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相敬如宾 晨光洒进屋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白色的蚊帐,后脑勺依旧有些隐隐作痛,顾怀重新闭上眼想了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掀开被子走到窗边,外面是一片鳞次栉比的院落和园林,以及各种古式的建筑,找不到任何现代化的痕迹。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弄清楚现在的身份了,名字还是顾怀,但已经变成了江宁城里的一个落魄读书人,倒也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年纪轻轻不学好染上了嫖赌败光了家业,这才进到李家当了个上门女婿。 说起来像是入赘,但其中情况也好像颇为复杂。 “姑爷。” 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长得漂亮但身材太过娇小的丫鬟端着水盆,还挽着换洗的衣裳站在门旁。 顾怀顿了顿,有些感叹:“早上好...你是怎么做到半个月都不笑一次的?我之前是不是欠你钱?” 门开了又关,冷淡丫鬟已经放下了水盆,显然是懒得搭理,顾怀认命般地走了过去,拿起了毛巾。 洗漱照旧是自己来的,娇小丫鬟就站在一边看,只是见顾怀梳头梳得笨手笨脚,才走到了他身后: “姑爷今天还要出门么?” “是还想再买些书,也想去东城看看,”顾怀温和地笑了笑,“话说回来,不是该叫驸马么?” “小姐不喜欢被叫殿下。”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被叫驸马或者姑爷,毕竟吃软饭终究是可耻的,”顾怀有些虚弱地咳了两声,“而且这哪儿是驸马的待遇...住在偏远独立的小楼,半个月了都没人来探望过,娘子还出了远门--哪儿有人刚成亲就跑外面一躲半个月的?” 丫鬟的手顿了顿:“那姑爷想被叫成什么?” 顾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想了想:“好哥哥?” 过了片刻,顾怀摸着被扯得有些发疼的头发,坐下吃起了白粥小食的早膳。 醒过来之后,听说后脑是受了伤的,才昏睡了好些日子,如今连丫鬟都要扯自己的头发...古人下手都这般黑么? 虽然是他撩拨在先,但丫鬟的这种态度已经很能证明他的猜测了,那就是这个驸马名头确实不怎么值钱。 站在一旁的丫鬟脸色好像更冷了些,等到用完了早膳,顾怀走出了小楼,娇小漂亮的丫鬟也就跟在了身后,一路走向了前院,还没等他再从丫鬟那里试探点什么,喧嚣的人声就越过花园和院墙传了过来。 顾怀向着丫鬟投过去询问的目光,她侧耳听了片刻便下了结论:“小姐回来了。” 顾怀的脚步顿了顿,但也随即变得坦然起来。 毕竟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早晚会回来的,这是之前就想清楚了的事情,之前所谓的出远门,或许就是懒得来见自己,甚至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他还在犹豫该不该去凑个热闹,去了未免要得些白眼,不去又显得太过矫情,但丫鬟已经先行了一步,他想了想,也就跟了上去。 到了前院的正门前,马车正络绎地进入大门,远远看见一群人正说着话往府里走,为首的女子一袭点缀淡金的襦裙,在人群里分外显眼,想来便是这里的女主人,大乾的明珠公主了。 确实是个顶漂亮的女子,带着些高挑婀娜的江南水墨风韵,黑发简单地束着垂到腰际,眉心点了一抹朱砂,笑着与人说话时那份温婉的味道很足,等到看到顾怀的身影,她的视线不自然地偏移了几分,却还是轻轻点头:“官人。” 顾怀顿了顿,听着她带着些书卷气的问候,看着她远山般的眉黛,也就笑了起来:“娘子。” “官人是要出门?” “是想要出门走走,倒没想刚好遇上娘子回家。” “妾身这次出门是有些远,也就多耽搁了些时日。” “娘子辛苦,好好休息。” “不辛苦的,妾身送官人出门。”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倒是很琴瑟相和的一番问答,周围投过来的目光都从鄙夷审视变成了复杂。 顾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一个个人说话,把事情安排得面面俱到,然后便到了自己身边,虽说还保持着些距离,但确实也是送自己出了门,一路上看似亲昵但实则保持距离地说了些家长里短,等到没有外人看到,她也就停下了脚步,轻轻告别。 相敬如宾应该就是这样的味道,顾怀也摆摆手走向街头,心中明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会是这样的格局了。 但也没什么不好,甚至比原本预想的还要更好一些,本打算花些时日攒些银子远走高飞,但若是这样我不碰你你不烦我的模样,悠闲地过下去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蹲在了一处书摊前,和晒书售书的落魄读书人攀谈了起来。 “兄台,这可是后周孤本,大儒亲笔的世宗实录,你这般压价,未免对不起这纸上文章...” “买一送一?可没有这样的事情,这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若不是看兄台也是个好学之人...” “前朝典籍?没有没有!前些年都给抄光了...五两银子?唔,倒是有后世手抄本...” 轻轻接过几本有虫蛀痕迹,已经泛黄的古书,顾怀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子,身后的冷脸丫鬟也就从腰间拿出缀着小碎花的钱袋付了账,顾怀沿着街头继续闲逛,一边翻着手里的书,许久之后,他在一处湖边停了下来,袖起双手默默地看风景。 最后的一块拼图总算拼齐了...按时间来推该是宋朝前后,但晚唐的割据和五代十国的格局都有了很大出入,才变成了乾,而眼下的情况之所以这般古怪,原来也是因为一些从路人那里打听不到的事情。 大乾的天下不是打下来的,而是前朝魏帝禅位,估计也就是黄袍加身之类的故事;而自己为什么会被招成驸马,李明珠为什么不姓赵却有公主封号,为什么堂堂公主不在京城而在江宁...算是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孤本,若有所思: “前朝余孽么...” ------------ 第二章 复国? 送走了几位来拜见的白发老人,李明珠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等到关上了门,明明才二十岁的新婚女子,眉眼间却多了些疲惫味道,映得那点朱砂越发鲜红。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间很普通的女子闺房,装饰的小饰品很多,也有轻纱的帷幔,但对比起主人的身份,就未免显得太过普通和低调了点。 但好像就是这样的房间才能让李明珠放松一些,她解开束着头发的发带,披着如瀑的黑发走到了窗前。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没有回头的李明珠却好像看到了一样: “他回来了?” 脸色依旧那般冷的丫鬟语言很简短:“在书摊买了些书,去了趟茶楼,天色要下雨,就回来得早。” “伤势如何?” “陈太医说醒过来就死不了,但记不起很多东西,可能是脑后受创,暂时失忆。” “失忆?” “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这几天也在到处走,没去找之前那些狐朋狗友,只是在城里走来走去,”丫鬟顿了顿,“还看了许多书。” “毕竟是个读书人,不管品性如何,读书终究是本业,”李明珠轻轻摇头,“随他吧。” 房间里就此沉默下来,好像刚才说的关于那个男子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算他是眼前李明珠名义上的相公也一样。 过了许久,丫鬟才开口:“流连青楼,嗜赌成性,传出去有碍你的名声。” 李明珠叹息一声:“过了年尾就二十了,京城那边要看到我嫁人,寻一个落魄门第,总好过京城埋个暗子。” 她想了想:“今天倒是有些奇怪...看他的模样,和之前区别很大。” “自从杨统领给了他后脑一刀鞘,就没怎么和府里其他人接触过,不过上了街,他倒是对谁都很和气,连茶楼的小二他也喜欢拉着坐下攀谈。” 这倒是让李明珠有些意外,成婚之前,自然有人把他祖上三代都查了个干净,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这些年也干过什么荒唐事情...大概是祖上阔过,就算之后一贫如洗,也还是一副人憎鬼厌的脾气,怎么现在反而还有了些读书人模样? 但越是这样就越适合,京城容不得这一系和名门望族联姻,本就是寻个挡箭牌,若是能老实本分一些,倒也是好事。 回想起刚才在门口见的那一面,还有那些不咸不淡的攀谈和表面功夫,确实也发现了和之前的那个人有些出入,本以为他会趁机闹一闹或者说些什么,反而是云淡风轻地配合着自己的表演。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样也好,过了这半个月,他心里大概是明白的,只要安安分分,就少去许多麻烦...就这样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眉眼间的疲惫还是更深了些,这个时代的女子,成婚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但明明是公主,却要招这么五毒俱全的读书人做驸马,实在是很荒唐也很可笑的一件事。 丫鬟转移了话题:“平江府那边?” “不太好,几十年过去,拖得太久,很多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老家伙们死光了,小的胃口被朝廷填得太满,才会想不起来,”丫鬟用冰冷的表情说出了极刻薄的话,“刀没落到他们头上,就会站着看戏等着谈价钱。” “人心是会变的,大魏已经倒了几十年,他们习惯了做乾国的臣子,不怪他们,”李明珠沉默片刻,“下去吧,我要休息一会儿。” 闺房里起了一阵风,丫鬟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声音:“若不是为了复国的大业,那个杨统领更适合你。” 李明珠没有回头,目光黯淡下来,有些疲惫地轻声喃喃: “复国...” ...... 从在大门前见过那位明珠公主,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盛夏的味道越来越浓,小楼也依旧没有迎来第一批访客。 这些日子顾怀一如既往地喜欢出门在江宁城闲逛,到了天黑才回来,看着江宁城的山山水水街道游人,倒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偶尔还是会怀念手机和电脑,还有他在公寓里养的那只猫。 而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李明珠也没有再刻意避开,甚至还主动邀请他一起用膳。 相比起他的悠闲,李明珠似乎很忙,但也总会回家吃饭,两人就沉默地坐在桌旁拿起筷子, 像是一对精致的木偶。 偶尔李明珠会主动挑起话题,两人也就不咸不淡地聊了起来,多半是李明珠说两句,顾怀沉默地听着,然后也就没了下文,次数多了李明珠也就把他当成了木讷老实的男人,觉得之前的那些调查实在是靠不住。 名叫清明的丫鬟一直跟着他,大概是觉得这娇小丫鬟有些傻气,而且怎么都不会笑,他便也习惯了时而撩拨一下,但得到的多半还是毫不掩饰的白眼和鄙夷。 但终究还是觉得她是个小丫头,而且不喜欢晒太阳总是走在阴影里,偶尔在街上逛得久了顾怀也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路边寻个茶楼坐坐,吃点点心,付账照旧是清明来,让他感慨这个时代二世祖的生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这么一对比,当初那想跑的心思也就淡了许多,毕竟李明珠不会来烦他,府里的其他人也当他不存在,上辈子天天敲键盘活得够累了,如果跑了还得自己创业,这样悠闲舒适的生活实在让他很不舍。 而李明珠并不难看,反而倾国倾城的漂亮这一点到底占了多大的比重... 如此一来二去他也成了茶楼的常客,每天都会带着本书去坐坐,听听小道消息看看老人家下棋,从书上艰涩的语句和旁人的三言两语里,那些偏离的轨迹,也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唐末诸侯混战,历经了六七十年的割据,到了最后国力最强的便是魏国,大有横推一统的势头。 只可惜雄才大略的魏帝在最后的出征之前驾崩,主少国疑,领军出京的将领折返之后被推上了皇位,从此大魏就成了大乾。 所以究竟是禅位还是篡位倒是很值得考证的一件事情,不过开国至今五六十年光景,前朝的皇族还没有被杀绝,大乾做事多少还是讲点道义的。 禅位之后,魏帝的两个儿子莫名其妙死了一个,留下的一个虽然被封了王爵,但一直是一脉单传,而且多半在二十多岁后继有人之后暴毙。 到了如今李家也就一个李明珠加了公主封号,倒是还有个未加冠的弟弟在京城读书,以后怕是也要袭王爵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三十。 毕竟是从孤儿寡母手里拿来的皇位,这些年大乾估计花了不少力气封锁风声,从市井百姓的嘴里打听不出来太多东西,也就只能从书上去找,好在前前后后一个月看了不少话本古籍,拼凑出了这段已经过去许多年的历史,顾怀才知道自己居然是李家几十年一出的唯一一个驸马。 看起来李家的男人,确实没一个活到善终的--就是不知道驸马算不算。 想到这些,顾怀摇了摇头走进茶楼,凑到一张桌子旁看起了几个老头下棋,内心起了些波澜。 这种情况,还怎么混吃等死地悠闲度日?实在是很棘手啊... 要不还是跑了算了? ------------ 第三章 瘟疫 茶楼里下棋观棋的多半是老人,毕竟这茶楼客流从来都不多,此刻又刚过午后,没什么年轻人会跑来消磨时光。 于是在一片花白头发和苍老脸颊中,顾怀显得尤其显眼,他与几位相熟的老人打过招呼,便笑谈着看向棋盘,倒是没什么心不在焉的模样,只是站在一旁的清明看得明白,跟前些时日相比,顾怀的眼神分明凌厉了许多。 棋盘拼杀,向来是消磨时间的好手段,观棋不语的道理在老棋友眼里是不存在的,每盘棋都有乱哄哄的声音在支招,偶尔也有气得脸色铁青的,可让了座脸色也就好了起来,还指点别人要下在何处,引来一阵笑骂声。 几盘棋下来,时间已经过了傍晚,有家仆模样的人凑到某个老人的近前说几句话,那老人也就拱手告辞,多半是家里有人在催了,其余老人也文绉绉地告辞几句,三三两两的散去,只剩下孤零零一道身影还坐在棋盘边上,顾怀倒是认得他,棋瘾最大的钱老,几乎每天都能在茶楼看见他。 平日里这个时分顾怀也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但今日钱老估计是还没下尽兴,朝着顾怀开了口:“顾公子最近常来观棋,想来也对此道颇有心德,何不与老夫手谈一局?” 这倒是让顾怀愣了愣,他来看棋多半还是为了消磨时间和静心想事情,棋力还真没什么说法,之前也就是在网上和人下过,背过几道棋谱而已。 但看了看天色,他还是坐了下来,实话实说自己棋力不精,这倒是被钱老当成了谦虚之语,也就顺水推舟让顾怀执白先行,算是棋盘上长辈对晚辈的礼节。 棋子落下,两人自然也闲聊了几句,诸如“公子何方人士”之类的,顾怀也就随口敷衍过去,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多了几道后,钱老就愕然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顾怀。 “这开局...公子原来还真不是谦虚。” “只是实话实说...” “下法倒是颇为新奇。” “自己看着棋谱琢磨的,让钱老见笑了。” “不会不会...” 言语之间,棋局已经进了中盘,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已入围剿之势,但也还能苦苦支撑,只是怎么都看不到出路,仿佛败局已定。 下得轻松,老者的话语也就多了起来,闲谈之间聊到了最近江宁府内的瘟疫,倒是勾起了拿着棋子苦苦思索的顾怀的兴趣: “瘟疫?” “有段时日了,倒是还没传进江宁城,不过南边已经死了不少人,城外也已经有了难民,只是关了城门进不来而已。” 他叹息一声:“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一次‘疙瘩瘟’,还是在北境求学的时候,那时候倒也想过日后择一良方造福世间,可这‘疙瘩瘟’实在无药可医。” 顾怀若有所思地放下一颗棋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钱老是大夫?” “行医了大半辈子,勉强配得上这个名头,”钱老摇摇头,“但越是这般,一想到这么多百姓在城外等死,老夫就越是惭愧万分。” “钱老真是医者仁心。” “光有仁心没什么用...前日老夫也曾去城门看过一次,确是‘疙瘩瘟’无疑,这一次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老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在此处消磨时间,”他捋了捋胡须,又露出些痛心疾首的表情来:“城内医铺多半关了门,不知有多少商贾囤积药材,这世道实在让人心寒...他们还假惺惺地派人出城施粥,不知做给谁看!” 黑子落下,已入绝境的数颗白子被提起,顾怀却全不在意,思绪沉进了钱老刚才的那些话里。 直到钱老催促,他才回过神,便下便问:“一边囤积药材,一边施粥?既发国难财,又要好名声?” 钱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呵,江宁富商多半靠丝织起家,平日采买蚕丝雇佣织娘不知压了多少价,如今囤了百姓救命的药材,还要摆出一副乐善好施的嘴脸...任谁都能看出来挣完钱还想收买人心。” “终究是做生意,施舍些钱粮药材,便能搏个不错的名声,就算吃相难看,传的人多了,也就相当于打广告,生意自然会好起来。” “广告?” “广而告之的意思。” “原来如此。” “而且论到收买人心,这些富商做得还不够绝,这种广告的收益太低了点,”顾怀直起身子,慢慢思考着,“应该推出一个人...治不治得好瘟疫是一回事,行走人间救苦救难又是另一回事,往难民里走一圈,装出悲天悯人的嘴脸,再砸钱造势宣传,弄成活佛一般的角色...最好还能煽动一些百姓对官府的不满情绪,等瘟疫过去,立生祠,开连锁药铺,名利双收。” 钱老听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年轻书生话语有些断断续续,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但越是想到深处,就越是觉得这法子透着些阴森的气味...难道古时那些药神也是用的这种法子?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视线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扫,确认清明被这话题引动了心神,顾怀满意地继续: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过火,太过火了就会适得其反,毕竟当着官府的面收买人心,莫非是要造反?” 这话一出,一老一少都笑了起来,仿佛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旁边的清明却是身子瞬间紧绷起来。 “...所以把握好度很重要,既要让难民感恩戴德,又不至于让官府觉得大逆不道,这种‘造神’运动就确实有利可图。” 看着钱老最后落下的黑子,顾怀平静地投子认负,继续说道:“名利双收还是其次,最大的好处在于被百姓记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众人报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就是这么个道理。” 钱老细细琢磨这话半晌,随后摇头笑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低头收拾起了棋子,顾怀却又跟上一句: “说起医术...晚辈倒是有些想法,倒是不知能不能改日叨扰钱老,再聊聊城外瘟疫。” “公子学过医书?” “倒不是学过,只是好奇使然,读过一本...其中有不少偏方,专治疑难杂症,这‘疙瘩瘟’的症状听起来倒是颇为熟悉。” 钱老面色一动,但也觉得顾怀只是异想天开,不过观其言语,倒是个不迂腐的读书人,闲聊起来也颇对胃口,便点点头:“自无不可,老夫就住在...” 记下地址,两人双双起身,钱老略一沉吟,还是问了出来: “公子说的那本医书...是什么名字?” 楼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隐隐还飘起了雨花,顾怀带着听了半天的清明往外走,听到钱老询问,便停下脚步回望过来,笑了笑: “《赤脚医生手册》。” ------------ 第四章 时局 走出茶楼,雨水已经连绵成了线,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也有人躲到檐下看着雨幕,清明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把纸伞,一袭青色儒衫的顾怀也就走进了雨里。 让一个女孩子举伞,多少有些不太绅士,但顾怀此刻却注意不到这些,只是沉默地走向回府的方向。 侧身让过一对依偎的才子佳人,身后冷眼看了半晌的清明突然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哪方面?” “医书,瘟疫,还有那个老头,”清明皱了皱眉头,“你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问得再委婉一点...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看不出我是个好人?” “看不出来。” 顾怀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如此天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简直让人痛心疾首啊,我得想个法子救救他们...你看,跟那些发国难财的奸商相比我简直是个道德楷模。” 清明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些。 “好了不逗你了,”顾怀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我想挣点钱。” 清明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静静等待着下文。 “瘟疫并不是无解的,也许能治,听钱老说,至少几万百姓命悬一线,这是多大的一笔功德?”顾怀笑了笑,“而且除了功德,几万人...就算治疗的费用比那些囤积药材的奸商低个一半,也是天文数字。” 一丝明显的厌恶掠过清明的眼底:“你和那些奸商有什么区别?” 顾怀怔了怔,有些感叹:“没想到你一上来就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是在说借瘟疫发财,和那些奸商有什么区别?明明有救命的办法,却不拿出来,反而当成了摇钱树?” 清明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默认。 初夏的雨丝打在脸上很凉爽,能让人的思绪清晰很多,顾怀倒是没想到这个万事不上心的冷脸丫鬟这么有正义感,但看着清明的眼睛,他还是解释道: “你想想,首先到底能不能治,还需要实验一下,其次就算真的能治,药方交出去,现在这么多奸商,相应的药材是不是要疯涨?那些现在不敢接收病人的药铺,是不是会开出天价来?而且他们真的愿意看瘟疫短时间被治好么?有这样挣钱的法子,细水长流不更好?” 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清明手里的伞:“如果卖伞的人能控制天气...雨是不会停的。” 面对这直指人心的一番话,清明沉默了许久:“可以交给官府。” “官府?从办事效率来说,只会比那些民间药铺更慢,”顾怀摇摇头,“而且从基层往上,不知道有多少只手多少张嘴在等着,谁能保证底层的小吏没有私心?谁能保证那些官员都把‘人命关天’四个字记在心里?” 这次的沉默比上次更长,清明停下脚步:“你从未应仕,也从来没有经过商,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顾怀也停下脚步,袖手看着天边的天青色,突然有些疲惫:“我可以跳过这个话题么?” “而且...谁说我要挣百姓的钱了?” ...... 回到府门前的时候,雨已经大了许多,就算撑着纸伞,顾怀和清明身上还是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而府门前的滴水檐下,已经停了一长串马车。 顾怀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有些疑惑,毕竟这个把月来还从没有看见过府上来客人,只是片刻之后,一群人就拥着李明珠走了出来,倒是让顾怀明白了些什么。 李明珠也看见了檐下的他,停住脚步:“官人。” 叫得倒是比一开始正常轻松了许多,毕竟已经演了半个多月的戏,顾怀迎着密集投来的目光,拧了拧袖口的水: “娘子...要出门?” “有些事情,需要妾身过去看看,”李明珠挽了挽鬓边的头发,朝着身后说了几句,人群也就渐渐散开:“官人是去下棋回来?” 顾怀看了清明一眼:“最近是比较喜欢去茶楼看棋...天色已晚,又有骤雨,娘子走得这般急?” “不好拖久的,”李明珠微微摇头,“昨日倒是有人送来一对古棋盒,妾身不喜欢下棋,便送去了官人的房里,官人若是再去茶楼,也可以带上。” 不止是喜欢平民百姓的称呼,还喜欢这种平民般互赠礼物的相处方式么...顾怀有些了然,轻轻点头:“多谢娘子了,娘子一路小心。” 寒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按理说目送李明珠上了马车后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斜刺里却突然响起道声音:“未免太过放肆!若是人前也就罢了,现在还敢一口一个‘娘子’?!叫殿下!” 人群散开后留在原地的也就一个人,看一身甲胄打扮应该是侍卫什么的,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倒是俊朗过人,就是看模样似乎有些急眼。 顾怀迎上那男子的视线,这才发现他竟然是对自己说话,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旁李明珠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杨统领,过了!” “明珠...” “不要直呼本宫的名字,”李明珠俏脸一寒,“杨武,记住,他是本宫的驸马!” 看到这一幕,尤其是注意到杨武一脸的难堪和羞怒后,顾怀的目光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挨了训斥,杨武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狠厉地朝这边望了一眼,李明珠倒是又和顾怀“琴瑟相和”地道别几句,才上了装饰豪奢的马车,那杨武骑上高头大马前,还压低声音撂下一句狠话: “竟然装作失忆来靠近明珠...端的可耻!记清你的身份,不过是个挡箭牌,莫要不识抬举!” 几声鞭响,车队开始前行,站在檐下的顾怀回头看向清明: “下黑手的就是他?” 清明移开了目光。 脑后突然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这一个月倒是打听出来当初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刚过门第二天就跑去了赌坊,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寻欢作乐,回府的时候给杨武堵了个正着,脑后就挨了一刀鞘。 现在想来这刀鞘估计是直接把人拍死了,才会让顾怀重新睁开双眼,而且就眼前这一幕看,情况好像也不是看不过出手教训那般简单。 “亲军侍卫统领...能直接叫名字这么亲密?” 清明看了过来:“他和小姐一起长大。” “那就是青梅竹马咯?”顾怀挑挑眉头,转身进了府门,“守了十几年的菜地给外来的猪拱了,难怪要急眼。” 清明怔了怔,嘴角有了些笑意:“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真的连他也忘了?” “怎么,你还希望我刚才打他一顿?” “他自幼习武。” “那就是了。” “之前的你,应该会闹一闹。” “那得多难看,而且没收益,要多蠢才会给自己找麻烦。” 清明跟在顾怀身后,有些疑惑。 虽然接触不多,但顾怀进了府门就是她在盯着,昏迷之前和昏迷之后,这个书生完全是两个模样。 难道失忆真的可以把一个人改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还是说... 她停下脚步:“你在装?” “嗯?” “就像他说的,假装失忆洗心革面,以此来接近小姐?” “啊?” “劝你死了这条心,小姐不可能会喜欢你。” 顾怀懵了半晌,看着这个在他心里有些傻的丫鬟突然认真起来,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无视了那要杀人的目光: “以前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缺心眼?” ------------ 第五章 本草纲目与抗生素 公主府里少了个公主,对顾怀的生活好像没有一点影响,他活动的区域还是只有那栋小楼和出府的路,得益于这个把月的老实本分,原本那些窥探审视的目光如今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依旧是吃完早膳就出了小楼,带着脸色比之前更冷的丫鬟走出府门,顾怀一边沿着街道欣赏着在晨光里复苏的江宁,一边循着昨日钱老给的地址来到了东城。 刚到地方他就震惊了一把,别看平日茶楼里富家翁多,钱老看起来丝毫不起眼,可这占地极广的宅子说明了钱老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递上名帖,还没等通报,顾怀就被门房迎了进去,看来钱老是吩咐过了的,一路穿过精巧紧致的院落,不多时顾怀就看到了在花园石桌旁坐着的钱老。 此时的钱老正在看书,和平日在茶楼的随性洒脱有些不同,隐隐还透着些权威般的威严,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便随手指了指石桌另一边示意一袭青衫两手空空的书生坐下。 “昨日说起瘟疫,倒是让老夫捡起了好久不看的医书,这医书是从太医署带出来的,以往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疏漏倒是很多...” 古代访友,也是有很多繁文缛节的,尤其是晚辈见长辈,不过钱老表现得随意,顾怀也不懂这个,坐下之后便笑道: “钱老做过太医?” “在里面虚度了大半辈子,前些年身子差了,也就退了下来。” “虚度?” “把脉问诊的机会太少,倒是有大把时间研究药理,但学医终究是为了救更多世人,”钱老轻轻摇头,“现在想来,与其劝陛下别吃那些金丹...倒不如替那些交不上诊金只能等死的百姓号号脉。” 顾怀颇受触动:“钱老...确实是医者仁心。” “老夫少时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百般折腾,死去活来,最后遇上了一个云游的大夫,才算保住了一条命,原本志在科举,从那之后才开始学医,那种苦痛和折磨,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再让别人承受。” 这种行医动机大概是最纯粹也最高尚的,顾怀不由对眼前这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心生敬意。 见过最穷的平民,也见过最富的天子,进过寒酸的茅舍,也走过宫城大殿,但这个对人世间富贵疾苦了然于胸的老人,还是只想让世间的人少一些病痛。 难怪昨日在茶楼他会对这场瘟疫如此痛心疾首。 他想了想:“既然医书有错漏,钱老为何不重新编撰一本?” 钱老放下医书,笑了起来:“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年事已高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其次天下医书的区别,无非药方多寡,剂量殊同而已,太医署的医书前后编撰近二十年,几乎囊括天下药方,说是疏漏,其实不过是改进了药方” 大概是意识到了眼前的书生根本不懂医术,他继续解释道:“大乾地大物博,药材不知凡几,到底哪种东西治哪种病,谁也搞不清楚,所谓大夫,也只是循着前人留下的医理,不断改进罢了,要重新编撰医书,太过痴人说梦。” 有下人上了茶,钱老止住不谈,顾怀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不编撰一本书,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药材以及正确用法的书?比起只记载药方的医书,此举岂不是功在千秋?” 茶杯落地的清脆响声从一旁传来,顾怀转头望去,刚刚还气定神闲的钱老此刻已经呆坐当场。 他还保持着茶杯端起一半的姿势,自言自语:“不记药方,只记药材?若是将所有药材分门别类,医理岂不一目了然?此举堪称造福苍生,老夫当初怎么没能想到?...不对,天下药材何其之多?要想一一收录,老夫有生之年...” 他猛地站了起来:“不,就算老夫来不及,尚有后人!一代不行,那就两代,三代!从此以后,天下大夫开具药方,皆有药理可依!” 这动作把顾怀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钱老反应这么大,还没等他劝钱老冷静一下,目光炯炯仿佛年轻了几十岁的钱老已经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声音颤抖: “只此一个想法,胜过老夫号脉千次万次!老夫代天下大夫谢过公子,从今日开始,老夫要重开一本医书,这名字就由公子来取!” 顾怀不着痕迹地收回袖子,也露出了微笑:“《本草纲目》如何?” “好名字!老夫这就动笔!” 眼看钱老兴冲冲地要往书房冲,顾怀哭笑不得地叫住他:“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钱老莫非忘了城外瘟疫?我今日来,就是和钱老议论此事的。” 钱老怔了怔:“可‘疙瘩瘟’确实无药可医...” “事无绝对,不过还需要做些实验。” “公子是需要医箱?” “不,”顾怀回忆起当初那本被翻了许多遍的书: “有没有桔子?” …… 远远地看着顾怀和钱老收拾棋子下起了第二局,身影完全隐藏在屋檐之间的清明收回了目光,自嘲地笑了笑。 居然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办法应对瘟疫...没想到这几天下来不是下棋就是闲谈。 从第一次来钱府开始,已经过了快半个月,顾怀分明没有碰过医书,也没有去见过城外的病患,现在想来当初那些夸下的海口...是如此的可笑。 大概是距离有些远,随着风声传过来的话语有些不真切: “公子所言‘开刀之后,缝合伤口’一语,确实让老夫受益匪浅,神医华佗就曾切开病患伤口清创,只是苦于切口久愈,才少用此举,若是能用针线缝合...” “钱老倒也提醒了我,烈酒提纯,除了能消毒,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 “老夫已经相邀了些老友,听闻著书一事,倒是有好几人给老夫回了信,不日应该就可动笔...” “怕是要用上许多年。” “事在人为而已,只可恨老夫年轻时没有公子的奇思妙想,不然何以蹉跎这么多年...” 棋子落下,一老一少依然在闲聊,清明听得有些烦躁,这以她的性情来说很是少见,正当她想要转身离开时,石桌旁的两人却突然有了动作。 “算算时间,该差不多了。” “老夫依旧不明白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钱老这说的什么话?这些时日钱老不知指点了晚辈多少次,若无钱老,这良药怎么可能面世?” “公子又来了...老夫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公子为何总是一惊一乍说老夫指点?”钱老有些无奈,“老夫行医四五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药方...”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让几个下人拿来之前按着顾怀吩咐弄好的陶罐,等到揭开,里面是些清晰可见的霉菌。 梅雨时节刚过,霉菌这东西在江南实在不少见,但顾怀却露出满意神色,仔细端详: “用桔子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产生霉菌,再用米汤当培养液放置几天进一步生长...” 刮出一些霉菌,放进盘子,再用准备好的菜油混合搅拌了许久,轻轻撇去表面的浑浊液体,顾怀看着最下层的一点透明溶液,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钱老问了出来:“这是什么?” “一种土制的抗生素,”顾怀解释道,“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神药...当然不能包治百病,但确实很强。” 钱老轻轻摇了摇头:“若你是老夫的弟子,少不了要说你一句不务正业。” “钱老在说什么呢,这分明是在你指点下才做出来的,”顾怀的嘴脸有些无耻,“说好了,要真能治好,钱老你就得来帮忙...当然治死了你也跑不掉。” 知道顾怀后一句是在开玩笑,钱老有些哭笑不得,但看到青衫书生将溶液收好,他也严肃了下来:“真要去城门看看?” “不进行临床试验,怎么可能知道到底能不能治好瘟疫?” “城门紧闭,在城墙上看看倒是无事,但若是想要出城,怕是就进不来了。” “放心,我还没拿自己命去冒险的觉悟。”顾怀轻轻摇头,摆了摆手: “走了。” ------------ 第六章 城墙内外 走出钱府,清明依旧等在门外,她的视线在顾怀提着的小篮上流连了片刻,便等着他开口。 “要去一趟城门,”顾怀走到她身边,“还得等个人。” 事实上并不需要等,在顾怀出门之前,钱老就让下人去叫自己在官府医署当值的徒弟,所以顾怀只在檐下站了片刻,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府前,走下来个面容方正的年轻人。 站在路旁的书生和丫鬟很显眼,年轻人走了过来,很是爽朗:“顾公子?” “是,阁下便是钱老高徒李兄?” “可当不得高徒,自从进了提刑司,这两年师父是越来越不待见我了,”年轻人摆了摆手,“事我都知道了,是要上城墙布施是吧?这些时日城门戒严是有些厉害,没人带着确实上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坐过来的马车:“若是顾公子不嫌弃,上了马车再谈?” 眼前这个年轻人李狄,顾怀倒是也听钱老说过几次,好像是学医颇有天分,算是钱老能继承衣钵的关门弟子,后来出门游历,不知怎的就混进了提刑司,成了江宁的法医,倒是让钱老每每提起都要跺一跺脚,骂两句不争气。 倒也是,师父是太医署出来的御医,给大乾官家号过脉的那种,徒弟却跑进官府天天折腾死人,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 带着清明上了马车,内里倒很宽敞,坐了三人也不觉拥挤,顾怀这时才意识到李狄刚才的话语里有些奇怪的地方: “布施?” 李狄看了看顾怀放在手边的竹篮,也疑惑起来:“自从前些时日关了城门,城里好些富庶人家都喜欢上城墙给城外难民扔些吃食衣物下去,积功德嘛,城南清凉寺的香火都淡了...公子不是这般打算?” 顾怀这才后知后觉李狄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但仔细想想,也不是谁都有钱老那种上了年纪的包容力,便也没有解释: “是想去看看难民,不过没打算高高在上地施舍些什么。” 李狄叹了口气:“是这个道理,扔点东西,看着下面的难民像野狗一般争来抢去,甚至还见了血,跟逗弄家畜一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想做点事情,而且不管抱着什么心思,动机终究不影响做了好事的结果,不过肯定有人喜欢这种露出伪善的嘴脸,往下俯视的感觉,”顾怀一针见血,“但如果城门开了,他们就会巴不得难民全部去死。” 李狄怔了怔,随即有些感叹:“公子...识透人心,难怪能和师父那般谈得来。” “听说还有人施粥?” “前些天有难民勾连了城内的人,想要靠绳索上城墙,被巡逻的甲士逮个正着,这两天上头便下令肃空,粥铺自然也全关了。” 顾怀想到了什么:“城门紧闭,粥铺也关了,瘟疫不见好转,城外这么多人...吃什么?” 李狄沉默了一下:“公子一会儿见到就明白了。” 谈话就此沉寂下来,顾怀掀开车帘看向窗外,越往城门走,街道上的人就越少,来来去去的多是些巡弋的士卒,连空气里也多了些肃杀的味道。 过了几道盘问,都是李狄出的面,顾怀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所谓“城门关了”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城墙内这几百米的距离,如果出现了难民,想必他们是不惮于举起屠刀的。 马车在轻微的颠簸里停下,顾怀随着李狄钻出车门,抬头看了片刻高耸的城墙,便拾步上了台阶。 江宁地处江南,筑城自然不比北方,城墙没有后世去看过的古城墙高,但走上去仍然需要些时间,越往高处风便越猛烈,吹得他身上的青衫猎猎作响。 “到了,跟紧一些,切记莫要招惹那些丘八,他们手里的弓弩都是上了弦的。” 李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怀却没有丝毫回应,只是被眼前的一幕冲击得有些心神失守。 平原,当然是平原--但平原是黑色的。 晚春都已经过去,万物该焕发生机才是,但放眼望去,触目可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黑色便是他们的头发或者脸庞,偶尔的异样颜色,却是各种各样的低矮帐篷以及破损衣物。 汹涌的人声扑面而来,夹杂着哭喊和骂声、打斗声,难民多半席地而坐,面有菜色,再往远处看,耸立的尸堆让人触目惊心。 想来是懒得埋,想来是不舍烧,城门前的偌大平原便被分割成了死和半死不活的两片场地。 顾怀沉默了许久,一旁的清明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微微转头,只有李狄还在叹息:“这几年经手了好些案子,看了不少具尸骨,以为对生死已经看开了许多,但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还是不忍多看...公子要办什么事便尽快吧。” 顾怀轻轻点头,走到城墙边上寻觅着合适的人选,大概是因为前些天城墙上还有人布施的原因,城下还有许多难民瑟缩在弓弩之下,一个女子正怔怔地望向这边发呆,顾怀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给了也守不住。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俺进去吧,俺老娘要不行了!” 一阵喊声吸引了顾怀的注意,偌大的城门前,一个高大的男人直挺挺地跪着,正冲着城门喊着些什么,他的旁边躺着个老妪,周围的难民都像见鬼一般避开了些。 “俺背着老娘走了几百里路,才到了江宁,你们就关了城门!俺也是当过兵,替官家打过蛮子的!俺身上二十多处刀疤,还换不来一副药吗!” 大概是嫌男人喊得有些烦,城墙上一个士卒抬手就一箭射了过去,不过准头偏了不少,不仅没有警告到男人,反而射进了难民堆里,起了一阵鸡飞狗跳,跪着的男人怔了半晌,跳将起来捡起石头就往城墙上扔:“肏你们亲娘!俺老娘要是死了,俺提把刀去找你们!” 这荒诞不经却又让人心酸的一幕让顾怀眼睛亮了亮,他走近了些,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扔了回去。 见男人看向了这边,顾怀竖起双掌到嘴边,喊道:“识不识字?” 风有些大,男人愣了半晌才明白顾怀在喊什么,随即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只感觉城墙上那个书生是在嘲笑,但随即顾怀的动作就让他的怒火瞬间消散:“懂!懂一些!不懂的俺还能找人看!” 顾怀提起竹篮,用手指了指,又从竹篮里取出厚布紧紧包住做出的土制抗生素和一张字条,还有一些食物,扔了下去。 被风吹得有些偏,但男人背着老娘赶上了,几个难民想过来抢,却被男人极为高大的身材吓住,讪讪退开。 这一番城墙上下的动作倒没让李狄起什么疑心,只是觉得青衫书生刚才还说得那般正义凛然,现在却一副看下面热闹的嘴脸,实在可笑。 “好了没有?”他的声音也失去了许多热情。 “好了,”顾怀轻轻点头,“不过可能还需要再来...倒是麻烦李兄了。” “不麻烦,毕竟是师父亲自交代的,”李狄转过身,“而且还希望顾公子能在师父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在提刑司当差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差事,他老人家也该看开了。” 顾怀看了看城墙下,拿起布包的男人大概是看见了里面的事物,铁打的汉子居然跪下直愣愣地朝这边磕了几个头,不过再过一会儿...估计他会对着里面的字条露出茫然的表情。 这样想着,顾怀倒是想笑一笑,只是城墙下的人间地狱实在让他笑不出来: “是这个理。” ------------ 第七章 如释重负 第二天去往城墙的马车上,李狄的谈兴明显不如初见的时候,顾怀知道他多半是被李狄当成了昨日闲谈时说起的那种人,却也没有要为此解释的意思。 接触得不多,所以不能下定论,但多少能看出来李狄是那种正义感过剩的人,或许这也是他进了提刑司的原因,但轻交最忌言深,而且看过城外几万难民的惨状,顾怀实在没心情多攀谈几句。 一夜的等待显得很漫长,如果一开始还只是因为听到瘟疫生出了一些想法,那么现在就变成了真的想多救一些人,所以时间就显得尤为宝贵起来。 想起之前从钱老那儿听来的话:“这‘疙瘩瘟’,先发病的是猪羊等家畜,通体红肿发烫,吃不进草料,四肢不协调没办法行走,呼吸不畅眼鼻流血,然后传染到人身上就变成了水疱,化脓后结成疙瘩并且扩散,发病后几天就迅速死亡”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瘟疫...土制抗生素真的能起作用?如果到头来不仅没起效反而还害死了那汉子的老娘...城外那可是几万难民,真的能救过来么? 思绪翻涌了一路,等到马车停下时顾怀才回过神,照着昨日的流程上了城墙,顾怀一眼就看到了在城门旁徘徊的汉子,时不时还去看看他老娘,给他老娘喂些水,理一理凌乱的白发。 等到他终于看到了城墙上的青衫书生,立刻显露出欣喜和感激交杂的激动表情来,大声吼了几句,虽然听起来有些模糊,但大抵是“恩公”之类的字眼。 顾怀摆了摆手,捡起石子包好字条扔了下去。 “有没有按照昨日字条上写的,划开脓包,清理脓液,抹上透明溶液进行包扎?” 这是顾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虽然汉子的表情动作说明了一点,但他还需要确认一下。 汉子三步并作两步捡起字条,读过之后,立刻冲着城墙上喊道:“做了!俺娘她...” 后面的话就有点听不清了,顾怀点了点头,扔下了第二张。 “有没有体温下降、呼吸平稳、头痛消退等一系列症状?” 这次的回应依旧是肯定的。 站在一旁的清明和李狄就看着顾怀和城墙下的汉子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交流,当看到顾怀脸上出现一丝如释重负和欣喜复杂的笑意后,李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明的大眼睛却微微闪动了几下。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顾怀朝着汉子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但这几万难民有救了。” “什么?”李狄还有些茫然,“顾公子什么意思?” “算是一场临床试验,就算效用不够,也能靠剂量堆起来,实在不行也能争取些时间想出来静脉注射的法子,”从昨天开始压在顾怀身上的重压消失了,他变得轻松了许多,“能救一个,就能救一群。” 多少是学过医,而且还是跟着钱老这种太医学医的,李狄虽然对顾怀话里的名词有些茫然,但还是听出了顾怀到底做了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你能治好‘疙瘩瘟?” 他看了看城墙下的那个汉子,又看了看城墙上的青衫书生:“你昨日是来试药的,不是施舍些吃食?” 顾怀轻轻点了点头,李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片刻后苦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也是来用一个小竹篮求功德的...是我想岔了,能说出那样话的人,自然不会是那个样子。” 他看了一眼城墙外的惨状:“我终于知道师父为何这般看重你了,若是能全数救下这几万难民,简直堪称圣人再世...” “不可能全救,得分症状,还得分人,”顾怀很诚恳,“症状严重的,没办法用这种法子,需要用注射器才行...那需要一整套完善的工业体系,别说这个时代了,再往前推三百年也不行,而对抗生素过敏的,算是已经过了鬼门关。” “所以很多人还是会死?” “虽然很不幸,但确实是这样,”顾怀叹了口气,“当然,咱们也可以试试,能多救一条命...总是好的。” 李狄怔了怔:“咱们?” 有些如释重负的顾怀亲切地拍了拍李狄的肩膀: “冒昧地问一句,想不想升官?” …… 连绵的马车碾过了官道上的石子,带来些轻微的颠簸,车厢里的李明珠放下手里的书卷,嘴角慢慢地抿出了极好看的弧度。 完全不能从文集里多了解那个老人一丝一毫...不愧是从大魏的小小侍读做到大乾吏部尚书的人物。 已经是平江府的最后一站,大魏鼎盛时坐拥江南全境,不知多少文臣被魏帝御笔亲题入仕,但这一趟走下来,却已经没人能记得了。 马车在一座气势磅礴的庄园前停下,大门前分列的侍卫却并没有让开,沉默许久之后,马车的车帘才被纤细修长的手指挑开。 不再是顾怀面前那副温柔和气的模样,一袭淡金宫装的李明珠走出了马车,挑得极高的眼角眉黛有些肃杀: “本宫自己去见。” 大门就此打开,走过亭台楼阁,李明珠才见到了那个正在看书的老人。 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假惺惺地抹眼泪,一副旧臣做派喊“公主殿下”,也没有刻意冷淡的拒之千里,只是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 久居上位的人举手抬足都会带上威严,那是握住权力后才能有的平静和淡然,但李明珠并没有照做,依旧有些孤单倔强地站着: “吴侍读。” 老人的目光微微抬起:“有几个老伙计来了信,多有猜测,不过这声‘侍读’...你是认定官家不敢下杀手?” 李明珠对上了他的视线:“还有很多人记得大魏。” “是了,没有哪个大乾的官家想背上让禅位皇族断绝这种骂名的,而且咱们这些旧人,多少还是要念些情分,”老人放下书卷,“不过问题也在这里--旧人记得大魏是一回事,现在的天下有多少人记得大魏又是另一回事,太祖早就设了个死局,就是在等你们跳出来。” 李明珠无言以对,老人的话一语中的,几十年过去,深居简出的前朝皇族,民间有多少人还会记得?不打起复国的旗号,终究会被世间遗忘,但要是真有了什么动作,就是把刀递给了如今的大乾皇室,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她抬起头:“过了今年,本宫的弟弟就要加冠了,宫里已经准备赐婚。” “都忍了几十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享受十几年的荣华富贵,然后生个儿子再去死,已经强过无数世人了,”老人的话语有些尖酸刻薄,“何必用最后的薪火去冒险?你哪里来的信心?” “算上本宫的父亲,三代人卧薪尝胆,已经够了,”李明珠顿了顿,“而且那位的身体越来越差。” 老人的脸上露出些怜悯神色:“你们已经不是正统了,就算官家身体继续差下去,也会有新的官家登基,朝中诸位大臣,地方无数百姓,没有谁想再做大魏的子民。” 他拿起书卷,没有说出送客的话,却已经坚定地表明了送客的态度: “老夫今日没有见过你。” 沉默片刻,那袭淡金宫装离开了楼阁,李明珠倾国倾城的脸上隐隐浮现些疲惫的神色,但很快就被重新浮现的冷漠和肃杀压了下去。 “回江宁。” ------------ 第八章 金玉满堂 “总之事情算是走上了正轨,官府那边有李兄去沟通,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证明给官府看咱们确实有治愈瘟疫的能力,这样才能把拨款骗...套下来。” 顾怀带着清明跨过李府的门槛,理着思绪边走边说: “瘟疫严重到了要封城的地步,死的难民都堆成了山,最焦头烂额的肯定还是江宁府尹,这时候跳出来个人说能治好瘟疫,肯定是想试一试的,要是花钱就能解决问题...官老爷们都富得很。” 清明想了想:“也有可能被当成江湖骗子。” “有钱老和李兄出面,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必要的准备还是得做的,起码也得把样子搭起来。” 说到这里,顾怀在花园中间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清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清明警觉起来:“怎么?” “没什么...后厨怎么走?” 好歹是公主府,膳食房的规模极大,第一次来这边的顾怀刚进门就吃了一惊,这时节城外头那么多难民饭都吃不上,而这里的各色肉菜...实在是让一个喜欢做饭的人有些手痒。 清明没有问他要做什么,倒是让他省去了些解释的工夫,低头看了看琳琅满目的佐料,他卷了卷儒衫的袖子,抄起了勺子。 这下子清明是真的吃了一惊,大乾极重文气,哪个读书人不是自矜身份只喜欢玩笔杆子?柴米油盐之类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有辱斯文的,看顾怀这架势...难道是要亲自下厨? 这是抽哪门子疯?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 “哪儿有这种讲究,君子就不吃饭了?说这种话的人显然是还没饿急眼过,”顾怀显然有些鄙夷这种说法,“而且该说不说...我还一直挺喜欢做饭来着。” 他的视线扫过一旁整整齐齐码着的鸡蛋,眉角挑了挑。 个把月下来,这个时代的伙食也习惯得差不多了,依旧是烹煮为主,炒菜虽然也有,但多半是不得要领可怜兮兮的味道不佳,公主府的膳食都成这样,不难想象老百姓们平日吃的是什么水平。 捡几个鸡蛋,再拿起麻油,一旁的蒸笼里米饭冒着热气,顾怀有些遗憾,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句台词。 还是得用隔夜饭炒才好吃。 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下油热锅,将小葱切成葱花,再将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打散,油温够了之后,金黄色的蛋液倒进锅里,伴随热气升腾的是食物的香味。 站在远处的清明皱了皱小鼻子,看着那道忙碌的背影有些茫然,这个时代会做饭的男人肯定不少,可眼前这人分明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吃饭都成问题的读书人,要不然他怎么会成了李明珠用来糊弄朝廷的挡箭牌? 先是莫名其妙能治好瘟疫,然后又不见丝毫读书人的迂腐气...他真的还是原来那个成婚第二天就跑去赌坊的顾怀么? 片刻之后,灶台的火光暗了下去,顾怀托着两个盘子,有些意外地发现清明居然在走神。 别看这丫头总是冷冰冰,看起来傻兮兮的而且个头只到自己胸口,但平日总是一副时刻警醒的模样,这是在想什么事情想出神了? 他在桌旁坐下,对着清明招了招手,回过神的清明看了看盘子: “这能吃吗?” “这是什么话,”顾怀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满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当然香得很。” 清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了下来,学着顾怀的样子舀起一勺送进小嘴,细细咀嚼,片刻之后那双大眼睛里绽放出惊喜的光来。 顾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底很是满意,女孩子嘛...有事相求,肯定是要先哄的,这丫头看起来对好话免疫,那就只能从吃的下手了。 “好吃,”清明又尝了一口,“这是什么?” 跟在李明珠身边十几年了,上到珍馐美馔,下到街头小食,她都尝过,但眼前这种食物,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洁白的米粒之间,金黄色的炒蛋隐现,配上绿色的葱花点缀,还有那独特的清香,倒是让人食欲大开。 “蛋炒饭,”顾怀顿了顿,“高大上一点...叫金玉满堂也行。” “你到底想做什么?” 算是问到点上了,气氛看起来也到位...顾怀放下勺子:“嗯...想借点钱。” 勺子垂落,清明震惊了:“你找一个丫鬟借钱?” “当然不是向你借...准确地说是打算朝府里借点,”顾怀倒是不觉得尴尬,“顶多几天就还上了,这不是得开间药铺么?连药铺都没有,怎么骗...让官府拨钱治理瘟疫?” 清明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放下勺子,站起身拿出那碎花小钱袋:“福临楼一个菜也就几十文,我给你凑个整...” 顾怀有些灰头土脸:“别介...万事好商量,先听听计划怎么样?” 大概是想起了这个书生这些日子的不着调,和在城墙上露出的那抹如释重负的笑容,清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静静等待着下文。 “之前说过,要用最短的时间治理瘟疫,靠民间没有组织一盘散沙的药铺,或者效率低下重重贪腐的官府,肯定是不行的,”顾怀沉吟片刻,“而且我也没打算去挣难民的钱,所以开一间药铺,由官府拨款给药铺救治难民,这样既可以解决眼下的疫情,又可以挣官府的钱,算得上最好的办法。” “官府会同意?” “有钱老出面,再加上治愈瘟疫的证据,他们会同意的,因为我要的并不多,”顾怀摇摇头,“最大的问题是官府会不会想拿了药方把咱们踢开单干,所以还是得把钱老拉出来撑门面...这个我得再去见钱老一次,不过这种名垂青史的机会没人能拒绝。” “你上哪儿找那么多大夫?” “连个糙汉子都能照着纸条操作,为什么一定要大夫?” “之前你和李狄谈的就是这个?” “当然,之所以问他想不想升官,自然是因为只要促成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他的政绩,至于会不会被其他人摘了桃子,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说到最后,顾怀做了总结:“官府花最少的钱解决了最大的问题,他们很满意;城外的难民不用再等死,从今天开始准备,顶多七天第一批抗生素就可以大规模应用,他们也会很满意;至于钱老得了名声,李狄得了政绩,李府只借了一点钱却可能得到双倍的回报...自然也是很满意的。” 他摊了摊手:“你看,只要借钱给我开个药铺,所有人都会很满意。” 清明大眼睛好看地眯了起来:“双倍?” 顾怀警觉起来:“...三成?” “五成。” “这是哪里来的狮子大开口?”顾怀有些恼了,“药方得我出,人得我去找,事得我去办,只借了点钱就想要五成?那我还不如去找钱老或者随便寻个药铺...” “不用三成,也不用双倍,但你得答应一件事,”清明眸底泛起一丝异彩,“药铺是李府的。” 顾怀愣了愣,随即有些意味深长:“只要名声不要钱么...可以。” 他起身离开:“反正瘟疫过去,药铺也没什么用了,我会让那些接受救治的难民知道,是李府的药铺救了他们。” 脚步声逐渐远去,留在原地的清明低头看了看还没吃完的蛋炒饭,轻声喃喃: “识透人心...” ------------ 第九章 真脏 “你倒是个惫懒性子,这种大事,就准备全部托付于旁人?” 钱府后花园,顾怀和钱老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知道了顾怀的来意,握了一早上笔的钱老想了想: “官府那边让李狄去打点,药铺开起来让老夫带着一众好友去坐诊,等到城门开了再雇人去给那些难民上药...莫非一开始在茶楼上你就已经想好了整件事?” 顾怀摇摇头,语气诚恳:“棋盘料敌三步就已经是极擅推演了,现实里的事更是瞬息万变,哪里能想那般远?就像之前不知道钱老做过太医一样,到底能不能治好瘟疫,我心里也没什么底。” “但终究是能救下人命...”钱老面色复杂,“虽然老夫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本医书...” “相比之下老夫更宁愿相信你会医术,”钱老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闲聊下来,你虽说自己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偶尔的只言片语却是能让行医几十年的老夫醍醐灌顶,恨不得重新来过,可若说你只是自谦,又确实不太像...” 他一脸的疑惑:“这医书实在闻所未闻,这药方也实在太过古怪了点。” “其实说到底,世界万物都有规律,这本医书,这个药方,和存世的也并无区别,无非就是洞悉了规律,然后用这种规律造福世间。” “规律?” “也可以叫做科学。” “科学?”钱老轻声喃喃,“某种学派?” “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其实也就是所谓‘格物致知’而已,”顾怀笑了笑,“疾病的本质是某种病毒,了解这种病毒的结构和成因,自然也就知道了治愈的方法,这种药确实是在医书上看来的,这一点没骗钱老,我其实也不太懂原理和本质,所以说对医术一窍不通,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细问了...这药方可有名字?” “有的,取自青桔,发霉得药,就叫‘青霉素’吧。” “倒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取名风格,和那‘以纲目分本草’异曲同工,”钱老点点头,“有此药方,从此以后‘疙瘩瘟’就不再无药可医,也难怪你如此有信心老夫那些好友会出面在药铺挂名,如此青史留名的事情...让于旁人,不觉得可惜?” “之前有人说过,做事情最忌讳凡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握在手里,因为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只要药方和产药的作坊不出问题,其他事情也不用我去操心。” 钱老感叹一声:“你倒是看得通透,自古多少事情就坏在‘亲力亲为’几个字上,不过和官府谈生意,你的胆子也确实够大...而且连老夫都没逃过你的算计。” “...其实这种药本质上说是一种抗生素,并不算专门针对这场瘟疫,”顾怀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大部分感染类疾病都可以治愈,甚至连刀剑创伤引起的感染也在此列。” “刀剑创伤?”钱老的脸色变了变,“破伤风?” “是。” 他苍老的手抓住了顾怀的肩膀,声音艰涩:“你确定?” “差不多吧...但土制方法还需要改进,而且有些人会过敏。” 花园里出现了片刻的死寂,钱老死死地看着顾怀的眼睛,确定这个散漫的读书人并不像开玩笑,他才继续道: “这场瘟疫,如果没有你的药方,或许会死几万人,可你知不知道,平日里死于战场刀剑创伤,死于日常劳作伤口感染的人有多少?” 这种严肃让顾怀有些措手不及:“额...很多?” “不计其数,”钱老神色变幻,“若遇乱世,更是生灵涂炭,但这药方要是连这些都能治好...老夫得狠狠责你一番!岂止是救下几万难民,从今以后,不知能救下多少人命!” “顾怀...你到底是什么人?不通医术,救的人却被天下大夫加起来还多,你难道是药神再世?” 大概是日后的青霉素大街小巷太过常见,顾怀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堪称神迹的药物出现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夸张的一件事。 但再怎么迟钝,被钱老这么一说,他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过来。 玩脱了... 拯救无数生命固然是件好事,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让前朝皇族李家的名头在这地方响亮一些,朝廷挥起屠刀的时候多些忌惮,真要是一剂药方名扬天下,和自己追求的二世祖生活不是相去甚远? 钱老的目光灼热得好像在冒火星,顾怀揉了揉脸,视线在钱老身上转了转: “钱老开玩笑了...这药方不是您弄出来的么?” …… 离开钱府,顾怀若有所思地跨过门槛,看向了一旁的清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带着清明走上青石街面,边走边说:“大夫的问题...解决了,准确地说有些超出了预期,不只钱老,起码十来位德高望重悬壶济世的名医愿意在药铺挂名,别说糊弄官府了,组团去和太医署学术交流估计都没什么问题。” 花园里的对话,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清明是知道的,但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等着顾怀继续说下去。 “坏消息是,药方的创造者估计得写他们的名字,李府只是开了药铺赈济难民而已,”顾怀袖手停步,“所以瘟疫过去,那些难民对李府感激涕零的程度可能会低上不少,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讨论讨论分钱的问题。” 又是一声轻嗯。 顾怀有些好奇地转身:“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树大招风啊...”顾怀叹了口气,“做点好事扬名还说得过去,又是解决瘟疫又是造福世间的,那就成了收买人心了。” 清明皱了皱眉:“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这话有种要把我踢了单干的味道。” “收买不收买人心,都无所谓。” 顾怀低头看着娇小丫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清明移开目光:“没什么。” “...算了,不过如果真的需要这份名声,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什么办法?” “把创造药方的大夫变成李府的人不就行了?”顾怀挑了挑眉,“到时候再让李府的人往难民里走一走,找几个人传一传,最好有画像什么的,把基调定下来...到时候谁在意药方出自谁手?说到底还是个宣传问题。” 清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什么时候都在算计?” “一没权,二没势,不多算计一下,我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坐着数钱?” “真脏。” “是脏了点,好在没谁要翻脸,”顾怀砸吧砸吧嘴,“药铺怎么样了?” 清明移开目光:“府里已经找好了。” 顾怀点点头,抬起脚步: “那就开始吧。” ------------ 第十章 官字两张口 江宁城的城南,新开了一间小药铺。 作为当今世上最为繁华的几个城池之一,有家新开的铺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这药铺也根本不起眼,不仅没开在繁华地段,更是连伙计都没有几个。 偶尔倒是能见到几个白胡子老头过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比起掌柜更像是书生的青衫人影才会露面,这些日子倒也不是没有病人上门,偶尔出现的老大夫也称得上尽职,只是稍微把了把脉,再开个药方抓点药,病人回去之后一帖药下去准好。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药铺看起来潦倒,新的东家也没什么开业的动作,唯一能注意到的左右商家,也在感叹这铺子怕是要不了多少天就会关门。 “生意哪儿有这般做的?跑到偏远巷子开药铺,也真是想得出来。” “话也不能这般说...邻里有间药铺也方便了许多,而且诊金也比那些大药铺低上不少。” “便宜准没好事,谁知道是不是黑心铺子?到时候吃死人才有乐子了。” “怕不是借着药铺的幌子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小老儿前夜打更的时候,倒是见些持刀持矛的丘八押着人进了那药铺,当时还以为遭了贼人,第二天也没见有事传出来。” “押的什么人?” “借着烛火打量,倒像是那些城外难民...兴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定然是看错了,放难民进城,那还不乱了套?那些挨千刀的,可别把病传到城里来。” “唉...也不知道要封到什么时候,城门码头一关,不知道多少人吃不上饭,米也就罢了,最近青瓜都快买不到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 类似的议论声在坊间并不少,于是几天下来去药铺的客人不仅不见多,反而越发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 时间进了五月,城池里已经有了暑气,擦了擦后颈的汗水,顾怀坐在药铺里看着账簿有些走神。 说是账簿,其实更像是采购单子,李府的人做生意确实干脆,自从和清明谈拢,租铺子收果蔬招人手一气呵成,原本顾怀还只是打算借点钱开间药铺,没想到李府连本钱都先垫上了。 这样一来需要的时间倒是比预想中短了很多,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该是第一批土制青霉素产出的日子。 但问题也来了,这些天李府的干劲实在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想...颇有种攒了好些年力气不知道往哪儿撒然后一朝爆发的感觉。 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顾怀从账簿收回目光,看到了跨过门槛的李狄: “情况不太好,就算打着师父的旗号,官府里有些人也不放心把那么多钱交给一间药铺。” 这些天已经熟稔了很多,顾怀也就跳过了寒暄:“这次又是谁想伸手?” 李狄顿了顿,在椅子上坐下:“瞒不过你。” “有钱老这个太医作保,又有李府出面开了药铺,官府应该很高兴有个冤大头站出来接过这烂摊子才对,哪里会卡着那点小钱不放,”顾怀笑了笑,“只能是有人的胃口太大,觉得之前给得太少。” “还是医署那边,毕竟这些该是他们的事情,处理瘟疫赈济灾民都不关提刑司的事,我这般出面,已经是有些逾矩了,”李狄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明说,但想要打点过去,不比府尹那边少。” 顾怀站起身子看着外面的街景,轻轻挑起眉头:“我找人查了查,瘟疫连绵数月,朝廷的拨款是两月前下来的,二十多万两银子,还有数十万石粮食,结果他们就看着城外难民去死,如今哪怕确定了咱们能治好瘟疫,也只给五万两,现在花了一万多两去堵他们的嘴,居然还不够?” “还不止,”李狄轻轻摇头,“到时若是出了问题,少不得要把过责推到你我身上。” “不声不响就吞了十余万两银子,瘟疫如果治好,功劳自然是他们的;若是治不好,也有咱们出去背锅,”顾怀笑了起来,“确实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也难怪能谈下来。” “同官府做生意,开国几十年来,大概是头一遭,”李狄舔了舔牙上的茶叶,“如果不是我师父出面,根本不可能谈成。” 接连许多天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现在怎么办?” “谈生意的时候,双方地位不对等,只能是这样的结果,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翻脸,还能怎么办?”顾怀摇摇头,“再拿一万堵他们的嘴。” “城外可有好几万难民,钱都给了他们,你拿什么给难民治病?” “够了,反正赈灾的事情你也没谈下来。” 李狄有些呆滞,在亲眼看到顾怀有治愈瘟疫的能力后,他就一直在官府之间奔走,靠着钱老的人脉和关系替这桩生意铺路,不知道求爷爷告奶奶和那些官员拉扯了多少次,才算是勉强把事情办了下来,但此刻顾怀的态度让他觉得眼前这个青衫书生可能只存了想捞一笔的心思。 他走到桌前,低头看着顾怀:“城内的药材价格被抬到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要用三万两银子,去治几万个难民?” “差不多,”顾怀低头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甚至还有得赚。” 李狄挂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顾怀,沉默许久,他轻声开口:“只要能治好城外那些难民,无论那些同僚怎么说我这些日子谄媚迎上不择手段,我都无所谓,但如果你因为想赚钱把这事办砸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怀迎上他的目光:“官府那边的事情,基本都是你去办的,所以我知道你压力大,但你这种正义感不应该对着我发泄,想赚点钱怎么了?跟官府里那些人比起来,我应该算个圣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松弛下来,李狄泄气般转身往外走,顾怀耸了耸肩:“等等。” “怎么?” “既然赈灾没谈拢,咱们只管治病,就把这个给他们看看,”顾怀拿起一张宣纸,“顺便告诉他们,开一下城门,是时候去救那些身处人间地狱的人了。” ------------ 第十一章 开城 城池的阴影里,魏老三翻了翻包裹,拿出了最后一块发硬的糕点,小心地掰碎了递到自己的老娘嘴边。 自从那一日见过了城墙上的那位公子,照着他的法子给老娘上了药,老娘的脸色就一天好过一天--当然也有这些吃食的功劳,所幸这一路走得急饿得狠了,但还是人高马大的模样,不至于大半夜被人摸过来抢了东西抹了脖子。 只是已经有很多天没敢合眼好好睡上一觉了。 老娘艰难地吞下糕点,魏老三连忙递过去用破碗烧开的水,等到老娘又睡着了,这才直起身子长出一口气。 城外的人间地狱依旧是人间地狱,和前些日子没什么差别,上了年纪的估计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且大概是看清了城里的人巴不得他们这些难民赶紧去死的心思,比起一开始连绵的哀求惨嚎声现在也多了不少骂声。 用脚踢了踢昨夜睡在边上的一个难民,魏老三准备再去城墙下逛逛,看看能不能碰见那位好心的公子,但僵硬如铁的触感让他皱起了眉头。 扳过身子,果然已经死了,半张脸已经烂得认不出模样。 魏老三暗骂了一声晦气,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死不瞑目,那难民还完好的半张脸上,睁开的浑浊眼睛死死地看着魏老三,至于那惨白嘴唇下露出的牙龈,还有那瘦的能让人晚上做噩梦的皮包骨头的样子,魏老三倒是没什么膈应。 他低声喃喃:“...你别看着俺,关俺什么事?老天爷要降灾,俺和俺娘不也是苦命人?” 他反应过来:“你是要俺帮你收尸?” 魏老三一下子有些犯了难,毕竟是当过兵手上沾过血的,怕鬼是真不怕,但他出去找吃食的时候,这难民帮他看顾过几次老娘,这就算是有恩了。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路边全是饿死的难民,有些难民趴在地上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而放眼望去,这种连绵的生死不知的如同木头一般躺在地上交织成一片阴影的尸体还有很多。 死了都没人收尸啊... 魏老三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娘,又看了一眼远处堆得极高的尸堆,叹了口气。 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如果没有那位公子,说不定今日躺在这儿的就是他老娘了,那些老话怎么说来着?行善积德,有恩报恩... 他摸着被踩实的土地犯了嘀咕,这种地挖下去比铁还硬!就算是干惯了庄稼活的老牛拖着犁都弄不开,他要是用手挖怕是几天都挖不出个能埋人的坑来。 一群野狗的叫声和人的惨叫突然吸引了魏老三的注意力,他勉力看去,只看见密密麻麻休息的难民的更远处,官道上几条野狗正在追着一个人咬。 旁边突然有个老头哀叹道:“世道不行了哟,野狗都想吃生人了,这在黄历上就说过,这野狗哇...” 魏老三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那位公子给的粮食已经吃完了;老娘的病虽然有了好转,但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又严重起来;自己一直没染上,大概是走了好运的,但若是自己也病倒... 这世道,大概的确出了些问题? ...... 从清晨挖到午后,也不过挖出了一丈见方的土坑,期间魏老三的老娘也醒过一次,问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后,不仅没有埋怨他浪费力气,反而还夸他算是学好了怎么做人。 等到终于挖出了个勉强能埋人的土坑,魏老三这才直起身子喘了口粗气,天空有些阴云,映得人脸色发青,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和老娘也难免逃不了这命数,他就在犹豫要不要多挖两个坑出来。 还没等他作出决定,周围的一切就都安静下来,风里的腐臭味萦绕在鼻间,魏老三疑惑地转头望去,那扇已经紧闭了个把月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已经到了濒死境地的难民全都陷入了疯狂,所有人都挥舞着双臂冲向了缓缓打开的城门,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但很快最前方的难民就停了下来,因为等待他们的不是接纳,而是全副甲胄的士卒,还有他们手里闪着寒光的...枪矛。 “狗日的,往后退!谁要是再敢往前冲,爷爷砍了他的脑袋!” “发他娘的什么疯?还想进城门?” “上头有令,敢冲击城门的,枭首示众!都往后稍稍,官府给你们请了大夫!” 大概是那句“大夫”让难民们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又或许是士卒们真的展示出了凛然杀气,人群渐渐散开,而城门打开的缝隙里,一群装扮极为古怪的人走了出来。 披在外面的白袍有些像儒衫,细看之下却完全不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了面罩,用细绳在耳后系着;明明是炎炎夏日,他们却都戴着手套,全身上下几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别那样看着我,我审美可没什么问题,之所以让他们打扮成这样,是降低他们感染的风险。” 城墙之上,一袭青衫的顾怀低头看着下方,正向清明解释着什么,发现没有出现预想中最糟糕的混乱之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口罩是用烈酒浸泡消毒过的,手套是为了防止身体接触,至于那身白大褂么...那就是我个人的情怀了,花了半个月才培训出了这么点能给难民接种青霉素的人,少一个效率都会低上不少。” 清明的视线从城门前忙碌指挥的李狄身上一扫而过:“你倒是找了个不错的人出面。” “是吧?办事不拖泥带水,也懂得用妥协来换时间,没有官场新手的那种蛮劲...就是正义感未免太强了些,还差点跟我翻脸。” “翻脸?” “也算不上,只是挑明了一些东西而已,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需要他出面,他需要我供药,这种关系在疫情结束前很难改变。” 顾怀带着娇小丫鬟行走在城墙上,低头看着在士卒的逼迫下已经开始列队并接受检查的百姓,思绪飘远: “现在就只能希望官府那边别出幺蛾子了...” ------------ 第十二章 城前 “下一个!” 江宁城门前排起了几条长队,不知多少已经踏入鬼门关的难民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过来排在后面,每个人都翘首以盼看着最前方,以为那里出现了他们最需要的粮食。 但徘徊在城门附近,侥幸排在最前方的难民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施粥铺子,穿着奇怪白褂,蒙着半张脸的大夫拿起一柄锋利的小刀:“脱掉衣服。” “啥?”难民懵了。 “脱掉衣服,”大夫又重复了一次,“要做全身检查。” 这下子难民就更懵了,这几个月来江宁官府几乎没有出面管过他们,一开始逃难来此的那份侥幸心理早已消失无踪,但这种脱衣服的要求...这可是大庭广众。 最终对死亡的恐惧还是战胜了那份羞耻心,脱下衣服的难民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的大夫只是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几乎蔓延了整个上半身...”他的神色最终变得柔和,“可以了,去那边。” 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粮食,还莫名其妙脱光了衣服,难民的怒骂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畏于士卒手里锋利的刀枪,退到了一边。 下一个难民身上的感染痕迹就少了许多,只有肩部很小的一块,大夫熟练地用小刀划开脓疮,等到脓液流尽,才打开小瓶把青霉素抹了下去。 让得到治疗的难民去了另一边,年纪不大的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看着蔓延极长的队伍长长叹了口气: “下一个!” …… 相比起可以在大庭广众脱光衣服检查的男人,女子队伍那边就很贴心地准备了帐篷,一个又一个难民得到了最后的诊断,或是在简单地治疗后走到一旁,或是在大夫复杂的目光下忐忑不安,但不管如何,江宁城外蔓延的死亡气息总算是被冲散了些。 高耸的城门上,看着越来越多病入膏肓的难民在空地上站定,顾怀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大概有三分之一的难民没办法用这种土制青霉素治愈,这意味着江宁城外注定要死一两万人。 终究还是晚了些... 大概是看出了顾怀此时的心境,还不如城墙高的清明眼波流转,转移了话题: “为什么没有提及李府?” “太急,也太早,”顾怀收回目光,“这时候说出来,就是在收拢人心了,等到官府里那批人反应过来这一切的背后是李府,多少会往上参几本...虽然无伤大雅,但到时候有人‘无意’中泄露出去更合理。” 清明微微点头,顾怀突然问道:“你确定你可以替娘子做这种决定?” 明明只是个丫鬟,这种事居然说做就做了,李府也不是想象中寸步难行的模样,官府那边的渠道虽然是钱老和李狄打通的,但只是这么几天事情就上了正轨...看起来清明这丫头的身份比自己想的还要不简单。 清明没有回答,踮脚看城墙下面的模样有些可爱:“接下来怎么办?” “一开始确实是想把治疗和安置难民一起做了,毕竟这样能赚的更多,”风有些大,顾怀袖起手,“可惜官府里有些人实在不想放弃这狠捞一把的机会,有咱们顶在前面,几万个人,几万张嘴,死得多了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要污了李府的名声。” “放心,还轮不到李府来背这个锅,”顾怀眼眸垂落,“注定要死一两万,其余的,能少死一点是一点。” …… 扶着老娘排在队里的魏老三很快就发现了,队伍前方的那些大夫,做的事情和他前些天做的其实区别并不大,无非就是动作精准许多,药量也更多一些。 想到这些天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老娘,以及她越来越好的气色,魏老三隐隐激动起来,他不知道那天城墙上那位公子的身份,但现在看来那位公子无疑是官府中人--官府终于要管城外这连绵的难民了。 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毕竟治疗方法只是简单的划开伤口抹上青霉素,当然有难民想要反抗--但也只引起了一点骚动就被镇压下去,城外的难民们实在等得太久也太苦了,如今有人愿意管他们,哪里还会在意那些? 女子队伍里魏老三高大的身影很是显眼,等到了帐篷前,他扶起老娘进去,老娘那明显已经结痂愈合的伤口让大夫多看了他一眼,魏老三心头一紧,却什么都没说。 清理伤口,换上新药,才出帐篷,城门前就起了一阵骚动,魏老三转头看去,原来是有人推出来一个个粥桶。 无论是已经得到治疗,还是排在队里的难民都拼命一般挤了过去,饿疯了的人见到粮食,早就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大夫抛在脑后,连扶着老娘的魏老三都激动起来,公子给的那点粮食早就吃光了,老娘本就身体虚弱,要是再没东西吃,还能再挺几天? 扶着老娘坐到一边的土坎上,魏老三仗着人高马大很快挤到了前面,可等他到了粥桶前,才发现那桶里的粥稀得能照出自己的脸。 魏老三有些急了:“就吃这个?” 被逼着出城施粥的小吏明显有些怨气:“你他娘的,还挑拣上了?爱吃吃,不吃滚!” 骂完魏老三,他又看了一眼周边的难民:“上头说了,从今天开始,一天两顿,过时不候!吃完了东西,就离城墙远点,等你们病好了,再放你们入城!” “一天两顿稀粥...” “这外头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就不能放咱们进城去?” “俺病了的婆姨已经去了,要是再呆在城外,岂不是俺也要得病?” “他娘的当初谁说逃到江宁就没事的?城里的人分明想看咱们死!” 一连串的议论声响了起来,被难民们围起来的小吏却丝毫不见慌张,在那些官员面前,他确实是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人物,但这些城外的难民,他清楚是什么货色。 只见他一脚踢翻粥桶,半桶稀粥倾倒在地,溅飞的粥烫得几个难民连连惨叫,小吏咬牙冷笑: “不想吃?不想吃就别吃了!惹怒了大爷我,从今儿开始,不想饿死,你们就得趴在地上舔!” 一片死寂中,刚刚还议论纷纷的难民们纷纷低下身子,身材最为魁梧的魏老三看了那小吏半晌,又低头看着地上流淌的稀粥,最终还是掏出个碗,慢慢蹲了下去。 而城墙上远远看着这一切的顾怀,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 第十三章 匕见 “医馆那般忙,你这两天怎么一直往老夫府上跑?” 坐在石桌另一旁的顾怀拈起棋子,脸上有些意兴阑珊:“钱老这是在赶人?” “你明知老夫不是这个意思,”钱老摇了摇头,“是发生了什么?” “以前看过一句话,说历史从来都没有新意,现在看来倒是一语中的,”比起顾怀有些含糊的话语,棋子落下的声音倒是很清脆,“无非就是吃人那一套...只不过现在的人胃口更大,手段也更狠而已。” 钱老微微皱眉,身子前倾:“是...赈灾一事?” “治好了瘟疫,自然就是赈济和安置难民的事情,本来打算讨过来一起做,结果李兄也没谈成,也就只能看着官府糟践人命...但起码还有选择不看的权利,”顾怀端起茶盏,“说起来我也比较单纯,居然还写了份建议送上去,现在估计正躺在哪个小吏的桌子上,或者已经被扔进了纸篓--指望当官的就这个下场。” “只可惜老夫如今只是赋闲在家,不好过问,不然府尹也多少要卖老夫几分薄面...” “这种事没法管的,又不是江宁府尹一个人说了算,偌大官府多少人想从里面捞一笔?反正本来就有那么多难民治不了,多死几个他们就捞得多一些,只要遏止瘟疫就是大功一件,谁会来查他们扣下了多少银子?” “所以你才跑来老夫这里躲着?倒也不必看得如此失望,京城殿堂上还是有许多有志之士...话说回来,你又呈上了什么奇思妙想?” “赈灾嘛,最有效率的无非就是那一套,建立隔离制度,兴建公厕壕沟,集中焚化尸体,优化食物补给...事实上照这么干个把月就能开城门了,还花不了多少,谁知道官府居然连这点钱都不愿意花?” 钱老抚了抚胡须:“唔...没想到你对这些也颇有研究,老夫倒是还有些人脉...” “好不容易攒下的人情,就别浪费在这事上了。” “老夫留着那些人情有什么用?” “给李兄他们留着也是好的。” “李狄么...”钱老摇摇头,“老夫依然不觉得他做了正确的选择。” 老人就是这样,看淡了世间的一切,就算不觉得你是对的,也不会去阻拦你,因为他明白只有自己走过的才能回望得最清楚。 顾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廊下:“这些时日李兄四处奔走,着实出了大力,不出意外此事之后肯定是要往上走的,未来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 “终究不过是仵作法医之流,他有学医的才能,明明可以造福苍生...” “说起仵作法医...我之前算是结识一位前辈,他说这世上的冤假错案实在太多了,多到许多人不知道该怎么查,最后也只能敷衍了事,一件案子里,尸体也是会说话的,但从来没有人去总结过,钱老怎知李兄不会成为后人的一盏明灯呢?所谓医者,不一定只能治病救人而已。” 一直站在阴影里沉默听着的李狄热泪盈眶。 钱老面色微动,但还是摇了摇头,落下最后一枚棋子。 棋局胜负已定,顾怀起身告辞,最后看了李狄一眼,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瘟疫已经算遏止住了,他和李狄唯一的交集,就是这次合力促成了这件事,而他也清楚,李狄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因为李狄的正义感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谁让他一开始就是奔着挣钱去的呢? 但世上李狄这样的人还是多一些,这个世界才会更好一点。 顾怀没有猜错,从这一日开始,他再也没有见过李狄,而三十年后,一卷书的横空出世,才让他想起来当初那个放弃成为名医,选择从基层仵作做起的年轻人。 辗转各府县,官至刑部侍郎,只为破案还死者一个清白,总结了无数经验,著成了传世之作《大乾洗冤录》的年轻人。 一饮一啄,似是天定。 …… 走出钱府,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那身淡绿色的襦裙,娇小的丫鬟面无表情地走到了顾怀身后,张嘴欲言。 走在前方的顾怀没有回头,却好像看见了一般:“别催了别催了,真快了。” 清明好看地眯起了眼睛:“李府的人和钱都投进去了,小姐也要回来了,你说的回报呢?” “都说了再等两天...怎么,银子你们没分?凡事不得先酝酿酝酿?” 清明回头看了一眼钱府:“你到底在躲什么?” 顾怀沉默片刻:“看出来了?” “借钱都要开药铺,怎么会去一趟城墙就不管不问?” “倒也是这个道理,”顾怀挠了挠鬓角,“说‘躲’确实也恰当...实在看不得城外的那副场面,为了避免下半辈子良心不安,也就只能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了。” “赈灾是官府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说到底我和那批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靠死人才能牟利,白花花的银子沾满了血。” “什么意思?” “你想,就这么个赈灾法,城外得多死上多少难民?”顾怀负手走在街头,“城外的难民是分成了两批的,一批能治一批不能治,看着别人能活下去,自己却只有等死,那些难民会怎么想?” 他放慢了些脚步:“然后现在官府又这么搞,一些原本能活下去的难民也要死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给了人活下去的希望,然后又剥夺掉更残忍,眼下这场面只缺一个火星而已。” 清明轻轻歪了歪头,片刻后一抹惊恐出现在眼底:“你想让事情闹大?” “当然,要不然你以为我在等什么?官府草菅人命背信弃义,一间药铺一个公主却站出来力挽狂澜,这效果比什么广告都管用。” 清明的眼神阴沉下来:“我可以找到官府里的一些人...” “真不用,其实你和李狄都想错了,我的脾气并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能忍,”阳光下,顾怀看着自己的脚尖,“把人命看得比草还贱,什么都不做,就想坐在衙门里把钱拿了,把政绩挣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停下,”清明看着顾怀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马上停下来。” “来不及了,”顾怀没有回头,只在青石板街留下了一片阴影,“有些人...该长长记性了。” ------------ 第十四章 冲击城门 晨光划破天边的时候,偌大的江宁城门如同往日一样缓缓打开,只不过比起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如今的难民们眼底都浮现了些阴霾。 所谓的治疗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夫看上一眼,严重的救不了的就去一边呆着,能治的就划上一刀抹点药完事,这两天下来城外的难民都治过一轮了,大多数人都有了好转,再不济奔向鬼门关的势头也停了下来。 但瘟疫遏止住了,另一个问题就凸显了出来--难民们睡的还是泥地,吃的还是稀粥,这和他们逃难来江宁前憧憬的完全是天差地别。 随着粥铺开了起来,难民们渐渐有了动作,稀粥起码能吊着命,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满,也还是得去领一份吃食的,魏老三背起自己的老娘走入了队伍,还没排上多久,一阵闲言碎语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妈的...这是把咱们当成了牲口?” “牲口都不如!牲口好歹能吃饱!” “当初也不知是谁撺掇的,说来了江宁就能治病有饭吃,现在要是再跟俺面前说这些,俺拧了他的脖子!” “也不能这么说...起码还是给咱们治了病,说不定官老爷们还有别的打算...” “你没听说?这哪里是官府给俺们治的病,这两天城里头的消息传出来了,好像是个什么公主见不得难民受苦,出钱出力来给咱们治的!” “放屁,哪个公主能做这种好事?皇亲国戚不都是和官府蛇鼠一窝?官府想活生生饿死咱们,那劳什子公主又能好到哪儿去?”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封到江宁的明珠公主心软,见江宁不开城让咱们自生自灭,这才花了大力气出面...” 站在不远处一直默默听着的魏老三若有所思,好歹北上当了几年兵,见识得比这些庄稼汉多一点,扳指头数大乾也就两位公主,确实有个公主在江宁,不过那公主的身份不是... 不过这么一来好些事情确实能想得通了,这两天城外病治得潦草不假,但确实有效,连自己奄奄一息的老娘都救回来了,不知道多少等死的难民又生出了活下去的希望,但赈灾这事做得就未免太寒碜了点,倒像是官府惯用的手笔。 队伍有序地前进着,魏老三领了两份口粮,吹凉了递到自己老娘嘴边,往常没去关注难民里的闲聊,如今起了些心思,细听之下果然处处都在议论。 “昨日还有层粥皮,怎的一天不如一天?” “确实是位贤公主...” “嘿,倒是衬得官府嘴脸好生可恶,贪官污吏,不知道黑了多少!” “嘘!活得不耐烦了?小声些,莫要被人听去。” “听去又怎样?老子早忍不下去了,病治好了也得饿死在这城门口,昨儿有人找上门,说要带难民们进城吃香喝辣,大不了我就去入伙!” 魏老三心头一动,深深地看了那饿得形销骨立的难民一眼。 前天好像也有个人冲着自己的身板找上了门,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言语,当时自己只顾着照顾老娘没细听,还以为是要收钱办事有门路把人送进城,可现在听起来怎么有点其他的意思? 没等他细想,粥铺方向就传来一阵极高的喧哗声,隐隐有人在喊“杀人了”、“造反了”,魏老三刚站起身,他的老娘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儿啊...这是咋了?” 魏老三收回目光:“娘,好像是有人想抢城门。” “你又要去打仗啦?” “不是的,娘,这儿是江宁,哪儿来的仗可打...就是难民想进城,官府不让。” 已经好些天没看清东西的老妇人摸索着抓住了魏老三的手:“儿啊,你可别去掺和这些,好不容易打了仗活着回来,还没给老魏家留个后...” 魏老三轻轻拍了拍老娘的手背,在她身边坐下,看着混乱从城门处扩散到了城外的所有难民堆里,看见城墙上立起了弓弩,听着传令的号角,看着不知道多少难民茫然里捡起了武器。 他叹了口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过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在了这场瘟疫里,再多死上一些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想起那天自己跪在城门前求那些以前看不上的地方府兵给条活路,如果自己的老娘死了,或许此刻自己也会抄起地上的木棍去发泄愤怒? 还是多亏了那位公子... …… 顾怀从书柜上方取下了李明珠离开前送给他的棋盒,打开一看,里面的棋子果然颗颗温润,不像凡品,钱老那儿用的棋子根本没法比。 说起来倒也确实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子...换在后世差不多也就是个大学生,正该享受青春的时候,心上却好像压了不少事情,笑起来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都像个精致的木偶更胜过活人,白白浪费了那副美若天仙的面容。 其实想一想也就猜出来了,无非就是前朝今朝那些破事嘛,至于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么?既然不想屠刀落下来,那就想办法把屠刀的人解决不就行了? 大概是来自后世的原因,顾怀对于皇权和阶级没有那种天生的畏惧感,他一边拿出棋子摆着棋谱一边想象着李明珠如果生在后世该是个什么模样,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能成个明星或者偶像... 嗯..要是演个古装剧那就有意思了。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有了些笑意,被一阵风般走进门内的清明捕捉到了,想到此刻城门处正在发生的事情,清明的语气带上了些阴沉: “你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没什么安排,”顾怀头也不抬,“去到哪儿都有你跟着,我也不确定你们有没有派其他人盯着我,哪里有时间去培养些信得过的人...无非就是花了点钱雇了些人去城外随便说点话而已,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安排。”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清明走到棋盘前,“过万难民冲击城门,城外栖霞山下的军营都燃了烽火!你在蛊惑他们造反!” “不,”顾怀终于对上了清明的目光,“没人能蛊惑他们造反,毕竟老百姓是最怕死的,要不要换个角度想一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只是不想死?” ------------ 第十五章 到底是谁? 随着顾怀的话语落下,小楼里陷入了死寂,顾怀继续摆着棋子,没有去看清明闪烁的眼神。 “救了他们,又要送他们去死,你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清明才出声打破沉默。 顾怀想了想:“其实我以前并不喜欢下棋。” 清明怔了怔,不明白顾怀为什么答非所问。 “大概是生活节奏太快了一点,下棋这样的娱乐活动在以后渐渐被淘汰了,如今重新捡起来,才发现世事如棋四个字说得确实在理,每个人都有想要的,在这纵横十九道上倒也能找到对应。” 顾怀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白子:“我一开始想要的,确实也就是治一治瘟疫,顺手挣点钱,最好还能让大家都满意,顺便再给一些事情铺铺路...但有些人就是不想让我办成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拼了命地要添堵。” “若一开始不去管,躲在江宁城里混日子也就罢了,如今把人命救了下来,官府里那批人又要逼着能活的人去死,还要填满自己的腰包,再立牌坊,所以就牵扯出来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掺杂着疑惑和冷冽:“凭什么?” “凭什么城外那些人就得去死?凭什么他们觉得这是捞一笔的好机会?凭什么我救下来的人命,到了他们那里就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 清明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没权二没势,前些日子连钱也没有,世上有许多想管和想做的事情,却都没法干涉,开个铺子还得借钱,做个生意也要到处找人帮忙,不仅要背黑锅还得卑躬屈膝地把许多东西让出去,结果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我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这种只能躲在幕后谋算然后被别人掀了桌子的感觉,简直就像...” “阴沟里的老鼠。”清明言简意赅。 顾怀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是啊,阴沟里的老鼠,所以我给官府发去了一份见不得光的邀请,请他们陪我下一盘棋。” “下棋?” “城外的难民,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官府这样的赈灾力度里再死上一批,所以我替他们做了另外的选择,然后把一个人逼到了棋盘对面。” “谁?” 顾怀收回目光,伸手进了棋盒: “江宁府尹。” …… 城门处的喊杀声很快在江宁城内引起了骚动,大街上到处可见奔走的人影,时不时还有喊造反的声音传出来,一顶官轿却逆着混乱拥挤的人流赶向了城门方向,一只苍老的手挑开了轿帘,正听着马上身披甲胄之人的汇报。 “...多日平稳,守城士卒稍有懈怠,今日放人出城门问诊施粥,便让那些刁民钻了空子,抢进了城门,还夺了守城士卒的武器。” 马背上的守城将领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末将及时调取士卒将那些刁民阻拦在城门附近,没让他们混入民居,但若要夺回城门...难免是要动刀的。” 官轿内没有声音传出来,紧跟在旁的将领神色越来越焦急,过了许久,帘后才露出了江宁府尹那张苍老的脸: “动刀?” “这已经形同叛乱了,越来越多刁民已经拥挤进了城门,若不见血,绝无可能短时间镇压下去。” “以杀镇压,性质就变了,”江宁府尹一声叹息,“原因查清了没有?” “抓到了几个刁民,从他们嘴里问了出来,好像是这些时日赈灾潦草,才让他们心有怨恨,再加上今日施粥实在太稀...” “仔细想一想,再回答本官。” 将领微微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万幸的是,大乾的地方守城将领,不像北境那边一样,是真要操刀子上马砍人的武夫角色,多半是读书识字的,官场悟性自然也就比那些粗人好上许多,跟着官轿又走了一段距离,马上的将领才明白江宁府尹在说什么: “应该只是偶然?” “嗯?” 苍老的声音在空气里划出深渊般的弧度,将领一个激灵,声音斩钉截铁:“一开始闯进城门的,只有寥寥几个刁民,而且都没有武器,不像事先谋划,而且如今城门外也有许多百姓在观望,末将能确定,他们确实只是心有不满,想要入城而已。” 空气依旧没有松弛,江宁府尹摇了摇头:“一盘散沙的百姓,若是无人鼓动,怎么可能有这番动作?再是心有不满,他们也只会忍着...此事一定要查,查个清清楚楚!” “是!” “不过到底是赈灾出了问题...处处贪,个个贪,从朝堂到地方,一个个连赈灾粮银都敢伸手,莫非是嫌今年要奉旨巡查的御史还不够忙?本官公务繁忙,近日没有过问此事,就让他们捅出了天大的篓子!若是此事传到了京城,本官日后回京何以在朝堂自处?” 江宁府尹重重冷哼了一声:“江宁自古重镇,却拿一群百姓束手无策,天大的笑话!本官只给你一个时辰,维持城内秩序,肃清城门,擒获首恶,若是出了岔子,本官唯你是问!” “可不动武如何能...” “激起民变,你能担当得起?本官要的,是将此事影响消弭到最小!至于你要如何去做,难道还要本官教你?” 将领的脸色越发难看,但还是拱手领命骑马先一步去了城门,苍老的手放下了轿帘,江宁府尹收回目光,看向还没处理完的政务,眼神越发冷冽了几分。 此事实在蹊跷...但手笔又太过粗糙,不像是那些政敌能做出来的,自古文官攻讦,哪里会用这等拙劣手段?只要不是激起民变,打起造反的旗号,此事又能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但终究是黄泥巴掉了裤裆一样的恶心感...任职江宁府尹七年,不出意外今年就要还京了,到时候注定要更进一步,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免不了要在功劳簿添上不光彩的一笔。 一念至此,那份政客的冷静也免不了转成了一股杀意,衙门里有些人...也是时候算算账了,也好为走之前埋些暗子腾出些位置。 但如果不是政敌手笔,也不像偶然,那这件处处蹊跷的事情... 到底出自谁手? ------------ 第十六章 退让 城门处的喊杀声,已经从清晨响彻到了午后,拥挤进城门的难民越来越多,城墙上的士卒却还没松开手里的弓弦--这无疑给了难民们极大的心理安慰,也让他们的胆子大了起来,产生了某种真的能入城的错觉。 当然,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的难民还是大有人在,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想要发泄心中怨气,自然也有人想珍惜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这条命,伸长了脖子观察着城门里的动静,有些胆小的,甚至钻进了一边的林子,深怕混乱平息后官府秋后算账,打定了主意一有不对就逃命。 而此时城门内的偌大空地上,已经挤满了难民,依旧是那副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模样,手里也拿着木棍农具之类的落魄武器,但面对着对面全副武装组成防线的守城士卒,好像难民这边的气势还要高涨一些。 站在难民最前方的王五吞了口唾沫,有些不安地紧了紧从打晕士卒手里抢来的刀。 作为瘟疫前村里有名的泼皮懒汉,王五这辈子过得算是窝囊,以往做过最大的坏事不过也就是和村里其他的地痞流氓一起聚在土窑子赌色子,输了就去村里偷鸡摸狗--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居然也有这么威风的一天? 这次逃难真真是长了见识...官府事儿办得确实黑,但老百姓自古以来最擅长的就是忍,没他们这几个领头的起来撺掇,哪里会有今日这种场面?不过之前见的那些个人说得是真对啊,法不责众,这么多难民活不下去了想要口饭吃,官府难道还能把他们全砍了?到最后那些官老爷们为了息事宁人,少不得要做让步的,到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也就没了后患。 至于他们这几个领头的人,事后少不了要被称一句好汉的,那些在城外只剩一口气的难民,也得把他们当成恩人来奉着,就像那些找上门的人说的那般好听,为民请义、侠肝义胆...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被请上水泊梁山,坐那一百单八将的座椅--虽然他不知道水泊梁山在哪儿,也从来没听过什么天罡地煞的名号,但到时候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得? 有了名声,又有了金银,他王五哪里还是之前偷鸡摸狗的落魄模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村里的庙会上也要演他王五的义举,什么豪绅老爷都要请他上门作客,以往深闺里的那些个大丫头也要掀开帘子偷望他几眼... 这般想着,王五的心头涌起一阵火热,之前城门混乱引起的些许悔意也被压了下去,对面的士卒堆里还有人在喋喋不休,警告难民放下武器,王五举起长刀,带着些痞气地开口: “俺们是想进城觅条活路,见见府尹老爷的,莫说你是个校官,就算是将军,老子们...” 话还没说完,原本严丝合缝的士卒分开一条道来,几个穿着官袍头发凌乱的人给押了出来,跪在双方之间的空地上,骑在马上的将领扶着腰间长剑,冷冷地扫了场间一眼,便把喧嚣压了下去,连王五也不自觉地在那杀意下放低了长刀。 “奉府尹令!” 一阵齐刷刷的声响,所有士卒都竖起手中长矛,吓得对面的难民们齐齐一缩脖子,这副模样看得将领眼中鄙夷更甚: “今有江宁官吏徇私枉法,侵吞赈灾银粮,致使百姓倒戈相向,刘府尹极为痛心,故传令本将,惩治不法官吏,以平民怨!” 到了此时,跪在空地上的几个官吏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的眼中透着惊恐,但嘴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对难民呆滞片刻后爆发出的欢呼声,他们的身子抖得像是暴露在寒冬腊月的空气里。 马上将领轻轻摆了摆手,几个士卒快步上前,手起刀落之下,几颗大好人头飞起,冲天的血气里,将领继续开口: “今日但有起而请命者,一概既往不咎,尔等只需放下武器,退出城门,事后自然有工匠出城为尔等盖起棚屋;江宁从今日起增开粥铺,号召城内富商捐献丝绸粮银,断不会让尔等再受苦,待再过些时日,也会开放城门,或是给予盘缠遣送尔等回乡,尔等还不速速出城?莫要自误!” 这话一出,无数难民都长出了口气,声音交杂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声浪,但无论如何,不管是因为一腔怨气起来闹事的,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时间武器落地声连绵不绝,城门附近的难民也都欢天喜地地朝着城门外走去。 是了,这样就够了,和官府斗有什么好下场?好些难民此刻都没想通自己先前是哪儿来的胆子,才跟着闹这么一通,不过官府这又是杀官又是许诺的,想必之后也断然不会再出尔反尔,今日之事,总算是有了个好的结果。 连站在最前方的王五等人也都怅然若失地垂下了武器,官府这么一搞,看起来他们这帮难民不过就是想方设法进了城门讨些饭吃,和一开始设想的请命差距太远了些;但反过来说多多少少也值得庆幸,因为到底这事和他们的预想差距不算太大。 闻名天下的好汉是做不成了,但至少可以当好些难民的恩人;能不能衣锦还乡说不准,但至少以后可以靠这些故事蹭点酒喝...一来一回落差未免太大了些。 可还没等王五几人转身,马上的将领就再度开口了,语气里尽是血的味道: “盲从者,既往不咎;居心叵测者,断不可放过!今日之事,定有人指使,刘府尹有令,自行投案,或是有人指认,今日允诺方才奏效,若是无人承认,也无人指认...传令!” 将领抬起手,士卒们齐齐一喝,手中长矛指向了对面的无数难民: “入城者,皆以谋逆论处!” 声音传播开去,汹涌的杀气下难民们起了一阵骚乱,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视线纷纷落到了王五几人的身上。 而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那把从士卒手里夺来的刀留作纪念的王五,此刻也茫然地抬起了头,看到了将领居高临下的目光。 他的脸色变了。 ------------ 第十七章 白莲教 分钱的事情定了下来,其他的也就好谈了许多,因为夜色降临而繁华起来的街道上,萧平和魏老三边走边谈,有时候讲到关键的地方,魏老三也会一直追问下去。 毕竟是花了钱的,而且萧平还从欠债的一跃成了合伙人,不多捞点回来,魏老三实在觉得自己有些亏。 “赌坊那边,就要拜托你替我争取些时间了,说实在的,我还有点不敢去。” 魏老三想了想:“俺在赌坊那边有些关系,倒是能去帮你问问利息能不能少收点...但本金肯定是要还的,俺不敢帮你担保,毕竟你跑了赌坊就要找俺,顶多再帮你拖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么,还是有些太短了,”萧平摇摇头,“毕竟是几百贯...现在连本钱都没有,冰糖葫芦生意再怎么暴利,短时间也挣不回来。” 他伸了个懒腰:“本来以为多少能安心教书了...看来还得再想想其他出路,青楼那边的债我都没敢去问。” 魏老三神情怪异,此刻的萧平和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书生,真的是同一个人? 但冰糖葫芦生意有了萧平帮衬,他确实心安了许多,虽然怎么都想不明白有这好路子萧平之前为什么穷困潦倒到那种地步,但这两天的收益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极大地冲击了勤勤恳恳当兵回来又在街头厮混的他的金钱观念。 两人就这般沿着街头逛着洛阳,偶尔遇到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魏老三总会上去寒暄一番,萧平则是找来纸笔细细写下各处坊市的人流情况,比如哪些地方的孩子比较多,做起生意来事半功倍之类的,要想在最短的时间把生意铺开,这种笨法子往往最有效果。 等闲逛到了东城,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这里的坊市比起南城要繁华气派上不少,宽敞的青石板街上人来人往,灯光照得宛若白昼,两侧商铺众多,摊贩较少,光看行人的穿着,比起南城高了不知多少档次。 说起来洛阳地界的灾情好像很严重,但在洛阳城里,除了骤升的米价,还有南城时而能见到蜷缩在路边走投无路的百姓,东城这些地方好像完全没受影响,信息闭塞就是这样,知道有灾情,却不知道到底严重到了什么地步,甚至不主动去想,好像完全感受不到。 “灾情?”一旁的魏老三听到顾怀询问,有些疑惑,“入秋的时候闹了水灾,耽搁了秋收,是死了不少人...不过官府出面得早,这几年水灾发得多,早早就关了城门不许灾民进来,听说好些灾民都往南边逃命了。” 水灾么?没有后世的防洪手段,古代确实易发洪灾,不过刚好发生在秋收的时候,难怪米价高得这般离谱。 而且这关城门放任灾民去死的做事风格...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本来也就是好奇而已,知道个大概,萧平也就没追问下去,见夜色转深,他本想跟魏老三道别回家,斜刺里却出现一驾马车,走下几个风度翩翩的儒生来。 “萧兄?” 定睛一看,原来是蒲弘,不得不说古代文人的风韵确实是被蒲弘表现得淋漓尽致,长身玉立,一身白衣,挽得齐整的发髻上还插了玉簪,围脖一看就是上品,毛发在寒风里轻舞着...最骚气的是居然还拿了把扇子,正轻轻叩着掌心。 相比之下萧平还是那身黑色儒袍,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耐脏,吃饭和债务问题还没解决,他是没那心情去买新衣服的,和蒲弘往这儿一站,虽说同样俊朗,但论起风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是蒲兄...”萧平看了看,跟在蒲弘身边的几人面孔都有些熟,好像都是书院的教习,“这大晚上的,诸位一起出来逛街?” 有低低的嗤笑声响起,蒲弘却还是那副温润笑意:“是去明月楼的诗会,听说这次诗会府尹大人也会出面,洛阳的好些达官贵人都会到场,堪称文坛盛事...萧兄不打算去?” 原来是文人士子搞诗会吟诗作赋那一套...萧平摆了摆手:“没什么诗才,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诸位慢走,我这就...” 告辞的话还没说完,蒲弘眼中却已经精光一闪,他的手微微一动抓住了萧平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往前走去:“这等盛事,我等读书人怎能不去?萧兄莫不是在担心请柬一事?放心,书院许多人都会去,不必出示请柬的。” 这突入起来的热情搞得萧平有些措手不及,而且说不清到底是蒲弘手劲儿太大还是萧平身子太差,一路给拖着往前走,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盛情相邀,又是书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还真能恶语相向地拒绝? “真不用...我对作诗实在没什么兴趣,”萧平苦笑摇头,“而且青楼那边我还欠着钱呢。” “萧兄说的什么糊涂话?”蒲弘有些不解,“萧兄常去流连的是清风楼,咱们要去的是明月楼,可不能瞎说,这明月楼可不是什么青楼,里面全是清倌人,萧兄欠的哪门子钱?”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而且这诗会也不是人人都要作诗,凑个热闹而已,现在去虽然晚了,但酒菜是肯定有的,还有佳人起舞奏乐,萧兄真不去看看?” 酒菜? 萧平停止了挣扎。 天可怜见,这两天光是解决生计都忙了个焦头烂额,尽啃馒头了,而且现在也不算晚,去蹭顿饭...应该没什么事吧? 萧平回头一看,知道自己是个粗汉,和读书人往来不了的魏老三已经走了,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也就顺着蒲弘的邀请,一起走向了街旁灯火通明的高楼。 马车在楼前已经形成了车流,不停有人下了马车呼朋唤友,堵车问题很严重,越靠近门口,大冬天还摇折扇的傻缺就越多,能看出来蒲弘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一路“周兄”、“李兄”的招呼打过去,偶尔还停下脚步和一些年轻士子谈笑,这就让萧平站在一旁略显尴尬,所幸蒲弘也没有忘了他的存在,和几人寒暄过后,便出示了请柬和萧平一起走进了明月楼。 穿过正门,喧哗的人声和升腾的暖气扑面而来,一楼的大厅里,穿行而过的书生士子极多,都是三五成群,有些豪放饮酒,有些拿了宣纸细细斟酌,有些则是和同行的人指着立柱上贴了的诗词议论不休,端的是一副热闹场景。 中央的高台,还有隐现的帘后,有些纤细的人影把玩着乐器,丝竹乐声幽幽传出,偶尔能看见是淡妆素抹或浓妆轻笑的女子,倒是和萧平想象中穿着火辣的青楼中人相处甚远,偶尔还能看到以扇半掩面与好友小声谈笑的大家闺秀,大魏的女子,好像没有印象中封建王朝的女子那般拘束和不自由。 而目光最聚集的地方,自然是台子上那几张座椅后面,正拿着宣纸细细端详的几个人,有一身儒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也有面相威严正和一脸崇敬士子们说话的中年人,大概是注意到了萧平的目光,蒲弘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今日这诗会,还真来了些大人物,那老者是辞官告老的前礼部尚书,右侧那人是鼎鼎有名的大儒,至于居中的那个人嘛,身份就更高了。” 他停下脚步:“入仕之前就极有才名的洛阳府尹周大人。” 按着请帖,小厮带着蒲弘和顾怀在靠后的位置坐了,看着不断有士子送上写好的诗词给三位大人物品鉴,蒲弘给顾怀倒了杯酒: “所以说今日诗会,要是诗做得好了,那可就不只得了才名,科举之路也要好走不少,就这三位的身份,要是看中了谁,那真是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他嘴角勾起:“怎么样,萧兄有没有兴趣?” 只是这热烈的气氛却被一阵声音打断,萧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肚子,言语诚恳: “能...吃饭吗?” ------------ 第十八章 神像 轻轻揉了揉因为弹琴太久而显得酸疼的手腕,戴着面纱,眉心点了朱砂的女子站起身子,向台下微微一礼,轻轻挑开幕布,退到了台后。 明明是明月楼的头牌清倌人,台下却并没有多少书生投过来视线,甚至连琴声断了好像也没人在意,女子的眉尖却没什么恼怒的意味,只是侧身让过了另一位明月楼的清倌人,看着她走到台前,向着几个相熟的士子娇媚地打着招呼,听着那比起刚才热烈许多的呼唤声,往这边投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女子有些疲惫,又有些好笑,她抱着琴低头走了两步,就被风韵犹存的女子拦了下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子卿啊子卿,你要妈妈说多少次?虽然是清倌人,不必做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事,但总是一副清高做派,哪里能让这些读书人对你死心塌地?” 面纱下的嘴角抿了抿,女子只是低着头,并不出声。 这副倔小孩的模样看得妇人越发火大,她一把扯住女子,低声劝道: “说到底也就是以色娱人的事情,之前的那些士子,有哪个是真冲你琴技来的?又不是要你投怀送抱,展个笑颜,敬杯水酒难道比弹琴还难?那些士子花钱听了你一曲,就再也没来过,你心里还没点数?明年开春就要选花魁了,你看看这诗会,本就是扬名的好机会,又有几个士子愿意为你赋诗?”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看模样好像是笑了,只是有面纱隔着,看不见那份笑意到底有多浓:“妈妈,是要比弹琴难的。” 妇人呆了一呆,恨恨跺着脚:“你呀你,早晚要吃了亏才懂!只要进了楼,哪个还有普通女子的命?你这年纪,在外面早就相夫教子了,现在不当上花魁,再过两年谁还记得你?到时候人老花黄,楼里待不下去,出了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莫非要沦落到街上乞食?” 大概是想起眼前女子终究是自己带大的,她语气放软下来,语重心长:“就听妈妈的,又不是让你接客,也不用学那些浪蹄子,只是取了面纱,搏个名声和出路,等到你当了花魁名满洛阳,再过几年攒了钱退下来,明月楼的姑娘琴技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到时候找不着归宿,也能安生过好日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见女子还是无动于衷,她咬了咬牙,压低声音:“明月楼的东家不是大善人,去年还好些士子进楼寻你听曲,今年就不剩几个了,若是再这般下去,保不齐要把你送到清风楼去,这种事这几年还少了?不要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明月楼手里!” 大概是这番话太过触及心底,女子的眉心疲惫更重了几分,但面对妇人心疼的目光,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妈妈...子卿还是想要清清白白地活着。” “作孽!好话不听,我看你以后怎么后悔!”妇人彻底恼了,大步离开,“到时候别怪妈妈没劝你!” 按照惯例,诗会一般是要到后半夜的,所以后台补妆和休息的清倌人乃至丫鬟还有很多,见到这一幕,许多女子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倒也有从其他楼过来,不清楚其中情况的,但听得别人三言两语,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便是明月楼琴弹得极好的头牌清倌人李子卿?” “就是她,前两年就听说了,刚及笄的时候,愿意花几十两银子听曲的人多得是,可现在嘛...没看这一晚没一个士子愿意给她写诗?” “哎哟,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官宦人家出身嘛,可都进过教坊司了,还把自己当成冰清玉洁的官宦人家小姐?” “有小姐的娇气,没小姐的命,等着瞧吧,等到明年花魁选完,说不定就去清风楼接客了。” “嘻嘻,到时候一定要去看一看...” 类似的议论声四周都是,女子看女子,向来是要比男子更恶意的,更何况是竞争极为激烈的清倌人之间,被众人奚落调侃乃至恶意中伤的李子卿却只是抱着琴孤零零站着,好像朵污泥里开出的荷花。 家破人亡,进教坊司之前,娘亲教过的,女孩子一定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活着...难道这样也是一种罪? 进了青楼的女子,不管是清倌人还是妓子,多半都有坎坷的身世,有真的,也有编的,但相同的是,一旦撕去了最后的那层清白,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李子卿很害怕自己习惯了脱下面纱,就能习惯给士子敬酒,习惯像其他女子一样半偎怀抱,将酒杯送到那些素不相识的士子嘴边,甚至为了让他们给自己写一首能扬名的诗作,不惜深情款款地在他们耳边说着勾人心弦的情话。 娘亲会伤心的。 至于要在明月楼这样的地方成为另类,表现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引人不喜,甚至被频频刁难,她是不在乎的--起码跟清白比起来,可以不在乎。 周遭的议论声依旧没停,她也还要准备琴曲,不能离开,便挑起了幕布,看向了外面,只是这一看,却是让她恍然发觉这些议论声之所以越来越大,是因为外面的喧哗小了很多。 仿佛瘟疫一般的安静席卷了诗会,许多士子面面相觑地看向一个方向,有人高声朗诵着什么,应该是刚出的诗作,也有纸条送到了台前那几个主评手里,上了年纪的大儒紧皱着眉头,喃喃地轻声念着什么,一种诡异的氛围弥漫开来,连高台一角还在弹琴的清倌人都茫然地停了下来。 “这等笔力,这等开词作先河之作,到底是何人所作?” “萧平...从未听过其诗作,为何会有这等词作横空出世?” “定风波...好词啊。” “居然出自不学无术之人笔下?我不信!先不论笔力如何,单论心境,不过二十来岁,怎会有这种感悟?” “听说今日也曾到场过,还与人起了口角,让他留下诗作,却因为行事被其他人奚落,这才愤而离席,这词作是他写给一稚童的,被相熟之人带到场中...” “这般离奇?此事如何能让人信服?莫不是为了扬名,故意如此行事,再让旁人代笔...” 能看出来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一有声音提了出来,立刻起了一片附和之声,但更多的人,还是因为这首横空出世,打破词作是“诗余小道”一语的《定风波》,陷入了思索和沉默。 而高台之上,两位主评的目光也终于从词作上移了回来,片刻之后,辞官告老的老者轻轻笑了起来:“刘翁如何看?” 大儒沉默片刻:“可评上佳。” “仅仅上佳?” “终究是诗会,若点一词作为魁首,怕是不能服众,”大儒放下抄传的宣纸,轻轻摇头,“不过此词一出,今后诗会情形如何...就难说了。” “的确。”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到了台下,片刻之后,哗然四起。 而幕后后方,一直安静看着这一幕的李子卿,也听到了身后妇人的声音。 依旧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塞了一张宣纸过来,语气里除了埋怨,也有一丝疼爱: “子卿,该唱词了。” ------------ 第十九章 归来 李府的小楼里,棋谱摆了一遍又一遍,清明看着眼前半隐在阳光照不进去的黑暗里书生的身影,微微偏了偏头: “知道了。” 管事模样的人恭谨退了下去,冷眼旁观的顾怀轻轻摇了摇头,能把公主府的管事当一般仆人使唤,这丫头的身份... “城门那边,已经落幕了。” 顾怀若有所思地放下棋子:“倒是比我想得要快。” “江宁府尹处决了几个贪赃枉法的官吏,又砍了一批带头冲击城门的难民的头,其余的难民就退出了城,”清明面无表情,“城门加派了警戒的兵力,布告也贴出去了,说的是今后赈灾的事项,难民们好像很满意。” 她微微垂下眼帘:“你的算盘落空了,什么都没发生。” “听起来你好像很高兴?”顾怀摩挲了一下鬓角,“推几个人出去背锅平息民怨,砍了带头的人以示惩戒,再慷慨地表示既往不咎而且还要改善待遇...这一套官场组合拳下来,难民们自然就满意了,毕竟又不是真的想起来造反。” “何必闹这一出?” “为了公平和正义?这个理由听起来好像有些扯淡,”顾怀站起身子,“好吧...说到底只是为了出心中那口怨气而已,不过江宁府尹这种官场混迹几十年的,也确实不可能蠢到哪里去,把事情场面弄得越发难看,但至少为了他自己的名声,今天开始城外的难民待遇就要好上不少。” 清明眼中掠过一丝厌恶:“哪怕是让那些无辜的难民去死来达成你的目的?” “不,我只是让他们争取到了他们想要的。” “如果你也在里面,你会愿意去死?” 顾怀沉默了一下,走出了阴影:“当然想过...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希望有人能递给我一把刀。” …… 城门处的喧闹在入夜的时候终于彻底平息了下来,到了第二天,除了城墙附近的些许血迹,还有被挂起来的几道人影,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倒是不少难民对于官府新的赈灾举措开始感恩戴德起来,一时城外的氛围不知道好了多少。 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的魏老三不知从哪儿寻摸了条旧毯子盖在自己老娘身上,如今施粥分量足了还有馒头可以拿,好些工匠也出城给难民搭起了棚子,虽说不能遮风,但时节毕竟入了夏,能避雨就能救下不少人命,难民们活下去的信心自然也足了些。 而且大概是瘟疫得到遏制的原因,如今城外有了不少士卒警戒巡弋,虽说是为了避免难民们再一次闹事,但无形中也让一开始的混乱秩序好上了不少,起码最开始仗着身板为非作歹的人少了许多,一切都好像顺顺利利地回到了正轨。 但依旧有不少奇怪的地方--偶尔会有难民被士卒叫过去问话,多半涉及的是那场莫名其妙的骚乱始末;还有些鬼鬼祟祟的人成天在难民堆里乱窜,宣扬着这场瘟疫里城里那位公主做了哪些事情...这还不是最古怪的,贵人偶尔发发善心嘛,老百姓们感恩戴德些日子也就罢了,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的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居然说要给那位公主立个碑! 关键这些人还不是一个两个,久而久之好些看戏的难民也被说动了,细想一下确实也好像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那位公主出面救人,他们哪儿还能活到今天?官府当初把他们撂下不管,后来赈灾又是那副嘴脸,一对比之下不更显得那位公主是菩萨心肠? 想着这些,魏老三叹了口气,这世道他真是越发看不懂了... 夜幕降临,这几日新开的粥铺没有克扣,魏老三也久违地感受到了饱腹感,他端着碗粥往老娘休息的棚子走,越过棚区的一个转角,就听见了压低声音的对话: “坛主...这几天不对劲啊,那些难民一个劲儿地念那位公主的好,咱们还怎么传教?压根就没人买账...” 略显阴沉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真他娘的怪,他们到底中了哪门子邪?本来以为这次是传教的好机会,怎么也要让护法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遇上这帮猪油蒙了心的,不信圣母娘娘反而去信那位公主是菩萨下凡?这他娘的上哪儿说理去。” “那...要不咱们回去?” “放屁!趁瘟疫传教,本就是护法定下的,如今教没传成,好些教众还染了病死了,就这么回去,护法怎么看我?” “可这些泥腿子也不听咱们传教啊...反倒是只要说那位公主的好,就有好些人围过来,一提起圣母娘娘,他们就笑,说圣母娘娘怎么不来救他们...” 阴影处陷入短暂的寂静,显然那位坛主也遇到过相同的情况,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 “得想个办法...江宁这边,要是这次传教有了效果,路子就铺出去了,到时候开了新坛,肯定是缺人的,要是咱们做得好,我当了护法,这坛主的位置,也少不了你一份。” 另一个声音愣了愣,随即涌上了些热切:“多谢坛主赏识!” “先别高兴太早,想不出办法,你我都得灰溜溜地回去。” “办法...坛主,我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声音有些犹豫,“就是不知道此事会不会犯了忌讳...” “说来听听。” “是,既然教义上说,圣母娘娘化身万千,行走世间救苦救难,那些泥腿子现在对那位明珠公主这么感恩戴德,要不...要不咱们就说那位公主也是...” “圣母娘娘的化身?”坛主一愣,随即有些感叹,“还他娘的能这样?的确是个好主意...嗯,这般行事也是为了传播教义嘛,教中长辈们肯定是不会怪罪的,而且他们不是要给那位明珠公主立碑?说不定咱们还能从中捞一笔...” “坛主,好主意!” “那就这么着,去告诉教众,从今天开始,那位明珠公主就是受了圣母娘娘的开悟,才会救这帮泥腿子,懂了么?” “懂!” “下去吧,记得别被有心人跟着...白莲现世!” “普度众生!” 阴影里的两手比了些手势,身影快速消失在黑暗里,隐藏在转角的魏老三走了出来,神情有些恍惚,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两句口号。 过了半晌,他才想起来从军前老家赫赫有名的一个教派,不仅天天跑到乡下来传教,还吸纳了好些百姓成为教众。 他挠了挠头,总感觉什么事儿都被自己遇上了: “白莲教?” ------------ 第二十章 魏老三 “白莲教?” 钱府花园,顾怀坐在棋盘对面拈起一颗棋子,脸色有些怪异:“怎么跑出来这么个东西...” 瘟疫得到解决,钱老最近的神态也轻松了许多,他云淡风轻地捧起茶杯:“你没听过?” “自然是听过的...就是没想到会真的碰上。” “绵延多朝了,大乾开国时尊佛,自然也是打压过的,毕竟白莲教义更贴近道教,天师圣母开坛做法一类...不过你也知道,最多也就是任其在偏僻之地半死不活,要想彻底根除,谈何容易--想必江宁府尹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没在难民群里大动干戈,不过也没料到这般教徒胆子这么大,竟敢借着瘟疫传教。” 顾怀点了点头:“瘟疫还没结束,自然是以赈灾为主,前些天闹了一通,自然是不好短时间再提刀的,但会不会秋后算账就不一定了。” 钱老的表情颇为赞同,他定定地看了顾怀半晌,突然露出抹笑容来:“这次...你怕是赚了不少?” 顾怀一愣,随即有些腼腆:“多少是挣了点辛苦钱,不过要想做点事情肯定是不够的,最近也在琢磨让钱生钱的法子...钱老不会在说我满身铜臭?” “救下这么多人命,哪里来的铜臭气?”钱老啼笑皆非,“不过从头到尾老夫也没怎么见你露过面,‘辛苦’一词从何而来?而且老夫也是最近才醒悟过来,明明已经定下心思退了下来不再接诊,全心全意著书立说,结果还不是隔三差五就要去你那医铺坐馆?你这分明就是把老夫诓骗去做了你医铺的大夫。” “钱老一身医术,就这般退隐了岂不可惜?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日子好像没见着李兄。” “昨日就来辞过行了,平调半级去京城,老夫又规劝了一阵,还是劝不回来。” 顾怀心中了然,赈灾都没赈完就被打发走了,李狄这次的政绩多半还是被人摘了桃子,只是用调去京城来堵他的嘴...不过这事和他也没太多关系,也就没再深问下去。 钱老想了想,还是把这两天琢磨不透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那‘青霉素’既然已经试过了可以处理刀剑创伤,如今制作起来也颇为熟稔,为什么还不通告天下?” 问得比较含蓄,大概是觉得顾怀有囤积居奇的心思,顾怀只是微微一怔,就明白了钱老在担心什么: “没必要...指着这个挣钱是不现实的,总不能贴上金疮药的标签让人去沿街售卖,如果硬要等战争或者瘟疫发国难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割了韭菜,还不如直接把药方公布出去,挣些名声...嗯,就用医铺和钱老们的名义好了。” 钱老一愣,饶是他预想到了顾怀可能会有的种种动作,也不由为这等放弃万千财富的大气抚须赞叹:“如此一来,就真是造福世间了...不过若是用上老夫和一众好友的名义,会不会抢了医铺的风头?” 顾怀笑得含蓄,连连摆手:“不会不会,这样就挺好。” 棋子继续落下,一来二去又聊了些医铺里的事情,眼见近了下午,顾怀才从棋盘收回目光站起身子: “还有些事得做,今日就只能下到这儿了...不过刚才倒是提醒了我,有钱老们在,有些事情也可以试一试了。” “比如?” “试着治一治天花怎么样?” 钱老抚须的手停了下来,那张脸上再一次出现了和顾怀说话时经常有的、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白活了的神情: “天花?” …… 从平江府回江宁,最快的路便是走栖霞山下的官道,能远远看见栖霞山特有的秀丽峰峦时,就证明江宁已经不远了。 织金的锦绣袖子随着掀起帘子的动作微微褪下,露出雪白的手腕,看完了一卷兵书的李明珠眺望着栖霞山,眼神有些落寞。 这半个多月算是白走了一遭...江南那么多大魏的旧臣,如今见了她都会露出一样的神情,有些不敢让她把话说完的官员,还会大张旗鼓地摆上宴席,偌大家族的人围绕在一旁,把她想说的话通通堵回去--或者这也是一种向京城那边展示忠心的动作?前朝公主来探访旧臣,如果摆的是家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一开始去拜会的那个老人说话太过直指人心,这些日子李明珠总感觉自己内心的疲惫深了许多,有些事情开了头就没办法停下来,但最绝望的莫过于路走了一半好像就到了头。 轻轻地一声叹,修长的手准备放下帘子,无意间却瞥见了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的人群,江宁城外的瘟疫是离开前就严重了的,这些日子也没在去往江宁的官道上见着什么人影,所以这么一大群人突然出现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车队最前方的披甲骑士停下了脚步,满头大汗的宫人跑了过来,说出了杨武带人问出来的情况,言语还没说上几句,李明珠那张离开江宁一向淡漠的脸上也露出了些古怪的表情: “什么?” 宫人重复了一遍:“殿下,那些人就是江宁城外的难民,往栖霞山去的,他们说...说要给殿下设神社,立碑文。” 这次离开江宁的时间有半个多月,但李明珠并不担心江宁有什么事情而她出游在外不知道,原因就是每天都会有一封密信送到她的桌案上,但那些密信上都没有说明眼前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开口:“总不可能所有人都犯了癔症...他们有没有说原因?” 宫人脸上浮现抹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说殿下是行走世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还有些说殿下是什么圣母娘娘的化身,治好了江宁城外的瘟疫...杨统领说怕那些难民冲撞了殿下,就不带到近前过问了。” “还有么?” “还有,”宫人吞了口唾沫,“他们还抬着神像...杨统领让奴婢过来请示殿下,是要过去看看还是直接回江宁?” 神像...听起来越发离谱了,李明珠沉默片刻,掀起了车帘,看向了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人群里那尊尤为引人目光的巨大神像。 刻的是她的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二十一章 他是个什么人? “你还别说...一开始还以为要花不少钱,谁知道压根就不需要多管,”官道旁的一处矮坡上,顾怀手搭凉棚看着远处的人群,有些感叹:“难民里有石匠,其他人也愿意帮忙,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筹了笔钱,硬生生把神像雕了出来...虽然因为时间太短所以有些粗糙,但怎么看都够用了。” 站在顾怀身后的清明眼角抽搐了一下:“手笔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岂止是手笔大...这事一开始就是奔着收买人心去的,顾怀和钱老在茶楼上的话确实没说错,以往李府在江宁地界未免太低调了一点,好些百姓都不知道城里还住着位前朝公主,所以在听到那番对话后,清明就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捞名声的好机会。 但也仅限于捞名声--江宁算是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李府的身份地位也太过敏感,动作真要是太大,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可清明怎么也没想到顾怀胆子这么肥,居然敢把一个活着的前朝公主包装成菩萨下凡的样子。 关键是一个敢编,一个还敢信... “事到如今才说怕是不是太晚了点?”顾怀笑道,“而且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李府不亲自出面,这事闹不大的。” 这话就怎么听怎么像安慰了,联想到李明珠出门前的叮嘱,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密信压根没提过这件事情,一旦李明珠回来发现自己被当成菩萨供了起来...清明光是想想都觉得有些头疼。 “你确定这么做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李府开了药铺,药铺救了难民,难民感激涕零自发地要给‘无意中’泄露身份的明珠公主塑个像,谁管得着?” 顾怀摸了摸下巴:“不过也确实有些蹊跷的地方...我的人说难民里有好些人好像故意在把这件事往邪教上引。” 清明目光一凝:“邪教?你的人?” “白莲教,你应该也听说了这些日子他们在难民里传教,但这几天他们好像故意给难民们灌输‘明珠公主是圣母’之类的概念...虽然这在某些时候听起来像骂人,”顾怀顿了顿,朝着山坡下点了点下巴:“至于我招来做事的人么...就在那儿了。” 清明看了过去,留着两撇鼠须的商贾谄媚地朝这边弯了弯腰。 “商人?” “还能是什么?城外这么多难民,瘟疫一过去,就是衣食住行了,不知道多少人挤破头想挣这些银子...之前买书的时候我也没闲着。” “这些都是书铺的人?” “差不多,按理来说找其他商人事情会更简单一点,但之后和他们说不定还有合作,早点打好关系也没什么不好的。” 清明收回目光:“听起来你好像还有很多计划。” “...总之呢,画点饼,塞点钱,让他们做的事情也是不着痕迹的,他们自然很乐意,”顾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这事也就这么办成了。” 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开始上了山道,有把子力气的难民们喊着号子,在其他难民的拥簇下把神像抬高了些,考虑到从山脚到半山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顾怀转过身子下了山坡,准备寻个荫凉地方慢慢等。 “这么一来,当初允诺的事也就做完了,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和谐的开始,咱们的合作...” 话还没说完,卷着尘土的骑兵队伍已经停在了山坡下,轿子掀开的帘后,一道穿着淡金宫裙的身影冷冷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顾怀打了个寒颤。 …… 出乎顾怀的预料,那道淡金宫裙飘摇上了山坡,刺骨的冷意倒是消散了开来,李明珠秋水般的眸子扫了一眼清明,便看向了顾怀: “官人。” 一时之间气氛倒是有了些许尴尬,毕竟李明珠都到了这儿,这里在发生什么肯定是有数的,而且此刻刻着她脸的神像就在山脚下被运上去,顾怀一想到如果是出门旅游半个多月回来发现莫名其妙被人供了起来的是自己,脸上的笑意就越发僵硬起来。 “娘子...回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清明,还以为是这丫头挖的坑,毕竟李明珠什么时候回来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原本还要多耽搁些时日的,但想着成婚不久,倒不好一直流连在外,便提前了些日子回来,”李明珠笑意温润,竭力勾起嘴角的样子有些像洋娃娃:“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官人。” 这就是要解释了...顾怀额角滑过抹冷汗:“唔...闲来无事,江宁封城也解了,就想着过来看一看...毕竟和家里的药铺还是有些关系的嘛。” 一旁的清明撇过了脑袋。 “药铺?”李明珠笑得更明媚了,带得山坡上的光线都越发明亮,“官人是不是记岔了?家里可没开过药铺呢。” 顾怀眼角抽了抽:“嗯...是我记岔了,娘子出游的时候药铺还没开呢,说来也是巧合,之前我常去那茶楼下棋,便和从太医院退下来的钱老熟识了,聊到城外瘟疫,看着这么多黎民百姓命悬一线,便想着开间药铺救济一下。” 李明珠的眉眼弯了起来:“官人真是宅心仁厚。” 一时间顾怀也分不清这是在算账还是真夸了,说到底还是李明珠回来得太巧了一些,他瞥了一眼清明,示意别让他一个人扛,没想到清明一点讲义气的觉悟都没有,别开脑袋权当没看到。 极为无奈的顾怀也只能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至于撺掇难民冲击城门、准备把青霉素推行天下之类的事情还是隐瞒了下来,并且把治好瘟疫的功劳大多推给了钱老他们。 李明珠一直静静听着,那份温婉笑容倒是一直没变,好像顾怀第一眼感受到的冰冷目光只是错觉。 等到把事情说完了,顾怀也没从李明珠脸上看出来她到底有没有信自己的说辞,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准备问李明珠要不要回江宁,就看到李明珠走向了栖霞山的方向。 她停下脚步:“来都来了...官人陪妾身去看看怎么样?” ------------ 第二十二章 新的生意 踏上山道,气氛越发地诡异了起来,顾怀往身边看了一眼,挽起裙子认真走路的李明珠像极了瓷娃娃,只可惜顾怀实在没办法从她脸上看出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前方的山道上远远地传来难民们的议论声,话里话外基本都统一了口径,言语无非就是把李明珠夸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如果换了之前顾怀听见这些话可能还有些开心,毕竟再怎么这些人也是在夸自己名义上的老婆,可如今当事人就在身边,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栖霞山很高,过了半山腰后山路尤为险峻,偶尔能在路旁看见结好的茅舍,有人影走出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山道上密密麻麻的难民,就这么又走上半个多时辰,在顾怀和李明珠时而响起的闲聊中,一座有些寒碜明显能看出来是初建的神社也就出现在了山道的尽头。 嗯...还像模像样地立了碑。 难民们拥挤上去把神像扶正,一旁见机得快的鼠须商贾立马开始卖香烛,神社前立刻飘起了袅袅的青烟,眼看着一群群难民拥上去往那个香炉里上香参拜,李明珠抬头静静地看了不算高大的神像半晌,又看了看那些虔诚的难民,才转头笑道: “官人,回去吧?” 顾怀应声转身,又沿着来时的官道走回了山下,他这趟出城身边只有清明,自然是要和李明珠的车队一起回城的,只是靠近车队时难免看见杨武那张阴沉的脸。 登上马车,轻微的摇晃后窗外的风景开始倒退,清明坐在车架上,马车内也就只剩下了两个人,顾怀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有些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心虚。 但仔细想想,有什么好心虚的?李明珠会知道是早晚的事情,自己一开始也没想过要瞒着,而且说到底这事儿是李府自己要求的,哪里能找他的麻烦? 这么一来顾怀的心思也就定了许多,甚至随着马车的颠簸有了些许睡意,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李明珠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侧脸。 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问,毕竟是和清明一起长大的,只需要看看就知道是她做了决定,李府的事情,自己出门在外一向是由清明说了算,而且只言片语之间也能听出来,这次的事情是李府极力推动的...那清明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结果反推,结论很容易就能得出来,李明珠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一来二去就想通了清明做这事的动机,但隐藏在这件事里最深的问题,无疑就是顾怀哪里来的本事治好这瘟疫?才让清明看见了从这件事里捞名声的机会? 之前那个只是随便选选招进李府的落魄书生,成婚以后老实本分的男子...居然还有隐藏极深的一面?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车外起了一阵吵闹,李明珠移开落在顾怀侧脸的目光,闭眼休息的顾怀也睁开眼睛,挑起了车帘。 吵闹声是从外围游弋的骑兵那儿传出来的,李明珠好歹是个公主,就算身份上有些尴尬,但至少本朝皇室还给了个名声,出游自然是要带护卫的,如今这情形看起来,倒像是有胆子大的难民冲犯了车队,引得几个骑士围了过去。 但风里又隐隐传来个大嗓门: “俺真不是歹人!俺只是见恩公上了马车,担心以后见不到了才...” “恩公是谁?就是那俊朗书生,穿青衫那个!” “冲撞贵人车驾...怎么给俺安上这罪名?俺就是想谢恩公救了俺和俺娘一命...” 隔远了声音听起来不真切,但能听清的只言片语都指向了顾怀,李明珠收回目光:“是官人认识的人?” “恩公?不认识不认识...”顾怀心想整个救治瘟疫的过程自己都没出面,哪里会有难民跑来喊自己恩公? “可那人分明说的就是官人,官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得,话都说到这儿了,顾怀虽然不明白李明珠怎么突然来了好奇心,也只能下了马车朝那边走去。 还没走上几步,他就越过几个骑兵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身材高大的汉子背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仔细想想,这不就是那天在城墙底下当小白鼠的那汉子么? 顾怀回过味儿来了:“原来是你...” “恩公,恩公!”那魏老三倒也耿直,见顾怀走了过来,将老娘放下来后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算找到你了,恩公!俺本来准备今日来拜过神社,明日就起身回乡,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恩公了...恩公受俺一拜!” 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顾怀有些哭笑不得,当初本就是看这汉子高大威猛,不太可能被其他人抢去那份试做的青霉素才给他的,倒没真存要救他母子的心思,也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见,倒是让这一出搞得猝不及防... 还没等他上去搀扶,魏老三直起身子,无意间瞥见跟着顾怀一起过来的李明珠,他登时瞠目结舌起来:“圣...圣母娘娘?” 顾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李明珠却轻轻笑了:“官人,这位是?” 官人?魏老三的神情越发奇怪了起来,他喊出“圣母娘娘”,其实也是这段时间难民里不断有人将眼前这位公主和白莲教的所谓圣母联系起来,让他也习惯了而已,但一想到眼前这位公主真正的身份,难道自己的恩公...居然还是堂堂驸马爷? 没去看越发拘谨的魏老三,顾怀简单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不等李明珠再问,他就转向魏老三: “回乡?老家何处?” “回恩公的话,在临安。” “临安...”顾怀想了想,“得有几百里吧?你背着老娘,怎么回去?” 这个时代的升斗小民,骤然见到身份地位悬殊过大的贵人,像汉子的老娘那样不敢开口说话才正常,顾怀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魏老三,突然开口: “不如这样,城门虽然还没解禁,但持有令信也可以正常进出了,你不妨就在江宁待段时日,等你娘身体好了再启程回乡怎么样?” 魏老三神情一动。 ------------ 第二十三章 冰糖葫芦 夜色降临江宁城,各处坊市开始亮起连绵的灯火,东城的街头,蹲在转角处看了半天的顾怀站起身子: “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魏老三和他新找到的汉子们完成准备工作了,从菜市回了李府,在魏老三面前露了几手,顾怀便让魏老三自己出门带着那些人做起了生意,自己就在小楼里开始了埋头制作,但折腾了一下午,听魏老三回来说一点都没卖出去,顾怀一开始还有些不信,可亲眼看到魏老三手下的人是如何做生意后,他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走到那汉子身边,从扎着茅草的长杆上取下一串冰糖葫芦,咬了一口,咀嚼后下了结论: “货没问题...确实也不太能出问题,冰糖葫芦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搞不定,就太离谱了。” 没错,冰糖葫芦。 不想付出成本以免打了水漂,要挣钱的路子就窄了许多,而且还要考虑李明珠那边的反应,能选择的余地就更少,所幸冰糖葫芦这个东西还没有出现,而且这种新兴事物确实很暴利。 山楂洗净切开去核,两份糖一份水熬成糖稀,用竹签串好山楂,刷一层油再均匀裹上,冷却之后往杆上一插,没有丝毫难度可言。 唯一的难点可能在于这时节山楂不易寻,而且瘟疫刚刚过去,城外怕是树皮都要被扒干净了,但江宁是个大城,只要花钱总是能找到的,无非就是成本问题。 舔了舔嘴角的糖霜,顾怀算了算:“一串冰糖葫芦,山楂和糖的成本加起来不到两文钱,卖十文是不是太黑了?但卖五文,以后就没有降价的空间了。” 见一下午一根都没卖出去,顾怀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魏老三有些:“公子...根本没有人买...” “两个糙汉子往街头一杵,闷头鹅一样不出声,别人怎么知道是卖的什么?有买的才奇怪了。” 顾怀三两口吃完了一串冰糖葫芦,接过一个汉子手中的长杆,深呼吸一口之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冰--糖--葫--芦!十文一串,老少皆宜,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 这动静把身边路过的百姓吓了一跳,片刻之后,长街上的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他喊的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好像是吃的。” “冰糖葫芦?这玩意儿不就是红果嘛,卖十文,想钱想疯了?” “看那打扮...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沿街叫卖?简直有辱斯文!” “要不要过去看看?” “绕开些,谁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很显然冰糖葫芦这种新鲜事物的出现引起了江宁老百姓们的热烈反响,好些路过的百姓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就匆匆加快了脚步,人流熙攘,片刻后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顾怀被寒风吹乱了头发。 面对魏老三和几个新招募的难民汉子们投过来的目光,顾怀有些尴尬,他搓了搓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声音就响了起来: “来一串。” 声音很清朗,尾音有些悠然,顾怀松了口气,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皮肤很白,连血管都清晰可见,随着松开手掌,修长的手指间十文钱显露出来,掉进了顾怀的手里。 来人挽了个道髻,穿着一身蓝底白纹的道服,明明是男子打扮,如同水墨勾勒的面容却如倾国女子般俊美,一双大眼睛倒映着江宁的夜景,静静地看着顾怀。 “嗯?” 恍惚了片刻的顾怀回过神,忙取下支冰糖葫芦递了过去,男子轻轻咬了一口,大眼睛里露出些惊讶神色,深深地看了顾怀一眼,转身汇入了人群。 “好了,第一笔生意做成了,”顾怀拍了拍手,“这是个好兆头,毕竟万事开头难...” 魏老三一时瞠目结舌,被魏老三招来的几个汉子额头已经浮现了青筋。 “我承认,之前是有些想当然了,就算这门生意跟捡钱差不多,但开始的时候还是要下点功夫的,”顾怀咳了咳,“口碑需要打出去,商品需要再包装一下,比如洒些芝麻...而且受众也选错了,东城是比南城繁华很多,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闲心掏钱买沿街叫卖的吃食,咱们得换个孩子多一点的地方。” 他想了想:“江宁的夜市多不多?” …… 江宁是前朝旧都,大乾立国后迁都,江宁自然也就成了陪都,可这一百年过去,江宁也丝毫不减当年的繁华,甚至在城外难民聚集的情况下,城内依旧一片盛世景象。 江宁内城便是前朝宫城,如今已经成了安置勋戚的地方,以及官员办公的衙门,外城分成了各种各样的坊市,就算不是节日也不会宵禁,除了落魄些的南城,其余三城入夜时分反而比白日还要热闹。 连绵的灯火让江宁成了不夜城,被街道和内城墙分割开的大小坊市里,各种各样的商铺迎来了客流最为鼎盛的时段,处处可见贩夫走卒、才子佳人,街道上的人群摩肩擦踵,交谈声欢笑声汇聚成了巨大的声浪。 人流涌动中,面相有些憨厚的汉子扛着巨大的长杆走在人群中,面对着周围的好奇目光,他犹豫了许久,脸上才浮现出了决断之色,学着刚才那书生的模样,中气十足地喊了出来: “冰--糖--葫--芦!” 比起刚才的街头,这些夜市里的百姓对这新奇玩意儿的兴趣明显就高了很多,毕竟红彤彤的山楂裹上糖霜,插在茅草扎成的草团上,卖相是极好看的,尤其是路过的江宁女子...还有某些熊孩子。 “乖,别闹,娘回家给你做好吃的!”有妇人拖着撒泼的熊孩子满心无奈。 “不要,说好要给我买糖人!”熊孩子一把抱住了妇人的大腿,用出了最为无赖的法子,“不买我就不走了!” “倒霉玩意儿,跟你说了糖人摊子收摊了,乖,先回家再说!” “那我要那个!”熊孩子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冰糖葫芦上,指着看热闹的汉子大声开口,“现在就要吃!” 明明是忙碌了一天后上街想转转,却被熊孩子的一通撒泼搞得焦头烂额...看妇人穿着也算殷实之家,见孩子实在哄不好,她也就无奈地招招手示意汉子过去。 片刻之后,得偿心愿的熊孩子心满意足地舔着冰糖葫芦,被妇人牵着走开了,当他舔完了糖霜,咬到山楂果肉之后,那双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喜欢的神色来... 而卖出了第一串冰糖葫芦的憨厚汉子,此时也燃起了一丝希望,抬起头继续喊了起来: “又酸又甜,冰糖葫芦,十文一串,不好吃不要钱...” 嗓音从高亢变成嘶哑,许久之后,汉子有些绝望地坐在了路边,看着来往的人群欲哭无泪。 收债就收债,沿街卖什么吃食?真他娘的不务正业,除了刚才那傻兮兮的熊孩子压根没人买... 他揉了揉脸,准备收拾收拾回去再揍那姓萧的一顿,刚刚迈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包围他的是一群熊孩子,领头的正是刚才那个沿街撒泼的,一双双兴奋的大眼睛都盯着那些串起来的冰糖葫芦。 很显然挨了顿打的熊孩子抹了抹眼角,摸出几枚铜钱:“就是他卖的,比糖人好吃多了,你们吃过就知道了!” “我要一串!” “我也要!” “还有我...别挤我!” 憨厚汉子目瞪口呆。 ------------ 第二十四章 心病 “三贯、四贯...”魏老三的嗓音有些干涩,他将最后一贯铜钱串好,喃喃自语:“一晚上就赚了这么多?” 刚刚下了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味道,顾怀负手看着魏老三和一群汉子点检收获,因为刚才出师不利稍稍提起的心也放了下去。 “江宁城很大,所以还需要人手,只有几个人卖,白白浪费了这么大的市场,”顾怀指点道,“你手底下的人虽然不够,但也不能谁都招进来,怎么做冰糖葫芦已经教给你了,你必须用信得过的人来开个小作坊。” 魏老三抬起头,神情复杂:“俺刚刚去了一趟城门,好些难民想讨门活路,人肯定是不缺的,只是这...确定吃了没毛病?” “从采买到制作都是你的人经手,山楂加糖霜难道还能吃死人?”顾怀摇摇头,“唯一的问题是上哪儿买这么多山楂,但这该你去操心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色,已经有些深了,便沿着长街准备回家,魏老三赶紧跟了上去。 坊市的灯光将顾怀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虽然冰糖葫芦现在只此一家,但想要独占市场是不现实的,就算你手底下的人能信得过,这太过简单的配方也很快会被其他人摸索出来,到时候江宁城里就会出现同行。” “同行一出现,就要开始打价格战,十文降成八文,再到六文甚至四文,比的就是谁压价最狠,但本身就不需要什么投入,所以也不要想靠压价逼死同行,到了最后价格应该会稳定下来,大家都有得赚,但赚的都不多。” 魏老三惊觉过来,他还在为今晚的收获喜不自禁,公子却看到了那么远的将来? 而且顾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只是稍微一想,他就能想到这些事情注定会在江宁城里发生。 往日当兵杀敌,辛苦一日不过也就百文收入,如今十来个人沿街叫卖一晚上,刨去成本就能赚个几贯,这么好的日子...却维持不了几天? 顾怀继续开口:“而且这件事也不是要你一直做下去,培养几个信得过的人,冰糖葫芦的生意就先放下去,到时候还有其他事情要交给你,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先实验实验,指望一直用这个挣钱,是不现实的。” 魏老三点点头:“明白了,公子。” “我就先回了,你还得去弄个作坊,这几天估计会很忙,有事情来寻我,你老娘那里也不用担心,记住。这也算是对你的考验,能做到什么样子,就看你自己了。” 他摆摆手转身走远:“要想做大做强,就得做账,当兵和混迹江湖的义气不能带到生意上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魏老三看着他的背影,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 …… 夜色一深,街上的行人就少了许多,但街道两旁的酒楼茶馆却还是灯火明亮人声鼎沸,偶尔有更夫从路上跑过报着时辰,看起来江宁的夜晚,还能再热闹上很长一段时间。 漫步走在街上,顾怀的神色很平静,生意刚开张挣的钱他都留给了魏老三,前些日子挣了不少钱,这点铜钱他还看不上,冰糖葫芦生意要起步也需要资金,倒不如让魏老三自己去折腾,也好看看自己挑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去做一些事情。 说到底还是身边缺人,这个身体以前的社会关系没有印象也无从打听,李府的人自己是不敢用也不想接触的,如果真为了以后打算,还是要培养起一批人来,尝试各种不同的生意是个不错的方法,但凡生意能做上正轨,身边自然而然地会聚集起一批人来。 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以前常去的茶楼,顾怀这才想起有两天没去看钱老了,不过听清明说钱老还是会定时去药铺坐馆,这么看起来自己倒有了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味道,用得着时日日殷勤,事情完了就不再露面,若不是钱老那般豁达洒脱的性子,怕是怎么都要腹诽上两句的。 不过当初就说好了,药铺还是归属于李府,如果去多了插手多了,难免会让双方都觉得尴尬,更何况牛痘天花之类模模糊糊的想法已经说给了钱老他们听,让他们自己去折腾便好,也犯不上多操心,他们终究是专业的。 想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总觉得违和的地方在哪儿,他看向身边的清明,今日她也跟在身边一天了,看着顾怀和魏老三忙忙碌碌地开始了新生意,又折腾出了冰糖葫芦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却没能听到清明的吐槽...嗯,说起来这丫头好像对吃的东西尤为热衷来着。 他略带歉意地开口:“忘了让你也尝尝...” 跟得不远不近的丫头好像也有点心事,听到顾怀的声音只是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精气神与以往几日截然不同,顾怀皱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说起来这两天也没怎么看见娘子...难道娘子又出门了?” “没有。” “你这说话语气很难让人觉得一切都没问题。” “跟你没关系...”清明别开视线,但很快就眼神闪烁着回望过来:“你好像很会做生意?” “其实真不算有天赋,要不然以前也不会那么穷,说到底只是懂的稍微多了一点,又有例子摆在前面,所以才能看见商机,”顾怀扯扯嘴角,“不过只要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换了谁都能在这个时代挣大笔大笔的钱。” 清明眯起眼睛:“倒是头一次见你谦虚。” “扯远了...这几天在琢磨挣钱的事,倒是没注意李府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的活动范围也就仅限于那栋小楼,所以这并不能怪我,”顾怀停下脚步,“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明沉默片刻:“小姐...生病了。” “生病?”顾怀愣了愣,“府里不是有大夫么?还新开了个药铺...” 说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心病?” 清明点点头,顾怀一时有些茫然,从栖霞山回来的时候也没见李明珠有什么不对...再说她一个公主,能有什么心病? 然而清明的下一句话更是出乎他的预料。 娇小的丫鬟微微偏头,有些玩味起来: “你要不要去看看?” ------------ 第二十五章 闺房 乘着夜色走入一片从未来过的亭台楼阁,顾怀的视线落到了一角的屋檐上,月色并不明亮,但偶尔能从屋顶看到一闪而过的冷光,顾怀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那是什么,随即若有所思地继续跟上清明的脚步。 戒备未免太森严了一点...李府很大,顾怀活动过的区域很少,但无论是前院还是那栋独立的小楼,根本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守备力量,只有这一片亭台楼阁,每一个角落里都有阴影在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李府名义上的男主人走过回廊。 货真价实的杀意,顾怀丝毫不怀疑自己有什么异动,下一秒就有无数弩箭贯穿自己的身体。 该说太大题小做了还是太杯弓蛇影?前朝皇室有些警戒心很正常,但就算是顾怀这种看电视剧和历史书看来的半吊子官场权谋水平,也知道朝廷不可能派人来进行什么暗杀之类的愚蠢做法,那李府里的这种作态到底是为了什么? 并没有想上太久,绕过一处花园,走过月亮拱门,几个隐没在花树间的宫装女子朝着清明行礼,然后让开道路,顾怀便看见了一栋小楼。 说起来倒是和他那栋小楼有些相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对称建筑,不过李明珠会住在这里面倒是让他颇为意外,堂堂公主...不得住个宫殿之类的? 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清明推开门,一阵风掀起了帘子,极为普通的闺房二十年来第一次有男子跨过了门槛。 屏风外是起居的地方,有桌子有梳妆台,倒是能模糊看出来李明珠平日的生活气息,想必那个极美的女子会坐在桌边喝杯茶看看书,也会在早起后坐在铜镜前梳头发,之前顾怀一直觉得李明珠美得不真实,存在得也不真实,就好像电子游戏里的老婆一样只是幅没有厚度的画,但这一刻倒觉得李明珠好像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连呼吸都能闻见那股专属她的淡淡体香。 不知道是不是动作有些明显,清明狠狠朝这边瞪了一眼,示意顾怀原地等着,才绕过屏风去了卧室,不过几声呼唤之后却没听见李明珠的回应,顾怀挑挑眉头,也就跟着走了过去。 “小姐...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映入眼帘的就是极大的绣床,另一角是田字窗台,看出去应该就是刚才那花园,只是现在紧紧地关着;清明正站在床边,见顾怀走了进来,呵斥间露出冷厉的模样。 “半天没有回应,就想进来看看,”顾怀耸了耸肩,看向床上,面色严肃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小姐病几天了?” 李明珠穿着一身丝织的睡衣,被子盖到胸口,倒是没什么春光乍泄的桥段,头发随意地散落在枕头上,两侧脸颊有些红,鼻尖有些晶莹的汗珠,连眼睛都没睁开。 看起来有些像感冒,或者说风寒,大概是听到了男子声音,有些茫然和恍惚的李明珠睁开眼睛,看了看清明又看了看顾怀,最后又吃力地半撑身子看了看自己,双唇微张,还轻轻偏了偏头,似乎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后醒悟过来,脸上的血色猛然褪去,然后再次软倒躺下。 “你...相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连说话都很吃力,比起平日倒是多出了几分柔弱。 “这几天没看见娘子,听说娘子染了风寒,便想着过来看看,”顾怀移开目光,“看起来很严重。” 难怪这些天李府总弥漫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从巡逻的侍卫到宫人,都有些心神不宁,自己未免也太过迟钝,竟然没有提早发现,不过普通的风寒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这般想着,他便问了,没想到清明倒是直爽: “大夫说,小姐的症状应有多日,这中间还有些其他缘由,才会这么严重。” “其他缘由?” “是月事。” 清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给顾怀听得一愣,床上的李明珠再怎么恍惚,听见这两个字也淡定不下去了,一抹明显的红色从脖颈处升起,蔓延到了脸颊,让原本就有些红的脸蛋更像熟透了的果子,她嘴唇微张,刚想训斥,顾怀那边就转移了话题: “咳...这样啊,还有吗?” “还有,”清明点点头,“心力交瘁。” “心力交瘁?”顾怀皱眉问了一句。 “与其说是风寒,不如说是心病,才会一直没好,就算服了药,也只能拖着。” 李明珠轻轻咳了两声,也顾不上女儿家的羞涩了,一把抓住了清明的手:“你想做什么?” “让他试试,”清明面无表情,“你太累了。” “跟他没有关系。” “他做生意有些天赋,我亲眼看见了,那几个掌柜想不出法子,就让他来试试。”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顾怀想了一会儿,多少从这番对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又一次问出了那个之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堂堂公主都病倒了,按理说根本不是他能参与的,但清明言语间又提到生意,李府也会做生意?公主不是靠封赏和俸禄活着么? 清明轻轻拍了拍李明珠的手背:“出去说。” 直到这一刻,顾怀才发现自己之前对于清明的身份仍是低估了,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对堂堂公主做出这番举动?更奇怪的是李明珠强撑着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乖乖地躺了下去。 倒像是姐姐和妹妹。 眼看清明给李明珠又盖好了被子,丝毫没给他这个名义上的驸马任何表现亲近的机会,帷幔放下,清明走出卧室示意顾怀跟上,顾怀便也客套了一句让李明珠好好休息,转身跟了出去。 重新回到那座花园,顾怀这才意识到清明并不是真的带他来看看李明珠,更像是来通知,告诉李明珠有些担子从今天起就别再自己扛了。 怎么就没人来考虑一下自己愿不愿意? 他看着娇小丫鬟,感觉这个把月来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这一刻有些陌生的威严。 “是李府的生意出了问题,”清明开门见山,“很大的问题。” “生意?” “江宁赋税,十之七八出自丝织,”清明转过身子,“你觉得...” “江宁最大的织造商家,是谁?” ------------ 第二十六章 丝织 “江南丝织,以苏杭江宁为重,京城皇商多出自江宁,而江宁城里最富的商贾,也都是以丝织起家。” 花园里,清明走在前方,正给顾怀普及着常识。 “而江宁丝织,二分皇商,四分商贾,剩下的...都是李府的铺子。” 顾怀怔了怔,随即啧啧感叹:“真是好大的家业...朝廷不管么?按理说公主不应该靠封地之类的养活吗,做生意也行?” “权贵多有家里人经商,这很正常,小姐的封地不算富庶,养养公主府还可以,其他的...不够。” “其他的?” 清明没有回答:“今年瘟疫连绵,对于丝绸织造一业来说算是好事也算是坏事,收蚕丝的价钱高了不少,但也有许多商贾因此让出了份额,所以到了眼下这个蚕丝收罢的季节,李府的丝...收了很多。” “有多少?” “七成。” 顾怀舔了舔嘴角,有些震惊于李府的胃口。 往年只占四分的份额,今年居然就敢抬价收七成的丝?虽然这样确实可以占领市场,但手笔未免也太大了一点,万一... 他醒悟过来:“是加工还是销售出了问题?” 清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来,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你确实有经商的天赋...是加工,李府名下有二十七家丝织铺子,蚕丝收上来分布在江宁各县的仓储里,往年都是把纺纱一事交由各地百姓,然后再收上来,各地蚕娘也就靠这个过活,但今年...瘟疫实在太严重了。” 顾怀有些不解:“不对...就算瘟疫严重,蚕丝这东西又不会过期,就算一年消化不了,也可以放在仓库里留到明年再纺,而且市场一乱,对于有储备的李府来说更是好事,为什么会着急?” 清明微微摇头:“不能放到明年,也来不及重新安排市场了。” “为什么?” “因为李府缺钱。” 这个理由就更无稽了,谁缺钱也轮不到既是前朝皇室又是本朝公主的李明珠缺钱,又有封地又做着这么大的生意,铺子就有几十间,难道还能活不下去? 他皱了皱眉:“资金周转不过来?” “可以这么说,”清明点头,“各个铺子的掌柜已经聚起来商量好些天了,也没拿出个办法,小姐这趟出行本就染了风寒,再加上此事迟迟得不到解决,而江宁的其他富商...” “对了,江宁城这么大,李府收的蚕丝太多,肯定有人收不到,为什么不转卖给他们?资金回笼不就行了?哪怕他们压点价..” 顾怀反应过来:“他们开的价太低了?” “低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 “原来是这样,”顾怀懂了,“所以总结下来就是李府需要钱,但收蚕丝收多了,加工不了,资金也周转不过来,而想卖掉多的蚕丝有可能会亏到姥姥都不认识的地步,也就是说这是个死局?” 清明想了想:“差不多是这样。” 顾怀深深叹了口气,还有些问题想问,但清明却没给他机会,只是摆了摆手:“二十七间铺子的掌柜已经在偏厅等着了,账本之类的也搬了过来,你要不要先去见见?还有你折腾出来的那些生意,最好先告诉他们,接下来这段时间...” “你应该会很忙。” …… 从那片戒备森严的区域出来,清明又变回了那个娇小沉默的丫鬟,一时之间让顾怀感觉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但他也明白,今天清明带他去见过李明珠后,有些事情就容不得他拒绝了。 真是猪油蒙了心,没事趟什么浑水?丝织之类的,他哪里有经验?卖卖冰糖葫芦琢磨琢磨肥皂之类的东西才应该是穿越者该做的,一上来就接手这么大的生意用来练手,这遭遇也未免太过罕见。 但说到底他现在应该也算是李府的一份子,之前费心费力地治瘟疫,除了捞笔钱外,无非就是让百姓们想起李明珠这么个前朝公主,让她的名声好听些,这样朝廷下手也会有些顾忌,真要是有一天拖不下去了,起码他也有准备跑路的时间,但现在看来,如果不解决眼下这件事情,怕是之前做的那些都要成无用功了。 不过这事确实处处透露着蹊跷,这么长时间也够他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权贵,了解一下李府的运行结构了,府里的人太多,还夹杂着前朝皇室和本朝之类的恩怨,再加上还有生意什么的,说起来就如同一个大公司,它会面临很多的打击,很多的阴谋,或轻或重。 打击来了,开始应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李明珠不像是太过脆弱的人,这次就这么倒了下去肯定有其他的原因,如果李明珠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前朝公主,有些事情反而简单了,起码她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眼下这一步,只能适应顺境的人不太可能有那样的精气神。 每一次在李府里碰见,每一次在餐桌旁互相演戏,顾怀都能感觉出来,李明珠是背负了某些东西的,在她心底深处应该藏着些秘密,而且就眼下李府的氛围乃至谜一样的清明,都说明了眼前就是一摊不折不扣的浑水。 能怎么办?有选择蹚或不蹚的权利么? 思索之间就到了偏厅前,顾怀回头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清明,抬起脚走了进去,窸窸窣窣的一阵衣袖摩擦声,还有座椅移动声,身着商贾惯穿丝绸的各铺掌柜们站起身子往这边投来审视的目光,当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公主殿下而是从未见过的青衫年轻人时,他们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诧异。 “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所以让在下来过问布行一事...见过诸位了。” 话语有几分客气,但话里话外都把自己当成了主事人,几个掌柜对视了一眼,有些窃窃私语响起来,倒是有聪明人猜出了顾怀的身份,一时释然的目光便也多了起来,毕竟从名义上来说,顾怀确实能做公主府的半个主。 他们只是掌柜,不是李府里面的人,顾怀和李明珠关系如何,这个驸马身份到底有几分是真,轮不到他们来关心,知道了顾怀的身份,一位廖掌柜便站了出来,态度恰到好处地与顾怀聊了几句,大概就是让他表个态,顾怀便点点头: “没什么大事,布行那边,一切照旧就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公主殿下偶染风寒的事就不要乱传了,别让外人知道她病了,就这样。” 有几个掌柜面露难色,廖掌柜也凑近了些:“驸马爷,咱们也知道殿下需要休养不能烦心,但以往这些事情都是殿下亲自过问,若是...若是真有变故出现,需要拿主意的时候,不知道...” “那就拿过来,这边会想办法,”顾怀点点头,“其余的,就有劳诸位掌柜费心了。” “是,其实每年到了这时节都要出点事,大家都有应对的经验,这么多年,布行也没见意外,还请驸马爷让殿下宽心...” 确实是宽心话,如果是普通布行,出点意外吃点亏也就能摆平了,但在座的都知道今年江宁城内是如何暗潮涌动,如今突然出来个未曾讲过的驸马爷要过问此事,他们也确实心里没底,不过连清明都站在顾怀身后,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看看这位驸马爷有没有法子可想了。 接着便有人告辞,无非就家里有事布行有事,顾怀也没挽留,还笑着和他们告别,等到偏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摇了摇头,走向了一旁的书房。 终究是没办法一下子变成主心骨啊... ------------ 第二十七章 盘账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隔着一道帘子的休息室而已,书架上没摆什么书,书桌上倒是堆起了不少账簿,顾怀只是稍微翻开看了看,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太乱了,成本,支出,各种费用糅杂成一团,字体差异,墨迹晕染,简直让账目变得一塌糊涂。 而去年的账簿就更严重了,纸张泛黄,书页粘合...也不知道李明珠怎么心这般大,账目成了这模样也能忍得下去。 他摇了摇头,拉过椅子拿过账簿,伸手取过砚台,缓缓开始磨墨。 “之前这些账目是谁算的?”他低声问。 “各处铺子算好了送过来,每年小姐会派人去盘账,数目对得上也就罢了,”清明想了想,“没有经旁人的手。” 顾怀点点头,取过毛笔开始对着账簿写写画画。 时间尚早,书房采光也好,所以不用掌灯,清明走近了些,只见那些纸上全是鬼画符,完全看不明白。 她想了想:“你在做什么?” 距离一近,就闻见股清淡的香味,和刚才在李明珠闺房的味道相比,是截然不同的青草香味,但专注算账的顾怀头也没抬,只是轻声道:“算账。” “这哪里是算账?分明就是乱画。” “这是阿拉伯数字。” “阿...什么?” “...算了,要从头开始解释数学未免也太折磨了。” 言语之间,一本账簿已经翻得差不多了,顾怀在纸下方写下一个数字,沉默片刻: “接下来,我要李府这些年来的账册,最好是五年到七年左右,如果可以的话,掌柜之间的通信、江宁市场的变迁、布行出现的意外和应对方法也最好要有,另外我还要很多的宣纸和墨,你可能需要帮忙打一打下手,用细线把账册装订起来...对了,还要一些糕点,不要太甜,饱肚子就行,茶也浓一些...暂时就这些了。” 这一大串要求听得清明有些茫然,哪怕她是把顾怀弄到这儿的始作俑者,但也没想到顾怀会这么快地代入角色。 从走进这偏厅看见那些掌柜开始,眼前这个青衫书生就好像不一样了,唯一相同的,就是和之前他做的那些事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但她从来不是个会按捺住好奇心的人:“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超乎了我的预料,比如你们对于布行事务不上心的程度,还有某些人的胆量。” “什么意思?” 顾怀轻轻点了点墨迹已干的那一串数字:“甲三街那间铺子的账簿,算下来是两千九百三十七两。” “铺子一年下来怎么可能只挣这么点?” “错了,不是挣的钱。”顾怀对着那宣纸和毛笔叹了口气。 “是亏空。” …… 夜深了,丑时的更已经打过,闺房里的绣床上,李明珠慢慢睁开了双眼。 即使染了风寒,那张极美丽的脸还是没有褪色,她花了些时间适应眼前微黄的亮光,然后便感觉躁动、不安、难受的感觉接连地涌了上来。 是了,那些破碎的画面里,李府出了很大的事情,她努力想做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倒下了。 “小姐。” 府里亲近些的下人,比如清明这种一同长大的,都会叫小姐,会叫殿下的只有那些宫人,这种称呼有种死倔或者说麻木的味道,李明珠无须思考和辨认就知道在床边照顾她的应该是谁,她闭上眼睛思考片刻,便用力地想要撑起身子。 被子滑落,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了,勾勒出美妙的曲线,头发垂落在脸侧,让她多了几分哀婉的味道。 “什么时候了?”她开口问道,声音有些嘶哑,简直不像是她的声音。 “已经过丑时了,小姐饿了吗?奴婢着人热药。” 脑海仍是难受,身体上倒是除了酸软无力没什么饥饿的感觉,李明珠抿了抿嘴,回忆起之前的事情:“布行那边...” “小姐你别想这些了好不好啊...”床边的丫鬟哽咽出来了,明明平时也是独当一面有些威风的女子,此时眼睛都泛了红:“小姐你身体还没好...” “总要想的,也要出面去见一见那些掌柜,”李明珠摇了摇头,很是虚弱,“扶我起来...” “那些掌柜已经回去了,驸马过去见了他们,现在还在偏厅算账,”丫鬟抹了抹眼睛,慌忙给李明珠披上衣服,“清明姐也在那边。” “驸马?顾怀?”李明珠砸吧砸吧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之前喝了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是看见了顾怀的脸,他就站在屏风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倒不是之前餐桌旁那种君子般的敬而远之,反而有些怜惜的味道...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注意到那些因为出汗而凸显的曲线,不由有些恼了,也不知是对清明还是对顾怀: “荒...唐,”李明珠吃力地下床,“扶我过去。” “可小姐...” 李明珠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丫鬟的劝说:“替我更衣。” 闺房里一闪而逝的风景没有旁人能看见,片刻之后,换上宽松襦裙的李明珠喝过了药,便被丫鬟扶着朝偏厅走去。 作为李府的主人,李明珠知道漆黑的夜里有多少人在守卫着这栋小楼,外围的甲士带着五百把军弩,内侧有那些白天看起来柔柔弱弱,这一刻却能轻松隐没在黑夜里取走性命的女子,她布置成这样已经很多年了,从弟弟还没被传召到京城读书开始...时至今日这种布置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偏厅的灯火,在黑夜里很显眼,等到靠近了,刚开始走路都困难的李明珠视力和精神凝聚了一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扇窗里书桌旁的人影。 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如同往日一样,穿着那身青色的儒袍,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身形挺拔,神态和往日在餐桌旁、在路上遇见时都不一样,只是随意地偏着头,左右手或写或翻地做着事情,有些书生气的淡然和沉稳,虽然年轻人的容貌并不会显得老气横秋,但这的确是她心中想过的才子模样。 有些奇怪,但并不违和。 其实...这么看过去,他也还挺好看的。 李明珠想道。 ------------ 第二十八章 诗会 轻轻揉了揉因为弹琴太久而显得酸疼的手腕,戴着面纱,眉心点了朱砂的女子站起身子,向台下微微一礼,轻轻挑开幕布,退到了台后。 明明是明月楼的头牌清倌人,台下却并没有多少书生投过来视线,甚至连琴声断了好像也没人在意,女子的眉尖却没什么恼怒的意味,只是侧身让过了另一位明月楼的清倌人,看着她走到台前,向着几个相熟的士子娇媚地打着招呼,听着那比起刚才热烈许多的呼唤声,往这边投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女子有些疲惫,又有些好笑,她抱着琴低头走了两步,就被风韵犹存的女子拦了下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子卿啊子卿,你要妈妈说多少次?虽然是清倌人,不必做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事,但总是一副清高做派,哪里能让这些读书人对你死心塌地?” 面纱下的嘴角抿了抿,女子只是低着头,并不出声。 这副倔小孩的模样看得妇人越发火大,她一把扯住女子,低声劝道: “说到底也就是以色娱人的事情,之前的那些士子,有哪个是真冲你琴技来的?又不是要你投怀送抱,展个笑颜,敬杯水酒难道比弹琴还难?那些士子花钱听了你一曲,就再也没来过,你心里还没点数?明年开春就要选花魁了,你看看这诗会,本就是扬名的好机会,又有几个士子愿意为你赋诗?”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看模样好像是笑了,只是有面纱隔着,看不见那份笑意到底有多浓:“妈妈,是要比弹琴难的。” 妇人呆了一呆,恨恨跺着脚:“你呀你,早晚要吃了亏才懂!只要进了楼,哪个还有普通女子的命?你这年纪,在外面早就相夫教子了,现在不当上花魁,再过两年谁还记得你?到时候人老花黄,楼里待不下去,出了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莫非要沦落到街上乞食?” 大概是想起眼前女子终究是自己带大的,她语气放软下来,语重心长:“就听妈妈的,又不是让你接客,也不用学那些浪蹄子,只是取了面纱,搏个名声和出路,等到你当了花魁名满洛阳,再过几年攒了钱退下来,明月楼的姑娘琴技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到时候找不着归宿,也能安生过好日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见女子还是无动于衷,她咬了咬牙,压低声音:“明月楼的东家不是大善人,去年还好些士子进楼寻你听曲,今年就不剩几个了,若是再这般下去,保不齐要把你送到清风楼去,这种事这几年还少了?不要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明月楼手里!” 大概是这番话太过触及心底,女子的眉心疲惫更重了几分,但面对妇人心疼的目光,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妈妈...子卿还是想要清清白白地活着。” “作孽!好话不听,我看你以后怎么后悔!”妇人彻底恼了,大步离开,“到时候别怪妈妈没劝你!” 按照惯例,诗会一般是要到后半夜的,所以后台补妆和休息的清倌人乃至丫鬟还有很多,见到这一幕,许多女子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倒也有从其他楼过来,不清楚其中情况的,但听得别人三言两语,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便是明月楼琴弹得极好的头牌清倌人李子卿?” “就是她,前两年就听说了,刚及笄的时候,愿意花几十两银子听曲的人多得是,可现在嘛...没看这一晚没一个士子愿意给她写诗?” “哎哟,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官宦人家出身嘛,可都进过教坊司了,还把自己当成冰清玉洁的官宦人家小姐?” “有小姐的娇气,没小姐的命,等着瞧吧,等到明年花魁选完,说不定就去清风楼接客了。” “嘻嘻,到时候一定要去看一看...” 类似的议论声四周都是,女子看女子,向来是要比男子更恶意的,更何况是竞争极为激烈的清倌人之间,被众人奚落调侃乃至恶意中伤的李子卿却只是抱着琴孤零零站着,好像朵污泥里开出的荷花。 家破人亡,进教坊司之前,娘亲教过的,女孩子一定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活着...难道这样也是一种罪? 进了青楼的女子,不管是清倌人还是妓子,多半都有坎坷的身世,有真的,也有编的,但相同的是,一旦撕去了最后的那层清白,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李子卿很害怕自己习惯了脱下面纱,就能习惯给士子敬酒,习惯像其他女子一样半偎怀抱,将酒杯送到那些素不相识的士子嘴边,甚至为了让他们给自己写一首能扬名的诗作,不惜深情款款地在他们耳边说着勾人心弦的情话。 娘亲会伤心的。 至于要在明月楼这样的地方成为另类,表现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引人不喜,甚至被频频刁难,她是不在乎的--起码跟清白比起来,可以不在乎。 周遭的议论声依旧没停,她也还要准备琴曲,不能离开,便挑起了幕布,看向了外面,只是这一看,却是让她恍然发觉这些议论声之所以越来越大,是因为外面的喧哗小了很多。 仿佛瘟疫一般的安静席卷了诗会,许多士子面面相觑地看向一个方向,有人高声朗诵着什么,应该是刚出的诗作,也有纸条送到了台前那几个主评手里,上了年纪的大儒紧皱着眉头,喃喃地轻声念着什么,一种诡异的氛围弥漫开来,连高台一角还在弹琴的清倌人都茫然地停了下来。 “这等笔力,这等开词作先河之作,到底是何人所作?” “萧平...从未听过其诗作,为何会有这等词作横空出世?” “定风波...好词啊。” “居然出自不学无术之人笔下?我不信!先不论笔力如何,单论心境,不过二十来岁,怎会有这种感悟?” “听说今日也曾到场过,还与人起了口角,让他留下诗作,却因为行事被其他人奚落,这才愤而离席,这词作是他写给一稚童的,被相熟之人带到场中...” “这般离奇?此事如何能让人信服?莫不是为了扬名,故意如此行事,再让旁人代笔...” 能看出来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一有声音提了出来,立刻起了一片附和之声,但更多的人,还是因为这首横空出世,打破词作是“诗余小道”一语的《定风波》,陷入了思索和沉默。 而高台之上,两位主评的目光也终于从词作上移了回来,片刻之后,辞官告老的老者轻轻笑了起来:“刘翁如何看?” 大儒沉默片刻:“可评上佳。” “仅仅上佳?” “终究是诗会,若点一词作为魁首,怕是不能服众,”大儒放下抄传的宣纸,轻轻摇头,“不过此词一出,今后诗会情形如何...就难说了。” “的确。”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到了台下,片刻之后,哗然四起。 而幕后后方,一直安静看着这一幕的李子卿,也听到了身后妇人的声音。 依旧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塞了一张宣纸过来,语气里除了埋怨,也有一丝疼爱: “子卿,该唱词了。” ------------ 第二十九章 学堂 “科学?”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城南书院的山长,并不是长年钻研经义,一眼望去就德高望重的模样,而是五大三粗满脸的横肉,身上的儒袍都快被一身腱子肉撑变了形。 按照书院内部流传的说法,之所以城南书院这些年来一直平安无事,连上门闹事的地痞和家长都没有,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山长出面过几次,给街坊邻居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以理服人,就是山长的行为准则,但讲了道理要是不听,那山长是真有可能把儒袍的袖子卷起来的。 “照你的说法,那萧平在教学生一些...奇怪的东西?” 大概是常年挑灯夜读导致眼睛花了,山长的脸凑得离那几张纸极近:“万有引力,行星,恒星...加减乘除,阿拉伯数字...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站在书案对面的蒲弘微微一笑,又拿出几张宣纸:“还不止,连平日教的经义,都被他改得面目全非,书院教习本以《五经》、《女训》为主,他却弄出个《论语》来。”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见贤思齐焉...” 山长的眉头皱得极紧,喃喃念了几句,有些疑惑:“这《论语》又是何人所著?‘子曰’是指何人?不过这些话确实有些大道至简的味道,平日教习的经义却没有这般直白...你可有印象?” 蒲弘轻轻摇头:“未曾听过,应该是杜撰出来的,在下也是路过学舍偶然听见,这才来告予山长。” 他有些痛心疾首:“萧兄这...做得太过了!若是传了出去,城南书院岂不是要被千夫所指?山长还应早些处理才是。” 在这个时代,天下不知有多少德高望重的大儒,曲解经义都能引起一轮唇枪舌战,更别说完全杜撰出子虚乌有的传世之作,这可是要出大事的! 更何况儒学自春秋以来,也就出了几位能称“子”的人物,如今都供在文庙里,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真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多少儒生要口诛笔伐,恨不得提刀来砍人的! 山长深深地看了蒲弘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萧平早些滚蛋,这样这种杜撰经义的行为就是他的责任,跟城南书院没有半点关系。 而且说到底萧平更像是个编外人员,连月钱都没有,把他扫地出门更是没有一点心理压力,之前那厮烂赌的时候就被打跑了几次,每次都舔着脸回来求条活路。 蒲弘准备得实在太周全,连萧平讲课的内容都记下来了,山长越看越心惊,暗道萧平这厮好大的狗胆,这已经不是糟蹋学问了,分明是在把脑袋伸给天下儒生砍。 按理说自己也是个儒生,萧平这狗贼干出这等事,换了往日哪儿还用等外人来找麻烦?自己把袖子一卷就去收拾他了,可看着这几页宣纸,却怎么也没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是城南书院的山长,但他也是个先生。 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上课的质量如何,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以往教习经义,不过是想着让学生们走科举的路子,所以哪怕经义再晦涩,再让人想昏昏欲睡,他也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严厉和刻板。 但那些穷学生...几个有走科举的机会?那些百姓交些杂物余粮,不过就是让他们来书院呆些时日,多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启蒙而已,教他们经义有个屁用? 反而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教着做人的道理,在他们年纪尚幼的时候埋下颗向善的种子。 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名词...自己小时候难道就没有对着夜空好奇过?这么多年的学问做下来,怎么就没想过果子为什么往地上落?就算萧平是在胡扯一通,这些奇思妙想也让他有些感叹。 “因材施教...”他低声喃喃。 书案对面的蒲弘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在他看来,有这些东西在,山长就该撸起袖子去抽那萧平一顿,再把他赶出书院才是,然后自己再鼓动几个儒生,把他打个半死不活,到时候出面去当个好人,好好欣赏他的落魄潦倒模样。 什么狗屁的重新做人?自己会给他这个机会? 但山长的动作证实了他的猜想,那几张宣纸被丢到了一旁,而山长也没有要去找萧平算账的意思。 “我知道了。” 就这?蒲弘皱了皱眉:“山长...” “不过是些穷人家的孩子,劝其向善总是件好事,”山长摆了摆手,“学些只背不懂的经义,确实没有学做人来得有用。” “可这事要是传出去...” “关书院什么事?”山长两手一摊,“我又不知道这事。” 蒲弘怔了怔。 “到时候有儒生找上门,就说萧平是临时找来的,反正他连月钱都没有,谁能找书院的麻烦?读书人难道还能不讲道理?” 蒲弘茫然起来:“可...可他这般误人子弟...” “又不是教人杀人放火,你还指望他教出个状元来?”山长指了指门:“这事到此为止,把萧平叫过来,我要问问他哪儿来的胆子给儒家多排个圣人。” “对了,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 ...... 城南书院的山长,除了是城南这一块道上的传奇人物,也是个负责的先生,譬如吃住都在书院里,四十好几的人了,也没见讨个婆姨,这样的人在后世是要被称为教书育人楷模的,但换成现在,不管是教习还是街坊邻居,统一认为山长是喜欢男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不是夸大其词...这年头的读书人谁不去逛青楼?而且传宗接代的观念大过天,洁身自好到山长这种程度,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对女人没兴趣。 刚刚走出既是山长就寝处又是办公室的萧平在檐下驻足片刻,回望了一眼还没完全掩上的门,眼神中有些惊恐。 猛男...爱猛男...男上加男...一个独居的男人,房间居然这般干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娘就是... 想起刚才山长的殷殷教导,萧平摸了摸自己的脸打了个寒颤,儒家文圣另有其人,鬼知道儒学的奠基之作换成了什么,他也是此刻也意识到把并不存在的《论语》和孔子搬出来到底是怎样找死的行为,而山长居然打算帮他瞒下来? 居然还拍着他肩膀说他教得好...见鬼了属于是。 摇摇头驱散掉脑中充满哲学的画面,赶紧逃离了这个地方,意识到刚才山长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信息,萧平迅速从惊恐变成了悲愤。 “他娘的,这是谁告的刁状?” ------------ 第三十章 故事 “然后啊,那孙行者就一筋斗跳将起去,唬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陀、道人等一个个朝天礼拜直喊爷爷,威风得不行,又把腰儿扭了一扭,便乘云到了黑风山。” 已经是书院散学的时间,家在桂花巷卖猪肉的小胖子插着鼻涕往回家的路走,满脸都是骄傲和得意,身边尽是些同年纪的孩子,正听他讲着从萧平那儿听来的故事。 这些孩子和他不一样,家境都还算宽裕,起码进书院不单纯是为了启蒙而是真为了学习经义,只是他们的先生可不会像萧平那样在课余给学生讲一讲故事,于是现学现卖的小胖这几天俨然成了坊市弄堂孩子堆里的风云人物。 这年头孩子的娱乐活动很少,既然入了学读了书志在科举,平日那些玩泥巴追跑打闹的事情却是不好做了,在散学回家的路上能有新鲜故事听,自然也没人在意小胖子那小人得志的模样。 “讲得稀里糊涂的,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些妖魔鬼怪?而且这可是书院,在学舍里不学经义讲些荒诞故事,简直不务正业。” 斜刺里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带着股熟悉的酸味,小胖子扭头看去:“关你屁事。” 穿着儒袍像模像样的少年脸色发青:“粗鄙!什么样的先生教出来什么样的学生,那烂赌鬼...” 小胖子撇了撇嘴,知道少年有些羡慕,而且一贯地喜欢冷嘲热讽,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谁不知道谁啊,当初还一起脱裤子撒尿和泥巴玩,可自从入了学少年就变了副模样,成天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装什么蒜?当初他摔断了半条腿还是自己背他回去的,结果现在还嫌弃和自己玩没出息了,活生生一头白眼狼。 按理说这个时代交过束脩,行了拜师礼,装也得装出尊师重道的模样,可少年说的的确不错,萧平以往是个什么模样,谁不知道? 少年这番话确实没什么毛病,小胖子也没和他争辩的心思,继续边走边讲: “那孙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 “站住,”被无视的少年有些不依不饶,“跟着那样的先生,你们自甘堕落我管不着,你不要带坏了其他人!” “你是不是有病?”小胖子停住脚步,“俺讲个故事都不行?” “就是不行!”少年义正辞严,努力扮出副小大人的模样,“我等读书人,习的是经史子集,走的是科举大道,怎么能把光阴浪费在这上面?诸位同学,不要自误!” 这番话称得上正气凛然,好几个凑过来听故事的学生都露出羞愧之色,小胖子又气又恼:“那你说说,什么才是正事?” “科举者,一曰经义,二曰诗作,这才是正途,神鬼志异的故事注定难等大雅之堂!不过也对,先生是废人,学生自然也...” 话没说完,但嘲讽意味已经十足,四下里顿时起了一片笑声,平日里正经入学的学生本就看不起这些来启蒙学字的寒门子弟,见小胖子被当众奚落,便也驻足看起了热闹。 读书人要骂人,那是从来不用带脏字的,见小胖子越发羞窘,少年便引经据典,直把萧平和他的学生说得极为不堪,仿佛已经看见了将来小胖子继承家业沿街卖猪肉,而自己一朝高中衣锦还乡的场景。 小胖子受不得委屈:“不就是什么经义什么诗作么?先生也不差的!” 他仓皇转身,逃离了这一片戏谑的目光:“你们等着!” ...... 上完了下午的课,在学舍里想了许久,萧平也没想明白是谁闲得慌跑来听自己的课,又吃饱了撑的跑去山长那儿告了一状。 按理说他和他的学生们在这座书院都可有可无,谁会来关注他们?可偏偏自己才上了两天课就被叫过去训话,而且山长话里话外都在说让自己少得罪些人... 看起来前身不仅背了一身债,人际关系也是相当复杂...只希望接下来的人不要再出现魏老三那种见面一个不对先打一顿的做事风格。 随手拿起教材,萧平皱了皱眉,书院的课时间很长,两堂课就横跨了清晨到下午,除了教一些基础科学数学知识,讲一讲儒家文圣教习天下的做人道理,再说些孙猴子的故事,其他时间他都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的文字,有些实在看不出来的就去问学生,譬如那个喜欢穿红棉袄,像个小大人般坐在第一排认认真真的小姑娘。 确实也是滑天下之大稽,身为先生一边上课还要一边向学生请教学问,得亏前身什么破事都干得差不多了,要不然这事传出去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 将断裂的粉笔收好,打定主意待会儿要去再订做一批,同时在心里骂了几声连连赞叹黑板和粉笔却不愿意给钱的山长,萧平走出了学舍,还没在廊间走上几步,小脸通红的小胖子就裹着寒风跑了过来:“先生!” 萧平有些诧异:“散学好一会儿了...怎么没回家?” “先生,有人骂你,”小胖子擦了下鼻涕,“说你给俺们讲故事是不务正业,还说你是个烂赌鬼废人。” 萧平愣了愣,这小胖子...说话不知道婉转点么,别人怎么骂你就怎么转述?跟再骂他一遍有什么区别? “知道了,还有吗?” 试图激怒萧平的小胖子没想到自己先生无动于衷到这种程度,想起自己刚才放下的狠话,他有些急了:“俺跟他们说,先生才不是废人,先生也会教经义哩,而且还会做诗!” 敢情是拿着自己的名头跑到别人面前装逼么...萧平明白过来,越发意兴阑珊:“废人就废人吧,反正名声已经这样了,而且做诗...你吹牛能不能别带上我?” 眼下还是赚钱比较重要,魏老三是个糙汉子,冰糖葫芦的生意不知道有没有出差错,而且底层厮混的人往往容易急功近利,万一步子迈大了出了幺蛾子,好不容易蹚出的路子又断了,还得去盯着才行...想到这些他摆了摆手就想走:“别理他们。” “俺不!先生能讲这么好的故事,肯定会做诗的!先生去讲一讲经义也成,”小胖子一把抓住萧平的儒袍衣袖使劲摇着,“他们还在书院门口堵着呢,说看不到就不让俺走!” “还有这种事?”萧平皱了皱眉头,“这就有点过分了...不过我又不是什么大儒,出学舍讲经义像什么话?而且我也确实不会做诗。” 看到小胖子瘪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萧平有些无奈:“行了行了,我想想办法。” 他拍了拍小胖子的脑袋:“有没有带纸笔?” ------------ 第三十一章 坐地分钱 定好了年节前要给长安国子监官员送去的礼物,山长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 要在洛阳这种地方开书院,必定是劳心劳力的,不仅教学质量得上去,官场上的东西也得打点好,大魏承平百余年,城南书院也就开了近百年,教出了不知多少学子,他是个不擅于官场交际的人,如果不是踏入官场的学生们帮忙,城南书院怕是早就开不下去了。 天色近晚,平时此刻也该闲下来读书了,虽然已经志不在科举,但读了一辈子书,总还是手里有墨香味才能安心,但山长看了桌上的一封请柬许久,还是起身开始了更衣。 请柬是旧友送来的,临到年节,再加上下了雪,诗会也就多了起来,换了平日他还能用书院事务来推辞,但几个返乡的旧友相邀,却是不能不去的。 轻轻带上了门,一路沿着回廊曲径往外走,偶尔和还没离去的教习们点头示意,再制止几个在书院内打闹的学生,山长一路到了书院大门,远远地就听到了鼎沸的人声。 许多孩子围成了个圈,外围还有路人在看热闹,山长皱了皱眉,书院这种严肃的地方,上次出现这种情形还是有人闹事,难不成又有不开眼的地痞流氓跑来欺负学生了? 他走了过去,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大声争论: “这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东西?” “这跟平日先生们教的简直天差地别...” “一无声韵,二无对仗,格律全无,简直...简直可笑!” 还有个小胖子在艰难地申辩:“先生说了,这是传世之作,明明就是你们看不懂!” 拿着张宣纸的少年冷冷一笑:“传世之作?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肯定出自他手,他也好意思给自己贴金?” 山长听了半晌,听了个大概,意识到只是学生在议论学问,并不是有人闹事,便打算转身离开,但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了上去: “怎么回事?” 能看出来山长在学生们的心中颇有地位,见到山长来了,所有学生都吓了一跳,慌忙行礼。 只有小胖子还委屈地喊着:“他们骂先生,还骂俺,明明俺已经求先生动了笔,他们还是堵着门不让俺走!” 儒袍少年吓了一跳:“山长,绝无此事!只是学生看那位萧教习平日不教经义诗作,反而给同窗们讲些志怪故事,这才担心他误人子弟,想劝同窗们迷途知返...” 山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劝同窗向学是好事,但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他伸出手,拿过那一页宣纸,只是细细扫了眼,就皱起了眉头。 字...真丑,丑到他还以为这是刚入学的学生写的。 但越是看下去,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直到酣畅淋漓地一口气看完,才闭上眼细细思索了起来。 这是他的习惯,读书读到得意处时,便会这般享受起来。 一众学生面面相觑,许久之后,山长才睁开眼看向小胖子:“这是萧教习写的?” 小胖子连忙摇摇头:“先生说不是哩,是个大诗人写的!” 山长又重新去看了眼署名,嘴角微挑。 萧平...居然这般有趣? 他把宣纸收进袖子,无视了小胖子眼巴巴看过来的视线,摆了摆手:“此事到此为止,都散去吧,萧教习毕竟是书院的先生,你们要好好记住‘尊师重道’这四个字!” 儒袍少年暗暗咬牙,却只能不甘地和其他同窗一起拱手称是,小胖子却不放过他们:“先生还说了几句话哩,要俺转告你们。”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小胖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装出严肃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学萧平:“先生说,识字读书,并不是全为了科举做官,是为了提起灯笼照亮自己和他人的道路,而不是沾沾自喜还要去吹灭别人的蜡烛。” 尤带着稚气的嗓音说着这么严肃的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山长才幽幽一叹,转身走远。 说得好。 ...... “这帐做得...真够潦草的,”萧平翻了翻手里的账簿,有些无奈,“你自己能看明白?” 一旁的魏老三凑过来看了看,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俺又不识字。” “你手底下人做的?” “小四儿做的,也就他会写几个字。” “所以你也基本不会盘账咯?”萧平放下账簿,“你看这上面,成本、支出,一共就记了两样,连利润都得现算,那个小四儿如果做假账,岂不是你一辈子都要被瞒在鼓里?” 魏老三皱紧了眉头,有些不爽:“跟了俺好些年的自家兄弟,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冬日的洛阳街头还是很热闹,连一点积雪都看不见,听完了魏老三这番义气大过天的话,散了学就从书院过来准备看看情况的萧平边走边开口道: “看来你还是把冰糖葫芦的生意想得太简单了...你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 “冬天码头生意不好,俺又叫来了二十几个弟兄,快四十个人了。” “洛阳这么大,才四十个人?账做成这样,估计你也没什么规划,比如划分区域,固定进货渠道防止溢价,再让销量好的人给没有经验的新手一些培训之类的...”萧平摇了摇头,“你要搞清楚,冰糖葫芦的生意,最赚钱的就是眼下这一段时间,一旦错过了,以后你悔青了肠子也来不及。” 大概是见萧平说得郑重,魏老三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不可否认萧平是个烂赌鬼,但这两天下来已经证明了他是对的,所以他的意见,魏老三还真得好好想想。 魏老三放慢了脚步:“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有太多例子可以参考,所以我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萧平双手揣袖,看着街景,“因为没有同行,所以哪怕你手底下的汉子再不会做生意,冰糖葫芦一天也能卖出去不少,尝到了甜头,再加上你这种不知道哪儿来的带头大哥的义气,越来越多的人会找上门。” “四十个人,一百个人,再到两百个,整个洛阳的冰糖葫芦市场都会被你的人占了,然后日进斗金,而这个时候,你手底下人的心思就会活络起来,比如不想交钱给你想拉出去单干,再比如想再多捞一点,而偏偏你又做不好账,就意味他们很容易得手。” 他摆了摆手,示意脸色变换的魏老三不要打断:“然后市面上就会出现很多同行,他们卖得比你便宜,卖得比你勤快,有些有背景有势力的万一也盯上了这份生意,说不定还要用些下作手段,到时候你只能拱手把大片市场让出去,退回南城苟延残喘,后悔自己当初明明可以做更多事来稳扎稳打地赚钱,却选择了什么狗屁的义气和信任,白白浪费了这低头捡钱的机会。” 魏老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想起了昨夜收钱时候听到的一些抱怨。 见魏老三明白过来,萧平停下脚步,好像在等待什么。 过了许久,魏老三才开口:“三成?” “六成。” “你当俺傻么?”魏老三气笑了,“做个账,管管事,就想分六成?俺给你打白工?三成半,不能再多了!” 萧平似笑非笑:“五成。” 读书人的嘴脸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可恶,魁梧的魏老三居高临下地看了萧平半晌,却还是败在了萧平没有波澜的目光之下:“四成!” “行了,不逗你了,三成半就行,毕竟货是你的,人也是你的,”萧平转过身子,“不过我要现银,因为我要还债。” 他转过身子继续前行,魏老三憋屈得不行,但一想到这书生刚才那些平静无比却又让人惊心的话语,他还是跟了上去: “可以!” ------------ 第三十二章 蒲弘 分钱的事情定了下来,其他的也就好谈了许多,因为夜色降临而繁华起来的街道上,顾怀和魏老三边走边谈,有时候讲到关键的地方,魏老三也会一直追问下去。 毕竟是花了钱的,而且顾怀还从欠债的一跃成了合伙人,不多捞点回来,魏老三实在觉得自己有些亏。 “赌坊那边,就要拜托你替我争取些时间了,说实在的,我还有点不敢去。” 魏老三想了想:“俺在赌坊那边有些关系,倒是能去帮你问问利息能不能少收点...但本金肯定是要还的,俺不敢帮你担保,毕竟你跑了赌坊就要找俺,顶多再帮你拖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么,还是有些太短了,”顾怀摇摇头,“毕竟是几百贯...现在连本钱都没有,冰糖葫芦生意再怎么暴利,短时间也挣不回来。” 他伸了个懒腰:“本来以为多少能安心教书了...看来还得再想想其他出路,青楼那边的债我都没敢去问。” 魏老三神情怪异,此刻的顾怀和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书生,真的是同一个人? 但冰糖葫芦生意有了顾怀帮衬,他确实心安了许多,虽然怎么都想不明白有这好路子顾怀之前为什么穷困潦倒到那种地步,但这两天的收益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极大地冲击了勤勤恳恳当兵回来又在街头厮混的他的金钱观念。 两人就这般沿着街头逛着洛阳,偶尔遇到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魏老三总会上去寒暄一番,顾怀则是找来纸笔细细写下各处坊市的人流情况,比如哪些地方的孩子比较多,做起生意来事半功倍之类的,要想在最短的时间把生意铺开,这种笨法子往往最有效果。 等闲逛到了东城,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这里的坊市比起南城要繁华气派上不少,宽敞的青石板街上人来人往,灯光照得宛若白昼,两侧商铺众多,摊贩较少,光看行人的穿着,比起南城高了不知多少档次。 说起来洛阳地界的灾情好像很严重,但在洛阳城里,除了骤升的米价,还有南城时而能见到蜷缩在路边走投无路的百姓,东城这些地方好像完全没受影响,信息闭塞就是这样,知道有灾情,却不知道到底严重到了什么地步,甚至不主动去想,好像完全感受不到。 “灾情?”一旁的魏老三听到顾怀询问,有些疑惑,“入秋的时候闹了水灾,耽搁了秋收,是死了不少人...不过官府出面得早,这几年水灾发得多,早早就关了城门不许灾民进来,听说好些灾民都往南边逃命了。” 水灾么?没有后世的防洪手段,古代确实易发洪灾,不过刚好发生在秋收的时候,难怪米价高得这般离谱。 而且这关城门放任灾民去死的做事风格...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本来也就是好奇而已,知道个大概,顾怀也就没追问下去,见夜色转深,他本想跟魏老三道别回家,斜刺里却出现一驾马车,走下几个风度翩翩的儒生来。 “萧兄?” 定睛一看,原来是蒲弘,不得不说古代文人的风韵确实是被蒲弘表现得淋漓尽致,长身玉立,一身白衣,挽得齐整的发髻上还插了玉簪,围脖一看就是上品,毛发在寒风里轻舞着...最骚气的是居然还拿了把扇子,正轻轻叩着掌心。 相比之下顾怀还是那身黑色儒袍,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耐脏,吃饭和债务问题还没解决,他是没那心情去买新衣服的,和蒲弘往这儿一站,虽说同样俊朗,但论起风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是蒲兄...”顾怀看了看,跟在蒲弘身边的几人面孔都有些熟,好像都是书院的教习,“这大晚上的,诸位一起出来逛街?” 有低低的嗤笑声响起,蒲弘却还是那副温润笑意:“是去明月楼的诗会,听说这次诗会府尹大人也会出面,洛阳的好些达官贵人都会到场,堪称文坛盛事...萧兄不打算去?” 原来是文人士子搞诗会吟诗作赋那一套...顾怀摆了摆手:“没什么诗才,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诸位慢走,我这就...” 告辞的话还没说完,蒲弘眼中却已经精光一闪,他的手微微一动抓住了顾怀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往前走去:“这等盛事,我等读书人怎能不去?萧兄莫不是在担心请柬一事?放心,书院许多人都会去,不必出示请柬的。” 这突入起来的热情搞得顾怀有些措手不及,而且说不清到底是蒲弘手劲儿太大还是顾怀身子太差,一路给拖着往前走,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盛情相邀,又是书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还真能恶语相向地拒绝? “真不用...我对作诗实在没什么兴趣,”顾怀苦笑摇头,“而且青楼那边我还欠着钱呢。” “萧兄说的什么糊涂话?”蒲弘有些不解,“萧兄常去流连的是清风楼,咱们要去的是明月楼,可不能瞎说,这明月楼可不是什么青楼,里面全是清倌人,萧兄欠的哪门子钱?”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而且这诗会也不是人人都要作诗,凑个热闹而已,现在去虽然晚了,但酒菜是肯定有的,还有佳人起舞奏乐,萧兄真不去看看?” 酒菜? 顾怀停止了挣扎。 天可怜见,这两天光是解决生计都忙了个焦头烂额,尽啃馒头了,而且现在也不算晚,去蹭顿饭...应该没什么事吧? 顾怀回头一看,知道自己是个粗汉,和读书人往来不了的魏老三已经走了,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也就顺着蒲弘的邀请,一起走向了街旁灯火通明的高楼。 马车在楼前已经形成了车流,不停有人下了马车呼朋唤友,堵车问题很严重,越靠近门口,大冬天还摇折扇的傻缺就越多,能看出来蒲弘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一路“周兄”、“李兄”的招呼打过去,偶尔还停下脚步和一些年轻士子谈笑,这就让顾怀站在一旁略显尴尬,所幸蒲弘也没有忘了他的存在,和几人寒暄过后,便出示了请柬和顾怀一起走进了明月楼。 穿过正门,喧哗的人声和升腾的暖气扑面而来,一楼的大厅里,穿行而过的书生士子极多,都是三五成群,有些豪放饮酒,有些拿了宣纸细细斟酌,有些则是和同行的人指着立柱上贴了的诗词议论不休,端的是一副热闹场景。 中央的高台,还有隐现的帘后,有些纤细的人影把玩着乐器,丝竹乐声幽幽传出,偶尔能看见是淡妆素抹或浓妆轻笑的女子,倒是和顾怀想象中穿着火辣的青楼中人相处甚远,偶尔还能看到以扇半掩面与好友小声谈笑的大家闺秀,大魏的女子,好像没有印象中封建王朝的女子那般拘束和不自由。 而目光最聚集的地方,自然是台子上那几张座椅后面,正拿着宣纸细细端详的几个人,有一身儒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也有面相威严正和一脸崇敬士子们说话的中年人,大概是注意到了顾怀的目光,蒲弘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今日这诗会,还真来了些大人物,那老者是辞官告老的前礼部尚书,右侧那人是鼎鼎有名的大儒,至于居中的那个人嘛,身份就更高了。” 他停下脚步:“入仕之前就极有才名的洛阳府尹周大人。” 按着请帖,小厮带着蒲弘和顾怀在靠后的位置坐了,看着不断有士子送上写好的诗词给三位大人物品鉴,蒲弘给顾怀倒了杯酒: “所以说今日诗会,要是诗做得好了,那可就不只得了才名,科举之路也要好走不少,就这三位的身份,要是看中了谁,那真是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他嘴角勾起:“怎么样,萧兄有没有兴趣?” 只是这热烈的气氛却被一阵声音打断,顾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肚子,言语诚恳: “能...吃饭吗?” ------------ 第三十三章 捧杀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配上丝竹乐声还有士子们朗朗的吟诗声,偶尔看一眼路过的娇媚女子,然后享受着上佳的食材和过人的厨艺烹饪出来的菜肴,顾怀心中的幸福感都要满溢出来了。 看看别人,一穿越都是作威作福,王霸之气一震就有人纳头便拜,再看看自己,背了一身债不说,上个班还没工资,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啃完了一根鸡腿,对面的蒲弘若有所思地举杯,顾怀也就跟着举起了被子,温酒入喉,却没有后世那般烈的感觉,看来这酒的蒸馏度数确实不怎么高,也难怪古人都那般能喝。 高台那边骤然响起一阵喝彩,似乎是哪个士子写出了了不得的佳作,顾怀吃了个八分饱,看着满桌的杯盏也不好意思再让小厮上菜了,他正犹豫该怎么告辞,身旁就走过了几道人影。 “蒲兄?还真是巧,刚才我们还在说,蒲兄这等爱好风雅的人物,是断不会缺席今晚诗会的,没想到真就遇上了。” 从楼梯上下来,率先和两人打招呼的,是个颇为俊朗的士子,随后另一名士子也拱手道:“见过蒲兄,在下出游外地,是有些时日不见了。” 蒲弘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起身邀众人入座,一边介绍道:“这位是弘文书院的逄和硕逄贤弟,可是洛阳有名的才子。” 面相俊朗的士子矜持点头。 “这位也是弘文书院的士子,吕玉泽,和在下也是相熟的朋友。” 这位士子倒是温文尔雅:“蒲兄,这位是?” “是在下忘了介绍,”蒲弘的笑意更浓了些,“这位嘛...可是在下的至交好友,顾怀萧公子,少时就一起求学,现在还一同在城南书院任教习,也是志在科举的才子。” 那边的顾怀刚刚和两人打过招呼,听到蒲弘这番话,不由怔了怔。 至交好友是什么鬼?才子又是什么鬼? “原来是萧兄。”听到蒲弘的介绍,两人并没露出什么异色,谈笑自若间,已经落座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一杯酒下肚,面相白皙俊朗的逄和硕脸庞泛起一丝红润,他看向顾怀:“萧兄...在洛阳文坛好像不怎么活跃?” 真正活跃的地方应该是赌坊和青楼...顾怀刚要自谦一番不是什么才子,一边的蒲弘却是笑着接过了话: “莫要看萧兄名声不显,但文才方面,却是没得说的。” 逄和硕目光炯炯:“哦?” “三岁识千字,五岁作诗赋,连书院的先生都赞叹不已,是城南有名的神童,”蒲弘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待得进学,也是才名流传在外,虽说首仕科举不中,但在下却是知道的,以萧兄的才华,注定要名动天下,如今屈就个教习,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还有这等事?顾怀呆了呆,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背了一身债,连学生都看不起的烂赌鬼么?怎么成了神童和早晚要名动天下的才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涌了上来,逄和硕的脸庞越发红润,语气也高亢了几分:“那不知萧兄有何大作,可否拿出来在下拜读一番?” 成了。 蒲弘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转向了别处。 自古文人相轻,总觉得天老大地老二自己是老三,其他读书人给自己提鞋都不配,逄和硕更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性子,之前交际时,喝过几杯黄汤说起话就不过脑子,把顾怀捧得这般高,他还能忍得下去? 不服气就对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下子从旁观者变成当事者的顾怀还有点发懵,看着逄和硕咄咄逼人的眼神,他扫了一眼蒲弘,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从之前的事情看,蒲弘还真像个好人,不仅以好友自居,还又是带自己去书院,又是带自己来诗会,一口一个“萧兄”喊得无比亲热,刚刚那番夸赞的话,好像也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顾怀早晚有一天要成大人物。 可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前身分明就是个只知道嫖和赌的败家子,真要有这种本事,穿越过来的他哪里用得着这般惨? “蒲兄说笑了...作诗什么的,在下确实不会,而且刚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倒是不便久留,诸位...” 好歹是个读书人,居然就这般果断干脆地否认了,吕玉泽和蒲弘还有些诧异,那边的逄和硕脸色却是阴沉了下来。 “萧兄...还真是一身傲骨,在下不过是想拜读大作,何必这般不情愿?若是萧兄文才能及傲骨三分,留下大作惊艳四座,日后在下在洛阳说起,也好与有荣焉。” 这已经算是有些撕破脸了,顾怀有些不解,自己都这般诚恳地说不会作诗了,这逄和硕的脑子到底装的什么?居然还以为自己是不屑给他看? 他微微皱眉:“的确是没有什么佳作,而且在下也没有出口成章的文才...” “萧兄,这便是你有些不对了,”一直在看高台歌舞的蒲弘转过头来,笑道:“何必如此自谦?萧兄的才学,我是认的,逄兄也是一番好意,无论是拿出以往佳作,还是当场执笔,如此文坛盛事,能留名于此,终究是件乐事。” 他放下酒杯,继续劝道:“我等读书人,虽然也讲究韬光养晦,但偶尔也要露露锋芒,今日便稍微放开些如何?” 话语慢条斯理,笑容也分外和煦,听起来还真像个知心兄长,另一边的逄和硕也笑了起来,但那笑容一展即收,变成了冷脸:“莫非萧兄这般看不起我等?!” 语调有些高,倒是在热闹的会场引起了周遭一些士子的注意,有几张熟面孔走了过来,都是城南书院的教习,看到顾怀逄和硕一站一坐,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不由好奇询问了起来。 吕玉泽当了老好人,给他们解释了原委,周边投注到顾怀身上的视线陡然多了起来,来这诗会的谁不想扬名?此人倒吝啬到了这种地步,连往日诗作也不肯拿出来,实在奇怪。 “怕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害怕给这诗会徒增了笑料...” “也不尽然,万一是持才傲物呢?性格古怪的读书人,这些年也见了不少,还有些刚写出来的诗作就要烧掉的,此人莫不是觉得他的诗作只有自己能欣赏?” “不过此人看起来...怎么这般落魄?看那杯盏,是吃了多少?真把这诗会当成了酒楼?” “那逄和硕又在逼人做诗?气量着实不大...但看今日形势,怕是难善了了。” 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看热闹本就是人的天性,你一言我一语地传递开去,一些原本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士子也被吸引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连高台上的丝竹声也停了停。 气氛越发古怪了...顾怀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来蹭一顿饭,却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地步,蒲弘表现奇怪也就罢了,这逄和硕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简直无法理解。 他定了定神,还想再推辞几句早些走人,一旁却挤出个红鼻子的老头来,指着顾怀笑道:“你们让他做诗?也不去城南打听打听,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流连赌坊青楼,败光了家业,教习都快做不下去了,能做出什么好诗来?” 顾怀的身子顿了顿,转身看去,这老头也是书院的教习,看起来已经喝大了,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可经由他这番话,再看顾怀没有辩驳,周遭却是哗然声顿起,逄和硕脸上也是青红交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才是在逼这么个废物作诗,还扬言要拜读大作...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普通读书人遇见这种尴尬场景,怕早就衣袖掩面退下去了,说不定日后也要羞于出现在人前,可顾怀不仅脸色没什么变化,反而还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他甚至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冠,环视一圈之后,才看向了逄和硕: “满意了?” ------------ 第三十四章 风雪 走出明月楼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雪混杂的东西,凛冽的寒风一下子吹醒了顾怀本就不多的醉意,他紧了紧儒袍,加快了脚步。 有那老夫子不知是奚落还是解围的一番话后,逄和硕果然没有再纠缠,蒲弘倒是说了些话打圆场,但顾怀要走时却再没人阻拦了,那些原本投来的好奇目光都变成了鄙夷,看着落魄书生走出去后,又端起了酒杯继续吟诗作赋,丝竹声一响就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世事就是这样的,不顺心的事往往更多,在短暂地适应这个时代后,顾怀倒也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做,首先自然是把债还了,落得一身轻,之后无论是要继续教出些得意的学生,还是做做小生意挣钱之类的都好说,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类似于刚才那种场面,他倒也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发发火,言语挤兑几句或者直接大打出手之类的,毕竟这些时日积压在心底的郁气也有些重了,但细细想过之后还是忍了下来,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心头的那一丝恐惧。 这不是他熟悉的后世...在这个时代,人的命是能比草还贱的,一无身家二无背景,凡事就要多考虑几分,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还债的路子,可以畅想一下未来,如果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丢了性命,那真是要丢尽了后世人的脸。 雨雪下得越发大了,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偶尔能看到躲在檐下暂避风雪的摊贩,也能看到有些酒楼开了二楼的窗,有衣着华贵的客人借着酒炉的暖意赏冬景;迎面走来道人影,肩膀上的冰糖葫芦不剩多少了,却还是卖力地喊着,声音有些哑,倒是引得顾怀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感叹魏老三手底下的汉子为了挣钱也挺拼的。 从东城走到南城花了半个多时辰,临到门前顾怀才想起今天该分的钱魏老三还没给,也难怪那厮跑得那般快,想必是想着能省一天的钱是一天。 一边摇头感叹世风日下一边推开了柴门,温暖的亮光透出了房间,只是跟前几夜的安静相比,却多了几道人声,还有孩子的哭声,许清也没有像之前那般迎出来。 顾怀皱了皱眉头,放轻脚步走到房前,透过门缝,却是看到两道身影坐在里面,有孩子跑来跑去,许清则是忙得手忙脚乱,看脸色似乎还有些委屈。 说不定是要债的又来了...他推开门:“我回来了。” “公子!” 收着碗的许清回望过来,才叫了一声,坐在一侧的妇人却已经迎了上来,声音很高:“萧公子回来啦?早听小清说了,萧公子平日就忙,回来得晚,只是没想到耽搁这么久...” 顾怀扫了一眼屋内,有个拘谨的汉子垂着手站了起来,背有些驼,刚刚疯跑的孩子也安静下来,带着些孩童天然的敌意往这边打量着。 他收回目光:“这几位是?” “哎哟,萧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俺是小清她娘,前两日才在牙行见过不是?” 妇人热情地替顾怀拍去身上的风雪,拉到刚添置的椅子上坐下,才刚刚落座,刚刚还一副高兴的嘴脸,立刻就开始抹起了眼泪: “萧公子是不知道哇,洛阳的城门都关死了,之前还准出不准进,现在是出都出不去了,可怜俺还想往南投奔小清她舅,好歹有口饭吃,现在城门一关,也得亏是找着了小清,不然就俺这个砍头的当家,这大冷天的,俺娘俩怕是要冻死在街上...” 语速又快,还夹杂了些方言,顾怀听了半晌,也就听了个大概,明白了眼前的人不是来追债的,只是许清的父母和幼弟后,一种荒谬的感觉浮上了心头。 自己是有想过等还完债,再存点银子,给许清去寻她爹娘,可谁能想到她爹娘就这般折返了回来?倒是省了好大的麻烦。 妇人和他说了很多,言外之意他也听得明白,无非是想找个地方暂住些时日,等城门开了再行南下,许清一家本就是城外老实种地的佃户,遇上灾情逃难进了洛阳,走投无路这才开始卖女儿,倒是不好把他们赶出去。 但这宅子实在太小了些,卧室和会客厅不过也就一墙隔着,雨雪季节,院子里住不得人,也就只能让他们一家三口在会客厅里凑合凑合了。 至于许清...现在想来,本就是前身见色起意买回来的,结果还没动手就换成了自己,本就是个命苦的小姑娘,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前身那种禽兽事情来的,如今她家人折返,倒也是好事,等到开了城门,便让他们一家团聚离去便是。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这宅子,乃至对许清所谓的“主家”没什么归属感和认同感,在他看来自己是孑然一身的,等到还完债,生活才算是正式开始,而且他也不习惯许清这么个小姑娘来照顾他,如今情形,反而方便了许多。 这般想着,他便笑着示意她们一家可以暂住,看到拘谨的汉子松了一大口气,妇人也大喜之下千恩万谢,还亲自给他打来洗脚水--搞得他有些尴尬和哭笑不得。 最为尴尬的还是就寝时分,眼看顾怀进了卧室,妇人便也把许清推了进去,这番动作大概是怕顾怀提起那两贯钱,顾怀也只能无奈地让许清把她的床移了进来,有些头疼该怎么给她父母解释许清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无意中他想起了什么:“许清...不是还有两个姐姐?” 气氛凝滞了片刻,妇人才抹了抹眼泪:“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也养不起了,才带着她们三姐妹进了牙行,也是小清命好,遇见了心善的萧公子,就是招弟她两...” “不打算去找了?” 妇人怔了怔:“卖出去的女儿...” 顾怀沉默片刻,放下了帘子。 刚才闲话时,妇人对于小儿子的宠溺他是看在眼里的,对于她把女儿看做已经泼出去的水的态度,自然有些心寒,但说到底以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来看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他一个外人,终究不好说什么,洛阳茫茫人海,能不能找到是一回事,就算找到了,本就是为了生计卖了女儿,难道妇人还会赎回来? “公子...” 许清的声音打断了顾怀的思路,借着烛光他望过去,小姑娘的眼里已经转起了泪花,有些楚楚可怜: “我...我想在市集买些柴米油盐,阿娘阿爹就寻了过来,他们还把那半贯钱...让我不要和公子说。” 她用布衣的衣袖抹着眼睛,有些委屈:“公子是好人,我跟阿娘说这样是不对的,阿娘就说公子是个读书人,才不会计较这些...” 烛火摇曳,许清抽泣的声音很低,想来是看自己的爹娘态度太过冷淡,还有觉得自己对不起顾怀,才会是这幅模样,外面传来妇人训斥自己丈夫的声音,大概又在骂不中用,听得顾怀越发沉默下来。 但他还是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轻声安慰: “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