嫁得急,林家又不是正经亲戚,自然不好过去送嫁。老太太送的一房人和琉璃的父母的身契直接给了张凤娥,却并没有往张家去,他们原也在姑苏。待张凤娥嫁过来,他们便带着老太太送的陪嫁并卢慧娴打点的添妆物件去柳府。 柳湘莲归家便立时打点聘礼往张家提亲,十一月便完婚。因两家离得远,便未回门,婚后三日便启程往福建去了。 然而张凤娥和黛玉等人并未断了联系,一月总有一封信。开始只叙一些风土人情,后来便说些家长里短。 闻言,卢慧娴也算了算日子,也是欢喜,道:“果真是凤妹妹的信?快些拿来。” 芙蓉奉上信,笑问道:“奶奶姑娘们怎么赏我?” 卢慧娴接过信,抬头看了一眼香螺,道:“这丫头越发的不成个样儿了,你如今规矩也松了。” 香螺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瞬间没了笑脸的芙蓉,忙蹲身请罪,芙蓉只好也矮身请罪,却又和香螺叽叽咕咕地说:“奶奶如今也小气了,这样大热的天,我走这么远的路拿信回来,不说没有赏,还要罚,真真没有这样的事。下回再遇着,我再不去的。” 卢慧娴已拆了信,正好黛玉林珺三个看,并不理会她们。听见,也不看她,与黛玉林珺说:“这小蹄子,我还说不得她了。” 香螺便一拉她,悄悄地说:“哥儿正睡觉呢。” 芙蓉才想起来,白了脸儿,看也不敢看卢慧娴。香螺知道她知道怕了,又伸指狠狠地点了她一下,指了指侧门,芙蓉知道香螺是叫她出去陪红绡和琉璃。知道卢慧娴已不怪她,又转了笑脸,忙点了点头,笑嘻嘻地出去了。 芙蓉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她这个性子倒也好。 ------------ 38第三十八章 “凤妹妹有喜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卢慧娴也为张凤娥高兴,春上才送过去的石榴酒,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大觉寺的菩萨果然灵验。便想,等林飞周岁一过,定要赶紧去还愿。 黛玉和林珺也是高兴,道:“老太太还不知道,要是知道,还不定怎么高兴呢。”说罢,两人竟是等不及,立时便要走,说:“咱们这就过去罢,正好中午陪老太太用饭。” 卢慧娴便问时辰,有丫鬟说了,方才点了点头,也起身说:“也罢,”又说:“看飞儿睡了没,要是没睡,我和妈也过去,这样大的喜事,老太太只怕要高兴坏了。” 说罢,几个人便起身往抱厦走去,黛玉一壁走一壁劝道:“娴姐姐还是别过去了,这会子正是热的时候,我们姐妹年轻还没什么,婶子也是有了春秋的人,若是热着了,老太太也过意不去。老太太那里有我和珺姐姐过去过去说一声,陪着说笑也是一样。” 林飞一直住在抱厦中,这会子不是在顽就是睡觉,卢太太必定在抱厦看着他。 果不其然,两人在水晶帘子外面,就看见卢太太坐在床边,屋里鸦雀无声,却是林飞睡了。 丫鬟看见她们站在帘子外面不进来,便上前弯腰贴着卢太太的耳朵说了一句,就见卢太太转过身来,冲她们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床上,示意林飞睡了,叫她们不进来。一面说着,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到了水晶帘子跟前,皱了皱眉头,向卢慧娴说道:“昨儿不是说了么,把这帘子收起来,怎么还挂着?小孩子魂魄不全,经不得吓,这珠子碰一碰就响,吓着飞哥儿可怎么是好。” 香螺和玺儿两个早上前仔细地把帘子拨开拿门框上挂着的绦子系住。 卢慧娴上前挽了她妈的胳膊,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怎么没收起来?他就喜欢听这个响,每日必定要过来玩会子。他记性又好,房里换了什么东西,他都清楚,左昨儿您说了,回头我就吩咐香螺两个换了,他一回来就发现了,死活不依我。他说不清楚话儿,就扯帘子,换上这个才消停下来。” 卢太太听了又是笑又是摇头,说了声淘气,便不再言语。黛玉和林珺便说了张凤娥来信以及要去老太太那边的事,又赔不是,说:“我们在这先给婶子陪个不是,中午只怕就在老太太那边用饭了,不能过来陪婶子,婶子别见怪才是。” 卢太太也是高兴,摆了摆手,笑道:“这样大的喜事,我也该向老太太道声喜。”说罢,便向卢慧娴说:“你也太不懂事了,”言罢扭头从屋内看了一眼,又说:“飞儿才睡,不睡够一个时辰怕也不会醒。” 若是放在别人家里,做媳妇的自然是要每日去长辈跟前立规矩。到了老太太这里,却一应都免了,卢慧娴只每日早上过去伺候用饭,晚上省过便回,夏天热的时候早上也不让过去,冬日冷的时候晚上也免了。说出去,谁家也没有这样疼后人的长辈。 这一两年老太太脸上笑多了些,也爱说话了,进佛堂的时辰也少了些儿,尤其是林飞出世后,那真真是把林飞当眼珠子疼着。卢慧娴想着,也点头,说:“我还想着他要是醒着就不好过去了,老太太最疼他,这样大的太阳,我们要是带着他过去,老太太必定不依我。” 卢太太也是欢喜,卢慧娴当日嫁过来时,她心里也是担心,外面都传言这位老太太性子古怪,怕不好伺候,心里还埋怨贾敏,怎么请了这么一尊神回来。现如今瞧来,倒是她多担了心,老太太和气也疼晚辈,林珗是个知冷知热的,别说平日里没有通房姨娘,卢慧娴怀着林飞时,也不像别人家里,要人过去伺候,小姑聪慧可人,又善解人意。她私心里觉着,这世上,便是皇后,也不如她这个女儿过得好。 对老太太,卢太太自然敬爱。在林家住了几日,见卢慧娴少去老太太跟前伺候,反而整日提点着要她过去。 当日刚到京时也来家里住了几日,黛玉知道她看重规矩,便笑说道:“只怕见我们都去了,只差他一个,又担心他受了委屈,还是你的不是。” 卢慧娴笑道:“可不是,总归是我的不是。” 一行人说笑着,坐了竹轿过去。 老太太并不在正厅,在偏厅窗户底下的罗汉床上纳凉,木鱼念珠两个陪着说话儿。见她们一行人进来,也没客套,让了座,先就说了卢慧娴一顿,道:“说了中午不必过来,怎么还是过来了?你也不心疼你娘的,这样大热的天儿,也让你娘在外头跑来跑去。” 因不见林飞,少不得问起,道:“飞儿呢?” “才睡下,不然,知道我们过来,定要闹着来,”卢太太笑道:“我是被他缠怕了,闹得我脑仁疼,来老太太这里躲清静呢。” 老太太也喜欢卢太太这行事,深觉贾敏会识人。黛玉便走到老太太跟前,把信拿出来,说:“凤姐姐来信了。”却不说信里说了些什么,只是笑得欢畅。 老太太见她这个模样,也没有多想,只当她们姐妹感情好。张凤娥与她们是每月都有信来往,姐妹俩也总拿过来给她看,也不以为意。笑着接过信,埋怨道:“怎么这个急性子就改不了,也不怕你婶子笑话你。” 卢太太道:“不怪她们,这是她们的一片孝心,张姑奶奶来信说是有喜了,急巴巴地过来给老太太报喜呢。” “果然?”听言,老太太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连忙打开信,一面要眼镜。 念珠忙拿过来,黛玉接过,亲自替老太太戴上。 老太太看完,就一叠声的说要去大觉寺还愿,念珠劝道:“老太太还说姑娘性子急,您这性子比姑娘还急呢。” 卢太太笑道:“不怪老太太急,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老人的心?张姑奶奶出阁也有一两年了,一直没有好消息,老太太岂有不惦记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她们还小,哪里懂这个。” 卢太太便道:“于今好了,总算是有了消息,老太太尽可以放心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问:“送信来的是谁?” 黛玉和林珺一时没想着,说:“驿站送过来的,怕是已经走了。” 接到信的时候,卢慧娴便觉着奇怪了,后日就初五了,张凤娥的周岁礼这两日无论如何也该到了。这会子却只见信不见人,怎么不让人多想?不好教老太太跟着担心,便说:“想必信是后来写的。”这不是没有的事,信后发的,却先到。 老太太心里也想着了,又恐是有别的缘故,却不好当着卢太太的面问,便顺着卢慧娴的话说:“原先看她比她们两个稳重,于今看来还是不行。” 第二日,果然琉璃的妈便到了,却不知张凤娥有孕之事,正好印证了卢慧娴的话。 荣府里,薛姨妈和王夫人两个,也正说着林飞周岁送礼的事。 那一年薛蟠使人砸了林家的铺子,林珗并没有声张,只是命人把闹事之人直接送到了门上。 人到了家里,薛姨妈才知道这事儿,是又恨薛蟠不懂事又恨林家不留情面。 却不想,错在薛蟠,林家连个不是也没有说,又如何不是看在贾家和薛家这点关系上留了情面。 不过,薛姨妈心里不满,但还没有糊涂,问清楚了事情,当即收拾东西,并打发人叫薛蟠回来,命他到林家赔礼道歉。恐他不肯去,特意请贾琏押了他去。 林珗见了人,东西却没收。 薛姨妈心里便不踏实,骂了薛蟠又骂林珗,礼也赔了,这样不依不饶,是个什么意思。 世上之人,多是护短的,薛蟠再不好,也是自家哥哥,薛宝钗也是不痛快,遂向薛姨妈说:“古有负荆请罪,不然……” 又想到如今时节,薛姨妈只怕舍不得。不说薛姨妈,便是她自己个儿,心里也不忍,这话就没有说下去。 薛姨妈听明白了,就如薛宝钗所想——舍不得。 隔日,仍旧请贾琏押了薛蟠过去。林珗见了人,单独和贾琏说了几句话,东西仍旧没收。 薛姨妈得了贾琏的话,心里愈加不快。这一两年间,林家的大情小事,就都没有理会。今年开春接连几件喜事,贾母心里高兴,恰又逢林家长孙周岁,愈发高兴,林珗过来接客,立时就应了,说了要过去的话,待林珗走了,又特特交代鸳鸯找几样体己出来。薛姨妈想来想去,就想跟着凑个趣。走动走动,不就还是亲戚。 却不为与林家交好,而是讨贾母的欢喜。 听了薛姨妈的话,王夫人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些,只顾拿勺子搅碗里的绿豆汤,搅了两圈,眼角瞥见薛姨妈面前的碗还搁在高几上,便说:“这是宝玉孝敬的,一大清早熬好吊在井里,才拿起来就送过来了,你也尝尝。” 薛姨妈心里明了,王夫人这是还在为当初请客林家礼到人不到的事儿心里不待见,便顺着她的话转而夸起宝玉来:“不是我说,亲戚里面,”一边说一边端了碗,吃了一口,并不冰口,刚刚好,才说:“就没宝玉这样仔细的孩子。” 王夫人脸上就又有了笑容,摆了摆手,谦虚了几句,才缓缓说道:“老太太爱热闹,今年又接二连三的尽是喜事,难怪老太太喜欢。我是不去的,人一多,闹得我脑仁疼。” 王夫人不去,薛姨妈自然也不去。到了日子,打发人抬了东西去王熙凤那里,只推说身上不大好。 贾母一眼就发现薛姨妈没有过来,也不在意,只装不知道,乐呵呵地带着王熙凤、三春、宝钗和宝玉去吃酒,贾赦贾政领着侄儿贾珍贾琏骑马随着。 黛玉在京城的院子仍旧叫作萱草堂,却是小小六七间屋子。地基高出屋子一尺重新铺了木板,屋顶也铺的木板,皆是精雕细琢。 除了山墙,未用一块砖。屋内都用各式各样的隔断隔开,或是八宝阁式样,或置书,或置瓶,或放些小摆件、笔墨纸砚等;或是花窗的样式,有万字不断头、三角形等简单花样,也有百蝠流云折枝花木等花样。 三春和宝钗都是第一次来黛玉的屋子,饶似迎春那样木讷不知争取的人或惜春这等心性冷情的人,也是惊叹不已。原以为他们家里已是富贵人家,宝玉的屋子已算得上精致无双。于今见了黛玉的屋子,才知道什么叫做大家闺秀。她们与黛玉一比,实在是不能见人。 探春心里满满的俱是羡慕,她听贾母说起过,这间屋子,是贾敏当年有林琰时特意修建的。原以为是个女儿,不想还是儿子。她心里很清楚,她是不能与黛玉相比的,有那样一个是非不分又爱争强好胜的生母,嫡母有儿有女,又如何会将她放在心上。她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宝钗也是暗暗纳罕,只是她向来稳重,又少言少语,只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恐怕别人看了小瞧她。 甫一进屋,一股凉气铺面而来,探春一眼就看见大厅中间那尊缠枝玫瑰的高足鱼缸。越走近,越觉清凉。待走到近前,一瞧,却是一缸冰,正中央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水晶玻璃缸,里面盛着豆绿汁子,不禁笑道:“我说呢,怎么这样凉快。”又说:“倒是好心思。” 姐妹几个随意坐下,香橙便倒了消暑茶上来,惜春便说:“又倒这个做什么,快些把你们冰好的绿豆汁拿来我们吃。” 红绡道:“姑娘们才从外面进来,可吃不得那冰凉的东西,正经吃一碗消暑茶才是。”说罢,便过去把水晶缸端出来放在一旁搁着。 惜春本就是顽笑话,红绡这么说,自然不在意,只管和黛玉说话,道:“端午的时候飞哥儿去我们家里,那时还只会爬,没想到几日没见,都会走路了。” 崔嘉怡撇了撇嘴,咬牙道:“不止会走路了,还比那会子更淘气了。” 几个人想到刚才林飞拉着崔嘉怡的辫子不肯松手的情形,又笑起来,黛玉撇了撇嘴,一点面子也不给,道:“我说了叫你别去惹他,你偏不信,怪得了谁。” 崔嘉怡气得双颊鼓胀,偏一句反驳不得,气哼哼地拿消暑茶消气,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道:“下回肯定不让他抓着。” 黛玉和林珺熟知她的性子,倒也无惊无喜,三春却不知晓,愣了愣,俱是笑起来,道:“你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崔嘉怡笑了笑,没有说话。三春说的也有点理,但仅仅只是有道理。她喜欢林飞,应该说,她喜欢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小孩子一旦长大了,习了规矩上了学就学得一板一眼的,就没有意思了。当然,这样的话,若是只有林珺和黛玉在,她或许会说,但是这里还有三春,还有薛宝钗。 “凤姐姐来信没?”崔嘉怡问道。 ------------ 39第三十九章 “前两日刚到的,送了好些东西过来,想着你今儿也要过来,正好家里也忙乱,就没给你送去。”黛玉一面说,一面指着梅花高几上的汝窑五彩缠枝玫瑰碟子说:“你们尝尝这个,是凤姐姐才送回来的,我倒喜欢这个味儿,比新鲜的还要好些儿。” 听黛玉这么说,几个人也才捻起一个仔细瞧了瞧,探春笑道:“方才还没注意,只当是桂圆,我心里还琢磨呢,这桂圆怎么和我们家里的不一样,没想是荔枝晒的。” 红绡和香橙得了黛玉的吩咐,连忙洗了手亲自剥。 林珺道:“我就不爱桂圆那个味儿,腻得絮繁,这个带点酸酸的味儿,连老太太也爱吃呢。” 崔嘉怡笑道:“说得我嘴都馋了。”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并未往别处瞧一眼,却是说笑了。 探春最喜崔嘉怡的为人,爽直大方,有什么说什么,却又不叫人生厌。听言,便笑道:“说得怪惹人疼的。” 黛玉便向红绡和香橙说:“赶紧拣些过来给她尝尝,可别回头回家说我怠慢了她。” 香橙也是个淘气的,见黛玉吩咐,连忙清脆地应了一声,果真端了一个翠玉碟子过来,不过十多块果肉。 崔嘉怡笑骂道:“真真是什么样的主儿养什么样的丫头。” 香橙登时哭丧着一张小脸,手里端着碟子,不知是该放下还是拿走。怯怯地看向黛玉,似要黛玉拿主意。 几个人见她作怪,哄然大笑。 崔嘉怡又气又恨,待要说话,张了张嘴,竟无话可说,又好笑起来,伸手夺过碟子,道:“瞧我给你们留呢,不然岂不白担了这名儿。” 林珺便指着她笑道:“好个不要脸的丫头,你自己开的口,丫头才拿给你,你自己不好意思了,偏又这么说。你自个儿说说,从头到尾,我们可有说一句话?” 黛玉拿帕子掩着嘴,笑道:“你心里知道就好,何必又说出来?平白得罪人。” 崔嘉怡咬着牙起身扑过来,道:“看我不撕了你们两个的嘴。” 黛玉和林珺早防着,见她起身,便忙起身躲开。两个分作两边,一个往探春身后躲,一个往迎春身后躲。崔嘉怡也不在意,见离黛玉近,便往黛玉追过去。却扑到了探春身上,探春忙扶住她。扭头就见黛玉和林珺聚在一起大笑,一面和探春使眼色,一面说:“看她们两个轻狂的,可不能饶了她们。”说罢,便又扑了过去。 黛玉和林珺便往探春这一边跑过来,探春接到林珺的讯息,也不管惜春愿意不愿意,扯着她的手上前拦住二人。黛玉一见,忙喊着要迎春拦崔嘉怡。一时,几个人闹作一团。 笑闹一回,几个人重新归了座,红绡盛了绿豆汤来几人吃。 黛玉往日这个时辰必要午睡两刻钟,一时吃毕,便觉困倦。只因三春和崔嘉怡在,便强打起精神,问道:“你们要不要歇会子?” 探春忙说:“成日里睡觉怪无趣的,今儿好容易我们几个聚在一起,不如说会子话罢。” 这话说得有些伤感,黛玉听了不由地想起远在福建的张凤娥,往日在家里时,不知何等的快活,一旦分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再看林珺和崔嘉怡,她们两个也已经十四了。婶子已在张罗着林珺的亲事,崔家那边据说早已看定了人家,只等秋闱,便要定下来。再过两三年,这些人也不知都流落何方,还有没有相见之日。忽然心生无趣,既然总是要分别的,又何必相识呢。不过一瞬间,黛玉便恢复清明。 没有相聚,又何来的分别?她又想多了。 当下便看向崔嘉怡,笑问道:“怡姐姐怎么样?” 崔嘉怡道:“我这会子也睡不着,”说罢,又说:“上回听你说新得了一副棋,还不赶紧拿出来我们瞧瞧。” 黛玉便笑着吩咐红绡,道:“把那副玻璃棋秤拿来。”恰红绡出去了,香橙便说:“红绡收着的时候我也在,记得是放在①38看書网架子下面的柜子里。” 黛玉点了点头,说:“你去瞧一瞧,看在不在。”香橙便去书房,一壁走,一壁朝门前的蓝乔招了招手儿。 蓝乔看见,连忙小跑上来,香橙方停下脚步低声吩咐她,道:“你去问问你红绡姐姐,姑娘前些时得的那副玻璃棋秤搁在哪里,姑娘立等着要用呢。也不要她赶着回来,你问好了回来回我便好。”蓝乔答应着一径去了。 香橙说完,不等蓝乔答应,便又重新举步前行。不多时,方又回来,双手托着一方晶莹剔透的棋秤。 惜春瞧了一眼,就笑起来,道:“只有棋秤,没有棋子儿,咱们可拿什么下棋?” 香橙红了脸,匆匆放下棋秤,便又转身往回跑,赧然道:“我这就去拿。” 黛玉摇了摇头,心知是因棋秤太重,再添上棋子,她拿不动才。惜春明显也是说笑,若是说实话,又恐惜春面上下不来,便笑道:“这丫头,一年大似一年,还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几个人都是一笑,便都往罗汉床上的矮几看去。棋秤样式简单大方,四个角呈圆弧状,光滑圆润,周身没有一丝花纹装饰,只有划出的经纬线填了金粉。棋秤晶莹剔透,透过棋秤,可清晰地看见棋秤下面的矮几。 待香橙再次出来,捧着一个红木填漆茶盘,里面放着四个抹了桐油的掐丝扁圆盒子。 黛玉知道她定然是把双陆棋子也拿出来了,崔嘉怡也猜出来,故意逗她,道:“这两副棋子儿,才一个棋秤,我们怎么顽呢?” 听言,香橙似还未听出来,理所当然地说:“看姑娘们爱玩什么,若是不够,姑娘书房里还有好几副棋秤呢。” 这是今天崔嘉怡第二次在香橙面前吃瘪,她又一次张了张嘴,笑起来,道:“我和你们姑娘还好,怎么偏和你这丫头相冲?” 香橙虽不如红绡仔细,却也不是蠢笨之人。她不过是下人,和姑娘们玩闹,主子不说,那是主子自持身份不和她计较,但她却不可失了分寸。放下棋盒,便转过身过来和崔嘉怡赔礼,说:“姑娘别和我一般见识,上回姑娘不是说双陆的棋子儿坏了几颗么,我们姑娘这回得了两盒,便说送您一盒,我特特都拿出来了,您赶紧过去挑一盒。” 听言,黛玉笑道:“我说怎么拿了这么些出来,这小蹄子,专拿我的东西作人情儿。” 林珺揭开盒盖,找出两盒双陆棋子儿,一样是一面乳白一面漆黑,一样是透明的,一面看着里面是一朵大红的牡丹,翻过来看,却是白牡丹,花朵纤毫毕现,美轮美奂。 棋子光滑圆润,宛如生来便是如此。 三春见了大为惊奇,一人捻了一枚仔细赏玩,惜春似有些不信,又捻了一枚,将两枚棋子并排放在掌心,仔细比对。 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各式各样的玻璃物件,她们当然认得出这是玻璃做的,并不会误以为真个是天生的。那一年林珺送鱼皮花生给她们用的那个瓶子,已是难寻之物,王熙凤屋里有一架榴开百子的玻璃炕屏,也没有那样精致。连宝玉屋里也没有,她们自然更得不到。后来薛姨妈不知哪里寻了些来,她们姐妹一人送了一对碟子,宝玉那里是一对花瓶。不想,竟然还有比那个还精巧的。 探春再一次瞧了一眼罗汉床后面的六扇屏风,细细辨认了一番。镶嵌在玻璃里面的山水竟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针线绣出来的。正是这六七年才兴盛起来的顾绣,比之慧纹,更精致绝伦。 据说,顾绣是从扬州流传出来的新式绣法,那几年,姑父就在扬州当差。 外面难得一见的物件,在林府却是随处可见。 探春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来,或许,这些东西,都和她那位人人称赞的姑妈有关。 不由心生向往,更多的是遗憾,她为何不曾早生十年,或还可一见贾敏的风采。 “这个倒是有意思,就怕你们姑娘舍不得。”听见崔嘉怡的声音,探春方才醒悟过来,脱口而出:“我看林妹妹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探春一言既出,方才恍然惊觉,她竟如此维护黛玉。崔嘉怡此言很明显是打趣香橙,她却有些受不得,唯恐这话委屈了黛玉。心思略转,她本和黛玉是姑舅表姊妹,自然比崔嘉怡要亲近些儿,心里向着黛玉也是有的。 没料着探春会如此说话,崔嘉怡瞧了她一眼,很自然地收回目光,看向黛玉,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想要什么,回头我替你寻来。” 黛玉摇了摇头,道:“本来就是给你预备下的,你说这些话不是诚心怄我,难道我送你东西,必定是有所图谋。” 崔嘉怡连忙赔不是,又说:“瞧你这张嘴,就这么不肯饶人,我不过这么一说,你也当真?”话毕,又吩咐丫头们摆好棋秤,单留了那副牡丹花的双陆棋子儿,和惜春两个玩双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昨天确实出了点小问题,爽约了,明天有一章,不过时间会比较晚,亲们还是等后天看吧。 ------------ 40第四十章 晚宴之前抓周,黛玉几个女孩子躲在屏风后面观礼。 大厅中置了一张红木大案,其上放有天下所有能寻来之物。奶娘抱着林飞出来,屋中所有的人都看过去。 只见小家伙顶着一颗光头,只额前留了一小撮,却是又黑又密实。穿一件大红团寿暗纹箭袖,束一条金色攒花宮绦,蹬着大红粉底小朝靴。粉嫩嫩的小脸儿,见人便笑,露出几粒白玉一般的小乳牙。项上带着金项圈,只挂着寄名锁和护身符两样。 卢慧娴自奶母怀里接过他,又递给林珗,林珗抱着走至案前,林海笑着伸出手。林飞立时便笑眯了眼,“啊啊”叫唤两声,探出大半个身子飞扑过去。林海连忙上前一步抱住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父亲,你叔叔和姑姑,开口都早,怎么到了你名下,这么大了也不肯开口。” 周围便有人说:“都说金口难开,金口难开,老大人这孙儿必定是个有福气的。” 林海笑着摇了摇手,道:“承您的吉言,”又说:“平平安安长大,就是福气了。” 众人都知林家子嗣艰难,到了林海这一辈,虽只得一个嫡妻,身边一个伺候的人没有,却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孩儿。外面有笑话林海的,也因这个而不能笑不敢笑。 这话既是谦词,亦是实话。众人都连忙称是。 话毕,林海便把林飞放到大案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黛玉林珺和崔嘉怡三个凑到屏风中间的缝隙上往外看,三春和宝钗愣了愣,还是探春最先反应过来,也凑上去,惜春紧随其后,迎春顿了会子,方才咬着嘴唇也凑了上去,宝钗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上前。 林飞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喜欢颜色鲜艳和亮晶晶的物件。比如,他房门口那挂大红色的水晶珠帘,进出时必定要顽一会子方才作罢。 黛玉先就往桌上瞧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抓周抓到的物件预测小儿的前途和性情这样的说法虽不可尽信,总归是好说不好听。比如宝玉,他抓周时抓的是脂粉钗环,一时成为世家门阀的笑谈。林家虽不在意这些言论,但能没有不是更好。 林飞将来如何,还是要看家里怎么教导,他是否努力,别的总是做不得数的。 桌上除自家预备的物件,新皇又赐了几样。那金印章,小金剑金弓也就罢了,便是抓了剑或者弓,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话。偏有五彩珐琅胭脂盒,红宝石挂珠钗,纱堆的花和小金算盘等。若是抓了这几样,外人必定要拿着和贾宝玉比。 林飞果然“不负所望”,那眼睛立时就围着那几样打转。黛玉不自觉地抓紧了帕子,心里暗恼:“何论什么东西不行,偏赐下这些混账东西。”却是连新皇也骂了。 林飞回头看了一眼林海,林海笑眯眯地看着他,林飞小嘴瘪了瘪,转过头慢腾腾地把一本《诗经》捞进了怀里。周围立时便有人说:“和他祖父一样,将来定是个探花郎。” 又有人说:“恐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定是个状元之才。” 林飞抱着书,一只手顺势把最近的一把小金剑握住,又回头看他祖父。林海面色不变,仍旧笑眯眯的。林飞连忙把金剑捞进怀里,立时就裂开嘴儿笑起来。 周围之人愣了一愣,随即便笑道:“果真是比他祖父比他父亲强,文武双全,国之栋梁。” 黛玉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哭笑不得。 林珺早已忍不住拿帕子掩着嘴儿“吃吃”笑起来,贴在黛玉耳朵边小声说道:“这小东西,除了老爷,只怕谁也不怕。” 言外之意,林飞抓那本书是林海教的。黛玉心知肚明,方才是关心则乱。这法子,还是她母亲想出来的呢,一家人相聚时,她娘还时常拿出来打趣两个哥哥。 外面的人不知内情,只当林飞平日由林海教导,要什么东西都得问过林海。只有夸林海教导有方的,才一周岁的孩子,便这样懂事,倒把林飞这样大了还不开口的事儿放到了后头,暗道林飞是个可造之才。 三春等人也不知这事,不知这二人打的什么机锋,见前面已收拾了桌案预备上菜了,又有丫头婆子们过来请,连忙起身随黛玉和林珺二人回去坐席。 年轻的姑娘们和太太奶奶们不在一处,另安置在小花厅里,黛玉和林珺两个陪着。 宴毕,三春和宝钗便随贾母回去了,崔嘉怡早求了他们太太,留在林府顽几日,自是留下来。 探春依依不舍,拉着黛玉的手说:“等闲下来再请你去家里顽。” 黛玉不好推却,笑着点了点头,道:“替我向太太们和大表嫂问好,请她们保重身子,等得了空,我便过去请安。” 几位姑娘们都走了,林珺也回去了,卢慧娴这会子也不得空,崔嘉怡便去了黛玉的屋里。 已是掌灯时分,外面漆黑一片。八个小丫鬟分作两队,均提着八角玻璃灯,前面六个引路,后面两个照明。 一壁走,崔嘉怡一壁和黛玉商量,道:“娴姐姐今儿忙乱,就不必再麻烦她了,横竖我也只顽两日,就歇在你屋里罢。” 黛玉连连摆手,笑道:“我才不和你睡呢?一个晚上,不知要拉几次被子,闹得人睡不着觉。” 崔嘉怡睡觉自来就爱蹬被子,夏日还好,若是冬日,值夜的丫鬟一个不仔细,半夜里冻醒了到处找被子。虽知道黛玉是说笑,却也禁不住脸红,恼道:“你要和我睡,我还不和你睡呢。翻个身也怕闹到你,晚上都不敢动,早上起来浑身的骨头都是疼的。你房里外面不是有一个大床么?我就在外面安置便好。” 红绡并不等黛玉吩咐,见她们姐妹说笑,等崔嘉怡说完,便和黛玉说:“那我去和大奶奶回一声,省得她惦记着。” 黛玉点了点头,说:“你去罢,顺道瞧一瞧,看飞儿睡了没,有没有闹瞌睡。”红绡应了个是,黛玉又吩咐道:“叫个小丫头给你提灯,也有个做伴的。天黑路滑,仔细跌一跤。” 红绡笑道:“姑娘放心罢。”说完,前面分出来一个丫鬟,两个便去了。 回到萱草堂,屋里灯火通明。院子门槛上两个婆子坐着一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儿,一边打络子。远远地看见一排灯笼过来,连忙起身,一个往里通报,一个上前相迎。 “姑娘回来了。”走近了才见着崔嘉怡,忙又请安。 两人摆了摆手,便进了院子,苏嬷嬷已迎出来,看见黛玉和崔嘉怡两个,笑道:“已经烧好了水,崔姑娘要不要先洗个澡?” 黛玉便不依,撒娇道:“我也出了一身的汗,妈妈也不问一问我。” 苏嬷嬷是黛玉的奶母,进退有度,于今管着萱草堂里的婆子丫鬟,因贾敏早逝,黛玉当半个母亲一样敬重。崔嘉怡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侧开身子,只受了半礼,笑道:“林妹妹吃醋了呢。” 苏嬷嬷上前扶了黛玉,道:“这也是崔姑娘和我们姑娘好,她才不见外,”又向黛玉说:“崔姑娘来者是客,姑娘哪里有个做主人的样儿。” 走到台阶前,黛玉往廊檐上看了一眼,鸟笼子都上了罩子,便问廊上伺候的小丫鬟,道:“八哥提到屋里了吧?下午可有喂食?” 恰的绿翡打帘子,见问,忙说:“红绡姐姐特意交代过,酉正又喂过一遍,天一黑,就上了罩子提到屋里了。” 黛玉点了点头,崔嘉怡也知道这只八哥,是前年张凤娥走后林珗买回来送她的,黛玉一直亲自□,于今也能开口说话了,便问:“今儿白天怎么没瞧见?”又问鹦鹉。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里,黛玉道:“养一个时,我每日哄着它说话,它却不肯开口,小哥说有两个才好,又送了那一个来,可倒好,开口是开口了,却整日里争风吃醋。尤其来了人,一个个的争着叫唤,还一个比一个声大,吵也要吵死了,我是不敢让它们见人的。恐怕你们要来,我早早儿吩咐她们提到后面去了。” 香橙倒了蜂蜜水来两人吃,崔嘉怡抿了一口,笑道:“倒是个好法子。” 黛玉原还气不过,听言,又好笑,道:“这鸟儿也天生的通人性,若是把它们两个分开了,却又像是惦记着另一个似的,吃得也比往日少了,没有精神也不肯说话,真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崔嘉怡便想起了她姐姐和兄长,见面就没个好话,离开了又互相惦念着,道:“可不是?一家子的兄弟姊妹,在一起时总要生口角,等分开了,必定又想得厉害。一起长大的,哪里能没得感情。都是相通的理儿,人是如此,鸟也是如此。”又说:“明儿我瞧瞧,看你教了它们哪些话。” 歇了一回,便有人过来请崔嘉怡过去洗澡,崔嘉怡便让黛玉,黛玉说:“让来让去也是耽误时间,你赶紧去罢。”崔嘉怡便去洗澡。 一会子,红绡也回来了。 ------------ 41第四十一章 “我过去的时候,大奶奶正要安排人去打扫屋子,我一说,大奶奶就笑。说早知道姑娘和崔姑娘要好,崔姑娘这一留下,定然是要歇在姑娘屋里的,正等着我过去呢。”红绡一边说,一边就笑起来,又接着说:“飞哥儿晚上回来上眼皮下眼皮直打架,坐在澡盆里就睡着了,亲家太太抱着睡了。我就没进去,在门口往里瞧了瞧就回来了。” 黛玉一边听一边笑,末了说:“也难怪,他今儿玩了一整日,中午也没睡,我还担心他抓周的时候闹瞌睡呢。”说了一回,听见后面有响动,知道是崔嘉怡洗好了。 转过头,就见崔嘉怡披散着头发出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拿着大手巾,便说:“怎么不叫丫头给你擦一擦?看衣裳都湿了。” 崔嘉怡往后努了努嘴儿,道:“不怕,天儿热,一会子就干了。”又说:“你也赶紧去洗澡,一会子咱们下棋。” 说着,已走到锦塌前,小丫鬟忙上前用手巾拖着头发,崔嘉怡方才踢了鞋歪在塌上,向红绡说:“娴姐姐做什么呢?飞儿可睡了?”红绡又仔细说了一遍。 次日,崔嘉怡起来时,黛玉已经沿着鹅卵石漫的甬道走了一个来回。 丫鬟打起湘帘,方至门前,就听见两声叫唤。 “姑娘来了。” “姑娘来了。” 崔嘉怡一听这声音就乐了起来,往廊下一瞧,果然就看见一排笼子,右边廊下一排笼子里,有画眉鹦鹉等鸟雀,左边却只一个笼子和一个金架子,笼子里的自然是林珗送的那只八哥,架子上的自然是林琰送来的那只红嘴绿毛鹦哥。 两只鸟儿看见崔嘉怡出来了,更是叫得欢畅。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更比一声高。 崔嘉怡笑道:“果真像你们姑娘说的。” 说罢,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早上可喂过食水?” 恰巧蓝乔端了食水出来,正听见这话,笑道:“才刚得了。” 崔嘉怡往她身前看了一眼,见那所谓的鸟食是一粒粒黄豆大小的丸子,顿觉有趣,便伸手拣了一颗瞧了瞧,见蓝乔拿一粒出来,那八哥或者鹦哥便叫唤一声,既是要吸引蓝乔的注意,也是讨好蓝乔。 一时也来了兴致,拿过那装着鸟食的玻璃小瓶,道:“你去忙你的,我来喂它们。” 任是哪一个人也看得出来,蓝乔是在逗两只鸟儿顽。崔嘉怡如此说,分明是自己想顽。蓝乔自然不会说出来,抿嘴笑着退到一旁。 崔嘉怡着意戏弄两只鸟儿,惹得它们更是叫得欢快。 黛玉先是听见了叫声,方才注意到崔嘉怡,不由地哭笑不得。走近了,才道:“你也不嫌闹得慌。”又问:“你要不要也下来走走?” 崔嘉怡把手里的鸟食递给蓝乔,绿翡立时便端了水上来伺候她洗手,崔嘉怡一边洗手,一边说:“怎么不走?我等着你过来好一起呢,你等着,我这就好了。” 鹦哥立马就说:“姑娘先换鞋罢。” 八哥也不甘落后,接着这话就说:“姑娘里面坐着换鞋,仔细跌一跤。” 蓝乔正要喂食,听见,就知道它们是在讨好崔嘉怡,想东西吃呢,笑骂道:“小东西,好的教你不学,坏的一听就会了。也没谁教它们,不想,它们竟自个儿会了。” 绿翡笑道:“素日我们常说的,难为它怎么记了。” 崔嘉怡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鸟笼子,看着黛玉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半响方才好些儿,道:“也难怪你每每嫌吵闹,也没说要送走的事儿。于今瞧了,我心里也喜欢得紧,改日叫我大哥也替我照样寻这样的两只来。” 绿翡伺候着她洗了手,便引她进亭子里换鞋子。两个人便一前一后慢慢走起来,一边说话儿。 还没到头,两个人就出了一身的汗,崔嘉怡拿帕子拭汗,抬头望着天,道:“这一大早上就这样热,闷得人受不得,怕是有雨。” 黛玉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晴空万里,不像要下雨的样子,皱了皱眉头,道:“这些日子越发的热得狠了,下一场雨才好呢。” 虽然出了一身的汗,两人仍旧坚持着走了三个来回方才进亭子里歇脚。 二人慢慢吃了一杯蜂蜜水,身上热气下去,方才回屋里洗澡洗头,然后结伴去省老太太。 赵太太和林珺已经到了,一会子,卢太太和卢慧娴带着林飞也过来了。 众人都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都瞧着林飞吃饭。 林飞也和众人一样坐在桌子边上,坐在林珗小时候坐过的特制椅子上,周围拦着一圈软木,前方是一个一尺宽左右的半月型木板,正好放碗。 如今林飞年纪太小,只敢让他拿了一把木勺耍着顽,也不用奶母,卢慧娴自己端着碗喂他。林飞略有些不甘,总想把勺子伸进碗里,却总在要够上碗沿的那一刻,被卢慧娴躲开。林飞便抬起头瞪着卢慧娴“啊啊”叫两声表示不满,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尝试。 无论卢慧娴故意还是无意逗弄他,林飞都不哭闹,最多瘪一瘪小嘴儿,叫唤两声表达不满。因他这一样,见过的人无有不疼他的。 当林飞的勺子再一次伸过来,卢慧娴故意等他的勺子快要挨着粥了方才避开,林飞小眉头一皱,再接再厉。 卢慧娴便握着林飞的手舀了一勺子,然后递到他口里,即便有卢慧娴帮忙,林飞这一口粥仍旧只有几粒米到他嘴里,其余的洒得到处都是,衣襟上也有。 虽不是第一次见,卢太太仍旧有些看不过。除了相熟的几家,别人家里怎么教导孩子,卢太太不清楚,但是,像卢慧娴这样教孩子的,还是头一次见。在家里,毕竟都是自家人,不会觉着孩子没有教养,反而看着好玩,出了这个门,外面的人看了,岂不是白白给人笑话。 再有老太太,倒是从不说什么。卢太太心里却以为,这才是老太太会为人之处。她毕竟不是林家真正的老祖宗,便是心里觉着不好,只怕也不会说。 思及此,嗔骂道:“就没见过你这样做娘的。”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拭去林飞衣襟上的秽物,接着,又从卢慧娴手里接过粥碗,亲自喂林飞。 林飞的粥是特意熬的,加了□,熬成了糊糊。 林飞也不挑嘴,卢太太喂一口他便吃一口,但是,仍旧和先前一样,挥舞着手里的勺子,想要自己动手。去拿他手里的勺子罢,他手紧,力气用大了恐伤着他,力气小了又拿不出来。此刻,卢太太方才有些理解卢慧娴,并不是她要逗孩子,而是这孩子以为大人在陪他玩。 饭毕,林飞便由奶母抱着下去换衣服,众人都挪到小厅说话,方才坐下,外面就打雷闪电,不一时,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几个丫鬟忙赶上去关窗户,仍旧没来得及。顷刻间,雨势便大起来,雨水似直接从天上泼下来一般,又兼狂风肆掠,雨水顺着窗沿进来,打湿了墙面和地面。 屋里的人却一个个眉开眼笑,老太太连声念佛,卢太太也念了声佛号,道:“总算是下下来了。” 春上雨水尚好,不想进入五月,就没下过一滴雨,天儿却是一天比一天热。 若长安今年真大旱,岂不是说新皇无德,太上皇让这皇位让错了? 只怕满朝上下,无一人能得着好。 所幸的是,这雨总算是下下来了。 这雨一下就下了两日两夜,园子里的湖水都漫进了落英亭。人们不由地想起那句老话,先旱后涝。上至太上皇,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担着一颗心。总算是有惊无险,第三日晨起,天便放晴了。 廊檐下,水珠儿滴滴嗒嗒作响,林飞欢喜得不得了,在屋里一刻也呆不住,扭着身子手指着门外,意思要出去,连饭也不肯吃。 卢太太抱着他,劝哄着,道:“外面到处都是虫子,最爱小孩儿肉嫩,你出去,看咬你一口。”又与老太太说笑,道:“这孩子,就是个坐不住的,关了两日,跟坐监似的。”说完,才觉这话不吉利,忙“呸”了两声,讪讪道:“瞧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老太太浑然不觉,道:“这一点倒是随了他叔叔,那也是个坐不住的。” 说话间,卢太太已经抱不住林飞了,只好递给他奶妈妈,仍旧不放心,反复交代,道:“就在廊下走会子,一会子就摆饭了。” 卢太太说一句,林飞的奶母陈嬷嬷便应一句。林飞早已经不耐烦了,见他奶嬷嬷只顾说话并不出门,便向一旁的丫鬟扑,一边也不忘拿手指指着湘帘。 卢太太又气又笑,在他脸上轻轻地咬了一口,方摆手道:“去罢,去罢。” 被咬了一口,林飞立时便皱起小眉头,一副嫌弃的样子,一面拿手擦拭脸颊。不过,等陈嬷嬷往门前走去,立时便把这事儿丢到了爪哇国,眉开眼笑地欢呼起来。 卢太太嗔骂道:“小猴儿,还敢嫌弃我来,”又笑道:“就这么喜欢往外跑。” 因方才说起林琰,卢太太便问:“选好日子没有?”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没呢,年前就开始看日子,亲家选了好几个日子,我也选了几个,上半年倒是有两个好日子,只是等不得下场。下半年却没什么极好的日子,倒是年后几个日子不错,一时拿不定主意,还要再议一议。” 卢太太笑道:“横竖差几个月,我看还不如定在年后。以琰儿的学问,明年定然蟾宫折桂,不是双喜临门?” 老太太听了果然高兴,仍旧摆手谦虚道:“他那个猴儿性子,不比他哥哥沉稳,只望他秋闱别辜负了他爹的一番教导,新媳妇面上也好看,我也就知足了。” 卢太太便说:“这是多少年的老话了?那时候他年纪小,淘气也是有的。您是成日里看着不觉得,我有几年没见他了,猛然见着,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这行事做派,依我看,比他哥哥那会子还强些儿。只恨我没多生一个姑娘,不然,在扬州那会子,我也把他定下了。”一语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黛玉三个一听卢太太问日子,便知是要说林琰的婚事,忙避到外面去了。 林飞已经换了一个大丫头抱着,正拍打着廊檐下滴下来的水珠玩得高兴。陈嬷嬷和几个丫鬟正劝着不让他玩水,林飞哪里肯听,离得远了接不到水就闹。陈嬷嬷几个无法,让他玩水,恐湿了衣裳,只得又抱远一些,林飞一闹,又抱近些。这样来回拉锯,热闹非凡。 黛玉两个出来,就见林飞脸上都是水,袖子也湿了,吃饭时才用的罩衣前面已经湿透了。黛玉猜度里面的衣裳只怕也湿了,便放下脸,道:“你们怎么伺候的?哥儿的衣裳湿了也不知道换。” 陈嬷嬷羞得面红耳赤,待要分说,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几个丫鬟也不敢分辨,俱是低头告罪。 林飞的脾性家里人都知道,哪里是听人话的,又是长子嫡孙,除了卢慧娴,谁敢动一个手指头?便是林珗要打要骂,还得看老太太和卢慧娴同意不同意。她们做奴才的,骂不得,打不得,说一句重话也不能,又哪里管得住淘气的林飞。 黛玉心里也知她们的委屈,只是恨这些个丫头婆子太蠢,既然管不住林飞,就不知找管得住的人么?屋里老太太太太亲家太太和大奶奶都在,几步路的事,却不肯跑一趟,还不是恐担了责。 这样前怕狼后惧虎,不敢说不敢管,林飞又不知事,这样,迟早养成个霸王性子。 卢慧娴是做母亲的,总是唯恐林飞受了委屈,才选了这些老实的在身边伺候。却不知,老实太过了,也不是好事。 总归是哥哥嫂子房里的事,她做小姑的不好管太多,也不好说教侄儿身边的人。今儿这些话,已是逾越了。 林飞闹着不肯离开,黛玉便上前,半哄半劝,强抱着进了屋里,倒也没哭。 ------------ 42第四十二章 跟打架似的,十来个人伺候着。才换好了衣裳,就有丫鬟过来请她们过去用饭。 原本静谧得略显沉闷的大厅,她们一群人甫一进去,顿时就热闹起来。 卢慧娴定睛一瞧,见林飞换了一身碧绿的琵琶对襟薄绸褂子,□同色开裆裤,笑骂道:“是不是又玩水了?” 崔嘉怡道:“可不是?”笑着把方才外面的事说了一遍,当然,只说林飞的可爱之处,别的只字不提。 老太太和卢太太赵太太听得喜欢得不得了,一时丫鬟们摆好饭,也是笑闹不断。 吃罢饭,丫鬟们倒了茶来各人漱口,随即捧上几样瓜果。 几个人略尝了一块,净了手,说了两句闲话,卢太太便说:“今儿过来,也是和老太太道个扰,来时说早些回去,早些回去,又住了五六天,今儿雨也停了,饭也吃了,也该回去了。我不在家里,家里也不知怎么样了。” 老太太笑起来,又微微沉了脸,嗔道:“家里自有媳妇料理,还能翻了天不成?好容易来一回,该多住些日子才是,怎么就要走?”又问卢慧娴道:“你也不说留一留你妈?” 卢太太忙说:“以前是隔得远,想见一面都难,于今都在京里,几步路就到了,哪一日想我们飞儿了,我就过来玩几日,只怕到时候老太太又嫌我来得太勤。” 卢慧娴也说:“怎么没留?还不是妈放不下家里的孙子孙女,可见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有哥哥侄儿侄女们亲。这才几日不见,就想得不得了,天天在我跟前念叨。” 卢太太是哭笑不得,指点着卢慧娴向老太太说:“这孩子,都做娘的人了,还这样没规没矩,”说到这里,又转向卢慧娴,嗔道:“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老太太笑指着卢慧娴,说道:“她的规矩和谁学的?亲家太太可别自打了嘴。”一语说得哄堂大笑。 笑一时,又说:“我们家在京里也没什么亲戚,总算你们来了,以后常走动,可别再说这些见外的话。” 一行人话别,就有丫鬟进来回说:“崔府来人接崔姑娘回去。” 老太太道:“怎么都赶在一天?”虽是这么说,其实老太太心里明白,崔嘉怡这么大的女孩儿,哪里好长时间住在别人家里。今日雨停天晴,崔家必定是要打发人来接的。 崔嘉怡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扯着老太太的衣袖,摇晃了两下,娇声道:“原说顽一日的,已经多留了一天,等过些时,我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方又有了笑脸,道:“罢了,罢了,”又吩咐丫头道:“来的是谁?请过来说话。” 崔嘉怡要回去换衣裳,黛玉和林珺均是舍不得她,便陪着她一起过去换衣裳。 出了门,几个人都不说话,崔嘉怡便说:“来前池子里的莲蓬又长大了些儿,过些日子,怕就熟了。我瞧着,看哪一日天气凉爽,下帖子请你们家去顽。” 林黛玉便笑道:“怡姐姐说话要算数,别等莲蓬熟了的时候,舍不得了便装憨,故意装忘了,教我们天天数着日子白等一场。” 林珺应和道:“正是,我们可等着,你别想哄住我们,你家里可有我们的细作。” 崔嘉怡笑得肚子疼,歪在画楼身上,连道也走不了。半响,方才好些,一手拉一个,道:“好妹妹,别的忘了也忘不了答应你们的事。” 东西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崔嘉怡回来不过是换一身出门的衣裳,黛玉则是收拾要送给崔嘉怡的东西,林珺也打发丫鬟回去拿了两样针线过来。 送崔嘉怡走后,黛玉和林珺在老太太处用了中饭方陪着说了会子话方才各自散去。 黛玉回来歇了中觉,起来时宋妈妈已经过来了,正指点几个小丫头针线。 “妈妈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黛玉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一眼西洋钟,便红了脸,呐呐不能言,却又瞪了红绡一眼,嗔道:“怎么不叫醒我?” 宋妈妈笑道:“是我不让她们叫的,这几天天气凉爽,姑娘才能好生睡个觉。明儿起,只怕又一天天热起来了。” 姚黄、绿翡和紫鸢各自搬了绣架和绷子出来,“姑娘,今儿是在这里还是出去?外面敞亮些儿,就是没这边凉快。” 黛玉见她们在帘子外面不进来,其实是想她出去。若是在屋里的话,她们几个丫头自然要出来;若是她出去,外面自然就要搁冰。不禁好笑,故意道:“搬进来罢,我也懒得出去。” 紫鸢想不到黛玉竟然真留下来,愣了会子神,才进去讨好道:“好姑娘,外面宽敞,开了窗户又通风,放上冰,保准和屋里一样凉快。” 绿翡也走进来,捧了桌上的茶凑上来,谄媚道:“正好冰上一缸绿豆汁,回头累了歇息时正好配点心用。” 宋嬷嬷毫不客气地狠狠点了绿翡的额头一下,笑骂道:“还不出去摆好?哪里来的这些话?” 两人连忙看向黛玉,见黛玉并没有开口拒绝,也没有不悦的样子,连忙笑嘻嘻地答应着出去了。 红绡捧着一个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匣子从房里出来,笑道:“崔姑娘过来住了几日,姑娘也跟着学坏了。” 黛玉歪着头看她,笑道:“我瞧着,倒是你们几个学坏了,都学会编排我的不是了。” 红绡已走到帘子跟前,腾出一只手撩起珠帘,回首笑道:“奴婢们哪里敢编排姑娘的不是。”言罢,人已到了帘子外面。 往日里都是你啊我的,这会子倒是奴婢二字都出来了,黛玉好笑。香橙上前扯起她,道:“姑娘也赶紧出去罢,上回大奶奶不是说要做一架屏风送人么,妈妈已经定了样子。” 宋嬷嬷也跟着说:“姑娘也帮我瞧瞧,看怎么样?若是好,回头也好拿给大奶奶过目,早些定了稿子。”一行说着,一行便屈指算了算,又接着说:“这会子天热,也赶不了活计,却也能做些,等八月天凉快下来,也不用那么赶。” 一行人一壁走,一壁说话,黛玉问:“六扇还是八扇?” 宋嬷嬷笑道:“姨奶奶原说要八扇的,被大奶奶回了。” 既是回了,那就是六扇。 屋里几个人都笑起来,香橙道:“也怪嬷嬷活计做得太鲜亮,不然,姨奶奶也不至于总惦记着。” 大厅正中间摆着绣架和撑子,北向是一张圈椅,南向是一张杌子。 因不见红绡,香橙便问了一句,“方才还在,怎么一会子的功夫又不见了人影。” 话音未落,便见红绡从角落里走出来,手上捧着一个葵花样式的小茶盘。 黛玉便笑道:“也不知你长着这双眼睛是做什么用的,这么大个人站在那里,你偏看不见。” 红绡在罗汉床前放下盘子,听言,笑道:“她就是这个样子,人长大了,这脾性是半点也没改。”说罢,又说:“早上青鸟炖了银耳汤,姑娘且尝尝,也吃两块点心垫一垫,再做针线罢。”姚黄另盛了一碗给宋嬷嬷。 吃毕,黛玉便要花样子看,香橙忙拿过撑子上的一卷纸,一边走来,一边笑道:“姑娘瞧瞧,看嬷嬷的画工是不是又精进了,我说了嬷嬷不信,姑娘说的嬷嬷肯定就信了。” 黛玉也不用旁人,和香橙两个人就在矮几上展开画卷。六福皆是以石榴为主,或榴花初绽,或已败了结出柔嫩翠绿的果子,或已熟透,裂开的嘴儿里露出晶莹剔透的籽儿,再配以花鸟鱼虫,红花绿叶,端的是热闹至极。 若说画家是用笔在作画,宋嬷嬷便是用针线作画,虽画追求真实,刻画太过,略显呆板,但并不妨碍,关键在于针法的利用。一一赏过,黛玉道:“妈妈真是谦虚了,我看娴姐姐必定喜欢,说不得,要留下自己用呢。” 继长子许景之后,卢慧姗又生了长女许真,现如今又有了身孕。真姐儿乖巧可爱,再和自家淘气异常的儿子一比,卢慧娴羡慕不已。气恼林飞淘气时,便说拿他换真姐儿的话吓唬他。 宋嬷嬷也笑了起来,谦虚道:“奶奶什么好的没见过,哪里就瞧得上我这个了。”又说:“姑娘若瞧着还看得过去,晚些我就拿去给大奶奶瞧瞧。” 说笑一回,黛玉净了手,方才坐到撑子前,红绡和香橙亲手揭了上面的布,里面还罩了一层薄绸,二人揭开,便可见一副蝶恋花的绣稿,牡丹的叶子已绣好。 红绡又把方才拿出来的盒子捧过来,就放在黛玉跟前的高几上,揭开盖子,里面俱是一模一样的线轴,只绣线颜色不同。 宋嬷嬷上前来,拣了几色线出来,细细说那一色线绣哪里,劈几丝,用什么针法。 黛玉听一句答应一句,那一面宋嬷嬷已熟练地剪线辟丝,穿针引线,然后一边做示范,一边讲解要领。 宋嬷嬷绣好一根线,顺便又穿好一根线,便递给黛玉。 红绡等几个丫鬟也各自拿了针线活计出来做,宋嬷嬷盯着黛玉的同时,也时不时指点几个丫鬟。 屋里先时还静悄悄的,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计,过了一刻钟,便开始说起话儿来。 黛玉做了一会子,也没了方才的兴致,起身逛了一圈,看一看红绡做的海棠鲤鱼,或者是紫鸢的荷塘月色,再或者是赏玩一番林海送过来的君子兰。 忽而想起一事来,便问红绡,道:“棋子儿你可记着给怡姐姐带回去了?” 红绡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着黛玉,说:“哪里能忘了?崔姑娘看中的书房里的那副小插屏,我也一并装好了交给了画楼。” “别忘了就好,”黛玉点了点头,说:“原说了特意为她寻的,我再留下,她定是要恼了我。” 红绡说完,便有埋头做方才那片花瓣,听言,便说:“崔姑娘倒不是这样的人,若我们果真忘了,回头记起来了再送过去也是一样。” 黛玉走到撑子前坐下,拿起针辨了辨,找着了方向下针,笑道:“倒也是,我也是白操心了。” 恰苏嬷嬷今儿在这里,听见这话,便说:“这怎么是白操心?原是说好了的事儿,崔姑娘忘得,姑娘却不好忘了,这不是坏了姑娘和崔姑娘的情分。” 香橙便冲黛玉吐了吐丁香小舌,黛玉瞪了她一眼,才忍着笑,应了个是。 苏嬷嬷没瞧见,仍旧接着说:“红绡办事是个稳妥的,姑娘的东西在哪里,她都清楚,姑娘交代的事儿,也从未有错过一件或是落下一件半件的,但总还是个人,总有打盹的时候,姑娘提一提,也是应该的。” 红绡忙谦虚了两句,黛玉则应了个是。 ------------ 43第四十三章 得了张凤娥有孕的信,老太太便说去大觉寺还愿。先是林飞周岁,又接连几日大雨,就耽搁下来。这会子天气好了,老太太便又提起来。 说的时候,林珺第一个就说要去,不想,头一日贪凉多吃了一块瓜,夜里起了好几次,次日早起精神就不大好,老太太不敢让她出门,赵太太留在家里照看她。 才要上前大街,就碰上镇国侯府的车驾。林珗林琰见镇国侯骑马跟着,便知车里坐的是姬老太太,便命自家的车停住,让镇国侯府的车先行。 听了小厮的回话,老太太略想了想,问:“哪个镇国侯府?” 似不记得的摸样。 卢慧娴笑道:“不怪老太太忘了,他们家原来一直在北疆,因老侯爷没了,这才回的京。就住在帽儿胡同,离着咱们家,也就两条街。” “原来是他们家。”老太太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又未说。 镇国侯在前朝时就是北疆守将,太祖打天下时,为保一方百姓免于战乱,便降了太祖。这么些年来,一直守着北疆。 虽少进京,世家大族都还是知道的。老太太知道他们家也不足为怪,卢慧娴也只当寻常。 林黛玉因没听过,不免好奇,问道:“是因为老侯爷没了,所以才回来么?” 是说镇国侯是神京人士,一家人回来守孝。 卢慧娴略一思索就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笑着摇了摇头,道:“镇国侯是青州人。” 既然是青州人,那怎么不回青州守孝?林黛玉心里猜度,只怕是有别的缘故。他们兄妹还在孝里,不也来了京都么?卢慧娴没说,她也不问。 卢慧娴顿了顿,又说:“老侯爷去时,世子才十四,恐无人管教,太皇下了恩旨。” 镇国侯乃北疆守将,一方诸侯,若无恩旨,即便是世子要守孝,也得在北疆守,断没有回乡守孝一说。 这是教黛玉。 黛玉点了点头。 老太太笑着揽了黛玉在怀里,又问:“不知他们老太太是哪里人?” 卢慧娴道:“说是原幽州守将的遗孤。” 老一辈的都记得,太祖驾崩太上皇初登基那会子,蒙人三番两次犯境,幽州几度失守。那一阵,人心惶惶,都以为要守不住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若没有镇国侯府,只怕真守不住。不过,老侯爷父子兄弟五个,却只剩了他一个。 因此,换得镇国侯的爵位世袭罔替。 外人只知羡慕,却忘了罗家是拿命换来的。 老太太叹了一声,没说话。那样的惨烈,谁也不愿意再回首。林黛玉是女儿家,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明事理,知进退,又不是为了科考,日常看书,只随自个儿喜好,诗词歌赋,历史轶闻,杂话野史,均有狩猎。听言,也是黯然。 便再不说镇国侯府的话,转而说起张凤娥的事,计算着有几个月了,要备些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送去,等等,不可一一尽述。 此时,正是石榴花残,果子尚青涩的时候,虽无花赏,又无果子可吃,却又是另一样风景。又因天气炎热,就不急着回家,玩到下午方才打转。 才回到萱草堂,红绡便拿一封信给她,“下午崔姑娘打发人送了一篮子好大的葡萄过来,姑娘不在,我就做主给老太太老爷二爷那里各送了一挂,大爷那里多送了一挂,我们自己剩下一挂,洗好了一直放在水晶缸里湃着,姑娘这会子要不要吃?” 黛玉自拆了信看,见问,也没听清说的什么,就随意点了点头。 却是履行那日的约定,邀她出月初七去他们家里顽,正好一起乞巧。黛玉一边看,一边就笑起来。 姚黄几个没出去的,这会子都围着香橙问长问短,独青鸟坐着分线,听见黛玉笑,知道是好事,就问:“姑娘笑什么呢?可是崔姑娘说了什么笑话儿,姑娘也说出来,教我也跟着乐一乐。” 黛玉笑道:“过几天,我们去摘莲蓬。” 话音才落,香橙立马大声说道:“姑娘,还是我跟着罢。” 一语未了,红绡端着水晶缸走进来,正听见这话,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又不说什么,香橙却心虚了,又说:“姑娘带我和红绡去罢。” 红绡就笑起来,扭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多大的人,还这么成日惦记着玩。”一面说一面要水洗手好打发黛玉吃葡萄。 黛玉掷了信,也要水洗手,笑道:“前儿是谁说,这回你出去玩,红绡留在家里看家,下回就换红绡出去,你在家里看家?” 香橙就红了脸,呐呐道:“那我在家里看家,红绡跟着去伺候姑娘。”却又十分不舍,说得不情不愿。 红绡向水晶缸里捏了一颗葡萄,一面撕皮,一面说:“罢了,天这样热,我也不爱出门,还是你跟着伺候姑娘,教我受用一日罢。” 香橙脸上就溢出笑容来,又强忍着,还只当人看不出来。黛玉暗笑,却只当没瞧见,只向红绡说:“让你去你就去。”香橙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又没了。 次日上学,和林珺说起,林珺也是高兴。她是个急性子,立时就要拉着黛玉去见卢慧娴。因在上学,好容易按捺住。等一下学,就连连催促黛玉。 不想,卢慧娴却不在,去了锦寿堂,玺儿说:“镇国侯府打发了两个女人来给老太太请安。” 林黛玉一愣,他们家和镇国侯府并无往来,怎么呼喇喇的就打发人来?遂问道:“是帽儿胡同的镇国侯?” 玺儿就笑起来,说:“姑娘说笑了,镇国侯府可不就在帽儿胡同?” 林珺也是疑惑,接了话问道:“来的是谁?” 玺儿只当两人不知镇国侯,便细细说来,道:“是镇国侯府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原来他们先老太太和我们老太太是本家,只因两家隔得远,加之……又没了,这些老亲都不认得,才一直没来往。前儿出门,遇见我们老太太,论起来,才想起这一起。说她们先老太太嫁得远,自出阁就未回过娘家,却总惦记着家里的姊妹。老姊妹里,于今剩下的也不多了,就说,见了老太太,只当是先老太太还在。” 林黛玉和林珺都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样子。玺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恐二人面上下不来,忙又忍住,道:“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家算是人口少的,有那人口多的人家,几辈儿的亲戚算下来,几天几夜也数不完,总有几门隔得远的、断了来往的亲戚。” 这个道理两人哪里不清楚,只是那些人家多半是家道中落的人家,不好意思来往。你不跟我来往,我也不好热脸贴冷屁股,也就断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少有不来往的。但玺儿这么说,她们也不好分说。只是想起方才的情形,又感到羞愧,便转了话头,问起林飞来。 玺儿便往西洋钟上看了一眼,道:“这个时辰该起了,不然,下午睡不着,晚上该闹瞌睡了。”自说了几句,便叫海棠,吩咐她道:“你去瞧一瞧,看飞哥儿醒了没,若是没醒,也叫起来,该用中饭了。” 林黛玉摆了摆手,拦下海棠,先向林珺说:“老太太那里见客,不若把咱们的饭也传过来。只怕一会子娴姐姐就回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吃。顺便把事儿说了,省得再跑一趟。”见林珺点了头,才转过去和海棠说:“我们过去瞧他罢。”说罢就起身,林珺也站起来。 一时饭得了,卢慧娴却还未回来,林珺就说:“只怕是老太太留住了。”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今儿老太太用斋……” 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太院子里的婆子过来回话,果然叫林珺说中了。 两人吃好饭,哄着林飞顽了会子,打发他去歇中觉,卢慧娴方才回来。 把初七去崔家的事一说,卢慧娴不说同意不同意,先就骂了二人一通,道:“一个个的,就没一个有良心的,有好事再想不到我。” 话是这么说,到了日子,仍旧安排了轿子以及随行的丫头婆子,仍旧不放心,特特叫林琰送过去。 轿子停在垂花门外,就有崔老太太屋子里的婆子过来伺候。两人是常来的,熟门熟路,也不拘谨,不用人引路,二人携手走在前面。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说笑声一片,婆子就说:“太太奶奶们都在,也不知道姑娘又说了什么笑话儿,老太太这样高兴。” 林黛玉和林珺也是笑。 此次只请了亲戚家里年纪相当的几个女孩儿,她们两个到得早,别的人都还没到。 陪崔老太太说笑了会子,老太太就打发她们去玩。三人从后门出来,才出门,崔嘉怡就说:“程姐姐昨儿打发人来,说身上不好,今儿来不了。” 两家已经定了日子,十月就要迎娶程二姑娘进门。黛玉已然把她当嫂子看待,闻言,便有些担心。端午时,就病了一回,于今又不好,也不知怎么样。 “到底怎么样?请了大夫没有?怎么说的?” 崔嘉怡就笑起来,道:“可见得是你们家的人了,怎么不见你这样待我?”见黛玉急起来,才接着说:“听大嫂子说,是下午在热地里多站了会子,染了暑气,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症候,吃了药已经大好了。原是要来的,只是亲家太太不许。” 林黛玉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添了疑惑。她打小身子不好,三天两头要病一回,如今大了,已是好多了。像这样的气候,决没有因为在热地里多站会子就染上暑气的。何况程二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多病多灾的摸样,只怕有别的缘故。既然小懋奶奶这样说,她便只能这样听。 一时都不说话,将到门前,隐隐约约听得园子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哭声里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不得见一面,好容易见着了,却连话也说不上,我心里的苦……” 黛玉和林珺两人还只当是哪个媳妇子,却见崔嘉怡变了脸色,便知不是。怎么也是崔家的家务事,她们两个外人自不好听。正想着怎么躲开,崔嘉怡就扯了她们两个往回走。 老太太见她们三个又回来,一个脸色不好,那两个面上略有尴尬之色,便知家里出了新闻。到底是老于世故,面上半点不显,反笑着打趣三人,道:“就你们鼻子尖,”却是厨房才送了茯苓糕来,热腾腾的还冒着水气,“今儿难得做一回,才说给你们送去,你们倒自己找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招手把林黛玉和林珺叫到身边,亲自拿糕给她们吃。 那一面,画楼与一个妈妈出去了会子。不一时,那妈妈回来,和大奶奶说了几句话。大奶奶眉头就皱了起来,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妈妈就从后门出去了。 外面就有小丫鬟回说:“韩姑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十三章在25号上传。 关于改的章节:11只改了收入。 19-27是原先承诺的,因为守孝不该出门,调节了一下。 32-36添加了一些情节,但不影响阅读。 那个,还在继续看书的亲,先表达一下墨耳的歉意。另外,有一点想和大家说一声,这不是个坑。 ------------ 44第四十四章 韩敏与崔嘉怡是两姨表姊妹,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与林黛玉二人却是初次见面。大家一番厮见,少不得论了一回大小。 既论大小,自然说起未到的俞家姊妹,平日里也仔细论,不过姐姐妹妹的混叫罢了。这一算,才知韩敏最大,俞莲最小。 一时,俞家姐妹也到了。 正是莲子熟了的季节,满眼望去,荷叶田田,三星两点粉白浅红,印着着浓绿,竟也别有意味。 池塘边的亭子早已打扫干净,得了她们进园子的信,便又小丫鬟脚不沾地地走开,不一时,便又婆子抱着几个红木填漆大捧盒进来。等到她们进来,酒也得了。 崔嘉怡一行人才坐下,程氏后脚就跟了过来。 韩敏笑道:“娴姐姐鼻子好灵,闻着味儿就来了,咱们还没动筷子呢。”说得都笑起来。 荷塘不大,容不得大船,只有一个小巧的划子,不过能站二三人罢了。老太太恐怕她们兴致来了要上船,特意交代程氏过来看着。 酒过三巡,崔嘉怡就坐不住了,便邀众人去看莲蓬,黛玉好静,便不去,韩敏和俞莲也不去,就俞荷和林珺两个与她去了。 黛玉拿着一个红菱在手里把玩,眼睛在池塘里寻莲蓬,忽听俞莲说道:“玉妹妹还是头一次见敏姐姐罢?”见黛玉看过来,又说:“平日我们敏姐姐敏姐姐的叫习惯了,猛然听到个人喊韩姐姐,总以为是喊别个。你们还不熟不知道,我和你说,敏姐姐是极好相与的,往后相处久了自然知道。不若随我们,叫一声敏姐姐也就是了。” 冷不防她说这个,林黛玉是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韩敏是当事人,只觉尴尬,也不好说话。程氏只当没听见,指着碟子说:“尝尝我们家的糖莲子,是去年这塘里收的。”直接把俞莲的话混了过去。 俞莲说这话透着蹊跷,她们来崔家做客,说是年轻女孩子交好,未尝不是各个家族之间交好,这样的忌讳,家里长辈都该交代过,便是没有,身边的嬷嬷也会提点。 俞莲并不小,比黛玉还要大一岁。俞家算不得世家大族,却也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如何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与其说俞莲是不知道,倒不如说她是故意的。 便是真不知贾敏的名讳,身边的妈妈也忘了提醒,连崔嘉怡都一口一个韩姐姐,只要不是个傻的,就该知是为了避讳。显然,俞莲并不傻。 林黛玉看不出俞莲是不知事务还是有意为之,却无法喜欢,遂待俞莲淡淡的。林珺与林黛玉是一体,与俞莲也只是面子情。 韩敏与俞家姊妹也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对俞莲的性子,知之甚详。她与俞荷好,自然不能让她做个瞎子,找着机会就与她说了。 家丑不外扬,即便韩敏是好心,也知她不会骗自己,但她还是得维护俞莲。 “你也知道,三妹妹就是这么个性子。家里姐妹里,属她最小,她又会说话,家里老太太太太们都喜欢,这门大了,还是不知事务,说话有口无心,并没得多的心思。也怪我,忘了和她说,教她平白得罪了玉妹妹。” 韩敏知道她的难处,谁叫她爹去了呢,兄长年轻,还不能掌事,二房好容易得了掌家的权,自然事事防着大房。俞莲的性子就随了她母亲,也处处防着俞荷,唯恐教他们兄妹得了好。要劝也无从劝起,只好装个糊涂,道:“我要是不知道,也不合你说。” 俞荷就扯了韩敏的衣袖,笑道:“就知道敏姐姐和我好,”完了又说:“怪到刚才玉妹妹见了我淡淡的,我还当那句话得罪了她们,也不怪她们不愿意理我。” 见她又是如此,总把俞莲的错往自己身上揽,不觉气苦;却也无奈,若她不是这个性子,只怕自己也难和她交心。一根葱白一样的纤细手指点到俞莲的额头上,韩敏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每每维护她,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领你的情。”又说:“她们姊妹倒是明白人,她是她,你是你,却还没有分不清。” 俞荷自知韩敏一片真心为她,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只是生就了一家人,她又是姐姐,她都不担待,外人更不会担待,何必教外人看笑话。叹了一口气,道:“她是个好的。”顿了顿,又说:“回头我给她陪个不是。” 却不提俞莲,韩敏就知她心里还明白,并不是一味的只知维护。总归是俞家的事,韩敏也不好多说得。说得多了,反而遭人厌。见俞荷说起赔礼道歉的事,便顺着想了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既说赔罪,只怕就要正儿八经的行礼,就说:“我看没这个必要,你若是为这些须小事特特赔礼,只怕玉妹妹要恼你。” 显得林黛玉气量狭小。 说得俞荷连连点头,道:“幸得有你提醒,不然,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呢。” 正说着,俞莲就在亭子里喊她们,娇娇软软的怪责二人,“知道你们两个好,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敏姐姐也不理我一理。上回那事儿还没说完呢,说好了下回见了说给我听,这都到了有半日了。敏姐姐只不说,教我苦苦等了这半日。” 两人携手回来,韩敏走到俞莲身旁,在她腮上一拧,笑道:“那咱们来算一算,打你一来,说了多少话?吃酒的时候,你说了多少话?才又说了多少话?还有……” “敏姐姐,”俞莲握着脸儿不依韩敏,“连你也欺负我,也是做姐姐的样儿。” 俞荷扯下她的手,放了一颗剥好的莲子在她手心里,笑道:“多大的人了,长不大似的。玉妹妹面前,也好意思撒娇儿。” 林黛玉见她说教俞莲,却看着自己,似意有所指,暗暗称奇。心思略转,便明白过来。 俞荷这话明着是说俞莲,实则是说给她听的。无非是向她解释,俞莲天性纯真,说话不知避忌,不是有意的。 林黛玉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俞荷又借着话音向她赔礼,越发不肯计较,遂道:“莲姐姐这是不把我们当外人。” 既然不是外人,自然没那么多的顾忌。偶有冒犯之处,也不会计较。 都是心思通透的人,俞荷立时就明白了。虽已料着黛玉必定会这样说,但亲耳听黛玉说出来,还是松了一口气,暗暗感激黛玉的大度。 到了晚上,把炸的巧果,白日摘的莲蓬,洗干净的嫩莲藕,庄子里送的红菱、葡萄等,满满地摆了一桌案,五个女孩儿站成一排,拜过织女,就捉了针穿线。自然都穿上了,多的穿了五根,少的也穿了三根。 晚上就歇在了老太太的院子里。 次日,回到家里,林黛玉和林珺先去禀过老太太,方才各自散了。林珺自是回家里,林黛玉则去见卢慧娴。 说起程二姑娘生病的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总要去瞧一瞧。” 虽说程二姑娘还未过门,两家却已作亲家在来往。既然知道家中有人生病,若不去探望,就失了礼数。 卢慧娴比黛玉想得更深,崔嘉怡请了程二姑娘,也请了林黛玉,程二姑娘生病的事自然瞒不过黛玉,也即瞒不过林家,可见得程家并没有瞒着的意思。那么,程二姑娘的病并不重。想及此,卢慧娴才说:“这样,亲家太太既没给信我们,我们若贸然上门,反而不妥。过两日,南边庄子里的螃蟹就到了,到时候送两篓子过去,也瞧瞧她,岂不好?” 也不怪卢慧娴这样谨慎,十几岁就要出阁的女孩子最是忌讳身子不好。端午节送节礼的婆子回来就说程二姑娘病了没见着,不过两月,竟然又病了。即便卢慧娴不愿意多想,却也有些担心。 眼瞧着就是八月了,两家虽还未说定婚期,也□不离十。这个时候,若程二姑娘出点什么事,于林琰名声上只怕会有妨碍。 却也不好立时打发人往程家去。若程二姑娘不是什么大症候,这样特特去瞧,程太太是个泥人也要生气;便是程二姑娘病着,程太太才最心疼,这会子只怕记着请医请药,他们上门,是个什么意思?倒不像是探病,是气人去了。 缓上两日,既显了关心,便是要探问消息也不显痕迹。 不日,南边果然来了人。一路走来,剩下的也不多,只荣国府、卢家、崔家、许家和程家各送了两大篓子。 去程家的婆子进来回话,道:“亲家太太说,正想螃蟹呢,奶奶就送了好螃蟹去,叫我带话给奶奶,说多谢想着。” “赏了我一个上等封儿,二姑娘又赏了一个。”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两个荷包给卢慧娴看。 卢慧娴摆了摆手,笑道:“赏你的,你就拿着罢。”又问:“亲家太太可好?二姑娘可好?” “才李妈妈还说,昨儿晚上多吃了半碗碧粳饭,临回来时,还说带问老太太好,改日得空了来给老太太请安,”说到程二姑娘时,那婆子就迟疑起来,“二姑娘看着瘦了些……”再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不说。 香螺骂道:“哪里学来的规矩,奶奶跟前,也这么回话?” 那婆子打了个颤,忙站起身来,道:“奶奶恕罪,奶奶恕罪。” 卢慧娴心里一“咯噔”,莫不是真出了事?哪里有心思计较这些,摆了摆手,道:“罢了,念在你是头一回,且仔细说来,二姑娘好不好。” 那婆子忙磕了个头,再不敢犹豫,道:“二姑娘精神不大好,说了一炷香的话,二姑娘就咳了两回。二姑娘说是染了些寒气,前儿节前中了暑气,屋里就撤了冰,二姑娘贪凉,晚上睡觉掀了被子,凉了肚子。” 倒也说得过去,卢慧娴摆了摆手,打发了那婆子。 卢慧娴心里不信,奈何她不是贾敏,这事她却不好打听。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27号更 ------------ 45第四十五章 又过了半月,程家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且因秋闱将近,卢慧娴就把这事放下了。 不想,下场那一日,程家忽然传来消息,说程二姑娘没了。 卢慧娴愣了半天神,醒悟过来,忙就交代香螺传下话去,不许教老太太知道了,这才要素净的衣裳换上,立刻赶往程家。 程灵韵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按规矩不能发丧。只程灵素的屋子挂了白幡,外面如常,只门子个个不苟言笑可看出家里出了事。 程太太原是在程灵韵屋里的,小懋奶奶程灵素恐母亲见了妹妹旧日住的屋子用的物件反而更伤心,便又劝又哄又拉的架了出去。 程灵素出来迎她,眼睛红肿,眼角还有泪光,卢慧娴道了声节哀,进去给程太太请安。程太太看着她,愣了会子,似才瞧见她的摸样,虚抬了抬手,道:“多谢你还惦记着韵儿,也不枉你们好一场。” 卢慧娴和程灵韵总共也就见了几回,头一回就是崔老太太八十大寿那天,后来两家订了亲,程灵韵出来得少了,见得更少,便是见了,她们一个是当家奶奶,一个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在一处,说不上有多少交情。若换一个人来说,自当是客气话。但程太太说这话的神情不大对,倒像是认真的。卢慧娴就觉着不对,细细瞧程太太面色,见她双目无神,似不认得她的样方。 程灵素这会子也看出来了,喊了声妈,哪想程太太却拉住她的手笑起来,“韵丫头,这会子怎么来了?我这里正要摆饭,厨房里做了桂花莲藕,是不是谁和你说了,往日叫你过来和我吃你还不来呢。” 一抬眼,瞧见卢慧娴,又拉了她的手,笑道:“这是怎么说的,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就骂丫头婆子,“也不早些说,怠慢了贵客。” 好似变了个人。 程灵素顿时吓得三魂六魄去了二魂五魄,只剩下那一魂一魄,哪里还有主意,只管流泪叫妈。 程家别房的人都在老家,京里就他们一家子人,程灵素姊妹上头并无兄长,只一个幼弟,比程灵韵还小一岁,尚在上学。程太太倒下,家里便无人主事。 程灵素来了还能靠着她,现如今她慌了神,下面的仆妇小丫头更是没了主张。 卢慧娴和程灵素差不多大的年纪,也不比她好多少,因着不是自个儿的亲娘,还不至于没了主意。 按说,她是客,不好管主人家的事,但此刻一屋子上下都没了主意,程太太又是这么个情形,少不得越俎代庖帮上一帮,忙调度人去请大夫。 倒是程太太身边的罗妈妈,有了年纪的人,经历的事多,慌乱了会子,见卢慧娴镇定地叫人请大夫,才醒悟过来,忙稳住心神,扶了程灵素起身,说:“太太两日两夜没有合眼,又遇着这样的事,着实伤了心神,一时迷了心窍,姑奶奶别怕,过两日缓过来了也就好了。”就喊丫头拿安神的丸药来。 一时大夫来了,诊了脉,倒是和罗妈妈一个说法。因家里有安神的药,索性连药也没开,只教按时吃饭,若不能吃饭,熬些参汤吃一些也好,只不可再劳累,也不可再伤神等语。 夭亡之人,谓之福薄,视为不吉祥,是不许在家里停灵的。卢慧娴是未正接到的消息,一路赶来,又遇着这一码事,忖度有些晚了,见程太太这里事了,便提出给程灵韵上香。 程灵素亲自引她过去,出得门来,卢慧娴因说:“昨儿中午吃酒,老太太还说,等二叔得个功名,再迎了韵妹妹进门,来年再添个曾孙,家里就热闹起来了,待百年后见了我们太太,也不怕没话回。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了?”说着,滴下泪来,“我还没敢和老太太说,怕她老人家受不得。” 虽说还未过门,但临进门前人却没了,程家无论如何也得给林家一个交代。于今程太太不好了,这事情自然落在程灵素头上。 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便是卢慧娴不开口,她也要主动说。程灵素斟酌了一下词句,方说:“该说家丑不外扬,你也不是外人。何况,于今二妹妹都没了,再瞒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听这话,卢慧娴心里又惊又怒,随即却是疑惑。面上却半点不显,也不插言。 “开春时二妹妹落了一次水,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请了秦太医来瞧,开了药,只教好生吃,慢慢的调养着,二妹妹身子好,一年半载的也就好了。吃了药,原说好些了,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反复起来,一次比一次重……都七月底了……”程灵素已哽咽不能语。 七月底了,八月初秋闱,这是怕影响了林琰考试,所以才瞒着。再说,这个时候了,瞒不瞒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便是告诉给林家知道,也救不了程灵韵的命。 “韵妹妹是个好的。”卢慧娴一时也不知该劝些什么。 “打小儿,家里人亲戚们都说她是个有福的。她又能说会道,原先祖母在时就最疼她,连韬哥儿也靠了后。后来又说了你们家,你们老太太菩萨一样的性子,不说你,玉妹妹也那样和气,偏她……”程灵素一行说一行哭,一条帕子湿透了。 “韵妹妹那样的为人,那样的行事气度,谁不喜欢?”卢慧娴也不好受,虽说没得什么交情,但见那几次,倒也爱她的为人。 上了香,卢慧娴便要走,程灵素不好留她,起身要送,卢慧娴自是不让。程灵素素知她的为人,知她不是假意,何况,这屋里也离不得她,便不讲那些虚套客气,打发了身边的大丫鬟送她。 卢慧娴也不是要瞒着老太太,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是要知道的。只是她都不知实情,丫鬟婆子们也毫不知情,冒冒然然说出去教老太太知道了,恐怕丫鬟婆子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叫老太太跟着白着急。是以,才一回来,便往锦寿堂见老太太。 “……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恐怕耽误了二叔的前程,硬撑着……”唏嘘不已。 说一回,卢慧娴把程灵素的话重新过了一遍,顺道想了一想,便知必定是那次落水不同寻常,却想不出与何人有关。只是程灵素未说,料想还是顾忌着娘家的体面,不肯说这个是非。若不是她们两个好,只怕这话她也不会说。 老太太也是禁不住泪流满面,一个劲地说:“才多大点的年纪……我们这腐朽了的人,倒还活着。”就说了如何请医服药的事,想着程灵韵病了几个月,不知受了多少苦,顿时想起早逝的丈夫儿子和贾敏来,面色越发黯然。 原就是怕老太太伤心过度伤了心神,见此,卢慧娴忙劝道:“老太太千万保重身子,我们这一大家子都还指望着老太太呢。” 老太太面色就缓和了些,道:“不过是个老不死的罢了。” 卢慧娴见老太太眼里有笑意,松了口气,“你还说老,曾外祖母听了您这话,指定要和您好好说道说道。” 气氛就缓和过来,老太太就问起什么时候出的门,停在哪座寺院,是就在这边买地埋了还是送回老家,若是送回老家,订了日子没有,卢慧娴一一说了,老太太就说选个日子去庙里捐些香油钱,替程灵韵立个长生牌,也算是一份心意。 林琰看着散淡,却最像贾敏,重情重义。虽说和程灵素连面也没有见过,但亲事定下来有两年了,必定已经放在了心里。 十二、十五还有两场考试,老太太作主,把这事暂且压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少得点,有点拿不定主意写细一点还是略过去。 下一章31号更。 ------------ 46第四十六章 榜单出来,林琰的名字在首位。 随了前朝的习俗,今人仍有榜下择婿的惯例。按说要到明年,但也分人。 若是贫寒学子,自然要看会试的成绩;但若是世家子弟,便没那些说道。 何况林家士族书香门第,又无婆婆管束,门风也好,林海只一个嫡妻,于今长子也是如此,哪个女孩儿不想有个一心一意待自个儿的夫婿?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自然情愿结这样的亲。当日林琰定亲,多少太太奶奶暗暗懊恼,怎么没有早些下手。 林琰虽才中举,却夺了头名解元,传言此子比之其父其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来年会试必定榜上有名,说不得状元及第,前途不可限量,程灵韵偏又没了,是以,京中那些家里有待嫁女孩儿的人家十之□动了心,只是眼下不是时机。所幸再过两月便要过年,那时,程灵韵死了也有四个月了,林琰再说亲也合适。 因这,请荣国府、崔家、卢家和许家吃年酒的比往年多了两三成,都指望着能成事。 不想,才过十五,林家忽然传出消息,林琰出京游学去了,两三年回不来。 这是婉转地拒绝了所有人,这些太太奶奶们不生气,反而叹他情深,只是可惜结不成这门亲。 此次会试林琰自是没有参加,徐朗倒是谋了个进士出身,选馆没选上。恰好山东高密有缺,家里活动了一下,顶了这个缺,即刻往高密赴任去了。 林珗留了馆,授予编修一职,正式在翰林院行走。 喜事一来,就是接二连三,先是卢慧珊又生了个哥儿,接着,福建那边来信,张凤娥得了个姐儿,跟着卢慧娴又诊出有孕。因程灵韵带来的阴霾,才算消散。 这一日贾敬的寿辰,因贾敬好烧丹炼汞,在城外玄真观修道,自命方外之人不理红尘事,但家中儿孙却不好不理会,也请了贾母等人是日过去玩乐。贾母是个爱热闹,当下就说定然去。那会子史湘云也在,贾母就想起黛玉来,那边贾宝玉就说:“珍大嫂子说得了几盆好菊花,正好云妹妹也来了,就差林姐姐和林妹妹了,老祖宗赶紧打发人去接她们,那才叫热闹呢。” 贾母无有不应的,立时就打发人去接。宝玉想着下午黛玉要来,就说下午不去上学,就去学里请假,便去了。三春和宝钗史湘云也出去,往李纨那边去了。 贾母不喜女孩子读多的书,去年就停了三春的课,平日不是陪着贾母说话,就是跟着李纨做针线罢了。 贾母留了薛姨妈说笑,因说:“我这些孙子孙女,只这一个是没良心的,每每我打发人接她,三回能来一回,还算是好的,我算是白疼她了。” 薛姨妈忙说:“不是这样说,她们家里人口少,于今她大嫂子身子不便,一大家子的事,她不帮趁着还能靠谁?也亏得她这样能干。”又说:“等琰哥儿娶了亲也就好了。”说完,想起程灵韵的事,自悔失言。 “我可怜的琰儿,”才要说点什么转圜,贾母叹了一声,又骂道:“天下也有他这样狠心的父亲,孩子遇着这样的事,他倒还把孩子往外推。别说是不是他的主意,就算孩子要出去,做父亲的不说拦着,竟还真个让他出去。万一有个好歹,我看他怎么和我那苦命的女儿交代。” 薛姨妈见贾母并不避讳,索性就接着这话说:“琰哥儿今年怕有二十了罢。” 贾母摇了摇头,一副说不出口的摸样,伸手比了个二,又比了个一,道:“都二十一了,珗儿要大四岁,也是成家晚,若放在别人家里,他们这样的年纪,儿子都该启蒙了。你看他们兄弟,一个尚还好,总算是有个家,媳妇也争气,有个飞儿,也才刚会说话,一个还没有着落,教我怎么不急。以后林丫头的大事,我再不许他老子胡闹的。” 薛姨妈道:“天下哪里有不疼儿女的父母,琰哥儿随了他娘,是个重情的,偏又遇上这样的事,也难怪他心里过不去,出去散淡散淡,过一段时日也就好了。说是要去两三年,哪里有不回来过年的?就算姑老爷同意,只怕他们老太太也不应。老太太只管等着年下他来给您拜年。”说着,笑起来,“琰哥儿这样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正好,老太太趁着这段时间替他掌掌眼,挑个好的。” 赞贾敏重情,不就是赞贾母重情。 “就是太老实了,”贾母脸上才有了笑意,摆了摆手,道:“他们家里上有老太太婶子,下有嫂子,要我这外人操什么心。”心里却极受用。 薛姨妈哪里听不出这里面的门道,越发的说:“嫡亲的外祖母,怎么是外人?我看几个孩子不是这样的,老太太偏要这样说,我一个外人听着心里就怄得不得了,何况是他们,岂有不伤心的?只当老太太不拿他们当一家人” “倒是我的不是了。”贾母笑道。 “可不是老祖宗的不是?”鸳鸯应了一句,薛姨妈就笑起来,贾母也笑,说:“这天下的事,对的都是他们小的,有了不是,就都往我们这些老东西身上推。” 薛姨妈就点头,贾母因问:“宝丫头多大了?” 薛姨妈正想着怎么提起这个话头呢,闻言,喜不自禁。到底是有了年纪又是大家子出身,并未露了痕迹,只作寻常关心小辈,遂笑道:“老太太还想着她?正月的生日,今年足十四了,马上就十五了。” 贾母虽有一点意思,却不多说,只道:“比林丫头大两岁。”又问是哪一日的生日。 薛姨妈说了,贾母便说:“那明年是她的整生日,我替她做,”又向鸳鸯说:“你替我记着,回头和你琏二奶奶说一声,别忘了。” 下去就说起三春和宝玉,薛姨妈就不知贾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问了年纪,却不问八字,不像是要结亲的意思。若没这个意思,说完了林琰之后,又为何偏提起宝钗,又问年纪又要替做生日?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时,丫鬟进来回说:“林姑娘来了。” 贾母忙道:“快去请宝玉和姑娘们来。” 宝玉三春史湘云和宝钗刚从后门进来,帘子撂下的响声还未歇,前面的湘帘也响起,却是林黛玉到了。 因不见林珺,贾母问起,林黛玉笑道:“她外祖母今年六十大寿,她要表孝心,正忙着做针线呢。” 贾母道:“往日瞧着就是个孝顺的孩子,竟这样有心,”又说:“有这个心就好,哪里就要这样,仔细抠坏了眼睛。” 一语未说完,黛玉就笑起来,道:“前儿我们老太太也这么说,我们都好笑。” 史湘云忙问:“这有什么好笑的?” 黛玉道:“你们不知道,开年那会儿说起,她就说做一身衣裳,一双鞋子,一个抹额,给老太太祝寿。急得不得了,宋妈妈被她使唤着画了好几幅样子,她自己也画,还不让我闲着。我们看她那样急,再精细的活计,有半年也尽够了。”众人都点头,黛玉就握着脸笑,“画好了花样子,又选料子,一连忙了一个月。我还道她改性子了,谁知,选了料子就说歇两日。总说时间还多,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一直没怎么动。上个月婶子问起来,找出来一看,才做了一件上衣,又着急起来。” 说得众人都禁不住笑起来,薛姨妈道:“难得的是有这个心。” 贾母也点头,说:“可不是?” 话音未落,红绡拿着个油绿小包袱递给黛玉,贾母忙就问:“这是什么?” 黛玉便递给鸳鸯,说:“我看珺姐姐画的样子好,给老太太做了一个抹额,一个香袋。” 鸳鸯度贾母的意思,就拿到贾母跟前解开,往里把抹额拿出来,递到贾母眼前,说:“前儿老太太还说要我做个这个颜色的,再往下,天儿一天天冷下来,这个颜色看着暖和。可巧儿姑娘就做了一个,倒教我拣了便宜。”又说:“这花样也好,颜色好,意头也好,我们再是找不到这样好的样子。” 贾母示意拿过去给薛姨妈看,笑说:“倒还好,花扎得比上回的好。” 薛姨妈拿着一看,不是对称的摸样,一杆虬髯的老梅枝横过去,枝上上歇着两只喜鹊,取的是喜上眉梢的意思。意头老,花样却不是老式的花样。关键是做得好,喜鹊鸟儿的眼睛似活的。听见这话,笑道:“老太太可是打嘴了,可到哪里找这样孝顺的孩子。瞧瞧,这样好的活计,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老太太连句好话也舍不得说,就不怕寒了孩子的心?下回不肯再做了,看老太太到时候后悔。” 宝玉坐在贾母的另一侧,手里拿着香袋,道:“林妹妹再不会如此。”又央告黛玉道:“林妹妹,也替我做个香袋,也不用再忙活,就照着老祖宗的这个做。” 黛玉微微颦眉,道:“你屋里就没有做这个的?” 史湘云笑道:“林姐姐不知道他的毛病,从来不用针线上的人做的活计。他屋里也就一个晴雯的针线好,还是老祖宗给的,袭人管着他房里的事,本就时间少,针线也不怎么好,一年四季的衣裳也够难为她们的了。这些小东西,多是姐妹们你做一个,她做一个。那时刚学时做的不好,也亏得他好意思带出去。” 黛玉确实不知,笑道:“真真是他,也幸得家里有几个姊妹。” 探春也说:“时常我们也替他做一双半双鞋,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若说针线上做得不好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3号更。 ------------ 47第四十七章 因来得少,原先黛玉给住留那个院子已挪作他用。往常过来,都在探春屋里歇夜,这回史湘云住在探春房里,黛玉便和迎春住。 次日早起,黛玉几个才起,宝玉便过来了,袭人捧着一个葡萄样的玻璃水盂跟着。黛玉看着可笑,宝玉走到哪里,这个袭人必定跟到哪里,因问道:“大清早的你拿这个做什么?” 宝玉从袭人手里拿过水盂,抵给黛玉,顺势就在她身边坐下,道:“姨妈新进的好东西,先偏了我们。我们都得了,这一个是你的,我一直替你收着。” 说着,司棋端了茶来宝玉吃,红绡单端了一盏给黛玉。黛玉不等红绡走过来,自个儿起身迎了上去,正好转到迎春另一侧,接了盖碗,也不回去,就在这边坐下,道:“该留给薛姐姐,又想着我做什么?” 宝玉还没说话,袭人倒先开口说道:“宝姑娘那里多着呢,林姑娘只管拿着。”又说:“两个水盂,还有一个是黄瓜的,他说这个好,特特替姑娘留着的。” 倒不是黛玉故作清高目下无尘不肯收,而是宝玉就是这个性子。但凡她稍稍软和一些,他就没大没小,不知避讳。听袭人这样说,她越发的不敢接,遂笑道:“我可不夺人所好,还是你留着罢。”说了,又怕宝玉多心,又说:“我倒不爱玻璃的,给我也不过白搁着,倒是辜负了这好东西。” 宝玉遂讪讪的,想要怪责袭人,想着她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黛玉不知她的为人所以误会了,道:“你听她说,这是姨妈给你的,我替你收着是本分,摆在自个儿屋里是个什么意思?” 黛玉笑笑,道:“既是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想来我给你了,姨太太也不会怪罪。” 宝玉是个通透的,见黛玉一再推辞,便知她是嫌弃这东西经了他的手。顿时就冷了心,又恨黛玉无心,又恨自个儿不长记性。正要甩袖走人,却又忍不住担心黛玉脸上下不来。只得按捺着仍旧坐着,不过面上淡了些儿,道:“我正舍不得呢。” 一语未完,就听外面有人说道:“二哥哥还有舍不得的东西,这可奇了。” 湘帘响动,却是史湘云和探春两个来了。 探春道:“这门早,你怎么过来了?老太太起了没?” 原先贾母把袭人给了史湘云,后来他们太太没了,贾母就把她给了宝玉。 虽说于今两人不是主仆,却因常在府中来玩,和宝玉也好,两人往日的情分倒还在,见她问,袭人就说:“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喜欢热闹,你和林姑娘来了,他哪里还睡得着?”又说:“慌脚鸡似的,起来脸没洗就要过来,好说歹说,才肯听几句,梳洗好了就往这边来,哪里知道老太太了起了没。照往日看,这个时候该起了。” 史湘云进来就往宝玉那边瞧,一眼就看见高几上放着的水盂,顿时就明白了,袭人偏又说“你和林姑娘来了,他哪里还睡得着”的话,若真眼里有她,怎么不见他去看她,遂冷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爱物儿,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这样宝贝,你问宝姐姐要,什么样好的不能得?”就拉探春,“咱们赶紧走罢,别在这里惹人厌。” 才起身,薛宝钗和惜春两个联袂进来,见她们站着,似要出门的样方,笑道:“幸好我们来得早。”说说笑笑的,大家都起身去省贾母。 岂料贾母这里正请大夫,鸳鸯亲自出来引她们进了碧纱橱,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纨王熙凤也在。几个女孩儿忙请安,就急着要问,还没开口,尤氏就来了,也是着急关心,道:“老太太怎么样?昨儿还好好的。” 王熙凤一指宝玉几个,嗔怪道:“还不是他们?昨儿姨妈送了一篓子鲜桃来,又大又甜。我还和他们说,尝一块就罢了,若是喜欢,端回自个儿屋里吃。老人家嘴馋,他们又吃得香甜,哪里劝得住,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时候就一连起来两次,早晨就没得精神。老祖宗心里过意不去,还不肯说,还是我过来见着问了鸳鸯才知道的。” 正说着,贾琏引了太医出去,娘们几个就忙出来。 贾母见尤氏在,就说:“又不是外人,昨儿来了,今儿又来一趟,丢下一屋子的客人,像个什么样子?”又说:“我说没得事,凤丫头偏不听,闹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说了就向王熙凤说:“刚才太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只管和你妹妹们过去逛,”看向邢夫人和王夫人,“你们也去,若有什么好吃的,拣软烂的送几样过来,我在家里吃一样,还自在些儿。” 黛玉不想去东府,恰贾母也不能过去,就说:“我们都走了,老太太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怪无趣的,不如我留下。” 贾母就摆手,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个心,还怕我这里没有说话的人?你好容易来一回,只管和宝玉他们逛去。”说完,立逼着王夫人邢夫人带她们走。 黛玉无法,只得应了。 因有邢夫人和王夫人,凤姐儿,贾珍亲自接了出来。尤氏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已先到了这里。黛玉见尤二姐尤三姐一个温柔娴静,一个艳丽大方,都是难得的标志人物。只是和尤氏不大像,想起尤老娘母女的后来嫁过来的,倒释然。大家见过,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递了茶,贾珍因问起贾母,王熙凤为等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开口,先把碧纱橱里的话和贾母的话说了一遍。 贾珍见了黛玉,因说:“林妹妹倒是稀客,今儿客多,只怕招待不周,只当在家里,千万别外道才是。” 黛玉起身听了,客套了两句。正说着,外头人回说两位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贾珍连忙迎了出去。 料着一会子贾蓉怕要进来请安,尤氏打发了丫鬟带她们姊妹及尤氏姐妹去内间歇息。 尤氏姐妹许是自觉身份上差一截,不大和她们说话,打了个招呼,就自一旁坐下,默默地吃茶。 一碗茶未吃了,就有丫鬟进来请她们出去坐席。 饭就摆在屋里,因是自家娘们,就没那些讲究,连宝玉也在这里吃。 一时吃了,王熙凤说要去瞧秦可卿。 黛玉也是在路上知道秦可卿病了,人都在家里了,不去瞧瞧不大好,就说和她一起去,宝钗和史湘云自然也要去,宝玉总是少不了的。 嫡亲的侄媳妇,惜春却不肯去见,扯了和迎春探春两个往园子里去看戏。 门口的丫鬟见她们来,就要往里面通报,凤姐儿摆了摆手,小声道:“别扰了你们奶奶。”说着,几人进了房门,悄悄走进里间房内,秦可卿见了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头晕。”于是紧行了两步,按下她的手,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和黛玉等问了好,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秦可卿忙吩咐丫鬟,道:“快倒茶来,几位姑姑婶子和二叔一路走来,只怕也渴了。” 秦氏屋里燃着甜香,屋中摆设极尽精致华丽,只是不合黛玉的脾性,就不大喜欢。 正听秦氏说“未必熬得过年去”,就想着才去了的程灵韵、远走他乡的林琰,眼圈就红了。怕病人看了心里不好,忙撇过头去,就瞧见宝玉对着《海棠春睡图》流泪。 凤姐儿见了,心中更难过,但恐病人见了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她的意思了,因撵宝玉,宝玉就和史湘云过会芳园去。撵了宝玉,又宽慰秦氏。 宝珠道:“正是奶奶这话,我们奶奶就是不肯吃饭,奶奶也劝劝,想不想吃,多少吃些儿。我们劝,再是不听的。奶奶劝的话,只怕还能听进去。” 凤姐儿还没说话,黛玉就说:“正是这个话,正是病了不想吃饭,才要多吃一些。药虽是治病的,却也只是辅助,吃饭才是君。” 听言,凤姐儿就知她是心有所感,也红了眼圈,问:“想吃什么?回头我给你送过来。” 秦可卿见她们都是实心实意,不忍拂了她们的好意,遂道:“上回身子送来的枣泥山药糕,我吃着倒好。” 凤姐儿就笑起来,道:“这算得了什么,回头我打发人再给你送来。” 又劝解了一番,尤氏打发人来请了两三遍,这才携了黛玉和宝钗去会芳园。 她们一边走,一边赏景,猛然从假山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等人说道:“请嫂子安,请两位妹妹安。” 黛玉猛吃一惊,顿时又惊又怒,就见凤姐儿走到她和宝钗前面,沉声问一旁的婆子媳妇,道:“这是哪一个?这园子里都是太太奶奶姑娘们,冲撞到哪一个,你们还要不要活?” 虽是骂婆子,未尝不是骂他。 贾瑞顿时紫胀了面皮,忙作揖赔罪,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又拿眼睛往她身后的宝钗和黛玉瞧,“冲撞了两位妹妹,这里给妹妹们赔不是了。” 他这样说,凤姐儿倒不好发作,仍是沉着脸,说:“太太那边等着我们呢,你先去罢。” 贾瑞答应着,却拿眼睛不住地观看凤姐儿三人。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心里已猜着八九分,暗忖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有心收拾他,只是此刻不是时机。 ------------ 48第四十八章 知道今儿贾敬过寿,两府必定要热闹一番,赖嬷嬷本没打算进府。儿媳妇却打发小丫鬟带信出来,说贾母病了,这才忙忙收拾一番进来。 歇了一觉起来,贾母已有了精神,正听鸳鸯回说哪家打发了谁送了什么东西过来,丫鬟进来说赖嬷嬷来了,贾母就高兴起来,一叠声地叫扶进来,一面和鸳鸯说:“定是她媳妇回去说的,不然,这样的日子,她再不会过来的。”又说王熙凤:“我说不碍事,你二奶奶偏就不信,还大张旗鼓的请供奉来家里,只怕别人不知道。” 说着,赖嬷嬷扶着小丫鬟的手走进来,请了安,不及坐下,就向鸳鸯问什么病?医生怎么说?吃了药没?如今怎么样? 鸳鸯正要说,又有人来说舅太太打发了人过来请安,贾母就笑着说王熙凤的不是:“不过一点子小事,连亲戚都惊动了。这是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要说我倚老卖老了。” 赖嬷嬷道:“老太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念二奶奶的好,倒怨怪她多事。” 贾母道:“他们都说我偏疼了凤丫头和宝玉,哪里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好。” 赖嬷嬷就问起宝玉,贾母说往东府拜寿去了,就又问三春,然后是史湘云,于是就说到黛玉,从黛玉而到林琰。 “林二爷随了姑太太,只是命怎么这样苦。” 鸳鸯忙给赖嬷嬷使眼色,一面就说:“嬷嬷瞧瞧老太太今儿戴的抹额,瞧我的手艺怎么样?今年兴的新样子,费了五六日功夫,昨儿才得,都说老太太戴着好。” 鸳鸯不是这样轻佻的性子,不然,也不能在老太太屋里这么多年,还成为老太太身边最得意的人。赖嬷嬷一听,就知道这抹额出自几位姑娘之手,而且还是得老太太欢心却又不常在跟前承欢的姑娘,联系黛玉是昨儿到的,便不难知晓。却只作不知,往贾母头上仔细看了会子,才笑骂道:“打量我老了,眼睛不行认不得你们的手艺了,蒙我呢。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你可做不出这样精细的活计。”又说:“若说手巧,我们家里这些老姑娘嫩姑娘,合起来也不如四姑太太。林姑娘倒是随了四姑太太,也生了一双巧手,怕不是林姑娘孝顺老太太的罢?” 贾母早忍不住笑起来,鸳鸯也笑起来,道:“嬷嬷这回只怕是打了眼。” 赖嬷嬷仍是笑着坚持,道:“你说这话,哄得了别人,可哄不了我。” 鸳鸯才耷拉下脸,说:“嬷嬷也不说装个糊涂?” 知道鸳鸯不过是故意说笑转移话题罢了,顺便哄老太太笑一笑。赖嬷嬷就骂她,道:“你也好意思说,也就是老太太宽厚,纵得你这样没大没小的。” 鸳鸯好容易混过去,贾母却自个儿重又提起,说道:“琰儿这个孩子,”就是一叹,“只怕是他命里有这一劫。”又向赖嬷嬷说:“若有好女孩儿,你也替我留意着。家世倒在其次,第一要紧的是身子骨要好。” “老话常说,先苦后甜,先苦后甜,过了这一劫,往后就顺了。”说着,赖嬷嬷笑起来,又说:“老太太倒还问我,这不是现成的好姻缘?” 贾母心里有数,只是觉着不甚妥当,才没说,便说:“你倒把我说糊涂了。” 赖嬷嬷伺候了贾母一辈子,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想个人说出来罢了。这里也就主仆几个,便是这事不成,也说不到外面去。赖嬷嬷自是不吝做这个人,抚掌笑道:“老太太只盯着外面,倒忘了跟前的人?”不等贾母问,又接着说:“二姑娘今年也有十五了罢?一个是亲孙女,一个是亲外孙,都是知根知底的,岂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好?” 其实赖嬷嬷心里不看好这门亲事,虽说林琰是嫡次子,不继承家业,但林家只兄弟二人,怎么也不会委屈了这唯一的兄弟。何况,林琰才学好,长得好,京里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想和林家结亲呢。不过,这好不好的,她说的不算,老太太说好才是好。 这话说到贾母心坎里去了,这也是她为何和薛姨妈说话时说一半留一半的缘故。当日林琰说亲时,她不提迎春,便是忌讳她出身不好,再就是年纪小,性子也太过绵软,没有大家子奶奶的气度。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那会子贾母想促成宝玉和黛玉的亲事。若把迎春说给了林琰,自然就不好再提两个玉儿的亲事。 但现在情形不一样了,林海那里一直不肯松口,且黛玉待宝玉也是淡淡的,这亲事自然再没可能。而迎春正好到了说亲的年纪,若说出身差一些,不说她有个做娘娘的姐姐,只在自个儿跟前长大这一点来说,就不足为意;林琰是次子,将来又不继承家业,迎春这不争不抢的淡然性子反而更合适。 贾母面上仍是淡淡的,但赖嬷嬷是谁?她心知贾母已意动,遂趁势说道:“这是亲上做亲的好事,姑老爷哪里有不同意的?” 贾母脸上就有了笑,仍是摇头摆手,说道:“二丫头的性子品格自是没得说的,就是出身上差了一层,年纪也不合。” 赖嬷嬷就说:“姑老爷和林二爷再不是只认嫡庶的人,京里人谁不知老太太会□女孩儿。咱们娘娘在老太太跟前长大,二姑娘也是从小儿就养在老太太身边,人物品格,哪一样比人差?大姑太太,三姑太太,外面人谁不说一声好?再说年纪,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不都是这个年纪说亲?二姑娘算晚的了,年纪大的,又知道怎么样。” 一席话,说的贾母心花怒放,道:“越老这嘴上越没个把门的。” 赖嬷嬷知道她其实是高兴,就趁势说笑。 贾母心里高兴了,就说打牌,因想到薛宝钗去了东府,料着薛蟠也过去了,薛姨妈一个在家里只怕无趣,便吩咐请薛姨妈过来,“就说我们打牌差一个角,务必请姨太太过来。” 黛玉因惦记着贾母,与尤氏等人见了个面,看了一出戏就要回去。 尤氏狠留了几回,见留不住,才着人送她过去。 今儿府中摆宴,饭菜都散给了家中下人,守门的婆子也得了酒菜,摆了桌子正吃饭,见她进来,忙笑着起身请安,道:“林姑娘回来了?怎么也不多玩会子?” 黛玉摆了摆手,问:“老太太怎么样?中午可用了饭?” 贾母房里的事,只有一等大丫鬟和得脸的媳妇婆子才能知道。那婆子不过是个守门的罢了,黛玉却问她,顿时受宠若惊,忙笑着说:“听鸳鸯姑娘说,吃了药已是大好了,赖嬷嬷陪着说了半日话,又请了姨太太过来打牌。” 能打牌,肯定是好了,黛玉略略安心。 鸳鸯起身让给了黛玉,黛玉陪着贾母打了半下午牌,连晚宴也没有吃就家去了。 回到家里,才知道卢慧娴也是贪吃了桃子请了大夫,先就去看她。 守门的婆子说林珗在,黛玉方才会过来。这个时候林珗早回来了,哪里能不在家里守着的? 吩咐婆子不要多言,转身去瞧老太太。 老太太问她去看了卢慧娴没,黛玉照实说了,老太太就笑,说:“平日看着还稳重,哪知还是个孩子性子。”就说起香螺如何着急,如何请大夫,大夫又是如何说的,说一行笑一行。 倒是难得的高兴。 黛玉也就不着急了,如卢慧娴不好,老太太哪能如此? 那时,念珠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老太太指着黛玉,她就直接递给黛玉,老太太说:“今儿早上到的。” 信已经拆开了,知道是林琰的信,黛玉也不管是在老太太这里,接了信就拆开看。信里的内容,仍旧是一如既往。 先报平安,再问家里,各人都问了一遍,再说一路见闻。 黛玉是又高兴又失望,又担心,不觉就说出了声,道:“二哥也不说声什么时候回,再往下,一天一天冷下来,若是雪下来,路就难走了。” 老太太也是担心,只怕黛玉更担心,只说:“他那个性子,只怕回来也不会在信里说。” 老太太说这话,可见是真知道林琰。 黛玉在老太太这里吃了饭才回去。 隔日去瞧卢慧娴,本想拿昨儿的事取笑她一回,不想,她还未开口,那一个就先说:“昨儿老太太婶子你大哥已说了七八回了,你可就饶了我罢。” 说得满屋子的丫头婆子笑个不住,黛玉也是哭笑不得,却装不知情,故作惊讶,道:“说什么?又是为什么说你?我竟不知道。” 卢慧娴就红了脸,嗔道:“牙尖嘴利,我不信你就没有这一日。” 林琰的信和月饼十五的中午到的,一家子接了东西,又是高兴又是哭。 少了一人,就怎么也热闹不起来。也因卢慧娴到了日子,大家都提着心,吃了几杯酒,大家吃了月饼就散了。 众人刚起身要走,卢慧娴脚下一顿,林琰回过头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就要来扶她,卢慧娴苦笑,道:“我好像要生了。” 一家人哭笑不得,好在都是齐备的,倒也不至于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9号 ------------ 49第四十九章 五更时分,卢慧娴生下林家长房嫡次孙,林海亲自取名林鸣。 卢太太接到信,一刻也等不及,立时就和报喜的人跟着过来了。 往崔家去报喜的人回来说那边老太太不怎么好,去的时候正请医生。崔老太太也是八十几的人了,赵太太心里觉着只怕是不好了,只是家里卢慧娴做月子不能理事,家里就剩她一个能主事的,一时半刻离不得人,遂打发了身边的妈妈去瞧,外边林海和林珗那里也送了信。 老健春寒秋后热,老人最怕过冬,过得去这一年也就基本上无事了,若过不去也就过不去了。林海父子和赵太太是一样的心,心里放不下,忙忙的亲自过去探望。 不过是老人病,因得了喜信正高兴,听见他们父子来了,还请进来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昨儿老太太不放心,一直守在产房外面,等到孩子落地,才被赵太太劝回去。黛玉和林珺两个姑娘家,自没守着,心里却惦记,早上起来得了信,都过来看小侄子。 小孩子吃了奶,正睡得香甜,几个人围着瞧,一边逗弄林飞,林珺故意说:“你娘有了弟弟,以后就只疼弟弟不疼飞儿了。” 林飞果然当了真,一脸担心的跑去卢慧娴床边,拉着他娘的手问:“娘,不要弟弟,娘,不要弟弟。” 林珺又说:“那把弟弟丢了,好不好?” 林飞立时扭过头,瞪着她,道:“不许。” 林珺一脸无辜,道:“是你说不要弟弟的。” 林飞一听,确实是自己说的这话,立时着急了,是他说的不要弟弟,不要不就是丢了,这样一想,林珺也没有说错。但他不是那个意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卢太太看着心疼,起身揽了外孙在怀里,安慰他说:“我们飞儿做哥哥了,就要有哥哥的样儿,以后弟弟长大了,你要带着弟弟玩,”又骂林珺,“你做姑姑的人,怎么也没个做姑姑的样儿。”又哄林飞,“姑姑和你说笑呢,你和你弟弟都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一样疼,你喜欢不喜欢弟弟?”林飞点头。 洗三那一日,崔老太太竟也来了。 吃过酒席,众人都往卢慧娴屋里去。正厅外面已摆上香案,供着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斗阵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着小米。蜡扦插上一对小双包,下面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敬神钱粮。 卢慧娴的卧房里外面的炕上供着“炕公、炕母”的神像,神像前放着五碗桂花缸炉。 收生姥姥上前拜了三拜,赵太太亲身端了用槐条和艾叶熬成的汤上来,奶嬷嬷也抱着才吃饱的林鸣出来。收生姥姥接过,卢太太先就上前添了一勺水。 收生姥姥忙说:“长流水,聪明伶俐。” 卢太太又放了颗桂圆,收生姥姥又说:“儿子更比老子强,连中三元。” 大家都笑起来,卢太太才往盆里放了一个金锁,约有□分重,又有一对金镯子,也约有一两重。这样的礼,算是重的。 然后是卢慧娴的大嫂陈氏,她是媳妇,自然不能和婆婆比肩。略次一等,是一对□分重金锞子,一对□分重的银锞子。 崔老太太辈分大,却不好越过外祖家,是一把六七分重的金锁,一对七八分重的金锞子。 荣府来的是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凤,因隔了一层,自然比不得卢家,却比崔家略重些儿。 盆里的东西最后都归收生姥姥,看着东西渐多,收生姥姥一张老脸笑得如盛开的菊花。 林鸣不似他哥哥,水还没沾到他身上,就哭得惊天动地,收生姥姥麻利地把水撒他身上,说:“响盆了,响盆了。” 下面就有夫人说:“这孩子,哭声亮。” 哭声响亮,即是孩子健康,身子健康,才好养活。 仪式一完,太太奶奶们就一哄而上抢盆里的桂圆枣子栗子等。邢夫人得了一个枣,转手给了王熙凤,倒教王熙凤刮目相看。 自生了巧姐儿,这四五年,一直都没有动静。她面上不说,心里还是着急的。尤其是看着卢慧娴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后,更是心急如焚。 小小的一个盆,拢共才多少东西,邢夫人却抢了一个,可见得是有心的。一时倒把往日的嫌弃之心丢了七八分,反倒念起邢夫人的苦处来。从这以后,伺候邢夫人多了几分真情真意。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卢慧珊家的二哥儿尚小,家里来人催,等仪式一完,就先回去了。 恐怕闹着卢慧娴休息,众人都移到老太太屋里说话。 老太太问起崔老太太生病的事,道:“前儿说是身上不好,我还说等忙过这一段再过去瞧您,可大好了?我瞧您脸色,倒还好,精神也好。”又说:“便是好了,也该多歇几天。想看鸣儿,等满了月,天气好,教他们小两口抱过去给您瞧,不也是一样?” 崔老太太笑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哪里能没个三病两痛的,哪里就死了,还巴巴的请大夫。” 老太太连连“呸”了两声,嗔怪道:“这说的什么话,儿孙孝顺,您更该保重身子,您还得看着涵哥儿娶媳妇呢。” 崔老太太就笑起来,说:“好好好,我再不说,再不说。”又问:“两个丫头呢?知道我来了,也不出来,还要我去请。” 老太太笑道:“今儿怡儿也没有来,她们望了两天了,想必是在心里怪你呢。”回头命念珠,“请姑娘们来。” 正说着,就听门外一叠声的说:“姑娘们来了。” 两人上来请安,崔老太太一手拉一个,笑道:“才你们老太太编排你们呢,我说你们不是这样的人。”又问:“怎么这会子才来?” 两人赔了不是,果然就问起崔嘉怡,“怎么不来?” 老太太就笑,说:“你怡姐姐订了亲,哪里还比得了你们。”又问崔老太太,道:“说是订的俞家的孩子,日子定了没?” 最小的孙女也有了人家,崔老太太十分高兴,笑道:“诚儿今年十七了,荷儿也有了人家,他娘就想怡儿早些进门,先办了她哥哥的大事,再好办她的事,订的是明年三月的日子。” 俞家也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只是到本朝后没落了。与俞家结亲,是看重俞家行事做派,再者俞大太太是崔嘉怡嫡亲的姑姑。 崔家性子爽朗,不适合那些世家大族,若是俞家,还有俞大太太看顾。 大家都贺喜,老太太笑道:“这是亲上做亲的好事。”又说:“我记得,怡儿比珺儿大两岁罢?” 林珺笑道:“老太太可记错了,怡姐姐是比黛儿大两岁,只大我一岁。” 老太太就摇头,说:“老了,老了,这记性就不行了。”又向邢夫人说:“加上你们家的几个孩子,这几个孩子年纪差不多,还记得,黛儿落草时才这么大点儿,”一边说一边就用手比划,“这一转眼,就这门大了。”就问:“怎么没来?她们两个在家里总念叨。” 邢夫人道:“她们姊妹在家里也是念叨,得了信就求了老太太,说要来。哪知临了,二丫头又病了,三丫头身上不爽利,都不敢教她们出门。她们三个从小儿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两个大的不能来,小的就说:‘二姐姐三姐姐不去,我一个去,怪没趣的。’老太太还说笑,说养了一群白眼狼,养这么大,也没这样念叨过。” 大家就笑,说她们姊妹感情好。 王熙凤道:“不说几位妹妹念叨,我也要念叨,总是得妹妹的好东西。恰好,今年我们园子里的桂花好,还没开,满院子都闻到香味儿。我们在家里商量,说等开了,就请两位妹妹过去玩。” 黛玉道:“嫂子说这话,愧煞我了。”又问迎春。 大人们说话,她们女孩儿不好在,叙了一回话,黛玉和林珺两个就说要去瞧林鸣出来了。 院子一角种了一株柿子树,十几年了,长得枝繁叶茂,枝条上结满了小儿拳头大小的果子,压得枝条都垂下来了。 林珺拉着黛玉特意弯了点路过去瞧,一边说起崔嘉怡,道:“这样大的喜事,她竟一点口风也不露,看下回见了她饶得了她。” 虽是抱怨,其实是高兴。 黛玉也是高兴,道:“没想到是她们家,荷姐姐倒是个好的,只是莲姐姐……”就是一叹,“以后也不知有多少官司打。” 林珺冷哼了一声,复又笑道:“这个时候就担心起这个来了?回头我和老太太说,必定给你留意一家和气的人家,最好是没有大姑子小姑子,省得将来打官司。”不等说完丢下林黛玉跑开。 黛玉跺了跺脚,立时追上去,一边追一边说:“还说起我来,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五六个大姑子小姑子,看你还有这个功夫。” 林珺半点不让,立时就说:“怕什么,我只架薪点火,让她们自个儿吵去。” 黛玉顿时笑岔了气,立住脚抚着胸口只叫“哎哟”,红绡也是笑得直不起腰,强撑着去扶黛玉,替她抚背。 露珠笑道:“我的姑娘,你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林珺原是与黛玉争锋,也未细想话就出了口,这会子被她们一笑,立时就反应过来,想起自己说的话,也不好意思起来。偏这几个人半点也不顾及她,顿时恼羞成怒,道:“别这会子笑我,你们也有这一天的。” 黛玉恐怕再笑下去林珺就真恼了,强忍住笑,道:“正经咱们商量商量送她什么。” 红绡和露珠也不笑了,林珺才略好些,道:“看她喜欢什么,咱们看是在外面淘换,或是精心做两色针线。” 黛玉点头,道:“看鸣儿满月她来不来,到时候当面问问她。”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12号更 ------------ 50第五十章 两人返回卢慧娴房里,林鸣已经睡了,两人评头论足争论了一番哪里像谁。听得前面散了,一看时间,已是未初。恐怕扰了卢慧娴休息,便各自回去了。 回到家里,就觉着身上倦怠,红绡便铺了床,黛玉上床歇了。似睡了许久,又似才睡着,隐隐约约的听得有人说话,就醒了。 头晕晕的,太阳也隐隐的疼,却又睡不着,遂自个儿撩了帐子。红绡听到声响,快步走上前,拿银钩勾住帐子,道:“才一刻钟,姑娘怎么就醒了?口渴不渴?” 睡得不好,直觉心中烦躁,倾耳仔细听去,确实没有说话声,疑心自己是做梦。遂摆了摆手,说:“才做了个梦,好几个人在说话,也不知说的什么,闹哄哄的,就醒了。” 闻言,红绡一愣,随即笑起来,道:“姑娘哪里是做梦,可不就是姚黄几个说话呢。香橙出去说她们了,没想还是晚了,姑娘还是惊醒了。”又说:“时间还早,姑娘还是再躺会子罢?” 黛玉摇了摇手,道:“罢了。” 红绡见她疲倦,就上前替她揉太阳,说:“我替姑娘揉揉罢。”黛玉合上眼不说话,红绡便知她是应了。 揉了会子,仍没有成效,黛玉心里越发烦躁,朝后摆了摆手,道:“罢了。” 红绡不敢劝,收了手起身去拿衣裳。 见红绡连话也不敢说,黛玉知是吓到她了,为转圜气氛,没话找话问她道:“她们说什么呢?” 见黛玉肯说话,红绡悄悄松了一口气,面上神情也缓和下来。上前揭了镜袱,替她散了发辫,道:“我还说一会子香橙回来了问她呢。”话还没说完,只听得珠帘一阵乱想,香橙甩着帕子走进来,就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 香橙就知是在说自己,立时瞪着红绡问道:“又在姑娘面前编排我什么呢?”又说:“这才多长时间,姑娘怎么不多睡会子?” 红绡啐了她一口,道:“你当我是你,这天看着就冷了,姑娘的衣裳还差两身,谁还有功夫嚼舌?”又说:“叫你去拦着,还是晚了,你才走一炷香的时辰,姑娘就醒了。” 香橙点头,道:“我说呢。” 红绡就问:“她们说什么呢?” 香橙顿了顿,转身四处一扫,说:“我去倒茶,”这才回话,“没什么,几个人说话一时忘了形。”说完就出去了。 香橙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有什么都在脸上。黛玉和红绡只听声音,就知她说的不是实话。待她出去了,黛玉就说:“你私下问问,也不知是什么事,怎么这小蹄子要瞒着我。” 今晚原该香橙值夜,她却来说身上有些倦怠,换了红绡值夜。黛玉就知红绡已和她说过了,自无不应。 “今儿不是镇国侯府太夫人打发了人来给鸣哥儿添盆?紫鸢的妈,就是许妈妈,”黛玉就点头,说:“听说是在老太太房里当差,”红绡就点头,说:“是,前两年老太太院子里添人时进来的。安儿姐姐她们在前面偏厅里说话,因要开水沏茶,许妈妈送过去的,在外面听了几句。姑娘过去见客时,紫鸢也跟着,她老娘就学给她听了。回来就说给蓝乔几个听,她们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皮子浅的,这么点子小事,也说得热闹。” 依规矩,洗三请的都是近亲。林家久不在京城,在京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只崔府、荣国府、卢家和许家四家。 镇国侯在京里更没什么亲戚,进京后,也因要守孝,就不与别人家来往。他们不上门,也不让别人上门。但侯府的人偏就往林家去了两回,尤其是这一回,让人不得不追溯两家祖先,什么时候结的亲。 不止是王熙凤跟前的丰儿等人这样猜测,就是紫鸢等人,私底下也在争论。黛玉听见到的那一阵说话声,就是几人因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声音大了些儿。 她们议论主子已是一条罪,还因此吵得黛玉不能歇息,此是二罪。 香橙夹在黛玉和紫鸢等人中间,心里又担心紫鸢等人受罚,又不肯在黛玉面前说谎,才不愿意多言。 红绡也替几人说情,道:“她们年纪还小,淘气些也是有的。就是不看这些,看在香橙这样为难的份上,姑娘只当不知道罢?”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没得情义。” “不是姑娘好性儿,我也不敢说这个话,”早料着黛玉要这么说,红绡并不在意。铺好床,就上来替黛玉宽衣,一面说:“都是跟着姑娘几年的人了,哪里不知道姑娘的性子?正是因此,心里才怕呢,就怕姑娘拿出在回事厅的做派来。我说你们既怕,怎么还敢知错犯错?只是她们求了我,总要和姑娘说一声,也让她们心安,省得整日里惦记着也没心思当差。” 黛玉好笑,道:“她们给了你蜜吃,嘴怎么这样甜?”又说:“说起来,连我也不知道。”心里想着找个时机问问卢慧娴。 这天晚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亮时也未停,老太太和赵太太都打发人来,教不用过去。 到中午下学,雨势不减,反而越发下得大。林琅下午还有课,赵太太打发人把他的份例送到学里,他就不必回去了。 另有两个婆子捧着蓑衣和斗笠,林珺觉着有趣,立时就穿戴起来。见黛玉站着不动,就吩咐红绡,道:“替你们姑娘穿上,今儿雨大,伞是不中用的。”后面这句话既是和红绡说的,也是说给黛玉听的。 捧蓑衣的婆子听了就说:“话是这样说,姑娘也不可大意了。还是让小丫头们打伞,遮一遮也是好的。”说完又接着方才的话说:“来时大奶奶交代,雨太大,就请姑娘们过去用饭。” 正房和林清一家住的桂园离学堂最近,但往正房的路好走一些,一路上都有游廊。 黛玉上下打量了林珺一眼,道:“怪难看的。” 只是禁不住她左一句“好看值什么,总比淋雨强,你试一试,又轻又暖”红绡右一句“我觉着还好”。黛玉无话反驳,半推半就穿戴了。 林珺淘气,并没有把婆子的话放在心上,忙忙地把她们打发走了。见小丫鬟们果真拿了伞来,连连摆手,说:“你们顾好自个儿便好,别淋了雨,明儿我该开药铺子了。”因见雨下得并不大,反而拉住黛玉往雨地里去,拦都拦不住,一面说:“别听那婆子的,原先在家里时,这样大的雨,我和琅儿也穿的这样的蓑衣,戴这样的斗笠,在雨地里钓了半个时辰的鱼,一丝雨丝儿也没浸进去。”一面说一面往身上一指,“你自个儿瞧,”黛玉往她身上瞧去,就见雨滴打到蓑衣上,形成一颗一颗的水珠儿,顺着衣裳就滑下去了,几次三番,在衣摆聚成水滴,就落下去。“只是雨大了就不行,多少会浸进去些儿。” 黛玉看着有趣,就顾不上嫌弃。 一路走到正房,两人在廊下脱了木屐,解下蓑衣斗笠,在外间吃了半碗热茶,身上的寒气去了才往里屋去瞧卢慧娴。 林鸣刚吃完奶,闭着眼睛在奶娘怀里睡觉。 她们探身往奶娘怀里瞧,小孩子不禁长,一天一个样,看着似乎又和昨天有些不一样了。 香螺进来问在哪里摆饭,卢慧娴就打发奶娘把林鸣抱下去睡觉。 一时饭毕,三个人闲话,就说起昨儿洗三的盛况。 黛玉笑着把几个丫鬟议论的事说了一遍,又问:“从来没听说咱们和他们家有亲,怎么昨儿他们家也来了?” 卢慧娴听了,笑道:“不说你不知道,原先我也不知道。” 原来侯府已故老太太也出自平安州徐家,两人的祖父是嫡亲的兄弟,后来,老太太这一支分出去了。但两人年纪隔得远,老太太嫁入林家不几年就守了寡,后又失子,且娘家父母也先后没了。老太太重重打击下,性子大变,各家亲戚来往都断了,连嫡亲的胞兄胞弟都不例外,同宗的姊妹们更是没有来往。当日侯府老太太出阁时,徐家也递了信,老太太倒是打发人送了添妆的礼。只是一南一北,往后并没有往来。这么多年过去,早已忘了这么一回事。 那天去大觉寺还愿,两家在路上遇上,老太太才忽然想起来,只当车里坐的就是那位族妹。原想着打个招呼,后又想,从来没有来往,也不知她是什么心思,这么呼喇喇的上去,若对方没有这个心肠,只怕不是多了一门亲戚,反是结了一个仇家,徒添烦恼罢了,遂压下未理。 不想,镇国侯府也留了心。也是那一日才知,她那族妹也是个命苦的。和她一样,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比她强的是儿子长大成人,并成了亲;没她强的是,没等到孙子出世就没了,竟是个没福的。 老太太伤感了好几天。 北疆苦寒,镇国侯府虽位高权重,京中却并没有什么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罗家儿郎。且天子也忌讳外臣结交①38看書网其是武官亲近文臣,因此,罗家的媳妇多出身武将世家。罗家子弟跟在父兄身边,耳濡目染,十来岁就上战场,能活到娶妻生子的并不多。至罗长平,嫡枝只剩他一个独苗,可谓满门孤寡。 整个长安城,竟未有一家正经的亲戚。 何况,镇国侯在北疆,手握军权,掌握一方政事,算得位高权重,但回了京,不过是个空头爵位罢了。 便是有主动上门认亲的,也都不是正经人家,罗家心里嫌弃,也不肯来往。因此,知晓有这么一位姨祖母在京里,打听得林家为人,就主动上门走动。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15号 ------------ 51第五十一章 断断续续,这雨一连下了九十日,到二十七才放晴。整好,这天镇国侯府除服。整个侯府只老夫人和侯爷两人,罗长平才十五,便特意下了帖子,后宅请了赵太太帮着照应。一事不烦二主,外面请的是林海、林清和林珗。 黛玉寻思着许久没去省老太太,还没下学,就与林珺两个约好了,放了学就过去陪老太太用中饭。 木鱼正看着几个婆子扫地,见她们姊妹进来,忙迎上来,“姑娘们来了,”一面往里传,一面又轻声说道:“老太太心里正不自在呢,连饭也没让传。老太太见了姑娘们,心里一高兴,只怕还能用一些。” 黛玉也放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谁惹老太太生气了?” 木鱼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昨儿还好好的,一早上起来,精神就不怎么好,早饭也没好生吃,只用了半碗御田粳米粥。” 竹帘响动,念珠从屋里掀起帘子,笑道:“姑娘们来了,才老太太还说,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路上都是青苔,今儿叫人扫了,明儿再教姑娘们过来,姑娘们倒先来了。” 黛玉忖夺,或者是昨儿晚上没睡好也未可知。正想着,老太太在屋里喊她们,“是黛儿和珺儿来了罢?” 声音中气沉稳,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两人忙进去。 木鱼许是说对了,从她们进来,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只隐隐可瞧出残留的一丝丝伤感。两人只当不知道,笑着上前请安问好。 老太太招呼两人在身边坐下,问道:“从哪里来?用了饭不曾?” 林珺笑道:“还没呢,特特过来老太太这里吃饭呢。”说完,抬头向念珠问道:“赶紧摆饭罢,我们两个走过来的,肚子早饿了,就等着饭呢。” 老太太眼里最后一点阴霾也散去,指着她笑不可抑,道:“家里还短了你的吃的不曾?这样猴急。”虽这么说,却一叠声的催促传饭。 有她们姐妹陪着说笑,老太太吃得也好,竟吃了一碗碧粳饭。饭后,又陪着老太太说笑,中午就没有回去,和老太太一个床上歇中觉。 起来正梳头,忽然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小脸儿染了胭脂似的,断断续续的说:“二爷回来了,老太太,二爷回来了。” 念珠呵斥的话还未出口,又咽了回去,转而高兴起来。老太太忙问:“到哪里了?这孩子……” 一语未了,湘帘又是一阵乱响,门帘再次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几步走过来,就在老太太膝前跪下,道:“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这一向可好?”不是林琰是哪个。 “好,好,好,”老太太一连道了三个好,眼泪跟着就滚下来,颤抖着手去摸林琰的脸,一面打量,道:“黑了,也瘦了,”又想起林琰还跪着,忙扯了他的手,“好孩子,快起来,这地上凉,仔细冻了骨头,可不是顽的。”念叨着吃了苦,又骂跟着的小幺儿不会伺候,不可一一尽述。 才说着人回来了,还没反应过来,跟着就见到人,跟做梦似的。黛玉又是高兴,又不敢置信,恍如梦中一般,半响回不过神来。高兴归高兴,一开口,却又忍不住抱怨,红着眼圈嗔怪道:“二哥怎么也不先稍封信回来。” 林琰起身,上下打量了黛玉一回,又转向林珺,也打量了一回,才笑道:“都长高了,记得我走的时候黛儿才这么高,”一面拿手比划,“现在都到我这里了。” 他们兄妹和睦友爱,老太太看着也高兴,说:“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自然一天一个样,我们天天在跟前看着倒还不觉得。” 见他身上干净,知是梳洗过了,放心留他说话。指了东边第一张椅子,道:“坐着说话儿。”念珠沏了他平日爱喝的茶来,几个小丫鬟也端了各色点心果子肉脯等。 林琰瘦是瘦了,精神却比先时好了,老太太还是忍不住骂道:“你这孩子,外面就那么好,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完了又想起他一个人在外的苦楚,又心疼起来,“中饭吃了没?”不等林琰说话,就吩咐念珠,道:“这会子做饭也来不及,你亲自去厨房瞧瞧,有什么现成的热汤热水,先端一些过来,再拣琰儿爱吃的做着。” 待念珠走了,老太太又想起一事来,又吩咐木鱼,说:“你去二门瞧瞧,看哪一个在,打发个人去给你们老爷,三老爷和大爷递个信,教他们也高兴高兴。” 又扭头冲林琰说:“别看你父亲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担心的。做父母的,哪一日不为儿女操心?你一走大半年,心里怎么能不惦记?前儿中秋你托人送了月饼回来,你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说你长大了,知道孝顺了。这回回来,可不许再一走大半年。我和你父亲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谁知道哪天就没了。” 林琰心中大痛,年前他说想出去走走,林海半点迟疑都没有就同意了,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他一直都以为,父亲和母亲是不一样的。打小,母亲总是试图把他圈在身边,而父亲总鼓励甚至帮助他走出去。他却忘了,父亲也会老,人老了,想法也会变。父亲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会希望儿孙绕膝。 而他,不止没能达成父亲的愿望,还要父亲为他担心,实在是不孝。 “老祖宗,我知道了。”又拦下木鱼,说:“已打发人往帽儿胡同去了。” “果然懂事了。”见林琰比先头稳重了许多,也知道体谅老人,老太太倒是欣慰。抹了眼泪,就仔仔细细问一路的大事小情,林琰一一说了。 老人家可不管那些名山大川如何的雄伟壮观,也不在意隐士名流学问见识如何,在意的不过是儿孙的一日三餐,有没有按时吃,吃得好不好。老太太听了,口里不住的说受苦了,末了说:“回来了就好,回头教厨房炖些补品,别亏了身子。” 林琰笑道:“比起家里,外面自然幸苦些儿,但比起大多数的人来说,还是享福了。”又说:“在外面也有在外面的好处,老祖宗看着我瘦了,其实身子比在家里时还好些儿。”又问家里各人如何。 这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谁也没想起来罚那个冒失闯进来的下丫鬟。 说到林飞,老太太就笑起来,说:“你怕还不知道罢,你嫂子又给你添了个侄儿?比飞儿跟你哥哥还像些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林琰笑道:“哪一天生的?” 老太太道:“十六,就他会挑时辰,那天边刚出来一丝亮光,他就出来了。那哭声,没把房顶给掀了。” 大家都笑起来,黛玉说:“他不止会挑时辰,还会挑日子,也比飞儿要淘气。我们好好的过节,他却要出来,闹得我们连节都没好生过。” 林琰打趣她道:“过节要紧还是你侄儿要紧?看我回头不和哥哥说。” 黛玉撅着嘴,娇声道:“老太太还说你长大了,我看还是那个样,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只会告状。你只管说,大哥才不像你,再不会说我。” 林琰见着小妹娇俏的摸样,心里暖暖,笑道:“都会教训我了。” 一时,林飞的奶嬷嬷抱着林飞来了。 他年纪小,记性不大,又一向养在卢慧娴跟前,与林琰见面不多,却也知道有个叔叔,过几天总要见一面。林琰初走那会子,他还问了两回,一直不得见面,也就忘了。 此刻见到林琰,已不认识了。 进来先团团见礼,独到林琰时却不作揖,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仰着头把林琰上上下下看了一回,问道:“你就是爹说的叔叔?” 老太太轻轻拍了他的背一下,笑骂道:“淘气,见着叔叔还不行礼?平日里你不是还念叨,见了怎么又不叫人?” 林飞瘪了瘪嘴,林琰看着好笑,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抱起他,笑道:“我就是你爹说的叔叔。”又扭头和老太太说:“像我,不像大哥。”十分得意的摸样。 完了又和林飞说:“可不许见着谁都叫叔叔,就要这样,先问清楚,叫了叔叔要给见面礼的。”说得老太太骂他教坏孩子。 林海等人得了信,就没留着吃晚饭,送走了客人就回来了。 卢慧娴还在月子里,不能见风,北方的深秋寒冷刺骨。为就便她,接尘宴就安排在正房里。 林家人口不多,又是一家人,就没顾忌那些俗礼,一桌围着坐了。 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天一日日的冷下来,因林琰回来,家里却比从前热闹了几分。 林琰的亲事又提上了日程。 原没想着他这会子赶回来,就说林鸣的满月宴只请几家近亲和常来常往的人家一起热闹热闹也就罢了,也是怕折了孩子的福分的意思。 但因林琰的归家,明明是林鸣的满月宴,但各家太太奶奶们话里话外的都是探问林琰。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18更 ------------ 52第五十二章 贾母到得不早不晚,像是算好了似的。卢家先到,随后是崔家,然后就是荣府。 崔老太太身上不舒坦没来。 贾母懒怠坐席,因说年纪大了吃不得什么东西,坐在席上反而扰得大家都用不好,遂不上席,老太太便陪着在里面屋里听戏。 也不要椅子,一人抬了一张锦塌,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的两桌席面,赏了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 老太太平日自律,少有在外人面前躺着的,因说:“你自便。” 贾母享用惯了的,一路坐车过来,又陪着说了会子话,就有些受不住,就不推辞,往塌上歪了,说:“失礼了,”又说:“瞧着你还大些,倒比我硬朗。”因说起年纪,果然老太太要大一岁。 老太太道:“只是习惯了,还是不行了,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又问:“腿酸不酸?叫个小丫头捶捶腿。” 贾母点头,下面就上来两个小丫鬟,一个拿着美人锤,一个端着脚踏,走至塌尾放下,那一个就坐下。 老太太手里拿着檀木珠串缓缓地拨动,贾母见了问道:“是吃长斋,还是只初一、十五吃?” 老太太笑着亮出手里的檀木珠串,自嘲道:“做样子罢了,黛儿说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从前在在姑苏老家倒是吃长斋,到了扬州才慢慢改了,在京里这几年已是全丢了,不过去寺里上香,方才吃一顿两顿罢了。” 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大红的衣裙,镶着银狐毛,衬得小脸儿白嫩得似能掐出水来,夹着刚烤好吹得不烫不凉恰恰能入嘴的孢子肉,送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笑道:“我们敏儿知道心疼祖母了,”却摇了摇头,“祖母今儿吃斋,敏儿自己吃。” 家里四个女孩儿,老太太都以序号叫唤,唯独唤这个小孙女的小名。 贾敏却执意不肯收回手,娇声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祖母心里有佛祖,佛祖又怎么会计较这些?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吃肉怎么能行?我一日不吃肉,肚子就总是饿的。” 末一句说的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乍然听到这熟悉的话语,贾母瞬时有些恍惚,似听见屋外有女儿的说笑声。一时竟忘了计较黛玉关心的对象不是她自个儿,而是一个她眼里外四路的亲戚,笑道:“这孩子一向孝顺。” 见有羊肉汤,老太太命念珠盛一碗给贾母,道:“喝晚热汤,暖暖身子。” 贾母回过神来,示意鸳鸯接过来,道:“他们兄妹三个随了他们母亲。”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林珗兄妹几个身上。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贾母辈分高,她若不上席,只她够辈分相陪。于是两人避出来,所说的话自然也只有两人知道,不教第三个人知道,必然是那话不好在众人跟前说。除了林琰的亲事,不作他想。 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对方不提,她决不主动凑上。但看贾母提的是哪一个,若是好的,自然不必往外推,冒冒然然拦着,倒显他们小气;若是不好,到时候只管往林海身上一推也就完了,贾母必然不会不顾脸面又转头去问女婿。 话题转到这里,老太太就知贾母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打叠起精神,唯恐不仔细应了什么不该应的话。 就听贾母接着说:“运数也随了他们母亲,也这么不顺。珗儿娶亲匆匆忙忙的,我们离得远,他两个舅舅又脱不开身,竟没个长辈过去。想一想,我的心都是疼的,”就是一叹,“难为这孩子也不怨怪我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他妈替他挑了个好媳妇。总想着有他们哥哥在前头挡着,他们两个小的就顺了。没想……只望过了这个坎,琰儿以后平平顺顺的。” 老太太也是感叹,点了点头,贾母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直接问道:“也过去一年了,他人也回来了,他老子可有安排?” 若已有了意愿的人家,老太太自然不愁。贾母只怕是看准了,所以才这么问。但凡换一个人,只怕也只有顺着这话问:“不知你可有看好的孩子?”也就正合了贾母的心思。 贾母若顺势提出迎春,老太太怎么拒绝?也只能认了这门亲。 即便有人觉着这亲事不配,但贾母这话任谁也挑不出错来。迎春虽是庶出,但也是宫里娘娘的妹妹。何况,侄女儿做媳妇,也属常情。若要说不好,只能怪荣府里没有嫡出的姑娘。 老太太略思索,便品出其中滋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吃了一口汤,方才说:“琰儿重情,遇着这个事,他心里不好过,我们做老人的,也不好拦着。年节那会子也有人提了几家,也是极好的。毕竟是他的终身大事,也要他点头才好。他心里正不自在,就混着过去了。前儿鸣儿洗三,亲家大太太提了户部左侍郎家的五姑娘,许家姨奶奶也提了两个姑娘,一个是他们家的二姑娘,再一个是他们二奶奶娘家的七妹妹。只是他不在家,我们也没有应。前儿他回来,我们也问了他,他已是应了。再打听打听,你们在京里认识的人多,若有好的孩子,您可得留意着。嫡亲的外孙,你不心疼谁心疼?” 户部左侍郎乃是锦乡侯的胞弟,侯府嫡出女孩儿,韩五姑娘自不必说。许二姑娘的父亲虽是庶子,但却是天下最富有的广州府知府。许二奶奶娘家姓陈,世代耕读人家,虽无人出仕,但陈家的叠山书院天下闻名,陈家的姑娘也和别家不一样,从小儿与兄弟们一样读书,教养学识,那也是有名的。 不比家世,只庶出这一样,迎春就无法与其中任何一人相比。何况,又有那样一个父亲。 老太太说出这三个姑娘来,贾母脸皮再厚,也不好提迎春。宝钗虽是嫡出,但只沾了“商”这个字,若和这三人一比,只怕连迎春也不如。 贾母是老祖宗,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作客,同辈也好,长辈也好,或是身份高的也好,因元春跟前有个皇子,又得宠,谁不客客气气的? 虽则老太太说的确有其事,但听在贾母耳里,却是有意不给她脸面。贾母心里以为,徐老太太得了贾敏的恩德,才能得以安享天年,她放低身段来问她,是给她体面,若是个懂礼的,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却不曾想到,她已露了意思,老太太竟不管不顾,说出这么一篇话来。 但老太太的话也没什么错处,若她是真心为林琰打算,也只有说好的。正因为她有自己的私心,才会不喜。 心里怎样不痛快,面上却半点不显,贾母笑道:“我于今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老亲戚都不记得了,新亲又记不住。我怕人笑话,于今都不出门了。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倦了睡一觉,闲了和孩子们玩笑会子也就是完了。不过是个老废物,哪里知道什么?也就是问一句,若你们没得好的,我教他舅母嫂子们留意一二;若已有了,我问一句,也算我关心过了,往后他也怪不到我。” “这是你的福气,儿孙满堂,一个个的又都孝顺,别人想还想不来呢。”堵了贾母的话,老太太也不是那等咄咄逼人之人,也不吝送几顶高帽,少不得捧上两句,道:“说这话就外道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疼琰儿的心,琰儿心里知道呢。他的大事,他祖母母亲都没了,你做外祖母的不操心谁操心?” 贾母点头,道:“你说的都是好的,若能早日定下,明年下半年就娶进门,再安心读两年书,考个功名,就在京里谋个一官半职,一家人在一处,比什么都好。” 老太太虽不喜贾母的行事,但这话却说到她心里去了。可见得,这天下的老人,在儿女上面,心思都是一样的,倒把往日的厌恶去了两分,叹道:“可不是这个理,琰儿回来那天,我也是这么说的。” 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 一时,卢慧娴拿了戏单进来,贾母因说:“一人点一出,也尽够了,你又拿进来做什么?我知道你们当家的人,成日里没个闲的时候,你才出月子,得多保养,得空儿就歇着。” 卢慧娴笑着应了个是,说:“躺了一个月了,今儿才得出来,也没教我忙什么,还是婶子替我担着。看婶子忙里忙外,我坐着也不成个样子,就讨了这个巧宗。”又说:“您不点,谁也不好点。” 贾母就笑着让老太太,老太太自不肯,让了两回,贾母方才点了一出《升平宝筏》,老太太点了一出《金钗记》。 卢慧娴则在一旁轻声嘱咐念珠,道:“老太太们恐怕劳烦了我们,不肯要这要那,你们要仔细些儿,劝着老太太们多用一些。若有什么想吃的,厨房里没有的就叫他们新做出来。茶水劝着少用些儿,多用些汤。”她说一句,念珠就应一件。 说完,见老太太们点好戏,她拿了戏单就要走,贾母叫住她,问道:“鸣儿在哪里?” 卢慧娴道:“才又睡了,这边人多,又唱着戏,我教奶娘抱回去了。老太太要瞧他?我打发个人回去看看,只怕也要醒了。” 贾母摆手,道:“小孩子魂还没有长全,最怕惊着了。我怕你们不懂,不过是白问一声罢了。既抱回去了,就别来回折腾,这样的天,再迟些寒气下来,就不要出来了。”卢慧娴应了个是,又问林飞,说是在他外祖母跟前,就没说什么。 又说了几句,才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21更 ------------ 53第五十三章 已修改 一折《升平宝筏》唱到一半,和献菜的婆子一起进来一个丫鬟,蹲身回道:“镇国侯到了,说要进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本怜惜他年幼没了父亲,想着他今儿必定要来,早就叮嘱了,若是来了必定告诉她,故一直等着。闻言,喜道:“快请进来。” 姑娘们不在园中,倒也不怕。 那丫鬟就去了,不一时回来,便引了一位年轻的公子进来。两个老太太不禁都抬头看去,只见那公子眉目如画,竟比女孩子还要好看几分。倒不像北地的男儿,倒是江南水乡的文人骚客。不过步履沉稳,行动如风,肌肤如蜜,男儿气势十足。令人一见就想起他的祖父和父亲,再感叹一句,果然虎父无犬子。 罗长平神色淡然,见着老太太,面色才和缓了些儿,有了笑摸样,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口称:“老太太安。” 老太太一叠声地说:“快起来,快起来,看地上凉。” 罗长平却未起身,又磕了个头,说:“今儿大喜的日子,我娘不好过来,教我替她老人家给老太太请安。” “好,好着呢,”老太太十分高兴,又是一叠声的叫起。想起在座的还有别人,才又说:“这是荣国府史老太君。”罗长平却只打了个千儿。 贾母不知他和林家什么关系,只是听王熙凤说过一回,因没有结果就不了了之。但见他如此礼遇老太太,这才恍然,他们都想错了方向,镇国侯想必是和徐家有亲。 因是亲戚,所以老太太身上没有诰命,却能受镇国侯的大礼,贾母诰命加身,却受不得,因她年纪长,才打了个千儿。 这也是应该的,并没有失礼之处。贾母自然不怪罪,慈祥地叫起,又问:“你母亲可好?” 罗长平点了下头,道:“好,多谢老太君关心。” 贾母笑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外道。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家,都是老交情了。只是你们离得远,才疏远些儿,到底从前的交情还在。” 贾母指的是随太祖打天下活下来的那些人,只是镇国侯一直在北疆,基本没离开过。且一些人家都不太瞧得起降将,因此少有往来。这话,自然也只是一句客气话。 罗长平面色仍是那个样子,礼数周到,略显疏远,却也恭敬地应了个是。 贾母十分懂分寸,方才问了几句,表达了自己作为长辈的关怀,便再不随意开口。 老太太指了椅子叫他坐,一面说:“闲了叫你妈也过来逛逛。”并不说“你妈怎么不过来”那样的虚话。 罗长平应了个是,老太太又问:“平日在家里做什么?” 罗长平仔细说了,不外乎什么时辰读书,什么时辰练字,什么时辰习武。 老太太点头笑道:“好,难为你小小年纪这么懂事。”又说:“你们来了也好,又多了一门亲戚,往后出门也多了个去处。” 回到家里,差不多是晚饭的时辰,就都聚在贾母房里说话。 王熙凤因说:“才开席那会子,瞧见个丫鬟领了个孩子去见老太太们,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竟面生得很。” 贾母十分满意,王熙凤这一点上比李纨强,作为当家的奶奶,随时都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闻言,笑嗔道:“什么哪家的孩子?那是镇国侯。” 王熙凤也不知是真没猜到还是为了哄贾母高兴,愣了一愣,方才拊掌笑道:“我还道镇国侯……没料到这样年轻。” 这就完全是哄贾母高兴了,太上皇召罗长平进京,打的就是年幼无人管教的旗帜,长安城里人谁人不知? 贾母指着她笑道:“这个猴儿,拿我当瞎子聋子哄呢。”说得屋里人一阵大笑。 王夫人道:“这孩子也是可怜。” 贾母点头,道:“没爹的孩子可人疼,别瞧着年轻,那行事气度,比好些大人还强些儿。” 王熙凤道:“我们虽没见过,从他来了就去见亲家老太太看,就知是个知礼的。”又笑道:“也是奇了怪了,待谁都是不冷不热的,偏对林姑老爷这样礼遇,可见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贾宝玉道:“前儿他们家除服,还是姑丈带着两位哥哥帮衬的。” “哦?”贾母十分诧异,看向贾宝玉,道:“怎么没听你说起?” 贾宝玉道:“本来是要说的,那天才回来,恰雨村来了,老爷叫我陪客,说到下午,又一起吃了晚饭,还是老祖宗叫,我才回来,一时忘了,就没记起来说。” “又吃了酒,小心你老子捶你。”贾母闻到酒味,揽下贾宝玉在身边坐下,吩咐厨房煮醒酒汤。 贾宝玉就扳着贾母的脖子,道:“几个人来敬,都是认得的人,实在是推不过,珗表哥还替我挡了些,不然还要喝得多,这些都是经了老爷允许的。” 贾母就笑着摸索他的脖子,道:“脸上滚热,不知吃了多少。还拿你老子说话?看我明儿问他,是也不是。”又说:“你还只是揉搓,一会子闹上酒来!还不安静地坐着,一会子吃了汤,就回去洗了睡。有好吃的我给你留着,叫丫头们给你温着,等醒了再吃。” 贾宝玉点头应了,贾母又吩咐袭人,教好生扶回去,又和三春说:“我知道你们也吃不下,都回去罢,饭得了给你们送去,等饿了再吃。”贾母特意把他们几个小的打发了,定然是有事和太太们说,便都起身出去了。 等他们姊妹都走了,贾母就放下脸来,向王熙凤说:“我还当你是个孝顺的,一个个的,都当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王熙凤在贾宝玉说出那件事时,就已预料到贾母会发作,忙跪下请罪,道:“老太太交代的事孙子媳妇怎么敢不放在心上,孙子媳妇也不敢为自己说话,确实是我不够仔细,还请老祖宗责罚。” 前后也不过几天的时间,何况,这一段换季,家里的事也多,王熙凤繁忙,忽略了也是有的。 王熙凤没有为自己争辩,还是个可造之才。贾母脸色才缓和了些儿,虚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叹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得其中的厉害。往后我交代你的事,宁可耽误了旁的,也要把我交代的事先做好。” 那些话,贾母埋在心里不敢说。 贾母一直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子弟不成器反而是好事。娘家是功臣之后,又无出色的父兄,皇帝放心的同时,或许更怜惜她们母子。 也确实如她所想,子凭母贵,元春得宠,五皇子也最得皇上宠爱。 不想,春上夏太监递信出来,说晚上没关好窗户,五皇子吹了凉风着了风寒。 皇子是何等金尊玉贵,身边伺候的人谁敢不仔细,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往细里想,就知是怎么回事。必定是有人瞧元春得宠使的手段,只是至今还查不出是何人所为。 倒不是查不出,最后查到了一个出身不显的美人身上,那美人发了急病,一个晚上就没了。不必细想,也知此人不过是替身羊。 这也是没有父兄依靠,不然,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草草了事。 且,这样的事,有一必有二,再而三。这一次是逃过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谁也不敢保证。 于是贾母又想到了林家,不说林家父子三人,便是林家的几门姻亲,俱手握实权。 皇上虽把年幼的镇国侯召回长安,却并没有夺她的兵权。贾母也想过和镇国侯交好。一来防备着皇上,二来自家和镇国侯实在是牵扯不上。却也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所以,听得镇国侯府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去了林家,忖度他们两家有亲,才打发王熙凤问询。 王熙凤哪里想得到哪里,不明所以,在这当头,也不敢问贾母,仍旧郑重地应了一个是。 一时晚饭得了,贾母指了几样菜给他们姊妹送去,她心里有事,只用了半碗粥。饭毕,就把众人都打发了。 韩三太太是崔大奶奶的胞妹,性子和其姐一样,最是和气温柔的人,韩五姑娘韩敏随了她母亲,却也继承了她父亲的脾气——争强好胜。只怕不会甘于人下,与当家奶奶处处争锋,只怕家宅不睦。 许二姑娘没有随父母上任,养在祖母名下。卢慧娴是见过的,规矩好,做得一手好女红。只是行事不够大方。 陈七姑娘远在蜀中,只是听人说,人才行事都拔尖,却没有见过,到底如何,心里吃不准。 俞家的姑娘倒是熟悉的,行事为人,都叫人敬服,唯有一样不好,就是身子稍嫌单薄了些儿。 再有几家,说起来也都好,细细较起来,却总有一样不够好。 如此一来,从未见过的陈七姑娘反而凸显出来。因没见过,反而留有余地。 老太太正发愁,却没有交情笃好的人可以帮着打听。忽而卢慧珊打发婆子来送东西给卢慧娴,顺便递了个消息过来。 陈四太太带着五房的八姑娘和六房的七姑娘进京了。 五房的八姑娘今年才十一。 老太太更是欢喜,只道陈家会行事。 隔没两日,许二奶奶陈氏生了个千金。 亲家太太还是头一次过来,满月宴自要大办。恰许太太生日也在那两日,索性就把亲朋好友都请到家里热闹一番。 林家自也收到请帖。 陈家这样有诚心,自家也不能当做理所当然。老太太亲自挑选了满月礼和许太太的寿礼。还是一样的份例,只是要精细雅致些。 那一日,睡了中觉起来,蓝乔几个照例在暖阁里支好绣架。只是黛玉却兴致缺缺,做了两针,就不大耐烦。红绡见此,便说:“才睡了起来,姑娘不如出去逛逛,散淡散淡再做。” 黛玉点了点头,才起身,又想起一事,蝴蝶兰好似这两天开。想着,便说:“先收了罢,我去花房里瞧瞧爹。” 花房就依着书房而建,甫一进门,黛玉住脚吩咐红绡等人,道:“就几步路,都不必跟着了。”说罢接着往前走,红绡等人则转进茶房。 在门外见着一个小子,却不见林海。那小子一身短打扮,背对着她站着,捧着一盆花,也不知要做什么。花枝高过他肩头,颜色和花朵在兰花里都是少见的,一朵朵,在枝头颤颤巍巍的,似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蝴蝶。黛玉猜度是蝴蝶兰,倒是合了那名 ------------ 54第五十四章 黛玉先时还没认出来,想着花房里什么时候添了人,也没人告诉她,教她莽莽撞撞跑进来。正想着是不是先回去,打发小子过来说一声。就觉着那人背影似有些熟,不由多看了一眼,越看越觉着熟。忽而想起来,可不是二哥林琰么? 见他没看见她,想着吓他一吓。当下轻手轻脚走过去,离着三步远的距离,方才停住脚,鼓了劲才要高声喊他,林琰却忽然转过身来。 没吓着林琰,她自个儿倒吓得一连后退了两步,堪堪站住。醒过神来,便知林琰早知她来了,见她一直没出声,猜出她的心思,就等着她过来呢。 黛玉醒过神来,不自省,反而埋怨林琰不该明知她来了故意吓唬她,道:“作什么吓唬人?”一面说一面解斗篷。 林珗把花盆放在就近的高几上,褪了手套,上前两步接过来搭在一旁的衣架子上。闻言,笑骂道:“你不起那个心,我能吓到你?” 黛玉红了脸,却拒不承认,道:“谁吓唬你?你自己个儿做错了事,倒埋怨我。” 林琰见她面红如血,恐怕她恼羞成怒,忙往自己身上揽错,道:“我的错,是我错了,我给妹妹陪不是,妹妹原谅则个。” 林琰一本正经的赔不是,黛玉又不好意思了,转过身看旁边的一株宋兰,呐呐道:“我也没怪你。”说罢转过话头,“爹呢?怎么不见?” “在里面呢,”林琰忍住笑,说罢,引着黛玉往西北角走去,一壁走一壁说:“那株垂笑叶子有些发黄,一直没治好,昨儿北静王给了个偏方。爹急得不得了,回来就要过来,我好说歹说才拦住没过来。估计是惦记了一晚上,今儿五更天就起身过来了。一直忙到现在,这会子还没好呢。” 黛玉笑道:“也亏得爹耐得烦,”又问:“中饭用了不曾?” 林琰道:“吃了,”说完,顿了顿,又说:“端进来吃的。” 说着话,已瞧见林海的身影,也是一身短打扮,两鬓斑白。只因浑身的气度,怎么瞧也不是个村夫,倒有些田舍翁的淡然。似一块古玉,沁了土色,正是这瑕疵,才让人觉着可以亲近。 “爹。”黛玉喊了一声,忙上前拜见。 黛玉这几年大了,也因开始学管家、女红和厨艺等,出二门都少。林海又常年住在外院,嫡亲的父女,见面也不多。 “快起来,”林海说着,仔细打量了黛玉一回,微微颔首,道:“下午没有功课?” 原来贾敏在时,夫妻两个就对儿子严,对女儿却极尽宠爱。是以黛玉根本不怕他,若问话的对象是林珗或者林琰,没有做完功课就到处逛,早吓白了脸。黛玉却脸不红心不跳,还一脸的笑,道:“宋妈妈病了,这几天都没进来,只留了功课,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林海点点头,却是一点也没怀疑,道:“这几天变天,出门就多穿两件衣裳,仔细冻着了。”说到这里,就问:“跟着你的人呢?”一面说,一面放下手里的伙计,摘下手套,说:“过去坐会子。” 黛玉就去接林海手里的手套,道:“我打发她们去茶房煮杏仁茶了,她们都进来,只怕转都转不开,别帮不上,这里磕一下,哪里撞一下,爹又要心疼了。” 林海收回手,说:“你别管,都是泥,我总是脏了手的。”林琰伸手,林海就给了,笑看着他,一手虚点着林黛玉,说:“看把她兴头的。” “还不是您惯出来的,”林琰装出一张苦脸,向黛玉轻声说道:“女儿拿不得,儿子就拿得?果然女儿才是亲生的,我和大哥是拣的。” 黛玉知道他是说笑,抿着嘴儿笑。林海听见了,回头笑骂道:“没大没小,连你老子也敢编排?”又觑了他一眼,回过头去,道:“你不拿,难道还要我拿着?那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花房中央筑了一个小亭子,三个人才进去坐下,青鸟端着一个葵花式的填金茶盘找过来,当中放着三个绿瓷小碗。黛玉忙起身,亲自端给林海和林琰。 林琰打小就不爱吃甜的,即便打小就开始吃杏仁茶,仍是一样喜欢不起来。拿着勺子搅了半日,就是不吃,看着黛玉一碗见了底,忙把自己的推过去,道:“二哥这碗也给你。” 黛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青鸟煮得有多的,一会子饿了再吃。” 林琰的手就动不了了,讪讪道:“我以为没有了。” 林海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斥道:“有得你吃,还挑三拣四的。”黛玉忙低下头。 林琰苦着脸,仍又拿回来,拿勺子搅和几下,端起挨着碗沿一气吃了。看得林海又好气又好笑,别人不知,他心里最疼的其实是这个幼子。三个孩子中,幼子最像贾敏,眉眼像,脾性也像,吃到不爱吃的东西后的表情尤其像。不由就想起亡妻,心里就柔软起来,笑道:“就那么不爱吃?” 林琰哪敢说不爱吃,贾敏也不爱吃,却怕他们兄妹偏食,一样陪着他们吃,还装出一副吃到天下美味的样子。忙摇头,道:“没有,我就是见黛儿爱吃,特意留给她的。”林海就笑,也不揭穿。 林琰想到贾敏,即使过去那么久了,心里还是恨疼,又恐林海看出来,向黛玉说:“你来得巧,你不是说蝴蝶兰开了就使人和你说一声么,今儿早晨刚开,我带你过去瞧。”又与林海说:“爹,你歇会子,等着我回来帮您。” 林海怎么没看出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贾敏,但他早就想开了,他得活着,连贾敏那一份活着,还得活得高高兴兴的,替她看着几个孩子成家立业。摆了摆手,道:“去罢,要是喜欢,就搬回去摆。” 兄妹两个看了一回蝴蝶兰就回来,林海却已经去忙了,就过去替林海打下手。林海仍旧不许黛玉动手,打发她去给哪几株花浇水,完了又让给哪几株花剪病叶病枝。 忙起来不知天日,眼睛酸胀停下歇的时候,才觉天暗了。红绡带着几个小丫鬟点了灯笼进来,与黛玉说:“外面正下雪珠子,又起了风,冷得很,不然姑娘先回去,明儿得了空再来?” 恰林海看不见了,听见雪珠子打在玻璃上“叮咚”作响,猜度是下雪了,打发林琰过来送她。正听见红绡的话,就说:“我送你,趁着这会子看得见,再天黑了路也不好走。” 黛玉想着留下来帮不上忙,还让父兄担心,遂应了。一边褪手套,一边说:“我去和爹说一声。” 林琰道:“别去了,正是爹看外面下雪了,叫我来送你,不教你过去呢。”又说:“这边到处都是盆,你也不熟,万一不仔细碰到,砸到哪里怎么是好。” 听言,黛玉反而越发担心,林海虽熟悉花房,到底上了年纪,道:“天也不早了,还是叫了爹一起走罢。” 经黛玉一提醒,林琰也想到了,正要答应,就听见林海的声音响起,说:“教你哥哥送你回去,我一会子也回了。” 黛玉待要劝,林海摆了摆手,催促道:“去罢,”又交代林琰,“仔细送你妹妹回去。” 见林海打定了主意,两人也不好狠劝,加之林琰说:“不打紧,我送你回去了就来。”黛玉想着她先走也无碍,就说:“有丫头们呢,二哥就别送了,横竖在家里,怕什么。” 林琰不理会她,挑了灯就往外走,示意红绡扶着黛玉跟上,一壁走,一壁说:“这样的天,不说爹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黛玉只得跟上,却推开红绡,要她挑灯,扭头吩咐那几个小丫鬟,道:“多点几盏灯,记得把窗户开半扇。” 出来又和林琰说:“二哥劝着爹些儿,得空儿多歇着,若忙不过来,叫小子们帮着做些。” 林琰应了个是,复又笑道:“哪里有那么多心要操,你放心,我都记着呢,瞅着有机会就说。” 黛玉被他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 林琰说着,倒想起一事来,笑道:“倒忘了件事,”不等黛玉开口问,就说:“花忘了拿。” 黛玉就说:“忘了就忘了,你不提起来,我都忘了。” 林琰道:“今儿又是风又是雪,也不合适,只怕搬出来那花就残了。等哪一日天气好,我在就亲自给你送进去,我若不在,就打发个小幺儿给你送过去。” “好。” 送到二门上,香橙就领着四个小丫鬟迎上来。林琰见人多,两个大丫鬟也都是妥当的,遂放心回去。 分派了六个小丫鬟,香橙自挑了一盏灯走到黛玉旁边。红绡想着一会子就要吃晚饭了,天变成这个样子,想来老太太必定打发人往萱草堂传话去了,但依黛玉的性子,必定还是要去的。这些毕竟是她心里的想法,不是黛玉的,做不得真。遂向黛玉讨主意,道:“要不要打发个人去老太太那里说一声?” 黛玉摆手道:“不必,”又说:“我们去老太太那里,娴姐姐只怕也回来了,正好听她说说,有什么新闻。” ------------ 55第五十五章 卢慧娴也是才回来,正和老太太说话。先说了许家的热闹,后说陈四太太的穿着和行事为人,再而说陈家的两位姑娘,完了又说:“北静王太妃十分喜欢陈七姑娘,一直带在身边,我瞧着,似想留在身边。” 北静郡王今年十五,却还未曾定亲。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眉头皱起来。半响,才重又舒展开来,笑道:“哪家嫁女儿不多看几家?在我们眼里,琰儿自然是千好万好,别人看来就未必如此。反过来说,陈家看他们家的姑娘自然也是万中无一。我们不也看了好几家,唯恐人家姑娘哪里不好委屈了琰儿。北静郡王乃人中龙凤,琰儿如何比得上?若太妃果真有意,陈家自然是愿意的,那也只怪琰儿没那个福分,娶不了他们家姑娘。” 正因为是自家人,才要踩着说,越是外人,才越要捧着说。其实,老太太心里觉着林琰比水溶好。 虽则自己心中劝自己,陈家姑娘也许没那么好,但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卢慧娴正不知怎么接话,就听外面婆子说:“姑娘来了。” 又是几声,接着门帘响动,黛玉穿着大红羽缎斗篷进来。 看见黛玉,老太太才打心眼里高兴,见她戴着雪帽,就问:“外面下雪呢?”又命念珠,道:“快倒热茶来。” 黛玉道:“才下了一会子雪珠子。”木鱼上来伺候她解斗篷,黛玉就把手炉递给红绡。 卢慧娴道:“我回来的时候还没下呢,怎么一会子就下下来了?”又说:“怪道天黑了,我还说是天黑得早。” 老太太要黛玉坐在身侧,伸过来要摸她的手,嗔怪道:“看着下雪了怎么还过来?” 黛玉笑嘻嘻地把手塞进老太太手心里,道:“一点也不冷。” 小孩子火气大,黛玉这些年身体也养好了。年纪大的人刚好相反,越冷时就越冷。黛玉的手自然比老太太的暖和,况且,也是孩子们的孝心,老太太就不好再说责怪的话,道:“天不好,就少做针线,也别看书,仔细抠坏了眼睛。” 闻言,黛玉笑起来,说:“我下午没做,二哥说爹春上得的那盆蝴蝶兰这几日必开,我去花房里看花了。” 老太太听了也是笑,道:“这是从外面才进来?” 黛玉点头,道:“进来就直接过来了,我去得巧,今儿才开,等明儿天好了,教二哥搬进来给您瞧瞧,您肯定喜欢。” “哦?”老太太心中一动,看了一眼卢慧娴,又不动声色的转回来,仍和黛玉说笑,道:“那感情好,我也饱一饱眼福,瞧瞧这稀罕物。” 老太太忙命传饭,道:“明儿下雪你们就别过来了。” 黛玉说:“才进来,在门外就闻到一股冷香,进来一瞧,果然是那株腊梅开了,明儿下了雪,正好赏梅。不如请上三婶和珺姐姐过来,咱们自个儿乐一日。” 卢慧娴在娘家时也是个好玩的,就十分愿意,觑着老太太的面色,试着说:“明儿一早,我打发人笼上地炕。庄子里送过来的菜肉,也串上一些,咱们围着炉子烧着配酒吃,保管冷不着。” 老太太就笑起来,道:“你们姑嫂一条心,又来问我做什么?你们安排得舒服,我就过去逛会子,若是不好,我就不去,横竖我也不吃亏。”说得屋里人都笑起来。 饭毕,老太太就道了乏,大家就散了。 卢慧娴忖度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请卢慧姗来家里赏花。当然,赏花是其次,主要是探一探陈家的意思。若陈家果然有和北静王府结亲的心思,他们就丢开再不提,也省得陈家难做。 卢慧娴想着,不免就多问了几句。 黛玉立时会过来,问道:“娴姐姐是要请人赏花?” 卢慧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我想着再往下就是腊月,只怕都不得闲,正好今儿听到这稀罕物开了花,我就想把我妈和大姐请来家里顽一日,就是不知道她们得不得空。” 黛玉一听有卢慧姗,心里就有些明白了,笑道:“若是请别个,只怕难;若是请亲家太太和姨奶奶,大哥偷也要偷几盆进来。” 卢慧娴知道她聪慧,已经明白其中关节,不禁好笑;然说道林珗,又忍不住面上发烫。 前面就是岔道,两个人便分开走。 晚来又添了雪,风也越发的大,灯笼上的挑子在风中乱舞,串着的珠子打在玻璃壁上,“叮咚”作响。许是心情好,也不觉吵闹,竟还有几分悦耳。 香橙两只手塞在袖套中,手里拿着的灯笼斜到了路外边。忽而问黛玉,道:“二爷的好事近了吧?” 黛玉和红绡俱是一愣,随即笑起来,从来不想事的香橙竟也会想事了。 果然,过没几日,卢慧娴就着手安排赏花事宜,没请别人,只请了卢太太和卢慧姗。 倒是想去花房里,只是花房建在林海的书房那边,多有不便。遂只搬了几盆,除蝴蝶兰,再就是几盆应季的兰花,有常见的,也有难得一见的珍品。 因只请了她们母女二人,人少,就未请戏班子,只请了几个女先儿,凑个趣罢了。 黛玉和林珺只过来请了个安,就避到原先张凤娥的屋子里去了。 也打发了个女先儿过来给她们取乐,只是两个都不大爱听。只是白坐着也无事,林珺就说:“近来可又添了什么新书?” 那女先儿回说:“有①38看書网的是断案的事,也不知姑娘们爱不爱听。” 林珺和黛玉这才有了些兴致,道:“你先说大概,若是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说的乃是残唐时,八府巡按狄大人经过金陵城外时,途径一个小树林子,走了一刻钟也没有走出去。底下人说是鬼打墙,狄大人却不信,吩咐人往里去瞧,看有没有坟。所有人都不信,结果往里走,就走进去了,果然有一个坟。狄大人便知,这人死前必定是受了冤。便在坟前上了一炷香,说:‘我已知道,你放心,我既然知道了,就必定还你一个清白。’果然,狄大人说了这话,就好走了。狄大人暗暗着人打听,原来那坟里埋的是一个乡绅的公子,姓金,叫作金歌。死了有二十几年了,犯了事,受不住刑死的。狄大人便知其中必有冤情,明察暗访,好容易才知缘故。原来这金公子祖上也曾做个官,出了几个进士,与本地另一王姓乡绅是世交,那王家只一个女孩儿,” 听到这里,林珺和黛玉都已明了。林珺凑到黛玉耳边,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原还说有些新意,原来还是些才子佳人的事儿,最没趣儿。”黛玉觑了她一眼,没说话。 “生得是花容月貌,又琴棋书画痒痒精通,闺名就唤作王熙凤。” 说到这里,几个丫头笑将起来。因黛玉和林珺都没说什么,丫头们就也不说,只是笑。那女先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若说是不好,黛玉和林珺倒似听得津津有味。 她常在大户人家走动,见的仗势也多,见主子们不说话,就只当不知道,接着自己的讲。 “那一日出去上香,不想遇见金陵太守的公子。那秦公子一眼看见王小姐就爱上了,立刻打发人来求亲。王夫人看着秦公子家里有权有势,就有些心动,想退了金家的亲事。金老爷却是个认死理的人,想着已经定了亲,怎么好退亲,死活不肯退。如此,王夫人反而越发一心想退。金老爷不知怎么知道亲家求亲的事,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子人家儿?’王夫人不依这个话,就打起官司来。王夫人想起常上香的莲花庵里的老姑子说的话,就托了她,许了三千银子,找到当时长安某国公府的当家奶奶,反告金家欲毁亲坏她女儿的名声,金家自然喊冤。衙门里得了好处,哪里管那么多,把金公子拉到衙门里就是一顿打。那金公子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还没抬下去堂去就没了气。王夫人贪势,偏生了个重情重义的女儿。王小姐想着既许了金公子,便生是金公子的人,死是金公子的鬼,见父母又要把她许给秦家,竟一根绳子吊死了。” 香橙第一个忍不住,接着说:“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狄大人明察秋毫,很快案子大白于天下,然后梦里求了阎罗王,教他们两个重新托生到两个好人家,再做夫妻。” 女先儿笑道:“姑娘原来听过这回书?” 水晶道:“我们跟在姑娘们身边,听得多了,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 女先儿道:“原来姑娘们都知道了。” 香橙道:“其实这些书就是一个套子。” 女先儿道:“姑娘们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 林珺就问黛玉,道:“怎么样?” 黛玉道:“我随意,看你怎么想?” 林珺遂道:“那罢了,你去前头罢,看老太太爱不爱听。”便示意露珠递了个荷包进去,又命一个小丫头领着过 ------------ 56第五十六章 等人去了,两个便往暖阁里说话,桌上的茶果点心散给小丫头们吃了。 两个赶围棋,林珺一连输了两局,便不大耐烦,掷了棋子儿说要打络子。 黛玉早瞧着她今日心中不自在,便凡事都顺着她,就问:“预备什么用的?” 林珺也是一时兴起,哪里有计较,心中又烦闷,一时哪里想得到,顿了顿,道:“一时也想不起来,不拘什么,随意打几个罢,今日用不着,明儿总用得着。” 听言,露珠心里略琢磨了一回,就有了主意,出去找念珠要了几色丝线回来,两个果真一心一意打起络子来。倒是念珠不放心,抽了个空特意过来。在外面透过窗子见她们姊妹虽是并排坐着,却只顾低着头打络子,连句话也不说,就猜度二人是不是拌嘴了。 见露珠回头,忙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门。露珠忙轻手轻脚出来,甫一出门,就被念珠拉到一旁。 露珠只当是有什么事要她做,忙问:“姐姐过来有什么事?” 念珠往暖阁瞧了一眼,道:“屋里怎么了?” 露珠一时没会过来,只道:“没怎么呀,”说着忽想起来,笑道:“她们两个都不爱听书,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来要打络子。你说今儿好容易顽一天,怎么又歇不住。” 念珠只当她是得了林珺的话,不许教老太太知道,便拣好的说。顿时落下脸,道:“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拌嘴了?” 露珠这才有些明白,念珠只怕是误会了,不禁好笑,又无奈,却也不敢教念珠着急。忙敛了笑,正色道:“姐姐不必担心,我们姑娘和大姑娘好好的,就是我们姑娘忽然想打络子,偏大姑娘也顺着我们姑娘。实在是没什么,两个人好好的。” 念珠半信半疑,但从露珠面上也看不出她说谎,暂且就信了,“是我想多了,没拌嘴就好。我前头还有事,就先过去了,若要什么就来找我。”露珠答应着送她出了月洞门方才进去。 才进门,顶头林珺就问她,道:“念珠姐姐找你说什么呢?” 露珠就笑着说了一遍,末了嗔怪道:“往日在家里,太太要姑娘打两根络子姑娘还不做,偏今儿亲家太太姨奶奶来了,大家玩笑你又要做,不怪念珠姐姐要担心。” 听言,林珺怪不好意思的,又不好承认,便说露珠,道:“看把你狂的。”低头再看自个儿打的络子,歪七八扭的,自己都看不过去。丢下手,冲一旁伺候的小丫头,道:“绞了。” 黛玉探身一瞧,忽而拿帕子掩着嘴,笑道:“绞了做什么,仔细给你们姑娘存起来好做嫁妆。”说着,忽而想起林珺也要许人家了,又替她欢喜又有些伤感。 林珺顿时红了脸,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一面说,一面起身去按黛玉。 林珺和蒋文的亲事,是赵太太与妹妹早就说好了。现在两个人也到了年纪,赵太太也满意蒋文,蒋太太也欢喜林珺,若是不出错,蒋家该在明年来提亲。 卢太太和卢慧姗走后,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黛玉猜度林琰的亲事该是有着落了。 老太太这里正想着来年请谁做媒人,忽而崔家送喜帖来,却是崔嘉怡腊月初六出阁。 卢慧娴心道:“还没到日子呀。”,面上却半点不显,笑着与那送帖子的妈妈说:“二妹妹出阁,这样打的喜事,我们定是要去的,老太太只怕是喜欢坏了。” 那妈妈也知两家亲近,知道她们心里有疑,只是不好问,家里太太奶奶们也交代了,迟早也要知道,并不必瞒着,遂道:“怎么不喜欢?日子也是我们老太太订下的。” 听言,老太太和卢慧娴就明了了,崔老太太只怕是不行了。尤其是老太太,心里颇不是滋味。 卢慧娴仔细问了崔老太太的身体和饮食起居,倒是都如常。不过崔老太太也是八十多的人了,即便没病没痛,那一日没了也属常情。 崔老太太是在崔嘉怡回门后的第二天没的。 转眼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因新年的喜气,总算是冲淡了阴霾。 旧年里,秦可卿没了,她又是个会行事的,家中上至老太太,下至仆妇丫鬟,都喜欢她,年纪轻轻的没了,阖家都跟着伤心,恰又出了一件喜事,才算是缓过来。 原来圣上素来孝顺,念着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父母兄弟姊妹皆不得相见,遂准椒房眷属入宫请侯看视。太上皇和皇太后大喜,更大开方便之恩,又下旨意,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 此旨一下,谁家不肯?便是家中没有合适之地可作省亲别墅,也要使钱造一所;便是已然有了,却又唯恐轻慢了贵人,或是另选址重造,或是选合适之处改造。 宁荣二府自然也不例外,也忙忙地请了人勘察两府之地,随即又是请人画图、又是破土动工及各处树木花石摆设等,不可一一尽述,家中人等,忙的不忙的,谁不整日只为此事欣喜? 及至年下,省亲别墅修盖好,贾政又题本上奏,准了正月十五上元之日省亲。 因忙着这一桩事,一家子连年也不曾好过。初二那一日,黛玉跟着林珗林琰两个过来拜年,满耳里听得的,也尽是尊贵、荣耀等词。 不说十五那一日,大观园里如何的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元春归来,排场如何,亲人相见,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单说十五过后,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都要收拾,荣宁二府中人,已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王熙凤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挣扎着和无事人一般。 才收拾利落,又是薛宝钗的生日,原是贾母早应了,要给她过生日。因此,还未歇下脚来,就又忙这一桩事。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只是薛宝钗还未定亲,不好大办,但看着贾母喜欢,又是亲戚,与家中姑娘们不同,自然不可太简便。 贾母正是高兴的时候,便打发人去接林黛玉林珺:“今年咱们没过好年,林丫头来也没玩好,整好,趁着宝丫头的好日子,把她们姊妹接过来,好生顽一日。” 贾母打发来的人到底没接到林黛玉和林珺,因为林海染了风寒,林黛玉得侍疾,只打发回来的人带了一件旧日家里做的针线,以作生辰之仪。 王熙凤忙又备了药材,贾琏亲自上门探望。 一家子正高兴,不至于为这件事没了兴致。 宝玉是个爱新鲜的,早听说出了新书,耐不得烦听戏。偏薛宝钗王熙凤等人为迎合贾母,点的也是热闹的戏曲,更是耐不住,因说:“只好点这些戏。”又说:“听说今日出了新书,比从前那些套路不同,竟都喜欢,想必有不凡之处。咱们不如把人叫到隔壁去,我过去问一问,看她们会不会说。” 薛宝钗如何看不出他心里怎么想的,笑道:“罢了,总归是那些套路,新又能新到哪里去,你若是爱听,就叫了人进来说给你听,我倒不爱那些,还是陪老太太听戏。” 宝玉讪讪笑道:“若说得好,我打发丫头来请你们。”宝钗摆了摆手。 一时丫鬟回说人已经来了,宝玉便起身告贾母,仍把方才与宝钗的话又说了一遍。 贾母笑道:“去罢,若果然好,就叫过来,大家都听听。”宝玉便起身,王熙凤也跟着过去看顾。 两个女先儿已经在屋里候着,贾宝玉让了王熙凤,一面坐一面吩咐人搬两个杌子在那边,命她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道:“《狄公断案》可会?” 女先儿忙说:“会,现在都爱听,若哪个不会,就没有吃饭的地方了。”说笑着就要说。 王熙凤摆了摆手,道:“不忙,你先说个大概我听一听,若果然好,老祖宗也要听呢。” 女先儿笑道:“若能得老祖宗的喜欢,那也是我们的造化,”说罢,便缓缓讲来,“……狄公好生了得,不过半月,便把这一桩几十年的案子审了个一清二白。这尚还没什么,最教人敬服的是,狄大人公正廉明,凭他是哪个,犯了事儿,半点不容情,想那国公府的奶奶,何等的金尊玉贵,也一样传到公堂上,该是什么罪,立时就发下来。” 别人听了犹可,独王熙凤心中惊疑不定,若不是知道云光不敢透漏出去,她都要怀疑说的就是她。 待听到后面“传到公堂”等语,竟惶惶害怕,脸都白了。一时醒悟过来,暗想:“书文里说的如何当了真,想是赶了巧。不说她们这样的门第,她舅舅是今上得用的人,便为这宫里的娘娘,为着五皇子,便是长安县的事闹出来,谁还敢真拿她。”虽则这样想,但到底心里还是怕着了,再遇着这样事儿,总要犹豫犹豫。 ------------ 57第五十七章 开了年,陈四太太就领着侄女儿们家去了。 过了上元,老太太就张罗着请做媒人,好选日子往陈家求亲。陈家清贵,林海贵给少师,这人选自然不能马虎,既要配得上陈家的清流之风,又要身份够得上。算起来,崔太太最合适。 想到崔老太太,老太太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回,因着赵太太和卢慧娴在,也不敢露出来。 赵太太又提了许太太,两家的亲事原也是因许二奶奶陈氏而起,许太太与两家都熟,也是极好的人选。 老太太就点了头,赵太太和卢慧娴择日往许府去说,哪想,赵太太才开口,许太太就笑着说:“原来是这个事,你们放心,北静王太妃早说了,定要做这个保山。” 赵太太和卢慧娴都愣了一下,赵太太笑道:“怎么好劳动她老人家?”又说:“若有她老人家做保山,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听许太太话里的意思,是北静王太妃自个儿要保这个媒,不管喜欢不喜欢,总是人家一番心意,怎么也不好拒绝。再说,北静王太妃身份贵重,又是喜事,何苦冲了霉头。 从许家回来,两人往老太太处,告老太太知道,就往北静王府递了帖子。 因北静王太妃身份高,辈分也在哪里放着。赵太太辈分够,但身份上不够,卢慧娴又是个晚辈,若仍由她们两个上门,实在是不像。次日,便是老太太领着卢慧娴上门拜见。 两家不在一地,这做媒也不是要媒人两边跑,不过是打发婆子管事两边走动,北静王太妃只在中间传个话。因为隔得远,一来一回都要时间,忙忙碌碌,就到了七月,两家在商议迎娶的日期。陈家也知道林琰年纪大了,林家着急,也没有为难。林家也体谅陈家,毕竟是嫁女,女方总要矜持些,方才显得女孩儿矜贵,就订了第二年三月的日子。 陈家给了回信,也是满意林家的识情识趣,自是应了。一家人都高兴,老太太甚至等不及拉着赵太太和卢慧娴商议起酒席的菜式。 忽而,芙蓉跑进来说:“才喜来托了二门上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教收拾几件衣裳,大爷立等着要。” 赵太太笑道:“这孩子,说话没头没尾的,呼喇喇的要衣裳做什么?知道作什么用,你们奶奶也好收拾。” 芙蓉忙道:“我也问了,喜来也不知道,一个小公公出来,说了就跑了,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听言,老太太赵太太和卢慧娴都是心里“咯噔”一响,宫里传出来的信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罢,三个人登时白了脸。 卢慧娴心里害怕,都不会说话了。老太太稳了稳心神,向卢慧娴说:“别着慌,宫里还有你们老爷呢,出不了事,你先回去收拾衣裳。” 就是着急,一时也找不到人问,卢慧娴只得压下担心,答应着扶了香螺的手走了。 卢慧娴甫一出门,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了,赵太太也知道老太太担心林海父子,但这会子也不好劝解,到底是不是出了事还说不清,她这一劝解,倒像是已经出了事儿,便说:“他们小孩子家家的,一个个猴儿似的,话听一半就往家里,叫人跟着白担心,不然教个老年持重的去问问,看到底是怎么个事,我们心里也有数。” 老太太忙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就吩咐念珠,道:“你往大奶奶那里去一趟。”念珠答应着去了。 念珠是和香螺一起过来的,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老太太着急,没瞧见。倒是赵太太看得分明,知道是好事,笑道:“你怎么来了?你们奶奶不忙?” 被赵太太这句话打断,老太太这才主意到念珠和香螺的脸色,也松了一口气。见她行礼,就说道:“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个,赶紧的,这不是成心叫我老婆子着急么。” 香螺道:“才张叔回来了,说是今儿早朝时,圣上钦点了大爷赈灾,立时就要走,怕是不能回来。这一回去的不知一个大人,老爷料着小公公们忙不过来,怕是说得不清不楚的,吓着老太太,就先打发张叔回来说一声,请老太太放心。” “这是好事,”老太太就笑起来,说:“这珗儿到底还是年轻,想事就没有他老子全面,他就想不到这么细致。”又叹息,“这才好了几年。” 赵太太忙朝两边使了个眼色,劝慰道:“总会越来越好的。”念珠忙和香螺等人招呼小丫头出去。 老太太这时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大妥当,又转口说:“这话很是。” 林珗果然没有回来,下午就直接走了。 昨儿先生留了功课,今儿不用去书房,只许明儿教一副画即可。清凉的早上,却有些闷。林黛玉和林珺不得不改变主意,引着丫鬟来了落英亭。桌上早已铺好了纸,墨也得了。一旁只置了一张小条几,上面摆满了小碟子并各色颜料。她们二人却往亭子边的塌板上一坐,就不起身。开始两个还说那一处景色好,如何取景,哪一样该显,哪一样该隐,说着说着,话题就换了,先还是说诗词,及至后来,已说到荷叶饭,两人便商量上那一片的荷叶好,计算着画好了画就去摘些,中午好做饭。两个正说呢,芙蓉找来,说:“琏二奶奶来了,奶奶请姑娘们去前面见客。” 林珺随口问道:“昨儿怎么没听娴姐姐说?”话一说完就后悔了,恐怕黛玉脸上不好看,又开解道:“是了,昨儿大哥哥出行,娴姐姐忙成那样,连饭也顾不上,哪里还想得起来,只怕连她自个儿也忘了。” 黛玉倒不在意,亲戚中间,也有个内外亲疏。于黛玉来说,林家是内,贾府是外,林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自然亲近些儿,王熙凤不过是半道认识的,自然疏远些儿,便说:“怕是的。” 昨儿林珗奉旨赈灾,虽不是钦差,却负着督促职责,可见圣心。林珗尚未出京,便有好些人家打发人送了礼来,作为外祖家,荣国府自然也不例外。 林海没收礼,也没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着人领到了户部,以充作赈灾之资。林海也没领这份功,谁家送来的,就着哪一家的家人送去,自然算作哪家的。便是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丝儿不是来。 昨儿贾琏来过,今儿王熙凤又来,却不知是为了哪一桩。 两个一壁走,一壁说:“留几个人在这看着,别教鸟进来了,我们一会子还回来。” 送走王熙凤,林黛玉就问卢慧娴,道:“琏二哥和琏二嫂子也是有意思,今儿这个来,明儿那个来,有什么事不能一回说清楚。” 卢慧娴在她身上拍了一下,嗔道:“没得礼数,我可没教你这样待客。亲戚之间,原该多走动,不走再亲的都不亲了。” 林黛玉就笑着陪了个不是,便笑着挽着她的胳膊,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管着一大家子的事,一时走开,管事娘子就能追过去,哪里有时间出来逛。她过来,定然有事,说出来我们也听听。” 卢慧娴就点了一下林黛玉的额头,向林珺说:“人家才还说她稳重知礼,这人还没出大门,就现了形。” 昨儿早朝上的事,赵太太听林洋说了几句,又在林珺面上说了几句。王熙凤来是为了何事,林珺猜着两分。虽说卢慧娴和林黛玉不把她当外人,但荣府的事毕竟是家事,她却不好听得。笑着也嘲笑了黛玉几句,方说:“琅儿今儿中午不在家吃饭,她一个怪无趣了,我说了回去陪她,就不闹你们了。下午我就不过去你那边,你也别过来,直接去落英亭。”后面的话自然是和林黛玉说的。 听言,林黛玉就问红绡时辰,红绡自袖袋中掏出怀表瞧了一眼,说了。林黛玉听了十分诧异,道:“都这个时辰了,幸得今天没有课,不然又得多写一百篇字。不过,宋妈妈只怕要唠叨了。”又说:“咱们一个上午,竟一事无成,下午可再不能够了。我心里已经有了,你呢?”说的是画。 林珺道:“我也得了。”又说了几句就散了。 林珗去赈灾,老太太便开始吃斋。已放了话,让各自自个儿吃。卢慧娴就留了黛玉和她吃。 林飞到了时辰就要用饭,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吃饱了就闹瞌睡。卢慧娴哄着林飞睡了,姑嫂两个方才坐下来吃饭。 饭毕,卢慧娴送黛玉回去,两个一壁走,一壁说王熙凤来的目的。 卢慧娴道:“你不问,我也要和你说,咱们两个商量商量,也好拿个章程。琏二嫂子今儿过来,是想咱家借银子。该说,谁家都有个不凑手的时候,亲戚里道间,接着周转周转,也是常有的事儿。旧年里,二舅舅亲自来找你大哥,说要借二万银子周转。老爷和大爷二话没说,立时就拿了银子送过去。只是这一回,数目太大,我拿不了主意。” ------------ 58第五十八章 林黛玉立时就明白了,家里的账目她也是知道的,不说百万,一二十万的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卢慧娴在意的不是钱多钱少,而是这银子拿出去了,收不收得回是一回事,只怕人家见他们手松,就三天两头来打饥荒,就凭他们如今的行事,头一次借的还没有还,就又开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她们家里,就这样艰难了。”林黛玉有些不敢相信,顿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道:“我虽去得不多,但冷眼看着他们家里的行事,个个只知享乐,却没一个进项,又凡事不肯将就,万事不肯俭省,只怕家里早空了。可看去年的样式,我还只当我看差了。”又叹:“都到这个地步了,又何苦摆那个排场。” 虽是如此说,黛玉心里却明白,元春处在这个位置,省亲是必然的事。 毕竟是外祖家,是生养了她的母亲的地方,那里还有贾母,林黛玉思念着贾敏,便不可自主地记挂贾府,对荣国府的现状,是又恨又怜。恨其不知本分,怜其要借钱维系生活。 贾府的不是,林珗说得,林黛玉也说得,她却说不得。听言,卢慧娴只苦笑,但不语。 林黛玉想了会子,也明白过来,园子已经造了,钱也借了,元妃也省过了,宝玉和三春等人更是已经住进去了,这些已经不可逆转,如今和往后才更要紧。这一细想,心里不免生疑,道:“是定了娘娘今年要省亲么?”除却这一桩,林黛玉是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需要用大宗的银子, 卢慧娴摇头,林黛玉还不知,她就把头天早朝的事儿拣有关的说了一些,又道:“如今虽说四海升平,但古语有言,未雨绸缪。边疆太平也就罢了,万一有事,国库里没有银子,如何是好?这是其一,再有,十涝九旱,这一季水灾过去,明年只怕有旱灾,总得有个准备。户部里只有欠条,也难怪圣上震怒。我们家尚好,一直在南边,这几年才进京,倒没借。许家和崔家都借了,好在不多,已经还上了,就是贾家,经年积下来,总有近二十万银子。旧年里,他们家里因省亲,往年存下来的都用在那一处了,手里自然紧些儿。” 家里不缺银子,又只她一个女孩儿,在银钱方面,从未短缺过,林黛玉却也未养成骄奢淫逸的性子。尤其是近两三年,跟着卢慧娴管家,又把那不知民间疾苦的天真去了,人也跟着稳重知事务了。 听得荣国府借了近二十万之多,也不免惊了一跳。庄户人家,一年花费不过二十多两银子。他们家人口不多,添上丫头小子们等上上下下,一年所费,也不过两千两。荣国府四代人同住,抛费自然多,便打一年五千银子,便是祖宗留下来的田庄铺子的收成不够,总不会差太多,何论哪里俭省一些也就够了。明知没有还的,也敢借,还借这么多,也不知倚仗的是什么。只怕是想着法不责众罢,林黛玉不禁黯然,叹道:“我那时候虽小,却还记得,有次娘和爹说:‘大哥二哥再不知上进,这个家到他们这一辈,只怕就到头了。’从前我还不明白,今儿倒是有些明白了。” 卢慧娴大吃一惊,夫妻私话时,林珗也说过这话。她惊叹于婆母的长远见识,也惊叹于丈夫的睿智,更多的,则是对林黛玉。林珗倒也罢了,毕竟是男儿,年纪长些,读的书多,又在外行走,见识自然不凡,但林黛玉不过闺阁弱质千金,竟也有此等见识,可见不凡,不由对这个小姑刮目相看。不再仅仅欣赏她的聪慧,更在于她的见识。 才来长安时,她也是不信的。开国以来,只他们一家一门两国公,何等恩宠。到今儿,不过行至第三代,贾元春又生育了五皇子,母凭子贵,恩宠不断。无论怎么看,不说权倾朝野,也该是乐享尊荣。接触得多了,反而信了。子孙不继,则家族不继,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贾府三代之中,已无出色人物,四代子孙竟还强些儿,却也只是强一些儿,都是些只知享乐之辈,已是后继无人。 卢慧娴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么说,反而往好了说,道:“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不过是欠了银子,还上也就罢了,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单单只看贾母生养了加敏的份上,贾府求上门来,林海就不能不管。帮忙是帮忙,他也不能任由人算计。贾府的底,他是清楚的,只借了五万。 不过,林海算着了他们能拿出多少,却没算着人心。他以为,为着宫里五皇子的体面,为着元春体面,贾府也不敢不赶紧凑了银子还上。却没料到,荣国府中,大房和二房各有各的私心,并不齐心。 修省亲别墅时,因向林海借了银子,存在甄家的银子就没动,有那四万银子,贾母出了三万私房,再加上林家的五万,只差八万。官中早就没有剩余的,贾母的意思是这八万银子由大房和二房均摊。 贾赦贪色,又爱个风雅,学人收藏古董,遇上心爱的,手上没有钱都要想法子弄来,手上自然没有余钱;邢夫人出身微末,又无所出,最看重金银。两人都是见识短浅气量狭小之辈,想着二房比他们急,便不愿出这个银子。 大房不愿意出,二房若是出,便要凑齐八万两,王夫人又岂肯便宜了大房。 大房打定了主意说没有银子,王夫人也不肯相让,这事就僵住了。一直推到九月,欠户部的银子仍旧没有还。 同月,甄家来人还户部的欠银。少不得要来见见贾母,捎了四个箱子托贾府代为保管。甄家的人没走几日,就传来消息,甄家就被抄了。 邢王二位夫人吓住了,谁也不敢推脱。邢夫人仍旧不肯尽全力,勉强送了五千银子,只道再没有了。因甄家的事,王夫人忙忙地筹了四万银子,但见邢夫人如此,她便不十分肯,将将拿出八千银子出来。如此,就还差六万七千两。此刻却也顾不得了,忙忙地打点贾琏,连同先前的银子,一并送到户部。指望圣上能看在五皇子看在老祖宗的面上,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放一放。 一直到十二月,果然没人催,就都放下心来,谁也不再提那六万七千银子。年上,贾赦贾政与林海吃酒时,林海无意中问了一句,这事才又被重新提起来。 贾赦是清楚的,贾政却一无所知,还与贾赦叹道:“如海如今与我们隔了心了。”他还以为林海是在催帐。 贾赦吃了酒,竟把这话当了真,立时就变了脸,厉声道:“他敢,外甥和外甥女还在呢。” 贾政这回也不知怎么的,难得关心了一回家务事。吃了醒酒汤,就命身边的人,道:“去瞧瞧琏儿在不在,就说我有事问他。” 一时贾琏过来,道:“老爷找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贾政指了椅子让他坐,丫鬟捧了茶来,才说:“琏儿,我问你,户部的银子可还了?条子拿回来了么?”贾琏自是实话实说。 甄家是什么人家,那可是太祖爷最信任的臣子,太上皇也是信任有加,六次南巡,就有四次是他们家接的驾,何等的荣宠。当今虽不像太祖和太上皇那般信任,到底如今太上皇尚在。借户部的银子,说白了还不是为了接驾借的,因还不了,如今不是一样抄了家。 贾政想着,后背心就冒汗。茶碗磕在高几上,“砰”地一声响,贾琏吓得双腿一弹,便立起来,就听贾政说道:“你们也太大胆了,当日我怎么说的,家里再难,就是不过这个年,总要先把户部的银子还了,真个闹出事来,祖宗的脸面都丢净了。”说的是甄家的事,也算是皇上还顾着情面,只是抄家,不累及家人。虽说命保住了,几代人的脸面却丢了,尤其是失了圣心。 贾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也是为难。能借到的地方已经借了,老太太的私房都拿出来了,大太太二太太不肯拿,总不能叫王熙凤把嫁妆拿出来填补罢。进也是错,退也是错了,索性就实话实说。 贾政听着味就明白了,打发走贾琏,便回了荣禧堂。赵姨娘在屋里伺候,听见婆子们通报,忙揭了帘子。王夫人起身迎了迎,夫妻两个在临窗的炕上坐了,丫鬟斟了茶来,王夫人亲手接过捧给贾政,道:“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打发人送去的醒酒汤可吃了?” 贾政点头,摆手示意屋里的人出去,一面说:“妹夫前几日有些不大好,我们吃了饭就回了。”王夫人就问请了医生没等语。 赵姨娘领着丫鬟去了,王夫人看着帘子放下,方才转过脸来,道:“老爷……” 不等王夫人说完,贾政便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屋里还有多少银子,你清点一下,能凑多少是多少,无论如何,先把户部的银子还了。” ------------ 59第五十九章 王夫人心里一惊,忙问:“呼喇喇的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可是姑老爷……” 贾政连连摆手,拦住她的话,道:“先听我说完,你别自个儿唬自个儿,仔细传出去再唬着老太太。原是今儿席上,如海问了句。倒警醒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咱们家竟然还欠了那么多。”说到这里,贾政心头火起,这么长时间,王夫人竟一句也没和他说。随即,却又压下,耐心说道:“我想着,甄家都没能过去这个坎,早些还了,大家心安。” 王夫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也一直提着心,因为知道贾政的性子,才瞒着没说。听言,连连点头,道:“前儿琏儿媳妇来说,宫里的夏老爷要买房子,差了两千银子,想先借过去周转。私下里给了话,教都不用担心,若是手上银子不凑手,户部的银子暂且先放着。当日,琏儿去户部还银子,也没有话回来。我想着,只怕宫里也是知道的。既带了这个话出来,想必不要紧,这才……”顿了顿,才接着说:“这几年没有添进项,家里的花费却多了,也实在是为难。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出去当东西,传出去也不成个体统。” 贾政是个不知庶务的,心里就不大信,但王夫人说出当东西的话,他就不好再说。遂转了话头,道:“若是不够,我去问问舅老爷,”说着,就叹了一口气,“他们借的也不比我们少。”这是不做希望了。 京里京外,哪一家没冲户部借过银子使?王家只怕比他们家借得还要多。只是他们家又比自家强些儿,王子腾在当今还是太子时就投了过去,于今自是更上一层楼,该比他们家好过一些。 王夫人倒是不以为然,仍是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王家便是有钱,这个时候也不好往外借。何况数目又这么大,更不好借了。贾政失望而归,想了想,还是厚着脸皮往史家去了一趟,也是空手而归。 史鼎好心特意问了贾母,这事就进了贾母的耳朵。事情还没有解决,反而被贾母知道了。 也在这个时候,贾母这才知道。两个媳妇竟然在这个时候还都藏着私心,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指着贾赦贾政就骂,道:“我还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就是这样孝顺我的。” 贾赦贾政忙跪下,余者贾琏、贾宝玉并邢王二位夫人、李纨、王熙凤和三春都跪下,俱是请罪。 贾母只冲贾宝玉招手,道:“宝玉过来,”又向地下诸人冷笑道:“你们有什么罪?有罪的是我。” 贾赦贾政等人越发惶恐,贾宝玉犹豫了一下,跪行至贾母脚边,拖着贾母的手道:“想必是孙子惹了老祖宗生气,老祖宗或打或骂,只别生气,仔细伤了身子。” 贾母拉着他要他起来,一面嗔怪道:“和你有什么相干?赶紧起来,地上凉,仔细伤了骨头,这可不是顽的。” 贾宝玉只不起来,道:“老祖宗还是让老爷太太们起来罢,孙儿小,经得住,倒没什么,老爷太太都是有了春秋的人,怕是受不住。” 贾母气笑了,道:“你倒是孝顺。”说罢,便向李纨说:“天也不早了,你仔细送你妹妹们回去,宝玉也回去。” 很显然,贾母是要支开他们,显然是接下来说的事不合适他们知道。李纨忙应了,那面三春也都起身,宝玉此时也不敢违逆,也起了,向厅中众人请了晚安,这才走。 看着李纨带着他们姊妹出了门,贾母摆了摆手,叹道:“罢了,都起来罢。”又问:“这事你们是怎么个打算?” 众人都不说话,贾赦眼角瞄了一眼贾政。拿过尚有余温的茶,抿了一口,这才说道:“依儿子的主意,皇上未必不知道,想必也知道咱们家的情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下咱们家实在是拿不出银子,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不若缓上一缓,等过了年再说。” 贾赦的话,说白了,就是一个字――拖。同时,也间接地表明了他的心思,他并不愿意出这笔钱。 贾母冷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转过视线瞧着贾政,道:“你是怎么想的?” 贾政此刻仍想着甄家的事,心有余悸,道:“先不管皇上是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是的,咱们更应该早些还上,才对得起陛下这份爱惜之情。” 贾母这才点了点头,面露欣慰之色,道:“这才像个当家的老爷说的话,”说着,还看了贾赦一眼,“不管别人怎么做,咱们只管自家的事,还差多少,你们拿个章程出来。” 贾赦羞愧不已,却又不岔,做母亲的眼里什么时候看到他这个做长子的呢?好事没有自己,出了事就找上他了。 说到解决之法,贾政哪里有什么法子。他能想到的已经用过了,并没有结果,不然,哪里有今天的事?遂呐呐不能语。 自己的儿子,贾母又哪里不知道。心里也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效的法子,要的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态度。既然两个儿子都同意了,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管贾赦贾政,只问王熙凤,道:“官中还有多少银子?” 明着问的是官中的银子,其实问的是邢王二位夫人。但既点到王熙凤,王熙凤少不得回了,道:“只有不到一万。” 邢夫人偷偷瞧了一眼贾赦,得到贾赦的示意,才说:“媳妇那里还有些用不上的大家伙,不如先拿出去押些银子,怎么也能凑些儿。” 邢夫人虽未明说,但有心人一听,就知道指的是嫁妆。先别说能不能换多少银子。他们这样的门第,家里再难,也万没有说动用媳妇的嫁妆的事儿。说出去,好说不好听。 王夫人心里着实瞧不起邢夫人的行事,只有小门小户的才这样行事。却又不得不承认,邢夫人这招很有用。至少,贾母再不会再明着要本该大房出的那份银子。但这笔银子数目不小,她也确实拿不出来,这是其一;两家又没有分家,在户部借的银子,用的时候阖家都用了,大房也没有少用,怎么到了还钱的时候,却只有他们二房?这是其二。 思毕,王夫人说道:“不然,明儿我回去一趟,看我哥哥嫂子手上宽松不宽松?” 打量着她不知道么?贾母冷哼了一声,在晚辈面前,总要给她这个做婶子的留些体面,就没有挑明,道:“他们只怕借得也不少,负担不比我们家轻,你回去开了口,他们是借的好还是不借的好?倒让他们为难。” 王夫人点头道:“先时我没说这个话,也是虑到这一点。” 贾母叹道:“这事儿总不好就这么拖着,”顿了顿,视线转向王熙凤,“年过了你领着人把库房清点一下,看有哪些用不着的家伙什,先拿出去押些银子。”贾母说着,心里满是苦涩,当祖宗留下的东西,这是败家啊,可现时下又有什么法子。再看向贾赦贾政时,面色就露出几分沉痛,厉声道:“你们记着,但凡手上有了余钱,就去赎回来。”贾赦贾政齐声应了。 王熙凤犹豫了会子,这会子见贾母情形,方才大着胆子上前说:“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该不该讲。” 贾母还未发话,贾赦先说:“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该讲不该讲的,有什么话就说,万事都有老祖宗呢。” 王熙凤见贾母也点头,便说:“甄家上回进京……” 甄家已经被抄了家,这四只箱子也许是甄家将来的依靠。特意托付了贾家,也是对贾家的信任,也可说是身家性命的托付。此时,贾家却在打这些箱子的主意。甄家或许不得不吃这个暗亏,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倘或教别人知道了,谁还敢与他们家来往。 王熙凤还算知道羞耻,终究说不出口。但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哪里听不出来的。贾政的脸色立时就变了,贾母也立时放下脸,呵斥道:“混说什么?” 贾母看似严词责骂,实则色厉内荏。她并不是没有动心,但当着儿孙们的面,这个态必须要表。而且,不到万不得已,甄家的东西,能不动还是不动。 王熙凤立时跪下请罪,贾母摆了摆手,道:“也难为你了,你年纪轻,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为人的道理,以后多看看你太太,瞧着她们是怎样行事,万不可再起这种混账心思。”王熙凤应了个是。 贾母接着说:“我知道你的心,也是为了这个家。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说之前,先思量思量。” 再就是另一则,甄家送过来的东西,到底是个罪证,没人认出来还好,难保没有有心人,万一认出来的,只怕就是祸事了。 贾母这番话就有提点王熙凤的意思,她若能找到好的渠道,也不是不能动甄家的东西,但看王熙凤能不能领会。 ------------ 60第六十章 贾母所生气者,固然有因甄家的事而害怕,也未尝不是因儿子儿媳们把自己的话当了耳旁风缘故。她认同贾赦那番话,家里已经还了一部分,该表的态已经表了,剩下的也不到一半,她并不认为皇上真会抄了荣国府。便是不给他们家留体面,还有元春、有五皇子的体面在里面呢。她要在儿子儿媳们面前维护自己的地位,这话是贾赦说的,对也不对了。 那日之后,邢王二位夫人又各送了两千银子过来,自然不够还债,但她的脸面找回来了,也就不计较银子还没还。她不提,贾赦王夫人和邢夫人乐得没人提;贾政倒是忧心,但他惯不爱操心这些事务,想着有老母,必定出不了事故,没两天就忘到脑后头去了。他们都不说,王熙凤自然也不会没事去找没趣。大家都装糊涂,也就不了了之。 二月十九,林珗林琰兄弟两个便启程往四川去迎亲。 北静王太妃问新人来了安置在哪里,卢慧娴道:“我们家在东郊有个庄子,原是老爷为种兰花置的,也有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屋子不多,只有十来间,就怕委屈了弟妹。” 北静王太妃笑道:“哪有还没有拜堂就先进门的道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我们有个别院,离你们那个庄子不远,尚还宽敞,不知你们是个什么意思?” 林家的庄子虽说不宽敞,但通共只住几日,倒也不是不行。但北静王太妃却提了自家的别院,该是为陈氏长脸。 陈氏有体面,也就是他们家有体面,老太太笑道:“好是好,只是不知方不方便?” 北静王太妃道:“方便,方便,怎么不方便?”又道:“这也是我的私心,我一生就只这一个孽障,总想个女孩儿,只是没这个命。我就想着,从我们屋子里出去,也只当我嫁了一回女儿。”说到儿女,老太太不禁就想到夭折的儿子,不禁黯然。北静王太妃虽无女儿傍身,总还有个儿子在身边。 北静王太妃又问起林珺和林黛玉,“怎么不见她们姊妹?”又笑道:“想必是被我说得唬住了,恐怕我把你们家的孩子拐回家去了。” 老太太笑道:“瞧您说的,”一面吩咐念珠,“去请姑娘们过来见客,”又回过头说:“家里只她们两个女孩儿,家里娇惯得很,又没怎么出过门,见人腼腆,怕您见了笑话,就没叫她们出来。” 北静王太妃连连摆手,嗔道:“真真,真真……”一边摇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你们家的孩子见不得人,这满京城还有哪家的孩子能见人?”说着转向赵太太,“林太太素有贤名,京里谁人不知?我做姑娘那会子,我们太太就总爱拿我们姊妹和她比。我也是个要强的性子,虽说人人都说她好,我却不服她。每每遇上,总要与她比个高低,十次到有七八次是我赢。我还真当自己比她强,现在看看你们家的孩子,再看看我们家那一个,才算是服了。” 老太太先是笑,后就渐渐淡了,叹道:“她却没有您这样的福气。”是呀,再有贤名,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看不见儿子娶媳妇,看不见女儿嫁人,听不见孙儿喊祖母,可不就是福分太薄么? 虽是实话,未免有些责怪的意思在里头。 这也是话赶话,老太太话出口又有些不好意思,恐怕北静王太妃听了心里不痛快。才要开口,赵太太就指着卢慧娴,道:“你们瞧她,可习得她婆婆几分?” 北静王太妃果真仔细打量了卢慧娴一回,方才屈指比了个九,道:“我瞧着,有九分。” 林黛玉和林珺刚开始学双面绣,林黛玉绣的是谢灵运的《山居赋》,林珺绣的是《东山》。 林黛玉绣完了一根线,等着红绡给她穿针,就问林珺,道:“姨太太快到了罢?” 林珺也停了手,捏了捏脖子,道:“若是不出错,还有三天的路程。” 露珠端了茶进来,见林珺揉脖子,就说:“脖子酸罢?姑娘们起来转转,歇会子罢。”两个才要起身,念珠就来了。 姊妹两个和林飞林鸣兄弟过来,见了面,请安问好。北静王太妃喜之不尽,一把抱了林鸣,逗弄了一回,拉着林飞,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和林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方才在做什么。听了,夸赞道:“您老真真有福气,这些孙女重孙子,都这么好。我见了都舍不得,不知该怎么夸了,难怪不肯给我们瞧。” 早有人将见面礼打点送过来:金玉戒指各两个,腕香珠两串,银项圈两个,银锁两把。 四个忙拜谢,林鸣由他奶嬷嬷抱着行礼。 帘子放下,北静王太妃方才收回目光,笑问老太太道:“两个孩子几岁了?” 老太太看了北静王太妃一眼,道:“大的十六,小的十四了。” 又问八字,老太太度其意思,道:“珺丫头不用我操心,她妈已看好了人家。就只这个老幺,我总舍不得。门第高了怕婆家规矩大,门第低了的又恐怕委屈了她,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北静王太妃微微颔首,道:“那个孩子也招人疼,也难怪你舍不得,便是我见了她,也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 这一日,蒋家一家人到了,都在老太太屋里叙话,又有福建的人来。 来的是琉璃,她许给了柳家的一个管事,仍在内院当差,是张凤娥身边的管事娘子。 蒋太太不认识她,赵太太小声说给她听。得知是从前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姑奶奶身边的人,料想老太太有话要问,便起身要走。老太太也不留,笑着说:“你们老姊妹也四五年没见了,自去说话罢。到了这里,只当是自个儿家里,就不讲那些虚礼。” 蒋太太应了个是,又道:“这会子就辞了老太太,一会子就家去了,等家里安顿好了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连忙挽留,道:“这是怎么说,才来就要家去,可见是我们没有招呼好。” 蒋太太连连摆手,道:“老太太说这话,可是把我看成了外人。只是您家里正办喜事,我们在这里,又要收拾屋子,又安顿行李,又添了多少事,不若回去的好。”说着就笑,“虽说不住在一起,还是要常来打搅老太太的。再说,我还要向老太太讨一杯喜酒吃呢。” 老太太只是沉着脸,气道:“才还说得好好的,就在家里住下,转头又要回去。” 赵太太笑着撇开蒋太太的手,觑着她笑,道:“你别拉上我,我可没说这话,我和老太太一条心。既然到了家里,怎么也得住几天,等我们二爷的喜事过了再说。既要走,那就别再踏我们家的门槛。” 说得蒋太太是在无话可回,“那就叨扰老太太。” 老太太这才转怒为喜,笑道:“这才像话。”又向赵太太说:“你先和姨太太去安置,饭得了我使人去请你们。” 蒋太太笑道:“用不着老太太使人去,我是一定来的。”一副生怕错过的样子,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卢慧娴起身带老太太送蒋太太到穿堂,回转来刚到门前,听得老太太在问琉璃,“也该到日子了,你们奶奶生了没?” 琉璃道:“正要给老太太道喜呢,我们奶奶二月初二生了一个哥儿。” 小丫鬟打起帘子,卢慧娴笑着进去。一壁走,一壁说:“老太太可算是放心了罢。” 老太太笑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便又问起柳湘莲和大姐儿,琉璃一一细说,不可尽述。 又三日,林琰一行人就到了长安。 十七日,林琅去迎嫁妆。赵太太担心他年纪小惹了笑话,当着老太太的面却又不敢露出来。老太太心里也是担心,见赵太太如此,便说:“珗儿那时,琰儿也是这个年纪,我们也是担心,总想着他年纪小,经不起事,不也稳稳当当地回来了?吴亮、钟信都是稳妥人,你我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赵太太听出老太太话里的劝解之意,心稍定,点了点头,道:“前世欠了他们的,说了不管,临了又忍不住。” 蒋太太笑道:“我们家那个这门大了,稍走远点我就吃不下睡不着,他回来我才敢放心。”说到蒋文,老太太就问起来。 三春来了,林黛玉和林珺陪着在后面看戏。迎春越发的沉静,见了她和林珺,也不大说话,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一旁。林黛玉想着她在家里的处境,心里为她着急,却又无能为力。只好不看她,与探春林珺两个说话,道:“也不知怡姐姐来不来,我们一年没见了,也不知她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听外间婆子喊道:“俞大奶奶来了。” 林黛玉和林珺极高兴,立时就吩咐丫鬟,道:“去前面瞧瞧。” 香橙才出去,木鱼就过来请她们出去见客,“镇国侯府老夫人来了。” 林黛玉和林珺点了点头,却问崔嘉怡,道:“俞大奶奶是一个人来的?” 木鱼点头,笑道:“你们还是这么好,才俞大奶奶也问起你们呢。”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件喜事呢,俞大奶奶有喜了。” 林黛玉愣了一下,喜道:“果真?”说着转向林珺,道:“这是大喜事,咱们赶紧给她道喜去,只怕老太太也喜欢。” 老太太怕崔嘉怡劳累了,遂打发她们姊妹另寻别处说话。 赵太太到底放不下,打发了小丫鬟去二门上打听,一时小丫鬟进来说:“北静郡王、镇国侯和崔三爷还有几位也跟着去了。” 因了他们几个,就不止是家事了,赵太太不敢瞒着,立时就说了。北静王太妃和几位夫人都十分诧异,愣了一愣,方才笑道:“真是胡闹。” 姬老太太倒是不以为意,道:“这是喜事,让他们弟兄们去闹,不闹哪来的热闹。再说,他们也不是孩子了,做事有分寸的,都不必忧心。” 她这一说,其余有儿孙跟随的,若再不放心,倒显得小气了,便说:“我们倒不担心,只怕老太太担心。”担心那些公子哥儿坏了喜事。 老太太嗔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有放心的。有王爷他们跟着,只怕还能早些回。” 屋内众人哄堂大笑,就有夫人说:“老太太这是急着见孙媳妇呢。”话音未落,屋里又是一阵大笑。 出了四月,山东知府报了旱灾,林珗又被点了差事。钦差才出京,福建总督上奏,倭人犯境,福州已失守。南安郡王请旨,夺回福州,赶倭人出境。 既要出兵,少不得要银子。山东春播已错过,眼看颗粒无收,眼下尚可,到秋收,只怕是难过。处处都要银子,户部从上到下个个愁白了头发。 荣国府也着急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才急着筹银子,宫里又传出五皇子身子微恙,不过四五日,竟就没了。于此,贾家众人更是惶惶,半点不敢耽搁。便是贾赦,也卖了古董器玩,东挪西凑,凑了几万银子。王夫人也顾不得吃亏不吃亏,也怕大祸临头,清点出私房。如此,总算是把眼前这关过去了。 南安郡王才出京,山东又查出几见贪污案来,京中好些勋贵也牵连其中,荣国府也在里面。 因牵连甚大,又值此多事之秋,皇上有心连根拔起,又恐怕因此动摇国本,吏部虽定了案,却只判了抄家以充盈国库,人却没事。 此回,贾母难得大气了一回,等抄家的人到时,双手奉上阖家资产。也因此,令太上皇想起代善,反格外开恩,连府第一并赐还,又点了贾政的学政,外放江西粮道。 不是祸,倒是得了福。 福建传来战报,南安郡王大败被俘。不过十天,却又传来捷报,南安郡王已被救出,福州也夺回。领兵的是柳湘莲,而献策的,却是当日林海荐给贾家的西席曾经教导过林珗林琰的刘先生。 福州之围一解,紧接着山东也传好好讯。虽说上半年的收成是没了,但总算下了雨,地里能种庄稼了。 林珗因赈灾有功,封了山东知府。好在陈氏已进门,卢慧娴便把家交给了陈氏,自个儿则带着一双幼子随林珗去了山东。 至八月,北静王太妃请了镇国侯姬老太太做媒,向林家提亲,定了第二年九月的日子。 年底,太上皇薨逝。皇上下旨,封印三日哀悼。 次年春,御史弹劾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又有宁国府贾珍荒淫无度,强逼良家妇女为妾。 墙倒众人推,何况宁荣二府本已势弱,立时弹劾之人众多,贾府各种阴私腌臜之事都闹了出来。甚至连贾赦借了大同府孙绍组五千银子而后招为婿的事也有人说,贾赦无情意,竟为银子卖女。再有贾政在江西为政,纵容手下,公开纳贿。 纵有北静郡王从中调和,仍不能够。不过一年,贾府再次抄家。 未曾料到,从贾琏房中抄出一箱子重利欠票,又添了一样中利盘剥的罪。 如此一样一样添加,元春在上书房外跪了一夜,皇上也没留情面,满门收监。 从始至终,林家未曾出过面。若是皇上放人,就送些银两过去。若收监,就吩咐人进去探望。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向一直支持的各位道歉。是我没有安排好,导致这篇文历时太长,文思跟不上,所以匆匆结文,再次道歉。 ------------ 61第六十一章 今年注定不是个太平年。 南安郡王才出京,山东又查出贪污案来。 当日点了林珗一行人赈灾,同时就发了两道圣旨,令江西安徽两地调粮到山东。为的是省得人到了,却没有粮。 他们一路过直隶,入山东,一路太平,就都不曾在意,哪想,再往前走,所见所闻,平生未见。 入眼之处,寸草不生,饿殍满地,饿得受不得了的百姓甚至易子而食。 林珗等人情知有异,也不敢大肆张扬,留心暗暗查访。这一查不打紧,竟查出一宗大贪污案来。 牵连其中的,无一不是世家勋贵,更有皇室宗亲。 贾府也牵连其中,贾赦带着贾琏求到林海跟前。林海是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 值此多事之秋,皇上有心借着这事好好敲打敲打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之家。 还没有定案,这会子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偏贾赦不是个明白人,未必能领会。 有些话他说不好,偏林洋不在,林琰便说:“舅舅说这话,就错怪我爹了。不是我爹不愿意,原是舅舅会错了意。往日里,舅舅们有了为难的事,只要帮得上的,哪里还要舅舅们上门来开口了?我爹是说,舅舅表兄们行得正坐得直,原本就不关舅舅表兄们的事。我爹若冒冒然然去求情,便是没事,只怕也闹出事儿来。舅舅还是回家安心等信。”说完就起身打千儿陪罪。 长辈们说话,不问到名下,做小辈的,是不好任意插言。除却这一条,林琰这番话是句句在理。案子没有定,谁有罪谁没罪哪一个说得准?这个时候求情,求的哪门子情?再说,林海去求这个情,就坐定了贾府的罪。再则,妄自揣测圣意。只怕求情不成,林海就先吃了挂落。贾赦纵然想挑不是,也被林琰抢了先。 贾赦虽混,到也不是个傻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他们太急切了。听到有可能会抄家,犹如惊弓之鸟,都没细想就跑过来求人。不过,贾赦这样的人,错了是决计不会往自个儿身上找原因,就暗怪林海也不事先通个气。现在他过来求他,不是故意落他的体面么? 但他还没混到失去理智,还知道这会儿不是和林家翻脸的时候,遂勉强笑着夸了林琰几句。林海顺势狠狠地训斥了林琰一顿,虽无半点真心,但贾赦面上总算好看了些儿。 虽说贾赦在林海父子跟前和和气气的,似乎半点不计较,但心中到底气难平。贾母跟前,就换了说辞。说林海如何不顾亲戚情分,不肯帮忙,林琰如何目无尊长,当面顶撞嫡亲的舅舅,林海竟也不言语,惹得贾母心里也不痛快。 两人果然不愧是母子,明知自个儿儿子的性子,心中也知贾赦的话不尽其实,心里却先就觉着贾敏已过世,女婿哪里还会把岳家放在眼里,对他们家的事,自然不肯尽心。 林海面上认同林琰的话,实则父子两个心里都明白。不管事儿真不真,不是情节极为严重的,必然无事。荣府那些老爷少爷能为有限,犯不了大错,最严重也不过是抄没家产。 果然,不几日案子定下,只几家判了抄家,其中就包括荣国府。 贾母难得明白了一回,早早收拾了家产,等钦差到了家里,着贾赦亲手奉上。也因此,令太上皇想起代善,反格外开恩,连府第一并赐还,又点了贾政的学差,外放江西粮道,不日上任。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倒是因祸得福,反而教贾政升了官。 荣宁二府,喜之不尽,早把先前的害怕丢到爪哇国去了,都还以为,庆和帝到底是顾着元春和五皇子的体面在。 但有心人又哪里不知,此回动的这几家,不过是庆和帝手里的鸡,专门做给人看的。 这里有几层意思:一则这些人家经了几代,都尊享富贵惯了的,却不知经营,子弟虽不成器,但还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二则,是为充盈国库;三则,这些人家的先祖都曾随太祖打天下,有功于社稷,重拿轻放,以显示皇家的恩义;再四,也算是给这些人家一个教训,若聪明的,自然从此夹起尾巴做人,约束族中子弟,本本分分的,若不然,再犯事,则是不体上情,辜负皇恩,再要打要杀,皇帝也能名正言顺的行事。 接二连三的没有什么好事,山东的旱情也还没有缓解。后宫里,皇后娘娘带头裁减用度,各内外命妇自然跟随,各家明里都节俭了开支。不管暗里如何,端午都不敢公然玩乐。 老太太预备到大觉寺打平安醮,正好镇国侯府也在这边打醮。听得老太太来了,姬老太太忙打点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过来。 大家厮见过,老太太忙往上让,姬老太太如何肯,只在下首坐下,道:“今儿天这样热,原想着您不来的。” 老太太见她死活不肯,她又是长辈,就不推让,自坐了。听言,笑道:“他们也拦着,只是天长日短的,我成日在家里,也是睡觉,反倒不自在,出来走走,出一身汗,人倒是还有精神了。” 姬老太太颔首,笑道:“正是老太太这话,这人啊,就得多动动。您看那庄户人家的女人,一年上头在地里刨食,没个空闲的时候。可真比起来,咱们这成日里十几二十个丫鬟婆子伺候着,还不如人家硬朗。” 老太太也是连连点头,道:“听说幽州的规矩和我们这边不一样,女孩儿也和男儿一样,照样骑马射箭?” 许是想起做闺女时侯的事,姬老太太面上笑容愈盛,道:“可不是?我做姑娘时,出门都是骑马,又省事又方便。后来到了侯府,事情多了,倒是丢下了。如今到了京里,更是不敢摸了,怕人笑话。” 老话说,入乡随俗。姬老太太既然到了京城,自然得随京城的习惯。老太太不能说好,嗔道:“你也是有了春秋的人,还当年轻呢?可不敢骑马。平日里无事多往院子里去逛逛,也是一样。” 姬老太太点了点头,道:“您老说的在理。”说着,转脸四处看了一眼,“珗儿媳妇呢?她这么个勤快人,今儿怎么也偷懒儿?新媳妇我也没见着,怎么都没来?” 老太太笑道:“怎么没来?两个丫头前几天就惦记着呢,和她们嫂子到后山看花去了。”又说:“别看这两个丫头在人前规规矩矩的,在家里人跟前,也跟个猴儿似的,怎么也坐不住。” 姬老太太也笑起来,道:“还是孩子呢。” 老太太就说:“怎么还是孩子?都要说人家了,还是孩子呢?等明儿做了人家的媳妇,还这样儿,不是叫人笑话?” 姬老太太笑问道:“都有人家了?” 老人家就爱听这个,说到两个孙女的将来,老太太十分高兴,笑道:“珺儿定了她姨妈家的孩子,就是黛儿还没有着落。” 四月中旬底,两家就过了大礼。 听言,姬老太太面上的笑容就更深了,颔首道:“这是好事,知根知底的,总比外面不知根底的人家好。” 老太太也是点头,道:“说起来,那孩子也是在眼前长大的。” 老太太从前不出门,连本家的子孙都不见,何况亲戚家里的。这里指的自然不是老太太,而是赵太太。 姬老太太并不知老太太从前的事儿,就以为是蒋文常随蒋太太去林家,老太太见得多,就说:“您福气大,等把这两件大事了了,擎等着享福就是了。” 老太太边笑边点头,道:“我啊,早就在享福了。” 姬老太太听不明白,但也聪明地没有问,愣了愣,就笑着说:“谁有您老这样的福气。”又问赵太太。 老太太道:“姨太太请她家去吃酒了。” 姬老太太就说:“我说呢,她要是在家里,必定在您跟前伺候着。” 正说着,外面隐隐传来说笑声,接着就有婆子高声回话:“大奶奶二奶奶姑娘们回来了。” 姬老太太转过头去,笑道:“这说着她们,她们就来了。” 姬老太太走后,老太太从头到尾想了一回姬老太太说的话,觉着姬老太太似乎有求聘的意思,又不像。想一回,未免就想起当日北静王太妃说的话。再想到林珺的终身是定了,确实不需要她操心,黛玉今年也足十四了,却还没有定下来,不由地就着急起来。 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和林海商量一下,下山时,却不见林海,就问林琰,道:“你爹呢?” 林琰扶着老太太上轿,一面说:“才张叔来了,说宫里传爹觐见,爹先回去了,教我们好生服侍老太太。” 听言,老太太停住脚,就站在轿子前,扭过头来,看着林琰,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这一向发生的事太多,听到“进宫”二字,老太太不自觉地就往坏处想,料着是又出了什么事故。但年纪大的人,心就更软了,宁可日子清苦些儿,只要天下太太平平的,想到有人受苦,就不忍问出口。 林琰亲自挑了轿帘,道:“老太太放心,许是叫爹去讲书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面上的忧色却不减。林琰看着,也不知从何劝起。 他不是没问过张有才,但张有才也不知情。他心里也觉着是出了事,而且他以为,不是山东,就是福建。 果真是出了事,下午福建的战报传回来,南安郡王大败,连自己也被倭人所擒。 庆和帝当时就摔了手里的茶碗。 最让庆和帝生气的,不是他打了败仗,而是他被俘。堂堂天朝上国的王爷,被边陲小国俘虏,这是多大的耻辱。 林海这一进宫,又是一夜未归。 ------------ 62第六十二章 迎春六月初二出阁。 两人虽是嫡亲的姑舅表姊妹,然并无多少情义,但总算认识一场,又是亲戚,黛玉也格外体谅她的不易。于今她有了人家,自然为她高兴,就想着亲手做一样东西送她,也是她的心意。遂放下替林珺做的嫁妆,转而挑了一副榴开百子的图,预备绣一副座屏。 林珺见她做的可爱,心里喜爱,想照着另画一个样子做插屏,与黛玉商量。黛玉低着头做活计,听言,不答,反而笑着问她,道:“今儿觉着这个好,明儿瞧着那个好。你也不思量思量,你就一个人,做不做得了?依我说,先拣要紧的做,那些一时用不着的,留着以后再做。或许,以后还有更好的,你又不肯做了呢。” 黛玉话还没说完,林珺就起身作势往外走,一边说:“到底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你再说,我可走了。” 红绡忙上前拉住她,仍旧把她按回椅子里,一边劝道:“说笑是说笑,怎么还当了真。” 林珺也不是真心要走,原是要黛玉服软。红绡一拦,她就住了脚,拿眼瞧黛玉。偏那一个一句话留的话也没有,脸上就有些下不来,愤愤地把纸笔往旁边一推,道:“我不画了,总行了罢。”又嘟嘟嚷嚷小声说:“哪里有多少?” 她这样孩子气,连露珠和红绡几个丫鬟都忍不住掩嘴而笑。 林珺再一回想,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只管低着头做活计。众人见她耳根子都红了,怕她恼羞成怒,遂都低头做活计。 一时屋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西洋钟“咔咔”的声响和屋外蝉鸣。 忽而“当”的一声响,林珺立时抬起头来,一边扭头往博古架上瞧,一边问露珠,道:“什么时辰了?”又要茶。 正闹着,厨房里送了点心过来,两个索性起身歇息。 林珺正对着黛玉的绣架,顺嘴问道:“我看你这个只怕有点赶,”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问:“怎么这样赶?”说的是迎春的婚期。 但凡讲究些儿的人家,从两家议婚到大婚,总要两三年。但迎春与孙绍组的婚事,从提起这个话到迎娶,前前后后,不过几个月。 黛玉问过卢慧娴,也使人打听过,对孙家的事知之甚详。当时听了,心里就觉着不合适。但凡有点心的,怎么会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迎春虽是庶出,到底是侯门之后,宫妃之妹,怎么也不该许人做继室。这且不说,若是男方人才出众也就罢了,偏那孙绍组素来名声不好。 这事好说不好听,又事关贾家的颜面,黛玉不好说,道:“许是有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 迎春的婚事订得仓促,婚期也仓促,想也知道里面怕是有些龌蹉。贾家到底是黛玉的外祖家,贾家没有脸面,她脸上也不好看。问出口,林珺也正自后悔。黛玉避而不答,她就也松了一口气。“你说,前儿镇国侯府老太太拉着你说了半日话,是为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觑着黛玉笑。 黛玉猜着不是好话,说:“我怎么知道。”只管夹了点心吃。 林珺伸手去拦她的筷子,笑道:“你别给我装憨。” 她这样说,黛玉就有些明白了,顿时双颊飞红。怕林珺看见笑话,忙扭过头看向窗外,装作不懂,说:“我装什么,实在是不知你说的什么。” 不管是北静郡王还是镇国侯,林海都不满意。嫁女儿不比娶媳妇,嫁去了别人家里,就是别人家里的人了,受了什么委屈,他就是能管,也不好狠管。就如老太太说的,门第高了恐怕人家家里规矩大,门第低了又恐怕委屈了她。不论是北静王府还是镇国侯府,与他们家,门第也都相当,难得的是家里人事简单,水溶和罗长平也是少有的俊才。但世事往往如此,有好就有不好。 纵观各朝各代,有几个异姓王能善始善终?也是本朝太祖太宗格外念旧情,也是水家忠心耿耿,这才有如今的富贵太平日子。往后如何,这会子却说不好。 罗长平虽进了京,但庆和帝并没有夺他的兵权。与富贵闲人的北静王来说,镇国侯府更不可取。何况,镇国侯历来子嗣众多,但安荣一生的少。也正是因此,罗家子孙一但成年,屋里伺候的人就不断,并不在意嫡庶,只要是儿子,都一样爱重,唯恐他日马革裹尸没了摔盆的人。 若要在水溶和罗长平中间选,林海倒是更中意水溶些儿。但罗长平毕竟是老太太的侄孙,只怕老太太更中意罗长平。他不好直言,反而问老太太,道:“不知老太太怎么看?” 老太太失笑,道:“我问你,你倒问起我来。”说着,略沉吟会子,方才接着说:“要我说,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别的倒在其次,主要是两个孩子好。这样的年纪,承了爵位,在我一个孤老婆子跟前,也规规矩矩的。” 撇开别的,无论是水溶还是罗长平,他们这个年纪,又处在高位的,能像他们这样谦逊知礼的并不多见。 林海微笑颔首,表示赞同,听老太太往下说。却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变淡,浮上了一丝犹豫。迟疑了一下,方才说:“好是好,只是他们家里子嗣单薄了些儿。” 黛玉自打出生,身子骨就单薄。虽说如今养好了,但子嗣上只怕不会太盛。但就北静王府和镇国侯府而言,只怕更希望多子多福。既然主母不能生,难免就要纳妾。在别人家里,这样的事,本是寻常。但黛玉一直看到的都是父母恩爱兄嫂举案齐眉,只怕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说着,老太太摇了摇头,笑道:“我们急什么,该他们着急才是。原是怕你不知道,告诉你一声,省得别人问你,你还不知道。”又嗔怪道:“你也多留些心,有好的孩子也多瞧瞧,黛儿也不小了。” 林海何尝没有留意,只是往日看着好的,欲要配给黛玉时,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过是一个寻常做爹的心。心思被道破,林海有些尴尬,讪讪应了一个是。 老太太看着,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别口头答应得好,要搁在心里。”林海脸上再挂不住,连连点头。 知道他也不是不疼女儿,正是因着疼,才左看不中,右不合适。只怕皇家的皇子皇孙,也入不得他的眼。今儿的话已经说得重了,林海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定然会听进去。便转过话题,道:“湘莲来信了没?” 福建打了败仗,又丢了厦门的事,老太太还不知道。不然,还不定怎么担心呢。从得到倭寇入侵的事,已经送了六七封信去了,直到今儿,柳湘莲那边还没有任何回音。上月,他又派了几个机灵的小厮去了福建,只是还没有信回来。林海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昼夜担着心,却不敢教老太太听到一丝半点儿。闻言,面上丝毫不露出半分,道:“那边这会子正乱着,信难出来,我们的信也递不进去。您老不用担心,湘莲他们不在福州,料想与他们不相干。我已经打发人过去了,想必过几天就该有信了。” 老太太不知林海说的是不是实话,但也只能信。若是柳湘莲一家出了事,林海还能总瞒着?既然他这样说,想来确实是不知道。点了点头,道:“这几天我多念几篇经,求菩萨保佑他们无事。” 倭人提出条件,让出福建和台湾,就收兵并放了南安郡王。 文武百官分作两派,一派强烈反对,若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有损国家颜面,势必夺回福州和厦门,维护天朝上国的威严;另一派则提议和谈。 往往和谈的结果,其中必有联姻。 若是打仗,南安郡王是生是死就不好说了。涉及南安郡王的生死,南安太妃自然最着急。是打是和,虽然庆和帝还没有决断,但南安太妃已经暗地里筹谋和亲的人选。 若然和谈,因了南安郡王,此次定然不会让皇家公主和亲,必定会从宗亲世家之中选。其中,他们南安王府是首当之选。但作为母亲,儿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女儿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个都舍不得。再说,女儿已许了人家,她的目光就转向了各个名门世家。 贾府除了即将出阁的迎春,还有探春惜春两个女孩儿,自然也在南安太妃的考虑之内。 不年不节,又没有红白喜事,南安太妃忽然到来,联系最近外面的传言,贾母立时就猜到南安太妃的来意。 惜春是宁国府嫡出的小姐,自然尊贵些儿,只是年纪不合适。探春年纪恰当,虽是庶出,但贾母白眼瞧着,这一辈的四个姊妹里,除却元春,最出挑的就是她。 不管日子过不过得去,所谓名门世家,排场体面还是要维持的。明知南安太妃各家奔走为的是什么,谁家又愿意把自家的女孩儿过继出去,教人笑话。 先时,贾母有这个心,南安太妃还有些不满意探春的出身。如今这个情况,哪里还由得她挑拣。贾母能点头,王夫人不反对,她只有感恩戴德的。 迎春出阁那一日,南安太妃就当着一屋子的诰命,亲口认下了探春为义女,择日请酒,再正式磕头认亲。 ------------ 63第六十三章 南安太妃认义女的酒宴还没摆,福建就传来捷报。漳州之围解了,要紧的是南安郡王也已被救出。 庆和帝这几天才算是有了笑脸,满朝文武百官一直提着的心才敢放回肚子里。 柳湘莲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武进士,又过了这么些年。庆和帝早就忘了,还以为是哪家的子弟,问:“是谁家的孩子?”内里有人说了。 庆和帝越发高兴,又问年纪,听得不过弱冠之龄,又是连声夸赞,叹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再问家乡,就有人笑道:“这可得问林大人。” 庆和帝就笑起来,道:“哦?”说着,看向林海。 林海无法,只得站出来,打了个千儿,道:“禀皇上,柳将军是姑苏人,和臣是同乡。他父亲是泰丰十三年的举人,第二年就得病没了。没两年,他母亲也没了。这孩子无人管教,出了孝,就卖了家产四处游历,认识他父亲的人都叹息。谁想这孩子自个儿有主意,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武艺,考了武举。总算没有辜负皇恩,如今也算是成了才,他父亲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庆和帝也跟着叹气,摆手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家教使然。虽然他父亲没了,但家风仍在。”又道:“他无父无母,竟比好些父母双全,不愁吃穿的还有出息。”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众人转念一想,就知“父母双全,不愁吃穿”这话指的是哪些人,顿时都收敛了神色,那些家里有子孙不肖的都低了头不敢接话。 柳湘莲的信也到了,信里还提到一个老熟人。 林琰十分高兴,“没想到刘先生还在福建,我们找了这么些年没找着,竟让他遇上了,真该这小子有福。”又抱怨,道:“他倒是瞒得紧,刘先生在他那里,这么久了我们竟然一无所知。”说的是柳湘莲。 老太太不知道刘先生,就问:“怎么你知道这个刘先生?” 林琰还没有说,黛玉就先笑道:“老太太忘了?就是当初在扬州时教我们的刘先生啊。”提到扬州,提到刘先生,黛玉自然而然想起贾敏。那一年,贾敏过世,随后刘先生辞馆。 不止是黛玉,老太太、林琰和卢慧娴都想到了,但都顾忌着其他人,个个装作完全没想到的样子,决口不提贾敏,只围着刘先生说。 柳湘莲领着一个小队走小道,暗暗潜入敌军后方,放火烧了倭寇的粮草,与己军里应外合,解了漳州的围,更是趁乱救出了南安郡王。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京中无人不欢喜,其中尤以南安太妃为最。当然,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倭人吃了个大亏,失了粮草,又丢了人质,没了谈判的资格。和亲的事自然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谁也说不准。 贾母倒不担心南安太妃会不认探春,毕竟是南安太妃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认下的。不过是个义女,将来多出一副妆奁罢了。比之和亲让南安王府承的人情,天上地下。 因此,听得柳湘莲是个少年将军,贾母就动了心思。 便认了南安太妃为母,还是改变不了庶出的身份,若是和亲不成,探春的身份就尴尬罢了。好人家必定不肯结亲,门第低了,南安太妃面上也不好看,像柳湘莲这样的新贵反而合适。若是能结这门亲,家里也多了个助力。 她连张凤娥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柳湘莲,竟然问王熙凤道:“柳将军是哪里人士?” 王熙凤就笑,道:“老太太怎么连自家亲戚都忘了?” 贾母十分惊诧,把家里的亲朋好友都算了一遍,却想不起有姓柳的人家。抬眼看时,见王熙凤拿帕子掩嘴暗笑。顿时笑起来,骂道:“没大没小,连我也敢取笑。”她还以为王熙凤是在说笑,就没有当真。 倒是薛姨妈还记得,笑道:“不怨老太太不记得了,五六年不见面,陡然说起来,哪里想得到?”又说:“老太太可还记得,原来养在林姑老爷家里的张姑娘?姑爷不就姓柳?” 贾母自然记得张凤娥,不过一时想不到,经薛姨妈一说,她就记起来了。至于张凤娥说的人家,她就不记得了。听言,点了一下头,道:“原来是张丫头,那时就说她是个有福的。这不,果真应验了。” 一说是张凤娥的女婿,贾母面上不显,心里却不自在,暗怪林海:“自个儿嫡亲的侄女儿不操心,外四路的亲戚倒是用了十分的心。”柳湘莲比迎春大不了几岁,张凤娥说亲那会子,迎春的年纪也说得亲了。 只是贾母忘了,六年前的柳湘莲,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没有根基的武进士罢了。便是林海保这个媒,她恐怕还当林海不安好心成心羞辱迎春呢。 贾母想了会子,自个儿就转过这个弯来。张凤娥在林家养了几年,得了林家的大恩,也是给她叩过头的,论起来,也不算外人。心里缓和过来,态度也改了。少不得显示一下做长辈的样方,表达一下关心,道:“那时,只听说家去了,原来是去了福建。我还记得,当日吩咐你替我送了五十两银子的仪程,一副珍珠的头面添妆,这有几年了。说起来,那孩子的品格行事,真是教人喜欢。不是我们家里没有合适的孩子,我早留家里了。” 王熙凤道:“可不是,有五六年了。” 柳湘莲人还没有进京,但很显然,他已经进了庆和帝的眼,前程已是有了。夫荣妻贵,柳湘莲有出息,张凤娥自然也尊贵了。贾母即便心里不喜欢张凤娥,也只有说好的。何况,她原也爱张凤娥的品格。王熙凤并不当真,却也跟着奉承,道:“谁说不是?” 贾母又问:“这孩子,一去这么些年,连封信也不来,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不知和珗儿媳妇他们有没有来往,你们常一处说话,她可有提起过?” 王熙凤点头道:“没听她提过,倒是遇见了两回。一回是飞哥儿周岁,福建来的人送周岁礼,那回老太太没去,所以没见着。第二回是一年的端午,到底是庆和三年还是庆和四年,我就记不得了,林之孝家里的去送节礼,出来时在门外整好碰见,还是那几个婆子,林之孝家里才认得。” 贾母点了点头,道:“是个晓得恩德的人。”又问:“有几个孩子了?” 恐怕贾母问起来,王熙凤来之前,就仔细打听过了。听言,忙道:“听说,去福建第三年就得了个姐儿,去年又得了个哥儿。” 贾母唏嘘不已,连声道:“先苦后甜,这话果然不错,谁能想得到她能有今天。我还记得,她头一次来我们家里那天。一连几天没个好天儿,偏她们姊妹们说要来,天就晴了。就在这屋子里,她和她们姊妹们站在一起,那气度行事,哪里看得出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分明是我们家的孩子。” 薛姨妈道:“谁说不是?” 她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十分后悔。当日也是因看中张凤娥有福相,才想着说给薛蟠。如今看来,她果然没看走眼,张凤娥果真是旺夫的命,又好生养。这才几年,女婿出息,儿女双全。再想一想自家的那个母老虎,与那张凤娥一比,真格儿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这会子想到夏金桂,就跟吃了黄连似的,直苦到心里。若是当年娶了张凤娥,家里哪里是这个样子。一天天的,没个安宁的时候。夫妻两个,也是三天两头的吵闹,薛蟠在家里呆不住,只好整日往外跑。家不成个家,即便薛蟠有上进的心,这么个闹法,只怕也在一次次闹腾中歇了。原指望成了家,不求能有长进,安分些儿也好。如今倒好,比之成家先前,是更不成体统。 如今薛姨妈才真正清楚明白,那句老话——妻贤夫祸少。 南安郡王被俘,庆和帝下了旨,严令不许外传。因此,只有朝中的人知道,平民百姓并不知情。为保全他的名声,也是保全庆和帝的颜面,保全朝廷的颜面,他被救出来后。仍任元帅。当然,也只是元帅这个名头。空有元帅之名,却无元帅的职权。柳湘莲得了旨意,为先锋。 很快,福建又传捷报,倭人已推至福州。照目前这个势头,收复福州,也是迟早的事,满朝无人不欢喜。 与此同时,山东也传来好讯。在经过近四个月没下一滴雨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直把地浇透了才停。 雨下来了,地里就可以播种了,这些事自有当地官员。 散馆后,林珗留在了翰林院,就开始领差事。去年进了修撰,此回赈灾有功,又派了个吏部给事中的差事。 打从他出京,一家人的心就提着。直到圣旨下来,才都松了一口气,老太太更是一连念了几声佛号。倒不是为林珗升了官,只为他平安无事。谁都知道,赈灾的差事最不好做,做好了不一定有功,做得不好肯定有过。 ------------ 64第六十四章 月底,倭人递交了降书。 从得了信,老太太就盼着宫里能下旨让柳湘莲一家回京。庆和帝却命柳湘莲协同刘先生训练福建水师,至少得三年。老太太十分失望,饭食不想。 卢慧娴劝道:“这是好事,多少人想还想不来呢,老太太正该好好保重身子。”说罢,亲手捧羹递给老太太,笑道:“没个好身体,就是凤丫头明儿回来,您躺在床上,我们见了谁心里好过,凤儿又怎么过意得去?” 老太太这才算转过这个弯来。 林珗到京那日,天色已晚,就没有回家,歇在城外的驿馆里,第二日清晨进城,先去宫里回旨。 早朝后,庆和帝留了他们父子用饭。饭毕,又转到书房说话儿。 问了林珗好些话,又向林海问下面的两个子女,听得黛玉还未许人家,因笑道:“水溶那小子也还没有定亲,两个孩子年纪也合适,我给你们保这个媒,如何?” 皇帝亲口保媒,谁敢说不好? 姬老太太和北静王太妃不过问了两句,微微透了一点意,还没有提,就已经传进了庆和帝的耳朵里。 林海和林珗心中一凛,看来庆和帝是不希望郑林两家结亲。尤其是现在柳湘莲在福建立了大功更担负起训练水师的重任的情况下,庆和帝只怕更不愿意郑家和林家结亲。福建的捷报传来后,林海就想到了。他们原也没想和郑家结亲,便又放下心来。 庆和帝提出水溶,应该是补偿。 大势所趋,好在水溶家世人物品格都尚好,并不算委屈了黛玉。当下,父子二人忙起身大礼谢恩。 第二日,圣旨就下来了。 因是圣旨赐婚,北静王府自然不敢怠慢,请的是内阁宰辅李阁老做媒。 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李阁老如何不应。 林家和北静王府这边热热闹闹地议亲,南安王府也是一片欢喜。 因南安郡王不日回京,南安太妃便定了在那日摆宴,取个双喜临门的意头。 这一日,正是吃了饭,一家子围着说话儿,南安王府送了帖子来。小丫鬟递给了卢慧娴,老太太就问是谁家的,卢慧娴说了,就上前递给老太太。知道是他们家的帖子,猜到是什么事,老太太就面色淡淡的,略摆了摆手,道:“天热,我身上懒,就不去了,你们去玩一日。” 卢慧娴知道,老太太哪里是懒,只是不屑与贾母打交道。 南安王府是没有合适的女孩儿,难道旁支就没有吗?偏要你荣国府的女儿,难不成荣国府的家教比旁人家里都要强么? 其实,她也瞧不上贾母的做派。家里已经日薄西山,偏还要摆国公府的排场,既摆了国公府的排场,偏又做出这样教人看不起的事儿来,在外人面前,还一副为孙女打算的样方。 赵太太接着说:“我就不去了,正好也有个人陪老太太说说话,不然,这长天白日的,也是难熬。” 见老太太不愿意,卢慧娴伸到一半的手又收回来。听言,笑道:“那我就安生享用一日了。” 老太太指着赵太太笑骂道:“有珺儿在,谁要你陪我,你自个儿懒得动,偏拉扯上我。” 笑过,老太太就转了话题,向卢慧娴问道:“飞哥儿今儿怎么样?有没有闹?” 许是家里第一个孙子,上至老太太,下至丫鬟仆妇,都宠着他。打小就淘气,还不会走路时,就在屋里呆不住。等到能走会跑了,那更是一刻也不得消停,嬷嬷丫头们略一错眼,他就能跑得影都不见。 等说话顺溜了,哄起人来,死的都能叫他说活了。 这家里,也就林珗,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去年就说请个先生,老太太和林海都拦着,这才搁下。今年春上,林珗抬出了自个儿和林琰,又见林飞也确实太过于淘气,林海这才点头。 林飞自在惯了的,开始几日图个新鲜,每日盼着上学,等过了这个新鲜劲儿,就开始不耐烦了,每日撒娇撒痴指望老太太卢慧娴心软,好如了他的意。 是以,老太太才有此一问。 卢慧娴微微皱了下眉,苦笑道:“比昨日强些了。” 说是比昨日强些了,老太太一听就知道,只怕是比昨日还闹得狠些。怕她知道了心里过意不去,遂了林飞的心意,往后再不好管教,才拿话哄她。 一听林飞仍旧不肯上学,老太太心里着实不落忍,责备的话几乎冲口而出。但老太太毕竟不是那等不辩是非的人,略一顿,就转过弯来。 这世上,作爹娘的哪里有不疼儿子不为儿子好的?这会子看着是狠心,却也是实心为了孩子好。 虽是这么想着,但心里却放不下,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他年纪还小,你们也别太逼狠了,身子要紧。” 卢慧娴忙点头,她何尝不担心、不心疼?哪日不是狠着心送走撅着嘴的林飞后,她自个儿背后又哭一场?但有什么法子,那孩子太过于淘气,现在不约束一下性子,往后可怎么管教? 现在说起来还是孩子,但他毕竟是林家的长子长孙,以后是要承家业的。 正说着,厨房里送了点心过来。一个盒内是两样汤水:一样是百合绿豆汤,一样是银耳莲子汤。一个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一寸大小的包子,一样是烧梅。 老太太指着包子问:“什么馅子?” 婆子们忙回道:“是虾和肉和在一起剁的。” 老太太就说:“飞哥儿爱吃这个,趁热给他送一碟子去。” 卢慧娴笑道:“老太太还记着他做什么。” 婆子忙笑着说:“已经送去了,和这边一起送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要了一碗绿豆汤,指着银耳汤对念珠说:“你们两个分了罢。” 于是大家都吃汤,也有要银耳汤的,也有要绿豆汤的。老太太吃了两口,似想起什么,又搁了碗,向赵太太问道:“老三来信了没?” 林琅今年初次下场,父子两个过了年就回姑苏了。 听言,赵太太也搁了碗,道:“还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黛玉在议亲,再不宜出门。那天,就卢慧娴和陈氏妯娌两个去赴宴。 隔没两天,又是迎春出阁。 恰那天姬夫人请老太太赏荷,老太太就带着赵太太并林珺去了,荣国府那边去的仍旧是她们姑嫂三个。 李纨守寡之人,今日必是要避开。邢王二位夫人又是长辈,自然也不能迎她们。但王熙凤主持事务,想必忙得很。卢慧娴料着会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出来接她们,见是她,就说:“怎么劳动你这个大忙人。” 王熙凤迎到门前,亲手扶陈氏下车,笑道:“老祖宗问了三四遍了,我怎么敢不来。” 卢慧娴故意说:“原来是老太太的意思,我说呢。” 听言,王熙凤笑骂道:“你瞧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就是那样的人。”转向陈氏,说:“你还是第一次踏我们家的门,别人来了,我或可偷个懒儿,你来了,我就算再忙,也要迎一迎你。” 早已备下宴席,众人吃过,便往园子里去逛。年老的人都爱个热闹,贾母见众人都有兴致,心中着实高兴,也命人抬了小竹轿陪同。 略逛了逛,众人就往花厅那边歇脚,贾母命就在这里摆酒菜,让十二个小戏子进来。 听了一折戏,贾母就道了乏。 当中属贾母年岁大,中途退席,倒也不算失礼。王熙凤送了贾母不过一射之地,便回转来,走到卢慧娴身后轻轻地一扯她的衣襟,小声道:“你们和我来。” 卢慧娴忖度是找她们说些体己话,微微颔首,转头拉了一下陈氏,两人在王熙凤之后也离了席。 走了一段,卢慧娴见走的路,先是一愣,随意反应过来,这里是往探春的秋爽斋去的路。思及方才贾母说去三丫头那里歇歇,才知,原来是贾母找她们。想来想去,也只有黛玉的婚事。 水溶和黛玉的好事是圣旨赐婚,当然不可能事先告诉贾母。但这事他们两家的人知道,外人未必清楚,只当是两家先说好了,为了好看,才求了这道旨意,为脸面上好看。偏北静王太妃先前又有这个表示,贾母只怕也是这样想的。 虽说是外祖母,黛玉兄妹三人的婚事并没有必要问过贾母。但毕竟是嫡亲的外祖母,贾敏又早逝,两家离得也近,原该事先告知。 但黛玉和水溶的婚事太过于突然,前一段一家人还在商量,到底是罗长平配得上黛玉还是水溶配得上黛玉。接着事多,两家都没再提这个事,所以谁也没太放在心里,谁想得到庆和帝忽然问起这个话来,还连人都提出来了。 不过,贾母估计也只是问问,表示一下自己对这件的不满,并不会怎么样。 毕竟,她姓贾不姓林。 果然,王熙凤一路领着她们进了秋爽斋。 贾母再晓翠堂里,三个人进去时,只见贾母合着眼睛躺在中间的锦塌上,鸳鸯坐在脚踏上,拿着美人锤一下一下地捶着。见她们进来,忙小声地唤了一声,道:“老太太,二奶奶和林大奶奶林二奶奶来了。” 贾母睁开眼睛,看见卢慧娴和陈氏行礼,忙笑着让王熙凤拉住,朝陈氏招了招手道说:“过来我瞧瞧。” 陈氏依言走过去,贾母抬起身子,鸳鸯忙塞了两个软枕在她身下。贾母伸手拉着陈氏的,上下打量了一回,向王熙凤笑道:“又把你比过去了。” 王熙凤笑着说:“我可不敢和她们比。”又说:“我出来一会子了,前面也不知如何了。” 贾母摆了摆手,道:“你去罢,替我陪个不是。” 王熙凤应了个是,又站在那里和卢慧娴陈氏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 “你们也是的,这么好的事儿,也不早些说,教我也高兴高兴。亏得我还成日里嘱咐你舅母她们两个多留心,倒是我白操了一场心。”王熙凤一走,贾母就兴师问罪。 说辞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何况,也不需要准备。事实如何,她就如何说,至于贾母信不信,她是不在意,也顾不上。 ------------ 5第六十五章 林洋是一个人回来的。 原来林琅县试府试都过了,偏院试没过。他本就心气儿高,又有林珗林琰兄弟在前面比着,刻苦读了这么些年,指望一朝得中,谁想还是名落孙山,自觉无颜见人,竟然不肯回来。说要安心读书,待来年考中了再进京。 老太太一听,顿时就坐不住了,连声责怪林洋,道:“孩子还小,脸皮儿薄也是有的,你更该劝着才是,怎么你还由着他?”又吩咐卢慧娴,道:“你看哪一个稳妥,趁着这会子天好,把琅儿接回来。他要是不回,就说我说的,今年没考上明年再接着考,值当什么?他一个人在姑苏,身边没个妥帖的人,万一再损了身子,可不是顽的。”卢慧娴忙应了,才转身,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卢慧娴忙又转回来,“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老太太眼神似往陈氏那边转了一下,摆了摆手,道:“没事,你去罢。” 卢慧娴愣了一下,不知老太太到底要说什么,怎么又不说了,正要走,又被赵太太喊住。 “你先不忙,”卢慧娴看去,就见赵太太向老太太笑说道:“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那孩子性子倔,一时想不开罢了,等过一段,他自个儿想通了,自然就回来了。”又笑道:“我瞧着,这开了春,琰儿就要下场,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不用我们操心,他自个儿就要闹着过来。” 别说她不是林琅嫡亲的祖母,即便是,他也有父母,总是隔了一层,她总不好越过做爹娘的去。既然赵太太也这么说,老太太便不好再坚持,遂道:“也罢,你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未免还是有些不高兴。 赵太太听出来,反而十分高兴。一指林珺,道:“怨不得他们两个总说不是我亲生的,凡是老太太总想在我前头。” 听言,老太太笑起来。一时想起来,又与赵太太卢慧娴商议送哪些东西回姑苏,只说:“他打小就没离开过你们,现在说要一个人安心读书,只怕心里也是怕的。这些东西都是其次,他知道咱们都惦记着他,心里也好过一些。”赵太太连声应是,声音有些哽咽。 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待林家众人的真心,但听到这近乎唠叨却情真意切的话语,又怎么叫人不动容? 说了会子话,老太太便有些乏了,赵太太亲自服侍。卢慧娴和陈氏知赵太太的心思,并不多言,只道回去打点东西,好早日打发人回姑苏,说完便去了。 林珺原是要和赵太太一起回去的,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和黛玉说话,与赵太太说了一声,便与黛玉一道走了。 次日,蒋太太带着蒋文过来辞行。 蒋大人上任去了,蒋太太自是跟随,因要打点蒋文与林珺的事,这才多留了些时候。此时婚期已定,蒋太太自然也要过去。临走之时,少不得要与赵太太交代一番。 林珺和黛玉两个过来见了礼,陪着略说了几句话,便又出来了。 方出来,黛玉便把手伸到林珺跟前,笑道:“赶紧交出来,仔细我告诉老太太。” 听言,林珺顿时红了脸,显然知道黛玉说的是什么,面上却装糊涂,道:“交什么?不清不楚的,谁知道你说的什么。”黛玉只是抿着嘴儿笑,直笑得林珺的声音愈来愈低。只觉手腕上的珠串滚烫灼人,心中甜蜜的同时,又不由地抱怨那个送的人,“既然送进来了,怎么又不做得机密些儿。”嘴上却强作镇定,并不理会黛玉,接着说:“你倒是说个名目出来,我也好给你找。” 见她满面通红,几欲滴血,黛玉这才放过林珺。移开视线,笑道:“东西在你手里,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不等林珺的手伸过来,便往旁边让了两步,又说:“青鸟说今儿试着做杏仁糖,只怕已经得了,你要不要跟我过去瞧瞧,若是好,正好送些给姨太太尝尝。” 见黛玉总算不再追着问,林珺松了一口气,却不想,才说了几句,又说出后面的话来。蒋太太要走,蒋文自然也要走。不由地摸了摸腕上的珠串,蒋文的面容就浮现在脑中,面上刚刚褪去的热度又上来了。偏黛玉说得一本正经,倒像是她多想了。再来,黛玉说的也是正理,她就是想要口是心非地否决,也没有道理,遂道:“也好。”两人就一起去了萱草堂。 次日,卢慧娴正打点蒋家的仪程,黛玉打发红绡送来个个掐丝红木小提盒。 卢慧娴道:“又是什么好东西?总惦记着他们做什么?” 香螺接过去,听言,就揭了盖子,递给卢慧娴看,一面说:“昨儿就听说青鸟在熬糖,也不知做的什么,怪香的。” 红绡道:“这是给奶奶的,哥儿可吃不得。” “哦?”卢慧娴拣了一颗放进嘴里,半响,才说:“好吃倒是好吃,就是费牙。”顿了一下,又说:“做得有多的么?” 红绡应了个是,卢慧娴就说:“那就拣好的装一盒子,送给姨太太尝个鲜。” 听言,红绡连连摆手,笑道:“昨儿大姑娘装了两盒子,只怕还有多的。”一指香螺手里的提盒,说:“这是今儿做的,昨儿做的都给大姑娘拿去了,不然,昨儿就该送过来了。” 卢慧娴笑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又说:“我这里什么时候送不是一样。” 才送了蒋太太,转眼就是中秋,才吃完早饭,残席尚未撤去,二门就有人进来回禀,说是姑爷送节礼来了。 不必说,都知是水溶来了,偏林珺问道:“哪个姑爷?” 黛玉两家染晕,听了她的话,更是火烧一样的烫,待要回,终究是脸皮薄,开不了口。 陈氏笑道:“蒋姑爷真是有心,只怕家里的凳子还没坐热,又巴巴地赶回来送节礼。” 说到未婚夫婿,任是林珺,也红了脸儿。但她性子不必旁人,但凡换一个人,这会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她却昂着头,撅着嘴儿抱怨,道:“可见得你们是一家人,我才说了一句,两个嫂子就拦在前头。” 一语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赵太太用力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口无遮拦。” 林珺是未出阁的姑娘,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在家里,都是自家的长辈姊妹们,听了不过一笑,也就罢了。倘若在外面做客也这么着,就惹人笑话了。 赵太太说了林珺,转过头来向老太太说:“我和我们老爷说,想趁着如今天好,不冷不热的,回姑苏去。” 老太太还没说话,卢慧娴就说:“才说接琅儿回来,婶子这会子又说回去,也不知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婶子。婶子好歹告诉我一声,让我知道。” 赵太太伸手拉住她的手,嗔道:“说的哪里话?这不是你妹妹出阁,往日我替她攒下的东西都在姑苏,这会子再往京里搬,成什么体统?不觉得,这一转眼,我们来京里也有五六年了。”说到后头,就有些伤感,语气中颇有不舍。 因说到出阁的话,她们两个不好听得,便找了个由头避出去。 “你倒是瞒得严,一点口风也不漏。”林黛玉话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即便两家处得再好,总归是两家人,别人家里,总没有自个儿家里得便。何况,林珺出阁在即,又不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没有在别人家出门子的道理。迟迟早早,必然要回姑苏,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只是两人这些年,起坐卧息,日日在一处,几乎未曾分开过,乍然要分离,黛玉自然舍不得。 林珺也是全然不知情,陡然听到要回去的话,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本是聪慧的女子,从开始说亲,就料到有这一日,再好的姊妹,也总有分开的那一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见黛玉如此,她也不好受,道:“何曾瞒着你,我也是才知道。”又携了黛玉的手,强笑道:“你还和我生气?” 闻言,黛玉叹了一声,道:“当日凤姐姐没出门子前,我们三个一起,何等的快活。记得那时,我们还说,这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说着,连连摇头,“真真是疯话,姐妹们总有出阁的那一天。可不就是,这话才说了几年,凤姐姐就去了福建。自此,一面也不曾见到。”又是一叹,才接着说:“如今轮到我们了,下次姐妹们见面,不知何年何月。”眼圈都红了。 说得林珺面上强撑出来的笑再维持不住,也是红着眼圈,道:“说的什么话,再有几年,凤姐姐不就要回京了?”却没有提自己。 女儿家生来就如浮萍,也就是在娘家那几年快活自在,嫁了人,就由不得自己了,如风筝一般,一生系予牵绳之人。 林珺于今还没有嫁,便是嫁过去了,身在何方,也得看蒋文,蒋文需要她在哪里,她就只能在那里。 黛玉心知肚明,也没有着意点出来,轻轻颔首,道:“也是。”也没有提。 ------------ 67第六十六章 老太太卢慧娴陈氏等人皆极力挽留,奈何赵太太执意要走,众人也无可奈何。 赵太太一家人一走,家里顿时就冷清了几分。好在还有林鸣林飞两个闹腾,倒也教人忘却了几分别离的伤感。 这一日,老太太叫了卢慧娴来,说:“今年的天好,菊花也开得格外好,不如初六请亲家太太奶奶们来家里逛逛。” 卢慧娴欣然应允,又说:“若是亲家也在京里就好了,人多也热闹。”说的是陈家。 老太太点头,道:“咱们家在京里也没什么亲戚,平日里是冷清了些儿。你叔叔婶子这一走,人更少了。” 卢慧娴想了一想,道:“老太太既然高兴,不如再请上崔太太,姬老太太也爱凑热闹,不若也一起请过来,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老太太笑道:“我倒忘了她们。” 结果卢慧娴的帖子刚写好,北静王府的帖子送过来了,邀老太太和卢慧娴陈氏等人初六赏菊全文阅读魔血龙帝。 卢慧娴一看帖子就笑起来,回头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看了也是笑,说:“怎么都赶到一起去了?”又说:“不如换个日子,正好再请上太妃。”说完,似想起什么,道:“还是先打听好,免得又重了,别人不说咱们不仔细,倒要说我们不诚心了。” 其中有自个儿娘家,卢慧娴就说:“那倒不会,别人我不敢说,我妈再不会这样想。” 老太太横她一眼,笑骂道:“就你多心,亲家太太的为人我还不知道,还要你在这里多嘴。” 这里正说着,荣国府又送了帖子来,也是为赏菊,却是初五。 老太太看了帖子,半响,才说道:“你们带着黛儿去,珺丫头这一走,剩下她一个,这几日话也少了,有几个姊妹一起说说笑笑,怕就好了。” 老太太犹豫不决,不为别的,就是顾忌贾宝玉。从前也就罢了,于今黛玉已定亲,再见外男就不大合适了。但回过头来想,一则黛玉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便是看着死去的女儿,也不能去害黛玉;二则贾母也要顾着荣国府的脸面,黛玉坏了名声,宝玉还有什么名声?荣国府又有什么名声? 贾母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再说,便是她们去了,宝玉也要再外院帮着招呼林珗林琰,老太太这才发话。 日日见面的人,这一见不着了,心里难免空落落的。黛玉并不是无情之人,这些时日确实不大习惯。吃到什么好吃的,想着林珺,读了什么好书,也想着林珺,只是喊了人,却听不到回音,待意识到,不觉怅然。 所以当卢慧娴说初五去贾府时,黛玉便十分欢喜。不是与探春惜春多么好,就是想个同龄人说说话罢了。 只是,老太太还是高看了贾母。 王熙凤引着她们姑嫂三个方进门,宝玉就迎上来,欲往黛玉跟前凑,道:“好些日子没见,林妹妹又清减了。” 卢慧娴和陈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卢慧娴淡淡地打断了贾宝玉的话,笑问道:“宝兄弟今儿怎么没上学?” 亲戚六眷里,谁不知贾宝玉不爱读书。平日里无事也要找个理由不去学里,何况有现成的理由。 只是都明白,却没有人明白问出来。 卢慧娴这么一问,贾宝玉顿时讪讪的说不出话来。避开卢慧娴尚且不及,哪里还肯靠上去。黛玉跟在卢慧娴身边,自然也无法近前。 见宝玉尴尬,王熙凤忙笑着解围,替他说道:“今儿过节,学里放假。” 卢慧娴本意只是拦着贾宝玉上前,哪里操心宝玉上不上学,既达到了目的,也就作罢。闻言,点了点头,道:“原也是应该的,成日里读书,也该歇歇。” 说着,探春和惜春用着迎春迎上来,簇拥着她们到贾母跟前,三个上前与贾母见礼,姊妹间自又有一番厮见。 贾母拉着黛玉和陈氏坐在她左右,先打量了一回陈氏,道:“看着胖了些儿。”陈氏红着脸说最近用得多,贾母点了下头,说:“能吃是福。”说罢转过头去,仔仔细细来回打量了黛玉,半响,才说:“气色好了,人也见着高了。” 黛玉道:“我倒不觉得。” 探春在一旁说道:“林姐姐自己个儿自然瞧不出来,我们一把几个月见不着面,自然显眼。上回二姐姐出门子,你来家里时,还和我一般高。才我们走在一起,我瞧着,比我高了好些。” 卢慧娴也说:“前儿红绡还去我那里领料子,说才做的裙子就短了。” 贾母摩挲着黛玉,笑道:“她如今正是长身量的时候,自然是一天一个样子。” 王熙凤道:“可不是,我记得,我那会子,跟着做衣服都做不及。”说着,就指着坐在湘云下首的贾宝玉,笑道:“这一个不是一样?七月量的衣裳,这还没上身,就短了一截。” 贾宝玉日日在跟前,贾母也未发觉。听言,诧异地打量了他几回,才笑道:“怪道我说最近吃得多了,怎么却更瘦了。”又叹道:“果真是老糊涂了。”又叫宝玉上前来,说:“过来我仔细瞧瞧。” 黛玉便起身,朝迎春喊了声二姐姐,说:“二姐姐什么时候到的?”贾母这才想起黛玉在她身边,再叫了宝玉到跟前确实不合适,便笑着说:“去罢,你们姊妹一处说说话。” 倒是贾宝玉见他一来,黛玉就走,心里有些不痛快,道:“怎么我一来,林妹妹倒要走了?可见得是生分了。” 只此一语,便知贾宝玉如何的不通事务了,这话如何能问出口。又不是嫡亲的兄妹,也不是都还小,一个定了亲,一个也是说亲的年纪,便是打小一处长大,情分不比别人,也再不能如往日一般,更该规规矩矩的。 宝玉既然点着问她,黛玉不好就走,立住脚,笑道:“表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倒是不明白了,都在一个屋子里,什么你来我走的。”说完,也不管宝玉怎么说,直直走向迎春。 卢慧娴暗暗后悔,原想着这嫡亲的外祖母多少总有些疼这唯一的外孙女,原来还是孙子好。 听言,陈氏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往下想,更是半分也不敢露出来。 贾母心知宝玉这话问得不妥,却不觉着有多大的错,笑嗔道:“一年大二年小的,还是这么着,仔细你妹妹恼你。” 贾宝玉自然想不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贾母说他错了,那就是错了。贾宝玉面上认了,心里却是抑郁难平。 在他心里,这天底下颜色好的女孩儿自然都该在他家里,都不该出嫁,都该整日陪着他说笑。 先是迎春出阁,他已然哭了好几场。那时就灰了心,想着探春惜春,便是薛宝钗史湘云也要有这一日,他也拦不住,这些时都没缓过来。不想,下一个竟然就轮到了黛玉。 即使接触不多,但在宝玉心里,家里这些女孩儿,包括薛宝钗和史湘云,没一个比得上林黛玉的。 从前听丫鬟说老太太要把林黛玉配给他,从此便留了心,时日一久,竟就存了一段心事。至于林家拒绝,他却又不知。还一直巴望着有那么一日,林黛玉名正言顺的住到荣国府来,两个人也好日日在一处。 不想,他望了这些年,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贾宝玉道:“是我说错话了,任凭老太太责罚。” 贾母点了下头,似赞许,笑道:“我罚你做什么,你该问你林妹妹,看她怎么罚你。” 贾宝玉果然就要去问黛玉,那边黛玉正与迎春说些别后的话,听见贾母的话,连忙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兄妹之间,说什么罚不罚的。” 贾母知她是避着宝玉,就不大喜欢,若要说黛玉做得不好,岂不是说守规矩守错了,那也说不过去。只是亲戚之间,也不必如此,倒显得过于生分,伤了情分。 比如史湘云,不也定了人家,怎么不像黛玉,来了家里,往日如何,如今还是如何。 黛玉这样避着,宝玉倒似那等不知规矩的。 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有贾宝玉在前,黛玉自然退了一射之地。贾母眼里只瞧得见贾宝玉的好,便是不好,也是好了。 在贾母眼里,宝玉的规矩自然是好的。 贾母便说:“你们自个儿说,我不搀和你们小姊妹的事儿。”说完,转头却又和宝玉说:“你去前头瞧瞧,若是老爷们说完了,就让你林表哥进来。我也许久没见他们了,他们也不说过来瞧我。”你不肯与我亲近,我未必愿意与你亲近。 跟个孩子似的。 卢慧娴原还恼着贾母,见此,又笑起来,忙道:“这一阵衙门里忙,大爷前些时侯还说,重阳时定要过来瞧瞧老太太。” 陈氏也说:“二爷预备明年下场,老爷发了话,等闲出不得出门。如今,正日日苦读呢。” 卢慧娴接着陈氏的话笑道:“我是知道的,等闲连她也见不到人呢。”说得陈氏红了脸。 贾母笑道:“这是要紧事,等明儿请我吃酒,我才更喜欢。”说完,又问:“也没有听说,琰儿拜的哪位先生?”又说:“若有好的先生,也给我荐一个,宝玉这些年说是读书,也没有读出个名堂来,我想着,给他在外面请一个先生,只怕也就好了,倒省得他老子成日里说他。” 陈氏道:“如今老爷得空,有时是问老爷,老爷不在时就问舅老爷。” 老太太想了想,猜度是崔然,便问:“是崔祭酒?”陈氏应了个是。 老太太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想也是的,不说林海,崔然也不可能去别人家里坐馆。 ------------ 68第六十七章 三春等人都看出黛玉在避嫌,因见贾母把宝玉支出去了,恐怕宝玉回来后又凑上来,大家闹得不高兴,几个说了几句话,探春就说:“林姐姐还没逛过我们家里的园子罢,上回二姐姐出门子,你也没来。”于是一众人禀过贾母。 贾母自无不同意的,向探春说:“你们带着玉儿进去逛逛也好,”说罢又叮嘱跟着的人道:“你们仔细伺候着。”说完,又回过头看向探春,道:“玉儿爱竹子,我记得潇湘馆里有竹子。”大家应了。 大门进去,第一处便是潇湘馆,探春笑着命守门的婆子开门。 虽有贾母的话,但黛玉并没打算进去。这里又不是姐妹们的院子,且见是进门第一处,与别处不一般。便更不愿意了,遂道:“说来逛园子,这才进门,怎么倒往屋里来了。不如先逛着,累了咱们来这边歇脚吃茶,岂不好?” 探春笑而不语,侧了身子往里让,道:“你等得,我们可等不得了。”又说:“当日娘娘下旨让我们姊妹进来住,大家伙儿在老太太屋里商议。宝玉选了,就问谁住潇湘馆。老太太听了就说,唯有你才配住这个院子,就把这一处留给了你,说等你来家里顽,也不必与我们一起挤,也近便。”说着一边打量黛玉,一边说:“我倒是要仔细瞧瞧,我们到底是哪里不如你。你住得,我们就住不得。” 她一番话下来,史湘云宝钗惜春都是应和,宝钗和史湘云更是一个一边,挽了黛玉的胳膊就往里走界生界灭。 黛玉总不好推开她们,于是大家一起进了潇湘馆。 黛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儿,打从落地,林海夫妻及两个儿子,便疼爱异常。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无一不细,住处更是精巧别致。 潇湘馆也算是精致的了,但看在黛玉眼里,也寻常。 三春不是没有到过黛玉的屋子,按说,探春根本就没必要如此这般。贾母特叮嘱,无非是借探春之口,向黛玉表达一个意思罢了。 潇湘馆因无人住,摆设器皿一应全无,也只派了一个婆子看门,两个小丫鬟打扫。 这些婆子丫头们,有人管着尚且还想着法子偷懒儿,没有人约束,更是横行无忌。 众姊妹们要茶时,是又无茶杯,又无茶叶,连水也没有。探春立时就落下脸来,因有客在,不便发作。又觉怠慢了黛玉,不禁红了脸。 黛玉只作不知,笑望着窗外,道:“这一丛竹子倒是好。”说罢便起身往外走。 贾母的意思,探春也略猜出几分来,但见这边这个情景,心中暗暗叹息。一转眼,又瞧见迎春呆立在一旁,惜春低了头,史湘云拉着宝钗在说话,更是一句话也没了。 到头来竟是黛玉解围,探春又愧又欢喜,忙应和道:“还是老太太知道你。” 出门瞧了会子竹子,大家就出了潇湘馆。 一路且行且顽,三春和宝钗都知自个儿是陪客,倒也不觉着,只是史湘云不大耐烦,待到沁芳闸时,便揉着腰不肯走,薛宝钗就说:“我们玩得高兴,倒没觉着,林妹妹怕是也累着了罢,不如就近歇歇脚。” 此处离秋爽斋十分近,探春先就说:“那去我屋里罢。”迎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黛玉恰面对着她,正好瞧见。迎春换上了妇人装扮,却没有新妇该有的娇艳,即使是笑着,也是满脸苦相,便知她在孙家不大如意。迎春的性子她也清楚,宁可自个儿吃亏,也不肯与人争执。做姑娘那会子,在自个儿家里,还看奶娘的脸色,何况是婆家,又是那样的人家,又如何能得如意?看她的样方,倒像想去哪里。心中可怜她,便说:“我看哪里都好,单看二姐姐的意思。” 黛玉说这话,原是给迎春一个说出自己想法的机会。却不料她这一说,迎春反而连连摆手,说:“我哪里都行,就去三妹妹屋里罢,她那边敞亮,林妹妹还没去过罢?” 见她如此,黛玉不觉无趣。暗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探春说道:“那就叨扰三妹妹了。” 探春自然也清楚迎春的性子,此时见了两人的情形,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别说是林黛玉,就是她和惜春这两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姊妹,三番两次之后,也都没了心肠。便顺着黛玉的话邀请大家。 大家一路到了秋爽斋,翠墨忙捧了茶并各色果脯肉脯进来。一碗茶未吃了,就有贾母屋里的婆子过来,叫大家过去用饭。 吃了饭,又陪着贾母叙了会子话,卢慧娴就起身告辞。王熙凤忙挽留,道:“好容易来一回,怎么也要吃了晚饭。” 王熙凤再三挽留,卢慧娴只是一味推辞。贾母心里就不大痛快,脸上的笑也没了,落下脸去,道:“我知道你管着一大家子的事,必定不得空儿,我也不留你,你且先回去,琰儿媳妇和玉儿留下,吃了晚饭我再打发琏儿送回去。” 连长辈都开了口,卢慧娴若是再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了,正要松口,视线不自觉地往一旁偏了偏,正瞧见宝玉向黛玉作揖,心中的那丝犹豫立时就丢去了爪哇国,不禁再次后悔首长大人,娇妻来袭全文阅读。 她才要开口,就见黛玉沉着脸起身,款步走来。到了近前,脸上才略略有些笑意。走到她身边,笑向贾母道:“谁惹老太太生气了?” 贾母见了黛玉,脸上才又有了笑,眼睛觑着卢慧娴,仍是不大高兴,道:“除了她还有哪个,今儿你们好容易来一回,我说吃了晚饭再回,她偏说家里有事,立时就要走。我说了话,她还不应。我们家里并没得那么多事,偏你们家里事儿多。也不知是有多少事儿,连一顿饭的功夫也没有。” 黛玉笑这上前几步,依着贾母坐下,拉着贾母的衣袖,道:“老太太错怪大嫂子了,来前,她还说今儿好生顽一日。只是爹特意交代了的,让我们早些回去。”又说:“横竖离得也近,不过一炷香的时辰,改日接老太太去我们家顽。” 林海倒没有说这话,反而交代她好好陪陪贾母,这是黛玉自个儿的主意。不必林海说,原本黛玉也是如此打算的。若是没有贾宝玉围在跟前打转,卢慧娴也不必做这个小人。 听得是林海的交代,贾母语气就松了些,道:“到底是什么事,就这样急?” 卢慧娴马上把话接过去,道:“老爷也没说,连我们也不知道。”除却她看不得贾宝玉,再就是她心里还惦记着两个儿子。今儿她们三个都出来,家里只一个老太太,虽说还有丫鬟婆子,总归不在自个儿跟前,这心就放不下来。 送走黛玉姑嫂,宝玉垂头丧气,连连叹气,道:“清清白白的女孩儿,怎么偏就要嫁人?” 迎春立时低下头,暗道:“若果真能不嫁人,倒是我的福气。” 探春忙一扯宝玉的衣角,朝迎春努了努嘴,宝玉顿时后悔不迭。他只想着那一个,倒忘了这一个。 贾母也听见了,难得没有笑。林珗林琰兄弟已能支撑门户,反观宝玉,还是一团孩子气。宝玉没哪一样不如人的,差就差在没有一个好先生。思及此,贾母叫了声鸳鸯,吩咐道:“去请老爷来。” 一听到贾政的名儿,宝玉立时没了声音。 贾母见了,不觉宝玉没有胆子,反怪起贾政来。也是这做父亲的不成样子,不知慈爱,只一味严苛,把个孩子吓得见了他就如老鼠见了猫。若他能有林海的一半,也能亲身教导宝玉,他的学问也好,只怕宝玉于今也功成名就了。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见宝玉如此,贾母怜惜不已,便道了乏。宝玉巴不得一声儿,立时便起身辞贾母,他们姊妹便散了。 一时贾政来了,丫鬟捧上茶,贾母才缓缓将请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道:“才外孙媳妇在,我和她提了提。回头我又仔细想了想,当时我们说说笑笑的,只怕她们没当真。再有,请个什么样的先生,我也不懂。我想着,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当面和姑爷说,也清楚明白。再有,你亲自去了,他也好当成个事。不然,他也不好烦人。”说着就是一叹,“我知道你们怨我,我也是怕着了,当日珠儿……偏他生下来就禀性弱。”又说:“又怎么怨得了我把他拘在跟前,你说说你自个儿,见了孩子,何时有个好言语。好生生的孩子,见了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往日不是贾母纵着,贾宝玉也不敢两天上学三天不上学。于今听贾母竟要给宝玉请先生,贾政自是十分喜欢,被贾母说两句,也欢欢喜喜地受了,连道:“往日是儿子错了,竟不知老太太的心意。” 贾母摆了摆手,道:“你也别说这些话哄我,我只有一言,不许把孩子逼狠了。”又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指望他考个状元光耀门楣。只是我想着,宝玉这孩子聪慧,也不能白耽搁了他。等以后他大了,想起来只怕要后悔,我也不至于落个埋怨。再说,他这么大的人了,再有几年,也是要成家的人,总不好整日这么玩着。”贾母说一句,贾政就应一句。 ------------ 69第六十八章 贾赦不以为意,面上却得恭恭敬敬应是,还笑着说了几句恭维话,道:“往日是儿子糊涂了,竟不能体谅老太太的心意。嫡嫡亲亲的侄儿,和儿子又有什么分别?我是和琏儿一样看待,我也盼着他好。琏儿也就那样了,宝玉是个好的,是该仔细寻访个先生,只怕他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听了这话,贾母果然高兴起来,笑道:“你是我养的,我还不知道你。从来嘴上没什么好话,心里还是念着自家人的。”又说:“宝玉是你亲侄子,你还能不惟愿他好的。”贾赦心中嗤之以鼻,他惟愿宝玉好?宝玉好不好关他何事?将来出息了也不会孝敬他。但面上,唯有应是。 见贾赦态度好,贾母更高兴了,一时兴浓,不免话多了些。拉拉杂杂说了好些,无非是些兄友弟恭,家业兴旺的事,末了才又想起还有话没有交代,遂说道:“别的都罢了,我只有一言,不许把孩子逼狠了。”又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指望他考个状元光耀门楣。只是我想着,宝玉这孩子聪慧,也不能白耽搁了他。等以后他大了,想起来只怕要后悔,我也不至于落个埋怨。再说,他这么大的人了,再有几年,也是要成家的人,总不好整日这么玩着。”贾母说一句,贾赦就应一句。 既是要往林家去,贾赦便在心里仔细斟酌,当然不是为宝玉,而是为了自个儿。 一时定下主意,贾赦才得时间想一想贾母提的事,一时,竟叫他想起一个人来。 你道贾赦想到了谁,却是刘先生。 柳湘莲得了圣旨训练水师,刘先生的名儿也在京里传遍了。可叹贾府竟无一人想到。 贾赦原也是无心,也是方才琢磨如何和林海说,就想到那一年林海荐的刘先生宗师宝典。也不知怎么的,忽而就想到柳湘莲身边的刘先生。两下里一对,这才想起来。心里暗悔不已,道:“怪道当日听着耳熟,还只当是人有同名,原来竟是故人。” 一面暗骂贾母目光短浅,又骂贾政无识人之明,这样的人才送到跟前儿,却拢不住。一面又想,若是当日为贾琏请了他,便是贾琏不读书,留在跟前,也是个臂膀。 悔一时,恨一时,又叹一时。又想到此次要求的事,也不知林海是不是还记着当日的事,心里怪不怪。若是还记着,只怕不能尽心。若事儿不成,贾母必定不会疑林海,只当他不用心。想一回,便转身又回去了。 打发走贾赦,贾母才想起另一件事来。宝玉怎么说也是王夫人的儿子,为宝玉请夫子,怎么也该告知一声儿。待要吩咐丫鬟请王夫人过来,又想起王夫人病了,遂打发鸳鸯往荣禧堂去,一则是瞧一瞧王夫人,二则说这件事。 哪知鸳鸯才走,就听得贾赦又进来了,猜度怕是才有事忘了说,忙命进来。见了贾赦,便问:“还有什么事儿?”不等贾赦回话,又说:“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怎么说话做事还是这门着三不着两的。” 贾赦忙陪不是,道:“这一二年,忘性竟是越发差了。”又说:“我也是才想起来,老太太可还记得刘成林?” 刘成林的名儿,京里谁人不知?不是柳湘莲,福建还不定怎么样呢。既知道柳湘莲,自然也就知道刘成林了,都说不是跟前有个刘诸葛,柳湘莲也打不了胜仗。便是柳湘莲自个儿,也这么说。 贾赦特特转回来,却问了这么一句话,必然有缘故。贾母一时哪里想得到只见过一面的人,百思不得其解,遂摇了摇头,笑道:“你当我老糊涂了,虽说不曾见过面,但名儿还是听说过的。” 贾赦便知贾母是没想到,但听贾母这般说,又陪不是,忙道:“是儿子没说清楚,怨不得老太太听着糊涂。方才我想到一个人,约莫是姓刘,只是记不大清了,就想着问问老太太,看是不是。” 听言,贾母便有些明白了,道:“你说来,我想一想。” 贾赦便道:“不知老太太记不记得,四妹妹去的那一年,姑爷荐了个先生过来。教了宝玉几日,后来又走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琏儿说了那么一句,似乎就是去了福建。” 一则时日太久;二则贾母当时并不曾打算留下刘先生,是以没往心里去。别说名字,便是姓什么,也记不得了。是或者不是,还是两说,但贾赦说这话的意思,贾母却是明白了。冷哼了一声,但想着儿子也是做祖父的人了,在下人面前,终究要替他留些体面。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道:“我也记不清了。不管是不是,你见了姑爷,只管大大方方的说。我最知道他的为人,哪里会和我一个老婆子计较这些个。” 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最后事成不成,是不是和此有干系,那就不是他的事儿了。 从贾母那里回去,贾赦并没有着急写帖子,而是先回房与爱妾吃了几盏酒,只是总不自觉地就想到这事儿,心绪就不大高。他的好母亲,心里想的,眼里看到的,从来都是二房的人,何时有过他这个儿子。不是有事,也想不到他。 想是这么想,但事儿还是得做。遂打发了小妾,这才慢慢往书房去。 提起笔,又放下;想了想,又提起笔,还没落笔,复又放下。如此再三,贾赦到底还是起了身,只打发一个小厮,吩咐他让门房递帖子。 次日见了林海,果然问起刘先生。林海听了,一时也没有多想,只当贾母终于知道刘先生的好了。暗暗摇了摇头,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如何都回不了头,道:“你竟不知道?” 贾赦装作摸不着头脑的样方,向林海道:“还请如海兄指教重生之幸福要奋斗最新章节。” 林海看出来,便有些失望。面上没有现,忙道不敢,说:“他于今在福建。” 只说福建,便知错不了了,却是更后悔了,暗道:“以他们这样的家世,若是跟前有这样的人才,何愁不能出头,如何轮得到那柳湘莲。”想到柳湘莲于今的盛宠,直恨不能替代了去。 回来说给贾母听,贾母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是她年老的人了,倒还容易想得开。不多会子,便想开了。过去了的终究是过去了,悔之无用。唯有盼林海再荐一个好的,能教导宝玉成材。 林海心里不大看好宝玉,但还是亲自托了崔浩。过没多久,果然就荐了赵先生。 贾母总不自觉地拿赵先生与刘先生相比,就总不大满意。然而,这世上只有一个刘先生,他又到哪里去再寻一个出来,少不得将就一二罢了。 年底,太上皇偶感风寒。老年人么,身子肯定是不如年轻人,这里疼那里痒也是必然的。庆和帝也就没太往心里去,着日常得用的太医每日问诊,他每日也抽时间亲往探望。然而,太上皇的病却时好时坏,后来竟起不来床,年三十的晚宴都没出来。 初十八那日,老太太等人正说着,“昨儿立春,太上皇熬过来了,只怕也就好了。” 话音还未落,远远的就有钟声传来,太上皇薨逝了。 太上皇病了许久,大家心里都已有准备,但此时,还是不免有些慌乱。 卢慧娴着急慌忙的就要回去,还是老太太叫住她,道:“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琰儿媳妇呢,你先赶紧回去换一身衣裳,只怕一会子就要进宫了。” 家里只卢慧娴是诰命,少不得要进宫哭灵。 卢慧娴忙应了,也不急着走,先向陈氏道:“家里的事儿,就劳烦你了。” 此时不是讲客气的时候,陈氏满口答应,道:“不是一家人?你还和我外道。” 醒过神来,卢慧娴倒不那么慌忙了,便不急着走,又向老太太道:“飞哥儿鸣哥儿就要劳烦老太太操心了。” 老太太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心,颔首道:“你尽管放心。” 卢慧娴道:“我只怕他们闹得老太太不得消停。”说着,便交代林飞,道:“你是哥哥,如今又跟着先生识字念书,也该明白道理了。这些时娘不在家里,你要听老太太和你婶子姑姑的话。鸣哥儿是弟弟,你也拿出做哥哥的款儿来。多让着他些儿,老太太你婶子姑姑看不到的地方,你多看着他些儿,有什么事儿,就打发人告诉你婶子,你婶子不得空,还有老太太和你姑姑。”林飞忙应了个是。 见林飞不似往日在自个儿跟前的样方,倒似听进去了,不觉欣慰,笑骂道:“别答应得快,要做到才是。” 闻言,黛玉笑起来,道:“他才多大点儿,你就说这些。” 老太太也说:“我白眼瞧着,这些亲戚里头,我们飞哥儿算得是懂事的。你别说这些话,他年纪还小,哪里就要他操这些心了。我年纪大了,精力是不行,但还有琰儿媳妇和黛丫头呢,再说,他们跟前的奶母丫头婆子,都是死的不成?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进了宫自个儿照顾好自个儿,别教我们担心。”卢慧娴应了,站着又和老太太说了两句话,妯娌两个便一道走了。 太上皇这一去,停灵再加上下葬,只怕没得三四个月下不来地,林飞林鸣兄弟两个索性就搬进了老太太屋里。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忽然发现出了个小错误,贾政在江西呢。已经改过来了。 ------------ 70第六十九章 四月初,贾敬死了。因贾珍父子并贾赦贾政等都在西山,好在如今天气尚好还,遂没有发丧,只装裹了停在铁栏寺中,好等贾珍父子回来主持。 当日林琰便知道了,贾府未报丧,便只作不知,私底下却和陈氏说了。这会子太上皇才过世,贾珍上了折子,必定会批下来。早些告诉陈氏知道,也好预备下来,省得到时候忙乱。 果然,没几日,贾珍父子便从西山回来了。贾珍倒还算懂事,打发来报丧的是贾芹,特特交代林琰不必过去。 又不是嫡亲的舅舅,林琰也没和他们客套,果真没去,连陈氏和黛玉也没去,只打发管事每日过去上香。 贾珍见了,到底不大自在。 因太上皇死了,春闱便挪了时间,推到了九月初三。林琰遂不似前些时那般苦读,时常也出去会同朋友吃茶闲话。 这一日,众人才散了,刚出门,顶头就见贾琏骑马过来。他才要打招呼,贾琏已瞧见他,立马勒住缰绳,道:“琰兄弟。”说着话,人就跳下马走过来。 那四人也认得贾琏,但并无交往,打过招呼,便忙忙告辞。 林琰也不留他们,笑着道别。 见林琰没有替自己引见的意思,贾琏不免暗暗埋怨,面上却不好现出来,道:“他们家的茶点好,别家做的总没他们家的味儿好。” 林琰点了点头,道:“琏二哥这是打哪里来?” 两人站着说了两句话,又有客人进来,两人挡在门前,多有不便,贾琏忙说:“咱们兄弟也好些天没见了,正好,我还没吃。”拉着林琰又要进去。 林琰反拉着他,道:“我才吃过。” 贾琏回头瞧着林琰的脸,忽而想起那日夜里尤二姐说“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她不是常法子,终究要生出事来”的话来。再细打量一回林琰,端的是君子如玉,又有功名在身,家世也好,不愁尤三姐看不中。心中忽而生出一个想法来,笑道:“我一个人有什么趣儿,再陪我用些。” 林家家教严,听说如今家里只一个陈氏,别无一人。贾琏以己度人,想着林琰这样的年纪,纵是嘴上不愿意,心里哪有不想的,只当一说就成,当下携了林琰的手,道:“整好,我有件好事儿和你说。” 在门前拉拉扯扯的实在不好看,林琰只好随他进去。两人坐定,林琰似笑非笑地觑着贾琏,道:“什么好事儿?”但凡贾家的人找上门来,就没一件好事。 贾琏被他这么一瞧,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倒真是件好事儿。”说着,屁股往林琰那边挪了挪,才轻声道:“前些时,大老爷没了,家里顾不过来,珍大嫂子就把老娘和两个妹妹接过来照看。珍大哥见两个妹妹还没有说人家,就托我留意一二。珍大嫂子也说了,不论家世,不看门第,也不管做大做小,只看人品,当时我就想起你来,我想着还没问过你,就没和珍大哥说……” 不等贾琏说完,林琰便说:“忽然想起来,还有篇时文未写,我就先回去了第一红妆全文阅读。”说罢起身就要走。 贾琏想都没想,就先拉住他。等拉住人,才得空回想一遍方才说的话。一边想一边说:“哪里就那么忙了,连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今儿好容易见着你,便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先搁着,咱们弟兄好生说会子话。” 林琰只管站着,道:“明儿爹要看的,我还一个字儿没写。改天得了空,定备了好茶,给琏二哥赔罪。” 贾琏回过味来,原来是他说错了话,正经人家如何会请亲戚家的爷们为女孩儿说亲。明白过来,贾琏忙说:“我也不瞒你,珍大哥已把二姐说给我了,二姐想着她有了着落,妹妹却孤零零的,也没个人替她张罗,才托了我。两个都是清清白白的……” 只听得第一句,林琰便落下脸。 贾敬百日未过,又是国孝里。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会赶在这个时侯出阁。何况,他家中有已有妻室,再娶尤二姐,停妻再娶,王家岂肯干休? 林琰再次不等贾琏说完,道:“琏二哥不必多言,你不知我们家的规矩。”贾琏到底知不知道,林琰不清楚,只是不揭穿,不落他的脸面罢了。 贾琏浑然不在意,见林琰这般说,还当林琰动了心思,只是慑于林海,不敢罢了。遂强摁林琰坐下,笑道:“你不知我这内娣,品貌是古今独一无二的,端的是个尤物,偏她又姓尤。我想着,这样的好事,何必便宜了外人,家里这些亲戚,除了你,又有哪一个消受得了。” 林琰见他越说越不像,心中越发不耐烦,等他说完,道:“舅舅可知道?”问的是娶尤二姐之事。 事儿已经做了,当时都没怕,过后就更不怕了。但被林琰点出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贾琏讪讪笑了笑,道:“等生下儿子再与家里说。” 林琰见他半点没往心里去,暗暗摇头。回到家中,林海在花房里,正要过去寻,就听得外面一叠声地传“大爷回来了”。想着这等小事,何必说给父亲烦恼,遂等了一等,等林珗进来,兄弟两个一到往外书房说话。 林珗听了,也觉不妥。弟兄两个一商量,也觉着没必要与林海说,只悄悄告诉贾赦知道。 贾赦知道了如何处置暂且不说,只说贾琏与林琰别后,便去了小花枝巷。见了二姐,未免感叹了一番。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尤二姐听得林琰的身份,便十分动心,不免问得仔细了些儿。贾琏瞧出来,待要拦住尤二姐,转而又想。尤二姐打听得这般仔细,必然要告诉三姐,若是三姐也动了心。哪日把林琰诓来,怕是两人见了面,不必他多言,此事就成了呢,遂把林琰夸得天上地下难得一见。果然,尤二姐脸上的笑容是越来越盛,转头就和尤三姐说了。 原以为一说就成,却不想,尤三姐却不等尤二姐说完,就落下脸,冷笑道:“怎么姐姐做了偏房,我也该做偏房?”说的尤二姐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时滴下泪来。 尤三姐看了又心有不忍,放缓了语气,道:“我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说错了话,怨不得姐姐生气。”又说:“我已择定的人,这人一年不来,我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我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略缓一缓,才接着说:“打从今日期,我吃斋念佛,只服侍母亲。”说罢,就摘了头上的玉簪,一击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尤二姐自是知道她的为人,从来说一不二,暗暗可惜。 次日见着贾琏,便说了。贾琏听着不认识,就问家乡,尤二姐也不知,说:“说是姑苏人士。” 莫菲是柳湘莲,但是名字又对不上,便问样貌。尤三姐说得清楚,这又对上了。贾琏想一想,便有些明白了,只怕是防着林海知道。又暗暗可惜,若当时说定了哪里还有那些外四路人的事。心里想着,便带了出来,道:“可惜了。”又说:“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三姐连我这琰兄弟都瞧不上,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英雄无敌之真相开启全文阅读。” 倒还真教贾琏猜着了。 柳湘莲除了爱舞蹈弄剑,还有一样,就是爱唱两句,时常遇着喜欢,便串角唱上一段。合该着,那一年上京赶考,才串了一场,一则因怕坏了名声,二则恐怕林海知道了生气,也没敢说真名。偏巧尤三姐瞧见了,一眼就相中了,惦记至今。 尤二姐一听,顾不得去想怎么就可惜了,连忙问道:“如今可好,二爷竟认得。我正愁呢,才见了一回,就一应消息皆无,可到哪里找呢。”贾琏必定认得这个人,不然不会说这话。 贾琏连连叹气,又摇头,道:“你叫三姐趁早丢开罢。” 尤二姐只当贾琏是嫌弃她们姊妹往日种种,心里委屈,不觉就红了眼圈,道:“我也就罢了,教你哄上了手,也只能这样了。三妹子哪里不好,如何就配不上他?”柳湘莲虽不是戏子,但已行戏子之实。 贾琏知她误会了,又见她垂头抹泪的样子,别有一番风致。顿生怜意,忙拿出千般小意,总算哄劝得尤二姐转了笑脸,这才说道:“也不怪你们不知,他那名字是哄你们的。”见尤二姐看过来,柳眉轻颦,忙又说:“我说出一个人来,保准你们都知道。”便说出柳湘莲的名字来。 尤二姐心里已经猜着了,只是不敢信,笑道:“这谁不知道?” 贾琏道:“那你可知他是谁?” 话说得这般明白,尤二姐尤不敢信,“该不是罢?” 贾琏见她不信,便赌咒发誓,道:“怎么不是?我虽只见过一面,但他那样标志的人,还能认错?” 尤二姐见他如此,方才信了,又是欢喜又是愁。喜的是,柳湘莲的下落有了;愁的是,柳湘莲已成家。 又替尤三姐愁,她已说出话来,若知道是这么个情景,该如何自处,叹道:“这可怎么是好?” 贾琏见她急,反而笑起来,道:“这有什么。” 尤二姐立时明白过来,但没说出来,反装作不知,道:“二爷可有什么法子?” 贾琏歪下来,指了桌上的茶壶,道:“爷说了半日的话,渴了。” 尤二姐忙笑着斟了一杯茶,递到贾琏唇边,道:“是我大意了,二爷原谅则个。” 贾琏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这才说道:“不能做正头娘子,凭三姐的摸样性情,还怕柳二爷不疼?” 尤二姐想一回,也觉着有理,只是不敢做三姐的主,遂道:“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你先不忙着说,回头我问问她的意思再说。”贾琏自无不同意的。 听得柳二便是柳湘莲,尤三姐十分欣喜,尤二姐才试探着把话说了。尤三姐点了头,到底还是不甘心,道:“别咱们剃头担子一头热,还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们奶奶又是个什么想法?” 尤二姐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儿,道:“你也别操这些信,都是亲戚,必定一说就成。”又劝了两句。 回头见着贾琏,便说:“若是柳二爷不愿意,三妹子同意又有什么趣儿?” 贾琏道:“你既求了我,我定然不负所托。”尤二姐感念,二人自然少不得恩爱一番。 这事他也不敢自专,离了小花枝巷,便去了宁国府,与贾珍说了三姐之事,贾珍也十分同意,连道:“这是亲上做亲的好事啊。”他们正愁没机会攀上柳湘莲,有这现成的好事,如何不促成? ------------ 第一卷 ------------ 71第七十章 还没到门前,远远的就瞧见屋里跑出三四个人来。林琰笑着下马,顺手摘了身上的荷包丢过去,笑道:“今儿倒伶俐。” 老张笑着接了,向林琰道:“二爷可算是回了,二奶奶打发人瞧了三四遍了。”送林琰进了门,方才把荷包丢给跟着的小子,笑道:“你们分了罢,”说完,又交代道:“别手里有一个钱用两个,仔细存着,回头没有钱,谁家姑娘愿意嫁。” 只怕是有事,林琰忙忙往内院去,不想陈氏却不在屋里,只几个丫鬟坐在台几上做针线,见他回来,忙起身请安,冬梅道:“二爷可算回来了,今儿飞哥儿挨了板子,老太太要撵秦先生呢。奶奶已经过去了,走时说,若是二爷回来,让赶紧过去。” 老太太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林飞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从来没有为这个罚过谁,必定是打得重了。想及此,林琰也有三分气。 林飞偎在老太太身边,叽叽咕咕不停地说着什么,一屋子的丫鬟穿花似的,满屋子打转。见他进来,老太太没有往日的笑脸,沉着脸,道:“怎么这会子才回来?”不等林琰回话,便吩咐木鱼,道:“称五十两银子来。”说完,这才转过头与林琰说:“秦先生那里你替我陪个不是,飞儿淘气,冒犯了他,请他看在飞儿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多担待些儿。只是飞儿愚钝,倒是辜负了他的苦心。” 林琰不敢不应,应了个是,抬脚又出去。卢慧娴情知不妥,只是她又不好拦。涉及侄儿,自然也不好教陈氏出头,便扯林黛玉的袖子,林黛玉却只作不知,她也无法。 正愁着,就听黛玉说:“一时竟忘了,我那里还有一盒活血化瘀膏,比家里常用的好。” 老太太不疑有他,见她起身,便说:“打发个人回去也就是了。” 黛玉道:“我藏起来了,她们都不知道。” 老太太并没有多想,闻言,嗔道:“你也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淘气。” 林黛玉从屋里出来,就见林琰侯在廊檐下,兄妹两个相视一笑,林黛玉朝屋里努了努嘴儿,林琰一脸苦笑,两人都没说话,一起往外走。 走了一射之地,料着屋里的人听不见,林黛玉便吩咐红绡回去拿药,这才与林琰说:“虽说秦先生有错,但还是飞儿错在先。”说着,娥媚轻颦,又道:“只是秦先生手上太也没有轻重了,飞儿才多大点年纪,即便是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原来林飞今儿趁着休息时,把地龙放进了秦先生的茶碗里[综]目标:位面商店。 林琰听了哭笑不得,道:“也不知道像谁?”又说:“这个秦先生学问尚好,行事也正派,就是为人太迂了些儿。当日也是瞧着他这个性子好,敢管飞儿,却没料着是这样。” 两人方出院子,就有婆子回说:“大夫来了。” 黛玉忙道:“二哥赶紧引了大夫进去,只怕老太太等得急了。” 林琰略一沉吟,道:“你去园子里逛逛,我叫人在这里等着红绡。”又说:“我那里有上好的,回头打发有儿送进来。” 黛玉点头应了,一面催着林琰走,道:“我知道的,你赶紧去。” 屋里听得大夫来了,卢慧娴和陈氏两个忙起身,就要扶老太太,老太太摆手,道:“我多大的年纪了,还忌讳这些,什么见不得?”又说:“他年纪小,又受了惊吓,我们都走了,他岂有不怕的?” 听言,卢慧娴倒心疼起来,迟疑着也不肯避开,老太太反说她,道:“有我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卢慧娴无法,只得和陈氏避到屏风后面。 一时,林琰引了大夫进来,老太太抱着林飞诊脉。倒是没甚要紧,闻得用了活血化瘀的膏药,连药也不肯开。老太太这才算是放下心。 倒是林琰瞧见林飞手心里青紫一片,隐隐透着血丝。原本已无气了,又生了四分气。 林海和林珗父子两个一回来就听到家里请了医生,忙忙都进来瞧。瞧见林飞的手心,也只林珗不以为然。只是碍着老太太和林海在,不好开口,只暗暗横了越发得意的林飞一眼。 林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子。见他老子看过来,便不敢做声。他略乖觉些儿,却惹得老太太越发的怜爱,越发心疼。 吃罢晚饭,老太太单留了林海父子说话,道:“依我的意思,这个秦先生留不得了。” 林飞上学也有半年了,一本千字文还没学完。这也罢了,请秦先生原也不为这个,不过是想着他性子方正,治得了林飞。过个一二年,再另请开蒙的先生。谁成想,秦先生倒是狠得下心管教,却又没得本事让林飞服他,师徒两个斗起法来,反倒越发的淘气起来。 林海也是从西山回来才知道,看这样不是法子,正打算重新寻一个夫子。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和林珗商量,就出了这件事儿。遂点了点头,道:“是我疏忽了,”说着,也不知想起什么,又笑起来,道:“也不知这孩子接了谁的代,我看他爹和他叔叔都还好。” 老太太横他一眼,道:“接谁的代?你莫说飞儿,我白眼瞧着,和你比起来,飞儿还是好的。”忽而叹气,“也是家里孩子少,一家子都指着你一个,打小又禀性弱,谁舍得说你,也就你父亲管得了你。” 父子三人见老太太伤感,忙拿话岔开,林珗道:“秦先生虽说有错,但飞儿也实在是不成个体统,”才说,就见老太太看过来,忙停住,又说:“秦先生必定是留不得了的,只是一时半会子也寻不到好的,倒不如先留下,等寻到好的再说。” 听前面这句话,老太太面色方才缓和些儿,待听到后面这句话,便说:“也没见过你这样心狠的老子,孩子手伤成那个样子,连笔都拿不住,你就逼着他写字。”林珗如何不心疼,但林飞才上学,遇着事就在家里歇着,一旦形成习惯,往后就更难管教了。老太太此时满心满眼只有林飞手上的伤,哪里想得到这些,便是说给她听,也未必听得进去。 见此,林琰便笑说道:“爹和大哥没有时间,这不是还有我么?” 老太太又不同意,道:“这没多少时日你就要下场了,哪里得闲?飞儿的事不必你操心,横竖他现在年纪还小,黛儿也教得了他重生悍妇驭夫。若到时候还是没寻到好的,就教黛儿先教千字文。再说,你爹于今能有多少事儿,种花就有时间,教自个儿的孙子就没有时间?”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个儿头上,又是当着儿子的面,林海老脸一红,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这教他怎么回,说他狠不下心管教孙子。老太太立马有话回他,当日管教儿子怎么就下得了手。 林珗哪里不知林海的为难,忙笑着解围,道:“哪里要劳动爹,我每日回来教他也是一样,再说,我们都没有时间,不还有老太太么?” 一语说得老太太笑起来,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和琰儿一样,嘴里抹了蜜似的。” 林琰立时就说:“原是和大哥学的。”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没说定到底留不留秦先生,但在林飞手好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秦先生。 回到屋里,林琰方才想起,白日的事忘了和林海林珗说,转头又一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再说,宁荣二府早已没了体面,多这件事不多,少这件事也不少。那贾琏贪图尤二姐美色,正是新鲜的时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消悄悄告诉贾赦一声,成全了亲戚情分也就是了。也指望贾赦再昏聩,还知道国孝家孝两重孝里停妻再娶要定什么罪。 虽老太太没同意,但林琰却真个起了心思,第二日早起就命人把林飞带到了他的书房,亲自教授千字文。许是熟悉脾性,林飞难得的坐了半个时辰。 传进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连声笑道:“谁也治不住这天魔星,偏他就治住了。”一行说一行笑,当着卢慧娴的面,倒不好再说耽搁学习的话。 反倒是卢慧娴说:“也是他们叔侄好,若不是今年二爷要下场,我就向妹妹求个情儿,请二爷替飞儿开蒙。” 陈氏忙说:“一家人,说什么求不求的,大嫂子说这话,是诚心怄我。”又向老太太说:“老太太不必为他们操心,他们叔侄两个,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您就随他们,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老太太笑说道:“他们弟兄两个都是有主意的,不消我操心。”陈氏这么说,必定是林琰的意思。她若坚持不许林琰教,恐怕卢慧娴心里不好想,一家人失和反而不美。既然林琰要教,就随他去。 卢慧娴听了也是一喜,早上接林飞去外院时她还担心。林琰五六岁时就敢上树掏鸟窝下水摸鱼,敢偷偷进林海的书房,把前朝的古画撕了叠贾敏称之为“飞机”的小玩意飞到林海的袍子上,唯恐林飞也学得和林琰一样。待接了林飞进来,见还是早上去时穿的衣裳,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一颗心才算是放回肚子里。问起学了什么,林飞一口气背了半篇千字文,当时还确实有这个心思,只是不敢想。便是没有九月的会试,林琰将来总要入朝为官,怎么好在家里教侄儿念书?若她生了这个心思,不说林珗如何看她,就是她自个儿,也要看不起自个儿。 不过,现在是林琰提出来的,她自是巴不得。但她也不敢应承,若是为林飞而耽搁了林琰的前程,她心里也过不去。当下便敛了笑,说:“我说笑的,你不可当真。”又说:“若说起来,有二爷教飞儿,我自然千肯万肯。自己的亲叔叔,哪里是外面请的人能比的,只是这个时候,还是要以二爷的前程为重。先让大妹妹教几天,等他手好了,让大爷或是老爷写几个字,他先临着,一边也让老爷寻摸着,若有好的,再请回来,也是一样。” 陈氏道:“这事你和我说不中用,二爷正在兴头上,我哪里劝得了他。” 妯娌两个你敬着我,我敬着你,老太太瞧着就高兴,道:“罢了,这是他们叔侄的事儿,我们都别管。” 林黛玉笑道:“理会他们做什么,二哥难得做件事儿,咱们且瞧着。” 卢慧娴倒不好说什么。 ------------ 72第七十一章 依着林琰的性子,只怕耐不得这个烦,至多三五日。林飞又是个贪鲜的,也不过三五日,就该厌了。从老太太起,都不看好这对叔侄。< 谁也没料着,半个月过去,这叔侄两个竟越发好起来。大的那个整日惦记着怎么教,小的这个今儿就盼着明儿的课。< 老太太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可喜的是林飞总算是肯学了,愁的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卢慧娴欢喜过后,也跟着愁。< 反倒是最该担心的陈氏一派淡然,丝毫不在意。< 四月末的福建,才下了一场雨,地上的水迹尚且还未干,四辆马车缓缓在水师衙门前停下。门前有人看见,忙就要上前驱逐。这时,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迎上来。< 张凤娥翻开帖子,一边看,一边听婆子回话,只听那婆子说道:“共有四辆车,递帖子的叫吴庆荣,是宁国府珍大爷身边的人。”< 帖子是贾珍的,递帖子的是宁国府的管事,难道是未出阁的姑娘?若是出了阁,怎么还用姐夫家的奴才?若是没出阁,怎么会在没有兄弟护送的情况下远行?< 虽觉不妥,但人已经到了门前,又是亲戚,拒之门外也不妥当,遂道:“请进来罢。”一面起身换衣裳。< 才迎出门,就见院门外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过来。张凤娥瞧过去,只见:柳眉斜飞入鬓,眼波流转,光华四射,樱唇不点而朱,不由暗叹一声:“好生标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尤三姐。< 那日贾琏与贾珍一说,贾珍立时拍手称赞。回头就与尤氏说了,又说预备下行礼。先有了尤二姐的事,知道劝不过来,尤氏也无心再劝,连她老娘那边也没去,也没想着问问老娘的意思,问问尤三姐的意思,当下就吩咐跟前伺候的人看着收拾了。不过两日,贾珍便托了人,尤三姐便依附那家人南下,贾珍送了她一房家人跟随伺候。< 在张凤娥打量尤三姐的同时,尤三姐也在打量张凤娥:一头黑鸦鸦的乌发绾了个堕马髻,只簪了一只珠钗,下面缀着两粒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行动间,似打秋千;鬓边簪着折枝茶花,那茶花乃是金箔打制,薄如蝉翼,尤其是中间的花蕊,根根细若发丝;裙子上系着蝶恋花白玉佩。身上穿着团花大红窄袖衫,下着一条杏色长裙。粗一看不觉着,细瞧去,却是今年才进上的松江三棱布,花样都是织上去的。外面没有卖的,怕是宫里赏赐的。< 尤三姐低头瞧一眼身上精致的蜀锦,虽也难得,但多花些银子总能买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她进了这道门,从此,屈居人下,哪里还要得了这个强。眼见着张凤娥到了跟前,忙就要行礼。< 未出阁的姑娘家何等的金贵,张凤娥哪里会受她的礼,尤三姐方屈膝,她疾步上前,不动神色的拉住她的手,道:“贵客来了,不曾远迎,真真失礼。”< 尤三姐被她拉着,不好行礼。听言,就又要行礼,一面说:“不请自来,姐姐不怪我失礼,反还以礼相待,姐姐若再说这样的话,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姐姐?”< 倒是生了一张巧嘴,张凤娥心里已猜出三分,原就不喜欢,见此,更添了三分。但话还没说透,她只当客人待,如何也不能怠慢。笑着往屋里让,一面问道:“路上可还太平?”尤三姐说了,张凤娥颔首道:“这就好,”又说:“你远路而来,只怕还没用饭,我这里正要摆饭呢,只是些粗茶淡饭,暂且垫垫肚子,晚上再设宴替你接风。”< 言语随和,好似久别重逢。< 没见着时,原想着张凤娥能在继母的手底下过活,竟能令父亲把她送去林府,偏又入了徐老太太的眼,得她亲自教养,配了一门好亲不说,又是陪嫁又是陪房,那阵仗,竟不下侯府闺秀,必定是不输于王熙凤的人物。今见张凤娥这般和气,尤三姐方才略略心安。但也愈发小意,忙说:“姐姐这样说就见外了,我们家里的情形,想必姐姐也知道,只一个老娘和我们姊妹两个,全靠姐夫接济。这般穿金戴银,哪里是我该过的日子。我倒想着,自个儿挣几个用几个,有什么吃什么,反而还心安。姐姐千万不必客气,平日怎么样,今日怎么样。”说罢,便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来,双手递给张凤娥,道:“临来时,姐夫教我稍给将军的。”< 此时见了信封,便准了十分。尤三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这样的年纪,不在家里跟着老娘一起过活,说一门好亲,反而独身远行,投奔一个外四路的亲戚,却是为贾珍送一封信给柳湘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心里猜度着,面上却丝毫不显。张凤娥笑而不接,示意一旁的大丫鬟接过去,一面交代道:“搁那个景泰蓝匣子里,仔细教哥儿见着了。”说罢,回过头向尤三姐说:“这孩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性情,别的不爱,偏爱撕纸,但凡打了他的眼,必定得讨去撕了,一个不如意就吵闹不休,偏我们爷也肯顺着他。”虽是责怪的话,眉眼里却全是笑意。< 尤三姐心里满不是滋味,她一心惦记着等着的人,却没有等着她。如今儿女成双,也不知是否还记得她。心中酸涩,却也不敢教张凤娥瞧出来,当下笑着说:“哥儿淘气些儿才好。”< 张凤娥笑道:“好什么好,都是来讨债的,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他什么。”< 说笑着进了屋,两人又是一番厮见,丫鬟奉了茶。不一时,又抬桌子摆菜。她们二个对坐着吃。那边厢,已有人去收拾屋子。< 至晚,柳湘莲方才回来。张凤娥才洗过澡,正擦头发,听得外面声响,知道是他回来了,忙迎出来,道:“用过饭不曾?”一面就吩咐丫鬟,道:“赶紧把燕窝汤盛一碗过来。”< 柳湘莲忙摆手,道:“不用忙了,我才吃了酒回来的。”< 方才没留意,听言,张凤娥也闻见酒味了,也不理会柳湘莲,仍向那丫鬟说:“去罢,再教厨房煮一碗解酒汤来。”< 柳湘莲道:“我没敢多吃,推不过,才吃了两杯。”说完便去接丫鬟手里的手巾,一面责怪那丫鬟,道:“也不知劝着你们奶奶些儿。”说着就要给张凤娥擦头发。< 屋里的丫鬟见此,脸儿红红的慌忙告退。张凤娥脸一红,慌忙躲开,推开柳湘莲的手,嗔道:“当着满屋子的丫头……”< 却没有推开,张凤娥见屋里没了人,半推半就随了柳湘莲。< 夫妻两个坐着叙话,说到中午,张凤娥才想起尤三姐,回身觑着柳湘莲笑道:“竟忘了,你怕还不知道,咱们家里今儿来了贵客。”< 柳湘莲不明,但见她笑里别有意味,猜度着不是什么贵客,遂道:“什么要紧人,知不知道的有什么打紧。你早些睡罢,我今儿还有些公务。”< 张凤娥见说还有公务,不敢耽误,忙起身亲自找衣裳,一面说:“先洗个澡,回头汤端来了你也吃一碗。”< 柳湘莲点头,转身便去了净房。< 张凤娥赶着送了衣裳进去,出来就把信找了出来,这才喊丫鬟进来催夜宵。< 柳湘莲先看了信封上的字,越发猜不透,拆开看了信,便去看张凤娥,问道:“人已经来了?”< 张凤娥笑着点头,柳湘莲却只觉太阳都是疼的。< 长这么大,最敬服的就是林海,行事做派,也处处以林海为准。娶妻纳妾上,也是一般。从来福建,送丫鬟姨娘的不知凡几,尤以这一两年为最,那花样也是层出不穷,但像贾珍这样的,还真没有。< 若遇着喜爱颜色的还好,若遇着不爱的,哪里是交好,分明是结仇。< 于今人也到了,拦在外面,只怕不过一天就传遍全城了,晚上弹劾的折子就出了福建。< 柳湘莲想了会子,方道:“亲戚们来看我们,也是看得起我们。我也不便见,你好生照顾。和她说,不必急着走。好容易来一回,多玩些日子,也见见这边的风土人情。”< 这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以亲戚相待,是拒绝尤三姐。< 第二层,句句说着不急,句句相留,却是句句催促。< 二人成亲也有七八年了,柳湘莲的为人,张凤娥也知道□分,倒不担心,但也不敢全然放心。听言,这才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也想了会子,才说道:“我们这样把人送回去,只怕珍大爷面上下不来。不如给叔叔写封信,请珗大哥从中调和,省得伤了亲戚间的情分。”< 不论是从柳家来说,还是从张家来说,贾府都算不得亲戚,但张凤娥受了林府的恩,也从林黛玉喊贾母一声老太太,便也算沾点亲带点故了。< 宁国府在朝中虽无实权,但这么些年下来,老亲新亲也不少,他们远在福建,又无甚根基,京里谁人参一本,他们天远地偏的,若皇帝信任,许他回京辩解还好,若不然,只怕平白丢了前程不说,名声也污了。< 若先把事情告诉林海,他要照应,也能先知道是怎么回事。< 既定下来,张凤娥自然不肯久留尤三姐。她这里时常有各家夫人串门,若教人碰见,传出话来,想不留都不成。< 不过三日,柳湘莲便找好了船。 ------------ 73第七十二章 张凤娥便装了个糊涂,果真当尤三姐是来家里做客的。 也是顾及尤三姐的脸面,既然不能留她下来,就只能当没有这个事才最好。 张凤娥先探她的口气,说若有人上京,就替她留意着。 尤三姐笑着说好,又说多谢。张凤娥瞧她摸样,一时也不知她听出来没,也疑心她并不知道贾珍的意思。但尤三姐肯回京,也是好事,张凤娥也就不愿多操心。 送了尤三姐回去,张凤娥心里又过意不去。想着她一个女孩儿,和自个儿差不多的年纪,靠着姐夫过活,比自个儿当初还不如,不免心生怜惜,便和何嬷嬷商量送多少仪程。 却不知,尤三姐并没有回去。 走到半道上,尤三姐便打发了丫头,说要逛园子,只留她带来的丫鬟婆子伺候。张凤娥正感叹,听了回话,便当她是明白过来,心中不自在,越发怜惜,只说:“且由她罢游戏第二人生。” 却不知,尤三姐前头刚打发了小丫鬟回去,后头就把跟前的小丫头支了出去。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便往二门去。 吴庆荣父子已等在门前,见她们出来,便忙上前拦住在门里门外候着的小子和婆子等。 事发突然,又有人有意避开,尤三姐十分顺利地到了外书房。 机缘凑巧,今儿郑清有事出去了,看门的是他儿子,方才十三岁,才进来伺候,好些人还不认识。见她们一行人来,只当是张凤娥跟前的大丫头,忙笑着上前拦住,道:“姐姐留步,爷这里正待客呢。”说着,这才想起,穿着打扮并不似丫头的样方,整好前几日家里来了娇客,越发不敢让她们进门。 尤三姐却连脚也未停一下,直直往里走,他要拦,男女有别,又是主子,不免畏手畏脚,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那头吴庆荣伸手便拉住他,两个小丫鬟也在前头拦着,眼见着尤三姐到了门前,急中猛然想起柳湘莲的交代,张了嘴就要喊,却被吴庆荣捂住嘴,一面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柳湘莲正与刘先生两个在说话,听得湘帘响动,扭头看向门前。只见帘子掀起一半,露出半幅月白色的百褶裙,裙下隐隐约约可见尖尖的莲足,却并不是张凤娥。况且,张凤娥并不是这样不知礼数的人,便是实在要到外书房,也定会使人进来通报。昨儿晚上,夫妻两个才说好了,今儿与尤三姐说回京的事。柳湘莲约莫猜出来,原还当是个可怜的,于今看来,还是个不要脸皮的,脸色愈发不好。 尤三姐进来就不觉打量了柳湘莲一回,见他比之当年更多了三分英姿,两分稳重,只是脸色不大好。见到一旁坐着的刘先生,约略有些明白。当下福了福,向刘先生说道:“我有话与将军说,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府里内内外外,谁知道是哪一个的人,不然她也到不了书房。柳湘莲可不想落人口实,摆了摆手,道:“有什么事儿与夫人说。”说罢,便冲外道:“来人。” 见着尤三姐进了屋,吴庆荣便放开了郑安。这会子郑安正着急地等在门外,听见喊人,忙答应一声。 柳湘莲冷哼了一声,道:“叫刘婆子进来,”又说:“打发个人去给你们奶奶递个信,就说尤姑娘走迷了道,不知怎么到了这里,一会子就回去,让她不必担心。” 郑安忙应了个是,才要走,就听柳湘莲又说道:“回头自个儿去领五板子,再有下次,即刻撵出去。” 这话也是与尤三姐说的,前面说她迷路,是为她闯进书房给她说辞,保全她的名声;后面罚郑安,却是警告她。 一番话,似一盆冷水浇到心头,尤三姐的心霎时凉透了,犹自不敢相信,道:“姐夫的信,不知将军可瞧过了?不知将军是什么意思,我也好回话。” 一句话未了,刘婆子已来了。柳湘莲不欲与尤三姐说话,遂道:“姑娘放心。”说罢,转头就吩咐刘婆子,道:“见了奶奶就说晚些我就回去。” 虽不知柳湘莲是否还记得她,但听这话,便知他对她无意,顿时心如死灰,右手抬起便往项上而去。 屋里众人忙抢上去,那刘婆子捉住尤三姐的手,只听一声脆响,跌下一只扁金簪。定是藏在袖中,竟是早已存了这个心思。 柳湘莲又恼又怒,只是眼下也不是生气的时候。连忙命人守住屋子,刘先生也知事情耽搁不得,忙就接着说:“我去请秦大人。”赶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把知府请来。他们也只能占这个先了。 这一天,京城荣国府也不安宁。御史弹劾贾琏国孝家孝两重孝里停妻再娶,当天就被打进了大牢。 原来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还是被王熙凤察觉到了,她心里自是恼怒,但还是按捺下脾性,亲自出面把尤二姐接进家里,趁着人多是时候领给贾母瞧位面监狱执掌者最新章节。一番话下来,既显示了自个儿的大度,也隐晦地指出贾琏的不是,但在同时,也使得尤二姐不可能得到贾母的欢心,从一开始,就封了她的路。 另一面,为了拿捏住贾琏,着了旺儿把尤二姐的女婿张华的找来,写了状子,让他去有司衙门告贾琏。却不想,张华进了都察院,事儿便由不得她了。 隔日,又有御史上书,弹劾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逼死人命。 王熙凤这才着急起来,禀了贾母,便和邢夫人两个坐了马车往林家去。 老太太正与卢慧娴陈氏两个商量黛玉的及笄礼,一听邢夫人和王熙凤来了,便知道是什么事。老太太不耐烦见她们,便留了陈氏说话,想卢慧娴说:“我身上乏,请舅太太就不必过来了。”回头就接着与陈氏说请谁做正宾,是卢慧娴去请还是陈氏去请。 邢夫人和王熙凤两个见着卢慧娴,话还没说一句,眼圈就红了,邢夫人唤了声外甥媳妇,泪珠子就滚了下来。王熙凤强撑着行了礼,问了老太太的好,这才说道:“事先也没和你们说一声,贸贸然就上门,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卢慧娴请了两人上座,又亲自捧了茶,道:“嫂子说这样话就外道了。”一面吩咐丫鬟打水来邢夫人洗脸。 邢夫人道:“飞哥儿和鸣哥儿呢?怎么不见?”问的是林飞和林鸣兄弟,但瞧她心急火燎的样子,便知不是真心,不过是场面话。 但邢夫人问了,卢慧娴少不得要说,便道:“多谢太太还想着他们,飞哥儿去学里了,鸣哥儿在妹妹屋里。”说到这里,就扭头吩咐香螺,道:“去请了姑娘和哥儿来。”说罢,又向邢夫人说:“老太太今儿身上有些不大爽快,弟妹在那边伺候,只怕晚些才得过来。失礼之处,舅母多担待些儿。” 邢夫人忙就起身,道:“那我们去瞧瞧老太太,你瞧,我们呼喇喇的来了……”王熙凤也站起来。 她们两个都起身了,卢慧娴哪里还坐得住,忙也站起来,拦着邢夫人,道:“舅母快别起身,我才从老太太那边过来。老太太已经先料着,说舅母和嫂子知道了定要去,交代我拦着舅母。”说到这里,又和王熙凤说:“嫂子也帮我劝这着些儿。”接着说道:“舅母也是有了春秋的人,外面天又热,一来一往,别着了暑气。这又不是外人,舅母千万不要外道。” 邢夫人原也没那打算,不过是听到,不作个姿态出来也不像,何况,她此次来,本就有事相求。听言,与卢慧娴拉扯了几句,便顺势坐回去,转而说起正事,道:“珗儿回来没?” 卢慧娴道:“按说这个时辰该回了,”说罢,扭头吩咐香螺,道:“你去门上问问,看大爷回了没?” 不一时,林珗便和香螺一起进来。才在书房和林海说起贾赦贾琏父子的事,此时见了邢夫人,哪里还不知她们的来意。林珗也不拐弯抹角,先就问道:“舅母和嫂子来是为了舅舅和琏二哥的事罢?” 说起贾赦和贾琏,邢夫人和王熙凤两人又红了眼圈,邢夫人道:“可不是,”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王熙凤一眼,这才说道:“我实在是没那个脸说,还是教你嫂子说罢。” 王熙凤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但邢夫人这么一说,她还是忍不住脸上一热。事情闹得这样大,又哪里还有脸面,王熙凤想着,也顾不得羞,便说:“事情确实是二爷做得不妥,但事情出了,二爷膝下又荒凉,我想着便把人接进家里,总比放在外头好,不想,越要遮着,偏就出事,还连累了老爷。这会子我们还瞒着老太太,她老人家岁数大了,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这两日还问起二爷,说怎么没去请安,我都不知怎么说。二爷一时糊涂做下这样的错事,也后悔,只是事情已经做下了,此时后悔也于事无补。二老爷也不在家里,我们几个妇道人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来求姑老爷和大兄弟,求大兄弟看在老太太的情面上,帮我们拿个主意,看这事该怎么办。” ------------ 74第七十三章 贾政在外,贾赦父子两个进了牢,家中男子,唯只剩下宝玉和贾环,贾环是不得用的,宝玉是贾母的心尖子,平日里无事还唯恐他受了委屈,哪里舍得。荣国府里是无人了,宁国府里还有贾珍贾蓉父子呢,如何就只能求林海了?再说,既是来找林海,怎么来的却是她们婆媳?不知是什么缘故。 林珗略想了一回,便丢开了。听言,便皱了眉头,半响,才说道:“若事情是真,那就不好办了。” 庆和帝确实是一位孝顺的皇帝,太上皇活着时,心里或许还有些埋怨,但太上皇薨逝,心里最不好受的却还是他。贾琏在孝里娶亲不说,还是一个有婚约的女子,偏还教皇帝知道了,谁还敢求情。 邢夫人和王熙凤顿时就急了,才要说话,林珗便摆了摆手,接着说道:“昨儿早上皇上都摔了折子,谁还敢求情?才我和爹也正商量这事,我和爹是一个意思。这事只能放着,皇上日理万机,如一时记不起来,等过上一段时间,事情淡下来,只怕还有缓和的余地。” 邢夫人糊涂,自然听不懂,王熙凤是个聪明,之前是着急,再就是心虚,想到了也不敢往那边想,此时一听,便明白过来。林珗说的是正理,再说,事情是她闹出来的,此刻心里也是虚的,把那争强好胜的心也收敛了暧昧不是罪最新章节。忙就点头,道了一声好,见邢夫人要说什么,又拦着,叹道:“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老太太那里怕是瞒不住。” 这个林珗可帮不了,卢慧娴便说:“瞒是瞒不住的,不如慢慢的说。” 王熙凤道:“也只能这样了。”说罢一叹,似想起什么,又说:“老太太最疼的,除了宝玉,就是林妹妹,我想着,不如接了林妹妹家去顽几日。有他们两个陪着,老太太……” 王熙凤也算是周全的人了,却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想必是贾母的意思。也许,今儿她们婆媳来,也是贾母的主意。指望着林珗不好违背长辈的意思,也打量林海心软,见是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在外奔走,便是不肯出手相帮,想必也会留些许余地。 她话还没说完,林珗便落了脸,卢慧娴面色也不大好,连忙摆手,截了她的话道:“不是我驳嫂子的面儿,嫂子也知道,妹妹这马上就要出阁了……”宝玉比黛玉还要大上一岁,让他们两个陪着贾母,黛玉是名声还要不要?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贾珍父子还在家里等着她们回去,好决定接下来如何行事,她们婆媳两个坐不住,正经事情也叙谈完了,此时又说错了话,惹得林珗和卢慧娴不快,便立时起身告辞。 国孝里大摆婚宴的事儿没人敢做,但娶二房这样的事儿并不在少数,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贾琏又不是位高权重之人,他行事也隐秘,按说不该闹得这样大。 那张华的状告得也巧,尤家退亲时不告,贾琏娶亲时不告,偏等尤二姐进了荣国府的门才告。 若要说是庆和帝要收拾贾家,那也说不过去。宁荣二府早已不复祖上的荣光,太上皇在时,顾念着旧情,逢年过节,总有赏赐,面上还过得去。太上皇一旦没了,他们两府后人也没一个成才的,迟迟早早也要败落。庆和帝是个聪明人,怎么也不会干这种蠢事,平白担个薄情寡恩的名声。 卢慧娴心里疑惑,待邢夫人和王熙凤走后,只剩下夫妻二人时,便问林珗。 林珗笑道:“这世上竟还有大奶奶不知道的事儿?” 卢慧娴横他一眼,嗔道:“你不说,我还不爱听。”说罢,起身便要走。 林珗忙拉住她的衣袖,跟着握住她的手,往回一带,卢慧娴不妨,跌坐进他怀里,林珗顺势便搂住她,笑道:“说句笑话就生气了?” 虽不是头一回,但卢慧娴还是忍不住脸上滚烫,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小声嗔道:“丫头们在呢,成什么体统。” 林珗反手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道:“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闻言,卢慧娴怔住。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听林珗接着说道:“若换一个人,总要遮着藏着,过了这一段再说。” 听到这里,便知是王熙凤无疑了。卢慧娴不由地靠近林珗的怀里,一时鄙视贾琏的薄情寡性,一时又叹息王熙凤的狠辣。终究是别人家里的事,唯一叹罢了。抬眼瞧林珗一眼,忽而嗔道:“还不是你们男人总想着外边的。” 林珗哭笑不得,道:“这话从何而起?” 话是那么说,但卢慧娴心里却是快乐的,她庆幸遇着了林珗,不然,只怕是第二个王熙凤。 林珗心里明白,卢慧娴不过是犯了小心眼儿,拿话试他罢了。不欲与她纠缠,转而说道:“恐怕这次不能善了。” 虽说不大喜欢贾家的人,到底是外祖家,还是看不得他们不好。 卢慧娴心里是不喜欢贾家的,但见林珗这样说,便知他还是顾念亲戚情分,再说,贾家到底生养了加敏一场,便在念着贾敏,也不能不管贾家,这也是常情,脸上的笑顿时便落下去,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话音未落,她自个儿先就叹了一口气举鞍齐眉全文阅读。当着邢夫人和王熙凤的面,话自然是拣好的说。有御史整日提醒,便是庆和帝伤心兼之忙碌之下,或忘了一二件事,这件事也忘不了。只是不知贾家到底犯了多少事,庆和帝对这些老世家又有多少情义,最后结果如何,谁也无法定论。 其实林珗隐隐觉得,这事或许并不是冲着贾家,而是他们林家来的。林海已有退隐之心,前三四年就上过一回折子,庆和帝没准,说过个三二年再说。年前时,林海私底下与他们兄弟说话时又提了一回,因为太上皇的事,又耽搁下来。这一二年,越发在花房上用心,已经不大理事了。林珗不愿他跟着操心,且又没有什么迹象,也没与他说。 对待贾母等人的态度,林珗和不同于林琰和林黛玉。他记事较早,离京那一年,他已经记事了。贾母那些年对他的疼爱,他一直记得。贾赦那时也不似现在这般昏庸荒淫,贾政也不似现在这般木讷,也曾拿胡子扎他。他重情,这些年,也一直记得这些好。看着荣国府走到这个地步,心里满不是滋味,叹道:“只要不出大错,命总能保下,只是老太太……”说着,叹了一声,“也不知她老人家受不受得住。” 果然,次日,又有御史弹劾贾珍荒淫无度,淫及妻妹。折子上还写明,某年某月某日,贾珍带了哪个小厮去了小花枝巷贾琏赁的小院子。贾琏不在,难不成是去见丈母娘?便是见丈母娘,那也不该一个人去。 贾珍自然不承认,咬紧了那日是路过。这个说法,初听进耳里,只觉牵强,但细细想来,却未必说不过去——过门不入,也没那样规矩。 这样的理由,在愿意信的人耳里,便是理由,在不愿意信的人耳里,便是狡辩。 林珗林琰兄弟都能想到的,庆和帝又如何想不到,遂由着他们闹。只在适当的时候推一把,架薪点火,道:“口说无凭,人证呢?物证呢?”就牵出了尤三姐。 先前,林琰把贾琏欲把尤三姐聘给他的事瞒下了,这会子听林珗说起,林琰也觉出不对来,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就把当日的事仔细说了一遍。这个时候,谁还顾得取笑他。 知道这会子想瞒过林海也不可能了,林琰把这事说出来,林海要是还不怀疑那也不是林海了。林珗垂头想了会子,才说道:“爹,只怕对方是冲着我们家来的。” 林海和林琰均点了点头,林海没说话,反而抬头看了一眼小儿子。林琰知林海心里还是不大放心自个儿,这是考他呢,略沉吟会子,道:“对方煞费苦心,自然不会无的放矢,尤三姐大约已经不在贾家了。” 林海微微颔首,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反而厉色道:“你知道轻重就是。”又说:“别人怎么不找你大哥,偏找你,可见你平日行事。” 贾敏过门前,林海就把跟前的两个通房打发了。贾敏进门后,一来是贾敏管得严,即便是怀孕也不曾安排人服侍,二来他向来不在意女色,且心思在贾敏身上,是以从没动那个心思,这么些年来,家里竟没一个姨娘。林海自个儿不娶二房,却并不理会儿子。但这也不是说随便哪个人,哪个时候,就能往家里领。 教导子女,在读书做学问上,林海倒还算宽和,但在言行举止上,却极为严厉。 在他所想,林琰必定是平日行事轻佻,不然贾琏怎么偏就找上他? 林琰不敢反驳,连忙认错。 口里在说教林琰,但林海心里还是信任自个儿一手教导出来的儿子的,相反,对于贾琏,他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儿,自然也能说出那样的话。但林琰尚还年轻,经历得少,他总还是不能放心,总要时时提点,唯恐他做了错事。 见他认错,林海就放下心,转而问道:“那会在哪里?” ------------ 75第七十四章 林珗已经想了一路,若对方的目的是林海,那么贾家只是一个引子,尤三姐此时肯定不在贾家。既然不在贾家,那么在哪里?必然是与林家交好的人家。 崔家是林海的外祖家,卢家和陈家是亲家,北静郡王是林家的女婿,许家大爷与林珗是连襟。林珗先就想到了这几家,再细细推演,又一一排除。 崔家一向不爱宁荣二府的行事,除却情面上的,平日并无往来;卢家不是因着卢慧娴的缘故,连荣国府的人也不认得;陈家在权势之外,又最重清誉,这些世家更是连边都不肯沾;说起来,这几家里,还就北静王府与贾府关系近些,两家是世家,近几年才渐渐疏远些儿,这是水溶的主意,即便他即将迎娶黛玉,此时也不可能挨上去,不然,他也入不得林海的眼;许家就不必说了,许老爷能走到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都清楚。 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京中这些人家,还没想到外放的。此时听林琰说起,忽然就想到了柳湘莲。 柳湘莲与林海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又是林海做的主,娶的张凤娥,于今又肩负皇命,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林珗道:“福建。” 次日,福建的折子便递到了庆和帝的案前。庆和帝批复:严查细访。早朝时,命戴权亲口念了一遍。待下了朝,又留林海说话。 贾珍贾琏再不济,这会子也觉出不对来。他们两个行事荒唐,尚且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太上皇没了,家里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林家,林家在,他们家就能安安稳稳的,若林家倒了,他们也没好处。贾琏先要把尤三姐许给林琰,便有这个缘故。后林琰拒了,转而又送给柳湘莲,也是为此。只是不成想到,他们无心之作,却替别人给自个儿挖了一个陷阱暗锋。贾琏先得到消息,当时就吓坏了,也不敢告诉贾母,忙就找了贾珍。贾珍也没得主意,便说着林海拿主意,两个人便去了林家。 林海和林珗下朝回来时,他们两个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 虽还不知到底如何,但怎么也脱不开这两个人。林海冷哼了一声,向林珗道:“你去见他们,看他们怎么说?” 也是巧了,张凤娥的节礼也是今儿到。 卢慧娴正忙着,知道老太太惦记着,就没先见,命人直接引着人去见老太太,连东西也一并送进去。 老太太喜之不尽,说了好些话,才想起来问吃饭没,大家都笑起来,老太太也跟着笑。老人家心里高兴,话就躲,向陈氏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这也就是自家人,不挑这个理。所以家里来了客人我也不敢见,恐怕失了礼教人笑话。” 陈氏道:“老太太这是高兴,谁挑这个理。” 老太太又笑,念珠端了茶碗递给老太太,一面说道:“老太太今儿倒是高兴,拿自个儿打趣呢。往日也不见这么说,来了客人,我们什么时候没记着上茶上点心?难道处处都要老太太想着,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老太太就指着她,向琉璃说:“瞧见没,我通共没说两句话,她这有一车话等着呢。今儿我是高兴,话多了些儿,往日我都不大说话的,就怕她们挑我的理。” 琉璃也跟着打趣,说笑一时,又要上茶,老太太拦下,道:“别吃茶了,回头吃了饭再过来说话。”又喊念珠,“你陪着,也好说说话。”说完,又笑道:“别忘了时辰,我还有话问呢。” 琉璃忙起身,笑道:“才路上已经用过了,还不饿。” 老太太笑着摆手,念珠道了声是,也不理会,拉了她就走。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孩子,往日看着还稳重……”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木鱼,向陈氏道:“不知不觉,都八九年了,她们刚到我跟前时,才多大点年纪。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才见着琉璃,方才想起来,琉璃不过比她们大三四岁,孩子都能跑了,她们两个还没个着落。说不定心里怎么怨我呢,你们也留意着,不论是家里的还是外头的,只要人好,别的也就罢了。” 说起终身事,木鱼不大自在,红了脸儿,嗔道:“老太太,姑娘前两日就念叨,姑奶奶的节礼这几日就该到了,让老太太记着打发人喊她,回头姑娘埋怨,老太太可别怨我没提醒您老人家。” 老太太失笑,道:“这丫头,还不好意思了。”又说:“是了,倒是忘了她。” 陈氏便喊丫头,老太太摆手,道:“这丫头没大没小的,连我也编排。既是她开的口,就教她跑一趟。就着这新鲜的绿豆糕,咱们正好吃茶。” 萱草堂的门开着,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远远的见到她,连忙起身迎上去,笑道:“木鱼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姑娘在屋里呢。” 又要往院子里通禀,木鱼摆了摆手,道:“你们好生看着门,我自个儿进去。” 院子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木鱼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院子里的萱草稀稀拉拉开了许多,一个丫头折了只花儿在手里顽。定睛一瞧,却是紫鸢。 紫鸢也瞧见了她,忙丢了手里的花,笑着走上来,道:“稀客,姐姐也许久没登我们的门了。” 两人才说话,就听湘莲响动,香橙从屋里出来,一面走一面说:“谁来了?”说到一半就瞧见木鱼,忙扭头向屋里说:“姑娘,是木鱼姐姐来了。” 黛玉正坐在窗户下的绷子前,木鱼上前行礼问好,道:“姑娘身子还未大好,又做这劳什子,又费神又费心,红绡也不拦着你?”一面说,一面探身去看举鞍齐眉最新章节。 这么多天,也只绣了凤凰的一根尾羽,但十分精细,颜色也好,倒是不枉花费了这些功夫。 黛玉撂下针,木鱼扶她起身,黛玉道:“她们一直拦着,也就今儿,我觉着精神好,说了半日,她们才同意,才坐下,针还没动,你就来了。”又问:“这几日天热,老太太胃口可好?” 木鱼道:“尚好,一顿总要用一碗碧梗粥。今儿张姑奶奶打发人送节礼来了,姑娘又大好了,老太太这一高兴,只怕要多用半碗。” 听言,黛玉也高兴,连声喊红绡,道:“屋里你瞧着,我给老太太请安去,中午和老太太一起吃,就不回来了。” 见黛玉来了,老太太便拿起方几上的信封,递给她,道:“就等着你看信。” 黛玉接过信,与陈氏见了礼,就在老太太身边坐下。林鸣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叠声地喊“姑姑”,看见黛玉手里的信,就伸手要。 老太太忙喊奶母,一面哄林鸣,道:“你姑姑还没大好呢,可经不得你这么磋磨。”一时林鸣被奶母带下去了,老太太和陈氏方才细细问了她的身体,完了又问了红绡一遍。 问了有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打发黛玉念信,末尾就提到尤三姐,投靠过去的,只是她记得不清,不知有没有这门亲戚。 老太太道:“我记得,亲家大房的大爷续娶的夫人娘家约莫姓尤。” 陈氏应了个是,道:“老太太好记性,可不是姓尤,想必不是他们家。”若是尤家的姑娘,怎么不投靠姐姐姐夫,偏投靠外人? 陈氏见过尤氏,但并不知尤家的情形。黛玉是见过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的,便说:“尤大嫂子家里于今只剩下个老娘和两个妹妹,我倒是见过,名字也合得上,就是不知是不是一个人。” 陈氏原本还当张凤娥信里的尤三姐哄了她,听了这话,反而有些信了。 正说着,琉璃吃罢饭又进来磕头,老太太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看信,有些话不大明白,说去叫你,又想你一路劳累,只怕歇下了,没想你倒来了。”又命搬杌子。 琉璃挨着坐下,道:“哪里用老太太叫我?这一路坐船,上了岸,又有车接,一点罪也没受,哪里累得着?一年没见着老太太,我心里也惦念,有一车子的话说,只怕老太太又要嫌我啰嗦。” 老太太拿手指点着她,与陈氏说:“你不知道,当日我把她给凤丫头时,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哪里知道于今倒似那鹦哥,话这样多。” 琉璃就跟着笑,说:“我就说老太太要嫌我啰嗦,才进门,略说了几句话,老太太就这门说,再多坐会子,保不准说上两句,不知又成什么了。”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老太太笑一时,才指着信说:“说正事,你们奶奶说家里来了客,你跟我细说说,不知是不是那边的亲戚?”那边指是的张家。老太太一辈子喜恶分明,不喜陈氏,连带着张老爷和张老太爷张老太太都厌恶,说也不肯说。 琉璃见有黛玉在,有些话就不好说,只拣面上能说的说,道:“倒不是,是我们这边的亲戚。”琉璃是张凤娥的陪嫁,虽是老太太给的,按规矩来说,张凤娥未嫁时是张家的丫头。但张凤娥心里亲近林家,琉璃也不曾得张家的恩惠,自然也亲近林家,从来都只认林家不认张家。这里的“我们这边”,指的就是林家。 听言,老太太心里便猜着了七分,心里就有气。但这些腌臜事儿也不好教黛玉知道,只得压下。她面上不显,略略问了两句不要紧的,便跟着说些家常。 ------------ 76第七十五章 老太太是唯恐这些事儿污了黛玉的耳朵,不肯教她知道,却不知,黛玉也猜出三四分来。想着张凤娥嫁去那么多年,跟前也没要伺候的人,老太太背后还时常感叹,说林海的眼光好,还当是个好的,哪想,原来都是一样的。想必当日也是有所顾忌,于今稍一得势,不就生出二心来? 天下的男人哪有不爱色的,再一想尤三姐那样的样貌,也怪不得柳湘莲心动。由人及己,北静郡王比起柳湘莲来,不知胜出多少,虽说于今跟前并没有伺候的人,也不知真假,即便是真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想着,脑中不觉就现出当日林海与贾敏相濡以沫的情景来,林珗与卢慧娴之间的恩爱有加、林琰与陈氏之间的互敬互爱也一一浮现,心中更觉烦闷。 红绡早已知人事,也听出来了,倒没料着黛玉也听出来了。见她闷闷不乐,只当是心疼张凤娥,没料着黛玉已想到自个儿身上了。想劝,但她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好些话儿不好说得,也无从劝起。 一路无语,回到屋里,见桌子上放着两色礼盒,黛玉才要问,香橙迎上来说:“今儿姑爷来送节礼,这两样是单给姑娘的。” 才放下,偏一回来又听到水溶,黛玉立时又想起,原还只有三分气的,此时倒有五分。顿时就落下脸,道:“什么好东西,你们拿下去看着分了罢暗锋。” 香橙当她心里不痛快,没听清楚她的话,回头知道了又后悔,又想她高兴,忙就要再说一遍。 红绡此时才悟过来,忙拦住香橙,竖起一指放在嘴前,轻轻的“嘘”了一声,顾不得解释,忙就跟着黛玉往卧房去。 见黛玉躺在锦塌上,握着一卷书,方才松了一口气。并没有惊动黛玉,反倒悄悄退出,倒了一碗茶才又进来,一面递给黛玉一面说道:“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世上的男人多是如此,也不独是柳湘莲。远的不说,只说宝玉,那样一个待女孩子温柔仔细的,屋里也也有一个袭人。仔细说起来,柳湘莲已是难得的。但回过头来说,谁叫这世上难得的好男儿都生在了一家,也怨不得黛玉看不得。 发作出来,心理反而好过了,回想方才的事,反而过意不去。接了茶,没就吃,先要说话,香橙却进来了,黛玉就向她说道:“才我心里一股气儿不得出,教你受委屈了,晚上我摆酒给你赔罪。”便喊青鸟,又与红绡说:“你称一两银子来。”一时青鸟进来,黛玉便接着与她说:“一会子你拿了银子往大厨房去一趟,叫她们看着银子办一桌席面。” 红绡没动身,就要说话,未等她开口,青鸟先就说:“姑娘这是要请谁呢?若单请奶奶们,这些只怕还有多的,要是再请老太太来,不如就把老爷大爷二爷鸣哥儿和飞哥儿都请来,这就不够了。” 黛玉笑道:“谁说请他们了?晚上我给你们香橙姐姐赔罪,到时候你们几个替我多敬她几杯酒。” 红绡见她越说越像,真要给香橙赔礼道歉,忙说:“多大点子事,姑娘倒要向她陪不是?要我说,姑娘就该多说说她,多大的人了,整日里还玩不够,正经事倒不见她做。” 黛玉只是笑,并不说话。香橙欲要为自个儿辩明,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黛玉一向待她们宽和,偶尔生一回气,拿她们做丫头的作伐子,原也是应该的,哪里有为这个特特赔罪,忙说:“姑娘心里有气,不朝我们出,又朝哪个出?” 黛玉就笑,红绡指着她笑道:“才说她不知事,她就说了句明白话,不枉姑娘疼她。” 黛玉道:“不为别的,就为她这句话,今儿这酒我也得请。” 红绡便应了,道:“不要这么多,我们凑分子,一起热闹热闹。” 青鸟忙就说:“那也算我一个。” 香橙便拍了一下,道:“你要不出银子,我还不依你。” 青鸟当下就从荷包里掏了一串钱出来,给黛玉看,说:“我身上不多,就这两百钱。” 红绡点头,说:“那我出三百。”一面就催香橙,说:“你和我一等,也拿三百钱出来。”一面又与青鸟说:“回头我拿钱给你。” 见她们高兴,黛玉看着也高兴,就没拦着,道:“我自然比你们要高一等,就出五百。”让红绡去拿银子。 红绡还是不动身,道:“我们这些都用不完,哪里还用姑娘的钱。倒是我们置了席面,到时候姑娘定要来吃杯酒。” 黛玉就摆手,说:“你们的是你们的,我的是我是,别管多不多,我给的你们就收着,用不完留着下回。” 红绡知道她的脾性,遂应了,果然进去数了五百钱出来给青鸟。 青鸟一走,红绡便去铺床,香橙陪着黛玉说话儿。不过说了两句话儿,黛玉就笑起来。红绡笑着摇了摇头,这屋里还真少不得香橙。 睡了中觉起来,老太太处又打发人来请她,说是蒋家姑奶奶打发人来送节礼,已到了老太太屋里举鞍齐眉最新章节。 黛玉最高兴,去岁林珺出阁,却在姑苏,她没能回去送她,心里总放不下。接着她就随蒋文去了贵州,路途遥远,就断了联系。总算有了讯息,自然喜之不尽,一时说:“那边可比不得家里,只怕要和老太太诉苦。”一时又说:“都一年多了,也不知给我写信,看我不骂她。” 匆匆忙忙换了衣裳就过去,方到门外就听见卢慧娴的声音,说道:“她们姊妹只怕是说好了的,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半点也不让人。” 黛玉边走进去边笑说道:“谁和谁说好了?” 卢慧娴见进来的是她,就说:“我说你怎么还不来,正要打发人去请你呢。”又笑道:“还不是说你们,一家家的,都说好了一样,一家跟着一家。我巴巴地打发了回事的娘子们,偷了个闲儿,才说过来跟你们一起热闹热闹,看凤妹妹信里说些什么,王爷就来了,我又走不开。”一面说着,一面就看向老太太,“说是他们府里今年新进了个厨子,家传的好手艺,特特送过来给我们尝尝。”说到这里,又转向黛玉,笑道:“妹妹尝了没?味儿怎么样?我一忙起来就顾不得了,这会子屋都没有落。” 老太太恐怕黛玉面皮薄,擎受不住,忙接过去,道:“我吃着倒好,才送过来,我就叫她们拿去热了四个,我吃了一个,那三个给念珠她们分了。”陈氏也凑了几句热闹,跟着就看林珺的信,话题也就转到了林珺的身上。 林珺怀了孕,得了这个好消息,大家自然高兴,就连黛玉,也高兴得把尤三姐等人丢到了爪哇国。 这一日已是三十,天儿愈发热起来。去老太太屋里用过早饭回来,出了一身的汗,便命丫鬟们抬了水进来洗澡洗头发,完了就在后边亭子里歇凉,红绡一旁伺候着擦头发。 黛玉叫了蓝乔去拿书,蓝乔才要走,姚黄出来说:“大奶奶屋里的香螺姐姐来了。” 黛玉忙说:“快请进来。” 一时香螺进来,黛玉命小丫鬟搬杌子,又叫端绿豆汁儿,一面问道:“这么热的天儿怎么你过来了,什么事儿?” 香螺接过蓝乔手里的扇子自个儿摇着,道:“姑娘快别忙了,一会子我就回去,奶奶还等着话呢。”说罢又说:“琏二奶奶今儿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说他们家明儿在清虚观打醮,请奶奶姑娘们明儿过去看戏。大奶奶打发我来问姑娘,明儿去不去?” 天热得很,黛玉不大想出门,但想着贾母,不去似乎不好,遂问:“你们奶奶去不去?” 香螺道:“我们奶奶哪能不去?”卢慧娴不管想去还是不想去都得去,她说话倒是一点不顾忌黛玉。 黛玉也没在意,略一思索,微微颔首,倒是这个理,又问:“那二奶奶去不去?” 香螺好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略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不然我先回去,回头再过来回姑娘。” 黛玉摆摆手,问不问一个样。若没别的事,只卢慧娴一个去像个什么样子,陈氏必定也要去的。若是她们两个去了,独她一个不去倒不好,遂道:“她们要是都去,我就去,不然我一个去有什么趣儿。”到了那边,有探春和惜春相陪,如何就没趣了,不过是与两个亲近罢了。 原来元春这些年又年岁渐长,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这回为太上皇守灵,身子亏损了些儿,偏又出了贾赦贾珍贾琏的事儿,又气又急,一时竟厥过去。见端午近了,想及这几年的不如意,便打发夏太监出来与贾母说了,打五日平安醮。一为自个儿,二为家里。 贾母哪里有心思,但元春递了话出来,少不得打点起精神。宝玉便说要接湘云来家里,贾母就想到了黛玉,这才有了今儿的事。 ------------ 第七十六章 这天,林海和林珗两父子都沐休,老太太高兴,说要提前过节,命厨房蒸粽子,煮雄黄酒。一家人都高高兴兴的,兴致都高,不免放纵了些儿。黛玉不觉就多吃了两个粽子,多饮了两杯酒。回到屋里,正好青鸟几个小的正取了上午放在井中的酸梅汤,她嘴馋,闹着要吃。红绡进来时,她已吃了半盏。粽子本就不易克化,被这冷的一激,就积在胸口消化不了。延医吃药,闹了半宿,至四更天方才睡去。 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 洗漱穿戴好,青鸟就端了碧粳粥并几样小菜进来,红绡一边摆桌一边说:“早上二奶奶来了一回,见你才睡好,就没叫你,二奶奶也不让。” 林黛玉怪不好意思的,不是她贪嘴,哪里有这些事儿。听言,嗔道:“你也是不懂事,这也就是自家人,若来了客,你也这么着,不是叫人笑话。”也知她是体谅自个儿,况且陈氏也必不计较,并没有怪红绡的意思,不过是提个醒,省得往后惯了在人前失了礼数,说完也就丢开,又说:“原答应了外祖母今儿过去陪她看戏,这会子又不去,只怕外祖母要怪罪。” 红绡道:“知道姑娘惦记,二奶奶一早说了,叫姑娘放心,只管仔细养着,万事都有她呢。”却不提卢慧娴。 林黛玉瞧她一眼,道:“大奶奶没去?” 撤下盒子,另拧了热帕子来林黛玉擦手,红绡笑道:“你病着,谁放心得下?不是已经应下了,不好不去,二奶奶也不去。” 正说着,就听外面丫鬟一叠声的请安,林黛玉忙起身迎出去。 卢慧娴见她出来,忙摆手,一叠声的道:“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去。外面热,你才好点,仔细着了暑气。”又问跟在林黛玉后面出来的红绡,道:“你们姑娘几时起来的?用了饭不曾?我那里有才做好的山药糕,山楂做的馅儿,又开胃又好克化……”说着才想起竟没带过来,又连声要香螺回去拿。 黛玉笑着喊住香螺,向卢慧娴说道:“大热的天,又来回跑什么?厨房熬得极好的碧粳粥,我正要吃呢。”她也没进屋,就站在门前等着卢慧娴。 红绡在一旁一一回了。 卢慧娴一面听一面走上来携了林黛玉的手,打量一回她的脸色,点了点头,道:“气色好了些,”又问:“觉着怎么样?胸口还堵不堵?” 说起来还是不好意思,林黛玉红着脸摇一摇头,道:“已经好了,娴姐姐别担心仙知仙觉。”又说:“都是我贪嘴,闹得一家子不得安宁。” 卢慧娴拍拍她的手,笑道:“还能闹得几次?”是说黛玉下半年就要出阁。 黛玉就红了脸,不依她。 红绡和香螺打起湘莲,她们两个进去,卢慧娴就往桌上瞧,见有一碟荷塘三鲜,就说:“这个是才下来的,你尝尝,看味儿怎么样?”另有一碟芽菜,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切得细细的刀豆,一碟黄瓜,配了个小碟,只一块红油腐乳。 听言,林黛玉便说:“这么多我也吃不了,你陪我坐坐。” 这会子不早不晚的,她闲坐着也是无事,便陪着用了些许菜。 饭毕,念珠就来了,打发了她去,卢慧娴道:“恐怕吓着老太太,昨儿晚上就瞒着没让老太太知道,今儿早上给老太太请安时才说,老太太立时就骂了我一顿,就要过来瞧你,是我拦下了,说你必定睡着,这才没来。我估摸着,念珠这一回去,老太太必是要来的。你就别动了,好生歇着,我去迎迎。” 林黛玉怎么好意思,忙起身,话还没出口,香螺进来说:“北静王太妃知道姑娘病了,打发孙妈妈过来瞧姑娘。” 那孙妈妈是北静王太妃跟前的老人,卢慧娴不敢怠慢,必得她亲自去迎,又不放心林黛玉,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吩咐红绡,道:“别教你们姑娘出门,若不然,回头必重罚。”又打发香螺去老太太那边,又交代黛玉道:“在家里,谁还计较你,万事以身子为重,老太太才高兴呢。我不得便,香螺还稳重,再说,还有念珠和木鱼呢,你只管安心在屋里歇着。” 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娇生惯养的,未免娇贵,三病两痛的,也是寻常,说出去,也只显得矜贵。但若是常年不离药,就算不得好名声。 黛玉前几天才病了一回,就又病了,北静王府的人来得也快,卢慧娴心里就有些疑心。 孙妈妈白白胖胖的,眉眼温柔,不笑时亦带着三分笑,令人不觉就生出几分亲近之心,卢慧娴不敢稍稍轻心。 她进去时,那孙妈妈已起身,见了她就拜。卢慧珊侧开身子,只受了半礼,又亲自扶她起来,笑着让座,又命上茶端果子,道:“昨儿个我们老爷和大爷难得都在家,老太太起了兴致,蒸了粽子吃酒,又吃了酸梅汤,哪想我们姑娘脾胃娇贵,积了食,这会子还不好意思呢,不让我们去瞧她,怕我们笑话。”又说:“昨儿吃了一剂药,已是好了。我才从她那里回来,看着她用了一碗碧粳粥。不过一点子小事,竟惊动了太妃,却是我们的不是。大热的天,教您还跑一回。” 不等孙妈妈开口,卢慧娴就先把缘故说了,一边说一边笑。 先道明黛玉并不是体弱,而后探孙妈妈的来意。若太妃真是怀疑黛玉身子不好,孙妈妈必然要去瞧黛玉,反之则不会。 孙妈妈打小伺候太妃,十分得太妃欢心,这点话音哪里听不出来。闻言,也跟着笑,说:“这几天天热,姑娘又娇贵,太妃还只当是中了暑气,如此倒放心了。”孙妈妈也会说话,先就表明心迹,太妃并没那个心。说完,又说:“我这里也有个笑话说给奶奶听,前儿我们府里也包粽子,合了王爷的胃口,晚上饭也没吃,只用了粽子。他又贪凉,仗着年纪轻,不听人劝,又吃了一个冰碗。他说没事,结果回去就不舒坦,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还是太妃担心,使人送了消食汤去。” 卢慧娴说黛玉是吃了酸梅汤不得克化,孙妈妈就说北静郡王是吃了冰碗不得克化,显然是把两个人放在一起。 卢慧娴便放下心来。 老太太果然来了,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末了道:“多大的人了,下回可不许再如此道果最新章节。”林黛玉一叠声地应是。 老太太横她一眼,又笑起来,似无可奈何,又说道:“中午想吃什么?回头叫厨房去做。”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等孙妈妈,等了半日,却没等着孙妈妈,等来了香螺。 她进来先递上一个大红锦缎洒金的礼单,道:“这是太妃送过来的,孙妈妈已经回去了,说姑娘病着,她就不过扰了姑娘歇息,等姑娘大好了,再来给姑娘请安。” 红绡接过来递给黛玉,黛玉拿在手里,道:“什么急事?这会子地上正热。”一面说着就搁在一旁。 香螺道:“我是成天跑惯了的,哪天不出一身汗我还浑身不自在。”说完地上一个弹墨包袱,接着说:“才奶奶过来,把这一件事忘了和姑娘说。” 红绡再接过去,黛玉问道:“这是谁送来的?”说罢,不等香螺回话,就说:“这是琏二奶奶打发人送来的罢?” 香螺就笑起来,道“什么也瞒不过姑娘。”又说:“奶奶来前,琏二奶奶才走。原是要来瞧姑娘的,知道姑娘早上才睡,就没过来。这是三姑娘和四姑娘还有宝二爷送的些玩意,给姑娘解闷。等姑娘大好了,她们再来瞧姑娘。” 不过是客气话,贾府守着孝,哪里好出门,尤其贾家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 林黛玉示意红绡接了,香螺又说:“才门房送了帖子来,舅太太请老太太奶奶姑娘们初三去家里吃酒,看老太太去不去,也好预备着。” 老太太就笑,说:“你们奶奶也会省事,你一个来,倒省三个人的事。”顿了顿,又说:“我就不去了,让你们奶奶只管去逛。”说着就看林黛玉,略想了想,方说:“你也去罢,想必怡丫头也要去的,你们姊妹也聚聚。” 林黛玉自是想去的,见老太太同意,顿时喜上眉梢,又拉着老太太的袖子,娇声道:“老祖宗也去,我们都去了,您一个在家里有什么趣儿?” 老太太只不同意,怎么也说不动。 恐怕太阳起来了越发晒,见黛玉已好了,老太太就没多留,说了会子话也就回了。 下午时,林琰进来瞧她,送了两本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问他,林琰就说:“我就没这个心?”她哪里好问。 转日,天又热了,至初四,更热得不行,略走上几步,便是一身的汗。 崔嘉怡头次带着长女回娘家,一家子稀罕得不得了,都争着抱,她这个做娘的反倒靠了后。黛玉便拉了她说话,两个嫌外面吵闹,去了崔嘉怡从前的闺房,还没坐下,崔嘉怡就抱怨,道:“半刻也离不得。”虽是诉苦,却一脸的笑,可见心里是欢喜的。 林黛玉笑道:“那你怎么还带过来?” 崔嘉怡就笑起来,道:“等你有了那日就知道了。” 林黛玉脸一红,换了个话题,问她,道:“过年的时候你怎么不来?” 崔嘉怡道:“原是要去的,这一个又病了。”就问老太太,“老太太可好?总说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结果家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竟一直不得空。” 林黛玉点头,道:“还跟从前一样,就是头发又白了好些,槽牙也掉了一颗。”说罢又说:“你还说,有一年了罢,亏得老太太还总念着你。一个你,再一个凤姐姐。凤姐姐还好,她是离得远,没得法子,你这么近,也不说来瞧瞧我们。” 崔嘉怡立马说道:“你还不知道?” ------------ 第七十七章 林黛玉诧异道:“不知道什么?” 崔嘉怡自悔失言,不过,林黛玉这样的人,谁也糊弄不了她。何况,这事她迟早也要知道,既然说到了,不如说开了,便说:“怕是你这一向病着,才都瞒着你。” 林黛玉点头,示意崔嘉怡快些说。她已猜到,必定是张凤娥出了事故,立时就想到前几日收到的信,猜着是那件事儿。她还未出阁,也不怪卢慧娴瞒着她。 崔嘉怡只当她是关心张凤娥才心急,忙说:“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清楚,说是亲戚家的女孩儿投靠过去,不知怎么的却死在姐夫书房里,谁知却有人说那女孩儿是姐夫的姨娘,才进屋里伺候。算时间,正是在国孝中,于今案子还没有定。我瞧着,皇上对姐夫还有几分信任,已经下旨,让姐夫进京,着大理寺重新审理。人已经在路上,只怕月底就到了。”她没说的是,福建知府上了折子,人证物证俱全,已报到刑部。 崔嘉怡没指名道姓,但林黛玉立时就想到尤三姐。万料不到她竟死了。一张小脸霎时就白了,半响才回过神,跟着又担心张凤娥,道:“那凤姐姐呢?” 世人多是逢高踩低的,这会子柳湘莲遇上事儿,她们母子想必艰难。 崔嘉怡递了杯茶过去,看着林黛玉吃了一口,才说道:“我们爷使人打听了,说是几个忠仆护着他们娘们跟着一起进京了。” 林黛玉道:“柳家原也没剩多少人,留下的必是忠心的,跟着凤姐姐过去的,都是老祖宗的人,料想也都信得过,该是无碍。”她想的却是尤三姐,她是如何去的福建。不过,不管如何,定然和贾府脱不了干系。 从二十二开始,雨就没停过。 林琰打听了,柳湘莲是二十八到京。卢慧娴就选了园子打扫,安置摆设。但张凤娥一直未递信来,料到她是怕牵累家里。也不知老太太是不是也有顾虑,打从知道起,就没过问一句,只每日多念半个时辰的经。 这一日又是一夜的雨,五更天时,下得极大,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黛玉被雨声惊醒,睡不着就起身靠在床上看书。见时辰差不多了,方才扶着红绡去议事厅,与卢慧娴陈氏三个一起吃早饭。饭毕,便有管事娘子进来回事。 事毕,三个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还没从佛堂出来,念珠小声向卢慧娴说:“一早起来老太太就进了佛堂,这会子还没出来,饭也没吃捡个杀手做老婆全文阅读。”一面说,一面伸出两根手指来,比了个二,“已经热了两回,奶奶和姑娘们也劝劝。” 一句话未说了,老太太便扶着木鱼出来,见她们都在,笑道:“你们今儿倒是来得早。” 念珠就看着卢慧娴朝老太太努嘴。 老太太瞧见,道:“你们弄什么鬼?当我老瞎了看不见呢。黛儿你来说,她和你嫂子编排我什么呢?” 林黛玉笑着请安,便直接坐到老太太身旁,道:“不曾有的事,”又说:“老祖宗今儿胃口不好?” 老太太心里有事,自然没得心思吃饭。只消有了柳湘莲和张凤娥的信息,也就好了,卢慧娴遂道:“二爷打听了,凤妹妹今儿到,一大早就去接了,只是没个准信,老太太先用饭,说不得中午就到。”说完就吩咐香螺,道:“这些都不能吃了,你去厨房,叫人另做几样好克化的来。” 老太太颔首,道:“你给琰儿递个信,接到人就直接送去扁担胡同。” 柳湘莲的事是十八告诉老太太的,二十日老太太就叫卢慧娴在外面赁个两进的院子,却说不要附近的。 卢慧娴当时就猜到老太太的用心,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念珠就捧着几张银票递给她,跟着老太太就道乏。她知劝不了,就想拖着,偏老太太又问,问了不讲算,还要看租赁契约。卢慧娴无法,这才在扁担胡同赁了一个小院子。 果然,一说张凤娥到了,老太太就是这个话。 张凤娥是这样,老太太也是这样。虽说都是一片真心为家里人着想,但回过来说,也是没把这些人当自家人看待。 不说张凤娥与老太太的情分,就说她在林家两三年,与卢慧娴林黛玉岂能没得半点情分?撇开这一样不说,只说柳湘莲的父亲与林海的交情,他们这些人不也得照顾好张凤娥母子? 老太太和张凤娥这般,不免叫人心冷。 卢慧娴还没说话,林黛玉就先说:“哪有到了家门口却不住家里反而住到外面去的道理?我说老太太怎么忽然要赁院子。”说罢就向卢慧娴道:“她不心疼凤姐姐和侄儿侄女们,我们还心疼呢。咱们过去瞧瞧,一连下了这么多天雨,也不知那屋里潮不潮。”说着,真个一手一个挽了卢慧娴和陈氏就走。 林黛玉说的是气话,老太太也是一片心为她们,她若真走了,岂不是伤了老太太的面子?卢慧娴就站着没动,反拉住黛玉,笑道:“看老太太把你惯的,怎么和老太太说话呢?”一句话没说完,湘帘响动,丹若进来说:“有儿回来了,说已经接着张姑奶奶了,正在路上,大约一个时辰就到。” 老太太还没放话,卢慧娴就不知该怎么安排。若说送去扁担胡同,虽是老太太的意思,但若她这样做,恐怕老太太又要觉着她也不愿张凤娥回来住,心里更不好想;若说接进来,不是当面打老太太的脸。 正左右为难,老太太却松了口,道:“罢了,倒是我不近人情。” 林黛玉便又转身回到老太太身边,挨着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倒不是不近人情,只是关心则乱。” 先还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会子一旦松了口,想着张凤娥和一双儿女,老太太又挂心得不得了。叫念珠找了小衣裳出来,又想起来中午饭还没安排;打发了人去烧水,又想起两个孩子小,一路受了苦还不知怎么样,又说请大夫。其中事儿繁多,就不一一尽述。 二门上不时有人进来回话,先说进了城,又说到了哪条街。 老太太越发着急,觉着这也没周全,那也没周全,越发忙乱。 香螺传了饭菜进来,老太太也没心思用,略吃了几口罢了一个人的时空走私帝国全文阅读。 一时进了门,陈氏在屋里伺候老太太,林黛玉和卢慧娴到外面大厅上迎接。 姊妹们经年不见,又是遇上这样的事,三个人在外面就先哭了一场,进来见着老太太,又哭了一场。 匀了脸,几个才互相厮见,林黛玉引着她见陈氏,道:“这是二嫂子。”张凤娥连忙行礼,就有奶子抱了两个孩子上来磕头。 不等他们拜下去,老太太连声道:“哪有那么多礼,快抱过来我瞧瞧。” 奶嬷嬷可不敢真的就直接抱过去,仍旧要磕头,还是念珠和木鱼两个去拉,方才作罢, 老太太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见两个孩子精神尚好,料着是没吃到苦头,一叠声地道好,说:“苦了你们了,外面看着好,只怕内里虚,还是瞧瞧罢,我也放心。”又向张凤娥说:“你也教大夫拿个脉,这一路,吃了不少苦罢。”又向两个奶子说:“难为你们了,回头有赏。” 卢慧娴听着就命传大夫进来。 可幸都无事,打发了大夫,一家人这才安心坐下说话。老太太仍把两个孩子放在跟前。问些吃穿的话,就说到林飞和林鸣,这才想起没见着林鸣,道:“鸣儿呢?一上午没见着他的人。” 林黛玉笑道:“可见老太太是有了新的忘了旧的,才回的老太太,回去睡觉了。老太太还说,我这里吵,别闹着他,叫抱回去。这才多大会子,怎么老太太就忘了?” 见到亲人,才似船靠了岸。张凤娥心定下来,也能说笑。听言,顿时就笑道:“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不饶人?”说罢看向老太太,道:“什么时候的日子?” 林黛玉就红了脸,老太太笑看她一眼,道:“还没定。” 张凤娥见她脸皮薄,就不拿她取笑,问起老太太林海的身体,又问林飞。 老太太道:“飞儿在学里,中午就见着了。” 张凤娥略顿了一下,才说道:“飞儿才几岁,就启蒙了?看来是随了大哥。” 做母亲的,哪有不爱别人夸赞自家孩子的。卢慧娴自然高兴,嘴上却说:“读的什么书?哄人罢了。他实在是淘气,我们都管不得,只好找个人来管。”又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你原来住的屋子常年都收拾着,也是干干净净的,是跟着老太太住还是搬过去,都随你的意。” 张凤娥眼圈一红,道:“嫂子的盛情我领了,今儿已是不该上门。已经见过了老太太和你们,这就要去了。”说着已起身。 林黛玉原坐在她下边,见此,忙起身拉住她,道:“凤姐姐这是做什么?都到家了,还要去哪里?” 卢慧娴也走上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猜得到。但你想想,我们原是一家子,你出了这道门,难道就不是一家人了?” 张凤娥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只往下落,道:“老太太老爷和哥哥嫂子们的恩情,我一日不敢或忘。我心里,也只认老太太老爷和哥哥嫂子们。但我毕竟不是这家里的人,怎么能教老爷和兄长难做?” 见张凤娥说她原本不是这家里的人,虽知她的心思,但也有些心冷,林黛玉冷哼道:“我把姐姐当至亲骨肉,原来在姐姐眼里,我竟是个外人。” 明知这些话伤人,但不得不说,所以说的人比听的人更心痛。但见黛玉这般,张凤娥仍是难以自持,张嘴就要反驳。话到嘴边,到底没出口。现如今这个情景,倒还不如认了。 ------------ 第七十八章 见姊妹两个明明都是为对方着想,却偏又为此而离心。老太太轻轻叹了一声,向张凤娥道:“就在家里住下罢。你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又小,住在外头,我们也放心不下。姑爷的事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子的是事,你住在家里,遇上什么事儿,咱们这一大家子,凡事有商有量的,岂不比你一个人强?”末了又说:“可给家里去了信?” 虽未指明,但除了陈氏,都知这个“家里”指的是张凤娥的娘家。 张凤娥摇了摇头,道:“多个人知道,不过多个人跟着着急罢了。再说,祖父祖母这两年身体越发差了。”担心祖父祖母是假,担心张老爷是真。 那个家里,唯一还把她放在心里的,也就一个老父亲。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知老太太不喜张家人,卢慧娴忙接过去,向张凤娥说:“你听老太太的,老太太几十岁的人了,经的事多,看事比我们清楚。”又说:“你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就这样出去,谁放心得下?虽说大爷没多大本事,但他常在外面行走,打听事情,总比咱们这些女人强。你住在家里,一来近便,倒省得两处来回跑,白耽搁时间,二来我们也放心。” 林家没谁把她当外人,即便她住出去了,也不会丢开不管。若如此,那和住在林家有什么区别? 张凤娥只得点头,道:“我还是随老太太住罢。”虽说未能如意,但心里却暖烘烘的。 张凤娥从前住的屋子只四间房,到底小了些儿。原来她一个住还好,添了两个小的,加上身边伺候的人,多出十来口人,就住不下。卢慧娴略一琢磨,道:“这边屋子少,只怕住不下。后面罩房倒还空着,就是不近便。” 老太太道:“我这屋子都空着呢,还怕住不下?” 张凤娥就有些迟疑,道:“只怕扰了老太太。” 老太太就说:“飞儿小时候也时常住我这边,就是鸣儿,现在也三不五时的在我这歇一晚,我还怕闹?” 卢慧娴笑道:“也亏得老太太耐烦,比起来,你这两个,也比不过他们一个闹人。”又说:“料着老太太疼孙子孙女,必定要留在跟前。我不敢说,怕老太太说我偷懒,不想着在侄子侄女面前尽心,只管把事情都推给她老人家。” 林黛玉笑道:“我瞧着,你就是在这里等着老太太呢夺云动最新章节。”一语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又说了几句,卢慧娴就去安排,陈氏也跟着去帮忙。 两个孩子小,一路风尘,早睁不开眼,抱进房里睡了。屋里就只剩下祖孙三人。老太太便叫张凤娥坐在身边,上下细细打量了几回,满眼心疼,道:“瘦了,”又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我说?”接着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张凤娥答应住在家里,林黛玉就不气了,也坐到老太太身边。听言,道:“知道你是担心老太太晓得了跟着操心,但你不说,难道我们就不知道啦?你不说,我们不知实情,反而更担心。你是不知道,打从知道姐夫出事,老太太就没好生用过饭。” 张凤娥眼眶一热,眼泪就滚出来,道:“都是我不孝。” 她一哭,林黛玉的眼泪也来了,老太太眼圈也红着。见她们这个摸样,就笑着说:“别招我的眼。” 说是说,听是听。这一路幸苦不说,心里也没得底,又每个人商量,于今见着老太太,心里的委屈上来,哪里忍得住。 林黛玉陪着哭了半日,眼睛肿得像个桃儿。 好容易收了泪,老太太拿帕子拭去泪痕,道:“两个冤家。” 一时饭得了,卢慧娴和陈氏带着林飞一道过来,大家吃饭,饭毕,都坐着说话,张凤娥就从尤三姐到家里一直到柳湘莲入狱的事情经过,仔仔细细说来。 果然和贾府有关,林黛玉又羞又气,讪讪不语。 张凤娥也不好劝,毕竟是娘舅,多提一次,不过是多打一次黛玉的脸。 下午林海和林珗两人回来,单单把张凤娥叫去书房说话,这回张凤娥半点不隐瞒,少不得又述了一遍,瞒着老太太的也不再瞒着,连路上的事体也说了。 林海和林珗不时问一句,张凤娥一一说了,末了林海又问道:“信还在么?” 张凤娥点头,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信封来,道:“那天出事,刘先生就把信给我了,叫我藏好,后来三爷被人带走,刘先生又特意递话给我,教我千万收好。恐怕丢了,我一直贴身藏着。” 林海拆开看过,方才松了一口气。 福建那边必然是落井下石的多,贾珍的信写得隐晦,只从字面上看,尤三姐确实是去投亲。而柳湘莲所需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证据。若是当时被官府的人得了,只怕转身就没了。 此时有了这封信,加上贾珍的证词,再有庆和帝对广州总督的怀疑,柳湘莲之危就解了。 两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也不敢让,到六月底,方才渐渐明朗。 谁也料不到,就在这个当口,尤老娘竟然拦住刑部侍郎的轿子喊冤。 只当柳湘莲的案子有了变故,林家众人纵然心里担心,未免庆和帝怀疑,也不敢随意去打听。至次日,大理寺结案,把人接回到家里,才算是全然放心。 虽免了牢狱之灾,但福建是回不去了,留在京里等缺。他们不肯住在家里,扁担胡同的院子倒真用上了。 一展眼,满树繁华落尽,大觉寺的石榴又红了。 这天,李夫人上门,说了几个日子。 老太太向林海说:“这一转眼吗,一年又要过去了。我这个年纪,还活得了几天。只想着把他们几个的大事都办了,也好安心去见你媳妇。只是,亲家那边这么个情景……” 外甥女出阁,娘舅却在牢里,伤的是黛玉的体面重生左唯全文阅读。去了夫家,只怕不好过。 这几个月过去了,柳湘莲的案子也结了有两个月了,贾赦和贾琏的案子仍旧没有定论。既不放,也不审,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祸不单行,七月初,贾政又被人检举,说是纵容奴仆公开索贿受贿。罢了官,虽未收押,却也被看管起来,等钦差过去。 老太太不知缘故,林海却清清楚楚,庆和帝这是要收拾四大家族。这么拖着,就是让贾府着急,急才会乱。而庆和帝,要的就是这个乱。贾府先乱了,史王薛三家还能安宁么?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林海道:“还是定到明年,黛儿还小呢。” 老太太就笑,道:“王爷可年纪不小了,转过年都二十了。你是不急,太妃能不急?” 林海笑了笑,没接话。若他没料错,贾府至少是抄家。 若没有贾琏娶尤二姐,犯了庆和帝的大忌;又和贾珍商议把尤三姐许给柳湘莲,以致柳湘莲在福建不能立足,断了庆和帝的一只手。看在他的份上,庆和帝根本就不会理会贾家。 大约连劝尤老娘去告状的尤氏都想不到,尤老娘道出的所谓的事实,不过是加速贾府的衰败罢了。 若是贾府获罪抄家,林黛玉如何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阁?倒还不如缓一缓。京里事多,过上一段时间,事情也就淡了。 北静王太妃着急是真,水溶该明白其中的道理,该知道自己不会应。 议亲议亲,就在于一个“议”字,女孩儿又矜贵,哪能由得男方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太太一想,便说:“那就再缓缓,我瞧瞧明年的日子。”又说:“琰儿这马上就要下场,你是个什么打算?” 考不上的事暂时先不谈,若是考上了,是选官外放还是进翰林院? 林海道:“这是他的事,我不管,全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老太太就皱眉,道:“他年纪轻,知道个什么?” 林海就说:“总是要长大的,我也护不了他们一辈子。”这会子他们年轻,他也在,若是他们犯了错,他还可以纠正。若是他总怕他们走错路,样样都安排好,等他死了,谁还能继续引导他们,到那个时候,再犯了错,谁又能帮他们?贾敏总不让下人们宠溺两个儿子,当初林珗换了三个奶嬷嬷,林琰也换了两个。 道理谁都懂,但有几个人能做到?老太太就放心不下,但这作父亲的都不担心,她也不好多说,便说:“总归你心里有数便好。” 黛玉做了个如意香囊,赶在初二这天收针。红绡端了香料来她挑,黛玉瞧了一圈,没一样合心意。香橙见此她定不下来,便说:“我瞧这些都不中用,倒不如我们平常用的。”说着话,就摘了自个儿的递到黛玉跟前,道:“虽说不如这些个金贵,但若说醒神,都不及它,难得的是,味儿也好。” 红绡一把抢过去,伸手就重重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瞧把你轻狂的,别熏着姑娘。”又向黛玉说道:“这个味儿重,醒神倒是极好。我受不得这个味儿,一时也没想起来。” 银丹草的味儿重,拿得远了,仍有淡淡的清凉味儿散出来。黛玉点点头,道:“我也受不得这个味儿,你们戴着我还不觉得。”就向香橙说道:“既是你提起来的,便劳你走一趟。”红绡欢欢喜喜的应了。 “等等。”红绡忙喊住香橙,香橙就转身回来,却不知黛玉还有什么吩咐。 ------------ 第七十九章 王熙凤何尝不清楚,不说她,王夫人难道也不清楚?不过是都有私心,视而不见罢了。于今她不管家,又是做嫂子的,探春既要出这个头,她何必拦着,当下便笑着说:“我当是什么事,这样的好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只管放手去做,谁若是不服,只管叫他来问我。” 探春原就知道,这事一说准成,也不意外。听言,接着说道:“头一件,我和四妹妹想搬出来。我们一年比一年大,还和二哥哥混在一起,也不像。再来,我们住在园子里,多出一道门来,多了多少事儿?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那些婆子,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平日值夜,也是吃酒赌钱。误了事是一回事,就怕门禁不严,外面的人进来了,或者里面的人夹带了东西出去,有个万一,我们姊妹们还要不要活?” 既然她们姊妹搬出来了,也不能独留宝钗和宝玉住在园子里,自然是都搬出来。宝钗是亲戚,宝玉又是贾母王夫人的眼珠子,不能让他们受委屈,便拿她和惜春说事。 王熙凤听得暗暗惊心,又后怕不已。爷们出了事,家里正人心惶惶,保不住一些奴才生了外心。忙点头,道:“亏得你想到了。老太太那里我去说,就说太太病着,你要伺候太太汤水,于今家里也靠你和宝妹妹,每日进进出出的,也实在幸苦,不如搬到太太那边,你们也近便。宝玉那边我和他说,叫他去闹老太太去,老太太于今精神也不大好,有他陪着说说话儿,只怕还好些儿。我们家里人好说,就是宝妹妹那边……” 宝钗是客,母兄也都在跟前,自然不能跟着探春和惜春住到王夫人屋里重生左唯。原先住在大观园,好歹有娘娘的话,也没人敢说闲话。但因他们姊妹搬出去而致宝钗不得不回家住,倒似变着法儿赶人,只怕伤了亲戚间的情分。 探春为难的也是这个,她总归是姑娘,总有一日要出门子的,往后还有要用到兄嫂的时候。宝钗是王夫人瞧中的儿媳妇,她不愿与宝钗有隙。 宝钗的事她不愿参与,只要她说了,好与不好,宝钗都要怨她,遂不接王熙凤的话。 王熙凤也明白,也并没指望探春说出个一二三来,略想了想,才说道:“我先回了太太再说。”这事儿王熙凤也不好言语,还是让王夫人和薛姨妈说最妥当。 见这件事儿完了,探春便接着说第二件事,道:“这第二件事,还是和园子有关。” 王熙凤道:“你说来我听听。” 探春道:“虽然我们都搬出来了,但园子也不好就这么空着,总要人守着。但我想,院子里那些花儿草儿的,就这么白荒着倒是可惜了,不若还是叫人管着。门上也不必另外安排人,就他们这些人轮流着。如此,园子也不至于荒废了。他们有个事,也不至于整日惦记着吃酒赌钱。但这规矩得改了,我看林姑丈家里的规矩就很好。收多少都交上来,做得好的赏,偷奸耍滑的自然也要罚。老太太太太慈善,念着都不容易,总是赏的多罚的少,倒教这起子小人轻看了我们。” 王熙凤就笑起来,说:“原先都说我厉害,我看,这家里还有更厉害的。”说着指向探春。 探春一笑,推开她的手,道:“你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不过是不愿做这个坏人罢了。”事儿都说完了,坐着吃了杯茶,平儿端了药进来,她便出来了。 一面想事情一面走,不觉抬头就瞧见大观园三个字,这才觉着脚酸。 侍书忽然说:“那不是三爷?” 探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瞧见一个人躲躲藏藏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是贾环是哪个? 一见他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心里便是想十分疼他,也疼不起来。 林珗送林琰进了贡院便直接了衙门,有儿回家报信。 “亏得咱们去得早,后来,离着一里多路,车子都进不来。来得晚的,都是走进来的,一个个满头大汗气都喘不匀。”说得老太太笑起来,连声道:“猴崽子,猴崽子,净编瞎话哄我老婆子,当我是个老糊涂,什么都不知呢。” 知道林琰平安进了贡院,大家也就放了心。说笑一回,大家就散了。 卢慧娴姑嫂三个出来就见有儿侯着,陈氏便落后了几步。卢慧娴和黛玉两个望着她笑了笑,一个说“只怕小叔有话交代”,一个说“只怕二哥还有话没交代”,说笑着就先走了。有儿机灵,见此,略等了等方走上去,陈氏道:“可是二爷还有什么交代?” 有儿道:“也没什么话,二爷就是说,请二奶奶在家里万事放心,保重身子。”又说:“小的回来的路上,遇着秦二公子跟前的毛瑞,跟他说了几句话,我觉着有件事该回奶奶。”怕不是林珗有话要交代她,恐怕落了她的脸面,有儿才编出前面这篇话来。 有儿并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说该回她,必有要回的缘故。 记得刑部右侍郎姓秦,他们家有两个公子,大公子已经入了六部习学,二公子今年才二十,前年进的学,旧年秋闱并没有入场,他跟前的小子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贡院外头。 必是为贾赦贾琏的案子,思及此,陈氏哪里还顾得上害羞,道:“可是大舅老爷和琏二爷的案子?” 有儿摇头,道:“小的也拿不住,毛瑞说,他们老爷昨儿半夜去了衙门,到今儿早上还没回果蔬青恋全文阅读。”顿了顿,又说:“小的也这么想,问了两句,他又不说了,也不知是不是。” 秦大人深更半夜去刑部,不管为公为私,按说,也不该往外传。这毛瑞却偏在大清早的遇上有儿,偏还就把这等私事告诉了有儿。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吃饭,晚些我还有事吩咐你。”陈氏觉着不对,贾赦贾琏犯的又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哪里用得着连夜突审?打发了有儿,便与卢慧娴说了。 林珗略说过几句,遂卢慧娴比陈氏要清楚些儿。闻言,顿时惊了一跳,忙就吩咐香螺,道:“你去二门上瞧瞧,看哪一个在,何论打发谁去荣国府外面瞧瞧,”顿了顿,又说:“在外面大街上瞧瞧就好,有什么事立时回来回我。” 黛玉在一旁听着,前面陈氏的话倒是猜出几分来,只是卢慧娴的话却教她不明白? 怎么不去顺天府打听,反而去荣国府?再有一个,贾赦贾琏的案子也不该劳动刑部侍郎? 黛玉正想着,就听卢慧娴说:“中午你是在屋里自个儿吃还是和老太太吃?”却不问去不去她那边吃饭,这也是常有的事,必是要避开她。 从与北静郡王定亲,卢慧娴便让黛玉接触外面的事,今儿却又避着她,只怕贾府所犯之事不小。 黛玉能体谅卢慧娴的这片爱惜之情,但却不能认同她的做法。这些事情,不管什么时候知道,总还是要知道的,还不如早些知道,她心里也有底,遂道:“中午我和你们吃。”是不打算回去。 一个“你们”道尽卢慧娴的心思,她笑道:“我们中午有事……” 不等她说完,陈氏就说:“让妹妹听听也好。” 陈氏的意思,卢慧娴明白。黛玉是北静王府将来的当家主母,以后遇到的事多,哪能事事顺心顺意,那时候,谁还能挡在她前头?总是要知道如何处事,倒不如先学着。但陈氏进门不久,好些事不知,也不了解黛玉的性情。黛玉幼年失母,便把对母亲的那份感情寄托在贾母身上,也因此,即使不喜欢,只要贾母打发人来接她,她少有不去的。贾母上了年纪,一旦贾府倾倒,谁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万一有个什么,黛玉只怕受不住。 遂卢慧娴也不敢同意,携了陈氏的手,向黛玉说道:“等会子我打发人把鸣儿送你那边去,中午你们都去老太太那边吃,我这边忙,只怕顾不上他。”一边说一边捏了下陈氏的手心,说完,不等黛玉说话,就吩咐红绡,道:“伺候好姑娘。” 卢慧娴当然不会害她,她既然打定主意不愿她跟着,她也不便强求,但心里还是放不下。 回到屋里就先叫了青鸟进来,才要说话,忽又想起来,卢慧娴既然不肯教她知道,从木槿口里未必打听得出来。便摆了摆手,道:“也没什么事,等会子鸣儿要来,你做几样他爱吃的。” 打发了青鸟,黛玉想了想,才向香橙说道:“我记得你哥哥是在外面当差罢?” 香橙道:“是,跟着我爹学。” 黛玉颔首,道:“前儿你妈不是病了么?今儿许你歇一日,回去瞧瞧,不必急着回来,吃了晚饭再回。”说完就转头向红绡说:“拣几样用得上的药材,再把茯苓霜包一些。吃多了药也不好,这个养人,没有奶子和了糖用开水冲开了吃也是一样。”说到糖,又想起一样来,“再包些绵糖。”红绡应了声是。 香橙忙上前磕头,道:“多谢姑娘想着,前儿回去就拿了那些东西回去,哪里吃得了?”还要说什么,红绡悄悄扯她衣襟,她便不说了。 黛玉摆手,又吩咐红绡,道:“顺道把青鸟叫进来。”两个应了个是便出来了。 ------------ 第八十一章 香橙犹未明白,抱怨着红绡,说:“姐姐拉我做什么?” 红绡笑着伸出一根葱管一般的手指,在她额头狠狠地点了一下,道:“今儿你没跟着姑娘,所以不知道。”说到这里,脸色微凝,压低了声音说:“约莫是大舅老爷和琏二爷的案子定了,你回去叫你哥哥打听打听,回头姑娘要问的。” 香橙恍然大悟,道:“我说呢,那日回来……怎么姑娘又说起来?” 红绡哭笑不得,你说她不懂事,她也知道有些话说不得,你说她懂事罢,明知不能说,她偏就说出来。 抬头就见蓝乔和姚黄两个抱着衣裳一起进来,便招了招手,那两个忙走上来,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红绡道:“你们把个人去厨房叫一下青鸟,姑娘立等着呢。” 蓝乔便把手里的衣裳给姚黄,道:“我去罢。” 见蓝乔掀起帘子出去,红绡转过头来和姚黄说:“我和香橙有点事,你就在屋里伺候,仔细些儿。”想了想,又说:“你放了衣裳倒杯茶进去。” 打发了她们两个,这才与香橙说:“你先回去收拾,我拣好东西回头给你送过去逆杀神魔。” 出门两个便各走各的,红绡去后边库房,拣了几样平日用得着的药材,和茯苓霜绵糖一并用个蓝绸小包袱包好。 她和香橙两个挨着,走到香橙门口,迟疑了会子,脚下打了个转,去了自个儿房里。自腰间摘下钥匙,开了柜子,打里面找出一个樟木掐牙小匣子,开了锁,揭开,里面是些首饰,红绡翻拣了一遍,方才取了根方胜形的银簪出来,盖上匣子,才要上锁,想了想,又放回去,上了锁,仍旧藏好。拿了一个抹额,便锁好柜子,开了床头的妆奁,拿了一对儿时新宫花,将两样东西袖好,方才去香橙屋里。 香橙已换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戴的是黛玉新赏下来的宫花,正站在床边收拾包袱。 红绡探身瞧了瞧,把包袱随手搁在桌子上,便上去帮忙,一边说:“回去也代我问个好。”说着把宫花和抹额拿出来,说:“上回你说婶娘喜欢这个样子,我就照着做了一个,就是手艺不好,叫婶子别嫌弃,这两枝花儿给两个妹妹玩儿。” 香橙把宫花推回去,说:“想着她们做什么?你自个儿留着戴。”却把抹额放进包袱里,说:“怎么不好?我妈念了几回,只是我总没做。” 红绡仍旧把宫花放进去,说:“我一个人,哪里戴得过来?回头又得了新的,这个白放着倒可惜了。” 香橙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便没推,任由她把花放进去,道:“总偏你的东西。” 红绡笑道:“什么叫‘总偏我的东西’,往常你拿来的酱萝卜酱冬瓜,我就没吃?” 香橙也笑起来,啐了她一口,道:“什么好东西?也就你总念叨,怪不好意思的。” 红绡便不说话,包好包袱,便起身把桌上的小包袱打开给她看,一面说:“你有什么打算?姑娘的日子只怕定了,我料着,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春上。” 香橙头也未抬,一面把包袱重新系上,一面说:“我早和家里说了,跟着姑娘去王府。”说到这里,香橙觉出不对来,猛然抬头看向红绡,顿时又怒又失望,只当红绡要配人,指着她说到:“咱们当日不是说好了的么?这一辈子,姑娘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眼圈都红了。 闻言,红绡也红了眼圈,道:“我们打小一起服侍姑娘,这么些年来,我是什么样人,你也不清楚?算我白认得你一场。”说着,眼泪直流。 香橙却转怒为笑,拉着她的胳膊赔不是,道:“你说得不明不白的,也怨不得我。”又说:“怎么呼喇喇的说起这个?” 红绡知她的性子,哪能真生她的气。只是想着那件事,心里不免惶恐,见香橙竟不信她,一时委屈。这会子见香橙伏低做小,她就不好意思,道:“这一个来月,逢我去厨房,孙妈妈就拉着我说话,问我是哪里人,家里还有没有人……”孙妈妈是卢慧娴的陪房,管着厨房,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娶亲,小儿子今年二十三,还没有定亲。 红绡今年二十,香橙比她小一岁。上回她回家看她母亲,她母亲也问过她。红绡这话她顿时就明白过来,道:“这事自有姑娘给我们做主,我就不信,姑娘会不问你的意思?”说完,拉着红绡立时就要去问黛玉。 红绡没防着,踉跄了两步,才站住就死死拉住她,道:“你瞧你这个性子,说风就是雨。我心里没底,又没个商量的人,才和你说。孙妈妈又没说什么,你这样去问姑娘,叫我怎么做人?” 香橙呐呐不能语,道:“那我今儿回去问问我妈,也叫她帮着打听打听。”说了又笑道:“我瞧你也别担心,原来我妈就说了,要聘了你做我嫂子,就等姑娘放人,她就去求。” 红绡还是姑娘,不好打听这些事,她与香橙好,就想求香橙的娘帮这个忙,又开不了口,于今香橙提出来,她自是松了口气末世随身小空间最新章节。但听香橙说着说着就说出这些不着调的话来,顿时就红了脸,道:“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叫你胡说。”说着,伸手就去拉她。 黛玉并非寻常闺阁千金,自小博览群书,只是年纪小,见识少了些儿,再者,她也没往这上面想。稍后猜出来,却不敢相信。 来京城之前,她总想,能教养出她母亲这样的女子的人家,该是何等的不凡。 初入荣国府,所见所闻,无一处如她心中所想,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她的记忆里,母亲极少提及外祖家的人,多是风景、习俗、菜肴,以及些许姊妹间的趣事,如何不失望? 但失望归失望,黛玉在心里还是希望他们过得好,仅仅因为他们是她母亲的亲人。 贾琏、贾赦、尤三姐和贾政的事先后闹出来,黛玉尤不敢相信,怎么一个家里,一样的教养,养出来的人却是天差地别。但直到这时,黛玉也未料到贾府的罪会这样大。 “姑娘。”黛玉惊醒过来,瞧着青鸟愣了愣,方才悟过来,道:“回头你去找木槿说话,旁的你也别问,只打听这会子谁进了大奶奶的院子。” 方才还说鸣哥儿要来,要她做糕饼,转头又要她去找木槿玩。青鸟却半句也没提,闻言,便说:“前儿她还和我说起,她祖母牙不好,想些软烂的糕饼,这几日她就要。整好今儿厨房送了山药来,枣子也是现成的,我做点枣泥山药糕给她送过去,若是好,回头我就做这个给她。” 黛玉点头,道:“她既托了你,你就好生做,缺什么只管拟了单子和大厨房要。” 去之前,青鸟又来了一趟,送了一碟子热腾腾的糕来,黛玉尝了一口,觉得太软烂了,便叫姚黄端出去分了,道:“你们也尝尝,”说完,又想起来,说:“倒忘了,老太太只怕爱吃。你去瞧瞧,厨房还有没有?” 姚黄端着出去了,半响回来说:“大厨房送来的山药原是做菜的,只有一根,统共只做了十几块,一半给姑娘送过来了,那一半青鸟说是给木槿送去了。” 别说她先吃了一块,何况她已说了给几个丫头,再送去给老太太也不妥,黛玉道:“罢了,”又摆手,道:“我这里不用人伺候,她们只怕都等着你,赶紧去罢。”姚黄欢喜地应了。 她前脚出去,蓝乔后脚进来。黛玉只当她有事,问道:“什么事?” 蓝乔拿过茶壶,一面续水一面说:“没得事,她们怕吵着姑娘,去茶房说话了。那边离得远,我们都去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姑娘要茶都不便。我也不爱热闹,吵得很。眼见着天一天天就冷了,姑娘的冬衣还没得,红绡姐姐前儿还问我,还差一个袖子,今儿也就完了。我就在外面,姑娘有什么事就叫我。” 俨然又是一个红绡,黛玉道:“才入秋呢,急个什么?我写会子字,你给我磨墨。” 黛玉才拿起笔,红绡就回来了,见屋里只蓝乔一个,就说:“她们人呢?” 黛玉笑道:“我嫌她们吵,打发她们去玩了。”说完就问:“香橙回去了?” 红绡道:“回了,我把她送到二门,看着她出去的。” 卢慧娴既不想她知晓,定要防着她去外面打听,香橙未必出得去。而黛玉仍旧打发香橙回家,不过是指望卢慧娴一时忙乱忘记罢了。 中午香橙没有回来,黛玉带着林鸣在老太太那边吃的。饭后,老太太留了林鸣歇中觉,黛玉就一个人出来了。 秋高气爽,难得的是今儿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黛玉闲逛了会子,忽然想起昨儿香橙那话,便停住脚,道:“去园子。” ------------ 第八十二章 红绡见天气尚好,就没劝她,叫了个小丫鬟吩咐她,道:“你回去找蓝乔姐姐,让她送一件斗篷来。” 方过落英亭,便听几声哀鸣声,还不知是什么事,草丛里飞出一只锦鸡来,红绡几个忙护着黛玉,堪堪躲开,前边又一只箭射过来。红绡几个唬得脸都白了,手脚发软,走不动道儿,但齐齐站在黛玉前面不敢躲开。好在那箭来势慢,还未到跟前便落了。 黛玉又惊又怒,往箭来的方向瞧去,果然就见一群人跑过来,一人犹叫嚷着,道:“往前面去了,赶紧追,追上的有赏。” 一群人年纪都不大,打头的那个尤其小,不过五六岁的样方。黛玉定睛一瞧,不是林飞是哪个? 气喘吁吁,玉冠歪斜,袍角掖在腰间,哪有半点大家公子哥儿的样子。 这会子,林飞也瞧见了黛玉,连忙停下打千儿问好。几个小幺儿匆匆行过礼,便齐齐围着林飞替他收拾。一慌加一急,是越忙越乱。袍子没扯下来,倒把他的腰带扯散了,玉冠没扶正,反而掉到了耳边,头发也扯掉几根,疼得林飞呲牙咧嘴。 黛玉看着好气又好笑,也心疼,向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林飞也正不耐烦,闻言,忙喝退几个小幺儿,一面走向黛玉,一面说:“姑姑也来逛园子。” 黛玉横他一眼,不答反问,道:“怎么没歇午觉?”红绡上前来,黛玉摆了摆手,自个儿蹲□来替林飞整理袍子,又仔细替他扶正玉冠。瞧一眼他手里的弓箭,又问道:“这个是谁给你的?” 林飞伸手把弓箭递给了一个小幺儿,道:“姑姑是打老太太那边来?老太太睡了没?”顾左右而言他。 黛玉心里赞了一声,又觉好笑,道:“老太太领着飞儿睡了。”说着便看向他身后的几个,道:“下午哥儿还要上学,你们不劝着哥儿歇觉,反教唆哥儿出来玩,是谁教你们的规矩?” 几个小幺儿吓得脸都白了,连声道不敢末世之爱相随最新章节。一个偷偷拿眼睛瞧林飞,想说又不敢的样方;一个低了头,两只脚在地上,左脚蹭蹭右脚,右脚蹭蹭左脚;一个要说,被林飞一瞪,便又咽了回去;一个抿着嘴儿,一脸倔强。。 四个人四个样儿,一个别有心思,一句话没说,却很明显地把错往林飞头上推,一个胆小懦弱,上不得台面,一个心思纯正,却没得主见,一个主意正,但性子未免太过刚强。黛玉眉头微皱,怎么选了这样几个人在林飞身边?旁的不说,只说这头一个,眼里没有主子怎么也留着?黛玉不动声色地再次打量了一回那个孩子,然后一一看过去,道:“还不说?” 林飞这会子才瞧见红绡脚前的箭,心里也害怕,连忙说:“姑姑不必问他们,都是我的主意。弓箭是二叔同我一起做的,不过二叔早已经说了,不许我带到园子里来。” 黛玉见他肯承认错误,面色方才缓和,道:“那你可知你二叔为何不许你带进园子里来?” 林飞沉默半响,道:“怕伤了人。”说到这里,他回头使了个眼色,那一个小幺儿边拣了那箭双手捧给他,他拿着又递给黛玉,道:“我叫他们把箭头用布包了,伤不了人。” 黛玉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道:“是伤了不了人,也要吓着人,亏得是我,万一是老太太,她年纪大了,可受不得惊吓。” 林飞还不服气,道:“今儿没得太阳,老太太再不会进园子。”但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黛玉。 黛玉就知他心里已明白,就是面上下不来,不肯松口罢了。不觉好笑,一点年纪,也知道要脸面。也不为难他,转过话题,道:“李先生怎么样?”李先生是新近请的先生。 也不知是不是生来的缘分,林飞还就只服林琰。李先生来家里已有一个月了,只头一天林珗引着见了一面,仍是跟着林琰学习。李先生倒是好性儿,学生不见面也不生气,每日仍到学堂。直到今儿,林琰进了考场,好些天都不在家里,这才去学堂。因是头一天听李先生的课,黛玉有些担心。 林飞撇了撇小嘴,道:“还行。”说着,双手拉住黛玉的衣袖,嘻嘻笑着说:“今儿姑姑只当没见着我,可好?”拿眼睛看着她。 看来这李先生没入他的眼,黛玉失笑,唯恐他又不肯上学,便说:“你也懂些事,别教你娘整日为你操心。” 说起这个,林飞就不大耐烦,急急应了句知道了,就说:“姑姑应不应我?” 见他这样急,黛玉哭笑不得,道:“小东西,我问你几句话你就不耐烦了。” 林飞耐着性子,道:“马上要上课了。” 黛玉掏出怀表,打开一看,未初一刻,下午的课是未正开始,果然快到时间了,忙就催他回去,道:“我不告诉你娘就是……” 还要说什么,但林飞得了她的保证,半刻也不肯多留,连忙就说:“姑姑可不许忘了。”又说:“那我先走了。”话还没说完,就带着小幺儿,转眼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黛玉看着他去的方向,又笑又叹。 红绡道:“飞哥儿到底长大了。”是说林飞还知道把箭头包起来。 要说,以林飞的年纪,能想到这些,也确实难得。 黛玉笑道:“倒像是二哥的儿子。” 天色渐暗,红绡打发小丫鬟们点灯,香橙还未回来,黛玉有些担心,喊了红绡,道:“香橙回来了没?” 话音才落,外面就有小丫鬟的声音,道:“香橙姐姐回来了,才姑娘还问呢深度罪恶。” 闻言,红绡亲自去打湘帘迎她。香橙进来,黛玉道:“吃了饭没?你妈怎么样?” 香橙点头,道:“吃了回来的。”又说:“好多了,见姑娘又赏了东西,还骂了我,她病着,怕过了病气,也不能进来,叫我给姑娘磕个头,回头她大好了,再来给姑娘请安。”说着便跪下要磕头。 黛玉忙说:“罢了。”又问:“家里人都好罢?” 香橙到底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道:“都好,铺子里忙,我也是晚上才见着我哥哥。” 怪道回来得这样晚,黛玉道:“怎么样?” 香橙犹豫了下,方才说道:“大舅老爷二舅老爷和琏二爷,还有东府的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都判了流放,两边府里都抄了,爵位也没了,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在铁槛寺。” 人活着就好,黛玉松了一口气。 一夜无话。 倒真叫黛玉料到了,卢慧娴后来想起来,打发海棠去二门传话,才知香橙已经家去了,索性就没管。 次日见着黛玉,她也没装不知情,反而细细说与她知道,道:“老爷和大爷早料到了,就等着案子判下来。圣旨是昨儿早朝时发的,老爷求了情,后来圣上就又派了咱们姑爷过去照应,老太太并没有受到惊吓。不过年纪大了的人,眼瞧着家族败落,心里肯定过不得。” 卢慧娴还有些话没说,林海原是打算,等过一段时间,事情淡了,再向皇上求个情,贾母等人不过妇孺,皇上定会卖这个人情,不然,何必关着?金陵老家那边还有祭田,他们再帮衬些儿,虽没了爵位,也一样可以安享富贵。谁料得到,贾琏屋里竟有一箱子重利欠票,林海先就气着了,说不管贾府的事,也不许林珗管。 在黛玉心里,自然是家里人最重要,听得林海求情了,又担心林海受了牵累,忙就问:“爹没事罢?” 卢慧娴道:“没事。” 黛玉还是不放心,打发蓝乔回去要青鸟炖燕窝汤,又吩咐红绡,道:“你去瞧瞧,看老爷回来了没?” 说着话,早饭得了,大家就吃饭。才吃了两口,陈氏忽然捂着嘴,小丫鬟忙拿痰盂。 卢慧娴才要说话,湘帘响动,却是念珠来了,说:“老太太昨儿怕是受了凉,早上就有些发热,我说来回奶奶,老太太只不让,刚才吃早饭,吃了没几口,都吐了。” 卢慧娴忙就喊香螺,道:“赶快去请张大夫。”才要起身,想起陈氏,忙又转过头嘱咐她,道:“我去瞧瞧老太太,你就别去了。”说完就看向黛玉。 黛玉道:“二嫂这里有我呢。” 念珠这才发现陈氏脸色也不好,“二奶奶怎么样?” 陈氏原惨白的脸,听言,却染了些红云,连声道:“不妨事,我和你们一起去瞧老太太。” 见她就要起身,卢慧娴连忙按住她,道:“外面正下雨,你再出去受了寒,二弟回来我怎么和他交代。听我的,好生歇着。”又叮嘱了玺儿几句,留她下来伺候,自己便和念珠去瞧老太太。 陈氏竟说不了话,见帘子在眼前落下,又见玺儿真个要去拿斗篷,就说:“别听你们奶奶的,我哪里有那么娇弱,。”又向黛玉说:“我这一闹,只怕你也吃不下,等会子叫厨房再做些。” 玺儿没听,仍旧取了一件卢慧娴的斗篷。陈氏不好推却,到底不好违了卢慧娴的心意。 ------------ 第八十三章 所幸老太太只是受了凉,并无大碍。倒是陈氏,竟已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 黛玉忙笑着道喜:“恭喜二嫂。” 想起方才陈氏的推辞,只怕她心里已有数。只怕的最近家里都忙着林琰春闱的事,陈氏拿不定,又怕闹笑话,又怕林琰分心,才没好意思说。卢慧娴笑着嗔怪道:“你怎么也不早说,二弟高兴了,只怕明儿就中个状元回来。” 陈氏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欢喜的。听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一向不大准,原也没想着就有了。” 陈氏有这个毛病卢慧娴也是知道的,一直在用药。进门一年多,还未有喜讯,恐怕她心里最着急。卢慧娴也知道,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大喜欢。 卢慧娴是长房长媳,又已有了林飞和林鸣。于今陈氏有喜,她是真心替她高兴,说:“日子还浅,亲家那边就先不通知,家里也先都瞒着,等过了这头三个月再说,你看怎么样?”陈氏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卢慧娴恐怕她多心。 这是江南一带的规矩,说是小孩子娇气,头三个月得瞒着,不然会吓跑他。陈氏出阁前,她母亲曾用心打听过姑苏那边的规矩。卢慧娴这是真心为她好,陈氏有什么不同意的,道:“我也不懂,只求嫂子教我。” 卢慧娴笑起来,道:“只要你别嫌我多事,”却也顾不得谦虚,说着,在床沿坐下,又说:“这头一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吩咐人去做,别有顾忌。不然,苦的是你和孩子。”一边说一边想,想到就接着说:“天一天天冷下来,大厨房里端过来只怕就冷了。从前也就罢了,今儿你就听我的,你这边小厨房也是现成的,打今儿起,你就在这边开火。跟妹妹那边一样,菜肉都从大厨房分过来。另有想吃的,头一日写了单子送过去。你与妹妹不一样,现想吃什么,就打发人去要,若是没有,就打发人出去买,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就是这灶上的人,你看是从大厨房拨两个过来,还是另选两个上来?” 陈氏道:“都听嫂子的安排成仙。” 卢慧娴笑道:“这可不能听我,我也不知你现在的口味。”看陈氏为难,知道她一时也想不到,就说:“不急,先从大厨房拨两个过来用着,等有了何事的再定。”说着想起早饭没吃就散了,又问:“早饭吃了没?” 卢慧娴说一句,陈氏就应一句。问到早饭,陈氏也点头。黛玉顿时笑起来,道:“什么时候吃的,我怎么不知道?” 屋里人都笑起来,陈氏红了脸,笑道:“偏你问得巧,”又向卢慧娴说:“你也没吃罢?我打发人叫厨房重做了,只怕得了……”正要留她们吃饭,想起黛玉爱洁,只怕嫌脏,又转过头与黛玉说:“我就不留你了。”话没说完,就又作呕。 卢慧娴也说:“你女孩儿家家的,只怕受不得,去罢。吃了去瞧老太太,顺便把这个喜事告诉老太太,老太太高兴了,只怕病也就好了。” 黛玉也确实看不得,若就走,也怕陈氏多想,见卢慧娴也这样说,才起身,道:“那我先回去。” 她刚出门,厨房就送过来了,卢慧娴便命人把她的份例分出来,黛玉笑着摆手,说:“我再提回去都冷了,过了时候,也没什么胃口,青鸟怕做了点心,我吃一块也是一样。” 卢慧娴一想也是,道:“那也不能不吃。”说着,打开盒子瞧了一遍,挑了一碗酸笋鸡皮汤和一碗白焯白菘,说:“她们只当你在这边吃了,只怕没预备。拿这个汤,叫青鸟给你下碗面,好歹吃一些。”黛玉便应了。 香螺忙就清了一个空盒子出来,把两碗菜装好,叫个婆子捧着。 黛玉并没有胃口,倒不想吃,红绡却惦记着,叫青鸟煮了面。黛玉不肯吃,她挑了一半出来,逼着黛玉吃了半碗。 饭后,便去瞧老太太。 老太太吃了药已经睡了,黛玉便向念珠问病情,正说到张大夫来,木鱼过来说老太太醒了,黛玉和念珠便起来,三个一道往里走,一壁走,木鱼一壁说:“问是谁来了,我说是姑娘。老太太说,这也是个弱的,说了教不来,怎么还是来了。” 黛玉笑道:“我有一剂海上方,老太太吃一剂,保准就好了。” 念珠和木鱼都不肯信,当她说笑,也跟着凑趣,道:“姑娘说出来,教我们也长长见识。” 老太太听到,在屋里说:“你们别听她的,定是琰儿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她倒当了真。” 木鱼和念珠一左一右拨开檀木珠帘,黛玉走进去,就见老太太半靠在床头,头上系着喜上眉梢的抹额,身上盖着绿色长寿菊纹样的缂丝被子,右手搁在被面上,一下一下拨动着手里的檀木珠串。看见她进来,脸上就有了笑容。 黛玉走上前,笑道:“倒还真和二哥有关。”一面说,一面便蹲身,道:“给老太太道喜了。” 老太太一愣,道:“你这孩子,怎么也学你二哥?”说到林琰,忽然想起卢慧娴说陈氏也病了的话,顿时就坐起来,喜道:“可是你二嫂有了?” 念珠端一张锦凳放在床前,黛玉笑着坐下,点头道:“我还说给老太太讨喜钱,”说着转向念珠和木鱼,道:“是谁来和老太太说了的?你们倒瞒得好紧。” 木鱼忙摆手,笑道:“我不知道。”说着一指念珠,道:“念珠姐姐只怕知道。” 念珠也摆手,道:“姑娘不说,我也不知道。” 黛玉就说:“难不成老太太是顺风耳?” 老太太笑得不行,道:“一个个的,不成个名堂,连我也编排魔尊武圣。” 笑一时,老太太正经问道:“是张大夫诊的脉?几个月了?” 黛玉也不说笑,点头道:“先请的是惠仁堂的赵大夫,又请张大夫诊看过,都说是有了,还没满一个月。” 老太太拊掌道了声阿弥陀佛,笑着连声说:“这个方子好,这个方子好。”又道:“你二哥总算有后了。”急着叫念珠开柜子,吩咐她道:“你去传我的话,叫二奶奶把家里的事暂时放下,安心养着。”又命木鱼去见卢慧娴,说:“就说是我说的,往后她多劳累些儿。” 木鱼还没回来,卢慧娴倒先过来了。 老太太正有话问她,道:“我才和黛儿说,琰儿媳妇身上不便,往后就要你多劳累些。” 卢慧娴笑道:“才她也是这么和我说,”又说:“当日我有飞儿和鸣儿时,全托赖三婶照应。那时总想,若是二弟成家了,也不必劳烦三婶。总听别人说妯娌难处,偏我和她有缘,倒似嫡亲的姊妹。一家人,若说劳累,倒生分了。我也望着飞儿鸣儿多几个弟弟妹妹,家里也热闹些儿。” 老太太就叹,道:“咱们家里一向子嗣艰难,不像别人家里,热热闹闹的,”说起热闹,就想起来,笑道:“孩子多了也有孩子多的不好,于今只这两个,就闹得我脑仁疼。往后再多几个,怎么得了?”十分烦恼的样方,眼神里却满是期待。 想起林飞林鸣兄弟两个那闹劲儿,卢慧娴和黛玉都忍不住掩嘴而笑。 听了这喜讯,老太太精神是好了,到底病着,身体还是受不住。说了会子话,面上便显出疲色来。 众人就散了,两个去议事厅。 她们一壁走一壁说话,丫鬟婆子们跟在后面,泱泱一大群。 正说着林鸣,就见林鸣院子里的小丫鬟匆匆跑来,却是林鸣摔了一跤。 两个也顾不得议事厅里众管事娘子正等着回话,呼喇喇的一群都往林鸣那边去。 额角青紫了一片,他奶母正给他抹药,原好好的,见着卢慧娴,小嘴儿一瘪,眼泪就唰唰往外流,张着小胳膊,哭着喊娘。这一哭,卢慧娴的心尖子似被人揪住,生疼生疼。 卢慧娴快步走过去,搂在怀里哄着。 黛玉脸色就不大好,把奶娘叫到一旁,问明事情缘故经过。 那面林鸣也转了笑脸,上好了药。 黛玉转过来看见,又觉好笑,道:“你还笑,没把你娘担心死。” 卢慧娴也问明白了,下雨路滑,林鸣步子还不稳,摔了也寻常,只是今儿摔的位置不对,刚好磕在石板上。 黛玉又说:“还是请张大夫过来瞧瞧。” 张大夫便又跑了一趟,瞧了脉,也是好笑。林大爷林大奶奶都是稳重的人,偏两个小少爷淘气得不得了,恨不能一日跑一趟,道:“奶奶不必担心,没大碍,过几日淤散了也就好了。” 送走张大夫,卢慧娴向黛玉说道:“幸好老太太病着,不然又有一场气生。”老太太最爱惜这两个重孙子,病了向来是不让见的。等能见了,林鸣额头的青肿也消得差不多了。 这么一耽搁,到议事厅时,已是中饭时候,她们两个就在议事厅用饭。 饭毕,梁海家里的进来说:“昨儿奶奶要的铺盖都预备好了。” ------------ 第八十四章 卢慧娴这才想起这个事来,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回?”就吩咐香螺,道:“你过去点一点,若无差错,也不必过来回我,趁这会子时间还早赶紧送过去。”香螺应了声是一径去了。 卢慧娴这才转过来和黛玉说:“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糊涂,倒是连累了老太太,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罪,老太太又这么大的年纪,皇上遂格外开恩,准我们送些铺盖进去。昨儿天晚,又要得急,就把家里预备给老太太和老爷的先送了四床进去。原说下剩的今儿送过去,偏又事多,一忙也就忘了。” 是送去铁槛寺的,黛玉现在最听不得关于贾府的事,闻言,眼圈就红了。 卢慧娴知她心肠软,遂道:“现在正在风头上,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人都在,老太太就在近前,我们也能照应一二。且看皇上的意思,还念着旧情,等过上些时,气消了,就赦了老太太太太们也未可知。” 一句话未说了,就有丫鬟进来回说:“方才孙家来人,说他们大奶奶没了。” 京里姓孙又与林家有来往的,共有好几家。迎春年纪轻,就都没往她身上想,都问:“哪个孙家?” 听得是大同孙家,卢慧娴怔了怔,虽不敢信,却也知没谁会拿生死大事说笑,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上回见着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又问来的是谁,让请进来。 小丫鬟脸色就有些难看,略迟疑了会子,方说:“来的是绣橘姐姐和孙太太跟前的一个妈妈,那妈妈说家里人手不够,还要去别家,就不见奶奶了,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卢慧娴霎时落下脸来,派两个奴才来,这是没把林家看在眼里。 昨天一同抄家的,还有史家和王家。另有几个世家,都与他们三家相好,也各有牵涉,罪也有大有小。林家虽不在其中,但昨儿朝堂上,林海求情,庆和帝当堂斥责“管教不力”。 怕就是为这个,一些人就以为林家也不成了。 但凡明白些的,就不会这样想至尊仙皇全文阅读。贾琏也就罢了,贾赦和贾政是大舅子,林海是妹夫,他小些,怎么管?庆和帝是维护林海,才斥责他。 从前孙老爷在时就是个糊涂的,料想家里也没几个清白人,倒也难怪,沉声道:“几时没的?” 今日报丧,迎春大略是昨儿没的,贾府是昨儿抄的家。若果真如此,那孙家也太过狠辣。不问清楚,卢慧娴并不愿意这样猜想。 小丫鬟道:“昨儿戊初,”想了想了,又说:“绣橘姐姐一直没说话,一直是那妈妈在说,说他们大奶奶从东陵回来,就一直吃药,最近都起不得身儿。今儿司棋姐姐冲撞了她,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说是司棋冲撞了迎春,黛玉便觉好笑。司棋和绣橘两个都是家生子儿,父母家人都在贾府,她们打小进府,后选在迎春跟前,最忠心不过。什么司棋冲撞了迎春,怕是孙家那些不长眼的有意为之。但不管是哪个,必然是孙太太授的意,要的就是迎春的命。 当日,迎春嫁入孙家,那孙邵祖便说是贾赦借了他五千银子没还拿她抵债的,迎春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听了这话,信以为真,顿时又羞又愧,也不敢怪贾赦不顾父女之情,只是在孙家越发没有底气。她行事不大气,孙太太也不是什么宽和的人,自然不喜欢,她日子就越发难过。 同是女人,卢慧娴十分同情她,若是遇着,也时常提点她几句。但她自个儿不争,一味软弱,她渐渐的也不说了。但看在贾敏的份上,人前人后也都抬着她,不过是想着孙邵祖顾忌他们家,待迎春好些儿。 那孙邵祖好色成性,家中仆妇淫遍。凭是这样,迎春当日陪嫁过去的四个丫鬟,不过半年,除去司棋,都给了孙邵祖,何曾有半点尊重过迎春这个正房奶奶? 卢慧娴在娘家也是娇养长大的,嫁进林家,林家也是和气人家,从未亲身见过后宅阴私。 这会子贾府出事,想着孙家为人,就料着迎春在孙家的日子不好过。她已作了最坏的打算,等着孙家写了放妻书,便把迎春接出来。但没想到,孙家竟要了她的命。 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小门小户,谁不要脸面?可孙家不要,不仅不要,甚至连块遮羞布都不屑于盖上。 贾府上午抄家,他们家的姑奶奶下午就病死了。 这话说出去,谁信?但孙家的人却做出来了。 不止做了,还跑到林家门前来明目张胆的告诉他们,也不知仗的是什么? 卢慧娴气得脸色发青,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道:“说了几时出殡。” 小丫鬟脸色越发难看,都不敢抬头,卢慧娴心里便有些明白了,喝道:“说。” 小丫鬟吓得一个哆嗦,道:“明儿。”连头七都等不得。 只有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的人家才做这样的事,但孙家显然不是,不过是不把迎春当正房奶奶看待罢了。 本就死得不明不白,死了还被人这样作践。这是欺负迎春娘家败落,无人替她出头。 卢慧娴笑着连道了三声好,声音一声比一声冷。那小丫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差点哭出声来。 迎春确实是姓贾,但她还是贾敏的侄女,林珗的表妹,也即是她的表妹,怎么也轮不到区区孙家轻贱?林海还在上书房呢,林珗在刑部也好好的,怎么这些人就等不及了?回过头说,就算林家倒了又如何,难道卢家和陈家也没人了么?也能由得人欺负?只怕是他们平日太过于宽容,才叫这起子小人眼里没有人。 冷哼了一声,道:“怎么?当二表姑奶奶娘家没人了?”说罢,便喊香螺,道:“请嬷嬷来福晋凶猛。” 黛玉向来小性,在家里,就是卢慧娴和陈氏,也多让着她,哪里是受得了委屈的人。听得来报丧的是两个下人,当时就生气了,不过是看卢慧娴在,自有她处理,便没出声。听要请季嬷嬷,便说:“你也太瞧得起他们了,打发佘婆子去尽够了。” 听言,卢慧娴也忍禁不住,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果真就吩咐香螺,说:“叫她换件好衣裳,别落了二表姑奶奶的体面。” 季嬷嬷是卢慧娴的奶娘,为人行事又叫人尊敬,平日黛玉见着,也尊一声嬷嬷。回到家里,那也是老祖宗,一样四五个丫鬟伺候着。在黛玉眼里,孙太太连季嬷嬷一个指甲盖都比不过,叫她去孙家,也太看得起孙家了。 佘婆子却是卢慧娴院子里的三等婆子,言语利落,为人机灵,若不是离不得色子,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只能做些粗活。 往日提起迎春,卢慧娴一向是称呼孙大奶奶,今儿却叫二表姑奶奶。香螺答应着,心里却在思量。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香螺领着佘婆子进来。只见孙婆子头上插了两支绞丝银簪,身着月白色掐牙对襟衫,外罩青色比甲。卢慧娴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转头问香螺,道:“交代清楚了?” 香螺道:“已经说了。” 难得卢慧娴用她,佘婆子喜得见牙不见眼,忙表心意,道:“香螺姑娘都说了,老婆子都记着呢。” 卢慧娴皱了下眉头,香螺忙呵斥她,道:“混说什么,奶奶没问你,要你多什么嘴。” 佘婆子连忙闭嘴,再不敢言语。 卢慧娴点头,道:“幸苦你跑一趟,回头去账上领赏。” 佘婆子才又高兴起来,有了方才的事,她也不敢造次,只连道不敢。香螺会意,又亲自送佘婆子出去。 比之卢慧娴,黛玉不要说经历,连听也不曾听说过。虽觉着不对,倒也没往深处想。况且,迎春新丧,她伤心还不够,哪还顾得上别的。 卢慧娴也想到这个问题,忽然就想起来,她一直把这件事给忘了,但黛玉身边有贾敏当年特意选的四个教养嬷嬷,该教了一些。但不管嬷嬷教了多少,该做母亲教的,她就不能推给别人。 外面管事娘子还等着,卢慧娴见黛玉此时情绪不佳,怕也没得什么心思,便吩咐红绡,道:“扶姑娘回去歇会子。” 黛玉此时也确实提不起精神,便点头应了,扶着红绡的胳膊缓缓而去。 方揭帘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红绡轻呼一声,道:“下雨了。” 黛玉往外看去,烟雨朦胧,倒有些江南的意味,不禁想起贾敏,道:“这么些年没回去,也不知娘的坟头有没有人打理。” 这么半日,树上的叶子竟落了大半,剩那么三两片在枝头飘摇,越发苍凉。 红绡知黛玉的脾性,恐怕她想多了伤神,忙就说:“姑娘怎么忘了?三太太去年就回姑苏去了,别人不敢说,三太太与咱们太太最好,怎么也不会教咱们太太受委屈。” 小丫鬟拿了木屐来,红绡伺候黛玉穿上,一面说:“刚才起了阵风,没想把这树叶子都刮下来了。咱们院子里只怕也是满院子的叶子,这雨下下来,就不是一两日的事,放着不管怕就都抠烂了,趁着这会子雨不大,教她们扫了才是。” 红绡的用意黛玉自然清楚,就是看她伤心,就引着她往别处想,遂道:“好,叫她们打个伞。” ------------ 85第八十五章 回到萱草堂,香橙迎出来,道:“姑娘才走,姑奶奶那边就打发人送东西过来。” 卢慧娴并没有提起这个事,念珠也没说,黛玉就问:“是单给我的还是老太太奶奶们都有。” 香橙笑道:“是单给姑娘的。” 难怪,黛玉点头道:“什么东西?”说着,一面脱木屐,一面往廊檐下看,见空空的,道:“都提进去了?” 香橙也往廊檐下瞧去,笑道:“正有笑话说给姑娘听呢,方才我们都在屋里,也不知道下雨了,它们两个倒叫起来,嚷着要进屋。” 听言,黛玉脸上才有了笑,又问:“在后面?” 香橙道:“下了雨,寒气下来,冷得很,它们哪里肯,姚黄提她屋里去了。”又说:“你们从外面回来,一身的寒气,赶紧进屋。” 进来除了斗篷,香橙双手捧着一个樟木金泥小匣子过来,把锁向着黛玉,道:“重得很,拿着沉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黛玉越发禁不住,红绡笑着接过去,香橙顺手把钥匙也给了她,道:“打开瞧瞧,也不知是什么宝贝,叫我也开开眼。” 红绡就看黛玉,黛玉拿帕子掩着嘴儿,微微点头,红绡就站着开了锁,冲着黛玉打开盖子。 黛玉往里一瞧,满满一匣子的东西,也难怪沉手。 香橙也伸着脖子瞧,只觉满眼金光闪烁,竟不知是什么东西。顿时揉着眼睛,道:“这是什么宝贝?” 黛玉自匣子里拿出来,占了满匣子,其实不过两样东西,一串项链,一串手串。 香橙拉着项链瞧了又瞧,道:“姑奶奶怎么送两串玻璃过来,咱们家里还能少了这些?”又说:“倒也别致,咱们就没人想着拿玻璃做这些个。” 黛玉顿时笑出声,道:“亏得你整日说嘴,也有打嘴的时候。” 红绡仔细些,这东西虽和玻璃一样透明,却更通透些,也有些印象。想了会子,方才想起来,便向黛玉道:“这是从南洋来的金刚石罢?” 从前贾敏有几件金刚石做的首饰,在灯光下会泛出七彩的光芒。贵族夫人们爱玉的多,独贾敏最爱这金刚石,常常佩戴。当日卢慧娴和林珗定亲,她把一串项链亲手给了卢慧娴,那一对簪子是在卢慧娴进门后托付给她的,陈氏进门时,卢慧娴就给了她,还有一对耳环和一个手串、一个脚串,都留给了黛玉。 红绡那时年纪小,却还记得些儿。 黛玉也想起贾敏,愣了会儿,方才缓缓点头,道:“是,”又笑着说:“南洋过来的东西多从广州上岸,从前娘那几件就是广州的行商带过来的。别的夫人都嫌出挑,都不要,娘说二哥喜欢玻璃做的小东西,但玻璃易碎,也不敢给他,说这个东西倒结实,只花了十两银子。东西不贵,却费了不少心思,找了不知多少匠人,才想法子磨出来打造了那几样。” 看着手中的手串,和贾敏留给她的那件差不多,枣核大小,磨出细细小小的棱面,用小金环连接。项链也是一样的,就是略微大些,下面是用六块卵形湖蓝色的和一块圆形红色的用金丝缠成花样做的坠子。 黛玉摩挲着,向红绡说:“一会子咱们去后面找找,娘给我的几件也不知搁哪里了。” 恐怕她想起贾敏伤心,平日里翻晒贾敏留给她的嫁妆,也都是瞒着悄悄的做。黛玉也一直不曾提起,这快十年了,忽然又提起来,一向稳重的红绡也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响,才说:“这下雨天……” 就是黛玉自个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到这两件东西,就特别想贾敏,想看看她留给自己的那些东西。红绡拦着,她反而越发急切,甚至隐隐后悔,她竟避了这么多年,连身边的人也都不敢提起贾敏,想及此,越发羞愧,道:“不碍的,我就是想看看。” 红绡也不敢硬拦着,若是黛玉就此看开了,反而是一件好事,遂道:“那我去拿钥匙。” 香橙也怔住了,见红绡真个去拿钥匙,更觉不可思议,忙忙跟上去,三步并作两步走,扯着红绡的胳膊,小声道:“要不要和大奶奶说一声。” 红绡摇头,道:“我白眼瞧着,姑娘倒似想开了。”香橙仍是不大放心,但红绡做事向来得黛玉的心意,她便是觉着不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库房就在后面一进院子里,两边有抄手游廊,连伞也不用。 贾敏留给她的,除去一部分嫁妆,还有她为黛玉预备的嫁妆,还有这些年黛玉得的物件,以及进京这几年卢慧娴又66续续添的,足足放了两个房间,其中,光各样的摆设就占了一间房。 一行人就直接去了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全是箱子,足有二三十口。黛玉还是头次进来,不免怔住。 红绡道:“东西多,一时也记不起来放在哪个箱子里。”一面说,一面指着箱子,说樟木的箱子放什么,楠木的箱子又是放什么,末了问:“姑娘要不要瞧瞧?” 黛玉摇头,道:“今儿晚了,改天罢。” 今儿下雨,其实不适合开箱子,红绡还真怕黛玉进来了都要看。听言,松了口气,道:“那就费不了多少事,才我看了册子,是放在樟木箱子里头。樟木的箱子共有十六个,不过太太留下的只有三个,别的都是大奶奶后来添的。这个箱子里放着首饰和些小摆件,那两个一个放的皮毛,一个放的料子。大奶奶说,这是太太的意思,再好的料子放久了也都腐朽了,只这几样是难得的好料子,才留下来。” 一面说,一面就走过去查看几口樟木箱子,兀自就选了一个开了,放的是皮毛,最上面就是一张白狐皮子。 见她看过去,红绡就拿出来,道:“这个难得,更难得的是有两张,却也教人为难,不知做个什么好。” 见她还要往下翻,连忙摆手,道:“罢了。” 红绡就锁了,走了几步,打开另一个,却是满箱子的布料,红绡自个儿笑起来,道:“通共三个箱子,我就开错了两个。”就锁了,旁边的那个,却是一箱子的小匣子。 黛玉听着这话这话里别有意味,仔细打量了红绡开的那三个箱子一番,又看别的樟木箱子,就觉出不同来。 见黛玉打量箱子,香橙道:“太太留的几口箱子都是早年打的,有些年数了,色要深些。那时时兴珐琅,太太不爱花哨的东西,只在边角刻了折枝花纹。别的都是进京后添的,颜色也浅,都是时新的样子,四壁都刻了花纹。” 黛玉点头,那面红绡已取了一个匣子打开。 看了一半方才找着,见时间还早,索性就把剩下的都瞧了一遍,选了两个小摆件,道:“把那个白菜换下来,拿个盒子装着,明儿凤姐姐来给她。” 从库房出来,天已经黑了,黛玉便问时辰,香橙从袖子里掏出怀表,打开对着灯光看,道:“才申初三刻,怕是要下大雨,黑得这样早。” 雨已经停了,却起了风。 刚进房里,就有老太太打发婆子过来说让在屋里用饭,不必过去。黛玉想着迎春的事,打算去卢慧娴那边。想了想,还是没去。 她这会子巴巴过去,就为见见佘婆子,倒似不信卢慧娴。 也不知卢慧娴做了什么,孙家让了一步,定的是头七出殡,正好是重阳,便瞒不了老太太。 就是卢慧娴听了都受不了,何况是老太太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卢慧娴就把孙家原定于初五出殡的事隐下不提,便是如此,老太太也生了好大一场气。 重阳那天,请了柳湘莲一家来家里过节,早上张凤娥领着两个孩子就先到了。 卢慧娴迎了他们进来,方才换衣裳去孙家。 老太太问起柳湘莲,说是还没来,就说:“他一个在家里做什么?” 张凤娥笑道:“老爷和大哥二哥都不在,他早些过来也无趣,说了晚些和大哥一起回来。” 老太太想一想,倒也是,便不再说什么,回头就拉着馥姐儿和安哥儿问话,说没两句,安哥儿就闹着要去园子。 张凤娥就呵斥安哥儿,黛玉笑着拉住她,道:“安哥儿老实,定然想不到,必是鸣儿起的头。”一面说一面看向林鸣。 林鸣倒也镇定,眼光却躲闪着不敢看黛玉,分明是心虚。 老太太也笑,横了他一眼,命奶嬷嬷抱他们去暖阁玩,道:“这会子冷,我叫人去收拾,中午咱们在园子里吃饭。”又说:“你大些,多让着安哥儿。” 馥姐儿倒是随了柳湘莲,一身的傲骨,偏安哥儿随了他外祖母,老实得厉害。张凤娥整日操心,恨不能把两个人揉到一起再分开。 闻言,笑道:“我从前也没这样老实。”这确实是实话,若张凤娥老实,还能在陈氏手底下活命,甚至让张老爷发现陈氏的作为? 老太太笑道:“老实也有老实的好,若真像他老子,就有得你操心了。” 即便柳家没落了,但家资丰厚,即便柳湘莲什么也不做,也足够他享乐一辈子,偏他就爱唱戏。不然,哪里有尤三姐这回事,又哪里会在脱罪后被人拿出来弹劾,让庆和帝说不得话,以致到于今还没有着落。 张凤娥笑笑,没接老太太的话。 柳湘莲这个行为,在外人看来,确实是自跌身份,自毁前程,但张凤娥半点也不在意。对一个女人而言,最要紧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柳湘莲给了她,这就够了。她并不贪心的,只求一生安康,儿女平安。 ------------ 第八十六章 因没见着陈氏,张凤娥就问:“二嫂呢?” 陈氏害喜害得厉害,这些时都吃不下东西,整日思觉,老太太就免了她早晚请安,还交代不许人打扰。 一句话未了,就听外面小丫鬟一片的请安声,木鱼说:“二奶奶来了,姑奶奶和姑娘都在这边。” 陈氏见着张凤娥便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陪不是,道:“原该出去迎你……” 张凤娥起身与她见礼,听她这样说,忙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这样说就外道了。” 老太太见她精神不大好,不免担心,道:“早上吃了什么?” 陈氏道:“用了半碗碗燕窝粥。”还没吃两口就吐了,恐怕老太太担心,就没说。 老太太半信半疑,就看她身后的翠烟,翠烟哪敢违了陈氏的意,忙点头,老太太脸色便缓和了些,笑道:“这就好。”想起张凤娥还不知道,又说:“你可别怪你二嫂慢待了你,原说等孩子稳当了再和你们说,偏你今儿来了。”笑容愈浓。 张凤娥恍然,再想先前老太太问的话,联系陈氏略有些憔悴的面色,就有些明白。忙笑着道喜,扶着陈氏坐下,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自己也在陈氏旁边坐下,接着问道:“可是吃不好?”陈氏苦笑着点头,原是个喜事,但每日这么受刑似的,有时还真想“若是没有就好了”。 老太太听这话似有别意,便问:“你可有法子?” 张凤娥没点头,只说:“我有馥姐儿时也这样,请了几个大夫都没得用,后来还是琉璃想出来的法子辛亥大军阀全文阅读。”张大夫的方子没有用后,卢慧娴又特意拿了林海的帖子,请了宫里最善妇女症候的赵太医,仍没得用。 提起琉璃,老太太猛然想起来,似乎当日贾敏有黛玉时也是如此。后来似吃了什么就渐渐好了,但到底是什么,一时想不起来。 一听有法子,陈氏面上不由露出喜色,翠烟急急问道:“什么法子?” 张凤娥顿时苦笑不得,道:“你这丫头,急什么?”却见陈氏也看着她,她也是经过了的,知道是什么滋味儿,连忙说:“我记得厨房里的方娘子烤的馒头最好,又脆又香。” 老太太忙喊念珠,道:“你亲自去厨房一趟,叫方娘子把手上的活计先放下,伺候好了二奶奶,自有她的好处。” 在这之前,厨房是由陈氏管着的,厨房里有多少人,她比别人清楚,她就不曾听说过厨房还有一个方娘子,便说:“是不是已经放出去了,我记得,似乎并没得这个人。” 这事黛玉知道,就说:“这个青鸟也会,先叫青鸟做些罢。”打发红绡回去,就和陈氏说:“不怨二嫂不知道,方娘子三年前就回姑苏老家去了。上前年,她婆婆病在床上起不来,她禀了大嫂子,念着她的孝心,就允她回去了。后来她婆婆没了,又要守孝,何况她一家子都在姑苏,索性就留下了。” 老太太颔首,道:“这是应该的。”又向黛玉道:“若果然有用,我就做个主,让青鸟伺候你二嫂一阵子。我知道她是你跟前得用的,一时少了怕不惯。但你二嫂不是别人,回头你二哥还不念你的好?我身边也用不了这些人,木鱼还算好的,回头叫她过去伺候。厨房里若是转不开,去大厨房挑一个,或是花钱去外面买一个,都算在我头上,如何?” 黛玉道:“老太太这样说,可是小看我了。不说二哥从小待我怎样,就是二嫂,那也是跟亲姐姐一样。好容易我能为她尽心,老太太怎么倒往您身上揽?” 陈氏的女孩儿嫁得都不差,当然不是指家世,而是指女婿的品行。陈氏打小也受着一样的教养,但关在内宅的女孩子,还是愿意离父母更近些儿。她却远嫁京城,曾经很是彷徨恐惧。于今看来,她却是有大福气的人。见老太太黛玉,便是张凤娥都这般为她想,眼睛酸酸的,笑道:“老太太妹妹不用争,若我想吃了,只管打发人和妹妹要就是了,我还省些。”青鸟不是她身边的人,平日使唤,少不得要打赏。 一言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不多时,红绡回来,捧了个寸许大小的粉彩将军罐,直接就给念珠,回老太太道:“也是巧了,我回去路上碰见金奎家里的,说起来,我才知她竟也知道,说了好几样,恐怕老太太等得急,就没多说。这是昨儿才做的芝麻薄饼,二奶奶尝尝,若是吃得好,我们屋里还有好些,回头给二奶奶送过去。” 金奎家里的原是贾敏跟前的大丫鬟笑意,她立志为贾敏守了三年孝。那金奎也是个痴心人,笑意不肯嫁,他也不娶。出孝后就由卢慧娴做主,两人成婚后仍在府里伺候。 老太太不知是她,就不大信,道:“她若是知道,怎么不早些来回我,”想起红绡的称呼,该是管事娘子,越发不高兴,又说:“或是回大奶奶?” 黛玉知情,知道老太太不知是她,就说:“自她出阁,就没人叫她往日的名字,怨不得老太太忘了。”又说:“笑意姐姐从前是伺候娘的,后来又和我们一样守了三年,于今在外院伺候。” 陈氏有孕的事确实瞒着,只他们几个和跟前伺候的知道。 笑意的义,当时族中人都知道,老太太也爱她的品格。听得是她说的,老太太立时就信了,笑道:“原来是她,那再没错。”又说:“她也有一手好厨艺,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韩娱之掌控星光最新章节。”管事娘子自然比厨房的尊贵,就没人接这话。 一听是笑意说的,老太太根本就不怀疑。陈氏半信半疑,试着吃了两块,口里似有了味,这才信了,最是高兴。 老太太也欢喜,向张凤娥道:“该早些请你过来。” 众人一想,还真不知说什么是好。原本是自家的法子,最后反而是别人来告诉。 早上天还阴阴的,有点风,巳初出了点太阳,随后风也渐渐停了,到了中午,太阳整个出来,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老太太喜欢,决定提前去园子。 陈氏吃得下东西了,心情好,精神也好,身上也有了力气,便也跟着。 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叫人抬着轿子跟着,道:“若累了就坐轿子,可不许要强。这里都不是外人,谁也不会挑你的礼。”陈氏应了。 吃过饭,老太太略坐了会子就回去了,陈氏要歇中觉,便和老太太一道走。 出了门,林鸣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哪还由得了人?好容易求得老太太的同意不必回去,等老太太一走,他就拉着馥姐儿安哥儿,三个头挨着头嘀嘀咕咕说了会子,馥姐儿就过来一本正经地与黛玉和张凤娥等人说:“听鸣哥儿说,园子里的枣树结了一树的果子,红彤彤的,我和安哥儿还不曾见过。娘和姑姑自说话,我们去瞧一眼,立马就回。” 黛玉抿嘴而笑,没有戳破她的谎言,但说话的是馥姐儿,她就点头同意了,道:“我和你娘说会子话,就不去了。”她不担心馥姐儿和安哥儿,馥姐儿淘气归淘气,毕竟大些,也知事务。安哥儿年纪小,又老实。林鸣却不同,没人管着,他高兴了,能把房子给点了,便叮嘱他道:“要听姐姐和妈妈们的话,可不许淘气。”又打发红绡跟着。 馥姐儿年纪渐大,也知道要脸面了,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张凤娥不好呵斥她,出言交代了几句,道:“你年纪最大,别只顾着自个儿顽,看着鸣哥儿和安哥儿些儿。” 听言,黛玉笑道:“我看馥姐儿懂事得很,哪里还用你交代?” 黛玉又交代了跟着的婆子丫头们好些话,才打发他们表姊妹出去。 桌上的残席早已撤去,换了果脯等物,当中有一样杏脯,两个人的话题就从杏脯转到杏树,然后就到当年卢慧娴和林珗圆房,三春过来做客,她们几个在落英亭里吃酒的事。说到一半,张凤娥忽然想起迎春死了,探春和惜春也落难,当日五人,竟只她们还能快快活活地坐在这里吃酒,不免有些伤感,道:“这才几年……” 原先她还怪贾珍和贾琏害了柳湘莲,这会子早没了恨意,反可怜他们如今的境遇。 张凤娥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黛玉也才醒悟过来,她又忘了,脸上的笑容凝注,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世事无常,说的就是我们罢。” 孙家是大同人,却在这边买了地预备埋迎春,显然是不让迎春入孙家祖坟的意思。张凤娥一个外人听着都气不过,道:“她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偏配了这么个忘恩负义之辈。”言语中有指责贾赦的意思。 贾赦固然有错,但迎春的不争,也是造成她悲剧命运的一个要素。人已经死了,再来争这些也无益。黛玉遂不肯说,叹了一口气,道:“孙家这样急,怕还有别的缘故。” 若要说,她也说不出来,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前就没和卢慧娴说。 张凤娥想都没想过,哪里知道。见黛玉这么说,似乎有隐情,道:“怎么说?” 黛玉摇头,道:“我也不知。” ------------ 第八十七章 却说那日抄家,从贾琏屋子里抄出一箱子重利欠票。很显然,这事儿不是贾琏做的就是王熙凤做的,总归逃不过是他们夫妻。 即便是贾琏做的,贾琏身上已背了一身罪,王熙凤便不能再往他身上推,立时就认下。 邢夫人虽蠢钝,却也知这不是什么好事,在于今这种情形下,无疑是雪上加霜,自然没得什么好言语,就连一向疼爱她的贾母也不护着她了,由着邢夫人。 在贾母命鸳鸯送来那碗打胎药后,王熙凤就已经明白。孙子媳妇再好,那也不是孙子,更比不过家族。 但事情确实是她做的,若没有那个箱子,怕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她看得明白,林海还是顾念着岳家,才有北静郡王的回护。王熙凤又羞又愧,她身子本就亏了,加之那日下雨又受了凉,兼且邢夫人与赵姨娘每日冷嘲热讽,竟病倒了。她一个罪人,谁理会她?也只一个平儿,磕头作揖,求了狱卒请了个郎中来,开了两服药,却也无用。 这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时,忽然想起娘娘省亲那一年,恰又是薛宝钗的生日,她和宝玉两个听的那段《狄公断案》,那时她还不信,觉着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可于今呢?她可不就那书中所说的国公府奶奶?不禁想,若当日她断了那些心思,会不会不一样?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家里男人们不争气,她们这些后宅妇人做得再好,还不是一个样? 平儿仔细地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见王熙凤躺在地上,两颊凹陷,面色蜡黄。不过几天的功夫,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不禁低头又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汤药,这家里,也就三姑娘仗义,能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帮衬一把二奶奶,但这也是三姑娘身上最后剩的一个戒指和耳环换的,若是还没有起色,也不知怎么样? 刚走到王熙凤身边,才要唤人,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乱响,有人远远地唱道:“贾府众人听旨[兄弟战争]被嫌弃的妹妹。” 平儿转头往外看,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往这边走来,打头的那个右手拿着拂尘,搭在左手臂弯里,是宫里出来的公公,怕是来发落她们这些人的。 不过七八天,却似过了七八年似的。整日胆战心惊,如今瞧着似有了结果,一直悬着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见探春和惜春扶着贾母带头跪下,她连忙仔细地放下药碗,在后面跪下。低着头不敢再看。 一时寂然无声,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皇上口谕……” 平儿别的都没记住,只听到“王熙凤其罪当诛”、“重责三十大板”等词。想着王熙凤于今重病未愈,这三十板子岂不是要了她的命。当下伏身便要求情,也不知旁边是谁,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公公转身走远,又有人开了门,两个粗壮的婆子走进来问谁是王熙凤。 她连挪了挪身子,却听王夫人的声音响起,道:“她正病着,还望妈妈手下留情。” 那两个婆子立时就看向她这边,然后直直往这边来。平儿什么也顾不得,转身拦在前面,跪下拼命磕头,连声道:“求求你们,二奶奶正病着,不能受刑,求求你们了。”此时,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不能让这两个婆子把她的主子带走。 但立马就有人拉住了她,她仍旧只能无望地看着那两个婆子掀起棉被去拉王熙凤。药碗被一个婆子踢翻,药汁溅了王熙凤一脸一身,但王熙凤却动也不动。 那一个顿时觉察到不对,往王熙凤脸上一瞧,顿时脸色一变,伸手探去,回头向这一个叹道:“倒是好福气,不用再受回罪。”就转身向外喊:“人刚死了,你们去回大人。” 那一个也变了脸色,抱怨道:“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到是我们,只怕说不清楚。” 似没有料到,拉着她的人手忽然松了一下,平儿立马就挣脱了,拨开那两个人,扑到王熙凤跟前,一面说:“不可能,我去熬药前二奶奶还和我说话呢。” 探春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手探到她怀里王熙凤的鼻端,半响,方哽咽道:“平儿,二嫂真的已经去了。”惜春念了一声佛号。 去回话的一个媳妇子又进来回话,向两个婆子说:“大人说把人带出去。”那两个婆子早已不耐烦,得了这话,顿时就去推开平儿和探春,道:“姑娘且安生些罢,别连累我们。”两个便要去拉王熙凤的胳膊,偏平儿不让,她们也不与平儿说话,只向其余的人说:“你们且都掂量掂量,为一个死人,惹了外面的大人不痛快,值不值得。” 别人犹可,邢夫人却顾不得,忙就呵斥平儿。探春也知此事没有缓和的余地,便向那几个婆子媳妇福了一福,道:“各位大娘婶子,这位姐姐是打小伺候我嫂子的,念在她忠心一片的份上,各位多多体谅。”又说:“俗话说,死者为大,还望大娘嫂子们稍等片刻,我给我嫂子收拾收拾。”便死死拉着平儿,让到一边,见她还不死心,连忙小声说道:“凤姐姐把巧姐儿托给了你,于今她没了,你还要把自个儿也搭进去。再说,还有老太太太太们呢。” 其实也是探春看得明白,皇上已赦了她们这些人,怎么也不会为难王熙凤,但外面是公公也是办事的人,不见了尸身,如何回话? 手里被塞了个物件,见平儿不闹了,探春放开她,走道两个婆子跟前,偷偷地塞进一个婆子的手里,道:“还望大娘行个方便,总不好叫我嫂子这样见人。” 想她一个千金小姐,落到于今这个地步,低声下气地和她们这些人说软话,先就有些可怜,况且她说的也在理,但她也不敢让外面的人等着,略一迟疑,道:“略微收拾收拾罢,可不能让大人等我们。”不等探春动手,平儿忙就奔上前,也不过捋了捋头发。 林珗先回来报了信,卢慧娴禀过老太太,便坐车往铁槛寺去帝龙修神(gl)。 贾母的一头银丝早已不复往日的润泽光华,脸色憔悴,见林珗和卢慧娴联袂而来,还笑着道了一声好孩子。 见到这样的贾母,卢慧娴又不禁有些佩服她。 卢慧娴上前行礼,道:“外边冷,老太太先上车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林珗扶着贾母上车,卢慧娴又与邢夫人王夫人见礼,因不见王熙凤,便问:“琏二嫂子呢?” 她这一问,众人都红了眼圈,隐隐有谁哭起来,一直呆愣愣的贾宝玉却忽然笑起来,道:“凤姐姐福气大,去天上作神仙去了。” 卢慧娴见他痴痴颠颠的,不敢信,探春道:“凤姐姐没了。” 这才瞧见众人身后,平儿伏在门板上痛哭,门上躺着的人,怕就是王熙凤。此时也不是问话的时候,卢慧娴忙打发了几个婆子去收敛,又打发人去买寿材。这才扶着邢夫人,道:“太太们也上车罢,琏二嫂子的后事我来料理。”探春自觉去扶王夫人。 卢慧娴与贾母共一辆车,邢王二位夫人带着贾琮一辆车,李纨和探春惜春带着巧姐儿共一辆车,宝玉和贾环贾兰随林珗骑马跟随。 贾母吃了一杯热茶,精神略好些了,因不见宝玉,就问:“宝玉呢?” 卢慧娴道:“宝兄弟在外面。”想着贾母对宝玉的宠爱,又说:“有大爷照看着呢,老太太放心。” 贾母道:“那就好,”哪里真放得下心,又说:“那天混乱,宝玉的玉什么时候丢了也不知道。” 卢慧娴很不以为意,不过一块玉罢了。但贾府众人都信,尤其是贾母,宝玉是她的命根子,那玉就是宝玉的命根子。贾母这么说,她就说:“回头我和大爷说,那样东西不管谁得了去也不会丢了,要么自个儿留着,要么拿去换钱。先着人仔细访一访,寻到了东西,再看怎么办。若是要钱的,咱们拿钱买回来,若是不要钱,咱们拿东西换,总要想法子把东西拿回来。” 贾母这才稍稍放心,点头道:“那玉是他胎里带出来了,若没了它,宝玉就失了魂。这些时都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我也不和你们说,丢了也就丢了。” 卢慧娴这才想起来,宝玉今儿确实不同往日。王熙凤死了,他不伤心,反而大笑。一念至此,忽然想,若果真痴呆了,骑马岂不危险? 顿时醒悟过来,贾母这是拐着弯的和她说:“宝玉不能骑马。” 不能骑马,自然只能坐车。 但总共也就三辆车,属她和贾母坐的这辆车人少些,贾母怕也只有把贾宝玉放在眼前才放心。但贾宝玉那样大的年纪,和她共一辆车成什么事? 但见眼前人的老人,不禁又可怜她。不是这个境地,对着她一个晚辈,和至于这样。敲了车壁几下,马车便缓缓停下,林珗驱车近前,隔着窗户问道:“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卢慧娴道:“是我,忽然想起来,宝兄弟身子单薄,今儿风大,别着了风。” 听言,林珗立时就明白过来,道:“才太太已经叫他上车了。” 老太太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个儿媳也太不会做人了,作弟弟作侄儿的都比宝玉小,一样在骑马,却把做哥哥做叔叔的叫进车里,外甥外甥媳妇在,还有那么些下人,不是叫人笑话?终究还是心疼宝玉,便说:“有他娘瞧着也好。” 卢慧娴暗暗摇头,终是外人的事,她操那份心做什么? ------------ 第八十八章 到京里后,除林海买的那个小庄子,卢慧娴也置了两个。一则有个进项,二则就为冬天的蔬菜瓜果。 贾赦贾琏先后下狱,林海就料着不好,拿钱让林珗另置个小庄子,万一宁荣二府真出了事故,也有个地方安置,槐树庄就是六月份置下的。 拢共也就五六十亩地,谁还特意取名儿,因庄子里有一株百十年的大槐树,佃户们就叫了这么个名儿,倒也贴切,也就叫开了。 那时也没想着一家子男人都判了流刑,这里不过预备着他们有个歇脚的地儿,过个一月两月的,必是要回金陵。 这会子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孙子辈中,最大的贾宝玉也是个不中用的。怕是要长住,幸得皇上也没说遣回原籍的话,想必是料到是这样情景。 先头已打发人来,等他们一行人到时,热水热汤都是齐整的。贾府众人都去洗澡,换了一身的干净衣裳,外面热饭热菜已备好,大家吃完,身上暖烘烘的,才算是缓过神。 贾母歪在炕上,意外的没把宝玉叫到跟前,反而拉着卢慧娴在身边挨着坐下,道:“好孩子,今儿忙了一天,也歇会子。”又说:“亏得有你们,不然我们纵然出来,没着没落的,还不知怎么样呢。到底我们是一家人……”说着,看了王夫人一眼,冷哼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了人。” 话里虽没言明,但谁也听出来贾母说的就是薛家。嘴上说不怪,心里还是怪上了。 王子腾确实有眼光,当年薛蟠的父亲死后,薛家族里闹得厉害,他劝着薛姨妈分出来,反而逃过了这一劫冷血老公太温柔。从前他们住在荣府,两家人常来常往,亲热至极,林家反而一直淡淡的,那时贾母还总生气,嫡亲的外孙竟不如外四路的亲戚亲热,就也不亲近这两个个外孙外孙媳妇,待黛玉倒还好。这会子家里出事,就见出人心来,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外孙外孙媳妇带着车亲自接他们,又安顿住的又安顿吃的,薛家可有一人来? 这时,才觉出嫡亲外孙外孙媳妇的好来,到底是骨肉血亲。想起从前对贾敏的疼爱,原来真没疼错人。 贾母心里不痛快,王夫人少不得代妹受过。 虽无关自个儿,但薛姨妈与她是两姊妹,娘家人巴掌挥到她脸上,她哪里有体面,顿时又羞又愧,又怨贾母不给她留体面。 婆婆说教媳妇,别说是别人家的家事,教的受教的还都是她的长辈,卢慧娴十分尴尬,自然不肯多言。正不知说什么,铁槛寺的人来回说事儿已经办妥。 王熙凤是贾家的媳妇,她帮着收敛也就罢了,哪里还有帮着人办后事的。她就听着不说话,贾母倒还想卢慧娴帮着料理,但见卢慧娴这个样方,便知她的心思,听完便说,道:“这已经很好,劳你跑了一个上午。”顺口就要赏,话到嘴边,才想起于今的境地,便没言语。 卢慧娴忙接过去,道:“回头去账上领赏。” 言罢就起身,向老太太道:“老太太太太们这些时怕都没歇好,且歇会子。”说着,往香螺看了一眼,香螺立时递过一个玳瑁小匣子,卢慧娴接过去,交给鸳鸯,道:“我也该回去了,迟了怕进不了城。” 卢慧娴虽没说是什么东西,贾母也猜出七八分来,点头示意鸳鸯接住,又问时辰,鸳鸯说了,果然不早了,便说:“你们家里的事都在你身上,我也不虚留你。”卢慧娴应了个是,贾母打发李纨送她。 两人出来,卢慧娴就说:“今儿天色晚了,那些东西你就别管了,我明儿给你送来。“ 等李纨回来,屋子里还是那些人,贾母见她进来,就问道:“珗儿媳妇回去了?”李纨说了。 贾母命她坐下,这才吩咐鸳鸯,道:“打开罢。” 鸳鸯依言开了箱子,上头是一包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贾母叹了一口气,向邢王二位夫人说道:“我知道,你们嘴上不说,心里总怨,说我不知心疼儿子,只心疼女儿。这也怪我偏敏儿么?我不说,你们自个儿也看得到,我养这两个儿子,可有一个依靠得上的?”一行说一行就哭起来。 邢夫人是后来嫁进来的,根本就没见过贾敏的面,她心里只当这话是说王夫人,撇了撇嘴,暗道:“老太太平日偏着你们,你们还不知足。”又想:“老太太的陪嫁怕不都给了姑太太,林家不说接了他们去家里,反而打发到这个小庄子上来,又只给这么点,够做什么的?亏得老太太还念他们的好,老太太到底是年纪来了糊涂了,连帐都算不清。” 王夫人自觉也是个宽和的人,却就是待贾敏亲近不起来。打从进门,二三十年了,她每日晨昏定省,伺候公婆,又替贾家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老太太眼里,媳妇还是媳妇,姑娘还是姑娘。贾敏在婆家时是姑娘小姐,她做嫂子的唯恐她受了委屈,伺候完公婆,还得小心伺候着她,等出阁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回来是客,老太太说她一年回不来几回,倒越发金贵了。老太太只记着贾敏逢年过节送来的那点子东西,却不记得自个儿平日里的孝敬,成日念叨。贾敏死了,也不知怎么的,她身上都轻快了。林家几个孩子不亲近老太太,老太太渐渐的也不喜欢了,倒是常称赞宝钗。王夫人乐见其成,还想着先喝贾政提一提宝玉和宝钗的婚事,谁想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事情往后一拖再拖,直到家里出事。偏这个时候,来的是贾敏的儿子媳妇,而不是自个儿的妹妹侄子侄女。便是心里不愿意,到底还是得承这个情。 两人各有心思,但见贾母哭起来,连忙上前,道:“都是我们的不是,倒要教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还替我们操心。”邢夫人叫贾琮,王夫人就唤宝玉,说:“快给老太太磕头,就说都是太太的不好,请老太太不要伤心,仔细伤了身子辐射的秘密最新章节。” 贾宝玉呆呆的,袭人叫他起身,他就起身,叫他跪下,他就跪下,老太太不等他跪下,就命鸳鸯拉起来送到她身边,一边拿帕子拭去泪痕,一边说:“你们不说,我眼睛没瞎,也还看得见。这地方小,你们瞧不上。但你们也不想想,我们于今是个什么境地。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有个地方落脚,冻不着饿不着,是圣上的隆恩,也是姑爷的体面。你们别不知好歹,亲戚们帮了我们,反还落了埋怨。几个孩子也大了,该明白些事理。往后……”贾母说着,看了一眼贾宝玉,摩挲着他的脖颈,缓缓道:“宝玉,兰哥儿”说着,视线转向贾环,到贾琮身上,“琮哥儿的前程还在姑爷身上呢。” 尤氏,李纨,探春和惜春等都站起来,跪下说不敢。 贾母颔首,摆手叫众人起身,道:“你们都是明白人,我不过白提醒你们罢了。”说完,看向李纨,道:“凤丫头没了,你们妯娌一场,她的后事就交给你了,”便示意鸳鸯,鸳鸯就把银子捧给李纨,李纨犹豫着没敢接,卢慧娴就给了这些银子,婆婆还在,她一个寡妇怎可当家,贾母便说:“凤丫头虽说做了错事,总还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这是她最后一件事,我们手上也没有多的,你看着,尽这些银子办事,总要教她走得体面。家里的事你也不必操心,这里什么都不缺,但有急用,我们身上这些用不着的,回头当了也能帮衬些儿。”李纨这才接了,贾母又向尤氏说:“珍儿媳妇,珠儿媳妇没经过这些事,你帮衬着点。”又看向探春和惜春,道:“家里就我们这些人,你嫂子们只怕忙不过来,你们跟着也让她们松快些,也好学些儿。”想起王熙凤往日的好来,不觉伤心,便说:“总不能叫她在外面做孤魂野鬼,我想着,还是把她接回来,从这边出去。”就和李纨说:“趁这会子还早,就把这件事办了罢。”末了叹道:“我几十岁的人了,倒来安顿她的后事。”又滴下泪来,众人忙劝,伺候贾母歇了,她们就出来商量。 李纨十分为难,道:“家里就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好?” 探春道:“才我已经问过了,那方大娘就是庄子上的人,我们就叫她去问,但凡肯,一个赏五百钱,必是有人肯的。” 李纨抚掌道:“我看极好。”又问尤氏和惜春。 因尤二姐,贾琏入狱,又因尤三姐,柳湘莲丢官更差点家破人亡。偏她于今栖身在林家,吃的用的也无一不是林家的,贾母也不提旧事,反而提携她。尤氏却越发羞愧,不敢多言,李纨问,她也只说好。惜春不耐烦这些事,不过是念着王熙凤往日的情分,老太太又指了她,不得不来罢了,再不肯多言,自然也说好。 走进门来,见几个丫头都在廊下,围着鹦,鹉和八哥,逗它们说话儿。两只鸟儿也精怪,吃了东西却就是不开口。 红绡扶着黛玉,笑骂道:“惯得你们,姑娘回来了也不知道。”几个丫头忙请安,随即一哄而散。 独不见香橙,就问:“你香橙姐姐呢?” 蓝乔道:“才她哥哥使人传话进来,说有事找她,在门上等着,姑娘也不在,香橙姐姐就去了。” 听言,黛玉道:“别不是她妈病重了?” 红绡道:“上回不是说大好了么?” 一想也是,黛玉道:“等她回来了你问问她。” 姚黄领着一个小丫头提热水进来,红绡亲自兑了水伺候黛玉梳洗,就着热水泡了茶,小厨房这边也送了捧盒过来。 才摆好,香橙就匆匆忙忙跑进来,双颊通红,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她也顾不上擦,道:“姑娘,才福顺进来说,皇上恩旨,说爷们在外面行事,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在内宅,都不知情,老太太这样大的年纪,反而受儿孙连累。又说舅老爷珍大爷琏二爷犯的也不是大罪,遂格外开恩,赦亲家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无罪,立时释放。” ------------ 第八十九章 中饭在落英亭吃的,吃完饭,安哥儿歇午觉,林鸣带着馥姐儿不知怎么撞去了厨房,把才腌的几罐子杏子打翻了,糖水流了满屋。厨房里的人收拾了一个下午也没全然打扫干净。 老太太这回是真气着了,连馥姐儿也挨了两下尺子。 黛玉先也是气得恨不能把他们捆起来打一顿,可看两人小手红肿一片,心里又过不得,忙打岔,道:“还有件好事要和老太太说……”一面说,一面在后头给林鸣打手势。老太太没说接着打,谁也不敢动。接到黛玉的讯息,林鸣拉起馥姐儿转身就跑了。 老太太也心疼啊,明知黛玉的意思,也只横了她一眼,装作没看见,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事?” 这些天黛玉虽未说,但她们两个贴身伺候的,又怎么不知道。打从贾府出事,黛玉每日总要到三更将尽方才睡。香橙原是与她哥哥说话,一得这消息,立时就跑回来。 “果真?”事情来得太突然,黛玉一时怔住。她料着,这事怎么也得到明年才有结果。 这会子正是春闱,接着就是殿试、选馆派官,总得几个月忙,往后又是年下。 香橙道:“这还能有假,是福顺亲口说的,还是我替他叫的人给大奶奶回话。我听得真真的,说圣旨立时就到,要大奶奶赶紧备车去接人重生之将门庶女全文阅读。” 黛玉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佛号,和红绡香橙等人说:“果然圣上圣明。” 皇帝便是个昏君,大家心里清楚就是,谁敢说出口?唬得红绡去捂她的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这些话姑娘也能浑说的。” 黛玉笑嘻嘻地说再不会了,转头就喊香橙搬绷子,显然并不曾往心里过。这屋里都是信得过的人,也不担心谁会传出去,红绡便撂下,见黛玉要绷子,道:“这会子搬绷子出来做什么?”她以为这会子黛玉该去正院。 黛玉不必想都知道她想的什么,心道:“大哥大嫂在,我还去做什么?”亲自指挥着小丫鬟们摆凳子。听言,道:“这会子屋里亮堂,正好做活计。” 红绡一愣,她本是聪明人,方才不过是一心想着黛玉,反倒想岔了,这会子才反应过来。指挥着小丫鬟把凳子放在窗户前,一面忙一面问黛玉,道:“姑娘要做哪一样?” 黛玉正洗手,道:“何论哪件,随手搬一件出来罢。”想一想,又说:“我才约莫见着青鸟了,她今儿怎么回来了?”那天的芝麻薄饼,后来中午烤的馒头,陈氏都吃着好,尽管她百般推辞,黛玉仍旧把青鸟送了过去,说:“我可舍不得把人给嫂子,不过借给嫂子用上几个月罢了,以后仍要还给我。”陈氏只得收下。 香橙道:“她在二奶奶那边,倒是去作小姐的,连翠烟姐姐她们都退了一射之地。二奶奶恐怕她累着,也不教她做菜,点心也有专人另做,她只管做这几样,整日无事。昨儿才烤了芝麻薄饼,够吃几天的,今儿二奶奶就叫她歇着。她自个儿闲不住,见那边没她什么事,又想着姑娘,就回来了。说这个时候姑娘总要吃杏仁茶,一早预备上了。这会子姑娘回来,怕是在厨房。” 香橙绞了热帕子,黛玉接过来擦手。听言,道:“二嫂也太客气了。”又笑道:“她也是个劳碌命,竟不知享福。” 正说着,青鸟端一个描金葵花式的红木盘子进来,红绡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姑娘正问你呢。”便上前接盘子,见有三碗,道:“还有我们的?”一手端了一碗,剩了一碗在盘中,笑道:“往常你也不到姑娘跟前,今儿你回来是客,便让你一回。”说得青鸟脸都红了。 黛玉知她心思在厨房,向来不在这上头,脸皮又薄,红绡这么一说,她趴是越发不敢,便说:“端来我尝尝,也不知是不是吃惯了你做的,厨房里做的总不如你做的合胃口。”说着吃了一口,道:“是这个味儿。”又问:“你回来可禀过二奶奶?” 若是青鸟不曾向陈氏说过就回来,不免教人疑心她苛刻了青鸟。虽黛玉不会这样想,但难免陈氏有这样的担心。即便陈氏知道青鸟是念着念着黛玉,她怎好用青鸟,若送回来,岂不辜负了黛玉的心意。 青鸟显然也知轻重,忙点头道:“原只说找绿翡她们说话,二奶奶就说今儿横竖无事,叫我多玩会子,下午回去便好。” 黛玉哭笑不得,红绡道:“你这实心眼的丫头,你这么说,二奶奶还能不教你回来?” 青鸟一想,就怕起来,眼圈都红了,道:“那我这就回去。” 香橙也好笑,拉住她,道:“二奶奶既叫你下午回去,你就安心玩到下午。”见黛玉也点头,她方才放下心。 红绡就接着香橙的话说:“二奶奶虽不是多心的人,也知道你忠心,万不会怪你。但姑娘既把你送到二奶奶那边,就是指望你好生伺候二奶奶,横竖就几个月的事,你只管安心伺候二奶奶,别记挂姑娘,我们这些人也不是死人。”青鸟先还点头,听到后头,忙摆手,道:“再没这个意思。”红绡和香橙才是贴身伺候黛玉的人,她岂能与她们两个相比? 黛玉道:“二奶奶和我是一样的,你在那边,就和在我跟前一样。往日你怎样伺候我,如今就怎样伺候二奶奶。” 青鸟点头,道:“我知道了都市狂人。”黛玉见她懂了,也就不再说,问了几句陈氏的饮食就打发了她。 吃毕,重新洗了手,便坐到绷子前。才做了两针,馥姐儿与林鸣安哥儿三个来了,不等黛玉吩咐,红绡和香橙两个就喊丫头,连忙把东西收起来。 香橙一边收拾,一边自个儿就笑得不行,道:“安哥儿刚来家里时,那样老实,这才来了几回,一回一个样,一回比一回淘气。” 想起来黛玉也是好笑,道:“个个都是好的不学坏的学得十足十。”林飞怕是跟林琰学的,林鸣自然是学的林飞,安哥儿不消说,定然是跟着林鸣学。 虽这么说,回头又吩咐摆果子拿糕饼,都是几个人爱吃的。 红绡一面开柜子,一面说:“姑娘这会子别说,回头看打嘴。” 一句话未说完,外面就热闹起来,尽是婆子丫鬟的叫唤声,黛玉笑着出去,红绡打起湘帘,林鸣远远的抛下一地的人,先上的台阶,站在门外就拉着黛玉转身往外走,一壁走一壁说:“老太太叫姑姑,有事说。” 香橙连忙追出来,道:“才摆了果子,你是不用歇,但安哥儿年纪小,哪里受得了,歇一歇,吃口茶再走,哪里就急成这样。” 说到安哥儿,林鸣嘟嚷了一句,道:“小孩子就是麻烦,说了叫他不来他偏要来,耽误多少事儿。”十分不耐,到底没急着要走。转身向抱着安哥儿的奶嬷嬷挥了挥手,道:“咱们歇一刻钟再回去罢。” 见说弟弟的不是,馥姐儿不依了,道:“你就大了?”都当自个儿多大呢,黛玉等人都是好笑。 安哥儿还小,不敢随便给东西他吃,只给了一块米糕他慢慢吃着。 林鸣扫了几个碟子一眼,没动手,转头打量多宝阁。 黛玉不理会他,和馥姐儿说话,道:“你们又有什么新闻?” 馥姐儿虽小,却也知黛玉这是打趣他们,一本正经道:“这会子太阳好,老祖宗起了兴致,说还是去园子里吃饭。我娘说,今儿她还席,叫我们来请姨母过去商量席面。” 黛玉笑道:“既是你娘还席,怎么这个时辰了席面还没定下来?可见你娘不诚心,哄了我去,必是要我出银子。” 馥姐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道:“那不能,我亲眼瞧见的,我娘拿了银子给念珠姐姐,说送去厨房。” 黛玉欲要接着逗馥姐儿,那面林鸣却跳下椅子,指着多宝阁上的蜡石冻摆件问道:“那件儿玉白菜呢?” 香橙快言快语,忙就说:“前儿……”才说了两个字,红绡就笑着打断她的话说:“前儿大奶奶打发人来说要用这个玉白菜,拿了这个和姑娘换。”林鸣就不说话了。 红绡虽然拦得快,却未必瞒得住这个小东西。黛玉想着,再到哪里寻一个才好。 老太太打发人来瞧他们三个是不是来了,林鸣就坐不住了,黛玉跟着他起身,问馥姐儿,道:“你们来我这边,有没有接你二舅母没?” 馥姐儿道:“已经先去了,大舅母不在,我们接了二舅母才过来的。” 林鸣已到门外,向那婆子说:“我们和姑姑直接去园子,你回去和老太太姑妈说一声。”那婆子就看黛玉。 见他们跟前妈妈丫鬟倒还齐全,林鸣不是听人说的人,再来,她这会子也心虚。见那婆子望过来,便说:“没听着鸣哥儿的吩咐?”那婆子忙不迭应了个是转身就走了。 ------------ 第九十章 黛玉才不过是找个借口,这会子倒是真想起一件事来,道:“今儿皇上下了恩旨。” 她才说这一句话,老太太就笑起来,道:“我当是什么事,若是说亲家的事,那我已经知道了。”就念佛号,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愁吃不愁穿,却也未必是福气;像平头百姓,为一日三餐整日奔走,幸苦是幸苦,却也未必是苦。一家子平平安安的才是福气。老亲家虽没了家产,但一家子都在,虽是劫数,未必不是福气。亲家老太太是有后福的人,等这几个孙子重孙子起来,她还有享不完的福。” 黛玉道:“老太太已经知道了?”便想,卢慧娴没来,老太太也没问她,定是知道卢慧娴去了哪里,不然岂有不问的?拍手笑道:“我竟没想到。”又想着老太太的话,真真是有道理。 张凤娥叹道:“这世上该有多少人,能有几个像老太太,能把这些看破?便有看破了的,又有几个放得下?” 老太太笑道:“你才多大点年纪,就说这个话。”又说:“若是像……”说着想了会子,看向黛玉,接着说道:“记性不好了,约莫是姓田罢。若是那样的,正该报效朝廷,不然都看破了回家种地,尽留些势力眼儿,这天下百姓还有好日子过?” 黛玉笑着扑倒老太太怀里,道:“好话歹话都教老太太说了,咱们可说什么好呢。” 老太太摸着她的辫子,道:“都要出阁的姑娘了,还撒娇儿,也不怕你侄儿侄女看见笑话。” 黛玉脸一红,嗔道:“我不和老太太说话。”起身就往张凤娥身边去。 才起身,便听湘帘一阵乱想,念珠进来说:“大奶奶来了。” 她进来,老太太笑道:“还没吃晚饭罢?正好,我们今儿也迟了。” 卢慧娴哪里知道林鸣做下的事,只当大家是等她,便说:“老太太还等我做什么?”又说张凤娥和黛玉,道:“你们怎么也不劝着老太太?都什么时辰了,别饿坏了老太太萌宝来袭,我不当后妈全文阅读。” 黛玉笑道:“你问鸣儿去。”说着就把林鸣和馥姐儿两个把果脯罐子撞破厨房收拾了一下午的事说了。 张凤娥讪讪道:“都是我没把馥姐儿教好。” 卢慧娴摆摆手,道:“定是我们家那个小东西的主意,他是个性子我做娘的还不知道?无事还要生出几样事来,今儿这还是好的。你可不许委屈了馥姐儿,不然我可不依你。”就向小丫头问林鸣的去向。 黛玉拉着她坐下,闻言,道:“已经罚过了,你就当不知罢。” 若是老太太和黛玉,最多也就说两句,卢慧娴没当真,道:“你别总惯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淘气。”就催晚饭,又说:“你二嫂于今是双身子,可不能把她饿着。”就叫人去厨房吩咐,把陈氏的份例赶紧先送过去。 陈氏那边小厨房开是开了,不过也只做点心和汤水。 黛玉道:“这还消你吩咐,老太太先就打发人过去说了。才二嫂还打发人送了两碗菜来,说她吃着好,给老太太也尝尝。” 一时饭毕,老太太便问贾母等人,道:“都安顿好了?亲家老太太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受了惊吓,又吃了这些苦,有没有请个大夫瞧瞧?有病治病,没病也该调理调理。” 卢慧娴就从接到消息直至槐树庄的事仔细说了一遍,末了道:“幸亏老太太提醒,明儿请张大夫亲自走一趟。不说老太太太太们,宝兄弟和两个妹妹也都是弱的,也要好生配些药调理调理。” 老太太道:“谁也不是神仙,能事事周全?何况,昨儿那样急,你一时没想到这也是有的。”又叹:“琏儿媳妇这孩子可惜了。”就想起迎春,道:“他们二姑奶奶的事你没说罢?” 卢慧娴道:“昨儿那样的情景,我哪里还敢说?只能先瞒着。孙家这边已经这样了,若再把老太太急出个什么来,只怕迎春妹妹在地下也不安。总要等琏二嫂子的后事了了,老太太太太们身子也好些了,我再慢慢的告诉。” 老太太听不得这样的事,提起来就忍不住伤心,道:“你虑得很是。”又问:“若有帮得上的,你们就帮一把。”卢慧娴应了。 从前一起玩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了,黛玉一双眼睛已哭成了核桃,张凤娥劝着,方才渐渐止了哭,道:“明儿我也去,给二嫂子上柱香。” 人死帐消,再大的仇,人死了也一了百了。张凤娥因恨贾琏和尤三姐,连带着也恨上了王熙凤。于今王熙凤死了,贾琏和尤二姐却活着。真是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张凤娥反而同情王熙凤,她这一死,只怕成全了那尤二姐,道:“总是认识一场,我也去送她一程。” 陈氏第二日早上才知道,也要去,老太太没答应。 黛玉穿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对襟短褂,下面系一条月白百褶裙,先去老太太那边用饭,顺便给老太太瞧瞧。饭毕,她们一行人便去铁槛寺,到那边才知昨儿下午贾家就来人把人拖走了,便直接转道去了槐树庄。 庄子里已经挂上了白幡,李纨和尤氏一直迎到庄门。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李纨便引她们去见贾母。 贾母穿着家常褚色夹袄,头上系着抹额,鬓边一朵白绒花,恹恹的歪着,探春端着碗站在一旁,说着什么,贾母皱着眉头摆手。 见她们来,探春忙喊黛玉,道:“林姐姐来了?正好,快劝劝老太太,昨儿晚上就没用多少,今儿早上这一碗几乎没动。” 鸳鸯忙接过去,探春便走过来与卢慧娴张凤娥行礼,卢慧娴拉住她,上前给贾母请安,道:“老太太觉着怎么样?”又命请张大夫神医毒妃,废物大小姐。 贾母不让,道:“我没得什么事,就是这心里过不得。你们不用理会,过几天也就好了。” 黛玉道:“那也该瞧瞧,开几副开胃的药也好。张大夫是我们家里常用的,脉息最好。” 外孙女开了口,贾母不忍却她的意,就点头道了声好。 一时诊过脉,就叫贾环引着去给邢夫人和王夫人诊脉。贾母握着黛玉的手,向李纨探春等说:“人总是请来了的,一个人是看,十个人也是看,等会子你们也都瞧瞧。我们年纪大了的看不看也没得什么,左不过就这几年活头。你们年纪轻轻的,正该好好瞧瞧。” 黛玉嗔道:“老太太快别说这样的话,昨儿我们说话,说起那句古话――福祸相依,我们老太太还说,过了这一劫,您享福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李纨就红了眼圈,说:“家里爷们都离得远,我也没凤丫头的本事,偏她又没了,我也不中用,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老太太拿主意呢。老太太不想别的,就是想着家里这几个小的,也万不可说这个话。”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连忙拿帕子掩了。 贾母笑着摆手,向李纨说:“我才好些,你可别来招我。”又说:“快收了泪,教你妹妹们笑话。” 正说着,侍书拿着一个包袱进来说:“这是才刘姥姥送来的。” 闻言,贾母忙问:“老亲家来了,怎么不请进来?” 侍书道:“怎么没请?姥姥说这会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就去厨房了,我拉也没拉住。” 贾母忙说:“怎么能教她做事?”就向探春说:“你亲自去请,就说我说的,请她进来说话。她来就是客,哪里有教客人做事我们做主人的反而坐着享福的道理?” 探春还没说话,李纨就说:“还是我去罢。”贾母点头应了。 鸳鸯接过去打开来看,却是一包孝布,贾母叹道:“难为她了,散下去罢。”向探春道:“他们家里也不宽裕,拿二两银子悄悄的给她送过去,亲戚们还惦记我们,我们也不能教亲戚吃亏。” 黛玉就问:“哪一个刘姥姥?” 探春说了,又说:“我们也没想着,这里就是刘家庄,两边不过一盏茶的路。昨儿见这边来了人,打听到是我们,晚上就过来了。不是她劝着,老太太未必肯用饭。”就是一叹,又说:“她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平儿说,当日她去家里投靠,凤姐姐赠了她二十两银子,她竟一直记着。昨儿来了就不歇手,今儿又送这些东西来。我们也是昨儿才到,只怕是连夜赶出来的。说起来,当日我们姊妹还常拿她取笑,于今想来,却不知到底是谁笑谁。”说到后来,满嘴苦涩。 黛玉也是感概不已,道:“这也是凤姐姐积的福报。”又说:“这也好,有个亲戚来往,老太太也有个说话的人。” 探春道:“于今老太太就听她的话。” 说了会子话,探春才想起她在黛玉面前说这些话不妥。若没林家的帮衬,她们别说能不能出来了,哪里还能够跟在家里似的一样几个丫头伺候。黛玉又一向最护家里人,恐怕听了心里不好想,又说:“原该我们想到做到的事,于今却都赖亲戚们帮衬。我也没经历过,昨儿天黑了才想起这件事,去和大嫂子商量,才知道表嫂想到我们前头去了。” 他们是做外孙的,做这些却是应该的,也没想着要谁记这个好。倒是那刘姥姥,黛玉也十分敬服,又如何会为大家说了几句刘姥姥的好就记在心里。 听言,才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大声回话,道:“姨太太并大爷姑娘来了。” ------------ 第九十一章 贾母脸上才有的那点子笑又没了,向探春道:“我身上懒怠,不耐烦见客,请太太陪着也是一样。”探春答应着便出门去了。 不耐烦见客,那卢慧娴张凤娥和林黛玉难道不是客? 探春才出去,李纨便领着刘姥姥来了。刘姥姥才怕是在洗菜,袖口都沾了水,见还有外客,且个个天仙似的,扎着手不敢进来。李纨强拉着她进来,贾母笑着与她说:“你还没见过,这是我大外孙媳妇,这是张丫头,这是林丫头。” 刘姥姥就要行礼,卢慧娴忙命香螺拦着,道:“老人家这不是折我们的寿么?”又说:“我年纪轻,家里许多亲戚都不认得。和亲戚做了邻居,竟半点不知,姥姥可别生气。” 和贾府都不算正经亲戚,何况林家?于今贾府败落,她也没觉着自家有这个体面能请贾家的太太奶奶们到家里做客,更遑论林家的奶奶姑娘们了纨绔世子妃最新章节。但见卢慧娴丝毫没有架子,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刘姥姥受宠若惊,更叹大户人家的好教养。连连摆手,道:“原该我们请奶奶姑娘们去家里坐坐,只是家里地方小,怕慢待了奶奶姑娘们。” 卢慧娴笑道:“姥姥这是骂我呢。” 刘姥姥连道不敢,又说:“开始只听说江家要卖庄子,他们原也不住这边,也不知卖了没?后来里头盖房子,我们才知道换了人家,却不知原来是奶奶家里,也是昨儿才知道。” 正说着就有媳妇子进来说饭好了,问在哪里摆。贾母便问卢慧娴三人道:“你们想在哪里吃?” 卢慧娴等便起身,说:“我们吃了来的,还不饿。来时在门前遇着琮哥儿,说了一会子去见大舅母,谁想一坐下就忘了时辰,大舅母只怕还等着。” 贾母便叫琥珀去请邢夫人,这不是教长辈来见她们这做晚辈的么?卢慧娴忙拦着,道:“正好,我们去大舅母那边坐坐,回头正好一道也请了二舅母来,大家一起坐会子,娘们叙会子话。” 李纨也笑着说:“我陪着一起去,保准好好的再给老祖宗送回来。” 一句话未说了,贾母就横她一眼,骂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瞧着我年纪大了,没几天活头了,说的话也不中用了。”说得李纨满脸通红,也不敢回嘴。 贾母也不理会,转向卢慧娴时,脸上就又有了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哪里还有那么多说头,在我这里见也是一样的。” 哪能一样?她们过去请邢夫人,是晚辈拜访长辈,是对长辈的尊敬;邢夫人过来贾母这边,虽说是贾母的吩咐,但也不可否认,这就是让邢夫人来见她们几个小辈,邢夫人还有什么体面?她们怕也要落个不敬尊长的骂名。 贾母又哪里不懂?老小孩,老小孩,说的就是贾母。她厌恶了薛姨妈,所以不想卢慧娴她们去王夫人那边,才百般拦着。 若是别的事,她们三个说不得也就如了贾母的意,但此事她们绝不敢应。偏贾母今儿脾性也犟住了,怎么也说不通,见卢慧娴三个不听她的话,就生气,哭着说她年纪大了,说的话没人听了,跟个平常老人家一般。 刘姥姥虽不知其中缘故,却也知贾母这样做必有缘故,却于理不合,太难为卢慧娴她们了。若是应下,便是不敬尊长,若不应,又是忤逆长辈。左右都不对。惜春没有多的言语,李纨才开口,就被贾母骂回去,她做孙子媳妇的,哪里还好开口,只她一个,是个客人,年纪又长些,说的话贾母或许还能听进去两句,便大着胆子说:“她们是做外甥的,原也该她们去请舅母。孩子们孝顺,老太太怎么倒拦着?” 黛玉便搂着贾母的胳膊,道:“虽说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教舅母来见我们的道理。知道的说是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不知礼数。” 其实贾母也存了些心思,也不全是为了拦着薛姨妈见卢慧娴和黛玉,也是要看卢慧娴待贾家的心。若卢慧娴真个顺着台阶不去见邢王二位夫人,往后只怕就靠不上了。卢慧娴的表现让她十分满意,因此黛玉一说,她便似醒悟了般,手指点着黛玉的额头,道:“你这个小东西,倒来挑我的理。”又说:“不过,这个理挑得对,我老糊涂了,有做得不对的,你们别怕说得。”又向惜春说:“我错怪了你大嫂子,你怎么也不提我,她算是白疼你了。” 惜春道:“连娴姐姐张姐姐和林姐姐都有了不是,我哪里拦得住?” 贾母暗暗皱眉,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半点没有人情?李纨便连摆手,道:“什么大不得的事儿,我们做小辈的,给老太太骂两句值什么?” 贾母便只得先撂下,闻言,笑道:“你是个好的。”又说:“也罢,你和她们去见太太们罢。” 这边是一个小两进的院子,宝玉和贾环几个男孩子住前面,贾母等女眷住后面空姐诱惑,染指机长。贾母住上房,邢夫人和惜春住东厢,王夫人领着探春住西厢。 两边有抄手游廊,她们出来,就右转去了东厢。东厢第一间就是邢夫人的屋子,一个小丫头坐在门槛上,见她们往这边来,忙起身掀了帘子向里边说:“太太,林大奶奶柳奶奶林姑娘来了。” 两边离得近,大家都听见了,卢慧娴笑道:“这小丫头,倒是伶俐。” 贾琮也在邢夫人屋里,她们就没多坐,略说了两句话就往西厢去。 薛姨妈进门,就有人报进来,王夫人心里正生气,就没理会。到底是嫡亲的姊妹,心里又放不下,仍叫人留意着。侍书来说了贾母的话,王夫人脸上更是下不来。待薛姨妈和宝钗进来,王夫人就淡淡的,道:“你们来了,坐。”说完,也不叫茶也不叫摆果子,只问探春,道:“你才从老太太那边出来,老太太好些了没?” 探春知王夫人也生薛姨妈的气,她心里也有些瞧不上薛家的做派,只当瞧不见薛姨妈的尴尬,道:“还是胃口不大好。” 薛姨妈来前就预料到了,但临到头上,见一个晚辈也这般不给她留体面,薛姨妈又羞又怒。但她先就没占着理,不禁后悔,当日怎么没听女儿的话,反而听了儿子的话,只恨这世上没得后悔药吃。少不得忍下,见说到贾母,忙问:“可瞧了大夫?怎么说的?”又埋怨探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就吩咐同喜,道:“你出去找大爷,叫他赶紧骑马回去一趟,把钱大夫接过来。” 王夫人摆了摆手,仍旧淡淡的,道:“今儿外甥媳妇来,请了一位张大夫,脉息极好,已是瞧过了。” 她几十岁的人了,还没一个年轻媳妇虑事周全。薛姨妈面上就有些下不来,同喜也不知还去不去,薛宝钗朝她摆摆手,上前道:“妈也知道,太太定要生我们的气,也怨不得太太生气。”一行说,一行跪下,一行就流下泪来,道:“有些话我妈不说,我不得不说,不然,谁说呢?妈受了委屈,太太心里不知道,必要生我们的气,姐妹间就生分了。”王夫人不语,薛宝钗就知王夫人其实还是惦念着亲戚情分,也指望他们有个合理的解释,贾母跟前也有个话回,便接着说:“太太也是知道的,我哥哥是个糊涂人,嫂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天府里出事,妈原不肯走,是我劝着妈走的。我想着,我们陪着进去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出来。一则打听事情方便,若可找到门路也好,二则便是有什么事,我们在外头也有个照应。妈气我薄情寡恩,又担心老太太太太们,回去就犯了病,一直吃着药。外头的事托了哥哥,也没想着他就瞒着我们,不是昨儿莺儿去厨房听了几句,还不知道呢。妈知道了就不肯吃药,立逼着哥哥去接人。谁知去迟了一步,晚上才打听清楚,不是天色晚了,妈立时就要过来。” 她这一跪一哭一诉,王夫人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容,何况是自个儿嫡亲的侄女。薛宝钗说得有条有理,又见薛姨妈和薛宝钗的形容,由不得她不信。 王夫人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就拉薛宝钗的胳膊,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薛宝钗顺势起身,王夫人又去拉薛姨妈的手,薛姨妈已哭了半响,王夫人这一伸手,又忍不住大哭起来,道:“都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 王夫人道:“这如何怪得你。”自己先就收了泪,拉着薛姨妈两个在炕上坐下,细细问起她的病来。 探春命外面的婆子打水来,她亲自伺候王夫人薛姨妈净面,就往厨房去了。 见都是探春忙前忙后,薛姨妈就说:“探丫头今年也十五了罢?” 王夫人也愁,道:“十六了,家里这一出事,倒是耽误了他们姊妹。”又叹:“幸好二丫头先出了阁,虽说姑爷荒唐了些儿,到底有个依靠。” 薛姨妈冷哼道:“未必。” ------------ 第九十二章 王夫人只当是因迎春没来的缘故,就叹:“都是她哥哥连累了她。”薛姨妈就知王夫人还不知道,忍不住眼泪又下来,王夫人见她如此,顿时心里一慌,道:“怎么了?是不是……”王夫人到底是世家出来的,瞬时就猜出来。 薛姨妈点头,道:“孙家真是狠心,当天下午迎丫头就没了。” 王夫人面色一白,顿时滴下泪来,道:“这个畜生,他怎么敢?” 薛宝钗忙说:“太太别生气,这样的人家,迟早是要遭报应的。”说着,又把外边打听到的话一句句说给王夫人听。 知道是卢慧娴在里边转圜,迎春才能有这个最后的体面。心里稍缓,她还当林家袖手旁观呢。原来是孙家连林家都没放在眼里,却也难怪,孙家最会的本就是见风使舵。 薛姨妈道:“原我还当林大奶奶冷情冷性,却是我错怪了她。” 王夫人道:“不说你,我也想错了她。” 薛姨妈又说:“还有一件事,前几日宝琴回来,说孙太太正请媒人,要向吏部尚书方大人求亲,当时我不知道迎丫头的事,只当她听差了。现在想来,怕是孙太太早有这个心。” 孙太太倒是好打算,却不想想,就凭孙邵祖那样的人,正经人家谁家肯把女儿给他们家?何况,方太太最要脸面,就算拿姑娘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去的,也不会许给孙家给人说嘴空姐诱惑,染指机长。 王夫人正要说话,听见探春回来,就住口不说,道:“我们也就罢了,只是委屈了她们姊妹,从前何曾受过这些苦?不过家里也就这个境况,吃喝用度,还都是外甥媳妇在帮衬。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能为。”又笑道:“但说起来,比起别人,又算得好的,总算一家人都在。” 薛姨妈就看薛宝钗,薛宝钗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来,放在炕几上。薛姨妈虚虚往前推了推,道:“蟠儿越发不成体统,我也没有多的了,这些你先拿着。”见王夫人要推,又说:“你也别和我客套,我们嫡亲的姊妹,说那些话就生分了。”家里也确实需要,王夫人就没推辞,交给玉钏儿收好。 因不见彩霞彩云,就问,王夫人叹道:“我们如今连自家都养不活,哪里还用得起那多人。不是这孩子不肯走,我也要打发了。” 想一想自家情景,她于今不也只能用两个丫头,遂点头,道:“我们都老了,身边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又说:“宝玉是个有出息的,往后考得功名,你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不说宝玉还好,说起宝玉,王夫人就又红了眼圈,不过强忍着,道:“要能有那一日就好了。”便把丢玉的事说了。 薛姨妈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料着宝玉竟傻了。不由就看薛宝钗,暗暗叹气,道:“你也不要担心,回头我叫蟠儿使人打听去。” 王夫人点头,并不敢作指望,却也领薛姨妈的情,道:“要你们费心了。” 薛姨妈拍拍她的手,道:“你说这话就生分了。”就叫玉钏儿去请宝玉进来。 探春亲手端了点心摆上,听言,道:“今儿似好些了,才我去厨房,还听厨房里的人说。方才薛大哥来,还是他接待的,礼数规矩,样样都不错,薛大哥愣是没看出来。” 王夫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又笑道:“若果然如此就好了。”却不怎么信。 一时玉钏儿回来,却是一个人,薛姨妈往她身后看了又看,也不见人进来,王夫人就问:“宝玉呢?” 玉钏儿道:“正陪着薛大爷吃茶,我去请,宝玉却说,里边还有宝姐姐林妹妹她们,他就不进来了,省得冲撞了。” 薛姨妈就笑道:“都是一家子亲骨肉,哪里就讲究了。” 王夫人却高兴,道:“到底是一年大一年,哪里还能像从前?如今看来,果然懂些事了。” 薛姨妈也高兴,道:“年纪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哪里还能比小时候。” 见玉钏儿还站着,王夫人道:“还有什么事?” 玉钏儿道:“也没得什么事,就是进来时见林大奶奶柳奶奶和林姑娘去大太太那边的,怕是一会子就要过来。” 王夫人道:“我知道了,你去外面瞧着,她们出来呼吁立时来回。” 卢慧娴等人进来时,茶果点心都是齐备的。怕是她们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就有人瞧见回了王夫人。 差不多有九十个月没见薛姨妈了,这回见着,都不免吃惊。薛姨妈两鬓全白了,若有不知道的,只怕以为薛姨妈还大些儿。姊妹两个眼睛都又红又肿,怕是说了王子腾和迎春的事。王家抄了后,王子腾染疾故去的消息才到京城,所以王夫人并不知道。薛宝钗瘦了些儿,别的也看不出来。 三人先向王夫人请安,王夫人笑着抬手示意她们起身,道:“用了饭不曾?” 卢慧娴道:“吃了饭来的。” 王夫人一听,就喊玉钏儿备席面,卢慧娴忙说:“太太不必忙,确实是用了饭来的,这时也吃不下,晚些吃中饭便好冰殿相爷腹黑妻全文阅读。” 其实大家都知道贾母那边肯定是备了饭的,但卢慧娴不好说,不然薛姨妈面上过不去。但作为舅母,王夫人若不备饭,未免委屈了外甥媳妇和外甥女。因此,薛姨妈就问贾母,说:“老太太怎么样?原该先去见老太太,听说老太太身上不好,正歇着,也不敢打扰。” 卢慧娴道:“大夫瞧过了,一则身子虚了些儿,二则伤心过度。已开了药,看吃了怎么样。” 薛姨妈叹道:“都是凤丫头没有福,这样好的人家,老太太也这样疼她,她怎么就做下这等糊涂事来。”说着,就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虽有错,却也罪不至死。谁也没怪她,她怎么就想不开。也怨不得老太太伤心,我们听了也受不得,她才多大点年纪。” 她这一哭一说,王夫人先就受不得,也哭起来,卢慧娴等也跟着抹眼泪,地下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无一不伤心。还是探春先缓过来,劝着王夫人,道:“太太快别伤心了,身子要紧。”又说宝钗,道:“宝姐姐也劝劝姨妈。”李纨也醒悟过来,忙劝卢慧娴三个。 王夫人收了泪,向卢慧娴三个说:“好孩子,有你们记着,凤丫头也算没有白活这一场。”又说:“二丫头的事方才你姨妈和我说了,亏得有你们在里面周全,不然,还不知怎么被人糟践。当日老太太就不同意这孙家,只是拗不过大老爷愿意。后来果然不好,但想着他们年轻夫妻,慢慢也就好了,谁想竟是这么个东西。若我知道,当日怎么也要劝着老太太悔了这门亲。二丫头虽是大房的姑娘,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这么年纪轻轻的……”说到迎春,眼泪又下来了,“才凤丫头去了,老太太已这样,若是知道了,岂不心疼死。老太太那里还是要瞒着,等过些时,我瞅着再慢慢告诉。” 卢慧娴道:“我这是这么想的,原想着等琏二嫂子的后事完了,先说给太太们知道。”这样大的事,薛家也没去人,所以卢慧娴没料到薛姨妈会找到这边来。 王夫人拉着卢慧娴的手,道:“亏得你这孩子想得周全。”便问迎春是怎么死的,怎么发送。 迎春怎么都是贾家的姑娘,没必要瞒着,卢慧娴一一道来,说:“于今寄存在馒头庵。” 贾母那边就有人来请,也没有都是客人却请了这一家不请那一家的理,薛姨妈和薛宝钗也一道去了上房。 薛姨妈也识趣,知道贾母不喜她们,也没有留下吃饭,问过安,贾母留饭,她只说吃过了,贾母客套了两句仍叫王夫人领去她屋里说话,连薛宝钗也没留,仍打发探春陪着。 这里贾母便笑着和卢慧娴三个说:“才我和老亲家说家常,他们庄户人家都是在炕上吃饭。横竖就咱们娘们几个,没得外人,咱们也学他们。昨儿晚上下了一场雨,今儿就冷得很,还是炕上暖和。”她们自然是无可无不可,见贾母有兴致,就都点头应了。 几个人就脱了鞋上炕,贾母北面正中,左手边是黛玉,右手边是卢慧娴,张凤娥挨着卢慧娴坐,惜春就挨着黛玉。 刘姥姥不肯上炕,贾母再三请,她也不应,料想她上来也不自在,便没强求,命丫鬟们抬了张方几到炕前,几前一张杌子,刘姥姥这才坐下。 李纨摆箸,卢慧娴就拉她,道:“大嫂子也上来。” 李纨正要推辞,贾母便说:“除了这些人,还有什么人来?你忙了一个早上,也坐下吃口热汤。”李纨便脱了鞋上炕。 贾母便叫黛玉挨着她坐,惜春挪过来,李纨就坐惜春的地方,几个丫鬟在地上伺候。 菜还没上,趁着着空隙,卢慧娴解释陈氏没来的缘故,道:“还有件喜事儿没和老太太说,我们二娘有喜了。只是不稳当,不然,今儿也要来。” ------------ 第九十三章 卢慧娴和张凤娥都没有带孩子来,贾母就当陈氏在家里照应。听言,果然高兴,道:“怎么不早说?教我也高兴高兴。”又问胃口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卢慧娴道:“是我们那边的规矩,连亲家那边也没说。等过了这头三个月,孩子稳当了,再去信。” 贾母道:“我们说是南边人,却一辈子也没去过南边,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人提过,确实有这个规矩,不过京里不兴。” 卢慧娴道:“我们家里倒还一直是随老家的规矩。” 鸳鸯领着一个婆子,捧着大漆捧盒进来,在门口站着,就有小丫鬟上前,揭开盖子,端出一碗菜,素云接过来放在黛玉面前。碧月端一壶热酒来,李纨指着便向卢慧娴,卢慧娴忙捂着杯子,说:“酒就罢了,就想吃点热汤热菜。” 李纨就看贾母,贾母便摆手,道:“都不是外人,谁也别让谁,她既不吃,就不吃罢。”又向张凤娥黛玉和惜春刘姥姥等说:“别理会她,你们要吃只管吃。”便让李纨给她斟一杯,又说:“给老亲家也斟一杯。”刘姥姥巴不得一声儿,自个儿就端了杯子递过来,李纨斟了一杯,又问张凤娥和林黛玉,她们都不吃,李纨果真也不劝。 头一道菜是鹌鹑蛋走油丸子,李纨拿个小碗盛了一碗分给刘姥姥,刘姥姥顿时笑起来,说:“这回认得了创神最新章节。”想起那一年的笑话,贾母也笑起来,谁也没说刘姥姥说错了。 大家方拿起筷子,外头闹哄哄的说巧姐儿昏过去了。 李纨连忙放下筷子,一面命小丫鬟进来,一面下炕,素云伺候着穿鞋。贾母也唬了一跳,道:“怎么回事?可别吓我,我年纪大了经不得。”又让请大夫。 黛玉道:“老太太急糊涂了,现成的大夫,还到哪里去请?” 这才想起张大夫来,贾母也顾不得,忙就问:“张大夫在哪里?赶紧请过去瞧瞧。” 卢慧娴道:“我过去瞧瞧。”就要起身,贾母按住她,道:“有你珠大嫂子呢,哪里用到你?”就向李纨说:“你去瞧瞧,这孩子也是可怜,琏儿不在跟前,她娘又去了,往后你这作婶子要多看顾些儿。” 李纨也拦着她,道:“你今儿是客,只管好生坐着。”又回贾母的话,道:“老太太不说,我也该当如此,不然,我成什么人了?不说我和她的交情,就是巧姐儿,也着实该人疼。”又向卢慧娴等人说:“你们也别都当自个儿是客,只当是家里,该怎么就怎么样,我先失陪了。”说完便去了。 贾母叹道:“这孩子真是多灾多难。” 谁还有心思吃饭?这里就贾母和惜春两个主人,一个心思不在这上头,一个没得言语,是以都没怎么动筷子,一桌子菜,不过略动了几筷子。刘姥姥酒也没喝,见都不吃菜,她也没敢吃。见那些菜又一盘盘端下去,心里暗暗算这一桌菜值多少钱,算完越发心疼。 席面撤下去,李纨方才回来。贾母也担着心,王熙凤才没了,若巧姐儿再有个什么,来日贾琏回来了,她怎么交代,忙问:“怎么样?” 李纨叹道:“没事,这孩子孝顺,从昨儿起就没起过身没吃过饭,就是我们这些大人都受不得,何况她一个孩子?平儿喂了半碗粥,吃了安神药,我看着她睡了才出来。”说着,满脸愧色,道:“都是我照顾不周,让巧姐儿受罪了。” 贾母就抹泪,道:“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不知爱惜?若她再有个好歹,教我怎么活?”众人好生一番劝慰,方才略略止泪。 陪贾母说了会子话,去瞧过巧姐儿,她们就预备回去。再往贾母这边辞行时,碰着薛姨妈和薛宝钗也在。 见她们进来,薛姨妈就问卢慧娴,道:“我们这就回去,你们走不走?我瞧林大爷没来,不然和我们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 卢慧娴摆手,道:“多谢姨太太的好意,”便向贾母说:“早上来时大爷就说下了衙来接我们,我们等等再走。” 才王夫人说她们一行是自个儿过来的,一行都是女人,多几个人同行,有个伴也安生些儿。薛姨妈只当她一说必成,不想卢慧娴并不领这个情,不免失望。她自是不信林珗会来接她们,衙门里事多,哪里有那个功夫,不过是推脱之词罢了。不过,面上却未现出来,向贾母道:“原我想着,天色晚了,她们三个回城,我们一起也有个伴。不想林大爷要来,老太太也好放心。” 贾母点头,道:“多谢你想着,正好我也有几句话要和她们嘱咐。我身上不便,就不送了。” 薛姨妈与贾母说这番话,是想着贾母虑着三个单身女子路上不安全,便是不喜她,也要劝卢慧娴等与他们母子同行。她也可借机与卢慧娴或是黛玉说说话,却不料贾母竟想也不想就也拒绝了,知不可强求,遂道:“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又说:“老太太留步。” 贾母向王夫人说:“你替我送送姨太太。” 等薛姨妈走了,贾母就说:“天色还早,你们再坐会子,迟些叫宝玉和环儿送你们回去开艘航母去抗日全文阅读。”薛姨妈却忘了,贾家现在没落了,越发不敢与林家疏远,此时正是时候,哪有留着自家的孙子不用,反而用外人的道理?薛家想与林家攀交情,竟然还敢搭他们的线,怎么没先问问她同意不同意? 见贾母也不信,卢慧娴也好笑。别说林珗真要来,便是不来,她也不敢教这两个送呀。宝玉就不说了,于今痴痴傻傻的,又是贾母的心头肉,万一出点子事,她可不好交代,贾环就更不必说了,形容猥琐,经了这一场牢狱之灾,越发不成样子,道:“并不是推辞姨太太的话,今儿两个妹妹都来了,我们老太太也不放心,昨儿就交代好了。” 贾母也松了口气,宝玉于今的情形,她也不敢放他出门,但若是没人来接卢慧娴三个,她自得打发人送她们回城。宝玉最大,舍他其谁?便点头,道:“那就好。”又问:“我约莫记得,琰儿是明儿考完罢?” 卢慧娴道:“是,我也正要和老太太说,明儿我就不来了。” 贾母道:“现于今,家里还有什么人来?有你珍大嫂子和珠大嫂子也忙得过来,你家里事多,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人,就不必过来了。到了日子,你们来送凤丫头议程便罢。只是琰儿有了消息,你们打发个人跟我说一声,也教我欢喜欢喜。” 卢慧娴道:“自然。”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不舍得松开,摩挲半响,又问卢慧娴,道:“林丫头的日子定下没?” 卢慧娴摇头,道:“今年事多,还没呢。” 黛玉顿时红了脸,扭着身子,挣脱了贾母的手,就拉了张凤娥的手往外走,道:“还没辞珍大嫂子呢,我和凤姐姐先去过去。”先头一句是和贾母说的,后头这句是和卢慧娴说的。 贾母原还笑着,见黛玉出去,面色顿时一沉,道:“王府那边也没提?” 知道贾母在想什么,荣国府倒了,林海林珗父子肯定要受些攻讦,就怕北静郡王府也明哲保身,悔婚以撇清两家的关系。虽说贾母不全是为黛玉担心,却不可否认,还是有这个成分在其中。这也是人之常情,卢慧娴心下记住,道:“前些时太妃打发了官媒来,是老太太想着今年是妹妹的整生日,却因为太上皇的事儿没好生办,预备明年好生热闹热闹,这是其一;再着,今年也没几个好日子,也太匆忙了。” 贾母就笑起来,道:“这就好,这就好,”又说:“先我还总替他们姊妹们着急发愁,却是我白操心了。如今可好,琰儿有后了,玉儿也有人家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卢慧娴方走。 次日,卢慧娴仍打发了两个婆子过去帮衬。 林珗从衙门里出来,就直接去贡院等着,但直到午正方才到家。一家子等得正着急,老太太更是抱怨道:“怎么到这个时辰?”也不等林珗解释,便看向林琰,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瘦了些,”就向卢慧娴说:“摆饭罢?有什么话吃了再说。”其实从头到尾,也只老太太一个人在说话。 众人笑笑,簇拥着老太太进厅。 饭毕,老太太问了几句在贡院吃住如何的话,就转到陈氏怀孕的事上,道:“你也是要做爹的人了,可不能还和从前一样。” 林琰又惊又喜,立时就去看陈氏。陈氏红着脸儿微微点了点头,垂头不语。林琰自无不应的,连忙点头,道:“孙儿知道。” 老太太笑道:“你真知道才好,”又说:“这些时可不许惹你媳妇生气,不然我可不依你。” 林琰又应了,老太太越发高兴,摆手道:“我知道你们父子有话说,我就不耽搁你们的正事,去罢。晚饭你也不必过来了,就在屋里陪你媳妇用。” ------------ 第九十四章 贾府众人释放后,官兵就撤离了铁槛寺。没有了宁荣二府的供奉,自不比从前,那些和尚休整一番,便重开寺门,广纳香客,以维持生计。 寺里的几个和尚倒还念旧,宁荣二府获罪,贾敬等贾家族人的棺木前一日三炷香也不曾断过。因此,王熙凤仍寄存在铁槛寺,好日后一并运回金陵。 想着贾府今日情形,怕没几个人去,林琰就也去了。想着当日杂乱,怕顾不过来,黛玉就没去。 二十三出榜单,林琰带着有儿去瞧。直到午初,有儿才满头大汗的跑回来报喜。过了半个时辰,林琰才回来。 老太太这里正散喜钱,听说他和水溶回来了,就笑着与卢慧娴说:“他是半点不着急,倒是我们这些人着急上火的。”向黛玉说道:“你也该去给你二嫂道声喜。”看黛玉出去,才说:“他们两个怎么到一块去了?”又命请进来。 卢慧娴笑道:“这么一个向大舅兄讨巧的机缘,他焉敢不上心?”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老太太笑道:“这孩子有心了。” 老太太支开她,显然是要见水溶,她在不方便。显然,红绡也猜着了,见黛玉步履匆匆,不禁笑道:“姑娘慢些,这会子姑爷还在外院呢。” 被她一口道破心思,黛玉不禁恼羞成怒,横她一眼,道:“他在外院在内院关我何事?”却忍不住面上发热。 红绡掩嘴而笑,黛玉也不理会,脚下到底还是慢下来。 她们前脚进门,一个小丫鬟后脚跟进来。捧了一个一尺来长的鸡翅木雕花匣子,说是林琰打发她送来的。 才早上卢慧娴打发人送了一筐子铜钱过来预备黛玉赏人,还没来得及数。红绡随手抓了一把递给她,道:“难为你跑一趟,这些你拿着买花戴。” 黛玉见她眼生,便问:“你是在哪里当差的?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原规规矩矩站着,低垂着头,听言,没欢欢喜喜接钱,反而跪下,道:“我叫菊香,并不在府里当差,因我妈染了时疫,钥匙又给她拿回来了,就叫我送到门上,请哪位姐姐送过去炼金术士曲胖全文阅读。我因贪玩,见姐姐一个不在,就央了门上的妈妈们,说好了送了东西就出来,妈妈们才放我进来。我送了钥匙也没敢多留,立马就出来,也没想着就遇见二爷和姑爷。二爷喊住我,要我给姑娘送东西。因周边没得一个人,所以我才来。” 黛玉虽每日在议事厅,除了自个儿屋里的事,别的事并不插手。菊香并不在府里当差,却擅自进府,此为一罪;若说事急从权,但办完事后不赶紧出去,反而领了别人的差事,此为二罪。一是一,二是二,她虽违了府规,但做了事还是要赏了。却不料这丫头见赏她,不但不高兴,反而请罪,是个机灵的。黛玉虽爱她这份伶俐,却也不会助长此风,道:“这是赏你的,只管拿着。” 何况,这菊香心眼有些多。 虽是请罪的话,却句句为自个儿开脱。其一,她妈染了时疫,所以不能进来伺候,指明她妈懂规矩;其二,厨房里的钥匙一向是孙妈妈管着,她不说她是孙妈妈的女儿,却又说她妈要她进来送钥匙,虽未说,却胜过说了,若她直接说出来,便有拿卢慧娴的陪房压黛玉的意思;其三,有错就认,并没有推脱,却又把她妈和看门的妈妈推开,把错都往自个儿身上揽,是个敢于承担的,却也是因她年纪小,又不是府里当差的,虽是明知故犯,但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或从轻发落甚至宽恕;其四,她送东西过来,并不是她处心积虑求来的差事,而是林琰交给她的,而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里也有两层意思,一则她虽不在府里当差,却也是府里的奴才,主子有吩咐,理应听从,二则周围没有人,她才接这趟差事。 几句话,既是请罪,又是求情,同时也大胆地表现自个儿的聪明才智,可见是个心大的。她指望黛玉能瞧上她,也好进萱草堂,也指望黛玉因看上她,能瞒下今儿的事,便是不能,也能替她说两句话。 红绡也说:“二爷中了会元,府里人人有赏,这是姑娘格外赏你的。” 黛玉什么也没说,菊香说不出的失望,但她也知,此时若再多言,只怕黛玉就要厌恶了她。便笑着接过去,谢了赏,便回去了。 菊香回去后如何担心后怕,辗转无眠,这些都不提。 菊香才走,香橙就闹着黛玉开匣子,道:“不知二爷又在哪里寻来的,是个什么玩意?” 红绡笑骂道:“你想看就说,拐弯抹角说这一大篇话作什么?” 黛玉也好笑,其实她已经知道是什么。红绡也猜着了,偏香橙没想到。她一向如此,明明是一目了然的事,她总是晚别人一步。但也正是这一步,所以她总比别人多好些乐趣,连带着她们也多了好些乐趣。见香橙心痒难耐的摸样,那匣子里的东西也多了一层神秘,黛玉也不禁有些好奇,笑道:“打开瞧瞧。” 见黛玉也应允,香橙顿时就耐不住了,忙忙拔了销子。 才看一眼,香橙就笑起来,抚掌叫好,道:“鸣哥儿必定喜欢。”原先那一个送给了馥姐儿,黛玉恐怕林鸣知道了不依,就托林琰另寻一个差不多的。 这一个便是个不懂玉的人也知是好东西,白菜帮子莹白,菜叶青翠,就连停在上头的一只红螳螂,也栩栩如生。 给馥姐儿的那个原就是她从林琰那里要来的,林琰岂有不知的?明知她是要给林鸣,林琰定不会选这样好的物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与林琰同来的水溶,总觉着是他送来的,不过是借了林琰的手罢了。 黛玉才看一眼,却不禁皱起眉头,向红绡道:“回头你给二哥送回去。” 她也是怀疑,别说香橙想不到,就是红绡也没往水溶身上想。听言,就说:“那鸣哥儿那里怎么办?” 黛玉道:“离过年还早着呢,教二哥另寻一个。这一个给了他,别糟蹋了这好东西,回头爹知道了也要说我的我的冰火姐妹花。” 黛玉说的在理,红绡也没往别处想,就应下。倒是香橙颇舍不得,道:“另寻一个给鸣哥儿也罢,这一个姑娘留着摆,不也是一样?” 黛玉也不好向她解释,便说:“这屋里的好东西,但凡打了他的眼,有几样留得下来的?” 香橙暗道:“便是不摆,收起来,等将来去了王府,鸣哥儿还能把王府的东西搬回来不成?便是鸣哥儿愿意,大奶奶还能愿意?”心里这么想,她可不敢说出来。黛玉最护这两个侄子,林飞林鸣两个摔了她屋里多少好东西,她也没说两句重话,最多也就是把心爱的几样收起来不教他们瞧见。 下午林琰又把东西送过来,说:“这件你收起来,别教鸣儿瞧见。我这边已经有了消息,过几天就给你送过来。”又说:“静之并不知道是你要的,听人说我在寻这么件儿东西,今儿特意给我送过来,我不好不接。” “他送给你的贺礼,你给我送来做什么?”黛玉又羞又恼,便堵了气不肯要,道:“我才不要。”偏还当着水溶的面,唯恐他不知道似的。 林琰哪里知道小儿女的心思,他想着水溶送这么件儿东西给他原就是冲着黛玉去的。正好今儿他高兴,不吝啬卖水溶一个好,才当着他的面叫人给黛玉送去,其实也就是告诉水溶,东西是他替黛玉寻的。 水溶是高兴了,黛玉却不高兴了,林琰是巴不得她早些嫁了么? 林琰一时摸不着头脑,若是知道东西是水溶送来的,黛玉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又生气了?,他也不敢勉强黛玉,忙哄着她道:“好,不要就不要,回头二哥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一听林琰真个要把东西拿回去,黛玉又有些舍不得,但她又不能反口让林琰把东西留下,索性不理他。 怎么还是不高兴?转念一想,玉白菜是林鸣要的,只怕黛玉不喜欢,道:“妹妹喜欢什么,告诉二哥,二哥替你寻来。” 见兄长伏低做小,仍当小时候那般哄着她,黛玉顿感无奈,又高兴又有些脸红。又见林琰不知她的心思,反而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然,她还不羞死。顿时又高兴起来,故作想了想,道:“前儿我那套汝窑的杯子碎了一个。” 总算黛玉回转过来,林琰忙笑着应下,道:“正好,我那里有一套现成的,回头我打发有儿给你送来。” 下午,贾府也来人贺喜。 水溶和林珗林琰兄弟并柳湘莲被林海叫去了外书房,大家都在老太太屋里说话,老太太就问来的是谁,说是周瑞家里的。老太太便叹,道:“倒是个忠心的,请进来我见见。”贾府落败,家里如何还养得起那么多奴才,因此便还了身契,只几个忠心不肯离去的留了下来。 一时周瑞家里的进来,大家就问家里的事,周瑞家里的道:“王家大舅爷回来了,昨儿去了家里,老太太留着住下了。” 王家也是金陵人,在京城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按说,王仁回来也该去金陵,怎么反而来了京城?总归是王家的事,槐树庄子也给了贾家,他们要留什么人住也是贾家的事儿。老太太就没多问,只说:“这是好事,他们回来了,你们也多门亲戚,也热闹些儿。” 她也是王家的奴才,王仁是什么品行,她还能不知道,因此心里并不喜欢,但架不住王夫人喜欢。 却也难怪,婆家娘家同时败落,好容易来个娘家人,王夫人又如何不喜欢?便是不好,周瑞家里的也只能说好。 因赶着出城,周瑞家里的也不敢耽搁,吃了一盏茶就走了。卢慧娴料着那些银子办了王熙凤的丧事后剩不了多少,便又给了一百两。黛玉也打发红绡送了几刀纸和些笔墨砚台,并些许常用的颜料。 ------------ 第九十五章 殿试的时间已经定下,林琰不敢怠慢,每日在家温习功课。 这日,门上递了一张帖子来。那时卢慧娴等人都在老太太屋里,卢慧娴拿了帖子瞧,老太太就问:“是哪家的?” 卢慧娴把帖子随手搁在高几上,道:“薛家大姑娘十三行笄礼,请我观礼。” 两个也没往来,老太太先时还没想到,后来才会过来。今次贾府出事,薛家避而不见,老太太也知道,十分瞧不上薛家的行为,遂道:“也不是正经亲戚,往年也没有来往。他们既然送了帖子来,是他们的心意,你备几样东西,到时候送过去,尽了心也就罢了。” 卢慧娴应了个是,黛玉则说道:“真是讨厌。” 原先住在荣国府,两家好得什么似的。贾母待薛宝钗如自家的姑娘一般无二,王夫人因只得一个亲生的女儿,还见不着面,更是拿她当嫡亲的女儿。三春有的,宝钗都有,三春没有的,宝钗也有。那时家中上上下下,谁不知她已经定给了宝玉。谁想,荣国府才败落,就另许了旁人。 老太太好笑,道:“你这孩子,总归是长辈。”黛玉低头没应声,便知她心里不服。 卢慧娴有心教导她,就拉了她的手说:“明哲保身,世人皆如此。戏文里不也有唱的么?周家兄弟为了家财反目成仇,陈世美为了前程杀妻灭子。只是我们没亲眼见过,就没当真。但仔细想一想,若没有这样的事儿,怎么写得出来?这毕竟是少数,薛太太也不是这样的人。我有时想,若我是薛太太,遇着这样的事,也不敢与他们来往。毕竟我不是一个人,上面有老太太老爷,中间有你大哥二哥和你,下面还有飞儿鸣儿。若是为着他们,教你们跟着受累,我决计不愿。这也是为人难之处,不能就说谁对谁错。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语说得黛玉没了话,薛姨妈不过是疏远贾家,并没有落井下石,确实也算好的。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林琰点了状元,却留在了翰林院。 当日以为林家失了帝宠的,如孙家之流,见此,又纷纷上门道贺,唯恐慢了别人一步。那孙邵祖也是个人物,赶着林珗林琰叫兄长,竟也不脸红名门恶女。 榜眼钱理是江西人,与吴贵妃娘家是老亲,走了吴家的路子,补了广州白云县的缺,周贵人的表兄谋了通州的缺,李相的一个学生去了杭州……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探花秦明,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得了个好差事。 林海也走动了一下,柳湘莲入了兵部习学。 灯节还未过,高句丽犯境,罗长平请旨出战,庆和帝应了。出征前,又搁五公主赐婚给他,待他凯旋即完婚。 姬老太太没有同行,留在了京城。 许是去年没好生过,也许是天气好,虽有高句丽犯境的事,这个春节,却比往年还要热闹上三四分。 一直晴好,谁知刚进二月就变了天,初十那日,稀稀拉拉竟下起雪来。渐下渐大,到晚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对面不见人影。 红绡有些担心,看这雪下的样子,似乎没个三五日不会停,若明儿还这么样,可怎么好。 偏第二天就晴了,张凤娥头一个到的,指着黛玉笑与老太太说道:“果真她是个有福的,连老天爷也看顾她。” 黛玉虽未说,其实也挺高兴,偏说:“昨儿我还想着,这场雪下得好,等凤姐姐你们都来了,我们正好赏雪吃酒,偏又停了。” 见她不诚,陈氏指着她,偏头与老太太说道:“老太太瞧瞧她这张嘴,好事都让她占全了,偏还说这些话来怄我们。” 卢慧娴也走来,也不理张凤娥,先就笑向黛玉道:“为你一句话,我别的事都放着,先办你的事。想好没有,可怎么谢我?” 黛玉还没说话,张凤娥先就问道:“可见你们是嫡亲的姑嫂,说个话别人也听不懂。” 卢慧娴觑着她道:“叫你早两天来,你偏拿姑奶奶的款儿,端着架子不肯来。于今又怨我们,可怪谁呢?” 见她们说得热闹,老太太也凑趣儿,道:“珗儿媳妇这话很公道。” 张凤娥笑道:“老话说得好,姑娘再好是人家的,媳妇再不好也是自家的,何况我这出了嫁的姑娘?”又向黛玉说:“你可瞧见了,我的今儿就是你的明儿,你还笑呢,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话音才落,就听一人在外头说:“还不赶紧撕了这张嘴,好话不会说,挑拨离间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湘帘响动,就见崔嘉怡走进来。 只见她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戴着观音兜,跺着脚,道:“冷死我了,今儿出了太阳,倒比昨儿下雪还冷。” 张凤娥接过斗篷,把手里的小手炉递给她,顺手接过她的,笑道:“就这样怕冷?我才从福建回来,也没你这样。” 崔嘉怡笑嘻嘻地接了,道:“还是姐姐疼我。” 黛玉便笑,说:“你先别说这个话,我等着你撕她的嘴呢。” 崔嘉怡笑着过去,道:“见我来,你也不说迎一迎。这且不说,我为你说公道话,你不说承我的情,反还挑我的错。这样坏了心肠的丫头,看往后谁还敢为你说话。” 黛玉道:“你们是一伙的,我一张嘴,又笨又蠢,说不过你们。”说着,起身偎到老太太身边,道:“你们两个大的欺负我,老太太都瞧着呢。” 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好,老太太为你做主,这门大了,都做了娘的人了,也不知让着妹妹些儿。”说到这里,似又想起什么,一脸为难,道:“这一个是柳家的媳妇,一个是俞家的媳妇田园五兄妹最新章节。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如何好管得?” 一语未完,大家都笑起来,黛玉伏在老太太怀里,不依道:“连老太太也欺负我。” 大家说笑一回,贾母与邢王二位夫人便来了,被南安王府接去的探春也来了。老太太这里坐满了人,黛玉便悄悄拉了张凤娥几个出来,道:“庄子上送了好狍子肉来,咱们去园子里烧肉吃。” 崔嘉怡头一个道好,说:“还是你有心,那一年你请我们几个吃过一回,我总想着什么时候回请你,却总不得机会,这一晃几年就过去了,我也忘了这个事,不想又是你先想到。” 她们进来,炉子已经烧上了,铁丝网也放上了,桌上摆满了菜蔬和各色肉。大家就围着炉子坐下,自拣了爱吃的搁铁丝网上。 张凤娥翻拣着一块袍子肉,笑道:“可都交代了?别教那几个小东西知道,不然,咱们可不得安生。”说是自然是她家两个和林飞林鸣兄弟。 黛玉道:“怎么没交代?我都是背着飞儿和鸣儿两个和娴姐姐说的,还特特交代了嬷嬷们,说今儿雪大,不许他们进园子。” 崔嘉怡拿刷子沾了油往肉上刷了一下,刷子上的油滴进碳中,冒出几点火苗,忙收回来,又拿筷子把肉翻了个个儿。听言,也不抬头,笑道:“也有你这样做娘的。” 没点名道姓,大家都知道是说张凤娥。 张凤娥也不恼,觑着她笑,道:“咱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张凤娥把孩子抛下自个儿顽,崔嘉怡也不遑多让。 大家都笑起来。 黛玉一向少吃肉,拣了几片菜蔬,探春坐她右手边,她却是爱吃肉,拣了袍子肉,一边和黛玉说那年冬天他们在大观园里赏雪吃鹿肉的事,说到尽兴之处,不免感叹,道:“就是少了你。” 见她有向往之色,恐怕还是惦记着往日的荣华,又想她如今在南安王府,原先想问的话便暂时压下,道:“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探春似知道黛玉怎么想的似的,叹道:“槐树庄子虽清苦,到底一家人在一起。经过了这些,倒觉着这样的日子比从前还快活些儿。可王妃亲自来接我,又说是太妃是意思,老祖宗也应了,我还能说不去?” 原来是贾母意思,黛玉点点头,心里并不认同。但事已成真,多说无益,反教她心里难受,便说:“这也是太妃疼你,”又问:“在那边府里可好?” 探春笑道:“好,太妃和王妃都是和气人,太妃更是待我跟亲生的女儿一样。”说到这里,想起一个人来,道:“林姐姐怕还不知道,云妹妹如今也在槐树庄子。” 不是咱们家,而是槐树庄子,可见她心里未必不愿意。黛玉暗叹了声,其实这世上的人都是俗人,没谁愿意丢弃荣华富贵儿甘愿贫穷的。 没想到史湘云也还在京城,到底有些情谊,有了她的消息,黛玉自然高兴,忙问道:“那今儿怎么没来?” 探春道:“我也是这么问的老祖宗,老祖宗说她好事近了,正在家里赶活计。” 听言,黛玉也替她欢喜,道:“是哪一家?” 探春失笑,随即恍然。虽本朝有律例,罪不及出嫁女。孙家尚且容不得迎春,史湘云不过只是与卫若兰有婚约,卫家未必要履行婚约,难怪黛玉这么问。只怕以为卫家毁约,史湘云另定了亲事。遂道:“史家比我们迟几天,我们忙着凤姐姐的事,一时也没想起,等我们想起来去打听时,卫家已经把人接去了。史家已经没了人,因日子近了,卫家才找了老祖宗。她虽不是我们家的人,但也算是在老祖宗跟前长大,从我们家里出门子也是正理。” ------------ 第九十六章 听言,崔嘉怡叹道:“卫家倒是有情有义。”就算没有孙家在前头比着,就历史上,戏文里唱的,能做到卫家这样的,也少之又少。 探春也想到了迎春,有些伤感,道:“二姐姐的事儿,老祖宗已经知道了,多亏了大嫂子。” 不说探春,就是崔嘉怡和张凤娥听了,心里也不自在,还是张凤娥岔开话题,说:“日子只会越过越好,正是高兴的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探春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脸上也有了笑,道:“都是我的不是,罚我给你们烧肉。”果然就又拿了三块肉烧上。 见她们三个跟前都是肉,黛玉笑道:“你们也不嫌腻得慌。” 崔嘉怡瞪她一眼,道:“谁跟你似的,整日吃斋?” 一时香味出来,崔嘉怡先就忍不住,拣起来说:“不知熟了没?我且尝尝。”就吃起来。 张凤娥跟着也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向黛玉和探春说:“别听她的,她哄我们呢,回头她的尝完了,定要来尝我们的。” 崔嘉怡急得一个劲的摆手,道:“你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做什么?害我少吃了两块肉。”顿时哄堂大笑,都顾不上炉子,结果都烧糊了。 丫头们重新收拾过,黛玉叫红绡拿豆腐,一面笑一面说道:“如今可好,又少吃了一二三三块肉。”大家才好,听了她这话,又忍不住笑起来。 探春笑得肚子疼,叫侍书给她揉肠子。张凤娥抹着眼泪,指着黛玉道:“快撕了这张嘴。” 别人都笑得不行,黛玉自个儿却不笑。放好豆腐,又要了一块羊肉,道:“我说我的,你们要笑我也没得法子。” 她还没说完,崔嘉怡一双手已伸到她身上,道:“你闹得我们吃不成,我也叫你吃不成。” 黛玉原就是强忍着,她这么一闹,只觉浑身到处都痒,连连求饶,“好姐姐,再不敢了,饶了我这一遭罢与俏佳人们同居的日子。” 张凤娥原也要上手,见此,便又坐回去,道:“瞧你说得可怜的,我就饶你这一遭。”又说崔嘉怡,道:“妹妹也瞧在这两天是她的好日子的份上,饶了她罢。” 崔嘉怡这才起身,道:“看在凤姐姐的份上,这回便罢了。” 两人闹一回,两鬓都松了,红绡忙取了梳子与两人抿好。 贾母婆媳以及张凤娥一家子定是要歇下的,探春来时就和南安王太妃说定了要住一晚上,就也不回去,崔嘉怡因放不下孩子,便回去了,说好第二天早上来观礼。 这天是正日子,笄礼在正院举行,宾客满座。林海与众人客气了一番,张有才便上来提醒吉时到了,林海方才与老太太两个北面坐下。 黛玉早晨才起身,卢慧娴就过去接她过来,东边房里也都预备下了。沐浴后只着采衣采履,红绡伺候着擦干了头发,苏嬷嬷和宋妈妈在一旁提点。时间掐得准准的,方收拾好,就有小丫鬟进来说时辰到了,就听外面一声“请姑娘入大厅”。苏嬷嬷和宋妈妈忙一左一右扶了她的胳膊往外走,恐她心里害怕,苏嬷嬷笑道:“姑娘,不怕,我和宋妈妈在呢。” 她到底年纪小,心里惶惶,总怕哪里出了差错惹人笑话。原还强作镇静,苏嬷嬷这一提醒,反而越发着慌,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才要问,便被架着出来到大厅上。随着她出来,乐声响起。 地下乌压压站着许多人,黛玉也不及细认,便行礼。行罢礼,二人又扶着她往西面专门置的席位而去。地上铺着毯子,只中间放着一张红木的长型矮桌,西面放着两个软垫,东面则是一个。 朝阳郡主正等着,见她坐下,接过身边的嬷嬷递来的八宝象牙梳,亲自与她梳头,只简单地总了个髻。 方好,苏嬷嬷又提醒她转过身子,面向东面跪坐。黛玉方转脸,便见崔太太与卢大奶奶走过来,卢大奶奶手里端着一个红木盘子,里面只放着一只银簪。这时音乐忽地没了,就听崔太太高声唱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唱罢,便跪坐在黛玉对面,伸手取了那只银簪,与黛玉簪上,便又回去。崔太太方走,朝阳郡主又转了过来,伸手与黛玉扶了下簪子。 苏嬷嬷二人方又扶起黛玉,面向东面而立,下面的宾客便起身与她行礼贺喜。 黛玉稍稍抬眼,正与一人撞上,慌得忙低下头来,不敢抬头。 礼毕,黛玉又被搀着回了东边的房里,朝阳郡主伺候着脱去方才的衣裳鞋子,换上了与银簪相配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方才又出来,向林海和老太太行正规拜礼。 礼罢,黛玉又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崔太太再洗手,再复位。崔太太再次唱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唱毕,朝阳郡主上前与黛玉取下方才的银簪,崔太太与她簪上一支金钗,朝阳郡主再次上前与黛玉正发钗,接着便是一揖。礼罢,黛玉又回到东边房里,换上了曲裾深衣,再次出来与林海老太太二人行正规拜礼。 如前次一般,跪坐下,崔太太与卢大奶奶再次上前来,此次的唱词又换了,只听崔太太唱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唱罢,朝阳郡主便上前与黛玉取下金钗,接着崔太太与她戴上钗冠。礼毕,黛玉与朝阳郡主返回屋内,换上大袖长裙礼服,再次出来与林海老太太二人行礼。 趁着换衣的时间,东面的矮桌搬去了,换上了一桌酒席。这回完礼,崔太太亲自扶黛玉入席,面南而站,朝阳郡主亲手倒酒,崔太太接过,又唱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唱毕,二人对拜,黛玉跪坐,执杯洒了些在地上,方递至唇边微微沾了点子,便吃席,不过都略沾一沾,作个样子罢了巅峰狂龙。她提着心,也不觉着饿,更尝不出味儿来。 待赐了字,林海又说了几句训斥的话,黛玉忙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接着又是一拜,回身与众人行礼。 抬首时,正瞧见北静王太妃,见她看去,北静王太妃笑着微微颔首。黛玉抿唇一笑,便觉北静王太妃旁边的人在看她,待要看是谁,苏嬷嬷已上来扶她,便忙下去了。 回到屋里,黛玉才觉浑身酸软,腹内空乏。红绡等忙把早就预备下的燕窝汤端来,服侍她吃下。吃了热汤,身上方才好些,老太太处就有婆子来请,黛玉忙起身收拾一番就过去。 各诰命近亲都在老太太这边,黛玉一一行礼问安,等到崔太太跟前,崔太太却拉着她,连道不必多礼,老太太道:“往日也就罢了,今儿你受了累,合该给你磕几个头。”崔太太这才作罢,小丫头拿了褥子来,黛玉便跪下磕了三个头。 崔太太亲自拉起她,道:“给我瞧瞧,”上下打量一回,便向老太太说:“咱们玉儿果真长大了,一天一个样儿,这才几天不见,又长高了。只是瘦了,怕不是你嫂子苛刻你,不给你饭吃。” 都听得出是说笑,卢太太并不在意,反应和崔太太的话,道:“过年时瞧着还好。” 老太太笑道:“她是只长个儿不长肉。” 说笑着,崔嘉怡带着哥儿来了。大家争着抱,因不见陈氏,卢太太就问:“琰儿媳妇几个月了?” 老太太笑道:“有七个月了。” 崔太太听见,就说:“那不是快了?” 老太太道了个是,说:“还有两个多月呢,不过这个孩子闹腾人,现如今琰儿媳妇吃东西还是不好,人也瘦得厉害。今儿地上结冰,我都不敢教她出门。”这是向众人解释陈氏没来拜见的缘故。 崔太太道:“太医怎么说?” 老太太笑道:“教你们关了心,都好,回头请你们吃酒。” 这时北静王太妃换了衣裳出来,老太太等忙起身,太妃连连摆手,道:“都坐着,都坐着。” 大家也不敢当真,仍是行了礼,北静王太妃十分无奈,埋怨老太太道:“您老就是太多礼,所以我总不敢请您去家里。” 老太太笑道:“先国后家,怎么也不能越过这个礼去。” 北静王太妃笑道:“我说不过您。” 黛玉上前来见礼,北静王太妃就把她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一回,拉过她的手,又摸了摸身上,道:“身上倒还暖和。”拿手比量了一下,笑道:“你净长个子了,身上却不长肉。”又说:“你们年轻的姑娘总怕多吃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原就该多吃些,不要怕人笑话,能吃就多吃,这样身体才好呢。” 姬老太太笑道:“才正说她呢。” 北静王太妃道:“说什么?” 姬老太太便说了一回,北静王太妃听了就摆手,道:“珗儿媳妇不是那样的人,只怕是这一个……”指着黛玉,接着说道:“嘴挑,这不吃那不吃。” 崔嘉怡笑道:“她可不是挑,吃个菜,油少了不行,油多了也不行,咸了不行,淡了也不行,放了糖她嫌甜,不放糖她嫌不香,放了蒜她就不肯吃,不放蒜她也不吃……” 听到这里,朝阳郡主忽然出声问道:“这话教人不懂。” ------------ 第九十七章 朝阳郡主是水溶嫡亲的姐姐,夫家是山东饶家,也是耕读人家。 听言,崔嘉怡笑道:“今儿人多,我就不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郡主悄悄的问她就是。” 朝阳郡主略一想就明白过来,笑道:“是,是,是。” 正月时李夫人便又来了一趟,今年一年好日子不多,且都在上半年,又尤以三月十二这个日子最好,北静王太妃的意思是定在这一天,老太太也看中了这天,于是就定下了。 这些事家里并没有瞒着她,黛玉一听就明白过来,顿时就红了脸,低着头不言语。 北静王太妃就拉着她在身边坐下,骂朝阳郡主和崔嘉怡,道:“今儿她的好日子,谁也不许拿她取笑,不然,我可不依你们。” 朝阳郡主便起身款步行至北静王太妃跟前,拉了她的衣袖,晃了两下,道:“母妃是有了儿媳妇就不要女儿了。” 听得“儿媳妇”三个字,黛玉越发害羞,头几乎抵到胸口。 北静王太妃回头看她一眼,转头就横了朝阳郡主一眼,,使了个眼色,道:“都做娘的人了,还和我撒娇,也不怕人笑话。”又拉起黛玉的手,道:“你这个姐姐呀,向来说话没个把门的,你别理会她。” 见黛玉脸皮薄,朝阳郡主也不好再拿她打趣,笑道:“好容易见着母妃,母妃也不说说两句好话给我长长脸。” 北静王太妃笑道:“脸是别人给你长的?脸是你自个儿长的,你自个儿不成体统,谁尊重你都市圣骑录。” 正说着,卢慧娴便来请众人入席。 大厅上是几位太妃王妃公主等,黛玉等年轻的姑娘们又在一处,她便退到一旁,打算等着探春两个人一道走。不想朝阳郡主没和太妃她们走,反而走过来,携了她的手,道:“一会子咱们一起坐。” 探春也是这个意思,走到半道上,见朝阳郡主和黛玉说话,就没过去。黛玉回头向她点了点头,才回过头来回朝阳郡主的话,道:“好。” 两个便往大厅去,一壁走,朝阳郡主一壁说:“方才拿你说笑,你别恼我,我在家里惯了的,见了你觉着喜欢,就管不住自个儿这张嘴。” 黛玉虽羞怯,仍大大方方地说:“我心里知道,郡主是不拿我当外人,才与我玩笑。” 朝阳郡主似很满意黛玉的回话,笑容愈深,却故意落下脸,佯嗔道:“郡主是外人叫的。” 黛玉略迟疑了一下,方才喊了声姐姐,朝阳郡主这才高兴起来,道:“这才对。”又问她平日在家里做些什么,有什么爱玩的,黛玉一一说了。 朝阳郡主不拿架子,与黛玉也相投,两人虽是头一次见面,却也相谈甚欢。 宴毕,众人接着听戏,朝阳郡主嫌吵闹,遂与黛玉说:“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儿。” 今儿家里有客,哪里也不得安宁,恐怕她屋里还清净些儿,遂道:“若姐姐不嫌弃,去我屋里坐会子。” 朝阳郡主笑道:“你怎么也说这些话,我听着恶心。” 二人才起身,南安王太妃就瞧见了,指着她们笑与北静王太妃说道:“少见朝阳这样喜欢一个人的。” 女儿和媳妇和睦,北静王太妃自然是巴不得,笑道:“这也是她们的缘分。”偏头看去,正好看见探春与崔嘉怡张凤娥三个说笑,便指着探春问道:“这是谁家的姑娘,瞧着眼熟。” 南安王太妃笑道:“我们家的姑娘你也不认得,该罚。” 就见一个小丫鬟走去说了什么,那女孩子起身走到那边上座的贾母跟前,这才想起来,道:“原来是她,我说怎么眼熟,”又说:“她最会调理女孩子,不说老一辈的四个姑娘,玉儿她娘谁不说好。这一辈四个女孩子,宫里的娘娘自不必说,连太后娘娘也说好,剩下这三个,这一个就是顶尖的了。”又叹:“今年几岁了,有人家了没?” 南安王太妃道:“可不是,当年京里这么多女孩子,她一个就把我们全比下去了。摸样好,性格也好,教人如何不喜欢?后来嫁了林大人,头一年就生了个哥儿。谁能想得到,她那么早就去了。”就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便说探春,道:“她和玉儿是一年的,生日就在下个月。”又叹:“正是没有人家,我才把她接过来。” 北静王太妃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已经看定了人家,就问:“你看中了哪家的孩子?小一辈的四个姑娘中,还就这一个有一份像她,若不是出了这件事儿……”又说:“倒是可惜了,也不知谁家有福气得了去。” 南安王太妃道:“这孩子也是命薄,于今他们家里这个情景,哪里还能说得上好的人家。她也叫我一生娘,若看着她配个村夫,我也不落忍。正好我娘家四妹妹家的三小子,年纪合适,也没有说人家。我瞧他于今还算出息,或可配得上她。就去信说了,若他们眼光长,便是那小子的福气。” 北静王太妃不置可否,这个话她不能接。探春便有几分好,那也是罪属,南安王太妃的妹妹即便是庶出,赵家也是官宦世家,他们家的公子便是庶出,也比探春出身好。便是从前荣国府还在时,赵老爷是封疆大吏,贾政一个四品外放京官,也没得比。无论从哪里说,也是探春高攀了赵家。 南安太妃也没指望北静王太妃会说什么,不说才正常,接着便说些当年的话诛神逍遥录全文阅读。 萱草堂中,除了进出的那条小道,别处的雪并未扫。 墙角的几株腊梅开了,因这寒气,香气愈浓。 假山石中,不知何处伸出一枝月季来,结了几个花骨朵儿,簇拥着中间的那一朵,掀了几片花瓣来。衬着这琉璃世界,衬着这暗香,衬着这金灿灿的阳光,愈发红愈发艳。 朝阳郡主一眼就瞧见了,道:“这花儿开得好,”又说:“可见这花也认人,我们园子里种了一片,也没见开一朵。” 黛玉笑道:“这如何比得,这一株是占了地利之便。” 说着转过山石,就见隐在竹林山石后面几间屋子,顿时悟过来。这株月季得了屋子里的暖气,方才开了,果真占了地利之便。 两人携手进来,朝阳郡主只看一眼,就道:“这屋子好。” 黛玉请她在罗汉床坐下,拿一个海棠式填漆小盘子捧了粉瓷盖碗过来,道:“我平日不吃茶,也没有客来,就没有预备。这是我自个儿无事做的,姐姐别嫌弃,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朝阳拉着她坐下,道:“跟我不用外道,这些事儿交给丫头们罢。你坐下,咱们说话儿才是正理。”便揭开盖子吃了一口,道:“你倒是会想心思,我就不爱吃蜜,甜腻腻的絮烦,和益母果一起冲泡味儿倒好。”说完,摆了摆手,向跟来的丫头婆子说道:“你们散了罢,我和林妹妹自在说会子话。” 见此,黛玉也把红绡等人打发了,道:“你们也去罢,好生招待几位姐姐和妈妈们,别怠慢了。”红绡应了个是,带着蓝乔几个出去了。 她们一走,朝阳便拿出一个帕子来,递给黛玉,道:“瞧一瞧,可喜欢。” 黛玉道:“今儿已是劳累了姐姐,怎么好还要姐姐的东西。心意我领了,东西且拿回去。” 她不接,朝阳郡主就直接放在炕几上,道:“你先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再说。” 黛玉见推辞不过,只得依了她的意思。这才仔细看高几上的东西,却是一张黑色的帕子,作小包袱样,四个角对角系着。看这样方,不像是专门预备下的,也不像是临时起意。若是特意备下的,该正经拿个匣子装着,若是临时起意,也该从身上取下来,就不该还拿帕子包上。想一回,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朝阳郡主又催了一声,她便接过来。 贾敏从前就最爱手串镯子等物,留给黛玉的就有三四个匣子。她便也爱这些物件,因此一见这镯子,便有些丢不开手。 那镯子浑身翠绿,颜色均匀,又通透,似一湖春水。衬着黑色的帕子,还不显。朝阳郡主才一拿起来,那绿就似活了,也忘了说话,过一响,方才醒悟过来,连声赞道:“这样好的东西,也不知先孝顺母妃。不然,我或可要到手。” 只听前面那句,黛玉便明白过来,耳朵都红了。又听孝顺二字,面色一白,更不敢接这东西,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姐姐该留着自个儿戴。”朝阳郡主没明说是水溶送她的,她便只当是朝阳郡主送她的。 知道方才提起太妃吓着了她,朝阳郡主也不敢再拿她打趣,笑着拉过她的手,一面往她手上套,一面说:“我哄你的呢,静之托我给你送来,母妃也是知道的。” 虽不是水溶亲手给自己的,但东西总经了他的手。黛玉如何肯要,却争不过朝阳郡主。 替她戴好,朝阳郡主又顺势欣赏了一番,道:“大小正合适,颜色也好。”就把她的手推回去,道:“既戴上了,可不许再褪下来。” ------------ 第九十八章 才说这两句话,饶太太的丫鬟就找来,说:“太太这会子就回去,问郡主是一起走还是晚些再走?” 朝阳郡主没说,先问:“太妃走不走?” 那丫鬟道:“几位太妃和王妃都要走。” 朝阳郡主便向黛玉说道:“那我就先走,横竖下个月又要见,到时候咱们再说话。” 黛玉就又红了脸,也跟着起身,朝阳郡主拦着她,道:“跟我还外道,别送了。外面冷得很,这一进一出,一脱一穿,一冷一热,最容易感染风寒。” 朝阳郡主再三不许,黛玉仍旧坚持送到了门前。 送了朝阳郡主,黛玉回来,绿翡拿着一方帕子过来,道:“是不是郡主拉下的?” 黛玉定睛一看,正是包镯子的那一块,便接过来,纯黑的帕子上,一丝儿花纹也没有,握在手心里,丝滑柔软,黛玉不觉失了神。 绿翡道:“这会子郡主怕还没走远,不然我跑过来,怕还能追上。” 黛玉醒悟过来,忙摆手,道:“外面路滑,看摔一跤。罢了,以后遇着我给她也是一样。” 绿翡也没多想,见黛玉这样说,也就丢开了手,道:“那我拿下去洗一洗收起来。” 伸手便来拿,黛玉不自觉用力抓住,转瞬又忙松开,道:“仔细些。”又觉说多了,后悔又不及。 倒是红绡看出来,这颜色看着也不是郡主用的,该是男子所用之物。郡主必不会害自家姑娘,才说话时又特特把丫头婆子打发下去,今日又是姑娘的生日,才看着帕子,姑娘也与往日不同,想必是王爷托郡主送东西来。 若果真是王爷送的,更该收好。若教别人看见,不知传些什么话出来,回头便要回来自个儿亲手洗干净便仔细收好。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朝阳郡主去没多会子,张凤娥就过来了,因没见着崔嘉怡,黛玉就问:“怡姐姐呢?” 张凤娥道:“她家哥儿闹得厉害,已经回去了,叫我和你说一声。”顿了顿,又说:“贾三姑娘原要来与你道别,但也不好让太妃等着她,就托我和你说一声花都十二钗。” 黛玉道:“才饶太太跟前的丫头来找郡主,我已经料着她必是回去了。”红绡兑了蜂蜜益母果茶来,黛玉道:“前几日做的,今儿才拿出来,你尝一尝。” 没揭盖子,益母果的香味已出来,张凤娥赞道:“好香,不吃就知道好了。”又说:“是福建上进的?” 黛玉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又嗔道:“早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没听你说起?还怕我跟你要不成?” 张凤娥横她一眼,道:“什么话?这东西又酸又涩,没法子入口,都是入药用的,你当谁都有这样精巧的心思。”又说:“它的香气好,比熏香的味儿也好,我们倒时常拿来熏屋子。” 黛玉啐道:“暴殄天物。” 虽在福建不过几年,但毕竟是与柳湘莲生活起始的地方,虽有不愉快,但总还是留念。益母果倒教她又想起来,道:“我们这边看着珍贵,到了那边,也不过寻常。” 黛玉笑道:“那到也是。”又说:“前面都散了罢?”见她连吃了两块肉脯,就说:“中午没吃好?”一面说一面往钟上看去,短针指着三,长针指着八,便说:“不然,给你下碗面?略垫一垫,过会子该吃晚饭了。” 张凤娥摆手,道:“正吃席的时候没得胃口,这会子看见这个又想吃了。倒不饿,你不必忙。”又说:“还没呢,今儿高兴,老太太留了亲家老太太和亲家太太顽,这会子都在看戏呢。” 从前,贾母一向是当天来当天走,从来不过夜,老太太亦从不留她。没想于今贾府败落了,老太太倒愿意与贾母亲近。 其实老太太就是这样的人,从前贾母端着架子,老太太自然不喜欢与她亲近。这会子贾母放下架子,老太太便愿意与她亲近了。 到底是当家作主惯了的,于今家道中落,又靠着亲戚接济过活,怕是更放不□份。 黛玉料着,今儿贾母必是要去的,听了就觉稀罕,道:“我还当和太妃她们一起走了呢。” 以黛玉的心思,自然想不到贾母。 第二日天又不好,下起雨来。 吃罢早饭,说了会子话,贾母便说要回去,老太太道:“走什么走?这会子下雨,路上不好走。” 贾母道:“确实是家里有事,我这回来,一则是观礼,二则是请你们的客。这个月二十八是云丫头的好日子,她老子娘早就不在了,她自小在我跟前长大,和嫡亲的孙女没得两样,虽比不得从前,卫家也不论,但咱们总要热闹热闹,不然也不成个样子。她婶子们都回南去了,我们这边也没几个亲戚了,到时请你们过去坐坐,也不至于太冷清。庄子上虽比不得你们府里,胜在有几分野趣儿,你也过去逛逛。” 老太太不知云丫头是谁,黛玉就在她旁边说:“是保龄侯史鼐的侄女儿。”老太太就知道是谁了,便说:“这是大事,那我就不留你了。”又说:“你好酒好肉预备着,我才去。” 贾母笑道:“那是一定。” 又说了几句,贾母便起身,老太太便也跟着起身要送,贾母拦着说:“你也别和我外道,外面路滑,仔细摔了。你别起身,有珗儿媳妇呢。” 老太太道:“那恕我不能远送。” 林琰护送,他没坐车,骑马跟着,宝玉便也不肯坐车,要了匹马。 下着雨,雪也化了,城里尚好,出了城,路上就不大好走,比往日多用了一个时辰都市绝品狂龙。到槐树庄时天色就有些晚了,林琰就没进门,辞了贾母便走。 贾母没喊住,又见宝玉浑身泥泞,便顾不得林琰了。忙忙拉着宝玉往屋里走,一壁走,一壁埋怨道:“这些事自有奴才们,哪用你一个少爷亲身亲历?你身子骨弱,若是有个什么,你教老祖宗还怎么活。”不免就有些埋怨林琰,道:“琰儿也是的,怎么也不知拦着你。” 说着已进了门,贾母还不松手,宝玉便推了贾母的手,说:“带的人也不多,难不成要表哥推车?”又说:“老祖宗,我回房了。” 这话说得贾母又心酸,更心疼。若他们家没有败,她的宝玉又何必在人前低声下气?就想起徐老太太,她在徐老太太跟前,不也要陪笑脸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回金陵虽免了这种尴尬,到底比不得天子脚下,也能与林家更亲近。于今,他们能依靠的,也就这一门亲戚了。 想到这里,贾母一腔的心疼顿时便散了,叹了一口气,摆手道:“去罢,叫袭人给你煮一碗姜汤,去去寒气。”又吩咐袭人,道:“好生服侍宝玉。” 王夫人道:“我跟着过去看看。” 贾母看她一眼,却说:“你别糊涂。” 母子连心,做祖母的看着都心疼,何况是作母亲的。贾母担心王夫人会因此怪上林琰,不得不提醒一句。 王夫人一愣,随即道:“是。”听没听进去,只有王夫人自个儿知道。 炕已经烧好了,屋里十分暖和,尤氏和李纨扶着贾母上了炕,鸳鸯捧了茶来,李纨接过去亲手捧给贾母,道:“要不要请个大夫给宝兄弟瞧瞧?” 贾母摆手,道:“这会子也晚了,明儿早些打发人去城里请。” 林家给这个庄子,必是思量过了的。她无事时仔细算过,凭庄子每年的出息,他们但凡省减些儿,除却一家子吃穿嚼用,还略有富余,或可请个先生回来。 可贾母万事不肯将就,王熙凤的丧事就用了九十多两,宝玉的吃穿用度,还和从前一样,身边也四五个丫鬟伺候,又这么三天两头请医生,家里的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请了几个先生,学问好的他们家请不起,请得起的,贾母又瞧不上。隔壁村的刘秀才,学问不高,但学生教得极好,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愿意往他那里送。她想着,送过去总比在家里白耽搁着好,贾母却说:“这村里能有什么好的?乡下人不识字,遇到个识字的便当是才子,你怎么也信?仔细耽误了兰儿。” 没去刘秀才那里,不也耽误着?但这话她不敢和贾母说,贾母说去城里请医生,她也只能应,遂道:“是。” 说着,玉钏儿几个搬了尺头进来,贾母就问:“哪里来的?” 玉钏儿道:“林大奶奶打发人送来的,”指着缎子说:“这两个给老太太做春衫,这一个给大太太,这一个给二太太,珍大奶奶和大奶奶姑娘们还在车上,都写好了签字。”又说:“那几个口袋有米也有肉,有一口袋御田粳米,林大奶奶交代说是单给老太太熬粥用的。” 贾母笑道:“这孩子……”但笑容淡淡的,不知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李纨守寡之人,所以是尤氏跟着去应酬。 见贾母高兴,尤氏笑着奉承道:“昨儿老太太不过多吃了半碗粥,林大奶奶就记住了,巴巴的送来。米是小事,难得的是这份心。” 李纨冷眼瞧着,贾母其实是不高兴的。因为,若换做从前,她哪里就缺了御田粳米熬粥。但她没说。 便议起卢慧娴如何孝顺,及至林珗和林琰黛玉,正说得高兴,忽一个年轻媳妇子走进来,道:“老太太快去看看罢,二奶奶好似要生了。” ------------ 第九十九章 众人都是一愣,还是李纨先醒悟过来,忙说:“老太太才回来,一路车马劳顿,连杯热茶还没吃,且歇着,我先过去瞧瞧,看是怎么回事。” 贾母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尤二姐,顿时就落下脸来。尤氏也才想起来,遂讪讪的。心里担心,却不敢说。 尤二姐肚子里这个孩子也是命硬,遭了这么多事,也好生生的。贾母厌了她,便也厌了这个孩子,只当看不见。幸得家里已经败落了,到了这一处。李纨是个菩萨心肠,并不理论,她便私心请了个庄户人家伺候她,才保得一条命下来。 尤氏心里倒愿意尤二姐能生个哥儿,那时,贾母便是不喜欢,也不能把尤二姐怎么样。熬个几年,事情淡下来,贾琏回来瞧了儿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或者能正了名分。 到底遭了罪,尤二姐还是亏了身子,折腾了一夜,至次日卯初,正是雨大时,如尤氏所愿,生了个哥儿,但随即大出血,没救过来。 贾母听得生了个哥儿,便叫李纨抱到了她屋里,并不管尤二姐如何。所以尤二姐死了却不肯闭上眼睛,稳婆并李纨等都知她是死不瞑目,却也没谁敢告诉贾母。 天亮后,贾母就把邢王二位夫人并李纨尤氏等都叫进屋里,说:“凤丫头丢了命才生下这个孩子,他老子不在跟前,你们做婶子的,多照应些儿。”都没想着贾母叫他们来,说出这些话来,尤其是李纨和尤氏。尤氏是因二姐是她的妹妹,而李纨则是想到那湿了整床褥子的血还有尤二姐死了仍不肯闭上的双眼。 却无一人敢说,独宝玉道:“我们这些人不说,他也不是凤姐姐生的。” 贾母向来待人宽厚,却独独苛刻尤二姐。儿子孙子是自家的,她不能恨子孙不争气,只能怨尤二姐不守妇道,引得贾琏犯了错,进而连累一大家子人。 王夫人忙呵斥道:“宝玉不可浑说,二哥儿怎么不是凤丫头的儿子?” 即便尤二姐活着,她作为偏房,生的儿子也得认王熙凤这个正房奶奶为母。 贾母原也生气,但说话的是宝玉,她就舍不得。王夫人说教一句,她又心疼,摆了摆手,道:“你琏二哥不在,你作为叔叔,给你侄儿取个名儿罢。” 宝玉想了想,长叹一声。老太太是长辈,又是心疼王熙凤,他又何必多事。纵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又如何?况且,尤二姐和王熙凤都已经死了,争来争去,她们也不知道,不如随了老太太的意,遂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就叫苹哥儿罢天地封尽。” 贾母笑道:“萍草虽贱,却好养活。好名字,就叫苹哥儿。” 萍草贱,所以无人移到盆中,养在花园里,任由人的喜好摆弄。贾宝玉看一眼奶娘怀里熟睡的贾苹,便移开了视线。 无人理会贾宝玉的心思,都跟着贾母赞好,又说宝玉学问好,来日考了功名等语。 一时众人散去,贾母独留了尤氏说话,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何况你们还不是一个妈生的,我心里有数。”又说:“于今不比从前,公中也没有多少了,你拿五两银子,看着办罢。” 五两银子,若是贫苦人家,够办一场丧事了。但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却太薄了些。原也没想到,一时竟觉着:“老太太到底还是心软,终究是二姐没得福气。不是她,家里也不至于就败落了。”竟红了眼圈,叫了声老祖宗就说不出话来。 贾母到底还是上了年纪的人,心肠没得从前硬,尤氏一哭,她也有些受不住,摆手打发她去了。 一来因他生母的缘故,二来他甫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所以贾母并不如何欢喜。养在屋里,也是防着下人轻慢了。但亲戚六道,并没有告诉,洗三也只家里几个人热闹了一番。 下了三天的小雨,天才转晴。雪融后,地上露出几点薄绿,枝头几朵桃花,不知何时,竟已开了,娇嫩惹人喜爱。 林飞和林鸣已脱了大毛衣裳,身上轻快了,也越发淘气。林飞到底还是变着法子把李先生退了,却不知怎么得了才回来的刘先生喜欢,林珗要生气也不知从何生起,刘先生又护着他,想起从前,又欢喜。又有林鸣一日偷摸进林海的书房,毁了一本古籍,被林珗捉住拿戒尺狠打了几下屁股,这才消停几日。 黛玉这些时没出门,料想几个丫头都想出去逛,便问她们的主意,都愿意去,红绡就说:“那我就不去了。”她这么一说,蓝乔也说不去。 屋里总要留人,不然她们都去了,等回来这屋子哪里还住得了人,便应了。 这一日是二十七,老太太看着陈氏的肚子,又放心不下,便说:“明儿正日子我再去,家里没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张凤娥道:“我就不是人。” 陈氏也说道:“不说凤儿在,我屋里的丫头婆子一二十人,也都得用。再说,我自个儿也会小心的,老太太尽管放心去逛。” 卢慧娴挽着老太太就往外走,一壁走,一壁说:“都说好了的,老太太可不许反悔。好容易松快几日,老太太偏说这些话。罢了,我也不敢偷懒儿,也好教老太太放心。这两天我早去晚回,等送了史大姑娘出门子,我就回来守着,教黛儿陪老太太在庄子里顽几日,如何?” 老太太笑道:“有你在家里,我自然放心……” 不等老太太说完,卢慧娴便说:“我就知道老太太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说出口。一样都是孙子媳妇,偏了她,恐怕我不愿意,便假意说不去,哄着我把话说出来。您一句话儿没说,都是我说的。我吃了这个暗亏,也不和老太太相干,全是我自个儿揽的。” 黛玉笑个不住,挽着老太太那边的手,听言,道:“老太太快别说了,横竖怎么说都是她有理。说得多,错得多,平白多了一身的罪。” 老太太颔首,笑道:“正是。”又说:“快别说了。”一语未完,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一行说一行笑,便到了门前。 前头一辆华盖大马车,老太太笑向卢慧娴说:“不然你另备一辆车,教念珠过来服侍我们,你也松快一日楼兰女王全文阅读。” 卢慧娴连忙赔不是,道:“老太太可饶了我罢,下回再不敢了。我一个人有什么趣儿,娘们一起说话儿才好呢。” 老太太便转头看向黛玉,一本正经地问道:“黛儿说怎么样?”偏又笑着。 黛玉拿帕子掩着嘴儿笑,道:“我笨嘴拙腮的也不会说话,有她在,咱们还热闹些儿。看她可怜的,老太太便罚她给咱们说几个笑话,也就罢了。” 丫鬟已经放好凳子,卢慧娴道:“正是,老太太还是赶紧上车罢,仔细去晚了赶上不上酒席。”便和黛玉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 行了有大半个时辰,车子方才出城。又行了一程,林琰打马上来,隔着窗帘说:“这边芸薹开得极好,妹妹要不要瞧瞧?”黛玉便掀了那边的帘子,隔着窗屉,金黄色的芸薹花印入眼帘。老太太一怔,随即笑道:“今年天暖得早,芸薹竟这个时候就开了。” 黛玉又开了窗屉,顿时一阵风进来,忙拿狮子压着,老太太道:“开什么窗子,又不是看不见,看风进来了,冷不冷?” 正要说话,林琰忽然把狮子往里一推,道:“关上。”就听“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黛玉忙放下帘子。 不一时,就听林琰命车马停下,接着便骑马而去。 想必是熟人,只是不知是谁。正想着,又有马回来,听声音,却不是一人。 一时马停下,老太太道:“外面是谁?” 就听一人下马,说:“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听出是水溶的声音,脸上才缓和下来,也有了笑,道:“是王爷呀,这是去哪里?” 水溶还没说话,就听远处有人喊他,老太太也听见了,便说:“你有急事就快去罢,别教人等着。” 水溶道:“不是急事,不过是前几日和冯紫英几个约好了今日去西山狩猎,不知老太太今日出行。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今儿就不去了。” 老太太越发喜欢,笑道:“你既和人说好了,怎么又不去?我这里有琰儿呢,你只管去。” 正说着,那边又催,水溶顿时恼了,吩咐跟前的小子道:“你去和冯紫英说,老太太在这里呢,若惊了老太太看我怎么收拾他。” 老太太在内里听到,笑道:“我也不是纸糊的,哪里声气儿大了就能把我吓着。”又说:“赶紧去罢,回头若得了野鸡,就给我送一只来。” 林琰也劝道:“你赶紧去罢,你不去,他们是不会走的。” 水溶又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小,又隔着窗屉,黛玉等人就没听见。一时就听水溶说:“老太太还想什么,回头我打了好一并送过去。” 老太太道:“我就想点野鸡汤吃,别的倒没什么。”就问卢慧娴,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然,王爷单送只野鸡过来也不成个样子。” 卢慧娴笑着摇头,往黛玉看去,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妹妹呢?” 水溶便接着这话说:“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小子定寻来。” 黛玉也有些听出来,只觉两颊滚烫,卢慧娴偏问她,水溶又这么说,就低了头只管把玩那石狮子。 卢慧娴知她面嫩脸薄,就说:“若有好兔子,王爷送两只过来,我们家里都爱吃呢。” ------------ 第一百章 一时水溶去了,卢慧娴与老太太说:“人家特意来一趟,她还不领情。” 往西山的话,并不用转弯,水溶分明是追在后面赶过来的。怕是早知道她们今儿出城,所以才借口狩猎也往这边来,与黛玉说句话罢了。只是略晚了一步,露了痕迹。 水溶还算守礼,老太太就不怪。见黛玉越发不肯抬头,便拍了卢慧娴一下,骂道:“也拿你妹妹说笑?这正是她守礼之处,王爷问话,自有我回,或是你这作嫂子的回,她一个女孩儿,怎么好搭言?”一面说,一面给卢慧娴递眼色。 卢慧娴便说:“老太太教训得是。” 又哄黛玉,黛玉就是不开口,到了槐树庄子,方才和缓。 邢王二位夫人薛姨妈和尤氏都迎出来,王夫人和邢夫人上前搀老太太,道:“想着老太太要到下午才来呢。” 尤氏扶了卢慧娴,黛玉伸出手,见是探春,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探春笑道:“我前儿就到了。”又小声说道:“原说早些打发人去接你,但屋里窄,接了你来也没地儿歇脚,你别见怪。” 黛玉笑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我是小姐你就是丫鬟?”怎么屋子窄,住得下探春,却住不下黛玉? 探春连声赔不是,道:“我何曾有这个心,怪我说错了话。”又说:“庄子上芸薹开了,昨儿我和二哥哥云丫头四妹妹已去瞧过了。我们作了诗,大嫂子说宝玉的那首好,我倒觉着云丫头的好,回头你瞧瞧,替我们分断分断。想着你必也喜欢,大嫂子已吩咐人收拾了一处屋子,把咱们单独安排在那边。”又说:“姨妈先你们一步来的,宝姐姐和邢姐姐也来了,她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咱们去找她们。” 贾母在二门前相迎,见她们进来,笑着说道:“真是稀客。”于是薛姨妈上前欲扶贾母,笑道:“亲家老太太轻易不出门,等闲可请不到。”一句话奉承了两个人。 贾母似没瞧见,笑着招手叫黛玉,道:“玉儿过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薛姨妈。 薛宝钗见此,连忙伸出胳膊放在薛姨妈手下,好似薛姨妈原来伸手过来,就是扶她的胳膊似的。 众人都瞧出来,却谁也当没瞧见,贾母笑向薛姨妈说道:“你这一个女儿,抵别人一个儿子。” 薛姨妈有个台阶下,面上也好看,笑道:“也不怕老太太笑话,我心里,有这一个女儿,宁可不要儿子。” 众人回到贾母这边,让了老太太在炕上坐下,贾母打横陪着,往下薛姨妈最长,自在东面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黛玉便上前与贾母等人行礼,夏金桂邢岫烟宝钗探春和史湘云与老太太卢慧娴行礼,下来她们姊妹自又有一番厮见。 老太太还不曾见过夏金桂和邢岫烟,念珠早瞧见找了两个尺头出来棋人物语。 屋里济济一堂,老太太便笑说:“好生热闹。”又向薛姨妈说:“你好福气,两个媳妇都是好的。”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才有福气呢,二奶奶快要生了罢?”夏金桂进门都几年了,还是一直没有讯息。倒是邢岫烟后进门的,已经有了。 说起后人,老太太就高兴,道:“还有两个月。”想着薛姨妈家的境况,又怕说这话她心里不痛快,指着邢岫烟说:“这一个几月落地?” 薛姨妈才略好些儿,笑道:“要到下半年,到时候老太太定要来吃杯酒。” 老太太笑笑,没理会这话,见地下有个面生的媳妇子,料着是巧姐儿的舅母,便问:“这是……” 尤氏笑道:“亲家老太太不认得,这是我们舅奶奶。”果然是关氏。 叙了会子话,贾母见黛玉坐着不说话,料想她十分无趣,便说:“今年庄子上种的芸薹长得极好,昨儿个四丫头画了幅画儿,我瞧着极好,你也去瞧瞧。” 黛玉笑道:“才来的路上二哥就说,只是不得见。”又说:“进来前就听三妹妹说了,我一直惦记着,就怕说了老太太又说我一心惦记着玩。” 薛姨妈笑道:“林姑娘的孝心,我们都瞧着呢。”又向老太太说:“还是亲家老太太会调教人。说句不怕老太太见笑的话,往日家里都说我们宝丫头是个好的,依我看,可及不上林姑娘。” 这话说得露骨,黛玉听了心里不大喜欢,便向贾母和老太太说:“那我和三妹妹去看画。” 老太太点头,道:“去罢。” 甫一出来,就见惜春从李纨屋里出来。巧姐儿身上有重孝,这两日不能出门,约莫住在李纨屋里。惜春的性子越发孤拐,这会子不去见客,反而在李纨屋里。教史湘云知道了,又怎么想? 黛玉想一想,来了总要都见见,便说:“我先去瞧大嫂子,回头再去四妹妹那边。”便喊惜春。 探春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又看向宝钗,不等她说话,宝钗就说:“我来了也还没去瞧大嫂子,我和你们一起去。” 惜春也瞧见她们,便向她们走来,说:“林姐姐来了。” 探春道:“才到处找你没见着人,原来在大嫂子这边。”又说:“亲家老太太和大嫂子来了,都在老太太屋里呢。” 惜春道:“你们这是去哪里?” 宝钗道:“我们去找大嫂子说话,回头去你那边,你早去早回。” 惜春道:“苹哥儿正闹着呢,我看你们不去也罢。” 因不认得,黛玉当是王家的孩子,那面宝钗就说:“她那里忙乱,我们还是别过去添乱了,晚些再去罢。” 黛玉点头,探春也无异议,只向惜春说:“我们说好去你屋里看画,既如此,我先带宝姐姐和林姐姐去我屋里看我们昨儿写的诗,你出来了就过去找我们。” 探春住西厢,于是她们绕着游廊转了半个圈,才到探春的屋子。 只小小的一间,一副卍字不断头的隔断直顶着屋顶把屋子分作内外两间,隔断前置一条桌,其上放着笔筒,水盂,和一方砚台,三四本书帖摞在一起。隔断对面,贴着墙放着两把圈椅,中间一张方几,几上不过一壶五碗。 探春往里让,一边说:“房里窄小,你们随意冥王的脱线娇妃全文阅读。” 她却站在门外,和侍书说:“你去茶房要一壶热水来。” 宝钗道:“我们来可不是找你吃茶的,快把你们的好诗拿来我们瞧。”说罢,径直在里边坐下,黛玉就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正是。” 探春笑道:“诗要看,茶也要吃。”说罢便进来,走到条桌边拿了几张纸来与她们。 宝钗接过去瞧了一眼,就说:“这是宝玉的罢?果然进益了。”又说:“三丫头的字越发好了。”当下便揭了那一页递给黛玉,道:“你也瞧瞧。” 黛玉接过来,没看先就说:“你说进益了必是进益了。” 这是一首七律,旁边题着怡红公子四个字。黛玉也不瞧诗,只细细看那字。半响,道:“三妹妹的字果然越发好了。” 听言,探春笑道:“你们可别哄我,若果然好了,倒也不辜负我这段时日用的功。” 一时进来面生的丫头,后头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提着水壶跟着,探春笑道:“怎么是你来了,侍书呢?这小蹄子尽想着偷懒儿,我教她做的事,她怎么推给你。” 黛玉细瞧那丫头,葱绿袄儿,外面罩着茄色比甲,下面系一条白绫裙。耳中明月珰,抬手间,一金一银两只镯子叮当作响。看情形,是探春的丫头,却又不认得,该是南安太妃赏的。 那丫头笑道:“我和侍书正说话儿,听珍大奶奶喊人,是要往老太太那边回话,恐怕那个小丫头说不清白,她只好亲自走一趟。红绡妹妹说她来,我想着,总不能我们坐着,反教客人劳动。走到哪里,也没有这个道理。” 探春笑道:“赶紧沏茶罢,仔细水冷了。”那丫头便往里面去。 一杯茶未吃了,惜春便来了,于是大家又起身,便往原路去惜春屋里。 走到二门前,就见刘姥姥走来。她今儿换了一身新衣裳,抹了头油,头发挽了个髻儿,戴了一根银簪子。见着她们,笑嘻嘻请安,黛玉等忙躲开,道:“姥姥来了,快里面请。” 探春道:“早起老太太还问你呢,家里可忙完了,板儿和青儿呢?说了来吃早饭,让人去请你们,你们怎么不来?” 刘姥姥叉手笑道:“还没帮上忙,就又是吃又是拿的。说是剩下的,也都是好的。我拿回去分了几碗给隔壁左右,无有不说好的。” 正说着,尤氏走来,听见这话,笑道:“什么好东西?”又说:“你若是不嫌弃,今儿吃完了席,你自个儿拣干净的拿回去。” 刘姥姥喜之不尽,道:“那感情好,平常我们要吃还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呢,你们倒拿去喂猪。” 才说两句,鸳鸯挑了帘子出来,见她们都站在二门前,就说:“姑娘们怎么在外边?”才看见刘姥姥,又说:“姥姥来了,老太太正问呢,快请进来罢。”说罢,又问黛玉等人,道:“春寒料峭,看着暖和,风还是冷的,姑娘们还是屋里坐着罢,仔细冻着了。” 才要说话,外头就有婆子进来,见着尤氏,就说:“来客了,奶奶出去瞧瞧罢。” 尤氏忙回身又要出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去瞧瞧,看是谁来了。” 见她急匆匆的,宝钗笑道:“凤丫头走了,又来了一个她。” 探春道:“在巧姐儿跟前,你可别提。” 宝钗失笑,道:“我还不知道。” ------------ 第一百零一章 别过刘姥姥,她们便去惜春屋里,经过李纨的屋子。屋里静悄悄的没得一点声响,宝钗就说:“打她门前过,总不进去,她只怕要怪我们眼里没有她。” 一句话未说完,湘帘响动,便见李纨站在门内,笑吟吟地看着她们,道:“才苹哥儿哭闹,我才没请你们进来,好容易哄着他睡了,正说打发人去请你们呢,你们就来了,快些进来。” 李纨这边又是一个样,门前窗户底下砌的炕,中央放着一张黄杨木炕几,几上放着纸和一枝笔。一身素白的巧姐儿才下炕,见着她们,忙上前请安。 宝钗拉起她,道:“描花样呢?” 碧月去倒茶,李纨安顿她们姊妹坐下,一面说:“她才拿针线,叫她描个样子,先学着。” 屋里就两张椅子,黛玉和宝钗坐了,探春和惜春就挨着炕沿坐下。听言,探春道:“预备做什么?” 巧姐儿道:“想着给老太太做个抹额,就怕做不好。” 探春道:“怕什么,好不好都是你的孝心,老太太只有高兴的。” 一时外面又热闹起来,探春扭头往外瞧,就见尤氏引着三个人进来,正是李婶和李纹李绮母女,忙就喊李纨,道:“嫂子快来。” 李纨正低着头和黛玉说话,听见她喊,便回头,也看见李婶,道:“说是纹儿前两天病了,我还当她们来不了了。” 贾府抄家,亲戚们也不敢留她们,就连她娘家,也是一样。李婶母女无处落脚,崔太太到底不忍心,还是接到了家里。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这个姑妈向来瞧不上自家公公的行事,连带着几个外甥也不喜欢,两家早已断了来往。李婶心底也不愿意住在崔家,但没了崔家的庇护,她们母女也活不下去。何况,她心底也感念崔太太,当日若她不伸手,她想死的心都有了。见他们家里也不宽敞,自家也有些家财,便请崔懋替他们置了一个小庄子,就挨着崔家的,崔家可照应一二。她们搬出来,不说她们娘们,崔太太也自在些儿。 李纹李绮也瞧见李纨和探春,扯了李婶一下,又往这边指。李婶看过来,瞧见李纨,见她蹲身陪不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别在意。 尤氏笑道:“我先带嫂子去见老太太,回头你们姑嫂再叙话。”说罢,就引了李婶母女而去。 宝钗便起身,又去拉黛玉,笑道:“你也去认认亲戚。” 李纨道:“不着忙,一会子她们也要来,何必跑来跑去的龙战长空全文阅读。这才沏的茶,还没吃呢。”又向黛玉笑说道:“你没有见过,是我娘家的嫂子和侄女儿。纹儿和绮儿跟你差不多大,性格也还好,回头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屋子窄,等会子李婶母女来了,这边就坐不下。何况已经与李婶打了照面,探春惜春和宝钗也都是认识的,不去不好。她们要去,黛玉自然也要去,到底是辞了李纨。 大家闹哄哄的论辈分,说称呼,又有邢夫人的嫂子来了。贾母越发高兴,一叠声的叫请进来,邢夫人倒不理论。 大家厮见过,叙一回别后情,尤氏便来请众人入席,格外问黛玉几个,道:“照着三妹妹和云丫头说的,后头的屋子已重新打扫过,我也交代下去,这两日不许一个人往后头去。这会子日头好,芸薹开得比昨儿还好,妹妹们是去那边吃还是在这边和老太太一起吃?” 今儿人来客往的,不比平日。佃户村民,小子们拦得住,若遇着薛蟠那样的混不宁,谁拦得住?黛玉先就说:“我和老太太一起吃,看三妹妹她们怎么样?” 李纹李绮都说:“我们庄子上也种了几亩芸薹,开始还新鲜,看了四五日,也没得意思了,倒不如在屋里和老太太一起吃。” 她们不去,探春和薛宝钗史湘云三个就没得意思了,便也不去。 也请了一班小戏,贾母爱热闹,外面摆了三桌流水席,但请庄子上的佃户,也有刘姥姥请的几个人。 早上刘姥姥来,尤氏说起门前说的话,贾母有意给刘姥姥长脸,便说:“热过了的总不如新鲜的好吃,这里饭菜都是现成的,不若把她们请过来。” 贾母愿意给她体面,刘姥姥岂有不应的,说了几句话,就要回去,贾母又说:“只一样,我知道你们生活不易,你和她们说,人过来就行,别的就罢了。”又不要随礼,又能吃得上好的席面,又有戏可看,谁不愿意来。 从此待刘姥姥又格外不一样,也觉着贾母慈祥,贾母若闲着想个说话,去请也都愿意来。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边上菜,外边就唱起来。 一时吃毕,撤去席面,就有丫鬟端了茶来,又端痰盂,便知这是漱口用的。 这时外边有人大笑起来,贾母高兴,就问:“快使个人去问问,什么笑话儿,说来我们也乐一乐。” 尤氏便打发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出去,一时回来,说:“才献茶,张婶儿就吃了,连说好茶。” 夏金桂就笑起来,道:“果然是村里人,没得见识,一点子陈茶,也当好东西。”却也骂了主人家。 薛姨妈拉都没拉住,臊得满面通红。贾母心里也气得狠,只是她是主人家,又是长辈,不能发作。面上丝毫不显,肃然道:“她们也不容易,一年上头,年节上能吃上顿肉便是好的,自然舍不得买茶叶吃。你们是投胎好,才不缺吃不缺穿,万不可因此便取笑别人。”又向那小丫鬟说:“你出去说,茶不是什么好茶,是去年的陈茶,她要是爱吃,我这里还有,送她一两家去吃。” 这丫头也不是这边伺候的,是这两天忙,从佃户人家选来临时用两天。没得什么心眼,倒也守礼,虽气夏金桂言语刻薄,却并不出头。听了贾母的话,又高兴地笑起来,高声应了个是,道:“老太太慈悲。”说罢还看了夏金桂一眼方才出去。 过不一时,那丫鬟便领了一个穿青布衣裳的妇人进来,头也没抬就跪下磕头,说谢老太太赏。 虽是村里人,收拾得干净,又如此知礼,贾母更喜欢,叫起来问了些“家里几个孩子”、“去年收成如何”、“家里粮食够不够吃”、“种子种下去没”等话,才叫鸳鸯包了茶叶送她出去。 史湘云不耐烦看戏,几次鼓动探春出去玩[机甲]在未来苏醒。 黛玉和宝钗都有了人家,且婚期将近,所以十分尊重,不肯轻易各处走动,都老老实实坐着看戏。 探春见她们如此,便也不肯。 史湘云也无法。 戏唱过两折,已是申初一刻,老太太便起身,说:“我们在这边也有个庄子,离得不远,只半个时辰的路程,晚上我们去那边歇。这会子天色已晚,迟了路上也不好走,我们就先过去。” 李婶就也跟着说:“正好,我们和老太太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 贾母心里,别人都可以不留,林家来的人是必要留下的。因此叫尤氏死活拉着,道:“你说你来京里多少年了,头一次登我们家的门,怎么也得歇一夜。”又说:“你一走,她们都要走,下午的正席,岂不是没了人?” 老太太就劝李婶,道:“我是带的人多,不好安置,你怎么也要走?”又向贾母说:“我说好了要吃你的酒,这才吃一半,怎么舍得走?我说了明儿早上来,明儿一早定过来。” 贾母仍是不点头,道:“到了家里,你只管吃好玩好,旁的不必你操心,那都是我的事,我总要把你们都安排好。” 见此,卢慧娴笑道:“倒也不是为这一样,二叔明儿还要往翰林院点卯,再则,今儿来时路上遇着北静郡王出城,二叔与他说了,还特特与他借了二十个侍卫,王爷说回来就过去。这会子我们又不去,岂不是教王爷白跑一趟。” 贾母这才作罢,道:“那你们明儿早些过来。”回头就说李婶,道:“她们是有事,你又有什么事?若是再说走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李婶只得应下。 便亲自送老太太三个到二门,又让叫宝玉骑马送过去,说:“让他跟着,知道你们平安到了,我也好放心。” 林琰进来辞贾母,听言,便说:“我先送老祖宗和妹妹过去了再回城,有我跟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贾母笑着摇头,向老太太说道:“到底还是年纪轻,想事情不全面。”说着,就看向林琰,接着说道:“你送了她们就直接回城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安心?” 于是宝玉便一路送过去。 老太太是算着时辰,欲先过去,不想水溶已经到了,并不见冯紫英等。 这边管事的姓方,他娘子姓郑。 车子直接进门,郑娘子领着这边的丫鬟婆子都在这边候着。见车子进来,便有个小子把马牵去了。两个小丫鬟搬了条凳放在车前,念珠红绡等已下车赶上来,念珠揭了车帘,郑娘子领头跪下,道:“请老太太奶奶姑娘安。” 老太太摆手,道:“都起来,都起来。” 郑娘子起身便忙上前来扶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这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 卢慧娴亲自扶着黛玉跟在后面,闻言,笑道:“你们要把老太太伺候好了,老太太自然就不想回去了。” 郑娘子笑道:“我们再周道,怎么也比不过奶奶,倒是求奶奶多住些日子。” 卢慧娴笑道:“你倒是会说话,不过,你这马屁可拍错了地儿,”便朝黛玉努嘴,道:“瞧见没,这位才是我们老太太的心头肉,你们若把她伺候好了,她喜欢了,或愿意多住几天。她若留下了,老太太自然就留下了。” 说说笑笑,便到了垂花门。 ------------ 第一百零二章 水溶指了身边的一个侍卫给林琰瞧,道:“这是周邦。” 林琰向她作揖,道:“这几天就劳烦周侍卫了。” 不敢受林琰的礼,周邦连忙躲开,打了个千儿,道:“这是小的的本分。” 水溶拉着林琰,两人坐下,道:“你我不是外人,不必如此生分。”便摆手示意周邦出去,一面问林琰道:“你告了假?” 林琰摇头,道:“一会子就回,你今儿回不回?” 水溶扭头道:“回来。”周邦还没出去,闻言,连忙又转身回来,躬身站在一旁,水溶看着他,说道:“这几天你们仔细些儿,有什么事,就打发人去那边报信。” 周邦道:“是。” 又交代了几句,两个人就进去辞老太太。 郑娘子迎了她们来至正房,献了茶,又带着众人行大礼拜见。老太太摆手,道:“都起来罢,老爷平日少来,这边多亏得有你们。”就命赏,大家领了赏,也就散了,屋里只留了几个小丫头伺候。 吃了半盏茶,就有小丫鬟进来回说他们两个来了,卢慧娴强拉着黛玉避到屏风后面。 才坐定,林琰和水溶两个便走进来,见屏风后面有人影,待要细看,却听老太太笑说道:“你们也早些走,仔细晚了。”水溶忙收回目光,行礼问好。 让了坐,林琰道:“辞了老太太就走。” 水溶也说:“我们在这边也有个庄子,这会子桃花开得正好,老太太闲了也过去逛逛。” 老太太道:“好。” 林琰和水溶便起身,卢慧娴忙说:“二叔略等等。” 知道她要说什么,老太太笑道:“你也享用几天,家里还有凤儿呢。” 闻言,林琰也明白过来,也说:“嫂子就在这边玩几天,若是担心飞儿和鸣儿,明儿我把他们送过来。” 卢慧娴笑道:“我哪有那个闲心去担心他们,”顿了顿,又说:“罢了,今儿我就偷回懒儿,明儿再说罢。” 待林琰和水溶走去,卢慧娴拉着黛玉复又出来,郑娘子上前回道:“才王爷来,送了好些野物,现都在厨房。” 老太太笑与卢慧娴说道:“和他说笑呢,他倒真送过来。”又问:“都有些什么?” 卢慧娴笑道:“您老开了口,谁好不当真?” 郑娘子笑道:“有四对野鸡,九只兔子,一头鹿,一头野猪。旁的也就罢了,那一对儿兔子实在稀罕。浑身的皮毛都是紫色的,一丝儿杂色也没有,看着就爱人。” 不说黛玉,就是老太太,活了几十岁的人,也没见过紫色的兔子,当下便命拿进来龙战长空全文阅读。 黛玉也不信,白色的兔子她倒见过,紫色的是听也没听过。 郑娘子打发一个小丫鬟去拿,卢慧娴问道:“都是死的?” 郑娘子道:“除这一对儿兔子,都是死的。” 卢慧娴抚掌笑道:“今儿咱们可有口福了,”向郑娘子说:“老太太想吃野鸡汤,紧着炖一只,另把翅膀和脚留出来,糟着到时候吃酒。兔子也剥一只出来,留一条腿子明儿早上吃,下剩的做一个锅。你们爱吃什么,自个儿和厨房说。” 郑娘子笑道:“多谢奶奶赏,我们也有口福了。” 听见有鹿肉,黛玉道:“前儿我们烧东西吃,怡姐姐还念叨鹿肉,只怕她喜欢,明儿打发人给她送些。”又说:“野猪肉也鲜嫩,也送些过去。” 郑娘子道:“姑娘爱烧着吃?晚饭时教她们烧些来姑娘尝尝。” 老太太道:“她也就闹着玩儿,哪里吃得了什么?再说大晚上的,吃了也不克化。”又向黛玉说:“晚上有鸡汤,还烧了只兔子,鹿肉留着明儿吃。”平日里老太太就是这么哄林飞和林鸣的,只是林飞大了这个法子就不中用了。 黛玉面上发热,娇声道:“我也没说要吃。” 郑娘子连忙说:“都是我说错了话。”黛玉越发不好意思。 卢慧娴笑道:“妹妹真没说这话,老太太可别冤枉了人。”又说:“说起来,我倒有个主意。” 老太太道:“你说。” 黛玉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必是要把怡姐姐请过来,不然,岂不辜负了这些鹿肉。” 卢慧娴道:“我先不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黛玉道:“你就装鬼罢。” 说笑着,那丫鬟提了笼子进来,郑娘子接过来,亲自提上来。 老太太指着黛玉跟前,道:“搬个杌子来。” 笼子一角毛茸茸的一团,头脚不见,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毛色倒真是紫色的。郑娘子伸手扒了扒,那一团顿时就分作两半,露出头脸来,果真是两只兔子。它们分开,又急急地往角落凑趣,顿时又挤作一团,郑娘子讪讪道:“这小东西胆子最小,才送来时也这么着,喂了一遍吃食,也就好了。恐怕是才见着姑娘,还认生。”就又要去扒。 黛玉摆手,道:“罢了,仔细吓坏了它们。” 黛玉没瞧见,卢慧娴却看出来,这兔子怕不是西山抓来的,而是水溶特意寻来的。 林海置这个庄子,专为种兰花,谁还会养兔子,自然也没有现成的笼子。可瞧这个笼子,用的是上好的紫竹,每一根都是精雕细琢而成。若是临时要用现编的,则必不能见人,要是现去买,也难寻出这样的好东西来。必是早就预备下的。 卢慧娴虽瞧出来,却没说,见黛玉喜欢,笑道:“若是喜欢,就留着解闷罢。”也省得辜负了水溶的一番心思。 不怕水溶用心,就怕他不肯用心。水溶如此,卢慧娴也替黛玉高兴。 黛玉仍不知觉,笑道:“这小东西还小,若是杀了吃肉也不合算,就怕飞儿和鸣儿,若给他们瞧见,只怕也活不成。” 卢慧娴失笑,道:“这样稀罕的东西,你倒想着吃肉。” 林鸣还没来过,林飞来过一回,郑娘子已经领教过了,略一想,便说:“不然先养在我这里,姑娘什么时候想了,或是打发个人来拿或是过来逛逛,也是一样[机甲]在未来苏醒。” 黛玉道:“也只好这样,”就交代几个丫鬟,道:“回去谁也别说一个字,若有谁在飞儿和鸣儿跟前露了口风,我只不承认,也不管,你们自个儿想法子去。” 念珠笑道:“可不敢,以前别说见,连听也没听过,可到哪里再寻这样的两个来。” 众人都说是,黛玉又问:“下午可喂过了?” 郑娘子道:“才送过来时喂了几片菜叶。”说完就招了招手儿,一个丫鬟就提了个小篮子上来,搁在笼子旁,向黛玉说:“都是洗净了的。”并不就退下,站在跟前伺候。 说话细声细气,老太太看了一眼,见她长得也斯文,就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郑娘子道:“是我家的大丫头,长得粗鄙,跟着我们,也没学什么规矩,上不得台面。” 这个庄子多是丘陵,不好种粮食,略平整些的地儿,又寸草不生。林海因是要种花,倒不在意这些,又见有一片杏树,结的杏子好,才买下来。 可巧,才买下来,五王爷那边也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地儿挖出一眼温泉来。便也着人挖,果然有温泉,只是不能和五王爷的那一眼相比。 建了暖房,冬天也种些瓜果菜蔬。林海下了令,不许卖,因此,除了孝敬府里的,就是自个儿吃。 林海不在时,庄子上就是他们夫妻做主,活儿又清闲,说起来,比府里好上千倍万倍。他们膝下,就一儿一女,也都少爷小姐一样养着。于今眼看着年纪一年一年大起来,郑娘子方才着急起来。好容易老太太来了,料着是个露脸的机会,便带了女儿过来。 听说是她的女儿,老太太就有些明白,道:“我看着尚好。”便叫了她上前,拉了她的手问名字。 见老太太慈眉善目,她红着脸儿低了头,道:“还没得名字。” 听言,郑娘子就着急起来,连连使眼色,偏她女儿当瞧不见,当下便说:“求老太太赐个名儿。” 那女孩儿扯郑娘子的衣角,想要拦着,只是郑娘子口快,没拦住。 卢慧娴和黛玉在一旁看着好笑。 老太太笑着应好,,又问年纪,还是郑娘子说的,又问:“几月生的?” 郑娘子喜之不禁,忙说:“八月。” 老太太道:“那就叫紫薇罢。” 郑娘子口中轻念了一遍,咂摸会子,笑道:“还是老太太会取名字,又好听又贴切。五王爷那边沿着院墙种了一圈紫薇,逢到八月,那花儿伸到院墙外面来,一簇簇的,好看得紧。” 恐怕又是为着她来的,她身边还有一个缺。黛玉便去看那丫头。她不怯,反而迎着黛玉看过来,上下打量了一圈。 黛玉一愣,随即好笑,暗想:“郑娘子原来不是谦虚。”确实是没学规矩。 这样的丫头,便是进了府也不能到主子身边。黛玉失了兴致,低头拣了一片菜叶伸进笼子里逗兔子。 见此,郑娘子就推了一把她女儿,说:“下午不是你伺候的么?” 老太太道:“她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都不必管她。”又向紫薇招手,说:“到我跟前来。” ------------ 第一百零三章 紫薇一走,香橙便挨着黛玉,悄声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姑娘跟前送。请使用访问本站。” 黛玉伸出一根白玉的手指,在她额头一点,笑道:“你说说,人家好好的女孩儿,比你差了哪里?” 红绡抿着嘴儿笑,低头瞧笼子里的兔子,见它们总算抬了头,挤在一起吃菜叶子,便也拿了一根伸进去。有了吃的,那两个小东西也不认生了。先头是递到嘴边才吃,到后来自个儿追到笼子边伸着嘴要吃的。 卢慧娴也过来凑趣,笑道:“倒还机灵,只是缺了些历练。” 黛玉不大在意,郑娘子就有些失望,但见老太太喜欢,又高兴起来,连忙递了个美人锤过去。老太太斜靠着,见紫薇跪在地上,就说:“搬个脚踏来。”便与郑娘子说话儿,郑娘子笑着说:“去年收了三千斤杏子,除了家里用的,亲戚们送了些,下剩的都给二爷送去了。老太太说好笑不好笑,二爷打发人送了一百银子来。”分给林琰的铺子,有一家是卖果脯的。 听言,老太太笑道:“原该如此。公是公,私是私。一百银子不多,哪里抿出一抿子也就有了。但他们父子若起了这个头,下头的人还不跟着学,往后还有什么规矩?私底下,他老子要给他一千还是一万,那就是他们父子的事了。” 郑娘子笑着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多少人家,不就坏在这上面。”又说:“我们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拿给老爷,老爷也是说这个话。” 宁荣二府不就是如此?卢慧娴见她说话没个把门的,便扬声吩咐香螺,道:“你去厨房瞧瞧。” 郑娘子听见,连忙说:“姐儿快歇着,我去瞧瞧。”说完,又向老太太说:“瞧我,尽顾着说话,连时辰也忘了。”一阵风就走了,倒教她们好笑。 吃了饭,便去花房里逛,赏了一回花儿,回来便各自回了房。 次日卯初便起身,梳洗过,黛玉便往老太太处,卢慧娴见她来,笑道:“我还说教你多睡会子呢。” 黛玉笑道:“昨儿回去就睡了,今儿醒得也早。”又问:“老太太也起了?” 卢慧娴道:“正梳头呢。” 见几上一盘子月季花儿,道:“谁送来的?” 卢慧娴拣一朵桃红的在手中把玩,说:“郑娘子才送过来的。” 厨房里煮了碧粳小米粥,昨儿留的兔腿子肉用辣子炒了,花房里现成的菜蔬收拾了两样,三个人吃了便往槐树庄子去。 巳正两刻的吉时,她们辰初便到了。这边正坐席,尤氏忙把她们领到正房贾母这一桌。 史湘云和探春住一屋,饭毕,探春和宝钗等便拥着黛玉去她屋里。史湘云已经打扮停当,头上戴着花冠,穿着凤穿牡丹的大红嫁衣,上了妆,竟有些瞧不出从前的摸样。 见她们进来,喜之不尽,眉眼都笑起来,道:“总算你们来了。”又问黛玉,道:“林姐姐几时来的?” 黛玉正欲说,卫家的花轿到了。闹了一阵,尤氏进来叫了门,探春等人方开门,让卫家的喜娘进门。 惜春今年也到了要说人家的时候,贾母心里时时为她着急,看着史湘云有了归宿,却又舍不得,拉着老太太说了好些话,说得老太太心里也不好受。 中午吃了席,她们仍旧回来,老太太邀李婶同行。见她们有侍卫,李婶自是巴不得。 因喜李婶的为人,也想黛玉一人在庄子里十分无趣,便请李婶去家里玩。 素知林家和崔家交好,见老太太和气,不拿架子。先就有些意动,又见黛玉性情温和,与崔嘉怡极好,又是未来的北静郡王妃。与黛玉交好,将来两个女儿到了婆家,谁也不敢小瞧。她有心交好,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老太太主动提出来,如何不应? 还未到,方管事便迎上来,道:“老太太,五王爷那边的秦公公来了,说府里来了客,要借一盆垂笑,略摆一摆,迟些便送过来。可老爷不在,小的不敢做主。” 卢慧娴道:“从前可有这样的例?” 方管事道:“不曾有,老爷说了,这边的花谁要也不给。”五王爷只说借,林海却并没说能不能借。可对方是五王爷,当今的哥哥,借了不还,难道还去要不曾。 卢慧娴沉吟着,也不知该如何办。若回了,五王爷脸上不好看;若是借了,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就不好再回别人。要紧的是,五王妃的娘家侄女儿是吴家的媳妇,五王爷又与忠顺王爷最好。除却已经没了的义忠亲王,原来就属忠顺王爷最得先帝的宠爱。 老太太道:“你过来可有人瞧见?” 方管事道:“秦公公来时,我在花房里,没和秦公公打照面。我们家的小子悄悄的去找我,我从侧边的小门出来的。原想回城找老爷,可巧遇见老太太。” 老太太道:“那就好。”又叫了周邦上前来,如此这般说了几句,方管事和周邦连连点头。 见车子停下来,黛玉和李纹李绮结束了话题,向外问道:“怎么回事?”听得是方管事来了,黛玉只当他是来迎她们,便没在意。 李婶和老太太卢慧娴一车,当时已经听到方管事的话,知道她们这会子必定要先处理这件事,她们母女不好在场。客套了两句,便跟随郑娘子下去安置,黛玉则引着李纹李绮姐妹两个去她房里说话。 小丫鬟倒了水来,黛玉三个梳洗罢,出来围着坐了,红绡沏茶来她们吃。 李纹见房里摆了几盆兰花,品种各不一样,且都是难得一见的珍稀名品,道:“这些都是林大人种的?” 黛玉看了一圈,点头应了个是,笑道:“我娘生前最爱兰花,尤其爱兰草。” 这个李纹李绮倒不知道,只以为是林海爱兰,原来是林夫人爱兰,天下竟有这等痴心男子,李纹一时想痴了。李绮推了她一下,向黛玉说道:“听说你们家里有一个暖房种兰花。” 黛玉道:“是有一个,就在这边,”说到这里笑起来,道:“说是我们家里的,可我也是第一回来。昨儿天晚了,也没瞧仔细,回头咱们再去逛。” 玻璃早就有了,林家就开了玻璃厂,卖得也便宜,小富之家都用得起。但能用来做房子的玻璃比平常镶窗户的玻璃要厚上七八倍,价格也要贵上许多,就不是一般用得起的了。 林家这个暖房就是玻璃做的,且不止一间,而是连通的五六间。厚厚的玻璃,不似窗户上装的那种玻璃通透,却也十分透亮,加之屋顶盖的全是玻璃瓦,整个屋子十分亮堂,跟在外面似的。 她们说了会子话,卢慧娴便过来,说:“我今儿就回去,两位妹妹好玩。在这里只当是在家里,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和玉儿说,或是找郑娘子要。”又向黛玉说:“你有没有什么要我给你送来的?” 黛玉站起身,道:“说了玩几日,怎么就要回去?” 卢慧娴说:“飞儿和鸣儿都不省心,安哥儿也小,你二嫂子身子重,她自个儿还得个人看顾,凤儿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在这里,心里也念着,玩也玩不好。”又说:“你劝着老太太多玩几日,我问了太医,老太太的老寒腿,多泡些温泉水或者能好些儿。” 黛玉便不劝,道:“我知道的。”又说:“你路上仔细些儿。”便要送她。 李纹李绮也起身相送,卢慧娴拦着她们,说:“你们说话儿。” 黛玉笑道:“才我们说了去花房里瞧瞧,送了你,我们和老太太逛去。” 卢慧娴啐她一口,恼道:“我还说你舍不得我呢,我算是白疼你了。” 黛玉道:“我去瞧了,有好的回去时给你拿回去。” 卢慧娴才又笑起来,道:“算你还有良心。” 送了卢慧娴,黛玉就撺掇着老太太去暖房。老太太原不大想动,但见李婶也有些意动,遂同意了。 郑娘子在前头带路,见李婶看见暖房怔了一下,笑道:“我们才到这边当差那会子,还只当进了龙王的水晶宫,半天没回过神来。” 老太太笑骂道:“说今儿开了好花,我急着看花,你到站着嚼蛆。” 李婶笑道:“从前也听人说谁家用玻璃建了房子,我就想着,那不是水晶宫。今儿见了,果然如此。” 老太太道:“什么水晶宫,玻璃罢了。” 郑娘子笑道:“老太太这回来的时候好,正好两株垂笑开了,方才五王爷还打发人来借。”先还高兴,说到这里,语气就有些不快,“我们家里的进来一瞧,花不知被哪个淘小子摘去了。” 老太太就皱了眉头,道:“可问出来了?”又说:“五王爷那里好好的说,可别教王爷误会了。” 郑娘子道:“省得,”又说:“正问着呢,这边平常人来人往的也多,忙起来时,也叫些小子进来帮忙,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怎么偏巧这回五王爷来借花,就出了这样的事。” 老太太道:“许是不仔细,你们仔细寻访,若找到了,也别急着喊打喊杀的,先仔细问清楚,若情有可原,说几句也就罢了,若是有心,也要问清缘故,再酌情定夺。”郑娘子忙应了个是老太太说一句,郑娘子就应一句。 李婶听了,道:“老太太慈悲心肠。” ------------ 第一百零四章 郑娘子把一个姓覃的嫂子喊来后,便走了。请使用访问本站。 许多春兰都开了,没有垂笑君子兰,别的兰花也各有千秋,几个人流连忘返。郑娘子来请了两回,黛玉和李纹李绮仍旧不肯动,老太太就发话,说:“有的是时间,自家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能来,今儿看不完,明儿再来就是。” 李纹李绮都有些不好意思,忙走过来,黛玉才慢慢走来,笑道:“今儿头回见,不正新鲜么?” 老太太笑骂道:“没大没小,也不怕你婶子笑话。” 说笑着,众人出来暖房,便是园子。 晚饭摆在花厅,众人吃过,叙一回闲话,便散了。 回到房里,红绡迎上来,黛玉道:“预备水。” 香橙应了一声,领了几个小丫鬟进净房预备。 卸下镯子耳环等饰物,黛玉便去了净房。香橙伺候她更衣,黛玉道:“兔子可喂过了?” 香橙笑道:“喂了一遍。”略顿了顿,又说:“郑娘子打发紫薇送了菜叶子来,我想忘也忘不了。” 水温正好,就是硫磺味儿不好闻,黛玉趴在桶沿,笑道:“打发谁来不是来。” 香橙道:“可不是姑娘这个话,打发谁来不是来,怎么回回都打发她女儿来。若她打发别人来,我还高看她一眼。” 正说着,红绡走来,把温热的奶子递给黛玉,黛玉接过去慢慢吃着。红绡转头就说香橙,道:“别人话也没和你说几句,怎么就这么看不得人?我看,你是怕人家比过了你。” 香橙不服,顿时回道:“我怕什么,她比我好上千倍万倍,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红绡便扭头看一眼黛玉,又转过来看香橙,笑道:“既不相干,你生的什么气?” 一句话噎得香橙说不出话来,怔了一会子,道:“我说不过你,我铺床去。”跺跺脚,转身便出了净房。 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黛玉不禁笑起来,道:“她是替我着急,总怕我心软把紫薇留在身边。” 红绡道:“我知道,只是她这个性子……”又说:“紫薇颜色好……” 黛玉摆手,示意她不必往下说,道:“我心里有数。”说罢,把空碗递过去。 红绡接过去搁下,另接了水替她洗头。见黛玉不愿意说这个,也不勉强,转过话题,笑道:“从前也没听谁说过在西山打过紫色的兔子,王爷倒好运气。” 黛玉笑道:“有什么话就请直言,我们之间,你还有什么顾忌?” 红绡讪讪道:“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道:“不知从哪里说起,那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红绡顿了顿,才说:“我仔细瞧了那笼子,似乎不是外面卖的,只怕是特特寻来的。” 黛玉笑道:“许是家里旧时就有的,这也没什么,不过一个笼子罢了,也值得你记着。”红绡便不作声,洗完头发,便伺候她起身。 虽如此说,黛玉其实心里也明白,先时她是没想到。但就算想到了,又如何?这些王孙公子,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就丢到脖子后头了,更有甚者,如孙邵祖,为妾为丫头,把正房奶奶看得连丫鬟也不如。水溶此时用心,却难保日后。 红绡的意思她也听明白,她和水溶的婚事是圣旨赐婚,将来好也罢歹也罢,必要过一辈子,把紫薇要到身边,也是防备着将来有这一天,知根知底的总比外头的强。 但,她不愿意。 次日,林琰便来接她们回去。 出了五王爷的事,也确实不适合再留在庄子上。便是林琰不来接,老太太也预备吃了中饭就回去。 若不是才进门,李婶当时就要走的,便说:“家里还有些事,我们这就家去了。” 说了玩几日,结果才歇了一晚,她们做主人的就先要走。老太太心里过意不去,道:“才来,也没好生逛逛。” 李婶笑道:“怎么叫没玩好?从前没见过的,也都见过了,这还叫没玩好。” 老太太倒不好说什么,只说:“来日再请你们。” 二月就完了,转眼就是三月,也就没多少日子了。 还没到日子,卢慧娴便已忙得团团转。家里的事要先安排好,到了日子,哪些人迎客,哪些人倒茶,哪些人管这一处,哪些人管那一处,菜单子才拟好了,又觉着不好,又要重新拟,等等不能一一尽述。 眨眼间,已是十二日。 黛玉一夜不曾好睡,四更方尽,才睡去,就被红绡喊起来。迷迷糊糊被扶着进了净房,一股香风袭来,黛玉方才清醒些儿。浴桶中灌满了水,上面浮着桃花。一旁,架子上搭了几条大红的毛巾。架子旁边是一张杌子,杌子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衣裳。那是她亲手做的,袖口裤脚绣着百合花,寓意百年好合。 “大奶奶二奶奶来了。”听见,黛玉扭头看去,便见卢慧娴和挺着大肚子的陈氏携手走来。 黛玉就要上前扶陈氏,道:“二嫂怎么来了?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子?”卢慧娴长嫂行母置,今儿要伺候她沐浴。 陈氏忙摆手,道:“今儿你最大,站着别动,这么多丫头,哪里还要劳动你。”又说:“今儿你出了这道门,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往后要再如从前一样说笑就不能了,我心里舍不得你。”几句话下来,眼圈就红了。 眼泪顿时滚落下来,黛玉一手拉着卢慧娴,一手拉着陈氏,道:“我也舍不得老太太,舍不得爹,舍不得两位嫂子。”她一哭,陈氏眼中的泪水顿时也落下来。 卢慧娴也红了眼圈,强撑着,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便拿帕子替黛玉拭泪,道:“快别哭了,仔细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又说陈氏,道:“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难不成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不是耽误了妹妹一辈子?何况,妹妹嫁得也不远,若想见了,我们坐了车去,也不过半个时辰。你瞧瞧你,来时说得好好的,要高高兴兴的,怎么你倒先哭起来,招得妹妹心里也不好受。” 陈氏低了头拭泪,道:“见了妹妹,我就没忍住。”说罢,也强露了个笑脸,说:“都是我的不是,正是大嫂子说的这个理。”又说:“等会子还有得忙呢,我去瞧瞧,看舅太太起了没。” 沐浴毕,卢慧娴扶着她缓缓出来,便见老太太坐在上头,崔嘉怡挨着老太太,陈氏和崔太太在底下,四个人正说得热闹。黛玉快步上前,道:“老祖宗怎么也来了?这时节天还冷呢。” 崔嘉怡比她更快,跑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回,道:“往日你总不爱穿红,我看,你穿红的才好看。”说罢,扭头看向正看着这边笑的老太太和崔太太陈氏说:“老太太,娘,二嫂,你们说是不是?” 崔太太点点头,笑道:“这一身确实适合玉儿。”又说:“都不是外人,别多礼,仔细湿了衣裳。”崔嘉怡也拉着她不许她行礼。 两家极好,知崔太太说的是实心话,黛玉便没多客套,自往梳妆台前坐了,香橙又拿了几条帕子送过来,与红绡两个擦头发。 头发还未干,贾母和邢王二位夫人来了。 黛玉忙起身迎到门前,道:“老太太和舅母怎么不多歇会子?” 贾母笑着拉住黛玉的手,眼中含泪,道:“一转眼,我的玉儿也要出阁了。似乎,昨儿才送你母亲上轿。” 提起贾敏,黛玉瞬间就红了眼圈,崔太太笑道:“亲家老太太来了,快进请来坐。”说着,便引着贾母去外间坐,又扭头吩咐红绡,道:“快扶你们姑娘进去,赶紧换条巾子,仔细湿了衣裳。” 贾母也才瞧见,连忙催她进去,道:“至亲骨肉,不讲这些。” 进来大家见了面,重新坐下,丫头们倒了茶来,贾母端了茶,向崔太太笑道:“今儿又要烦扰你了。” 崔太太笑道:“怎么叫烦扰?我是巴不得。” 崔太太上面公婆俱在,娘家父母也齐全,育有两子两女,实在是有福之人。 宋嬷嬷开脸,卢慧娴便出来了,先上来与众人见礼,末了复又向崔太太道了个万福,道:“今儿又要劳动太太了,回头可要多吃几杯。” 崔太太笑着起身,道:“你这话可说得不对,该罚。”又说:“也不全错,也有一句说对了。这样的好日子,原该多吃几杯。”说罢,便与老太太和贾母道了声得罪,自进去了。 卢慧娴送进去,一时又出来,向老太太等人说:“我这边的事了了,也该去外面了。” 老太太道:“去罢。” 贾母笑道:“你就这一个姑子,自小也是在你跟前长大的。长嫂如母,她母亲去得早,亏得是你,她才有今儿。不过,也就忙得这一回了。回头,教她给你磕个头。” 卢慧娴道:“老太太言重了,原是我应该做的,当不得老太太的话。” 贾母道:“我说当得就当得。” 卢慧娴也不与她争辩,站着说了几句话,就有管事娘子找来,忙就去了。 ------------ 105第一百零五章 一时,张凤娥来请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出去用早饭。 贾母笑向老太太说道:“我就不去了,让她们年轻人出去坐。厨房里有什么,拣软烂的端一两碗来,我就在这边随便吃点子。” 老太太道:“这怎么行?你若不去坐,谁敢坐。” 贾母笑道:“我和你说实话罢,这两年腿脚越发不好。来来回回,闹得人仰马翻的。知道的晓得我腿脚不好,不知道的,还当我倚老卖老。” 老太太道:“怕什么?” 王夫人也说:“横竖不是外人,在哪里不是一样吃?” 见贾母确实不肯挪动,老太太便说:“也罢,说实在话,我也不爱坐席。”又问:“你看是就在这边屋子还是在外面厅上?” 贾母道:“这里也宽敞,何必再往外头去,就在这里罢。” 张凤娥便指挥几个丫头摆桌子,香螺进来说:“外头来了好几家太太奶奶,我们奶奶忙不过来,叫姑奶奶快些过去。” 陈氏忙就说:“赶紧去罢,这里有我呢。”张凤娥忙就去了。 崔太太恰巧出来,忙喊崔嘉怡拉住陈氏,吩咐崔嘉怡,道:“看把你懒的。”又说陈氏,道:“你身子重,好生歇着,她还真当是来做客的。” 今儿的客实在是多,已经托了卢太太帮着,还是有些忙不过来,总不能她亲身伺候贾母。实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老太太就没拦着,笑道:“原说教你来家里享用一日的,临了临了,还是不得轻省。” 崔太太道:“她们年轻孩子,正该好生历练。老太太别说这些外道话,反倒生分了。” 摆好桌子碗筷,老太太便先让贾母,贾母再三推辞,方才在北面坐下。又让邢夫人和王夫人,她们是晚辈,岂敢越过老太太先坐,便不肯坐。贾母拉着老太太,说:“她她们自个儿知道找位置坐,你别管她们,赶紧坐下。” 老太太便先坐了,邢夫人和王夫人方才在贾母侧面坐下。 方安顿好,湘帘响动,青鸟端着一个海棠式描金小盘子进来,陈氏道:“赶紧端进去。”转身又向老太太说:“我叫青鸟给妹妹煮了人参鸡汤面。” 老太太便向贾母道:“客人没动筷子,她倒是先吃起来。” 贾母啐了一口,笑道:“我们难不成是外人?”就向青鸟说:“去罢,仔细冷了。” 老太太向崔嘉怡说:“你进去陪你妹妹,回头菜来了,我打发念珠给你端进去。” 崔嘉怡不敢应,先看崔太太。崔太太好笑,道:“去罢,这里有我呢。”崔嘉怡便欢欢喜喜进去了。 黛玉从镜子里瞧见她,笑道:“不是说吃饭么?你怎么进来了?”崔嘉怡还未说话,她又说:“怡姐姐也出去吃,吃了再来和我说话儿。” 崔嘉怡叫丫头搬了个圆鼓凳来,就放在妆台旁。她坐下,凑到黛玉耳边说:“在外头我也不自在,还不如在这里和你一起吃。” 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她都不熟,又都是长辈,她最小,难免拘束。黛玉想一想,便点了头,道:“也罢,你爱吃什么,教青鸟去厨房里给你端来。” 青鸟端了面来,说:“厨房里还有面,不知奶奶爱不爱吃。” 面条细如丝,白如玉,汤汁透亮,配了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是各样菜蔬切成的细丝,焯水后沥干水分,拿香油拌的,颜色鲜艳,味儿也香。 崔嘉怡摆手,笑道:“你别理会我,快些吃,仔细面坨了。”说罢,便向青鸟说:“若有多的,端一碗来。”青鸟便去端面。 一时念珠端了两碗菜一碗饭进来,崔嘉怡就指了饭说:“你别出去吃了,我吃面,你把这碗饭吃了。” 香橙道:“这个留给红绡吃,我们出去吃好的。”也不理会崔嘉怡,上来拉了念珠便一径出去了。 饭毕,红绡倒了水来,黛玉重新漱口洗脸。外面也吃好了,香橙引了喜娘进来。一时打扮停当,看着时辰,崔太太进来,见黛玉还没穿吉服,道:“衣裳在哪里?快拿来伺候你们姑娘穿上。” 红绡忙捧来,崔嘉怡也起身帮忙。抖开王妃命服,顿时叹道:“可惜了你的好手艺。” 黛玉的针线向来好,绣制嫁衣时又用了十分心,花儿朵朵似真的,凤凰展翅欲飞,崔嘉怡见过一回,叹了许久。不想庆和帝忽然赐下命妇,倒不好再穿嫁衣。 崔太太顿时拍了她一下,道:“混说什么,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一时老太太和贾母等人也进来,见黛玉穿着郡王妃命妇。黛玉这两年个子长起来了,脸盘也长开了,虽略显稚嫩,也撑得起这衣裳,一派雍容华贵。 贾母看着,一瞬间想起贾敏来,若不是早先定了林家,她的女儿也该是一位王妃。若是,今儿家里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罢。随即又想,若真个进了义忠亲王府,她们家只怕早就败了。这会子义忠亲王府已不知在哪里,林家还好生生的,帝宠犹在。若没有林家的帮忙,她们这些人也不知还在哪里。一时千头万绪,没个分断。 老太太请她坐,方才醒悟过来,笑道:“玉儿穿这一身,我都要不认得了。” 邢夫人笑道:“这一身大姑娘穿着好。” 正说着,海棠走来,老太太见是她,道:“可是来了,什么时辰了?”就看钟。 海棠笑道:“老太太不必急,还没到时辰呢,我是过来看妆的。” 崔嘉怡笑道:“我们都看着时辰呢,错不了。” 大家都为她高兴,黛玉却心中惶惶。 不一时,香螺穿着一条石榴裙进来,先蹲身行礼,道:“给姑娘道喜了。”黛玉摆手说了免礼,香螺便起身,转身又向崔太太行礼,道:“劳烦舅太太送姑娘前面去罢,以免误了时辰。” 黛玉便去看老太太,又看陈氏,险些滴下泪来。崔太太把帕子递给红绡,拉过黛玉的手,说:“好孩子,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流泪,老太太看了岂不是更过意不去。”说罢,便把手伸向红绡,红绡忙把帕子放她手上,她转手就递给老太太,道:“很该老太太来。” 老太太眼圈也是酸的,不过强忍着罢了,笑着拿过帕子,替黛玉盖上,道:“老太太年纪大了,见一回就少一回,以后有时间,就常回来瞧瞧老太太。” 黛玉点头,哽咽道:“我知道的。” 喜娘在一旁提醒,道:“姑娘可不好哭。” 老太太也说:“好孩子,老太太高兴呢。”又说:“你外祖母在,过去与她见个礼。”那喜娘便扶着黛玉走到贾母跟前。 还未拜下去,贾母便拉住她,道:“好孩子。”又说:“嫁了人,要与姑爷和睦,孝顺公婆……”才说了两句,又有小丫头跑来,贾母停下,笑道:“可是我啰嗦了,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去罢。” 黛玉应了一个是,又福身,转身又走回老太太跟前,红绡忙拿了褥子来,老太太要拦,崔太太道:“老太太,让她给您磕两个头。” 老太太就没拦着,喜娘扶着黛玉跪下叩了三个头。 崔太太便向那边,扶着黛玉一路走到正房大厅,在门前,就有喜娘上前换下崔太太。屋里出来一个丫头,道:“请姑娘进去。” 两个喜娘便扶着黛玉进门,甫一进门,便有一道视线看来,黛玉忙低了头,面上发烫。两个喜娘却不曾管得,直接扶着她往东面走去,拜别林海。林海说了几句,司仪跟着唱了两句。 知道这就要出门了,黛玉抬头望着上座,帕子遮面,虽看不见,心里却浮现林海的面容,就怎么也挪不了步子。 喜娘颇有经验,见多了这种事。知道这是新娘不肯离家,这也寻常,只怕误了吉时,忙压低了声音,道:“林姑娘,快走罢,仔细误了时辰。”一面说着,一面与另一个喜娘对了下眼色,二人同时使力,拉了黛玉便走。 黛玉就这么被人半托半拉到了门前,便听林琰说道:“黛儿,二哥背你。”声音里透着不舍。或者,还有欢喜。 想着,林琰已蹲下来。宝蓝色团花纹长袍,是陈氏亲手做的。看着,一瞬间,想起小时候的事。林琰与她年纪近些,总是林琰带着她玩,累了林琰就背着她。那时候瘦小纤弱的背,不知不觉,也这般宽阔了。想着,眼中便酸涩难耐。恐怕毁了妆容,教人看了笑话,少不得强忍着,俯身趴在林琰背上。 算上大门,一共三道门,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这会子,黛玉却希望它能再长些儿。然而,越是希望它长一些,展眼大门就到了。 外面一架彩车候着,车前放着一张红木长凳,林琰放黛玉在凳子上站着,接过喜娘递过来的外裳替黛玉披上。车上已有喜娘候着,此时忙过来扶着黛玉蹬上车。那面水溶也走来,跟在黛玉后头上车来,见黛玉坐稳,便向林珗道别,驾了马车前行,马儿方走了几步,他便将绳子交给车夫,扭头向车里说:“我先走,你们伺候好王妃。” 说罢,自个儿下车上了来时的墨车。 ------------ 第一百零六章 墨车先行,待仪仗过去,方才是王妃的仪仗。 最前头是开道的,紧随的是执事的、掌灯的、吹鼓奏乐的,然后才是黛玉乘坐的彩车,后头便是九十八抬嫁妆,林琰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跟在彩车旁边。 一路吹吹打打,好生热闹,大家都出来瞧。 彩车要饶城走一圈,辰正出门,至未正方才能到北静郡王府。 黛玉坐在车里,却无心外面的热闹,脑中满是贾敏。母亲心疼她吃药嘴里没得味儿,变着法儿的叫厨房做各式各样的菜,有时还亲身操刀;生病时母亲说故事给她听;四岁上,母亲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自小她的身子就不好,所以无论多忙,身上好不好,每日,到了时辰,总能在她院子里的鹅卵石路上看见母亲,然后陪着她走,她走不动,母亲就在一旁说些笑话或是鼓励她……这些往日她不敢想的事儿,今日却特别的想。原以为忘记了,此刻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似乎就在昨儿。 不知不觉,花车驶进了东楼大街,眼瞧着就到了北静郡王府,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群人来,齐齐拦在车前。 车缓缓停下,黛玉醒悟过来,端坐半响,却不见人来引她下轿。身边有喜娘,她却不好意思问。 一时听得外面有人叫喊:“捡钱咯,捡钱咯。” 黛玉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就听一旁的喜娘说:“说是预备了十来筐子钱,怕是一时半会子散不完。” 过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外面的人方才散去。车子直接驶进大门,进了门,那车夫便卸了马避让出去,车上的喜娘忙下车。另有十六个十七八岁的小厮进来,一路抬着车子,行了有半刻钟,忽听外头有人说:“王妃的车子来了。” 又行了有一射之地,车子方才放下,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轿帘,众喜娘抢上前扶黛玉下来,进了一间屋子。在罗汉床上坐下,喜娘道:“王妃先歇会子。”黛玉微微点头。 这会子,黛玉又顾不得想家人,复想起水溶来,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气性子如何。太妃倒是和气,只不知做了一家人又怎么样。 七想八想,也没个头绪。 忽而一人走来,喜娘道:“这位姑娘……” “奴婢红莺,恐怕王妃饿了,给王妃送些吃的来。”声音如出谷黄莺,悦耳动听,果真当得这个名儿。声音已这样好听,样貌自不必说了。不知怎么的,黛玉心里却有些不喜。 黛玉道了声赏,喜娘立时就递了个上等的红封过去,笑道:“劳烦姑娘了。” 待红莺离去,喜娘从捧盒里端了一盘米糕,笑向黛玉道:“还是热的,怕是才起锅。拜堂还得会子,早起王妃就没怎么吃,中午又没吃,王爷的一片心意,王妃尝一块,垫一垫也是好的低调术士全文阅读。” 饿过了头也就不饿了,何况,此时黛玉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便摆手,道:“罢了,我不饿。”又说:“你们这一天也没好生用过饭,拿去分了罢。” 才说着,就听外头一阵闹哄哄的,请安声一声接一声。知道是亲戚们来了,黛玉心里有些没底,唯恐哪里做得不好,不过是强作镇定。 一群人说说笑笑,也没谁理会她。朝阳郡主与她说了几句,她也是三句答一句。 申初一刻,便来人请黛玉往前头行礼,众人就散了。 外头已备了轿子,喜娘扶着黛玉上轿。出了这边院子,过仪门,轿子直到厅外方才停下。几个小厮散去,喜娘才上前掀起轿帘,扶了黛玉出来。又一人递了红绸来,黛玉拉着,那一头的人便走,黛玉跟着。行了四步,便是台阶。 喜娘道:“王妃仔细脚下。” 一时步入厅内,太妃北面正坐,前面放了两个锦缎褥子。 便有公公唱道:“新郎新娘就位。” 黛玉在褥子前站定,便有人拿了香递到面前,黛玉忙伸手拿了,那公公又唱道:“新郎新娘进香。”接着又说:“跪,献香。” 喜娘忙扶着她跪下,听得一声“叩首”便磕一个头,三回方才喊起,有喜娘上来接了香去。接下去,便是拜天地高堂及对拜,俱是三跪九叩。 黛玉禀性弱,如此下来,只觉头晕眼花,幸有喜娘搀扶着。 返回时,换了双人大轿。 黛玉先进去,只觉轿子格外的宽敞,正自诧异,眼前一暗,又有一人进来。黛玉没防着,唬了一跳。随即才明白过来,知道是水溶,忙往旁边让了又让。原觉着能坐下三人的轿子,可水溶坐下,顿时就拥挤起来。 两人挨得极近,衣袖相依。轿子些微有些摇晃,她的胳膊总是会撞上水溶的,黛玉只觉脸上滚烫,却又无法免去这种尴尬,备感煎熬,路也似乎格外的长。好容易轿子停下来,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众喜娘打起轿帘,水溶便先下轿,随即转身弯腰,朝轿子伸出手。 盖头下,黛玉也看出这只手不似女人的手。越发羞怯,便不肯下轿,水溶也固执地不肯收回去。二人僵持半响,终究还是黛玉退让了一步,伸手搭上水溶的小臂。 水溶一路扶着黛玉进了新房,二人坐定,便有一个身着大红团寿纹的嬷嬷走上前来,后面跟着七八小丫鬟,一人端一个玛瑙荷叶边的盘子,里面放着枣子、栗子、莲子、桂园、花生、黄豆等。至二人跟前,道了万福,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回身往盘子里抓了一把洒向床里,一面撒,一面唱道:“撒帐东,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盘子里的果子撒完,嬷嬷也唱完。 揭了帕子,那嬷嬷便向黛玉福身,道:“老奴逾越了。”便上前从黛玉的发髻中抽了一缕出来,后头小丫鬟忙递一把缠着大红绸带的金剪刀过来,嬷嬷拿过去剪下来。又剪水溶的,把两人的头发编在一起,一面编,一面唱着祝词。歌儿唱完,头发也编好了,拿一个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装起来,搁在枕头下面。 一时礼成,水溶道了赏,便都散了。 黛玉满面通红,头扭向一边。水溶叫了一声,黛玉不答,也不回头。 水溶见她害羞,也不勉强她,自顾说道:“我晚些就回。”又喊了声清风,说:“好生伺候王妃。”站着交代了几句便去了废土巫师。 天渐渐黑下来,清风看着小丫头们点灯。静悄悄的,一点声气也不闻。又一时,湘帘响动,清风出去半响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掐丝捧盒,笑道:“王爷吩咐人做的,也不知合不合王妃的口味,且垫垫罢。前头客多,都拉着王爷,许是一时半刻走不开。” 见是甜的,黛玉摆摆手,道:“我不饿,放着罢。” 清风不知她的性情,也不敢劝。听言,果真就收起来。 二更将尽,水溶方才回来。 在外间没有进来,叫了清风打水漱口洗脸。 一时中午的那个嬷嬷又进来,后头跟着几个喜娘,俱捧着五彩戗金大捧盒。在外间与水溶请了安,便进来,水溶跟着进来。 隔着珠帘,见他进来,黛玉便侧过身去。那嬷嬷也瞧见水溶走来,便是一笑,水溶也是笑,道:“这是母妃跟前的周妈妈。” 黛玉方才挪了挪身子,只受了周妈妈的半礼,道:“妈妈不必多礼。” 周妈妈笑着起身,便指着几个丫鬟搬桌子。摆好菜,亲来请二人过去坐,道:“王爷王妃请过去坐。”便去扶黛玉。 黛玉道:“劳动妈妈了。”二人对坐,黛玉就低了头,仍是不肯看水溶。 周妈妈说一句,喜娘便拣一样菜放在二人面前的盘子里,黛玉与水溶略尝一口,周妈妈忙就说一句吉祥话儿。直把这桌上的才吃了一遍,就有喜娘拿一个龙凤呈祥的泥金红木盘子端了两只琉璃盏来,一只外面是凤凰环绕,另一只是龙。两只杯子,一根红线相连。那一个喜娘执壶各斟了一浅杯。周妈妈唱了祝词,二人便执杯饮了。 吃罢酒,周嬷嬷便请二人往这边坐下,笑道:“太妃吩咐了,任何人今日不得过来打扰,王爷和王妃还请放心。” 那边残席也撤去,周妈妈也说了一声告退便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坐了半响,水溶忽然起身,道:“天晚了,明儿还要早起,早些歇了罢。” 从今儿起,她便要与眼前这个男子同床共枕,携手一生,虽羞怯,黛玉仍旧微微点了一下头。水溶满心踌躇,见黛玉点头,顿时喜之不尽。又怕吓着她,想着身上的酒气,便说:“我去一下净房。” 待水溶走去,黛玉便叫了声清风,清风进来,福身道:“王妃有什么吩咐?” 黛玉道:“倒水来。” 清风应了声是便出去了,一时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提着一壶水。她亲自替黛玉除了手环戒指,伺候黛玉净面,然后脱了外面的大衣裳。 打发了清风,水溶还未出来,黛玉便除了鞋,上床向里躺下。 水溶出来,便见帐子已经放下来,屋里的灯也吹了,只剩两支大红烛燃着,“噼啪”两声响,竟都爆了灯花。 走到床边,揭了半幅帐子,便见黛玉自向里面躺着,盖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缎面被子,乌鸦鸦的头发铺满了枕头。 捏起被子一角,水溶翻身上床。也不敢靠近,轻轻换了一声娘子。 黛玉不应,水溶也不在意,身子略靠近了些,又唤了声玉儿。 黛玉仍不应声,水溶便又上前了些儿,慢慢伸手过去揽了黛玉的细腰,摩挲着一颗一颗解开扣子。 ------------ 第一百零七章 黛玉向来睡眠不好,昨儿却一夜好眠,她是被水溶闹醒的。 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先还羞涩不敢看人,可经了一夜肌肤相亲,便熟稔了。 见外面已有光亮,水溶却仍旧抱着她。虽还羞涩,却不似昨儿。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道:“该起了。”却仍不敢看水溶。 水溶自枕下拿出一块珐琅怀表来,摁下机关,盖子弹起来,对着光亮瞧了一眼,便合上盖子重新放好,一面说道:“不急,天还早。”说罢,冲帐子外面道:“抬热水来。”一人应了个是,不是清风的声音。 回头又和黛玉说:“你还躺会子。”说罢,便掀了被子起身。 该她先起身伺候水溶穿衣洗漱,此时她浑身不着寸缕,便没说话,岂料水溶起了身,却又府□来,在她腮边亲了一口方才转身离去。 黛玉双颊通红,又气又羞。 自个儿气了半响,无处诉,闷在心里,气的是自个儿。又觉无趣,自起身穿了中衣中裤,才喊丫鬟。 进来的又是清风,福了福,笑道:“给王妃道喜。”又说:“热水已经好了,王妃要不要先沐浴?” 沐浴罢,换好衣裳出来,就见水溶斜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一卷书。 她今儿穿了一身大红短襦,系一条月白百褶裙,外面罩一件凤戏牡丹的褙子。听见响动,水溶转头看过来,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过来坐,”又问:“饿不饿?今儿见了你的丫头,才知道你昨儿一天都没怎么吃。” 黛玉再看时,才见是红绡在叠被铺床。 “恭喜姑娘。”黛玉扭头往后看去,见香橙和蓝乔几个进来,齐齐行礼。 红绡听见水溶的声音,转头才见黛玉,忙上来行礼。听言,正要说什么,就听水溶说道:“怎么还没改口?想是我没给赏钱。”便说:“一人一个上等封儿。”香橙连忙笑着谢恩。 到底不是家里,水溶的脾性也还不清楚,红绡便忍住没说香橙,也扣头谢了赏。 黛玉似没听见水溶的话,走到妆台前坐下,命红绡梳头,才向水溶说道:“时间不早了,回来再吃罢。” 水溶道:“没这样早红怜宝鉴最新章节。”就命清风端早饭来。 黛玉记着老太太的话,叫住清风,说:“我们是晚辈,便是去得早些,也是应该的。” 见她百般坚持,水溶体谅她是新妇,拘谨些也是有的,况且黛玉是尊敬太妃,也不好总拦着,到底应了。 香橙端了滚白水来,黛玉接过去,顿了顿,道:“给王爷也预备一碗。” 水溶无趣,坐在扭头看黛玉梳妆。黛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喊了香橙,指着一处说:“你到这边来。” 香橙一看到,自然猜到黛玉此举究竟。看一眼水溶,回头又看黛玉,便站过去。 水溶笑道:“好个忠心的丫头。” 老王爷那一辈有兄弟五个,老王爷行三。大老爷去得早,膝下只一个女孩子,于今已做了祖母;二老爷是庶出,早就分出去了;四老爷和五老爷和老王爷的嫡亲的兄弟,请封世子时,老太妃属意五老爷,兄弟两个倒还好,就是妯娌之间生了间隙。所以老太妃没了后,兄弟几个也分了家。 大夫人和女儿仍在府里,四老爷要了银子在外面买了房子,五老爷不肯搬出去,便把西北角的一片房子给了五老爷,砌了墙,在北边单独开了门。 老王爷没了后,太妃就移到东边的满秋园。水溶平日住外面书房,也不往内院来,正院就空了下来。这回大婚,太妃做主,把正房重新休整了一番,作了新房。 从正院去往满秋园,略有些远。 水溶吩咐人抬了轿子来,黛玉出来,见只一顶大轿,便有些脸红。当着丫鬟婆子的面,也不好驳了水溶的话。 行了有一刻钟,方到满秋园。才下轿子,守门的两个婆子就上来请安,水溶摆摆手,笑着说赏。 二人进去,周妈妈就迎上来,福身请安,黛玉忙拦住,道:“妈妈多礼了。”红绡伺机递了一个上等封儿来,黛玉笑道:“妈妈不要嫌弃。” 周妈妈笑着接了,道:“我也沾沾王妃的喜气。”又说:“王爷王妃来得早,太妃才梳头呢。” 说罢,迎了二人进去,一个穿月白百褶裙宝蓝色比甲的丫鬟一手拨起珠帘低头走出来,见了二人,忙请安,笑道:“请王爷王妃偏厅吃茶。” 黛玉不认得,水溶说:“这是母妃跟前的青萍。” 黛玉点头,向水溶说道:“我进去伺候。” 青萍笑道:“就知道王妃要这样说……” 一句话未说了,就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水溶和黛玉忙上前,太妃笑着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一手一个拉起来。 水溶笑着顺势扶着太妃,一面向黛玉使眼色。黛玉顿了顿,也随水溶一般扶着太妃。 太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 周妈妈笑道:“早饭好了,太妃赶紧过去用饭罢。” 太妃笑道:“好,这就用饭,一会子只怕不得空。”仍旧没放开手,一壁走,一壁问:“大太太和大姑奶奶来了么?” 周妈妈跟着,道:“梨香已经去请过了,大太太说今儿早饭在房里用。” 太妃点头,道:“也罢,大丫头难得回来一趟,她们母女自有体己话说。”遂拉着他们二人往东边去虎啸全球全文阅读。 大炕临窗,铺着杏黄色的蜀锦褥子,正面设同色的大靠枕并引枕。背后设了四扇屏风,乃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均是姑苏那边的绣工。两边设一对红木海棠式小几,左边几上是一尊乌金三足小鼎并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泪扁瓶。只地下面,左面挨着小几,放着一只哥窑琅红大肚瓶细颈瓶,里面插了几只桃花。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杏黄色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此时,炕前放了一张红木桌子,太妃自北面坐下,水溶自在太妃右手边坐下,太妃指着左手边的位置要黛玉坐。 黛玉不肯,太妃笑道:“你也坐,咱们家里人少,没那么多的规矩。”黛玉方才坐下。 太妃便问她,日常在家里早上吃些什么,道:“我是知道的,你母亲最讲究这些。” 黛玉拣平常的说了几样,一行婆子捧着五彩珐琅大捧盒进来。黛玉便不说了,几个丫鬟忙拧了热帕子来三人擦手。菜上了三道,五老爷五夫人便来了,太妃淡淡的,道:“问五老爷五太太吃了没,若是没有,另传一桌过去。”连吃也不愿意一起,可见有多么的不喜欢。 黛玉暗暗纳罕,从她进来到这会子,虽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却也看得出来,太妃是一位极明事理宽容大度之人,怎么偏就与五老爷五太太不合?想来,五老爷五太太确有不妥之处。 不过,五老爷五太太行事是否妥当,也不是做晚辈的能置喙的事。黛玉只暗暗记在心里,往后遇着五老爷五太太了,更仔细些也就罢了。 饭毕,周妈妈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太妃,道:“二老爷四老爷和二太太四太太已经到了门前。” 太妃含了一口,青萍忙端了痰盂上来,太妃低头吐了,搁了茶碗,方才说道:“你带我去迎迎。”说罢,又喊梨香,道:“去请大太太和大姑奶奶过来。”才吩咐青萍去请五房的人。 二房和四房倒是有趣,这边刚吃完饭,他们就到了。 太妃便起身,水溶和黛玉两个忙上前。见此,太妃极高兴,笑向周妈妈道:“今儿我也享一回儿子媳妇的福。” 水溶笑道:“往日儿子就不曾孝顺您老?” 听言,太妃笑骂道:“跟你媳妇还喝醋呢。”又说:“她性子软和,你可不许欺负她。”扭头又和黛玉说:“他若是欺负了你,你来告诉我,我说他。” 黛玉红了脸,道:“王爷待我极好。”这话说出来,脸越发红得滴血。 太妃却喜欢听这话,笑道:“你们和睦我就放心了。” 说着,到了堂屋中。 湘帘响动,却是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穿着一件青色对襟琵琶褂,头上只三根银簪。一个年轻的妇人扶着她,二人面容有三分相似。黛玉便知是大姑奶奶了。 她穿一件大红百蝶二色牡丹对襟长褂,系一条白绫裙,头上戴着五凤朝阳挂珠钗。 按说,黛玉是新妇,原该穿得喜庆。别人都该避其风头,该不穿大红的。黛玉微微一愣,随即当没瞧见,蹲身行礼。 太妃和水溶却都皱了眉头,太妃道:“姑奶奶今儿一身倒是鲜亮。” 大太太顿时讪讪的,呐呐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大姑奶奶,似乎没听出太妃的话音来,笑道:“您也说好,我也觉着这身衣裳做得好。”说罢,就打量黛玉,半响,笑向水溶道:“你好福气,得了弟妹这样的绝色。” ------------ 第一百零八章 娶妇娶贤,纳妾纳色,谁人会把绝色这两个字用到正房身上,太妃顿时落下脸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又向周妈妈道,“大姑奶奶回来也有几日了,姑爷一个人在府里,没个人服侍成什么样子,今儿天好,你打点打点,送大姑奶奶回去。” 大姑奶奶原还得意,听得要撵她回去,顿时变了脸色,欲要开口,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见周妈妈果真走来,她便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看着她,眼中悬着泪,却不说话。顿时便笑起来,甩了袖子转身便走。 见她走远,太妃却叹了一口气,向大太太道:“大嫂子快进来坐。” 大太太扭头看着门外,此时方才转过头来,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又向黛玉说:“教你见笑的,这么大个人了,都作了娘,还是这么着。” 太妃冷哼道:“她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自然心疼。” 大太太讪讪的,就不说话。 一时那三房人也来了,一番厮见,太妃和大太太自北面坐下,其余人等,男左女右依次坐下。 因不见大姑奶奶,五太太就问:“大丫头呢?” 太妃看她一眼,周妈妈道:“大姑奶奶吃了早饭就回去了。” 五太太还要说什么,她身后的女孩子扯了扯衣角,方才不语。 红绡和清风抱着褥子放到太妃跟前,枕月和香橙倒了茶来。黛玉和水溶忙跪下,接过茶,道:“请母妃吃茶。” 太妃先接了水溶手里的茶,吃了一口,周妈妈往盘子里放了一个红封。搁下茶碗,又接了黛玉的茶,又吃了一口,周妈妈便放了一个紫檀木莲子百合等吉祥图案填金泥的小匣子。 太妃把茶碗递给青萍,道:“我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他了,于今你进了门,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是大太太,大太太也给了水溶一个红封,给黛玉的是一个红木戗金小匣子。随后是几位老爷并各位太太,都有见面礼。 长辈过后是兄嫂,同辈人就不避跪了,端了茶便好,也各有表礼重生那些年全文阅读。再来便是弟弟妹妹们与他们行礼,黛玉自备了表礼与他们。 行完礼,几位老爷并少爷们便去外院说话。 今儿二房只来了二老爷二太太和大爷并三姑娘,太妃便问大奶奶和宝哥儿,二太太说:“昨儿风地里南安太妃递了块糕吃了,回去晚上便有些发热,喂了姜糖水,当时褪了热,只当好了,谁想早上时又不好,请了大夫,说饿一顿,再看怎么样。我也不敢教他吹风,就没抱过来,她娘在家里看着。”说罢,便向黛玉说:“宝哥儿好了,我再带他来与你磕头。” 黛玉忙摆手,道:“孩子身子重要,”又说:“该我去瞧他才是。” 二老爷虽是庶出,但二太太是个本分人,太妃也愿意提携她,便向水溶说:“回头请褚太医过去瞧瞧。”褚太医最善儿科。 这个孙子是二太太的心肝,若能请来褚太医,最好不过,自然喜欢,连道:“外面的大夫我也不放心,正想着请王爷帮忙请一个。” 太妃道:“一家人,说这个话就生分了,往后直接打发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二太太笑着应下。 说了几句闲话,太妃便命传饭。一时丫头们摆好桌子,太妃正面独坐,左右各两张空椅,太妃点了三位姑娘的名儿,所以左边第一张椅子仍旧空着,四位太太领着那两个姑娘另坐了一桌。 黛玉洗过手,红绡用锦帕托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递来,黛玉接过去,一面便安放起来。 方毕,太妃便笑着说:“过来坐。” 黛玉笑着告了坐,方才坐下。 饭毕,五太太便撺掇几位太太去正院瞧嫁妆。 五太太的性子,太妃早就逢着了的。她这个人,最是要强,心胸又窄,见不得别人好。当年她哄着老太妃,想撇开水溶立五老爷为世子,后来不成,当是她从中作梗,心里就恨上了她。后来水溶承了爵,才死了心,又想把娘家侄女说给水溶,被她回了。 后来圣旨赐婚,定了黛玉。 五太太心里不服,便向落黛玉的体面。 若不教她见着,她变着法子也要生一回事,倒不如教她见识一下,早歇了心思。遂带头起身,道:“正好,我也随你们一道逛逛。” 一行人出了满秋园,太妃拉着黛玉在跟前,指着房舍说这一处是做什么用的,那一处是谁住的。拐了几道弯,便进了一处园子。 黛玉瞧出来,这边是一处院子,太妃笑道:“往后你去我那边,就从这边走。”黛玉始知,这是正院的园子。 枕月已经得了信,和香橙带着一群丫鬟迎出来。黛玉请太妃往堂屋坐下,亲用一个海棠式填漆小盘子端了一杯茶给太妃。 太妃说:“我只吃碧螺春。” 枕月道:“我知道,这是王爷旧年托人从苏州洞庭湖买的,都给了太妃,只留些待客,我想着太妃怕不时要来,就拿进来了。” 太妃笑着点头,道:“你是个周全的。” 五太太笑道:“你这孩子也太仔细了,你们王妃是哪里人?还怕她没有好茶。” 太妃夸枕月周全,五太太却偏说她太过仔细。说起来,枕月确实逾越了。她不过一个丫鬟,却仗着是府里的老人,处处压黛玉一头。太妃岂能看不出来? 喜气还未过去,太妃怎么也不至于在这几天自找不痛快超级冒牌召唤师。 黛玉若不开口,置身事外,太妃怎么想?遂笑道:“太太说笑了。”她毕竟是主子,如何能被丫头欺到头上?只怕她不做什么,太妃也要看低了她,又问:“不知太太爱吃什么茶,教她们重新沏一碗来。” 五太太笑道:“我向来有手脚冰凉的毛病,我只吃云贵的普洱。” 黛玉便向红绡说道:“你把那包二十年的普洱给五太太沏一碗来。”红绡答应了,大太太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说这个茶就很好,不必另沏,红绡方才下去沏茶。 五太太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了,勉强笑道:“果然我们来对了,不然,哪里来这样的好口福。” 太妃笑道:“不过一点子茶,”又向黛玉说:“你婶子难得喜欢一样东西,你也别舍不得,回头都给你婶子拿回去慢慢吃。” 黛玉道:“婶子若是爱吃,便是我的孝心了。” 直闹到未末,方才散了。 黛玉昨儿三更将近方才睡着,五更天就起了,这会子便有些精神不济。回来红绡几个伺候着梳洗过,便回房歇中觉。 水溶不知什么回了,也跟进来,黛玉脸嫩,便撵他出去,说:“你一个爷们,大白天的在内院厮混成什么体统。” 水溶却已脱了衣裳,上床便伸手搂住她,道:“怕什么。”说罢,又凑到黛玉耳边,小声道:“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 黛玉顿时羞红了脸,连忙去推水溶的手,哪里推得开,顿时又羞又急又怒,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眼圈也红了,道:“你再不放手,我生气了。” 水溶讪讪的放开,见黛玉背着身子不理她,恐她真个生气,忙又凑上去哄她。黛玉听了半响,方才道:“那你规规矩矩躺着。”水溶忙应了。 这会子,苏嬷嬷和宋妈妈也把红绡香橙等人叫到跟前,先就点了香橙的名,道:“王爷和王妃没罚你,我却要罚你,你服不服?” 香橙敢不应,连忙点头,应了个是。 苏嬷嬷又看了众人一圈,道:“我再说一回,进了王府,咱们从此的王府的人,旧时的称呼都给我改了。别再姑娘姑爷的混叫,按着这边府里的规矩,叫王爷王妃。仔细这边府里的人听了,还当我们都是没有规矩的人,丢了王妃的体面。”众人忙应下。 苏嬷嬷点点头,道:“可仔细,下回若谁再犯,我可不轻饶。”从红绡香橙起,都站直了身子,苏嬷嬷暗暗颔首,接着说:“咱们是新来的,王妃也还没管院子,我们只管伺候王妃,别的事儿都别管,若是闲了,就在屋里做针线,别无事到处逛。你们是跟着王妃的人,往后还怕没得机会?若谁给了你们气受,也别和她计较,回来告诉我,王妃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说罢,便叫别人都散了,独留了黛玉红绡和香橙,道:“清风和枕月是王爷跟前的老人,你们别和她们争锋。” 红绡道:“我知道的,妈妈放心。” 苏嬷嬷道:“你我自然是放心的,”便去看香橙,道:“我最不放心你,今儿早上,幸得王爷不与你计较。” 香橙道:“下回不敢了。” 苏嬷嬷顿时失笑,道:“还有下回?” 香橙忙说:“没有下回,没有下回。”香橙虽憨,其实她最会看人,若遇着那不好相处的,她也不敢放肆,正是看出水溶宽和,才敢与他说笑。苏嬷嬷其实倒不担心她,却也少不得经常提点提点,省得她真个忘了规矩。 ------------ 109第一百零九章 黛玉便向红绡说道,“我记得我那里有一罐子二十年的普洱,给五太太沏一碗来。”说罢,又向五太太说道,“我向来不吃茶,也不知好歹。太太尝尝,看味儿怎么样,”完了又问二太太和四太太,道,“大伯母、二婶和四婶怎么样,” 大太太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说,“我们没什么讲究,这个就很好,不必另沏。” 黛玉点了头,红绡方才下去沏茶。 五太太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了,勉强笑道:“果然我们来对了,不然,哪里来这样的好口福。” 太妃笑道:“不过一点子茶,值什么,”又向黛玉说:“你婶子难得喜欢一样东西,你也别舍不得,回头都给你婶子拿回去慢慢吃,我另补些东西给你。” 黛玉笑道:“我也不吃茶,白搁着倒是糟蹋了。若是婶子爱吃,也是我的孝心,怎么能要母妃的东西。” 太妃笑道:“给你就拿着。” 二太太笑道:“太妃的好东西多着呢,都压塌了箱底,往日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你,你还不接着?” 一时红绡倒了茶来,众人吃过。 五太太便起身,说:“咱们也别干坐着,出去瞧瞧。” 太妃道:“我走了半日,脚酸,就不去了,你们去罢。” 大太太也说:“我也不去,正好我们说说话。”黛玉留下来伺候。 太妃暗地里朝周妈妈使了个眼色,周妈妈笑道:“我也跟着太太们去长长见识。” 于是周妈妈陪着二太太和四太太五太太一起去看嫁妆。 黛玉和水溶是皇帝赐婚,黛玉的嫁妆由内务府置办,但也没说不许林海为女儿办嫁妆,所以那些嫁妆仍旧送到了北静郡王府,不过是另起册子,不与内务府的一起送过来,还是算在黛玉的嫁妆中。 五太太要看的,自然是林家送过来的。 至于五太太看后是个什么情形,那是后话,暂且不说。 却说这边堂屋,几位太太走后,太妃便歪着,叫一个小丫鬟捶腿。黛玉便问大太太,大太太摆手示意不用,太妃说:“你大太太坐禅,向来是不用人捶腿的。”又说:“你既进了门,这边院子也该管起来。这些丫头婆子们,没了管束,一个个的没得淘气。” 这是在说清风,黛玉要打要卖,她都不会管。 黛玉连忙应下,道:“媳妇省得。” 太妃点头,道:“你先把你们的院子管起来,慢慢熟悉了,家里的事你再慢慢接手,我也就轻省了。” 她才进门,太妃就说管家的事,黛玉连忙道:“媳妇年轻,要学的还很多。” 太妃再次点头,道:“我就喜欢你这孩子这一点,嘴上不说,凡事心里都明白。咱们这样的人家,家大业大,人就多,人多必是非多,你若糊里糊涂的,被人哄了你还要念她的好。” 大太太也说:“咱们家里还算好的,就这么几口人,你婆婆治家严,还没得什么。” 太妃就摆手,笑道:“你也拿我打趣,媳妇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 大太太笑道:“这是实话,有什么说不得的,”便向黛玉说:“溶儿媳妇,你说,我这话该不该说?” 这叫黛玉如何说? 说说笑笑,屋里的大钟响了两下,二太太和四太太五太太方才回来。坐着吃了一杯茶,又说了会子话,直闹到未末,方才散了。 黛玉昨儿三更将近方才睡着,五更天就起了,这会子便有些精神不济。送了几位太太出去,回头红绡几个伺候着梳洗过,便回房歇中觉。 才脱了衣裳,水溶便回来了。黛玉脸嫩,听得脚步声,连忙又穿上。将将穿好,水溶一脚踏进来,见她衣衫不整,便知她是要歇觉,也觉不好意思。但他不比黛玉脸皮薄,便说:“昨儿没怎么睡,趁着这会子你歇会子。” 枕月便去打了水来伺候他洗漱。 水溶洗了,便摆手打发了丫鬟们,又说:“昨儿酒吃多了,到这会子还疼,我也躺会子。” 便要脱衣服,黛玉脸一红,忙转过脸去,道:“你一个爷们,大白天的在内院厮混成什么体统。你要歇,外面书房里歇不得?” 水溶却已脱了衣裳,上来脱她的。 黛玉一把推开他,道:“作什么动手动脚的,你要睡就睡。”说罢,转身就要出去。 水溶却一把抱起她,就往床上去。 黛玉唬了一跳,万料不到他敢这样,才要说话,水溶却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 黛玉顿时又羞又急又怒,连忙去推水溶的手,哪里推得开,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眼圈也红了,道:“你再不放手,我生气了。” 水溶讪讪的放她下来,黛玉便转过身去不理他,恐她真个生气,忙又凑上去作揖陪不是。黛玉自个儿倒不好意思了,半响,方才说道:“那你规规矩矩躺着。”水溶忙应了,又说:“我伺候你。” 黛玉顿时又恼了,水溶却笑着转身上了床,似她根本不曾说过那样的话,教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这会子,苏嬷嬷和宋妈妈也把红绡香橙等人叫到跟前,先就点了香橙的名,道:“方才的事,王爷和王妃没罚你,我却要罚你,你服不服?” 香橙敢不应,连忙点头,应了个是。 苏嬷嬷又一一看过众人,道:“我再说一回,进了王府,咱们从此就是王府的人,得守王府的规矩,旧时的称呼都给我改了。别再姑娘姑爷的混叫,按着这边府里的规矩,叫王爷王妃。仔细这边府里的人听了,还当我们都是没有规矩的人,丢了王妃的体面,我可不答应。”众人忙应下。 苏嬷嬷点点头,道:“可仔细了,下回若有谁再犯了,决不轻饶。”从红绡香橙起,都站直了身子,仔细记在心里。苏嬷嬷暗暗颔首,方才接着说:“咱们是新来的,这院子里各处原都有人,咱们也别管,只管伺候好王妃。若是闲了,就在屋里做针线,眼瞧着又要到夏天了,王爷王妃夏天的衣裳也该预备着。别无事到处逛,王妃自有安排。你们是跟着王妃的人,往后还怕没得机会?若谁给了你们气受,也别和她计较,回来告诉我,王妃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说罢,便叫别人都散了,独留了红绡和香橙,道:“清风和枕月是王爷跟前的老人,你们别和她们争锋,宁可自个儿受些委屈。” 红绡道:“我知道的,妈妈放心。” 苏嬷嬷道:“你我自然是放心的,”便扭头看向香橙,道:“我最不放心你,今儿早上,幸得王爷不与你计较。” 香橙道:“下回不敢了。” 苏嬷嬷顿时失笑,道:“还有下回?” 香橙忙说:“没有下回,没有下回。”香橙虽憨,其实她最会看人,若遇着那不好相处的,她也不敢放肆,正是看出水溶宽和,才敢与他说笑。苏嬷嬷其实倒不担心她,却也少不得经常提点提点,省得她真个忘了规矩。 睡了半个时辰,黛玉便醒了,却不见水溶,身边的被子也早就凉了。 方起身,帐子便被人撩起,红绡道:“王妃醒了?”黛玉向外望了一眼,红绡又说:“王爷去书房了。” 黛玉脸一红,道:“多嘴。” 红绡挂好帐子,拿了衣裳来伺候她穿上。听言,笑道:“是,王妃没问,我就不该说。” 黛玉道:“没大没小。”又说:“你们昨儿什么时候到的?住哪里?可还习惯?苏嬷嬷和宋妈妈呢?” 正说着,香橙也走来,见黛玉正穿衣裳,便扭头向外说道:“王妃起了。”说罢,便进来,一面铺床叠被,一面问黛玉,道:“王妃怎么不多睡会子?” 一时,枕月带着一伙丫鬟进来,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黛玉坐在罗汉床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当日贾敏不喜丫鬟奴仆跪着,便去了这一条,后来家里也一直是这个规矩。北静王府许多规矩与家里不同,也只得随和些。红绡想来,结果一条大手巾,将黛玉面前衣襟掩了,黛玉方伸手向脸盆中盥沐。 红绡道:“昨儿个巳初便到了,秦妈妈安排我们住在后边罩房。因我们不熟悉这边府里,所以就没往前头来。东西都是齐备的,和家里是一样,我还是和香橙住一个屋,宋嬷嬷和苏妈妈单住,就在我们隔壁。 黛玉道:“这就好。” 打发了小丫鬟,红绡道:“才苏嬷嬷和宋妈妈还说来给王妃请安,不巧王妃刚睡了。”一句话未说了,苏嬷嬷和宋妈妈两个便来了,笑着上前道喜。 黛玉忙命红绡和香橙扶起来,笑道:“嬷嬷和妈妈昨儿歇得可好?” 苏嬷嬷和宋妈妈一连道了三个好,上下打量了黛玉一回,说:“王妃就该这么穿。” 黛玉道:“搬两个杌子来。” ------------ 110第一百一十章 苏嬷嬷和宋妈妈都摆手,道,“我们站着就好。” 才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说话,红绡道,“我出去瞧瞧。” 黛玉点头,红绡便出去,一时回来,道,“秦妈妈来了。” 苏嬷嬷和宋妈妈便起身,道,“那我们先回去。” 黛玉略一思索,苏嬷嬷和宋妈妈在这里,秦妈妈有些话只怕就不会说,便点头道:“嬷嬷和妈妈也时常过来,我们说说话。”又向红绡道:“请进来罢。” 红绡方走,香橙便说:“枕月是秦妈妈的女儿。”黛玉笑着摇头,能做到管事妈妈,又是正院,必有些本事,偏不会教女儿。 秦妈妈有一张方脸,看着十分严肃,不好相处的样方。 黛玉指了张杌子她坐,秦妈妈推辞着没坐,红绡便搬了个脚踏,这才坐下。 秦妈妈道:“早该来见王妃,耽误到这会子,还请王妃责罚。” 黛玉笑道:“你也不必说这个话,早上我没得时间,下午太妃和几位太太来了,你便是来,我也没得时间见你。” 秦妈妈讪讪笑了笑,黛玉又说:“我才来,家里的事都不清楚,妈妈是老人了,若是得闲,就和我说说。” 秦妈妈道:“王妃言重了,奴才是什么阿物儿,可担当不起。有什么事,王妃吩咐便是。”又说:“这边院子我也管了一阵子,便给王妃说说。”说罢,接着说道:“想着王妃身边的都是用惯了的,就没有配一等和二等的,粗使的丫头配了八个,只管屋里各处的打扫和茶水,轮换着值日。婆子也是八个,只管门禁和院子里的打扫。我原在太妃跟前当差,因这边无人管事,才派了我来。我原说我没这个本事,太妃说,也不要你管什么,你只看着屋子里的东西,别教人碰了磕了,等王妃进了门,自有王妃管着。我这才敢答应,却也战战兢兢,总算盼着了。” 说了一篇话,句句说自个儿如何不中用,偏又点出她是太妃身边的老人,是太妃命她来的,却决口不提回太妃身边的话。若是太妃没开口要她回去,黛玉却不能把她送走。如此看来,秦妈妈是想留在正院。 黛玉是什么人,哪能听不出来?秦妈妈打小伺候太妃,与太妃的情分不比别人,又奶了水溶一场,在这王府里,也是说话算话的人物。黛玉是新媳妇,还没有根基,在这王府里,说句话恐怕还不如秦妈妈。她若留在正院,苏嬷嬷和宋妈妈必要退避,那么管事妈妈自然就到了秦妈妈的身上。老王爷已经没了,如今当家的是水溶。内院的事虽还是太妃管着,但迟早也要交给黛玉。这王府,掌家的,必是正院。在正院,自然比满秋园更有体面。 黛玉点头,笑道:“我瞧这院子里j□j都是周全的,丫鬟婆子们进退有度,妈妈还说不能,那什么叫能?” 虽没得黛玉的应承,秦妈妈也不在意。换成谁,也不会答应。听言,笑道:“王妃过奖了。”又说:“我们府里的规矩,太妃身边是八个一等丫鬟,十六个二等丫鬟,王妃身边减半。我瞧着,王妃跟前只两个大丫鬟,依府里的规矩,还差两个。” 红绡和香橙是一等大丫鬟,除去姚黄五个,又从萱草堂的小丫鬟里头挑了一个升了二等。 不止是一等的差两个,二等的也差两个。 秦妈妈只点出来,却没说解决办法,是留给黛玉自个儿决定。 黛玉可以从自家带来的二等丫鬟里头提两个上来,再从王府中选四个二等的来。也可以从王府提拔两个一等的,两个二等的。 若黛玉选第一种方式,贴身伺候的都是熟悉的人,自然更顺手,也放心。若换成后一种方式,虽不便宜,但若用得好,也可收买人心。 黛玉没另升两个一等的,是防着太妃要赏丫头。今日太妃没给丫头,往后就不会了,她预备把蓝乔和紫鸢提上来。 这是早就定好了的,所以黛玉也没多想,也并没体会出秦妈妈的一番用意。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道:“这些过些时候再说。”又说:“我才来,很多事情都不懂,妈妈是府里的老人,经常提点些儿,可别闹了笑话儿。”又说:“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妈妈。” 秦妈妈笑道:“这是奴才分内的事。”又说:“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妃尽管问,当不得请教。” 黛玉道:“太妃平常什么时候起?” 秦妈妈道:“太妃向来是卯正起身,卯正三刻吃饭,辰初二刻管事娘子们过来领对牌,巳正散。若遇着事多,到午初也是有的。中午必要歇一刻钟,下午无事,二更天就歇了。” 黛玉默默记下,笑道:“亏得有妈妈,不然,也不知问哪一个。” 秦妈妈笑笑,道:“不知王妃这会子得不得闲?” 黛玉略一想,便明白,道:“我这会子正好无事,可是妈妈有什么事?” 秦妈妈道:“若是王妃这会子得空,我便叫她们来给王妃磕个头。” 黛玉道:“也是应该的,省得回头见着人不认得,闹了笑话。”便向红绡道:“叫她们进来罢。”说罢便起身,道:“去堂屋。” 秦妈妈忙起身上来搀着,道:“王妃仔细脚下。” 初次见面,也不好说什么,看着都还是好的。众人磕了头,打了赏略说了几句话,西洋钟便响了。估摸着太妃那边要传饭了,便打了赏,各自散了。 时辰不早了,水溶却还未回来。若再迟些儿,去满秋园就晚了。正想着是不是打发人去外书房问问,就听外面有人说话,枕月道:“王爷回来了。” 水溶道:“王妃呢?” 枕月道:“在屋里呢。” 黛玉忙起身,门前的紫鸢已打起湘帘,水溶低了头走进来,见黛玉要行礼,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道:“不必多礼。” 黛玉脸上一热,便要挣开,水溶却已放开手,走过去在东边坐下,道:“才做什么呢?”说着,伸手便要端桌上的青瓷盖碗。 黛玉连忙吩咐红绡,道:“给王爷沏一碗茶来。”见水溶没动那碗茶,方才回他的话,道:“没什么,见了一下屋里的丫头。” 水溶进来就见罗汉床西边的褥子有些乱,桌上搁了一杯茶,便知是黛玉的,也不知怎么的,就伸了手。黛玉出声,他便醒悟过来。也觉不好意思。到底在外行走,便藏了起来,没教黛玉瞧出来。 听言,随意应了一声,道:“若不合用,就另选一些上来。” 却是枕月端了茶来。 黛玉这才瞧见,她换了一身衣裳。下午时她穿的是一条葱绿撒花裙,这会子却系着一条石榴裙。一时小丫鬟倒了水进来,她便挽了袖子上来伺候。 她在屋里一个下午,没见着枕月进来伺候,偏水溶回来,她就来了。她吩咐红绡倒茶,结果端茶来的却是她。她在这里站着,这些原本该水溶的妻子做的事,她却连问也不问,便上前。 还真是没把她这位王妃放在眼里。 水溶却一无所觉,见黛玉不上前来,反而转身在西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只当是黛玉脸皮薄,不好意思。见枕月上前,便摆了摆手,自挽了袖子伸手洗。心里想着,一面便问:“母妃和太太们什么时候走的?” 黛玉并没抬头,先吩咐香橙找衣裳,才回水溶的话,道:“未末走的。” 水溶擦了脸,撂下帕子,在黛玉对面坐下,道:“怎么那么晚?” 红绡倒了一碗白水来,黛玉才要说话,青萍就来了。 她坐在下头,青萍瞧见了告诉太妃,便是一场是非。黛玉忙起身,在水溶对面坐下。 水溶却高兴不起来。 一时青萍进来,请了安,水溶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们才要去。” 青萍道:“就是怕王爷和王妃起身了,我才赶着过来。太妃说了,今日劳累了一日,她也没精神,想早些吃了就歇,请王爷和王妃不必过去了。” 黛玉忙问:“要不要紧?不然,请一位太医瞧瞧。”水溶便喊枕月,要她拿帖子。 青萍笑道:“王爷王妃不必担心,太妃无事,就是今儿高兴,多走了几步,有些累着了,歇一晚就好。” 送走青萍,厨房里送了饭菜来。水溶的例是八个菜,黛玉减半,也有十二个菜,摆了一满桌,吃饭的人却只他们两个。 黛玉便指了一碗豆腐羹,向红绡说:“我记得妈妈最爱吃豆腐,这个羹还好,你赶紧送过去。”又指了一碗菜说:“这个你和香橙分了罢。”这两个菜都是她的份例。 红绡却没端菜,笑道:“您和王爷先吃,完了再赏我们。” 自赐婚以来,水溶去林府去得多,知道他们府里的规矩,黛玉的行事也略知道一二。红绡没听黛玉的话,是顾忌他,就说:“王妃赏的,你们只管吃。”红绡这才端了菜下去,又回来伺候。 饭毕,枕月端了茶来,二人漱过,便又端了吃的茶来。黛玉没端,枕月不知黛玉是不是为下午和方才的事发作,便揣了几分小心,道:“我去给王妃重新沏一碗来。” 若黛玉应了,也就无事。 ------------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黛玉还没说话,水溶便说,“以后饭后不必上茶,过一刻再上。”又看过去,道,“爱吃什么茶,” 黛玉摆手,道,“我不论的,有什么吃什么。” 水溶想了想,又问,“前儿你二哥给你的茶吃着怎么样,” 黛玉不明,想一回,方才悟过来,只怕那茶又是他借林琰的手给她的。又是高兴,又觉不好意思。高兴的自然是水溶把她放在心上,但这茶叶她却给了崔嘉怡。待要说,又恐伤了他的体面,遂道:“我吃着还好。” 水溶道:“这是女儿国进贡的,他们都嫌淡了。你若是爱吃,我那里还有几罐,回头拿进来。” 黛玉有心不要,却不好意思反口,便笑着应了,回头就给崔嘉怡送了两罐。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枕月退到水溶身后,忽然说道:“王爷忘了,前儿东平郡王府世子还和王爷要呢,王爷已经应了,回头若没有,又怎么说。“ 水溶这时也才察觉出来,枕月今儿的话太多了些,行事也没有往日有分寸,便有些不耐烦,想到秦妈妈,不忍落她的体面,便摆了摆手,道:“都出去罢,我和王妃自在说会子话。” 红绡等便都出去了。 水溶见屋中没了一个旁人,才说道:“秦妈妈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一个女孩子,难免看得金贵些儿。枕月年纪也不小了,我已经留意了几个,回头就要和秦妈妈说。” 只怕你觉着好,别人未必觉着好。 黛玉已经瞧出来,秦妈妈来争这个掌院妈妈的差事,未必不是为了枕月。而枕月的心思,一眼可见。 太妃虽开了口,枕月任由黛玉处置,但黛玉不敢当真。 若她当真处置了枕月,秦妈妈伤了心,太妃只怕也不喜欢。 要教秦妈妈高兴,只有让枕月先高兴,这就又回到了开始。 只希望秦妈妈是个明白人,但黛玉却隐隐觉着,秦妈妈怕不会答应。 黛玉道:“知道了。”说完,就喊了红绡进来,道:“书清出来了么?” 红绡道:“那几箱子书,总得四五天才行。今天我和红绡对着单子已经找出来了,王妃瞧着,摆在哪里,明儿我们先把它们收拾出来。” 东边三间厢房便是书房,但那是水溶用的。黛玉想了想,还没头绪,水溶笑道:“暖阁后头的抱厦是现成的,你们直接搬过去就好。” 黛玉还不曾去过,所以不知道。水溶已起身,道:“过去瞧瞧。” 略一迟疑,黛玉便也起身,点了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果然是现成的,这边抱厦就是按着书房的格式打的家具。东边挨着墙放着书柜子,此刻都空着。西边两头各置一圆形多宝阁,黛玉见其中有一个翡翠白菜,就是上回她退给林琰的。 水溶似知道她想什么,笑道:“那一回我见内兄到处寻玉白菜,便送了这个去,谁想他又退给我。我见它颜色还好,就命人摆这里了。” 中间放着一张楠木大案,案上不过置一笔架,一对镇纸,一个水盂,一方宝砚,并一个竹子根雕的笔筒,笔筒内插了一把笔。案前一角放了一个汝窑小缸。 黛玉面上一红,转身走到案边,拿了那竹子根雕的笔筒赏玩,一面说道:“什么东西到了鸣儿手里,不出三天,必砸了。这样好东西,给了他倒是糟蹋了。” 西墙当中挂着四幅山水图,黛玉看了半响,却瞧不出出自谁的手。 水溶见她瞧见画便没转开眼,笑道:“这四幅画王妃瞧着怎么样?” 黛玉听他的声音,便猜出一分来,回头瞧见他脸上的笑,便信了八分。不禁低头掩嘴而笑,道:“我不善此道,不敢评判。” 水溶见她笑了,也高兴起来,也不计较她说了什么,跟着也笑起来,道:“能博王妃一笑也不枉我花费了这番心思。” 黛玉顿时便笑不出来了,面上滚烫,暗道:“油嘴滑舌的,太妃也不这样,不知和谁学的。”便喊红绡,道:“就搁这边罢。”便和红绡说哪里放哪些书,说了会子,才和水溶说:“我一时也不能完,王爷不如往别处先歇会子。” 不过说了句轻狂话,这便赶人了。水溶顿时有些后悔,却也无法。 水溶走后,红绡便说:“王妃这性子也改一改,我白眼瞧着,王爷是处处用心,显见得是把王妃放在心上的。一回两回的,王爷不见怪,多了就难保了。” 黛玉啐她一口,道:“就你的心思多。”到底还是把这话听进去了,却也不好意思就走。还是和红绡交代完了,方才出了抱厦。 水溶不在堂屋,猜度他在内室,便吩咐红绡道:“乏了,抬水来。” 进了内室,水溶也不在,顿时便有些后悔。 一时红绡进来,见她站在地上,便上前扶着她坐下,一面随意说道:“王爷每日晚上必要看会子书,方才去书房了,这会子怕就要回了。” 黛玉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叫红绡拆了头发,卸了钗环。洗了澡出来,水溶还没回来,她却真乏了。 红绡劝道:“王妃先睡罢。” 黛玉实在撑不住,交代红绡道:“你端一碗茶去,教王爷少看会子书。”便上床睡了。 听言,水溶忙赶回去,黛玉却已经睡了。 到底没忍住,半夜时仍旧把黛玉闹醒来了一回方才睡去。 次日是三朝回门,原该水溶备了礼物送黛玉回娘家。 因他们是圣旨赐婚,所以先往皇宫谢恩。 庆和帝准了三天的假,不必上朝,也不必往衙门去。 卯正升朝,散朝的时候不定。恐怕误了时辰,卯初二人便起身,略吃了些,便坐车去宫里。 还未散朝,太后听得北静郡王携王妃前来谢恩,便传过去,说要见见黛玉。说了会子话,便有公公前来说前面散朝了。 不一时,庆和帝便来了。水溶和黛玉省了一回事,不必来回跑。 二人大礼参拜,庆和帝极高兴,命二人起身,又赐了一对龙凤玉牌,见了黛玉,还说起林海。 一时太后宫里传膳,二人便告退。 出了宫,便直接往林府去。 林海早就等急了,见他们进来,便问:“皇上说了什么?怎么这么久?” 自皇上下朝,到他们出宫,前后不到一刻钟。从皇宫到林府,倒是用了两刻多钟。林海忧心女儿,才觉时间太长。林珗和林琰他也不作指望,家里就这一个女孩子,都看得金贵。也不敢反驳,连忙事无巨细细细说了一遍。 果然林海十分满意,点着头,笑道:“我就这一个女儿,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半步。这两天没见,就不惯,王爷勿怪。” 水溶道:“岳父这样说,小婿惶恐。”哪有做岳父的还称女婿王爷的? 林珗笑道:“赶紧屋里说话。” 大家便进来,水溶和黛玉给林海磕了头。水溶自留下来,黛玉便往内院去见老太太。 卢慧娴和陈氏都在,陈氏八个月的身子了,肚子大得吓人。 黛玉到门前,见她起身,唬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走,几步赶上来,扶着陈氏,嗔怪道:“我也不是外人,二嫂怎么这样外道?” 扶着陈氏坐下,转身便走到老太太跟前,蹲身行礼,道:“老太太这两天可好?” 卢慧娴笑道:“果然是做了王妃的人,原先在家里,也不见她这么守礼。”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回,一面笑道:“你还说她,你们哪一个不是这样?做了人家的媳妇,自然不必做姑娘时随性。”又向黛玉说:“气色不错,姑爷待你可好?” 念珠早预备了黛玉爱吃的茶,早就煮着,这会子见她来了,忙盛了一碗端来。黛玉吃了一口,是枸杞菊花茶,道:“还是念珠姐姐煮的茶好。”听见老太太后头的话,又红了脸,还是应了个“好”字。 老太太又问吃饭,道:“你向来吃不惯别人家里的菜,但凡出门,就吃不好、去了王府,可还习惯?” 黛玉点头,道:“还好。” 说了会子话,黛玉才想起来少了两个人,便问:“飞儿和鸣儿怎么不见?” 卢慧娴忙说:“你出了门,少了个人护着他们,天天念叨。知道你要回来,老早就醒了。起早了,这会子又挨不住瞌睡,又睡了,这会子怕醒了。”便叫了个丫鬟进来,说:“你去瞧瞧,看飞儿和鸣儿醒了没,若是醒了就说姑奶奶回来了,教他们赶紧来。” 黛玉就拦着,说:“别去了,教他们多睡会子。横竖今儿有一天的时间,中午也就见着了。” 那丫鬟迟疑着不知该听谁的,陈氏笑道:“今儿姑奶奶最大,自然是听姑奶奶的。” 黛玉道:“二嫂也打趣我。” 陈氏笑道:“我哪里敢。” 正说笑,湘帘响动,对着丫鬟一声“飞哥儿鸣哥儿来了”,门帘被高高打起,便见林飞林鸣并排走进来。看见几天不见的黛玉赫然也在列,都欢喜地叫了声姑姑,方才打了个千儿。 ------------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黛玉也想他们得紧,笑着上前一手拉起一个,道,“这两天可又背着你娘闯祸了,” 陈氏笑道,“也不知是不是知道没人护着了,这两日老实得很。” 林飞林鸣进来,又给老太太和卢慧娴陈氏行礼,老太太笑道,“今儿你们挨着你们姑姑坐。” 卢慧娴见香螺进来,便向,“什么事,” 香螺道,“王爷说要来给老太太请安,已经进来了。” 卢慧娴便起身,向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孙女婿孝顺,要给您磕头,人已经进来了。” 老太太笑道:“怎么当得起?”又说起身去迎。 香螺忙说:“来的人说,王爷交代了,叫不必多礼,进了这道门,就是这家里的女婿,别的不论。” 听言,老太太,只说:“这孩子,这孩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卢慧娴便说:“既然王爷这么说了,老太太就别起身了。您年纪大,出去他也受不起。” 老太太这才点头,道:“好,我听你们的。” 因是家里人,没什么可避讳的,水溶进来,卢慧娴和陈氏就没避让。 水溶先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坐着受了他的礼,笑道:“好孩子,快别多礼。”听得水溶要进来,念珠便预备了一个红封。此时便递给水溶,水溶笑着接了,道:“谢老太太赏。”这才起身。 男左女右,众人分开而坐,林飞便牵着林鸣上来给水溶磕头。 水溶笑着拉起来,道:“没什么好东西,拿着顽罢。”随意从身上摘了两样东西递给他们。 林珗瞧一眼,见那一样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玉玉牌,这一样是一个满绿翡翠把件,连忙说:“他们年纪小,这好东西给了他们也是糟蹋。” 听林珗这样说,林飞和林鸣便不肯要。水溶笑道:“糟蹋了就糟蹋了,值什么?” 林珗顿时哭笑不得,原先黛玉就护着他们,两个小东西但凡做了什么错事,就去找黛玉,怎么这一个也是这样?他们家里也不缺这些东西,他只是不想两个孩子养成这个习惯,把东西都不当事。 总是水溶的心意,能送出这些好东西来,也是给黛玉体面,便没说什么。转脸看向林飞和林鸣时,脸上的笑便敛了些儿,道:“还不谢过你们姑父。” 林飞和林鸣忙又作揖,道了谢,方才接过来。 黛玉看着不忍,嗔道:“他们还小,作什么吓唬他们。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你一来,两个孩子都呆了,连话也不会说了。”便向招手儿,道:“到姑姑这里来,”又说:“不必怕,有姑姑在,你父亲不敢的。” 林珗失笑,却也不得不承认,黛玉说的是对的。好在黛玉疼孩子,也不是不辨是非。 老太太笑道:“好了,好了,这两个小东西,也得个人管一管,不然,还不掀了天。” 叙了几句闲话,便到了中饭时间。 卢慧娴便请示老太太,老太太就问水溶,道:“王爷说在哪里吃?” 水溶道:“我听老太太的。” 老太太便问黛玉,道:“今儿你是客,咱们都听你的。” 听言,黛玉笑道:“原来我是外人。” 卢慧娴笑道:“偏你这样说。”又说:“你回来,就不是从前日日在跟前,自然也是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黛玉笑道:“我总说不过你。”说罢,便看向老太太道:“还是老太太作主。” 卢慧娴道:“推来推去做什么?今儿回来,你倒客气了。” 回头一想,果然是这样,笑道:“好,那今儿都听我的。这屋里也宽敞,别挪来挪去,就在这屋里罢。”众人自然都无异议。 卢慧娴便起身调停。 奶子便来欲抱林飞林鸣下去,黛玉便拦着,说:“几日没见,也怪想他们的,横竖也没有外人,就在这里吃罢。“ 见黛玉这样说,老太太道:“这两日没见着你,一天总也要问个几十遍,怪可怜见的,今儿你们也好生亲香亲香。” 老太太发了话,卢慧娴便没拦着,命奶嬷嬷留下伺候。 许是听老太太等人说得多了,知道黛玉往后不在家里了,林鸣竟比往日娇一些,只闹着要黛玉搛菜,换个人搛的便不要,间或还要帮着吹吹羹汤。林飞开始还不屑,可见黛玉只顾着林鸣一个,奶嬷嬷再搛菜,他便挑三拣四,说这不好,说那不好。开始时卢慧娴还不明白,替他搛了两回,仍不合意,便有些明白了,顿时哭笑不得。 黛玉也明白过来,忙搛了一筷子菜过去,林飞方吃了,也是好笑。 只林鸣一个,或还可偷得一点时间自个儿吃上两口,偏这孩子遇上孩子,便起了争锋的劲,竟不要人劝,一个比一个吃得快。水溶瞧见黛玉没得吃饭的时间,便替林飞和林鸣搛了一筷子菜,可惜那两个不领情。 伺候二人吃完,众人也都吃好了。黛玉却没怎么吃,卢慧娴忙招呼人重新上了饭菜来,道:“叫你别由着他们两个,这会子可知道厉害了罢。” 黛玉点了点头,面上有些后怕,随即笑道:“怎么闹,也只得这一天。”又说:“倒还好,看着他们吃得高兴,倒叫我的肚子饿得更快了。” 老太太笑道:“这倒是真的,看他们吃得香甜,连我也多吃了半碗饭。” 这边黛玉吃饭,林珗林琰兄弟便拉了水溶去了外书房。 待她吃完,打发了丫头,只留了卢慧娴和陈氏,老太太便问她,道:“这屋里没有外人,你和我们说实话,到底好不好?” 黛玉点头,道:“都好。” 老太太颔首,道:“虽相处得少,平日听人说的,加上我自个儿瞧见的,太妃是个直爽人,你遇着什么不明白的或是拿不定的事,就和她明言,不必怕人笑话,她自然喜欢,也会教你。” 黛玉又点头,道:“我记下了。” 老太太道:“女婿呢?”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微红了,半响,方才道了一声好。 陈氏笑道:“我白眼瞧着,王爷心疼着呢。没瞧见,才妹妹没吃饭,王爷就急了,可惜飞儿鸣儿两个不知趣。这要是自家的孩子,王爷不定就打下去了。”一语说得老太太和卢慧娴都笑起来。 卢慧娴笑道:“当时王爷都变了脸。” 老太太道:“你们两个也是做嫂子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又叹:“偏我没瞧见。” 黛玉红了脸,低头不依她们,道:“老太太也拿我取笑。” 老太太笑道:“你过得好,我们也放心。”又说:“在家里,你最小,也只你一个女孩儿,你爹你哥哥嫂子们都疼你,你使个性子,撒个娇儿,谁都让你三分。做了人家的媳妇,总归不同。便是太妃疼你,王爷尊敬你,你却不可恃宠而骄,当谨守本分,孝顺太妃,侍奉王爷。” 黛玉点头,道:“谨记老太太教诲。” 太妃点头,忽向红绡说道:“你们姑娘便是受了委屈,怕也不会和我说。她不说,你得说。”红绡便看黛玉。 一见这个情景,老太太便知黛玉确实受了委屈,脸上的笑容悠忽没了,斥道:“不必看她,你只管说。” 黛玉张嘴欲说,老太太便看过来,道:“你不必说。”又说:“红绡说,你不许拦着,过后若我知道你罚了她,我必不依你。” 红绡便把秦妈妈和枕月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这是北静郡王府的家事,按理,老太太不该多言。但黛玉是新媳妇,从前也没遇着这样的事,又是娇宠大的,老太太还是担心她做不好。沉吟片刻,道:“这也寻常。”又说:“丫头事小,只是万不可因此与太妃生了罅隙。其中的度,你要把握好。” 黛玉道:“我知道的。枕月只是个丫头,又在我眼皮子底下。再说,便是有我看不到的,不还有苏嬷嬷和宋妈妈么?有她们瞧着,她还能掀起什么浪来?” 老太太笑着摇头,道:“你这孩子,到底是经的事少。你问问你嫂子。” 黛玉便看向卢慧娴,卢慧娴道:“还有秦妈妈呢,她若说动了太妃,你当如何?”见黛玉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卢慧娴又笑道:“吓唬你呢,太妃是知规矩的人,如何也不会去管媳妇房里的事,你放心。再说,还有你哥哥呢,怎么也不能教你受委屈。” 老太太也说:“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当记得,娘家还有你爹你哥哥们。受了委屈,只管和我们说,我们自会为你做主。” 黛玉心里又酸又涩,明明高兴,却红了眼圈,道:“老太太放心,我知道的。” 卢慧娴笑道:“怎么还哭了?王爷瞧见了,还只当咱们给你气受了。” 一提水溶,黛玉便止不住害羞,啐了她一口,道:“谁哭了?” 卢慧娴笑道:“想来是我看岔了。” 黛玉就问陈氏,道:“二嫂是下个月罢?” 陈氏轻轻抚着肚子,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滴出水来,道:“太医说是下个月二十三左右。” 黛玉在心里想了想,道:“那也没多少时间了。” ------------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叙了会子家长里短,见时间有些晚了,黛玉想着还要与林海说会子话,便辞了老太太,往外院去。 张有才守在书房外面,黛玉便知林海等人有事,遂道,“我去花房坐会子。” 屋里林海等人听见说话声,有人出声问道,“谁在外面,” 黛玉听出是林琰的声音,扬声道,“二哥,是我。” 林海便说,“是玉儿,快进来。” 黛玉正要说话,帘子便被里面的人挑起来。略一想,也就进去了。 林海正中而坐,水溶坐东面第一张椅子,林珗和林琰坐西面。 见她进来,林海便指着自个儿对面的位置,道:“过来坐。” 黛玉依言坐下,林海道:“怎么过来了?” 若说实话,倒似急着回去,便说:“预备去花房瞧瞧。” 听言,林海似想起来,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给你留了两盆,你们回去时就带回去。” 这话说得奇怪,花房里的花什么时候不是随她挑,什么叫“留”两盆?黛玉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便丢开了,笑道:“我可不会养,回头养死了您可别心疼。” 林海笑道:“死了就死了,值什么。” 林琰就撇了撇嘴,道:“爹最偏心,怎么在妹妹跟前‘死了就死了’,到了我跟前,‘你哪里是养花的人,死了你到哪里再给我找一盆一样的来’。” 林海顿时回头横他一眼,道:“都是要做爹的人了,还喝你妹妹的醋。” 等他们走时,林海果然使人送了两盆花出来,姚黄抱着去了她车上。 水溶没有骑马,也上了车。 黛玉原没料着,见他进来,愣了一下,便往右手边坐下,水溶便在正面坐下。 才坐下,外面就有一个小太监喊了声王爷,水溶看一眼黛玉,道:“回罢。” 不一时,马车缓缓走动起来。 黛玉侧着身子,低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手里的帕子,就听水溶说道:“上回说去庄子上看桃花,怎么没去?” 老太太没说起过,黛玉自然不知。略一想,也知必是史湘云出阁那一回。不过,那时婚期将近,她到底还不是北王府的媳妇,怎么好任意登北王府的门?所以老太太才没提,遂道:“家里有事,我们也就歇了两天就回了。” 因五王爷性子不大好,他门上的管事讨花没要着,老太太恐怕五王爷不依,到时闹出事端来,次日天一亮就带着她回城了。 水溶自然也知道,只是见黛玉害羞不肯与他说话,所以随意找个话儿引她说话罢了。见她果真开口,又说:“这几天天气好,不然明日我们去城外玩一日?” 别说她还是新妇,便是做了婆婆,只要婆婆在,就没有她一个做儿媳妇的撇开婆婆和丈夫出去玩的道理。又不好却了水溶的意,只含糊应道:“再说罢。” 天南地北、家长里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就到了。 他们回来先回去梳洗了一番才去见太妃,太妃先问了宫里的事,事无巨细,黛玉一一细说了一遍,这便有不少时间。天色已黄昏,厨房里来问饭,于是就吃晚饭。饭毕,又接着说回林家的事,二更末才散了。 次日水溶便要早朝,黛玉心里惦记着,寅正便醒了,见水溶睡得熟,便悄悄地起身,谁想,才抬起身子,就被他伸手拉进怀里。 水溶眼睛也没有睁,把她往怀里紧了紧,道:“还早,你多睡会子。” 水溶似一尊火炉,薄薄的绸衫,如若无物,黛玉的身上也滚烫起来,连身子也软了,黛玉又羞又恼,伸手抵着两人之间,道:“不早了,我昨儿吩咐青鸟蒸了米糕,不知好了没,我去瞧瞧。等会子你起来,也好垫一垫。” 见是为他,水溶大喜过望,越发搂着黛玉不肯撒手,更心疼她,道:“那也不必你亲自去瞧,何论打发哪一个去。你安心歇着,我定吃了再走?” 他这样说,黛玉却又不好意思了,道:“你吃不吃和我有什么相干?”说了又后悔,又不肯反口。 水溶倒不计较,搂着她又躺了会子,才松开手,这才起身,一面替她掩被子,一面说道:“母妃卯正才起身,你再躺会子,我和红绡说好,到了时辰她叫你。” 黛玉躺不住,到底还是起了。 水溶说也不听,只得由着她。 洗漱罢,青鸟端了糕来,水溶就着燕窝汤吃了五块。 黛玉伺候他重新洗漱,又换了朝服,送至门前,水溶转身说道:“外面露水重,就到这里罢。”又交代红绡,道:“你们王妃是个省事的,凡事你多想着。”红绡笑着应了个是。 黛玉不觉就红了脸,果真就不送了。 水溶又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走。 这会子时辰还早,太妃还未起身,她若是过去,只怕反而打搅了太妃的好觉。这会子再睡也睡不着,就想着看会子书,便吩咐红绡,道:“去拿本书来。” 红绡笑道:“大早上的,看什么书,王妃若是睡不着,躺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听言,黛玉就想起起床那会子水溶的话,也就作罢,道:“那咱们说说话。” 脱了外面的衣裳,黛玉就在软榻上靠着,红绡拿一床薄被子来替她盖上,道:“正好,有一件事要回王妃。”说着话,兑了一碗温水来,接着说:“本来昨儿王爷和王妃回来后,苏嬷嬷就要来回的,只是王爷在,就没进来,说给了我听,叫我瞅个空儿告王妃知道。”说到后来,便瞅着黛玉笑。 昨儿从林府回来,她走到哪里,水溶就跟到哪里,一屋子的丫鬟要笑不敢笑。黛玉一听,便知她又是说昨儿的事,一面埋怨水溶,一面心里却又跟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只作没听出来,道:“什么事?” 红绡道:“昨儿太妃跟前的青萍来找秦妈妈,两个人在屋里说了半响话,青萍走时,秦妈妈也没出来送。苏嬷嬷说,怕是为枕月的事,太妃说了秦妈妈。” 太妃的脾性她还不知道,青萍过来,到底是不是太妃的意思,是不是为昨儿的事说秦妈妈,也都不能确定。黛玉沉吟会子,才道:“只怕是了。” 说到秦妈妈,黛玉也想起一事来,又道:“你去把……”话还没说完,又说:“罢了,等我回来再说。” 黛玉不愿意说,红绡便也不问,接着说道:“已经两天了,太妃也没说话,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秦妈妈是留在我们院子里还是仍旧回去。” 秦妈妈这个人看着严肃,平日行事也确实都按着规矩来,公私分明。只是对红绡几个,未免太严苛了些儿。凡和她打了照面,必要挑出一样错处来,若实在挑不出来,也必定是还能做得更好,总归是不合王府的尊贵。不过三四天,就连最没得脾性的红绡也受不得了。 黛玉不禁好笑,道:“若是依你的意思,你是想秦妈妈走,还是想秦妈妈留下来。” 若是依她的意思,自然是想秦妈妈哪里来哪里去。但这事儿,太妃若不发话,黛玉也不好随便就把人撵走。红绡便有些为难,待瞧见黛玉掩嘴直笑,方才会过来,道:“我自然是随你。” 二人说笑会子,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换了衣裳,重新梳过头,往满秋园去。 太妃才起身,听见她来,就着青萍出来迎。 青萍亲自揭了帘子,笑道:“王妃好早。” 黛玉进门,笑道:“母妃可起了?” 青萍道:“才要梳头。” 一壁说,一壁走。 太妃穿了一件青绸夹袄,周妈妈拿着篦子正篦头发,黛玉便挽了袖子上前,周妈妈便放下篦子,另拿了一把镶嵌着猫眼石的牛角梳递给她,道:“老奴今儿又省事了。” 黛玉笑着接过去,道:“妈妈说笑了。” 太妃笑道:“你别理这个老货。”又说:“我这里正有一件事和你说。” 黛玉手上不停,道:“有什么事母妃请吩咐。” 太妃道:“就是秦妈妈,她也是我们府里的老人了,打从年轻时就伺候我,后来又奶了溶儿一场,如今年纪大了,她儿子也有了出息,我早想着放她出去。只是溶儿身边没个妥当人,她又是伺候惯了的,这才一直留着,如今你进了门,我也就放心了,也是时候教她享享儿孙福。” 听言,黛玉就想起早晨红绡说的事儿,想来青萍过去,就是说的这件事,也难怪秦妈妈不高兴。 不过,黛玉这回却想错了,青萍过去,正如红绡所言,确实是为枕月而去。 秦妈妈的去留,也正如太妃所言,乃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只是她没有想到秦妈妈这样心大,只当她和自个儿一样,早想回家逗弄孙子。所以把这事交给黛玉,叫秦妈妈领黛玉的恩德。 却不知秦妈妈在她面前是一个样,到了黛玉跟前又是一个样。 黛玉若真把她直接打发了,怕就是结仇。 细一回想那日秦妈妈的话,黛玉这才会过来,原来秦妈妈那番话是话里有话。也明白秦妈妈为何卖这个好,原也不过是欺她是生人,还不知太妃的性情,把她的话当了太妃的意思。只要她开了口,太妃即便知道是她在其中弄鬼,但看在这么些年的情分上,比不会再新媳妇跟前落她的脸面,必不会说破。如此,这件事也就成了。 但看眼下情景,太妃恐怕还不知秦妈妈的心思。 黛玉暗暗一叹,“何必呢。”依太妃的性子,敢在她面前弄鬼,必得不了好,。秦妈妈这番心思怕是白用了。她若是明说,怕还有望。却不好明说,只道:“这也是应该的。”又说:“家里好些事我还不清楚,原说有秦妈妈在身边,也时常有个人提点一二。” 太妃笑道:“这怕什么,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来问我。再说了,清风和枕月也都是自小在家里长大的,什么不知道?” 黛玉笑道:“也是,我着相了。” 太妃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实了。” 吃罢早饭,便有管事娘子找来。 黛玉便起身,太妃摆手,道:“才说你心实,你倒真心实。家里的事你也该早日熟悉熟悉,我也能早日放手,可不许想着偷懒。” ------------ 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往回都是太妃正面独坐,今儿换了一张罗汉床,婆媳两个对着坐。 丫鬟捧了茶来,便有管事的娘子进来回话。 黛玉并不出言,仔细听众人回话,太妃又是如何应对。若有知道的也就听听,若有不知道的,便暗暗记住,等回头再想或是问人。 正说到做夏衣的事,红绡低了头轻声说道:“枕月来了,说有事回王妃。” 大婚已有三四日,除前两天,不是水溶回来,枕月轻易不到黛玉跟前来。太妃才刚说了秦妈妈的事,她便凑上来,不知是不是真想明白了。不过,有这个态度也好,想来不是要紧事。才要说话,太妃便说:“可是有事?”不等黛玉说话,又说:“若是有事就先回去,我这里也差不多了。” 黛玉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迟一些也是一样。” 太妃笑着点头,这里交了对牌,一个媳妇子进来,先不回事,笑着说:“枕月那丫头在外头急得团团转,也不知有什么急事。” 太妃面色就有些不好,转头看着黛玉,责备道:“既是有事就赶紧回去,家里事务繁多,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学得了的,慢慢来。” 这媳妇子说话,黛玉就知不好,果然太妃疑到那处。她又不好解释,不过一个丫头,她要真解释,便落了下乘。虽满腹委屈,黛玉仍旧恭顺起身应了个是,道:“那媳妇去瞧瞧。”莫不是真有事?只是不知是什么事,都等不得她回去。 太妃摆手,道:“去罢。” 枕月果真在外面转圈子,见黛玉出来,连忙迎上来,张嘴就要说。他们院子里的事,没得让太妃跟着操心,连忙摆手,道:“回去再说。” 甫一进门,枕月便上前,跪下泣道:“非是奴婢不知规矩,实是事情紧急。才我哥哥特特进来说,五王爷带兵把亲家府上围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王妃赶紧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转圜一二。” 宁荣二府抄家时不就是这样?黛玉顿时白了脸儿,站都站不稳,红绡连忙扶住。她年纪小,也没经什么事,蓦然遇到这样的大事,心里也惶惶,没得主意。 忽而湘帘响起,苏嬷嬷虎着一张脸进来,指着枕月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堵了这小蹄子的嘴拉出去。” 后面顿时走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上来就拿帕子堵了枕月的嘴,转身就架了出去。 黛玉顿时醒悟过来,若林家果真出了事,她得想法子把人救下,而不是像方才那样,六神无主。收了泪,推开红绡,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道:“嬷嬷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见黛玉有了精气神,宋妈妈和苏嬷嬷十分欣慰,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失落。自个儿养大的主子,长大了,就不再需要她们了。但黛玉长大了,总是一件喜事。宋妈妈上前一步,道:“王妃快别担心,这小蹄子不知从哪里听来一言半语,就来王妃跟前胡沁。” 苏嬷嬷一叹也上前,和宋妈妈两个扶着她坐下,暗道:“皇家就是事多,别人养两盆花也看在眼里,虽说这花少见了些儿。”但想着黛玉若知道是为了昨儿她带回来的两盆花,只怕要怪自个儿,便略过不提,只说:“赵旉家里的今儿进来了一趟,就是为这个事,王妃不在,就和我说了,就是放着王妃听了那些闲言碎语着急上火。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教这小蹄子赶在了前头。”不等黛玉催促,又说:“今儿老爷下朝回来,五王爷就过来了,原还高高兴兴的,两个有说有笑,进了书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不过半刻钟,五王爷气冲冲的走了,老爷也没有送。传来传去,不知怎么就传成了这样。” 黛玉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又听得是赵旉家里的说的,心下稍安。红绡又兑了一碗温水来,黛玉吃了半盏。苏嬷嬷虽说无事,但林海没出门送五王爷,也不知是不是气着了,不亲眼见着,到底还是不能放心。想一想,还是吩咐红绡,道:“你随我去见母妃。” 黛玉是出嫁的女儿,既做了水家的人,就要想着水家的事。娘家有点风吹草动,就往娘家跑,说到哪里也没有这个道理。但念着黛玉幼时失恃,太妃心里不满,到底还是同意了。立马安排车马侍卫,道:“你也别急,五王爷再混,也不敢在亲家府上撒野,皇上还在宫里瞧着呢。”又吩咐红绡和苏嬷嬷等人,道:“服侍好王妃。”众人忙应下。 车架到林府门前,林府已开了中门,下了门槛。马车进门,还没停稳,黛玉便掀了帘子。 卢慧娴得了信,已经到了,亲自扶黛玉下车,笑道:“今儿怎么回来了?” 黛玉面色阴沉,闻言,更是生气,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说递个信我。” 卢慧娴便知她已经知道的,何况人也已经到了,总不能赶出去。见她着急,心里有话,偏人多口杂,她也不好说得,还得作出样子来。遂拿帕子掩面,道:“父亲没事,你也别担心。凭是什么事,都有你哥哥们呢,哪里要你一个出了阁的姑奶奶操心。” 黛玉张嘴就要反驳,可想着这里还有北静王府的人,遂不说,只道:“爹怎么样?二嫂月份大了,可有吓着?” 两人一壁走一壁说,方到书房外面,就闻到一股子药味。 虽然卢慧娴一再说无事,可闻着药味,黛玉就止不住的担心,提了裙子就往屋里的跑。 这时,屋里帘子掀起,水溶低了头出来。见此,忙说:“仔细脚下。” 黛玉此时却顾不得了,上前便拉了他的手,道:“爹怎么样?”却又不等水溶回话,便又推开他,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我进去看爹。” 这是外书房,妹婿又在,卢慧娴可不好学黛玉的样子,等她进来,黛玉已经进屋里去了。与水溶见了礼,便向林珗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去厨房瞧瞧。”又留水溶用饭。 水溶忙道:“劳烦嫂子了。” 卢慧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这话就生分了。”说罢,又说:“家里就这一个妹妹,和我们年纪隔得也远。说句不怕王爷见怪的话,说是妹妹,其实和自个儿的女儿一样。我们太太去得早,家里未免多疼她些儿,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王爷多担待些儿。”又是一礼。 水溶连忙避开,反向卢慧娴作揖,道:“方才嫂子还说我外道,嫂子这话才外道。论起来,嫂子该受我一礼。” 原本跟在黛玉后头也要进去,听见他们说话,林琰又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笑道:“你们再说下去,一天也说不完。” 闻言,林珗横了林琰一眼,道:“怎么和你嫂子说话呢。” 倒是卢慧娴笑起来,道:“我这就去,你们好生劝劝妹妹,别顾着伤心,仔细伤了身子。” 送了卢慧娴走,他们三个也进去。 林海半靠在床上,见她进来,就坐起来,笑着向她招手,又摇头,道:“太不懂事了,昨儿才回来过,今儿又往家里跑,成何体统?”话是这么说,还是喜欢的,又问:“可禀过太妃?” 黛玉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道:“爹快躺着,”一面说,一面扶着林海躺下,掖好被角,又问道:“爹哪里不舒服?可请了大夫?大夫是怎么说的?” 林珗和林琰以及水溶进来是正听见这话,林珗道:“不必担心,已经请张大夫过来瞧过了。” 黛玉扭头看向林珗,道:“张大夫怎么说的?” 林海笑道:“你看爹的样子,像有事么?”又说:“五王爷说了两句不好听的话,一时气着了。”说到这里,自嘲道:“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中用,几句话罢了,值什么,反过来吃亏的还是自个儿。” 黛玉便转过来打量了林海几遍,见他面色虽有些不好,但精神不错,不似有事的模样,方才略微放心,又问:“开的什么药?” 林珗说了,黛玉又问吃了没,林琰道:“你来前刚吃了。” 又说了会子话,卢慧娴打发人来请水溶和黛玉吃饭。 林海病着,都不许他起身,就交代林珗林琰好生作陪,末了和水溶说:“吃了饭你们就回去,不必再过来。既是一家人,不要讲那些虚礼。”又说:“玉儿年纪轻,还不懂事,你多担待一些,亲家面前,你也多替她描补描补。” 黛玉今儿回来,虽说是人之常情,总归不好。太妃面上不会挑这个理,但心里如何想的却不好说。 女儿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心疼归心疼,该说的还是要说。 水溶连声应下,林海笑笑,见黛玉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道:“往后做事不可再这样急躁,别教我操心。”说罢,又说:“你哥哥嫂子都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是撵她,却句句是关心,黛玉无法推却老父的一片爱护之情,只得应下。 二人回来,门上的人回说:“太妃有命,王爷王妃回来了就即刻过去。” 想必也是惦记着林家的事,两人不敢耽搁,直接去见太妃。 听得林海平安无事,太妃也放下心来,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该早些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好教我放心。” 黛玉面有愧色,她一心惦记着林海,倒忘了太妃,当下便赔不是,道:“儿媳不孝,教母妃担心了。” 唯恐太妃真个责怪黛玉,不等太妃开口,水溶就说:“她年纪轻,又没经过事,虑事不周全也是有的。” 太妃原没气,听了水溶这话,倒生气了。老话说得好,娶了媳妇忘了娘。当时就落下脸,也不理会水溶的话,起身便喊青萍,道:“扶我进去。” 黛玉连忙跟上去,道:“媳妇伺候母妃。”便去扶太妃。 太妃避过,道:“你身子单薄,又操劳了一个上午,回去歇着罢。我这里有青萍几个丫头,尽够了。” 黛玉顿时臊得满面通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会子周妈妈不在,青萍虽得脸,但太妃生气时,她也不敢说话,便给黛玉使眼色。 166阅读网 ------------ 1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话说完,水溶就知说错了,但,覆水难收。 一面怪水溶多话,却又暗暗喜欢他的维护,一时没个分断,脸也是一阵红一阵白。半响,黛玉方才醒悟过来,叮嘱梨香,道:“仔细伺候,太妃若有什么吩咐,请姐姐赶紧打发人过去说一声。” 梨香笑道:“王妃放心,歇一觉,太妃的气就消了。”黛玉哪里真放得下心,又站着说了几句,两人方走。 回来才坐下,秦妈妈就来了。 因是内宅事务,水溶便避了。说要歇中觉,去了内室。 新婚燕尔,也说得过去,就是黛玉脸皮薄,不大自在,两颊通红,又不好撵他出去。心里埋怨了几句,也就丢开了。转而问起秦妈妈来的缘故,说:“我不在时家里出了什么事?” 红绡便知黛玉忘了枕月的事,才要提醒,香橙就冷哼了一声,道:“亏得还是府里的老人儿,不知是哪里的规矩,王妃才回来,连口热茶还没吃上,她就过来回事,我竟未曾听说过。” 水溶在内室呢,这话是说给谁听的?红绡连忙上去捂她的嘴,还是没拦住,顿时又气又急,低声道:“王爷还在呢,你这嘴就没个把门的?” 香橙自悔失言,但她觉着自个儿并没说错什么,心里并不服,但不认错,又恐水溶真个误会黛玉,正自为难,黛玉摆了摆手,道:“请秦妈妈进来回话。” 红绡横了香橙一眼,示意她再不可妄言,便与黛玉说:“秦妈妈来怕是为了枕月。” 经红绡这一提醒,黛玉方才想起来。 不说枕月的心思,但凭她从未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连面子情也不装,她就不可能再用这个人。略想一想,心里就有了主意。 一时秦妈妈进来,不等她先开口,黛玉便说:“我正要打发人去请妈妈来,妈妈倒先来了。” 秦妈妈原要求情的话便不好就说,只得问:“不知是什么事,但请王妃吩咐。” 黛玉指了脚踏叫她坐,说:“我瞧着枕月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妈妈有没有安排?” 听言,便知枕月的事没有挽回的余地。想到这些年服侍太妃的苦劳,到了晚年,却落得这个下场,心中苦涩难耐。 见秦妈妈顿时似老了十岁,黛玉心里不忍。但想到枕月的为人,便强压下这份不忍。 到底是伺候了太妃几十年的人,秦妈妈很快回过神来,道:“她是个什么阿物儿,王妃竟还想着她。”又说:“她进来服侍主子,凡事自然是主子作主。” 黛玉笑道:“规矩是这样,但也不可罔顾人常天伦,你生养了枕月一场,总要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有好人家,我也省些事儿,岂不好?” 秦妈妈这才稍稍缓一口气,连忙跪下磕头,道:“谢王妃恩典。”说着,在心里仔细斟酌了几句,方才接着缓缓说道:“若王妃没得人选,老奴这里倒有一个。”毕竟事关女儿的终身,秦妈妈心里还是信不过黛玉,所以没有再推辞,恐怕黛玉真个接过去,“是我娘家兄弟家的小子,今年十六,小枕月三岁。我那弟媳问了几回,我没应,姑娘在王爷跟前伺候,我们做父母的,岂能作这个主,她倒一直等着。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言语不多,是个实诚孩子,我也喜欢。还想着,等过两年,舍了这张老脸,和王妃求个恩典。”只怕是她娘家兄弟有这个想法。 黛玉也无心理会,秦妈妈既有人选,她也省事,将来枕月过得好不好,也和她无关,遂道:“这是好事,知根知底,总比外头的强。”又说:“她是个好的,伺候王爷这几年,谁不念她的好?若不是她年纪大了,恐怕耽搁了她的前程,我倒想多留她几年。” 秦妈妈自然不敢当真,连忙起身,福身道:“王妃谬赞了。”却不能谦虚,枕月是王府的奴婢,主子说好,不好也好,主子说不好,才不好。她纵然是枕月的母亲,也不能越过主子。 黛玉似想起来,又问:“你来是为什么事?” 秦妈妈口里尽是苦味,强笑道:“前儿我们二小子写信来,说媳妇又添了个小子,只是孩子生得艰难,娘两个都不大好,要老奴回去帮衬帮衬。老奴瞧着,苏嬷嬷和宋妈妈都是好的,个个比老奴强,老奴年纪也大了,整日三病两痛的,不能服侍主子,倒要主子们替老奴操心,老奴这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想求王妃个恩典。” 太妃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她留在府里,跟着黛玉,但枕月放出去;二是她回家养老,枕月仍旧留在正院伺候。她选了前者,却不料到,她这头刚没了差事,枕月接着就出事了。自家女儿不争气,她也无奈,也没脸再去求太妃。再说,她在太妃跟前再有脸面,太妃还能会为了一个奴才落嫡亲儿媳妇的脸? 事已至此,黛玉还肯给她给枕月留体面,也是黛玉大度。秦妈妈想到这里,又说:“原我拿弟媳还说,等枕月到了年纪,便托人来求王妃。老奴想着,这回回乡,就把枕月也带回去。” 虽说不喜枕月,但黛玉也没想过要坏了她的前程,秦妈妈又知趣,黛玉也乐得成全,道:“这也值当个求字。”又道:“苏嬷嬷和宋妈妈虽是用惯了的人,毕竟初来乍到,各处都不熟,我还想着,有妈妈在,身边有个人常提点着,少了多少事。没想,这才几天,妈妈又要走。不过,人伦天常,此来人之常情,我也不能拦着妈妈。”便示意红绡。 黛玉开口,红绡就已经料到了,已悄悄预备下。此时就拿出来,呈与秦妈妈看,道:“这一百两银子是王妃给妈妈一路上花用,妈妈别嫌少。这一副银头面,一对儿镯子,两匹缎子,是王妃给枕月姐姐添的妆。” 那对镯子是各一两重的金镯子,算得是重礼,给尽了枕月体面,秦妈妈心下倒有些感念,磕头谢恩,言说回头打发枕月来磕头。 打发了秦妈妈,黛玉就问枕月关在哪里,蓝乔道:“在她屋里。” 看来苏妈妈也心软,没把这事儿闹出去,也算是给枕月留了条活路。 黛玉吩咐红绡道:“去请妈妈来。” 一时苏嬷嬷来,黛玉便把方才她与秦妈妈说的话又叙了一回。听完,苏嬷嬷道:“王妃就是心肠太软,”又说:“这样也好,总是伺候了王爷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往后她过得好,也记得王妃的好。” 黛玉笑着摇头,道:“谁还指望这个,不过是凭心罢了。” 不必黛玉操心,苏嬷嬷自打发人传话下去,再无人提早上的事,都只道秦妈妈求了黛玉,放了枕月回去自行婚嫁。 太妃面上没说什么,在房里与周妈妈闲话时,就说黛玉宽厚,是大家行事的气派,言语中十分满意。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个上午,先是跟随太妃习学家务,跟着又被枕月唬了一回,又担了一场心,车马劳顿,已十分疲累,原打算回来见了太妃就歇个中觉,偏秦妈妈来了,好容易打发了秦妈妈,奈何水溶在内室,黛玉不好意思,想着去书房看会子书。 才起身,水溶就打发人出来问事儿完了没。黛玉倒不好说去书房,就问:“王爷歇了没?” 姚黄笑道:“还没,王爷说有事和王妃说,若王妃这边的事完了,就请过去。”这是特意等着她。 黛玉就想到了林海,林海脸色虽差些儿,却也不像有什么大症候,且林珗林琰也并不着急,偏满院子的药味儿,只怕其中别有意思。不过瞧那几个丫头,纷纷拿帕子掩唇遮笑,便知她们都没信水溶这话,她也不好解说,何况,水溶未必没这个意思。黛玉要不去,又忍不住担心老父,终究还是如了水溶的意。 水溶果真没歇,歪在炕上看书。她进来也没起身,只是把跟进来的丫头打发了。屋里只剩下二人,水溶便没了顾忌,招了手要黛玉坐他身边。 黛玉答应着,却坐到了西面,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不清楚,难免多思多想,但爹不说,哥哥也不说。王爷定是知道了,还求王爷告诉我,我也好放心。”说着,给水溶斟了杯茶。 水溶起身,端起青瓷莲花纹碗,吃了一口,方缓缓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黛玉手一颤,茶水就撒到桌上,羞恼之下,起身便要走。水溶连忙下炕,连鞋子也不及穿,上前拉住黛玉,连声告饶,道:“王妃别生气,方才是我孟浪了,再不敢了。” 何曾遇到这样的人,黛玉又羞又恼又气,欲走又走不了,只觉得活了这十几年,要说见的人也算多的了,怎么就遇着这么个人,脸皮这样厚,没羞没臊,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也敢做。每每她气得胸口都要炸了,他却还能一脸笑意。明明平日也是个正经人,在人前也温文有礼,怎么到了家里,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要跟他计较,也不过是白生气。但临到事头,还是忍不住生气。气一时,待醒悟过来,又暗暗后悔,和他生这个气作什么。两人扯了一会子,黛玉就想起来,便转过身,道:“那你松开手,好生坐着,咱们正正经经说会子话。” 水溶点头应了,两人仍旧在炕上一东一西坐好,喊了丫头进来收拾一番,重新斟了茶来。水溶便把事情的经过慢慢叙来,道:“岳父一直想辞官,整好五王爷这回闹事,岳父就想借此探探皇上的心意。” 不过几句话,黛玉就明白了。 第二日,林海告了病假,没去上朝。庆和帝没多问,待下了朝,就问了戴权。 戴权便缓缓把在庄子上请客借垂笑没借着,后来林黛玉三朝回门时带了两盆兰花回北静郡王府,五王爷知道了就上林府问责的事叙了一遍。 庆和帝略想了想,就问:“五王爷请的谁?” 或许这就是做皇帝的人,总能一句话就点出最要紧的事来。 戴权犹豫着一时没敢说,庆和帝却有些明白过来,怒喝道:“作什么吞吞吐吐的。” 戴权再不敢犹豫,连忙趴在地上磕头,战战兢兢地道:“是直郡王。” 166阅读网 ------------ 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三皇子直郡王的生母是吴贵妃,于今宫中后位悬空,吴贵妃执掌凤印,连带着三皇子也尊贵起来。只是这个儿子别的本事没有,成日与些勋贵打马游街,养戏子吃酒,倒也没闹出什么十分荒唐的事,庆和帝也就没怎么管,不过遇着时训斥两句也就罢了。没成想,他话说得轻了,倒养得他的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到重臣家里去闹。五王爷最没本事,从权忠义亲王在时,就跟在忠义亲王后头,忠义亲王没了,就跟着忠顺王爷,忠顺王爷最疼直郡王,他竟也唯这个侄子马首是瞻,教人看不起。所以一听说五王爷,庆和帝就猜到是与这个三子有关。然而,亲耳听到,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张口就骂道:“这个混账。”又命戴权,道:“赶紧叫郑太医过去瞧瞧,要用什么药,尽从内务府出。”说完,又说:“今年高丽进的好参,也拿两支给林爱卿。” 戴权领了旨,忙就引了郑太医一道去林府。 林海倒也不是假病,这些年他郁结于心,身子已大不如从前。五王爷说话不中听,也确实生了一场大气,未免勾起旧病。林珗是知道的,只是瞒着林琰与黛玉罢了。 郑太医回来,如实回禀,庆和帝叹了半响。果然,林海再上折子,便准了。不过却点了林珗礼部右侍郎,卢慧娴也赐了诰命,林琰升了侍讲。 林海辞了官,黛玉极高兴,与太妃说:“我爹年纪大了,这几年身子越发不好。如今没了官身,在家里养养花,含饴弄孙,只怕身子也就好了。” 太妃也不大在意这些个,倒是极为赞同,道:“谁说不是?人年纪来了,不认老可不行。”又说:“你父亲也有福气,飞儿鸣儿一个比一个聪慧,就不知我什么时候也能含饴弄孙。”特特点出“含饴弄孙”四字,说时还瞧着黛玉。 黛玉顿时两颊飞红,不知怎么接话,恰巧门房送了帖子来,解了她的围。 从前都是周妈妈念帖子,现在周妈妈眼睛不行了,便是青萍念。她忙上前接过来,太妃便向黛玉说:“下个月芒种,想必是为此。”又说:“这是年轻女孩子的节,自朝阳出阁后,家里这些年就不过了。不然今年就把你几位妹妹请过来,好生热闹热闹。”又叹:“这家里也是太冷清了些儿。” 黛玉忙道好,说:“回头我给妹妹们写信,先问问她们的意思,看在哪里好。” 太妃点头,道了声好,看了一眼青萍端的盘子,道:“你也听听。”青萍便拣了帖子来念。 她念一张,太妃便先说是哪户人家,与家里亲近疏远,又是哪一房人与自家更亲厚,节礼厚薄等。直看了十之六七,这一张却是单递给黛玉的。 原来薛宝钗四月二十二出阁,薛姨妈请她去观礼。两家并不亲厚,倒还有些龌蹉。早年间,北静王府与荣国府都好,与甄家也有亲,该是与薛家也有来往,只是不知这些年怎么样。但帖子是下给她的,想必与北王府没多少往来,却也不防有万一。黛玉不好就作主意,就与太妃说道:“这是我二舅母娘家妹妹,早年嫁给了金陵紫薇舍人之后。因他们家借住在外祖母家里,也见过几回,平日并没有往来。” 定了林黛玉,林家行事做派,林黛玉的人物品性,太妃自然打听得一清二楚。薛姨妈携子女住在荣国府,太妃也是知道的。如今荣国府没了,王家也没了,薛姨妈这是想借着往日的情分与北静郡王府走动,也好提携自家。只是不知黛玉是否与这薛家姑娘有情分,所以太妃就没作主。林黛玉的话她听明白了,便放心了。太妃不喜欢他们家,若黛玉愿意提携薛家,她也不会反对,但也不会高兴。所以黛玉并没有与薛家来往的意思,太妃就高兴,道:“从前紫薇舍人在时,我们两家还常来常往。仔细算来,也有几十年没有来往了。” 几十年都没有来往了,也没那个必要再走动。黛玉点了点头,知道了太妃的态度,她也就知道怎么做了。略想一想,道:“下个月我嫂子怕就生了,未必就有时间。” 这就是说不去,太妃并不在意,道:“又不是正经亲戚,去不去有什么打紧。只是他们既然递了帖子了,也是他们有心,到时候送几样东西过去也就是了。”又问:“说的是哪一家?” 黛玉应了个是,但薛宝钗说的是哪一户人家,她确实不知,便看红绡,红绡道:“上回史大姑娘出阁时,听薛姑娘的丫头说,说的是也是贾府的人。” 必不是宝玉,不然贾母早就说了。可不是贾宝玉,又能是谁?整个贾府里,除了贾宝玉,谁还能配得上薛宝钗? 黛玉知道,太妃却不知道。闻言,便说:“可是他们家里衔玉而诞的那个哥儿?” 黛玉道:“不曾听外祖母说起。”又偏头问红绡,道:“到底是哪一个?” 红绡道:“是学里太爷的孙子,名唤贾瑞的。” 黛玉暗暗称奇,道:“可是进学的那一个?” 贾瑞是前年中的秀才,当时贾母高兴,还特特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叫王熙凤操办,很是热闹了两天。但从铁槛寺回来后,却再没提贾瑞。想来是知道了这件事,心里不痛快所致。 红绡点头,虽说身份不配,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说不上谁配不上谁,太妃笑道:“这也罢,只要孩子肯上进,将来总不愁。” 看完帖子,太妃也乏了,大家就散了。 这日,黛玉正想着芒种节的事,忽而红绡说周瑞家的来了。不年不节的,只当是家里困难,请进来一问,却是王仁给巧姐儿说了户人家,说:“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不知怎么样?” 外藩的王爷,黛玉一听便觉着不好,但看贾母的意思,似乎有些意动,便问:“可使人打听了?” 周瑞家的道:“打听过了,都说极好。老太太太太们觉着不好,只是舅爷说得好,老太太太太们恐怕阻了姐儿的好姻缘,所以一时定不下,想找王妃借个人,再打听打听,若果真好,再定夺。” 她这边还没结果,那外藩王爷已打发人去庄子上要人,贾母才知道信错了人,连忙叫宝玉去喊王仁,才知王仁已经卷了家里的钱财跑了。 卢慧娴也得了信,打发了人来,叫黛玉不必管这事。等过了几日,就打发人来告诉黛玉。 原来那外藩王爷见中原的女子温柔贤惠,要买几个侍妾回去。那王仁不知打哪里听得这个信,找了门路,哄了那边的人,言说是家里过不下去欲卖了家里也有碗饭吃,也为女孩子求个前程,回来就哄贾母等人,说那外藩王爷要聘个良家女儿为妻。隔了两日,便去那边说已经成了,写□契,说了接人的时间地方,拿了银子回来还与贾母等人说了半日话,当晚就走了。王仁之妻次日早起没见着丈夫,贴身的银钱也没了,便猜出几分来,心里又怕,又不敢回王夫人。等外藩来要人,才闹将出来。 那外藩也不是无礼之人,知道这家里从前也是勋爵,也是受了骗,倒还了巧姐的身契,见他们家艰难,索性连银子也不要,还是卢慧娴打发人送来,贾母让贾宝玉送过去了。 黛玉却不知贾母的怎么想的,两国联姻,怎可如此随意?王仁的话一听便知是哄人的,连她都能明白,怎么贾母几十岁的人却不明白。 贾母打发周瑞家的来时,黛玉便有些淡淡的,周瑞家的看出她不大愿意听巧姐的事,简略说了几句带过。说宝玉最近知道上进了,每日读书到三更,说了兰哥儿,又说探春,绣了十张帕子,在集市上卖了五十个钱。 黛玉才略高兴些儿,道:“三妹妹是个好强的。”又问惜春。 周瑞家的便不大愿意说,脸色也不大好。黛玉也就没问,闲话几句,就打发她回去。 芒种节前两日,陈氏生了个女儿,是林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女孩儿,阖家欢喜。巧的是,卢慧娴这个时候又有了喜,可谓双喜临门。 只是原说请家里的女孩子过节的事不能了,太妃原也是有感而发,倒不在意,反而极高兴,说:“还是亲家老太太有福,从前就说想要个重孙女儿,如今果然如愿。”又命青萍拿一盘子小儿用的金锁等物出来给黛玉选,道:“都是今年的新样式,你瞧瞧,哪个好?” 黛玉不肯越过太妃,便不肯选,道:“媳妇没经过,也不知什么样的好,全凭母妃做主。” 太妃笑道:“这可是你头一个侄女,你还不肯多花点子心思,尽想着偷懒儿。” 黛玉笑着认了错,随了太妃的意思,把几个锁细细品评了一遍,拣了一个如意平安样式的,太妃看了,笑道:“这个好。”按着这个样式,把手环和脚环都挑了出来,单拿一个荷包装着备用。 挑了洗三的礼,太妃越发来了兴致,又让人把金银锞子来,道:“选几个好样式,那两个混小子,又有一段没见,怪想的。” 166阅读网 ------------ 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到了日子,黛玉起了个大早,太妃知她心急,倒没说她什么,吃了早饭,婆媳两个就坐车过去。 她们来得早,别人都还没到。与老太太见了礼,陪着说了会子话,黛玉便起身道:“我去瞧瞧爹。” 老太太笑与太妃说:“家里这三个孩子,都和他们父亲亲。” 太妃笑道:“孩子们孝顺,这是好事。”便向黛玉道:“去罢,代我跟亲家问个好。” 黛玉应了个是,又辞北静太妃。 等黛玉走了,太妃就和老太太说:“这孩子就是礼多。” 老太太笑道:“礼多人不怪。” 从前当着差,每日早朝,下了朝还有衙门里的事,回来还有一屋子的花等着伺候,有时寻得一本好书,还得紧着时间看。这会子辞了官,看着少了两件事,可花房里那些金贵花儿都没了,剩下那些都好养活,花不了多少功夫,时间一下子就多起来,见林鸣也到了启蒙的年纪,索性抱到跟前亲自教,倒不担心管不了孙子。 黛玉过去时,奶母正抱了林鸣来。林鸣一双眼睛还没有睁开,偎在他奶母怀里打盹。他奶母叫他喊姑姑,他眼睛也不睁,人也不看,张嘴叫了一声便又靠在奶母怀里睡。 黛玉好笑,伸手接接去抱着,问奶母:“是不是昨儿睡晚了?就这么困?” 奶母也怕黛玉累着,给黛玉过了个手,仍旧接回去,讪讪笑道:“昨儿安哥儿来了,两个玩到了三更。” 黛玉笑道:“我说呢。”又说:“凤姐姐几时来的?我才从老太太那边来,怎么没见着她?” 奶母道:“大奶奶才有了喜,老太太教大奶奶歇着,今儿的事就托了张姑奶奶,这会子怕还脱不开身。”黛玉点头,这也是有的。 到了书房,黛玉就叫醒了林鸣,命奶母和丫鬟婆子们都留在外头,自个儿牵了林鸣的手进去。 屋里就一个张有才伺候,见姑侄两个进来,连忙上前请安,引两人去花房,道:“老爷在花房里看书呢,叫鸣哥儿来了就直接过去。”又问:“王妃什么时候来的?老爷要知道王妃来了,不定怎么高兴呢。” 黛玉笑道:“也是才到,先去瞧了老太太。”又问:“爹可有按时吃药?好些了没?”又说:“这屋里怎么只您一个人,那些小子呢?” 张有才笑道:“大奶奶每日按时打发人煎好了送来,老爷一直吃着呢,已经好多了。”顿了顿,接着说:“那些小子成日淘气,老爷嫌他们闹人,教在外头侯着,无事不许进来。” 又问了些林海的起居,便到了花房外头。张有才没进去,在门口回了。 上回没仔细瞧,这回再看,虽没了那些名贵花儿,倒还清雅了。 林海在最里头,听见他们来了,只说了声进来。 他们一直走进去,林海看见他们的人,方才放下书。 林鸣瞌睡还没醒,见了林海,倒没忘磕头请安。一头磕下去,差点没起来。 林海便不高兴,但在女儿面前,就没说什么,叫他们姑侄起身,就问黛玉,道:“怎么这样早?可用过饭?”又问:“去瞧了你侄女没?” 黛玉道:“还没,给爹请了安就去。” 林海脸上有了血色,还是一样清瘦。林海也打量了女儿一回,见她脸色精神都好,就不担心。 父女两个叙了会子话,林海就打发她去瞧陈氏。 黛玉便去瞧了一回侄女,再回老太太那边,卢太太、崔太太、许太太和姬老太太都到了,贾母婆媳也来了。 见着黛玉,贾母便把她叫到跟前,与太妃说:“这孩子教你操心了。” 太妃笑道:“自家的媳妇,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这不都是应该的。” 正说着,南安太妃到了,大家迎进来,和北静太妃坐在一处,北静太妃看着她身边的探春,就说:“这孩子越发出落得好了。” 南安太妃的面色就有些不大好,北静太妃暗暗惊疑,转而说起南安郡王的小儿子媳妇,问什么时候抱重孙子,南安太妃才又高兴起来,道:“就快了。”又向老太太说:“还是您老人家有福气,重孙子两个胳膊都抱不过来了,”说到这里,又看向黛玉,与北静太妃说道:“咱们今儿也沾沾老太太的喜气。”说着,凑近了低声问道:“怎么样?有了没?” 北静王太妃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急,这才几天?”说不急,哪能真不急。她生水溶就晚,到水溶成亲,又比别人晚,看着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人家,孙子孙女一个又一个,她心里也是着急。但这个事,急也急不来。 南安太妃心里清楚着呢,却不会道破。 这些黛玉都不知,因没见着惜春,黛玉便问起来。 贾母连连叹气,道:“这四丫头也不知怎么了,那日拿了剪子就绞头发,说要去做姑子。我还当她小孩子闹性子,谁知自那日后,她果真每日吃斋念佛,倒似铁了心。真是作孽啊,”不是林家今儿有喜事,贾母眼泪都要下来了,说着拉了黛玉的手,说:“你若得空,也劝劝她。她年纪小,哪里知道那些苦楚。我活了几十年的人了,曾经也富贵过,到了今儿,也没生出那个心思,她倒生出这个心思来,教我们作老人的怎么过得去。” 惜春早先就说过这个话,虽是玩笑,可见她有这个念头。湘云出阁那回见着,黛玉便觉着不大好,但那会子赏还有顾忌,毕竟,贾母年岁已高。巧姐儿的事却真正教她寒了心,才下定决心。 巧姐没了母亲,到底还有嫡亲的舅舅祖父祖母和老祖宗,可她呢,父母早逝,嫡亲的兄长嫂子并不管她,外祖家也早断了来往,虽说是在贾母跟前长大,却不是嫡亲的。连巧姐都能拿去卖钱,何况是她? 黛玉暗暗叹一回,面上却不显出来,点头应了个是,劝慰了几句。贾母渐渐就好了,问起她的日常起居,教导了些话。不管认同不认同,黛玉都一一应下。后来就说到宝玉,道:“今年他想和兰小子一起下场试试。” 不知宝玉学问,黛玉也不敢贸然说什么,只道:“表哥和兰哥儿知道上进,这是好事。” 贾母就说:“果然是要经事,家里败了,他倒知道读书了,若从前就知道用功,有个功名在身,也用不着吃那么多苦。” 贾瑞祖孙两个,也就是有功名在身,所以免了牢狱之灾。 贾母心里就是气不过,宝玉无论的人物才学品行,哪一样不比贾瑞强百倍,偏人家中了秀才,宝玉却还没下过场。 一时就想起通灵宝玉来,便叹了一口气,道:“那玉到底是他胎里带来的,没找着,我这心里总不安。” 偌大一个京城,要找那么一样小东西,何谈容易?还不知是否被人带出去了,若出去了,又带去了哪里? 若说能找着,谁也不敢打包票。 黛玉就没搭言,贾母转过来又劝她,道:“慢慢来,总有一天能找着。那个东西在别人手里能有什么用处,不过换两个钱罢了。”这是从前劝贾母的话。 黛玉点头,道:“正是。” 一时到了时辰,奶母抱了姐儿过来。 添盆时,太妃把东西丢进去,收生姥姥笑得眼睛都没了,吉祥话一句接一句,都不带重样的。太妃听得高兴,最后又抓了一个桂园,越发高兴。 奶子抱了姐儿下午喂奶,客人就慢慢散了。陈氏娘家人都不在京里,也就太妃还算亲近些儿,黛玉又是嫡亲的姑妈,所以没急着走。 等客人走净,留了黛玉和老太太叙话,太妃去瞧陈氏。 黛玉便趁机问家里的事儿,才知林飞认了柳湘莲做师傅,如今也开始学骑射。张凤娥有心把安哥儿留在林家,与林鸣一道跟着林海上学,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老太太说到这个就笑起来,道:“你说鸣儿罢,平日那样淘气,打不怕骂不怕。你爹不打不骂,他倒怕得很,留了功课,读多少书,认多少字,半点不敢马虎,不玩也要先把功课做完,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又说:“从前教他给飞儿启蒙,他偏不肯,不然,少了多少事。” 林飞和林鸣可不同,林飞打小就主意正,林鸣完全就是惯坏了,脾气大罢了。 黛玉当然不会说,只说:“从前爹不得清闲,没有功夫,怕是担心耽搁了飞儿。如今无官一身轻,闲下心来,用心调教,自然管得了鸣儿。”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个理,“我倒没你一个小人儿想得明白。” 见老太太还把她当孩子,黛玉顿时不依,嗔道:“我都多大的人了。” 闻言,老太太笑起来,道:“我都忘了,我们黛儿嫁了人,就是大人了。” 黛玉脸一红,再不驳老太太的话,就怕老太太又打趣她。 高句丽递了降书,另有奏折,欲为小王子求娶一位王妃。水溶说起这话时,太妃就想起南安太妃,就问:“皇上可准了?” 水溶道:“宫里并没有适龄的公主,皇上推了,因听说高句丽有一位小公主,今年才十五,并没有定亲,就替五王爷家的长孙提了这门亲。” 没两日,就听人说南安王府的小姐定了亲。 直到探春定亲,黛玉方才明白过来,也替她高兴。海边虽远,到底没隔着一个国家。 芒种一过,端午眼见着就到了。 亲朋好友都送了节礼来,黛玉和太妃一面忙着回礼,一面商量宴客的事。太妃有意历练黛玉,便把宴客的事宜交给了她。 这样的日子大太太是不出门的,二老爷一家早早就到了,四老爷一家紧跟在后头也到了,两位太太帮着接待客人。五老爷那边已打发人去请了两回,却还没有踪影。昭阳郡主和大姑奶奶已经到了,黛玉正欲再次打发人去请,五太太便来了,黛玉忙迎上前去见礼。 五太太站着受了黛玉的礼,却笑道:“我可受不了你的礼。” 都是家里人,众人都知道她的性子,谁也不计较。二太太却怕黛玉心里不痛快,等四太太与太妃说话时,就小声和她说:“你五婶是这么个脾性,人却没什么坏心思,你别往心里过。” 黛玉点头,道:“我知道的。” 二太太还要说什么,五太太就喊她,道:“二嫂和溶儿媳妇说什么呢?” 二太太向黛玉一笑,便转身走过去,笑道:“正说五姑娘呢,这才几天不见,五姑娘就又变了个样。”大家就说起今儿来的几个姑娘。 昭阳郡主不喜欢五太太,见她越发不成体统就生气,今儿过节,恐怕闹得一家子都不痛快,所以没发作,拉了黛玉到一旁说话,索性不见。 客人陆陆续续都来了,黛玉便辞了昭阳郡主,起身去迎客,忙得脚不沾地,等客到齐了,好容易得了空歇会子,一杯茶还未吃了,又有丫鬟来问席面,便又起身安顿众人入席。等众人都坐下,黛玉只觉疲累不已,便避到外面。 红绡见她脸不好,劝道:“这里有我们看着呢,你歇会子。”一句话还没说完,黛玉一脚踩空,她连忙抱着才没摔着。 青萍等人忙离座围上来,恐怕惊动了太妃,黛玉连连摆手,道:“无事,我就是一时没看着,不妨事。” 青萍几个不敢大意,黛玉道:“一点子小事,别惊动了人,你们去坐,我这里有红绡呢。”红绡和香橙却是伺候了黛玉十几年,自然不信这话,也知道她的顾虑,当时就没说破,却强按着黛玉坐下,私底下和二太太四太太说了,托了她们待客。 散了戏,黛玉歇了会子,已好多了,撑着与二太太四太太一道送走了客人。等客人散净,二太太便劝黛玉去歇着,她和四太太看着人收拾。黛玉推了,道:“都是这个丫头,一点子小事,竟闹到太太们都知道的,原说请太太们过来玩,也享用一日,怎么我歇着,却要太太们劳动?” 送走了二太太和四太太,昭阳郡主打发了小丫鬟找来,说五太太已经回了。红绡便劝黛玉回去歇着,说:“这些事我们都知道,叫蓝乔和姚黄看着罢。” 黛玉也是有些累了,便应了。回去就歪在炕上不想动,又不让请大夫,红绡劝又劝不动,实在放心不下,只得请了苏嬷嬷来。苏嬷嬷来了先看了黛玉的面色,问了红绡和香橙几句话,不担心,脸上反而隐隐有喜色,恐怕扰了黛玉歇息,拉了她们两个到外面,悄声问她:“上个月王妃身上来了没?” 衣裳一直是香橙管着,听言,想也没想,就说:“从来了王府,一直没来。”说完,她还没想着,红绡倒先想到了,顿时忍不住也高兴起来,“莫不是有了?” 苏嬷嬷点头,笑道:“错不了。”又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先别走漏了消息,若不是,就闹了笑话了,就说王妃身上不好,把张大夫请来瞧瞧。若果然是,再回太妃。” 红绡连连点头,忙忙打发人去请张大夫。 张大夫进来时,在二门上恰碰见水溶,水溶知是正院请的大夫,见不是太医,只当是哪个丫鬟不好,就没理会。谁知一路同行,竟跟着进来,这一心是黛玉病了。 苏嬷嬷和红绡也没料着,但想着这事儿也没闹开,即便不是也没得关系。水溶问起来,只道:“恐是昨儿没歇好,今儿又劳累了,身上有些不好。” 待张大夫进内瞧了脉,果然是有了。 水溶先还担心,等听了信,半响没会过来,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讨赏,方才醒悟过来,一叠声的说赏。又向张大夫作揖,把张大夫唬了一跳。 忙忙乱乱的,送了张大夫出去,水溶就进来瞧黛玉,犹自不信地去摸黛玉的肚子。黛玉红了脸,却没拦着。过了半响,水溶仍旧没得一句话,黛玉却耐不住痒,推开他的手,道:“可打发人回了母妃?” 水溶这才想起来,连忙就喊红绡进来,道:“你往满秋园去一趟,”说着,又起身,道:“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母妃知道了,定是高兴。”说完,又叮嘱了众人好些话方才走。 红绡等人又向黛玉恭贺,苏嬷嬷恐怕打扰了黛玉,便撵了众人出去,亲自服侍黛玉躺下,盖好被子,道:“好生睡会子,妈妈就在外面,王妃有什么就喊我。”说着放下帐子。 等都出去了,黛玉也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腹部,暗想:“娘有我时,怕也似我这般,又欢喜又害怕。” 166阅读网 ------------ 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水溶才掀被子,黛玉便醒了,听见动静,忙回身按住她,轻声道:“昨晚下了雨,这会子又冷又湿,快别起了,好生躺着。” 黛玉便又躺回去,却睡不着,抬眼觑着他,笑道:“你既不要我服侍,叫丫头进来服侍你,可好?” 水溶已穿好了鞋子,正起身,闻言转身弯腰凑上去,一边嗅,一边笑道:“我闻闻,酸不酸?” 这样的情景,黛玉早就习惯了,仍忍不住面红心跳,脸撇向床里,嗔道:“什么时辰了,还混闹,仔细迟了。” 水溶知她脸皮薄,不敢闹得太过,在她腮边偷了个香,方才起身喊红绡。 听着脚步声远去,黛玉忍不住看过去,不想水溶也正回头,顿时面上一热,忙撇过去,心头却甜如蜜。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新婚那会子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她是被治儿闹醒的。 家里上上下下都宠着他,也只有他,才敢在王府里大喊大叫。 红绡不消黛玉叫唤,便上前挽帐子。黛玉拥被坐起,掩嘴打了个呵欠,道:“什么时辰了?” 红绡忙拿衣裳来替她披上,又取了一床被子来给她靠着,道:“卯正二刻了。” 黛玉略有些惊愕,道:“今儿怎么这样早?”说的是治儿。 往常,治儿辰时过了才肯起床。 说着话,那面奶娘已经抱着治儿进来了。黛玉摆手,让红绡不必去拿衣裳,又向奶娘招手,道:“把治儿抱过来。” 治儿却不似往日,见了她就要她抱,反而挣扎着下了地。 跟来的小丫鬟忙把一个大红弹墨的褥子铺在床前。 黛玉瞬间就明白过来,也不拦着,由着他磕了三个头。 等她磕完头,红绡和奶娘方上前,黛玉只摆手,自个儿下床亲手把治儿抱到床上,母子两个偎在被子里。 奶娘并不以为意,和红绡等人散开站在一旁,等着叫唤。 黛玉先夸了几句孝顺,便问昨晚做了什么,他人小,自然说不清,黛玉也没指望,不过是与他说说话罢了。 治儿到底坐不住,在母亲怀里呆了会子,便耐不住了。一双眼睛四处转动,一双小手四处指,一会子要这,一会子要那。 黛玉也不勉强他,唤了奶娘来,把他抱到窗户底下的炕上。她也起身,一面就问奶娘话。 把治儿头天晚上的事儿问了一遍,她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看时辰,母子两个去给太妃请安。 太妃正梳头,梨香请他们去偏厅坐。治儿却不管那么多,挣脱了奶娘,便跑了进去。 黛玉只好跟着,进去就见治儿坐在太妃膝头,太妃披散着头发,笑着说他,道:“昨儿祖母怎么和你说的?慢慢儿走,仔细跌一跤。”周嬷嬷拿着梳子站在后头,也是满脸的笑。 黛玉忙请安,又赔不是,连带着训斥治儿,道:“越发的没规矩了,往日你父亲怎么教你的?见了祖母,要怎么做?” 话还没说完,太妃就摆手,脸也落下来,道:“你要教孩子,回自个儿屋里教。”说罢,低了头逗弄治儿。 黛玉唯有苦笑,由着他们祖孙说话,她则看着丫头们收拾屋子,差不多了方才过来,道:“治儿出去玩会子,让祖母梳洗。” 太妃却笑着搂住孙子,道:“看我们娘们好,你母亲吃醋呢。”到底还是松了手,向旁边说:“把奶酪端来。” 黛玉忙说:“母妃又给他做什么?” 太妃就不大高兴,道:“好容易他爱吃这个,我便是不吃,又有什么打紧的。” 祖母疼孙子,她一个做儿媳妇难不成要劝着婆婆不疼自个儿的儿子,黛玉就不好说什么。何况,说了太妃也不会听。 也难怪,太妃也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连个孙女也没有。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 自她进门,水溶跟前就没人,太妃也从不提,她自然欢喜,只是生了治儿后,她就再没开怀,又觉着对不起太妃。 奶娘抱着治儿欲要出去,治儿却扭着身子要什锦阁上摆着的羊脂白玉小塔。太妃连忙笑呵呵的拦下奶娘,道:“别出去了,就在这屋里。”命人收拾了炕,又打发丫鬟把那塔拿过去,嘱咐道:“仔细看着,别磕着碰着了。”珍惜的自然不是物件。 太妃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惊呼声,小塔已经到了窗户外头。太妃不怪,反倒笑起来,让人去外头拣,犹道:“小冤家,有多少好东西也当不得你这样摔的。”回头又吩咐人说:“我记得这个样子的有两个。” 周妈妈道:“娘娘记性好,是还有一个。一块料子上出的,那一个比这一个略小些儿。” 太妃摆手,道:“老了,记性就不好了。”又说:“也不知道搁哪了,回头记得找出来给他送过去。” 黛玉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等太妃收拾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厨房送了燕窝粥来,治儿不让人喂,自个儿拿银勺子舀着吃,挑得满桌满身满脸都是。除了他,被他强行喂粥的太妃和黛玉衣襟上也沾了好些。一碗粥撒了大半,他倒是极高兴。 太妃也不在意,还一脸笑意地夸赞他有孝心。 黛玉吃完,便有婆子找来,黛玉便去回事厅,把治儿留在太妃这里。 再回来时,也没见着水溶,黛玉忍不住问时辰。她这一问,倒提醒了太妃,道:“今儿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回?”就打发人去宫门打听消息。 正说着,外面就一声接一声的道:“王爷回来了。” 黛玉起身迎出去,出门就见水溶走来,抬头见着她,顿时脚步也快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道:“外面还冷呢,你怎么出来了?”说着,上前去握她的手。 黛玉退了一步欲避开,却不料水溶似料着了,竟未避开,终被他捉在手心里。好在水溶只是担心她手冷,她一挣,水溶便放了手。黛玉面上一热,横他一眼,嗔道:“哪里就冷着我了。” 水溶一笑,打头越过门槛,一壁走,一壁说:“春寒料峭,不可大意。” 黛玉笑而不语。 那面,治儿听到声音,糕点也不要了,扭着身子就往炕沿爬,唬得一众丫鬟婆子齐齐大叫“小祖宗”,拦的拦,拉的拉,闹了个人仰马翻。又骗又哄,才把鞋子给穿上。一见水溶,又闹个不停。 见此,太妃又好气又好笑,佯怒道:“我和你娘算是白疼你了。” 眼见奶娘就要抱不住了,水溶三步并作两步走,紧赶上前接过来。 如愿以偿,治儿方才不闹了。只是到了水溶怀里,话却多得不得了,叽叽咕咕,那嘴就没空过。 才消停下来,红绡便进来问饭。 黛玉就问太妃,太妃就看水溶。 水溶点头,道:“摆饭罢,吃了还有事。”说罢,向黛玉道:“大哥迁了湖北学政,怕是报喜的人迟些就到。” 这几年皇子们渐渐大了,心思也多了,闹得有些不像样子,林珗不愿趟这趟浑水,便想着外放,原先想的是去山东。 虽不是山东,也算得偿所愿,黛玉却不喜反忧。水溶只当她是舍不得兄嫂,遂道:“过个二三年,大哥有点政绩了,咱们再替大哥在京里谋个好位置。” 见他误会了,黛玉便说:“我哪里是担心这个,只想着大哥大嫂去了湖北,老太太和爹跟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果然,吃过饭,林府就打发人来报喜。 黛玉才打发了林府的人,太妃也着人把治儿送过来了,交代他们直接出门,不必再过去了。 见着奶娘怀里的宵哥儿,黛玉忙接过来抱在怀里,嗔怪道:“天色不好,你怎么把他也抱出来了?” 卢慧娴觑着她,笑道:“这就要问你了。” 奶娘笑着凑趣,道:“王妃别看哥儿小,记性好着呢。上回王妃回来,应了他一个玉狮子。这都几个月了,我们都忘了,偏他还记得。” 黛玉恍然,撇了一眼红绡,见红绡微微点了一下头,知她已经预备下了。有意逗他,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道:“可了不得,我给忘了。” 宵哥儿当下便垮了小脸,眼圈也红了。红绡一见不好,忙笑着递了个荷包过去,道:“王妃与哥儿说笑呢。”回头又说黛玉,“王妃也是的,好好的逗哥儿作什么?” 黛玉便笑着与他赔不是,卢慧娴看不过,道:“谁许你没大没小的?”黛玉便拦,又让奶娘抱治儿来与他舅母行礼。 厮见毕,黛玉便问老太太好。 卢慧娴脸上的笑就淡了些,道:“昨儿宵哥儿递了块糕给老太太,老太太欢喜,就吃了,隔在心里也不和我们说,今儿早上才知道,请了医生来,倒不要紧,就是年纪大了,有些东西克化不了,吃一剂药就好。” 这也不算什么事,黛玉想着,必还有别的话,就问道:“大夫还说了什么话?” 卢慧娴道:“就知道瞒不住你。”略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老太太也这个年纪了,虽说无病无灾,也该预备下了。” 黛玉心一紧,眼眶就红了,强笑道:“治儿前儿还念叨呢,说要给老太太磕头呢。” 卢慧娴也知,黛玉一时半刻怕想不开,也不紧着劝,便顺着她的话说:“老太太也成日念叨你们娘两。”说罢,就打发丫头先去回禀。 黛玉把人拦下,道:“你悄悄找念珠姐姐,看老太太醒了没?若是醒着,就说我一会子过去给老太太请安。若老太太还睡着,你就和念珠姐姐说,老太太醒了给大奶奶递个话。只有一点,万万不可扰了老太太的觉。” 不一时,念珠便来了,后面跟着个小丫头,抱着褥子。见着她,先就磕头。 黛玉拉着她,笑道:“我又不是外人,作这个姿态给谁瞧呢。” 念珠笑道:“老太太大早上就叫人煮了面,我们还没磕头,倒先吃了,怪不好意思的。” 黛玉笑道:“送去的衣裳我看了,你的手艺越发好了。”又问老太太。 念珠道:“你一来,病就好了。” 听言,卢慧娴笑道:“可见得我们都不如妹妹孝顺。” 念珠还未说话,黛玉先就拍了她一下,道:“我难得回来,你还和我喝醋。” 见着老太太,又是一番厮见,自不必提。 老太太留了中饭,把林海父子翁婿三个也叫进来了,在屋里摆了一桌 饭毕,大家挪至暖阁说话。 家里的琐事说了会子,老太太便说:“今儿你们来,正好也有件事和你们说。” 水溶道:“有什么事,老太太尽管吩咐。” 老太太摆摆手,笑道:“人说叶落归根,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得哪一日睡过去就没了。”见黛玉要说话,摆手示意她别开口,接着说道:“前两年还好,尤其是今年,晚上做梦总梦见老屋,怕是你们太爷怕我死在外头找不着家,叫我回去呢。” 林海也说:“一转眼,你娘也走了十几年,我竟没回去瞧过她一回。这回你大哥去湖北,这家里就我和老太太两个,甚是荒凉。我就想着,不如回姑苏。正好你二哥前些时还写信来,说他开了个学堂,请我回去。” 黛玉最听不得人说贾敏,先还想着怎么劝,等到林海说起贾敏,眼泪就一行行下来。 林海微微一叹,笑道:“都做母亲的人了,也不怕治儿笑话你,快收了泪。”又说:“看着你们和顺,我和你母亲也就放心了。”又说:“也不是再见不着了,往后得了空,你也回去瞧我们。” 因林珗立时要往湖北去,他的意思是先送信给林琰,等林琰过来再护送二老回南。 老太太年纪大了,当初来京时,也想不到还有回去的时候。这会子定了,便等不得,立时就要走。 水溶也脱不开身,又实在拗不过,只得遣了贴身的护卫相送。 望着船愈行愈远,忍不住的忧心。 老父年纪大了,今儿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可恨她生为女儿身,不能时刻在父亲跟前尽孝。 一连七八天,都提不起精神。 太妃体谅,让她歇着。水溶百般体贴,就是治儿,也乖巧了许多。 谁知,过去半个月了,她的精神还是不好。水溶不放心,请了太医来瞧,却是喜脉。 一家人自是欢喜。 只是这一胎十分磨人,吃什么吐什么,太医开了药也不管用。 一家子愁也愁死了。 黛玉每日所愁的,便是吃饭。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