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楔子 深秋衰草凄凄,枯叶打着旋儿零落一地。 苔藓斑驳的偏僻废院突兀发出“咣当”一声响,陈旧木门不堪重负分崩离析,寒风涌入。 一位盛装打扮的小娘子提裙而入。 箪瓢陋室,顿显华光溢彩,与屋中人的黯淡形成鲜明对比。 裴姝乌黑眸子云淡风轻睨过去一眼,遂移开视线。 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娇艳红唇发出胜利者志得意满的嗤嘲, “阿姊连多看我一眼也不愿了吗?” 裴姝不语。 裴钰拢了拢狐皮斗篷,细白手腕晃动间,镶嵌在镯子上的红宝石灼出夺目光芒。 “也是,见着我岂不提醒着你,我们天资聪颖德才兼备的女君,竟败给华而不实的花瓶,多么讽刺。” “也不知是世人有眼无珠,抑或是你名不副实。” 苍白枯瘦的年轻女子背脊挺直,跽坐蒲团,一双冻得生了疮,红肿溃烂的手安然放于膝上。 仪态一丝不苟。 眼神无波无澜。 输了就是输了,她无话可说。 裴钰恨透了她这副无论何时何地都宠辱不惊的模样。 明明已是众叛亲离,满盘皆输,不是应该崩溃,歇斯底里吗? 凭什么还能如此从容沉稳。 裴钰暗恨不已,几欲想挠花眼前这张波澜不惊的脸, “成婚数载连个孩子都生不出,你呀当真不堪为妇。”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蓦然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多年来你在裴家当牛做马,苦心孤诣振兴家业,却无人感激你,国公府所有人啊恨不得你死,你说你的付出,像不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满含恶意的话似风霜刀剑张牙舞爪扑来,裴姝既不悲愤,也不伤心,甚至有点想笑。 就觉着吧......面前这个视她如生死仇敌一般的妹妹骂的很对。 不可否认,她这一生确实像个笑话。 血脉至亲合起伙来欺她,骗她,利用她。 精挑细选的夫郎厌她,憎她,背弃她。 一個個无不企图踩踏着她的尸骨血泪往上爬。 裴姝不禁反省,她看起来就那般好欺负? 裴钰扯着嘴角,擎等着看她的好阿姊变脸。 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几番激怒,对面的人始终平和如一,宛若一泓止水。 她单薄枯槁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某种巨大坚韧的力量,面对失败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坦然而静远。 裴钰心生不甘,誓要把这张冰面皮撕下来不可, “喜贺阿姊功成身退,你安心去吧。若有来世,阿姊可要吸取教训啊,万莫再揽权弄势,乖乖做回女子的本分。” 女子理当安安分分守在后宅相夫教子,而不是不自量力妄图执权。 一切皆是自身种下的因,怨不得旁人。 “你知道前姊夫,我的未来夫君如何评价你吗?他说你牝鸡司晨,豺狼成性,哈哈哈……招致枕边人厌恶至此,我都替你感到可悲可怜呢,阿姊你做人真是失败。” 打击宣泄一通,裴钰总算畅快了些,她冲着皇城方向,高高扬起下颌, “阿姊,你快看那里,宫墙之内,阿耶他们今日发动了政变,裴家即将登顶至尊宝座。” “哎,可惜你看不到了,裴氏一族的荣光于你再无关。” 始终神色淡淡的裴姝倏忽轻笑:“尔等得意忘形的过早。” 只要那个人在,裴家必不能如愿。 一声笑仿佛扯断那根强行压制的弦,绞痛排山倒海袭来,喉咙腥甜再也遏止不住, 黑红的血从唇角汹涌溢出,裴姝的思绪逐渐涣散。 前院隐约嘈杂。 神志被暗夜吞没的最后一瞬,裴姝听见有人惊慌失措疾呼, “小娘子大事不好,神策军围了国公府……” 啧,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 不枉她与虎谋皮布局一场。 他们都以为她胸襟宽广,错,大错特错,她这人其实挺记仇的。 死......也要拉上几个人陪葬,不然黄泉路上多寂寞呀。 ------------ 第二章 重生 东榆林巷,裴府。 裴姝飒然惊醒。 楹窗之外,枝叶扶疏,石榴花鲜妍盛放,似火流淌,池中菡萏葳蕤。 好一个风光旖旎的季节。 推开窗牖,裴姝审视着眼前的一切,清亮眸子里盈满惊疑。 耳闻动静,外间响起细碎脚步声。 稍后,两名身穿藏绿衣裙的婢女打帘入内。 见裴姝午憩醒转,芸雀端来盐水供她漱口之后,奉上一杯花蜜水, “女君,歇息的可好?喝些水润润喉。” 纵是心有万般疑云骇浪,裴姝仍旧端得是镇定自若,不露一丝情绪的浅抿一口蜜水,略微点头, “这一觉睡得委实沉,”醒来已是斗转星移。 “那便好,近来您夜以继日处理族中公务,总是忙至后半宿方才安置,容颜都憔悴了两分。”芸雀絮絮抱怨:“就这样还有人没事找事......” 听她口无遮拦,在一旁伺候裴姝梳洗的芸鹭连忙止住她滔滔不绝的势头, “女君刚醒就被迫听一耳朵闲篇,小小年纪如此唠叨,比窗外的雀鸟还吵。” 芸雀俏皮地吐吐舌头。 裴姝哑然失笑。 俩心腹大丫鬟,芸雀活泼,芸鹭沉稳。 目睹她们鲜活的模样,裴姝恍如隔世,又觉无比亲切。 她记忆力很是不错,这段相同的对话依稀在六年前听过一次。 彼时,她从麓山回京不过二三月光景。 甫一归家,阿耶就委以重托,全权移交族务,而后带着生患弱症的次子外出寻访名医。 欲行之际阿耶慈爱地嘱咐她好生料理族务,待他回来便上书请封,落定爵位归属。 大启以文立国,民风开化,具备先决条件,小娘子一样撑立门户。 上层阶级中,女公子袭爵也是有过先例的。 但此类情形在贵族圈到底罕见,名门望族枝繁叶茂,哪家没几个嫡系儿郎,继承权鲜少旁落女儿身。 英国公府的爵位原也是轮不到裴姝的,奈何裴氏一族嫡支子孙不丰,祖父膝下男嗣仅一庶一嫡。 且庶子是个不成器的,行事风流荒唐,早年一意孤行娶了烟花女子为正头妻。 如此一来,等于自动放弃所有继承权。 当年,祖父弥留时分,死命掐着阿耶胳膊肉,当着一众族老的面,恨恨交代遗言, “你二弟那支血脉已然脏秽,将来裴氏一族全依托于你。切记,我氏一族绝不能落入倡户后代之手,毁家族百年声誉。” 只可惜阿耶这一支子嗣却越发凋敝,连个庶子都没有,统共就两女一子。 嫡次子还胎伤了元气,大病小灾不断,能不能活到及冠都未可知。 偌大家业总不能落到旁支手里。 是以,裴姝仅髫年,国公爷裴坤良便开宗祠祭祖先,昭告世人,正式立嫡长女裴姝为女公子。 以五岁稚龄担起未来一门公府重任,在京中掀起不小风浪。 固然人丁衰微,但过早确立袭爵人选是不是草率了些。 黄口孺儿能瞧出什么好赖,万一是个愚拙的,岂不是把一族之兴衰荣枯,往火坑里推。 立完女公子,不等热议消退,裴坤良紧跟着又干了一件惊掉人下巴的事,将年仅五岁的嫡长女送往麓山,交由无虞居士教养。 麓山距帝京数千里之遥,长期远离权利中心,于一门接班人而言绝非什么好事,怎么看都像是被放逐了。 但这事吧,既矛盾又透着些许蹊跷,能拜在从不收授门生的无虞居士门下,英国公府只怕是豁出了血本。 那位可是万金撼不动的主儿,便是当今天子提及她亦是赞誉滔滔。 说起无虞居士早年也是一位顶顶的风云人物,却偏偏在名噪天下之时突然归隐山林。 漫说外人云里雾里,就连裴姝至今都不甚明朗,如师尊那般心无桎梏,不拘形迹的天纵奇才,缘何会收一个小小幼童为徒,并不吝相授。 “女君,今日穿这身可好?”芸雀托着一套玄衣请示道。 裴姝收回思绪,瞥一眼那暗沉沉的衣物,淡声吩咐:“换件鲜亮的。” 芸雀与芸鹭闻之俱是一怔。 她们家姑娘自回京后着装风格素来乏善可陈,惯常穿戴深衣玄端服饰示人。 无他,高门大族的家主,仪容仪表当要处处彰显庄重威严,花里胡哨的艳丽衣裙无疑弱化气势。 试问哪个女儿家不爱美,漂亮霓裳裴姝何尝不喜欢,可肩上的责任使她不得不束缚本性。 经历上辈子的惨痛教训,她恍悟了,那般活着累且不讨好,这辈子她要随心所欲地活。 云雀云鹭默默相觑一眼,芸雀笑言道:“咱们女君生得极美,又是豆蔻年华合该着些明亮色彩,黑不溜秋平白虚老几岁。” 明明女娲娘娘为姑娘精雕细琢了一张艳冠群芳的脸蛋,年纪轻轻却偏生要把自己打扮的老气横秋。 十二分美硬生生削减四五分。 如今姑娘乐意改变自是再好不过,芸雀欢喜地取来一套烟黛罗裙,略显忧愁道, “挑来挑去就这一件出彩些,这还是在麓山时,先生给您置办的及笄礼服。” “女君辛劳多日,不若放松半刻,婢子唤人来给您裁制几身华美霓裳?” “可。”裴姝披散着一头绸缎似的乌发坐到妆奁前,笑盈盈颔首。 此时她粉黛未施,铜镜里映出一张清水芙蓉,赛雪欺霜的绝色容颜。 ------------ 第三章 旧事 紫檀花梨妆奁前,芸鹭自裴姝背部撩起如瀑青丝,小心梳篦着,目光越过她肩看着铜镜里仙姿佚貌,其色倾城的倩影, 试探着说, “近日诸事冗杂,累及您气色不大好。依婢子看,女君相貌五官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倒无须再上妆,薄施胭脂润润气色就是极美的。” 自女君下山,回到国公府,无形中恍若套上一副沉重枷锁,没一日松快的。 见她今日恢复了几分真性情,芸鹭由衷欢悦。 姑娘既有意修正衣饰风格,不若将那浓墨重彩的妆容一并改了去。 厚重的胭脂水粉,反倒掩盖了姑娘原本的清绝姝丽。 “此意甚得我心,便依你所言罢。” 裴姝弯起唇角,再次笑吟吟允了心腹丫鬟的提议, “晚些天衣坊的人来,你们也挑些时兴花样,裁几身清丽新衣,藏绿死气沉沉,入眼怪压抑的。” 上一世她日日身着板正老成的深衣,顶着不符年龄的成熟妆容,一味追求庄重气场,累得芸雀芸鹭也跟着效仿。 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实在乏味无趣。 “那可太好了。” 芸雀在一旁欢欣鼓舞道, “女君,容婢子说句逾越的话,要不是芸鹭姐姐总在耳边告诫要主仆相宜,我是真不乐意穿这暮气沉沉的裙装。” 裴姝眼底带出一丝明亮的笑意:“以往是我作茧自缚想岔了,往后咱们主仆尽可活得自在些。” 说起来,芸雀堪堪十六,比她还小一岁。 往年在山上的时候,也是一个爱俏爱打扮的小娘子,跟她回府后受了诸多束缚,难为她了。 “知晓逾越还敢胡咧咧。”芸鹭捏起篦子敲了敲她头:“你闲着无事,不如去食厨催催茶点。” 姑娘心情难得明快了些,她生怕这小妮子没遮没拦挑起姑娘不快,赶紧给支使走。 梳妆完毕。 裴姝无意再沿续旧日惯例,一刻不得闲的理账批阅公务,兢兢业业为家族铺盘财路。 而是取来一本闲书,懒懒倚在罗汉塌上慢悠悠翻看着。 做再多,创造再多财富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闲适几日得重新拟个章程,看看如何丰盈私产,扩充自身班底才是正道。 从前那个自以为备受阿耶器重的她,想想就分外可笑。 殊不知,那位擅长伪装,工于心计的父亲大人,表面毫无保留地移交了族权,实则不然。 他隐瞒势力,虚报田产,豢养私兵,甚至监守自盗。 在她接任前就已经转移走大量钱财藏富于私库,徒留一堆稀碎烂账。 天真如她,只当国公府人才不济,日渐败落了,还深感责任重大,一心要重振家族繁荣。 毕竟,谁能料想到会被自己的亲爹无情算计,摆布愚弄。 一堆烂摊子耗费了她将近一年光景,才把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修复的像模像样,驶上正轨。 还有他留给她的人,没一个值得交托信任的。 当必须在国公爷和女君之间二选一的时候,平日忠心耿耿的属下立时倒戈相向。 事到临头她才恍然大悟,他们一直以来本就是他的人,只不过暂时奉命效忠于她而已。 她倾尽毕生所学,不辞辛劳卖命家族,换来的下场就是被所谓的血脉至亲施以慢性毒药侵蚀了五脏六腑,死于非命。 可笑吧,她担着一族之主的赫赫名头,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放眼望去真正可用可信赖的,竟只有云雀云鹭和辛姑姑三人。 云雀云鹭是师父为她精心挑选的侍女,二人打小陪伴她一起长大,既是书侍也是玩伴,情谊深厚。 辛姑姑则是刚上山时师父指派来替她打理庶务,照顾饮食起居的嬷嬷。 幼时,她只待辛姑姑如寻常嬷嬷,后来知事了,具备了辨才识人的本事,方恍然惊觉,辛姑姑哪是寻常嬷嬷那么简单。 才能丝毫不逊于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 关键时刻是足矣独当一面的智慧长者。 思绪蔓延至此,裴姝霍然惊坐起,重重拍了下脑门。 天! 前世今生如梦一夕,中间却整整跨越了六年,导致她竟大意疏忽了此等攸关之事! 一时忘了就在二十天前,辛姑姑授命赶赴闽州清源,前去接洽那边的旁系分支。 早年间祖母一辈同那边生了龃龉,两边已有二三十年不曾走动。 辛姑姑此行目的,便是为着化解老一辈的恩怨芥蒂,把闽州一支重新绑到一条船上来。 闽州地理位置靠近海域,裴姝计划开拓海外商贸,而裴姓分支已在闽州当地扎根几十年。 开通新商路,自然是生不如熟。 而且,两地相隔遥远,她远在京城一些细节实施起来难免会觉鞭长莫及。 能不能与那边促成和解,至关紧要。 所以,她指派了辛姑姑去。 前世辛姑姑自是不负重托。 然,在功成归来的途中,于兴城与帝京的交界之地,遇匪寇意外身亡。 而今看来,这“意外”恐怕十成十乃人祸所致。 约摸是闽州一行辛姑姑显露出来的才干,招致某些人忌惮,下手除之。 毕竟自己生在局中,又深受亲情捆缚蒙蔽, 而旁观者清,万一被辛姑姑提早勘破他们的叵测居心,岂不走废了她这一颗妙棋。 “芸鹭,快!速备笔墨来。”裴姝难得一见地失了冷静,气息不稳道。 芸鹭应声去拿纸笔。 等待的时间似乎变得无限漫长,裴姝双手交握,大拇指下意识紧抠着虎口,足见情绪波动剧烈。 纵观一生,在她有限而贫瘠的生命里,于她而言重要的人,值得珍惜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十二载的饮食起居,四季冷暖,处处充溢着辛姑姑的无微不至。 还小那会儿病了,她极其讨厌喝药,辛姑姑总是不厌其烦地温言诱哄。 嗑了碰了被师父罚了,思念家人了,辛姑姑总会做些可口食物,然后一边笑眯眯看着她吃,一边轻抚她细声开解。 幼年就离家的她,想象不出有阿娘疼爱的小孩是什么样的,她想或许就是像辛姑姑那样的罢。 辛姑姑之于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不,是远胜那些狗屁不如的骨肉血亲。 裴姝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告诫自己勿乱了方寸。 估算时间,这档口辛姑姑大抵还没踏入闽洲地界,来得及。 纸笺铺上案头时,裴姝已然冷静下来,思路清晰提笔。 首要交代辛姑姑三件事。 一,抵达清源后与分支的接洽不能显得太过顺利,适当制造些矛盾,最好做出与分支谈不拢的姿态,至少明面上不能达成合作,须制造假象迷惑外人。 二一个,提醒辛姑姑提防黑手。 三,返程拟信,详细告知行程归期,以便她安排人手前去接应。 密信一气呵成,裴姝吹干墨汁,细细卷好塞入竹筒,郑重交代芸鹭, “你即刻去一趟琉璃阁,传达嫚娘,日夜兼程不计代价,七天之内送达。” 芸鹭感知到她传递出来的凝重,一刻不怠出府。 马车里芸鹭抿唇思忖,不知发生了何等重大事件,以至于紧迫到要动用先生的人。 所幸姑娘长算远虑,回京后即便暂时用不到先生旧时人手,也接连不断在琉璃阁订制了首饰,防备着突发事件。 不若这般仓促地往银楼跑,难免被有心之人察觉。 裴姝何尝不知有些轻率,师父也叮嘱过,非危急关头轻易不要动用银楼那张牌。 可四下望去,她连送一封信都找不到一个信赖之人。 她这个家主做的可真是贻笑大方。 接下来还需提前布置好最后一环,方能确保辛姑姑平安。 调遣谁去接应是个大问题。 动用银楼送封密信倒不是很打紧,涉及到潜藏势力,就得慎之又慎了,哪有一开始就自掀底牌的。 族里倒是养着两支护卫队,里面不乏高手。 但裴坤良留给她的人,焉敢用! 指使他们去干些鸡零狗碎的事倒无妨,触及隐秘,绝不可用。 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裴姝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人。 敲击的动作一顿,就他了...... 且把眼前一关过了。 至于广纳人才,积累财富皆非一日之功,总归要徐徐图之的。 ------------ 第四章 截胡 前世,六年如一日宵衣旰食,一朝松懈下来,裴姝只觉浑身舒坦。 窗外头景致繁盛。 矮几上雪白冰酪点缀殷红樱桃酱,细小冰渣如晶莹玉石碎在盘底。 凝如膏的冰酪入嘴,酸甜清凉迅速蔓延整个口腔,裴姝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 享受之际,目光不经意瞥见长廊尽头行来一名中年仆妇。 片时,芸雀气鼓鼓进来:“西苑那尤老婆子又来了,说是钰姐儿魇着了,夫人喊您过去一趟。” “三天两头一惊一乍,没个消停,就她金贵......” 芸雀想着姑娘回来这几个月,昼夜勤于公事,腰间衣带都宽了一指,心里就发堵。 明晓得姑娘诸事繁忙,里里外外千头万绪,大夫人却总爱拿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来烦姑娘。 都是一个娘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她们家姑娘。 芸鹭瞅一眼稳坐不动,满心只有樱桃冰酪的姑娘,悄声对芸雀说, “你去回了尤嬷嬷,就说女君午休初起,待梳洗更衣后便过去。” “依我说直接推了才好,次次随叫随到,瞧给她们惯的,把咱女君当啥啦……”芸雀一肚子牢骚,骂骂咧咧出去回话。 裴姝慢条斯理用完冰酪才起身:“走罢,去瞧瞧母亲的心肝宝贝又被哪路小鬼惊了魂儿。” 她手握一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轻摇着,沿回廊水榭慢悠悠往西苑方向去。 如此这般绕路,要多耽搁一刻钟。 午后光照毒辣,不爱抄近路在太阳底下暴晒。 西苑,起居室里。 半掩的帐幔里,玉软花柔的小娘子眼中沁着水汽,软趴趴躺在秦氏怀里,纤细身子不住地轻颤。 弱柳扶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仙去。 秦氏心焦安抚半天,小女儿的情绪才稳定了些。 “阿娘,女儿羞愧......”裴钰不期然红了眼圈,揪着手帕几度欲言又止。 秦蔻容心急如焚:“钰儿,你生来底子弱,有什么事切不可闷着,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 十四年前,她身怀六甲,听闻夫君要将长女送去麓山,抱给那个贱女人教养,当时就大动胎气,险些滑胎。 以至于龙凤胎落地,一个胎里带弱症,一个亏了底子生下来瘦得跟小猫一样。 他们母子三人的命怎么那么苦! 裴钰压抑地咳了几声,长睫掩眸道:“我怕说了阿娘责怪。” “傻孩子,阿娘怎忍心责怪你。”秦蔻容抱着弱不胜衣的小心肝,迭声保证, “你只管说与阿娘听,不拘何事,阿娘总归会想法子替你周全。” 裴钰呐呐低语:“我想跟阿娘求一个人。” “求一个人?”秦蔻容怀疑自己听差了。 待字闺中的娇娇说求一个人,意思就有点暧昧不清了,总不会是入眼了哪个丫头,想要到跟前来伺候吧。 阖府上下的丫鬟婆子,她想指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须用求。 秦蔻容一时间惊诧不定,她的钰姐儿才十四,就有了心仪之人? 都求她到面前来了,莫不是已私相授受? 且不论是哪家儿郎,传出去只会损害钰姐儿的清誉。 裴钰见她不说话,有些急了,娇娇柔柔晃她手臂:“阿娘你就说应不应嘛?” 这次秦蔻容没一口答应,挥退四下,问道:“你说说,所求何人?” 裴钰面颊染红晕,附耳吭哧吐出一个名字。 秦蔻容大惊:“不行!” “阿娘适才言之凿凿要全我意,须臾又翻悔,当真好不讲道理。”言罢,捻起锦帕柔柔捂嘴,啪嗒啪嗒掉玉珠子。 她原就生的娇弱,这一哭起来便如骤雨拍打杏花,看得人心都要碎了,秦蔻容无奈又心疼, “此子家道中落,与你怎堪相配。” “钰儿,满帝京那么多体面儿郎任凭你挑,你莫要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你年岁小,不懂这女子嫁人便是重投一次胎。” “听阿娘话,切勿因一时冲动而毁自己一生。他家中且有幼弟寡母要奉养,祖产仅存一间宅院,寥寥薄田。” “你若嫁他,只等吃大苦吧。阿娘绝不允你自降身份,许给一破落户。” “你们几时相识,可有外人知晓?”秦蔻容盯着小女的眼睛,一句紧跟一句,急得心如火烧。 虽不清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如何相识的,但想来钰姐儿定是受了那阮祁小儿的诓骗,此子绝非良人。 且不说,这阮家大郎乃是长女挑中的夫郎。 长女尊立女君,此生已无缘嫁人,要么自梳,要么聘夫入府。 后者,勋贵人家想都别想,即便是不得宠的庶子。 只能从寒门子弟,家道中落的人家里选。 长女性子清冷孤高,秦蔻容本以为她会抗拒,结果长女接受良好,爽快看完画像,不日就指定了家道中落的阮家大郎。 这阮祁相貌倒是一等一的出众,可光长得好看管什么用,门不当户不对,新鲜感一旦消磨殆尽,一地鸡毛要怎么收场? 秦氏如何舍得让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嫁去那样的人家吃苦受罪。 一言蔽之,阮家郎匹配长女将将合适,配钰姐儿那是万万挨不上边儿的。 非是她偏心,一个是嫁,一个是聘,两者不可相提并论,秦蔻容如是想道。 “阿娘你信我,阮郎有大才。”裴钰胸有成竹,笃定道:“明年科举,他不中状元,少说也能取个探花。” 秦寇蓉不为所动,天下莘莘学子何其多,科考不亚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这套说辞怕不是阮家郎用来哄骗钰姐儿的吧,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夸下此等海口。 话说之前一点苗头也没有,钰姐儿怎么突然就五迷三道的,睡一觉起来像是被人下了蛊似的。 “阿娘~你不是最疼女儿吗?”裴钰嘟着红唇楚楚可怜撒娇:“不若我们各退一步,明年他若高中,再行提亲纳采,好不好嘛~?” 秦蔻容被她磨的没法,思索良久,长叹一口气:“那你得答应我,在他高中之前,你们不许私下见面。” 反正钰姐儿年纪尚小,暂无议亲打算,横竖不耽误什么。 再一个,说不得待到明年,钰姐儿就转变心思了,如若一年后他果真被点中状元探花,也算勉强堪配。 “好,我听阿娘的。”裴钰乖巧应好,心下又是另一番打算。 不见面怎么培养感情? 大不了瞒着阿娘就是,阿娘那么疼她,即使有所察觉,撒撒娇就蒙混过去啦。 “那阿姊那边......?”裴钰轻咬唇瓣,露出羞愧难当的模样:“到底…到底是阿姊选中的人。” “阿娘,我不是故意要拆阿姊的台,我和阮郎早已相知相识,女儿是做梦都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凑巧,那么些画像里阿姊偏偏一眼就相中了阮郎。” “你不知道,得知阿姊定下阮郎,女儿心中有几多苦闷纠结,我本心不愿伤害阿姊,可女儿实在放不下。阿娘我不怕和您说句实话,幸亏冰人还未上门,不然定是要铩羽而归的,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是绝计不会同意的。” 说着,似不堪重负,哭倒在秦寇蓉怀里。 秦寇蓉疼惜地顺了顺她头发:“这事不怨你,你莫要胡思乱想。阿娘去与你阿姊说,她会体谅的。” 长女得了女君位,于别处让一让应当应份。 ------------ 第五章 疑窦 “母亲要同我说什么?”裴姝笑吟吟进了屋。 尤嬷嬷一脸丧气缀在后头。 适才她有故意弄出些微响动,奈何屋中人过于投入没听见。 裴姝回府后,铁血手腕整肃了一轮,掌权纵不过三两月,却积威甚重。 一院子丫鬟婆子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扫,硬是没敢做出太显眼的动作。 所以裴姝已经来了有一会,该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长姊突兀出现,让裴钰宛若受惊的小白兔,趴在秦蔻容怀里,只露出半张我见犹怜的小脸来。 她尾音轻颤道:“阿姊你来啦。” 裴姝不动声色端量一眼楚楚可怜的妹妹,眸中锐芒一闪而逝。 心下疑窦丛生。 前世并无这一出。 相反,裴钰对她居然点中一个破落户当夫郎,相当的鄙夷不屑,言语中处处充斥着对阮祁的贬损。 以及那隐秘的幸灾乐祸,仿若打赢一场胜仗似的得意。 无不佐证,裴钰打心眼瞧不上阮祁。 这世何以如此急切,急吼吼把渣男往自己鸡窝里叼? 生怕慢一步就赶不上热乎屎。 至于相知相识,更是无稽之谈。 二人压根不属于同一阶层,裴钰自诩金尊玉贵,又是秦氏捧在手心里娇惯的明珠,心气儿高得很。 估计偶然相遇街市,像阮大郎那样的落拓人物,怕是绑上五彩翎毛,花枝招展开屏,裴钰也不会多施舍他一眼。 回顾前生,裴钰是几时钟情于他的呢,大概是始于他被钦点为探花,一扫郁郁颓气,意气风发之时? 他本就生的不赖,具有一定自信底气之后,自是愈发显得芝兰玉树起来,颇有几分清贵公子的风采。 他入仕后,裴姝逐步朝他倾斜资源,与他共享人脉,仕途可谓是出奇顺遂,一路青云直上。 了无后顾之忧的他可尽情沉浮宦海玩弄权柄,官威渐重的他,身上蕴养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 当真是耀耀生辉。 裴钰看他的目光渐渐发生变化,开始频繁往赜兰居跑,花样百出寻机接近阮祁。 遥想彼时,秦氏问她是要自梳,还是找一个家世不显的公子相伴,裴姝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她又不是什么天生绝情绝爱之人,自梳是不可能自梳的。 来世上走一遭总该领略一番男人的滋味不是。 聘个夫郎,琴瑟调和不失为一桩美事。 既能品鱼水之欢愉,冬日还有人暖被窝,她是有多想不开才自梳。 选择面窄,家世不容拣,那就挑一个最好看的。 总得占一头。 回过头来看,捡选半天,不过是嚼几口就没滋没味的甘蔗渣。 且人品略见一斑,床笫之间也不是很得她欢心。 钰姐儿想要,拿去就是。 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姐姐让夫。啧啧~她这个阿姊好生无私,裴姝默然哂笑。 略好奇,这辈子没了她保驾护航,他能飞多高? 上辈子她送他周道如邸的前程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倒是给他养出傲骨来了。 居然有脸怨怼她插手太多,牝鸡司晨。 他哪来的错觉,觉着没了自己一样能行。 那就拭目以待罢。 一番所思,然不过是将数个念头间连在一起,须臾之间。 裴姝唇角微微翘起,好整以暇望着对面相亲相爱的母女。 不知道小白花妹妹可否心中有数,她所觊觎的那位,功成名就的背后凝聚了她裴姝几多心血。 秦蔻容蹙紧眉头,轻抚着小女后背,冲长女劈头盖脸一通责备, “你进来怎么不让人通禀一声,悄没声息的,当心惊着你妹妹。” “这都快申时了,你还卧榻酣睡不起,如此惫懒懈怠,怎堪当大任。” “不是我说你,前儿个你办的事,委实难看。那可是你七太爷家的嫡孙儿,你手起刀落半点情面不讲,说收权就收权。” “你阿耶虽把族务交于你,可你到底是女子,还是不要过度弄权作势的好。” “都是族亲,有些事何不妨睁只眼闭只眼,你事事较真,冷面寒铁不容情,岂不招人非议,惹人诟病。”秦寇蓉喋喋不休埋怨数落。 “大夫人......”姑娘不过是午间小睡了会儿,竟招来夫人不留情面的申饬,就没见过这么偏心挟私的娘,芸雀小嘴一张,欲替自家姑娘辩驳几句。 芸鹭忙在她后腰窝上拧了一爪,厉色警示她休要多嘴。 终归是姑娘的生母,纵有再多不满,断断轮不到她们出言置喙。 耳听秦氏不歇气的规训,裴姝百无聊赖把玩着团扇,环顾一眼屋中奢华陈设,意兴阑珊道, “母亲,我公务繁杂,你不妨直入正题。” 这西苑飞檐亭阁,珠宫贝阙,居室摆件无一不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流光溢彩,尽显气派。 规格远超她的赜兰居。 曾经,她自愧离家十二载,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对她们多有优待。 尤其是在衣食住行上,几乎是纵容着她们奢靡无度。 反正有她这个抓金手,供她们可着劲儿的造作挥霍。 “我才说几句,你就不耐烦啦?” 秦寇蓉拧了拧眉,遂放缓语调道, “阿娘说这些还不是为你好,当娘的能害你不成?” 裴姝不接她话茬,只道:“你遮遮掩掩不肯宣之于口,不如我来替你说,你叫我来无非两件事。” 老手段了,每次对她有所求,秦氏就会先行打压一番,再施以一点微末温情,迫她妥协。 被生母心计对待,裴姝谈不上难过,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丢了不可惜。 “适才我在外头听了点细枝末节,钰姐儿瞧上了阮家大郎,这谓其一。” 裴姝随意拨弄着扇坠上的流苏,神情带着几许漫不经心,几许厌烦, “其二,我撸了七太爷嫡孙的权,有人找你诉苦陈情,你未经我许可应了人家,可对?” 裴钰心脏一紧,她说的话阿姊竟听了去! 听到多少? 心下不免有些忐忑紧张,阿姊会不会对她起疑? 尽管姊妹两个接触时间不长,但裴钰丝毫不敢小觑这位在山野里长大的长姊。 她精明强干,雷厉风行,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秦寇蓉则面露难堪,她与长女之间虽感情淡薄,但长女一向敬重她,此般轻慢态度还是第一回。 甚至不再唤她阿娘,一口一个母亲,道尽疏离。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 第六章 小露锋芒 裴姝冷眼看着心思各异的母女,啧了声, “这头一件事端看怎么说,往浅的说,一个男人而已,可往深了说,我好歹乃一族之主,旁人看上我的东西,我就得拱手相让,这未免有挑衅家主权威之嫌。” “后一件,母亲助力七太爷从我手中分权,就要比前者严重多了。你别怪女儿讲话难听,母亲一内阃妇人,越俎代庖干涉族务,可视为僭越。” “不过嘛......” 见秦氏脸色越来越难看,裴姝心情莫名舒畅,语气揶揄道, “你到底生我一场,多少要予几分薄面。可母亲......你想好了拿什么来换吗?” 秦寇蓉眼睛瞪圆,抬高嗓音诘问道, “我是你阿娘,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产下你,到头来想过的顺心点,还得与你作利益交换?” 裴姝歪头笑看她:“不然呢?” 玩世不恭的神态,看得秦寇容满肚子邪火,振振有词道, “当年若不是因为你要去麓山,我何至于气急攻心动了胎气,害得我霁哥儿、钰姐儿生下来就羸弱多病。本就是你欠她的,你合该让着她,区区一儿郎罢了,我钰姐儿还要不得啦?” 裴姝执扇闲闲摇风,不走心附和道, “要得,怎么要不得。不是让你拿东西来换吗。” 弃之不要的东西也没有白送的道理。 秦寇蓉好悬气个倒仰,锥心质问:“你就半点不愧?” 裴姝牵唇笑了笑,眼里带出一丝凉薄的寒意, “我问心无愧。去麓山那年我不过五岁弱龄,你们要把我往哪送,我安能做主?” 随后她一针见血建议:“这笔账你一定要算的话,得算到阿耶头上。” 秦寇蓉一噎,她要是能左右得了裴坤良,用得着故意摔一跤?! 秦氏以腹中胎儿的安危作筹码,亦没能让裴坤良改变主意,此事是秦氏心中隐秘而尖锐的痛。 大抵只有将过错推及到他人身上,姑且好受点吧。 “我不管!”这是秦寇蓉第一次直面长女的锋利,顾此失彼压不住场了,索性蛮横到底。 她声音都有些失控了, “你取代霁哥儿坐上女君的位置,理当责无旁贷为全族上下分忧解难,今儿你必须把钰姐儿和七太爷的事妥善解决了,若不能让人满意,就是无能,趁早让贤。” 她一贯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 “公是公,私是私。胡搅蛮缠混为一谈教旁人听了去,还只当母亲你拎不清呢。” 裴姝似笑非笑道, “母亲莫不是当自己是挟幼摄政太后,嘴皮子轻巧一碰,异想天开要摘天上的星星,我就得巴巴奉上梯子?” 听着大逆不道的话,房里丫鬟婆子纷纷低垂头颅,恨不得立时聋了耳朵。 “你个不孝不悌的东西!”秦寇蓉勃然大怒,一拍床沿,猛地站起身, “早知道你是个六亲不认的坏种,当初就该掐死了事,免得你招祸连累家族。” 裴钰靠在她怀里,一时不察,差点被怒火中烧的秦氏摔下床。 险险稳住身子,悄悄往锦衾里缩了缩,降低存在感。 若换往常,她指定出声帮腔助势了,但前面她说那些话才被裴姝听了去,正是心虚的时候。 也就顾不上秦氏了。 惟恐火烧到自己身上。 庭院外,蝉鸣声高亢。 烈日中天,正是一天中最燥热的时段。 只是盛夏的热浪,并不能驱赶裴姝心中的寒凉。 当一个母亲能说出恨不得掐死自己孩子的话时,所谓的母子情分已涓滴不存了吧。 而裴姝做为她口中的那个孩子,心口漫上无边悲凉。 “母亲不妨考虑几日,我先行回院了。” 没什么好说的,秦氏总能一次次超脱她的想象。 语毕,裴姝看也没再看一眼盛怒又不敢置信的秦氏。 施施然起身,烟黛长裙曳地,裙边荡开层层叠叠的褶花。 出了西苑,情绪尽数褪去。 夏日,花木正盛,满园子奇花异草,争妍斗艳竞相绽放。 裴姝颇有闲情雅趣地掐了些花枝回去插瓶。 路过一丛紫藤,忽闻沉闷的异响,其间夹杂着女子绝望的呜咽声。 透过交覆的枝蔓,主仆三人瞧见两名膀大腰粗的婆子摁着一个小丫鬟在打板子,那丫鬟背后血红一片,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芸雀轻呼出声:“咦,那不是小青吗?” 裴姝:“你认识?” 芸雀盯着花藤对面血糊糊的人,颇有些不落忍,忍不住在主子面前替她言语道, “她在膳厨当差,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受此重罚?” 裴姝多问了两句:“你可了解她底细,她在府里可有亲眷?” “没的吧,我记得好像听她提过一嘴,荒年逃难亲人死绝就剩她一个,活不下去了自卖为奴进的府。” 芸雀性情外向好动,又热衷一口吃的,最是喜欢往厨房跑,整个赜兰居没人比她更熟悉膳房了, “要不说进府三年,还是个粗使丫鬟呢。” 哪哪都不沾边,很难混出头的。 裴姝心下有了计较:“过去看看。” 钰姐儿似身怀古怪,她大体猜测到一二原由,但还不是很确定,须盯上一盯。 正愁没现成可用的人手。 赜兰居除去芸雀芸鹭和远在闽洲的辛姑姑,上到管事婆子下到末等丫鬟全是裴坤良留给她的人。 美其名曰,特意为她预备的人手,声称全是家生子让她放心听用。 问题恰恰就出在家生子上。 她们的父兄外子,俱是矢忠不二效命于裴坤良,当裴坤良有需要的时候,自然说反水就反水。 关键,她们同样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被拨到赜兰居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要背主。 是以这些人在她手下听用期间,皆是真情实感的听命于她,对她唯命是从。 前世,裴姝自然也就无从怀疑。 裴坤良谋事历来滴水不漏,他以亲情之名,精心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 第七章 救人 裴姝绕过紫树藤喊了声“住手”。 几个婆子吓一跳,扭身瞧见来的是一府主君,立时停了手,规矩站到一边静候示下。 可见短短几个月立威效果显著,便是老夫人院儿的人也不敢轻易驳她意。 那名叫小青的丫鬟,虚弱抬起眼皮,看清来人,眼底骤然迸出一缕光,随即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裴姝目光略过俩婆子,径直吩咐云雀, “扶她回賾兰居,去请族里的医官来一趟。” 婆子们不由讶然,想不通地位尊崇的女君怎么会为一个卑贱的烧火丫鬟出头。 其中一名婆子踌躇上前,为难道, “女君容禀,这贱婢胆大包天,居然胆敢偷食老夫人的滋补汤药,老夫人院儿里的大丫鬟珠翠亲自交代仆妇,罚她五十板子以儆效尤。” 裴姝淡淡道:“无须多言,人我领走了,你们自去寿安堂回话便是。” 暂不论这桩事有无隐情,往坐实了说,偷吃主子膳食,按照府规惩治,初犯至多领几个板子,罚一旬月钱。 这明显罚不当罪,处罚过重。 换作以往,府内滋生乱象,裴姝必然是要溯源根本,当场整治的。 现在么,乱些才好呢。 国公府乱,关她裴姝什么事。 也不欲与这婆子多费口舌,自己手握生杀大权,有资本任性,赦免一丫鬟而已,何须解释原由。 赜兰居传唤,医官来的很快。 过了小半时辰,芸鹭返回主屋在裴姝耳边低语汇报,裴姝听完脸色微变:“人醒了没?” 芸鹭回道:“原是人事不省,医官使了辛香将人唤醒了。那什么......为外力所致,到底没流干净,不及时施以针灸散淤通淋,恐会长期恶露不断,也极伤身体。” “婢子特意嘱咐了医官,小青只是寻常皮肉伤。” 裴姝颔首赞许:“走,去瞧上一眼。” 去往偏房的路上,芸鹭左右看看无人,小声说道:“她被打的皮开肉绽,伤势不轻,又小产了,怕是要拨个人照顾一段时日。” 裴姝想想道:“唤碧月去吧。” 芸鹭脚下略微一顿。 回府以来,数碧月在姑娘面前最得脸,观情形大概不日便会提拔为一等丫鬟。 姑娘身份尊贵,依照最低规制,少说要有四个大丫鬟近身侍奉在侧,这至今还空缺两个位置。 提拔的热门人选无缘无故被指去伺候一个粗使丫鬟,脸往哪搁? 大跌颜面定是要生怨气的,芸鹭有所顾虑, “她若心有不忿,只怕做事会轻忽怠慢。” “另一个,院儿里的其余仆役或会人心动荡,婢子担心平地起波澜。” 裴姝巴不得赜兰居出乱子,好一個個打发了,换一批真心效忠她的人, “无妨,在芸雀房里,她不敢过分疏忽。” 把小青安置在芸雀房里养伤,碧月就算有天大的气,也不会傻到去虐待小青,顶多态度恶劣些。 正好用她当一回磨刀石。 倘若小青连近在眼前的势都不懂善加利用,那以后也就只能留在赜兰居做个未等丫鬟到头了。 “行。”芸鹭不再多言,姑娘行事自有成算。 裴姝:“调她去照看小青的吃喝拉撒即可,那方面的汤药不要经她手,让芸雀辛苦几日。” “婢子明白了。”芸鹭若有所思,无须裴姝明言点拨,当即在心里就把碧月划入了不信任名单里。 她们家姑娘处事从无平白无故一说,这碧月恐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知道是哪方的人,让姑娘察觉出了不对。 到了偏房,芸雀站去外面守着,裴姝和芸鹭进了屋。 小青虚弱地趴在床上,看见裴姝,挣扎着要爬起来磕头谢恩。 裴姝出声道:“你身上有伤,就别乱动了。” 小青哽咽望着她,眼眶里的泪大颗大颗滚落,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一会才呐呐开口, “奴婢叩谢女君救命之恩。” “女君恩德,奴婢今生回报无望,只盼来世衔草相报。” 裴姝眨眨眼:“为何?” 人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回报无望,非得等来生? 她这人吧,不论是别人欠她的,还是她欠别人的,都不喜欢等待太久,恩与怨还是现世报的好。 “奴婢有罪,死不足惜。”小青面色灰白。 女子未婚先孕,与人私通是重罪,不管是否自愿,下场通常不会好。 大致是死路一条,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有几人能在他人不耻的流言蜚语中安然若素? 若姑娘家的清白不幸被玷污,大多会选择自缢来挽回一点名声。 裴姝视线落在小青腹部:“是两厢情愿的么?” “不是!奴婢是受奸人强迫!”小青情绪激动,眼中迸出深沉的恨意:“奴婢反抗无能,才遭了恶贼毒手。” 裴姝倾身弯腰,动作温柔地将她颊边一缕发拂开, “你既是受害者,那为何是你死,而不是作恶之人死有余辜?” 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小青怔住,茫然半晌,那双充满死气的眼,忽而有了光亮, “女君认为奴婢无罪?” “当然,你何罪之有?”裴姝直起身注视着她道:“不要把施暴者的罪孽,归咎到己身,自我厌弃。你要做是自救,而后送他下地狱。” 一席话恍若打开一扇全新的门。 痴痴仰望着有如神祇一般的人,小青鼻尖酸涩,不顾阻拦执意匍匐跪拜,深深叩首, “恳请女君为奴婢做主!” 裴姝面含鼓励:“详细说说。” 小青梦呓般道尽来龙去脉。 ------------ 第八章 恶奴 侵犯小青的恶棍,乃府里负责膳房采办的小管事。 别看只是一小小管事,这可是肥差,没点裙带关系轻易钻营不来。 而这位小管事的妹子正是老夫人寿安堂的大丫鬟珠翠。 珠翠那位兄长,就是个貌陋的酒色之徒,不是头一次干出这等腌臜事,珠翠已经习惯替他善后。 以往,随手施舍点好处再行威胁一番,就能把事儿轻轻松松给平了。 而今裴姝接替家主之位,新立了府规,又是个冷面不容情的,凡事追究一个对错。 更坏菜的是,她家兄长仅得着一回趣儿,那小蹄子竟意外有了身子。 假若事发,兄长绝计没好果子吃,于是珠翠起了心,随意寻了个错处对小青加以惩戒。 打得就是暗地里弄死小青的主意。 五十大板下去,不信流不掉一块肉,重伤加小产,又得不到医治,必然活不久。 人一死,草席一裹,拉出府草草一埋,谁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烧火丫鬟的死因。 翠珠是万不料,这事竟直直撞到了女君面前,她还特意交代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 众所周知,像后花园这种地方,女君鲜少踏足,一天忙也忙死了,哪有闲工夫逛后花园。 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流年不利寸到家了! 寿安堂里,得了仆妇信儿的珠翠,脑子嗡嗡乱作一团,心不在焉犯了几次小差错。 同是大丫鬟的秋霞纳罕道:“你今儿咋啦?瞧你心神不宁的。” “家里有点事。”珠翠看了看天色说道:“离晚膳还有些时辰,我想去一趟管事房,老夫人要是唤我,你替我担着点。” 秋霞门清她家兄长是个什么德性,三天不招猫逗狗,反倒稀奇了呢:“成,你去罢,这头有我盯着。” 珠翠行色匆匆去了管事房,掀开门帘就看到她那肥头大耳的兄长,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吃酒。 珠翠火大,过去一把夺了酒杯:“喝喝喝,你还有闲心吃酒,出大事了!” 旺才张嘴喷出一口恶浊的酒气,不悦皱眉:“一来就抢我酒杯做甚?什么大事,值得你当值的工夫跑来教训我。” 珠翠嫌弃地掩了掩口鼻:“那丫头被女君带去了赜兰居。” 旺才熏红着一张脸,手指抠着鼻孔困惑道:“哪个丫头?” 府里跟他“情投意合”的小丫鬟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说名字,他哪知道指的是谁。 珠翠没好气道:“膳房那个烧火丫头。” 兄长是越来越荤素不忌,那贱胚子干巴巴的,全身上下就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有点可取之处。 珠翠恨铁不成钢道:“跟你讲多少次了,家主换了人,你多少收敛着点。非得在府里头招风惹草,外头有得是勾栏倡寮,你缺那几个银钱吗?” 旺才一听,顿时横眉竖目不干了:“你懂个屁,娼馆里万人骑的脏货,哪比得过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你也不怕你哥染上脏病。” 珠翠闭眼深吸气,要不是亲哥,真不耐烦管他的破事。 旺才满不在乎道:“出息,多点大事给你愁成这样?哥问你,小贱胚子是几时入的赜兰居?” 说起那丫头他就来气,一个最低等的贱婢,能入他法眼,是瞧得起她。 倔蹄子居然不识好歹,梗脖子不从,当时给他脸上挠出好几道印儿,差点没把他子孙根踢报废。 要不是他一早备着软骨散,还成不了事儿。 珠翠:“差不离一个时辰。” “这不就对了,赜兰居真要为那贱婢做主,早遣人来拿我了,可你瞧瞧外头风平浪静的,你搁哪儿自乱什么阵脚。” 旺才嗤笑道, “不是哥说你,你呀耗子胆。” “咱阿娘是大夫人院儿里的嬷嬷,你在老夫人跟前得脸,那位即便有心要问罪于我,是不是也得掂量掂量?”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再是女君还能忤逆长辈不成?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有两座大山压阵,不明白他家妹子慌个什么劲儿。 “你啊,也别把那位太当回事,前些个族里府里大整顿,不过是新官上任,立威的虚把式,一个小娘子罢了,能有多大能耐,不定是个外强中干的主。” 旺才不耐烦挥挥手, “赶紧回去当好你的差才是正经,且把心搁肚子里,你哥我出不了事。” “唉,但愿吧,我说不过你,回了。”话虽如此,但珠翠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膳房采买管事旺才啊......这头裴姝听小青讲述完,不由挑了挑眉。 犹记得上一世,他是在秋节上犯的事,罪名是贪腐克扣,在外打着国公府名头强买豪夺。 底下的人犯了事,裴姝一贯实行一查到底,抖搂干净来个数罪并罚。 这一查可不得了,府里竟有数名丫鬟遭过他的荼毒祸害,其中有一位丫鬟因不堪受辱意图告发,被他残忍杀害抛尸沉在后院的湖里。 一经查明,裴姝当即下令杖二百。 由武夫行杖刑。 旺才养的细皮嫩肉,这二百打下去,就不可能再有喘气的机会。 裴姝就是要他死。 秦氏、老夫人轮番求情。 秦氏的要求就离谱,只准她撤旺才的职,不许她动用杖刑。 老夫人脑子稍微要灵醒些,折中杖一百,留他半条命撵出府去。 若不是考虑到几个丫鬟的名声,此等恶棍扭送官府,按照他犯下的累累罪行,依律判够他死几回的了。 秦氏如此拎不清,毫无是非观念,属实刷新了裴姝对她的观感。 那是上辈子的裴姝第一次不遗情面地违逆了两位长辈。 母女关系因此降至冰点,后面无论她怎么修复,秦氏也再没给过她一个好脸。 ------------ 第九章 缺心眼 话说,上一世的苦主里并无小青这个人,莫非死在了今日? 应是了...... 稍稍一琢磨裴姝便有了结论。 上辈子的今天,此时此刻的她定然是困守在书房伏案苦干,哪有闲情雅致逛后花园。 而后院中馈由秦氏执掌,府里仆人病了死了,下面的人至多禀告她一声,秦氏大概也不会在意人是不是枉死的,有空缺补上就是。 不起眼的角落少了一个杂役,又无人往赜兰居通报,裴姝还真关注不到。 并非推卸责任,全族上上下下几千号人,商铺山场、庄园田产无数,事必躬亲,她得活活累死。 掌舵之人自是大权独揽,小权分散。 权利层层往下分拨,轮到后院,自然是需要一个主持中馈的主子,占有先天优势的秦氏不争就赢了。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再一个,对那时的裴姝来说,不论是从情感出发还是论身份,秦氏都是不二人选。 是以,裴姝纵是大体清楚秦氏担不起什么事,也把中馈权交给了她。 寻思自己把握大方向就是。 结果就是,秦氏在后院一手遮天,屡屡瞒报漏报,纵容姑息恶仆在府中横行,作恶多端。 不知添了几多冤魂。 愚蠢短视,公私不分,任人唯亲。 所以当秦氏有求于她时,裴姝脑子一转,便反问她准备拿什么来换。 意在收回秦氏的中馈权。 人事,钱财不能握在一个不明事理的糊涂主母手里。 哪怕她所掌之权仅限于后宅。 前世这一方小小后院花销之大,令人咋舌。 仿若一只吞金怪兽。 起初财路尚未铺开,又被裴坤良掏空大半,公中虚空,周转资金紧凑,顶不住秦氏阔绰无度的花销。 裴姝跟她讲道理摆事实。 秦氏永远是不听不听我不听。 反倒大声斥她无能不孝,苛扣生母用度,嘤嘤痛诉,生她何用,连老母都养不活。 胡搅蛮缠,搅得裴姝脑仁疼。 谈一次不欢而散一次。 彼时,裴姝对秦氏是心存歉疚的,且有孝道压在头上,讲不通道理只能凡事宽她一尺。 后面打通海路,财务日渐充裕,便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了。 曾经她基于亏欠心理,看重亲情,而诸多忍让,一退再退。 可显然这种宽容并没有带来任何好的结果。 上天既然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裴姝想说, 可去他的吧! 忍个鬼,今朝任谁惹她不痛快,必双倍还击。 此时天色渐晚,不方便打捞湖里的尸体,且容那恶仆苟延一夜,天明再行处置。 之前费时几天才捞到尸体,期间日日面对秦氏的责骂纠缠,裴姝烦得要死。 这回,一气儿打捞上来,直接捶死。 固然有心要松懈管理,但此类祸害还是早早打死的好。 傍晚霞光成绮。 主屋廊庑下,四名婢女手提食盒,静静候在门前。 一会儿,一只套着玛瑙镯子的手挑起帘子:“进来吧。” 婢女们闻声鱼贯进入,打头的婢女一边督促人摆饭,一边心有惴惴传话, “今日暑气格外重,大夫人特意吩咐膳厨脍炙了清淡菜肴。” 云雀脸一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午间姑娘逆了大夫人的意,照大夫人的脾性,早早晚晚要从别处找补回来。 以此来昭示她身为长辈的威严。 这不就来了…… 急切的一刻都等不得,报复心也太重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姑娘是捡来的呢! 云雀心气儿不顺,不想说话,云鹭去了内室喊裴姝用饭。 几名婢女安静有序地摆桌,只闻瓷器轻微的碰撞声。 缹落苏、豆皮蔬菜卷、蓑衣萝卜、蜜姜……一道道寡淡素食逐一端上桌。 便是一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云雀也不免震惊道:“全素宴?” 先生淡泊名利,唯独钟情美食,无肉不欢。 姑娘自小在先生身边长大,饮食习惯自然也就随了先生。 每餐八味一汤倒是上齐活了,却只一味苦瓜炒鸡蛋勉强算得半荤。 可姑娘平生最讨厌苦瓜,任你做出花来,也不会伸一下筷箸。 这是成心想饿扁她们家姑娘啊! 大夫人好狠的心…… 婢女垂首回话:“大夫人说,素食既可增口服,还可增添清福,让素席胜似盛筵。一餐素食也是功德。” 云雀轻呸一口,口腹蜜剑说的天花乱坠,怎么不见她们顿顿茹素?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珍贵佳肴餐餐不重样的吃着,好意思在那儿空谈慈悲功德。 她们炊金馔玉,凤髓龙肝肥吃肥喝,却不给一府女君沾一点荤腥,简直欺人太甚!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雀鼓着腮帮子喊停婢女摆盘的动作。 准备原封不动拎回去甩庖丁一脸,问问他们是几个意思。 大夫人她惹不起,还收拾不了膳厨那些个骑墙货啦?! 竟敢克扣女君的膳食,胆是真的肥! 不紧紧皮,他们不知道厉害,不治得他们哭爹喊娘,她就跟芸鹭姐姐姓。 今儿非得叫他们痛彻心扉瞧个明白,这府里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芸雀越想越上头,嫌人动作慢,干脆撸起袖子上去胡乱一扫,玉盘碗碟撞的叮铃哐啷响。 芸鹭从内室出来,看她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连忙出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芸雀一脸憋屈地指着还没收进食盒的菜肴说, “你瞧瞧,全素!把咱女君当兔子喂还是咋地,我看就是存心添堵。” 西苑那边又不是不知道,国公爷走的匆忙,丢下一堆烂摊子,姑娘几乎每天都要忙至深夜才安寝。 动脑的活儿不比体力劳动轻松多少,这点不沾荤腥的猫食,天没黑就消化了。 虽说有九道菜,但王公贵族家讲究一个精美,多用浅口盘装盛,所以其实分量并不多,且不说还要拨一小半留作消夜。 本来依姑娘的身份完全可以让那帮厨子原地待命的。 姑娘体恤下人,不忍他们干熬着,就为了给她一个人做一顿夜食。 呵,这帮狗东西......姑娘的好心全喂狗了! 只消这么一想,芸雀就感觉身体里的气血在上涌。 芸鹭脸色也沉了下来,西苑行事是愈发出格。 此等下乘手段,一般都是主母用来对付不受宠的庶子庶女。 用在一族之主身上,已经不是拎不清那么简单了,多少有点失心疯了。 ------------ 第十章 回击 芸雀愤愤不平。 芸鹭隐忧重重,涉及到西苑,姑娘为难啊! 裴姝面上到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地坐到桌前,举起象牙箸拨了拨玉盘里的草食,淡声道, “云鹭你去传我话,钰姐儿大约是珍馐美馔食用过度,撑肠拄腹气血不通畅,才会魇着。照我桌上的规格给西苑摆饭,清肠忌口一旬以观后效。” “胆敢阳奉阴违,府规伺候。” 以观后效用的就很灵性,秦氏再来膈应她,会延长到几时就不好说了。 不是把茹素说的那般清新脱俗吗,成全你们,多攒点功德。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秦氏拿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恶心她,她自然要以牙还牙,动一动她的心肝宝贝。 云雀一听,一扫阴霾,连连催促云鹭, “芸鹭姐姐,你快着些,别去晚了,等吃到肚子里就亏大了。” 按摆膳的顺序,头一份是寿安堂的老夫人,接下来是赜兰居,然后才是西苑。 所以西苑出菜通常要比賾兰居迟两刻钟,云鹭走快些正赶趟。 裴姝又道:“最近确实暑气难耐,庖厨之地烟熏火燎的更甚,应当忌一忌油水。除杂役外的管事掌厨一应食例暂停,每日煮一锅菉豆水,一人限领一碗,时效七天。” “从咱们院儿拨俩婆子过去行使监督权,若有偷食者,一经发现时效翻倍延长,一人偷食集体受罚。检举者赏银十两,豁免惩处。” 膳厨大几十号人,光管事掌厨就有十数名,不搞连坐,两个婆子哪支应得过来,互相监督最是有效。 “再有下次,一律论责发卖。”动她的口粮,不可饶恕。 芸雀顿时笑开了花:“这主意妙,饿死那帮骑墙派。” 那些狗东西估计还不知道,她家姑娘和先生一样一样的。 能得她们真心喜爱的东西不多,但有一样很是坚定不移,那就是天下惟美食不可辜负。 歪脑筋动到吃食上,算是碰到红线了。 “芸鹭姐姐,西苑出菜了就不要浪费,全端来咱赜兰居。”芸雀追到门口,大声道。 芸鹭嘴角翘了翘,加快了步伐。 口令下达,西苑的秦氏有没有怒摔筷子不清楚,反正厨房是哀嚎一片。 一天一碗菉豆汤,吊命而已。 要知道,满府仆众,就数厨房那伙人吃的最好。 主子们没用完的时鲜食材,全进了管事掌厨的肚子。 一个个养得满肚肥肠。 习惯了三餐餍饫,断粮比打他们板子还难受。 难受的同时也让一众骑墙派醒过味来,大夫人似乎靠不太住啊。 还得是赜兰居那位,以后这西苑吩咐的事,得好生斟酌了。 厨房的粗使杂役日常被上头的人吆五喝六欺压,这下乐得看热闹。 女君赏罚分明,悯恤他们身份低微说不上话,没连他们一并罚。 ***** 日斜归去。 白日沉寂的平康坊,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一派花红柳绿不夜天。 穿过喧嚣,行至柳巷深处,纵情喧哗声渐融。 清光柔晕,琴弦筝音似山涧泉鸣,似月华缓缓流泻。 一巷之隔的象姑馆,比之外街的女闾平添几分风雅。 主仆三人站在采南院门前,初次光顾象姑馆的芸鹭称奇道, “这采南院不像凡俗之地,瞧着很是高雅清幽。” 采南院与青楼女闾的来者即是客有所不同,里面只接待达官贵人。 芸雀不屑嗤一声:“采南采男,披着高雅的皮卖风情罢了,底下还不是藏着不尽的污浊秽物。” “说嘛说,那些个显贵们玩得就是花,走厌水路,走旱路。” 芸鹭轻斥道:“粗鄙!也不怕污了女君耳朵。” 芸雀眉梢高高一挑:“说实话就叫粗鄙啦?” 裴姝不掺和两人的日常抬杠,笑笑抬步入内。 见状,芸鹭芸雀赶忙紧随其后。 三人刚一进门,便被一位塌鼻梁眼细如缝的鸨公拦住去路。 看来者衣着不凡,尤其中间那位,华冠丽服一身贵气,鸨公言语上还算客气, “几位小娘子,抱歉啊,我们采南院素不接待女客。” 芸雀上前一步,单手插腰,指着他鼻子尽显豪奴的张狂, “什么小娘子女客,睁大你的小眯眯眼瞧仔细了,这是裴府的女君。” “女公子逛象姑馆很稀奇?少见多怪!” 芸雀的张扬跋扈,自有裴姝授意,姑娘出门时说了不必藏着掖着,在意世俗眼光。 “嘶,这......”女公子可不少见吗,鸨公努力睁开细缝眼打量一眼传说中的女君,又急忙敛目不敢犯颜。 贵族袭爵女公子,地位与男子等同。 可采南院是供真.男性狎玩的地方啊,女子......这种情况也没经验可借鉴啊! 瞅他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芸雀一脸怒其不争, “怎么,跟钱有仇?亏你还混迹风月场所呢,竟长了一颗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小眼睛果然容易一叶障目。” 三句话不离小眼睛,鸨公心下不服气地嘀咕,眼睛小咋啦,小眼睛聚光,小娘子忒没见识。 观火候差不多了,芸鹭递上一块金饼,慢声笑语道, “听闻采南院的沐司公子琴技高绝,我们女君慕名前来,别无他意,只为品鉴一曲天籁之音,劳烦你安排一个清静之地。”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稳稳拿捏住细眼鸨公:“是鄙人才蔽识浅了,几位里面请。” 一路穿廊过桥,停在一处亭阁水榭。 水榭里已然候着一位容色艳艳的俏郎君。 他一身绯色宽衫大袖,褒衣博带洒脱飘逸,一股子魏晋风流韵致。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直接给芸雀看呆了眼,暗暗咂舌,达官显贵们果然会享乐。 这等绝色,同不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干啥,光瞧着就足够赏心悦目的。 就是不知道赎身贵不贵,要是能领回赜兰居养着,姑娘日日面对这般鲜亮颜色,心情愉悦饭也多要吃两碗。 裴姝倒不知道她在那儿浮想联翩些什么,示意上前施礼的沐司随性些。 待裴姝落坐主位,沐司举步行至对面,焚香操琴。 琴声行云流水自指尖倾泻,弦音绕耳。 声动梁尘、游鱼出听。 ------------ 第十一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曲终。 裴姝击掌称绝:“沐公子不愧被誉为才色双绝。” 沐司翩然起身作揖:“女君谬赞,得幸近身侍奉贵人,诗书作文乃本等。” “不才虽诗词歌赋略通,琴棋书画不精亦晓,却是愧不敢当才色双绝。” “沐公子谦虚了。”裴姝抬起团扇往下压,做出一个阻止他施礼的姿势,下一刻却语出惊人:“据悉怀家三郎借住在你处,不知可否得你引见?” 怀三郎怀左,罪臣之后,曾出生官宦世家,学富五车才华横溢。 沐司骇然抬首,无意之中不防直视了裴姝。 猝不及防地撞见一张天姿国色的容颜,使得沐司一时愣了一愣,随即浑身汗毛倒竖。 哪有什么慕名前往,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早年小生虽与怀三郎因琴结缘,然他在怀家获罪之后便不知所踪,何来在我此处一说?”沐司深深一长揖:“流言误人,还请女君明鉴。” 裴姝但笑不语。 芸鹭立即领会到该自己上场了:“放肆!女君岂是无的放矢之人。你是想被治个包庇罪,还是让女君承你一份情,烦请沐公子权衡之后好生答话。” “嗐,这么严肃做什么,怪吓人的。”裴姝佯装轻斥芸鹭一句,对着神色惊异的沐司道:“你放宽心,我此次前来只有招贤纳士之心,断无恶意。” “你视怀三郎为知己,当知他胸藏文墨怀若谷,你当真愿意看到他拘囿方寸了此残生?”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时不待人啊。空有才华却无施展之地实乃人生一大憾事,沐公子觉着这话可对?” 沐司目光里不由浮出几分异样来。 女君招徕之意已然溢于言表,这便不是他能做主的了,需由怀三郎自行决择。 他深思熟虑一番才道:“女君稍候。” 一盏茶后。 沐司回返,身后跟着位隽秀郎君,他姿容俊美,眉间隐然有一股书卷清气。 裴姝不待他站稳便出言相问:“怀三郎,本君后院夫郎位空悬,幕宾虚左以待,你当如何选?” 怀左拂衣行礼的动作一滞。 她摒弃虚礼问的急,似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怀左也应的巧妙:“女君启用一介罪臣之子,就不怕受牵累?” 据他所知,裴府这位女君远离京城十二载,回京不过三两月,根基尚不稳就敢大胆任用罪臣之子。 焉知她是自信过头,抑或是对周遭环境缺乏明确认知。 两者皆非好事。 裴姝坐在长案边慢慢吃着葡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既已在皇城脚下安然藏匿数年,说明天家对怀家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那便大有运作空间,端看运作之人能否有胆略,有魄力为之。” “且当年那桩旧案并非全无疑点,只不过牵涉其中的权贵,怀家最势弱罢了。” “当了替死鬼也说不准。”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 裴姝说的云淡风轻,好似在评论果盘里的葡萄酸不酸一样。 怀左却被她的大胆言语惊得说不出话来。 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自怀家获罪以来,除沐司为他抱屈喊冤外,她是第二个。 一旁的沐司也是一震,目光里是全然的不敢相信,她长年远离权利中心,何以对数年前的一桩旧案了如指掌? 尝过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滋味,怀左说不意动是假。 本朝制度,罪臣之后不得科举,他注定沉冤昭雪无门,起复无望矣。 大概率是要躲躲藏藏混吃等死,碌碌无为过完此生了。 而此刻......许是此生仅有一次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然,他又有所顾虑,她虽是身份尊贵的女君,可终归是一个女子。 他自小目睹父亲后院的妻妾们,整日就为着一点微末之事争得不可开交,丢弃人格尊严,卑微地只为乞求男人一丝怜爱。 与女子共事他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又基于不了解对方,缺乏信任。 须知女子多感性,易受情绪牵绊。 换而言之,无法掌控自我情绪,便难成大事。 怀左望着裴姝,一时不答。 男权社会,世人一贯将女性视作男人的附属品与陪衬品,大环境如此,心有疑虑很正常,裴姝并不催着他立时答复, “你不必急着回复,后日我再来寻你,届时再答也不晚。” 话落,她抽出锦帕细致地擦着手,倏而抬眸,唇边含笑,兴致盎然地看着沐司说, “这采南院,入目皆是风景,琴音更是如梦似幻,可谓是一杯弹一曲,不觉夜阑沉。韵味深长,闻之谐夙心。” “葡萄也甚是甘甜,当得起流连忘返。” 忽如其来的一笑,恍若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让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沐司失神一瞬,紧跟着眼皮狂跳,不愧是百年一遇的女君,性情颇有几分放诞不羁,于欲色一道,不比男儿逊色! 刹那就把气氛撩拨的旖旎起来。 裴家女君是何意?传闻她正在寻觅夫郎,莫不是看上他了? 不,休想,他是不会屈从的! 沐司在那儿一阵头脑风暴。 其实吧,他和怀左都被裴姝玩的这招避实就虚给绕进去了。 其实他也是裴姝的目标之一。 准确来说,沐司才是裴姝首要的目标人物。 五年前,禹杭河道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 落水坞坞主孟氏一族三百余口在一夜之间尽数葬身火海。 全族一夕覆灭,唯外出游学的孟家五郎,孟不凡侥幸逃过一劫。 也就是眼前的沐司。 诡异的是,这等重案惨案,朝廷对此却保持了高度的沉默,当地衙门也只是派人草草调查了事。 后续坞堡派众暗中遭到不明势力的清算。 有那耳聪目明的闻风而逃,接应上孟不凡后,行踪成谜。 流传他们逃去了域外,实则秘密潜入了帝京。 孟不凡入京后第一时间联络了户部侍郎怀危莆。 怀氏一族牵扯在内的饷银失窃案和孟氏灭门案看似两不相干,却属同一桩。 那离奇失踪的六百万官银,便是在禹杭附近的河道不翼而飞的。 有时候人一旦走起霉运来,坏事就凑堆的来,孟不凡这厢刚跟怀侍郎接上头,怀家就出事了。 仓惶紧促之下,孟不凡只得改头换面,栖身采南院以待时机。 ------------ 第十二章 再见谢显 所谓破船还有三千钉,落水坞残部纠集在其身周,于京城深耕细作几年,已然形成一股新生势力。 裴姝看中的便是这点。 委派江湖人士去接应辛姑姑,最合适宜不过。 此外,禹杭东临东海,南接闽州。沐司志在重建落水坞,裴姝筹谋构建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路网,合作乃双赢。 然,沐司要比怀三郎难攻克许多。 前户部侍郎怀危莆革职,三族发配岭南,苦虽苦,至少保全了命。 而孟家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切与某些勋贵甚至是皇族脱不了干系,沐司对皇家贵族天然仇视,轻易策动不能。 是以裴姝不得不迂回行事,先将怀左“骗”到碗里来,再借他之手渗透沐司。 女君似是而非的话,不明其意地冲他笑,弄得沐司心底发毛。 尤其是那一句“闻之谐夙心”,越琢磨越发麻,不敢再深思下去。 瞧他怔怔然的模样,裴姝敛眸收笑,一本正经跪坐起身。 有些事过了就适得其反了。 正当欲返,漪澜小筑门扉大开,缕缕清风徐来,拂动水榭里悬挂着的绫纱。 透过飞扬的纱幔间隙,裴姝看到一抹身影信步踏来。 不多时,他长身立在水榭外,广袖衣袍,素不染尘。 入目第一眼,便生出“除去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之感。 恍惚再看,但见一身克己复礼的厚重气度,如渊渟岳峙,沉稳而从容,让人生不出丝毫造次之心。 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来者赫然是谢家大公子,谢显。 看清来人,裴姝瞳孔微缩,在这短暂的一刹那,脑海里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叫嚣着翻涌至上。 谢显,字临渊,出身钟鼎世家。 外人皆道他郎朗如月,谦谦知礼,但裴姝比谁都清楚,这位穷尽诗家笔的濯濯君子,扒开表皮,瓤子堪比炭黑。 上一世为推渣夫上位,巩固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她没少跟谢显明争暗斗,两人一度斗成死敌,生命的最后也曾与虎谋皮,摆了国公府一道。 他可不是什么善类。 过不久,谢显这个名字堪惊小儿啼,能开长者颅。 宛若噬血利刃,悬挂在满帝京达官贵人的头顶,让人瑟瑟发抖。 一年后,当今猝然驾崩,储君年幼,内乱外患不断,风雨飘摇之际,谢显出面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自此揽军权政权于一身,权倾朝野。 毫无预兆相遇这位不对盘的政敌,裴姝内心除去震悚外,还略有些做贼心虚的气短。 毕竟......上一世怀三郎是被他收编麾下了的呀! 眼下的情形,好比她正吭哧吭哧挖人墙角,不料被正主逮个正着。 大概也许是出门忘看黄历了吧...... 心绪复杂之余,裴姝莫名品出一丝怪异,素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著称之人,来这采南院......采男? 上辈子裴姝死的时候,谢显已近而立之年,却还不曾婚配。 不光没个正妻主掌内院,传闻他家后院连只母蚊子都没有,难道就是因为性别不对? 打住! 这种时候瞎发散什么思维,这位是随便能糊弄的吗?! 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应对,裴姝顺手拾起团扇,举扇遮住大半张玉容,目露讶然, “是谢大人呀,好久不见,谢大人别来无恙啊。” 犹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谢显时的情景。 那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北风卷地白草折。 大雪封山,他披霜履雪出现在麓山居舍外。 于雪地里站了有小半日,裴姝从藏书阁一角偷偷窥过去,好奇地打量着屋外的陌生男子。 他似是对师父所求甚大,却无半点卑躬屈膝,他一手在前一手负背,静静立在漫天白絮的苍茫天地间。 如同不折不挠的青松。 恂恂公子,自成风骨。 午后下半晌师父才出去对他道:“赢了我徒儿,我便应你。” 窗后的裴姝摩拳擦掌,将之当作一场考校认真对待。 结果接连在棋、御、书、数论上输给了他。 她那时年少尚意气,胜负欲上头,在最后的剑术比试上没收住力,刺了他一剑。 裴姝永远忘不了,当时他看她的眼神。 很难形容,大概就是你死了。 裴姝全然怔住。 这还没完,只见他捂着汩汩淌血的伤口,谦和一笑,伸出一只骨相极好的手在他自己脖颈上轻轻一划,裴姝只觉一股恶寒直冲天灵盖。 那一划,给小小年纪的她造成了莫大的阴影! 然而,她家那位不着调的师父竟说:“你连日奔波,体力已濒临极限,我家徒儿胜之不武,你赢了。” 当时裴姝直接傻眼,¥*%&*......搞什么搞? 合着你们都圆满了,最后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是吧?! 还没下山就竖一强敌,属于是事业尚未开端,就自己挪了座大山挡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后来她每每使尽浑身解数对战这位权臣的疲惫之余,就特想爬上麓山,疯狂摇晃师父她老人家的肩膀大吼一句,您为什么要坑徒啊! 昔年,恰如此时此刻,他来之后,周遭幽静极了。 芸鹭敏锐地察觉到女君情绪不大对劲。 而芸雀就比较没心没肺了,就感觉这一趟来得值了,美男接二连三扎堆现身,还各有各的美,一个塞一个的勾魂儿。 都有点眼花缭乱了。 芸雀脑子里天马奔腾,像是已经看见几个美男子,围绕着她们家姑娘争风吃醋的场面,想着想着忍不住乐出了声。 闷笑声回荡在水榭里,在这寂然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 芸鹭甩了个眼刀过去,小妮子定又是在脑子里走马灯呢。 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一点眼色都没有。 芸雀吐吐舌,闭紧了嘴巴。 ------------ 第十三章 阿妤怕我? 寂然间。 谢显两目深远,越过虚空落在裴姝身上静默片刻,才淡淡开口,嗓音低沉而磁性, “阿妤好生悠闲,国公府破锣烂事乘积,账目漏洞百出,财务收支失衡。你竟有闲情寻花问柳,醉生梦死。” 裴姝:“......”来了,来了,他带着针尖对麦芒来了。 这人大权未掌时,明明还披着谦谦君子的皮,好像对谁都有礼有节。 唯独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一见面就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裴姝默默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长眉淡漠环视一周。 怀左不知何时匿了去,留在原地的沐司被他扫的心头一凛,长身一揖见礼:“沐司见过谢大人。” 谢显温煦颔首,抬步踏进水榭,经过琴案,颇有兴致地弯腰拨动了一下琴弦。 琴音清脆悦耳,裴姝却恍惚听见了玉石撞碎的声音。 夜色深邃。 廊下风灯为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将他的身影拉长,一部分阴影覆盖在了裴姝的裙摆上。 裴姝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步,裴姝从心。 跟他斗了一辈子,疲了累了。 不想再斗了,一心惟愿把国公府拖入泥潭,然后抱着金钵钵远离是非之地,尤自快活去。 瞥见她避退的举动,谢显眉峰微微一动,觉出些许玩味来:“阿妤怕我?” 裴姝:“......&*#$%&。” 那年被她捅咕一剑,他在山上疗养了一段时日,听见师父和辛姑姑喊她的乳名,大抵是为了膈应她,他开始唤她阿妤。 后来成为宿敌,他依然唤她阿妤。 纠正几次无果,裴姝也懒得再纠正。 喊的亲热,其实心里恨不得剁了本君。 呸,伪君子! 谢显此人洞察力惊人,哪怕一个细微的表情,也能被他勘破出端倪来。 裴姝生恐露了破绽,将掩面的团扇略又抬高些, 避重就轻道, “谢大人说笑了,您也是来听曲儿的?沐公子琴艺高超,值得一听。谢大人不妨听一听,听过之后便知何谓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娓娓动听的温软嗓音从扇后传出来,谢显撩起衣摆,安然坐下, “阿妤得无虞居士言传身教,眼光挑剔毒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与你听上一曲。” 裴姝倦倦打了个呵欠,鸦羽色的浓长睫毛细微震动,一双狐狸眼沁起一层薄薄水膜, “谢大人来的委实不凑巧。夜已深,我习惯早睡就不奉陪了。” “阿妤就不好奇我来采南院所为何事?”他侧转过身,静默看着裴姝,仿佛看透了她的拙劣借口。 裴姝:.......一点都不想知道呢! 本君恨不能离你八百丈远,孽缘当早早斩断的是好。 “不了不了,谢大人自便,改日再叙。”裴姝素手掩呵欠,歪头懒懒搭在芸鹭肩上。 一副困顿的睁不开眼的模样。 芸鹭似乎感知到主子内心的急切,伸手托住她腰,以神仙也喊不回来的速度离开了水榭。 谢显神情静远,注视那道身影出了漪澜小筑,遂低眉敛目从果盘里揪下来一颗葡萄,挑起裴姝遗落在案上的锦帕, 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葡萄粒,揩干净又顿觉索然无味,抬手将葡萄扔了回去。 “怀三郎在你这儿。”他用的是肯定句。 沐司:.......今儿是什么宜嫁娶的黄道吉日不成?! 奇了怪了,怀三郎在漪澜小筑藏了近五年,一直风平浪静。 今晚一个两个却跟约好了似的,前后脚寻了来,还都很笃定的样子。 “叫怀三郎来见我。”谢显曲指敲了敲案面。 他平静话语里带出内敛的压迫感。 “是。”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沐司转身望天,吁出一口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裴姝回到赜兰居后久久没说话,不期而遇谢显,一下子就把她拉回到上一世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去了。 许多前尘往事转马灯似的浮现。 权倾天下,中书令兼任兵马大元帅的谢显。 老谋深算的裴坤良, 当面人背面鬼的心机渣夫, 偏心的秦氏, 觊觎姊夫的裴钰, 恨她欲死的裴霁...... 一個個跟幽灵似的,萦绕在她耳旁狰狞大笑着,要把她敲骨榨髓,争相分一杯羹。 以及殒命荒野的辛姑姑,不得善终的芸鹭芸雀...... 种种惨痛的过往,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掀开头颅,硬生生塞进脑子,捣得她头痛欲裂。 看到眼角隐约发红,长久沉默的裴姝,芸雀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来。 却又不清楚因何而起,她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的慌神。 芸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速去备浴汤。 “女君,”芸鹭端来一杯热茶,叫了她好几声,裴姝才眨了眨眼:“嗯?” 芸鹭矮下身子,半蹲着从下而上望着她,目中是全然的担忧关切, “女君是有什么心事吗?若可以不妨说出来,或许婢子能为您分忧一二。” 裴姝低头垂望她,望见她眼里纯然的赤诚,心底泛起一片酸涩。 这样好的人,当年她到底是何等的冰冷心肠,竟忍心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 究其根本,不外乎一个权字,为拉拢门下省侍中去对抗谢显,芸鹭义无反顾委身给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做妾。 当时的自己不过是找芸鹭谈了一次心,芸鹭坚持,她便默许了。 自己大致是遗传到一些裴氏夫妇卑劣虚伪的因子吧,为了权势也是可以牺牲身边人的,裴姝自我唾弃的想道。 强忍落泪的冲动,裴姝接过茶盏,掩饰性的灌下一大口。 搁下茶盏,裴姝弯了弯唇,勉强笑了笑,以宽她心:“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犯过的错,造下的孽,裴姝没法厚颜替自己辩解开脱。 错了就是错了,不能权当没发生过,该引以为戒,时时警示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女君累了,便早些沐浴更衣就寝吧。”她不愿说,芸鹭也不深问,拉着她手,引她去了净室。 沐浴完毕,芸鹭服侍她换上细绫里衣,放下薄绡纱帐,剪断灯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黑暗里,裴姝睁着眼望着帐顶走神,好半晌才辗转睡去。 ------------ 第十四章 捆恶奴 翌日清晨,云雀推开窗子,外面天色沉郁。 看来今日有雨。 芸雀转身走向床榻,撩开绡帐,叽叽喳喳道:“女君,该起了哦,再不起早膳要凉啦。” 一只纤白柔细的皓腕,攀着探过来的手臂坐起身,露出少女的全貌。 肌肤凝霜雪,挺翘的鼻子,乌黑的狐狸眼,唇不点而朱。 芸雀看了自家姑娘那么些年,依然看一次惊叹一次。 裴姝刚睡醒,神思还有些迷糊, 她眼角柔和地下垂,披散着一头如瀑青丝,怠懒地靠在芸雀臂膀一侧,倒显出几分娇俏乖软来。 让人移不开眼睛,芸雀奇奇怪怪的想法又开始发散了。 说来女君也不过十七,正是娇花一样的年纪,只要不装老成,稍稍泄露三四分真性情,就能把人的魂勾没了。 未来姑爷受得住不? 可得寻摸一个体魄强健的,别英年早逝就晦气了。 就是不晓得,谁有这天大的福分,管他谁呢,指定是要被姑娘迷得不要不要的。 她那儿想七想八,芸鹭引着一个手托盥洗用具的婢女走了进来,伺候裴姝洗漱。 裴姝洗漱完毕,坐在镜台前。 芸鹭芸雀一前一后替她梳妆。 芸鹭熟练地给她绾了个流云髻,芸雀打开红漆妆奁盒,挑挑拣拣取出一支点翠金凤钗,斜插在她绾好的发髻上。 简简单单,光彩照人。 两人与裴姝相伴十余年,自是再清楚不过,什么样的妆发更适合她。 越简单的妆容发饰越能映衬出女君的天然美。 用过早膳,云鹭细细汇报完内院事务,提起一事:“昨晚碧月想见你,我给拦下了。” 赜兰居的掌事嬷嬷辛姑姑远行在外,主院内务由芸鹭兼管着。 裴姝点头,不吝夸奖, “你做的很好,她若再看不清形势,索性打发出去,钰姐儿不是一心要比肩咱们赜兰居,闹着要添人吗。” “成全她好了,碧月去了西苑也不算辱没她,权当全了一场主仆情。” 裴坤良留给她的人,她一个都不想要。 又不好在她们没犯错的情况下全打发了,动作太大恐打草惊蛇。 一個一個来,早晚清干净。 赜兰居现有看门洒扫婆子六名,三等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四名。 能入内室伺候的一等丫鬟就云鹭云雀。 按规制,女君身边还缺两名近身侍奉起居的大丫鬟。 原本碧月是最有望的人选,经过两个多月考察,女君开始时不时招碧月进内室伺候,并三次有两次赐下赏。 显而易见地有提拔碧月的意思。 这骤然失了宠不说,还被拨去照顾一个烧火丫头,碧月心中定是茫然又不忿的。 虽不甚明了女君缘何改了主意,但那又怎样呢。 旁人如何不重要,在芸鹭心里只一条铁例,女君做什么都对。 “女君,粱护卫到了。”芸雀入内通报道。 裴姝:“让他近前说话。” 粱志阔步走来,停在分寸刚刚好的距离揖礼:“卑职叩请女君安。” “粱统领无须多礼,坐。”裴姝指尖捏着一把精巧的袖弩,随意把玩着:“芸雀,看茶。” “谢女君赐座。”粱志虚虚落座,没敢坐实了。 态度恭敬得很。 裴姝略略掀起眼皮,注视着对面的人。 久违了...... 粱志,统领护卫队二百四十人,历来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办差尽职尽责。 很是忠心可靠的样子,可背起主来,千里良驹都追不上。 初踏入帝京时,裴姝不免心存些许忐忑,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难以服众,怕不是要费些心思驯服。 但,很出乎意料,他们对她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权利交接出奇的顺利,那时她心中还十分感念阿耶周道铺路,感慨他御下有方。 现在想来,可不御下有方吗。 不仅有方,还個個都是表演人才,不去登台唱戏真是可惜了。 “不知女君何事召见卑职?”粱志低眉顺眼打破沉默。 裴姝端起茶盏,掀开盖子刮了刮茶沫,慢悠悠抿一口,才道, “后湖有具沉尸,你多调派些人手,务必赶在午时前打捞上来。” 脏活累活丢给他们干就对了。 “卑职领命。”粱志干脆利落起身。 后湖不小,女君给的时限比较紧迫,大抵要将整支护卫队调遣出去才行。 裴姝欣慰地笑了笑,只是笑意并未达眼底。 瞧,多得体,问也不问原由,只管执行命令。 “且慢,还有一事,你亲去将膳房的采买管事旺才,捆了来。”裴姝喊住他。 粱志迟疑转身:“女君口中的旺才,可是大夫人身边尤嬷嬷家的儿郎?” 裴姝不辨神色道:“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粱志愣了愣,恭顺道:“并无,卑职这便去。” 处在梁志那个位置,领的都是前院要务,鲜少在后院看到他的身影。 他亲自带人去捉拿一个小小管事,阵仗不可谓不大。 在厨房差的是又惊又怕,这旺才只怕犯下了天大的忌讳。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旺才被堵嘴拖走后,大家直接做鸟兽散,也没个人去充当耳报神。 逗呢,谁不知道护卫队统领直接听命于女君,这事可沾不得。 况且他们还身在处罚期呢,一天一碗汤水吊着小命,自身都难保,不安分守己当好差,当什么出头鸟。 过了好些时辰,一道人影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往西苑去了。 梁志把人捆来,裴姝即刻着人去搜屋。 搜罗他做的假账,贪墨的金银,以及他打着国公府名头强买豪夺的罪证。 至于他欺辱玷污过的丫鬟,裴姝不打算召来做人证,人家也不见得乐意。 伤害已铸成,清白已毁。 拉她们出来指认做证,不过是二次伤害罢了。 还会被扣上一个不洁的名声,承受数不尽的流言蜚语和白眼。 实在没必要揭开伤疤,血淋淋摊在阳光下。 人证什么的可有可无,反正顶着女君的名头,她说他有罪,他就得有罪。 就是这么地随心所欲,能耐她何。 ------------ 第十五章 说情 梁志办事效率就是高,不到正午就从湖里打捞起一具尸体。 湖底沉尸距被害已有小半年,尸身发胀腐烂的面目全非,难以辨别。 但鉴于裴姝处理过一回,根据所知线索很快查清,死者是北院二房家的婢女秋叶。 “旺才,是年春,二月初九,你在花园拉着秋叶欲行不轨,秋叶誓死不从,你怒从心起,残忍杀害了她,沉尸后湖,是也不是?”即便秋叶已身死,裴姝也掩盖了她被玷污过的事实。 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时代,女子贞洁大于天,即使是死了家人也不得安宁。 五花大绑的旺才唔唔唔摇头。 昨儿个他还嗤笑自家妹子胆子小,胸有成竹说自己出不了事,这打脸来得也太快了。 “看来是了。”裴姝压根不需要他说话:“芸雀,让他画押。” 芸雀眨巴眨巴眼,姑娘断案会不会草率了点? 嗐,怎么可能,她们家姑娘英明睿智,冰雪聪明,超古冠今,出将入相都使得。 暗暗在心里肯定一番,云雀拿出一早备好的罪状书和朱砂,摁着旺才画押。 懵里懵稀就被定了杀人罪,旺才当然不从,挣扎的厉害。 芸雀瞅一眼滴溜溜滚远的朱砂盒,抬手就是两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 而后抽出一把匕首,刺啦在他手上划一刀,揪着血糊糊的手就往罪状书上摁:“老实点。” 乖乖的还能少受点罪。 旺才:“......” 他狂言谈女君外强中干,他错了,她哪是外强中干,她就是个莽撞独断的草包啊! 就这么折了,好不甘啊。 裴姝敷衍地数了数旺才可说的罪状,下令道:“来人,把这恶奴拖下去,杖二百,丢出府去。” 涉及到数名丫鬟,不好送官,万一严刑拷问下,他全撂了反到不美了。 依照律法,即便是王公贵族也不可以随意地私自处死下人,但可以赏板子。 这打板子嘛,里头是有些门道的。 “柴信何在?”裴姝高呼一声。 候在二门外的一众护卫中,闻声走出来一名腰粗壮如熊,背宽厚如虎的汉子。 裴姝冲他招招手:“来,你来行刑。” 柴信咚咚咚走来,他杵在院子中央,跟座大山似的,地上阴影一大片。 旺才脑子嗡一声,脸色顿时煞白如纸,直接吓尿。 杖责二百,不死也要残,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何况柴信这人,行武出身,力能扛鼎。 九死一生变成必死的局。 他蚕蛹似的在地上蠕动,死死盯着院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么久了,救兵怎么还不来?! 妹子,阿娘,救命啊! 是啊,裴姝也奇怪,秦氏怎么还不来? 许是在响应她的呼唤,垂花门外一阵香风飘然而至:“慢着!” 衣香鬓影近了,只见雍容华贵的美妇嘴角紧绷,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布满怒火,开口即讥讽, “女君好大的威风,我后院的人,招呼不打,说处置就处置。” 裴姝神情无波,视线轻飘飘落在秦氏愠怒的脸上, “芸雀,将旺才的认罪书给大夫人念一念。” 听芸雀念完,秦氏有些难以置信,旺才杀了人? 她一直是知道的,采买管事是个油水职位,但水至清则无鱼,小贪点无伤大雅,换谁上去都一样。 杀人应当不至于吧…… “查实了?”只要是长女说的话,无关是非对错,秦氏一向质疑三分:“可别轻率武断,冤屈了无辜。” “母亲是在质疑阿耶的眼光?”裴姝慢悠悠道。 动不动就质疑她的能力,秦氏是不是忘了,她这个主君位,是裴坤良排除万难力推上去的。 这不,一句话精致戳中秦氏的心窝子。 秦蔻容美眸眯起,寒光冷冽,强压着火道:“他就算有错处,也罪不至死。” 裴姝笑了:“自己古杀人偿命,到了母亲嘴里怎么就罪不至死了?” “他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我免其死罪,杖二百,已是从轻发落,母亲还要我如何?” 杖二百还有活?摆明是要置她儿于死地,尤嬷嬷按捺恨意,噗通跪下砰砰磕头, “女君,我儿杀鸡都不敢,断没胆子杀人,此间定有内情,还请女君明察。” 磕罢,转身膝行至秦氏脚下,涕泗横流苦苦哀求, “大夫人,老奴就这一个儿,他若没了我可怎么活啊!求大夫人看在老奴半生侍奉您的份上,劝谏女君暂缓行杖,查明真相还我儿清白。” 秦氏低叹一口气,旺才是狂悖出界了些,但尤嬷嬷跟了她那么些年,主仆情分在此, “念他初犯,小惩大诫打二十板,罢其职务以儆效尤,如何?” “至于谋人性命一事,不乏疑点,此事待我详查之后再行论罪也不迟。” 当娘的居然要在子女面前低声下气服软,秦氏憋了一肚子鬼火,吐出来的是软话,语调却是克制不住的生硬。 心里存了气,一时不得宣泄,恼火得很,她低头训斥尤嬷嬷道, “你家旺才行事是越发不像话了,人领回去,须好生约束才是,再有下回定不容情。” “是是是,大夫人宽宏仁善,老奴感激不尽,往后定严加管教这逆子,不给大夫人添乱。”尤嬷嬷喜出望外,抹把鼻涕眼泪,忙不迭磕头谢恩。 这西苑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径直越过裴姝,举若无物地就把这事给落定了。 还美其名曰详查。 让秦氏查,跟直接免了旺才的罪有何区别! 裴姝心下冷笑,眼中笑意不减,一脸为难道, “旺才所犯之罪清晰明了,无需复查。” “母亲心软念旧,女儿也想全了你的意,尽一尽孝心,然身为一家主君若处事偏颇,大失公允,如何能服众? “母亲我很难做啊。” “对了,钰姐儿好些了吗?先前我的提议母亲考虑的怎么样?” 在这节骨眼上,旧事重提,意欲何为昭然若揭,秦氏细眉拧紧,咬牙切齿道, “说吧,你费尽心思究竟想从我手上拿走什么?” “钰姐儿生来娇弱,身体时常抱恙,母亲既要照顾她,又要分神打理后院,委实辛苦。” 裴姝浓黑睫羽半阖,遮住眸底戏弄的狡狤,情真意切地说, “每每思及此女儿便夜不能寐,左思右想方寻出个妥帖人来打理中馈,替母亲分忧。” 诚然,她有心要放任国公府糜烂,可想想虚空的金库,牛马屎一样的烂账, 以及身周随时准备倒戈背主的叛徒,就很生气。 她不得好过,大家都休想好过! 一言蔽之,她就是没法坐视秦氏攥着中馈权,舒舒服服地跟她的宝贝女儿奢靡无度,坐享富贵。 要不是孝字压顶,裴姝更想将这对母女打包送去寺庙,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 第十六章 离间 “好好好,好得很,想不到你打的竟是这主意!”秦氏怒极反笑。 长女昨儿个异乎寻常的态度,令秦寇蓉隐隐有所猜度。 但转念一想,再是母女情浅,当也不至于冷血无情至此。 猜测得到证实,锦衣华服的美妇眼眸燃火,嗓音尖利喝骂道, “我是你嫡亲的娘,孽女!你还是人否?” 如果做人就得像上辈子一般累,那裴姝确实不想做人了。 “母亲这话从何说起?”裴姝目露讶然,温温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不被理解的委屈, “我所思所虑全是为母亲好,做子女的难道会害自家亲娘不成?” “我一腔真心为母思虑,怎就不是人了?” 前世今生秦氏贯会用这招,话里话外打着为她好的幌子,胁迫她屈从。 裴姝自然要一点一点还回去。 瞧着那莫名眼熟的作派,听着似曾相识的话,秦氏一口气没缓过来,呼哧呼哧大喘几口气,愤然怒骂, “果真是受小妇教养的,品行低劣不堪,毫无半点女子该有的优良品质,倒是把那些个糟污德性原样学了个十全十,大逆不道凉薄冷血,无视礼法违背人伦纲常,伤风败俗恣意妄为。” 这话极为难听,一席话等于全盘否定了两个人,芸雀听的愕然咋舌。 小妇?谁,先生? 违背人伦纲常,伤风败俗? 这些把人贬得一无是处的词,是在形容麓山上那位仁济天下,深受百姓尊崇,极负盛名,辅佐当今天子登顶的先生? 大夫人铁定失心疯了吧! 疯言疯语在说什么呀?芸雀担忧地瞟了裴姝一眼,姑娘听了得多伤心啊! 不,裴姝不伤心,类似的污蔑谩骂,她听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听到也跟云雀一样,愕然有之,大惑不解有之。 后来她才逐渐明白,秦氏缘何如此憎恨师父。 不单单是因为她被送去麓山,养在师父膝下那么简单。 其中还牵涉到他们那一辈的恩怨情仇。 秦氏因爱生恨,暖不热裴坤良,撼动不了师父,更不能怨恨陛下。 满腔愤恨无处宣泄,左右看看,就剩下一个无辜稚子是她能把控的。 无能迁怒,恨屋及乌如是而已。 秦氏之所以万般不待见她,看她哪哪都不顺眼, 皆因她将她的爱恨嗔痴,她的苦痛,她的不遂人意全部嫁接到了裴姝身上。 所以裴姝这个“罪魁祸首”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软化一线秦氏冷硬偏狭的心。 忆起那些陈年旧事,裴姝心里直犯腻歪,失了耐性, “母亲,这人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你若想得通透,女儿也不是不可以适当降低处罚,权当卖母亲一个面子。” “你休想!混账东西,反了你了!” 想夺权,做梦!秦氏心里燃着一团火,不顾贵妇形象,指着裴姝鼻子破口大骂,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东西,乌鸦尚知反哺,为人不孝不如禽兽。别以为你高坐主君位我就拿你没法。” “信不信,你敢动本夫人的中馈权,本夫人就敢死给你看,我倒要瞧瞧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毒蛇,要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侵害到自身权益,裴姝料定秦氏会咬紧不松口。 她的反应,甚至是她骂人的话,俱在裴姝意料之中。 今儿等她这一出,裴姝就一个目的,烧一把火,让秦氏的心腹与之离了心。 本性极端自私的人,岂会为着救一个下人,舍弃自身利益。 现在不答应不要紧,以后有求于她的事多着呢,一桩桩一件件垒到一起,情势所迫,她不答应也得答应。 “母亲既然没想好,那便请回吧。”裴姝扬声道:“梁志,好生护送大夫人回院,要是摔着碰着,唯你是问。” “要你假情假意,我自己会走!”秦氏恶狠狠剜一眼裴姝,拂袖而去。 尤嬷嬷如遭雷击,泣血呼唤:“大夫人,您不能不管老奴啊!” “大夫人老奴求求您了!”情急之下,尤嬷嬷三跪九拜哐哐嗑头,青石板上很快洇出一滩血。 秦氏气昏了头,哪还有心思顾念主仆情谊,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秦氏绝情的背影,尤嬷嬷趴跪在煌煌烈日下,犹如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透心凉。 凄凉哀痛,苦涩怨恨,杂乱纷涌。 “女君,女君,”尤嬷嬷病急乱投医,顶着一张血糊糊的老脸爬到裴姝面前,凄凄伏乞, “求女君高抬贵手,饶我儿一命。奴婢年事已高,您就当发发善心,给奴婢留个念想吧!” “求您了!!!” 看着她血流满面的可怜样,裴姝不仅不为所动,反倒勾起了一件伤怀往事。 前世她被软禁关押,这老婆子没少跑来耀武扬威,顿顿往她屋里差送狗都不吃的潲食。 且屡次羞辱于她。 能把昔日高高在上的女君踩在脚下肆意羞辱,让她乐此不疲。 为此,芸雀不知挨了她多少拳打脚踢。 最令裴姝恨之入骨的是,那时她中毒已深,疼得整宿整宿不能安眠。 芸雀想帮她减轻一点痛苦,蜷背趴在石阶上,嗑得头破血流,只求这刁奴能施舍一剂止疼药。 那血一如今日一般,红殷殷一片浸透了石阶。 刁奴瞧够了乐子,才假装大发慈悲地开了院门,领芸雀去了西苑。 裴姝清晰记得,自己病怏怏爬下床,勉力推开窗喊她回来时,芸雀笑着冲她挥手的模样, “姑娘,外头风大,你莫要站在风口,快闭了窗回屋歇着,我很快回来。” 那日,大雨滂沱。 芸雀拖着已是不堪重负的躯体,在西苑跪了整整一夜,于天明时分晕倒在院门外,无人理会。 那一挥手竟成永别。 万幸,万幸上苍怜悯......裴姝忍不住偏头去瞧芸雀,眸色残留着丝丝感伤。 芸雀不明就理地眨了下眼睛,小声问:“女君是不是饿了?” 这时辰,她们家姑娘该用午膳了,死老婆子纠缠不休,真是碍眼又耽误事儿。 “嗯,有点。”裴姝冁然一笑。 而后调转目光看向尤嬷嬷,似捺不住她苦求,悠悠叹喟道,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本君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细论起来,他有今日也有你管教不善之过,既然你们母子连心,不如你代他分担部分罪责,如何?” 尤嬷嬷救子心切,不作犹豫地应下一百杖责,如此方能各留下半条命,大不了仔细调养几个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裴姝笑的温和:“念你年老体迈,又主动担责,本君酌情替你减免五十罢。” 主要是怕你挨不住死了。 裴姝一番操作下来,尤嬷嬷是老泪纵横,感激涕零,连带着对她的恨意都消解了几分。 至于消减的恨意会转移到谁头上,可想而知。 ------------ 第十七章 老夫人 裴姝特地喊了个力气没那么大的婆子来招待尤嬷嬷。 又贴心地选了僻静地儿行杖,可谓十分优待。 安排妥帖,裴姝站在屋檐下,准备观刑来当饭前开胃菜时,有人来禀, “女君,老夫人请您过院用膳。” “是有许久没去陪祖母了。”裴姝视线飘向寿安堂方向。 往外走的同时脚打了个弯,路经柴信,低声勒令:“不许手下留情。” “卑职跟他素无交情,做甚要留情?”柴信挠了挠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 跟武夫说话就是费劲,裴姝笑盈盈盯了他一眼:“他活你死。”这回懂了不? 瞥一眼笑颜如花的人,柴信不由打了个冷噤,我滴个娘呢,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笑里藏刀? 用最温和的态度,说最狠毒的话。 好可怕! 站在不远处当门神的梁志,乜一眼愣头愣脑的莽夫,无语地摇摇头。 从女君点了柴信出来,他就洞悉了女君的用意。 这恶奴今日劫数难逃,必死无疑。 去岁年关闹雪灾,梁志出城办差,无意间撞到跟一群人抢食的柴信。 见他力拔山河气盖兮,惜才捡了回来,这半年来有心想提拔他,可横看竖看始终有些不堪为用啊。 寿安堂位处东面,沿路小桥曲径,假山怪石,疏林如画。 穿行在清幽雅致的园景中,裴姝心情略显复杂,裴家那些算计她的人当中,大致就老太太对她留有一线慈悲。 她给她一线慈悲,她便还她一线敬重。 裴姝到的时候,珠翠不在,秋霞候在门边儿,打帘引她入内。 耳闻动静,身着一身织金花卉纹祥镶边对襟衣,手里捏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王氏朝她望来。 王氏出身河西地方望族,后又嫁入帝京高门,一生养尊处优,气度自然不俗。 行过礼,裴姝站在原地,恭敬地唤了声:“祖母。” “都做主君了,还拘这些礼做什么,快过来坐。”王氏笑眯眯朝她招手。 裴姝笑着摇摇头:“礼不可废。” 王氏温声道:“祖母老了,就想图一个儿孙绕膝,一个人用饭总觉零落落的,没甚胃口。大热天喊了你来,你不会怪祖母事多吧。” “怎会。”裴姝道:“孙女原也打算来陪陪您。” 闲话几句,祖孙俩坐到饭桌上,只闻筷箸碗碟轻微碰撞声。 老太太苦夏,饮食清淡,裴姝用的不是很欢心。 高门大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裴姝安安静静陪老太太用完饭,这才移步到正堂说话。 秋霞沏来茶,一老一少隔着木几相对而坐,王氏不说话,裴姝也不说话。 仿佛就是来静坐相陪的。 最后还是王氏摒不住先开了口,她这嫡孙女太能沉得住气了! 她不开口,她怕不是要陪她坐到天荒地老! “我身边的珠翠你可有印象?” “有些粗略印象。”裴姝左右扫一扫:“今儿好像没瞧见她。” “听闻粱统领亲至拿了她家兄长,那丫头慌了神儿,跑我面前来哭求,吵的我不安生,我便罚了她。”王氏道:“我瞧她那惶急的模样,像是兄长要丢了性命一般。” “有那般严重?”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裴姝垂眸无声笑了一下,将能说的道了出来。 王氏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后湖捞起来的那具腐尸,当真是他杀害的?” 裴姝点头:“证据确凿,他也认了罪,”至少上辈子是。 “府里出了此等恶奴,实在辱没了裴家的名声,连带你的名声也会有损。”王氏放下茶盏,叹气道, “依祖母浅见,这府中事府中了结,还是不要报官的好。” 杀人偿命,报官就意味着旺才死定了。 “主君认为呢?” 就目前而言,赜兰居是铁板一块,大家都很忠诚,老夫人许是还不知道旺才最终的处罚,裴姝道, “祖母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没打算送官,只罚了他二百杖。” 只罚了二百杖?说起来轻飘,这二百杖打下去凶多吉少,王氏身子往后靠,指腹在光滑的椅背上摩挲了几下, “会不会过重了些,他生母又是你阿娘房里的人,恪尽职守侍奉了你阿娘十数载年,总不好教人寒了心。” 话语停顿一下,王氏似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唉,说起来珠翠也是祖母身边难能可贵的贴心人,你看是不是能酌情予两分薄面,留他一条贱命。” 说到此,王氏看一眼缄默不语的裴姝,又道, “罚肯定是该罚的,且要重重惩治,国公府容不得那些个魍魉魑魅兴风作浪,一经发现就该惩一儆百。” “不过......有些情面该给也要给,所谓恩威并施便是如此。” 跟秦氏的大吵大闹比起来,王氏就要高明得多,裴姝弯了弯唇, “孙女也想到了这一层,没想要他的命,我来前已减免了他一百杖。” 达到预期,王氏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你啊,心思玲珑,处事周全,你阿耶果真没看错人。” 不等她那口气彻底松下去,裴姝啜了口茶,说, “孙女也有一事须禀明祖母,珠翠往后恐怕不能在寿安堂当差了。” 王氏一听坐直了身:“为何?” 裴姝言道:“她为兄长求情,那她可有跟您说,她家兄长欲奸污东厨一末等丫鬟,那丫鬟是个烈性子,逃脱后准备告发他,珠翠一经知晓,便安排寿安堂的婆子将人拉去荒僻处行杖刑,若不是我碰巧经过,那丫头只怕是逃不过一死。” 旺才的桩桩罪孽,珠翠皆不无辜。 “珠翠所犯之错有三,包庇纵容兄长作恶,这是其一;其二,珠翠不止一次协助她兄长清扫障碍,这是从犯所为;其三,她借寿安堂之威私自惩处下人,这是对您的不忠。” “上不忌愚,忌异志也。” “孙女不放心留她在您身边伺候。”裴姝始终噙在唇边的笑意,添了一丝担忧,全然一副孝心可鉴的模样。 王氏面色几变,不过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思量几许才缓缓道, “天非尽善,人无尽美。” 倘若她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被裴姝带走,实在有损威严。 她的人她可以罚,旁人不行。 ------------ 第十八章 暗流 好一个天非尽善,人无尽美。 “祖母之见,恕我不能认同。”裴姝眉尖轻蹙,一敛平和, “见小恶而不除,致人积小恶而成大恶者,自诩宽容者,其无罪乎?” 王氏一改慈祥,冷冷呵了声,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怎么,女君认为老身也有罪?” “祖母言重了,子不言父之过,您是长辈。”裴姝声音里透出一丝凉薄的寒意, “孙女不过是无法眼看着您因一时心软,而走了歧路,此为大不孝。” “何为歧路?”王氏一口气哽住,眉眼压沉道, “你言下之意不就是在指责我徇私纵容,带歪府中风气,你是何意思,打量我不明白吗?” 裴姝凉声道:“岂敢。” “我看你敢得很。”王氏把青瓷茶碗放到檀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女君是执意要驳了老身的面儿?” 到底是当了几十年主母的人,一个不甚刻意的举动,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裴姝直视着面庞挂怒的老太君,目光寸步不退, “祖母所说的天非尽善,人无尽美,我依稀记得是出自圣贤书卷一。那祖母应当读到过,同一本圣贤书,卷五有言,君不正臣谲,君之过也。上无私下谠,上之功也。” 一向稳得住事儿的王氏都要被她气笑了,这是绕着弯的贬她立身不正,夸自己无私呢。 裴姝再开口时,仿佛利剑出鞘:“孙女既担着主君位,代表的就是一整个族群的利益,大到所做的每一项决策,小到处理家务琐事,都该秉持一个立身正。” “哪怕是处置区区一仆从。” “祖母切莫小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祖母也不希望您这寿安堂成为堤溃之始吧。” 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几乎没再给王氏说话的余地。 王氏半晌说不出话来,极度难堪中又奇异地带着些许欣慰。 心中不免感喟,她这个嫡孙女实足聪慧,处世滴水不漏,有理有据让人无从辩驳。 裴姝可太知道慑三分威,缓一分情的道理,一番畅所欲言之后,立即软了神色,嗓音柔和的如春风拂面, “非是孙女执意要惹您不快,自古女子难为,您得体谅体谅孙女初掌权的难处不是。” ”祖母又何必为着一使唤丫头伤及您我祖孙情分,那珠翠不过是伶俐可心了点,您身份尊贵无匹,孙女不信偌大一帝京,还寻不来几个可心人儿。”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不行,换一个就是,孙女保管换到你满意为止。”这是裴姝还她的那一线敬重。 台阶给了,要不要顺梯下来,端看王氏如何忖量。 表面王氏是在保珠翠,实际上她要保的,她要争的,是自身的威信和体面。 平静水面之下全是刀光剑影的权威之争。 如若裴姝动不了珠翠,意味着在向外传递出一个讯息 ——在裴府,寿安堂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便是女君对上老夫人,也要退舍三尺。 反之亦然。 良久的沉思过后,王氏提眉看裴姝一眼,绕了绕手中的佛珠说, “楚先生将你教养的极好,”只可惜你终是女儿身,家主爵位理应由嫡孙继承。 上了年纪,说了会儿话,就有些疲累,王氏揉揉眉心言困乏。 裴姝将人搀进内室后,才离开了寿安堂。 走时并未当场提走珠翠,话已说到明处,王氏自会遣人送来,此般又挽了几分尊,当真是妥帖。 裴姝前脚一走,王氏身边的朱嬷嬷就蹑手蹑脚走去床榻边一阵耳语。 王氏半阖着眼听她说完,神情复杂地摆摆手。 还真是不骄不躁,与她这个老泰山较量占了上风,丝毫不显自满自得,反倒于细微处体念她的颜面。 君子之风跃然眼前。 王氏怅然惋惜,可惜,实在可惜,如若是个男儿该多好…… 与此同时,庭院隐秘一角,一名绿衣丫鬟朝着賾兰居的方位,深深一拜。 自昨日小青被带去赜兰居,到今天大张旗鼓惩治背后有人撑腰的恶仆。 不难得出女君已查实旺才种种罪行,被他迫害过的人,俱是喜忧参半。 心中几多忐忑。 女君出面主持公道,严惩恶奴,当然值得拍手称快,但若叫她们出来指证,她们是一百个不情愿的。 一旦披露人前,等于坐实清白不在。 不洁之人,从今往后不可能再有机会近身侍候主子不说,便是被打发去涮夜香桶都会遭人嫌脏。 遑论嫁人。 一辈子就毁了啊! 女君这番巧妙处置,既帮她们报了仇,又替她们保存了名誉,肯这样花心思体恤下人的主子别说不多见,当真是闻所未闻。 苦主们自是不胜感激,恨不能以身报主。 只可憾她们不是赜兰居的人。 殊不知,机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厢裴姝回到赜兰居,立马叫账房划了一笔安葬费抚恤金,差人走一趟北院。 秋叶是北院的人,支会二房一声才好通知其家里人来收敛尸骨。 这半天了,那边也没来个人,许是还没得到信儿。 国公府府邸布局呈不规则四边形,正南的前院是裴姝的赜兰居,东边是老夫人的寿安堂,西边住着秦氏钰姐儿。 几个大院落之间有不等的偏院、教场幕僚室错落其间。 而二房所居的北院在最深处,中间亭台水榭,回廊曲径连接着数個大大小小的林园花圃,弯弯绕绕得走上小半个时辰。 当年裴元旭执意要娶青楼女子进门,老国公爷大怒之下,要将他除族撵出门去。 兰姨娘跪求数日,方得老国公格外施恩,下令将二房一家迁去荒僻的北院。 大门都不再让走,单独朝北劈了道角门,供一家子进出。 二叔一家几乎不往这边来,平日一应用度也是遣仆人来领,秋叶便是来领换季春衣时遇的害。 两房虽同处一府,却泾渭分明隔着一个天地。 打发人去了北院,裴姝在云鹭耳边念出几个的名字,让她能关照就尽量关照着些。 待时机恰当,再调来賾兰居当差。 ------------ 第十九章 装病 柴信前来复命。 大致是被裴姝笑盈盈的那句“他活你死”给震住了。 九尺魁梧大汉缩头巴脑站在五步开外,愣是眼角余光都不敢乱扫,只管一股脑呈报道, “禀女君,那贼奴挨到八十杖,就开始大口大口吐血,属下瞧的仔细,血里混着肉沫块,想来是脏腑破裂,属下保证他活不过今夜。” “如此甚好。”裴姝盘膝坐在罗汉塌上,轻笑了声, “旁人皆叹柴护卫空有一身武力,与人会话常不明底意,愚笨得很,本君却觉不然,能把我交代之事办得漂漂亮亮,足以说明你大巧若拙,粗中有细。” 柴信懵懂,女君是在讽刺他呢吧,是吧,是吧......? 长那么大还没被人这样狠狠夸赞过,柴信忍不住抬眼瞄了瞄罗汉塌上的人,望见了女君满眼的真诚。 好吧,柴信信了,原来我大智若愚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女君是识货之人。 柴信挺直腰杆子走出赜兰居,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样子。 候在外头的梁志问道:“女君怎么说?” “女君夸了我!”柴信洋洋自得道:“夸我差事办的漂亮。” 梁志不置可否,女君究竟是褒是贬,这憨脑壳够呛能听明白。 走出一段路,被风一吹,沾沾自喜渐渐散了开去,那股对女君的惧意又重新漫了上来,女君还是很可怕的。 咋说嘞,就跟朵食人花似的,瞧着美,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致命毒物。 “统领,你有没有察觉,女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有吗?”梁志饱含深意瞥他一眼:“没有吧,你想多了。” 其实,梁志是隐约有所感的,女君待他的态度和表情语气,俱同往常一般无二,但粱志心中就是有一闪而逝的违和。 就拿处置旺才一事来说,俨然换了个画风。 以往女君处理事务一贯赏罚分明,赏的有迹可循,罚也罚得人心悦诚服,无可非议。 可今日她整治旺才,断得含糊不清,居然一個人证不传唤,就下死手要了旺才的命。 手法颇有些随心所欲,像是......脱缰的马? 又或是,这才是她的本性? 梁志陷入深思。 柴信悄咪咪窥着他背影,犯起了嘀咕,女君说旁人都觉得自己愚笨,粱统领会不会也是这么觉得的? 应该是的吧......要不然凭自己一个打十个的本领,怎么会一直不得重用呢! 哼,不识货。 他哪里知道,裴姝不过一句话,就让他乖乖跳进了坑。 无人可用,裴姝也是苦啊。 柴信因一身蛮力才被破格收编进护卫队,在府里呆的日子尚短,受荼毒的不深,心思也浅。 不像梁志等人碧血丹心向着裴坤良,比较容易策反。 而且,上辈子裴坤良下令围了赜兰居,羁押裴姝至偏院时,大个头杵在一众护卫中那一脸呆懵的样子,相当的鹤立鸡群,裴姝一眼就看见了他。 可想而知,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身侍二主的叛徒。 翌日。 梁志领柴信前来,上报了旺才的死讯,裴姝嘉奖一番,趁机点了柴信做近身侍卫。 梁志意外也不意外。 撇开脑智不谈,柴信一力降十会的怪力,护在身周确实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稀里糊涂高升,从末等随扈摇身一变成了女君的亲卫,不亚于一步登天。 柴信高兴疯了,原地给裴姝表演了个一蹦三尺高。 欢天喜地回去收拾包袱准备搬家。 身为贴身侍卫自然不能离主子太远,好近便听候差遣。 他的新居所就在赜兰居二门外的偏房,一個人独占一屋,再也不用跟臭烘烘的汉子们挤一间房了。 梁志假模假式恭贺他一番,才笑着意有所指点拨道, “你如今高升,苟富贵勿相忘啊!多想想当初是谁在冰天雪地里捡你回来。” 听他这话,柴信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板正着脸道, “统领大人把属下当什么人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您的恩情我柴某一直铭记在心,要不是您带属下回来,属下能有今天?” 梁志脸上的笑顿时真诚了几分,满意地拍拍他肩膀叮嘱他好好当差。 此时的他绝对想不到,他点柴信的话为自己埋下了多大的祸根,最终演变成催命符。 裴姝起心要用的人,便不会再给他任何背叛自己的机会。 喝水不忘挖井人是吧,那我直接把井填了,重新给他挖口井就是。 话说西苑。 秦氏恼恨长女逼人太甚,回去就称病不起。 摆明要用孝道压裴姝一头。 秦氏十月怀胎生下长女,这是不争的事实。 自古以孝治天下,裴姝就是百般不情愿,也得前往西苑问疾叙温寒。 连续三日,朝暮两趟,裴姝心情渐渐烦躁。 与怀左约定的日期都过去两日了,秦氏“病”着,裴姝再是急切,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光顾采南院。 第四日,裴姝站在放置冰盆的角落,乌黑眸光盯着秦氏说, “母亲,眼见入了三伏天,暑气越发重,不利养病。你若久不见好,女儿就只能送你去寒水寺附近的别苑静养。” “竖子尔敢!” 秦寇蓉腾地坐起来,动作麻溜得哪像一个病中人,咣咣有力地拍床板叫嚣, “蔫坏的东西!是要视我朝的侍疾制度如无物不成?” “父母有疾,子、媳不得无故离,你不亲自调尝药饵,精心侍奉我起卧便溺也罢,居然满肚子坏水,打主意撵我去偏乡僻野。” “丧良心的东西!我看你是想被吐沫星子淹死,就你这种薄情冷血、猪狗不如、悖逆不孝、天打雷劈的混账玩意儿还妄想承爵,做你的春秋大梦!“ 秦氏只图自个儿骂得酣畅。 何曾想过,她字字句句的诛心之言,但凡外传只言片语,足矣将一个人的声誉打落谷底。 倘是那心志不坚韧的,只怕是难以承受锥心蚀骨之痛,深陷绝望。 所幸上一世该寒的心早就寒得透透的了,秦氏恶言抨击,在裴姝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只觉厌烦。 裴姝已然腻烦到极致, “行,你有病你有理。女儿这便大肆张贴告示,重金悬赏,广召天下名医。顺便递牌子入宫请太医来替母亲问诊,想来陛下定会体谅我一片赤诚孝心,予于恩准。” 差不多得了,竟还装上瘾了。 那么喜欢无病呻吟,何不干脆装个大的,让天下皆知英国公府的主母贯会无病诡使。 裴姝含笑瞥秦氏一眼:“宫中太医可不像族医那般好糊弄收买,别到时瞧出点什么名堂来,贻笑大方是小,当心治你个欺君罔上之罪。” 要知道宫里那位原就对秦氏极为不喜。 “孰轻孰重,望母亲自行斟酌。” 赤裸裸的威胁,精准掐中要害。 秦氏扑通倒仰在床上,逆子! 刁狡的逆子! ------------ 第二十章 捡漏落空 近黄昏,日影下重檐。 层层叠叠的光影打在织金散花绡褶裙上,璨出一片灼目的绚丽。 她的长女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立于霭霭日光里,风华凛人。 惊怒的恍惚间,秦寇蓉仿佛看到了楚舜华与之重叠的影子。 彻骨寒意逼得秦氏眼角猩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孽畜! 不单气度举止像极了楚家女,算计人心时也与那贱妇如出一辙的狡狯。 总能在弹指间轻描淡写逼得她节节败退。 看着神似楚氏女的长女,秦氏坠入不堪回忆里,神情一度癫狂。 她恨啊,恨透了那姓楚的贱妇…… 裴姝懒得去探究她的异样,下完最后通牒,头也不回的出了西苑。 过了好一会儿,秦氏才从痛苦的过往中抽身出来。 遂抹泪如泣如诉,一声声哀惋自己命比黄莲苦。 裴钰一下一下顺着她背,柔声宽慰:“阿娘,你消消气,气坏身体不值当。”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狠心的人,我可是她嫡亲的娘啊......”秦氏拉着小女儿的手,絮絮叨叨诉苦。 裴钰不耐烦听她念叨,挑起话头打断, “阿姊这阵不知在使什么性儿,专跟西苑过不去。阿娘,她这会正置着气,你要不就遂了她意?” 裴钰想当然的猜测,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自己相中了她的预备夫郎。 心有不满,四处撒气呢。 小气鬼! 阿姊拥有了那么多,还不满足,她不过是想拿走个一鳞半爪竟也不肯给,未免贪心小气过了头。 自己与阿姊比起来,身份地位悬殊的不是一点半点,且还拜她所赐,落得副孱弱身躯。 裴钰天长日久听秦氏埋怨,怨怼全赖裴姝才害得她和孪生哥哥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听多了,理所当然就觉得长姊亏欠她们良多,便是横刀夺爱也不觉得自己有丝毫错处。 她怎么会有错,错的都是别人。 此刻裴钰要秦氏放权,不过是以退为进,打算先把阮郎抢到手再图其他。 秦氏一听要她放权,立即甩开小女儿的手:“不行,她想都别想!” “阿娘你先莫恼,且听我说,” 裴钰软声细语道, “这旺才被阿姊活活打死了,尤嬷嬷悲痛欲绝卧床不起,转个头阿姊又去祖母房里拿了珠翠,据说准备发卖出去,你再不保下珠翠,只怕要彻底寒了尤嬷嬷的心。” “另外还有桩麻烦事,近些日子以来七太爷一家见天登门,缠着你软磨硬泡,你不也烦吗。” “中馈权交出去,索性就能推个一干二净,你连管家权都被阿姊夺了,他们自然就知道劲儿该往哪使,调头去缠磨阿姊。” 秦氏面色渐渐缓和,听的频频点头,直赞我儿聪慧。 裴钰暗自得意,寻思自己也不比阿姊差,扬扬自得往下说, “七太爷家的事其实十分烫手,阿姊若应许还权,这朝夕令改,家主威严必然要受损,不应承,得罪族亲。两头不讨好的事,阿娘置身事外才是明智之举。” “哎呦,你真是娘的解忧良剂,”秦氏一扫愁容,抱着小女儿一阵心肝宝贝的亲香。 真真是疼到了骨子里。 不过事关切身利益,秦氏难免游移不定, “只是这权交出去容易,拿回来怕是就难了,你可是瞧见了的,那孽子这几日来对我有多强硬。” 接连在长女那儿碰壁,秦氏算是见识了何谓铁石心肠,任她耍什么手段都不好使。 裴钰成竹在胸给秦氏许诺画大饼, “阿娘,你放心,他日女儿保证助你拿回掌家权。你想啊,阿姊再是硬气不也乖乖来问药侍疾么。” 这次阿娘是装病,底气不足才没能拿捏住长姊,大不了下次货真价实病一场…… 在裴姝的威言恐吓下,和小女儿的贴心劝慰中,转天秦氏身子就有了起色。 同时干脆利落地交出了中馈权。 裴姝略感惊讶,细一琢磨,便悟了其中关窍。 秦氏能这么快转变主意,裴钰大抵出了不少力。 毕竟她攻略渣男的心情是如此的迫切。 须得到裴姝首肯,方能名正言顺,不留瑕疵地接近阮祁。 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嫡次女,被秦氏放在心尖尖上含金哺玉娇养长大,生来就不知何谓委曲求全。 她的爱与娇矜,皆求一个极致和独占。 就譬如秦氏, 其实,秦氏并不是一开始就全然厌憎了长女。 在裴姝刚回府之初,秦氏不是没有在爱与憎之间徘徊挣扎过,也尝试着克制偏执,亲近长女。 只是每当秦氏稍有松动,或对裴姝略有亲昵举动,裴钰就要跳出来作妖。 或自艾自怜默默垂泪,或掐准时机晕倒在裴姝面前。 诸如此类的小动作不胜枚举。 裴姝辩白过几次后,果断放弃。 本就偏心的秦氏压根不信她,秦氏的准则就是谁弱谁有理。 这母女二人预备唱哪一出,裴姝大无所谓。 吩咐芸鹭将西苑送来的账册库钥收归好,坐在窗下的罗汉塌上吃了一盘冰湃的荔枝,濯净纤指,心情雀雀往采南院赶。 然,天不遂愿,紧赶慢赶,仍旧滞后一步。 沐司告知,那日当晚怀三郎就跟谢显走了。 闻之,裴姝一时感慨良多,这速度,手慢无啊! 果真应了不是你的,抢也没用? 等等,不应该啊,怀三郎不是翻过年才去的谢府吗? 如此思来,只怕谢显早就盯上了怀三郎,皆因她横插一杠,这才把时间提前啦? 怅惘一阵,裴姝想开了,罢了,天意如此。 事已成定局,她倒不至于对怀三郎心生不满。 他只是做出了同上一世一样的选择而已。 更是迁怒不到谢显头上,原就是他的人。 只是,本打算借怀三郎之便把沐司骗到手的,这下倒有些难办了。 时间不等人,辛姑姑最迟下月中旬就该返京了。 算上帝京到兴城的距离,和人手的布置,细节的落实等等,时间所剩无几。 须尽快取得沐司的信任。 怀揣着心事,裴姝神色悻悻托着腮,望着对面抚琴的泠泠公子,满心计量的都是要怎么融化他。 她的目光过于直白火热。 感觉快要被烧化了的沐司抬眼就看见, 女君琉璃一般的眸子蕴着若有似无的水泽,一瞬不瞬凝视着自己。 那样子就跟饿狼盯着一块肉没甚区别。 沐司心慌慌,铮一声漏了一个音。 “累了吧,歇会儿,我们说说话。”裴姝体贴入微招呼他坐近些。 沐司一个头两个大。 裴姝谈兴大发,看似东拉西扯,却是一步步在试探着寻找突破口。 沐司应对谨慎,不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充愣到底。 死活不上钩。 ------------ 第二十一章 雨夜翻墙 采南院之行,携兴而去,铩羽而归。 沐司防备心实重,一时半刻很难敞开胸怀,裴姝这边又没有多余时间跟他慢慢磨。 且没法子硬来。 眼下的情形,招揽、结盟皆是不成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开门见山与他谈桩买卖。 触及到对方苦心隐藏多年的身世,采南院耳目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是裴姝唤了柴信来。 柴信是个不会转弯的直肠子,裴姝的吩咐,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女君像是有正事,可他去过一回采南院,那地儿瞧着就不像什么正经场所。 背着人寻乐子也就算了,登堂入室不好吧? 北院血淋淋的教训就摆在那儿呢! 柴信在当一个直臣还是阿谀奉承之辈的两端拉扯犹豫。 他块头大,呆头鹅一样,杵在那儿一脸纠结,裴姝都没眼看,命他速去速回。 这把刀略略有些钝。 刀不快通常是欠磨。 裴姝就不信了,她还磨不快一把刀了,请个人来叙叙话而已,这点小事总不至于办砸。 然而裴姝还是放心的太早。 入夜,采南院丝竹靡靡。 亭阁水榭儿郎们姿态放浪,或躺或坐聚着一堆,勾勾缠缠举止暧昧。 看的柴信面红心跳,等到了沐司的漪澜小筑,他涨红着一张脸,吭哧瘪肚地说:“快,收拾收拾跟我走。” 此地不宜久留! 见沐司站着不动,柴信急了, “我家女君喊你去侍寝是看得起你,拿什么乔,识相的快点跟我走,娘们似的,磨磨蹭蹭个啥。” 女君催得急。 到了免不了还要洗洗涮涮,女君贼拉爱干净,耽搁来耽搁去,天岂不亮了? 他都盘算好了,等女君那啥完,趁天亮前偷偷把人给送出府哩。 卖艺不卖身蛰伏经营多年的沐司无语之极。 哪来的粗莽武夫,裴府女君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要不是与裴姝有过两面之缘,观感尚可,他都要怀疑女君是故意派这么个人来羞辱他的。 沐司当然不可能跟他走,客客气气请了他出去。 按照柴信自己个儿的想法,不识好歹就直接把人打晕,塞麻袋里扛走。 可来前主子着重交代,要用请。 也没许可他动武。 可叹他空有一身蛮力无处释放,只得灰头土脸打道回府。 裴姝听他蔫头巴脑汇报过程,端着冰碗的手,颤巍巍一抖。 险些没喷出一口冰渣子来。 侍寝?他哪只耳朵分析出我有那意思? 能不能不要瞎揣摩,就他那点浅心思还开始揣摩起上意来了…… 裴姝惆怅嗟叹,这把刀委实有点费磨刀石。 所幸还没笨到底,没强行给人提溜来,不至于把人得罪死了。 天!裴姝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我已经对下属的要求低到了这种程度? 是夜,寅时五刻。 暴雨如注,整座皇城笼罩在一团团水雾里。 噼里啪啦的水声掩去动静,一扇支摘窗发出细微吱呀声,潮湿水汽带入一片清甜冷香。 床榻之上的人掀开衾被,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抽出佩剑,赤足踩在地板上,冷脸晲着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 远山眉,狐狸眼。 昏暗光影下,裴姝一面解着斗篷,一面言笑晏晏道, “夤夜前来打扰,已是失礼,沐公子倒也不必如此殷切,地上凉。” 沐司深面无表情趿上木屐去点灯。 青铜连枝灯依次亮起,映出一张明艳笑靥。 深夜里的沐司带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夜潜外男寝卧,此等毛贼行径,实非正人君子所为。” 裴姝自顾自誋坐于矮几前:“夤夜拜访,实有难言之隐才出此下策,望孟五郎包涵一二。” “轰隆”,惊雷裹挟闪电,将如墨的黑夜劈开一道口子。 孟五郎三个字,如同一个闷雷打在天灵盖上,沐司脑子空白一瞬,神情刹时冰冷。 人前风流韵致的表象寸寸剥落,他眼风凌厉盯着一语惊人的裴姝,宛如利锥脱出囊中。 他缓缓吹响瓷哨,窗外黑影晃动。 层层青幔递次扬起垂落,四名剑客分别于东南西北角据守,雕花梁上黑衣弓箭手就位。 插翅难逃的包围圈须臾形成。 满室肃杀之气。 “我果然没看走眼,少坞主这些年在帝京经营有方啊。”裴姝伸出纤纤玉骨指,给自己斟了一杯凉茶。 她斗篷里穿的是件窄袖夜行衣,倾身去够茶壶,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在一片杀气腾腾的氛围里显得十分扎眼。 孟不凡眉眼暗沉:“瓢泼雨夜,最适宜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女君孤身于此就半点不惧?” 裴姝泰然抿了口茶:“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会真的杀了我。” 这话倒是不假,换着无名小卒,或身份没那么显赫的人,杀了就杀了,首尾处理干净,让人查无可查便是。 但堂堂一门公府主君,背后还靠着麓山,当真是随意动她不得。 话虽如此,她未免也太镇定了。 便是洞晓了他在虚张声势,面对突如其来的杀伐阵仗,是个人都该有些细微波动才对。 这位倒好,八风不动,竟有闲心饮茶。 她这样显得剑拔弩张的自己很可笑。 孟不凡尴尬胸闷,抿唇不说话,陷入两难境地。 “少坞主不妨坐下,我们谈桩买卖。”将他表情尽收眼底,裴姝淡笑着道。 他屏退四下,神色冷肃道:“女君还是称呼某化外名的好。” 裴姝从善如流,嗓音温软道, “沐公子纠正的有理,唤习惯了,哪天不经意脱口而出,招致祸患。” 许是她过于温顺了,沐司怔了一下,这位女君......他看不透。 大多数时候,她的举止神态是标准的名门贵女风范,温婉大气,偶然又有着少女独有的俏皮狡黠。 同她打过三回交道,沐司深知,她远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婉无害。 时至今日他才恍悟过来,她来招揽怀三郎,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若不是谢大人横插一脚,怀三郎真要入了她麾下,自己恐怕会稀里糊涂钻了圈套而不自知。 此女心窍如九转回廊,防不胜防。 ------------ 第二十二章 鱼儿咬钩 沐司眉目里沾着冷意,越过长案坐到裴姝对面, “女君厚爱抬举,沐某铭感五内,敢不领受,然我一介江湖草莽,身负血海深仇,在这帝京如履薄冰,等闲不与人做买卖,女君怕是要失望了。” 裴姝道:“尔有凌云之志,可独木不成林,成大事者慎独,将来说不准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沐司漠然勾了勾唇:“从你那位不知所谓的侍卫身上不难推断出,英国公府只怕是一潭深水。女君势力匮空,自身亦难保,谈何襄助他人。” 他直言不讳点出裴姝目前的窘境,裴姝丝毫不恼,坦然得很, “一时势弱,不等于一世势弱,事在人为嘛。” 沐司摇摇头:“我看不尽然。” 一個虚有名头,被架空的女君,要打翻身仗谈何容易。 裴姝面不改色扯起大旗:“就目前而言本君是势单力薄了些,能力也差强人意了些,但本君命好啊,有一個名满天下,足以影响朝局的老师不是么?” 听得前半句,他木着脸腹诽,你能干着呢,深更半夜翻男人的窗,哪里差强人意了。 “你不能动我的原因之一,不也是忌惮尊师吗。”她露齿冲他一笑,笑得张扬嚣张。 欠欠儿的。 沐司:“.....”就想打人。 “我很会狐藉虎威的。”裴姝扑闪着一双狐狸眼,盈盈烁烁望进他晦暗深沉的眼里,仿佛在说押我准没错:“要不要赌一次?” 这妖女!太会蛊惑人心了! 人都是有赌徒心理的。 他可耻的心动了:“且说说,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姝压制上扬的嘴角:“是这样的......” 天蒙蒙亮,雨势转小。 墙根儿下,芸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踱步:“天都打亮了,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黑色连帽斗篷里,芸鹭双手抄在袖笼里,稳稳当当靠着墙:“稍安勿躁,姑娘自有成算。” 芸雀跺脚不满:“芸鹭姐姐,你就没有旁的话可回我了?用同一句话敷衍我七八回了。” 能不能换个词儿,好赖也是在山上伴姑娘一道饱读诗书多年,语言就这么匮乏? 芸鹭老神在在:“是你先问了我七八回一模一样的话。” 芸雀还待说,忽闻墙头上起了响动,两人连忙止住话头,接住翻墙下来的裴姝。 主仆三人拐过一条街巷,上了一辆马车。 晨光熹微,宽阔空荡的街道上,马车粼粼朝府邸驶去。 车厢内,裴姝换了身干爽衣衫,芸鹭拿起一方布巾,细细绞干她发丝间的湿气, “女君,不若让嫚娘调两个人来使吧,也方便在外行走。” 这些天裴姝的转变,芸鹭如何看不出来,姑娘不放心国公爷留下的人。 想姑娘身份何等尊贵,竟艰难至此,需亲自翻墙夜会外男,说出去都没人信,芸鹭心底泛起一片酸涩。 裴姝眉眼温静:“不是时候。” “女君......”芸鹭喉间发堵。 听出她音调中细微的哽咽,裴姝转身捏了捏她手:“无碍的,我还能应付。” “我也要捏捏。”芸雀不甘寂寞挤到两人当中,邀宠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裴姝忍俊不禁,伸手捏了她脸颊肉两下:“可满意啦?” “还行吧,姑娘莫要光顾着疼芸鹭姐姐,我也需要姑娘疼呢。”芸雀扬起头,嘚瑟地朝芸鹭甩了个飞眼。 这丫头一得意忘形就忘了尊卑,芸鹭难得没去矫正她。 她这一打诨,芸鹭心间的愁思冲散大半。 蓥东街,谢氏府邸。 庆砚轻手轻脚进入书房,将手头上各方汇总来的消息,夹叙夹议说与主子听。 对面之人垂眸敛目,埋首翻阅卷宗,并不看他。 今日沐休,谢显一身闲散,书案后的他只着一件宽袍大袖的简单常服,头上用一根青玉簪束起,通身上下再别无赘饰。 直到庆砚呈报的内容关涉到采南院,谢显才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眼中蕴着淡淡的惑色, “寅时冒雨潜入采南院,卯时才出?” 他骨相极好看的手轻轻向下一划,小指骨压在摊开的卷宗一角,举手投足天然一段风雅。 主子在海量信息中,独独对裴府女君深夜光顾象姑馆一事起了兴意,庆砚不免讶然,不过他向来不是多嘴的人,主子关心什么,细致呈报就是, “可不,足足逗留了一个时辰,天将明才于东角乌头巷的方向翻墙出来。” “翻墙?”谢显意外一怔。 端庄娴雅的贵女,在疾风狂雨之夜爬欢馆的墙,她还藏了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庆砚道:“正是,去也是翻的墙,瞧着身手很是利落,不像是头一回,许是有些三脚猫功夫。” 他能知道的这么详细,全因长了颗吃瓜的心,他除了爱听市井八卦外,尤其偏爱豪门贵族内那些见不得光的辛密阴私。 是以拉着负责乌头巷那边的暗探深入了解了一番。 所以主子其实跟他有同好? 以前一点没看出来啊。 时隔经年,那被刺了一剑的左腹似乎又在隐隐作痛,谢显平平淡淡瞥他一眼, “许是有些三脚猫功夫,这便是你的结论?” “你是忘了五年前,你家公子身上的血窟窿是谁捅的了?她的老师,楚先生文能斗一甲进士,武能把戍边将军打趴下,这也不甚清楚?” 庆砚心头登时一凛:“是我短视了,竟忽略了如此紧要的信息,仅通过表象便妄下结论。” 要怪就怪裴府那位女君太能迷惑人! 容貌天姿国色,气度华贵庄重,一举一动仪态万千,就跟用尺子量过一样。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个身怀武艺而不露的翻墙惯犯。 好家伙,藏得有够深啊! 果真是长得越美越会骗人! 庆砚把对裴姝的印象从头细筛一遍,咂摸道,难怪主子尤为关注她,想当初那一剑,可是害苦了他家公子。 险些误着大事! 公子定然是在心里狠狠记了她一笔,早晚得连本带息讨回来。 庆砚暗暗提醒自己,往后碰到那位,可不能因为那张花容玉貌的脸就对她和颜悦色。 公子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 ------------ 第二十三章 流言 “去喊怀三郎来。”谢显指腹压了压书卷一角,淡淡开口。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好颜色的。 当年他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她就躲在藏书阁看了他多久。 比拼对弈时也频频走神,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瞄了他一眼又一眼,后来输急眼了,方才认真起来。 但同样,他清楚知道,在嗜颜的外象之下,她的心有多坚硬。 她看他惊为天人,不照样毫不留情地刺了他一剑。 她的好颜色仅限于闲暇爱好而已,依照其真实心性,绝无可能在风大雨大的深夜爬墙观色。 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且对她至关重要。 一刻钟后,怀左站在了书房。 “不必拘礼,坐下说话。”谢显面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手微抬止了他的礼。 谢显这人,待人接物时若端出他谦谦君子的假面,再含上一两分笑,顿时便予人一种清风拂面的错觉,让人无意识就放松了警惕。 他轻易消解掉怀左的拘谨。 怀左略略松弛,依言坐下。 “三郎搬离漪澜小筑,可有询问过沐公子日后作何打算?” 谢显穿着简约衣袍坐在书案后,愈发得显出他拨俗绝尘的清朗。 他声线温润, “欢馆终不是个好归处,他于你有恩,你如今入了我府,便是自己人,你若有想法不妨直言相告。” 他的关怀入微,令怀左备受感动, “是有些想法,我原打算待哪日立下功,向您求个恩典,替他脱了奴籍,再存些银钱置一间宅院接他出来。”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面露遗憾, “只是......我走时也与他这般说了,他拒绝了,说是这些年在热热闹闹的场所待习惯了,出去反倒受不了那份清贫与孤独。” “如此......人各有志,勉强不来。”谢显宽慰他一句,话锋一转:“那他家里可还有人?若他家中有何难处,日后你照拂着些,倒也不失为报答的一种途径。” 怀左摇摇头:“没了,贞元二年,南方那场水患带走了他全部的亲人,小小年纪的他饿晕在街头,被戏园子班头相中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几经转辗来了帝京,入的采南院。” 他表情不似作伪,也无说谎的迹象,谢显眉尾几不可察地一扬。 他答的滴水不漏,只有两种可能,怀家三郎乃是位唱作俱佳的角儿,另一个则是沐司并未同他讲实话。 他不知情,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真语,自然就无破绽可寻。 谢显判断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他一猜即中。 沐司的确没跟怀左道出实情,孟家出事前,沐司并不知晓他阿父与户部侍郎怀危莆有交际。 阿父旧部找来,把阿父与怀危莆的联络信物交给他,他才知道阿父与当朝正三品大员交情匪浅。 原本沐司没打算瞒着怀左,毕竟他们目标一致,连仇人都是同一批,理当互通有无,合作无间才是。 然一接触,他发现怀三郎这人纯直仁讷,尤是不擅长说谎,便也就歇了心思,寻思等时机恰当再说。 这一等就是五年。 他倒不是疑心怀三郎会出卖他,怕就怕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不知不觉间就被人套了话去。 沐司前瞻性还是比较强的,只不过他碰到的是谢显。 只能说一山比一山高。 谢显在怀左身上没套出想要的信息,转头就让庆砚去查沐司的生平。 假的真不了,掩藏的再是隐蔽,也经不起有心且有能力之人的细查,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关沐司的详情资料就递到了谢显的案头上。 除去暂时还没查到他孟家五郎的身份,他这些年在帝京深耕的势力,分属哪个坊哪条巷,混哪些码头,一览无余。 沐司倘若知晓会因裴姝而招来这尊瘟神,估计生吞了她的心都有。 裴姝也冤啊! 她如何能知自己已经尽量避着远着的人,依旧弄她的心不死。 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落入他人眼里,裴姝隔天又去了一趟采南院,找沐司商议具体细节。 庆砚将裴姝当天的动向呈报上来,谢显低眉敛目,指尖轻击着桌面。 原来她要借调沐司的人...... 国公府护卫队合计二百余人,还不够她使? 究竟意欲何为,这是想把帝京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另一厢,营救辛姑姑一事敲定,裴姝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这几日天天带着芸雀在屋里捣鼓消暑佳品。 今日翻牌乳糖冰沙。 这冰沙便是在牛乳里添入蜜糖、果酱、碎山楂后,置入密封冰鉴里,凝成沙泥一般的冰。 制成后奶香浓厚,酸甜可口又解暑。 裴姝舔了舔上颌角的小虎牙,探头望向窗外:“这芸雀去取牛乳怎老半天不回?” 瞧她望眼欲穿的馋猫模样,芸鹭好笑:“这小妮子,指定又叫膳厨的美食勾住了脚。” 厨房那帮人一天一碗汤吊着狗命,遭了大罪,见天挖空心思研制新菜式,献媚女君。 裴姝快把一碟子糕点吃完,芸雀才跟阵风似的窜进来。 全身上下带着股不可名状的燥热,感觉头发丝都要着火了。 芸鹭接过快洒没了的牛乳,心里纳罕,这是发了多大的脾气? “谁又惹着你啦?” 芸雀胸脯起伏不定,瞟一眼裴姝,张张嘴复又沉默。 裴姝坐姿不变,歪在罗汉塌上:“你这症状像是入耳了什么了不得的闲言碎语,好好的牛乳被你泼个净光,真是浪费。” 芸雀惊讶张嘴:“女君早已知晓?” 裴姝笑了声:“一点风言风语就把你气成这样?” 芸雀瞪大眼睛:“何止一点,您是不知道传的有多过火,有多难听!” 因着最近裴姝时常不避讳地光顾采南院,帝京城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已是满天乱飞。 大有燎原之势。 ------------ 第二十四章 进宫 坊间流出各种离谱的版本。 都传裴家女公子为着一个兔儿爷,连颜面都不要了。 常常漏夜出行,达旦欢畅。 什么一掷千金博郎君一笑,又说那郎君是个有骨气的,抵死不从。 笑谈裴家大抵是种不好,上一辈的老二如此,这一辈里也出了这么个货色,天要绝裴氏。 那些个闲得孵蛋的书生们批斥裴姝身为女子沉溺风月场所,伤风败俗,离经叛道; 身为女君不思进取,骄奢淫逸昏庸无能。 大放厥词将她与京中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做类比。 还有更荒诞的版本,说是裴府女君仗着身份,于狂风暴雨之夜逼上门,霸王硬上弓...... 编得有声有色,细节详实,就跟站在床头亲眼瞧见了似的。 不对,有几回是没避着人,可夜里翻墙的事,天知地知除她们三个外,就赶马的厮役是个外人,芸雀激怒一拍掌, “我知道源头在哪了,看我不去撕烂他的嘴。” “站住。”裴姝把吃到一半的糕点扔回盘里,拍拍手上的碎屑,拿过茯苓水漱了漱口,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不避讳,自有用意。” 那夜的马夫,便是故意挑了一个裴钰的人。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胡编乱诌,无下限中伤贬低你!”芸雀愤怒的点在于,在姑娘大力整治下,竟还有不开眼的宵小胆敢行背主之事。 当然,最最最让她在意生气的是,她家姑娘,要颜有颜,要钱有钱,要背景有背景。 有身份有地位,用得着霸王硬上弓? 未免太侮辱人了! 瞧不起谁呢! 不能想,越想越火冒三丈。 芸鹭看眼浑不当回事的裴姝,道:“女君,我觉着芸雀说的对,再是有意为之,也烧得过旺了。”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风评一旦形成便极难扭转,不论您用意何在,我认为都实在没必要为此搭上清誉。” 此事芸鹭站芸雀,外头谣言铺天盖地,固然有女君的推波助澜,可霸王硬上弓属实难听了些。 相当于把姑娘跟那些个欺男霸女的下三流货色归为一类了。 “不烧旺点不行啊!”裴姝幽幽叹气:“风不风评的也不当饭吃。” 倘若不剑走偏锋,很快,就在明天,她又会如上一世一样,站到谢显的对立面,面临不斗也要斗的局面。 此外,她要把缩头龟钓出来。 她风评恶化,无所作为,裴坤良第一个坐不住。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稳坐钓鱼台。 像前世那般,她在台前斗的头破血流,他悠哉龟缩在幕后渔翁得利。 而将裴钰算计在内,只是顺带手而已,能多坑一个算一个。 以伤及己身名誉来博弈,虽是下下策,但管用就成。 翌日。 侍官如约而至,来宣裴姝进宫。 裴姝回京不到四月,皇帝保持着一旬召见她一次的频率。 今次可得打起精神应对,这关系到未来的幸福生活。 绝不能再走老路,一脚踏进深渊,跟披着圣人皮的魔鬼斗得死去活来。 这一世,她的愿望很朴素,清算恩怨,坐拥金山,吃好喝好,活到九十九寿终就寝。 进宫面圣,须沐浴更衣,仪容整洁。 上妆完毕,裴姝挑了件鲛纱织金撒花裙,衣带坠环佩,珠钗满头晃耀。 华贵招摇。 马车里裴姝看似懒洋洋靠在大引枕上假寐,脑子却在高速运转。 跟皇帝相处,分寸感的拿捏半点轻忽不得。 隔靴挠痒不起效,过了又要招致皇帝厌恶。 界线稍没忖量好,就要引火烧身。 一炷香后,马车缓缓停靠宫门,裴姝下车,自西侧门而入。 宫门内几步之遥,一架歩辇已在此静候多时。 这份殊荣,前世裴姝泰然领受,而今世,她生怕踏错一步就走回老路,于是便有了一分惶然。 殊荣是一把双刃剑。 歩辇不紧不慢步入宫廷深处,御前大太监樊高忠亲自侯在阶前,看见裴姝,远远就迎了上来,将歩辇引离主干宫道。 裴姝扫一眼不远处檐牙高啄的宫殿,偏头相问:“樊公公,陛下不在紫宸殿?” “近来暑热,陛下白日里都在清凉殿处理政务。”樊高忠向前快走一步,靠歩辇近了些才回话。 一个小小的举动便能看出他的亲近之意。 裴姝翻了翻六年前的记忆,今次皇帝确是在清凉殿召见的她,心遂安了下来。 接近清凉殿,四周的风变得凉爽,也更安静了。 莲花池的凉阁内,高大身影凭栏而立,身姿挺拔,犹如刀壁斧削。 莫名地,裴姝却在他峭拔的背影里读出了一种难言的孤寂。 已是不惑之年的皇帝转过身。 他玉冠束发,一袭玄色直裾衬出帝王的威严。 “臣女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裴姝螓首低垂,弯腰作礼。 萧尧手虚虚一抬:“阿妤免礼。” 相比起那位死敌,裴姝听着皇帝唤她阿妤就要顺耳得多。 毕竟是跟师父一辈的人,且与师父渊源深长,抛开他帝王的身份,也算半个长辈。 “来,坐。”萧尧指指玉石桌道:“上次封盘的棋,今日下完罢。” 裴姝很是愣了愣,对她来说,那盘断棋已有六年之久。 相隔两千多天的岁月里,与皇帝对弈到半途,皇帝断了棋去忙政务了,实在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你这记性可比你师父差远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帝王露出些许笑意,惯常轻拢的眉舒展着,打趣道。 “臣女自是拍马不及师父。”裴姝抬头莞尔一笑,与他四目相对。 皇帝五官深邃,剑眉星目,眉间虽是蕴着一股子恹恹之气,却也不难看出年轻时有一副好姿容。 她这一抬首,琳琅满目的珠钗轻轻晃动,流光溢彩的丽水紫磨金步摇之下是一张明媚的娇靥,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萧尧眼底绽出一分分意外:“朕瞧着,你今次的装扮大不同以往。” 裴姝目中浮现一丝悱然,似略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步摇,低头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想来臣女也不能免俗。” “你与旁人不同,何以要随波逐流?”她做出这副小女儿情态,皇帝看在眼里,不由狠狠拢了拢眉。 舜华一生卓荦不羁,素有林下风范。 身为她唯一的爱徒,如此作派实在不堪入目。 有堕门风。 ------------ 第二十五章 太子 皇帝的不豫,裴姝尽揽于心。 默了一瞬,她脸庞微扬,亮晶晶的双眸是稚气未脱的清澈,像是在跟谁赌着气, “臣女瞧上一郎君,风流倜傥得紧,我心中欢喜欲与他亲近,他却推三阻四嫌我老气,我自是不服气,决意改换妆发,定要他眼前一亮,悔之不及。” 她清明的眼神里,只有单纯的征服欲。 萧尧轻哂,听了传闻结合她先前的情态,还以为当真有几多欢心,看来不过是一时新奇,当个玩物而已。 罢了,到底才十七,碧玉年华的岁数,贪花慕色实属正常,又未经情事,待多经几遭自会觉得不过尔尔。 前几回见她,端得是老成持重,眼下倒是真实了不少。 尤其是她不经意间泄露出,那种只有在亲密长辈面前才会有的娇憨和小任性,让萧尧很是受用。 皇帝缓了神色。 裴姝察言观色着,见他紧拢的眉展平,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踩钢丝跳舞果然刺激。 萧尧默然一喟,这裴坤良就是个顾前不顾后的。 长女初回京地盘尚未踩热乎,他撂挑子就走的无影无踪。 害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要故作老道庄重来立威服众,也是为难她了。 如此想着,皇帝面色彻底柔缓下来, “你乃一族主君,何必屈尊迁就区区伶人,不从总有法子叫他不得不从。” 裴姝歪了下头,弯起唇角,洁白的小虎牙若隐若现, “那不成,臣女有信心,必要让他心悦诚服。强权屈服,总归是差了点趣味。” 工具人沐司:我谢谢你啊! 皇帝欣慰:“你身上的韧劲倒是像极了你师父。” 说着话,正当要续上断棋,樊高忠立在凉阁外开口道:“陛下,太子来了。” 裴姝眼皮不由一跳。 皇帝道:“宣他进来。” 七岁的小太子身着云纹紬交领袍,头戴白玉冠,挺着小身板哒哒哒朝凉阁走来。 后面乌泱泱缀着二十来人,前呼后拥光随行侍卫就有八名。 皇帝亲政十年才得这么一根独苗苗,自然要保护的密不透风。 萧启元迈着小短腿跨进凉阁,双手交叠,规正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父皇请安。” 裴姝站起来要给小太子行礼,皇帝却及时制止了她。 皇帝这番动作,裴姝已经不止是眼皮跳了,连太阳穴都跟着在跳。 萧尧将他招到近前来:“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嗯,完成了。”小太子乌黑透亮的眼睛望着皇帝,里面有依赖,有崇拜,也有敬畏。 “阿妤,你来考考他。”萧尧端起茶盏,慢悠悠啜饮着。 外面的莲花池,接天莲叶无穷碧。 极美极亮的景色看在裴姝眼中却是一片灰暗。 小太子调转视线,瞳仁闪闪发亮地瞧着她,裴姝嘴角挂着笑,内心是拒绝的, “臣女才疏学浅,这如何使得。” 皇帝淡笑了一声:“你是在打朕的脸还是在打你师父的脸?” 裴姝:“.......” 好吧,她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师父允准她下山,她什么学识水平,皇帝心中透亮。 安全起见得避开经义策问一类,太子年幼,题目又不能太大,裴姝想起幼时师父跟她玩的小游戏。 于是随意考了小太子几个脑筋急转弯。 裴姝后路都想好了,如果皇帝问责她潦草敷衍,就甩锅到师父头上。 只是没想到小太子对这种小游戏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皇帝也未出言阻止,裴姝脑壳疼,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一只狼钻进羊圈,想吃羊,最后他又没吃羊,为什么?” 小太子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很严肃的在思考。 一旁的皇帝接口道:“这还用想,自然是因为羊圈里没有羊。” 小太子:......父皇为什么要抢我的题,人家很快就要想出来啦。 裴姝:“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把冰变成水?” 皇帝答的飞快:“去掉两点。” 又没抢过他的小太子瘪了瘪嘴。 裴姝也是没想到父子俩居然抢答起来了。 一大一小目光灼灼盯着她,用眼神催促她快快出题。 “有什么东西所有人都不喜欢吃?” 皇帝抢答:“吃亏。” 小太子白嫩嫩的小脸蛋憋得通红,内心呜呜呜,却又不敢在皇帝面前哭出来。 裴姝忍着笑:“世上有什么比天高。” 又是皇帝:“心比天高。” 皇帝也太来劲儿了,裴姝有理由怀疑他以前和师父玩过脑筋急转弯。 连续几次没抢赢,小太子表情幽怨,要哭不哭又不敢抗议的模样太可乐了。 逗的皇帝哈哈哈大笑。 裴姝:......欺负小孩,幼稚! 樊高忠脸上的褶子绽成一朵菊花,陛下好久不曾这般开怀。 父子俩最后楞是把裴姝肚子里的脑筋急转弯掏空了才罢休。 几番没抢过皇帝,小太子一脸怀疑人生,裴姝于心不忍宽慰道:“殿下天资聪颖,不必将这消遣小游戏当真。” 这孩子快被皇帝整自闭了。 裴姝今天才发现,皇帝跟她家师父一样,一样的不着调,专逮着孩子坑,可真有出息。 “真的吗?”小太子满脸认真:“不是我智弱的问题?” 裴姝肯定道:“当然不是,适才臣女出的题和智力无关。” 皇帝意犹未尽:“虽和智力无直接关联,却能带动他的思考能力,思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裴姝:“.......”可以这么强掰硬靠的吗? “启元,来。”皇帝牵起儿子的手。 裴姝顿感心惊肉跳。 皇帝摸了摸小太子的头,说:“可喜欢父皇为你挑的这位老师?” 小太子眨了眨眼,撇头看看裴姝,欢喜点头:“喜欢!” 漂亮姐姐比起那几位严肃古板的老先生有趣多了。 娴静温柔,讲话也好听。 他喜欢,喜欢极了。 他俩倒是高兴了,一道天雷轰隆隆在裴姝头顶炸开。 ------------ 第二十六章 回归原点 皇帝望过来时,裴姝眸中乍现狂喜,接着是懊悔,最后是错失良机的扼腕,情绪层层递进,而后拜跪在地, “陛下不可!臣女何德何能,堪配与一国储君传道授业。” 前面所有的铺垫只为这一刻,裴姝埋首伏地,呼吸都放缓了。 萧尧眉宇微蹙,慢声道:“阿妤要抗旨?” 帝王的威严不经意泄露稍许,慑人的压迫感便如泰山压顶。 裴姝感觉后脖颈冷飕飕地,即便明知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惹怒皇帝,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臣女蒙陛下抬举,不胜感念惶恐,欲竭忠心。然臣女志大言浮,离经畔道,怎堪当大任。” 萧尧缓缓转着扳指,目光凉凉落在她头顶,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启元受身份所限离宫不能,朕不过是让你得闲进宫来,同他多讲讲皇城之外的趣闻轶事,谈谈各地民风民情,增长见闻见识,以期他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阿妤何至于惊恐至此?” 信你个鬼!裴姝半个字不信,皇帝这招不过是温水煮青蛙,既煮她也煮百官。 来年秋皇帝龙体欠安,入冬病情陡然急转直下,即置令裴府女君为太子少师,真授为东宫官,从二品。 太子少师一职非经顾命不授,皇帝明晃晃是在托孤啊! 少师负责传授太子学问,在必要时候行辅佐之责,是太子左右最亲近的人,天然隶属太子阵营。 而谢显是权臣。 幼主与权臣之间的矛盾历来是不可调和的。 不会有例外,上一世就验证过了。 她想活得舒坦一点,活的久一点,怎么就那么难! 裴姝轻呼一口气,举首面圣,一副恨不得回到过去扇自己几耳光的痛惜表情, “陛下待臣女恩渥无比。臣女一介女流能为太子讲义,实乃裴氏一族祖坟冒青烟的至上荣光,喜之求之不得,可错已铸成,悔不当初晚矣。” 萧尧惑然:“你犯了何错?” 裴姝面露羞愧:“之前臣女流连采南院,也不知是谁拿着这事散播的满帝京都是。” “如今世人批判我不思进取沉湎风月,放浪形骸、膏粱纨袴的言论不一而足。臣女可以不在乎身外浮名,可若我之污点波及太子殿下,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臣女已是声名狼藉,此时侍左讲义,必遭来言官论劾。” “伏望圣明,收回成命。”裴姝再次深深拜了下去。 求求您了,放过我吧! “就这?”萧尧弯腰扶起她:“朕还当你犯了何等了不得的大罪,不过是些讹言惑众的诋毁而已。” 皇帝无所畏惧的魄力,裴姝是服气的, “陛下人言可畏啊!” 萧尧:“朕九五之尊,何惧有之。” 裴姝:“......” 你不惧,我惧啊! 你是不知道谢狗是何等可怕的存在,况且她身后还有一个拖后腿,意欲谋反的爹啊! 腹背受敌,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攸关小命,裴姝还想再挣扎一下:“臣女若坦然领受君恩,岂不成了那静言庸违,象恭滔天之辈。” “臣女惶恐啊!” 萧尧向下扫她一眼:“你说你,垂髫之年便正式被立为女公子,是朕金口玉言钦定的未来承袭人选,位同男子,竟对市井毁谤之言,畏之如虎。” “逛几回象姑馆罢了,何罪有之?你怕言官论劾,然在朝文武百官有几人不是妻妾成群。” “他们可以同时家有三妻四妾,相机于外寻欢作乐,缘何你不行?倘有不长眼的胆敢口诛笔伐攻讦于你,朕倒要问问他们自身私德修至何境界,府中妻妾几何。” “有朕在前朝替你挡着,你怵甚?”帝王霸气尽显。 裴姝:……竟无言反驳,还有点想鼓掌。 说起来,她的真实想法还要惊世骇俗些。 男子娶妻至花甲之年还往家里纳美,堂而皇之逛花楼,女子为何不可? 看她缄默不语,萧尧大体也是耗尽了耐心:“朕意已决,你且试看如何。” 话已到这份上,裴姝还能说什么,只能咣咣一顿谢恩呗,再推拒就真的不识好歹过头了。 要不是仰仗着师父的面子,皇帝哪会耐烦听她啰里吧嗦半天,早拖下去问罪了。 现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许是宿命? 苦心策划一场,不惜自毁名声,仍旧回到原点,裴姝不禁挫败地想,重生回来,真能改变什么吗? 最后是不是还是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不得善终。 许是担心她年轻经不起诱惑,过于沉湎男色,萧尧训诫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凡事皆要有度。” 裴姝垂下眼帘应是:“臣女谨遵圣训。”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于蓦然之间浮现脑海,令裴姝心底平添几分压抑、几分悲凉。 悲凉中又夹杂着几许不甘。 不甘重生回来依然逃脱不开宿命的纠缠。 心电急转之下,裴姝生出一计, “陛下,臣女所知所学,供殿下陶冶情操尚可差足自喜,然政法尤为偏弱,思行善政课上师父曾点评我不够敏锐,见解稚嫩,且过于理想主义。” “太子殿下身份贵不可言,臣女万死不敢误人愚教,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人。此人学识渊博,精通百家言,尤其于政一道论点独到。师父曾对他赞誉有加,恨不能收归门下。” 萧尧挑了挑眉:“哦,何人?” 裴姝:“中书省侍郎,谢显谢大人。” 打不过就拉他入伙。 “他啊......”萧尧回忆道:“朕记得,贞元十二年,其外祖父傅老将军在南夷一役中因贻误战机而获罪,他千里奔袭麓山,求得舜华信函一封,蕲求朕网开一面。你们便是那时相识的?” “正是,师父爱才心切,曾留他在麓山小住。”裴姝昧着良心一通瞎编:“臣女虽与他在某些观点上略有分歧,相谈不甚和睦,却也钦佩他广博的学识和胸襟。” “臣女同他可比作君子之争,亦敌亦友。” 生搬硬套也不可将彼此的关系形容得多融洽,不然帝王的疑心病又该犯了。 ------------ 第二十七章 不能动他 跟那家伙只有敌没有友,裴姝默默在心里补充一句,道:“私以为,他恰好可补齐臣女的短板。” 当年南夷战役内情并不复杂,那个时期是文武两大派系斗得最凶的时候。 文官全面压制武官,借题发挥逼得皇帝不得不处置傅家。 当然,所谓的逼迫只是流于表面的皮相,文官能全面占据优势,跟皇帝有意削夺武将兵权,推行扬文抑武脱不开干系。 两派的对抗斗争可以说正中皇帝下怀。 傅家在本朝是唯二拥有世袭权的武将世家,世代延续至今为萧氏王朝立下了不朽功勋,最后却成了试水的池鱼。 皇帝对傅家其实是心怀有愧的,后来谢显也果断弃武从文,走了文官的路。 鉴于此,裴姝才敢大胆进言举荐。 萧尧表情淡漠,看不出什么来:“朕会考虑。” 皇帝有顾虑很正常,谢显年方二十五,便官拜中书省中书侍郎,乃掌有实权的正三品,再兼东宫讲义之责,势头过盛。 然,皇帝或许不清楚,可裴姝清楚的不能再清楚,这些年谢显羽翼已丰,压制晚矣。 已然在朝中根植出千丝万缕的势力,多挂一个虚衔并不会影响朝局本来的走向。 当年皇帝降罪,傅老将军郁郁而终,傅家军俨然化作一盘散沙。 而实则不然,忠于傅家的旧部,遭到贬黜、抑郁不得志的武将们,早已暗中投靠谢显。 他们披上层层伪装分布在禁中、南疆铁骑兵里、京畿营里...... 待到山陵崩,过度压制武官的弊端显现,世道大乱,烽烟四起,外敌环伺却无良将可用,不得不重新启用黜落武将。 而这些复起之将全是谢显的人。 即便如此,裴姝也从未想过要告密或提醒皇帝,揭发要讲实证的,不是光凭一张嘴。 何况,谢显在外久负盛名,在职清正不阿,能力卓越。 利用自己的先知,至多给他按上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可证据呢,搜罗证据么?凭她现在自顾不暇的微薄实力,无疑是以卵击石。 稍有异动必遭到谢显猛烈反扑,将她摁死腹中,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潦草下场。 如若他是那十恶不赦的卖国奸贼,裴姝拼得一死也要弄他一弄,可他不是。 他从始至终置本国利益于首位,甚至在国家危难之际,亲身躬行披挂上阵,浴血杀敌折冲千里。 两年后,国难当头,没有他的一呼百应,运筹帷幄掌控大局,大启很难不走向四分五裂的灭亡结局。 摒弃私怨不谈,在蛮族入侵踏破山河,国破家亡和权臣之间,裴姝选权臣。 国将不国何来家! 就事论事,谢显此人最大的毛病是专权,倒不曾有过窃国之心。 比起她那个为了权利,不惜勾连戎狄的爹不知强多少倍。 人就怕对比,这么一比较,裴姝顿时觉得人面兽心的谢显眉清目秀起来。 所以,不论出于哪方面的考量,她都不能动谢显。 未来还得靠他安国势,抵御来势汹汹的外敌。 清凉殿外,夹道两旁的白玉兰正开的热烈。 裴姝斟酌再三,问送她出来的樊高忠:“樊公公,我瞧着陛下好像清减了些,可是天热食欲不振所致?” 她真心盼望皇帝能长命百岁。 今日裴姝留心观察过,皇帝除眉间略带恹色之外一切正常,在他和近身侍奉的宫人身上也都没闻到药味,说明身体康健,并无病症。 次年冬难道得的是急症? 什么样的急症会徒然恶化? 樊高忠左右瞄了瞄才道:“陛下最近是有些食不甘味。” 裴姝道:“我从山上誊抄了几本食谱下来,待回去整理一番,送来让御厨试做做看。” “那敢情好。”樊高忠脸上带出笑来:“女君有心了。” “陛下福体安康,天下幸之。”裴姝随手掐了朵白玉兰凑到鼻尖嗅了嗅:“待食谱送来,还要劳烦公公先呈去太医院掌掌眼,有些食材并不适用于所有人,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樊高忠面上的笑容愈加明显了几分:“女君思虑细致。” 裴姝点点头上了歩辇,出宫。 行至半道,一名宫女拦住歩辇:“裴姑娘,我家娘娘有请。” 且不说一个宫女贸贸然冲出来拦下歩辇合不合礼数,就听她的称呼,便知她家主子的轻慢。 裴姝视线下扫:“你是哪个宫的?” 宫女萃竹傲然道:“景仁宫。” “哦,薛贵妃啊,”当今后位经年空悬,后宫之中数薛贵妃的位份最高,又是皇帝外家表妹,确实有傲的资本,但裴姝并不惯着她:“对不住,本君有要务在前,择日在去拜会娘娘。” 语毕,挥手起辇。 当今不是个重欲的,在位十七年,后宫妃嫔不足十人。 皇帝少有涉足后宫,还相当任性,不喜欢搞雨露均沾那套,一半妃嫔侍寝一两次后,几乎再难见到天颜,长期有圣宠在身的就那么两三位。 有赖于表亲这层关系,皇帝对薛贵妃的恩宠自然要略胜另两位。 中宫无主,在后宫里薛贵妃一家独大惯了,第一次遇到当场被驳面子的情况,萃竹好生怔了怔,追出几步道, “裴姑娘,你可要想清楚,吃罪贵妃娘娘于你并无好处,你莫后悔。” 裴姝头也没回。 后悔? 薛贵妃就是个作大死的,成天在阎王爷头上舞来舞去。 现在蹦跶得越欢,将来死得就越惨。 阎罗王大权在握后第一个就是拿薛家开的刀。 凡谢显仇视的,她都要敬而远之,反正有皇帝在,薛贵妃对她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待山陵崩,薛家很快土崩瓦解,被谢显连根拔起。 以势压人的秋后蚂蚱,裴姝应付都懒得应付。 心情本就不甚美丽,没闲心奉陪。 ------------ 第二十八章 和亲名单 景仁宫。 薛贵妃一气儿连摔了好几个青瓷器。 小贱人实在嚣张之极,可恨之极,居然当众予她难堪。 “好一个狂妄无礼的女君,不识抬举!”薛贵妃又砸了一个琉璃瓶,冷笑道:“太子之师她也配!” “她就是仗着麓山那贱妇才敢如此下本宫的脸。” “娘娘,慎言。”郑嬷嬷急得差点去捂她的嘴:“哎呦祖宗诶,莫要忘了娴妃当年的前车之鉴。” 薛贵妃面庞扭曲几下,好歹冷静了些,掐着手心高呼道:“玉露,拿遴选名册来。” 万寿节近在月末,外邦使团即将抵京。 皇帝有心建邦交友邻。 当朝无皇室女,便臻选宗室女、大臣之女册封公主用以和亲。 “裴氏女嫡亲的妹妹叫什么名儿来着?”薛贵妃神情骄横攥着笔,张扬出两分杀气来。 “哎。”郑嬷嬷一看她那样,就知道她又要整事情,记仇小性儿一辈子没得改了:“回娘娘,唤裴钰。” 薛贵妃翻开名册重重添了上去,磨牙道, “有她求我的时候!她是女公子,和亲一事上本宫动她不得,只得委屈她妹子替她受过了。” 贵妃哪会知道她添这一笔,不仅刁难不到裴姝,反而能让裴姝乐开花,简直就是白送上门敲秦氏竹杠的机会。 郑嬷嬷觑一眼摊开的名册,盯着傅靖瑶的名字眉头直打结。 傅靖瑶出自原镇国公府,后被皇帝削爵夺地,沦落至现今的末等县伯,彻底沉寂了下去。 郑嬷嬷挣扎片刻,终是出言规劝道, “娘娘,县伯府的傅靖瑶,奴婢横看竖看总也觉着不大合适,要不还是划了吧。” 曾经尊贵显赫的一等镇国公府,气死的气死,战死的战死,除外嫁女和一个左迁边塞的百夫,阖府上下仅剩傅靖瑶和一个寡嫂幼侄。 再弄一个去和亲…… 哪怕是在这深宫里熬得心肠冷硬的郑嬷嬷,都微觉于心不忍。 恻隐之心还是次要,关键是陛下许是上了点岁数的原故,近两年开始念起旧来,对县伯府不乏补偿之意,主子看不清楚,她看的真真的。 她敢提脑袋担保,名册呈上去,陛下必不会同意,且不说前朝还立着个谢氏大公子。 瞎整一通也如不了意,何苦往身上揽虱子,自找麻烦。 奈何薛贵妃根本听不进去:“笑话,本宫会怕他一个没落家族?” 主子执拗不听劝,郑嬷嬷恨不得把苦口良药掰碎塞她嘴里, “娘娘,傅家是沉寂了不假,可在朝堂上却不是没人,谢侍郎得陛下看重,离相位仅一步之遥,咱多少顾忌着点不是。” 薛贵妃不耐皱眉,冷然讥笑:“他开罪本宫,这一步之遥注定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个二个的都不叫她顺心,一介中书侍郎而已,薛家好意与之联姻,他竟态度坚决推却了。 她家侄女出身高贵,蕙心纨质,配他一个无外家支持,继母当家的孤臣绰绰有余。 他倒好,不感恩戴德接着,反倒拒的不留余地。 什么东西! 主子已然不耐烦,郑嬷嬷适可而止闭上了嘴巴,再劝就要把自己劝进去了。 罢了,罢了,薛家正当鲜花着锦,娘娘只要不犯大错,不是很打紧。 另一边儿,被贵妃记恨上了的裴姝直径出了宫。 一进賾兰居,就没骨头似的瘫在软榻上,两眼一闭,鱼儿断气。 面圣委实费精气神。 云鹭默不作声给她按捏了会头,问道:“事情进展不顺利?” 裴姝抬手掐掐眉心:“一时说不上好坏,且看吧。” 云鹭看她一脸殆倦:“有些事急不来,累了就小歇会儿。” “嗯。”裴姝懒得挪地儿,直接就地歪在罗汉塌上闭目小憩。 她小腿微蜷,脑袋埋在臂弯里睡觉的模样,让芸鹭不由想起麓山上,那只时常跳上屋顶晒太阳的懒猫。 近来,女君不再时时刻刻端着身份扮庄重,在这赜兰居里,更是随性的如在山上一般。 懒猫没歇上多一会儿,二门外头就有人来禀,说是七太爷又来了。 裴姝睡眼惺忪嘟哝问:“他来几趟了?” “算上今儿,四趟。”芸鹭道:“要见吗?” 裴姝伸了个懒腰,趿鞋下榻:“见。” 今出师不利,适合薅点羊毛转换下心情。 偏厅。 见裴姝出来,七太爷忙搁下茶盅站起身,待她落座才又重新坐了回去。 在裴姝手上栽了个大跟头,他是不敢再小觑这位面嫩心黑的小辈,更别提摆长辈的谱了。 小祖宗能见他就要谢天谢地了,哪还有底气端长辈的架子。 裴姝掀起眼帘,仔细打量着这位德高望重的族老。 晾他这么久,又选在偏厅接待,也未见显露出不满,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天这么热,叫您受累了。” 听着她虚情假意的话,七太爷心里头噎得慌,却又不得不面带微笑, “唉,都怨那不争气的逆子,累得我一把老骨头还要为他奔波。” 裴姝无声翘了翘唇角:“儿孙自有儿孙福,放手享享清福多好。” “我也想啊。”七太爷拍着腿唉声叹气道:“可没法子坐视不理啊,他一个大男人整日无所事事像什么话。我啊狠狠责罚了他,至今还在祠堂面壁思过,我瞧着他是真有悔改之心,原先那些乱七八糟的账目他也重头给捋清爽了。” “这还写了份条陈托我捎给女君,你一道给过过目。” “没必要。”裴姝轻描淡写挡了回去:“账可以做成三分真,也能做成五分真,看不看意义不大。” 七太爷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一个长辈伏低做小到这程度,便是国公爷来也要给几分薄面。 小小年纪咋就练得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软硬不吃,不讲情面。 ------------ 第二十九章 私下交易 七太爷面沉如水。 裴姝低头饮了口茶,冷不丁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家在奚越有座窑场,规模还不小。” “女君委实耳聪目明,把我们这些族老的家底盘查的一清二楚。”七太爷摸不准她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都以为新上任的小家主是个好拿捏的,现实却狠狠扇了他们一巴掌。 摸不清她的深浅。 就像西市那边的账和内里的门道,他们一向把控的格外细致,不然也不能蒙混了这么些年。 可这小女娃一回来,三下五除二就给抖搂得清清楚楚。 不愧师出名门。 “您过誉了。”裴姝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阴阳怪气:“了解各位族老的情况是本君份内之事。” 七太爷:“......”脸皮也是厚。 “西市的经营权本君可以归还。”话头抛了出去,裴姝懒得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拿窑场来换。” 七太爷面色霍然一变:“呵,女君的胃口还真是欲壑难填,窑场乃祖宗划分下来的祖产,也是我们这一支的退路,女君张口就要断人后路,不合适吧。” “七太爷言重了,真金白银在手,何处不是退路。”裴姝心平气和道:“西市账面上瞧着盈利不大,可你我心知肚明,那是一只金钵钵,否则七太爷也不会如此上心,死活不肯撒手。” 话说到明处,七太爷闭目沉思片刻:“金钵钵换一座窑场女君就不觉着亏得慌?图甚?” 裴姝身体往后靠了靠:“谈买卖,各取所需就好。我不过问你们怎么在西市捞金,您也就别去琢磨我图什么。” “我可以承诺,往后只要七太爷家的幺叔吃相别太难看,我保证当任期间绝不动西市。”她这个家主还能当多久是个谜。 亏不亏看天意。 反正亏谁也亏不到她头上。 七太爷望着面容还略带几分稚嫩的少女,在心里评估道, 这女娃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是个心深似海的狠角色。 不出意外家主之位稳稳当当,即便中间有什么闪失波折,三五年总归跑不掉。 他快速捋了一笔账,拿回西市约摸一年就能把窑场的损失捞回来,剩下的都是赚。 她说的对,揣着真金白银,在哪不能置产,哪不是退路。 “成交之前,七太爷最后问你件事,你前头七转八拐运作那番,收走你阿娘的管家权,其中一环是不是把我这老头子算计在内了?” 裴姝狐狸眼弯弯,不作声。 成精的小狐狸!七太爷深深看了她一眼,心有畏惧道, “老头子我一生发自真心惧怕的人不多,如今都有些怕你了,女君不会过河拆桥吧?” 到底还是小瞧她了,小小年纪就老谋深算,心狠手辣不受亲情牵制,便是面对生母也能背刺不见血,他真怕她哪天又拿西市开刀。 裴姝笑的温和:“所谓的血脉亲情,不见的牵制得住所有人,但利益可以,所以七太爷真没必要担心我卸磨杀驴,利益比亲情可靠,您说是不是?” 要杀也是借刀杀人。 七太爷咂摸了一下这话,字面上是在安他心,字面下,西市要分她一杯羹,方可长久地维系住他们之间的关系。 “老头子我听懂了。”七太爷感慨:“后生可畏啊!” 这要是自家闺女,他睡着都能乐醒。 七太爷走后,芸鹭几番欲言又止。 瞧她憋得难受的模样,裴姝失笑:“有什么话想问就问。” 芸鹭面带些许惑色:“我就是没琢磨明白,西市那一摊买卖,一日营收抵窑场一月有余,怎么看都是亏了,女君是何意?” 裴姝下巴微微一扬:“用公中的东西去换我想要的,很值啊,哪里亏了?” 芸鹭想了想:“女君的意思,窑场不打算纳入公中?” “我辛辛苦苦算计来的,做甚要归公?”芸鹭不是外人,裴姝不介意说的透了些, “国公府不值得我为其熬干心血,我得有自己的私产。” 芸鹭很赞同她的想法:“女君为自己做打算的心思很好,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窑场距帝京八百里之遥,我们人在帝京,产业应当围绕在周边展开才是。”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不能放太多篮子。”裴姝道:“我且问你,奚越地处哪儿?” 前头的十二年里,楚先生并没有把姑娘封闭在山上念死书。 每年温度适宜的季节,楚先生就会领她们下山,鉴尝美食游历河山,去各地拜访名儒,所以芸鹭回答的极快:“禹杭河道一带。” 裴姝:“辛姑姑现在人在哪?” “闽洲!”眼前的迷雾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女君意欲打通内陆水路,连接闽洲的海路。 瓷器娇气易碎,产出地如果在帝京,中间有一截小河汊子走不了大船,陆路颠簸耗损不可避免。 而奚越的窑场,出窑便能直接装船运走,几乎可以做到零损耗,从而降低费效比。 不仅如此,奚越距落水坞不足百里,裴姝计划扶助沐司收复根据地,在那里建一个绝佳的中转站。 海上贸易,打头货品不可缺少的三样非瓷器、茶叶、丝绸莫属。 主打商品自产才能最大限度降低成本。 窑场落袋,还剩茶园和织造坊。 秦氏手上有块山地就很适合种茶...... 啧,刚收了管家权,一时半刻不大好弄,秦氏一向把个人私产看得紧,至少对她而言。 ------------ 第三十章 皇帝害我 暮色四合,丝丝凉风带走白日的燥热。 皇宫灯火通明,琉璃宫灯将一座座宫殿映照的金碧辉煌。 景仁宫的氛围却格外冷凝,午后薛贵妃遣人递话给谢显,傅靖瑶上了遴选名单,识相的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贵妃递话给谢显。 谢显也递了话给贵妃,原话是:“天要下雨拦之不住,人要找死,任谁也救不了。” 薛贵妃又是噼里啪啦一通砸:“他是何意?是在威胁本宫吗?” 郑嬷嬷含首敛目在心里回了个“可不咋地。” 就没见过上赶着给自己树敌的。 这些年中宫无主,贵妃一家独大,忘乎所以的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除皇帝外,天下她第二大,谁都可以任由她捏扁搓圆。 然而事实跟贵妃自我陶醉的臆测大相径庭。 皇帝在位十七年,为什么要顶着各方压力坚决不立后,为什么这许多年宫中连一位公主都没诞下,为什么皇帝唯一的子嗣会诞生在行宫,太子的生母何以就血崩了,皇帝又是为什么要亲自抚养太子? 诸多疑点,贵妃统统视而不见。 自娴妃被打入冷宫,另两宫薄有恩宠的妃嫔就彻底安分了。 她们的安分,可不是因为畏怯薛贵妃的锋芒,而是因为她们通透了。 看透了她们是争不过那位的,即便那位压根就不稀罕后位和皇帝的恩宠。 人就是奇怪哩,人家越不稀罕偏就越想给。 郑嬷嬷多次旁敲侧击意图点醒薛贵妃,薛贵妃从来听不进去。 究竟是钝感至此还是自我麻痹,或许只有贵妃自己最清楚。 这般无节制的骄横跋扈下去,迟早要完。 是不是该给自己预备一条退路了?郑嬷嬷琢磨着找下家的工夫,薛贵妃已经把殿中的器具摆件砸了个稀巴烂。 “以下犯上的狂悖之徒!宵小佞臣,胆敢威胁到本宫头上。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走,去紫宸殿。”薛贵妃迫不及待要去皇帝跟前上谢显的眼药:“还有那蹬鼻子上脸的裴氏女,有她哭的时候。” 郑嬷嬷:................ 招了一个天子近臣犹嫌不够,还要捎带上裴府女君,贵妃真的是在抄家灭族的危险边缘疯狂蹦跶啊! 郑嬷嬷头皮都在发麻,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紫宸殿。 皇帝垂着眼睑审阅薛贵妃呈递上来的名册,扫到傅靖瑶的名字时,眉心骤然一拧,提笔就划了去。 “陛下~”薛贵妃不依唤道。 她刚一启唇,萧尧漠然掀起眼皮,面无表情看着她, “谁人何宜否,何数有之?你若无力执掌后宫,朕不介意换个人来打理。” 薛贵妃在外作天作地,一踏进紫宸殿娴雅柔顺得很。 皇帝面无表情睨过来,立马就怂了,轻晃着腰肢娇嗔道:“臣妾只是可怜傅家女,想抬抬她身份……” “闭嘴,朕无瑕听你狡赖。”萧尧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撒娇对他没用:“跪安吧,记住下不为例。” 九五之尊语气凉薄,明显是恼了,薛贵妃心里委屈却不敢纠缠,屈膝行礼告退。 萧尧视线盯在名册上,看也不看她。 薛贵妃倒也习惯了他疏冷的态度,默默退到殿外,躲在门角处,看到皇帝在未尾端提了下笔,最终又略了过去。 本郁郁然的薛贵妃油然生出欢喜,表哥心里还是有她的。 皇帝最后擢选出两名宗室女,两名臣子之女。 翌日。 旨意传达各府邸,不啻于晴天响霹雳。 外邦使团即将抵京,皇帝的用意不言而喻。 噩耗降临到裴府,裴钰血色尽失,当场瘫软,秦氏更是直接昏厥了过去。 蛮夷之地气候恶劣,饮食大不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 且蛮人粗犷野性,去了只怕挨不住几年就要客死异乡。 四家如丧考妣之际,载着裴姝的辎车已一路行至宫门口。 裴姝拎着裙角下车,视线倏尔微微一顿,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宫闱朱墙外,只见谢显着一身象征着权势的绛紫官服静然而立,仪容一丝不苟端正肃穆,气度如冷山苍松。 玉槛漾晨曦,有种遗世独立的超然。 瞥见裴姝从车上下来,谢显唇角略略一弯,嘴边便浮起一抹惯常的和煦笑容。 他青山远目,温静地望过来,裴姝却只觉得脑门儿发凉。 轻敛衣摆,裴姝无声冲他浅浅行一礼,绕过被他占据的地盘,径直朝宫门走去。 沉稳脚步声紧随而至,很快与之并肩而行,裴姝默视着前方并行的两道影子,举高团扇遮挡侧面投射而来的日光。 “阿妤,临渊有一惑求解。”他淡声道。 裴姝步履不停:“能让谢大人惑然的难题,我恐怕无能为力。” “何以要向陛下举荐我为太子讲义?”他步态从容,言语平和,却自带一种奇异的威慑力。 “我,举荐你?”裴姝略略移开折扇,驻足点着自己鼻尖,诧异无比道:“你我好像不甚熟吧,这等好事我做何要便宜你?” 今日是去东宫讲义的第一天,她挑了一件偏中性的方领束腰长袍,中衬朱红色,外衣月白色方领。 通身饰物简单,乌黑浓密的发丝梳成同心髻,上头只插了根红宝石凤尾簪,耳朵上戴着一对白玉兰水滴坠子。 打扮极尽干净清爽,却难以掩饰天生的仙姿玉色。 她侧首,剔透水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眉如画。 “确实,临渊苦思一夜也不明其中关窍。”谢显静目望着摇晃的耳坠。 裴姝分辨了句:“谢大人博物通达、文韬武略,受陛下赏识实属正常。” “谢大人想多了,我要举荐也是举荐相熟之人。”着重强调咱们不熟。 谢显垂眸,似呢喃:“不熟么?听闻你钦佩我之学识和胸襟,视我作半个知己。” 当面拆穿就很尴尬了。 “……”裴姝也是服了,皇帝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话不过三人耳的修养呢,是被狗吃了吗!! ------------ 第三十一章 小算盘哗哗响 一语道破来的猝不及防,裴姝表面镇定,心里已是恨不得以头抢地,她尬笑一声道:“谬传。” 背着宿敌把人夸上天,还自引为知己,又被当面说破,实在是羞耻。 决定抵死不承认,总不至于拉她去皇帝面前对质。 简便否认之后,裴姝采取沉默是金的策略,心慌慌时说多错多。 谢显目光从她脸庞掠过,语调平淡无波道:“你此刻的慌乱与当年在麓山刺我一剑时如出一辙。” 裴姝第一反应是,果然记着仇呢! 之后不由汗毛倒竖,都不用揽镜自照,她敢打赌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曾有过变化,到底是怎么看出她慌了的? 这份洞察人心的能力敏锐的可怕,叫她如何不防备深深。 “那时年轻气盛,不慎失手伤了你,长久以来一直深怀歉疚,常常于夜深人静忏悔不已,”追悔没一剑把你给捅死。 谢显淡淡哦了声:“既心怀歉疚,你打算作何弥补?” 裴姝怔然,一时都不知道是自己在给自己挖坑,还是他早有预谋的挖好坑,就等着她往下跳。 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假使能两清的话,她现在就想递把剑给他,让他捅回来,干净利索地做个了结。 也好过这般慢火煎她。 然而......没可能! 裴姝对他不说十分了解,七八分是有的。 他这人独断专行得很,非是你想怎样就怎样,须得完全依着他的意愿来。 遇到凶兽捕食,大抵只有装死示弱能延缓死期,抵抗得越激烈死得越快。 裴姝强行卸下心底的抵触与防御,脑袋微微倾斜几个度,露出一截白皙而脆弱的脖颈,弯起清亮水润的眸子仰视着他, 让自己看起来无害又弱势, “谢大人不妨明示,我该怎样才能将功折罪?”还了因年少冲动而闯下的祸,从此彻底划清界限。 少女容貌极盛,眉眼秾丽,玉质天成,既端得住举重若轻的气度,又驾驭得了妖而不媚的张扬,放低姿态示弱也是信手拈来。 装得倒是像那么一回事。 然则,骨子里是只不折不扣的小狐狸,狡猾且灵活多变。 谢显忍不住地想,难道他看上去很像吃这一套的人? “这个么……”沉吟稍许,谢显越前半步,修长挺拔的身躯覆盖出一片阴影区,狭长内双的凤眼在裴姝面庞上逡巡一圈,噙着笑慢条斯理道:“还未曾想好。” 讲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等待宣判的裴姝有种想打爆他头的冲动。 狗男人太知道怎么在精神上折磨一个人了。 “如此......本君便静候谢大人回音。”裴姝扯了扯唇,勾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转身大跨步朝东宫走去。 幸好穿的是长袍,不然照这个速度,裙摆估计得翻飞起来。 身后,谢显不疾不徐,始终保持在几步之遥外。 腿长了不起啊!这破宫道修这么长做甚,裴姝使劲磨了磨上颚的小虎牙。 清越的声音自后点评道:“施以假象迷惑人的功力尚可,就是耐力不足,且有得修炼。” 才装多一会,说翻脸就翻脸。 裴姝呵呵,说明本君风骨犹存。 脚下又快了两分。 孰料,讨债鬼阴魂不散:“阿妤很怕我?”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如斯避之不及。 是是是,我怕,我怕死你了,裴姝气闷:“怎么会,谢大人清贵雍容,襟怀磊落,本君仰慕你还来不及。” 谢显的作派,总是会令人不由地想到草原上的雄狮。它们会在捕猎前故意释放气味,谨慎的猎物会因此受惊,慌不择路朝下风口逃去,而在那里,早早就设好了埋伏。 这样的联想让裴姝感到很不爽,没有人会喜欢当一个被追逐戏弄的猎物。 她说话夹枪带棒,他分毫不受影响,君子如风闲庭漫步,端得是怡然自得:“不曾想阿妤对我评价如许高。” “......”裴姝特想回头呛他一脸口水。 幸哉,东宫近了。 东宫天禄阁,七岁的小太子端端正正坐在交椅上。 正襟危坐的小人儿,仔细瞧,悬空的腿儿在微微晃来晃去。 瞧见裴姝,小太子黑葡萄似的眼睛一亮,手脚并用爬下交椅,站到裴姝面前小胸脯挺直,两手交叠弯腰行礼:“启元拜见先生。” 看着乖巧懂事的太子,裴姝郁闷的心情舒怀几分。 紧跟着谢显信步而来,站定殿中略一欠身:“臣谢显,见过太子殿下。” 凭空多出来一人,小太子茫然眨眨眼。 裴姝笑嫣嫣替他解惑:“臣女所担任的课业,重在陶冶殿下的情操。而谢大人不同,他肩负重任,负责授业殿下经纬治国之道。” 撇清之意,如天上昭昭金乌。 一国储君叩拜一女子为师,必将迎来滔天的反对之声,皇帝要慢火熬煮朝臣,所以尚未正式拜师,现在裴姝只是担着个临时讲义的名头。 这未来少师之衔栽给谢显最合适不过,与太子有了师生之谊,日后看他要如何自处,还能肆无忌惮处处跟小皇帝对着干? 他若照循上一世的行事风格,毋庸置疑要背上骂名。 思及痛快处,裴姝幸灾乐祸的差点笑出声。 余光扫到她憋笑的小人模样,谢显平静的眸光里,隐约浮上若有所思。 她虽贵为一府女君,却仍受限于女子的身份,无法在朝为官,太子少师的头衔于她有莫大益处,何以要推拒? 要是没有谢显这个权臣,和拖后腿的爹,她任东宫官确实利大于弊。 裴姝抗拒的原因有二, 一是不愿意再站到谢显的对立面去; 二来裴坤良早晚要摊上谋逆大罪,而她出身国公府是不可辩驳的事实,这些都将会成为政敌攻讦她和小皇帝的把柄。 届时小皇帝是处置她呢还是处置她呢。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亟待解决的困境,那就是要赶在裴坤良谋反之前,完美地把自己摘出来。 宜早不宜迟。 两个大人各有所思,小太子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谢侍郎他在紫宸殿见过几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说话也好听,如玉石之声,清润磁性。 定然要比老学究们讲课来得生动有趣,应当也不会太过严格,扒拉完小算盘,萧启元愉快地接受了再添一位先生的事。 ------------ 第三十二章 吟诗一首 萧启元以为会很和善的谢大人踱步至书案旁,将铺在案面上的宣纸抬起来抖了抖, “这是殿下作的画?“ 小太子紧张地点点头,刚才等先生来,等的无聊随手画着玩,构图潦草。 看出小太子有些紧张,裴姝凑过去瞅了一眼,善解人意地说:“殿下这桃花画的不错啊。” 虽然吧,这桃花图整体有点一言难尽,树不像树,枝干不像枝干,花朵挨挨挤挤堆簇在一起,给人一种桃花的生存空间很拥挤的感觉。 但也比她强,至少能看出画的是桃花。 孩子还小,能画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谢显转眸看着裴姝,薄唇轻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裴姝被他笑的一脸莫名。 “不是桃花,是海棠。”小太子绞着手指:“垂丝海棠。” “海棠么?”裴姝眨眨眼,咳了声:“它俩长得还怪像的哈。” 谢显眉梢微微一动:“像在哪?” 误把海棠认作桃花,裴姝多少有点尴尬,讪讪道:“花瓣,花瓣形状和颜色都很像啊。” 丹青一道尤为讲天赋,而裴姝在绘画上属于那种一窍不通的榆木疙瘩,用师父的话说,很写意很抽象,一般人读不懂的抽象。 “巧言狡辩。”谢显眼神微妙瞥她一眼,不再看她,专心给太子讲解道:“绘画的基本要素是形线、明暗和色彩,不能离形与色,离形与色,即无绘画矣。” 略感心虚的裴姝摸摸鼻子,强行给自己洗脑,是人就有弱点,画技烂又不丢人,她也不靠卖画讨生活,差不差的有什么关系。 “画者,画也。即以线为界,而成其画也。笔为骨,墨与彩色为血肉,气息神情为灵魂,风韵格趣为意态,能具此,活矣。” 裴姝在一旁跟听天书似的,昏昏欲睡。 讲那么复杂她都似懂非懂,小太子能听懂? 寓教于乐懂不懂,谢狗弄权第一,教书育人不比她强嘛,裴姝暗自腹诽比较。 然而小太子听的非常认真,兴趣浓厚,一面频频点头一面不耻下问,仿佛很懂的样子,就很打裴姝的脸。 好叭,龙子龙孙跟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样。 基因优良又早慧,裴姝如是找补。 谢显耐心解说完,未了执笔示范。 一副海棠图很快成型,枝干遒劲花冠栩栩如生,寥寥几笔,风骨立显。 小太子目露崇拜:“谢先生画技了得,画的跟真的一样。” 谢显负手在后,道:“绘画不易,不进则退,需长久的学习和累积,三五年或可小成,大成则至少十年以上,臣习作十余载也只得皮毛,略通其术罢了。” “殿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定能超越臣。” 他说这番话时,言语平和,态度认真,并无半点自得,是发自内心的自谦。 果真是不负谦谦君子的名头。 裴姝不得不承认,抛开其专权的毛病,这人很多方面确实值得人敬佩。 小太子说道:“谢先生,这海棠图可以赠我吗?” “可。”谢显目光落在裴姝身上,说:“画作既要赠予人,只单作画不题诗算不得一副完整的作品,题画诗是绘画章法的一部分,殿下不妨为臣的画题诗一首。” “啊,这......”小太子求救的目光看向裴姝。 他年纪毕竟还小,随手涂鸦可当作兴趣,题诗着实难为他了。 迎上小太子求救的眼神,裴姝默默移开视线,眼睛盯着角落里的掐丝珐琅花瓶生了根。 难为你,就不难为我吗?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她过人的美貌和略可的智商,拿走了她诗情画意的天赋。 谈到绘画和作诗,裴姝想死。 这两项简直精准地踩中她命门,今天出门怕不是又忘了看黄历? 感觉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对。 不不不,作梗的只有身侧的那个狗男人,她要收回刚才夸他的话,他就是个奸诈小人,明知她的弱点在哪,却不露痕迹地将事情引导至此。 成心要揭她的短。 “阿妤口口声声要辅以殿下陶冶身心,而陶冶性情离不开君子六艺,琴棋书画。依我观察,阿妤怕是有两门不合格。” 谢显的话一落地,裴姝生出果然如此之感,他就是不满自己的举荐和推诿,赤裸裸的在报复。 裴姝心梗,迎难而上还是认输? 好难抉择。 不想认输,可作诗真是能要了她小命。 初学作诗那会她憋了几天,憋出来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 师父听后愣愣半晌,才幽幽说了句“人有所短,乃见所长”。 然后果断放弃了,从此再没让她作过诗。 谢显啜了口茶,玩味道:“博览群书冰雪聪明的人,连最简单的五言诗都作不出来一首?” 这话明显是在激她,但上辈子在麓山输给他,后来下山后又接连输输输,大概是输太多输麻了,裴姝来气性了:“谁说的!” “不就作诗吗,有何难!”输人不输阵,反正这里就三人,即便丢人问题也不是很大。 萧启元不明两个大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分外期待地望着裴姝。 裴姝深吸一口气,在天禄阁里来来回回踱步,捏着扇柄一下一下敲击着掌心,可谓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太子差点没等睡着。 谢显倒是耐得住性子,随手捡起本书,怡然翻着。 憋了半天,裴姝一击掌心:“有了。” 可算想出来了,小太子顿时精神一振,端正坐直,洗耳恭听态。 谢显也抬眸而视。 诗作的好不好另论,信心和气势要有,裴姝假咳一声,双手一背,用清甜的嗓音抑扬顿挫念道, “花儿易衰似郎心,一去不回头,隔壁烟村四五家,锅灶六七台,八九不离十,不如......不如一锅炖?” 大抵还是有些心虚的,收尾稍显磕绊。 呃~小太子眼珠子咕噜噜打溜,说不上来哪不对,但又觉得好像挺有趣。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离题十万八千里,越往下听,谢显的眉头皱得越紧。 难产似的,憋半天就憋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鬼东西? ------------ 第三十三章 情绪爆发 谢显就不明白了,挺聪慧一个人,作起诗来,居然连基本的平仄韵脚都闹不明白。 前言不搭后语的叙事,凌乱的音节排序,不知所谓的意境,能把作古的诗圣们给气活过来。 听她吟诗一首,谢显遭罪得不行,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一时都分不清,让她作诗,究竟是在为难她还是在难为自己。 看他绷着脸,裴姝就知道肯定烂透了,架起的气势一泻千里,不免更加心虚了。 “应该还凑合吧?” 谢显忍住没发作:“你觉得呢?” 裴姝大言不惭道:“我觉着还行。”比之前在山上作那首水平高多了,可见还是有长进的。 谢显气笑了:“你可知,你作的诗能把读书人折磨死。” 尤其是对有强迫症的人特别不友好,批改都无从下手。 裴姝嘟囔:“折磨谁啦,不是你摁头让我作的吗。” 你活该,你自找。 谢显抬手压了压眉心:“你的鬼斧神工,你家尊师可知?” “师父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裴姝毫无愧色地输出自己的观点, “自认于诗画上略逊些,并无大碍。我不要求自己十全十美,人生苦短,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爱学就不学,没必要为难自己,舒心最重要。” “只略逊了一些?”谢显眼角微微一抽,目光也沉了下来:“阿妤,你不是普通人,且担着太子讲义之责,面对自身缺陷非但不引咎自责,反倒找借口放任,你这是在自我放纵吗?” 终是忍不住了,他啪嗒把书撂案上。 声音格外响亮。 裴姝愕然一怔:“你在跟谁发火呢?” 有病吧。 是,上一世她就清楚地知道,谢显是一个相当严于律己的人,事事力求完美。 可她不是啊。 而且,他们什么关系啊? 屁关系没有,凭什么用他的尺度来要求自己,这不是有大病是什么。 谢显清隽的长眉不由蹙起, “枉我好意提醒你要注意修正己身,你这般态度与帝京里不学无术顽劣成性的子弟有多大差别?” 萧启元呆萌茫然,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 还越说越来劲了,裴姝心里涌起一股不平的戾气,无论如何都难以压制。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刺耳的话和他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她的忍耐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不是,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挨你训啊?本君一非你学生,二非你属下,你管我放纵不放纵,顽劣不顽劣。犯得着用你疾言厉色说教?” “听我吟诗你难受,你遭罪,可那是本君逼你的吗?” “没完没了了还,给你脸了是吧,你谁啊?”裴姝一鼓作气宣泄了出来,这里面不光有今天受的气,还有上一世处处被他压一头的憋屈。 殿内落针可闻。 四目相对。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谢显面上像一片波澜不惊的海面:“你说的对,是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 他的平静只是一种表象,表象之下是山雨欲来的沉怒,裴姝嗅到了浓浓的危险的气味,寒气自脚底板往背脊骨上窜。 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往后退。 事已至此,认怂也是枉然,该来的总会来,裴姝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此刻,谢显冷着脸坐在圈椅上,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握得不由紧了那么两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裴姝。 他不笑时很吓人。 裴姝心里发怵,却是半步不退让,清凌凌直视着他。 看她严阵以待与自己对峙的模样,谢显眼底划过一抹轻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会因着一点微末小事与她置气。 “裴姝,我现在给你两个选项。” 他冷冷扯开唇角,嗓音冷硬直呼她全名,一字一顿道, “你自认诗画略逊,作为同僚我建议你扬长避短总该是无错了。如此,殿下课业,你我对调。” “选项二,诗可以不作,但殿下对丹青尤为感兴趣,所以,日后书画课你须与殿下一同听讲。” 强势如他能给人选择权,便是让步的体现,尽管不甚明了他为何突然就消了气,但傻子也知道,当下不能再火上浇油。 “我选后一个。”权衡利弊后,裴姝决定卖他一个面子,坚决不承认是怂了。 裴姝那句“你谁啊”,约摸是戳到他肺管子,千方百计也要给彼此扯上一点关系。 他就是这样,总有法子让你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心中那股不平的戾气平息下来后,裴姝表情迷惘,搞不懂事情怎就演变成现今这个局面。 从给太子讲义,稀里糊涂变成了听讲的学生,想想就荒诞得很。 所幸,皇帝为了模糊大众视线,还从翰林院选了三位先生出来为太子传授课业。 再一个书画也不是主要课程,算下来平均五日受一遭罪,尚在忍受范围内。 插曲揭过,谢显与小太子讲了一篇《战国策》,从天禄阁走了出去。 外头日高三丈,他自暗处走向明处。 明亮光线将他高挺的身形衬托得神姿高彻。 直到看不见他人,萧启元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终究是他年幼无知了,本以为和善宽容的谢侍郎,竟比老学究们板着脸发火的样子还可怕。 小太子望着对面整理备课资料的裴姝,期期艾艾问:“先生,你是不是也很怕谢先生?” “怎么会!”尚沉浸在表演中的裴姝咻地抬起头,严词否认:“嗐,他就会空口唬人罢了,你看他最后不也没把我怎样吗。” “这样啊......”小太子犹犹豫豫道:“可我认为,谢先生凶你是不对的。那什么......你可不可以去跟父皇说,让他换一个先生。” “不可以诶。”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拿别人当枪使,唆使她去皇帝面前打小报告。 算盘落空,小太子一脸失望。 ------------ 第三十四章 正中下怀 谢显回去官署处理公务,裴姝挑了几道格数益智题给小太子做,一晃便到正午。 宫女按照女君的份例,送来八味一汤。 在天禄阁的偏殿外间用完午食,裴姝去到里间歇晌。 下午间为太子讲了一小节棋术课,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宫。 “女君且留步。”出得东宫,刚入夹道口,一名年青内侍唤住她。 内侍快步追上来,自报家门道:“奴是樊公公的徒弟曹广,现今在紫宸殿外当着差,师傅要时时在御前侍奉着,不便随意在外走动,他老人家托奴给您捎句话。” 裴姝眉梢微挑。 曹广四下瞅瞅,抻长脖子凑近些,压低声音说:“裴三娘上了和亲名册,女君若有想法,要早做打算。” 还有这等好事儿?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正愁缺块山地,这不机会就来了,裴姝压制上扬的嘴角,掏出一荷包塞过去, “多谢公公相告,回头去谢过你家师傅。” 贞元八年,皇帝全面终止战乱,逐步实行重文抑武的国策,然大启在休生养息的同时,藩属邻国也在安定的环境中长出了尖利的獠牙。 时至今日,过度重文轻武的弊端渐渐浮出水面。皇帝对周边强邻,多采取招抚拉拢的策略,让我朝不至于几面受敌。 可鬣狗始终是鬣狗,以牺牲女性的方式去缔结秦晋之好,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裴姝之所以不担忧上了名册的无辜女子,还有心思去算计秦氏的私产,盖因此事在谢显的运作下,最后不了了之了。 造下那许多杀孽的谢狗,也算是功德一件。 回到赜兰居,裴姝刚吃了几粒冰镇杨梅,秦氏便匆匆赶来。 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五步冲进来。 许是走得太急,脸颊通红汗如雨下,汗水与鬓角凌乱的青丝混合在一起,显得狼狈又惨烈。 “母亲何以这般惶急?”裴姝明知故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粒鲜红梅子,慢慢悠悠递至唇边。 举止文雅贵气,清冷的双眼看过来,更是带着天生的倨傲,秦氏从未有如此刻般痛恨她的高高在上。 秦氏红着眼睛怒视长女:“何必装糊涂,你才从宫里出来,就没听到一点风声?” “哦,和亲的事啊,”裴姝露出不解的表情:“能以公主的身份前去和亲,乃是报效国家,青史留名的好事,母亲难道不应该觉得欢喜么?” “好事你怎么不去!”长女不阴不阳落井下石,秦氏出离的愤怒,掩面嚎啕大哭:“那等蛮荒之地,钰姐儿体弱娇贵,如何经得起磋磨。” “你快想想法子,救救她,阿娘求你了!”秦氏意识到自己太强硬了,立即软和了态度。 因为她已经把整个帝京的关系网扒拉了个遍,悲哀地发现只有她那个不孝长女出面,方能扭转乾坤。 裴姝漠然摊手:“邦交之谊兹事体大,我要如何救?” 秦氏哭得撕心裂肺:“你即刻进宫,去跟陛下讨个恩旨。” 嚎得二门外都能听见。 “母亲能别哭了吗,我头疼。”裴姝黛眉轻拢:“恩旨有那么好讨的话,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抄家灭族的家族了。” 秦氏堪堪止住音儿,低头揩眼角:“你不一样。” 裴姝微露诧异:“哪里不一样?君是君,臣是臣。” 秦氏呕死,难以启齿道:“你家师父与陛下的情分不一般,你是她仅有的弟子,这份恩泽自然是要惠及你的。” 裴姝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人情用一分就薄一分。站在家主的角度出发,这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恩泽,理应用在刀刃上,为着些许小事而浪掷,未免有徇私之嫌。” 不就是死女儿嘛,又不是没死过,多大点事。 上辈子她身中奇毒,体内沉积的毒素有一半出自秦氏之手。 当时每每把她喊去西苑,看着她一口一口将掺了微末毒量的茶点饭食吃完,那叫一个面不改色。 现在慌个什么劲儿。 哦,对了,她和裴钰是不一样的。 对长女秦氏素来耐心有限,软和不了多会,便故态复萌,沉下脸厉声道, “历朝历代去和亲的公主有几个不是以凄惨收场,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就要嫁一个五荀糟老头子,还有蛮族的收继婚制,钰姐儿怎堪忍受得了这等屈辱?” “此般严重要命的大事,你竟轻飘飘归于小事就打发了,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你更凉薄的人了。” “我不管,你若不答应,我就一条白绫吊死在赜兰居门口,你逼死生母,大家都别想好过。”秦氏一副要死一起死,豁出去的模样。 裴姝按揉眉心沉思状,思量良久,才作妥协态道:“行行行,我想法子,行了吧。” 以防夜长梦多,秦氏催促:“你现在就进宫。” “这时辰,等我赶到,宫门也快落锁了。”裴姝看看外面的天色,细白的指尖轻点着黑木案,说:“母亲,你大体也是了解女儿的,我呢......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活了大半辈子,像你这种不孝子简直闻所未闻,当真是让我开了眼界!”秦氏气极反笑,阴沉沉地盯着她:“说吧,这回你又想从我身上哪处撕下一块肉来?” “母亲这话说的,难听了不是。”这有什么稀奇的,裴姝心想,只听说过虎毒不食子,鲜少听闻有毒害亲女的爹娘。 人毒不堪亲,大家彼此彼此。 “别扯没用的,有什么条件赶紧提。”秦氏暴怒吼道,一刻也不想再看她那副市侩恶毒的嘴脸。 裴姝慢悠悠开口:“一座京郊的温泉庄子,外加一块旁邑畿县的山地。” 秦氏闻之大怒:“狮子大开口莫过于此,你真该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副贪婪的嘴脸有多丑陋。” 京郊的温泉庄子是有数的,拢共就那么几处,别说有价无市了,便是等阶不够高的贵族也只有望而兴叹的份。 长女张嘴就讨要温泉庄子,已经不是要咬下一块肉,而是直接砍掉她一条腿。 裴姝捎带上一座温泉庄子混淆视听,本就是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几番议价,帝京邻县的山地安稳落袋。 经此一事,秦氏彻彻底底厌憎了长女,再无存续温情的可能。 不过裴姝并不在意,迟早是要撕破脸的。 ------------ 第三十五章 二叔裴元昶 日头西斜,火烧云团簇。 裴元昶候在偏厅,心里打着鼓。 七太爷那等有威望的族老,接连跑四趟才得以见到女君,不过结果是好的,西市的买卖还由七太爷家总揽。 他今儿来,是受着七太爷家的启发,试探着看能不能在族里谋个差事干干。 掌事不成,账房先生也行,总比在家坐吃山空强。 老国公生前将他们一家子撵去北院后便不闻不问,死后他也没继承到一根纱的财产。 嫡母憎他辱没了门楣不待见他,嫡兄嫌他荒唐瞧不上他,昔日把酒言欢的王孙子弟对他避之不及。 彼时他并未萎靡消沉,反倒奋发图强,誓要混出个人样,却又因大启不糊名的科举制度而一次次落第。 路似乎在一夜之间全被堵死了。 他心灰意冷,索性便在这闹市之中当一个隐居人士罢了。 就这,府里还总有狗眼看人低的奴仆,变着法的克扣他们一家子的份额。 这些年他一直靠着赚些零星的润笔费,卖些字画才能勉强维系住一大家子的日常开支。 日子惨淡。 直到侄女接任家主之位,他们二房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旁的不说,起码领回来的米面粮和换季衣裳,不再短斤缺两,以次充好。 他过的清贫些无所谓,可一想到生母兰姨娘和妻子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福,心就针扎似的疼。 长子长女眼瞅着到了议亲的年岁,最下头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幼子。 这上有老下有小,使得昔年壮志凌云的风流才子也要为五斗米而折腰。 裴姝跨入厅门,便见一名中年美男子手持一柄青竹折扇,正弯腰端详着插屏上的山水画。 闻得动静裴元昶直起腰,笑容满面摇着扇走近。 中年美男眉目俊朗,举手投足意态风流,一身宝蓝色长衫,边角隐有损旧。 裴姝歉意道:“二叔久等了。” 裴元昶浑不在意摆摆手:“不久不久。” 请他入座后,裴姝唤人端来消暑冰饮子:“二叔尝尝我叫人新制的冰饮,消消暑。” “诶,好咧,”裴元昶不拘小节畅饮一口,抹抹嘴隔着方桌探出半边身子,凑过去亲亲热热地唤道:“侄儿,叔未曾提前知会就贸然上门,没耽误你事儿吧?” 裴姝笑看着他:“一家人碰个面而已,何须提前知会,原本您不来,我也正准备这两日去寻您。” “那咱叔侄俩算是心有灵犀了。”裴元昶爽朗笑道。 他的面貌气质,依稀可见当年不羁爱自由的风采。 然,裴姝却在他的自如之下,敏锐地窥见到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谨小慎微。 这份谨小慎微所披露的,是个性对社会的失败,是理想对现实的失败。 从前,他意气飞扬,风流又深情,大胆反抗无所畏惧地要挣脱封建礼教的压制。 为心中所爱,全然摒弃门第身份,这已经不单单是在与一个家族对抗,他把自己放在了整个贵族阶层的对立面。 他不追求中庸,他要求纯粹,所以他自由又痛苦。 叔侄二人含笑寒暄一阵,裴元昶并拢扇子,说道:“适才说要去寻我,是因着秋叶那事吗?” 裴姝摇头:“要不二叔您先说说您的来意?” “有关于你的市井传言,叔略有耳闻,”裴元昶唰地抖开折扇,挤眉弄眼道:“听说还没得手呢?” 裴姝哑然失笑。 他续道:“这不我寻思着,这方面你二叔我经验丰富,来给你出出主意。” 他巴巴跑来出主意,未尝没有讨好的意味。 裴姝不知怎么的,蓦然有些不是滋味。 曾经不惜自毁前程也要跟封建礼制,跟整个阶层对抗的勇士,如今或许只是为着一个很小的诉求,而学着低下了头颅去讨好于人。 “二叔,传言不可信。” 裴元昶摇了摇扇,饶有兴致地问:“所以,外头百姓津津乐道你的风流事迹是假,你着魔似的一趟趟往采南院跑,也是假咯?” “从古至今,老百姓最喜欢听的莫过于桃色逸事,事实不重要,只要故事主人公是一男一女,就有得可聊,且传着传着就脱离了本来的面目。”裴姝笑意盈盈地说:“流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也不尽然全是坏处。” “唉,假的啊!”裴元昶深感失望:“叔还想着能略尽绵薄之力,看来终是没我用武之地啊!” 本以为家里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或能成莫逆之交呢! 裴姝亲自斟了杯冰饮,缓缓推过去道:“二叔想没想过离开帝京?” “有过吧。”裴元昶持着扇柄戳了戳后脑勺,怎么没想过呢,尤其是最近几年,他落得个众叛亲离,累得孩子们也跟着抬不起头。 他们渐渐成人,未来却前途不明,婚事受阻。 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深更,他就琢磨啊,既然全家老小在帝京活得都不快活,何不索性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可举家外迁至少要有能保障基本生活的资本吧。 落魄子弟尚能变卖家产,他却无家产可变卖,连北院都只是暂居之所。 “奚越如何?”裴姝说道:“那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又是南方气候适宜,想必姨奶奶也会喜欢。” “听侄儿一描述,叔倒是心生向往。”裴元昶干巴巴笑:“只是......拖家带口去了以何谋生?” 笑过不免悬起心来,女君莫不是嫌他们一家子碍眼,预备赶他们出北院?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些年他受尽冷眼嘲笑,见识了太多翻脸如翻书的“挚友”。 裴姝没继续吊他胃口:“二叔若有意,我便去打点一番,在奚越给您谋个一官半职如何?” 惊喜来得太突然,裴元昶怔然几息,有些语无伦次道, “成,成啊,墨敕斜封官是吧,没事你二叔我不嫌弃的。” 所谓的墨敕斜封官,就是花银子托关系走门路,从侧门交付中书省办理。 且它上面所书“敕”字是用墨笔,这与中书省黄纸朱笔正封的敕命是不一样的,“斜封官”由此得名。 ------------ 第三十六章 意外之喜 晚风残留着白日的燥热,拂弄得雕花木窗窸窸响。 裴姝探出身去,闭紧被风吹得大敞的窗户,转头道, “斜封官虽便当,但总归低人一等,既受蔑视又遭人诟病,最紧要得是将来妨碍升迁,二叔也不想终其一生就一个知县做到头不是。” 短短一席话信息量有点大,裴元昶晕乎乎道:“侄儿说的一官半职,是主掌一县的知县,不是主薄、典史啥的?” 本朝为了把权利更进一步地掌握在皇家手中,朝廷会委派一些京官去地理位置特殊或经济不错的重要大县担任“知县事”。 是以,知县比普通县令官职大。 裴姝笑道:“起点低了,晋升慢。” 裴元昶迷糊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不是斜封官,还是正儿八经的委派知县,我有那资格么?” 裴姝笑问:“二叔不是贞元三年的举人么?” 裴元昶无意识点头。 裴姝:“那便就有候缺的资格。” 裴元昶木然片刻:“是没错。” 可并不是所有的举人考中就能当上官,得有门路,得等有缺才能补,且通常只能被授予知县以下的官职。 能够被直接授予知县职务的举人,要么背景深厚,要么就是祖坟冒了青烟。 一辈子也没能放个实缺的举人大有人在。 “我行吗?”裴元昶不自信道。 天大的馅饼真落到头上,不敢相信了。 “为何不行,二叔有真才实学,又非草包。”裴姝正经了神色:“在其位谋其职,只要实干做出成绩,有扎扎实实的政绩打底,我自会在帝京为您保驾护航,保管无人打压。” “二叔难道就不想出人头地,凭自身实力厮杀出一条青云路?” “那是自然!”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既然有机会出仕,肯定想往高处爬啊! 意向明确,裴姝言道:“其余事交由我来打点,二叔安心回去准备外放事宜罢。” 这话说的,仿若探囊取物。 裴元昶整个人就跟踩在云团上似的,晕晕乎乎往北院走。 原意是来讨好女君,计量着在族里谋个一差半职,甚至做好了去当账房先生的打算,结果三说两说,竟谋了个知县的实缺。 虚幻的不真实。 北院廊庑下,一名身穿莲青色褙子的美妇正扬首朝外面张望。 瞧见裴元昶出现在门外,董乔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迎了上去。 从赜兰居一路走到北院,裴元昶脑子差不多恢复清明,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来。 对上妻子满含期待的眼神,他无声抬抬手臂,示意进屋说。 夫妇俩相携入了屋,待到裴元昶坐定,董乔给丈夫倒了杯凉茶,才温声问:“怎么样,顺利么?” 裴元昶接过一饮到底,茶水溢洒出来也不甚在意。 “你慢点喝,鲸吸牛饮当心呛着,”董乔本想调侃一句“你去坐半天难不成女君没给一口水喝”,想想又不妥。 这话传出去若被叵测之人渲染一番,夫妻之间的玩笑话,只怕就要解读成对女君的不满。 多年来处处碰壁受挫,万般遭人嫌弃,夫妻俩说话做事都添多了一份谨小慎微。 裴元昶如何不懂,面色动容攥着妻子的手说:“这些年委屈你了,咱们啊,要苦尽甘来了......” 董乔按下喜意,全神贯注听着。 ------------ 第三十七章 狠角色 喜从天降,董乔忍不住挑高眉梢,满脸不可置信, “当真?郎君别不是为宽我心,在诓我的吧?” 董氏生了一双天生偏媚的桃花眼,眼角眉梢轻轻一抬一瞥便媚态横生,明明是正常看人的弧度,总也透着一股子勾人的妖媚劲儿,看着就像是不正经的狐媚子。 她这种类型的女人,在高门大户里最是不讨喜。 自嫁进裴家,她与人说话,都尽量保持眼角下垂,眼珠子不乱动,更不敢做出太大的表情。 天生媚态的人,面部表情稍稍一生动,那股子媚劲儿自然而然地就流淌了出来。 虽说女君要比前两任家主开明,董乔却也没抱太大希望,普世观念如此。她身上贴着狐媚子的标签不但带累了丈夫,连孩子都跟着遭人白眼。 莫看她有正室之名,却至今未能上族谱,大抵也就郎君真心实意待她如妻。 全族上下皆视她作妾室不如,是令家族蒙羞的耻辱。 外头的贵妇官太太们更是不屑与她交往,生怕同她说上一句话就沾污了身份。 说实话,她这个正头娘子,做得比妾室还憋屈。 但,她从未后悔嫁给裴元昶,卑屈清贫,能换得一人白首不相离,是一生之幸。 惟让她耿耿于心的便是对不住三個儿女。 郎君若能出仕,外放做官,将来几个儿女的婚姻事业,显而易见要比困在帝京顺遂百倍:“女君当真许诺要助你出仕?” 裴元昶道:“堂堂一族主君,总不至于无的放矢,溜着我这个边缘隐形人玩儿。” “那...你看这事能成吗?”董乔就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候实缺的举子不知凡几,这等好事真能落到自家郎君头上? 坐惯冷板凳,冷不丁有人雪中送炭,反倒怀疑起真实性。 “应当八九不离十。”在最亲近之人面前,裴元昶不自觉露出几分春风得意:“我瞧着,我那侄儿像是闷声干大事的,她虽未同我详说要如何运作,但我看她说起这事,言语神态轻便得很。” “在处理秋叶一事上确能看出女君是个行事妥帖,心存善念之人。”不过凡事就怕个意外,董乔担心空欢喜一场:“只是到底没落停,先别忙着跟孩子们说。” 裴元昶嗯了声:“我听你的。” 董乔祈祷道:“但愿能成,此生我是不愿再回帝京,比起名门里的荣华富贵,我宁愿你一辈子做个小小地方官。” 裴元昶野心满满道:“既是许愿不妨往大了许,为夫还想一路爬上知府,太守,刺史之位,体体面面给娘子挣个诰命,教人等闲不敢再轻视于你。” 董乔轻嗔他一眼:“美的你,我警告你啊,你可不能好高骛远,咱们得脚踏实地一步步踩稳了。要想对得起女君的提携之恩,首要一条就是不能给她惹祸添乱。” “是,娘子规训的是。”多少年了,妻子任意的一颦一笑,依旧能勾人意动,裴元昶前一瞬还正经着,下一瞬就带上了男人在特定时间点才有的轻佻,伸手一把将妻子扯到怀里。 董乔脸庞顿时一红,在他胳膊上拧一下,横眼瞪他, “你呀,一把年纪了还是死性不改。若无意外即将就要出任一方父母官了,你给我正经点,别闹。” 只是她恼的香腮飞霞,秀眉倒竖,看在裴元昶眼里像足了欲拒还迎的娇嗔,董乔心里有羞有苦。 她这张脸吃亏得紧。 于外,旁人都觉着她是勾人淫乱的狐媚子。 于内,郎君觉着她分外秀色可餐,一贯在床帏间十分的孟浪轻狂,吃不消。 “谁规定当了官就要清规戒律,人,食色性也,你听为夫给你细细说来。”裴元昶将人打横抱起,几个跨步就将人丢进了帐中。 房间一角,一只五彩鹦抖动着艳丽的翅膀,怪声怪调叫唤:“乔乔卿卿……” 霎时,帐中旖旎退的一干二净。 裴元昶豁然起身,赤足站在鸟笼前,久久没动上一下。 于房事一道上,郎君就没有过半途而废一说,董乔望着丈夫的背影大惑不解, “郎君,怎么了?” 裴元昶不答,骤然伸手掐住鹦哥脖子重重一拧,只听一声清脆骨响,嘹亮莺歌戛然而止。 董乔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这只五彩鹦郎君养了八年,是仅次于家人的心爱之物,日常喂养从不假手于人,就是掉根羽毛都心疼得不行。 董乔被他的举动震傻了。 裴元昶转个身逆着光,背后是耷拉着脑袋的五色鹦鹉, “先前我欢喜昏了头,没去细思女君说的,‘北方的鸟不一定能适应南方的气候’有何深意。” 董乔茫然,不懂这其中的关联。 裴元昶慢慢道:“她是在告诫我,今后不同了,不可爱鹤失众,玩物丧志。” 董乔:“你会不会过度解读了,一只鸟罢了。” 裴元昶摇头:“不,你不了解她,我那侄儿不是会说废话的人。” “即便如是,你也不至于下此狠手,放归林薮,送养也可啊,”话音一顿,董乔倏然想起,这只倒霉鹦哥被郎君调教的时常口吐骇言。 彼一时,大可视作夫妻间的闺房情趣,此一时,若不慎落入有心人之耳就不是趣而是祸了。 裴姝讲那话,确有警示他的意味,可也没到要为难一条鸟命的地步。 谁料想,他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拧断了爱宠的脖子。 只能说,裴氏血脉使然的缘故,拉出去个顶个都是狠角色? ------------ 第三十八章 碰了硬钉子 在裴元昶深度解析裴姝话意的同时,裴姝踩着斜阳长影出了府。 只带了柴信一人。 护卫兼马夫。 马车最终停靠于永济胡同。 打胡同口望去,偏中位置是一座三进宅院,两扇朱漆大门前,门挡石上刻有狮子。 象征着此处是有一定等阶文官的府邸。 只是,类似这样的院落在贵胄遍布的帝京实在不起眼。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坊市各处点上了灯,昏黄灯火影影倬倬照亮远近的楼宇。 空旷街市,车轮辘辘声渐近。 “严大人。”裴姝出声拦住迟归的车驾。 片刻,严沼从辂车里下来。 他一身深绯官服,五官线条轮廓分明,鬓角刀裁,眼神清正凛冽,唇角抿着一条直线,静肃疏冷的难以亲近。 严沼,吏部司郎中,出身清流之家,为人刚正。 如果说谢显是那言行相诡之辈,他便是名副其实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裴姝眉眼柔和立在车前,浅浅地笑着,温柔的仿佛要融化了这溶溶夜色。 严沼盯着风灯映照下的少女,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裴府女君,新晋太子讲师之一。” 裴姝有些意外:“吏司公务繁重,严大人竟也记得数月前的一面之缘。” 吏部下设四司,掌全国官吏的任免、考察、升降、调动等事务。 而吏部司掌吏部印,由吏部司郎中主掌,负责铨选流外吏员。 裴元昶的仕途若想不存瑕疵,就必须要过严沼这一关。 裴姝道明来意,严沼深刻的眉宇蹙紧:“女君之请,恕严沼难遵从。” 裴姝漂亮的眉眼弯成月牙状:“我之请并不违反规章原则,严大人可否予个方便?” 他眼眸倏尔锋锐,极锐利地盯了裴姝一眼, “女君如此善于钻营旁门左道,何不直接求一道圣谕,下官便是心存异议,大抵也是莫不敢从。” 讽刺之意扑面而来,裴姝神色依旧温雅,不见丝毫愠色:“严大人对本君莫不是有什么误解,本君非是那借势压人的佞人。” “严大人处事公正严明,素以“正”以“直”而闻名,浊浊官场如你一般的人寥若晨星。本君对你闻之肃然起敬,便是再利欲熏心也断不会刁难至你头上。” 暮霭沉沉,他背着手在灯火下看她, “裴家二郎非科举入仕,尤为需要与“清”“浊”,“正途”和“异途”划分开。女君不图近便去求陛下恩典,反倒舍近求远找上本官,无非是要他的考核评语漂亮,履历干净。” “女君巧舌如簧,煞费苦心不过是要借本官的清正之名,替你家二叔谋划出一条通达的晋升之路,意欲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推到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罢了。” 才十七岁的年纪就如此懂得未雨绸缪,走一步计算三步。 严沼目光锋利,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看着始终笑意浅浅的少女,可预见,帝京又要多一個搅动风云的人物。 他不留情面揭开表象,一语道破她的真实意图,裴姝有一瞬哑然。 严沼不再言语,衣摆擦身而过踏上石阶。 这块骨头是真难啃啊!裴姝目送他一步步走远,直至朱漆大门关闭,隔绝了那道身影才转头往回走。 “女君又没成吗?”隔着几丈远,柴信并不清楚两人的谈话内容,就看见她盯着人家背影瞧不够的样子,大胆猜测这位多半是女君新相中的目标罢。 这见异思迁换人的速度,柴信是佩服的,不过话说回来,女君的眼光见长啊,这位相较采南院那个魅惑主上的妖艳贱货要强多了。 至少没勾的女君冒雨翻墙不是。 裴姝提裙上车,没理他。 柴信挠挠腮:“女君,属下思考了一下,不如赶明儿我套麻袋揍他一顿,半道您来英雄救美怎么样?” 这主意简直顶呱呱,柴信觉得自从跟了女君,自个儿的脑瓜子好像变聪明了诶。 裴姝乜斜他一眼:“思考的很好,下次不许思考了。” 柴信品了一下她的话,没品明白。 “去外城七弯巷。”上了车,裴姝吩咐道。 柴信:“女君,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哦。” 裴姝:“无妨,现在路上车辆行人稀少,你驾快着些,说不定能赶在宵禁前回府。” “好,那您坐稳了。”柴信想想也是,他们家女君三更半夜都敢出门去翻墙,早就视宵禁如无物。 迟点算什么。 快马加鞭奔驰到外城,裴姝气息稳稳道:“你在外面等着。” 竟是半点不受极速行驶的颠簸影响,简直不符合她矜贵娇气的身份。 女君莫不是有武艺在身?柴信心下犯着嘀咕说, “外城人群混杂,七弯巷又是出了名的脏乱穷巷,要不还是属下陪你一道进去吧。” “车不要了?”裴姝道:“等着。” 柴信乖乖点头:“哦。” 脑子简单,但听话不多嘴,算是不错的优点。 在七弯巷拜会一名极擅制作流霞盏的老匠人。 随后又驾车去了几条街外的酒令巷,拜访了一位因腿疾而被辞退的管事。 这两位,一位是技术高湛的老手艺人,一位有着不俗的管理才能。 裴姝重金相聘,准备在裴元昶上任奚越时,一道带去奚越窑场。 从酒令巷出来,裴姝手上拽着一個十来岁,脏兮兮的小郎君。 柴信急言相问:“女君,是何情况?” 裴姝揪着小郎君后颈,将人丢到车辕上:“打劫本君的小贼。” 闻言,柴信一脚碾他头上:“嗬,狗胆不小啊!” 裴姝:“别逮人头祸祸,改明儿变笨了就不美了,这是我给你物色的小徒弟。” “啊?”柴信有点懵。 干巴巴的小郎君恶狠狠盯着柴信呲牙,像极一条牙没长齐的小狼狗。 裴姝淡淡道:“带回去只管给我狠狠操练,耍横耍滑就打断他的腿。” 瞬间“他活你死”的阴影在柴信脑海里重现。 ------------ 第三十九章 死磕到底 次日四更,裴姝呵欠连天起床梳洗。 五更,严沼一条腿甫一跨过门槛,就看见裴府女君婷婷玉立在石阶下,隔着晨曦薄雾,扬首笑盈盈问候他, “严大人早啊。” 严沼视线滞了下,漠然擦身而过,径直上了车。 裴姝快步追过去扒住车辕,脑袋探进去,将一个食盒搁进车厢一角, “早朝辛苦,我备了些点心,你路上垫两口。” 而后松开手,很自来熟地对驾车的小厮说:“今朝雾浓,路上慢着些。” 殷殷叮嘱完,她驻足在晨雾缥缈的巷头眷眷目送,十足像是送郎君出门的贤惠妻。 小厮乐崧忍不住回头瞅了她一眼又一眼,要不是日日跟在大人身边,他都要怀疑他家大人是不是偷摸摸娶了妻。 严沼眸色沉沉地看了眼角落里精巧的提篮,阖眼闭目养神。 深红色提篮,与他绯色官服两厢辉映,煞是好看。 辰时,结束朝会的朝臣们鱼贯自宫门出来,各自回所属官署,处理公务。 吏部司。 今日似有些特别,竟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 五品以下不用上朝的官吏,稍早一步来到官署上值应卯,裴姝准备的各色精致早点,在场的皆有份。 严沼面容冷隽迈进官署,看见的就是和同僚们相谈甚欢的裴姝。 耳闻动静,她眉眼弯弯,直直看过来。 少女身着一袭轻盈的冰纱束腰襦裙,裙摆之上点缀着几只展翅欲飞的彩蝶,一动的顾盼之际,便似失落人间的仙子。 严沼薄唇紧抿站在初升的阳光里,身形高峻沉默,自有一派朗朗风骨。 她曲裙如莲,广袖生风朝他走来。 “严大人,你更喜欢果仁蒸饼还是蟹黄包啊?”她如花娇靥绽放,贴近他不足三步远,用纤纤素指托着青瓷骨碟,眸中盛满欢喜,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清幽冷香萦绕鼻端,钻心入肺似要缠绕住他的灵魂。 他僵硬地顿在原地,手掌慢慢攥紧,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去责备呵斥。 为官这些年他从来不曾遇到过这般令他感到棘手的人。 恰在此时,同他关系甚密的方介端着一碟如意卷过来,乐呵呵拿肩膀搡了他一下:“沾你的光。” 严沼喉结微动,沉下一口气,垂目避开裴姝,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埋首案牍。 方介盯着裴姝手里没送出去的精美点心,吞了吞口水:“女君,要不,给我?” 裴姝并不勉强严沼一定要食用自己准备的早点,于是顺手就把蟹黄包和蒸饼递给了方介。 “谢啦。”方介美滋滋一口一个蟹黄包,口齿不清道:“女君明天还来不?” 严沼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一般,觉着他聒噪无比。 只是,这会正是用朝食的时辰,同僚的行为无可指摘。 一连数天,裴姝四更起,五更候在严府门外送他上朝,待他下朝备好各式朝食,下午晌送消暑冰饮子,散值默默护送他到家门口,而后自己再默默回府。 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不扰他办公,不强迫于他,安静而坚持。 期间一字不提目的,只管统统化为百转千回的绕指柔。 缠绕的严沼透不过气。 又一日,吏司官署区外,一個五大三粗的大块头撑着一柄粉红色的樱花伞,伞下一名少女正捧着一本书看的入神。 身侧摆放着一桶融化掉一半的冰。 冰桶边儿上还蹲着一個扎马步的小郎君,画面和谐又怪异。 这样的组合已然成了吏司一道奇葩的风景线。 近来,裴府女君迷恋上吏司郎中的消息不胫而走。 整个帝京就属她风头无两,关于她的桃色新闻满天飞,正主却压根不在意。 窗后,严沼合拢手中的公函,捏了捏鼻梁骨,视线不由自主瞟向窗外。 世间只怕难寻如她一般身居高位还能全然放低姿态身份,不畏名声的女子了吧…… 他眸色深深看了她许久,终是将人叫了进来:“你究竟要坚持到几时?” 裴姝歪头想了想:“嗯~大概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严沼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你该知道,你这么做只是无用功。” 她站在长案对面,指尖顺着案沿来回划动,笑了声说:“真的吗?” 严沼视线落在透明圆润的指尖上一瞬,静默垂下眼帘,端起茶盏啜了口, “你不要执拗了,外间已是流言不堪,我是男子无足畏惧,你不同,人言藉藉可畏,似利刃可杀人。” “多谢大人关心,只是……”裴姝翘起唇角,笑意狡黠,狡黠中又不乏放肆:“我既心悦你,就做好了承受闲言碎语的准备。” 隔壁座的方介,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动静大的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在严苛约束女子遵守三从四德,理应矜持保守的时代,敢于大庭广众大胆示爱的女性,绝对属于异类中的翘楚。 严沼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咽下梗在喉咙口的凉茶。 她之种种迷惑行为,落在旁人眼中,俨然不慎坠入爱河,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迷途少女。 严沼却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摆明跟他死磕上了。 他沉默了很久,终究是妥协了:“你先回,散值聚仙阁见。” “好呀。”裴姝粲然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仿若偷腥得逞的狸猫。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聚仙阁,二楼雅间。 “说吧,你只有一次机会。”严沼撩袍坐下,单刀直入道:“说服我。” “聚仙阁的酱鸭味道一绝,大人尝尝。”裴姝低着头,认认真真精挑细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鸭肉,盛放到他碗碟里,而后轻轻放下筷箸,目视他乌黑沉冷的眼睛道, “严大人应当阅览过我二叔做的经义策论了,跻身一等或勉强,入二等优是没问题的。这点你认同的吧?” 严沼颔首认可。 裴姝道:“他之所以屡试不中,个中原由,不外乎概因他声名狼藉,会试官们觉得他私德有亏。” “我朝不糊名的科举制度,以平日考生的名气和声誉,来作为阅卷评分的主要参考,我不想去谈论公平与否,但不可否认这里面水很浑,在一定程度上很难保证不会有失偏颇。” 严沼无言,不糊名的科举制度确实积弊已久...... ------------ 第四十章 成事,催婚 一席话说完,给他留足思考时间,裴姝才继续往下替她家二叔申说道, “主考官刷他下来多以私德不修,难持公器为由。所谓不修私德,然不过是他所钟情之人恰巧出自烟花之地罢了。” “他能抵挡世俗的压力,超脱环境的影响,坚定不移地选择心中所爱,并许予她正妻之位,试问,有几人能做到?” 严沼眼皮动了下,并没出声。 裴姝瞧了他一眼,随后又道, “十数年过去,他恪守初心,信守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他的赤诚,他的坚定,他的言行一致,不恰恰佐证了他之品行吗?” 严沼心中微生波澜。 敏锐捕捉他的动摇,裴姝心头微松:“在蓄妾狎妓之风盛行的帝京,大人不觉得这样的人显得格外弥足珍贵么?” “在我看来,他之德行比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官吏要胜上一筹。” 严沼垂眸思量几许,心头盘旋着疑惑:“何故选他?” 裴家二郎的处境等同于被逐出家族的边缘人物,依照她的思路推演下去,显然是做好了把资源倾斜到他身上的筹备。 老牌大世族,枝枝蔓蔓不计其数,而资源是有限的,有人多得,必然就有人少得。 裴姝回答道:“因为他没有退路!” 简短却包含良多。 通常没有退路的人,唯恐行差踏错,而慎始敬终,一旦抓住机遇就会全力以赴,背水一战。 施恩的人若立身正,他便不敢歪。 注视着对面人清亮的眸子,这次严沼没沉默太久:“可量才叙用。” 以为还要长篇大论的裴姝眨了眨眼,这人清正却不迂腐,有点可爱。 他说罢,也不去看裴姝是什么表情,起身就往外走。 未料他走的如此干脆又突然,真是一句场面话没有,裴姝下意识身子一斜,伸手拽住他的官服袖袍:“等等。” 严沼搭着眼帘,盯着落在他袖袍上细嫩纤长的手指,心头为之隐约一颤:“还有何事?” 裴姝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连忙松开手,端正坐姿,扬了扬下颌点点食案上的菜肴:“我一个人吃不完,浪费不是好习惯。” 严沼垂目默然一瞬,重新坐了回去,手握长箸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这人吃饭和他处理政务时一模一样,端肃的一丝不苟,背脊笔直,细嚼慢咽,安静的没一点声儿。 裴姝拾起公筷给他布菜,有清淡有油腻,他都吃了。 “喝杯酒解解腻?”琥珀色的酒水从壶口流淌出来,顷刻满室飘香,是一种很特别的柑橘酒香。 严沼冷淡压压手:“我不沾酒。” 裴姝手肘撑在食案上托着腮,笑颜堪称蛊惑:“果子酒,不醉人,不迷智。” 严沼视线斜睨过去:“果子酒也是酒。” “严大人还真是自律的犹如苦行僧。”懒洋洋揶揄一句,裴姝不再劝,自斟自饮一杯,惬意地眯了眯眼。 果子酒甘甜清爽,带着丝丝酸味,很是开胃。 裴姝一口气吃了三个羊肉卷饼,擦手时扫到案上无人问津的芜菁,一双水眸闪过狡黠,一筷子夹走半盘,转瞬落进他碗里。 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苦菜,严沼蹙了蹙眉,脸上隐隐划过一抹难色,却也吃得干干净净。 裴姝满意了,闷笑几声,又抿了一口果子酒,舔了舔舌尖残留的香甜酸味:“说起来我还没谢你呢,他日......” 他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不需要。” 裴姝:“......” 一顿饭吃下来,裴姝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端得是无趣也有趣。 是夜。 严沼回府就看到他家老娘正端坐在前厅守株待兔。 “阿娘,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你也知道晚啦?”郭氏没好气拉他坐下,不由分说把一堆人像画推他面前:“来瞅瞅,有没有合眼缘的。” 严沼浅浅一瞥:“不合适。” “看都没看怎么就不合适了?”郭氏伸手拧他一把,絮絮道, “儿啊,你年岁不小了,往常你总托口忙忙忙,如今你迈过了官场上最难的那道槛,述了实职,该停下来缓缓,考虑终生大事了。” “看了,牵扯太深,门第偏高,高攀不起。”严沼端起茶刚抿一口,感觉芜菁的苦味似乎又漫了上来,遂沾沾唇放下了:“父亲也不会同意。” “别跟我提他。”郭氏恼火:“老东西几月几月见不着人影儿,老娘跟守活寡没甚区别,你也不是个好的,整天早出晚归,要见你们父子一面比登天还难。” 严沼无奈掐眉:“阿娘,注意措辞。” 郭氏眼睛一瞪:“怎么,嫌我说话粗鄙?当年要不是我好心把你爹捡回去,老东西早冻死街头了,还能有你?” “没嫌弃。”严沼叹气:“父亲任职工部,公务冗杂,国之土木、水利兴建诸多事务缠身。” 郭氏不耐烦摆摆手:“别跟你老娘我扯大道理,听着心烦。” 严父是寒门考上来的进士,郭氏出身于屠户家,性情豪爽泼辣。 虽说做官太太这些年也学会了糊上一层假面应酬,但没外人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露出原形。 严沼无言。 瞅着儿子一闷棍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死样子,郭氏更来气了,咣咣拍桌子:“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信儿,你到底打算拖到啥时候才成婚?” 严沼捏了下眉心,疲倦道:“有合适的再说。” “你用这句话糊弄了我多少年,啊!”郭氏气极反笑:“你上辈子莫不是和尚托生到我肚里的吧,清心寡欲不似人。” 严沼:“......” 郭氏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外头的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严沼面无表情:“阿娘,流言不可信。” 这样一句话显然对郭氏不具有说服力,她抹着泪忆往昔, “早年为了供你爹读书,我啊把世间的苦吃了个遍,早早就亏了身子,生你那会也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老东西还算讲情义,这些年也没纳个妾,咱家就你一根苗,我要是能生三个四个,你爱干啥干啥去,我才不稀得拦你。” “上门女婿,咱家的情况是不成的,娘死了有何颜面去见严家的列祖列宗!” 严沼软了神色:“子虚乌有的事。” “行,我且信你,那你挑一个。”郭氏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又兴冲冲捧着画像往他跟前凑了凑。 严沼坚持己见:“这里的真不行。” 郭氏好悬一个倒仰:“滚滚滚。” 母子俩不欢而散。 ------------ 第四十一章 装什么小白花 五更始,苍穹黝黑。 一道挺峻的身影沿长廊朝外走。 乐崧提灯在侧。 橘黄灯芒破开一片夜色。 摇曳的灯火由远及近,守夜仆人提早一步敞开正门,等着他的主子跨过门庭,坐上马车迈入朝堂。 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往常一样,信步掠过门房,类似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变化地重复着。 今朝一样又不一样,越过朱漆大门严沼下意识朝台阶下看去。 洞开的门庭外空无一人,他步履微微一滞,方才弯腰入了车厢。 坐定,视线又下意识看向车厢一角,前几日放置提篮的地方重新变得空荡荡,就像有什么东西闯入后又快速席卷着离开。 心间泛起的一缕细微异样,让他眉梢似覆了一层冰雪。 习惯这种东西有时候很不可思议,当习惯了某件事,便成自然。 因着连续几日起得比鸡早,四更天裴姝脑子没醒,身体机能却苏醒了过来。 睁开昏懵的眼,望着里外黑咕隆咚一片,裴姝愣了片刻,才想起今儿不用再早起,又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一觉便酣睡到天光大亮,能睡饱实在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裴姝慢吞吞趿鞋下床,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 腾在半空中的手蓦地一顿。 嘶,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糟了,今日东宫有谢显的绘画课...... 裴姝扬声唤了芸鹭进来。 收拾停当,急急忙忙出府。 刚到庑廊下,就听到一个绵软的声音唤住她:“阿姊,我有话要问你。” 裴姝不耐看过去。 裴钰一身粉嫩的蜀锦云缎,瓜子脸,细眉杏眼,五官虽不及裴姝明媚惊艳,可眉眼间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荏弱之气。 绵绵软软的说话,便自然而然流露出花瓣含露的娇态,好似矜贵的瓷器娃娃,让人油然生出保护欲。 但这里面的人不包含裴姝:“何事?有屁...有话快说。” 无论是上一世裴姝刻意扮作清冷持重的样子,还是这一世回归本性的裴姝,她与裴钰的性情皆是迥异不同。 全然不是一路人。 撇开上一世的恩怨不谈,也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 要不是察觉到裴钰有些古怪,裴姝懒得搭理她。 裴钰水汪汪的杏眼看着长姊,软声软语道:“我就是想问问和亲一事,阿姊可有跟陛下陈情?” 裴姝瞎话张嘴就来:“说了,陛下答允换个人替你。” “不可能!”裴钰脱口而出,又急急刹住:“明明......”明明和亲的事最终不了了之,她昨晚梦到了的。 就像那日她梦见祁郎高中,陛下钦点他为探花,年纪轻轻就官拜户部尚书…… “明明什么?”裴姝视线倏然犀利,定定盯着她问。 到底才十四,如今的裴钰尚不能完美地掩饰情绪,面对陡然锐利而审视的目光,眼神不免躲闪:“没什么,阿姊你去忙吧。” 裴姝嗤地笑了:“裴钰,我还是更喜欢你嚣张的样子。” 裴钰表情似懵懂:“我不明白阿姊是何意?” 裴姝唇边噙笑,啧了声:“狼窝里是混不进小白兔的,都是狼何必自欺欺人。” 装的再像小白花也是狼,本性凶残的狼。 她演的累,她看的也累。 没兴趣陪她演,还不如正面厮杀来的有趣一点。 此等小把戏,实在无趣之极,裴姝突然没了兴致去刺探她的秘密,决定撂一边见招拆招。 大约巳时三刻,裴姝才紧赶慢赶到了天禄阁。 她到的时候,着一身襕袍的谢显正背对着门,立在小太子身侧,不时出言点拨。 裴姝提着裙裾,摒住呼吸往座位上一点一点移动,预备悄无声息坐下去,假装自己来了很久。 只是...... 殿中过于安静,小心再小心挪动椅子,也不免发出细微的声音。 响动一起,一大一小同时转过头来,裴姝僵在原地无处遁形。 谢显回头,掀起狭长的眸子,淡泊地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论,这一眼并不算严厉,但裴姝莫名就觉得心虚气短。 在过上一个时辰就该歇晌了,迟到那么久,是稍微过分了些。 这堂课上完,裴姝还要从小太子同窗的身份切换成他的先生,谢显到底给留了些面子,只道, “阿妤聪颖绝伦,想来应是无须听讲,便能领悟个中精髓。” 裴姝能说什么,硬着头皮上咯。 反正像她这种没有艺术细胞的人,听不听讲其实区别不大。 裴姝抻长脖子瞅了瞅前面小太子摊开的画纸,仔细辨认了下,今晨习作应当是落英缤纷的树? 想起师父曾经教的小技巧,心里一下就有底了,画树最是简单不过。 笔尖蘸取浓墨,吹开墨团,侧锋运几笔主干就有了,再取颜料点画,岂不就大功告成? 一激动墨抖多了,晕开一大滩,横看竖看也不像一棵树,倒像是一根粗壮的炭? 算了,画技不够,颜色来凑,裴姝唰唰蘸取颜料,画纸上那根光秃秃的炭色彩一下就丰富了起来。 像那么一回事。 第一次大胆运用色彩,五彩斑斓的还挺好看,裴姝当下就觉得信心十足,把能用的颜色全招呼上了,东一坨西一坨填满画纸。 用她的眼光来看,自己画的神作除了斑驳迷离了一点,没什么大毛病。 一个时辰过去。 小太子早已将课业交了上去,还在谢显的指导下修改了几处。 他天分不错,谢显稍作指引,就从小儿涂鸦到像模像样,画工不说多纯熟,至少能清晰看出是一棵树。 萧启元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裴姝的交卷,日子上中天,肚子饿得咕咕叫。 悄咪咪瞟一眼上头的谢显,见他捏着卷书看的专注,于是悄悄挪挪屁股靠近裴姝的桌案,小手背在身后,不停戳裴姝的案台。 提示她该交卷了。 他好饿,拖堂什么的最讨厌了。 “别闹。”裴姝沉浸在色彩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我再调调色,差一点就完美了。” 这副画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画作,原来色彩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所以,她不是没天赋,只是没用对方法? ------------ 第四十二章 怼人的谢狗子又回来了 听裴姝说只差一丢丢就完美了,小太子心想,不愧是能当他先生的人。 前几日还听她说不擅丹青,今天居然说只差一点就能达到完美的程度,这几天定然是偷摸摸在家里下了苦功夫的吧? 当他忍不住回头一瞥,差点没把桌子踢翻。 这铺满画纸的赤朱丹彤是认真的? 这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缭乱的屎糊糊,跟他真的是同一个课业? 震惊过后,萧启元一声不吭扭过头,悄咪咪把案桌挪远了些,生怕一会谢先生暴怒,波及到自身。 又一刻钟,裴姝终于移开镇尺,把画纸揭起来吹了吹,满意地欣赏了一会,戳前头的小太子:“来,替先生传上去。” 我不,萧启元扭了扭身子,一心要装听不见,就见谢显抬眸望下来,只得眼睛一闭帮她呈了上去。 本来交完卷就能用午膳的,这下指定要拖堂了。 先前还觉得她讲课风趣幽默,现在这两个先生他想一起换掉可以吗?! 哪有先生拖学生后腿的! 鬼斧神工的画作递上去后,萧启元密切关注着谢显。 就怕他一个七窍生烟,顺手拾起砚台什么的砸下来,自己躲避不及时遭了那池鱼之殃。 可是,谢显神色淡淡对着裴姝的“神作”足足看了一盏茶之久。 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需要端详那么久吗?萧启元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那副画里藏了他看不懂的高深? 天知道,谢显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这稀烂的画技,层层叠叠胡乱堆砌的色彩......看一眼污一眼。 有那么一刹那,他实想将这连拙劣都称不上的鬼画符,抬手撕个稀巴烂。 但对上裴姝希冀等夸的眼神,他手指紧了紧,又缓缓松了开, “阿妤,你能跟我说说这是何物吗?” 他居然还能跟她平静的对话,可见涵养修炼到家了。 裴姝有点失落:“树啊,”看不出来吗? 谢显嘴角轻微抽了一下:“什么树有如此厚重斑斓的色彩?” 裴姝:“桃树,梨树,千树花开。” 谢显极轻的笑了声:“千树花开么,临渊眼拙竟是没瞧出来。” 裴姝分明从中听出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豁然也就自短暂的幻梦中清醒了过来。 自己的画技并没有因为绚丽的颜料而变得神奇,大体是一如既往的烂。 好在,她对诗情画意的物什毫无执念,和小太子一同听他的课也是被迫为之,差就差吧。 差得很坦然。 看她不以为耻的模样,谢显手指压在她的鬼斧神工之作上,足足看了她半晌。 神情平淡看不出深浅来,却盯得裴姝毛骨悚然。 不过他最后终是没说什么,只是极缓地收回目光,卷起那幅“神作”,若无其事出了天禄阁。 裴姝有点摸不准他几个意思。 迟了一个多时辰,没训斥她,课业一塌糊涂,竟也没冷嘲热讽地挤兑她。 今儿的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要知道他那人一向吹毛求疵,不仅严格要求自己,对别人要求也甚高,从不曾有过宽以待人的时候。 他眼里最是揉不得沙。 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不是在揣摩新花样......整她? 思量之际,小太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心有余悸道, “我以为你会被骂的很惨咧,想不到谢先生待人如此宽容。” 谢显宽容,哈~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裴姝心想, 孩子,你啊就是太年轻了,等以后你见着他扒开皮囊的真实模样,能活活吓晕。 犹记得,上一世谢显在大殿杀人的可怖神态,小皇帝被吓得魂飞魄散,爬过来搂着她大腿鬼哭狼嚎的糗样。 啧啧,孩子啊,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回我可不会再挡在你前头了,你自求多福吧! 在偏殿外间用罢午膳,裴姝照常走去里间,准备歇个晌。 午后给小太子上一堂趣味课,这一天的差事就算是囫囵应付过去了。 走至门口,裴姝撩起珠帘的手忽而一停顿,眼皮也跟着一跳。 里间临窗的位置多了一张塌,背后东南角添了一张长案牍。 上头摆满粗细不一的画笔,调色盘、绷布钳...... 这些都是次要,重要的是案台后面的人。 霍然是谢显。 他正端着茶盏,修长的指骨搭在雨过天青釉上,听见珠帘碰撞的哗啦响声,他垂着的眼帘微微掀了掀。 “你怎么在这里?”裴姝问这话时,整个身体都往后仰了仰,好像里面是什么龙潭虎穴,排斥感溢于言表。 谢显神情淡淡:“你没长眼睛?” 不用仔细分辨,就能听出一股浓浓地呲人的味道。 那个噎她的人又回来了,裴姝竟奇异地感到一阵心安。 相比之前他琢磨不透的包容态度,裴姝还是更习惯他说话带刺损她的吊样。 看着不动如山的男人,裴姝表情几经变幻。 偏殿里间本是东宫詹事划给她作歇憩之用的,虽然照眼下这情形来看,并不是供她一人专用。 但是不是也该讲个先来后到,没道理要她让步。 退了,显得自己好像很怕他一样。 于是裴姝心一横,一脚踏了进去,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合适吧。” 但凡有点风度,就应该相让。 谢显平淡道:“夤夜爬墙私会外男,就合适?” “鸡不打鸣,便守在男子门庭外大献殷勤,就合适?” “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你可有一刻把自己当女人?” 外间有关她的流言甚嚣尘上,她倒心境平和得很。 “......”一连三怼,裴姝被他呛的说不出话来。 语气里能听出他此刻心情似乎很差,裴姝自然不会去触他霉头。 惹不起,我闭嘴还不行吗。 然,谢显并没有因此就放过她, “裴元昶淡出大众视线已久,阿妤处心积虑替他谋划,用意何在?” 裴姝刚绕过中间书架的隔断,听见这话,心头一凛,打起了精神,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他可怜巴巴求到我跟前来,我心觉不忍,顺手就给办了,就那么简单,哪有什么用意。” “阿妤几时修得一副菩萨心肠?” 谢显姿态怡然饮了口茶,似笑非笑道, “你这顺手也顺得委实艰难了些。” 昼夜伏出缠磨,只差没跪地相求了。 思及暗探汇报她在吏部伏低做小的逢迎态,他心间没由来地腾升起一股戾气。 ------------ 第四十三章 真相 “应都应承了,谁知道那么难办,我好面子还不行吗。”裴姝气闷道。 谢显掀起眼帘来,盯着隔断后面若隐若现的人影说, “阿妤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百事利当先。这话骗骗别人就罢,就不必拿来我面前班门弄斧了。”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裴姝不满咕哝:“我就不能有温情?” 谢显不置可否,放下茶盏起身:“你此刻定然在心里骂我多管闲事,可对?“ 裴姝无声回答,知道还问。 “你要施恩于谁,乃你私事,他人无权干涉,只是.....”他绕过隔断来到裴姝近前, “你安置裴元昶的位置太巧了,巧到令我生疑,当年官银失窃一案,你许是有了眉目。” 裴姝登时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那笔在禹杭河道不翼而飞的官银不仅牵扯到怀氏一族和孟家的灭门案,同时还牵涉到谢显外家,镇国公府。 盖因那笔官银,是用于军需的款项。 众所周知,打仗粮草补给乃获胜关键所在。 军需银离奇失踪,前线吃紧,本该特事特办从他处拨付,却由于涉及面太广,甚至牵涉到了萧氏皇族,经手的官员唯恐惹来一身骚,百般扯皮推诿。 因着诸多复杂因素的制约,导致军需物资迟迟不能运往前线,才致使南夷一役全面溃败,八万将士全军覆没。 这本不该有的惨痛代价,也是傅家倒台的导火索。 八州拥兵却不肯出兵救援,士气不振。 粮草断绝,战士苦饥,无力作战。 傅老将军任由敌军如何叫嚣也未出城迎战。 他死守城中,最终没等来救命的粮草和援兵,等到的是敌军攻破了城池。 傅老将军带兵浴血厮杀,可终究难以挽回颓势。 泾铜边城失守,八万将士尽数战死,城中百姓惨遭大规模屠杀,消息传回来民怨沸腾。 须得推一罪魁祸首出来平息民怨。 时逢皇帝有所忌惮傅家军,起心动念欲收回兵权,便顺水推舟以贻误战机之名推了镇国公府出来背锅。 一些党同伐异的朝臣们,借风向之便将全部罪责都扣到傅老将军身上。 定性为重大军事事故,千古罪人。 遂欲下诏斩首,传首九边。以此警示边城将士引以为戒。 这相当于完全否定了傅家对边防的贡献,视其为罪大恶极之臣。 谢显憎恶皇族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的两個舅舅悍不畏死,奋勇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傅老将军在乱战中被敌军射下马背,后被当地民众趁乱拖走藏于地窖里,侥幸捡回半条命。 人活了下来,却生不如死。 可恨他一生为国效忠最后竟成了万民唾弃的罪人,至死都在悔恨:“我不该活的。” 外祖父死不瞑目,外祖母一病不起,憾恨而终。 为国捐躯的大舅二舅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反倒背了一身污名。 小舅舅降职左迁边塞,无诏不得回京,镇国公府几近满门颠覆。 这样的结果还是谢显在滴水成冰的寒冬,长途跋涉跑死几匹马,迎风冒雪爬上麓山求谒师父,这才好歹为傅家保下一脉传承薪火。 谢显与他外祖一家感情非比寻常,他幼年失恃,如今的谢氏主母乃是昔年妾室扶正,大约是他生母的离世另有隐情,父子俩的关系水火不容。 他可以说是由傅家抚养长大的,也难怪他闻着一点味儿,就跟鲨鱼见了血似的逮着她不放。 裴姝知道这个时候万不可露怯躲闪,她抬眸直视他道, “官银失窃那年我方十二,长年居于山野,便是回京之后也只是挂了个一族之主的虚名。” “谢大人浸淫官场多年混得如鱼得水,都没能将那桩奇案一举查个水落石出。试问,我一个不涉朝堂的闲散家主如何能先你一步得到线索?” 说着,她嗓音变得激昂起来, “再者,谁人不知五年前那桩悬案水之深,涉及面之广,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不慎就要搭上全族老小性命,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我是得有多嫌命长才会搅合进去?” “我承认,将二叔外放之地选在奚越,确有我的私心,但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在奚越拿到一座窑场,想获得一些便利而已。” 谢显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这人难捉摸得很,看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裴姝声音小了下去:“谢大人如此揣测于我,实在令人不胜惶恐。” 谢显依然沉默,眸光沉浮似在思量她的话的可信度。 寂然的气氛,让裴姝备受煎熬。 终于,他开了尊口:“小狐狸,嘴里没一句实话。起初我很是疑惑不解,你为何不惜败坏名声去接触沐司公子,后来查明他的真实身份,便悟了。” 怀家、孟家、外祖父家皆遭的是无妄之灾,谢显无意去揭穿沐司的身份,甚至抱着他能把水搅得越浑越好的心态。 他并无停顿的又道:“你甫一下山便派遣心腹嬷嬷前往闽洲,最初目的应当只是单纯想为家族开拓一条财路,只是后来你发觉国公府似乎和你心中预想出入太大,于是你及时修正规划,开始频繁出入采南院,随之你利用身份便利,将家中族老的窑场据为己有,跟着又借机拿走了秦氏的私产,送裴二郎前往奚越任职。” “点串联成线,答案显而易见,你在铺一条域外海路连通国内水路,图谋掌控一国经济命脉。我猜,裴二郎若得用,你下一步就是扶持他走上封疆大吏的路罢。” 光有财力空无权势,下场大抵会很惨,尽管她的身份沾了一个贵字,小打小闹或许无人打她主意。 但若到了富可敌国,浑身冒金光的地步,盘根错节的世家权贵们必将联手对她进行围剿,分而食之。 恶虎也怕群狼。 要击退蜂拥而至的鬣狗就得手握让人见之心惧的利刃,方能叫人轻易动她不得。 她落的子无一废棋,谢显从迷蒙事态中抽丝剥茧,渐渐明朗之后,都不由感慨她这个操棋手的精妙手法。 她,意欲构建与各方抗衡的势力,以保障自身权益不受侵害。 她,所图甚大! 域外海路既是源源不绝的财路也是她的退路,她在落第一颗子之前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谢显深知,目前他所窥到的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隅而已。 倘若她心中野望,真如他料想的那般,是掌控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的话。 那么一个地方上的封疆大吏还不足以撑起全局,她必然会在朝堂上有所动作。 ------------ 第四十四章 挑破心思 谢显很好奇她接下来会如何布局。 他此时更多的是像一个发现了宝藏而深深着迷的探索者。 只揭开棋盘一角远远不能满足他,他对全局走向充满探索欲望。 至于一国经济命脉掌控在一人手里,会不会动摇国之根本,他压根不在乎。 经济的繁荣发达于民生有利,能损害的大概只会是一众贵族和皇族的利益。 这与他何干。 有史以来,本就无永存的世家和亘古不变的皇权,只要她的所作所为妨碍不到他,他无意插手讨嫌。 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在某中程度上来说,她和他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打压削弱勋贵世家,架空皇权,由自己执掌话语权。 随着谢显一句一句道出,裴姝头皮麻了又麻,全中! 跟这狗男人斗智,不是一般的心累。 谢显视线扫过她隐隐抽搐的嘴角,若有所思道, “短时间内,要从七品知县爬上地方二品大吏之位何其难,大抵只有超擢提拔一条路可走罢。” 裴姝既心惊又无言,他说的没错。 出仕为官难,仕途升迁更是难上加难,若无出众的政绩和政治资源,绝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迈不过一道槛子。 在朝官员晋升最难的两道门槛,一是地方官升五品,二是京官升三品。 放眼望去,多得是在一个位子上熬了十年八年仍旧在原地打转的官员,遑论是一方封疆大吏。 谢显目光落在年少贵女姣好的面庞上,若有所悟道, “我猜你应是等不了那么久,所以你一定掌握了不为人知的线索,筹谋在合适的时机,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协助裴永昶立下功勋,为其打通一条快速升迁的通道。” 他唇边浮起一抹惯常的清浅笑意,用刻意放缓的声线徐徐道来,竟给人一种推心置腹的错觉。 “容我再猜,政绩打底辅以破获旧年大案,再由你在帝都运作一番,裴家二郎必然顺理成章跃级升迁,应当是五品下州刺史罢,迈过这道最难的槛,相当于踏上了坦途。” “下一步,你便是匡扶孟家五郎重掌落水坞罢。送走一位立时安插一位,排布的还真是无缝衔接。想来,奚越一带是你规划中很重要的一個据点吧。” 闻言,裴姝不禁震悚,猜你个头啊,再猜下去她该要自闭了。 “不出意外的话,你还会利用我,你向来很会借势。”且借的不动声色而巧妙,被借势的一方不但不会心生反感,反过来还会感激她。 慧黠如狐的小家伙。 这下裴姝不止是头皮发麻,全身都麻了,明明是炎热的七月天,麻成一片的后背凉飕飕的。 这厮不但心智过人,还有着远超常人的推理逻辑能力,但凡让他逮到一点苗头,便能顺藤摸瓜将事情本相猜得八九不离十。 在他面前装痴卖傻,就是找死。 但,说真话肯定死翘翘,可全说假话,谢显定然不会信。 有些事情他知道也无妨,有一点却是抵死不能认的 ——涉及到镇国公府那桩旧案。 上一世,她能在将死之际与谢显达成交易,拉着整个英国公府陪葬,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镇国公的败亡,她的那位好父亲也参了一脚。 要知道凡是参与到此中的家族,无论是罪魁还是从犯,凡沾了边的,有一個算一個,无一例外遭到了清算,裴姝可不想成为他报复对象中的一员。 正绞尽脑汁要怎么蒙混过关,忽然眼前被大片阴影覆盖。 谢显毫无征兆的上前了几步。 她一抬头,直接极近地对上男人幽深狭长的凤目。 裴姝浑身一僵,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狂跳。 吓的。 突然的凑近,直面那双仿佛能灼透人心的深瞳,饶是冷静如她,也有一瞬间的失措。 注意到她转瞬即逝的怔忪和僵硬,谢显眉心微凝。 她在心虚。 见他眼底似凝了霜色,沉压压看过来,裴姝顿时感觉自己仿若被一只慑人的巨兽锁定。 此时她微微昂着脑袋,略睁大的眼眸水濛濛流转,像是受惊的鹿。 谢显眼睑微垂,视线自上而下,带着探究凝视着她:“阿妤,你究竟有几副面孔?” 不可否认,近期数次的碰面,她的示弱,她的恼怒,皆与当时的情景完美契合,分毫不显突兀。 可若反向一逆推,越滴水不漏越趋近于精心设计。 裴姝抿了抿唇瓣,没吭声。 总不能跟他说,何止才几面,她的面孔能对应不同的情形而千变万化吧。 谢显语气淡淡继续道, “你在我面前做出伏低做小的姿态,恰如其分外露的情绪,大体是想向我展现,你并非无懈可击。你意图通过一次次不经意外露的情绪,潜移暗化地向我传达出一个信息,你也有着寻常人的弱点,从而使我降低对你的戒心。” “然则,我从不轻忽低估任何人,尤其是可能的潜在对手。” 裴姝清亮眼眸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芒然,掌心却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谢显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乌黑明亮的眼睛,无情挑破道:“恰如此时。” 四个字一落下来,好比又被人掀开一层皮,裴姝心口拔凉拔凉的。 手心握拳抵在唇上,她噗呲笑出了声, “谢大人完美诠释了何谓“以己度人”,自身心眼多如牛毛,便把所有人设想成如你一般。”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怎么得出我可能是潜在对手的结论的?你我所处的位置,彼此之间应是不存在利益冲突的吧,我何苦费尽心思在你面前演什么千面人。” “作何要把人想的那般坏?” 少女清澈眼瞳里此时盛了水光,许是因着情绪的激动,眼尾染上了一抹糜红,似乎在因他的误会而感到委屈。 谢显目光幽深且深沉:“矫言善辩,蛊惑人心。” “爱信不信,随你怎么想。”裴姝眼睫颤了颤:“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言罢,不再理他,闭眼假寐。 心累,疲于应付。 ------------ 第四十五章 较量,改动 哪怕是闭着眼,裴姝也是一口气提在心口。 与之交锋一场,只觉心力交瘁。 见她面容倦倦,浓长的睫羽无精打采耷拉着,谢显终究转过心念,没在逼迫她。 空气静了一瞬,低沉清润,泠泠悦耳的嗓音在室内响起, “你若知晓官银失窃案的任何讯息,最好事先与我通个气,切莫因私心而行差他错,祸及自身。” 听出他话里浓浓的警告意味,裴姝心下叫苦不迭,她也不想隐瞒的。 她何尝不想卖他个好,可有些事不是她能知道的,把前世得来的信息透露给他,自己最大的秘密恐怕就要在他面前袒露无遗了。 鉴于这厮变态的敏锐性,裴姝不敢赌。 最要命得是,此事裴坤良也掺和在其中。 在没和英国公府彻底划清界限之前,大咧咧嚷出去约等于是把自己置于了险境之中。 心绪转了转,裴姝堪称乖觉地应道:“多谢提点,我定时时谨记在心。” 谢显目光毫不避讳地定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似乎在斟酌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他背光立在隔断处,身形如竹如松,眸光清淡寒凉,有一股无形的压人的凛冽。 裴姝面色平静地回望着他,也没再画蛇添足去多说什么。 气氛再次沉默。 片刻,灼人的视线移走。 衣料摩擦声起,逼人的清幽气息远离,裴姝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谢显折身坐回茶桌前沉默了一会,伸出骨相极好看的手,展开桌上卷起的纸筒,指腹虚虚压在五彩斑斓的“神作”上,微微出神。 隔间里的人一如这幅层层叠叠堆砌的画,哪一层才是她的本相? 他揣测着…… 裴姝则是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外间的动静,蹑手蹑脚脱掉鞋,卧去可作用于小憩的美人塌上。 打算躺会儿尸恢复一下精气神。 躺平之后,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明明困乏之极,却毫无睡意。 一想到披着谦谦君子皮的煞神就杵在一方书架之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杂念就跟一锅沸水似的,翻腾着上涌。 尤其房间里还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他惯常用的甘松香。 鼻端嗅着淡淡的清冽气味,裴姝感觉呼吸都不畅了,如何还能睡得着。 同他共处一室,简直比跟阎王爷待在一处还难受。 养神是没法养了,裴姝索性翻转身,脸对着墙琢磨心事。 在今天之前,她把开拓事业和摆脱国公府自立门户,视作事不宜迟的头等大事,操纵着两条线齐头并进着。 无论是涉及到傅家的那桩案子还是裴坤良的不臣之心,都好比不定时的天雷,无论引爆哪一颗,她不可避免的要遭池鱼之殃。 要达成自保,只有将附着在身上的腐肉一刀切割,方能从烂泥潭中抽身而出。 然而,自己隐秘的筹谋才提上日程几天,就被谢狗子识破一多半,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这家伙手眼通天,又过分敏锐。 如果说如今的她还是一株在卖力汲取养分的小树苗,谢显就是已经长成的参天巨树。 无脑对抗,无异于蜉蝣撼树。 往后行事需谨慎再谨慎,尽量规避触及他的雷区。 只备一条退路大约也是不够的。 同时裴姝也意识到完全剥离英国公府不大现实。 毕竟她身体里流淌着裴氏一族的血脉,现今还挂着家主的名头。 虽说有名无实,可在外人眼中,她就是裴氏家族的一份子,享用着家族里的头部资源。 这些俱是轻易抹灭不掉的身份印记,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彻底剥离一个家族困难不说,操作起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恰当的时机。 两者缺一不可。 可照眼下的情形看,已然没有富裕的时间去从长计议。 把时间和精力耗在这上面,最后说不得就把自己耗进去了。 局势不是一成不变的,某件事的走向稍有偏移,时势许就瞬息万变。 她重生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变量。 几经权衡之下,裴姝临时决定更正策略。 细细思量一番,新的方略在脑海里成型。 初步方案有二。 一,提早一步坑死渣爹,全盘接管他的势力。 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其幽禁起来,待事发时交由谢狗子,以此来表明自身的立场和态度。 两厢一对比,裴姝觉得吧,方案二趣味性和稳妥性都要强一些。 前一个方案存在一定风险,届时他倒是死的干脆,难保谢狗子不会迁怒于她。 试想,当他高举复仇之剑,却发现仇敌之一早投胎去了,多多少少会心生憋闷吧。 有什么能比得过亲自手刃仇家来的更痛快呢。 酣畅淋漓泄愤之后,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过无辜的她。 倘若他就是揪着她不放,到那时她断不会如今时今日那般畏他如虎,一味退让的。 她可不是甘愿被人压着打,而不反击的软弱之辈。 只要给她充分的时间发育,成长到一定高度,便是迎战前世令人谈之变色的权臣,在拼尽全力之下,谁赢谁输,鹿死谁手不好说。 上一世受裴坤良秦氏一干人等的拖累干扰,她才屡屡落了下风。 没了这些人扯她的后腿,真和谢显正面杠上,她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不到万不得已,裴姝并不想站在他的对立面。 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国公府的其他人嘛,裴坤良失势,秦氏以及那对孪生兄妹,便不足为惧。 主意一定,裴姝在新的架构上进行填充完善。 第一步,引裴坤良现身,把他或摆在明面上或隐藏起来的势力,通通化为己用。 将空有虚名转换成执掌实权,成为裴氏一族名副其实的主君。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事也迫在眉睫,必须悄无声息掐死裴坤良谋权篡位的妄念,并清除干净已有的相关罪证。 此等诛连九族的谋逆大罪,一旦外漏一星半点,都将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把柄,直达要害那种。 她那爹上上辈子估计是属乌龟的,十分沉得住气,要想钓他出来,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抵要下一剂猛药才行。 ------------ 第四十六章 入套 庭中日欲晡。 午后,皇帝召了谢显前去紫宸殿议事,裴姝循惯例为小太子讲了一堂智力趣味课,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苦逼的小太子后面还有一堂德教经史课,本朝儒家经典乃主流,因此皇帝选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来授业。 裴姝出得天禄阁,若按常规,指定是即刻麻溜出宫。 今次她却打个转又拐回了休憩室,磨磨蹭蹭到申时末才出来。 意料之中,她一现身便被刚下堂的詹大学士喊住:“裴家女君,且留步。” 自从他于皇帝那处听闻裴姝棋术精湛,回回碰见她就要生拉硬拽对弈一番,平常裴姝都是避着他走。 看到他就害怕,盖因此人有一大嗜好,嗜棋如命。 说好一局,结果就是一局接一局,没完没了,不到宫门落钥不放人。 小狐狸敛下深深笑意转身。 詹宥迁盯着裴姝两眼放光,就跟看见了什么稀世大宝贝似的:“哎呦,可算逮着你啦,可得空陪老夫手谈一局?” 世间有人痴于酒,痴于花,痴于茶,也有人痴于棋。 詹宥迁便是当中的棋痴。 棋瘾一发不分时间场合,无论是在官署公廨,私宅内室,还是出行途次,逮着人可随地设局。 夜归棋兴未尽,还要在卧室自摆棋谱玩味一番。 爱棋之深。 裴姝笑吟吟道:“您老相邀,自然是有的。” “噫~当真?”詹宥迁目露狐疑,捋着胡须上下打量她。 今日这丫头怎恁好说话?往日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溜得飞快。 他逮她,扑空不是一回两回了。 谁懂棋痴的寂寞,好不容易碰着个高手,他岂会放过,便是十局九输,他也是越输越上头,越输越来劲儿。 明知裴姝答允的不同往日的爽快,有些不正常,他也无所谓,即便知道是圈套,他也甘之如饴往下跳。 就是这么大的瘾。 詹宥迁生怕她跑了,拽着她往天禄阁走,就近在窗边摆棋盘。 起始尚算平缓,棋局过半,局势陡然直下,裴姝开始落子如飞步步紧逼,不留情面杀得他落花流水。 老头子傲气得很,饶子留情对他而言才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想当初,得知皇帝擢选了裴姝作为太子的讲师之一,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极力反对的。 从看她哪哪都不顺眼再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一盘棋的距离。 没看他虽输得惨烈,却是一脸佩服, “嗐,老夫一不小心又着了你的道,你这女娃子小小年纪,棋路竟是如此这般诡谲,可谓日日新,教人摸不着底,妙哉妙哉!” 她之棋艺的精妙,妙不在定式的精湛娴熟,而是妙在棋风虚虚实实变幻莫测。 詹大学士一生与人对弈无数,从未见识过如此擅于鬼道的棋技。 与之对弈当真是妙趣横生、余味无穷,恨不能不眠不休挑灯夜战。 “天还早,再对一局?”他眼巴巴道。 裴姝弯了弯唇,眼睛里带了笑:“倘若这局我又侥幸胜出,小辈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老可应?” 詹宥迁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只要不是叫老夫去杀人纵火,应你又何妨。” 一局终。 詹宥迁连呼几个妙,抚须低头复盘,裴姝也不急,静静待他研究够了抬起头:“愿赌服输。说吧,你要老夫应你何事?” 裴姝一颗一颗往棋奁里捡玉子, “倒不是多难的事儿,家里族学养士无赀,却多是附庸风雅之辈,职不专,教不明。且子弟循习弊陋,餔啜之余,涣然而散。我意聘请几位翰林院荣退的饱学之士,提振家族子弟士风。” 满腹才学的老学者自有傲然风骨,他们荣退之后,若有意向授学,多得是名家书院高接远迎,何须屈居于家族私塾。 若莽撞登门相请,别说首肯,只怕是一道明来意就要被扫地出门。 而詹大学士就不同了,他出自翰林院,学问深远德高望重,处人又蔼然谦和,同一众老翰林交情颇深。 他张嘴撮合一句抵自己千百句。 詹宥迁胡须一抖:“这还不难,你当那些老古董是那么好请得动的?” “放我身上自是千难万难。”裴姝歪头笑:“您不一样,您老一出马,定然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詹宥迁嗤了一声:“鬼精灵。” 代价有点大,他有点不情愿。 老伙计们逮着机会,不定怎么讹诈他呢。 他的藏书孤本,珍酒佳酿怕是要不保。 小狐狸如何看不懂他那肉疼的表情, “您老只管行事,若有任何损失,事后我愿双倍补偿。小侄有幸自师尊处得了一本棋谱孤本,待出宫便差人送到您府上可好?” “荒缪!老夫岂是那贪图小辈东西的营营苟苟之人。”詹宥迁面浮愠怒,心下却是意动不已。 旁的不说,他馋棋谱啊! 麓山出品必是极佳珍品,只是吧……堂堂大学士跟小娃娃搞暗箱交易,多少有些拉不下脸。 见状,裴姝也不藏着掖着了,添把柴全了他的脸面, “振兴族学乃其一,我打算接纳寒门穷苦人家,不拘年岁门第,凡怀揣好学之心皆可入我族学,并视情况免其束脩,加以资助。” 此举,意在广撒网养鱼。 整套计划中包括,重金搜罗往年科考卷宗,放置私塾无偿供他们阅览,不仅如此她还将为品学兼优的学子们的“行卷”“温卷”提供方便之门。 所谓“行卷”就是应试考生在考试之前,将自己写的诗文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呈送给主考官或相关官员审阅,以期引起他们的注意,以求推荐。 为加深主考官对自己的印象,过段时间再投,这叫“温卷”。 由于本朝科举不糊名,知贡举等主试官除详阅试卷外,有权参考举子平日的作品和才誉决定去取。 是以在政治、文坛上有地位的人及与主试官关系密切者,皆可推荐人才,参与决定名单名次,谓之“通榜”。 自此行卷之风盛行。 她的小九九如何能瞒得过老人精,裴姝也没想瞒就是了。 詹宥迁看她目光格外意味深长:“想不到贤侄竟有鸿鹄之志矣!” 裴姝坦坦荡荡道:“大志谈不上,聊以自保罢。” 女娃子虽有私心,却能实实在在惠及到清贫读书人,当是互惠互利吧,詹宥迁思量一番道, “论迹不论心,倒也算一善举,老夫便舍下脸前去替你游说罢。” 寻常百姓家读书难,难在五点;无书可读;无地可读;无钱可读;环境艰苦;进度缓慢。 无数读书人心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也一直信奉读书是改换门庭,改变命运的唯一途经。 可这五点就能将成九成以上的人拒之于门外。 不然也不会有凿壁偷光、隔篱偷学......这些典故了。 ------------ 第四十七章 死而复生的韩副将 裴姝起身,郑重其事行谢礼。 起先她心心念念要脱离国公府自立门户,自重生以来就怠于料理族务,现在要换一条道走,有些事自然就要重新做筹算。 但,即便要养鱼也不想养些臭鱼烂虾,只有过硬的师资力量和不逊书院的环境,方能吸引来真正优质的人才。 詹大学士肯出面,真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詹宥迁摆手:“先别忙着谢,那些满腹经纶的老家伙清高着呢,能不能说动他们,可没准数。” 裴姝道:“我省得,甭管成与否,能劳您出面说合,这份情谊已是极难得。” 这话听的人身心舒畅,詹宥迁有被取悦到,琢磨着怎么也要给她骗一两個老古董入套。 同时还不忘多给自己谋些福利:“逢暇,老夫若邀你对弈,不可推拒。” 裴姝自是满口答应。 逢暇嘛,有操作空间。 是夜,满城夜黑灯稀。 賾兰院,灯亮如昼,裴姝伏案疾笔,调整计划书细则。 现有的族学设在家庙后端,私塾小院仅接纳家族子弟是够用的,要广纳外门学子,就显得有些局促。 也不够气派。 二叔即将外放,势必要举家搬迁,北院闲置积灰,倒不如因地制宜改建成族学。 别看这些年二叔一家日子过得苦哈哈,实际上整个北院的面积并不小。 北院格局前临街,名为“线书街”,书肆、经籍铺、古旧书籍齐聚一条街,文化氛围拉满。 来此光顾的多是胸有墨水的文化人和一些佛门道家居士,行止有度,不似卖货街市那般吵吵嚷嚷。 背面是一片幽静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就是湖景,环境没得挑。 是个闹中取静的风水地儿。 正好之前朝向线书街的位置,凿了道小门供二叔一家进出,在此基础上扩宽拉高,便可做用于私塾正门,内里稍作改建,再筑一道墙阻断与后宅的连通。 如此,一座既独立又与国公府紧密相连的私家书院便落成了。 裴姝算了算,加紧点工期一月就能完工。 与此同时,云鹭前往北院。 固然,北院不在裴元昶名下,裴家其他人也把二房视作寄宿在同一屋檐下的耻辱,但裴姝却是将他当作一家人来对待的。 北院改建,事先打声招呼是起码的尊重。 入了北院前厅,云鹭有礼有节道:“二爷,女君的意思是尽量不扰乱你们的日常生活,前头暂不动,先砌隔断后院的墙,您看可方便?” “砌砌砌,随便砌。”裴元昶大手一挥道。 尽管侄儿派大丫鬟来传话要改建北院,当中并未点明他的去处,但裴元昶脑子灵光得很。 前因后果稍一联想,便知道他出仕外放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估计不日就要启程,约摸就在万寿节后。 想通关节,裴元昶自是喜上眉梢。 云鹭屈了屈膝:“多谢二爷体谅包涵,如此奴婢便去回禀了女君。” 裴元昶起身道:“天黑路偏,我送送你。” 云鹭阻止了他:“尊卑有序,我是婢,您是主,怎可颠倒。二爷日后是有大作为的人,不必妄自菲薄。” 裴元昶愣了愣神。 瞧,谁说没给他信儿,话里话外全是准信儿,一颗颗定心丸给他吃的。 他家侄儿果真乃成大事者,连身边的丫鬟都不简单,裴元昶心热眼眶湿润。 女君是来拯救他的神明吧…… 多少年了,在外他受人轻视奚落,在内漫说各院的主子了,就连下人都没一个把他当回事的,恨不得骑他脖子上作威作福。 这些年他低头折节,活得憋屈啊! 久违地,感受到这发自肺腑的尊重,他如何能不为之动容。 此时暮色已深,大地昏黑。 但见一间宅院,屋瓦檐前灯笼散发出氤氲红光,有人循着萤萤光亮而行,踏入豁亮。 灯火通明的书房,来人一身黑袍将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下的面孔瘢痕纵横。 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 只怕任谁也辨认不出,这位正是五年前南夷一役,战死沙场的前军副将 ——韩钊。 他坐在光照的阴影处,把玩着一柄锋利无比的醢刑刀,不无遗憾地说:“没趣,狗贼阴养的爪牙经不起折腾。” 谢显长身立在鸟兽翘头案前,铺开的宣纸上已勾勒出一副山水画的大体轮廓,他垂眸敛目,专注渲染着细节线条。 并未回应他。 对此韩钊也不甚在意,似习惯了与他对话的节奏,尤自饶有兴致地耍弄着醢刑刀。 灵活飞转的刀刃在指腹拉出一道口子,血珠子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血的味道似乎激发了深藏的兽性,他举起流血的手指端详片刻,放到舌尖狠狠嘬了一口,裂开嘴露出一个餍足又变态的表情。 配上他那副可怖尊容,画面真是说不出的惊悚。 描绘出最后一笔,谢显退后两步,观摩一阵似不太满意,抓起画纸揉作一团扔到一旁之后,这才掀起眼皮看了韩钊一眼, “怎么个死法?” 韩钊像是失去痛感的疯子,来回搓着撕裂开的指腹,回答道:“同以往一样,受不住刑,眼看就要撬开嘴,突然瞳孔放大,痉挛流涎而亡。” 五年期间,陆陆续续抓获了数名跟官银失窃一案相关的可疑之人,带回来关押审讯,却总在即将招供的关键时刻死得莫名其妙。 诡异得很。 剖尸也没查到毒素和蛊虫一类,就像是中了某种神秘的诅咒。 以至于最重要的那条线索停滞不前,难以突破。 谢显重新铺开一张画纸:“蟊贼如阴沟里昼伏夜出的鼠虫,揪出来不易,不要为着满足你那点隐秘癖好就没轻没重。” 囚徒死法确有古怪,但也有挨不住酷刑先一步一命呜呼了的。 韩钊不停用齿尖去啃咬那根伤指,语调含糊不清道:“都是些硬骨头,不下狠手哪里撬得开嘴。” 这些年他人不人鬼不鬼活在黑暗里,已然从骁勇善战的将士变成了手段酷烈的审讯好手。 见血使他兴奋,一兴奋就难免失了轻重。 谢显抬头瞥一眼被他啃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略略沉下脸:“我想若外祖父还在,定然不愿看到你失了常性。” “韩钊,韩副将!终有一日你要回到战场,那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属。你是英勇无畏的战士而不是不知节制的屠夫野兽。” 韩钊愣愣怔住,冷寂阴鸷的眼,情绪翻涌。 简短一席话,并不高亢,并不凌厉,却蕴含直击心灵的力量。 心头那股盘踞数年的意难平,竟渐渐消弭下去,重被一种名为热血的东西取代。 这些年他放任戾气野蛮滋长,心态日渐扭曲以虐人虐己为乐,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个曾让他引以为傲的身份。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战士啊! 曾以此身破万军,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沙场战士啊! 他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嗓音干哑:“末将惭愧,末将受教!” ------------ 第四十八章 “偶遇”使团 晨曦,濛濛橘光笼罩帝京。 一辆篆刻着贵族家徽的奢华车驾缓缓驶离英国公府。 裴姝领着芸鹭前往崮安县,视察打理从秦氏手里得来的那块山地。 芸雀留守。 青穗也就是小青身体好的七七八八,她感念女君的救命启迪之恩,报答之心迫切,自打能下床就抢着干活。 日前裴姝索性让芸雀安排她做些 ------------ 第四十九章 西域王子 在一阵忽上忽下的剧烈晃动中,柴信目光呆滞地看着乱作一团的仪仗队伍。 脑子里回荡着“小命休矣”。 里头,裴姝手掌撑着车壁坐稳,一边快速整理仪容,一边对着也在整理仪容的芸鹭使了一记眼色。 芸鹭颔首下车,无视凶相毕露的一众异族勇士,款款站定于马车前,敛裾行礼, “抱歉,今家主车夫于 ------------ 第五十章 崮安山地 吩咐柴信把车赶去半山腰的庄苑,裴姝和芸鹭在山头转了转,巡视新地盘。 这时,西边山径快步走来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壮年人。 贵人气度不凡,刘舍虚虚瞟过一眼,见礼之后只敢去与芸鹭说话。 “刘监头,山里的活计进度如何?” 前些时日,裴姝缠磨严沼时,芸鹭来过一趟,招工垦 ------------ 第五十一章 截货 拂晓,山中白雾弥漫。 刘舍抱着个笼子蹲在山庄正门角落,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草笼里,挤着两大三小的雪白兔子。 他是来谢恩的。 家徒四壁的他自然是没能力去置办一件像样的谢礼。 这几只在他心里属于山珍海味的野兔,便是他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起床后,裴姝听说昨天她新提拔起来 ------------ 第五十二章 使坏 淳子民瘦小的身躯挡在车队前寸步不让。 何一旻沉下脸:“老头儿,你别不识相啊。” 淳子民站着不动:“非是小老儿不知趣,主家严令不可误,出了差池,小老儿担待不起啊!” 何一旻眯眼冷呵一声:“听你口气,你家主子来头不小。说说看,本公子倒要看看是谁家能让你这么硬气?” 他就不信了,在 ------------ 第五十三章 交涉 车驾抵达何府时,何县令一家正在用晚食。 下人来报,何一旻听见裴府女君几个字,眼珠子不由乱晃,心虚地低下头扒饭吃。 虽说按裴姝的身份无须先递拜帖再登门,但正常来说多选在白日。 这个时间点上门,多半无好事,何康泰心里想着事,倒没注意到儿子的异样。 两厢在前厅见着面,客套寒暄一阵, ------------ 第五十四章 认栽 马厩那头的火噼里啪啦烧,仆人来回奔走提水灭火,马儿受了惊,从马厩里冲了出来,撒蹄子四下乱窜,横冲直闯踩踏到了人。 追赶拦堵马的声音,救火救人……各种嘈杂声传到了前厅。 已然乱作一团。 何康泰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端茶下逐客令, “家中忙乱恕招待不周,失礼之处,择日再行 ------------ 第五十五章 救人 幽暗潮湿的地牢。 裴姝站在一具刑架下,端量着挂在上面的人。 那人满身是血,头颅无力耷拉着,像是一块没了生机的抹布。 跟在她身后的狱卒战战兢兢地说:“此人乃他案要犯,女君的人关押在前头第三间。” 他生怕女君以为这是她的人而迁怒,也幸好还没来得及动刑屈打成招。 县尊家的公子 ------------ 第五十六章 山中来客 经山绕林疾行。 骏马驼着人到达庄子后山,七弯八拐穿过一片密林,裴姝指着前方说, “你顺着山壁走就能看到一帘瀑布,瀑布后方有一处隐蔽山洞,里面我已差人备好药膏、食水、被褥一应用品。” “何故救我?”鄂滦扶着山壁走几步,回头问出心底的疑惑。 裴姝看着他眼睛说:“此刻不是追根究底的 ------------ 第五十七章 招徕 “魏检使可用过早膳?”裴姝坐定在饭桌前,招呼等在堂中的魏廷。 魏廷大跨步朝她走来。 作风干练之人,走路好似都带着风。 “女君,此刻已辰时末,再过些时辰都该用午膳了。”他语气里并无讥讽之意,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便当是用午膳罢。”裴姝不以为然,抬手示意他坐。 魏廷倒是没犹 ------------ 第五十八章 云鹭出事 在回去山庄的途中,崮安衙署贴出告示,公示宣判何一旻徒刑三年。 举众哗然。 县尊家的公子一贯欺凌霸弱,受过他欺压的百姓商户无不拍手称快。 而盯着此事发展的各方人马,也纷纷去向主家上报结果。 有人收起了轻视,寻思往后与国公府的女君打交道,可得掂量几分。 也有不以为然的。 ------------ 第五十九章 郡主挨了收拾 裴姝不疾不徐的步伐,裹挟出一股毁天灭地的嗜杀气场。 莫名感知到没由来的危险,林嬷嬷下意识冲上前几步,挡在嘉阳郡主面前。 裴姝陡地一个闪身。 跟在她身后的柴信只觉眼前一花,腰间佩剑顷刻落入女君的手里。 抬手一挥。 一注血刺啦飙射,便见一颗头颅高高抛起,重重砸落在地上,咕碌 ------------ 第六十章 收拾的还不够狠 “郡主!” 嘉阳郡主哀号声响彻四野,正在山上猎野味的侍卫闻之色变,飞奔下山。 有了倚仗,嘉阳郡主流失的勇气回来了一点,恨声道:“给本郡主杀了她。” 想她金枝玉叶,只有她鞭打别人的份,何曾被人碰过一根手指头。 如今让人摁着打,毫无还手之力,简直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不千倍百 ------------ 第六十一章 换个死法 日渐西斜,余霞成绮。 细细询问过郎中,确认芸鹭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旬即可,裴姝总算宽下心。 芸鹭要养病,身边没了说话的人,略觉无聊,裴姝溜溜达达闲逛一圈。 想着许久不用剑都有些生疏了,便去找柴信借剑,准备练上一练。 梁信解下佩剑,忍不住问出盘旋在心头已有半日之久的疑惑:“女君原 ------------ 第六十二章 借个势 一顿饭下来,裴姝可算是深刻理解,何谓食不下咽。 “女君,茶具摆好了,还请您和贵客移步茶室。”花婆子掐着点进来。 因着不喜素,偏爱肉食,就完餐裴姝惯例要煮壶茶解解腻。 女君的日常习性芸鹭自然要细致交代下面的仆役。 受到主子赏识的花婆子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将芸鹭示下的话奉为圭臬,一 ------------ 第六十三章 中了埋伏 茶水过了四泡,主客二人分别朝寝卧走去。 裴姝脚步欢快,却听谢显在身后道:“阿妤欲借我之便,又笑纳了整整一千两,入夜需护我周全才是。” 怀疑错听,裴姝扭头。 泠月皎皎,他身姿挺拔伫立在庭院一角,身后巍峨山岳耸立,为他沉凝出一股执掌寰宇的厚重气场。 他是怎么有脸说出寻求保护的话来 ------------ 第六十四章 惊吓过度 在青竹稠密的竹林里用剑并不是一种好的选择,长剑限制灵活性。 不仅施展不开手脚,不小心还会被竹子用自身的韧性反弹回来,误伤自身。 柴信借助已知的优势,用拳头和锋利的匕首不断收割着人头。 黑暗中鲜血飞溅,一气干掉了好几个人。 不足一刻钟,夜袭暴徒损伤近一半,仓促换了短兵器应战。 ------------ 第六十五章 小意外 时间溯洄到一天前。 料理好一切,裴姝站在一棵老树下说:“危机已除,回去睡觉罢。” 枝桠窸窸几响,一道天青色身影翩然落下。 看似平坦的草地并不平坦,骤然没踩稳当,仓促之间,谢显伸出手虚虚往她肩臂上一搭,借力站稳。 一股淡淡的木质冷香弥漫过来,清浅温热的呼吸就吹拂在耳廊。 ------------ 第六十六章 魏廷来访 面对时不时投过来的探究视线,裴姝恍若不知,淡定地握着银匙去舀碗里鸡丝粥吃。 有一招她深得楚舜华真传,那就是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像昨晚发生的那种无须过心的小插曲,她转过脸就能以平常心对待。 而且她根本想不到,谢显居然在纠结谁对谁错的问题。 像这种顺着情绪发展下来的小事态 ------------ 第六十七章 长住 魏廷造访茶山,便是表明了心迹,彼此心照不宣。 加之有谢显在,也不便深入话题,闲话一二,魏廷起身告辞。 待他离去,谢显目光递向裴姝:“阿妤打算保荐他入京兆府?” 这并不难猜。 哪有缺,他这个中书省二把手最是清楚不过。 他当面问起,裴姝无法避而不答,本也瞒他不过,索性摊开了 ------------ 第六十八章 审讯 “近期无极道头目之一现身崮安大搞小动作,我追踪而来擒之,不料此贼懂些诡魅伎俩,竟叫他溜之。”谢显眉眼沉凝:“阿妤聪慧灵透,当知历来低调神秘的无极道,选在这个时间段频频异动,是何用意。” 裴姝敛容,重新坐了回去:“兵马司的人可就位?” 无非两个目的。 万寿节在即,各国使团来贺,崮安县 ------------ 第六十九章 美丽的误会 晡时,谢显出门公务。 不用对着那张脸,裴姝胃口大开用过夕食,到厢房陪芸鹭说了会话,往后山去了一趟。 返回时,林间起了雾,飘起濛濛细雨。 这雨来得及时,有利于缓苗,裴姝正欣幸天公作美,身后山道传来辘辘马车声。 这个时间段不会有旁人,当是谢显无疑。 稍作思忖,裴姝索性停在门 ------------ 第七十章 商会 彼时,她童言童语立志:“等长大了我可以种很多的茶去换他们的肉吗?我想让大启的子民也能想吃肉就吃肉。” 师父笑:“当然可以,不仅可以换来肉,还可以换来积山的黄金。” 然后师父又告诉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掌握不了缫丝、陶瓷技术。 并举例,一个叫欧洲的地方一直到十八世纪才学会做陶瓷。 ------------ 第七十一章 商谈 杜康宁连连告罪。 女君面上却并无被怠慢的愠色,反倒笑意妍妍道, “无妨,人多均摊利润薄,八位刚刚好,数字还吉利。” 女君风趣调侃,令在座的各位都愣了愣神,然后咂摸起女君前头那句话的意思。 是他们理解的意思吗? 不刮他们油,还送利来了? 有这等好事? 咋就不太 ------------ 第七十二章 空手套白狼 闻者啧啧称奇,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杜康宁冷静地跳回到适才女君并没有回答的问题上:“当真可载重五万斛料?” 五万料的载重量啊! 这个数目大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一料等于一石,五万斛料就是五万石,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那就是六百万斤啊! 若换算成裴姝所知道的吨来计量,那就是三千吨。 ------------ 第七十三章 连吃带薅 众人拾柴火焰高。 然,八位并没有为他人拾柴的高尚情操,真有那无私品德也注定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他们心生退意。 将众生相尽收眼底,裴姝一改随和的坐姿, “诸位有没有想过,本君为什么抱着小鸡崽来找你们,若是已经养成下金蛋的母鸡,英国公府只怕是门庭若市水泄不通,请问在座的各位挤 ------------ 第七十四章 藏在背后的用意 和善堂那边,女君掏空他们家底离开后,几位并未多留,彼此会心一视,各自散去。 目光相触,仅一个瞬间,彼此已经默喻。 某种默契不约而成。 交情不交情的都是扯淡,利益的捆绑才是最为牢不可破的关系。 日后随着财富的攀升,他们在行会的地位自然随之水涨船高。 可预见今日出现的这八位 ------------ 第七十五章 怪异 荔枝杨梅各捡一盘出来,裴姝正要捻起一颗杨梅尝尝鲜,一只手夺走了装盛杨梅的盘子, “先吃荔枝,杨梅洗洗再吃。” 遂唤了人进来拿去洗。 进来的人是庆砚。 他出现在山庄,裴姝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毕竟他家主子在这儿呢,庆砚庆笙之于他,就如同芸雀芸鹭之于她。 既是得力可信的助手,又 ------------ 第七十六章 竟成了 裴姝瞪着他不说话。 谢显淡淡回视:“阿妤最好莫要将我视作可以任人宰割的大冤种,临渊甚不喜。” “兜比脸干净,我有什么法子。”裴姝灰心丧气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我也没咬死一定要四十万啊,四十万不行,十万也行。” 反正她最先的目标也是十万,都怪自己被他前面的和颜悦色给迷惑了, ------------ 第七十七章 冬天不远了,该立夫郎了 万寿节在即,帝京一派祥和热闹景象, 城区主干道被匠人们用彩画,布匹绸带装饰得绚丽多彩。 街市人群涌动,比肩接踵。 皇帝寿辰,要连续放三日烟火,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周边各州各县数以万计的人赶来。 各大商铺抓准时机推陈出新,街道路旁商贩走卒卖力吆喝着,都预备在这普天同庆的节日里 ------------ 第七十八章 情愫 严沼站在巷口,目光凝在那道倩影上,她裙裾翩跹,散落在肩后的青丝迎风荡起。 裴姝从停在街边的马车里抱出两筐鲜果来,递到他手上, “人在病中,就爱吃些润口酸甜的东西。” 他抱着沉甸甸的鲜果,推拒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待他进了那扇朱漆大门,裴姝才往回走。 送出去的鲜果正是荔枝 ------------ 第七十九章 暗暗较量 谢显话里话外,警示意味昭然。裴姝暗思,只怕是赫兰入京后不安分,被他给盯上了。 裴姝很烦躁。 她费了些功夫才拿到西戎使团进京的具体时间,巧妙打好地基。 原想接近赫兰台吉,瞒过所有人斩断裴坤良将来与之联系的可能,悄摸摸消除隐患,然后再狠狠坑西戎王子一把的。 赫兰也是,就那么按捺不 ------------ 第八十章 渣男贱女 两个男人之间关于鲜果的较量,裴姝是一概不知。 回府后,她便让芸雀去请一位城里一位颇有有名气的女医,上门来给芸鹭看诊。 医馆后院,岑莨菪正在往下卸载药材,归类入档。 很是忙乱,候在一旁的芸雀积极上去帮忙。 “多谢。”一车药材入库,岑莨菪直接抬起手,捏着袖子擦去额间的汗。 ------------ 第八十一章 不省心的秦氏 七月肇秋,皇帝诞辰,宴请百官。 各府家眷翻出压箱底的衣裙首饰,精心装扮。 天子诞节既是群臣同贺的大型宴会,也是达官贵人们的交际会,还是一众贵女贵妇的比拼大会。 裴姝挑了件喜庆的玛瑙红撒花裙,穿戴整齐,乘车入宫。 两驾马车驶离裴府大门。 秦氏母女一辆,裴姝和王氏同乘一辆。 ------------ 第八十二章 下马威 下午未时一刻,薛太后午休起,候在外间的女眷依次进入长庆宫正殿,参拜太后娘娘。 正殿高处,许是因午寐初醒的缘故,薛太后面容有些倦怠,但抬目望下来时却不减威严。 底下的人行礼请安后,薛太后命人给有诰命,和高品阶官员的家眷赐了座。 同等阶中,薛太后唯独没赐裴姝坐。 裴姝安然若素站在 ------------ 第八十三章 找茬 泰和宫,一间偏殿内。 周筱玥黑着脸换下那身晦气衣裙,撕烂了扔地上,泄愤似的狠踩几脚。 这才抚了抚头上松动的玉簪,恢复了端庄高雅的模样,缓步移莲走出偏殿,招呼候在外头等她的几个小娘子去找裴姝。 预备给裴姝一点颜色瞧瞧,好出一出心中恶气。 围绕在她身边的小娘子,家中父兄俱是要仰鼻 ------------ 第八十四章 接人 周筱玥铁青着一张脸,气得浑身发抖,羞愤欲死。 被一个下等丫鬟比了下去,这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这边就嫁过人的白媛箐老辣一点,忙跳出来岔开话题,替她解围, “女君,得饶人处且饶人,国公府人丁凋敝,为人做事当要留一线,莫要觉着有人撑腰就有恃无恐,当知靠山山会山倒,自身没有真本事终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