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定风波 楔子 《定风波·攻书学剑能几何》(唐·敦煌曲子词)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侈。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归鹤——旧题《搜神后记》(晋·陶潜)卷一载: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后以“归鹤”喻不忘故乡的人,以“鹤归”指“辽东鹤”,即表示怀着思恋家乡的心情久别重归,慨叹故乡依旧,而人世变迁很大。 步虚词二首(唐·刘禹锡) 阿母种桃云海际,花落子成三千岁。 海风吹折最繁枝,跪捧琼盘献天帝。 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一章 夜不收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初五。 凤鳞州,尾张国海东郡境内。 一个头戴三度笠、上身穿着直垂、披着羽织,下半身穿着马乘袴的青年正坐在草地上把玩着手中的太平钱。另一个年岁稍长一些的精瘦汉子坐在其旁边,两人都是一身在当地很常见的武士打扮。 “叮”的一声,那名青年突然用拇指将那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向着空中弹起,被抛到空中的太平钱旋转着落下,青年伸手将其接在掌心中,然后缓缓张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字面朝上,聂道长,你又输了。”青年笑道。 那名汉子“啧”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将手中攥着的两个小圆递给了青年,同时不满地嘟囔道:“猜了三次都是你赢,可怜我这个月刚发的例银啊,一大半都落到了你手里。”虽然穿的是一身凤鳞州的武士装扮,但两人说得却都是很标准的大玄官话。 青年笑呵呵地将小圆接了过来,将它们跟那枚太平钱一同塞进了挎包当中,冲着汉子摆了摆手道:“少来这一套,我们俩例银都是二十圆太平钱,你到现在也才输给我六个小圆,不管怎么算都不会和‘一大半’这三个字沾边的。” 汉子倒也不恼,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躺,顺手揪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似是随意地换了个话题问道:“轩郎,你说这战事现在得是个什么状况?” 汉子口中的战事自然不是指道门和天门、凤鳞州地方藩主们之间的战事,毕竟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金阙会对凤鳞州的局势做出什么反应、达成什么决议、展开什么行动。 他说的战事指的是丰臣“御三家”之间的内乱。 青年稍稍挺直了腰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谁知道呢,在海上漂了三天,我们的消息早就和道府那边脱节了,郑主事不是已经用子母符去联系道府了吗,你还是耐心点等他联络完吧。” 汉子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呸”的一声将嘴中叼着的草根吐出,伸手搂住了青年的肩膀,凑到青年耳朵跟前低声说道:“我估计是不容乐观,出发前我可是听说丁未灵官已经开始集结她麾下的灵官了,杨副府主也已经带着周主事乔主事他们去秀京城面见那个太政大臣……” 汉子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有人喊道:“集合!郑主事回来了。” 青年和汉子立马起身,向喊话的方向小跑过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名武士。 被武士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也是一身武士的打扮,看上去和周围人并没有什么差异。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那名中年男子轻咳两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武士们,缓缓开口道:“我想曹副府主已经向各位说明过此行有多危险,我也并不是故意吓唬大家,但是……” 中年人声音低沉了几分:“我刚刚用子母符联络了曹副府主,现在的形势比我们出发前更加的复杂,金阙已经通过初步决议,应凤麟州关白相府之邀请,道门即将兵发凤鳞州,帮助相府平定叛乱。”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阵的窃窃私语声。 中年人身边的一个“武士”提问道:“主事,那我们的任务……” 那位被叫做“主事”的中年人似乎早就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还未等那人说完,直接开口回答道:“任务不变,或者说,因为金阙的决定,我们的任务变得更加重要了。” 话音落下,现场坠入死一般的沉寂。 中年人环视一圈,继续道:“我知道大家心里不安,但我们只要按照定好的计划行事,是不会出什么大变故的。而且这件差事办好了,回到道府里,一两个‘黄字功’是跑不掉的。要是能再发现什么特别的情报,拿个‘玄字功’、‘地字功’都有可能。” 一名年轻人小声嘀咕:“好差事全让那帮花圃道士拿了去,脏活累活全扔给我们这些‘野道士’干。” 他在“野道士”三字上特意加了重音。 中年人似是没听到这句抱怨一样,直接下令道:“大家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分组出发执行任务!” 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依稀能听见被刻意压低的抱怨之声。 汉子和青年回到两人之前待过的草地,双双盘腿坐下。 “轩郎,我就说情况不妙吧,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俩直接跟丁卯灵官上战场的了,说不定还能多宰几个倭寇、立点功劳什么的。”汉子说着,从包袱里拿出肉干和干粮,一口肉干一口干粮地吃了起来。 青年四下张望,见没人关注他们这边,这才一边从挎包中拿出用油纸包好的肉干和干粮,一边回应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那太政大臣是不是倭寇?那凤鳞州的皇帝是不是倭寇?难道你要把他们也剁了?” 青年三两下将一口干粮吞进肚里,继续教训汉子:“郑主事和曹副府主教过的,不能叫‘倭寇’,要叫‘叛军’,你就是记不住。” 汉子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嚼着肉干,含糊不清地回应道:“拉倒吧,那什么狗屁大臣、皇帝跟叛军都是一个祖宗生的,怎么就不是倭寇了?我看你是被那些花圃道士带坏了,一张口就是打官腔。” 青年也不反驳,默默啃着手中的干粮。 汉子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继续大口地吃着肉干和干粮。 这些人自然不是凤鳞州某一个藩主手下的武士,当然,从“道长”“主事”这些称呼也可以很容易地推论出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道门中人。 青年名叫冉鹤归,字雪衣;汉子名叫聂展,字雄飞。 二人都是任职于凤鳞州道府的七品道士。 就跟之前那名年轻人说得一样,在那些玉京九堂道士眼里,他们这些在地方道府讨生活的低品道士就是野道士。 但无论是花圃道士还是野道士、无论是娇嫩的花朵还是坚毅的野草,都是在道门这个巨人园丁的照顾下茁壮成长的。 道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拔剑四顾,发现这片天地内再无一个能跟他抗衡的对手。 虽然这个巨人现在因为精神分裂而行动不协调,虽然他经常做出左右互搏或者自打脸面的事情,虽然他甚至会做出主动伸出手指让外面的蛇虫去啃噬这种事,但毫无疑问,这个巨人正值壮年巅峰,当他拔出宝剑的时候,还是那样的无人能敌、所向披靡。 毫无疑问,这个巨人会在精神十分正常的情况下拔出宝剑、挥剑斩向凤鳞州内所有敢于反抗他的魑魅魍魉。 可惜,这个巨人现在精神正常,但眼睛却算是半瞎。 在御三家内乱之时,凤鳞州的天门联合各地的藩主,以还政于皇帝的名义,意图推翻执掌朝廷大权的摄政关白一系,打着“尊王”的名号掀起了叛乱。而在这场叛乱之下,凤鳞州各地势力“攘道”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一如五十年前一样,凤鳞州藩主们开始派人制造摩擦,故意威逼、挑衅当地的道士,找各种借口驱逐道士、强行关闭凤鳞州各地的道观。离秀京城和凤鳞州道府较远一些的藩国内的道观甚至发生了道士和武士之间的流血冲突。 在这种情况下,掌府大真人当机立断,命令关闭远离道府的各个道观,道观内的道士立刻返回凤鳞州道府,其余在相府庇佑之下的道观也时刻保持警惕,凤鳞州境内的道士灵官即刻进入战备状态,防止一切意外的发生。同时立刻上报情况,等候金阙对这次叛乱做出决断。 这些决定是相当正确的,随着“尊王攘道”运动的逐渐抬头,道士们在凤鳞州的处境会越发艰难,如果不将各地道士撤回道府,恐怕会产生更多的流血事件。 但让冉鹤归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掌府大真人和掌府真人都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御三家内乱的消息上报金阙。 但随着各地道观逐渐关闭、藩主们对其下辖的郡国加强戒备,道门这个巨人看向凤鳞州的视线也完全被战争迷雾所遮盖。 兵圣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了解敌人,又了解自己,百战都不会有危险;不了解敌人而只了解自己,胜败的可能性各半;既不了解敌人,又不了解自己,那肯定每战都有危险。 没有眼睛的巨人自然是砍不准敌人的。 所以现在他们这群野草就成了道门这个巨人的眼睛。 冉鹤归和其余三十多个道士在郑主事的带领下,从凤鳞州道府所在的摄津国坐船出发,沿着和泉国、纪伊国、伊势国、志摩国的海岸一路航行,最终抵达了御三家之一的“尾张丰臣家”所管辖的尾张国海东郡。 他们的任务,就是查探尾张国如今的兵力分布、战力分配、粮草多寡等情报,并且在必要情况下,对国内的重要设施进行破坏。 在道门介入御三家地继承争议之前,所有反对凤鳞州关白相府的藩主都是他们潜在的敌人。 而像他们这样的斥候小队,凤鳞州道府一共派出了三十支。 按理说,凤鳞州一共六十六国,三十支斥候小队完全可以侦察完凤鳞州一半的郡国,但实际上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按凤鳞州的律令规定,在行政区划上,整个凤鳞州被分为五畿七道,然后在这五畿七道的基础上又划分出来六十六个令治国,在一国之内又设立了众多的城和郡。 这里的“道”和“国”就相当于大玄朝廷地方区划中的“州”和“府”,而“城”和“郡”则相当于“县”。 在各国之间,由于区域划分的不协调,导致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国境面积相当不平衡。 举例来说,凤鳞州摄政关白的居城——秀京城所在的摄津国,其面积是旁边播磨国的四分之一;凤鳞州东北地方的陆奥国一国的面积,就比中国地方的山阳、山阴两道十六国家起来的面积还大。 在这样的区域情况下,凤鳞州道府没有将一州之的全数侦察完的能力,只能对一些重要地区派出精锐道士进行侦察。 很不凑巧,尾张国算是重要地区。 很不凑巧,冉鹤归算是精锐道士。 前朝大魏年间,辽东骑军中也有像他们这样的精锐哨探、斥候,因为这些人彻夜在外活动,所以会用一个特殊称谓来称呼他们。 夜不收。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二章 肉中刺 尾张国之所以被道府认定成重要地区,是因为凤鳞州三大神宫之一的“热田神宫”就坐落在其国境内。 热田神宫是凤鳞州最古老和地位最高的神宫之一,传说是在千百年前魏蜀吴三国争雄期间由凤鳞州武尊倭建的妃子宫箦媛所建,用以供奉倭建使用的草薙剑——即凤鳞州三大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 热田神宫大殿供奉武尊和武尊的妃子宫箦媛以及天照大神、素盏鸣尊、见稻种命等五位天门神明,在凤鳞州历代都极受重视,在凤鳞州民间更是有着极高的威严。 前朝大魏中期,凤鳞州爆发大乱,当时幕府衰落,各地大名纷纷崛起、各国之间互相争权厮杀,凤鳞州当地史家仿照当年祖龙平天下之时的景象,将这段历史命名为凤鳞州的“战国时代”。 在那个时代,各地大名中实力最强的就是时任尾张国大名的信长公,他出兵攻伐各地大名,志在统一天下,号称“天下布武”,而丰臣家初代摄政关白当时则只是信长公手下的一员将领。 在信长公被部下的叛乱逼死之后,那位丰臣家初代关白逐渐掌握了信长公的势力,最终平定乱世,统一了凤鳞州,自号为“天下人”。 相传当初信长公曾被强敌入侵,在决战之前,他曾在热田神宫中向神灵祈福,最后居然奇迹般地取胜。现在热田神宫内的“信长屏”,就是信长公为神宫所献的一面墙壁,之后丰臣家初代关白亦有大修神社之举,近年凤鳞州皇帝和皇后也曾到此参拜。 一座对天门无比重要的神宫、一座供奉着凤鳞州为数不多的顶尖半仙物——天丛云剑的神宫、一座被重兵把守,机关重重的神宫。 想去侦察这座神宫,还真是得冒着生命危险。 聂展啃完了手里的干粮,见冉鹤归还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在那,讪笑两声,主动化解了尴尬:“怎么,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谁不高兴了,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礼仪规矩。”将手里最后一点肉干吃掉,冉鹤归白了聂展一眼,继续说道:“大年初一就出发,在船上坐了三天就只吃了一颗行军丸,我可没力气跟你瞎胡闹。” 聂展顿时急了:“怎么叫瞎胡闹?我这可是为咱们兄弟俩的前途着急啊!你冉雪衣今年二十五六了吧,老哥我痴长你几岁,如今也二十有七了,结果到现在也才混了个七品道士,要是这次凤鳞州战事咱俩不能多赚点功绩的话,这辈子也就这样到头了!” 聂展气呼呼地瞪了冉鹤归一眼,继续道:“你可别忘了,道门规定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才能被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才能被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这次任务如果不能拿到一个‘玄字功’、升任六品道士,别说你想当上四品祭酒道士了,就连‘候补祭酒’‘预备祭酒’都捞不到,咱们肯定得上战场把这个功劳补回来啊!” 冉鹤归依旧沉默,但心里还是有了一丝动摇。 他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可现如今战事将起,的确是他们这些底层道士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如果不在此时升一升品级,恐怕这辈子也就这么蹉跎下去了。 看冉鹤归似乎已经被自己说动,聂展继续劝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展哥我在江湖上好歹也是混过一些时日的,像这样侦察暗杀一类的活计也做了不少,你只要跟着我做事,肯定是不会有危险的。” “我真是太有安全感了,要不是知道你以前当过游方道士,我还以为是“客栈”的杀手在我旁边说话呢,你要是说自己以前做过暗杀凤鳞州皇帝的活我就直接抱你大腿了!”冉鹤归暗自腹诽,但还是配合着说道:“是是是,有雄飞兄出手,我们的任务保证能够顺利完成。” 聂展豪气万丈地拍了拍冉鹤归的肩膀:“跟你说了几次了,叫展哥!你展哥我混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万象道宫的哪个角落里和你那些同窗玩玄圣牌呢。”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聂展压低声音问道:“你那时候的同窗里面,有没有一个姓齐的?” 冉鹤归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老齐……那位紫薇堂的齐主事是吧。” 似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冉鹤归在喊出“老齐”两个字以后立马改了口。 聂展没听出来这话里的不对劲,点了点头说道:“就是那位,我听说他也是万象道宫出身、也是你这个年纪,所以我想他跟你会不会是万象道宫的同窗。” 冉鹤归给出了肯定答复:“是啊,我跟他、老莫几个人都是住同一个房间的,以前在道宫的时候也经常在一起玩,你问这个做什么?” 聂展难掩激动之色:“什么叫‘问这个做什么’?你知道这位齐主事现在有多威风吗!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四品主事,还跟那位张副堂主有些说不清的关系、背后还有东华真人帮他撑腰。你要是能跟他搭上线,现在不早调到紫薇堂去了,哪里还用在这里出生入死地挣功劳?” 冉鹤归犹豫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人家都说‘英雄怕见老街坊’,我跟老齐已经很多年没联系过了,从万象道宫出来后到现在都没能跟他见一面,上次同窗会我也没时间去参加。退一步说,就算老齐能念些同窗旧情,我也没脸求他帮我啊,毕竟当年那事……” “当年那事”自然指的是龙虎会时岳柳离暗害齐玄素的事情。 那时候,齐玄素和冉鹤归都很不凑巧地被分到了龙社,也都很不凑巧地成了那队被岳柳离派出去送死的“死士”。 虽然他们最后都被教习救下,但齐玄素还是被万修武砍了一刀,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冉鹤归觉得对不起老齐的地方就在这里。 当时他明明能替齐玄素挡下那一刀的,但他怕了。 虽然平时老齐也跟他一同翻过墙、犯过错、吃过面,甚至两人还互相替对方挨过教习的训斥和处罚,但看着那道清冷无比、携带着致命气息的刀光,冉鹤归到底还是畏惧了。 虽然他事后照顾了齐玄素半个月,但他也没有胆量因为这个事情去得罪身为万象道宫骄子的岳柳离合万修武。 还好那两人现在都得到了报应,万修武被邪教妖人打死了,岳柳离也因为迫害同窗之事败露被关进了锁妖塔洞天。 真是罪有应得。 聂展看冉鹤归脸色不好,识趣的没有再提起齐玄素的事情,拉着冉鹤归一块打坐休息,直到二人耳边再次响起集合的命令。 这次被派来侦察尾张国的道士一共有四十人,除了一位四品主事、两位五品执事外,剩下的三十七人都是像冉鹤归这样的七品道士。 不是凤鳞州道府不想派出高端战力来帮助这些斥候小队,只是大战在即,道府里的府主需要时刻和玉京那里保持联系、几位副府主被防备叛军和安抚凤鳞州朝廷等事务缠得脱不开身、一品灵官在抓紧时间整备军务、那位平章大真人更是要总掌全局,整个凤鳞州道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有些小队为了保证快速侦察,已经开始在那些从地方道观撤回道府的道士里“拉壮丁”了。 可惜尾张国地位特殊,天门和尾张丰臣家没有允许道门在此设立道观,不然有几个认路的道士待在队伍里,这次任务能更顺利。 四品祭酒道士、凤鳞州道府主事郑译正看着他面前那张绘制得较为精致的尾张国地图,只见他眉头紧锁,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他身边的执事焦祁、孟月看到自家主事为难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后,焦祁率先问道:“郑主事,可是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郑译没有卖关子,指着地图一座城池说道:“诸位看,东北方向上的这座城池就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古野城,北面这座则是尾张国的主城清州城,而东南方向同样有鸣海城存在。我们并没有足够的人手将周边这些城池全部侦察完毕,更不用说派人去侦察离我们更远的犬山城、更具重要性的热田神宫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凤鳞州太政大臣之前已经派出忍者侦察过尾张国四城,也同我们道府共享了那些忍者侦察出的情报,但那已经是十二月的事情了,如今过去一月有余,不知道这四城的情况是否出现了变化。” 执事孟月思考片刻,回答道:“‘御三家’反叛,丰臣家内乱,近江、尾张、远江三国之间相互攻伐,现在各方人马已经在山城国和近江国交界处的朽木谷城对峙。从地图上看,犬山城和鸣海城并没有能够直接运兵至朽木谷城附近的大道,必须从那古野城和清州城中转兵力,所以犬山、鸣海这两城内的士卒一定还有不少。” 焦祁接口道:“考虑到尾张丰臣家一向对美浓国、三河国两家藩主敌视、防备的态度,他们一定会在和美浓接壤的犬山城、和三河接壤的鸣海城内留下相当有实力的守备军,而且轻易不会调动。” 郑译赞许地点了点头,但还是觉得这样布置会存在纰漏,正当他打算寻出哪里还存在问题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周围人群中传出:“主事,属下有一个建议,请主事派几位兄弟前往落合、古渡两郡的官道、大道上仔细勘察。” 郑译和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背着挎包的青年。 正是冉鹤归。 郑译看向冉鹤归所说的那两郡,抬头问道:“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两地?” 冉鹤归利落的走向地图旁,将手指从犬山城滑到了清州城,解释道:“刚才孟执事说到运兵的路线,我就特地留意了这四城之间的主要大道,发现如果要将大批士卒从犬山城运到清州城的话,则必会经过浅野、落合两郡,再考虑到距离远近的问题,侦察落合郡是最适合我们现在这种情形的选择。” 他又将手指从鸣海城滑到了那古野城,接着解释道:“侦察古渡郡也是同样的理由,这样我们只需要用很少的精力去侦察运兵大道,或是从当地居民口中打探消息,就能侦察出犬山、鸣海两城是否向其他地方运过兵、运过多少兵,再结合之前那些忍者探明过的情报,就能推论出两地现在驻守的兵力。” 郑译仔细地看着地图上的道路,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许地看向冉鹤归:“观察得确实仔细,你是……” 冉鹤归赶紧自我介绍:“属下冉鹤归。” 郑译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用力一拍掌:“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玩玄圣牌赢了曹副府主五百太平钱的冉五百!” 周围的道士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 冉鹤归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主事好记性,我只是和曹副府主私下里小赌怡情,算不得真的。” 焦祁笑骂道:“主事不知,这小子是我的属下,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喜欢私下里赌两手,运气倒挺好,从来没输过大钱。” 郑译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收起了笑脸,正色下令道:“焦执事,你带着十二人去清州城,记得派人侦察落合郡;孟执事,你带着十二人去那古野城,记得派人侦察古渡郡;留下三人看守撤离船只,其余人都跟我去热田神宫;现在对表,五天后的这个时间回到此处集合。” 郑译的视线扫过众人,严肃道:“各位,此次战事能否取得胜利,就全看我们了,这次任务绝对不能失败,明白吗?” “我等明白,为了道门,万死不辞!”众人齐声答道。 此时天色刚亮,尾张国四城的城主、城代们刚刚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安排、守备任务,期盼着这看似平凡的一天快快结束。 他们还不知道,一根尖刺,已经深深地扎入了他们的肉中。 冉鹤归一行人就是他们的肉中刺。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三章 马前卒 四代大掌教说过一句很富有哲理、很有政治智慧的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当然,冉鹤归肯定是没有引经据典的那个学问,他也并不是从哪本古文经典上学来的这句话。 他是看话本学来的。 虽然他看的那本话本被青萍书局的主事批判得体无完肤,说什么这个作者没什么深度,偏偏又爱在故事里掺杂些杂七杂八的说教、动辄道门如何,又或是高品道士如何,乃至于大道、天道、天下如何,含沙射影,其心可诛。 但也有其他作者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认为如果把那些无聊的说教去掉,再把大篇幅的介绍和重复内容删掉,那还是值得看一看的,最起码文笔功力深厚,可以用打发时间。 冉鹤归倒没有青萍书局的主事那么挑剔的眼光,他觉得这话本十分不错,所以把它放到床头,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两眼,有时候倒觉得还真能从里面学到一些实用东西。 比如现在海东郡这个情况,他觉得就很适合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句话来概括。 前任摄政关白出自丰臣本家,“御三家”则各自控制着远江、尾张和近江三国,虽然丰臣四家因为摄政关白的继承权问题相互之间争斗的你死我活,但其手下的家臣却不会将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正如当年三国争雄时,蜀国丞相的家族对那些君主们共同投资一样,不管在哪国里都有其家族中人出仕,这样不管日后谁家一统天下,这个家族都能在新建立的政权中保留部分力量、延续香火,这才是真正的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方法。 太阳底下无新事,谁也不是傻子,你蜀国丞相家能这样做,我们这些丰臣家的家臣就做不得了? 所以在丰臣本家和“御三家”的家臣中,有许多人其实都出身于同一个家族,他们当然会尽心竭力地辅佐自己的家主,甚至会为了家主的利益而攻讦同族之人,但他们的首要任务绝对是保证家族的延续,这样不管日后摄政关白落到了谁手上,那些多方下注的家臣们的家族都能够继续发展壮大,存续血脉。 家长们当然知道手下人的心思,但这些家臣们的家族确实具备相当的实力,其中一些甚至是当初帮助丰臣家初代关白平定天下的“从龙之臣”,所以自然是不敢动手对其整治的,逼迫得急了,说不定人家还会举全族之力前去帮助敌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时间久了,丰臣本家和“御三家”中的家臣、谋士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之复杂,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就像道门双鱼阴阳交错一般,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这样的情况,则是给冉鹤归他们的行动带来了便利——海东郡领主片桐信景就是这样的家臣。 片桐信景出仕于尾张丰臣家,但他的哥哥则是丰臣本家的家臣,在兄长的劝说与恳求下,片桐信景同意暗中为道门的侦查提供帮助。 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如果没有他这个内应从中协助,冉鹤归他们恐怕连尾张国的海边沙滩都爬不上去,更别说去刺探热田神宫的情报了。 从海东郡向东行,经过押切郡,顺着郡中那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小道一路向东南方向前行,就能到达热田神宫所在的热田郡。 郑译一行十一人正走在这条小道上。 走在队伍中间的冉鹤归仔细观察着路面的情况,这条道路虽被称作“小道”,但道路宽敞、路面情况相当良好,完全可以用来运输小股兵力。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如果热田神宫真的向宫内或宫外运过兵卒,对他们的行动也有影响。 还好,这小道上并没有发现运兵痕迹。 冉鹤归从地面上收回视线,继续观察着小道两旁的情况,只见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他们这群人混杂在一众农民、町人中并不如何显眼。 因为热田神宫的存在,热田郡的发展十分迅速,不光郡内的各个农村、商市都得到了充足的建设,郡内各用地也得到了合理的开发。百姓生活富足,甚至在热田神宫建筑群附近还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小型城镇的商人町,其中生活的商人和工匠的数量之多、建筑设施之丰富,并不比那古野城的城下町逊色多少。 “城下町”是凤鳞州的特有聚落,是在城堡四周形成的以“町”为单位的街区。同时也指居住生活在町内的居民,他们主要是为城堡内的武士们服务的工商业者,是谓“町人”。 凤鳞州统一后,各地区封建领主的所在地也都发展为大小不同的城市,另外在各港口、大寺院的周围也都出现了一些城镇,商业、手工业也相继发展了起来,町人阶级随之兴起。 冉鹤归仔细观察着这些农民、町人的状态,发现许多人都面有菜色,想来还是受到了内乱的波及。但其精神并不如何颓废,看来内心还是相信自家藩主会取得胜利,早日结束战乱。 但说白了,谁夺得摄政关白一职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饭照吃、日子照过,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能否存有余钱多喝几杯清酒罢了。 感受到冉鹤归的眼光,那些农民、町人甚至不敢和他对视,纷纷低头,加快脚步,希望快些远离这个目光“不善”的武士。 这并不是因为冉鹤归身上怀揣着王霸之气,这些人怕的是他身上的武士装扮和挂在腰间的太刀、打刀和肋差。 他们怕的是武士。 丰臣家初代关白当政期间,为了延续信长公的“兵农分离”政策,实行“检地令” 和“刀狩令”这两项政策——“检地令”废除了凤鳞州朝廷自古以来的重重剥削关系,确立“中央—大名—农民”三层剥削制度,明确区分了农业和非农业人口;“刀狩令”则是通过把农民的兵器收缴,确保只有武士可以保留武器,进一步实现农兵分离。 后来他又颁布法令,人为地禁止各职业之间的自由流动,武士家庭只能世代为武士、农民家庭只能世代为农民、工商业者家族只能世代为工商业者。 初代关白去世后,他的继任者上位,继承并逐渐把这种政策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利用封建道德与宗法观念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士农工商”身份等级制,建立了“四民制”社会。 在这种身份等级制下,武士阶级处于金字塔顶端,成为了纯粹的寄生阶级,属于统治集团,是封建军事贵族并享有特权。农民阶级被紧紧地束缚在土地上,处于完全无权的状态。商人和手工业者更是处于“四民制”最低的两级,受到藩主及武士的种种压迫和剥削。 这种地位差异下,如果武士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剑术、刀剑的锋利程度,甚至可以毫无理由地用刀将路上的农民、町人斩杀而不受任何处罚,这种行为被他们称作“试刀”。 这些农民和町人就是怕自己被用来试刀了。 冉鹤归突然感觉有些惆怅。 他不想打这场仗,但决定权也不在他手上。 如果将这场战争比作棋局,那道门和凤鳞州朝廷、天门和地方藩主们就是双方棋手;凤鳞州道府和道门远征大军中的高品道士、凤鳞州相府和藩主手中的高阶武士算是棋盘上稍有实力的车马炮;像他们这样在前线卖命的低品道士、低阶武士勉强算是小卒;凤鳞州的百姓们则是连棋子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纯粹的牺牲品。 如今道门大军这个“马”即将在掌军真人的带领下,越过东海这个“楚河”,狠狠落在敌手的棋盘上,对混乱的棋局给予有力一击。 如今棋盘上,“马”这个棋子已经抬起,但能落在一个什么位置,就全看他们这些“小卒”的表现了。 “我们到了。”郑译的声音打断了冉鹤归的思路,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郑驿站定在小道上,其目光落向远处。 冉鹤归顺着他的目光向西北方看去,一个被众多树木包围其中的小规模建筑群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俨然是一块森林中的“绿洲”。 那建筑群落周边树木繁茂,群落内也是古木参天,整体呈现出宁静庄严的气氛,绿意盎然中透出清新感的同时又有种与世隔绝的庄严感。巨大的鸟居穿插其中,形成道道不规则的分界线,将整个建筑群分隔为三块差异并不鲜明的区域。宽阔的地面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狭窄的溪流在其中缓缓流过,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神社错落有致地坐落其间,特色的神明建筑风格让那些神社在一片树木中显得异常醒目。 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热田神宫。 冉鹤归犹豫一二,凑到了郑译身边,轻声说道:“主事,我有件事要跟你汇报一下……” …… 热田神宫本宫内的一间茶室中。 千秋备彦跪坐在榻榻米上,腰背直挺,神情严肃认真,跪坐在他对面的那名气度不凡、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则目光慵懒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只见千秋备彦轻轻地用茶勺在茶罐里舀出一勺茶粉,将其稳稳放入茶碗中,放入三勺茶粉后方才停手,又拿起勺柄从茶釜中舀出热水倒入茶碗中,接着左手扶着茶碗,右手拿住茶筅,沿着碗壁缓缓地搅拌着茶粉和热水。 待到茶汤呈现出漂亮的翠绿色时,千秋备彦停下手中动作,将茶筅倒立着放好,微笑着用双手举起茶碗,示意那位客人进行品尝。 整个过程既富有节奏感和飘逸感,又是那样的准确到位,完全想象不到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还能有如此精妙的茶道手法。 那位年轻人同样用双手接过茶碗后,将茶碗整体转动一圈——其意在于观赏,表示对主人品味的认可——随后啜饮了一小口茶汤,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茶汤十分的美味,劳烦千秋官司每次都为我表演如此精彩的茶道,在下心中真是过意不去。”说罢,年轻人又啜饮了一口茶汤。 千秋备彦面容和蔼道:“竹中城主可知道何为‘一期一会’?” 那位被叫做“竹中”的年轻人将茶碗放下,目光不再那样慵懒,同样微笑回答道:“在茶道里,表演茶道的人会在心里怀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心情来诚心礼遇面前每一位来品茶的客人。这句话的意思说:‘人的一生中可能只能够和对方见面一次,因而要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对方’,不知道千秋官司是指这个意思吗?” 千秋备彦赞许道:“竹中城主对茶道真是深有见解,在茶道中,主客之间也许还会多次相会,也许再无相会之时,为此作为主人应尽心招待客人而不可有半点马虎。作为客人,也要理会主人之心意,并应将主人的一片心意铭记于心中,因此主客之间皆应以诚相待——此为‘一期一会’是也。” 年轻人双手捧起茶碗,又开始小口啜饮起那翠绿色的茶汤,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在这种时候特意跟我说这种话,千秋官司是什么意思?诅咒我上了战场以后就再也不能活着回来喝茶了吗?” 千秋备彦脸上的笑容依旧和蔼:“只是想提醒一下城主,万事都得小心为上,阴沟里翻船的事老夫我见得多了。别玩了一辈子鹰,最后却被鹰啄瞎了眼,那丢的是你家族的脸。” 尾张国最年轻的城代——年仅二十四岁的那古野城城代——竹中光俊终于喝完了那茶碗里的抹茶,轻轻将其放到榻榻米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目光像火炬一样明亮。 “‘客人’都找上门来了,不招待一下不是显得我这个主人很失礼吗?”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四章 东道主 冉鹤归看着自己头上那巨大的木制鸟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得益于周边森林的保存情况非常好,热田神宫素有“热田之森”之称——就算现在日正当中,周围的树木也茂密到让阳光几乎照不进来——所以神宫里的空气相当不错。 夏天来这里避暑一定很凉快吧,冉鹤归想到。 穿过巨大的鸟居、踏着被古老树木环绕的参道,冉鹤归一行人首先来到了热田神宫的别宫——八剑宫,虽是在正门附近的别宫,但在其中参拜的民众已经相当之多,排着队准备进入神宫的人龙已经分成了好几列。 可能是因为神宫带来的客流量,神宫的周边及其内部设立了许多的土产店、茶屋,在离神宫稍远一些的地方还建有不少的旅店和居酒屋,生意都十分可观。神宫内的大小神社都被赋予了不同的祈福属性,在那些神社内可以请护身符、向神灵祈祷和求签,整座神宫活气十足、好不热闹。 他们一行就是在这附近的旅店里住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们尝试着从旅店老板、旅店伙计和住在其他旅店内的旅客、本地居民口中打探有关于热田神宫的消息,但并没有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无非就是一些小道八卦而已,比如神宫内的哪个巫女长得多么漂亮、哪个神官私下里不守清规、哪个祢宜是靠溜须拍马上的位云云。 毕竟他们不是神宫中人,能了解到的消息是比较有限的,没能建功也实属正常。 所以他们打起了向神宫内部渗透的主意。 为了维持神宫内的秩序,帮助引导参拜民众和处理祈祷、驱邪、祭祀等社务、宫务,贩卖御守、清扫场所、兑换签诗和挑神乐舞蹈等神宫日常工作,热田神宫内拥有大量的祝部、神官、巫女等神职人员——他们是维持神宫日常运转的主力,也是最接近参拜民众的人。 这里的“神官”并不是像道门灵官那样披甲上阵的武装战士,而只是一个神职职位,是指完全属于神社的神职人员。 所以郑主事下令,让他们从这些人的身上下手,假意来神社参拜,实际上是利用这些人来打探消息。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找好了下手的对象,所以冉鹤归也开始寻找能够让他拉近关系、打探情报的神宫或巫女。 向周围暗中观察一番,冉鹤归决定找一个巫女打听消息。 这当然不是冉鹤归色迷心窍、被猪油蒙了心,也不是他非要搞什么道德正确、非要从女子身上下手,单纯是他的各位同僚不努力。 刚刚他观察的时候已经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部分同僚都决定向神官打听消息。 冉鹤归并没有什么性别歧视、觉得身为女子的巫女一定比身为男子的神官知道更多绝密情报,他只是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从不同的情报渠道能够打探到不同的情报。 信息获取的途径无非分为三种: 通过亲身探究实物本身采集信息、通过与他人交流采集信息、通过检索官方发布的信息采集信息。 很明显,女性巫女肯定不会和男性神官在私下里说些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说的悄悄话,这就是男女之间在信息获取途径上的性别差异——他在万象道宫求学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冉鹤归四下打量着周围适合“下手”的巫女——这是为了严肃地道门公务,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微妙的心理变化,也不足以让他谴责自己那腐朽堕落的心灵。 突然,他眼前一亮。 他发现了适合刺探情报的对象,一位站在石灯笼旁无所事事的巫女。 那位巫女容貌清秀却不艳俗,上身外穿着白色的白衣、内里则穿着同样颜色的襦袢,下身穿着亮红色的绯袴,足部穿着一双红纽草鞋,乌黑的长发被白色檀纸包在脑后,用一根麻线简单地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辫,显得十分清爽,整个人散发着青春活力、清新脱俗的气息。 这样子的女孩最好骗了,冉鹤归心里想到,同时悄然向着那位巫女走去。 “这位神子,请问我应该去哪里做参拜呢?”神子是巫女的别称。 那位巫女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前来参拜之人搭话,疑惑地向四周看了两眼,发现周围并没有其他巫女在,这才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问道:“客人是在问我吗?” 冉鹤归点了点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前来神宫,所以并不知道怎样参拜。” 巫女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自称从未参拜过的年轻客人。 冉鹤归当然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很自然地解释道:“我是海东郡领主片桐信景大人手下的武士,自幼侍奉信景大人。因为从小父亲对我的教导就很严苛,而信景大人又信任我的为人、让我担任他的护卫,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能够自由支配的空闲时间来参拜神宫。” 似是觉得自己的表演不够到位,冉鹤归还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低落道:“之前信景大人受命跟随主公出征,我也有幸跟随大人上了战场……那真是九死一生的恐怖之地,我和其他护卫拼死护卫信景大人的安全,最终从那个地狱逃出。如今战事暂息,信景大人便让我代他前来神宫祭拜之前死在战场上的勇士们,顺便为信景大人和我自己祈福。” 巫女以手掩嘴,十分抱歉地说道:“原来如此,真对不起,勾起了客人您的伤心事……” 冉鹤归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这不能怪神子,忠义乃是武士之本,自从我们向信景大人效忠之时,就已经想到会有如此结局了。” 巫女点头应道:“我明白了,我会为客人您讲解的,不知道客人要去哪座神社参拜?” 冉鹤归假装思考了一下,回答道:“祭拜勇士这样庄重之事,我想前去本宫参拜。” 想打探最重要的消息,当然要去最重要的地方。 巫女想了想,点头答应道:“本宫位于神宫最内部,我刚好可以带客人您参观一下神宫内的各处景观,客人请随我来。” 她刚刚转身欲走,却又像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道:“我是清问[みほもえ よか],不知道客人是否方便告知您的姓名?” 冉鹤归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回道:“在下夜月云鹤。” 清问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印象中的武士之名,发现并没有能够对应上的武士形象,也没多想,微笑着为冉鹤归带路。 她也是第一次带客人完整的参观热田神宫,所以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尽职尽责的为冉鹤归介绍着神宫内的一切名胜古迹,而冉鹤归也是不住地腹诽。 “我们现在走过的是二十五丁桥,是我们尾张国境内已知最早的石桥……”一座石头桥,还没有什么精美的雕刻。 “那个高大的石灯笼就是神宫内有名的佐久间灯笼了,是当初佐久间将军为神宫捐赠的……”一个两丈高的石灯笼,不知道能不能用来点灯。 “经过前面那处鸟居,就能看到我们热田神宫内最有名的神树了——相传这棵神树是当初武尊殿下和宫箦媛大妃共同栽种的,那时候只是一棵小榕树苗,但现在却已经长成我们十个巫女都合抱不过来的巨大神树了……”一棵大榕树。 不开玩笑地说,清问算是一个非常合格的东道主。 可惜就是没有宴请他在神宫内吃顿便饭。 “前面那面墙壁就是当初信长公为我们神宫捐赠的‘信长塀’,当初信尾张国东边的今川家整合三河、远江两国之力、率领两万余兵士进攻信长公。信长公自然不肯引颈受戮,他精选一千士卒,在雨中长途奔袭,于桶狭间向途经此处的今川家家主发起决死突袭,一战斩杀今川家家主,赢得了这场一旦失利就足以让他身死灭国的大战。战后,因为他奔袭途中路过了热田神宫,所以捐赠了‘信长塀’……” 冉鹤归闻言望去,发现所谓的“信长塀”不过就是一道长一百余丈、约一人高的土围子罢了,再想想他这一路上看到过的各种所谓的“古迹”,他觉得凤鳞州的这些“名胜古迹”跟大玄境内的名胜古迹相比,简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云泥之别。 不过为了演得更加逼真,冉鹤归一路上还是装出了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不住地赞叹热田神宫的奇妙景观。 可能也是装不下去了,冉鹤归主动引开了话题:“神子,我看到有些巫女身上会穿着绣有仙鹤和松树的外衣,为什么你不用穿呢?” 清问没想到这位武士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愣了一下,但马上又笑着回答道:“夜月大人观察真仔细,那是我们巫女的‘千早’外衣,是只有本职巫女才能穿的巫女服,像我这样的助勤巫女是不能穿那种衣服的。” 本职巫女,一般是神社的官司的女儿一类的职业巫女,而助勤巫女则是神社繁忙时临时招募的巫女。 冉鹤归倒是有些好奇了:“那神子不做助勤巫女的时候是……” 清问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说道:“我……我平时是写轻量话本小说的作者,带有色插图的那种……因为写的话本小说没什么销量,所以时不时会来这里做助勤巫女……” 两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轻量级小说是凤鳞州在西大陆文化影响下诞生的一种新型文体,可以理解为“能轻松阅读的话本小说”,多使用读者惯常口语书写,比较轻浅显易懂,是适合给少男少女轻松阅读的风格。其故事题材多样,无法以单一风格来涵盖。 冉鹤归从没看过这种话本,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那你考虑过换一种话本写吗?比如说写一本巫女自传之类的?也许你也能写一本以像我这样的武士为原型的传奇小说?” 清问眼冒精光,似乎对这种难得的素材十分感兴趣,但看了一下两人所在的位置,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已经到了本宫附近,还是先让夜月大人做完参拜再聊这些话题吧” “在最后一个鸟居附近会设立‘手水舍’,在参拜之前,我们要在手水舍洁净自己,如此才是对神灵的敬重,请您跟着我的动作学……” 所谓的“手水舍”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旁边放着多把木勺。 在手水舍洁净自己,有一套专门的方式:拿木勺舀水,洗左手、洗右手、漱口、再次洗左手——因为左手碰到了还没有洁净的嘴、最后把勺子立起来清洗勺柄和拿着勺柄的双手。 冉鹤归照做后,两人终于来到了本宫拜殿,可以进行参拜了。 “在拜殿外参拜一般都被称为略式参拜法,而进入到拜殿里面才是正式参拜。对于一般客人来说,略式参拜法已经足够了,因为一般客人也无法进入神社、神宫内部。请您继续跟着我学……” 略式参拜主要是二拜、二拍、一拜。 首先稍稍鞠躬行礼,向赛钱箱里投钱,接下来要摇铃或者敲钟,表示召唤神灵从天而降。然后就是二拜——深深鞠躬两次;二拍——力拍两次手,右手要比左手的位置低一些,拍手之后双手合十,开始祈祷或许愿。最后,再向神明深深鞠躬行礼,离开时再一次稍稍鞠躬行礼,这就是一套完整的礼仪了。 做完二拍之后,清文再次轻声地向冉鹤归指导道:“夜月大人可以向神灵祈祷许愿了。” 冉鹤紧闭上双眼,内心思量一番,向这里的神灵“祈祷”道:“祝我道门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光凤鳞州这些敢于对我道门、中原怀着狼子野心的倭寇!” 一个道士向神道教神灵许愿,而且许的还是这种让凤鳞州当地人倒血霉的愿望,不知道那些神灵会怎么想。 清问并不知道冉鹤归许的是这么“恐怖”的愿望,看他态度虔诚,还以为他是在为那些死去的护卫祈福,不禁大为感动。 虽然她很鄙视“御三家”内乱这种为了一己私利而祸害无辜百姓的行为,但她觉得为忠义而死的武士是值得尊敬的。 等冉鹤归祈福完毕,清问高兴地带着他往神宫正门离去,回程的路上她的嘴巴还是一刻不停——只不过来程时是她对冉鹤归讲解神宫的古迹,而回程时则是她拉着冉鹤归问东问西。 冉鹤归搜肠刮肚地将自己从话本中看来的主角经历一一向清文介绍。大玄地大物博,他从中原的各个畅销话本上抄些人物设定和故事来用,倒真是给了清问不少的写作灵感。 冉鹤归算是给了这位凤鳞州女作者一点小小的“文化震撼”。 回程路上的这些问答,也让他有了不小的收获。 半月前,清问在打扫神宫参道时因为构思话本而走了神,不小心冒犯了路过的弥宜,弥宜大怒,直接罚她前去清扫神宫本宫。 “你是说,你在那天晚上离开前看到了几个身穿黑衣的忍者进入到了本宫内,之后又看到他们手里捧着一件像长刀一样的东西悄悄地离开了?”冉鹤归觉得自己挖到了一个极为有用的情报。 清问点头,很肯定地说道:“我能感受到那些武士很强——比您要强太多了,如果不是他们着急将那件东西运出去,肯定能够发现我就躲在隔壁房间的。” “他们进去的那个房间平时只有宫司大人和权宫司大人才能进去,我不知道那些忍者是不是被宫司大人们放进去的,我也不敢向弥宜报告这件事,于是就一直瞒到了现在……” 清问后面说的话,冉鹤归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乱哄哄地“叫嚣”着。 一把需要被如此隐秘地运走的长刀、一把传说中一直被热田神宫供奉着的神刀、一把凤鳞州为数不多的顶尖半仙物仙刀。 天丛云剑! 神道教将一直供奉在热田神宫的半仙物天丛云剑悄悄地运走了! 不用想,这把剑绝对是神道教拿来对付道门的! 冉鹤归不再理会清问的叽叽喳喳,慌忙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向神宫正门跑去。 清问在冉鹤归身后喊了两声,见他毫无反应,只能恋恋不舍地朝他挥了挥手以做告别。 真可惜,这个武士大人还挺有意思的,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神宫参拜了。 冉鹤归跑到正门处,将得来的情报大致向郑主事报告一二,随后主事便将那些一同前来的同僚以最快的速度寻回,集合完毕后一行人迅速离开热田神宫,向着他们下榻的旅店赶去。 …… 本宫内,竹中光俊轻抚手中折扇,听着手下的汇报,满意地眯眼笑道:“看来我们的‘客人’马上就要离去了,那我们这些‘东道主’得赶快行动起来,给他们展示一下我们凤鳞州的‘热情好客’了……”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五章 中山狼 尾张国热田郡,热田神宫附近的一家旅店内。 郑译正挨个听着自己属下的汇报。 只见一名道士说道:“我从神宫内当值的神官那里打探到,近期热田神宫内的兵士并没有大规模的调动,结合我们前两天在附近的调查,我认为这个说法可以采信。” 立即有人补充道:“属下暗中询问了八名前往热田神宫祈愿的香客,他们也并未觉得神宫内的情况跟之前相比有何差异。” 这人语毕,便轮到了聂展做出汇报:“我在旅店附近收集情报时,注意到神宫内有一名权弥宜的风评奇差,于是我刻意在神宫内找到了那名权弥宜,并且借了个由头对他贿赂了一二。” 聂展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因为权弥宜平时负责的是具体社务、祢宜主要负责辅佐官司,所以他们这群人最能察觉出神宫内部情况的变化。据那名权弥宜说,他和他的上司祢宜已经很久没有接到热田神宫官司指派下来的事务了,一切社务都是由权官司代为传达——他怀疑官司已经离开热田神宫了。” 郑译听着属下的汇报,咬了口手中的饭团,对这次汇报做了总结:“按照雪衣的情报,前不久有几名忍者从热田神宫内带走了一件长刀状的器物,合理怀疑那就是天丛云剑。现在这儿的官司也有‘已经离开神宫’的可能,那我们不妨做一个最坏的推论——那位官司和天丛云剑都已经离开了热田神宫,现在去向不明,隐患极大。” 屋内的道士们瞬间感到气氛沉重了几分。 冉鹤归喝着手中那碗色泽奇怪的味噌汤,默默地感受着那股带着怪味的水流从舌尖传至咽喉,最终落入腹中。 现在的情形就跟这碗汤的味道一样怪异。 略一思量,冉鹤归放下汤碗,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主事言之有理,目前凤鳞州的局势诡谲,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对此我们必须得有所防备。我认为可以将这个推论传回道府,由大真人、府主和各位副府主做出定夺。” 郑译点头,这是现在最为保险的做法,就算日后证明他们的推论错误,上头也不会因为他们建议要防备这种“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而给他们记下大过——反之,如果这个推论正确,道门对这种情况提前做出了应对措施,那他们可就算是立下大功了。 战争中本就没有绝对正确、可靠的情报,不然还要那些大军做甚?直接比拼斥候的精锐程度不就好了。 郑译起身,拍了拍羽织上沾染着的灰尘,果断下令道:“吃完午饭,我就向曹副府主报告探查到的情报和推论,然后便返回之前约定好的集合点,和其余兄弟们汇合。” 说罢,他将最后一口饭团丢进了嘴里。 众人点头,同样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有些已经吃完的人都开始准备回程所需的干粮了。 冉鹤归将味噌汤全部喝完,正准备收拾自己的干粮时,突然闻到了一股甜腻无比的气味,顿时警觉起来,扭头看向房门处,发现一根竹木管子从门缝伸入房内,似乎就是气味的来源。 他刚想发出警告,却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强撑着看向周围,发现屋内众人都跟自己一样,甚至已经有人瘫倒在了地板上。 这怎么可能,单凭那一根小竹管吹进来的迷药药量不可能这么快就让他们全部中招,而且这两天在旅店内的餐食饮水也都是由郑主事亲自查验,应该没有让人下手的机会才对…… 逐渐模糊的神智让冉鹤归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也跟其他中了迷药的人一样,慢慢倒在了地上。 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房门被慢慢地推开,旅店老板带着三个伙计走了进来——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到迷药的影响。 其中一位伙计蹲下身子去查探晕倒的道士们,另一位伙计则用倭语吹捧道:“不管看过多少次,大人您使得这手迷香还是如此精妙。” 旅店老板不无得意地轻哼一声,颇有些显摆意味地炫耀道:“那是自然,这种迷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位中忍大人手中买来的,用起来就从没出过差错——这迷香的一香两用,既要口服,还要从鼻腔吸入,不然就跟普通香料没什么区别。就算是他们道门的天人来查验吃食也发现不了我动的手脚,更别说是他们了。” 那名伙计刚想继续吹捧几句,就听一声铳响,随即他的脑袋就像被重拳打烂的西瓜一样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和腥臭的血液随着头骨碎片四处散落,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绮丽”。 旅店老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连忙向着铳声传来之处看去,甚至来不及把落到自己脸上的一块脑浆擦掉。 只见郑译瘫坐在地,右手举着一把铳口还冒着青烟的“神龙手铳”,因为无力而慢慢垂了下去,他那冰冷的目光刚好和旅店老板对上。 那老板又惊又怒,快步上前,一脚踢开了郑译手边的“神龙手铳”,伸手捏住了郑译的下巴,厉声问道:“怎么会!你怎么没被迷香迷倒!” 郑译啐了老板一口,嘲弄地笑道:“你们这里的破迷香真不咋地,要是再晚一会儿,老子就能恢复如初、把你们几个杂碎都给宰了!可惜手偏了一点,不然爆开的就是你这条老狗的脑袋了。” 旅店老板气极,发泄似的朝着郑译脸上来了一拳,稍稍平复一下下心情,对剩下两个伙计吩咐道:“赶紧动手把他们收拾好,尤其是这个家伙,多给他捆两圈绳子。”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别伤了性命,青山弥宜要的可都是活的,死人可问不出来什么情报。” 两名伙计连连点头,准备合力将一名昏倒的道士抬出房间,突然感觉胸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低头看去,发现一段刀尖已经穿胸而出,从后心位置刺穿了他们的心脏。 二人不甘地向前倒去,对自己遭受的袭击很是意外——老板不是说自己用迷香从未失过手吗?! 而那位一炷香前还夸下海口说“自己从未失手”的老板也像见了鬼一样地看向那名手持双刀的道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宝贝在这些中原道士身上栽了跟头。 那名手持双刀的道士将手中的肋差插回刀鞘,单手握住自己的打刀,在旅店老板惊恐的目光中,缓步向他走去。 看着眼前那人越走越近,老板颤颤巍巍地拔出腰间的肋差,刚动作生疏地摆出一个用刀的架势,就只见眼前一点寒芒闪过。 打刀的刀尖划过了他的喉咙,随着大股血液喷洒而出,这家黑店的老板缓缓倒地,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郑译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看着那名道士收刀入鞘,很不可思议地问道:“聂展?你是怎么……” 话音未落,聂展已经来到了郑译的身边,将手中的解毒丸塞进了他的口中,微微一笑:“主事,省点力气排毒吧,咱们这次可是被人算计了,估计这老狗口中的那个‘城主’已经带人来搜捕我们了。” 郑译点头,将心中的疑问连带着那枚解毒丸一同咽进了肚子里,毕竟像聂展这样的前游方道士,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当然,冉鹤归很清楚为什么聂展没被迷香迷倒——全靠他身上那只“返虚蛊”。 当初聂展还是名游方道士的时候,曾经去往南疆游历,在那里与巫教之人发生争执,被那人下蛊暗害,却不想所下蛊虫产生了某种异变,成了难得一见的“返虚蛊”。 据聂展自己所说,他曾请教过化生堂的道士,得知“返虚蛊”具有超强的腐蚀性,能将食物、丹药、妖丹等物吞噬消化并不留隐患地反哺给宿主,用以增强修为、修复伤势,吞食的东西越有营养就越能增强修为。同时又因为蛊虫寄生于他的胃中,他吃下的任何东西都要先经过蛊虫之口,而蛊虫又最喜毒物,基本不存在中毒一说,所以他本人也间接获得了百毒不侵的神异。 旅店老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次是败在了一只小小的蛊虫身上。 随着一枚枚解毒丸被服下,又调息了一盏茶的时间,中了迷香之人基本上已经恢复如初,郑译也顾不得向道府做汇报,连忙命众人收拾行李,逃离了他们下榻的旅舍。 很不巧的是,他们迎头就遇到了被铳声吸引来的巡逻士卒。 二十几名手持素长枪的足轻看到从旅店内跑出来的众人,正打算上前盘问一二,不料那些人突然拔出手铳就向他们射击。 为了保证任务顺利进行,凤鳞州道府的掌府真人特意从当地的天机堂分堂处调拨了一批“青鸟手铳”,分发给被派出的各个道士,这一举措对提高外出侦察的道士的存活率、战力都起到了不小的帮助。 当然,任务结束以后还是得把手铳重新上交的。 那个倒霉的足轻组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打成了筛子,幸存下来的足轻们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破了胆,扔掉手里的武器开始四下逃窜。 看众人还想上前追击,郑译连忙下令:“我们不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赶紧撤离,前往之前定好的集合点!” 因为被暗算而憋了一肚子火的道士们只能悻悻地收回了想要杀人的目光,继续向着海东郡快速地撤离。 在热田郡和海东郡的交界处,存在着一条名为“金川”的河流。 金川发源于木曾山脉,一路向西流经美浓、尾张两国,在热田郡和海东郡的交界处流入伊势湾,汇入伊良湖水道。 为了节省时间,郑译并没有选择向北出发、途经押切郡再返回海东郡,而是决定直接向西出发、跨过金川再返回海东郡。 而现在的郑译恨不得抽死之前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 …… 头戴侍乌帽、身穿一件军师叠具足、外披一件白色的阵羽织、脚上穿着厚筱臑当、手持一把铁团扇的竹中光俊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戏谑地看着落入包围中的一众道士,五六名身穿胴丸或具足、头戴兜鍪的武士在其身边护卫。 “一百五十名足轻、八十名铁炮足轻、五十名和弓武士,而且全部身着腹卷和胴丸,竹中城主的部署如此周密,想来这些道士们是插翅难飞了。”热田神宫的弥宜青山泰一郎笑着说道。 竹中光俊目光向山坡下望去,那些足轻们头上的一顶顶阵笠连成一片,形成了一处处别样的景观,颇为赏心悦目。 这些“景观”围成了一个空心的正方形,而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冉鹤归一行人。 竹中光俊没有理会青山泰一郎的吹捧,而是对着被围困的一众道士用中原官话喊道:“在下那古野城城代竹中光俊,得知诸位道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深感愧疚,所以特意在此等候各位。请道长们看在这一片赤诚心意的份上,能随在下回清州城拜见藩主大人,藩主大人一定很想‘热情款待’诸位。” 一番场面话说完,竹中光俊已经从山坡上慢慢走了下来,停在了一众足轻身后。 郑译的目光一直盯着竹中光俊,看他走下山坡,才开口回应道:“我是凤麟州道府主事、四品祭酒道士郑译,竹中城主见谅,我们一行人身负重任,需要马上返回凤鳞州道府向府主进行汇报,没有空闲时间去面见藩主,还请竹中城主放我们离去吧。” 说话间,郑译隐秘地向着属下打了几个手势。 竹中光俊轻笑一声,彻底撕下了那副伪善客套的面具:“郑法师,我和藩主大人对各位的任务也很感兴趣啊。” 郑译冷哼一声,不屑道:“这么快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过这样才对,你们这些凤鳞州的狼崽子对我们中原天朝一向是这种恩将仇报的态度。” 竹中光俊眯了眯眼睛。 郑译继续道:“想当年祖龙扫清六合、一统天下,曾派方士君房带着三千名童男童女来你们凤鳞州求取长生药,那个时候你们这里的原住民不比猿猴聪明多少吧?” “可能几千年前的时期对你们来说太久远了,我们就聊聊比较近的事情。几百年前,大齐鼎盛之时,你们凤鳞州专门派遣‘遣齐使’来我大齐学习政治文化,你们现在的政治制度、佛教、阴阳师、冶炼技术、语言还有文字等等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候学过来的吧,这样说来,我们中原天朝都能算是你们凤鳞州开化的恩师了。” “我甚至听说大晋年间,你们凤鳞州还会派女子来我中原天朝‘借种’来改善血脉,这传闻要是真的,恐怕你现在还得喊我一声祖宗呢。” 竹中光俊默默地握紧了佩刀的刀柄,他身边那些能听懂中原话的武士们更是两眼喷火、恨不得当场就把郑译给生吞活剥了。 郑译丝毫不在意这些,继续骂道:“我中原天朝如此厚恩,你们是如何报答的呢?前朝大魏年间,仅岭南一地,你们倭寇就残杀了我天朝数万百姓,掳掠妇女丁壮至海外诸岛充作苦役者亦有数万之多!” “这还仅仅是岭南一地,还有江州、楚州、闽州等地,死伤之百姓恐怕有数十万之多,被掳走之百姓恐怕也有数十万之多。还有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百姓更是达百万之众!损失之钱财不计其数!” “如今我道门在凤鳞州设立道观、教化百姓、帮扶相府,如此大恩大义,你等不仅不知感恩,竟然还想伙同天门违抗我道门天威,是忘了当初秀京城的天守阁是被谁轰碎的吗!” “人们都骂那匹想要咬死恩人的中山狼是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但我觉得像你们这样残害恩人、背刺恩师、反抗君父之辈,用‘中山狼’来骂你们都是侮辱了中山狼,你们简直是畜生不如!” “嘿,还别说,你们那些大大小小的破刀倒真挺像狼爪子的。” 那些武士们彻底暴怒,纷纷拔出太刀,想要冲进人群中将那个大放厥词的道士给活剐个七八遍,但他们都被竹中光俊给拦了下来。 竹中光俊轻轻扇动着手中的团扇,慢条斯理地说道:“郑法师博学强记,在下着实佩服。但郑法师可能不知道,刀狩令后,我们这些‘豺狼’可是更喜欢那些更新鲜、更锋利的爪牙。” 话毕,竹中光俊一挥手中团扇,那些拿着火铳和长弓的武士、足轻们接到命令,纷纷为火铳上弹、弯弓搭箭。 一时间,上百把待击发的火铳、和弓便对准了包围圈中的道士们。 郑译扯了扯嘴角,嘲讽道:“还真是一群养不熟的‘中山狼’。”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六章 舶来品 无视眼前那些携带着死亡光芒的枪尖,冉鹤归紧握手中太刀,将那被真气包裹着的刀身用力向上斩去,刀刃与枪杆猛地撞击在一起,将向前刺激的那几把大袋枪直接挑开。 乘此良机,冉鹤归纵身前掠,奔向自己身前那些被挑开武器的足轻,手中太刀横切而去,剑气外放,在那五名并排站立的足轻惊骇的目光中精准地割开了他们那没有被护具保护起来的脖颈。 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的半边衣袍。 “小心身后!”冉鹤归长出口气,还没等他把气喘匀,就听见身后聂展高声地呼喊。 冉鹤归头都不回,直接向前一个翻滚来进行躲避,他刚刚蹲下,一声铳响便穿过周围嘈杂的喊杀声进入到他的耳中,紧接着便感觉到一颗弹丸从他头顶激射过去。 等他再起身回头时,正看见聂展将那个偷袭的铁炮足轻一刀斩首。 二人点头示意,随后又投入到混战当中。 一刻钟前,当看到郑译打出的手势时,道门众人就已经做好了应对这般局面的心理准备。 之前对峙之时,郑译出其不意地朝着左右两边合围过来的军阵各甩出一枚“凤眼甲九”,借着爆炸引发的骚乱,他们成功突入进了正前方的足轻军阵中,大大降低了那些火铳、长弓的威胁。 这些足轻手里拿的长铳——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铁炮”——并不是火绳枪一类的简陋长铳,样式也跟东方常用的火铳有所差异,威力虽然也还比不上道门的“射日长铳”那样巨大,但也属于中下等水平。 这种水平的长铳肯定不是尾张藩本地的冶炼技术能够打造出来的,应该是他们同道门贸易得来的西方诸国火铳,也就是舶来品。 这也不奇怪,毕竟尾张藩还是有些财力的。 如果不出意外,道门众人的突围只是时间问题——竹中光俊一共只带来了不到三百名足轻,这些足轻中一多半都是普通士卒,剩下一小半身怀修为的足轻的修为大多还只有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连抱丹阶段的武士都不见几个。反观他们这边,十一个道士全是先天之人,领头的郑主事更是有归真阶段的修为,他们想跑,这帮人根本拦不住。 …… 足轻军阵外。 热田神宫的弥宜青山泰一郎有些烦闷地握住了自己佩戴的肋差,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竹中光俊,发现他依旧是那副眯眼微笑的表情,不由心中暗自恼火。 “真不知道权宫司大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派我来辅佐这个小子。”青山泰一郎暗自腹诽道。 但他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凑到竹中光俊跟前问道:“竹中城主,我看光靠底下那帮人也对付不了那些道士,不如就让你身边的这些武士出手如何,毕竟拖得时间越长……” 话未说完,他就被竹中光俊的问话给打断了:“既然弥宜如此心急,那为什么我没在奋战的士卒中看到热田神宫的巫女和神官呢?催着我的手下去卖命,你们却躲在后面看热闹,这恐怕是不合适吧。” 青山泰一郎眉头紧皱,也收起了笑脸,沉声回道:“巫女和神官并不适合正面搏杀,竹中城主是清楚这一点的。而且道门大军到来在即,如果神宫内的官兵有所损失的话,宫司大人拿什么来保卫我们热田神宫?失去了神宫的庇护,竹中城主的下场想必也不会太好吧。” 竹中光俊转头,盯着青山泰一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现在就是我下场干脏活累活,你们在一旁冷眼旁观,最后因为杀害道士而得罪道门的人是我、保守住秘密的人是你们,我说得对吗?用这种手段把我绑上你们热田神宫的战车,千秋官司还真是好算计。” 青山泰一郎也不甘示弱道:“如果竹中城主是这么想的话,那我倒想问问城主,当初不是你向权宫司大人提议围捕这些道士的吗?怎么现在倒成了我们对不住你了?” 停顿一下,青山泰一郎讥讽道:“说白了,城主也是希望抓住这些道士去向藩主大人请功,才会想到和我们热田神宫合作罢了,既然大家都是因利而聚,就不要再说什么‘谁算计谁’‘谁对不起谁’之类的话了——那只会暴露出你的幼稚和无能。” 竹中光俊轻挑眉头,但也没做反驳,只是朝自己身后的武士吩咐道:“告诉本多侍大将,他们可以出阵了。” .. 足轻军阵内。 两方人马的混战虽然依旧激烈,但足轻们却逐渐显露出败相,部分足轻甚至已经动了撤退逃跑的念头。 毕竟他们只是在城中负责守备的士卒罢了,根本算不上什么精锐,如果没有各个组头和足轻大将在身后督战,恐怕他们早就四散逃亡了。 郑译也敏锐地发现这些足轻的战意不足,立刻高呼道:“不要恋战,多宰几个他们领头的,咱们马上就可以突围出去了!” 刚刚抹完一个足轻组头脖子的冉鹤归听到郑译的喊声,和自己身旁的聂展对视一眼,二人长出一口气,便一齐向着军阵中那名身穿具足的武士冲去。 凤鳞州的军队中,普通足轻只能身穿“腹当”、头戴“阵笠”,腹当这种甲胄只有前后两片护甲,只对前胸和后背两个部位起到防护作用,而阵笠也只能保护头顶,颈部两侧根本没有任何护甲。 而高级武士所穿得具足就大不一样了,不仅在腹当的基础上多了保护两肩的“袖甲”、保护手臂的“笼手”、保护躯干两侧的“肋板”、保护大腿部的“佩楯”和“草折”、保护小腿的“筱臑当”,甚至连保护头部的“兜钵”都多了用以保护颈部的“铔”,部分武士还会在自己的头盔兜上增加一些装饰物,以示自己的威武、威慑敌人。 所以冉鹤归和聂展两人很轻易地就在一片混战中锁定了那位兜钵上顶着六只鱿鱼触须的足轻大将。 “鱿鱼”大将看到朝自己杀来的两人也不甚惊慌,自己的修为跟这两人不相上下,而且身边还有二十多名足轻做护卫,只要自己抵挡一二,另外那名统领长弓队、铁炮队的足轻大将就能前来帮助自己围杀这两个胆大包天的道士。 “上前!上前!现在就是你们为天照大神效忠的大好机会!” 那些足轻仗着人多,胆子也壮了些许,嗷嗷怪叫着就朝着那两个道士冲了上去。 冉鹤归速度不减,只是朝着聂展喊道:“展哥,看你的了!” 聂展放缓了前冲的速度,从怀中掏出一把巴掌大的符箓纸人,用力洒向空中,口中大喝一句:“兵将安在!” 那些纸人还未落地,便纷纷化作等人之高,全部身披纸甲,手持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倒也显得威武。 这便是方士的“撒豆成兵”。 乘着聂展和纸兵将那些足轻拦住的空隙,冉鹤归继续杀向那名“鱿鱼”大将,转瞬之间,两人的距离已经不足三丈。 周围的足轻看到那位足轻大将有难,也在自己组头的带领下向着这边围了过来,想要护卫足轻大将一二。 但郑译和其他道士们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如愿,纷纷上前将足轻们拦截下来,让冉鹤归两人能够免受这些小卒子的干扰。 足轻大将深吸口气,左手紧握刀鞘鞘口,右手握住打刀刀柄,做出了一个标准的拔刀术姿势,静静吐纳,双眼紧紧盯着冉鹤归的动作。 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丈余,足轻大将暴起发难,左手将刀鞘扭向左翻转,拇指推刀离鞘,同时腰部右拧,向前伸腰直身,一面,右手迅速拔刀出击,一字横斩向冉鹤归的太阳穴,外放出一道半月状的刀气,滚滚流转,向着冉鹤归狠厉地斩去。 这是凤鳞州剑术中的拔刀术,名唤“居合”。 与道门道士所爱用的直剑不同,凤鳞州的太刀、打刀、肋差和刀鞘具有一定弧度,而拔刀术正是利用拔刀出鞘时的这个弧度制造一种瞬间的爆发力,其力道和速度要远大于凭空直接挥刀——这种要求使用者第一招就抢先砍中敌人、力求一招致命的拔刀术就叫做“居合”。 足轻大将使出的正是“影山流剑术居合”中的“居合拔付”。 从拔刀出击到剑气近身,不过弹指之间。 冉鹤归手中长刀的刀身上笼罩出一层白芒,那正是炼气士孕育出的先天真气外放出来的证明。 和那名足轻大将挥刀斩出的刀气相比,这刀身上覆盖着得真气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刀气”。 冉鹤归双手握住手中太刀,身随刀行,整个人保持着前掠的姿势,太刀携带着浓郁剑气冲着向自己激射来的刀气用力劈斩下去。 刀光闪烁间,一横一竖的两道刀气激烈碰撞,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十”字形状,随即对峙中的两股真气彻底碎裂崩溃,猛地四散溅射开来,无数破碎的刀气、真气回荡于两人周围。 一股磅礴真气自冉鹤归体内喷涌而出,好似端午讯时的大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破碎刀气尽数弹开,甚至就连衣物都没被伤到分毫。 正是护体罡气。 和这位武士传承出身的足轻大将相比,冉鹤归是道门正统的炼气士传承出身,有着昆仑阶段的炼气境修为。 虽然两人修为相差不大,但凤麟州的散碎传承根本不能和体系完善的道门传承相提并论。 足轻大将嘴角微微抽搐,不敢再有一丝轻视之意,同样双手紧握太刀,摆出了防御的态势。 先机已失,主动进攻也占不到便宜,现在还是安心防守为上。 冉鹤归也不跟他客气,迅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转眼间便冲到了足轻大将身边丈余的范围之内。 冉鹤归圈转长刀,三尺太刀抡圆横扫,幻化如一轮圆月,带着劲风呼啸之声冲着足轻大将的左侧脖颈斩去,显得刚强无比。 只见刀身上的刀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现在天色大亮,刀气萦绕清晰可见,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刀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向着足轻大将直逼而去。 足轻大将依旧保持着防御的态势,等到太刀离自己脖颈不足尺余之时,立刻双手反握住自己的佩刀,衣袖下的双臂青筋暴起,用宽厚的刀背向左格挡,勉强磕开了即将斩下自己头颅的锋利刀锋。 见防御策略建功,足轻大将心中一喜,右手不动,左手快速握住自己腰间佩戴的肋差,准备故技重施,再使出先前那招居合拨付——只要这次偷袭成功,这个道士的身子就会被自己切为两段。 但冉鹤归并没有如他想象得那般继续前攻,而是毫不犹豫地松开握着刀的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左手一指点在太刀的刀柄之上。太刀顿时发出一声轻颤之音,刀气内敛,隐隐有白芒闪耀,瞬间向前突击,直刺足轻大将的面门。 “鱿鱼”大将心中大骇,猛地偏转头颅,将将躲过突刺而来的长刀,但锋锐的刀气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一寸长的伤口。 还不等足轻大将安下心来,却见冉鹤归右手捏出一个剑诀,做出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足轻大将立觉不妙,回头看去,只见那柄刚刚已经从自己脸庞掠过的长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自己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他的后心位置。 炼气士的“御剑术”。 同时太刀上的刀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长的刀身竟是又生生延长了半尺——先前冉鹤归在向这边杀过来的时候,将自己的真气不断注入太刀其中,就是准备在现在建功。 足轻大将急速扭转身体,正对上那柄向着自己突刺来的长刀,左手紧握肋差,强行激起自身气力,奋力使出了比先前那招“居合拔付”还要更加强力的“影山流剑术居合”中的“居合斩”。 随着一道比足轻大将先前用太刀使出居合拨付而外放出来的半月形刀气还要强大几分、宽阔几分的圆弧形浓郁刀气斩向飞刀,那柄肋差终于因为承受不住如此强度的使用,直接崩碎成了数片碎刃。 刀气和飞刀剧烈相撞,而被注入真气的太刀终究也只是凡物,在如此摧残之下也是断裂成数段,刀身里蕴含的真气也直接爆裂开来,无数碎裂的刀刃随着崩散开的真气四散飞射,让直面这场小爆炸的足轻大将吃了一个大亏。 脸上被刀刃划开数道血口的足轻大将心中恼怒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个将自己逼得如此狼狈的道士给一刀斩死。 突然,他感觉自己右肋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艰难地回头,发现那个道士竟然趁着自己使出居合斩后的短暂力竭之时,悄悄溜到了自己身后,一刀捅刺进了自己的胸腔。 平心而论,足轻大将身上具足的锻造水准并不低,即便比不上黑衣人的“囚牛甲”那样的顶尖凡物,也离“飞鼠甲”相去不远。 可惜他的具足并不是像“囚牛甲”“飞鼠甲”那样由甲片层层重叠组成,所以在部分位置还是存在着不少的缝隙。 而冉鹤归的肋差正是从这具足在腋下存在的缝隙处捅进了足轻大将的身体,向上斜刺,正正的刺入了他的心脏位置。 看到这名大将还能转头,冉鹤归将捅入的肋差狠狠地搅动了几下。 “卑鄙无耻之徒……你偷袭……”“鱿鱼”大将不甘心地抬起右手的太刀,准备捅穿自己的胸口,用穿胸而过的长刀刺穿那名道士的身躯,将自己的身体和这个无耻的道士串成一串、同归于尽。 冉鹤归并没有给他说出第二句话和同归于尽的机会,从衣袍中拔出已经压下击锤的“青鸟手铳”,直接顶在“鱿鱼”大将的脑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一枚镌刻着破甲符箓的弹丸从其前额射出,给他的脑袋留下了一个如太平钱般大小的血洞,已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从足轻大将肋部拔出肋差,冉鹤归挥刀斩下他那死不瞑目的脑袋,冲着他倒下的无头尸体啐了口唾沫:“我宰畜生还要讲战斗礼仪?” 对着自己身后解决完拦路足轻的聂展竖了个大拇指,冉鹤归从地上捡起一根大袋枪,将“鱿鱼”大将还戴着那顶奇葩兜钵的脑袋用长枪挑起,运起一口真气,用倭语高声喝道:“贼将授首!道门万胜!” 正在帮冉鹤归和聂展阻挡足轻的郑译看到两人的斩首行动建立奇功,立刻用起意通诸天境界武夫的神通“舌绽春雷”,如同春雷炸裂般的高吼出声:“贼将授首!道门万胜!” 听到这声大吼的道士们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各个足轻军阵中都爆发出了程度不一的骚乱,甚至有些足轻组头都动起了败逃的心思。 虽然长弓队、铁炮队中的骚乱在另一名足轻大将的弹压下稍稍平复,但无人统率的长枪队、太刀队这些近战足轻却已经有了溃退之势。 正当道门众人以为胜利在望之际,他们脚下的地面却突然隆隆作响,一阵阵马蹄声在大地上奏出鼓点,马匹的声声嘶鸣、倭语的高声叫喊也逐渐传入处于混战众人的耳中。 “看那边,是本多侍大将和他的骑兵!我们的援军到了!”有眼神好的足轻指着一个方向,欣喜地大喊道。 冉鹤归难以置信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两百来名足轻正分成多个方阵朝着这边围来,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五十多名胯下高头大马、身穿具足或桶则胴、背后插着长指物的骑马武士。 领头的骑马武士一身厚实的具足大铠,显然就是那位本多侍大将。 郑译牙关紧咬,凤麟州本地的倭马肯定没有这么高大雄壮,这些武士所骑的马肯定又是尾张藩通过对外贸易所得来的舶来品! 讽刺的是,大名们正是受益于道门的贸易才能得到这么多好东西,而他们凤鳞州道府也在这些贸易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这就或许就是他们这些道士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吧。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七章 松心契 大玄久视四十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凤鳞州道府。 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 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在三元节中,以上元节最为隆重,中元节次之,下元节再次之。 因为上元节即是百姓口中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看花灯、闹元宵,本就是和春节、中秋节并称的三大节日之一。同时,上元节这一天还有天官赐福的说法,相较于后面中元节的地官赦罪和下元节的水官解厄,赐福无疑更为喜庆,寓意更好,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有罪或者厄。 如果是在中原,这一天百姓们除了聚集道观祈福消灾、回家斋祭三官大帝之外,入夜之后还会出门逛灯会赏花灯。各地道观、道府、道宫甚至是玉京也都是张灯结彩,道士们将准备好的花灯挂满了每一处灯架、枝头、屋檐、灯台、挑杆,还未到晚上,气氛就会变得十分热烈。待到入夜之后,花灯亮起,气氛近乎疯狂。 可惜凤鳞州道府内的众人现在并不在中原。 身处异国他乡之人,最是难解这思乡之愁,更别说是在这种喜庆团圆的日子,心中凄苦最是无以消解。 虽说凤鳞州内不乏许多仰慕天朝上邦风俗教化之人,但其本地的天门、佛门尚在,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去庆祝道门的重要节日。 于是凤鳞州道府的道士们连赏花灯、看烟花这些中原百姓的庆祝活动都不好大办特办——毕竟道府就这么大,所能展示的花灯和烟火数量确实有限——更是让这些远离故土的道士、灵官们愁上加愁。 但好在,他们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来“寻欢作乐”。 赏月饮酒、关扑赌戏。 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思乡之情的找种形式宣泄,所以掌府真人和掌府大真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般的默许了。久而久之,甚至连几位副府主都会下场比试一二。 所以在道府众人一同吃完元宵、赏完花灯、看完烟花之后,除了全真道出身的道士、灵官们便三三两两地组成一群,开始喝酒赌戏。当然,他们毕竟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出身,喝酒赌戏也不会像绿林草莽那样边大碗喝酒边划拳掷骰——他们喝的是小杯酒、玩的是玄圣牌。 在玩牌方面,道门真正做到了“平等”,因为玄圣牌在整个道门都很受欢迎,所以不论男女老少、道士灵官、品级高低、出身贵贱,都能找到不少深谙玄胜牌之道的好手。放眼望去,一些赌桌上还能看到不少因为赢牌而小赚几笔的女冠和灵官。 在一众赌桌之中,有一桌赌局最为惹眼。 “领袖牌‘玄圣’能力发动,所有人牌点数翻倍,不好意思啊曹副府主,刚刚多你一点,这局又是我赢了。”冉鹤归将领袖牌翻面丢进牌堆里,笑着对桌对面之人说道。 围观之人都是发出一阵阵轻呼,又是连胜两个小局拿下胜利,这家伙的手气未免太好了一点。 从他上了赌桌到现在,就没见他输过一局。 桌对面的曹副府主轻扯了两下嘴角,将一张大票拍在桌上,长叹一口气道:“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 周围自然又是一阵惊叹,一百圆太平钱面额的官票,冉轩郎这次可是着实发了笔小财啊,这可是他一个七品道士五个月的例银啊。 冉鹤归笑眯了眼,将钱收进衣袖当中,回道:“承曹副府主的情,我也只是侥幸取胜罢了。” 一直在他身后观战的聂展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冉雪衣,你小子运气实在是太好了,给大伙教教你的诀窍嘛。” 冉鹤归将聂展的手拍开,乐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诀窍都没有,单纯只是运气好而已,当年我万象道宫有个同窗才有水平,一手道门牌纵横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罕有敌手……不过他玩道门牌也玩不过我就是了。”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听完笑两声就算过去了,但曹副府主今天可能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醉生梦死”的缘故,竟然上头地较起真来了。 只见他从须弥物中数出四张大票,用力往桌上一拍,豪气地说道:“来!我们俩再来一把佛门牌‘内战’,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运气到底是不是有这么离谱!” 曹副府主的声音不算大,但却把附近赌桌上打牌、围观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甚至引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一片沉默中,冉鹤归看着那四张大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初八。 金川东岸,足轻军阵中。 冉鹤归额头上被割开了一道半寸长的刀口,虽已止血,但干涸的血迹还是染红了他半边脸,仿佛给这半张脸戴上了一层妖艳的血红“面具”,而他身上的伤口更是多达四五处,也都已经被他运转真气止住了血。 太多了,那个叫做本多的混蛋带来的增援实在太多了。 一百人的凤鳞州足轻军阵他们可以不放在眼里,二百人也能够掰掰手腕,甚至拼起命来三百人的围困也有突围的希望。 但竹中光俊这次带来的足轻士卒足足有五百人,耗都可以把他们十一人耗死在这金川岸边。 若是再无什么变故,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都得为道门战死、变成被安葬在安魂司陵园里的道门英灵了。 郑译强撑精神,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前进了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一拳击中身前那即将挥刀斩中自己的武士的腹部。 武士身上穿戴的桶则胴虽然防护能力优异,但仍是被这一拳直接击穿,势大力沉的一拳将这名武士击飞数丈,随后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此即是武夫玉虚阶段的“半步崩拳”。 那名倒霉的武士口中喷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液,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内脏碎片,几息之后便耷拉下了脑袋,已经是活不成了。 “全部住手!围而不攻,给我困住他们!”一声如同武夫血吼般高昂的雄浑声音穿透无数喊杀叫骂之声,传进了在场的一众足轻和道士耳中。 那些足轻组头、足轻大将回头望去,发现下达命令的正是前来增援的本多侍大将,于是迅速地予以执行。 道门众人也不知这倭寇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围着郑驿站成一圈,防备着那些围困的足轻们突然发难。 本多幸玄紧握手中长枪,眼神炽热地看着在军阵中大放异彩的郑译——至于那名被打死的足轻大将,相信他会回到天照大神的怀抱。 “若能阵斩如此人物,也算不负忠胜公后代之名”本多幸玄喃喃自语道,眼中的战意几乎凝如实质。 本多幸玄出身于三河国豪族本多氏,其祖上忠胜公曾在凤鳞州战国时期跟随德川家家主征战四方,闯下了赫赫威名。 当年他身披鹿兜甲,手持“蜻蛉切”,突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有敌看见忠胜公,便大呼道:“蜻蛉切者本多平八!”敌军随之溃散。 靠着自身的勇武和蜻蛉切之锐利,阵斩敌将不过轻而易举。 蜻蛉切为忠胜公所用的名枪,被赞誉为凤鳞州三名枪之一,枪身部分长一尺四寸,茎长1尺8寸,中部樋的位置刻有梵文铭文,由三河文殊派的铁匠真正公打造。据说此枪的锋利程度仅仅立着就能把飞行中的蜻蛉斩断,故而得名。 凤鳞州军备中一般的长枪枪柄只有一丈多长,而蜻蛉切的枪柄却长达两丈有余,相传忠胜公晚年由于自身力量不足以挥舞此枪,遂将枪身后的三尺枪柄截去,只用剩下的部分长枪。 本多幸玄对祖上忠胜公有着近乎疯狂的崇拜,所以他今天出阵所穿的甲胄、武具都跟当年的忠胜公一模一样。 所以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像当年的忠胜公一样斩杀一员敌将。 催动胯下雄壮的战马,本多幸玄穿过一层层足轻军阵,来到被围困其中的道门众人面前,双眼紧盯郑译,用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郑译眉头一挑,但还是答道:“凤麟洲道府四品主事道士,郑译。” 本多幸玄点头,翻身下马,不伦不类地行了个道门之礼,开口道:“在下本多幸玄,那古野城侍大将,我想和郑法师定个君子之约。” 郑译紧握双拳,语气难掩讽刺之意:“君子之约?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们凤鳞州人的品行吗?” 本多幸玄倒也不恼,正色道:“我可以用我身为武士的荣誉向天照大神起誓,若是有违此约,定让我永无转世之福!” 郑译狐疑的上下打量着本多幸玄,问道:“你想定个什么约定?” 本多幸玄将手中长枪立在身旁,无比认真地说道:“很简单,我和郑主事一对一来场生死相斗。按我们凤鳞州的话讲,这叫‘一骑讨’;按你们中原的话讲,这叫‘斗将’。” 本着炫耀武力和鼓舞士气,武将之间的对决在世界各国都非常流行。在中原古代的大小战争中,也有不少“斗将”的例子,特别众多话本、小说、演义和说书先生的渲染下,武将阵前对决的故事在民间脍炙人口,甚至还会给那些古代武将做出一个武力排名,直到如今也是爱好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凤鳞州,“一骑讨”曾经作为一种主要的战争形态流行于平安时代,双方武者先相互骑射对箭,再拔刀近战,获胜一方则率军掩杀。这种战术一直沿用到镰仓时代,直到金帐汗国入侵凤鳞州,凤鳞州军队遭到了金帐军团集群阵战的痛击之后才从根本上改变了战术。 到了战国时代,随着战阵的成熟,长枪、弓箭、骑兵等各兵种各司其职以及火铳的引入,战场上的战局更是进一步增加了变化,“一骑讨”这种复古的战术变得愈加没落。 不过在那时,即便是集团战,凤鳞州武士本着尚武精神,在武士之间依然存在着大量的“一骑讨”:比如尼子家家臣山中幸盛单挑并斩杀了有着“石见之狼”之称的品川将元、箕轮城合战中武田家家臣大熊朝秀与长野家家臣“剑圣”上泉信纲不分胜负等都是典型战例。 本多幸玄不仅是忠胜公的崇拜者,还是一个荣誉感极强的复古派武士,这也是他提出“一骑讨”的原因。 郑译诧异地看着眼前这名武士,他觉得此人多半是患了“失魂症”,如此有利的局面不派重兵耗死他们,竟然还提议和他单独比试一场。 “你在白日做梦。”郑译很肯定地说道。 本多幸玄也不辩解,说着约定的内容:“如果郑法师取胜,那我便下令放你们一行离去,如果我取胜,那我便会斩下你的首级。”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就算郑主事不同意决斗,我觉得你们也没有突围的可能,但如果你胜了我,说不定还有安全离去的机会” “看看你身后那些小道士吧,他们可是撑不了多久了。” 郑译蹙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众伤员——因为他的错误决定,已经有五名弟兄战死在了足轻军阵当中,有些兄弟的尸身都已经是拼凑不全了——就算这场比试是个骗局,他现在也没有更好地选择了。 “好,我答应你。” 冉鹤归和其他道士无不担忧郑译的身体情况,纷纷围住郑译说道:“主事,不必如此,这个倭寇摆明了就是欺负你刚刚出战许久,气力已有所耗费,你这样肯定是战胜不了他的。” “是极,要我老聂说,咱们不如继续和他们拼了,就算最后还是得身死于此,好歹也得多宰几个倭寇,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对,主事,我们都不怕死的!” 郑译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语,走到一具尸体旁边,慢慢俯下身子,伸手将这名战死道士的眼睛合上,语气悲戚道:“若不是我的决定,大家也不会被围困至此,这些兄弟更不会战死在这里……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得去试试。” 郑译抬头,看向一众道士,语气坚定道:“我带你们出的道府大门,我也得把你们带回家。” 战友袍泽之情,就是如此。 诗豪有诗道:“旧托松心契,新交竹使符”。 松树苍劲挺拔,四季常青,常用其比喻不畏逆境、战胜困难的坚韧精神,而松木的中心部分也常被用来比喻坚贞高洁的节操。 所以又有了一个专门借松树来用来比喻牢不可破的友谊的词汇。 松心契。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八章 寒骨白 大玄久视四十二年,正月十六。 凤鳞州道府。 冉鹤归从怀中掏出五张大票,双手放到桌案之上,搓着双手说道:“曹副府主,这是昨天玩玄圣牌的彩头,我知道副府主昨天是有意让我几招,所以这个彩头我是万万不敢要的,今天特意来还给副府主。” 曹副府主看着那五张大票,不禁有些好笑,对着冉鹤归说道:“轩郎这是做什么?愿赌服输罢了,我也不是那么没有气量之人,这些钱” 轩郎即是仙鹤的别称,也算是冉鹤归在凤鳞州道府的一个别称,一般关系亲密之人都是唤他“轩郎”的。 冉鹤归还是摇头,不肯接这五百太平钱:“副府主,我是真的不要这些钱。咱们平时小赌怡情,最多也不过三四十枚太平钱,这五百太平钱的赌彩我是万万拿不得的,不然以后这彩头只怕是越赌越大,这老话说得好,十赌九输啊……” 曹副府主看拗不过他,只好把那五张大票收了,打趣他道:“你小子啊,真是没见过什么大钱,五百太平钱就吓成这个样子……得了,既然你说什么也不要,我也不能硬把钱往你怀里塞,让我想想……” 曹副府主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终于打定了主意,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个被符纸封了罐口、同时罐身上也刻有符箓的罐子,将其推到了冉鹤归面前,面露莫名的微笑。 “你知道这是何物?” 冉鹤归左右端详,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好老实回答不知。 曹副府主笑意更甚,给他解释道:“这是化生堂的一任掌堂真人的杰作,取自‘玄之又玄’之意,算是一种抽奖道具。罐子里面有着临时的须弥空间,售价五百太平钱一个,里面可能开出价值上万太平钱的宝物,也可能只值保底的一百太平钱。” 冉鹤归奇道:“如此说来,这罐子可谓是赌客发家致富的好宝贝,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罐子呢?” 曹副府主的笑容更加古怪,笑眯眯地对他解释道:“本来大家都这么想,所以买玄玄罐子的人不在少数。直到有一次,有位二品太乙道士不知是上头,还是较劲,当众一口气了开了将近十万太平钱的玄玄罐子,结果开出一地的垃圾,十万太平钱变一千太平钱,就连太上坊的住宅都转让出去了,可谓是赔了个血本无归,这才让开罐子的风潮被稍稍遏制,那之后这罐子的名声可谓是臭了街了,没人敢买,自然也就逐渐变得默默无闻了。” 冉鹤归哑然,原来这个罐子的概率这么邪门。 曹副府主继续将罐子往冉鹤归身前推了推,笑道:“你看,我确实输了你五百太平钱,但你又不肯要官票,刚好我这之前买来的玄玄罐子也值五百太平钱,不如我把这个罐子送给你,开出什么东西都算你自己的运气,你看这样可好?” 冉鹤归看着眼前这个名声恶臭的玄玄罐子,内心无比纠结。 ……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初八。 金川岸边, 足轻军阵外。 青山泰一郎双眼仿佛要瞪出眼眶,他难以置信地朝着竹中光俊叫嚷道:“竹中城主,你的手下在发什么失心疯?!他现在应该立刻下令围捕击杀这些道士,而不是学什么古代武士去阵前斗将!” 竹中光俊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位热天神宫的弥宜,回道:“弥宜难道真的以为我会让本多侍大将如此胡来?这些道士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会扔掉这到手的功劳吗?” “但本多在阵前发的誓言……” “是他发誓放过那些道士,又不是我发的誓,我杀这些道士也不违背他放人的誓言。不管比试结果如何,这些道士都逃不掉,就让本多侍大将和那位郑主事为我们表演助乐一番,这有什么问题吗?” 竹中光俊将眼神放回到远处的本多幸玄身上,“本多侍大将肯定也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才敢去提这个约定——他倒是好算计,既得了阵前斗将的好名声,又不用担上战败失职的罪过。” 青山泰一郎气急,跺脚骂道:“真是无理取闹!秀祥殿下和宫司大人怎么就听信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的鬼话,让你来当这那古野城的城代!你应该向死去的秀祥殿下切腹请罪!” 骂完这句话,青山泰一郎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川岸边。 他早就看这个年轻的小子不顺眼了,一副世间万物都尽在他掌握之中的骄傲模样,看着就令人作呕。 反正权宫司大人给他下达的指令是防止神宫秘密的泄露,现在这些道士插翅难飞,自己也就不用再陪这个自大的小子玩过家家了。 他现在的任务是得赶快回去把那个受贿的权弥宜处理掉。 竹中光俊依然是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对身旁护卫的武士吩咐道:“派两个人护送青山弥宜回程,别让热田神宫说我们失了礼数。” …… 足轻军阵内。 郑译和本多幸玄已经摆好了架势,随时可以动手比斗。 本多幸玄故作姿态道:“郑主事方才厮杀良久,体力不济,我便让你先出手进攻如何?” 他倒也不是托大,如果按道门的标准来算,本多幸玄和郑译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二人也算是势均力敌。 郑译也不跟他废话,右脚向后蹬地,身形迅速冲向了本多幸玄,速度之快,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存一般,瞬间来到了本多幸玄面前。 只见郑译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然后就见他的手臂上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穴窍,将近六十个穴窍连成一线,使得他的整条手臂熠熠生辉,而每个穴窍之中,又各自有一个极小的郑译,仿佛神灵。 然后郑译一拳打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呼啸之声大作,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又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 他一出拳,窍穴内的“小郑译”也随之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归真阶段的武夫已经能够凝练身神、修习拳意,此时郑译暴起发难,要是被这一拳打中,只怕本多幸玄立时就会被重伤。 本多幸玄凝神聚气,运起武士心法,只见他双臂肌肉暴涨,将手中长枪横起格挡,硬生生地以枪杆接住了郑译这一拳。 那枪杆虽已弯如弧度极大的曲线,但到底没有被这一拳打断,想来这长枪肯定已有灵物品相。 趁着郑译一拳力尽,本多幸玄手握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其势之快,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枪弯曲成半轮明月的错觉。 宝藏院流枪术,新月落。 郑译不敢轻视,连忙向后退去,那枪尖堪堪扫破他的袖口。 一招落空,本多幸玄奋力一抖手中长枪,再次压得枪杆弯曲如半月,然后猛地向上一弹,生生将长枪震弹开来,同时枪尖如同灵蛇吐信,直向郑译的脑袋刺去。 宝藏院流枪术,蛇弓弹。 郑译沉下心神,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半步,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再次使出了“半步崩拳”。 拳头上的窍穴光芒大放,其中都有一尊微缩的金色神灵出拳。 枪尖和拳头猛地碰撞在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震荡扩散开来,卷起层层尘土飞扬。 一招拼过,本多幸玄枪势猛然一缓,只见他回收长枪,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郑译的面门。 郑译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夹拳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本多幸玄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枪一闪,猛地向上抬起,冲着郑译头顶狠狠地砸来。 这一下快速无伦,郑译再想抬拳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向前近身,抹去长枪的长度优势,架起拳架攻其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 本多幸玄早有预料,在两人近身的情形下,手持长枪中段位置,将枪尾一扫,磕开了郑译凝聚出的拳招。接着又顺势将枪杆一抡,狠狠抽在郑译的脖子上,使其直接侧飞出去,落地之后又继续弹了几下。 冉鹤归和聂展几人立马围了上去,将郑译护住,查探伤势。 还好,郑译是武夫传承,体魄强劲,所以没有性命之忧。 围观的足轻爆发出一阵阵“诶诶哦!”的喊叫之声,仿佛是一声声猿猴返祖的叫声。 本多幸玄长出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郑译已经鏖战良久,气血力气损耗严重,其自身状态已不复巅峰,而自己则是全盛状态以逸待劳,那他连郑译的第一招都接不下来,恐怕直接就会被那一拳打飞出去,落个重伤的下场。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所以现在被打飞出去的是郑译,而不是他。 本多幸玄手持形似蜻蛉切的长枪,一步步向着道门众人走去,同时嘴上不停:“郑主事输了,按照规定,他的命就归我了。” “如此强敌的首级,我定要好好珍藏,将来也好向子孙展示我的勇武不凡,这可真是……” 本多幸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冉鹤归档在了他的面前。 冉鹤归的身后,是包括聂展在内的仅剩的四名道士。 本多幸玄不禁哑然失笑:“凭你们几个也想拦住我?放心,我不会杀你们,毕竟竹中城主还需要几个活人来盘问……” 又没等他说完,聂展和他身边的三名道士直接掏出青鸟手铳,毫不犹豫地对着他拔铳就射。 本多幸玄一惊,连忙一个侧翻滚躲开了那几枚弹丸,随即愤怒地对着周围的足轻下令道:“你们都别给我出手,我要亲自把他们的腿打折,就他们这些小道士竟然还敢偷袭我!” 狠话撂完,本多幸玄突然感到眼前寒光一闪,只见冉鹤归已经欺身上前,手中肋差狠狠朝着他劈了过来。 本多幸玄冷笑不止,连郑译都败在他手下,这些小小的道士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正当他准备一枪捅死这个道士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脉似乎被人狠狠地揪住了一般,顿时感到呼吸一窒,仿佛就在暴毙的边缘。 他慌张的四处望去,敏锐地发现郑译身旁有个道士正五指成爪,仿佛拿捏着什么物件一般。 难道就是他搞的鬼?可这是什么手法? 本多幸玄猜得很准,他现在的情况就是聂展动的手脚。 不怪本多幸玄见识短浅,毕竟他久处凤鳞州,对中原的神通缺乏了解也是情有可原。 此法名为“摘星手”,是方士的神通。而此法最为神奇之处,便是可以透过一切阻碍直攻内里。 换而言之,聂展可以透过甲胄衣物、护体罡气、血肉皮肤,直接捏碎对手的内脏。但是他的修为到底太低,最多只能在丈余范围内使用此法,不然刚才郑译和本多幸玄斗将之时,他早就出手暗算这个无耻的倭寇了。 不过这种手段也不是全能,比如说遇到了武夫,就算勉强穿过了武夫的气血,也很难捏碎武夫的内脏,毕竟内脏本就是气血汇聚所在,对于各种法术的抗性极高。 虽然本多幸玄不是武夫,但武士的气血同样旺盛,更别说聂展和本多幸玄之间的修为差距也是不小,所以聂展伤不到本多幸玄的性命,最多只是让他突发心悸,暂缓其行动。 而这暂缓住的一点时间,就是冉鹤归所需要的。 肋差下劈,将本多幸玄头戴的鹿兜斩断了一角,同时刀尖下滑,割破了他的左眼眼角。 对一名疯狂崇拜忠胜公的魔怔武士来说,被敌人斩下鹿兜一角是比杀了他还要痛苦数倍的屈辱,因为鹿兜代表着的就是忠胜公的荣誉,鹿角被斩,意味着武士的荣誉也遭受到了轻辱。 眼角被割裂的疼痛和被斩断鹿兜角的屈辱让本多幸玄彻底愤怒了,他顾不上心脉处的不适感,将手中长枪抡圆了向着冉鹤归砸了过去,而被砸中的冉鹤归也如他期望的那般被直接打飞了出去。 本多幸玄长出一口恶气,让这个道士不知死活地来招惹自己,看,现在被打飞了吧,这就是活该。 但看着冉鹤归越飞越远,本多幸玄突然感觉有一丝异样,他用力是大,但也不至于飞得这么远啊? 再一看那道士飞去的方向,本多幸玄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坏了,中了这些道士的奸计了! 他也顾不得去装什么高手风范了,直接冲着远处的足轻喊道:“拦住那个道士,他的目标是竹中城主!” 话喊完,他便想赶紧过去保护城主,但聂展却又挡住了他的去路同时其他道士们也都一一拦住了想赶过去护卫的足轻组头、足轻大将。 在冉鹤归被打飞的时候,聂展也趁机准备好自己的法术,只见他念着口诀,摇身一晃,从自己身上化出八个分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朝着本多幸玄便砸了过去。 本多幸玄心中万分着急,但他又没学过对付方士的武夫神通,一时之间竟是被这八个分身缠住了脚步。 就这一点时间,冉鹤归已经摔落下地,他顺势一个翻滚卸力,便爬起身来朝着军阵外冲去。 归功于他计算得当、运气相帮,只见他刚刚好落在了守备极为松懈的最外围,身前根本没有几个敌人。 冉鹤归体内真气翻涌,手中肋差翻飞,以最快的速度便解决掉了拦路的足轻。看也没看身后朝他追来的无数足轻,直接将自己从郑译身上扒来的“凤眼甲九”扔向了人群之中。 弹丸炸裂,火球窜天而起,有效阻挡了想要追击冉鹤归的足轻们。 说来也是竹中光俊倒霉,他刚将自己的两名护卫派去护送青山泰一郎返回热田神宫,此时自己身边仅剩下三名护卫。 冉鹤归用最后一枚“凤眼甲九”解决掉了两名并肩上前想要阻拦他的武士,此时竹中光俊身边的护卫只剩下最后一名。 冉鹤归手握肋差,面对着手握薙刀、身穿甲胄、如临大敌的武士,他给了这名敌人极大的尊重——用同样从郑译身上扒下来的、装着一发“龙睛乙三”的“神龙手铳”打爆了这名勇敢的武士的脑袋。 大人,时代变了。 看着这位一路杀过来的道士,竹中光俊轻轻摇着手中的铁团扇,神色稍有慌乱,但很快就又变回了先前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非常不错,竟然能想到借本多侍大将之力冲出军阵的包围,但你已经用完了‘凤眼甲九’和‘神龙手铳’,我很想知道,你准备怎么把我擒住?难道就凭你那玉虚阶段的修为?” “你凭什么觉得你这个小卒子能把我这个老将将死?” 冉鹤归嘴角微翘,无比自信地回道:“我运气一直很好哦。” 最后一个字说完,冉鹤归的身形已经窜到了竹中光俊的身前。 竹中光俊眼神一暗,右手迅速丢掉铁团扇,直接抽出腰间太刀,顺势斩向冉鹤归的腰部,其速度之快、锋芒之盛,远不是那位“鱿鱼”大将使出“居合术”可以比拟的。 冉鹤归根本躲不开这一刀,他手里那把因为砍杀敌人而布满缺口的肋差更不是竹中光俊那把灵物太刀的对手。 但他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 就在竹中光俊即将把冉鹤归切为两段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手中太刀似是被一件坚硬之物给磕飞,同时眼前闪过一道耀眼白芒,竹中光俊只感觉肩头一痛,随即左肩处毫无征兆地爆开一抹刺目血花。 还未等他看清自己左肩的伤势,一柄满是缺口的肋差已经抵在了他的喉结之处,那名道士正满眼笑意地盯着他的眼睛。 “将军!城主大人,我说过了,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竹中光俊缓缓闭上双眼,仰头长叹,随后不甘地扭头看向自己身子左侧,只见一抹白芒正悬停在自己左肩旁边。 这就是害得他满盘皆输之物。 竹中光俊凝神看去,这一抹白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洁净如羊脂白玉般的三寸无柄短剑正悬停空中。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纯白之色剑气萦绕。 “这是飞剑?可是你怎么会有……” “我说了,我的运气很好。” 感谢本多幸玄那个莽夫、感谢好运、感谢玄圣牌、感谢曹副府主、感谢玄玄罐子、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化身堂掌堂真人。 曹副府主的那个玄玄罐子里,装的正是这把飞剑。 随飞剑一同被他开出的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有飞剑的名字。 衫染血,血染山,寒骨白下白骨寒。 此剑名为—— 寒骨白。 ------------ 第一卷 定风波 第九章 辽东鹤 “城主大人被擒!城主大人被擒!速去解救城主!” 听到军阵远处传来的叫嚷之声,本多幸玄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双眼瞥了瞥被自己打倒在地的聂展,默默地握紧了手中长枪。 既然竹中城主被贼人裹挟,已然成为人质,那自己不如也效仿一二,也把这些个还受困在军阵中的道士抓为人质,也好让那个被自己打飞的道士投鼠忌器,不敢对城主下手。 他刚打定主意,正准备动手之时,就看到倒在地上呕血的聂展“噌”的一声将手中肋差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嘲讽道:“来,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要是我们死在这,我兄弟肯定也是不会放过你们那位城主的,有个凤鳞州的城主大人陪我们这些道门道士上路,金阙说不定还得给我们追授个‘地’字功呢。” 本多幸玄愕然,旋即四处观察,发现军阵中的那些道士都已经把刀架到了自己的要害部位,一言不合就能要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就连那个被自己打伤的主事郑译,也拿手铳顶住了自己的脑袋。 本多幸玄怒意上涌,发泄似的将自己手中的长枪扔到了地上,随后无奈地接受了自己战败的事实,对着身边的足轻下令道:“”全部给我停手!你们想害死竹中城主吗!” 听到命令的足轻也只好停住脚步,内心憋屈不已。 从来都是他们凤鳞州盛产这种不怕死的疯子,怎么现在自己遇到的这些道士也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因为海外道府容不得花圃道士。就算是花圃道士,经过凤麟洲环境的磨砺之后,也会迅速成长。 …… 足轻军阵外。 看到围住自己的足轻都不敢轻易上前,冉鹤归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这个城主的确是个很好用的人质。 早在他们到达热田神宫之时,冉鹤归就向郑译透露了自己的底牌,也就是自己手中的飞剑“寒骨白”,所以郑译才会在自己被本多幸玄击败之后,第一时间想出了这个翻盘的办法。 一切的计划、一切的共识,都是在郑译被打倒、道门众人围过来查看他伤势时所制定下来的。郑译也是在那时候将“凤眼甲九”“龙睛乙三”和“神龙手铳”交给冉鹤归的。 操控着飞剑挟持住竹中光俊,冉鹤归快速地将一枚“龙睛甲三”装进了“神龙手铳”当中,随即左手拿着手铳顶在了他的后心位置,将耗费真气的飞剑收回了自己衣袖当中,再用右手握住肋差,紧贴到了竹中光俊的脖子上。 他的真气有限,不能把飞剑当作常规武器。 做好武器转换之后,冉鹤归用倭语朝着他身边围成一圈的足轻喊道:“全部给我后退,把那个叫本多的给我叫过来!” 片刻之后,已经发泄完怒气的本多幸玄匆匆赶来,语气焦急道:“竹中城主,这个无耻之徒没有伤害您吧?” 竹中光俊的脖子已经被肋差划破了一道小口,一滴血液顺着脖颈滑进了他的衣袍之中。 但他没有慌乱地大吼大叫、让手下人快些将他从这个道士手中解救出来,而是相当地淡定,声音平稳地回答道:“放心,这位勇士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毕竟他还要拿我做人质来要挟你放了他的同伴们。” 冉鹤归接过了竹中光俊的话头,冲着本多幸玄喊道:“你也听到你们城主说的了,把我的兄弟们放了,不然我就带着你们城主一块上黄泉路!” 本多幸玄偏头看了看冉鹤归左手上的“神龙手铳”,下令道:“足轻武士们听令,全部退到我的身后,给那些困在军阵里的道士们让出一条道来!” 围在冉鹤归和竹中光俊身边的足轻缓慢退后,又重新围在了本多幸玄身边,手中的大袋枪不肯放下。 随着这条命令由足轻大将、足轻组头们下达到了一众足轻之中,聂展他们终于穿过军阵的包围,出现在了本多幸玄的身边。 看着眼前这些拿着肋差、手铳对准自己要害部位的道士,竹中光俊竟然还有心情对着冉鹤归开玩笑道:“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他们是怕被本多侍大将抓为人质来要挟你吧。” 冉鹤归不理他,又对着本多幸玄喊道:“放他们离开!” “可以,我们两边同时放人!” “你当我是傻子吗?一旦我把这个城主放了,你们那些拿着长铳和弓的铁炮武士立刻就会将我们射成筛子!” “我以武士的名誉起誓,我不会……” “老子不听你放屁!你就算把你们天照大神请到这里来我也不会相信你们的!” “要是天照大神在这里还能容你在此放肆?!”本多幸玄内心疯狂叫嚣,但他还是压住怒气,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冉鹤归看着本多幸玄的眼睛,语气放缓道:“很简单,让你手下那些骑兵准备几匹快马,让我这些兄弟骑马离开,等他们安全之后我就把你们城主放了。” 本多幸玄还想继续商议,回道:“放你们这些道士离去,这可是战场失职的罪行……” 冉鹤归根本不跟他废话,打断道:“这个城主死在这里,你们同样也得切腹谢罪。” 本多幸玄有些心虚地看了竹中光俊一眼,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们并不全是竹中城主的家臣,无需切腹为竹中家族谢罪,如果能把你们这些道士都击杀于此,我也算是功过相抵!” 身为竹中家臣的武士们自然是对本多幸玄这话发起了严重抗议——凭什么是你们功过相抵,而我们去切腹谢罪? 本多幸玄身边一个竹中家族出身的足轻大将更是跳脚骂道:“本多幸玄!你身为武士的荣誉被丢到哪里去了?难道让主将在自己眼前被敌人杀害得耻辱是一位合格的武士所能够容忍的吗?!如果竹中城主真有不测,我在切腹谢罪之前一定会先把你的懦弱行径上报给藩主大人,让大人发配你去为秀祥殿下守陵谢罪!” 另一位身为竹中家族家臣的武士看了眼本多幸玄头上被斩断一角的鹿兜,同样阴阳怪气道:“我可是听说忠胜公从来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主将被敌人杀害的‘丰功伟绩’,本多侍大将,你身为忠胜公的后代,就是这么‘仰慕’自己先祖的?” 不得不说,“下克上”确实是凤鳞州的传统。 本多幸玄看着自己身边抗议不止的武士们,摸了摸自己头上仅剩一角的鹿兜,又想到放走敌人的罪过,还是犹豫不已,下不了决定。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竹中光俊突然开口道:“本多侍大将,各位,不如听完一眼。” 乱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那些吵成一团的武士都想听听他们的城主会下达什么命令。 竹中光俊被没有直接下令,而是看着被人搀扶着的郑译,向他开口说道:“郑主事,那些战死的道士们都是英勇无畏的勇士,我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但逝者已逝,你也不用太过悲痛。” 郑译冷哼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 竹中光俊也不在意,继续道:“不管真慈悲也好,假慈悲也罢,郑主事应该明白,活人是比死人重要的。” 郑译眉头紧皱,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竹中光俊笑了笑,提议道:“其实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你们想活着离开,我也不想死在这里。那我们不如合作一下,我放你们离开,你们将战死的道士尸身留下,到时候我再找几具尸体,对藩主大人上报说你们已经被斩杀殆尽——这样子你们可以安全返回道府,我也不用承受战败失职之罪,这难道不是双赢的局面吗?” 说罢,他看了眼本多幸玄,微笑道:“我想本多侍大将和这些足轻士卒、武士们也不会放过这唾手可得的功劳吧?” 本多幸玄连连点头,全歼十一名道士,这可是连自己祖上忠胜公都不曾做到的功绩——毕竟忠胜公那时候道门还没有来入侵嘛。 郑译低头思量,最终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你的提议可行。” 竹中光俊又恢复了他标志性的眯眼笑,对本多幸玄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本多侍大将快些去把快马前来吧。” 本多幸玄连忙让自己的骑兵贡献出四匹高头大马——郑译因为受伤,所以只能和聂展共乘一匹。 骑在马上的道门众人无不担忧地看着挟持着人质的冉鹤归,聂展更是忍不住开口道:“轩郎,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如我和你一同留下吧,也好有个照应。” 冉鹤归自信地笑道:“展哥、各位兄弟,大家放宽心便是,我的运气你们都是知道的,而且我相信竹中城主也不想和我这么个小卒子同归于尽。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主事的伤可耽误不得。” 聂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看了看自己身前严重受伤的郑译,犹豫一二,道:“好!我们在集合的老地点等着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随着一阵缰绳抽打之声,道门众人俱是驾马狂奔而去, 烟尘消散,只剩下冉鹤归一人面对着这一众足轻武士。 本多幸玄朝着道门众人远去的方向,问道:“你看,他们都已经跑远了,你可以放了竹中城主了吧?” 冉鹤归活动了一下拿着“神龙手铳”的左手,一直举着个几十斤重的玩意,他的手早就酸了。 “不急,等他们再跑远一点我再放人,不然你们这些骑兵追赶过去怎么办”冉鹤归慢条斯理道。 本多幸玄看了眼同样不着急的竹中光俊,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一盏茶之后,都已经看不见那些远去的道士的身影了,本多幸玄再次问道:“你看,我们现在肯定已经追不上了,你快放了竹中城主!” 冉鹤归装模作样的向着远处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对着本多幸玄吩咐道:“可以,你去给我找一条船过来,我和竹中城主一旦划到金川对岸,我立刻就放人离去。” 本多幸玄大怒,破口叫骂道:“多么无耻的要求!要是你到了对岸还不放竹中城主离去怎么办?你是在耍我们玩吗!” 冉鹤归眉头一挑,将右手上的肋差抵住了竹中光俊的喉结,威胁道:“那我现在就把你们城主弄死在这里怎么样?” 本多幸玄气极,大声叫嚷道:“你用你们道祖的名义起誓!” “对不起,做不到。” “真是欺人太甚!铁炮武士准备,给我射死这个混蛋!” 冉鹤归根本不怕,嘴里念叨着:“切腹谢罪,家族荣誉……” 看着本多幸玄气急败坏的样子,竹中光俊轻叹一口气,对他说道:“本多,去给他准备船只吧,我相信他不可能一直带着我逃跑的。” 本多恨恨地瞪了冉鹤归好几眼,带着手下去找船了。 一刻钟后,一条渔船已经放到了金川东岸那缓和的河流当中,正随着水波流动而上下起伏着。 冉鹤归挟持着竹中光俊缓缓登上船只,喝退了想要一同划船的武士,命令道:“要是这划船的武士突然发难,那岂不是吾命休矣?把划桨给你们城主,让他划船就行。” 这下那些竹中家族的武士们不干了,纷纷叫骂着“不敬城主”“无耻之徒”什么的。 冉鹤归也不回答,直接将“神龙手铳”顶到了竹中光俊脑后,对着那些武士说道:“你们猜猜看,是你们城主的脑袋硬,还是我这铳里的‘龙睛乙三’威力大?” 已经被折腾麻木的本多幸玄只能再次退步。 竹中光俊还是神色如常,划着小船离开了岸边,在岸边一众武士的注视下,平稳地将船向对面划去。 为了让竹中光俊划船,冉鹤归和他分坐在小船两头,并且扔掉了手中的肋差,将“神龙手铳”换到了右手,依然指着竹中光俊的脑袋。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沉默着坐在船上,直到小船划到了河流中心。 竹中光俊突然问道:“这位勇士……” 冉鹤归抬手打断了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冉鹤归。” 竹中光俊笑了笑,继续道:“那好,我就叫你鹤归兄了。鹤归兄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们在这热田郡吗?” 冉鹤归翻了个白眼:“还用猜吗?肯定是那个旅店老板告得密。” 竹中光俊摇了摇头,眯眼笑道:“那个老板也是听命于热田神宫的,他可没那么好的眼力。” 冉鹤归倒是来了兴趣,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 竹中光俊停下划船的动作,右手伸出食指,解释道:“第一,我们凤鳞州武士虽然不是全部都喜欢剃成‘月代头’,但像你们一群全部留着长马尾的武士也是不怎么多见的。” “这是无奈之举,毕竟我们总不能把发髻给剪了,且不说儒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这对我们道门中人来说无疑是种耻辱。而且你们凤鳞州也有不少受天朝文化影响之人,他们也不曾剃过‘月代头’,所以我们觉得这不算太大的漏洞。” 竹中光俊也不答话,伸出右手中指,继续道:“第二,你们的口音不对,尾张国地处关东,而你们却是一口关西口音。” “怎么?你们尾张藩不欢迎外地人啊?” “但你跟那个巫女说你是片桐信景手下的武士。” 冉鹤归不自然地扭了扭头,问道:“那个巫女……” 竹中光俊轻笑道:“放心,热田神宫不知道那个巫女告密的事情,他们只知道是那个被你们买通的权弥宜透露的秘密——要是他们知道你们已经查清天丛云剑不在神宫当中,恐怕千秋权官司会亲自出手对付你们,你们绝对没有逃离的可能。” 冉鹤归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对,刚准备发问,就看到竹中光俊伸出了无名指,继续说道:“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既然片桐信景可以因为他哥哥的劝说而背叛藩主,那你怎么能肯定在相府之中没有像片桐信景那样的人存在呢?” “所以说,我们在刚刚登陆海东郡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金川东岸,本多幸玄和一众武士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河流中的小船上发生了何事,离得这么远他们什么也听不清。 竹中光俊微笑着收起了三根手指,继续划着船说道:“纠正一下,不是‘你们’,而是‘我’,那个透露你们行踪之人是我家族中的一个族兄,他只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我,而我也没把你们过来的详细人数透露给千秋权官司——当然,你也不要想着回去之后查出是谁告的密,我那位族兄在泄密之后就已经偷偷回到了家族里。” 冉鹤归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竹中光俊,疑惑问道:“你就这么自信,觉得仅凭你一城之力就能把我们这些道士捉拿殆尽去邀功?” 竹中光俊无奈扶额,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冉鹤归,说道:“要是你们郑主事在,肯定不会让你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冉鹤归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不向藩主透露的,想让我们在得到情报之后有撤离的机会。”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你为什么还要带人在这里堵着我们,如果你想投靠道门和相府,直接放我们离去不是更好?” 竹中光俊划着船,回答道:“我需要这个功劳,只有这样子我才能接近热田神宫,才能拿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就算今天你没有拿刀架着我的脖子,我也会找机会偷偷放你们离去。” 冉鹤归内心极为不舒服,追问道:“那我那些战死在这里的兄弟那?他们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竹中光俊不再微笑,双眼盯着冉鹤归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以为道门和天门现在是在干什么?过家家吗?这是战争,战争需要的是牺牲,而不是妇人之仁。” 冉鹤归泄气般的低下了头,嘴上嘲讽道:“也对,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在意死几个低品道士这种小事的。” 竹中光俊眯了眯眼睛,连船也不划了,语气不善地顶了冉鹤归一句:“我不喜欢你这个评价,‘像我这样的人’,你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叛徒’不懂得什么是忠义之道?不懂得什么是壮烈牺牲?我的眼里就只有阴谋算计?” 还没等冉鹤归说什么,竹中光俊倒是语气激动道:“如果秀祥殿下还在世的话,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背叛主公的事情!我会一心一意辅佐秀祥殿下,让他成为凤鳞州历史上最优秀的关白!” 冉鹤归惊讶于他所说的话,不禁问道:“丰臣秀祥?之前那个被选出来担任关白之职的还未成年的孩子?我记得他已经……” 竹中光俊长叹一口气,语气落寞道:“被贼人暗害了,就在我准备动身前去秀京城为他出谋划策的前一天。” “我跟秀祥殿下从小一起长大,我很清楚,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关白,但没想到他竟然惨遭不测……” “我们竹中家的重治公和黑田家的孝高公并称为“丰臣两兵卫”,是战国时代的天才军师。当初他们两位辅佐着平民出身的秀吉殿下一统凤鳞州、建立起丰臣相府,立下了不世之功。” “我自诩还有几分聪明才智,从小就跟秀祥殿下吹嘘,说长大之后,如果他能登上关白之位,那我就会是他的‘竹中半兵卫’,辅佐他扫清凤鳞州乱局,帮他立下不输于秀吉殿下的功绩……” 冉鹤归听着竹中光俊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船桨,左手拿桨划着船,右手的“神龙手铳”依旧没有放下。 远处围观的一位足轻组头发现了这一点,向着本多幸玄问道:“侍大将,你看那个道士竟然在帮城主划船,他这是想干什么?” 本多幸玄看了一眼,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那个道士就是个疯子,疯子的思维又不是我们能猜得清楚的。” 竹中光俊发泄完后,平复了一下心情,右手继续划桨,空着的左手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块勾玉,对着冉鹤归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按你们的标准来划分,这是一件灵物,注入真气以后能够化作一个圆形光罩,以你玉虚阶段的修为是肯定破不开的,所以就算你有飞剑也肯定抓不住我。”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而且我身为那古野城城代,能够调动的军队足有两千,如果我真想对你们赶尽杀绝,肯定不会只派五百足轻,更不会派本多幸玄那种想着阵前斗将的白痴。” 冉鹤归用真气感受了一下那块勾玉,发现确实是一件灵物品相的护具,但还是没将手中的“神龙手铳”放下,解释道:“如果你有这样的灵物,那我确实是不可能抓你做人质,但你的那些手下还在远处看着,所以我也不能把手铳放下,见谅。” 竹中光俊打量了冉鹤归一眼,笑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说这话的时候,小船终于划到了金川西岸。 竹中光俊假意受胁,跟着冉鹤归上了岸,用身子挡住对岸的视线,隐秘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地图,向着冉鹤归递了过去,说道:“尾张藩的布防舆图,我费了不小力气搞到的,绝对可信。” 冉鹤归也向前靠近竹中光俊,悄悄地收起了那张地图,又快速地和他拉开了距离,免得对岸之人怀疑。 “竹中,我那些战死在这儿的兄弟……” “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入土为安的。” 冉鹤归道了声谢后,便准备撤回集合之处。 临别之时,冉鹤归还是没忍住心中疑问,再次向竹中光俊问道:“你帮助我们,仅仅是为了报复害死丰臣秀祥的远江丰臣家吗?你怎么知道我们道门不会让远江家的丰臣秀庆继任关白之位呢?” 竹中光俊轻笑道:“道门肯定不会让秀庆殿下继任关白——如今我们凤麟洲局势不稳,丰臣相府人心离散,在这个时候,你们道门需要的不是唯命是从的傀儡,而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盟友或者属下。” “先前内斗之时,我们尾张藩和远江藩已经结下了死仇,不管让那一藩继任,都会遭到另一藩的强烈反对,不能起到稳定局势的目的。这种情况下,道门肯定会选择之前没涉及内斗的近江藩来接任关白之位,也就是让近江的秀茂殿下继任关白。” 冉鹤归听着头大,但又觉得这话有理,只能轻叹一声:“如果丰臣秀祥还活着的话,你肯定是道门的重点关照之人,” 竹中光俊也是感叹道:“如果秀祥殿下还有子嗣,我肯定是不会投靠近江家的,但可惜秀祥殿下还未成年就……其实投靠秀茂殿下也是家族的决定,我们竹中家想要在这乱局中保全家族,必须得依附你们道门和关白相府,我也不能反抗家族的决定……” 竹中光俊感叹完,对着冉鹤归说道:“你们道门一定要小心,‘尊攘派’将三大神器转移,肯定是为了三大主神的神降而在准备。而且告诉你们道门的真人,我听说那些鬼神如今也不安分。” 冉鹤归点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奔向集合之处。 看到冉鹤归离去,本多幸玄和一众足轻武士也是长松一口气,立马划着之前征集过来的多余渔船前往对岸。 从渔船上下来的本多幸玄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竹中光俊身边,看到城主并无大碍,终于安下心来,对竹中光俊建议道:“城主大人,我立刻带着骑兵去追这个无耻的道士,一定将他绑到你面前!” 竹中光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摆了摆手道:“本多侍大将,省省力气吧,咱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向藩主上报功劳吧” …… 尾张国海东郡,道门众人集合地。 聂展焦急的向着热田郡的方向张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轩郎现在到底安全没有。 突然,他发现远处有着一个人影向着他们这边奔跑而来,再凝神看去,不禁心中大喜。 “主事!轩郎他回来了!” 躺在地上养伤的郑译长出一口闷气,对着围在他身边的道士下令道:“既然都已经集合完毕,那咱们就准备回家吧。” ……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三。 凤鳞州化生堂分堂。 躺在床上养伤的冉鹤归等来了前来探望自己的曹副府主。 伸手压住了想要起身行礼的冉鹤归,曹副府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小子不光‘玄圣牌’打得好,上了战场也是一把好手,要不是你舍生忘死拖住敌人,你们那一行人都得为道门献身啊。” 冉鹤归摆手否认:“副府主过奖了,我已经上报过了,我们能够脱身都是那个竹中光俊心有投靠道门之意,我只是在他的谋划框架下的一个变数罢了,而且如果没有副府主给我的‘玄玄罐子’,我也没有挟持他做人质的实力。” 曹副府主并不买账:“快得了吧,谁知道等他出手的时候你们还有几个能活的,功劳就是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冉鹤归听到“功劳”二字,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副府主,我的功劳定下来了吗,不知道是……” 曹副府主也不卖关子,掰着指头数道:“刺探到了热田神宫中‘天丛云剑’的重要情报、只身断后、拿到尾张藩的布防舆图,虽然有竹中光俊的谋划在里面,但你的功劳也是不小,我们几个副府主合计一二,决定给你上报一个‘地字功’。” 不能再鹤归惊讶,曹副府主又说道:“现在算是战事,估计金阙马上就会把你的功劳审批完毕下发,紫薇堂那边的流程也会快些,估计你马上就能正式晋升六品道士了。我记得你还不到三十岁吧,那你还能当上预备祭酒,这对你以后的升迁可是不小的帮助啊——可惜你只是七品道士,不然直接拿个‘地字功’,足够你晋升为五品道士了。” “这还不止,掌府真人听说了你的这些‘壮举’,夸赞说你有勇有谋,并且说要着重培养你,当即拍板,让你升任了‘执事’一职。冉鹤归执事,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等着曹副府主念叨完,冉鹤归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热切地问道:“那副府主,我现在还剩下两个‘玄字功’,是不是还能将这功劳折算成丹药灵物?” 曹副府主点了点头,微笑道:“想要什么?我和化生堂、天机堂的主事还算有几分情分,可以帮你去‘砍砍价’、说说情。” 冉鹤归思量一二,回答道:“我现在境界修为还是太低,所以想要一枚‘血丹’和一瓶‘玉液酒’来提升一下修为,不知道是否可以?” 曹副府主点头回应道:“不难,我去帮你讨要。” ……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二月初二。 凤鳞州道府。 今天的凤鳞州道府异常热闹,因为清微真人、次席副府主李天罡、丁未灵官一行人乘坐着“应龙”安全返回秀京城,并且成功地将清微真人定下的继任关白丰臣秀茂接回了大营。 “轩郎,你听说了吗,李副府主和丁未灵官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啊!安全接回继任关白,造化、无量阶段的贼人说杀就杀,我听说掌军真人还杀了一个伪仙修为的上忍……”同样升任执事的聂展围着冉鹤归喋喋不休道,那副热切模样,好像去接丰臣秀茂的就是他一样。 冉鹤归没有听他唠叨,而是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是丰臣秀茂继任关白一职,那小子又算对了……” “冉执事,李副府主找你。”就在聂展还想继续念叨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声音将冉鹤归带离了“苦海” 来到李天罡的签押房外,冉鹤规定了定神,敲响了房门,得到答复之后,冉鹤归便推门进房。 李天罡正在外堂处,端坐在一张桌案旁,而他的对面则同样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因为其背对着房门,所以冉鹤归并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但从他身上“中极经箓”来看,这是一位三品幽逸道士。 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成就,又被李副府主如此礼待,难道这就是被赞为“道门三秀”之首的李长歌? “齐副堂主,你初来我们凤鳞州道府,肯定需要有人做向导,这位冉鹤归执事很是不错,刚好由他来带你四处转转,熟悉一下道府。” 冉鹤归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位年轻男子已经急切地转身向自己看了过来,一张熟悉无比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果然是轩郎!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猜测会是你……怎么,不记得我这个同窗好友了?” …… 大齐前期,五柳先生的《搜神后记》有载: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后以“归鹤”喻不忘故乡的人,以“鹤归”指“辽东鹤”,即表示怀着思恋家乡的心情久别重归,慨叹故乡依旧,而人世变迁很大。 全文完 ------------ 废卷2 楔子 《行路难·缚虎手》(北宋·贺铸)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沈炼(1507年-1557年),字纯甫,号青霞,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朝官员、锦衣卫,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 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每饮酒辄箕踞笑傲。天下士人推崇其德,将他的作品汇编成《青霞集》。他曾以“十罪疏”弹劾严嵩,却被处以杖刑。沈炼在塞外,却仍以詈骂严嵩父子为乐。1557年,恰逢白莲教教徒阎浩等人被捕,招供多名嫌犯,于是严世蕃列上沈炼的名字,致使沈炼被诬谋反而死。天启初年,赠沈炼谥号忠愍。 沈炼,字纯甫,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用伉倨,忤御史,调茌平。父忧去,补清丰,入为锦衣卫经历。 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然颇疏狂。每饮酒辄箕踞笑傲,旁若无人。锦衣帅陆炳善遇之。炳与严嵩父子交至深,以故炼亦数从世蕃饮。世蕃以酒虐客,炼心不平,辄为反之,世蕃惮不敢较。 先是,许论总督宣、大,常杀良民冒功,炼贻书诮让。后嵩党杨顺为总督。会俺答入寇,破应州四十余堡,惧罪,欲上首功自解,纵吏士遮杀避兵人,逾于论。炼遗书责之加切。又作文祭死事者,词多刺顺。顺大怒,走私人白世蕃,言炼结死士击剑习射,意叵测。世蕃以属巡按御史李凤毛。凤毛谬谢曰:“有之,已阴散其党矣。”既而代凤毛者路楷,亦嵩党也。世蕃属与顺合图之,许厚报。两人日夜谋所以中炼者。会蔚州妖人阎浩等素以白莲教惑众,出入漠北,泄边情为患。官军捕获之,词所连及甚众。顺喜,谓楷曰:“是足以报严公子矣。”窜炼名其中,诬浩等师事炼,听其指挥,具狱上。嵩父子大喜。前总督论适长兵部,竟覆如其奏。斩炼宣府市,戍子襄极边。予顺一子锦衣千户,楷待铨五品卿寺。时三十六年九月也。顺曰:“严公薄我赏,意岂未惬乎?”取炼子衮、褒杖杀之,更移檄逮襄。襄至,掠讯方急,会顺、楷以他事逮,乃免。 后嵩败,世蕃坐诛。临刑时,炼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学者,以一帛署炼姓名官爵于其上,持入市。观世蕃断头讫,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因恸哭而去。 隆庆初,诏褒言事者。赠炼光禄少卿,任一子官。襄乃上书,言顺、楷杀人媚奸状。给事中魏时亮、陈瓒亦相继论之。遂下顺、楷吏,论死。天启初,谥忠愍。 ------------ 废卷2 第一章 虎而冠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七。 芦州皋城府龙舒县百户所。 一处宽敞明亮的签押房内。 此地百户所的主官、正六品百户吴海浮正端坐在签押房的大案之后,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两盏被开了茶盖的青瓷茶碗,袅袅升腾的热气从茶碗中飘散出来,遮挡住了他的半边面孔。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如坐针毡,半张屁股都不敢坐实在椅凳之上,双手紧张地不停捏搓,皮肤摩挲的声音在这无声之处显得异常刺耳。 吴海浮看了看年轻人那一脸紧张的表情,微微一笑,左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盖碗,右手拿着碗盖慢悠悠地撇着茶沫,又轻轻地吹散了热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小呷了一口茶水。 “好茶!香气清高,滋味鲜醇,回味甘美,汤色清澈晶亮,叶底嫩绿,这叶片用沸水冲泡开,竟然真的形似瓜子。早就听说这皋城瓜片为‘茶之极品’,今日看来确实名不虚传——沈小旗,你也快尝尝。”吴海浮嘴上赞着茶水,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对面坐着的年轻人。 年轻人双手端起盖碗,没有学吴海浮那样撇茶沫、吹热气,而是直接小抿一口茶水,勉强笑了笑,说道:“确是好茶,不过采摘的月份不对。皋城瓜片应该在谷雨前后采摘,此时其顶芽开展,嫩叶生长成熟,拿来冲泡品尝最是可口。大人这茶最起码晚摘了半月有余,应是在立夏前后采摘下来的,所以茶叶较老,茶汤中略有苦味。” 似是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那年轻人立马将盖碗放回桌案上,向百户告罪道:“属下多嘴,属下回去之后就奉送几包谷雨时节的瓜片来给大人品尝,还望大人莫要怪罪属下失言……” 吴海浮抬手打断了年轻人的话,点头笑道:“沈小旗有心了,我听说令尊就是这皋城府的茶商,难怪沈小旗能有如此见识。”他顿了一下,又故作随意地问道:“沈小旗在这龙舒县城的百户所内任职才不到三年吧?这么快就能升任小旗,可见令尊对你助力不小啊。” 不等年轻人解释,吴海浮继续说道:“本官十八岁入了芦州千户所,二十五岁因查案有功,被调到宛陵府郎溪县百户所当上了总旗,后又被芦州千户所前任千户张大人器重,二十八岁升任为当涂府怀远县百户所试百户。宦海浮沉十余年,如今我已三十有三岁,在这皋城府龙舒县百户所担任掌印百户一职,也算是有所成就。” 沈小旗连忙开口恭维道:“吴大人如此履历,实在是令属下叹服,日后就是大人高升为千户,那也是情理之中之事啊。” 吴海浮听完这一番马屁,不喜不怒,依旧是那副微笑的模样,紧紧地盯着沈小旗的眼睛,让人心中发毛。 只见他又小呷了一口茶水,开口说道:“所以啊,本官如此履历,说明还是有些本事的……沈小旗,本官今天就是请你过来喝杯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你也莫要紧张,快些喝茶吧。” 年轻人点头应下,又重新端起茶碗,不顾茶水滚烫,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汤,然后才将茶碗放回桌案,嘴角微抿,似是有话想说。 吴海浮看着他的反应,轻笑一声,将左手中的盖碗放下,右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食指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之声。 突然,吴海浮左手猛地一拍桌案,右手指向对面之人,厉声喝道:“沈南河!你可知罪!” 正打算向百户开口坦白的年轻人听到这一声大喝,立刻跌落下椅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紧紧贴着地面,向着吴海浮认罪道:“百户大人,沈追知罪!属下不应该赴汤掌柜在刀板食斋设的宴,更不应该收他的官票、答应帮他办事。属下一时糊涂,坏了青鸾卫规矩,求大人看在属下是初犯的份上,饶过沈追这一次吧!” 说罢,他从自己怀中抽出一张大票,微微抬起身子,将这张大票双手向上递去,眼睛盯着地板,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吴百户的表情。 吴海浮斜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沈追,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大票,“啧”了一声:“沈小旗,你的俸禄是多少,每月至少也有十圆太平钱吧?为了区区一百太平钱、十个月的俸禄就把这大好的前途、性命全都给卖了,你不觉得很不值当吗?” 沈追将头压得更低,颤声道:“百户大人明鉴,属下实在是无奈之举,最近家父的茶庄运转不济,急需太平钱来周转,所以属下一时糊涂,收了那汤掌柜的贿赂……如果不是为了家父的生意,沈追是绝对不会收他人钱财的。” 吴海浮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伸手将这张大票拿在手中,声音低沉地开口道:“你以为本官是要治你贪污受贿之罪?我吴世醒久在青鸾卫,自然知道在青鸾卫中人人身上都有些腌臜之事。真要按受贿处罚,恐怕这芦州千户所就没几个无罪之人,连本官都不可避免的受过些‘人情往来’,而且数额也不是小数。” 吴海浮将大票放到桌案上,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汤润了润喉咙,继续开口道:“我惋惜的是,像你这样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为什么要不知死活地去勾结‘天廷’妖人呢?这可是没人能救你的死罪!” 沈追猛地抬起头颅,满脸震惊地看着吴海浮,看他这话不似作伪,连忙磕头求饶道:“百户大人明鉴!百户大人明鉴!就算是大人您再借给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天廷’妖人同流合污的,还请百户大人……”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吴海浮俯下身,伸手沈追从地上扶起,而他本人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供状,递到了沈追面前。 沈追连忙将供状接过,双眼急切地将这张供纸上下扫视着了一遍,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 天地可鉴,这真的是他沈南河第一次收受贿赂,但自己这运气真是差到了极点,第一次收贿赂就收到了“天廷”之人身上。 昨天请他吃饭、求他办事的那位做丝绸生意的汤掌柜,正是隐秘结社“天廷”的妖人。 “这……这个供状……可信吗……”沈追身形摇晃,声音更是颤抖不止——他知道,吴百户是不会拿着一张假供状来向自己问罪的。 吴海浮将盖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看着神情恍惚的沈追,冷笑一声,说道:“‘天廷’的‘丁巳神’前不久在湖州落网了,湖州千户所的同僚们使尽浑身解数,几乎是用上了毕生所学,终于是从她口中撬出了不少消息,而这张供状,就是她招供的众多消息之一。” 在道门体系之中,最高的神灵为太上道祖,仅从“太上”二字便可见一斑。其余诸如天帝等等,尚且要在道祖之下。不过“天廷”却反其道而行之,效仿人间朝廷组建了一个所谓的“神庭”,在神庭之中,以玉皇居首,对应皇帝,其他各路仙佛都是臣子,要听从玉皇旨意,其中甚至包括了太上道祖和佛祖。其他几家,如佛门、儒门、圣庭等也没能幸免,其尊奉之神也被列入其中。 而所谓的“六丁六甲”神,在“天廷”一众“神灵”当中并不如何起眼。六丁为阴神玉女:丁卯神、丁已神、丁未神、丁酉神、丁亥神、丁丑神;六甲为阳神玉男:甲子神、甲戌神、甲申神、甲午神、甲辰神、甲寅神。 虽然“六丁六甲”在“天廷”中并不怎么重要,但毕竟也算是“天廷”中层成员,所以“丁巳神”招供的消息还是有些价值的。 看着头晕目眩、马上就要晕在自己眼前的沈追,吴海浮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适时开口道:“虽然‘丁巳神’将这位汤达汤掌柜招供了出来,但其供词中并没有提及到你,所以本官相信你只是无辜被汤达这‘天廷’妖人牵连、并没有真的投靠到‘天廷’门下。” 沈追如蒙大赦,连连说道:“是极是极,如果属下早知道这汤达是‘天廷’妖人,绝对第一个将他抓捕归案,更本不敢跟他有所往来的,大人真是慧眼如炬、狄公再世!” 眼看沈追还要再拍自己马屁,吴海浮插嘴道:“本官相信你,但不知道千户大人会不会相信你沈南河?如果有人将你这事捅到了千户大人那里,恐怕你沈小旗还是在劫难逃啊。” 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不安后,沈追的脑子也逐渐冷静下来,他很清楚,吴海浮现在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却不向上告发,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和他的私交有多深,而是他吴世醒另有所图。 想到此处,沈追故作惊慌,向吴海浮告饶道:“吴大人,您可一定得帮帮属下,我真是无辜的,我绝对不是‘天廷’妖人啊!” 吴海浮看到鱼儿“上钩”,不禁心中大定,左手扣住腰上虎头,右手指向自己对面的椅凳,微笑着说道:“南河啊,咱们坐着说话,我记得你是在李试百户手下做事吧?” 沈追这次的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有一多半的屁股不敢坐在椅面上,听到这句问话,连连开口道:“百户大人好记性,我确实是李大人麾下,算算时间,也快有一年时间了。” 吴海浮点头,意有所指道:“这么说来,本官调到这龙舒县百户所,也快有一年时间了。” 沈追眼珠一转,心中也有了思量。 吴百户似乎是在拉拢他。 当初这吴百户和李试百户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这龙舒县百户所任职的,略有不同的是,吴百户是从当涂府怀远县百户所调任而来,李试百户则是从位于芦州首府——怀南府的芦州千户所下派来的 龙舒县虽然处在皋城府管辖下,但因为其靠近怀南府,所以沈追还是听到过一些从芦州千户所内传出来的闲言蜚语。 据说这李三辛李试百户出身太平道李家,是芦州千户所现任掌印千户赵光霁的亲信,在调任到龙舒县百户所之前已是有望升任百户一职,但似乎是因为办砸了某件差事,所以被其太平道高层所厌恶,赵千户也不得不把他下放到龙舒县,以平息上层的怒火。 在龙舒县百户所内,吴百户和李试百户算是水火不容的两方势力:吴海浮的靠山是前任千户张大人,即便张千户如今已经被调任到吴州千户所,但他在芦州内还有些人脉,能为吴百户带来不少助力——比如万年县百户所现任掌印百户张百户正是张千户的族侄;李三辛的靠山是现任千户赵光霁,虽然他似乎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但赵千户还是很看好他,说不定哪天这位李试百户就得到贵人青睐、一飞冲天了。 再想得深一点,那两位千户大人也有他们的靠山,那这两位争斗的背后就值得深思了。 张千户姓张,出身吴州上清张,其背后靠山是正一道张家;赵千户虽不是哪家大姓出身,但投靠了太平道李家,而太平道沈家的根据地正是怀南府,所以赵千户在芦州内能得到的助力是非常可观的。 归根结底,这还是道门三道内斗的延续,只不过争斗双方不是道门中人,而是他们青鸾卫之间的内斗。 至于正一道为什么能在太平道掌控下的芦州安插进张百户、吴百户这样的钉子,这也并不难理解。 在青鸾卫中,掌印百户掌握的实权并不小,甚至还要略高于部分副千户、远高于普通百户。虽然掌印百户会受到掌印千户的节制,但掌印千户并没有人事任免或者羁押之权,只有参奏之权,并不能更换各百户所的掌印百户人选。在这种任命制度下,虽然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是太平道的人,整个芦州青鸾卫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如果沈追投靠了吴百户,那就相当于投靠了张千户、投靠了正一道张家,更是与李试百户、赵千户、太平道李家沈家为敌。 如果不是被吴百户捏住了把柄,沈追是断然不会投靠正一道的——如今正一道、太平道两道争斗激烈,上面的人挥刀、刀刀却砍向下面的人——要是真搅进这场乱局,恐怕自己未来迟早会死在两道内斗的余波之下,有可能还要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甚至会危及家人。 但要是不向吴百户靠拢,他现在就能用勾结隐秘结社妖人的罪名整死自己,毕竟除了他和汤达,谁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商谈了些什么,而吴百户想整死自己,只需要在汤达的供状上做些手脚,就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自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投靠李三辛……就李三辛那个阴死人不偿命的性格,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太好,说不定哪天就被这阴损之人给卖了。 之前在芦州闹到沸沸扬扬的凤台县之事犹在眼前,那位和李三辛一同前往凤台县的周飞龙周试百户可是死得不明不白啊,不仅如此,听说那位周试百户的妻子都被李三辛纳为妾室,他的儿子更是认了李三辛苦为父,将姓氏从“周”改为了“李”。 一阵头脑风暴后,沈追咬咬牙,站起身来,向着吴海浮拱手拜道:“若百户大人不弃,沈追愿弃暗投明,投入大人麾下!” 吴海浮笑着摆了摆手道:“坐下喝茶,你小子还算聪明,但你无缘无故投入我的手下,让李试百户作何感想?我看你现在还是在李试百户手下做事吧,如果本官有什么需要,自会再找你来这喝茶的。” “属下明白,请百户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在李大人手下‘用心’做事。”沈追并未坐下,端起茶碗,直接将里面的茶汤一口喝完,又把盖碗放回桌案上,这才向着吴海浮拱手说道:“茶已饮尽,属下先行告退,就不耽误百户大人当值了。” 他是真想明白了,比起一个明面上投靠自己的小旗官,吴海浮更希望在李三辛身边安插进一个属于他的奸细。 吴海浮点头,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百户所的刘总旗年事已高,已经向千户大人递交了辞呈,他留下的这个缺,我会替你留意的。” 他又看了看沈追腰间挎着的“长羊刀”,随口说道:“你这佩刀也有些时日了,等会儿下去以后去找高试百户,换把‘细虎刀’带着吧。” 沈追心中一突,连忙躬身拜谢:“百户厚恩,属下无以为报,以后属下必定唯百户大人马首是瞻!” 吴海浮揉了揉额头:“下去吧,给本官把门带上。” 沈追应下,快步退出签押房,双手将房门合上,随后三步并两步地逃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站在百户所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上,沈追手搭凉棚,抬头望天——天很蓝,万里无云,但他的内心里却是风云翻涌。 沈追看着远方,嘴里轻声感叹着:“‘齐王母家驷钧,恶戾,虎而冠者也。’都说我们青鸾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但这些身陷道门内斗之人才是真正的‘虎而冠者’啊!” 这句话出自太史公所作的史集,“虎而冠者”的意思是“穿衣戴帽的老虎”。 比喻凶残如虎之人。 ------------ 废卷2 第二章 夜抓人 出了吴百户办公的院落,感叹完道门内斗之凶险的沈追托腮思考了片刻,随即向高试百户的签押房走去。 吴海浮想对自己拉拢一二,无论是让他升任总旗还是佩戴上“细虎刀”,都是吴百户施下的小恩小惠罢了,断不能让他为吴海浮卖命,所以他大可安心承受,不需要太过忧虑。 只是自己收受汤达贿赂的这个把柄还在吴海浮手中,只要吴海浮死死捏住这个把柄,那自己就不得不投靠在吴百户手下、投靠在张千户手下、投靠在正一道手下。 沈追甚至在想,如果是李三辛发现自己这个把柄该有多好——在这芦州之内,太平道的势力可是强过正一道不少,自己投靠到太平道手下的前途肯定比投靠到正一道手下的前途要光明许多。 既然非要投靠道门三道,那选个更好的出路也未尝不可。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胡思乱想之际,沈追已经来到了高试百户的签押房前。 高试百户,姓高讳恭,表字长敬,在龙舒县百户所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 高恭是这百户所内真正的地头蛇,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百户所的大小事务,更是主官吴海浮的得力助手,要是没有高恭的助力,恐怕吴海浮很难与有千户大人做靠山的李三辛分庭抗礼,早就被李三辛这个试百户给架空了。 至于高恭为什么要帮吴海浮这个空降下来的主官,那就不是沈追该操心的事了,他现在要操心的是赶紧把自己的佩刀换一换。 能佩戴“细虎刀”,是身为青鸾卫的身份象征,更算是一种荣誉。 虽然“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但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也要有官至小旗才行,所以底层青鸾卫们大多携带的都是“长羊刀”。 就算是青鸾卫的小旗官,也不是谁都有佩“细虎刀”的资格,整个青鸾卫中,能在小旗官一职就佩上“细虎刀”的人物都可算是好手中的好手了。 至少在这龙舒县百户所的二十个小旗中,能佩戴“细虎刀”的也不过才三位,并且个个的修为都达到了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 如今,他沈追就是这第四人——这个“四”谐音可不怎么好。 高试百户看到沈追前来,倒也没摆什么架子,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了签押房中,听到他的来意也不如何惊讶,引着沈追来到了自己手下分管后勤器械的刘总旗那里,并且亲自为他挑选了一把近乎全新的“细虎刀”,颇具仪式感地交到了沈追手里。 这样看来,吴海浮和高恭两人肯定事先就通过气,高试百户知道他沈追今天会投奔到吴百户麾下,事先就把这刀准备好了。 再想起换刀时刘总旗看自己的眼神,沈追敢确定,这位快要致仕的刘总旗也知道自己已经投靠到吴百户手下了。 不过这两位都算是吴百户的亲信,刘总旗更是马上就要离开这百户所了,想来也不会将自己这个卧底的身份透露给李三辛。 谢过刘总旗和高试百户以后,沈追离开了百户所的库房,朝着李三辛的签押房走去。 不管他暗地里投靠了谁,明面上他都是李三辛的手下。 在前去的路上,沈追看四下无人,悄悄拔出腰间佩刀,仔细端详起来。只见此刀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吹毛立断,锋芒毕露。 观赏一番后,沈追将“细虎刀”插回腰间刀鞘,长出一口闷气,加快了脚下步伐。 …… 龙舒县百户所内,一件签押房中。 一位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系一条玉带,玉带上挂着一颗黑铁质地的吊睛白额猛虎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的青鸾卫懒散地坐在桌案之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话本,腰间同样悬挂着一把“细虎刀”。 此人便是因为办错了上差而被下派到龙舒县的试百户李三辛。 今日不是他当值,行事自然随意了些。 正当李三辛想要将话本翻到下一页时,签押房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他只好先把手中话本反扣在桌案之上,将门外之人应了进来。 一位年纪约在二十四五的年轻人走进房中,向着李三辛恭敬地行了一礼,其身上服饰跟李三辛的相差不大,只是腰间没有玉带,那颗虎头也变成了黑铁兽头。 来人正是沈追。 李三辛点头回应,把桌案上的话本重新拿在手中,瞥了眼沈追腰间的“细虎刀”,将目光放回到话本上,状似随意地翻看了几页,嘴上问道:“回来了,怎么把刀给换了?” 沈追面色如常,特意作出几分欣喜之色道:“回大人的话,属下在上元节回家休沐,打坐修炼之时心有所感,机缘巧合之下跻身修持阶段,刚才去向百户大人销假之时,被他发现我修为进步,所以赏我去换了这‘细虎刀’。” 李三辛闻言,将头抬起,盯着沈追的脸看了好一阵,这才悠悠开口道:“二十多岁入了修持,你在这百户所内也算是有些修炼天赋的,既然是百户大人赏你佩戴的‘细虎刀’,那你戴着便是。” 语毕,李三辛起身来到沈追身边,故作姿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模假样地说道:“好好干,明年刘总旗退下来以后,我保你接任总旗之位。” “巧了,前不久有个姓吴的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沈追腹诽,但还是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拜谢道:“感谢大人栽培,大人的知遇之恩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属下必定……” 李三辛抬手打断了这一番表忠心的废话,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沈追,道:“也不用等到‘日后’,今晚的行动你好好表现,这趟差事要是做好,你这总旗的位置就是板上钉钉了。” 沈追诧异,好奇地问了一句:“敢问大人,是什么差事啊?百户大人可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多嘴,这是你该问的吗?我看你是吃元宵吃傻了,连青鸾卫的规矩都忘了。”李三辛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只要记住,这次的差事非常简单,而且油水不少、功劳不小,我可是费了些功夫才抢到手的,所以万万不能出岔子,明白吗?” 沈追不敢再问什么,只能连连点头,将这命令应下。 李三辛重新坐回到了桌案后,拿起话本,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道:“下去告诉你手下的人,今夜子时三刻在百户所门口集合,这次行动必须全员到齐,不得告假。行动开始前,任何知情之人一律不得出这百户所的大门、不得和外人联络,若有犯者,青鸾卫家法伺候。” 沈追拱手答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向底下人通知这件事,一定不会让今晚的行动出差错。” 李三辛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上的话本,冲着沈追说道:“下去吧,门不用带上,这屋子太闷,通通气也好。” 沈追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李三辛的签押房。 …… 正月十七,子时三刻。 五十余名青鸾卫校尉、力士在十名小旗的率领下,静静地等候在龙舒县百户所大门处。 作为带队之人,李三辛穿着一身试百户的官服,腰跨“细虎刀”,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位于一众青鸾卫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是两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青鸾卫总旗。 只见一位总旗策马来到李三辛身边,轻声道:“大人,十名小旗官及其手下力士校尉均已到齐,您看是否现在出发?”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三辛睁开双眼,下令道:“出发,一定要在子时正之前赶到预定位置。”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下去。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如今道门已经将计时之法精简为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子时正,便是西方计时法下的凌晨二十四时。 总旗领命而去,随即整队青鸾卫便在李三辛的带领下排着队列出发前行,远远望去,这道人流仿佛化作一条准备外出觅食的青蛇,正吐着蛇信,准备用毒牙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龙舒县不大,所以青鸾卫们的确是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了他们今晚准备动手的地点。 那是一处大宅院,早有一位青鸾卫小旗官带着自己的手下埋伏、监视在院宅之外,看到众人到来,那位小旗官连忙带着自己身边的四名手下迎了上去。 站在这间大宅之外,看着大门之上的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沈追额头划过一滴冷汗,心脏“砰砰”作响。 因为那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汤宅”。 对于住宅的称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规定,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是一脉相承。一般而言,执政、王公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宫、殿则是皇室专用,擅用之人被视作僭越。 放在本朝,当朝一品二品大员及王公的住处称为府,其他官员房子称为宅,平民百姓的房子称为家,所以有相府、尚书府、学士府、大将军府,也有王府、公府、侯府,再往下就没有能够称府的了。再有地方上的总督府、巡抚府,其实是官衙,或者说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暂住在官衙之中,以官衙为家,这个“府”其实是官府的府。 至于道门,又是这个宫,那个府的,自然是不守规矩,可没办法,道门势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强权未必是道理,却能立规矩。而且自古以来,道观佛寺就有宫、殿的称呼,严格来说,这些宫也好,殿也罢,并非是道士、僧人用的,而是供奉道祖、佛祖的,道士、僧人作为侍奉之人暂住于此,皇室也不能与满天神佛作对,算是特例。 这户人家能挂着“汤宅”的牌匾,说明家中有人做官,或者祖上出过官员,不过没能入阁拜相,不能称府。 身为公门之人,而且还是要和无数官员打交道的青鸾卫,看牌匾只是基本功罢了,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本事。 问题是,龙舒县的县衙之中,并没有哪位官员姓“汤”,倒是昨天宴请沈追的那位汤达汤掌柜,其祖父曾做过江州东瓯府泰顺县的知县,在致仕之后举家搬至了龙舒县,所以有资格在牌匾上用“宅”字。 难道自己今天是要来抄这汤掌柜的家?! 不等沈追继续深思,李试百户就将他们这些小旗、总旗叫到了身边,准备说明差事、下派任务。 李三辛耐心地等着众人都围到了自己跟前,才招手唤来那位负责监视的小旗,问道:“怎样,可曾发现异常?” 那位小旗回道:“大人,属下带着十位兄弟监视这汤宅,守着这前门、后门、各个小门甚至是四处院墙盯了一天,没见任何人进出,属下拿脑袋担保,这汤达一家老小现在全在家中,不曾走脱一人。” 李三辛满意的点了点头,让那位小旗带着手下前去休息片刻,才对着众人解释道:“据湖州千户所送来的情报,这位汤达正是隐秘结社‘天廷’的成员,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抓捕汤达、抄没其家、力求打击‘天廷’的嚣张气焰!” 李三辛顿了顿,扫视周围众人,最后把目光停在沈追身上,下令道:“王总旗,你带着自己手下将这汤宅给我牢牢围住,不准放跑一个妖人。聂总旗,你带着沈小旗他们进去搜捕汤达,切记不可取其性命,他的家人也一律收监,带回百户所里仔细审问。” 两位总旗领命,王总旗带着自己麾下的五名小旗、二十五名力士校尉封堵住了汤宅周围,而聂总旗也带着沈追他们来到了汤宅的大门口,准备强行突入其中。 破门之前,聂总旗看了看沈追腰间佩刀,对着手下说道:“破门进入汤宅之后,立刻搜捕全宅,任何一人都不能放过。沈小旗,就由你去书房、卧房两处搜捕汤达,万万不可让其脱逃。” 沈追心中思绪万千,但还是面色平静的接下了这个命令。 真要让自己遇到了汤达,一定得先把那家伙的下巴打到脱臼,免得他大放厥词攀咬自己。 随着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二十余名青鸾卫力士快速冲进了汤宅,随后四下散去,前往汤宅各处搜捕隐秘结社的妖人。 沈追带着自己手下的五名力士直奔汤宅书房而去,托汤达宴请自己的福,自己知道这位汤掌柜的书房所在何处。 但在前去书房的路上,沈追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异样——太安静了,除了各个青鸾卫的脚步声,偌大的汤宅里竟然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这丝异样所带来的不安跟随着沈追前行的脚步而逐渐放大,终于在他们撞开书房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只见那位昨天还在和沈追谈笑生风的汤掌柜,那位隐秘结社“天廷”的妖人汤达,正被一匹白色丝绸吊在房间横梁之上,已经是气绝身亡。 看着汤达那因为吊缢而上翻出眼白的瞳孔、从嘴中突出的肥大舌头、因为缺氧而憋成酱紫色的狰狞面孔,沈追不禁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汤达……自缢了?! ------------ 废卷2 第三章 绊脚石 一只苍蝇正在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飞,它扇动着自己那小得可怜的翅膀,急切地想找到一个落脚点来歇歇脚。 幸运的是,这种地方并不难找,它很聪明地找到了一处遍布腥气的灰白之地,满意地落了下去,收起翅膀,开始用两只前足揉搓起它那布满着复眼的小脑袋,时不时还要将一对前足叠在一起相互揉搓。 看着那只落在汤达眼睛里的苍蝇,沈追的胃直抽搐。他倒不是觉得这幅场景有多惨烈,断手断脚的尸体他都见过不少,不可能因为一具上吊自缢的尸首而感到恶心。 他只是想明白了汤达死掉的后果——吴海浮那个家伙绝对会把他沈南河给整死。 就在几个时辰前,吴百户还把汤达这个“天廷”妖人作为要挟他的把柄,几个时辰之后,汤达这个当事人就离奇身死,而且还是他沈追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如果他是吴海浮,他都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人灭口,以此来摆脱受人胁迫的窘境——遇到这种不甘受人摆布的棋子,为了不让它反咬自己一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将其废掉,不留一点隐患。 就算有跟自己一起来的五名力士作证、就算吴海浮最后查清楚了不是自己灭的口,以自家那位百户一贯的作风,肯定也不会放任自己这个没有把柄的棋子继续活在世上碍眼。 思及此处,沈追立刻理清了这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只要没有能够证明自己接受过汤达贿赂的证据,那吴海浮就算想下黑手迫害自己,也肯定没办法把自己勾结“天廷”妖人这桩案子办成铁案。 只要不是铁案,他沈追就能够周旋一二,他的上司李三辛肯定也不会坐视自己这个得力手下被百户“陷害”而无动于衷,说不定还要上报赵千户,给吴海浮这个政敌安一个“构陷同僚”的罪名。 到那时候,被整死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现在能够指证自己的关键人证已经死在了这里,所以不需要担心汤自己跟汤达是在刀板食斋见的面,当时他是蒙着面出入的食斋大门,那些店小二根本没看到过自己的脸,食斋的掌柜跟他们家里也有几分交情,要是再给掌柜塞点太平钱,那么食斋里的那些人证也不足为虑。 如果他沈南河能够在汤宅中找到并毁掉自己见过汤达的某些物证,并且控制住那些知道自己跟汤达见过面的汤宅家仆,那自己就真的是犹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也不受吴世醒那家伙的要挟了! 沈追头脑急速运转,虽然脑中思虑极多,但也不过是一瞬之事,从他们这些青鸾卫进到书房后到现在,不过也只是过了一弹指的时间。 “小六,你去禀告试百户大人,就说‘天廷’妖人汤达畏罪自杀,请试百户大人前来此处书房,其余人速去这院内的其余卧房中仔细探查,这汤宅中不可走脱一人!”想明白问题关键的沈追及时向着周围的那五名力士下令道。 力士们领命而去,除了一位较为瘦小的力士顺着他们来时的路线往宅院大门奔去,剩余的四名力士都默契的拔刀出鞘,结成一个简易的四人小阵,缓缓地向着宅院更深处的卧房前进。 毕竟汤达死得不明不白,保持警惕总是不会错的。 将手下人支开后,沈追长呼一口浊气,将目光移向汤达的遗体,将袖子向上挽了挽,准备将这间书房翻个底朝天,鬼知道汤达这家伙有没有对行贿行为进行记录的习惯,如果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些记录上,自己可就真成了私通隐秘结社的逆贼了。 但奇怪的是,当他把这间小书房翻了个遍后,还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像汤和这种喜欢进行贿赂的商人总是会将行贿信息记录在某个账本之上,这样就算日后行贿之事败露,他们也能以手中的账本信息要挟那些收过贿赂的官员,让对方最后再拉自己一把。 抄家算是青鸾卫的看家本领之一,所以沈追对这一套非常熟悉,但他将这书房的地板和墙壁都敲了一个遍,都没有发现暗室、暗格之类的存在,所以他根本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沈追在书房翻箱倒柜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因素的影响,他总是感觉到自己被汤达那因为死亡而放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沈追停下手中翻箱倒柜的活计,转身又看向了汤达的尸首,只见汤达的眼白附近已经出现斑块状的浑浊,整双眼睛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显得这具尸体更加诡异。 这证明汤达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死了,不然人的眼白中是不会出现这种浑浊的。 沈追长叹一声,虽然汤达确实是“天廷”妖人,自己也确实因为和他有染的缘故而被卷进了三道纷争,但毕竟死者为大,自己还是应该让他闭眼才好。至于将尸首放下那就不可能了,毕竟自己还得保护好命案现场——虽然现在书房已经被自己翻的混乱不堪就是了。 将汤达脚下那张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摆正,沈追缓缓地站到了椅子上,伸出手去准备将汤达的双眼合上。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脚下的椅子剧烈抖动起来,重心不稳之下,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咚”地一声躺在了地上。 沈追疼龇牙咧嘴,嘴里不禁骂了几句污言秽语,随即双手撑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翠绿的竹筒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沈追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椅子,终于想明白汤达到底是在哪里藏这些秘密玩意了。 那张椅子的右前腿是被掏空的空心柱,这个竹筒平时就藏在椅子腿里面,直到今天他站到了这把椅子上,那段空心柱承受不住重量,最终断裂开来,这个竹筒也从柱子中滚落了出来。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沈追迅速起身,伸手拿起了地上的竹筒,小心翼翼地将其打了开来。 竹筒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本被卷起来的小账本,上面的笔迹不算太好看,但记录的信息却极为详细。 这就是汤达用来记录贿赂信息的账本! 沈追的心脏像是想要跳出胸口一般剧烈跳动着,手上动作倒是不停,直接将账本翻到最后一页,向最后一项记录看去。 “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七,刀板食斋,龙舒县百户所小旗沈追沈南河,受贿一百太平钱。”果不其然,正是他沈追受贿的记录! 几乎是下意识地,沈追直接将那账本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随即胡乱的折叠了两下,收入了自己怀中。 这种重要物证,绝对不能被吴海浮那家伙找到,但现在也不是毁灭证据的好时机,至少也得等出了汤宅再动手。 不等他将竹简藏回椅子腿中,书房的大门就被大力推开,李三辛和几位小旗官、总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吊在屋顶横梁上的汤达的尸体所吸引,不少人都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三辛的眼神阴暗无比,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一脚将身旁的一位小旗踹倒在了地上,语气森冷地问道:“你不是说你们这队人一直在汤宅外日夜不停地监视吗?你不是说没人进出过这汤宅吗?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汤达会死在自己家里呢!” 那位倒霉的小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如筛糠,犹如痴傻一般,被踹倒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立马直起身子,跪倒在李三辛脚,连连磕头求饶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兄弟们可以作证,从昨日子时开始我们便一直守在这大宅外,昼夜不停三班倒地监视着汤达的行踪。今日巳时……巳时七刻!那时候汤达还出现在大门口,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我是万万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欺瞒大人您呐!” 巳时七刻、巳时正二,换成西洋计时法就是十时半,那时候沈追刚在百户所高试百户的带领下前往刘总旗子那里换装了“细虎刀”,正准备前往李三辛的签押房报到。 李三辛听到小旗的辩解,又赏了他一脚,继续喝骂道:“行动时间定在子时三刻,跟巳时七刻间隔了近七个时辰,监视对象这么久都没再露过面,你们竟然都没想着上报百户所,我不把你这个废物活活踢死都算开天恩了!” 那位小旗无话可说,只能一直磕头求饶。 沈追看着李三辛肆意泄愤,沉默不语,他其实是很能理解李三辛的失态表现的。李三辛是被上官赵千户贬谪到地方百户所当值的,他对立功的渴望是异常强烈的,如今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帮自己翻身的隐秘结社大案,说不定还能通过汤达作为突破口,将龙舒县内的“天廷“妖人一网打尽,而他李三辛完全可以凭借这个功劳调回芦州千户所——就算是更进一步,升任百户也未尝不可。 可惜,如今汤达死了,这一切终究成了空想。 “试百户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将汤宅内的所有人员悉数捉拿,无论是汤达的家眷还是仆人管家,都应当带回百户所内严加拷问,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一些汤达勾结‘天廷’妖人的详细情况。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从汤宅中挖出几个和‘天廷’有染的贼人,以这些贼人作为突破口,我们还是有希望剿灭‘天廷’……” 沈追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李三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其他几位小旗、总旗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 李三辛转过头来,长出一口闷气,眼神莫名地盯着沈追,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沈南河,你以为本官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这处书房来看汤达的尸首?” “汤家一十三口,外加一条黄狗,都他妈的上吊自缢了!” ------------ 废卷 一轮秋影转金波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宋·辛弃疾)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 中秋节,又称祭月节、月光诞、月夕、秋节、仲秋节、拜月节、月娘节、月亮节、团圆节等,是中国民间传统节日。中秋节源自天象崇拜,由上古时代秋夕祭月演变而来。中秋节自古便有祭月、赏月、吃月饼、看花灯、赏桂花、饮桂花酒等民俗,流传至今,经久不息。 中秋节起源于上古时代,普及于汉代,定型于唐代。 中秋节是秋季时令习俗的综合,其所包含的节俗因素,大都有古老的渊源。祭月作为民间做节的重要礼俗之一,逐渐演化为的赏月、颂月等活动。 —————————————————— 大玄久视四十二年,十月初五。 齐玄素最近很是无聊。 今天已经是他从蜀中府回到玉京后的第四天了,最初的两天里,他还能找许寇、孙永枫和灵泉子这些老熟人一起喝酒聊天,几人聚在一起互相谈天说地、聊聊各自遇到过的趣闻,他和许寇会讲一讲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孙永枫和灵泉子则会谈一谈道门里的密幸传闻,倒也乐得自在。 但这几位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天天陪着他到处“逍遥快活”,所以齐玄素和他们喝过几次酒之后也就不再打扰他们了。 虽然之前许寇在万象道宫调查张无恨一事时曾向他暗示过,金阙有意整顿帝京道府,而他作为紫微堂的主事,有很大概率会被借调到帝京道府任职。但无论是雷小环还是裴小楼,都没有向他透露过这方面的风声,而齐玄素当然也不好主动过问这种牵扯极大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在他这里也就这么搁置了。 一时之间,他仿佛成了一个闲人一般。 他也想过依靠修炼“魔刀”来消磨时间,但一来,在万象道宫他已经修炼了三个月的“魔刀”功法,现在再修炼也不会再有什么高深的领悟了,修炼功法对现在的他来说犹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二来,他也难得的犯懒了,借用一位贤者的话,我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如果是一年多前的齐玄素,是万万不敢有这样的念头的,江湖尔虞我诈,一旦稍有松懈顿时就会被人生吞活剥、死无全尸了。 但他毕竟是跟提前不同了,他已经不是七品野道士齐玄素了,他现在是紫微堂主事、全真道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在道门也算是高品道士了,谁还能将他生吞活剥? 呃......除了他的两位岳母。 自从上次在天罡堂见过慈航真人后,齐玄素是再也不敢小看自己这第二位岳母了。 相比起澹台琼的咄咄逼人、侵略似火,慈航真人则是温和亲切、柔情似水,但如果让齐玄素在两人之间选一个来应付的话,他更愿意选澹台琼。 齐玄素在面对慈航真人那温和的目光时,总是会觉得轻飘飘的目光犹如万钧之重,仿佛这道目光能够窥破自己的内心,让他隐藏起来的秘密无所遁形。 所以在上次艰难应付过慈航真人后,齐玄素一次也没有去拜访过自己这位未来岳母,就算被人责怪不合礼数也无所谓了,他再也不想面对那双投射出温和目光的眼睛了。 逃避虽可耻但确实有用。 没人陪自己喝酒吹牛,也不想继续修炼什么功法,更不想在玉京里随处乱转,以免“偶遇”慈航真人。 所以话又说回来,齐玄素还是很无聊。 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齐玄素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发呆。 正在他想入定修炼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间那位于海蟾坊的小院是自己的师父租借下来的,除了自己在玉京的几位熟人,平时根本没什么人会过来拜访的。 那现在来的会是谁呢? 齐玄素灵敏的翻身下床,快步走向大门处,轻轻推开了大门。 来的果然是位熟人——崔道姑。 齐玄素猛的一拍脑袋,暗道自己真是没心没肺,回来这么久了怎么就忘了去拜访崔婶呢? “啊,崔婶,你看看我这个记性,我竟然忘了......”齐玄素窘迫的向崔道姑道着歉,却被崔道姑挥手打断了。 “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最重要的是回来就好。”崔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轻轻出了一口气,“回来就好啊。” 崔道姑之前就已经从张月鹿那里得知了齐玄素死而复生、因祸得福的经历,也知道齐玄素荣升四品道士并且前往上宫进修的事情,一时之间只觉得世事无常。 一年前刚刚见到天渊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来玉京找生计差事的七品小道士,那时候她还打趣天渊道:“有了正经的体面差事,再攒点钱,找个人品好的姑娘结成道侣,就圆满了。” 然后她就得知了道门内部纷传的前途无量的张月鹿副堂主竟然就是天渊的顶头上司,更没想到这位张副堂主竟然会带着天渊一起回家过节,那时她就在想,如果天渊能和这为月鹿姑娘喜结良缘,那天渊他师父得多高兴啊。 可惜世事无常,等她结束了自己的休沐,在大年初二回到玉京的时候,却从那位月鹿姑娘口中得知了天渊和邪教妖人战死的消息。 那时候她还哭着请张月鹿帮忙照料一下天渊的身后事,叹息于天渊和他师父的苦命。 但人生就是这样的大起大落,不久又出了个震惊道门的紫仙山大案,而就在此案发生后不久,又出了真武观大案。 这些案子解决之后,那位张副堂主就来找过她,跟她说了齐玄素这几个月的传奇经历,以及他因为在这两次的大案里做出突出贡献,已经被提拔为四品祭酒道士,还要去上宫进修这样的好消息。 崔道姑脑中思绪万千,到了嘴边还是化成了一句“回来就好” 齐玄素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是先将崔道姑迎进了家中,由着崔婶拉着自己嘘寒问暖,同时也是把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给崔婶细细讲来。 听完齐玄素的讲述,崔道姑都觉得他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天渊这次的晋升真的是拿性命搏出来的。 看着齐玄素挂在腰间的“初真经箓”,崔道姑突然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久,才幽幽的叹道:“如果你师父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啊。” 齐玄素也是沉默不语,小小的房间顿时沉寂下来。 崔道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连忙岔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对着齐玄素就是一顿嘘寒问暖。 送走崔婶后,齐玄素默默的站在小院中,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片刻之后,他也推开了房门,向外走去。 ...... 玉京城下方二十里处的背阴面。 还是那座占地极大的墓园,还是那般大的风雪,还是那堆小小的坟头,还是那块简洁的墓碑,还是那娟秀的五个字——“齐浩然之墓”。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师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也不是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潇洒快意的游侠,而是个性情随和的普通人,就像绝大多数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着各种糟心事,又没了年轻时的冲动意气,既不洒脱,也谈不上快活。 但在年幼的齐玄素眼里,师父的身影很高大,师父就是他的天。 师父把他从万象道宫里领了出来,把他带到了如今海蟾坊的小院,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看待,带着他一起相依为命,每年大年夜还会和他一起下两碗长寿面,一起过年,一起过生日。 在师父这里,孤儿出身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感觉。 然后,他的天塌了,他的家没了。 师父死了,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齐玄素默默的从须弥物中将自己买来的酒肉熟食摆在了师父的坟前,又拿出了买好的线香,点燃后立在了坟前。 一切似乎都跟一年前的中秋节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次齐玄素准备的祭品比他上一次准备的高出了几个档次。 他现在不缺太平钱,自然是要给师父准备更好的。 “这须弥物就是好用,拿出来的酒菜还冒着热气呢,上次给师父你带的东西可是早就被冻的冰凉了。” “这线香也是,那商贩说是祠祭堂出品,确实跟普通线香不一样,被这么大的风吹着,烧起来的速度还是跟刚点燃的时候一个样。” “师父,徒儿又来看你了......” 齐玄素打开酒封,浓郁的酒香顺风飘进了他的鼻腔,虽然比不上醉生梦死,但也确实是一坛好酒。 他就这么一碗一碗的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师父聊着天。 “今年中秋节没来看您,那时候徒儿还在上宫进修,上宫跟下宫确实是相差巨大,如果在下宫学习的我看到上宫的场景,恐怕会惊讶的合不拢嘴吧......” “师父,你徒儿真是福气好,遇到个好姑娘、好上司,她还想带我去她们家过年呢,就在那次路上,我得到了第一块‘玄玉’......她叫青霄,您一定会喜欢她的,等我搞定了我那两位岳母、佩上慧剑,我就迎娶人家......” “那个衍秀和尚真不是个东西,徒儿早晚找个机会让他去见他们佛主......” “还有那个赵福安赵总兵也是,一拳要了我半条命,竟然还想要让我‘和光同尘’,还打发叫花子一样给了我五百太平钱......不过师父你别担心,你徒儿我也不是吃素的,我这次专门去蜀中府把他也打了半死,嘿嘿,我比他更损,只给了他五百如意钱......” “巫罗投影真的好巨大啊,轻轻一掌就捏碎了飞舟,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把青霄救下来,哪怕牺牲性命也无所谓......七娘骂我没良心,说我寻死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她......” “我在鬼国洞天里面遇到了殷先生、白夫人和万师傅,这三位的实力可真是恐怖,万师傅一拳就把风伯打的稀碎,师父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帮到他们啊......”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苏染,我觉得她比许多自诩为正义道德之士都要忠于玄圣的理念......” “谁能想到,我在紫仙山闹出的事情竟然惹出了那么大的案子,知命教还想让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如果真让他们成功了,不知道金陵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孙老真人和季真人真是好人啊,我觉得师父您一定会和这两位很合的来的......” “齐剑元说您是因为在齐家做了错事才被赶出来的,我不信,替您教训了他一顿,嘿,他一个天人,打不过我一个归真,说出去也真是丢齐家和东华真人的脸......” “姚裴真是个奇怪的人,但我还挺喜欢逗她的,谁让我是她表叔呢?哈哈,要这么论起来,师父您就算是她的表祖父了......” “您徒儿现在出息了,紫微堂主事、四品祭酒道士、天人逍遥阶段的小谪仙人,如果师父您还在的话,可能真的能看到徒儿佩慧剑的那一天呢......” “师父,玄素想你了......” 空酒坛被齐玄素丢在脚边,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两行清泪从齐玄素的脸颊划过,不知被山顶的强风吹向了何方。 齐玄素狠狠的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掉了眼泪,自嘲的笑道:“多大的男儿了还在这哭鼻子,让七娘知道了又得奚落我一顿了。” 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坛新酒,开封后直接倾倒在地上,随后又取出准备好的纸钱,施展法术全部点燃,任由飞灰随风而去。 “师父,徒儿得走了,等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徒儿一定比现在更有出息。” ...... 玉京城外数里的地方,齐玄素默默的向玉京城内走去。 他原也不是这么矫情造作的人,也不是每次来祭拜师父都要哭的稀里哗啦才甘心,他只是觉得有些伤感。 自己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出息了,在自己那一批万象道宫的同窗里,说不定自己还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位。 但自己的这份喜悦,自己的这份成就,师父是再也看不到了。 人皆嘲笑楚国人沐猴而冠,但如果能让师父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被人骂成猴子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啊,自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齐玄素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天罡堂门口。 略一思考,齐玄素跟守门的灵官打了个招呼,直接走进了天罡堂的大门。 他现在确实想见见张青霄。 一路向摇光司走去,齐玄素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齐主事,你又来找副堂主啊?” 齐玄素循声看过去,发现又是一位老熟人,正是自己之前在摇光司的属下,曹立友。 “原来是你啊,我确实是来找青霄的,她现在在摇光司吗?”既然是老熟人,齐玄素也不做什么隐瞒,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不知道诶,我也刚刚回来,最近这两天张副堂主不常来摇光司巡视,毕竟她现在还在休沐,所以也没什么问题,许主事这几天可是高兴坏了......” 和曹立友闲聊两句,齐玄素直接向着张月鹿的签押房走去。 来到签押房外,齐玄素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伸手叩门。 没有回应。 在敲了三次门都没有回应后,齐玄素准备离开天罡堂——看来张月鹿最近确实不在这里。 刚转过身来,一道人影就和他撞了给满怀。 正是低头看公函不看路的沐妗。 沐妗刚要道歉就发现自己撞到的人竟然是齐玄素,立马就换成了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呦呦哟,这不是姚辅理跟前的红人齐主事吗,怎么今天有空来我们摇光司这个小地方做客了?” 齐玄素也不如何生气,他知道沐妗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开口说道:“别闹,我和姚素衣是清清白白的同窗关系,我是来找青霄的,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沐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青霄最近似乎是在研究什么菜谱,老是找不到她人在哪里。” 齐玄素不禁笑道:“菜谱?你是说青霄现在在学做菜?她可不是洗手做羹汤的性子。” 沐妗撇了撇嘴:“你爱信不信,我那天分明看到她在看菜谱......哎呀,不跟你说了,这份公函要加急处理......” 看着风风火火跑远的沐妗,齐玄素耸了耸肩膀:“张青霄学做菜?我还不如相信七娘能把欠我的血汗钱还给我呢。” ...... 等到齐玄素溜达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快要夕阳西下了,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屋子有哪里不对。 自家的房门好像被人进过? 他家的钥匙除了他身上带了一把,剩下的一把就一直放在崔婶那里,难道是崔婶来过自己家了? 带着疑惑打开了房门,走进院子,随手带上房门,齐玄素向着里间走去。 他可不觉得有人会胆大到在玉京城里入室盗窃,就算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物,自己也有信心和他掰掰腕子。 不过很可惜,在屋里的并不是什么入室盗窃的贼人。 “天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过来给我帮忙。”张月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当齐玄素见到在厨房里忙活的张月鹿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沐妗说的竟然是真的,张月鹿真的在做饭,还是在自家的厨房里! 在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后,齐玄素挪着步子向厨房里走去,一边小心翼翼的问道:“青......青霄,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在这一瞬间,齐玄素脑补了数十种可能性,他甚至觉得是因为自己清平会的身份暴露了,张月鹿这是在给自己准备送行饭。 或者说张月鹿已经被人夺舍了,眼前这人就不是他认识的张月鹿。 “怎么?我做饭就这么不可思议的吗?”张月鹿微笑着看向齐玄素,笑意中隐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如果齐玄素说错话,那她今天可就不只是做饭呢那么简单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你会......” “我以前确实不会,但我也可以学嘛。”张月鹿转过头来,不再跟齐玄素拌嘴,“赶紧过来帮忙。” 齐玄素不敢再墨迹,立马挽起袖子来到了灶台旁。 张月鹿也不客气,立马开始指挥起齐玄素来。 “从虾枪根处把虾头剪掉,露出来的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虾的沙包,那个一定要去掉......” “用筷子从螃蟹嘴巴那里直接捅进去,可以给螃蟹一个痛快,别直接下锅煮,等水烧起来......” “把鱼用开水烫一下,表皮那层黑膜用菜刀刮掉,这样子才能去腥......” 齐玄素感到十分头大:“咱们直接用法术解决吧,这样子一个个处理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吧。” 张月鹿撇了他一眼:“那可不行,这些做法可是我好不容易从前朝大魏的御厨所写的菜谱里学来的,人家御厨做菜可不用法术的。” 齐玄素小声嘀咕道:“你也不是人家御厨啊......” “你说什么?” “我说张副堂主真是英明神武,就得这样子用心做菜才对!” 齐玄素不再贫嘴,专心处理起眼前的食材。 得益于散人的高超记忆力,他还是很快速的处理完了这些食材。 齐玄素每处理完一种食材,张月鹿就会继续接手进行烹饪,齐玄素偷偷看向张月鹿,发现她做起菜来确实是有模有样,应该真的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两个人一起做事的效率确实很高,月亮刚刚露头的时候,所有菜品都已经成功上桌。 张月鹿看着一桌的菜肴,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做的还不错,现在就差最后一道菜了,咱们来准备做月饼吧!” 齐玄素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幻听了:“月饼?现在离中秋节都过去快两月了,再准备过中秋节是不是有些太晚了啊。”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的眼睛,无比认真的说道:“天渊,我听孙老真人说,你在今年中秋节的时候将自己一个人关在藏书楼里,练了一天的‘魔刀’......” “我知道你是万象道宫出身,对这些节日不太感兴趣,而且因为你师父的原因,你可能更加不喜欢这样子的节日,但我还是想陪你一起过这个节日,我知道,不管是‘醉生梦死’还是那套花钿,你都是花了心思才找到这些送我的礼物的。” “我不知道应该送你些什么回礼,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陪你一起过这个中秋节,虽然这么说可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但我希望你能感受到这种团圆的氛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张月鹿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齐玄素已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齐玄素其实十分汗颜,“醉生梦死”是自己开玄玄罐子得来的,那套花钿虽然是挑选了一番,但也是因为花钿的体积最小,价格也相对比较便宜。 他花费的心思跟张月鹿根本不能比的。 虽然齐玄素不喜欢过这些节日,但张月鹿为他花费的心思让他很是感动。 除了师父和七娘,还没有谁如此关心过自己。 没人对他好过。 人呐,越没有什么,就越是珍惜什么。 齐玄素极为珍惜这种感情。 “青霄,你能为我费这么多心思,我真的很欢喜很高兴,但月饼还是算了吧,那也太麻烦了。” 张月鹿手掌,重新握住了齐玄素的手,微笑着说道:“没有月饼算什么中秋节,你安心看着,我这几天可是训练很多次了。” 张月鹿找来取出了一块又厚又大的木板,同时又从须弥物中拿出了一大堆木工工具。 只见张月鹿先以极其精准的目测能力在木板上画好一个大圈,随后用石墨笔在大圆旁边修修改改,修改好后用锥子沿着大圆开始打点,随即直接抄起尖锥对着锥点开始钻孔。当锥子顺着大圆钻满一圈小圆之后,她又拿着斜凿和木锤从小圆向大圆里面开凿,不多时,一个被挖空内心圆的木板出现在齐玄素眼前。 可是她丝毫没有停下来,而是拿起凿子,沿着木板被挖空的边缘开始进行更精细的修改,咋一看,那形状跟齿轮好像差不多,不过锯齿边缘是圆形的罢了。 将外观修改好后,张月鹿用石墨笔对被掏空的地方开始描描画画,时不时还要重新用目力测量一番,再花上几个小圆。等她画好之后,又挑了个适合的刻刀,对着那些画出来的石墨笔印,开始小心翼翼的雕刻被掏空的区域。 “别光看着了,花生、瓜子、芝麻、杏仁都给我剥好,切好的橘皮在那边那个小袋子里,把这些东西放一起备好。”张月鹿吩咐齐玄素道。 齐玄素领命而去。 等到他把材料都备好后,张月鹿也刚好停下了手里的活,“过来把做木工的东西都收拾干净,把这个模具洗好后擦油晾干。” 齐玄素没有丝毫怨言,谁让他只能在这打打下手呢。不过在他收拾那个模具的时候,愕然的看着里面的图案。 一位跟齐玄素有六分像的青年骑着高头大马,高举手中的短剑做劈砍状,青年的另一只手上举着一把手铳,按照形状来看,勉强能分辨出是神龙手铳。 在青年的外围,是一圈圈的道门阴阳双鱼。 齐玄素咋了咂嘴,忍不住向张月鹿问道:“青霄,你这个雕刻的内容......” 张月鹿轻轻抬头问道:“是不是雕刻的惟妙惟肖,我这两天可是一直在苦练雕刻技术和构图呢” 齐玄素看了看满地的木屑和旁边锋利的刻刀,又想了想张青霄一身的修为,识相的夸赞道:“我就没见过这么优秀的雕刻作品。” 张月鹿微微一笑,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面粉加上水、蜂蜜、油和匀,揉捏成面饼模样后放进盆中备用,另外再把水、蜂蜜、油这三样调匀,和炒熟的面粉一起加到提前备好的五仁馅料中,将其揉成团状。 馅料和面饼合二为一的包好做成月饼胚,在模具中撒上一把面粉,将月饼胚压入模具中塑形。塑形完成的月饼胚刷上一层鸡蛋和蜂蜜,再经过烤制就会变成好吃又好看的五仁月饼了。 “好了,天渊你看着点火,我去把这一身脏衣服换掉。”张月鹿将模具放上烤盘,拍了拍满是面粉的双手,扭头向着齐玄素嘱咐道。 “好好好,我的澹台姑娘,你安心去换衣服吧,小子虽然不才,做不出月饼,但看好一个灶台还是没什么问题的。”齐玄素满口答应下来,看个灶台能有什么难的? 张月鹿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进到里屋去换衣服了。 齐玄素百无聊赖的等着张月鹿换好衣服出来,在他看来,张月鹿准备的菜肴已经很丰盛了,现在应该是吃饭过节的时候了。 但当张月鹿从里间出来以后,齐玄素直接惊讶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她实在是太美丽了! 今天张月鹿穿的可不是那些男装,而是之前齐玄素开玄玄罐子得来的那套漂亮女装,上袄下裙,通体色调以白色为主,领口为青色,裙摆和袖口位置效仿古时的“绣镼”,装饰着打褶的淡青色荷叶边,整体的配色十分清雅靓丽,让张月鹿看上去别有一丝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韵味,尤其是青色的领口,将张月鹿的美颈衬托的更加白嫩细腻,荷叶边的装饰则让她显得更加俏皮可爱。。 而在张月鹿的额头上,点缀着的正是之前齐玄素送给她的花钿,以金箔纸为质,饰以翠玉的鲜红色梅花花钿在张月鹿白亮的额头上显得更见鲜艳,给张月鹿那张英气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怎么样啊,我的魏大侠?” 张月鹿微笑地看着仿佛失魂落魄的齐玄素,突然指着灶台喊道:“火,你忘记灭火了!” ...... 那张不大不小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二人之前做好的美味佳肴,西湖醋鱼、油闷大虾、清蒸大蟹散发的香气无一不撩拨着齐玄素的味蕾。 张月鹿找来的这些食材都是道门精心培育的优秀品种,自带一丝异种血脉,跟一般的鱼虾蟹比起来自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但齐玄素现在根本不敢抬头夹筷,一丝诡异的红色爬上了他的脖颈,没错,他就是害羞了。 毕竟他从来见过穿女装的张月鹿。 张月鹿看着眼前扭捏的齐玄素,张月鹿不禁轻声发笑——她也没见过这样子的齐玄素。 想了想,张月鹿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了一个酒壶,对齐玄素说道:“我想和你抿山,已经肘到了火山,咱们现在一起来串山。” 齐玄素猛地抬头,听着张月鹿这四不像的黑话,不禁直接笑出声来。 刚刚还似人间仙子般的青霄在这一瞬间就又变回了那个跟他喝酒划拳、玩玄圣牌的张月鹿,这里面的反差就像话本里面的林黛玉突然去倒拔垂杨柳一样大。 齐玄素忍住笑意,接过张月鹿手中的酒壶,熟练的给两人把酒倒上。 “好说,澹台兄,咱们今天不串山不归。” 张月鹿握住酒杯,和齐玄素轻轻一碰,目光盈盈如水,轻声的对齐玄素说道:“天渊,中秋节快乐。” 齐玄素也同样是温柔的注视着对面这位仙女的眼眸,也是同样说道:“青霄,中秋节快乐。” ...... 诗神有诗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迟到两个星期的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 第二卷 行路难 第一章 虎而冠 大玄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七。 芦州皋城府龙舒县百户所。 一处宽敞明亮的签押房内。 此地百户所的主官、正六品百户吴海浮正端坐在签押房的大案之后,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两盏被开了茶盖的青瓷茶碗,袅袅升腾的热气从茶碗中飘散出来,遮挡住了他的半边面孔。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如坐针毡,半张屁股都不敢坐实在椅凳之上,双手紧张地不停捏搓,皮肤摩挲的声音在这无声之处显得异常刺耳。 吴海浮看了看年轻人那一脸紧张的表情,微微一笑,左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盖碗,右手拿着碗盖慢悠悠地撇着茶沫,又轻轻地吹散了热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小呷了一口茶水。 “好茶!香气清高,滋味鲜醇,回味甘美,汤色清澈晶亮,叶底嫩绿,这叶片用沸水冲泡开,竟然真的形似瓜子。早就听说这皋城瓜片为‘茶之极品’,今日看来确实名不虚传——沈小旗,你也快尝尝。”吴海浮嘴上赞着茶水,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对面坐着的年轻人。 年轻人双手端起盖碗,没有学吴海浮那样撇茶沫、吹热气,而是直接小抿一口茶水,勉强笑了笑,说道:“确是好茶,不过采摘的月份不对。皋城瓜片应该在谷雨前后采摘,此时其顶芽开展,嫩叶生长成熟,拿来冲泡品尝最是可口。大人这茶最起码晚摘了半月有余,应是在立夏前后采摘下来的,所以茶叶较老,茶汤中略有苦味。” 似是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那年轻人立马将盖碗放回桌案上,向百户告罪道:“属下多嘴,属下回去之后就奉送几包谷雨时节的瓜片来给大人品尝,还望大人莫要怪罪属下失言……” 吴海浮抬手打断了年轻人的话,点头笑道:“沈小旗有心了,我听说令尊就是这皋城府的茶商,难怪沈小旗能有如此见识。”他顿了一下,又故作随意地问道:“沈小旗在这龙舒县城的百户所内任职才不到三年吧?这么快就能升任小旗,可见令尊对你助力不小啊。” 不等年轻人解释,吴海浮继续说道:“本官十八岁入了芦州千户所,二十五岁因查案有功,被调到宛陵府郎溪县百户所当上了总旗,后又被芦州千户所前任千户张大人器重,二十八岁升任为当涂府怀远县百户所试百户。宦海浮沉十余年,如今我已三十有三岁,在这皋城府龙舒县百户所担任掌印百户一职,也算是有所成就。” 沈小旗连忙开口恭维道:“吴大人如此履历,实在是令属下叹服,日后就是大人高升为千户,那也是情理之中之事啊。” 吴海浮听完这一番马屁,不喜不怒,依旧是那副微笑的模样,紧紧地盯着沈小旗的眼睛,让人心中发毛。 只见他又小呷了一口茶水,开口说道:“所以啊,本官在青鸾卫中任职十余年,还是积攒下些许本事的……沈小旗,本官今天就是请你过来喝杯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你也莫要紧张,快些喝茶吧。” 年轻人点头应下,又重新端起茶碗,不顾茶水滚烫,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汤,然后才将茶碗放回桌案,嘴角微抿,似是有话想说。 吴海浮看着他的反应,轻笑一声,将左手中的盖碗放下,右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食指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之声。 突然,吴海浮左手猛地一拍桌案,右手指向对面之人,厉声喝道:“沈南河!你可知罪!” 正打算向百户开口坦白的年轻人听到这一声大喝,立刻跌落下椅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紧紧贴着地面,向着吴海浮认罪道:“百户大人,沈追知罪!属下不应该赴汤掌柜在刀板食斋设的宴,更不应该收他的官票、答应帮他办事。属下一时糊涂,坏了青鸾卫规矩,求大人看在属下是初犯的份上,饶过沈追这一次吧!” 说罢,他从自己怀中抽出一张大票,微微抬起身子,将这张大票双手向上递去,眼睛盯着地板,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吴百户的表情。 吴海浮斜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沈追,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大票,“啧”了一声:“沈小旗,你的俸禄是多少,每月至少也有十圆太平钱吧?为了区区一百太平钱、十个月的俸禄就把这大好的前途、性命全都给卖了,你不觉得很不值当吗?” 沈追将头压得更低,颤声道:“百户大人明鉴,属下实在是无奈之举,最近家父的茶庄运转不济,急需太平钱来周转,所以属下一时糊涂,收了那汤掌柜的贿赂……如果不是为了家父的生意,沈追是绝对不会收他人钱财的。” 吴海浮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伸手将这张大票拿在手中,声音低沉地开口道:“你以为本官是要治你贪污受贿之罪?我吴世醒久在青鸾卫,自然知道在青鸾卫中人人身上都有些腌臜之事。真要按受贿处罚,恐怕这芦州千户所就没几个无罪之人,连本官都不可避免地受过些‘人情往来’,而且数额也不是小数。” 吴海浮,字世醒。 只见他将大票放到桌案上,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汤润了润喉咙,继续开口道:“我惋惜的是,像你这样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为什么要不知死活地去勾结‘天廷’妖人呢?这可是没人能救你的死罪!” 沈追猛地抬起头颅,满脸震惊地看着吴海浮,看他这话不似作伪,连忙磕头求饶道:“百户大人明鉴!百户大人明鉴!就算是大人您再借给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天廷’妖人同流合污的,还请百户大人……”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吴海浮俯下身,伸手将沈追从地上扶起,而他本人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供状,递到了沈追面前。 沈追连忙将供状接过,双眼急切地将这张供纸上下扫视着了一遍,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 天地可鉴,这真的是他沈南河第一次收受贿赂,但自己这运气真是差到了极点,第一次受贿赂就收到了“天廷”之人身上。 昨天请他吃饭、求他办事的那位做丝绸生意的汤掌柜,正是隐秘结社“天廷”的妖人。 “这……这个供状……可信吗……”沈追身形摇晃,声音更是颤抖不止——他知道,吴百户是不会拿着一张假供状来向自己问罪的。 吴海浮将盖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看着神情恍惚的沈追,冷笑一声,说道:“‘天廷’的‘丁巳神’前不久在湖州落网了,湖州千户所的同僚们使尽浑身解数,几乎是用上了毕生所学,终于是从她口中撬出了不少消息,而这张供状,就是她招供的众多消息之一。” 在道门体系之中,最高的神灵为太上道祖,仅从“太上”二字便可见一斑。其余诸如天帝等等,尚且要在道祖之下。不过“天廷”却反其道而行之,效仿人间朝廷组建了一个所谓的“神庭”,在神庭之中,以玉皇居首,对应皇帝,其他各路仙佛都是臣子,要听从玉皇旨意,其中甚至包括了太上道祖和佛祖。其他几家,如佛门、儒门、圣庭等也没能幸免,其尊奉之神也被列入其中。 而所谓的“六丁六甲”神,在“天廷”一众“神灵”当中并不如何起眼。六丁为阴神玉女:丁卯神、丁巳神、丁未神、丁酉神、丁亥神、丁丑神;六甲为阳神玉男:甲子神、甲戌神、甲申神、甲午神、甲辰神、甲寅神。 虽然“六丁六甲”在“天廷”中并不怎么重要,但毕竟也算是“天廷”中层成员,所以“丁巳神”招供的消息还是有些价值的。 看着头晕目眩、马上就要晕在自己眼前的沈追,吴海浮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适时开口道:“虽然‘丁巳神’将这位汤达汤掌柜招供了出来,但其供词中并没有提到你,所以本官相信你只是无辜被汤达这‘天廷’妖人牵连、并没有真的投靠到‘天廷’门下。” 沈追如蒙大赦,连连说道:“是极是极,如果属下早知道这汤达是‘天廷’妖人,绝对第一个将他抓捕归案,根本不敢跟他有所往来的,大人真是慧眼如炬、狄公再世!” 眼看沈追还要再拍自己马屁,吴海浮插嘴道:“本官相信你,但不知道千户大人会不会相信你沈南河?如果有人将你这事捅到了千户所那里,恐怕你沈小旗还是在劫难逃啊。” 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不安后,沈追的脑子也逐渐冷静下来,他很清楚,吴海浮现在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却不向上告发,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和他的私交有多深,而是他吴世醒另有所图。 想到此处,沈追故作惊慌,向吴海浮告饶道:“吴大人,您可一定得帮帮属下,我真是无辜的,我绝对不是‘天廷’妖人啊!” 吴海浮看到鱼儿“上钩”,不禁心中大定,左手扣住腰上虎头,右手指向自己对面的椅凳,微笑着说道:“南河啊,咱们坐着说话,我记得你是在李试百户手下做事吧?” 沈追这次的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有一多半的屁股不敢坐在椅面上,听到这句问话,连连开口道:“百户大人好记性,我确实是李大人麾下,算算时间,快有一年了。” 吴海浮点头,意有所指道:“这么说来,本官调到这龙舒县百户所担任掌印百户,也快有一年的时间了。” 沈追眼珠一转,心中也有了思量。 吴百户似乎是在拉拢他。 当初这吴百户和李试百户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这龙舒县百户所任职的,略有不同的是,吴百户是从当涂府怀远县百户所调任而来,李试百户则是从位于芦州首府——怀南府的芦州千户所下派来的 龙舒县虽然处在皋城府管辖下,但因为其靠近怀南府,所以沈追还是听到过一些从芦州千户所内传出来的闲言蜚语。 据说这李三辛李试百户出身太平道李家,是芦州千户所现任掌印千户赵光霁的亲信,在调任到龙舒县百户所之前已是有望升任百户一职,但似乎是因为办砸了某件差事,所以被其太平道高层所厌恶,赵千户也不得不把他下放到龙舒县,以平息上层的怒火。 在龙舒县百户所内,吴百户和李试百户算是水火不容的两方势力:吴海浮的靠山是前任千户张大人,即便张千户如今已经被调任到吴州千户所,但他在芦州内还有些人脉,能为吴百户带来不少助力——比如万年县百户所现任掌印百户张百户正是张千户的族侄;李三辛的靠山是现任千户赵光霁,虽然他似乎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但赵千户还是很看好他,说不定哪天这位李试百户就得到贵人青睐、一飞冲天了。 再想得深一点,那两位千户大人也有他们的靠山,那这吴海浮和李三辛这争斗背后的原因就值得深思了。 张千户姓张,出身吴州上清张,其背后靠山是正一道张家;赵千户虽不是哪家大姓出身,但投靠了太平道李家,而李家的盟友——太平道沈家的根据地正是怀南府,所以赵千户在芦州内能得到的助力是非常可观的。 归根结底,这还是道门三道之间互相争斗的延续,只不过争斗双方不是道门中人,而是他们青鸾卫之间的内斗。 至于正一道为什么能在太平道掌控下的芦州安插进张百户、吴百户这样的钉子,这也并不难理解。 在青鸾卫中,掌印百户掌握的实权并不小,甚至还要略高于部分副千户、远高于普通百户。虽然掌印百户会受到掌印千户的节制,但掌印千户并没有人事任免或者羁押之权,只有参奏之权,并不能更换各百户所的掌印百户人选。在这种任命制度下,虽然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是太平道的人,整个芦州青鸾卫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如果沈追投靠了吴百户,那就相当于是投靠了张千户、投靠了正一道张家,更是与李试百户、赵千户、太平道李家沈家为敌。 如果不是被吴百户捏住了把柄,沈追是断然不会投靠正一道的——如今正一道、太平道之间争斗激烈,上面的人挥刀、刀刀却砍向下面的人——要是真搅进这场乱局,恐怕自己未来迟早会死在两道内斗的余波之下,有可能还要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甚至会危及家人。 但要是不向吴百户靠拢,他现在就能用勾结隐秘结社妖人的罪名整死自己,毕竟除了他和汤达,谁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商谈了些什么,而吴百户只需要在汤达的供状上做些手脚,就能将他和他的家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虽然他也姓沈,但他们家和这芦州怀南府沈家可没有什么关系,甚至连旁支都不是,单纯只是同姓而已。 如果自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投靠李三辛……就李三辛那个阴死人不偿命的性格,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太好,说不定哪天就被这阴损之人给卖了。 之前在芦州闹到沸沸扬扬的凤台县之事犹在眼前,那位和李三辛一同前往凤台县的周飞龙周试百户可是死得不明不白啊。不仅如此,听说那位周试百户的妻子都被李三辛纳为妾室,他的儿子更是认了李三为父,将姓氏从“周”改为了“李”。 一阵思量之后,沈追咬咬牙,站起身来,向着吴海浮拱手拜道:“若百户大人不弃,沈追愿弃暗投明,投入大人麾下!” 吴海浮笑着摆了摆手道:“坐下喝茶,你小子还算聪明,但你无缘无故投入我的手下,让李试百户作何感想?我看你现在还是继续在李试百户手下做事吧,如果本官有什么需要,自会再找你来这喝茶的。” “属下明白,请百户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在李大人手下‘用心’做事。”沈追并未坐下,端起茶碗,直接将里面的茶汤一口喝完,又把盖碗放回桌案上,这才向着吴海浮拱手说道:“茶已饮尽,属下先行告退,就不耽误百户大人当值了。” 他是真想明白了,比起一个明面上投靠自己的小旗官,吴海浮更希望在李三辛身边安插进一个属于他的奸细。 吴海浮点头,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这张大票拿回去吧,令尊也不容易,你还是拿这钱去帮扶一二才好。百户所的刘总旗年事已高,已经向千户大人递交了辞呈,他留下的这个缺,我会替你留意的。” 他又看了看沈追腰间挎着的“长羊刀”,随口说道:“你这佩刀也有些时日了,等会儿下去以后去找高试百户,换把‘细虎刀’带着吧。” 沈追心中一突,连忙将桌案上的大票收入怀中,躬身拜谢道:“百户厚恩,属下无以为报,以后属下必定唯百户大人马首是瞻!” 吴海浮揉了揉额头,挥了挥手道:“下去吧,给本官把门带上。” 沈追应下,快步退出签押房,双手将房门合上,随后三步并两步地逃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站在百户所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上,沈追手搭凉棚,抬头望天——天很蓝,万里无云,但他的内心里却是风云翻涌。 沈追看着远方,嘴里轻声感叹着:“‘齐王母家驷钧,恶戾,虎而冠者也。’都说我们青鸾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但这些身陷道门内斗之人才是真正的‘虎而冠者’啊!” 这句话出自太史公所作的史集,“虎而冠者”的意思是“穿衣戴帽的老虎”。 比喻凶残如虎之人。 ------------ 第二卷 行路难 第二章 夜抓人 出了吴百户的办公的院落,感叹完道门内斗之凶险的沈追托腮思考了片刻,随即向高试百户的签押房走去。 吴海浮想对自己拉拢一二,无论是让他升任总旗还是佩戴上“细虎刀”,都是吴百户施下的小恩小惠罢了,断不能让他为吴海浮卖命,所以他大可安心承受,不需要太过忧虑。 只是自己收受汤达贿赂的这个把柄还在吴海浮手中,只要吴海浮死死捏住这个把柄,那自己就不得不投靠在吴百户手下、投靠在张千户手下、投靠在正一道手下。 沈追甚至在想,如果是李三辛发现自己这个把柄该有多好——在这芦州之内,太平道的势力可是强过正一道不少,自己投靠到太平道手下的前途肯定比投靠到正一道手下的前途要光明许多。 既然非要投靠道门三道,那选个更好的出路也未尝不可。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胡思乱想之际,沈追已经来到了高试百户的签押房前。 高试百户,姓高讳恭,表字长敬,在龙舒县百户所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 高恭是这百户所内真正的地头蛇,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百户所的大小事务,更是主官吴海浮的得力助手,要是没有高恭的助力,恐怕吴海浮很难与有千户大人做靠山的李三辛分庭抗礼,早就被李三辛这个试百户给架空了。 至于高恭为什么要帮吴海浮这个空降下来的主官,那就不是沈追该操心的事了,他现在要操心的是赶紧把自己的佩刀换一换。 能佩戴“细虎刀”,是身为青鸾卫的身份象征,更算是一种荣誉。 虽然“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但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也要有官至小旗才行,所以底层青鸾卫们大多携带的都是“长羊刀”。 就算是青鸾卫的小旗官,也不是谁都有佩“细虎刀”的资格,整个青鸾卫中,能在小旗官一职就佩上“细虎刀”的人物都可算是好手中的好手了。 至少在这龙舒县百户所的二十个小旗中,能佩戴“细虎刀”的也不过才三位,并且个个的修为都达到了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 如今,他沈追就是这第四人——这个“四”谐音可不怎么好。 高试百户看到沈追前来,倒也没摆什么架子,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了签押房中,听到他的来意也不如何惊讶,引着沈追来到了自己手下分管后勤器械的刘总旗那里,并且亲自为他挑选了一把近乎全新的“细虎刀”,颇具仪式感地交到了沈追手里。 这样看来,吴海浮和高恭两人肯定事先就通过气,高试百户知道他沈追今天会投奔到吴百户麾下,事先就把这刀准备好了。 再想起换刀时刘总旗看自己的眼神,沈追敢确定,这位快要致仕的刘总旗也知道自己已经投靠到吴百户手下了。 不过这两位都算是吴百户的亲信,刘总旗更是马上就要离开这百户所了,想来也不会将自己这个卧底的身份透露给李三辛。 谢过刘总旗和高试百户以后,沈追离开了百户所的库房,朝着李三辛的签押房走去。 不管他暗地里投靠了谁,明面上他都是李三辛的手下。 在前去的路上,沈追看四下无人,悄悄拔出腰间佩刀,仔细端详起来。只见此刀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吹毛立断,锋芒毕露。 观赏一番后,沈追将“细虎刀”插回腰间刀鞘,长出一口闷气,加快了脚下步伐。 …… 龙舒县百户所内,一件签押房中。 一位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系一条玉带,玉带上挂着一颗黑铁质地的吊睛白额猛虎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的青鸾卫懒散地坐在桌案之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话本,腰间同样悬挂着一把“细虎刀”。 此人便是因为办错了上差而被下派到龙舒县的试百户李三辛。 今日不是他当值,行事自然随意了些。 正当李三辛想要将话本翻到下一页时,签押房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他只好先把手中话本反扣在桌案之上,将门外之人应了进来。 一位年纪约在二十四五的年轻人走进房中,向着李三辛恭敬地行了一礼,其身上服饰跟李三辛的相差不大,只是腰间没有玉带,那颗虎头也变成了黑铁兽头。 来人正是沈追。 李三辛点头回应,把桌案上的话本重新拿在手中,瞥了眼沈追腰间的“细虎刀”,将目光放回到话本上,状似随意地翻看了几页,嘴上问道:“回来了,怎么把刀给换了?” 沈追面色如常,特意作出几分欣喜之色道:“回大人的话,属下在上元节回家休沐,打坐修炼之时心有所感,机缘巧合之下跻身修持阶段,刚才去向百户大人销假之时,被他发现我修为进步,所以赏我去换了这‘细虎刀’。” 李三辛闻言,将头抬起,盯着沈追的脸看了好一阵,这才悠悠开口道:“二十多岁入了修持,你在这百户所内也算是有些修炼天赋的,既然是百户大人赏你佩戴的‘细虎刀’,那你戴着便是。” 语毕,李三辛起身来到沈追身边,故作姿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模假样地说道:“好好干,明年刘总旗退下来以后,我保你接任总旗之位。” “巧了,前不久有个姓吴的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沈追腹诽,但还是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拜谢道:“感谢大人栽培,大人的知遇之恩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属下必定……” 李三辛抬手打断了这一番表忠心的废话,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沈追,道:“也不用等到‘日后’,今晚的行动你好好表现,这趟差事要是做好,你这总旗的位置就是板上钉钉了。” 沈追诧异,好奇地问了一句:“敢问大人,是什么差事啊?百户大人可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多嘴,这是你该问的吗?我看你是吃元宵吃傻了,连青鸾卫的规矩都忘了。”李三辛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只要记住,这次的差事非常简单,而且油水不少、功劳不小,我可是费了些功夫才抢到手的,所以万万不能出岔子,明白吗?” 沈追不敢再问什么,只能连连点头,将这命令应下。 李三辛重新坐回到了桌案后,拿起话本,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道:“下去告诉你手下的人,今夜子时三刻在百户所门口集合,这次行动必须全员到齐,不得告假。行动开始前,任何知情之人一律不得出这百户所的大门、不得和外人联络,若有犯者,青鸾卫家法伺候。” 沈追拱手答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向底下人通知这件事,一定不会让今晚的行动出差错。” 李三辛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上的话本,冲着沈追说道:“下去吧,门不用带上,这屋子太闷,通通气也好。” 沈追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李三辛的签押房。 …… 正月十七,子时三刻。 五十余名青鸾卫校尉、力士在十名小旗的率领下,静静地等候在龙舒县百户所大门处。 作为带队之人,李三辛穿着一身试百户的官服,腰跨“细虎刀”,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位于一众青鸾卫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是两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青鸾卫总旗。 只见一位总旗策马来到李三辛身边,轻声道:“大人,十名小旗官及其手下力士校尉均已到齐,您看是否现在出发?”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三辛睁开双眼,下令道:“出发,一定要在子时正之前赶到预定位置。”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下去。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如今道门已经将计时之法精简为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子时正,便是西方计时法下的凌晨二十四时。 总旗领命而去,随即整队青鸾卫便在李三辛的带领下排着队列出发前行,远远望去,这道人流仿佛化作一条准备外出觅食的青蛇,正吐着蛇信,准备用毒牙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龙舒县不大,所以青鸾卫们的确是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了他们今晚准备动手的地点。 那是一处大宅院,早有一位青鸾卫小旗官带着自己的手下埋伏、监视在院宅之外,看到众人到来,那位小旗官连忙带着自己身边的四名手下迎了上去。 站在这间大宅之外,看着大门之上的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沈追额头划过一滴冷汗,心脏“砰砰”作响。 因为那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汤宅”。 对于住宅的称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规定,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是一脉相承。一般而言,执政、王公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宫、殿则是皇室专用,擅用之人被视作僭越。 放在本朝,当朝一品二品大员及王公的住处称为府,其他官员房子称为宅,平民百姓的房子称为家,所以有相府、尚书府、学士府、大将军府,也有王府、公府、侯府,再往下就没有能够称府的了。再有地方上的总督府、巡抚府,其实是官衙,或者说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暂住在官衙之中,以官衙为家,这个“府”其实是官府的府。 至于道门,又是这个宫,那个府的,自然是不守规矩,可没办法,道门势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强权未必是道理,却能立规矩。而且自古以来,道观佛寺就有宫、殿的称呼,严格来说,这些宫也好,殿也罢,并非是道士、僧人用的,而是供奉道祖、佛祖的,道士、僧人作为侍奉之人暂住于此,皇室也不能与满天神佛作对,算是特例。 这户人家能挂着“汤宅”的牌匾,说明家中有人做官,或者祖上出过官员,不过没能入阁拜相,不能称府。 身为公门之人,而且还是要和无数官员打交道的青鸾卫,看牌匾只是基本功罢了,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本事。 问题是,龙舒县的县衙之中,并没有哪位官员姓“汤”,倒是昨天宴请沈追的那位汤达汤掌柜,其祖父曾做过江州东瓯府泰顺县的知县,在致仕之后举家搬至了龙舒县,所以有资格在牌匾上用“宅”字。 难道自己今天是要来抄这汤掌柜的家?! 不等沈追继续深思,李试百户就将他们这些小旗、总旗叫到了身边,准备说明差事、下派任务。 李三辛耐心地等着众人都围到了自己跟前,才招手唤来那位负责监视的小旗,问道:“怎样,可曾发现异常?” 那位小旗回道:“大人,属下带着十位兄弟监视这汤宅,守着这前门、后门、各个小门甚至是四处院墙盯了一天,没见任何人进出,属下拿脑袋担保,这汤达一家老小现在全在家中,不曾走脱一人。” 李三辛满意的点了点头,让那位小旗带着手下前去休息片刻,才对着众人解释道:“据湖州千户所送来的情报,这位汤达正是隐秘结社‘天廷’的成员,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抓捕汤达、抄没其家、力求打击‘天廷’的嚣张气焰!” 李三辛顿了顿,扫视周围众人,最后把目光停在沈追身上,下令道:“王总旗,你带着自己手下将这汤宅给我牢牢围住,不准放跑一个妖人。聂总旗,你带着沈小旗他们进去搜捕汤达,切记不可取其性命,他的家人也一律收监,带回百户所里仔细审问。” 两位总旗领命,王总旗带着自己麾下的五名小旗、二十五名力士校尉封堵住了汤宅周围,而聂总旗也带着沈追他们来到了汤宅的大门口,准备强行突入其中。 破门之前,聂总旗看了看沈追腰间佩刀,对着手下说道:“破门进入汤宅之后,立刻搜捕全宅,任何一人都不能放过。沈小旗,就由你去书房、卧房两处搜捕汤达,万万不可让其脱逃。” 沈追心中思绪万千,但还是面色平静的接下了这个命令。 真要让自己遇到了汤达,一定得先把那家伙的下巴打到脱臼,免得他大放厥词攀咬自己。 随着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二十余名青鸾卫力士快速冲进了汤宅,随后四下散去,前往汤宅各处搜捕隐秘结社的妖人。 沈追带着自己手下的五名力士直奔汤宅书房而去,托汤达宴请自己的福,自己知道这位汤掌柜的书房所在何处。 但在前去书房的路上,沈追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异样——太安静了,除了各个青鸾卫的脚步声,偌大的汤宅里竟然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这丝异样所带来的不安跟随着沈追前行的脚步而逐渐放大,终于在他们撞开书房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只见那位昨天还在和沈追谈笑生风的汤掌柜,那位隐秘结社“天廷”的妖人汤达,正被一匹白色丝绸吊在房间横梁之上,已经是气绝身亡。 看着汤达那因为吊缢而上翻出眼白的瞳孔、从嘴中突出的肥大舌头、因为缺氧而憋成酱紫色的狰狞面孔,沈追不禁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汤达……自缢了?! ------------ 第二卷 行路难 第三章 绊脚石 一只苍蝇正在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飞,它扇动着自己那小得可怜的翅膀,急切地想找到一个落脚点来歇歇脚。 很幸运,这种地方并不难找塔很聪明地找到了一处灰白之地,满意地落了下去,收起翅膀,开始用两只前足揉搓起它那布满着复眼的小脑袋,时不时还要将一对前足叠在一起相互揉搓。 看着那只落在汤达眼睛里的苍蝇,沈追的胃直抽搐,倒不是觉得这幅场景有多惨烈,断手断脚的尸体他都见过不少,不可能因为一具上吊自缢的尸首而感到恶心。 他只是想明白了汤达死掉的后果——吴海浮那个家伙绝对会把他沈南河给整死。就在几个时辰前,吴百户还把汤达这个“天廷”妖人作为要挟他的把柄,几个时辰之后,汤达这个当事人就离奇身死,而且还是他沈追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如果他是吴海浮,他都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人灭口,以此来摆脱受人胁迫的窘境——遇到这种不甘受人摆布的棋子,为了不让它反咬自己一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将其废掉,不留一点隐患。 就算有跟自己一起来的五名力士作证、就算吴海浮最后查清楚了不是自己灭的口,以自家那位百户一贯的作风,肯定也不会放任自己这个没有把柄的棋子继续活在世上碍眼。 思及此处,沈追立刻理清了这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只要没有能够证明自己接受过汤达贿赂的证据,那吴海浮就算想下黑手迫害自己,也肯定没办法把自己勾结“天廷”妖人这桩案子办成铁案。 只要不是铁案,他沈追就能够周旋一二,他的上司李三辛肯定也不会坐视自己这个得力手下被百户“陷害”而无动于衷,说不定还要上报赵千户,给吴海浮这个政敌安一个“构陷同僚”的罪名。 到那时候,被整死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现在能够指证自己的关键人证已经死在了这里,所以不需要担心汤自己跟汤达是在刀板食斋见的面,当时他是蒙着面出入的食斋大门,那些店小二根本没看到过自己的脸,食斋的掌柜跟他们家里也有几分交情,要是再给掌柜塞点太平钱,那么食斋里的那些人证也不足为虑。 如果他沈南河能够在汤宅中找到并毁掉自己见过汤达的某些物证,并且控制住那些知道自己跟汤达见过面的汤宅家仆,那自己就真的是犹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也不受吴世醒那家伙的要挟了! 沈追头脑急速运转,虽然脑中思虑极多,但也不过是一瞬之事,从他们这些青鸾卫进到书房后到现在,不过也只是过了一弹指的时间。 “小六,你去禀告试百户大人,就说‘天廷’妖人汤达畏罪自杀,请试百户大人前来此处书房,其余人速去这院内的其余卧房中仔细探查,这汤宅中不可走脱一人!”想明白问题关键的沈追及时向着周围的那五名力士下令道。 力士们领命而去,除了一位较为瘦小的力士顺着他们来时的路线往宅院大门奔去,剩余的四名力士都默契的拔刀出鞘,结成一个简易的四人小阵,缓缓地向着宅院更深处的卧房前进。 毕竟汤达死得不明不白,保持警惕总是不会错的。 将手下人支开后,沈追长呼一口浊气,将目光移向汤达的遗体,同时把袖子向上挽了挽,准备将这间书房翻个底朝天,鬼知道汤达这家伙有没有对行贿行为进行记录的习惯,如果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些记录上,自己可就真成了私通隐秘结社的逆贼了。 但奇怪的是,当他把这间小书房翻了个遍后,还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像汤和这种喜欢进行贿赂的商人总是会将行贿信息记录在某个账本之上,这样就算日后行贿之事败露,他们也能以手中的账本信息要挟那些收过贿赂的官员,让对方最后再拉自己一把。 抄家算是青鸾卫的看家本领之一,所以沈追对这一套非常熟悉,但他将这书房的地板和墙壁都敲了一个遍,都没有发现暗室、暗格之类的存在,所以他根本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沈追在书房翻箱倒柜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因素的影响,他总是感觉到自己被汤达那因为死亡而放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沈追停下手中翻箱倒柜的活计,转身又看向了汤达的尸首,只见汤达的眼白附近已经出现斑块状的浑浊,整双眼睛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显得这具尸体更加诡异。 这证明汤达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死了,不然人的眼白中是不会出现这种浑浊的。 沈追长叹一声,虽然汤达确实是“天廷”妖人,自己也确实因为和他有染的缘故而被卷进了三道纷争,但毕竟死者为大,自己还是应该让他闭眼才好。至于将尸首放下那就不可能了,毕竟自己还得保护好命案现场——虽然现在书房已经被自己翻的混乱不堪就是了。 将汤达脚下那张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摆正,沈追缓缓地站到了椅子上,伸出手去准备将汤达的双眼合上。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脚下的椅子剧烈抖动起来,重心不稳之下,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咚”地一声躺在了地上。 沈追疼龇牙咧嘴,嘴里不禁骂了几句污言秽语,随即双手撑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翠绿的竹筒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椅子,沈追终于想明白汤达到底是在哪里藏这些秘密小玩意了。 那张椅子的右前腿是被掏空的空心柱,这个竹筒平时就藏在椅子腿里面,直到今天他站到了这把椅子上,那段空心柱承受不住重量,最终断裂开来,这个竹筒也从柱子中滚落了出来。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沈追迅速起身,伸手拿起了地上的竹筒,小心翼翼地将其打了开来。 竹筒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本被卷起来的小账本,上面的笔迹不算太好看,但记录的信息却极为详细。 这就是汤达用来记录贿赂信息的账本! 沈追的心脏像是想要跳出胸口一般剧烈跳动着,手上动作不停,直接将账本翻到最后一页,向最后一项记录看去。 “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七,刀板食斋,龙舒县百户所小旗沈追沈南河,受贿一百太平钱。”果不其然,正是他沈追受贿的记录! 几乎是下意识地,沈追直接将那账本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随即胡乱的折叠了两下,收入了自己怀中。 这种重要物证,绝对不能被吴海浮那家伙找到,但现在也不是毁灭证据的好时机,至少也得等出了汤宅再动手。 不等他将竹简藏回椅子腿中,书房的大门就被大力推开,李三辛和几位小旗官、总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吊在屋顶横梁上的汤达的尸体所吸引,不少人都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三辛的眼神阴暗无比,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一脚将身旁的一位小旗踹倒在了地上,语气森冷地问道:“你不是说你们这队人一直在汤宅外日夜不停地监视吗?你不是说没人进出过这汤宅吗?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汤达会死在自己家里呢!” 那位倒霉的小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如筛糠,犹如痴傻一般,被踹倒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立马直起身子,跪倒在李三辛脚,连连磕头求饶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兄弟们可以作证,从昨日子时开始我们便一直守在这大宅外,昼夜不停三班倒地监视着汤达的行踪。今日巳时……巳时七刻!那时候汤达还出现在大门口,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我是万万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欺瞒大人您呐!” 巳时七刻、巳时正二,换成西洋计时法就是十时半,那时候沈追刚在百户所高试百户的带领下前往刘总旗子那里换装了“细虎刀”,正准备前往李三辛的签押房报到。 李三辛听到小旗的辩解,又赏了他一脚,继续喝骂道:“行动时间定在子时三刻,跟巳时七刻间隔了近七个时辰,监视对象这么久都没再露过面,你们竟然都没想着上报百户所,我不把你这个废物活活踢死都算开天恩了!” 那位小旗无话可说,只能一直磕头求饶。 沈追看着李三辛肆意泄愤,沉默不语,他其实是很能理解李三辛的失态表现的。李三辛是被上官赵千户贬谪到地方百户所当值的,他对立功的渴望是异常强烈的,如今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帮自己翻身的隐秘结社大案,说不定还能通过汤达作为突破口,将龙舒县内的“天廷“妖人一网打尽,而他李三辛完全可以凭借这个功劳调回芦州千户所——就算是更进一步,升任百户也未尝不可。 可惜,如今汤达死了,这一切终究只是空想。 “试百户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将汤宅内的所有人员悉数捉拿,无论是汤达的家眷还是仆人管家,都应当带回百户所内严加拷问,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一些汤达勾结‘天廷’妖人的详细情况。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从汤宅中挖出几个和‘天廷’有染的贼人,以这些贼人作为突破口,我们还是有希望剿灭‘天廷’……” 沈追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李三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其他几位小旗、总旗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 李三辛转过头来,长出一口闷气,眼神莫名地盯着沈追,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沈南河,你以为本官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这处书房来看汤达的尸首?” “汤家一十三口,外加一条黄狗,都他妈的上吊自缢了!” ------------ 第二卷 行路难 第四章 地头蛇 正月十七,子时正二。 龙舒县,汤宅。 汤家一门老小十三口人的尸首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宅院正中间,几名青鸾卫力士举着火把守在这一排尸体旁,火光照耀着尸体的面庞,让本就未曾合眼的一众尸首显得更加诡异。 吴海浮默默地打量着这些尸首,脸色铁青的李三辛背负着双手站在他的右边,在两人身后,包括沈追在内的一众总旗、小旗都沉默地低着头,噤若寒蝉地陪在两位主官和仵作们在此验尸。 死者里除了汤和的父母、妻子和妾室这些亲眷外,还包括了躺在汤宅内的五位丫鬟、三位家丁和一位管家,他们全都是自缢而亡。再加上汤和这位主人,汤家一十三口全都在这里聚齐了。 真是一家人就要走得整整齐齐。 在场的青鸾卫们脸色都相当难看,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起灭门惨案,还刚好是十三位死者。 随着东西方交流的加深,近百余年来逐渐兴起一股西学的浪潮,西学的盛行,使得中原大地产生了诸多变化,小到大时辰和小时辰,大到铁甲舰的改良。除了取长补短的学习交流之外,也将西方的一些习惯搬到了东方。 就比如对“十三”这个数字的忌讳。 在圣廷的传说中,无上意志在人间的化身有着十二位门徒,无上意志的人间化身在受害前曾和自己的十二个门徒共进晚餐,也就是圣廷故事中著名的“最后的晚餐”。 在这顿晚餐中,第十三个门徒出卖了无上意志,他为了三十块银币的报酬把无上意志出卖给了当时的世俗国家,最终导致无上意志的化身被世俗军队逮捕,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折磨而死。 从此,“十三”这个数字的“恶名”便在圣廷国家中传唱。 其实“十三”被如此仇视是完全的冤案,之所以说那位背叛的门徒是第十三位使徒,是因为那位叛徒在出卖无上意志后不久便凄惨痛苦地死去了,无上意志只能又选出了一名使徒,这位使徒才是实际上的第十三名使徒。 但是出卖者理应排在最后,而那位叛徒在使徒中的排名数字也被信徒所遗忘,所以只能将错就错,将那位叛徒视为第十三位使徒。 西学的传播,使得大玄沿海的部分民众都沾染上了一些西洋的习惯,其中就包括了仇视“十三”这个数字,他们会刻意避开一切有关“十三”的东西,更不会在家里养上十三口人。 很显然,汤和这个“天廷”妖人并不怎么相信“十三”的故事。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太上道祖五千言中有云:“十二为地数,周而复始,十三则相天,由地而天。敝而新成之象。此为诸子。十为天数,周流不息,十而有三,由天而道。复本还源,开辟成真之象。此为太上。” 在道门中,“十三”不光不是灾厄的象征,反而还有些吉祥的寓意,传说玉京各坊中的第十三排房屋都会更容易卖出高价。 巧合的是,沈追正好是龙舒县百户所内的第十三位小旗。 是像圣廷故事中的那位第十三位门徒一样因为背叛而惨死街头,还是会像道门中的吉祥寓意一样官运亨通,就全看今天晚上百户大人他们怎么处理汤家这十三具尸首了。 想到这里,沈追不由得将目光转移到了院子后方,只见一位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正被众星捧月般地围在一群道士中间,那女子身着广袖、对襟系带的正装鹤氅,头戴对应五品道士的混元巾,手中把玩着一柄合起的折扇,那张未施粉黛、容貌出众的脸上仍留有倦意,正眼神不善地打量着院子四周的环境。 那位正是龙舒县本地道观天心观的观主,出身太平道沈家的五品执事道士沈玉华,表字参宿。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 道门境内的道观一般便是县观这一级,安排执事道士,根据道观的位置和重要性不同,执事道士的品级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不等。 前几年第二次江南大案中,金陵府内被烧毁的真武观便是府观这一级,安排主事道士,其品级从五品道士到三品幽逸道士不等。 芦州道府的太平宫则属于州宫一级,放眼整个道门,州宫一级的宫观也就二十个左右,乃是各掌府真人和各副府主所在。 至于道宫一级,屈指可数,太平道的青领宫、真境别院,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上清宫,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无墟宫,以及紫霄宫、万象道宫。分别由大掌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三位参知真人亲领,规格最高。 龙舒县作为芦州府内数得着的大县,辖境辽阔、百姓众多,更有皋城瓜片这种著名的商业产业,所以道门在这里安排了一位五品道士负责本地道观的管理。又因为县观要与处在怀南府的市舶堂分堂共同负责茶叶的贸易事项,所以天心观观主这个位置可谓是位卑权重,在芦州道府内相当抢手。 沈玉华能在这个年纪击败一众竞争对手成功当上一观之主,个人能力是一方面,但沈家所带来的助力也是不可忽视的。 做为太平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沈家在芦州的影响是难以想象的。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 只见这位沈家小姐径直走到吴海浮跟前,拉长着脸问道:“吴百户,我想你应该好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青鸾卫会在不跟道观通报的情况下,‘私自’处置涉嫌隐秘结社的案子?” “私自”两个字被沈玉华咬得很重。 吴海浮嘴角一抽,脸色十分难看,他作为一县青鸾卫的主官,自从上任以来还没被人以这样的语气诘问过。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沈道长,汤和这个‘天廷’妖人的身份本就是我们湖州千户所的青鸾卫弟兄从丁巳神嘴里审问出来的,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们直接负责此案。” 顿了一下,吴海浮的声音猛地提高:“我们青鸾卫隶属亲军都尉府,乃是天子亲军,直属于皇帝陛下,就是朝廷内阁里的各位阁老们也不能过问我们处理的案子,更别说是你沈参宿沈道长这位道门的五品执事了!” 沈玉华冷笑一声,将手中折扇递给身边的一位道士,按照道门礼节冲着玉京的方向行了一礼,随后才回答道:“既然你搬出了皇帝陛下,那我就跟你聊聊道门与朝廷之事,汤和是‘天廷’妖人,以我们道门的分级,‘天廷’这种实力雄厚而危险略低的隐秘结社被列为乙等结社。同时,按照当年我道门玄圣与大玄高祖皇帝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的昆仑盟约,凡涉及隐秘结社之事,道门可自行处置。” 说到此处,沈玉华结果属下递过来的折扇,眼睛盯着吴海浮,以扇指天,沉声问道:“吴百户说我没权过问这个隐秘结社的案子,这是置昆仑盟约于何地?置高祖皇帝于何地?置玄圣于何地?!” 吴海浮的脸色更加难看,几滴汗珠自他额头上渗出。 道门和朝廷确实有这个昆仑盟约,这个盟约并非简单几句话,而是一大篇条文,经过道门和朝廷反复磋商之后,最终由玄圣和大玄高祖皇帝确认。只是因为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玄圣和大玄高祖皇帝并未形成白纸黑字,而是口头协议,所以又被视作不成文的规矩。可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道门,还是朝廷,都是认可这个口头盟约的,并且严格遵守。 只要玄圣还是道门认可的中兴祖师,高祖皇帝的神位还供奉在太庙正中主位上,还是万世不祧之祖,就没谁敢否认两人定下的规矩,祖训言犹在耳,就是道门大掌教和皇帝陛下也不行。 沈玉华说他吴海浮不尊盟约、不尊高祖皇帝与玄圣,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眼见气氛越闹越僵,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人争论的李三辛轻咳一声,出来替两人打圆场:“沈执事,吴百户怎会如此,我们万不敢违背高祖与玄圣的祖训,只不过事急从权,唯恐事情走漏了风声。加之天廷可谓天下第一等妄人,与古仙们不同,他们十分‘俗气’,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甚至还在大玄境内有过起事谋反之举。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我们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道门一般不与‘天廷’直接冲突,所以我们百户才忘了与沈执事相告,万望沈执事海涵。” 一般而言,“副堂主”、“主事”、“执事”等职务称呼,只在道门内部使用,朝廷之人或与道门有关之人也可以用,而外人称呼道门之人就是以“道长”、“法师”、“高功”等称呼。若是逾越,便等同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会惹得道门之人不快。 李三辛虽是青鸾卫的试百户,但实际上是太平道李家子弟出身,而太平道内,李家又是领军之人,和沈家是坚定的盟友。从这里论的话,李三辛跟沈玉华还算半个道友,他以“执事”称呼沈玉华,也是想从这方面拉拉关系、说说好话。 你这样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沈玉华自然知道李三辛的用意,“哼”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重新回到了那群道士之中。 昆仑盟约虽然规定只要涉及到隐秘结社,道门可以全权处理,但其中还有一条约定,即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吴海浮奈何不了沈玉华,沈玉华当然也奈何不了吴海浮,拿盟约说事不过是为了打压拿捏一下这位吴百户,以图在后续的案件处理中掌握主动权、获取更多功劳罢了。 吴海浮见沈玉华不再咄咄逼人,不由得暗送一口气,感激地向李三辛拱了拱手。 没办法,他投靠的是正一道,又不是道门弟子出身,与沈玉华的关系自然不如李三辛那么近。 李三辛抱拳回礼,不管两人之前如何内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精诚合作了,不然案子捅上了天,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眼见沈玉华不再注意这边,李三辛凑到吴海浮跟前,悄悄说道:“吴大人尽可放宽心,赵千户此时就在龙舒县内,我已经差人前去相请,只要赵大人前来过问此事,一切就都好说了。” 吴海浮闻言先是一喜,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复杂地看了李三辛一眼。 青鸾卫中,小旗不过是从七品,总旗也才正七品,试百户为从六品,百户为正六品,副千户为从五品,千户为正五品。 在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青鸾卫中,正五品的赵千户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其地位大概相当于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因为道门九品等级中除了一二品之外,其余品级并没有主从之分,所以赵千户对等的其实是道门中手握实权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寻常的四品祭酒道士。 只要赵千户前来,沈玉华确实是再掀不起什么大浪,毕竟她只是个五品道士,就算再怎么位卑权重也不可能压赵千户一头。 唯一的问题是,作为龙舒县百户所的主官,他吴世醒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直接这位上司已经来到了本县境内。 这才是真正的“地头蛇”。 ------------ 第二卷 行路难 楔子——行路难 《行路难·缚虎手》(北宋·贺铸)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沈炼(1507年—1557年),字纯甫,号青霞,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朝官员、锦衣卫,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 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每饮酒辄箕踞笑傲。天下士人推崇其德,将他的作品汇编成《青霞集》。他曾以“十罪疏”弹劾严嵩,却被处以杖刑。 沈炼在塞外,却仍以詈骂严嵩父子为乐。1557年,恰逢白莲教教徒阎浩等人被捕,招供多名嫌犯,于是严世蕃列上沈炼的名字,致使沈炼被诬谋反而死。天启初年,赠沈炼谥号忠愍。 【沈炼,字纯甫,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用伉倨,忤御史,调茌平。父忧去,补清丰,入为锦衣卫经历。 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然颇疏狂。每饮酒辄箕踞笑傲,旁若无人。锦衣帅陆炳善遇之。炳与严嵩父子交至深,以故炼亦数从世蕃饮。世蕃以酒虐客,炼心不平,辄为反之,世蕃惮不敢较。 先是,许论总督宣、大,常杀良民冒功,炼贻书诮让。后嵩党杨顺为总督。会俺答入寇,破应州四十余堡,惧罪,欲上首功自解,纵吏士遮杀避兵人,逾于论。炼遗书责之加切。又作文祭死事者,词多刺顺。顺大怒,走私人白世蕃,言炼结死士击剑习射,意叵测。世蕃以属巡按御史李凤毛。凤毛谬谢曰:“有之,已阴散其党矣。”既而代凤毛者路楷,亦嵩党也。世蕃属与顺合图之,许厚报。两人日夜谋所以中炼者。会蔚州妖人阎浩等素以白莲教惑众,出入漠北,泄边情为患。官军捕获之,词所连及甚众。顺喜,谓楷曰:“是足以报严公子矣。”窜炼名其中,诬浩等师事炼,听其指挥,具狱上。嵩父子大喜。前总督论适长兵部,竟覆如其奏。斩炼宣府市,戍子襄极边。予顺一子锦衣千户,楷待铨五品卿寺。时三十六年九月也。顺曰:“严公薄我赏,意岂未惬乎?”取炼子衮、褒杖杀之,更移檄逮襄。襄至,掠讯方急,会顺、楷以他事逮,乃免。 后嵩败,世蕃坐诛。临刑时,炼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学者,以一帛署炼姓名官爵于其上,持入市。观世蕃断头讫,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因恸哭而去。 隆庆初,诏褒言事者。赠炼光禄少卿,任一子官。襄乃上书,言顺、楷杀人媚奸状。给事中魏时亮、陈瓒亦相继论之。遂下顺、楷吏,论死。天启初,谥忠愍。】 王守仁:吾与沈子论事,种种超卓,真用世之才也。 汪文盛:异者! 徐阶、张居正等:炼自负狂直,悻悻不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