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驻足野鹿镇 “你在外面工作,就是累死了也没意义。” 母亲从车内播放器里说,一句紧打在一句上。“是能升职还是能发财?我很清楚现在的社会,一到三十几岁,公司就要炒掉你了,那时大把大把的年轻人等着替换你。坐办公室,听着好听罢了,有什么出路?” 艾为礼转头看向了窗外,好像这样一来,母亲的声音就会从耳边擦过去,就听不到了。 她从刚才开始,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踩深油门,速度已经逼入九十迈了;等她发现时不由一惊,赶紧放缓了车速。 幸好她正穿梭于郊野田地之间的公路上,看不见几辆车,并不危险。 “你不如回家来,给你哥打打下手,帮他做点事,我也可以给你物色一些好人家。”母亲沉浸在她的规划中,说:“你以为你还小啊,你都快三十了,现在马上结婚生孩子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怎么样?你不是不喜欢你现在那间公司吗?” 浓郁绿林飞快划向车后,被抛向看不见的远方;车道对面,幽绿小道旁探出来的一块大型路牌上,画着一头模样漂亮的鹿,下方是一行大字“欢迎来到野鹿镇”——路牌也像树林一样,从艾为礼眼角外一闪而过。 母亲似乎终于察觉到了电话另一端的沉默,有点恼怒,催问道:“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你回不回来?”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出来,再转头回去,她宁可去跳海。 “说话啊,你有在听吗?你怎么越大越像个哑巴了?” 母亲这话并不算言过其实。 艾为礼早就发现,小时候曾以伶牙俐齿出名的自己,不知从人生中的何时开始,常常会哑口无言。 比如说,在被拒绝两次以后,地铁上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面色渐渐泛红了的那一天。“给一下电话又怎样?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要你电话是看得起你,给脸不要脸。” 那时急涌的血与肾上腺素,冲击得她双耳都在嗡嗡作响;对方展露出的恶劣与不公,旁人在沉默里扫来的一眼又一眼,就像朝她嘴里塞进来的一块脏抹布,堵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艾为礼想到应该回应什么才好时,那男人早已下车了。 “谢谢谢谢,这可是做善事,年轻姑娘都心好,百八十的对你们不算多吧?一支口红嘛。”大叔说着,还双手合十起来了,好像艾为礼一个人的捐赠,就会决定他们慈善机构的存亡一样。 她已经把能想到的拒绝理由都说了,然而拦住她去路的大叔,依然在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似乎听不懂什么叫拒绝;当艾为礼再也找不出言词的时候,她只好找出自己的钱包——即使她从来没听说过对方的慈善机构,她只是为了能够脱身。 世界上令人哑口无言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似乎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多⋯⋯多得令人怀疑那个出问题的人是不是自己。 不然为什么,其他人看起来都适应得很好,都那么游刃有馀,只有自己却左右支拙? “我在听,” 在顿住足足几秒后,艾为礼终于从自己漆黑静默的肚腹中,挖出了一句苍白无气力的话。“这份工作其实还不错,我只是一时不开心而已⋯⋯” 母亲停了一下,随即十分失望似的,沉沉叹了一口气。“跟你说了也是白费劲,什么时候看见棺材你才知道掉泪。你现在在在哪里?” 艾为礼转头看了看,外面已经不再是一片片平整无垠,彷彿永远不会结束的田野了。 “这个点,我当然在公司呢,”她说:“马上要回去工作了,不说了。” 挂断电话以后,她叹了一口气。 明明原本是打算向家里求助的,结果她还是没能向母亲说出口,自己存款只够再付一个月的车贷了。 尽管艾为礼知道这很好笑,她依然忍不住想,这或许会变成她与车子的一场私奔——她要在银行来抓走她的车子之前,与它一起远远地逃走——因此她没有目的地,去哪对她来说都没有分别。 艾为礼正是在这一个瞬间,忽然下了决心的。 她一打方向盘,猛然在马路上转了一个头,切进了另一边的车道里,车子轮胎吱嘎噶擦过地面,发出了她第一次听到的尖锐响声。 公路远处上空,刚才看见的那一块路牌越来越近,鹿与字也越来越清楚;艾为礼终于降下车速,顺着牌上箭头,拐进一条偶有裂缝的窄路上,在车子震了几次以后,她也驶入了“野鹿镇”里。 或许是因为快到黄昏了,小镇上处处铺着一层暖黄淡金的颜色,好像整个镇子都被斜阳拉长了,影子朝房屋之间沉下去,缓慢而安静。 “谢啦,”她下了车,拍了拍车顶,对它小声说:“一路辛苦了。” 艾为礼深深地吸了一口初秋傍晚的空气,“滴”地一声锁上车子,舒展了一下在车子裡窝了太久而有点僵硬的肢体。 夕阳光出乎意料地沉厚,彷彿融了的浓金,混搅着陈旧建筑上的落灰,地面开裂后露出的黄土,飘在空气裡的蒲公英籽⋯⋯ 百万人聚居的大都市,与此地相比,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东西。 艾为礼第一次造访这么小、又偏远的镇子;分明已经是放学下班的时间,但路上却看不见多少行人。远处,偶尔有人推门走进路边店内,撞得银铃轻轻脆响几声,音符消散在了暖阳和淡风裡。 安安静静、能让人喘口气的地方,好像也不错。 艾为礼在看见一家便利店时,推门走了进去。不管她接下来去哪,车上都该备一些食物饮料、应急用品的。 “欢迎光临,” 从收银台后,响起了一个男人心不在焉的声音。他连头也没抬,眼睛和大拇指都黏在手机萤幕上,好像正在玩什么小游戏,叮叮当当的音乐在空气裡跳来跳去。 “请问有购物篮吗?”遍寻无获的艾为礼问道。 那男人有点吃惊,似乎从没听过顾客要购物篮一样,朝她抬起了一张方宽脸;他生着一双又窄又小的黑眼睛,简直像是脸上开的第二对气孔。 “门口,那边,”他打量了几眼艾为礼,用下巴指示了她一下。 怪不得找不到,藏得真隐蔽。艾为礼从冰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好像救灾打捞一样,使劲拽出了那一只被困围城、卡得紧紧的购物篮——就剩一只,还已经褪色泛白了。 总觉得这个小镇的经济不会太好,到处都有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在艾为礼拎着购物篮走入货柜之间时,眼角扫到了男店员。后者停止了游戏,正努力将上半身都探出了收银台,抻着脖子、扭着头,在看店外的马路。 这是在干嘛啊?外面什么都没有。 艾为礼一边想,一边顺手往篮子裡扔了几样必须品和杂物。 当店内忽然响起了一句“你不是这里人吧?”的时候,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店员是在和谁说话——但是她马上就明白刚才男店员是在干嘛了:她的车就停在路边不远处,他刚才一定是看到了她的车,推断出自己不是本地人。 “喔,我是路过的,”她一面说,一面拉开了饮料柜门。 “为什么来野鹿镇呢?”男店员抬起头,单刀直入地问道。 在不远处那一双又黑又小、气孔般眼睛的凝视下,艾为礼回答道:“我喜欢野鹿镇这个名字,所以我就停下来了。” 男店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是这样而已?” “对啊。这个镇子上,真的有野鹿吗?”艾为礼转开了话题。 “哈,几十年前或许还有吧,现在早就没了,我从来没看过半只。”男店员说完,沉浸回了游戏裡。 即让人失望,又不让人意外。 还真是对不起小镇的名字,艾为礼一边想,一边打开了饮料冰柜。即使是在这小镇里,她也找到了自己常喝的那种红茶——也正是她泼向部门经理脸上的那一种红茶。 为什么她喝的偏偏是无糖红茶呢? 如果茶中有很高糖分,艾为礼至少还可以想象,在她摔门而去之后,部门经理接下来会有多狼狈;他碰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变得黏黏腻腻,不管擦几次,也难以摆脱那一种微弱、含糊,又执着的不舒服,旷日恒久地消耗着人的精力,就好像艾为礼在公司里度过的每一天。 换个角度想想,不是坏事;她早就想离开了,只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才好……艾为礼安慰自己道。长痛不如短痛,他们给了她一个走的机会。 虽然她没有想过,自己在离开后的下一站,是站在饮料柜前,木木地看着一只茶水瓶。 “下不了决定买什么吗?”男店员又隔着半个店问道。 艾为礼被惊了一下,回过神,将几瓶无糖红茶扔在了购物篮裡,意识到男店员尽管刚才一直在玩手机游戏,好像却始终也在留意着她。 “抱歉,这边很少看到外人,”男店员哈哈一笑,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反应,解释道:“所以忍不住想多聊几句。” “没关系,”艾为礼又拿了几样东西,将篮子放在收银台上,当男店员开始计价的时候,她忍不住问道:“镇子上有旅店吗?” 再过一两个小时天色就要暗下来了,她可不希望到时独自一人,在陌生乡野的夜晚中开车兜圈。 “你来晚了两年,”男店员答道:“唯一的旅店两年前就关门了,你看我们镇子这样就知道,我们没有什么游客。” ⋯⋯希望今晚不至于要睡车里才好。 总价比她想的要便宜些,可是她最好还是别再来便利店买东西了,她剩的存款坚持不了多久,能少花一点是一点。下次去超市吧,尽量找那一种会卖山寨货的。 等付过了帐以后,艾为礼一手拎着塑胶袋,一手拎着购物篮,走到冰柜角落前,将购物篮放进了那一叠同样褪色泛白的篮子里。 在那个男店员的目光里,她转身走向大门,却在这时才注意到,门上还贴着一张手写的简陋招聘海报——“诚招店员,待遇优厚,提供食宿”。 艾为礼默不作声地盯着它,过了几秒,重新走回了收银台旁。那男店员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目光,眼睛又粘回了手机上,好像她要是没咳一声,就察觉不到有人走过来了似的。 男店员抬起头的时候,她指了指门上海报,希望能尽量遮掩住自己口气里的希望与惊奇,问道:“你们在招聘?” 那一对气孔般的小眼睛,随着男店员忽然笑起来,而挤成了两线黑缝。“是呀。” “我来应聘,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这里的店长。”男店员眼睛都亮起来了。 艾为礼有点拿不准,四下看了看,说:“我是不是需要面试……” “招人这事我就能决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裡不知不觉烧起了一份隐隐的、灼热的急切;艾为礼甚至生出怀疑,如果自己现在改变主意,他恐怕会迅速伸出手,一把将她按住。 “不用面试了!你从明天就开始上班,怎么样?” ------------ 第二章 作为新店员的第一个下午 就这样? 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决定僱用她了? 那一刻,艾为礼脑海中闪过了这一辈子看过的所有关于独身女性的社会新闻标题——她突然意识到,自从走进这间店以后已经快十分钟了,店内始终只有自己和眼前的男店员而已。 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她甚至可能连上新闻的机会都没有。 “抱歉,抱歉,我有点太激动了。” 当艾为礼忍不住后退半步的时候,那男人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神色,忙举起手,笑着说:“我广告贴出去很久,都招不到人,突然有人来应聘,真的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是感激你都来不及。” 就算是这样……决定得是不是也有点太快了? 还是说她的面相看起来就很值得人放心? 不给艾为礼一个考虑的机会,那男人已经蹲下去,消失在了收银台后。 她一愣,听见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回荡:“我名叫潘德,你叫我阿潘就好了。因为一直招不到人,我和小T——喔,就是这边另一个店员,是和你交班的——每天都要连续上班十个小时,店也不能开满全天的⋯⋯欸,奇怪,去哪里了?总之,能招到第三班真是谢天谢地,啊,找到了!” 什么? 艾为礼来不及问,只见从柜檯后忽然伸上来一只手,“啪”地一声,将一串钥匙拍在了台面上。 她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柜檯后站起来的男人,不明所以。 “我们包食宿的,条件很好的,”阿潘把钥匙推给了艾为礼,指了指店里的天花板,笑着说:“我和小T家里都住镇上,便利店老板也还有几栋地产,所以平时用不到这家便利店楼上的屋子。既然你没地方住,就给你用吧,反正镇上每年都有很多人搬走,根本租都租不出去。你要不要现在上去看一下?看完之后,咱们今天就可以开始培训了。” 仅仅是自己一时兴趣、随口问了一句话而已,艾为礼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像疾风骤雨一样,既没有给她一个反应的机会,也没有给她一个反悔的机会——几分钟以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惠家便利店”的最新员工,负责每天下午五点到午夜十二点的班。 不过,反正她也没有地方可去⋯⋯以前住的公寓退掉了,艾为礼活了二十几年,所有的人生与家当,此刻都浓缩在自己车子的后备箱里。 而且从工作内容上来看,她只需要每天独自值第二班就行了,除了交接班的时候需要与阿潘打交道,其余的时候并不需要多相处。这么一看,阿潘一口就答应了雇佣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这就让人放心多了。 再说,楼上的屋子尽管长期无人使用,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要打扫一下就好,艾为礼实在没有什么不满意。 在这种小镇的便利店工作,肯定是很清闲的;虽然薪水低,但勉强挤一挤也还可以继续交月供,保住车子——毕竟她不必担心住所,还可以拿到便利店快过期的餐点做晚饭。 换言之,除了留下来暂且做几个月店员、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她好像没有多少选择。 她这种普通的上班族啊,要在一夜之间忽然致贫,真的是比她想的还要简单。 “艾为礼?你名字真奇怪,”果不其然,阿潘也在问过她名字之后,作出了与大多数人一样的反应。“你之前做过超商工作吗?” “没有。” “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坐办公室的,”艾为礼回答时,想起了母亲不久前的评价。她将那一件薄薄的、塑料般的蓝色店员马甲穿在身上;它被磨得又硬又毛,与其说是一件衣服,更像一层罩子,不知罩住了多少人的一小段人生——现在,钻进马甲里的人是她了。 “怎么会不做了?”阿潘问话的时候,眼睛喜欢直直地盯着人。他脸上总带着笑,嘴里总露着一排牙,每一颗都很大。“你家里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艾为礼条件反射式地直起了后背,说了一声“当然,知道的”。 “你男朋友会不会不喜欢你独自出来工作啊?你家不在这边,你不回去,不会有问题吗?” 艾为礼压下了忽然涌起的、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不舒服——她不知道被人说过多少次“太敏感”、“想太多”,因此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应付说:“我没有男友。” 说完她就后悔了。应该说有的,她这种一不小心就说实话的毛病,真是很容易吃亏。 “喔,”阿潘点了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工作也不复杂,你看起来一副读书很好的样子,应该没问题。” 好像怕她知难而退一样,他又赶紧说:“最主要就是交班时点钞、投库之类的程序⋯⋯我先教你用收银机好了,你来这边,我演示给你看。我们店里用的机子挺老的……” 艾为礼与他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伸长脖子,看他演示了一遍怎样操作那台老旧收银机,又自己试了几次。等她差不多上手了,阿潘又从柜台下掏出一个交班本,翻开给她看要纪录的事项——“我交你班的时候,会在这里写上金额⋯⋯” 门口铃铛叮地一声,被撞响了。 她现在可是店员了——即时因为她怀着几分新奇感,艾为礼又感觉到这是自己的责任,立刻抬头,说了声:“欢迎光临!” 门外夕阳涂抹开一片暖红金色,浓郁得近乎沉重,彷彿快要腐败的水果所散发出的轻微酒气,令人觉得若是碰到了,自己也会被其所浸染一样。 从一片沉厚金黄的暮色中走进门的客人,一开始只是一个剪影,直到她走进店里,身形模样渐渐清楚起来,艾为礼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 “⋯⋯你交班给小T的时候,收银机里只放一两百零钱就好,现在用现金的人也不多了。其余的要做好帐,放入保险库⋯⋯”阿潘大概是培训得很认真,没有抬头招呼,仍然点着本子继续说道。 那孕妇看也没看两个店员,面无表情地走入了货架之间。 她四肢干干瘦瘦,面色枯黄难看,唯独肚子却鼓胀高挺,看起来至少也有八个月了,肚皮上还攀爬着曲虯密集的青色血管。 艾为礼之所以连血管都看清楚了,是因为那孕妇穿了一件紫色紧身短袖衫,衣服装不下肚子,被撑得卷了起来,露出了一小半灰青膨胀的皮肤。 怀孕时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不舒服啊? 她升起的念头很快又被阿潘的讲话声给驱散了,把艾为礼的注意力拉回了培训上:“然后,你要把这几个计算结果纪录下来⋯⋯” 艾为礼为自己短暂的走神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听了一会之后,忍不住说:“还挺繁杂的,我用手机记一下——” “叮噹”一声,门口铃铛又响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一次不是有客人进门;大概是刚才那个孕妇没有看到想买的东西,所以很快就又空着手出去了——不对,等等。 艾为礼猛地重新抬起头,动作之快,甚至令她听见自己颈骨“磕”地一响。 再称呼那个干瘦女人为孕妇已经不适合了;因为她不仅是空着手,她此时还空着肚子。 她的小腹平平扁扁,紫色短袖衫像肠衣一样紧紧包裹在她身上,腹部没有一点起伏;看起来,她只不过是一个瘪瘪瘦瘦的普通女人而已,别说怀孕了,好像连饭都有很久没吃过了。 难道说,店里还有另一个恰好也很瘦、穿紫衣的女人,让她误会了?艾为礼急忙看了一圈,但是便利店只有这么大而已,除了那个已经走至门前的孕妇——还是该叫她“前孕妇”?——店内哪处货架旁也没有浮着多一个人头。 “喂,你在听吗,”阿潘终于抬起头,叫了艾为礼一声。“你在看什么?” 艾为礼惊了一跳,再转头去看那肚子平平的孕妇时,后者已经走出门不见了。 她刚才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该怎么跟阿潘说⋯⋯不管谁听见,都会以为是自己精神有问题吧? “我⋯⋯我好像是眼花了,”艾为礼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试一试,“你看到刚刚那个客人了吗?怀孕⋯⋯唔,进门时是孕妇的那一个?” “什么叫进门时是孕妇啊,”阿潘又笑了起来,面上肌肉高挤起来,两个小黑孔似的眼睛从颊肉深处盯着艾为礼。“难道出门就不是了吗?不知道,我刚才没有抬头,没看到你说的客人。” 假如进门时小腹扁平,出门时衣服鼓鼓囊囊,还可以怀疑是不是遇到了顺手牵羊的顾客;可是反过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总不成是那女人在进店的几分钟里,去后面把孩子生出来了吧? 艾为礼怀着狐疑——主要是她很难相信,自己会把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看错——找了个借口,去店后转了一圈;她刚刚作为客人走过的地方,如今作为店员走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理所当然地,并没有一个被产下来丢掉的婴儿。 当然,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真的会找到一个浑身血迹、安安静静的婴儿。 等转完一圈,艾为礼的自信也动摇了。估计她确实是一开始看错了,本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毕竟那时背光挺强的,如果照得人变形了,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再说,真要是隔空丢了胎儿,孕妇自己就应该比谁都急吧。 阿潘没有怪艾为礼心不在焉、听到一半就跑到店里转来转去。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自己又领着艾为礼将店面走了一遍,示范怎么排放货架商品,如何往冰柜中补充货品,又讲了一些清洁要求和注意事项,最后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如果你有比较紧急的情况,就打电话给我,或者等交班的时候问小T也可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等艾为礼摇了摇头以后,阿潘往店外看了一眼,吐了口气,放松下了肩膀。 “原来天色都黑了,”他轻轻松松地说,“你今晚先休整吧⋯⋯明天下午五点,一定,一定要准时来。” ------------ 第三章 惠家便利店的在售商品 当艾为礼第二天一早被阳光照醒的时候,她有足足半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在何处。 窗帘上敷着厚厚一层灰,所以她昨晚没敢伸手将它们拉上,怕激起一室的尘埃。陌生的太阳照亮了陌生的木窗框;在被拿来当被子用的外套下,蜷缩了一夜的双腿隐隐地又僵又酸。 艾为礼从吱吱作响的木床上坐起身,在地上投出了一个毛发凌乱的倒影。 不知不觉间,她小心翼翼模仿着别人而设定出来的人生轨迹,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她以前也焦虑地想过,像别人一样读书,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在这一系列按部就班的步骤中,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如今她知道了,答案是没多久。 回头看看,好像没有活过一样。 往未来看,她不知道以后怎样才是正确的活法。 她小时候上课时,总会看着窗外幻想,会有一条龙忽然降下天空,盘旋在操场上;老师们会一边叫学生坐好不要动,一边冲到窗边往外看。那时,龙会忽然口吐人言,她的名字会回响在学校里——“艾为礼在哪里?我是来带她走的!” “为什么要带走艾为礼?”会有大胆的老师问道。 “因为她很特殊,有个不一样的世界正在等她,”龙会这样回答。 此刻的艾为礼抬起头,只看见了从天花板角落里垂下来的一张蜘蛛网。 是蜘蛛而不是龙;她如今也知道了,自己也并不怎么特殊。可能成长就是一场剥除幻想,渐渐生出硬茧的过程,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她还没来得及长出合适的壳子。 她如今不需要龙带她离开了,她可以自己开车上路,只不过好像永远也走不掉。虽然究竟她想要逃离的是什么,艾为礼也不知道。 在家的时候,她逃去了学校;上学的时候,她迫不及待要逃向社会;如今她是社会人了,发现自己终于没有地方逃了。 看了看手机,离上班还有好几个小时;艾为礼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发了一会呆,最终催促着她站起身出门的,还是饿得泛酸的胃。 去看过了一遍自己的车子以后,艾为礼从便利店里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酸奶,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镇街道上。既然她接下来至少几个月,大概都要在这一个偏远小镇上度过了,那么不妨熟悉一下地形好了。 野鹿镇和她的新公寓一样,虽然又小又旧,却五脏俱全。 出乎意料的是,小镇上比昨天热闹多了——几个带小孩出门玩的妈妈聚在公园里谈天,商业街上开着不少家各种各样的店,邮局、汽修店、教堂⋯⋯到处都不缺人影,几乎可以说是生机勃勃。 虽然她走得很慢,在两三个小时后也将整个野鹿镇给绕了一圈;在快要回到便利店的时候,艾为礼忽然发现,原来离便利店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是一所初中。 ……就是跟一般人印象里的学校,不太一样。 唯一一个看起来跟初中有关系的地方,就是牌子上“野鹿中学”这四个字而已;除此之外,不论是大门还是校舍,看起来都是一副——艾为礼以前从没发现,原来“贫血”两字,也是可以用来形容建筑物的。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到她上班的时间了,也是学校快要放学的时间。 她记得在快放学的时候,明明是人声最鼎沸、最躁动不安的,连空气里都翻涌着小孩子要迫切离开的热情。可是野鹿中学里此时却连一点声息都没有,透过大门栏杆,校内看起来也是空空荡荡,不知道为何让人想起了废弃的空蚁丘。 “是关掉的学校吧⋯⋯”艾为礼嘀咕了一声。 便利店的位置处于野鹿镇与高速公路相接的小路上,挂在镇子的边缘,或许正因为这一点,附近人流几近于干涸了。之前明明镇上还蛮人气旺盛,可是此刻在午后暖金色的阳光下,在开裂的马路,和缺了红砖的人行道上,到处都寂静空旷,竟只有艾为礼一个人在慢吞吞地散步。 等她转了个弯的时候,她总算看到了另一个小镇居民——一个拎着塑胶袋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生了一张圆方形的小脸,扁扁平平、佈满纹路,乍一看简直是用印章印出来的一张脸。她的嘴角长长地垂下来,好像一只口袋上的拉鍊,只要一拉,整个嘴部和下巴都会打开掉下来。 艾为礼扫了老太太一眼,随即转开目光,低头继续往前走。 老太太的两只脚,“沙沙”地擦着地面,从她的身边拖了过去。 从她手中的塑胶袋里散发出了一股酸酸的,好像是放太久的酸奶气味。 艾为礼加快了脚步,走了好几秒钟,才回头看了看——那老太太已经不见了,或许是拐去了另一个路口,回家了。 她稍稍地松了一口气,重新转过身,发现自己时间把握得正好:便利店就在一条街以外,刚好给她留了十五分钟,可以作一下上班前的准备。她从来没有在商超工作过,还是独自一个人,想想还真有点—— 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思绪不知怎么微微中断了一下。身后人行道上响起了一个慢吞吞的“沙沙”声,似乎是有人拖着脚在走上来。路不宽;艾为礼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两步,想让后方的人先过去。 她的余光,先看到了一个浮着稀疏白发的后脑勺,露出的灰白头皮就像是头发被豁开后翻出的伤口。 那个拎着塑胶袋的老太太,拖着脚,一步步倒退着,肩并肩地倒走在艾为礼的身边。 印章般佈满纹路的小脸上,嘴角依然深深地下压着,塑胶袋在她身边哗哗作响;垂坠的厚眼皮底下,朝艾为礼转来了一只眼珠。 艾为礼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之尖锐,甚至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那老太太唰地拧过了头,与艾为礼四目相对。 那一双混浊的眼珠,寻找什么似的在艾为礼脸上滚了几圈,慢慢张开了拉鍊一样的嘴,似乎要说话。 “喂!”身后忽然遥遥响起一声招呼,“还不赶快回家!” 艾为礼悚然一惊,不自觉地朝叫声的方向转过了头;街道不远处一栋民宅二楼上,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个女人探头朝一个拼命跑去的少年叫道:“你搞什么啊,快点进来!这个时候才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的话没说完,似乎就感觉到了艾为礼的目光,转头扫了一眼。 好像察觉到了母亲的目光,那穿着初中制服的男孩也跟着看过来一眼;楼上楼下的一母一子,在看见艾为礼的同一时间里,突然像是被迎面打了一耳光似的,立刻扭开了头。 “快,快,快点进来,”那女人留下了一句,就从窗户里消失了——男孩不敢耽误,一头冲进家门,“咚”一声将门砸上了。 锁芯响亮地一转,随即才没了声息。 艾为礼在短暂的茫然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刚才的半分钟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那老太太一直站在自己面前。 她后背上炸开了一层冷汗,忙扭头一看时,却发现那老太太已不在了;后者正拎着塑胶袋,慢吞吞地往前走——正面朝前地走,而不是在倒退——老太太走得很慢,却在几个眨眼间,就从街角消失了。 艾为礼的胸骨都快被心脏撞痛了,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先是从她身边经过,后来又倒退着从她身边跟了上来;一个妈妈在骂小孩回家太晚,尽管现在才不到五点;然后,那老太太也走了,那孩子也回家了,便利店就在下一条街⋯⋯ 此刻镇上浮动着浓金色温热的夕阳光,一切都被晒得温热松懒,她实在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虽然那老太太确实有点奇怪就是了⋯⋯倒着走,是不是老人家迷信的什么保健方法啊?不是常有老年人,还一边走路,一边甩手拍巴掌什么的吗? 当艾为礼走进店的时候,发现店里竟然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柜台上只有一张字条,是阿潘留给她的——“我临时有点事,不等你了,你按照我写的这个交班就好。” 连店门都没锁,人就走了? 他不怕有人进店偷东西吗?而且这是自己的第一天,不说手把手地帮她过渡一下,怎么也该留下看一看、以免出问题吧? 艾为礼赶忙抽出那件蓝色马甲穿上,匆匆绕到收银机后,按照纸条上的指示和昨天的记忆,尽可能地把交班该做的事做了一遍;至于做得对不对,钱算错了没有,漏了什么地方,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当她抬起头时,店里时钟上也不过才是五点二十分而已。 “你好,”一个穿西装的客人冷不丁地绕过货架,吓了艾为礼一跳——什么时候进来的啊?——他将一只颜色簇新的购物篮放在她面前柜台上,说:“结帐。” 这可是艾为礼有生以来第一个要收银的对象。 她不知怎么有点紧张,又想要表现得礼貌专业一点,又还在吃惊店里有人,一时忙忙乱乱:“好的,马上⋯⋯喔,冰淇淋两盒,打火机一个⋯⋯” “你不用一个个报的,”那男客人失笑道。 “啊,是,”艾为礼又拿起一袋桃子,压回了喉咙里那一句“桃子一袋”,不太好意思地说:“这是我上班第一天,所以有点手忙脚乱⋯⋯嗯?” 不知为何,她扫了几次桃子包装袋上的条码,收银机上也不跳出价格。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在试了好几个办法、还跑去货架找了一遍,却也没找到价格之后,艾为礼只好连连向那男客人道歉。“那个,可不可以麻烦你明天再来买桃子?我一定会把这个问题反馈给店长的。” 那男客人倒是还蛮和善的,虽然表示理解,但难掩失望,很快就走了——在他推门离开时,艾为礼才意识到,收银台上剩下的东西他也没有买走。 可能本身就是为了买桃子才来的吧,没有桃子,其他的也不想买了。 得,白扫码了,取消结账是什么操作来着? 艾为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抱起商品,将它们一一摆回了原位。当她准备将桃子也拿回去放好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惠家便利店”里,并不售卖生鲜水果。 ------------ 第四章 是什么呢? 艾为礼在次日下午四点四十分走进店里的时候,阿潘正坐在收银台后面,一边吃水果,一边聊电话。 “⋯⋯最近这几个月好像越来越过分了,有的时候,连我都很难装下去。” 在说什么古怪的话题啊? 艾为礼只听见了这样的半句话,阿潘恰好抬头看见了她,立即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你吃的这个是⋯⋯”艾为礼盯着他手中的果核,问道。 “不知道是谁拿来的桃子,”他吃得满手水淋淋,挂断手机,说:“这个季节,是去哪里买到的桃子喔,味道还挺甜的⋯⋯你干嘛这样看我?这是你的吗?我吃一个,你不介意吧?” 艾为礼张了张嘴,看到昨天那一袋桃子已经只剩下两个了,最终还是没说话。 她昨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馈一个不存在的商品的价格问题,加上独自应对便利店的陌生工作,结果最后就把桃子忘在收银台后面了,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被当成员工福利了。 如果昨天那客人找来的话⋯⋯不,不会是他自己的桃子吧,世上哪有会拿着自己的东西去店里,试图再付一次款的人?还是他忘了桃子是自己的? “既然你来了,那我就走了,”阿潘在裤子上抹了两下手,说:“交班要注意的我都写给你了,我还有事,明天见。” 明明离她上班还有二十分钟,可是阿潘的速度奇快,这句话说完时,他人都已经走到门口去了;艾为礼才叫了一声“喂”,阿潘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匆匆推门走了,店里转眼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没办法,有什么问题只好之后再说了。 反正她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事情做,早点上班晚点上班,对她都没区别。 其实上了班以后,也是一样的没事干:艾为礼坐在收银台后,从一开始的身板端正,到渐渐松懈软塌下去,就像一个正在化开的冰淇淋,最后只有托腮的那一只手成了唯一的支撑。 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她强迫症似的刷了一次又一次的社交媒体,简直像一个拼命吸嘬空奶|头的婴儿,却没有看见多少感兴趣的内容。她百无聊赖,看了好几次对面墙上的钟,发现才过了二十分钟。 好清闲的工作……原本稀薄的薪水,现在都叫她拿了也感觉心里不安了。 当今天第一个客人在“叮铃”一声中推开门的时候,艾为礼激灵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赶紧用手背检查了一下嘴角,说了声:“欢迎光临!” 来人是一个又高又胖、三十来岁的男人,足有一米八几,罩在一件似乎早就该洗的褪色T恤衫里,脸上神色木木的;隔了好几步远,他嘴巴里短促的呼吸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下都好像是从沉重肉身里传出来的挣扎。 他来回在店里扫了几圈,眼睛落在艾为礼身上,微微一顿,随即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你值班啊。” 艾为礼愣了一愣,下意识地说:“……啊,对。” 她昨天可没见过这个客人——是客人吧?他怎么好像认识自己似的? 莫非他是惠家便利店的老板,或者附近的商家,听阿潘说起过自己,所以才在她没见过对方之前,就先认识了艾为礼? 艾为礼一向很会为各种情况找解释,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男人,又觉得不太像。他脸上一副总是虚浮在半空里的神色,不像做生意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活在电脑里的宅男,与现实生活之间还没连上线。 他打开饮料柜门,往肥白手臂里一口气塞了几瓶可乐。 “我们有购物篮……”艾为礼说着,赶紧绕出收银台;可是等她跑到雪糕柜旁边一看,发现那儿空空的——或许是阿潘整理东西时把购物篮换了地方,却忘了告诉她。 不等艾为礼找到购物篮,那高胖男人已经轻车熟路地把要买的东西都拿完了。 一共四瓶可乐,两盒巧克力曲奇饼干,两桶泡面,几根火腿肠,都哗啦啦地好像泥石流一样倾泻在了收银台上。 “结账,”高胖男人回头叫了一声的时候,艾为礼也匆匆忙忙地重新跑了回去,拿起了一瓶可乐。 高胖男人镜片后的眼睛,空空荡荡地从艾为礼头顶上方洞穿过去,仿佛她背后的香烟展示出了世界上最高深的哲学思考。艾为礼想到他打的那一个招呼,不由问道:“你常来这边?” “嗯,每天都来。”高胖男人说。 “那你肯定认识阿潘了?他跟你介绍了我吗?”艾为礼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好,不够顺滑,有点怪怪的;但是她也想不出该怎么问才好。 “认识,没有,”高胖男人低下头,一件一件审视着东西,垂头说:“我昨天也是这个时候来的。” 艾为礼的动作顿了一顿,把最后一件商品也放下了。 “四十五块七,”她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昨天那班,她肯定没见过他。这人八成是记错日子了,毕竟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会生活规律、天天出门的样子……“要袋子吗?” 在高胖男人点头之后、所有东西都被装袋之前,艾为礼却没有想到,一直好像在精神放空的高胖男人,忽然一下伸出手朝她抓了过来——艾为礼一惊之下,没等反应过来,被他劈手夺走了一瓶可乐。 ……原来目标是可乐瓶,她在疑惑之前,先松了口气。 “这个我不要了,”高胖男人将它单独墩在一边,说:“现在多少钱?” 咳,是嫌贵啊。 等高胖男人结了账离开店门的时候,艾为礼又软了下去,趴回了收银台上。她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才是6:07,离下班还有六个小时。 可乐还坐在收银台上,她能听见,瓶子里气泡正一个个地碎开。 红底白字的CocaCola字样,就像一个往左歪过去的脑袋,打量着面前的人类。艾为礼被“CocaCola”这一行字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拎起瓶子,把它送回了饮料柜。 她还没等关上门,就听见身后大门又是“叮铃”一声,有客人来了。 “欢迎光临,”艾为礼喊了一声,转身一看,发现来人她认识——高个儿胖子又回来了。 他手里仍拎着艾为礼刚刚才给他装好的一袋东西,往店门口空地一站,又高又大,连头上日光灯的光芒,好像都被他给遮得暗了几分。他站在那儿,有几秒一动不动,在顶光下,他的眼睛下、嘴角边,都黑沉沉地坠着阴影。 看着跟刚才好像差不多,又似乎不太一样。 “忘了东西吗?”艾为礼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面对着他,一步一步地侧着往收银台方向走。 高胖男人“嗯”了一声,走向了她刚刚关上的饮料柜,打开门,拿出了艾为礼才放进去的同一瓶可乐。 他将可乐再一次墩在台面上,与艾为礼面对面地站着,中间隔了一个收银台。 “请你喝,”他语气麻木地说,却没有掏钱包的意思。 艾为礼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左侧装了一条日光灯,右侧靠近大门口的地方也装了一条;而收银台正好间隔在两条日光灯之间。 她的目光垂落下来,停在了高胖男人的脸上。 他的头顶被灯光照得发亮,平平的眉骨下,是两个圆圆鼓出的眼球,眼皮上泛着两道弯弯的光。他的眼睛沉浸在黑影里,让人看不清;颊肉在嘴角两边,投下了长长深深的影子。 艾为礼又看了一眼天花板,收回目光,浑身都在不舒服。 “谢谢你,不用了,”她看了一眼那瓶可乐,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了。每一个白色字母,都左歪着头,好像在等她改变心意。“这瓶你又没付钱……” 话一出口,她就暗恨自己不会说话。万一让这个男人以为自己在讽刺他,恼羞成怒怎么办?她还被堵在收银台里了…… “你喝,”高胖男人再次将可乐瓶推了过来,说:“你喝了,我再付钱。” 艾为礼马上想到了不知多少饮料里被下药的新闻。她狐疑而警惕地看了一眼可乐瓶,一时没有在瓶盖上发现孔眼,或者被拧开的痕迹;只不过就算它真的没被动过手脚,她也绝不会喝的。 “谢谢,不用了,”她又重复了一次。 有一些话在女人嘴里似乎是不具有意义的,比如“不”;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再找个理由,解释一下这个“不”,给它加重一点分量。 “我……我在减肥,不能喝可乐。” 她不愿意继续就这个问题拉扯下去了,再说,她也希望自己能从收银台后面转出来——站在收银台后,就等于被困在了一个角落里。艾为礼一把抓起可乐,推开收银台的挡门,尽量贴着另一面墙,往饮料柜走去,口中喃喃地说:“我去把它放好……” 等她急急几步走近饮料柜,再一回头,艾为礼不由怔住了。 背后是空的;那个高胖男人不知何时,居然已经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她怎么回忆,也觉得自己没听见大门被推开的铃铛响。艾为礼生怕他仍藏在店里什么地方,四下仔仔细细找了一圈,见确实没人藏着,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收银台后坐下了。 又看了几次头上的天花板,艾为礼在隐约的、硌人的不适感里,结束了这一天没有风波的值班。 在整个过程里,她始终感觉自己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事,却没有给它足够的重视。 ------------ 第五章 进店之人 艾为礼跟积满灰尘的窗帘共处,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不愿意买吸尘器,又攒不出力气将它拆下来洗;于是她只好像流水一样,绕过顽石般的问题而生存——她根本不去动窗帘,每到太阳光直射眼睛的时候,在睡梦中的她就将外套一拉,让它从被子变成眼罩。 是,她连被子也没有买;因为艾为礼看过了一套新被子的价格。 尽管便利店店员的工资,让她连被子或吸尘器也不敢买,但是在这一天中午醒来时,她却忽然感觉,怪不得有些人做着这样的工作,一做就是一辈子。 没有前途的压力,因为根本就没有前途;没有来自其他人的期待,因为这儿没有人认识她。 她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自己,不需要化妆品或好衣服来表示她的阶层。人对世界失去了欲望,那么世界就失去了针对人的把柄;她仿佛可以这样平缓地、无知无觉地一直将生命消耗到最后一天——也是一种活法。 更何况,这个镇子上还有一个图书馆。 在发现了图书馆以后,它就成了艾为礼的游乐场;虽然它也和“野鹿镇”一样,最令人激动的地方只存在于名字里。不过就算是这样,艾为礼还是在图书馆里足足消磨了一下午,直到快上班时才在便利店里露了面。 “你来了,”阿潘站起身,看了看手机,说:“下次早点来,别这么晚。”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以至于艾为礼下意识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才想起自己分明是提前了五分钟到店的。 “你趁现在没人交接一下吧,”按理来说,交接不完成他不应该走的;可阿潘嘴上说着,脚下却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事电话说,拜。” “那个——” 艾为礼才叫了一声,他已经推开门走了,好像没听见一样。 ……算了,昨天那个怪男人的事,跟他说了大概也没有意义。 艾为礼套上蓝马甲,在即将走向收银台之前,她脚下忽然转了一个圈,掉头走进了店内货架之间。 这一次,艾为礼好好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便利店内,甚至连员工洗手间都没有放过,终于确认了,店里没有客人。 没有客人,没有其他员工,连一只苍蝇也没有,只有自己。 艾为礼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她不喜欢浪漫言情的东西,就连看其他类别的书,也要特地避开带有恋爱情节的;这本书中的女侦探,决定激流勇退,选了一个小镇落脚生活,与她的情况恰好有点像,她才会借来看的——可是封面上那一个微笑的帅气男子画像,好像暗示了前方的某种情节,实在叫她有点不放心。 读了两页,她抬起头,目光在空荡荡的店内转了两圈。 很好,还是没有人。 她低下头,尽管眼睛停留在一行行文字上,但耳朵仍然是竖起来的。 慢慢地又看了一会儿,艾为礼连自己看了什么都没注意,再一次抬起了头。 她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对于从空荡荡的店内,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心理准备。 但是幻想出来的事,当然不会发生;她明明检查过了,店里只有自己,也没有人进来,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人?上次不一样,上次她来上班时,没有检查店里,没看见那个穿西装的客人是很正常的。 等她把第一章看完了,墙上时钟也指向了五点二十分,店内店外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这一班,真是奇怪地生意清淡。 明明是下班放学的时间,可是连续几天来,她在这个时候都看不见有几个客人,不,别说客人了,连小镇的马路上也没有几个人,彷彿一座空城;除了那个怪怪的高个胖子之外,昨天也是在七八点以后,才开始逐渐有客人上门的。 可能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当店内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来时,响脆得接近刺耳的声音,吓得艾为礼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原来店里还有电话啊? 她忙在收银台后四下找了一圈,最后终于从摆放烟的柜子后面,找到了那一台用尖叫声不断刺破空气的米白色老电话。 “你、你好?” “请问是‘惠家便利店’吗?”一个轻快的女声问道。 “是的,”艾为礼说。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的电话已经取消了呢,现在没几个地方还用固定电话了。” 艾为礼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了,阿潘可没有告诉她店里还会接到电话。“那个……你是有什么需要的吗?” “是的,我有个问题。”那女声说着说着,每一个字都开始渐渐地比上一个字更低沉缓慢,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粗重扭曲的男声,彷彿一个快要没电的播放器:“请问,店里⋯⋯有人⋯⋯在吗⋯⋯” 艾为礼凝固住了半秒。 是⋯⋯是恶作剧电话吧? 否则谁会对着接电话的人问对面有没有人? “没……人……在……”那声音好像终于勘破了事实,反复说道:“店里……没人……” 艾为礼想要朝电话里教训几句,却根本积攒不出怒气——或者勇气。她“啪”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使劲将电话远远地推回烟柜后,遮得看不见了,感觉后背上又毛凉凉的,又浮着一层热汗。 独自在寂静的店内坐了几分钟,艾为礼心情平缓了几分,一低头,这才发现书被碰掉了,大概是她刚才被吓了一跳时碰的。 她弯下腰,打算将书捡起来。 弯腰下去后,视野完全被收银柜台阻断了,一时间除了眼前的柜门,她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在她贸然直起身之前,艾为礼先一动不动地听了听。 感觉收银台前没有人,艾为礼才慢慢地坐了起来——店内确实没有人,跟刚才一样。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有点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如果有人进来,门铃肯定会响的。她拿出手机,打开联络列表,在“阿潘”二字上点了一下——但是刚响了一声,她又挂断了。 只是骚扰电话这种小事而已,又不紧急,还是别去打扰已经下班的同事了吧⋯⋯发个消息跟他讲一下就好了。 “好像有人打恶作剧电话来店里,”她写道,“这件事你知道吗?” 对话框上迅速出现了小点点,阿潘很快就回复了她。“不用在意,不要接就好。” “不会影响到别的事情吗?” “不会。” 阿潘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看来以前就有人打过骚扰电话吧。 艾为礼打开书,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心不在焉地读着女侦探遇见了一个高大帅气的邻居,在肚子里叹了口气。拜托,他要是凶手才好啊,或者做受害人也可以⋯⋯ 她的目光划向右页时,在书的旁边看见了电话机。 那一部米白色的老旧电话机,此刻静静地坐在收银台上,刚好压在书的一角上,只要翻页,就不可能不看到它——它好像正在憋着笑,等着艾为礼发现它一样。 艾为礼慢慢地转过眼珠,目光重新凝固在书页上。 ⋯⋯她已经看了很多次了,店里没有人。 而且就算有第二个人,也必须要将身体探过收银台,伸长手臂,拉开烟柜,才能拿出这部电话。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以为自己把电话放回了原处,但实际上没有。 生活中不是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吗?以为自己把东西都装好了才去上班,结果到时一打开才发现某件东西没有带;明明可以发誓自己写了的题,卷子发下来一看,却是空的。 至于“你说了”“我没说”之类的争执,更是常见得不能再常见了,可见人脑是很靠不住的。 但是此刻的艾为礼,眼珠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书页上,假装看着书,感觉自己脖子和面孔的肌肉全都是僵硬的。 一遍遍盘旋在她脑海里的问题,并不是“是不是我忘记把它放回去了”,而是另外一个——电话机后面有线吗? 这个年念头有点可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考虑电话线这件事——没有电话线,刚才来电是怎么接进来的? 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接电话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电话线了。 在发现电话机压住了书本一角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看到电话线……艾为礼闭了闭眼睛,试图在脑海里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把书碰掉时,书把电话线给拽出去了? 就在她僵直着一动不动,拼命回忆着刚才的地板时,门口铃铛突然被撞响了。 艾为礼浑身肌肉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了走进门的客人,一声“欢迎光临”卡在了喉咙里。 当她第一眼看见从门口走进来的女人时,她还以为自己又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因为女客人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眼皮都快撕裂、眼球马上要滚出眼眶一样,彷彿她正在被什么难以承受的惊恐所折磨着——但往女客人身后一抬眼,艾为礼就明白了。 女客人的反应很正常。 一个浑身赤裸的灰白男人,紧紧贴在女客人身后,跟她一起走进了店内。 ------------ 第六章 门外的声音 艾为礼定定地站在收银台后,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了。 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和那女客人一样,眼睛瞪大到了恐怖的地步吧⋯⋯在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很遥远的念头,在喃喃回响着。 ⋯⋯她一定是看错了。 赤身裸体、紧贴在别人身后的男人,虽然古怪恶心,但还不是报警不能解决的问题⋯⋯艾为礼此刻却只能僵直地站着,看着女客人走入店里,拐了一个弯,她身后的男人也像幽灵一样灵巧无声地跟着她走进了货架之间。 赤裸男人紧紧贴在她的身后,小腹拱着她的后背,脚尖顶在她的脚后跟上,动作同步得就好像牵着绳一样——这个距离上,他呼出的热气已经可以吹起她的头发了,但是这件事却没有发生。 最初一瞥之间,艾为礼还以为他长了一个又宽又扁塌的鼻子,以及两只又肿又皱的鼓泡眼;然而当二人好像排演过很多次一样、同步协调地一转身时,那个“鼻子”在半空里摇摆了起来。 她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了赤裸男人脸上长的究竟是什么。 那一幕一闪而过,随着女客人走入货架间,艾为礼能看见的,就只剩下了他的后脑勺——以及光赤赤的灰白躯体。 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人的脸上,会长一个⋯⋯一个⋯⋯ 喔,他是不是戴了面具?这种浑身赤裸贴着女人走的变态,肯定会戴面具才对——啊,是了,这是一个变态,她还在发什么呆? 艾为礼颤抖着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一时却无法将目光从店内二人身上撕开。 那女客人当然知道身后跟着一个裸体变态,她看上去也害怕极了,但是艾为礼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她要强自装作无事一样,甚至还走进便利店里——拿起了一包薯片,在看价格? 她的手明明颤抖得那么厉害啊? 报警,自己必须要报警才行。或许那个女客人不敢有动作,怕激怒变态,走进来就是为了求助⋯⋯艾为礼将手机抬到面前解了锁,眼睛往镜头上一转,就立刻又钉回了那二人身上,生怕一转眼就出了不可挽回的事。 1、1、0三个数字,她完全是靠着余光按下去的,但是在即将拨打出去的时候,那个女客恰好转了个身,变成侧面朝着艾为礼的了——那一个赤裸男人,自然也紧挨着她一起转过了身,同样向艾为礼露出了一张侧脸。 ⋯⋯不是面具。 她的手指凝固在通话键上,忘了要按下去。 肤色灰白的赤裸男人脸上,那个曾让艾为礼误以为是鼻子的东西,此刻正从绵软短小的状态中渐渐苏醒;在她的瞪视之下,它正在一点点地变长,顶部渐渐伸进了女客人的头髮里。 有一两秒的时间,艾为礼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最清楚的感觉,就是一阵阵的反胃与呕吐感,反覆冲击着她的喉咙,冲得她浑身都在冒冷汗;多半秒也不想看了,她实在不得不转开眼睛,一低头,发现自己刚刚无意间按到了通话历史,不小心拨通了阿潘的电话。 此时他小小的声音正在手机里问:“喂?艾为礼?” “是、是我,” 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艾为礼唰地一下蹲了下去,拼命咽下去了一口酸苦的胃液。她躲在收银台后,压住声音中的颤抖,以气声说道:“店里⋯⋯店里进来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浑身赤裸,脸上⋯⋯脸上长着一个⋯⋯生……殖器。我、我该怎么办?你能来一下吗?” 电话那一端静了几秒。 完了,不该说他脸上长的东西才对,阿潘一定是怀疑她精神不正常了。如果只说有变态,或许他还会—— 她已经准备好阿潘会反问她“你在说什么”了;但在滴滴几声提示音后,电话却被挂断了。 怎么断了? 艾为礼一怔,急忙又拨通了一次阿潘的电话——按理说,她应该报警才对;可是她此刻早已反应过来了一件事:她在镇上走了两天,她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警察局。 阿潘如果现在赶来的话,肯定比驻扎在其他地方的员警更加及时。 第二次通话,阿潘根本没有接起来就被挂断了,变成了忙音。 艾为礼压下了脑海中的一声尖叫,缩在收银台后,继续拨了第三次。 店内那个女客人的脚步声,鞋跟咯咯地走几步,就停一停;另有一种肉皮打在地面上的啪啪响,跟着她走,跟着她停。 “你干嘛?” 在不知第几声后,阿潘终于接起了电话,开口就教训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是下班时间吗?你干嘛一直打我电话?” 艾为礼一时被荒谬感攥住了喉舌,又一次感到了哑口无言。 她难道还要挑一个阿潘方便的时候才能求助吗? “我⋯⋯我说了,店里有一个——” “我是不懂你磕了什么药,”阿潘火气冲冲地说,“进店就是客人,你管他穿不穿衣服?只要他买东西付钱就好了啊,这种事也要来问我?都是成年人了,莫管别人闲事的道理,很难懂吗?” 艾为礼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想要将眼泪眨回去。 她最讨厌自己这一点,在她愤怒的时候、吵架的时候,哪怕根本不想哭,眼泪也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再也没说一个字,直接挂掉了电话。 如果没有人来帮助她们的话⋯⋯ 当她重新从收银台后站起身时,突然出现的她好像又将那女客人吓了一跳,朝她扫来一眼,吸了一口凉气。这口凉气好像勾起了灰白的赤裸男人的兴致,微微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和脸上的东西一起,都送到了她的耳边。 女客人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一遍,看见了从自己耳旁探出来的那一根东西;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了一声尖锐惊叫。 这一声尖叫,显然立刻叫那灰白男人兴致大涨,他脸上的生|殖器顿时又高兴地向上弹起了几公分。 ⋯⋯如果没有人来帮那女客人的话,那就由她来吧。 艾为礼朝女客人怒吼了一声:“蹲下!” 女客人仍在尖叫;她不得不又重复了一次,厉声命令道:“现在,快,蹲下!” 话音一落,女客人终于猛地扑了下去;艾为礼一把抄起收银台上的米白色老旧电话机,扬手就朝那一张暴露出来的、笔直伸挺着的脸上砸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令人肉紧的闷响,电话机恰好砸在了他的面门中央,随即跌落在了地面上——除了电话机砸地的声响之外,艾为礼好像还听见了一声长长的痛叫,又好像没听见;彷彿那声音是从另一层空间里响起来的,她只能隐约捕捉到声音投在这个世界里的倒影。 与此同时,那女客人也仓皇爬起身,不顾手中商品掉了一地,踉踉跄跄拔腿就朝店门口跑;艾为礼只“喂!”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让她叫人,女客人已经一肩撞开了门,拼命冲出了便利店。 除了在地上骨碌碌来回滚的可乐罐之外,一时间,便利店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艾为礼,和那一个灰白裸男。 灰白裸男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慢慢地朝艾为礼抬起了头。 他大步朝收银台跑了过来。 “啪”地一声,他双手砸在檯面上,一张脸贴近了艾为礼;艾为礼惊叫了一声,往后急退两步,差点撞翻身后的架子。 灰白裸男扬起一条腿,就跨上了收银台檯面,脸上被撞歪的、变成了蜕皮软虫一样的生殖器,在空气中摇摇晃晃,似乎要直指着艾为礼的面孔——她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惊叫了。 然而就在这时,“叮铃”一声,有人偏巧推开了店门。 是不是阿潘来了? 在突然燃起的希望中,艾为礼也清醒了几分,反手抓起手边那一台米白色老旧电话机,再次将它砸向了灰白裸男;正在爬台子的灰白裸男躲避不及,被电话砸得脸孔一歪——艾为礼趁这一瞬间,朝门口方向高声喊道:“救命!” 下一秒,她的心脏就坠进了谷底。 因为门口响起的,是电话中曾经听过的那一个轻快女声。 只要站在门口,就能一眼看见店内收银台,以及收银台前的灰白裸男了;可是来人却视而不见,依旧十分轻快地问道:“救命?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 朋友们,第六章被屏蔽了 我设置了定时发文,结果刚才一看,我第六章呢?再一上后台,发现第六章因为 “低俗色情”被屏蔽了。一个不存在【任何】性行为的章节以这个理由被屏蔽了……我已经联系了编辑,看看明天怎么处理,在搞好之前,明天的第七章也不能发了…… ------------ 第七章 老式电话机 当那一个年轻女人走近收银台旁边的时候,不止是艾为礼,连那个脸上挺着一根东西的灰白裸男,都朝她弹弹晃晃地转过了脸。 “你没事吧?” 年轻女人留着一头俐落短发,生了一双小鹿般明亮的棕瞳,看起来又健康又正常——若是换一个情境中遇见,艾为礼大概还会觉得她长得很好看。 她看了看身旁的灰白裸男,又转过来看着艾为礼,说:“小姐,那边好多商品都掉在地上啰。” 什么? 她就是电话里问自己“店里有人吗”的骚扰电话幕后者吧?她为什么可以对那个⋯⋯视若无睹? “总之,请帮我拿一包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镇定太有感染力,艾为礼一怔之下,竟然下意识地就要去帮她拿烟;她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急急转过眼睛——却发现灰白裸男不见了。 “我⋯⋯不是⋯⋯”她傻眼了,指着灰白裸男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不对,这里刚才有一个⋯⋯我、我⋯⋯” 短发女人竖起一只食指,示意她不要说话。 等艾为礼好不容易才闭上了嘴巴,她从运动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道:“你是新来的店员?” 艾为礼点了点头。 “不是本地人?” 艾为礼摇了摇头。 “哇,造孽欸。”她歪着头想了想,朝艾为礼伸出了一只手。“嗨,我叫韦罗。你看起来好像很多话想问的样子,怎样,你要不要请我吃东西?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喔。” 艾为礼低下头,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两秒。 在她抬起眼睛时,她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看见一张与刚才完全不同的面孔了;不过,韦罗的面庞五官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等人握手却等不来的尴尬——她此时正讪讪地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个女人好像暂且还很正常⋯⋯ 艾为礼现在只希望身边能多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打骚扰电话的人也好——请对方吃点东西,算是她非常愿意付出的代价了。 “你、你是之前打骚扰电话的人吧,”她小声说道,又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拒绝了她的提议,忙说:“我是说,可以的,你要吃什么?” “骚扰电话?”韦罗睁圆眼睛,说:“什么骚扰——喔!你是说我之前打来问你们送不送货的电话啊?我哪里骚扰你了?” “送货?”艾为礼走出收银台,准备将地上东西重新拾起放好,说:“可是你——” “诶呀,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韦罗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一股风似的冲进了货架间,找了找,抬手就抓起一个什么东西,随即喊道:“你们员工洗手间在哪里?” 艾为礼怔怔看着她高举着那一包卫生棉,好像它是刚被韦罗捕获的猎物一样,指了指店后:“那边⋯⋯” 韦罗又像一股风似的卷过了店里,冲进员工洗手间,留下艾为礼站在原地,使劲擦了一把眼角。 只过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韦罗已经重新站在收银台前了,长长呼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枉我团了那么一大坨卫生纸,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边孵蛋一边走路的母鸡⋯⋯总算没有发生什么灾难。” 艾为礼想不出此种情境下的合适回答是什么——世界上真的有吗? 韦罗将那包已经开封的卫生棉往收银台上一放,还拍了拍它,好像它是个大功臣。她没急着结账,换了话题:“有关东煮⋯⋯唔,没有。那热狗也可以,我还没吃晚饭。” “好,你可以去那边桌旁等我一下,”艾为礼说,“我帮你准备。” 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窗旁,放了一张窄长的餐桌和几个座椅,正好适合让此刻双腿都软掉的艾为礼跌坐进去。她将热狗、薯片和一罐可乐递给韦罗,后者毫不客气,眼睛一扫,立刻撕开了袋子,就好像她跟老天爷有个约定,所以很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一样。 艾为礼看着她塞了一把薯片进嘴里,隐隐地生出了艳羡。 哪怕是在被一个陌生人看着,韦罗也是如此舒展自然,丝毫没有犹豫拘谨,更没有自己常有的进退不能之感——她一定是个非常受欢迎,从小被爱大的人吧。 “你刚才难道没有看到——” 艾为礼的话没说完,就被韦罗喷出了一点薯片残渣的“嘘”声给打断了。 “吃完再说,”她咬了一口热狗,从表情上看,显然对“惠家便利店”的热狗味道不是很赞同。“我看看⋯⋯唔,还差不到十分钟了嘛。” 现在是五点五十二分⋯⋯她在等六点? “你在等六点?”艾为礼把话问出来了。 韦罗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在六点零一分的时候听见的。 “虽然可能对你而言,等不等六点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我可不一样啊。”韦罗虽然看起来不大喜欢那个热狗,依然将它吃光了,还开口要了第二个——也吃光了。艾为礼拿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下了一个包装。 看人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吃得这么香,简直有一种能把人心神拉回大地的功效,都让艾为礼怀疑自己刚才的经历是幻觉了。 韦罗抹了抹嘴巴,说:“六点后再说,我心里比较舒服⋯⋯唔,真正保险一点的话,还是七点以后再说更好,不过我看你也等不了一个小时。” “什么意思?”艾为礼此刻浑身血液里都充满了问题,身体倾过桌子,问道:“为什么要等六点才说?” “唔,该怎么说呢⋯⋯”韦罗转过头,看着窗外仍旧空无一人的马路,问道:“你为什么要来野鹿镇?” “我喜欢这个名字,又没地方可去。”艾为礼想了想,说:“我把红茶倒在了部门经理头上。我还把他的种种卑鄙地方都写在邮件里,抄送给了全公司每一个人。” 韦罗突然大笑起来,好像觉得很痛快一样,问道:“为什么?” 艾为礼却笑不出来。 她好像已经上了黑名单,在同一行业里很难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她大学毕业以后这些年来的努力,仅需要一瓶红茶,就可以被冲得毫无意义。 “你跑题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罗调整了一下坐姿,神情严肃起来。“你想知道的事,我不可以直接告诉你,所以你自己想得出来,那就最好,想不出来,我也不能再说更多了。” 艾为礼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对方已经继续说道:“我啊,在野鹿中学上班,是那里的体育老师。” “那所学校没被废弃吗?我昨天路过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废弃?当然没有了⋯⋯你没看到人,是因为我们每天三点就放学了,比其他地方的学校都早很多。” 艾为礼想起了那个匆匆跑进家门,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这么小的镇子上,好像也不会有两所中学。 “不止是学校,其他地方能早点下班的,也都会赶在四点半之前下班。”韦罗倚在桌上,说:“我们镇子上有个特殊的风俗,除了少数不得不保持营业的地方,比如说医院、商超或者便利店,大家都会在五点之前赶回家,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闭门不出。” 艾为礼愣愣地坐着,想问问题,却问不出。 她想起自己的班是固定的,从五点开始,这一点好像和她以前听说过的商超工作不一样;这几天,一直到七点后,才逐渐有客人上门⋯⋯ “不仅是闭门不出喔。”韦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事实上,任何活动都越少越好。我刚刚不是给你打了电话吗?那也是我临时情况紧急,不得不打的关系。” “你没有问我送货的事⋯⋯”艾为礼小声说。 “我问了,”韦罗很正经地说,“我说,‘请问你们店里有人送货吗?’结果话一说完,就被你啪地一下挂断电话了。” 但她听见的明明不是这句话。 艾为礼刚要张口,韦罗却耸了耸肩膀,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 “不管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反正我经历的就是这样。如果能不出门的话,我也不想出门啊,”她意有所指地说,好像希望能让艾为礼猜出她未出口的暗示。“但是既然我非出门不可,那么我只要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做到明哲保身就好了。” “什么意思?” “我们镇子上的人啊,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了。”韦罗嘴角含着一点嘲讽似的笑,说:“我们信奉的原则,就是低下头,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不该看的东西一个也不看。” 艾为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有一处弯转曲线看起来,依稀有点像一张女人侧脸。 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 事情听起来再怎么荒诞也好,当它是唯一一个解释的时候,也由不得艾为礼不信。 “你刚才说,对我来说,可能已经晚了⋯⋯” 韦罗咬住嘴唇,没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马路上。 “看见怪事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艾为礼低低说道:“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韦罗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那个初中生和他的妈妈,在看见她时,触电了一样转过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们看见了老太太,所以要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至于当时独自面对老太太的艾为礼该怎么办,似乎不在别人的考虑之内。 但她因为机缘巧合,恰好没再对那老太太有什么表示,任对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而没有反应,就好像对方只是一个正常人一样……因此才变相地“明哲保身”了。 啊……这样想想的话,她机缘巧合逃过一劫的情况,似乎还有好几次。不过她的运气,到今天似乎也终于走到头了。 “怪不得刚才那个女客,即使被那么恶心的东西贴在后面,也要假装在买东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可是我……我是真的不行了。你以为是因为我被那男人吓到了,所以只是对他的存在作出了反应,对吧?但事实上,我把电话机砸在那男人头上了,还砸了两次。” 韦罗瞪大了眼睛。 “我用的,就是这个电话,”艾为礼说着,指了指坐在餐桌上的米白色老旧电话机。“上次我看见它,它在地板上。” ------------ 第八章 无人之楼 野鹿镇上,似乎可以总结出两条人人心知肚明,却绝不会诉诸于口的原则。 一,看见怪事的时候,不要对它作出任何反应——这是说,你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你的行为、言语,乃至神态表情,最好都不要因为怪事而产生半点变化。 比如说,当空荡无人的店里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时候,按照平常一样为他结帐就好;哪怕他拿出了店内没有在售的商品,扫不出价格,道歉后把他送走就好了。 又比如说,韦罗明明看见了那一个灰白赤裸的男人,但在她假装看不见之后,那个东西也会自己消失,不会对韦罗产生反应。 二,不要与任何人谈论自己看见或经历过的怪事,不要谈论与怪事相关的事,比如这两条原则本身——至少,不可以直接说出来。 这两条原则,是艾为礼从她和韦罗的对话中,半猜测半推理总结出来的。韦罗在很多地方上,都不得不含含糊糊、答非所问,有时她连简单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也给不出,暗示也是模稜两可的。 不过,艾为礼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 “我有时会反应不过来,”韦罗补充道,“在我完全不知道我谈论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下,我把它说出来,也是可以的。”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露骨、最接近本质的话了,平心而论,易地而处的话,艾为礼觉得自己不会有她这样的勇气——对于韦罗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刚刚相逢的陌生人。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不该出现的怪事⋯⋯这种情况下,就可以谈论它?” 韦罗闻言转过了头,好像对玻璃窗上一块污渍产生了极大兴趣。 在短短半小时的交谈里,艾为礼已经明白了,因为自己的提问很直接,所以这就是韦罗回答“对”的方式。 “可是⋯⋯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事情不对劲呢?” 韦罗看起来很受不了这种遮遮掩掩,说一半吞一半的聊天风格,可是除此之外,她偏偏又毫无办法,满脸痛苦地想了半天,才说:“你这人⋯⋯你想嘛,假如你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你就一定知道他是要捡钱还是要拉屎吗?” 虽然比喻打成这样有点没必要,但是艾为礼好歹也算是懂了。 真正要命的问题是,假如一个人违反了这两条原则,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韦罗低下头,看着那一部静静坐在桌上的电话,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几分犹豫。“至少我从没听过有谁遭受到了什么后果⋯⋯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艾为礼抿了抿嘴。没听説过,恐怕比听说过更糟糕。 在人人都不可以谈论某事的前提下,假如有人违反了这个原则,那么当然后果也是不可以付诸言词的——自然韦罗也不会听说。 连“都市传说”都没有,好像反而佐证了规则本身的真实度。 “没关系,”艾为礼轻声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拿那个⋯⋯怎么办。”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韦罗抬起眼睛,看着她问道。 艾为礼想了想,反问道:“这样的,是只有野鹿镇吗?” 韦罗苦笑了一声。 “假如其他城镇也有同样的情况,所有人都会缄口不言,那我自然不可能听説。你以前也从来没听説过这种事吧?我在网上也没看过有人讲。” 看到艾为礼点头,她又继续说道:“我想也是。不过,我猜测只有野鹿镇上才会这样⋯⋯没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有的时候,我觉得野鹿镇就像是一个房间死角。” “死角?” “对啊,假如世界是一个大房间的话,野鹿镇就像是其中一个死角。”韦罗不太好意思地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那种不管怎么打扫,都很难清理到的死角⋯⋯远远地远离了房间中心,在人打扫其他地方的时候,灰尘脏秽飘扬起来,飘进死角里堆积住了。野鹿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平静沉闷得连灰尘也逃不掉的死角⋯⋯是不是没有什么道理?” 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恐怕也不容易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艾为礼问道。 韦罗安静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下去,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开心,一眨眼,我也到了当年我妈生下我的年纪,却始终还是没有⋯⋯没有让我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我被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我,我只是在蛛网里度过了一生。” 看起来这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人,也产生过同样的无力感? 韦罗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呢,你是打算走了吗?” 艾为礼点了点头。 “阿潘雇用我,只是为了要找替死鬼,帮他顶住五点后这段时间而已吧。”假如阿潘现在走进便利店,她可能会抄起电话,也朝他头上砸过去的。“可是我去哪里都没所谓,既然我违反了小镇原则,那我就走好了,反正今天才是我上班第三天。” “也好,”韦罗看了她一眼,“何必要在死角里堆灰尘呢?” 她们谁都不知道违反了小镇上不成文的规矩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艾为礼也不怎么害怕:未来虚无缥缈的威胁,还比不上那个脸上长着生殖器的男人可怕呢。 “那就这么定了,”艾为礼站起身,说:“我现在就关店,收拾完东西,今晚连夜就走。” “嗯,”韦罗伸手拢齐桌上的垃圾,说:“最近这段时间,想要明哲保身,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总感觉这个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变多了吗?”艾为礼看了一眼桌上电话,问道。明明还差十五分钟就要七点了,电话却依然坐在桌上。 或许是要等七点以后,才会彻底“干淨”吧。 “该怎么说呢⋯⋯是越来越难让人装没事了。”韦罗皱着眉头说。 这句话,一下子就从艾为礼脑海里勾起了她听见阿潘所说过的另一句话——“最近这几个月好像越来越过分了嘛,连我都很难装下去啊。” 莫非他是在说这个? 没有明确说出究竟是“什么”越来越过分的话,的确也不算违反原则⋯⋯怪不得阿潘最近才会想要招替死鬼,原来是因为最近的异样,越来越严重了。 真不该忽视自己当天的感受——她从第一眼看见阿潘,就觉得不大舒服,果然不是个好人。不过,既然她都决心走了,接下来的事跟她也没关系了。 只不过她对韦罗心存感激,在二人起身后,她仍多劝了一句:“其实你如果想搬去其他城市的话⋯⋯” 她说着回过头,发现韦罗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身后。 怎么了? 艾为礼心中一紧,急忙转过了头。可是她身后一切都是正常的:店门,店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二人映在门上的倒影,店门另一侧的收银台⋯⋯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 不过⋯⋯ 艾为礼抬起手,朝自己的倒影摆了摆。 虽然说起来好像很荒谬,但一般来说,倒影之类的东西,不都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吗?至少在小说或电影里总是这样的⋯⋯不过,她的倒影也跟着她一起摆了摆手,既没有延迟,也没有古怪。 出问题的,至少不是倒影。 不,不对。 她顿了顿,在便利店里突然死寂下来的空气中,慢慢往前伸出了一点脖子。 “你们店有后门的吧,”就在这时,韦罗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正好若无其事地说:“我也陪你去你公寓里收拾东西好了,帮你忙嘛。” 艾为礼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仍旧盯着大门。 现在才不到七点而已,秋天傍晚才是一片深蓝浓紫的时候,更何况小镇路上都是有路灯的,外面应该很亮才对⋯⋯那么,为什么她们二人的倒影,却可以如此清楚完整地映在门上? 换句话说,为什么门外、玻璃窗外,都漆黑得像灌注了墨一样? 小镇呢?外面的马路呢?路灯呢? “后门在这边,”艾为礼仍以余光看着黑漆漆的玻璃门,领着韦罗,迅速几步走向了后门。 在打开员工专用的白色后门时,艾为礼紧紧绷在胸中的气,终于被长长吐了出去。她原本存着一点担心,害怕自己会打不开门,害怕自己打开门后不知道会看见什么;现在这点担心,总算是化散在了入夜时分的凉凉空气里。 店后小巷里虽然昏暗,可是一切都很正常:快要沉入黑夜的暗蓝天空下,店后一盏橘红灯光,映得小巷砖路上也回应起了一团淡红。 店后是正常的傍晚,也就意味着⋯⋯店前果然正包着一大团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 “我们走这边,”艾为礼说着,轻轻将后门关上了。 小巷里一切都和她上次所见是一样的:便利店后门的右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大型垃圾箱,她曾负责往那里丢过一次店内垃圾;另一边是个小小的铁门,从那个小门后的楼梯上去,二楼就是艾为礼的公寓了。 “公寓就在这里了⋯⋯你要从小巷里回家吗?”在一片寂静中,艾为礼小声问道。 韦罗看了看通往她公寓的小门。那是一道老式铁门,隔着栏杆,能依稀看见里面沉在阴影中的一节节台阶。 “我说了要帮你忙的嘛,”她说话时,目光却在小巷里来回扫,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一样。“你公寓是哪一间?” 也对,换艾为礼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独自走入这条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 “在二楼,”艾为礼抬起头,想要指给她看,“在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卧室窗户,我没拉窗帘。就是那一个——” 她手指抬上去的同一时间,所指那间卧室窗户里的灯光,“啪”地一下被按灭了。 二人陷入了凝固般的寂静里。 从门后楼道内的幽暗之中,传出了一个甜腻的,难辨男女的嗓音:“进来呀⋯⋯楼里面没有人的。” ------------ 第九章 问卷调查 “……仔细想想,” 在推开便利店后门时,艾为礼大声说:“做到一半就扔下店跑掉,好像很说不过去,还是等我交完班再走吧。” 她自己都能听出来,她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车钥匙和手机虽然在身上,但是艾为礼所有的钱, 证件,手机充电器,换洗衣物全都在楼上公寓里——那一个看见她们来了,就忽然关掉了灯的公寓。 她下午离开时,公寓里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不拉窗帘的屋子里,采光很好, 用不着开灯。 在楼道里声音落下后, 韦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在她紧紧拽了几下艾为礼的衣服, 示意她快点跟自己一起回店里的时候,艾为礼的目光仍像是陷进了门后黑暗里一样,拔不出来。无论她怎么看,门后空荡荡的幽暗里,果然都像那个甜腻声音所说的一样,“没有人”。 所以,在她们盯着楼门口,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劝她们回去,没有人打开门走出来,跟上她们。 离七点还有不到五分钟而已了, 艾为礼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撑下去, 等到她可以离开、韦罗可以回家的时候。 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在空餐桌旁坐了下来, 重新回到了老旧电话机的两侧;有好一会工夫,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她们身旁的玻璃窗外, 是一片有如实质般的漆黑, 简直就像是有人沿着便利店, 浇灌了一大块黑沉沉的金属,把它堵死在里面了。 寂静的空气逐渐积沉下来,压在她们的皮肤上,让人的呼吸都不知不觉变得轻浅了。被漆黑封堵住的便利店里,就像是被从世界上割裂后,沉入了深深海底一样;在这一小块单独被压在深海下的店里,连气压都叫人感到难以呼吸。 “啊,七点了,”艾为礼在第三次看时间的时候,小声宣布了一句。 韦罗下意识地朝窗外扭过头,玻璃窗上那个清楚完整的韦罗的倒影,也朝她扭过了头;一人一倒影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店外仍旧是实体般的漆黑,没有一点消散的迹象。这一下,艾为礼连冒险回公寓看情况都不必了。 现在怎么办? 她不可能真的什么也不要地走了吧? “镇上的风俗,是在七点以后才出门活动?”艾为礼祈求安慰似的问道,“也不是准时就是七点吧,多多少少, 早一点晚一点” “对对, ”没想到韦罗反而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又不是开电车,哪有那么精准的。” “你这样抓住我说的每个字不放,真的让我很放心不下,”艾为礼忍不住说。“你作为本地人,应该更懂吧……” “现在是吐槽我的时候吗?我也是第一次——”韦罗及时止住自己,说:“我也是第一次在晚上七点以后还,嗯坐在便利店里跟刚认识的人聊天。” 她不好把话直接说出来,干脆手心一翻,往身边比了一圈。老电话屏息坐在桌上原处;玻璃上,韦罗倒影的手,贴着她的指尖划了过去。 艾为礼真的很讨厌玻璃上的影子。 从眼角余光里,她总觉得影子在她们没动的时候动了,或者动作比她们的要慢了一点,好像有两个与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的演员,假装自己是她们的影子,坐在一张放着电话机和可乐的桌子两旁,模仿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却又做不到完全同步。 然而每次她看过去的时候,都只有她自己的目光,在同一时间迎上来,看不出倒影有什么问题。 “十二点的时候,就有人来交班了,”艾为礼迅速转开眼睛,不再看玻璃上的另一个自己了。“所以,最多最多,再过五个小时” “或者在那之前,就会有别的客人来,”韦罗虽然话是这么说,脸色上却看不出什么希望。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的脸色,比刚才看到灰白裸男的时候还难看多了。 她不会是和自己想到同一件事了吧?艾为礼有点不安地想。 现在明明已经七点多了,围绕着便利店的异样却似乎一点消散的迹象也没有,这一点根本不符合小镇上人人心知肚明的暗规则。可是小镇上仍然和往常一样,在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艾为礼这一个外来因素了。 她破坏了小镇上的原则,如今被异样给困在了店里很有可能,韦罗只不过是恰好倒霉,被她连累了而已。 要不要跟韦罗商量一下?但是任谁被别人连累了,都不会高兴的……如果韦罗迁怒到了她的头上,那接下来就真的是又难受又尴尬了。 “唉,”韦罗叹了口气,拿起桌上可乐,“哧”地一声打开瓶盖,嘀咕着说:“怎么会这样啊” 二氧化碳急速逃逸出罐身的嘶嘶响声,令艾为礼忽然抬起了头——她的视野前方,是那只被举进了半空、正往唇边凑去的可乐瓶;余光里,也是同样一个可乐瓶。玻璃内外,两个白色的“CocaCola”,呈八字型朝两边微微倒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究竟想到了什么,当韦罗手中可乐即将要碰上她的嘴唇时,艾为礼的手臂却像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突然闪电般扑射出去,一把就将可乐从她手中打飞了,褐色液体长长地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弧——“别喝!” 可乐“咚”地一声击在地上;韦罗愣愣坐在原地,空着的手仍停在口边,肩膀上被数滴可乐溅湿了。 “对、对不起,”艾为礼赶紧说道,“我是不是打到你了?” “你干嘛?我喝了付钱还不行吗?”韦罗甩着手说。 “不是,”艾为礼迅速瞥了一眼地上咕嘟嘟往外不断蔓延着褐黑液体的可乐瓶,说:“不是因为钱这个可乐是哪里来的?” “不是你拿——”韦罗的话没说完,就停下了。 “我给你拿的那一罐,你不是喝完了吗?桌上垃圾都清理掉了。”艾为礼压低了声音,说:“之后你也知道我们一起出去,一起进来,我什么时候去拿了可乐?你什么时候去拿了可乐?明明谁也没有吧?” 她真的很不愿意去碰那瓶可乐,却还是不得不用脚尖稍稍踢了它一下,让标签完整地露在了眼前。 “你不要看瓶子,凭回忆告诉我……可口可乐的那一行英文,是往什么方向倾斜的?” 韦罗转开眼睛,想了想:“右边。” 二人目光聚焦于可乐瓶上的时候,那一行字就像是往左歪头正打量她们的一排眼睛。 “在我们坐下的时候,桌上还是空的,除了电话机什么也没有。” 艾为礼说着,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一个“高胖男人”要特地回店里请她喝可乐了。第一次来店里买可乐的,应该是真正的本人吧?他看出了可乐瓶上的异样,就不肯将它买走了;而第二次回店里的“高胖男人”…… “不,你可能记错了,”韦罗似乎还没有发现玻璃上的倒影里,多了一个人。她皱着眉头说,“我记得我坐下后见过这瓶可乐,让我想想” 在几秒钟以后,她也向玻璃窗慢慢转过了头。 韦罗的倒影同样朝她转过了头。 目光与她们二人碰上的,不止有她们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高又胖、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紧紧缩成了一团,正蹲在桌子倒影下,将脖子慢慢探出来了一点。 艾为礼死死咬着自己的口腔内壁,尽量不发出尖叫,迅速往真正的桌子下面一扫——并没有人。 韦罗腾地跳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撞上背后的货架;在她急忙反手按住了差点跌落的商品后,她似乎也反应过来了,身旁桌子底下是没有人的。 缓了缓气,韦罗才说:“我第一次看见那瓶可乐,是是在那里。” 她和倒影同时抬起一只手,指向了桌子。 艾为礼心里一沉——不对吧?这话不能说吧? 她们在坐下的时候,桌上是空的;而韦罗第一次看见桌上的可乐,却是在窗户上倒影里? 这不就等于点破了一个异样吗? “肯定没错,”韦罗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可乐罐,说:“我先是看到倒影里的桌子上有一瓶可乐然后我又在桌上看见了它,所以毫不怀疑地就” “韦罗,”艾为礼叫了一声:“你别说了!” 韦罗却回报给了她一个苦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我避而不谈还有意义吗?或许我不该提醒你的,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很隐晦了可是看起来,好像我也已经破坏了小镇上的原则。不然,很难解释我为什么也会被困在这里。” 艾为礼看着她,喉咙彷彿被攥住了。“对对不起。” “人生在世,总是逃不掉踩狗屎的时候。”韦罗没有看她,弯腰用指尖捏起了可乐瓶,小心地往瓶内看了看。“不过,你抢着道歉有什么意义?玻璃是你涂黑的?裸男是你假扮的?狗屎是你拉的?“ 艾为礼张开嘴,又一次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这一次的哑口无言,似乎和她以前体会过的都不一样。 一旦决定放开了说话,韦罗真的是一个很敢说的人。 “这镇上的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要说追究责任,明明该怪这一镇子对不该发生的事视而不见的睁眼瞎。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她从可乐上看不出名堂,干脆将它丢进了垃圾桶,说:“所以啊,我谢谢你,你不要好像个急于出名的恐怖组织一样,一看哪里有恐怖袭击,就赶紧声称对该事件负责。” 直到足足半分钟以后,艾为礼才接通了脑子里的神经。她从货架上抓下一包纸,一边擦着地板,一边小声说:“但可能是我连累了你” “那你把这些鬼东西抓出来给我道歉好了。”韦罗说着,回过身,目光又对上了玻璃窗。 玻璃的倒影上,桌子底下空了。 此刻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忠实而清晰地反应在了玻璃上;它就像一面最普通的镜子一样,不管盯多久,二人的倒影也没有变化。 “我们去收银台后坐着吧,”艾为礼实在不愿意继续坐在倒影旁边,建议道。 她拖过去了一张椅子,二人挤挤挨挨地一起坐在了收银台后的狭小空间里,因为身旁热乎乎的人气和肢体,而增加了几分安全感。时钟正好面对着二人,在她们找不到落脚点的焦虑中,慢吞吞地往前走。 等坐下之后,好几分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艾为礼不由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她刚刚真的看见了高胖男人的倒影吗?韦罗不是什么也没说吗?说不定只是一个标签印错版的可乐呢,说不定还很珍贵呢…… 店里到处都是商品,她就准保敢打包票,桌上刚才真的没有可乐吗? 她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傻,一时又觉得有点尴尬,一时又不肯继续否认自己的眼睛了;艾为礼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折着那本侦探的书角,眼睛总是流连在时钟上。 “先是你,又是我,看来那瓶可乐真的很想进入人类的身体呢。”在她身旁,韦罗小声问道。“你觉得如果我喝了可乐会怎样?” 艾为礼一直试着不要去想这个问题;更何况,她也实在没有答案。 “你别用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啦,”她说到这儿,感觉身旁的韦罗朝她看了一眼。 等一下,韦罗怎么知道自己也曾面临着喝下那瓶可乐的情况……? 韦罗的话却没有问完。 “如果我喝了可乐,你觉得会出现有以下哪种后果?”她继续问道,“一,非常积极的后果;二,比较积极的后果;三,不好也不坏的后果” 艾为礼慢慢地,朝紧挨在自己身边的人转过了头。 韦罗的目光迎了上来——她的嘴巴正紧紧地闭着,面色苍白。 而声音仍飘荡在空气里,刚开始好像还有点像是韦罗,但随着它说得越多,声线就愈发荒腔走板,好像一个过于用力的模仿:“四,比较负面的后果” 韦罗忍不住捂住自己嘴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艾为礼,拼命摇了摇头。 “还是,五,你们都不想看到的后果?” 野鹿便利店太短了,第九章就入V了……(再不入过两天就更完了!) 话说,我在考虑要不要把发文时间改到晚上,好像晚上更加适合阅读……? (本章完) ------------ 第十章 第二次问卷调查 时钟秒针滴答作响的声音,一下下地敲击着寂静的空气。 那个好像在做问卷调查一样的声音,暂时消失了,此刻店里静得只有艾为礼急促的呼吸,和韦罗小心地站起身时的窸窣响声。 她的目光越过收银台,先在店里看了一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刚才不是我, ”她转过头,对艾为礼低低地、急切地说,“你知道的吧?我明明嘴巴都没有张开,我又不会腹语” 尽管理智上知道她说的没错,但艾为礼仍然无法放松自己的肌肉。“那、那是怎么回事?谁在说话?” “请做选择,”同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又响了起来, 将二人同时惊了一跳。 在韦罗寻找起声音的来源时, 艾为礼鼓起勇气喝问道:“做什么选择?她明明没有喝下去!” “如果我喝下了可乐,”那个声音这一次将重点放在了“如果”二字上, 又将问卷调查的选项给重复了一遍,催促道:“请选择。” “看来一定要选,”韦罗使劲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好像想藉此打起精神。“它好像只是让你在选选一吧,非常积极的后果!听起来只会发生好事。” “不行,”艾为礼下意识地一口就回绝了,随即才皱着眉毛想了想原因。“我总觉得它们会给出这么好的答案,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劲万一我们选了一,顺势出现了一罐可乐让我喝,我们喝还是不喝?再说, ‘积极后果’也要看是对谁而言的吧?” “你好严谨,”韦罗不合时宜地佩服了一句, 令艾为礼反而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了。“那你说选什么?” 艾为礼犹豫几秒,才扬声对店内空气喊道:“我选三, 不好不坏。” 店里沉寂了下去,就像是满足了一样。 “是不是走了?”韦罗等了几分钟,见店内依然安安静静,小声说:“你一定是选对了吧?” 还没等艾为礼开口回答,耳边“嘀铃铃”响起了电话铃声;她转头一看,那部米白色老式电话机正坐在收银台柜面上,铃声尖锐地一下下刺穿了空气。 二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了看餐桌——也是她们留下老式电话的地方。 “我”艾为礼伸出去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说:“我不想接。” 不过,在电话不依不饶地、不停不歇地响了好一阵后,见它似乎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韦罗终于受不了了。 “我来吧,”她吸了口气,一把抄起了话筒,吼道:“谁他妈闲得没屁可干一直往这边打电话啊!你活着多余是吧?便利店而已,你以为这里是什么色情电话服务吗,锲而不舍个屁啊你,你没事干怎么不去海边捡垃圾吃?” 艾为礼呆呆地盯着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韦罗应该知道,这一台连电话线都没有的电话另一头, 不会是正常人类吧?她就这么中气十足地骂了足足半分钟? 她毫不怀疑韦罗可以继续不换花样地骂下去, 让电话另一端的“异样”连话也插不进来,不过韦罗却十分突兀地止住了骂声, 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 “是什么人?”艾为礼不安地问道,“要干嘛?” 韦罗看了她一眼,眼神十分古怪,就好像她的面孔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好像韦罗不认识她了。 艾为礼有点慌了。“是谁?在说什么?你看我干嘛?” 韦罗将听筒递给了她,说:“打电话来的人是你。” 什么? 自从今天上班开始,艾为礼就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场别人的噩梦里。她怔怔地接过电话,把那一只仍带着一点韦罗体温、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听筒,按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喂?韦罗?”电话那一头,果然传来了艾为礼自己的嗓音,虽然听起来和平时自己耳中的声音不太一样。 “是是我,”艾为礼也不知道这个“我”是在指电话哪一边的人。 “是——是你。”电话中的艾为礼声音都在发颤。“对了,韦罗是把电话给了我不,我是说,给了你。我的时间不多,你一定要听好!” 就算想要不听,艾为礼都没办法动起来,把电话挂上。韦罗也凑近了过来,将耳朵贴在电话另一边,二人热热的呼吸流在彼此之间的空气里。 “不要分开,”电话中的艾为礼,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重的,好像怎么强调也觉得不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一定不要分开,不要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身边,听清了吗?” “那上厕所怎么办?”韦罗立刻回了一句。 那一边的艾为礼没有理会她,却“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 “这到底怎么回事肯定是假的吧?”等艾为礼将话筒放好之后,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被千百个问题挤炸了,“我——我就连问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的好!” 韦罗重新坐了下来,耸了耸肩膀。“就算你能想出最好的问题,我也没有答案给你,所以你问不问都一样。反正我们都没有答案,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姑且先把今夜熬过去。” “你不怕吗?” “怕死了,”韦罗叹了口气,“那也只能一边怕,一边把今夜熬过去啊!” 她说的没错,答案反正是谁都没有的,那么就一起等人来好了,迟早会有人来,把她们从这一个困境中救出去的吧? “如果我们从小巷走呢?”艾为礼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公寓虽然是去不了了,但如果我们顺着店后小巷出去” “一,这些鬼东西很显然是跟着我们走的,我们刚才在公寓楼梯口,不是也听到了有声音说里面没人吗?”韦罗竖起了一根手指,又加上一根。“二,什么小巷?” “小巷啊,”艾为礼有点傻眼,“我们刚刚不是去公寓楼下” 韦罗揉了一下鼻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才好那个,不是小巷吧?” “你什么意思?” “你说的小巷,这一边是便利店后门,垃圾箱,和你的公寓。”韦罗看着她,低声问道:“另一边呢?是什么?” 艾为礼一怔。“还能是什么,就是巷子里的民宅啊” “描述一下?” 艾为礼感觉血液渐渐从脸上褪了下去,她腿脚一软,坐回了椅子里。 “我不知道,我描述不出来小巷里另一边,是好像是空的。怎么会是空的?怎么可能是一团虚无,就算是建筑工地,也该有泥土和机械啊!” “所以我才不要从那条所谓的‘小巷’走回家。”韦罗用有一说一的口气回答道。 “你早就发现了?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 “我那时还以为,只要我不说,我就不会有事。”韦罗垂下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低声说:“对不起。” 艾为礼一怔——她是最不需要道歉的人了吧? “在最近24小时里,”一个男声冷不丁地贴着收银台响了起来,平静地问道:“你们见过以下哪一种东西?” 艾为礼猛地一缩,差一点将后背都撞进架子里。 又来了,那种“问卷调查”又来了收银台前面,明明没有任何人——或者说,她们能看到的台面以上没有人。 “一,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二,含辛茹苦养育小孩的妈妈;三,一个声称自己是刚刚来到镇上,不知抱有什么目的,接受了一份便利店工作的女人” 艾为礼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渐渐凉下去。 “四,一个声称自己在镇上当体育老师,实际上没有第二人可以证明的女人;五,以上皆没有见过。” 二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无所适从。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选项都感觉很讨厌”韦罗小声说,“如果诚实作答,那么答案很明显吧?” 诚实作答,就只能选彼此但谁也不希望自己以这种方式被点名出来。何况选项中对她们的描述还充斥着某种恶意,艾为礼实在不愿意选那两项。 “你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用意?”她忍不住朝收银台外叫道。 “请选择在最近24小时内见过的东西,”男声似乎完全不会回应她们的问题,又将选项重复了一次。 只要像上次一样,选完就好了吧? 艾为礼朝韦罗比了一个“五”的手势,问道:“这个?” “如果会让我们消失呢?”韦罗却忽然摇了摇头,“其他四个选项中,有我们自己在啊。如果我们选择了没有见过任何一个选项,那我们会不会也因此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请在我重复第三遍之后作答,”男声一板一眼地说,“你们没有第四次听选项的机会了。” 既然如此反正都没有头绪,不妨随便选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好了。 “一,”韦罗下了决定,说:“我们选一。” 并非有意地,野鹿更新时间变成了12点了……我觉得也挺好,对不对,你们现在应该已经都在床上了,身边都没有人了吧。 嗯,或许有人,但你不知道。 (本章完) ------------ 第十一章 门的颜色 韦罗会选一的理由,据她自己说,其实非常简单:反正每一个选项看起来都很不舒服了,那不如选一个恐怖之余,至少还能养眼的东西好了——而且重要的是,不管是“妈妈”还是“小孩”,感觉都是恐怖片里的常客吧? 问卷调查的男声消失之后, 二人一时不敢出声,静静等了几分钟,店里却安安静静,什么也没发生。 “在最近二十四小时里见过的,未必就代表它现在会出现,对吧, ”韦罗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长吐了一口气说:“诶呀,我还想看看是怎么个英俊帅气法呢” “你是在失望吗,”艾为礼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之前那个脸上一根的男人,在这些魑魅魍魉眼里不是帅哥?” “那这个问卷调查还有什么公信力啊,”韦罗居然讨论得认真了起来,“起码要有一定的共同认知基础,才能得到有价值的答案吧?” “都撞鬼了,谁跟你讲统计科学。” “可我不是鬼。” “我也觉得,‘鬼’这么简单的解释,不能——”韦罗说到一半,就猛地住了口。 肩并肩坐在收银台后的二人, 此刻不约而同盯着彼此,谁也没敢说话, 谁也没敢转头。 那个声音又一次甜蜜地从二人身后响了起来,艾为礼甚至能感觉到搅动的微热气流,正随着那人的话声一起扑在自己的脖子后方,叫她汗毛都站了起来。 不是人在说话呼吸时的那种热气不太一样。更像是有时在夏天里,走过打开的下水道时, 光裸小腿上感受到的那一种热气——浑浊,厚重,黏腻而腐热。 “怎么不回头看看我呢?”不知带着什么古怪口音的男人,用一种彷彿自己觉得自己很有魅力的语气问道:“刚才二位不是还很期待见到我吗?” 收银台后能并肩挤下两个人,已经很勉强了;两个人把收银台后的空间都占满了,后面是摆放贵价烟酒的架子那男人是站在哪里说话的? 好像因为谁也没有听话地转过头,那男人等不下去了,慢慢地将头伸了出来,逐渐伸过了二人之间,越过了她们的侧脸,停住了。 至少,艾为礼以为从自己肩膀上伸出来的,是那个男人的头。 她的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要转脖子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用尽力气,也只能逼自己转过眼球,从余光中看向了那个男人—— 然而她却什么也没看见。 不见了吗? 艾为礼心中一振,终于扭过了脖子;韦罗恰好也在这个时候望了过来。当二人终于看清她们中间的东西时,她们都怔住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迷惑。 这什么啊? 一截肉色的长方形, 浮在她们的目光中间;一条细细的,竖直的线,贴在长方形一头上。隔着那条肉色的长方形,艾为礼还能看见韦罗那一张同样大惑不解的面孔,离她仅有几十公分而已。 “什么”韦罗才开了两个字的头,二人中间的东西就有了动静。 随着肉色长方形上逐渐陷下去了一线弯折,贴在尽头上的那一条线也慢慢动了,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宽,朝艾为礼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大,变成了一张如纸般扁扁平平的脸。 艾为礼终于明白了——刚才那一条线,原来是这张“脸”的侧面;也就是说,这个人的侧脸只有一张纸那么薄,所以看起来才是一条线。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早已经忍不住自己的惊叫了。 “我们又见面了,”平脸男人朝艾为礼裂开了一张笑口,亲暱地说。 他的金发是由黄色涂料画上去的波浪线,黑色水笔描出了两只眼睛边框,眼眶里画着一双蓝瞳孔。他的下巴形状被裁减得尖尖的,好像能戳穿人的皮肤;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张纸一样的脸上全无起伏,只有两个鲜红的嘴角,像蔓延开的油彩一样逐渐上升,使纸上留白逐渐缩小。 “砰”一声闷响,令艾为礼一惊,目光忍不住往那男人脑后闪了一下。 正是因为这一眼,她发现那男人的身体也是薄薄一片纸,裁剪成了男性上半身的形状,纸上还画着浅蓝色的衬衫;二人身后与烟酒架之间那么窄的空隙里,当然还是能轻轻松松地插进去一张纸——或者一张纸片般的人。 而发出闷响的人,正是韦罗。 她坐在收银台出口的地方,在肩头上浮着一张纸状人头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试图站起来,反而以脚点地、侧身往旁边一歪,连人带椅子就一起倒在了地上。韦罗人一触地,赶紧朝外面爬了几步,随即弯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椅子腿。 “滚回你的清明节去!” 在一声怒吼里,韦罗横空抡起椅子,重重砸进了那个纸片男人的胸口——画着浅蓝衬衫的纸片,顿时被打得弯弯折折,脸也不由自主地从艾为礼面前被拉开了一点。 “快点,”韦罗喊道,“出来!” 艾为礼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完全靠着本能朝地上一扑一滚,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收银台后的地面,迅速爬到了韦罗身后;韦罗此刻手中的椅子早就不见了,一把抓住艾为礼,拉起她就跑。 然而她们刚一冲到门口,就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脚。 跑?往哪里跑? 大门外犹如实质的漆黑,仍然紧紧地贴在门上,好像恨不得透过玻璃渗透进来。门上她们二人的倒影,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看起来彷彿是被黑暗困住的小虫子。 “后门——” 艾为礼一回头,正好与纸片男人的脸对上了。画着金发蓝眼的纸片脸,挡住了她视野里的光;在昏暗中,她只能僵硬地看着对方的脸一点点贴近上来——直到韦罗忽然一把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开了几步,艾为礼才踉踉跄跄跑进了货架之间。 “你发什么愣啊,”韦罗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纸片男人,喊道:“不要被他碰到!你没看见我的椅子吗?” 纸片男人的双脚,也是画在两条长纸末端上的,压根没有踩压在地上的“面”;一会儿是左脚脚尖朝前,一会儿是右脚脚尖朝前,仅仅凭着纸面上的图像变换,他已经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二人面前。 “啊?”艾为礼只能挤出这一个字。 “我用来抡他的那把椅子,你没看见去哪了?” “我没有——” 韦罗猛地止住脚,伸手从货架上抄起了一只罐头。“看好了,”她只说了一声,扬手就将罐头朝纸片男人丢了过去。 像任何被重物打中的纸一样,那男人的胸口也朝里面弯折了一下。罐头从他薄薄平平的胸口上落了下来,但是艾为礼却始终也没有听见罐头落地的声音——因为罐头没有落地;落地的,不是罐头。 明知道那男人的脚尖仍在交替变换着朝她们而来,艾为礼却不能不朝地面上投去目光。 在罐头应该落下的地方,此刻却只有一张飘飘荡荡的纸片;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张纸片上还写着品名“东升辣味肉酱罐头,147g”。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她虽然看不清了,却能猜出内容——罐头身上的营养标示、食品成分、生产厂家似乎都没有遗落。 “别看了,”韦罗唤回了她的神智,“还不快点跑啊!” 艾为礼紧跟在她身后,二人急匆匆地从便利店内绕了一圈,朝后门的方向跑去;为了阻拦那男人的脚步,她时不时也从货架上抓起东西朝他丢过去——一件件的货物变成了落地的纸片,勉强给她们换来了三五步的喘息空间。 韦罗扑到了一扇铁门门口,使劲往下一按门把手,她顿时急得汗都下来了:“锁住了!” “下面那个钮,拧开就好,”艾为礼拼命抓起货架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朝纸片男人砸了过去,想尽量为韦罗多争取几秒钟:“快点,他要来了!” 随着“咔哒”一响,韦罗松了口气,急忙闪身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催促道:“快出来!” 艾为礼刚应了一声“好”,一个念头就滑进了脑海里。 等一下,之前她锁门了吗? 没有吧? 那个时候她处于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迷惑与恐惧里,思维都成了一团浆糊,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去锁门——等等,艾为礼抬起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扇浅灰色的门。后门是这一道吗?店里只有一道员工用的后门……是白色的。 “快点,”韦罗站在半开的铁门里,似乎又不敢将后背露给小巷,又不敢不看便利店,半扭着身子,冲她又催促了一句。 “韦罗,”艾为礼急急叫了一声,“快回来,这个不是——” “是呀,”纸片男人甜蜜的嗓音,从肩膀旁边响了起来。“快回来呀,”他一边说,一边朝半开的门口探过了身体;艾为礼的余光里,一片白纸越来越大,挡住了门缝。“外面多不安全……” “走!” 在艾为礼看不见的、被纸片男人挡住的门后,韦罗高声喝了一句。 话音一落,她“砰”地一声重重拉上了后门,正好将纸片男人伸出去的手给拦住了;这一声撞击也震得艾为礼醒过了神,她不等纸片男人回头看她,拔腿就跑。 “韦罗,”艾为礼一边跑,一边喊道:“我把他引走,你快回来!” 门外没有回应。 当她又在店里跑了半圈,切回了员工后门的时候,一扇白色的门静静地立在阴影里,并没有韦罗。 好像听见了艾为礼跑近门口的脚步声,门后有人轻轻敲了一下——似乎拿不准主意似的,一碰到门,就收回了手。 “韦罗?”艾为礼颤声问了一句。 后门外安安静静,过了一秒,又是轻轻的、几乎不可察觉似的一道敲击。店内,薄纸片从磁砖地上轻轻擦过的细微响动,却已经快要走到她身边了。 艾为礼像是处于极寒中一样,每一个动作都要花掉她极大的气力。 “韦罗?”她按下了门把手,推开门,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哭腔。 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韦罗穿着一双Nike的运动鞋。 那双鞋此时悬在一双小腿下,而那双小腿垂吊在门框下,被门推了出去,又荡了回来,试图敲开门一样,在她眼前摇摇晃晃。腐坏牛仔裤下露出的脚腕,肤色灰败铁青,裤子、鞋子上沾满了黑色泥土和枯叶,脏污将商标描出了一个勾形。 她不敢抬头看。 便利店的楼上,就是阿潘给她暂住的公寓。 “我说了,外面很危险呀。”甜蜜的男性嗓音,贴着艾为礼响了起来。 朋友们,午夜十二点过了,我来了。 以后都换这个更新时间了,你们看怎么样? 可怕嘛,也可怕不了几天,便利店特别短,4月内就能更到完结了。 (本章完) ------------ 第十二章 打给惠家便利店的电话 不可能的,韦罗不会这样轻易死去。 艾为礼的眼睛里一片模糊,就连视野中那一个甩开手臂、加速追逐着她的纸片男人,也被她不断涌出的眼泪给浸泡得变了形,令他鲜红的笑容看起来大得不正常。 她在神不守舍、脑海空白的情况下,已经摔了两次跤;此时还在一圈圈绕着店里跑,居然还没被纸片男人抓到, 实在是连艾为礼自己也不明白的奇迹。 “好可怜,”纸片男人啧啧有声地说,彷彿非常享受这一切:“你这么美丽的小姐,此刻却被困在这里,朋友又死得那么惨,好可怜请让我为你提供一丝安慰吧。” “吧”字出口的时候,他的两条纸片胳膊已经甩得快上了天, 两只脚尖不断变换, 几乎成了虚影,在蓦然加快的速度里,他一路兴奋高叫着扑了过来:“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啊——” 如此又可笑又可怖的场景,艾为礼在今天起床的时候,可没想过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对方是一个纸片人,所以凡是她能想到的、对纸片有破坏力的东西,她都试过了:艾为礼朝纸片人身上泼过水,水化成了写着“水”的纸片,落在了地上;她在跑过收银台时,抓起一只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纸巾, 把它急忙丢过去后,它也在触及纸片人的时候,变成了“着火的纸巾”。 她与韦罗才认识了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可是如今她从自己身边消失了, 店里只剩自己了, 艾为礼却意识到了巨大的、无助的恐怖——就好像忽然见了一次光、见了一次世界的盲人,体验结束了, 重新被扔回了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自从她遇见那个灰白裸男开始,韦罗就是她与“正常”之间唯一一道联系了;没了韦罗,正常世界就再也没有抓住她的绳索了,她如何再从这一个可笑可怖的地方爬出去? 有韦罗一起逃命时,她们是在拖延时间,是在等人来、等天亮,好像总还有希望;如今只剩她自己时,她只是在苟延残喘,垂死挣扎。 撑不下去被抓住,固然很可怕,可是继续撑下去,被纸片人高声大笑地追逐,却是另一种毫无意义的折磨和绝望,另一种可怕——因为这份绝望超过了她逃命时的一个又一个短暂瞬间,彷彿会永远持续下去,没有尽头。 不应该分开的,艾为礼拼命抹了一把眼睛,心想,电话里的她明明说了, 两个人不要离开彼此的身边。一定是因为这一点—— 等等,电话? “我很想念你啊你这样一圈圈地转下去,会撑不住的喔。”纸片男人的笑容越来越大了,嘴角的油彩似乎快要勾上耳朵了,仅仅是一瞥,艾为礼就忍不住立刻转开了头。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像刚才一样绕过货架,继续在便利店里转圈;在她经过通往员工洗手间的短走廊时,她一头就冲了进去,飞快地一肩撞开了洗手间门,重重将门锁上了,终于将纸片人给拦在了视野之外。 洗手间里很小,仅容一人使用,角落里还放着拖把水桶之类的杂物。 最重要的是,洗手间门下有一线细缝,宽度正好足以容纳一两张纸。 艾为礼一把脱掉了身上的蓝马甲,将它团成一团,深深塞进了马桶里;马桶水浸没过了她的手臂,她却毫无所觉,只拼命用蓝马甲把马桶下水口给牢牢堵死了。她的动作很快,可是当她堵住马桶的时候,纸片男人也来到了洗手间门口。 “虽然美丽,却很愚蠢啊。”纸片人紧贴着门缝说,热热的喘息从缝隙里飘了进来。“明知道我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纸片,却以为门能拦住我” “那你进来啊!”艾为礼再也忍不住了,一时间恨不得豁出去什么也不管了,怒吼道:“你现在把门变成纸片,我在这里等着,我这一辈子活够了,但我向你保证,我的纸片上肯定写着‘绝不放过你的怨鬼’!” 门外安静了几秒。 洗手间门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依然挺立着。 “你想让我从洗手间门下钻过去?虽然不雅,但是为了美丽的小姐,”纸片男人甜蜜地笑了两声,“我愿意疯狂一次” 果然不行是吧? 这个东西是从收银台后钻出来的,可是地板没有变成纸片,墙没有变成纸片,目前只有单独的、零散的东西,才会在碰到他的时候变成纸片。 有没有可能,和建筑物连在一起的、属于“周围环境”一部分的,就不受影响?这么说来,门也是嵌在牆里的,他就拿门没办法吧? 当然,永远有一个微小的可能性,是纸片人在耍她而已;只不过艾为礼除了相信自己的推断之外,别无他法了。 “滚回你的清明节吧,”她低低地骂了一声,按下了马桶冲水钮。 一整箱的马桶水无处可去,顿时全溢了出来,汹涌着流向了地面;艾为礼的眼睛只盯着洗手间门缝,一眨也不敢眨。 那个东西果然已经弯下腰,正试图从门缝里爬进来;因为流到了门缝边的水,忽然变成了一张张写着“马桶水”的纸片。 艾为礼听着马桶上水差不多了,毫不犹豫,又立刻冲了一次。 更多的水流向了地面,流向了门缝,在触及门缝的时候又变成了更多的纸片。虽然说来可笑,但艾为礼知道,自己的命今天就取决于这只马桶了;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冲水,让一箱又一箱的水从马桶里涌出来,前仆后继地在门缝下变成了纸片。 当纸片碰到纸片人的时候,纸片会怎么样? 这一个问题,艾为礼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一张纸片恰好落在了她的脚边,她冲水的间隙里低头一看,发现纸上写着“写着‘写着“马桶水”的纸片’的纸片”。 看一眼,都让人感觉头昏。 也就是说,一张“马桶水”纸片在再次碰到纸片男人的时候,会变成一张写着“写着‘马桶水’的纸片”;每一次碰到正想要鑽进门缝的纸片人,纸都会变大一点,因为要写的字也变多了。 在艾为礼开始行动的时候,她其实心中只有一个隐约的想法,实际上情况居然一步步演变成了这样,她比谁都吃惊——好像一回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有惊无险地走完了一条钢丝。 在她反覆冲水之下,没用几分钟,洗手间门缝底下就堆满了一叠叠的纸。 “好讨厌,”纸片人在门外沉沉地说,第一次没有了笑意。“想不到,你还能用这样的办法” 凡是被他碰到的零散东西,都会变成纸片;这也就意味着,只需要伸手把障碍物拨开就行的事情,纸片人却办不到。 在他碰到一张纸后,它就消失了,然后原地出现了一张新的、更大的纸——所以几分钟过去了,纸片人不但没有钻进来,洗手间门下的缝隙却被他制造出来的纸给堵住了。 艾为礼连一口气都不敢松;她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马桶上水满到一定程度,她就会立刻按下冲水,鞋子和裤子早就已经湿透了。 拦住纸片人并不是她进洗手间的唯一目的。 “拜託,”她低声说,匆匆掏出了手机,“一定要有信号” 5G的小字,像救星一样亮在手机右上角。 她或许应该打110,只是艾为礼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状态下,打110又能有什么用;再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她必须先试一试。 她登入搜索引擎,打了几个关键字:“野鹿镇”,“惠家便利店”,“电话”。 韦罗说过,她是在网上搜出惠家便利店电话号码的,对吧?她可以,自己应该也可以。 一两秒之后,Google居然真的为她跳出了几家“惠家便利店”的店铺信息;在看到一张眼熟的便利店门口的照片时,艾为礼立刻就点了进去,按下了“拨打电话”。 “你这样也是拦不住我的,”门外的纸片人慢悠悠地说,“门上面,门侧面缝隙虽然窄很多,可是我可以吸一口气,把肚子吸进去” 你哪里有肚子?艾为礼忍住了一声骂。 这时,通话铃声已经长长地在手机里响了起来;隔着一道门的便利店里,却安安静静。 她短时间内无法放下电话的;而那纸片人若是真的要从其他缝隙里钻进来 尽管接下来这一个行为,完全违反了艾为礼的生存本能,但她依然咬着牙,颤着手,将洗手间的灯关掉了,她霎时便被吞进了黑暗里。 从便利店里投过来的白光,从洗手间的门缝透进来,在一片昏黑中,形成了一个四边白亮的长方形。 说四边白亮也不对,因为上方门缝果然有一处是昏暗的,看起来就好像门外有个什么东西,刚刚爬了上去,因此挡住了光。 找到他了。 艾为礼从满地纸片里抓起一把,踮起脚、伸长手臂,拼命地将纸片都塞进了那一处门缝里;她倒是不必担心自己的手会不小心碰到纸片人,因为她的手指根本容不进缝隙里去——能塞进去的,只有纸片而已。 手机里,依然是一声又一声顽固的通话音;没人接,也没有自动挂断。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纸片人在门外说,“不懂事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绅士,会这样容忍骄纵你吗?” 就在这个时候,通话音忽然中断了。 当艾为礼心脏一停的时候,她听见了话筒里那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谁他妈闲得没屁可干一直往这边打电话啊!你活着多余是吧?便利店而已,你以为这里是什么色情电话服务吗,锲而不舍个屁啊你,你没事干怎么不去海边捡垃圾吃?” 为啥搜索引擎不是百度,而是一个虚构不存在的呢(),因为鬼这种东西,不能出现在新中国土地上…… (本章完) ------------ 第十三章 改变了现状的电话 在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中,艾为礼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腿脚一软,坐在了湿漉漉的洗手间地面上。 “太好了,”她呜咽起来,从没想到有一天挨骂竟也会让她这样高兴。“韦罗,你还活着, 太好了” 电话那一头的骂声顿时收住了。 虽然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但是按照逻辑来讲,只是“过去的韦罗”还活着,艾为礼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仅仅再次听见她的声音,艾为礼已经像是有了得救的希望,像是黑漆漆隧道尽头又一次有了光。 说来也好笑,明明是她在想办法救回韦罗,却觉得最后得救的人一定会是自己。 “是什么人?”她听见韦罗身边模糊地响起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正不安地问道:“要干嘛?” “韦罗,你听我说,”艾为礼生怕韦罗转手就把电话交给一旁的自己,急忙说:“不要从店里后门出去!千万千万,无论如何,不要打开后门,不要走出去——” 韦罗相信她了吗? 韦罗没有说话,却从手机里传来了艾为礼自己的声音。“是谁?在说什么?你看我干嘛?” “打电话来的人,是你。”韦罗说着,声音渐渐远了一点——艾为礼知道,她把电话交给另一个自己了。 是真的, 她真的正在插手十几分钟前的历史。 艾为礼正要按照记忆,告诉另一个自己不要与韦罗分开的时候, 却忽然顿住了。 “喂?”另一个艾为礼小心地问道。 艾为礼坐在黑暗的洗手间里,看着面前白亮的长方形边框,一时愣愣的,竟忘记要说话了。 不对这里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假如她和韦罗在十几分钟前接到的电话,正是自己此刻打过去的,那韦罗已经听过了“不要从后门出去”的警告;就算她此时按照记忆,再跟另一个艾为礼说“不要分开”,这通电话也完全没意义——因为此刻的,已经听过警告的韦罗,还是死了。 不能只靠韦罗;必须要对过去的自己也作出同样的警告,让她阻止韦罗才行。 “听我说,”艾为礼匆匆地说,另一只耳朵里还能捕捉到纸片人在摩擦门板时的沙沙响声。“不要从后门出去,你绝对不能让韦罗从后门离开,那个后门是假的,门里有东西在等着你们,出去就会死,听清楚了吗?” 电话另一端的艾为礼,似乎吃了一惊,“啊?你能不能仔细说一下” 她自己的反应,也已经和十几分钟前的历史不一样了,之前她没有说过这句话。 隔着洗手间门,艾为礼听见了便利店里“咚”的一声闷响。门外, 纸片男人忽然幽幽地“嗯?”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莫非有了进来的办法? “我没有时间了,”艾为礼匆匆说道,“总之,绝对不能走后门!” 话一说完,她就立刻挂断了电话,扑向马桶,再次按下了冲水钮。 马桶冲水时,那种独特的轰然响声,顿时充斥在了整个狭小的房间里;艾为礼紧紧盯着洗手间门口,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可能钻进来的纸片人身上,以至于她最初几秒钟,竟没有听见来自便利店内的呼喊声——“喂,你在搞什么鬼啊!” 艾为礼一怔,猛地抬起头。 “你什么时候跑去洗手间的?不,我该问的是,你这种时候还拉得出来?”虽然有点模糊,却毫无疑问是韦罗的声音,正在店里叫道:“你上够了没有,快点出来救命啊!” 是——是韦罗?真的是她? 她的那一通电话,果然救回了韦罗?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便利店的又一个花招,又一个陷阱之前“问卷调查”的时候,响起的不也是有点像韦罗的声音吗? 艾为礼听着店内“咚咚”的、好像在逃命一样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撞到什么东西的闷响,恨不得能一头扑出去亲眼看一看;她又激动,又害怕,浑身都在打战,却生怕自己一开门,迎面看见的是纸片男人。 想了想,她贴在门上,扬声问道:“那纸片男人在哪里?” “你这人,该不会是用我在当诱饵吧,”韦罗高声回应道,“他在一路追我啊,还他在哪里!妈的,这鬼东西到底是用什么部位在走路——” 虽然语气听起来真的很像韦罗,可是她也才认识韦罗几个小时而已艾为礼又问道:“你还记得你接到的电话吗?‘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 “你是在趁我没死给我写传记呢?”韦罗的怒火显而易见又升高了,“你没点常识么,这种时候——哇,差点害我摔倒——你既然知道那个电话叫我们不要分开,为什么还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 “你是陷阱,” 艾为礼让自己的声音顺着门缝传出去,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真正的韦罗,你是想要骗我出去而已。” “一转眼没看到你,你的脑袋就变成了一个屁话气球,”韦罗一边跑一边怒骂道,“你就是想让我送死对吧,如果你变成了纸,纸上写的肯定是‘小人’——” 在她滔滔不绝、花样百出的骂声里,艾为礼抓过了角落里的拖把,悄无声息地扭开了洗手间的门。她将门推开了细细的一线,在门外露出的那线缝隙中,纸片人不在。 她回头看了看门内,门内也是安全的,没有从缝隙中伸进来一半的纸片人。 “你这样也是骗不到我的,”艾为礼用上了跟妈妈讲话时那种固执语气,“随你怎么骂好了,我是不会出去的。” 一边说,她一边又将门推大了一些,把头探了出去。 “我他妈真是倒了不知几辈子的霉,才跟你困在一起” 看到了,艾为礼心中一跳,那一瞬间,几乎都快忍不住浑身的肌肉颤抖了。 是真正的、活蹦乱跳的韦罗,此刻才刚刚从员工洗手间所在的短走廊外冲了过去;她肤色鲜活,骂声响亮,身上衣物完整干淨,就像是在十几分钟前,她还没有迈出后门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 韦罗才从走廊口一闪而过,纸片人就紧跟着出现了。 从侧面看起来,这一张人高的纸只是一条线而已;随着他刷刷地擦过地面,那条线也不断地出现波浪一般的细小弯折——当他来到面前的时候,艾为礼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看准时机,像等候已久的棒球选手一样,突然重重将拖把横扫了出去。 画在纸上的男人,当然是没有“余光”可言的,措手不及之下,果然登时被拖把拦腰折成两半,又被她的力道给远远地击进了半空里;艾为礼立刻松了手,看着他与那把已经变成了纸片的拖把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向了后头。 她冲出走廊口,四下一看,与不远处刚刚停下脚的韦罗对上了目光。 货架旁的韦罗刚刚停下脚,跑得满脸是汗,额头上地闪烁着点点晶莹汗光,棕瞳像小鹿一样明亮。尽管隔着好几步远,艾为礼却好像能感觉到她体内勃勃跳动的血脉,一下又一下将热量打出体外,只要伸手过去,就能摸到她身边的蒸腾热气,好像只要走近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没错,是活着的韦罗。 韦罗张大了嘴,好像还有什么骂人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不得不遗憾地中断了;她看看纸片人落下去的方向,又看看朝她跑去的艾为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不肯出来吗?” 艾为礼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一只手伸下来,关上她眼前的萤幕,令她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韦罗只是便利店制造的假象,她仍旧独自一人身处于荒芜死寂的现实里。 只要她回来就好 “你哭什么,”韦罗看着她,有点不安地问,“因为我骂你了吗?我被纸片人追着跑了这么久,我才该哭我靠,你等下再哭吧,他又过来了。” 艾为礼也赶紧跟着她一起跑了起来,隐隐有点不好意思;她有时就像个坏了的水龙头一样,不想哭也会哭。 韦罗抓起她的手,因为一直在逃命,她的手摸起来又滚热、又潮湿;艾为礼反手紧紧握住她,逃跑时颠簸的气流撞开了胸膛里的堵塞,让她终于找到了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跟我说过,要从后门走?” “是啊,”韦罗一边跑,一边从货架上端观察着纸片人的头,答道:“不是你死活拉着我,不肯让我从后门走吗?我们接到的那个电话,搞不好也只是一个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的办法,你干嘛这么相信它?” 果然改变了过去,所以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被改变了? “然后呢?”艾为礼一边跑一边问道:“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还想问你做了什么呢,”韦罗头也不回地喊道,“我才刚一打开门,还没走出去,你就‘砰’一下重新把它关上了,我还没来得及骂你,那时纸人已经快追上来了,我当然是赶紧跑啊!结果跑一跑,我一回头,你人不见了,我再跑一跑,居然听见你在厕所冲水!” 她看着艾为礼的眼神,简直有几分敬佩了:这种时候还能拉得出,一般人可办不到。 “太好了,你没有自己出去,”艾为礼顾不上解释,喃喃地说。 “我早知道你那时还有闲情逸致去上厕所,我就自己走了。” “不,不是,”一边跑一边说话,实在是不容易的事;艾为礼终于换上了一口气,为自己辩解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疯掉了,可是十几分钟以前,你已经走出门去了。” 她还是没办法说出口,“你那时死了”。 “我看到了你走出去后的后果你之前接到的警告电话,是我躲在洗手间里时,向便利店电话打过去的,”在拼命奔跑的过程里,艾为礼喘息着说:“因为我想救回你。” 韦罗猛一扭头,说:“你在讲什么科幻?” “现在我没机会解释了,”艾为礼回头一看,简直连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急急问道:“他无法把嵌在建筑物内的东西变成纸片,我们要不躲去洗手间吧?” 她从上学时体育就很不好,平时又是坐办公室的,绕店飞快跑了几分钟后,此刻眼前都是金星了;韦罗不愧是体育老师,跑了还这么久,居然还能声气洪亮地说:“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证明你说的不是鬼话。” 跑过饮料柜的时候,韦罗的手臂好像装了弹簧,飞快将每个碰得到的冷饮柜门都拉开了,让它们在二人身后形成一道道的屏障。 “饮料柜都是嵌进牆里的,门和饮料柜又是一体的。”她低声说:“你看。如果他真的只能把零散东西变成纸片的话,他会绕着走。” 纸片男人凝固的笑容,已经完全佔据了下半张脸。 他没有绕着走。 纸片男人看了看挡住去路的冷饮柜门,“啧啧”两声,没有从门外缝隙里侧身钻出来,反而慢慢地折下了腰。 纸片男人正面朝上,后背着地,从一道道的饮料柜柜门下“游”了过来,双脚逐渐离二人越来越近;画上去的一双瞳孔,像俯视着她们一样,紧紧压在下眼眶上。 艾为礼忽然怔住了。 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角度问题,当纸片人这样从地面上“游”过来时,她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我知道我是在哪里见过他的了,”她气息颤抖地说,“或许我们可以得救。” 我说过野鹿便利店很短,在4月份内就能全部更完吗?诶呀,还真是希望大家能早点看到结局…… (本章完) ------------ 第十四章 活人才可以打扫嘛 “三、二、一!” 韦罗倒数一结束,艾为礼就使出了浑身力道。 她双脚顶在地面上,肩膀抵在货架架子上,在不自觉的一声低吼里,两个人终于一起将货架给掀倒了——无数罐头、调味酱料、瓶装酒、常温奶轰然砸出了一场小小的海啸,相继打在了刚刚追上来的纸片人身上,顿时将他砸倒, 淹没在了各种商品的深处。 “快去,”韦罗头也不回地喊道,“我来拦住他!” 只需一个喘息的工夫,那些商品连同货架一起,就会接二连三地化作纸片;纸片人很快就会完好无损地重新站起身——艾为礼不敢担误,转头就跑向了收银台。 “他起来了!”韦罗在身后叫了一声;纸片人摆脱纸片汪洋的速度,比艾为礼想像得还要更快。 按照二人商量好的办法, 带过学校棒球队、练过投手的韦罗, 会抓起身边一切有点份量的东西,一次次地朝纸片男人投掷过去——虽然东西很快就会变成纸片,但是在二者刚刚产生接触时,投掷的力道却不会消失;加上纸片男人轻飘飘的,哪怕是丢一桶酸奶过去,也能将他打得停滞几秒,按理来说,足够给艾为礼赚出时间了才对。 然而韦罗的下一声喊,就令她意识到了不对。 “躲开!” 该往哪里躲,韦罗来不及喊,艾为礼也来不及看了;她情急之下, 干脆往地上一扑,顺势就滚进了收银台旁边——在仓促破碎的视野中,一片阴影笼上了她。 艾为礼刚看清楚那是一张纸脸的时候, 它忽然深深一折, 好像被什么重物给打上了后脑勺;那男人的尖下巴脸登时整个变了形。 打得他变形的那一罐啤酒, 迅速化作纸片, 从他后脑勺上飘了下来;艾为礼根本不敢站起身,紧盯着那纸片男人,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韦罗正在店内怒喝道:“喂,厕纸男!你来找我啊,我站着不动等你!” “你终于记起我了,”纸片男人恢复了甜蜜的、虚假的嗓音,对韦罗充耳不闻,只看着艾为礼,尖尖地笑起来:“我好感动你能回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真好,没有能阻拦我们的东西,你也没有地方跑了这里最适合让你变成一张纸。” 他很喜欢欣赏猎物的恐惧,这一点,艾为礼很早就发现了。 她要尽量多活几秒,就必须要提供足够的恐惧给那纸片男人欣赏;不过她连装也不用装,只需把情绪流露在脸上,纸片男人似乎就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只有这样,才能为她赚到一点点时间。 艾为礼一直在拼命朝收银台里爬,纸片男人也始终紧跟着她, 小步小步地挪近来, 二者之间距离半点也没有减少。当她后背“咚”地一下撞上柜子时, 她再无路可退了;离开收银台的唯一出口,也被纸片男人给完全占据了。 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眼睛却无法从纸片男人身上转开;不管怎么摸,她始终也找不到自己想着的东西。 而且,好像她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纸张人慢慢弯下了腰,那张尖尖的脸朝艾为礼的脸贴了上来,画上去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弯成了两道标准的半圆弧形。 “如何?你觉得你的生命,被概括下来写在纸上的时候”剪成手臂形状的那一条长纸,朝艾为礼的头上压了过来,伴随着他由衷陶醉的嗓音——“能有几句话?” “喂,”从收银台上,忽然响起了韦罗的声音。“你这个厕纸精听不懂人话是吧?” 纸片男人不为所动,彷彿听不见她的声音一样。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就算韦罗拿东西把他砸开一点,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在东西变成纸张、第二个东西还未投来的空隙里,他已经足够碰上艾为礼了。 所以她的性命今天是要结束在这里了吧。 艾为礼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纸片男人,以为自己会害怕,但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的。至少上天还算仁慈,在最后一刻剥夺了她的恐惧,令她可以麻木无知地走入—— 欸? 她愣愣地看从天而降的那一条手臂,恰好拦在了她与纸片人之间。还不等她浮起“韦罗要变成纸了”这一个念头,那条手臂忽然又往回一缩——纸片人的面孔和身体再一次出现在了艾为礼的视野中,但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东西。 绕在纸片人身上,正将他的手臂与胸膛都飞快攥紧、系束在其中的,是一条弯弯卷卷、裹着塑胶皮的米白色电话线。 “哈,”韦罗忽然叫了一声,很高兴似的:“抓住了!” 怎、怎么回事? 纸片人在转眼之间,就真的像一张被人攥成一束的纸,整个人都变了形,皱摺得令人再也辨认不出原貌;而攥住他身体的电话线,却始终没有消失——艾为礼的目光顺着电话线一抬,就看见了韦罗。 韦罗一手拿着老式电话机,一手拿着话筒,把它们当成了绳子两头,互相交叉形成“绳套”后不断拉紧;而“绳子”则是二者之间的电话线。 “果然这个电话不会变成纸,”韦罗志得意满地笑了一声,在纸片人仍旧挣扎着想要伸手去碰她的时候,她灵敏地往旁边一躲,随即高举起了电话机;当纸片人顺势被她从收银台后拉出来的时候,韦罗用力一振手臂,将电话和被电话线捆住的纸片人一起,远远地抛了出去。 “快点,”韦罗喊道:“他还会回来的!” 不用她催,艾为礼已经在地上拼命摸索翻找了起来;她眼疾手快,在韦罗叫了一句“他从电话线里钻出来了”的时候,已经从一片狼藉中抽出了一本书。 那本她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侦探。 艾为礼一把将它翻了过来,发现书背上画着的那一个微笑着的英俊男子,果然已经消失了,在书上留下了一块人形空白。她根本来不及抬头看,迅速从裤兜里找出之前点燃纸巾的打火机,将火苗压在了人形空白上。 那一刻的便利店中,艾为礼、韦罗和纸片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然而她却听见了——好像是从另一层世界里传来的痛号声,彷彿湖底令人看不清的、波动的暗流,从意识边缘一滑而过,再立起耳朵去听时,她能听见的,却只有这一个现实里的声音:白炽灯的电流声,韦罗沉重的呼吸,纸张被火渐渐烧出洞时,败退的微响。 “那个鬼东西”韦罗一直盯着纸片人,此时声音都在颤抖:“他在他烧起来了。” 艾为礼不敢松手,一边继续烧着手中的书,一边慢慢地爬了起来。 在一片寂静的便利店内,在阵阵施放着冷气的饮料柜前,那一个躺在地上的纸片人正在无声无息地燃烧。 火光跳跃在玻璃门上,映得韦罗面庞上的汗珠都在盈盈发红;她们的眼睛里,各自有一双纸片人,在幽幽火苗里萎缩蜷曲,渐渐变成枯黑浮灰,又渐渐飘散在店内,最终消失不见了。 “啊,”韦罗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刚才那些变成纸的东西,也开始着火了。店里有灭火器吗?” “我也不知道,但洗手间有个桶。” 哪怕纸片人已经完全消失了,艾为礼还是不放心,一向爱书的她倒是人生第一次下了狠心,要将手中书烧成一页不剩。 她不敢与韦罗分开,韦罗跑去洗手间,她也紧紧地跟在后面;二人一个忙着灭火,一个忙着烧书,等韦罗终于一桶水浇上了艾为礼手上最后那一小块书后,她也不顾地上又是灰,又是水,“咕咚”一下坐在地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结束了,”韦罗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对吧?那个鬼东西都被烧去阴间了,一切都结束了吧?” “应该是的,”艾为礼仰头看着天花板,静默了几秒钟,才说:“不过”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不过’。” “我还没有跟你说,我为什么会躲去洗手间里。”艾为礼看了她一眼。 韦罗点点头,又说:“你说我从后门出去了,可我没有。” “我不知道你那边经历的是什么,”艾为礼小声说:“但我这边,是这样的” 从二人准备从后门逃出去开始,她尽量详细地将每一件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为了不让韦罗不舒服,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回想当时的那一幕,艾为礼没有描述韦罗当时的死状,只是简简单单地说“被害了”。 韦罗也没有往深处问。 等她话音落下后,二人不由都沉默了一会。 “你打给‘惠家便利店’的电话,是由半小时之前的我们接起来的,”韦罗终于皱着眉头说,“你在电话中警告我们俩个不要从后门走,是这样吧?” 艾为礼点了点头。 “然后,当我决定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我这边所经历的你,阻止了我于是我活下来了。等于说,你的电话改变了历史。” “是的但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艾为礼说,“比如,我没有阻止你出门的记忆。我这边还是第一次所经历的记忆,见到你死了,然后我躲起来打电话” “或许因为你是改变了历史的那个人,所以你的记忆不会有变化。”韦罗歪过头,说:“可是很奇怪欸,在我的记忆中,我接到的电话里的那一个你,确实是在叫我们不要分开,而不是‘不要从后门走’。” “我的记忆也是。” 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当时我不是在洗手间里问你,电话里的警告是什么内容吗?如果你答的是‘不要从后门走’,那我真的说不好你是不是一个陷阱可是当你说,你听见的警告仍然是‘不要分开’的时候,我就感觉你应该是本人了。因为我的记忆中,电话里的警告也是这个。我是在便利店里打电话的,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听到了,想伪装成你的样子来骗我,也应该回答‘不要从后门走’才对吧。” “也就是说,真正的警告,其实是‘不要从后门走’不过,我真的死去过,又活过来了?”韦罗仍有点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不定这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韦罗” “那我不管,反正你就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吧,”艾为礼忍不住笑了一声,“毕竟你要活着,才能帮我打扫啊。” 说着,她伸手比了比好像被炸弹打过一样凌乱狼藉的便利店。 妈呀我忘了更新野鹿!末日要赶12点,但野鹿要在12点后发,一时有点乱了,结果今天更新晚了……本来就没什么人看,估计现在大家也去睡了都 (本章完) ------------ 第十五章 清理商店会顺利吗 艾为礼可不是在开玩笑的。 不过,要仅凭二人之力,将脏乱狼藉到如此地步的便利店恢复秩序,实在是另一种恐怖——以至于二人最开始的几分钟,只是站在一地碎裂的商品、污糟和垃圾里呆呆看着,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先下手。 “你不是准备早上就走吗?”韦罗好像头皮都在发憷一样,劝道:“你反正都要走了, 管这个店乱成什么样,跟你马上就要没关系了嘛。” 艾为礼听了,都有点动心了。 “不行啊,”她叹了口气,“毕竟是我搞成这样的,是我的责任要给它清理好而且十二点来交班的小T,她人还蛮好的,我不忍心把这个烂摊子甩给她处理。” 希望那时能够随着外人进入, 而一切恢复正常让她们可以离开便利店吧。 “你就忍心甩给我处理?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店搞成这样子, 也有你的责任!”艾为礼说着,将一只大垃圾袋递给她,说:“我们先把这些纸扔掉好了。” 所有碰到纸片男人的商品,都变成了一张张写着商品名的纸;灭火的时候它们又被泡了水,此时变成了一地稀软糟烂,看起来隐隐有点恶心。 艾为礼忍着难受的手感,抓了几把泡得软烂的纸,塞进垃圾袋,一想到这就等于是店内少了大批商品,就不由叹了口气——货架上空了这么多东西, 又没有钱入帐,还是交代不过去的吧? 韦罗弯下腰,从一地狼籍里捡起了一个东西。 “你看, 电话没有坏, ”她示意了一下,讲话筒扣回电话机上。“不过也是,它毕竟也属于不该存在的古怪东西,连纸片人都不怕” “你那时怎么会想到要用它攻击?”艾为礼接过电话机,放回了收银台上。 它陪伴了自己几个小时;如果没有它,韦罗一定是救不回来的,她也早就不知道下场如何了——最初叫她害怕的东西,却没想到实际上帮了这么大的忙,叫她对这台老式电话都有了几分亲切感,尽管她还是不明白,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所谓是以毒攻毒嘛,”韦罗说着,好像在等艾为礼夸她一样,等了几秒,不见夸奖,于是自己夸自己说:“我在危急时刻,脑筋真的转很快,有没有?” “有,有,希望你手也可以快一点。”艾为礼忍不住笑说,“来,你帮我一起把货架扶起来。” 被她们推倒的货架,正好是面朝玻璃窗与雪糕柜的最后一排,没变成纸片的东西也滚落了一地。 她们不仅要把货架重新立起来, 没打烂的东西也要擦乾淨,尽量按照原位放好;这个工作确实很枯燥又琐碎,韦罗不是一个以耐心见长的人,忙了一会就开始唉声叹气,好像宁可被纸片人追得满店跑一样。 “这么大一罐香辣菜要摆哪里?”她没精打彩地举起一只玻璃罐,问道:“摆哪里都无所谓吧?我跟你讲,我的心志,我的神魂,都已经无聊到开始流血了。” “货架上的标价牌又没有掉,你按照标价牌摆啊。”艾为礼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一般人死里逃生之后,都会感恩日常生活的平静才对吧?” “如果你让我去休息,再让我拿一个雪糕吃,那是真的很平静,我会很感恩,但这个叫‘劳作’,没人会感恩劳作的。” “行行,快点去吃你的雪糕,吃完再回来帮忙。”艾为礼佯作生气地说——明明才是刚认识的人,却已经能很自然地说笑打闹了。 结果她发现韦罗很会逃工,光是挑雪糕,就不紧不慢地挑了五分钟,还问她是不是“拿多贵的都可以”——艾为礼简直感觉自己好像在带小孩子一样。 “店都这样了,你拿最贵的吃好了,”她根本就是放弃了。 一个人在工作,一个人在吃雪糕,确实很像是妈妈带小孩搞不好那个问卷调查的选项二,就是在说自己。 说起来,那个问卷调查是不是也全部结束啦?等了这么久也没有再次响起来,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她又叹了口气,发现在放着“吞拿鱼罐头”标价牌的货架上,却摆着刚才那一罐香辣菜。 韦罗这个人还真是没耐心呢明明写着香辣菜的标价牌,就在旁边。 艾为礼伸出手,将香辣菜推到了它该去的地方,让它在自己的标价牌前站好了。 她弯下腰,从地上拿起几只刚刚擦干淨的吞拿鱼罐头,准备放在货架上;可是一站直身,却发现“吞拿鱼罐头”的标价牌后,没有空位了——那罐香辣菜又回来了。 “嗯韦罗?”艾为礼慢慢叫了一声。 韦罗立即就有了警觉,将雪糕一放,几步走了过来。 “这个好像自己在动。”艾为礼指了指香辣菜,说:“我刚刚才把它推过去现在就又回来了。” “我是把它按照标价牌摆的啊,”韦罗也皱起了眉毛。“再放回去试试看好了。” 艾为礼再次将香辣菜推回了右边,从“吞拿鱼罐头”的标价牌后,露出了一块黑幽幽的空隙。 二人看着货架,一时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出声。 在货架的另一边,刚刚露出来的空隙里,是一个人的下半张脸。 雪白的尖下巴上,嘴唇红红薄薄的,扎在肉皮里,形成了一个幅度很小的、紧绷着的微笑。 在二人凝固的目光下,一只手慢慢从货架另一边升上来,穿过货架,握住那罐香辣菜,将它重新挪了回去——货架对面的那半张脸,又被它挡住了。 韦罗盯着香辣菜看了两秒,冷不丁伸出手,又给它挪向了右边。 艾为礼差点没被她吓出一口气。 货架昏暗空隙中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嘴唇仍旧红红的,扎在肉皮里,但嘴角却紧紧抿成了一条毫无笑意的红色直线,好像有点生气了。那只手再次伸过货架,抓住香辣菜,挪去一边——重新用它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韦、韦罗,”艾为礼不由拉住了她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你别挪了。” 韦罗的眼睛不敢离开货架,小声问道:“要不要去货架另一边看看?” 从货架顶部望过去,另一边没有露出人的头顶或额头,好像没有人一样。 既然那个东西想要把自己遮起来,那么艾为礼是一点也不想主动把对方找出来的,不断摇头,说:“不要,你看一般恐怖电影里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我们也要找个武器,”韦罗也没有坚持,示意艾为礼继续盯着那罐香辣菜,自己在餐桌旁看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干脆从香辣菜的下方货架里抄起了一瓶没被打烂的酱油,随即蹲下去,从空缺了一块的货架里望了进去。 “怎样?”艾为礼问道。 韦罗摇了摇头,站回了她的身边。“空的。” 那一边没有腿? 二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货架,一两分钟过去了,那罐香辣菜却静静的,什么异状都没有。 “是不是已经走了?”艾为礼升起了一分侥倖希望。毕竟之前,不是也有自己就消失了的异状吗? “我看看,”韦罗说着,小心地拨开了那罐香辣菜。 原本站在货架另一边的下半张脸,此时已经挤入架子中间了。 艾为礼能看见的,仍旧只有下半张脸而已,就好像上半张脸被翻折过去,压在了上层货架底部一样;那张鲜红的、薄薄的嘴巴,两个嘴角深深地向下勾去,彷彿横跨过下巴的拱桥,形成了一个极不高兴的神色。 韦罗刚刚惊叫了一声,那罐香辣菜就再次被挪了回去,遮住了那半张不知何时离她们近了一半的脸。 “不要再挪了,”艾为礼急忙说,“每次挪开罐子的时候,那个东西看起来都比上一次更加不高兴。” “真的不去对面看看吗?我们可以离远一点。” 店里有这样一个东西正与她们共存,不弄清楚情况,实在叫人不舒服;艾为礼想了想,也不再坚持了,二人匆匆绕过货架,来到了另一边——还没等走过去,她只是目光一转,就看清楚了:这边没有人。 此时这一排货架上,商品排放得就好像被狗啃过一样七零八落,往往是几件商品旁边,就留出了一段空缺的黑暗,遥遥望去,令人想起了掉落了许多牙齿的一张嘴。 韦罗胆子大,走到了一处昏黑的空隙处,透过货架朝里面看了进去;艾为礼也不由跟着一起,投去了目光。 “啊,只是那边的走道和餐桌,”她小声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松一口气。 透过货架中的昏暗空隙,她正好能看见另一边的餐桌,以及餐桌上韦罗吃剩了一半的冰淇淋盒子。 雪糕柜,玻璃窗,餐桌一切都是正常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艾为礼从玻璃窗上看见的倒影了:缺失了商品的货架,也一样映在了玻璃上;玻璃上的货架空隙里,同样夹着一张自己的脸,在望着艾为礼。 “好像没问题,”身旁韦罗也说,“只要那个东西不来打扰我们” 玻璃上的倒影忽然闪了几闪。 怎么了? 货架、走道、另一张艾为礼的脸,都好像是信号不稳一样时现时隐;明明便利店的灯光一直稳定明亮,可是当玻璃上的倒影却能灭掉好几次,变成一片纯粹的漆黑。 “韦罗?” “我看见了,”韦罗立即应了一声,随即抬起头,看了看二人头上的灯光。“光源一直亮着,影子怎么会独自闪烁?” 艾为礼拉着她,往货架边走了几步,这样一来,她就能把玻璃窗倒影看得更加完整了。在倒影里,另外两个满脸不安的韦罗与艾为礼,正站在货架旁边观望形势。 “你看,”她轻声说,“只有我们两个所在的这一排货架和走道的倒影,才有在闪,其他地方的倒影都是正常的” 话音刚一落下,玻璃窗上的那一部分倒影就忽然黑了,再也没有亮起来。 我老是不记得野鹿的更新时间在夜里12点,结果昨天晚上忘了……所以今天可以实现双更了(bushi 一会儿过了12点我再发一章! (本章完) ------------ 第十六章 韦罗的去处 不得不说,韦罗的反应很快——当艾为礼的话音一落时,她立刻就拽住了艾为礼的胳膊,急急往后退了几步,直到二人的后背都快撞上收银台才停下了脚。 “怎么了?”艾为礼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韦罗伸长脖子, 在玻璃大门和玻璃窗上的倒影之间来回看了两圈,说:“但是你也说了,只有我们刚才站的地方的影子才有在闪,对吧,那我们还傻傻站在那里干嘛?” 此刻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实在令人有些不舒服。 从便利店的大门开始,一直到后方的餐桌, 便利店有一整面墙体都是玻璃, 恰好与整家店一样长——也就是说, 玻璃上的倒影,把便利店都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然而现在,在店内每一盏灯都亮着的情况下,玻璃上的倒影却黑了一截,消失了一块。 艾为礼看了看那一排刚被扶起来的货架,又看了看它从玻璃上消失的倒影。 如果说,玻璃上的倒影是一个真正空间的话,那么那排货架此刻正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我们不要接近那个没有影子的货架,”韦罗说着,将酱油瓶放在了收银台上。“不知道这个消失的影子是什么意思这瓶子好不趁手, 要是有个更方便的武器就好了。为什么便利店不卖狼牙棒啊?” 她大概是在故意轻松气氛,可是艾为礼此刻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恨不得把这一切都砸个稀巴烂才好。 “这些怪事,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连受惊之下,她又烦又怒,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怒气冲冲地说:“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一个客人也没有来, 黑暗也不曾消失,怪事反而一件接着一件,我们难道真的只能等天亮吗?我们还出得去吗?” 她这番话完全是在发洩胸中郁怒,没有指望韦罗能回答她,何况韦罗也没有答案。 韦罗垂下眼睛,二人在静寂中站了几秒,艾为礼终于小声说:“对不起,我刚刚” “没事,你不用——”韦罗忙摆了摆手。 “哐啷”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响,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二人都是一惊,艾为礼稍稍接近了一步,伸长脖子一看,发现砸碎在地上的,正是刚刚那一罐香辣菜。 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韦罗也紧绷起了身体。 会把香辣菜推下货架的东西只有那个下半张脸吧? 艾为礼盯着货架一角,等待着那半张脸慢慢地伸出来。 谁也没有出声,不过韦罗正在慢慢地伸长胳膊,去拿收银台上的酱油瓶。从艾为礼的余光里, 韦罗好像也和自己一样, 正紧紧地盯着那一道货架——她们都在等,等着从货架后会绕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三秒,五秒,七八秒也过去了,货架后依然静静的,没有任何东西走出来。倒影仍然没有恢复,她们从一片漆黑的玻璃上,也看不出那排货架旁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了,艾为礼一半是安慰一半是侥倖地心想。莫名奇妙出现,又莫名奇妙消失的东西,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这一次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我去看看好了,”韦罗举着酱油瓶,低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走远,也不会走入黑掉的区域之内。” “等下,”尽管知道韦罗顶多只会走开两三米而已,艾为礼依然忍不住有点心慌。“还是别分开行动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韦罗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你看,那个货架转角处刚好有个雪糕柜,所以空间很窄,对吧?如果有什么不对,我需要后退或逃开的话,我们两个人挤在那里,万一把对方的路堵住就好笑了。我不会走远,只是去看一眼,你觉得我该停下的时候,我就停下。” 艾为礼看了看,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如果两个人一起挤进去,发生什么事的话,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就算可以勉强转身,也一定会被危险碰到——哪怕只是轻轻的一擦,她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她说,“我一喊,你就立刻不要走了。” “知道了,”韦罗将酱油瓶举得好像一根棒球球棒一样,慢慢地往前踏了一步。 艾为礼死死盯着韦罗的背影,看着她一点点挪近了货架,不等她喊,韦罗就主动停住了脚步——没想到她关键时刻还是蛮谨慎的。 韦罗往货架后飞快地探头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来,但似乎没看清,又探头看了一眼。 “有什么吗?” “没看到,我再看看,”韦罗答道。 太折磨人了,她们身处白光明亮的店里,可仅仅是走过去看一眼,都叫人这么不安。 幸好还有两小时,小T就会来交班了。小T没有违反小镇上的原则,按理说不会受到惩罚,那么她能顺利走入店里来吗?假如怪事不会发生在小T身边,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小T进来的时候,她与韦罗就终于能回到日常中了呢? 最起码,大门外凝固着的黑暗应该会消失了吧只要它一消失,自己就可以走了。 艾为礼心里想到这,下意识地朝玻璃大门扫了一眼,又转回了韦罗身上。 她定住了半秒,慢慢地,再次将目光转向了门口。 大门外的黑暗没有消失,但倒影却消失了。 玻璃上明明应该倒映着收银台,以及站在收银台前的艾为礼才对,但是不知何时,门上倒影却黑下去了一整片;而艾为礼此刻,已经不知道在倒影黑掉的区域里站了多久。 收银台附近的商品、收银机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她又急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也仍旧是她看了二十多年的熟悉模样。 在听见韦罗的脚步声时,艾为礼一个激灵,顿时想起要提醒她,忙抬起了头说:“你别过——” 她的眼睛在抬到一半时,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不是韦罗。 因为韦罗没有必要像这样,双脚擦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后退;那双Nike鞋也不见了,两只干枯皲裂的脚后跟,在一点点地靠近艾为礼。 艾为礼看着那双脚后跟,一时间浑身都被凝固住了;她叫不出声,动不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愣楞看着那双脚慢慢地转了过来,露出了十个脏黑的脚趾。 从她此刻仍然半垂着的眼皮下,她的视野边缘里恰好是“韦罗”的下半张脸——雪白的,彷彿一层一层刷了无数次墙粉的脸上,捏出了一个尖尖的下巴。嘴唇又薄又鲜红,就像是有人在她脸上割了一刀,裂缝一样深陷在脸上,微微向上勾着一点点的笑。 一个字也没有说,她往前迈了一步。 艾为礼木木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仍徘徊在对方半张脸以下。 对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陈旧得甚至遍遍虫啃痕迹的印花连身长裙,浸透了刺鼻的樟脑丸气味;那双手空空如也,随着脚步,而在膝盖旁边摇摇晃晃。 其中一只,正好像蛇抬身一样,举进半空里,往上指了指,好像要让艾为礼抬头。 如果往上再抬一点点眼皮,她就能看清楚对方的上半张脸了。 但说是生物本能也好,求生直觉也好,艾为礼却在死死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往上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确信自己在看到对方的上半张脸时,一定会后悔——她再次往后退了一步,手在身边摸索着,想要找一个什么能防身的东西。 那一缝鲜红单薄的嘴,顿时变成了平平的一条直线,彷彿对她的表现很不高兴一样。 艾为礼好像被针扎了一下,顿时回过了神,转头就跑——她没忘记自己现在还站在倒影黑掉的地方;她不知道倒影为什么会黑掉,却觉得自己必须要从这里跑出去。 转身之前的最后一瞥,那半张脸上的鲜红薄嘴,骤然向两边压了下去,深深地切出了一条弧形。 所以,嘴巴是这个东西用来表示心情的吗? 艾为礼没工夫细想,当她一头冲向店内饮料柜方向的时候,便利店天花板一角的凸面防盗境上,一个高高长长的女人身影,正迈开双腿,一步步跟上了艾为礼。 韦罗呢?韦罗还好吗?为什么突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真是受够这些一个接一个钻出来追逐她的东西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被纸片人追逐的经验,艾为礼这一次跑得很快,迅速扑向了店后;当她在角落里刹住脚,准备转弯继续跑时,她却忽然意识到,整个店里一片死寂,动静皆无——刚才还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半张脸,此时就像凭空从空气里蒸发了一样。 她低垂着眼睛,强迫自己挤出勇气,稍稍回头看了一下——店内的磁砖地面,从她身后一路延伸出去,没有出现第二双脚。 是躲在前方货架的后面,等着自己过去吗? 艾为礼浑身汗毛都立成了天线,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做好了随时转身就跑的准备。但前方也很安静她不敢完全抬起头,所以只敢将目光钉在地上,在地砖上扫来扫去。 确认过到处都没有第二双脚之后,艾为礼终于有了胆量,抬头往玻璃窗上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令她知道韦罗去哪了。 玻璃窗的倒影里,韦罗正站在餐桌旁,愣愣地看着她,二人的目光在玻璃上相遇了。 一个小时内轻轻松松更了两章,这就是存稿的美丽之处吗……(感动得泪如雨下) 大半夜的还有人在看吗? (本章完) ------------ 第十七章 困于倒影中的韦罗 韦罗的影子会投在玻璃上,就意味着……她此时正站在餐桌前? 强烈的喜悦牵着艾为礼心脏咚咚跳了起来,就在她下意识地要赶过去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假如韦罗正站在那里的话,她根本不需要靠倒影才能发现,刚才跑过来时就看到了她不用再去检查第二次都知道,到处都空空如也, 韦罗明明不在店里。 不会吧? 另一个看起来几乎像是梦呓一般不现实的念头,渐渐从她脑海中升了起来。 韦罗不在店里,却在玻璃上结论似乎很简单,很符合逻辑,却极不符合现实:韦罗在倒影里。 她怎么进入玻璃倒影的? 是她刚才去看情况的时候,不知怎么落入了倒影中吗?被下半张脸抓过去, 替换了?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一个大活人拉入倒影 倒影上, 韦罗满面焦急,反覆朝她比划着手势,一张嘴开开合合;可惜艾为礼根本也看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念头,像一只冰凉的手一样,渐渐爬上了她的后背。 韦罗走了,也就是说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看着韦罗,艾为礼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要下意识地去把她接回来一样,来到了便利店中央两排货架的走道上。 不,不对。 想到这里,她慢慢地向右边走道上转过了眼珠。 她猜错了,店里剩下的不止有她一个人。 一个穿着plo衫和卡其裤的男子, 此时正站在摆着日用品的货架中央,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架子上一排商品里。 他直直站在地上,上半身贴着货架;被抻得长长的脖子,从架子上商品里延伸出来, 连接着他的polo衫领口。 在接下来几秒的静寂之中,那个polo衫男子就这样站在货架前,一动不动。 这什么东西? 艾为礼一时浑身又冷又僵,不敢惊动那男子,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她的余光里,玻璃倒影中的韦罗大步走近来,看起来好像她本人就站在玻璃窗外一样清晰真实,正朝她拼命地挥手——怎么了? 艾为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玻璃倒影上。 玻璃两侧的商店布局是一样的,但玻璃好像还没有完全失去它的特性,她自己也在玻璃上投下了一个影子;只是相比韦罗,她的影子轻飘模糊,好像笼上去的一层纱。 她的影子看上去没有异样,跟她自己一样,都愣愣地站在饮料柜前方几步远的位置上;背后的饮料柜、走道、货架……都跟她身边的一样,只是少了那个穿polo衫的男人。 韦罗拼命地用拳头砸起了玻璃。 艾为礼朝她飞快地转了一下眼睛,发现这一次自己好像看懂韦罗的意思了。 她似乎是在叫自己快点走开。 为什么? 那一瞬间,艾为礼只觉自己浑身汗毛都乍开了——她知道了。 玻璃投影上的自己,在身后柜门玻璃上又投下了一个“影中影”;此刻的玻璃就像一面镜子,把艾为礼身后饮料柜门上的倒影给照出来了。 饮料柜门上的“艾为礼”,背对着艾为礼,正在摸索着开门。 她没能能忍住喉咙中的一声惊叫, 更是不敢扭头去看身后饮料柜里是否真的有一个“自己”;她一转身,刚刚扑进身旁货架的走道上, 就猛地刹住了脚。 穿polo衫的男子正在眼前。 准确来说,他此时正站在艾为礼肩膀旁边;不知何时换了一个方向。 他原本站在日用品货架中央,背朝着艾为礼;可是现在他已换了一个货架,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膨化食品的架子里,位置正好与艾为礼平行了,就站在她身边。 二人肩并着肩,有一两秒的时间,空气都凝滞住了。 紧接着,艾为礼转身就逃。 饮料柜门被打开时的那一声独有动静,洋芋片包装袋沙沙的摩擦声,接连诞生在了身后空气里,好像藤蔓一样朝她爬行过来,要将她的脚步留住。 在她飞快跑过玻璃窗的时候,韦罗依然站在倒影里看着她,满面焦虑担忧,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艾为礼哪敢停下来与她沟通,大步往前跑,在路上还顺手抄起了一只购物篮;当她重新回到收银台前时,艾为礼没路可跑了,急忙一扭身,将购物篮高举了起来,做好了随时把它砸出去的准备。 购物篮当然是没有杀伤力可言的;只是她喘息着等了两秒,却很快发现,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跟上来,她不至于真的用购物篮来防身。 奇怪了,那两个东西呢? 怎么和下半张脸一样,她一跑就不追了? 艾为礼心脏跳得又强又快,每一下都拽得她心肌隐隐作疼,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心脏病发作了。她将购物篮挡在胸前,抹去了脸上冰凉的眼泪,小心地往回走了几步,朝餐桌和雪糕柜之间的走道里看了一眼。 Polo衫的男子就站在那一条走道上,却好像给谁鞠躬一样深深地弯着腰,头颅埋进了装满雪糕的冷柜里。 好像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就不会让人看见他的头颅看不到头,是一个“暂时安全”的象征吗? 至少,他不再向自己靠近了。 艾为礼急忙退了回去,四下仔细看了看,等了几秒,心里渐渐有了底。 那些东西都没有继续追她,下半张脸也是这样 当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开的时候,下半张脸也越来越不高兴,嘴角越来越垂;在她刚刚开始逃跑的时候,她记得下半张脸上的嘴角深得几乎快要将下巴割裂了,但是在追了几步以后,下半张脸就消失了,不再追了。 这么一想,她刚才从polo衫和饮料柜旁跑开的时候,情境也很相似。 难道说,只要离开他们身边一定范围,他们就感觉不到自己了吗?感觉不到,就不再追了? 想是这么想,但是艾为礼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拿自己去实验一下这个理论。 正当她抱着购物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韦罗的倒影也在这时跑到大门口上了——如果她们没有被分开的话,现在的韦罗应该在自己身边才对。 艾为礼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相识不过几个小时的女人。 一个人与一个倒影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了;韦罗忙在嘴唇前竖起了一根手指,这个手势倒是世界通用的,一眼就能看明白意思——韦罗是在要她噤声。 艾为礼愣了愣,随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才好。 原来声音也是它们追踪自己的条件之一? 这么说来,在下半张脸走近自己之前,她确实有叫过半句“你别过来”,而在发现polo衫男子换了一个货架,来到自己肩旁之前,她也刚好发出了一声惊叫原来是她发出的声音,将这些东西吸引来的? 如果自己能想办法让它们滚远点的话 艾为礼想了想,从收银台下的排列架上,轻轻地拿了一包口香糖。她扬起手,狠狠地将它抛向了店内深处——大门玻璃上,一直在看着她行动的韦罗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终于露出了一个又淡又疲倦的微笑。 口香糖“哒”地一声,不知打在了什么东西上,滚落了地面。 艾为礼浑身都紧绷起来了,举着购物篮,一声不出地等了几秒,这才又伸头看了一眼polo衫男子。 他已经不在雪糕柜前面了。 Polo衫男子正站在货架最末端,离艾为礼远了四五米,脑袋扎进了货架里;尽管那是前不久才扶起来的架子,商品七零八落、到处都遍佈空隙,按理来说藏不住一颗人头,但艾为礼能看见的,依然只有他的脖子和身体。 果然看来声音确实是会引起这些东西的注意;自己若是离它们太近,搞不好也会被它们感觉到。 那么,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尽量离它们远一点就行了吧? 艾为礼的心跳总算平稳了些许,不再像是要撞断她的胸骨了。尽管韦罗还没回来,但至少她不会被这些东西狩猎了,这就是一个改善。 “啪”的一声轻响,令她猛地抬起了头。 有一瞬间,艾为礼以为又有东西出现在自己身边了;但是当她看清楚店内的那一刻,她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里——因为她此前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幕,有一瞬间,她完全理解不了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都光明亮堂的便利店里,有一块突然黑了。 不是灯光灭了,而是一部分真实存在的空间,像是被涂了油漆一样,变黑了。 放着餐桌和雪糕柜的那一部分区域,此时浸泡在浓浓的黑暗里;就好像从天花板灯罩里落下来的不再是光,而是犹如实质的黑暗。 黑暗呈一个长方体的形状,就像是从便利店中割下来了一块光,涂黑了。最叫艾为礼不能理解的是,那一片区域明明浸入了纯粹彻底的黑暗,可她却还能看见它在玻璃上的倒影——或者说,那片区域原本应该投在玻璃上的倒影。 她伸长脖子,眯起了眼睛。 玻璃倒影里的餐桌,雪糕柜,和映出的半个货架,都与刚才一样清清楚楚。一开始,她以为坐在餐桌旁的人是韦罗。 然而韦罗的倒影依然停留在大门玻璃上,此时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陷入了思考。 艾为礼再次看了看餐桌旁的女人。 那女人始终低低地垂着头,慢慢抬起了一只手,随即将它重重地、却无声地敲在了桌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口玻璃上的韦罗神色一惊,朝倒影里的餐桌转过了头,似乎听见了那一道不存在的声音——同一时间,艾为礼这一边的店里,已经又一次恢复了光亮;然而倒影里,餐桌旁的女人却依然静静地坐着。 韦罗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一步又一步,谨慎地走向了餐桌。 每天半夜发恐怖,有点施虐狂的意思了……但是受虐狂的数量还不够!我不满足!我不睡觉,别人也不能睡啊(bushi (本章完) ------------ 第十八章 一起开门的办法 “别去,”艾为礼不敢真正发出声音,只好一遍遍地摇头,重复着这个口型:“别去!” 在韦罗走出去几步之后,她好不容易才又挥手又跳脚地抓住了对方的注意力,好歹算是让韦罗停下了。 这一回,指手划脚、比着口型的人, 变成了艾为礼;她指了指餐桌方向,又指了指韦罗,拼命地摇了摇头。 韦罗皱起眉毛,看了看餐桌。 即使她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倒影,完全不能用声音沟通,艾为礼只看着她的神色,却也好像听见了她那一句:“可是” 这家伙真是固执,哪有什么可是,看不见那个女人吗? “那边有人”应该怎么用手势表示啊? 艾为礼又急又气,却在这时忽然来了一个主意,赶紧示意韦罗等等,自己迅速拿出手机,飞快地打了一行字,亮给了她看。 倒影上看起来的字是相反的;韦罗歪着头、扭着脖子,表情痛苦地看了好几秒钟之后,才辨认出了她写在手机上的话——“餐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刚才敲了桌子,想要引你过去。” 韦罗张开嘴巴,看了看餐桌的方向, 随即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原来这个女人出门买卫生巾时也是带了手机的啊, 那就方便太多了。 现在想一想, 好像出门带手机才是现代人的常态, 只不过之前二人一直没有拿手机出来的时机而已;在艾为礼充满期待的目光下, 韦罗迅速写了一条消息,贴在了玻璃上。 “加我”——后面跟了一串ID。 艾为礼看着消息,眨了眨眼。 倒影世界里, 也有手机信号?等等,所以她要和一个倒影世界里的人发消息? 离她三四米之外,就是一个头始终埋在货架里的polo衫男人;她要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这种东西的包围下发消息? 关掉手机提示音后,带着几分荒谬的不真实感,艾为礼收到了来自韦罗的第一条消息。 说来真的奇怪,仅仅是一条消息而已,刚才的一切灰暗与惊恐,却已像是暗夜黑潮一样正渐渐远离退去;她像是被潮水捲入急流,又终于被推上沙滩、重获空气的人,终于再一次感觉到了血管里流淌的生命,再一次抓到了坚实的、能支撑着她的大地。 唯一一个令人仍旧有点不安的,就是不远处的polo衫男人。艾为礼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一眼,生怕他在自己看手机的时候,会悄悄地接近她身边。 “哇原来你真的可以发消息啊!”属于韦罗的语气,几乎透屏而出。 “你可以发消息才值得惊奇呢”这句话,艾为礼还是没有写上去——韦罗很会跑题, 现在可不是冒险闲聊的时候。 “现在怎么办才好?我们为什么会被分开呢?”她问道。她有太多问题了,想必韦罗也是一样。 “我也不知道,”韦罗居然还发了一个抓狂香蕉的GIF来表达心情,“不过我有一个猜测你看,其实分隔开我们的,就是这道玻璃而已吧?” 艾为礼在回覆之前,为了保险,先抬头看了看。 店内一片死寂;她身边的墙角、地板、天花板和身后收银台,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没有藏着什么奇怪东西。 polo衫男人仍站在远处;而正等她回覆的韦罗,似乎对他很有兴趣,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玻璃上,双手遮在太阳穴上,趴在玻璃窗上观察着他。 在韦罗旁边十来步的地方,那一个长发女人依旧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餐桌边——二者之间的距离,艾为礼觉得太近了。 “你看得到我这边的polo衫男人?”她问了一句废话,又发了第二条:“你快离餐桌远一点。” “对啊,你那边的古怪东西,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然你以为我刚刚怎么能提醒你。那人的头旁边,明明什么商品都没有,可我就是看不见他的头!”韦罗打字速度特别快,立刻就传回了答案。“我这边的古怪东西,就是一个垂头坐着的女人而已吗?我看不到她。” “是,所以你赶紧走远一点。” 韦罗左右看看,好像还没放弃要找那女人一样,可是怎么也看不见,才不太甘心地走开了。 “你刚才说,玻璃分隔开了我们?”艾为礼把话题转回到了正轨上去,免得韦罗再跑题。 “啊,是,”韦罗的倒影低下头,指尖在手机上飞跳。“你看起来就好像在玻璃另一边一样,我也是这样吧?如果我们想办法去掉中间的玻璃,不知道会怎么样,是不是就重新碰头了?” 艾为礼看着消息,想了几秒,再次观察了一圈身边的便利店。 与刚才相比,一切都没有变化。polo衫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货架末尾;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任何动静,从所在之处远远看去,饮料柜里好像也只有饮料而已。 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艾为礼感觉非常不舒服。 偏偏收银台上连个能做武器的东西都没有。 就好像走路时鞋子里硌了一块石子,脱下来抖一抖,再穿上时,却发现石子还在。 等艾为礼终于觉得可以回覆的时候,她写道:“去掉?可是我不能砸玻璃,那会有声音。” “废话,”玻璃上,韦罗毫不忌讳地向她翻了一个白眼,“谁说要砸玻璃?这是一家便利店,玻璃门难道不能打开吗?” 对喔艾为礼望着大门,愣了一会儿。 韦罗此刻也像她一样,正倚在收银台上,因此当她转头看大门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看见了韦罗的侧影;她好像感觉到了艾为礼的目光,也转过头来,二人的目光相遇了。 韦罗看得到她这一边,既然韦罗也没有表示,就说明自己这一边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艾为礼朝她笑了笑,低下头,在手机上传了一条:“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开门,也一样有危险啊,哪边都没有少了古怪东西。”韦罗的回答,也是她预料之中的——确实,不开门她们的处境也很糟糕。 或许值得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只不过艾为礼真的很难解释,自己此刻究竟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她干脆直起身,小心而无声地在店内走了几步,想要尽量看得远一些。 古怪的东西确实增加了,不止是polo衫男人了。 在店尾的杂志架上,正中央放着一排印着女明星头像的八卦娱乐杂志;同一期杂志上所出现的同一个女明星头像,却每一个都稍稍有了扭曲不同——艾为礼远远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升起了一股反胃的呕吐感,赶快收回了目光;她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女明星原本的模样了。 “没事吧?”韦罗问道。 “没什么,又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而已。”艾为礼不敢身处于多个女明星的视线之下,往大门口走了两步,看到韦罗朝她摆了摆手。“所以谁来拉门呢?我们打开门以后,要去哪一边碰头?” “拉开再看,我们先一人拉一边吧,”韦罗建议道,也走到了她那一边的玻璃大门前。“我来打三二一的手势,我一收手,我们就同时拉门。” “对了,你还要帮我看着我身后,”艾为礼赶紧说,“我也会帮你看着你那一边,免得又出现那些你看不到的东西” 这句话终于打通了一直堵塞在她脑海里的某个结节。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光标闪烁,一下,又一下,不知闪了多少下,却始终没能抬起头,也始终没有把那句话传过去。 先从先从门口退开好了。 维持低着头的状态,艾为礼一步一步地,重新退回了收银台前。 “你这是去哪啊?”韦罗传来的消息问道。 艾为礼没回答,却看了看她们的聊天历史。没有多少条讯息,所以很快就看完了。 果然她没记错。 怪不得她会感觉这么不舒服她从来没有跟韦罗描述过,餐桌旁坐着的那一个女人,是垂着头的。 而韦罗的前几条消息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我这边的古怪东西,就是一个垂头坐着的女人而已吗?我看不到她。”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手机无声地又送进来了一条消息。 “你回来啊,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拉开门吗?”韦罗催促道。“你发什么呆呢?” 艾为礼根本没有打字回覆的意思。她盯着手机萤幕,几秒钟后,收到了下一条。 “我真的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被分头击破而且我有点害怕。你快回来,别发呆了,我们一起拉开门。” 第三条。“你那边出现了新的奇怪东西!快过来,快把门打开,我去救你!” 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不知道多少条消息,正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疯狂地涌进艾为礼的手机里,令她的手机都开始微微发烫了;她看到的最新一条,甚至不再是中文—— OPEN THE FUCKING DOOR YOU SLIMY BITCH 艾为礼猛地关掉了萤幕,一眼也不敢朝玻璃上看看如今的“韦罗”,变成了什么样子——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了脸颊,她赶紧死死压住了抽泣声;究竟为什么会这样,韦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她还有能活着看见太阳的时候吗? 这个念头才一起,艾为礼眼前霎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失去了视觉;然而随即她就想起来了。 是那种能侵吞掉一块便利店的黑暗区域如今把她包裹在里面了。 今天跑去剪头发了,一年一度的盛事,不说出来共襄盛举一下怎么行。对懒人而言黑长直最省心了,等长得自己都难受的时候再一剪子剪了,从头再来…… (本章完) ------------ 第十九章 跟过来的东西 不论她下意识地将眼睛瞪得多大,她的视野都被替换成了一片绝对的、无望的黑暗。 不是那一种闭上眼睛之后所“看见”的黑暗,而是就好像她的眼球不存在了,好像人试图从手肘里往外看一样,自然只有什么都不存在的“黑暗”,手机也无法照亮的“黑暗”。 艾为礼知道,自己依然在便利店里;因为她还能隐约听见灯管的电流声, 雪糕柜和饮料柜的电机声,以及膨化食品包装袋被人划过时的窸窣声响——最后一个声音,正在离她越来越近。 不能不能让它们靠近自己,艾为礼彷彿被冰冻住了的脑海里,艰难地浮起了这个念头。她应该后退,她应该马上就后退, 或许她还能退出被黑暗包裹的区域 可是艾为礼浑身上下早就僵住了,好像另有一个生存机制, 完全接管了她的身体——不能动,不要呼吸,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装饰品,一件家具;同时暗暗祈求,黑暗中渐渐充盈起来的东西,也会误以为她不是一个生命体。 包装袋被划动时的响声忽然停了,艾为礼意识到,那一个发出声音的东西,大概是已经从货架之间走出来了。 走进黑暗里来了吗?跟她同处一个区域了吗?感觉到她了吗? 无数问题都在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脑海,又在下一个瞬间,霎时全停止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因为艾为礼感觉到了——不是碰到了, 也不是闻到了, 更像是生物直觉所捕捉到的——有个什么东西, 刚刚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走过去后,那东西又忽然停了下来。 一阵皮肉拉伸收缩, 头髮互相摩擦的细微动静,以及嘴角分开、嘴唇划过牙龈时的湿润声响,轻浅得几乎像幻觉一样, 渐渐展露在了前方。 刚刚走过去的东西,感觉到她了。 艾为礼知道自己一直在无声地流眼泪。 她很讨厌这一点;假如那些东西正以她的恐惧取乐,将她当作猎物玩弄的话,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它们从自己的眼泪上得到满足——她宁可死,也不想让那些东西以为自己害怕得哭了。 咬着牙,艾为礼强迫自己慢慢地、无声地蹲了下去,离开了对方面孔所在的那一个高度。 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 好像螃蟹一样,她蹲在地上,横着往旁边挪了一步,手还在摸索着,以免自己无意间碰到什么东西、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那个东西有没有靠近她,她只能尽量小心地挪了一步又一步——几步之后,她停下来,侧耳听了听。 一团从口腔中扑出来的热气,蓦然打在了她的脸上。 艾为礼再也没控制住自己,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肩膀就撞在了收银台下的商品架子上, 顿时将它全撞翻了,连商品带架板一起接二连三地砸在了地上,响亮地充斥了整个店内。 “艾为礼?艾为礼!” 一声遥遥的呼喊声,穿过了譁然巨响,扎入了她的耳里——完全是下意识地,艾为礼忘记了自己脸孔前的东西,忘记了刚才与她发消息的“韦罗”,当即高声叫道:“救命!” 回应她的不是韦罗的声音,却是面前一道闷响;就好像正跟她脸贴脸的东西,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给打到了。 “我打到什么东西了?”韦罗扬声问道,“是你吗?” 具体正在发生什么事,艾为礼也不知道;但她此时重新被注入了力气,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向了一边,边爬边叫道:“不是,你打到它了!” “你马上停下,”韦罗喊道,“我扔一个东西过去,你抓住!” 扔什么?她怎么可以不动?就算不动,她在黑暗中又怎么能—— “咚”地一下,一个又冰又硬的沉重东西正好砸在了艾为礼的额头上,砸得她疼得叫了一声;她悚然一惊,立刻抬手按住了那个东西,还不及感觉出它是什么东西,就又一次感受到了身后的热气。 那个东西靠近了。 “抓好,我拽你出来!” 出来? 在那一刻,艾为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湿漉漉、冰冰凉的东西是一个电话话筒的形状,一端还连着卷曲的电话线。 那台电话机? 对了,她最后一次看见它,是把它放在了收银台上。但是自从下半张脸出现在店里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了。 等等,也就是说—— 仅仅是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工夫,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手中电话线上传来的拉拽力——艾为礼才匆匆从地面上站起来,就被它拽得往前一踉跄;来不及去想身后那东西如何了,她任电话线将自己拉得跌跌撞撞,随即,竟一头撞入了明亮的便利店灯光中。 艾为礼不由自主眯起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总算重新睁开了。 韦罗正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眼睛里光泽晶莹,又是希望、又是谨慎;上下看了她两眼,韦罗才终于露出了笑。“真的是你?你不是什么古怪东西装的吧?” “怎么回事?”艾为礼急忙抹掉了脸上泪水,心存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由怔住了。韦罗和她现在正站在离收银台最近的饮料柜前,当她回头看收银台时,却发现那一片区域光明亮堂,没有一丝黑暗。“我刚才你是你真的是韦罗吗?你什么时候从倒影里出来了?我、我不明白。” “要说不明白的地方,我也有很多,”韦罗苦笑了一声,从她死死握在一起的手中,拔出了电话话筒。“我是真正的韦罗,但是这种话,假的也会说吧。” 艾为礼这才发现,原来韦罗是把电话机给塞进了最近的饮料柜里,电话线露在了外面,又用一只脚踹在柜门上,把电话机给挡在了饮料柜内。看起来,她刚才是甩着电话线,把话筒甩向了前方,砸到自己头上的。 “收银台附近,是什么时候亮起灯光的?不是黑了吗?”艾为礼看着她把电话放好,怔怔问道。 “你看那边,”韦罗指了指店里另一边的玻璃窗。 原本应该映照着整个便利店的倒影,此时又缺失了一块,就好像有人在收银台区域的倒影上,用黑色油漆涂抹出了一个长方体的形状。 艾为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眼下这一幕才好了。 “等一下,等一下,” 她闭上眼睛,掐着自己的眉心,使劲想了几秒。“我刚才所在的便利店里,收银台区域是一片黑暗然后你把我往前拽了几步之后,我进入了你这边的便利店里。这边收银台区域却是亮着的,反而是倒影中的收银台才是一片黑暗那也就是说” 韦罗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点了点头。 “刚才进入倒影的人,是我?” “对啊,”韦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难道你一直以为,进入倒影的人是我啊?” 好像好像的确是这样没错:现实中不会忽然黑掉一块,只有“现实的倒影”中,才会忽然黑下去一块。当她在看见店内出现了一片无法解释的黑暗时,艾为礼早该想到,出问题的是自己这边才对。 “那黑暗究竟是”她转过头,看着收银台,发现倒影上也已经恢复了正常,黑暗消失了。“我是从黑掉的地方,被你拉出来的,这么说来,莫非那黑暗是一个‘通道’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韦罗看了看倒影,说:“我之前不是拿着一个酱油瓶,去看情况了吗?等我一回头的时候,发现你不见了,而你站着的地方的倒影变黑了。” 艾为礼愣愣地听着她继续说道:“我急忙在店里找了一圈,没想到居然是从玻璃倒影上看见了你,你当时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是真的见了鬼啊。 “我就想,如果你是通过‘黑暗区域’进入倒影中的,那我可不可以再通过‘黑暗区域’,把你拉回来?”韦罗说到这里,显而易见开始有点得意起来了,说:“当然啦,我才不要自己走进去找你,我刚买到了PS5,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放弃人生尤其你的倒影还在一直骗我开门,感觉很不可靠——” “是你的倒影在骗我开门才对吧,”艾为礼抗议了一句,拿出手机,问道:“这个不是你的号吗?” “是我的没错,”韦罗看了看,说:“但那些消息不是我发的。我收到的消息,你看,应该也不是你发的吧?” 在韦罗的手机上,首先提出要“去掉玻璃”的人,变成了艾为礼自己;反反覆覆一直要韦罗开门的人,也是她。 “看到你好像传教一样拼命讲,我就警惕起来了,我这个人啊,是推销员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总而言之,上次我不是用电话机以毒攻毒了吗?我在想,可能这一次,我也可以用它把你拉出来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话筒太轻了,丢不远,我还不得不把它拆开,往里面填了很多碎冰块。” 怪不得话筒又冷又湿,砸在头上疼得要命。 “你真的救了我一命,”艾为礼又抹了一下眼睛,一时间好想拥抱韦罗一下。“在你丢出话筒之前,刚好有一个东西接近了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一下。 “等等,”艾为礼转过头,看着收银台,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如果‘黑暗区域’是一个通道的话,刚才接近我的那一个东西,现在是不是也过来了?” 朋友们,我悟出了写恐怖的精髓,那就是你自己一定要怂,怂到自己总害怕的地步,那别人听了你的脑补,八成也会害怕的…… (本章完) ------------ 第二十章 终于来临的午夜 说来也奇怪,二人都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又要被新出现的怪物给满店追着跑了,可是在她们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圈之后,却发现店里什么异样也没有。 “会不会是我们看不到,就好像我之前看不到餐桌边的那个女人一样,”韦罗提议道, “但实际上,它已经在这里了?” “这倒是有可能那我们怎么办?”艾为礼说,“餐桌旁边那个,我们还可以避着走,如果有新来的鬼东西,我们都不知道往哪里避才好。” 如果她是自己一个人处于这个情况中,就算不绝望、不害怕, 艾为礼也会开始焦虑担忧的——看不见的危险,要怎么避啊?不避怎么可以? 然而韦罗却耸了耸肩膀,反而把酱油瓶放下了。“啊,既然没有办法避,那就算了嘛,你坐下来,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休息?”艾为礼瞪着她。 韦罗早就盘腿坐下了,就在短走廊门口。她态度自自然然,好像这才是唯一的正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出了问题的时候,再去解决好了, 现在没有问题, 你急有个屁用嘛。” “怎么没有问题, 至少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 坐在餐桌旁边欸!” 艾为礼嘴上是在抗议, 可是身体却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她经历了六个多小时的恐惧、冒险、逃跑和挣扎,早就身心俱疲了,这一辈子,她就没有感觉这么疲累过。 “对嘛,她有对我们怎么样吗?”韦罗摊开手,坦然地说:“如果这些看不见的鬼东西可以悄悄走上来搞死我们,那我们现在早就死了啊。我们还好好的,就说明它们也没办法拿我们怎么样嘛唔,说不定它们要现身出来,才能对我们下手,诶呀,做鬼都做得这么不方便,业务水平也太差了。” “你不要在这里激励它们去更好地做鬼,好吗。”几句话之间,艾为礼都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好像自己可能与鬼东西共处一室这件事,真的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她看了看韦罗,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很羡慕你。” “啊?”韦罗刚刚从兜里掏出了一包肯定是从店里拿的花生, 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很羡慕你可以总是这样舒展自然, 游刃有馀。”艾为礼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说:“我从小到大, 不管去到什么地方,始终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合时宜。我的父母,哥哥,跟我就好像是两个世界上的生物。说世上没人理解我,好像也太肉麻了,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是我确实觉得,融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无法看到我这么格格不入的人的。所以我没有什么朋友,哪怕我一个人来到野鹿镇,落下脚,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才好” “我也没有朋友啊。”韦罗的这句话,说出口时却如此轻松自然——好像一点也不会为了没有朋友而感觉羞耻。 “怎么可能,”艾为礼笑道,“你这么大方外向的人,绝对有很多朋友。” “不,真的没有。”韦罗颇有几分认真地说,“认识的人越多,我觉得可以做朋友的人就越少。如果是那种只能一起逛街吃饭买衣服的朋友,我要来干嘛啊,我一个人也可以逛街吃饭买衣服啊。所以如果说‘格格不入’的话,我也会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我跟你说,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跟你同样‘格格不入’的人,就可以在世界上找到容身之地了。” 艾为礼一时没有作声。她此刻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因为她过去常常感到的“哑口无言”,而是好像因为她不必说了。 “我打游戏是有队友啦,我工作上也有相处得好的同事,老同学也会偶尔见面,”韦罗扬起头,看着天花板,轻声说:“可是我不知道,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我觉得‘朋友’是不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唔,谈恋爱的时候,不都会说‘灵魂伴侣’吗?我觉得真正的‘朋友’应该就是‘灵魂伴侣’的一种,是它的友情版。” 艾为礼失笑起来。“我也想有那样的朋友,可是那也太难了吧!” 韦罗也笑了起来,说:“连鬼都撞过了,‘灵魂朋友’应该不远了吧?” “不远了,不远了,‘灵魂朋友’后面还有中奖彩票”艾为礼笑着说了一半,就被韦罗给踢了一脚。 她现在又累又饿,蜷缩着坐在冰凉脏乱的地板上,身后不远就是一个洗手间;在这家又老旧又寒酸的便利店里,不知道有什么难以解释的鬼东西,正在暗中伺机而动,想要让她再也看不见太阳——可是在这么糟糕的状况里,艾为礼却第一次,起码是近年来的第一次,终于能够从灵魂深处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自己。 今夜以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直紧紧绷着的状态。 “来,吃花生,”韦罗将那一袋递了过来。 “你几时从店里拿的啊,”艾为礼咕哝着,掏出了一把,送进了她饥火灼烧的胃里。 “我只拿了一袋花生,已经很有道德了,我现在可以把整家店都吃下去。” “你知道吗,动物在恐惧的时候是不会有食欲的,”艾为礼从满嘴花生之间,含含糊糊地说:“我们两个吃花生都这么香,说明我们不恐惧了嘛。” “那些鬼东西试了这么多办法,也没能拿我们怎样,我们也没必要恐惧了啊。” 韦罗说着,举起了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算了起来:“首先是公寓里的声音,然后就是那个‘问卷调查’,和它带出来的纸人。我从后门里活了下来,纸人又被我们烧了,于是那些鬼东西改变计画,开始出现‘黑暗区域’这些办法都失败了,你看,现在店里多平静。” “希望它们不是在考虑下一步”艾为礼小声说。 韦罗转过头,朝店内大声喊道:“你们多考虑一阵子啊,我们不急的!” 越是紧张压抑久了,人就越会控制不住地发笑。二人就像是出外郊游、半夜聊天不睡觉的小女孩一样,凑头咯咯笑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刚才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忽然一下有了放松的机会,释放出了积压的所有情绪——韦罗甚至还跳起来,把肚子吸得扁扁的,一个劲说“美丽的小姐,你猜我是谁?”,让艾为礼笑得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她们玩闹得开心,时间就不知不觉走得很快,以至于当大门口的铃铛“叮铃”一响的时候,艾为礼还以为是来了客人——她们腾地跳起了身,一时都有点无措。 然而站在门口的人,却是阿潘。 阿潘那一双气孔般的小眼睛,此时瞪得大了一圈。 他的目光一点点从满目狼藉、商品凋零、如遭战乱一样的店里扫过去,脸色又白又红,皮肤上几乎快能看见血管爆掉后的血斑了;最后,他的眼睛才盯在了艾为礼身上。 “搞什么?”他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你搞什么,店里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疯了吗?” 他他怎么进来的? 艾为礼来不及理会阿潘,先朝他身后望了一眼——随即不由吃了一惊。 不知道什么时候,玻璃窗外的浓郁漆黑消失了。 此时店外尽管也是昏暗的,却是夜半马路上正常的昏暗。路灯在人行道上投下了一汪又一汪的光晕;偶尔一部车从马路上行驶而过,尾灯拉出了红红的光影;对面一家晚上才会开门的烧烤店里灯火通明,坐着一桌正在吃夜宵、喝啤酒的客人,不知道听见朋友说了什么,一个系马尾的女孩子往后仰起了头,哈哈大笑。 便利店被不知不觉地接回了正常的世界里,她们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怎么来了,”艾为礼说着,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原来都已经十一点五十分了。 “你有脸问我怎么来了!”阿潘的火气顿时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你之前打电话跟我说什么鬼话啊,好像嗑药了一样,我心里不放心,跟小T说今晚我跟她换一下班结果呢,结果发现你给我把整个店都拆了!幸好我来了啊,不然你是不是要卷东西跑路?” “喂,差不多了吧,”韦罗皱着眉头插进来了一句,“你跟别人讲话没有一点尊重的吗?” 阿潘气到血红的双眼,顿时转到了她身上。 “你谁啊!我在教训员工,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店里搞成这个样子,你也要负责?” 韦罗的怒气腾地就跳了起来,踏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艾为礼按在了手臂上。 “既然要讨论责任的话,”她看着阿潘,冷冷地说:“不妨把话说开吧,骗我一个外地人在最危险的时候替你顶班,你又该付什么责任?” 刚刚才走到货架前检查商品的阿潘,闻言顿时僵了一僵,却并不抬头,目光只垂在货架上,骂道:“你又说什么鬼话啊?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什么最危险的时候,你以为你在阿富汗上班吗?” “你心里非常清楚——”艾为礼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阿潘打断了。 “哇,少了这么多东西,你不要跟我说全部卖完了,我马上就去检查收银机。”他顺着货架走下去,说:“我跟你讲,这些不见的、损坏的,你通通都要赔偿!我看你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赔,我才不敢再继续雇用你了,你赶紧掏钱赔了东西就马上给我走人,别让我报警抓你。” “我也是野鹿镇的人,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装傻?”韦罗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让人送死,你知不知道?” “我听不懂你们讲的鬼话,”阿潘从货架后绕出来,看着她们,一张脸拉得长长的,木无表情。“我只认一点,赔钱,否则我就报警了。” 他的目光落在韦罗身上,彷彿十分厌恶一样,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把店搞成这样你也有责任,你就赶快给我回家拿钱,如果跟你没关系,你就快点走,我还要跟她算帐、清点东西,没时间在这里跟你斗嘴皮。” 眼看着韦罗好像快要抄起手边的东西砸他的样子,艾为礼赶紧拉了两下她的衣服,低声说:“你被卷进来,只不过是因为要救我而已,这件事确实不应该由你来负责。” 虽然这件事本来就是阿潘理亏,是他置自己于险地而不顾,可是“他用我当替死鬼”这种理由,在警察那里是不会过关的。 就算她们成功地熬过了那么多诡异事件,现实世界却是另一种如疽跗骨、无处可逃的辗压力——对于种种异样,她们或许可以击败、可以逃离,对现实却只能低头。 毕竟这就是一个湍急、漠然、粗暴的世界,艾为礼已经快要习惯了。 “你有钱赔吗?”韦罗说话毫不客气,一点不知道委婉:“你在一个不知名小镇里的便利店里当店员,而且才当了几天,你在豪爽个什么?” 艾为礼确实没有钱,但是她硬着头皮,不肯松口。“这你就不要管了” “你闭嘴站到一边去,”韦罗失去耐心,走到了阿潘面前,紧盯着他问道:“进货价,我转帐给你。” “开什么玩笑,不行,”阿潘一口就回绝了:“我怎么交代?怎么入帐?零售价,现金,刷卡都不行的。我才不要替你们担责任,这些如果算是卖掉的,我就不报警。” 艾为礼都想抄起电话砸他了。 “知道了,”韦罗却答应了下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回家拿卡取钱。” “万一你不回来呢?”阿潘斜眼看了看她,“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一走了之?” “那你就报警啊!”艾为礼早就忍不住要插话了,立刻说:“你也别等她拿钱回来,你现在就报警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韦罗瞪了她一眼。“一万来块的事,你就要去坐牢?你傻吗,会算账吗?我不是叫你闭嘴去一边吗?” 她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确认它锁好后,丢给了阿潘。 “有了这个,我肯定会回来,”韦罗没好气地丢下了一句话,人已经在往店门口走了:“艾为礼,他清点东西的时候,你给我好好看着,我看他像是个很会中饱私囊的人,我可不信任他。” “砰”一声,玻璃门在她身后合拢了,便利店内又只剩下了两人。 诶呀妈呀差点又忘了要发新章……主要是写末日太久了,一时都不记得自己还有另一个文也在更了……发完末日不就任务完成了吗( (本章完) ------------ 第二十一章 可以令人脱身的一句话 艾为礼又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里。 从韦罗离开店里,才不过几分钟罢了,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不知多少万年前的远古飞鸟一样,被困在一个沥青坑里,慢慢地往下沉。 疲倦、愤怒和不甘,反覆撕扯着她;她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说出口,不, 骂出口,可是每当阿潘说话时,她心里的念头却只剩下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你遇到我,运气就已经够好了,”阿潘哼了一声,看了看一隻完好的吞拿鱼罐头,顺手将它放在桌上, 然后在笔记本上的“待赔商品”一栏里,把它写了下来。“我早就该知道,你这种大城市来的女人,基本上都不是什么省心的类型,觉得自己读了几页书就了不起,欠管教你是不是聚集了朋友在这里开趴啊?也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才不得不跑来我们这种小地方避风头。我可是发好心给了你这份工作” 怎么可以说得出这种话?怎么可以装成若无其事? 人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结果我又要从头开始雇人要不让你那个朋友来替你上班好了,我可以给她算便宜点,少赔一点,她还长得蛮漂亮的,应该可以吸引不少人来光顾吧。” 一种艾为礼从未体验过的,近乎暴戾的强烈怒意,甚至令她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她盯着阿潘的后脑勺, 忍不住幻想了几秒, 将他的头颅深深推入货架商品里的景象, 就像那个polo衫男人一样, 永远把头埋在货架里面好了。 “如何?只要做一个月就行, 你叫她替你顶班,这样我就不报警了。”阿潘咂着舌头说,斜睨了她一眼。 “啊?你不是说,只要赔了东西,就不会报警吗?”意外之下,艾为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立即质问道。 阿潘转过身,一脸假装出来的惊讶。“你说什么呢,人做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这种幼儿园都学过的事,你装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们店里只是损失了东西吗?还少了一个店员呢,店员啊,现在我们排班怎么办,又不能开全天的了,损失很大,这个不叫你朋友来顶班怎么补?” 艾为礼低头看了看那只吞拿鱼罐头,真想将它丢在阿潘脸上。 眼前这一切过于荒谬,过于可笑,甚至连反驳都不知该从哪开始,以至于她反而只能说出最干巴巴、最没力量的话:“你把这隻罐头去掉, 它明明没有损坏。” 话一出口,她简直想踢自己几脚。 “脏了,谁会买?”阿潘说着, 毫不在乎地将罐头塞进了一旁他自己的背包里。 早在他特地把背包拿过来,放在餐桌旁椅子上时,她就应该生出警觉才对——清点东西,干嘛要用背包? “你干嘛?”艾为礼再也没忍住,喝道:“你拿出来。” 阿潘却没理她,只是又拿下来了几罐肉酱罐头,口中说了一声“啊呀标签都划破了”,就一股脑将它们都放进了背包里;他连避讳也没有,丝毫不在乎被艾为礼看见是他自己用指甲在标签上划了几道线。 “喂!”艾为礼叫了一声。 阿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咧开嘴角笑了,露出一排红红牙肉。 好像她刚才的声音落进了真空,对现实激不起一丝涟漪,他接下来就转过头,继续清点货架上的东西去了,没有多理会她一句。 要怎么办? 面对这样不遮不掩的行为,艾为礼反而茫然了一瞬间——跟他吵架?自己上去把他的背包打开,把东西拿出来? “你这是偷东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阿潘知错,所以一边说话时,她也一边下意识走向了阿潘的背包,说:“你不高兴的话就报警,我看警察会不会支持你偷东西——” 她站在餐桌旁,正要伸手去碰背包的时候,余光恰好从面前的玻璃窗上一扫,看见了阿潘的面孔。 在窗外路灯与店家的灯火下,玻璃窗上的倒影模模糊糊,不甚完整,仅是浮在玻璃上的片片光影;但是阿潘站在她身后盯着她时那一张木无表情的脸,却正好清晰地浮在了她自己倒影的肩膀上。 艾为礼急急一个转身,毛孔都张开了,泛开了一层冷汗。 “你刚刚是打算碰我私人东西?”阿潘不知是何时从货架前转过身来的,气孔般的黑色小眼睛,跟着她踉跄后退的脚步,一路黏在她身上。 “不,我只是”艾为礼想解释,才反应过来不对——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她,怎么就变成她要为自己辩白了? “真是好笑,”阿潘再度转过身,看了看商品,在本子上刷刷写了一行字。“我问你,做出了什么行为的人,才叫小偷?一,会把店里缺损商品都记下来收费的人;二,默不作声去摸别人背包的人你选啊,你自己说,谁是小偷?” 艾为礼怔了怔。 阿潘似乎也没真的要等她选择,哼了一声,在货架前蹲了下来,拿起了一瓶酱油。艾为礼探头一看,发现他的效率倒是很高,韦罗才离开店内不到十分钟,他已经在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至少有十几种缺失的商品,旁边还写下了看起来好像是夸大过的数字。 他只肯收现金赔偿的原因,艾为礼也明白了。 阿潘举起酱油瓶,将它对着光,仔细打量起来。 以对待其他商品都未曾有过的细致,他的手指慢慢从它的玻璃瓶身上滑了下去,在标签上抚摸出了沙沙声响,大拇指在瓶身上慢慢地绕着圈,好像在等着瓶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随即,他将酱油瓶的瓶颈凑到鼻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彷彿闻到了什么令人享受的气味一样,闭上了大半眼睛,眼皮一抖一抖地,翻出了底下的白。 正是在这一刻,艾为礼想起来了。 在韦罗去查看情况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只酱油瓶做武器;在救回了艾为礼之后,等二人平静下来,她顺手将酱油瓶塞进了货架——就是这一个货架。 艾为礼慢慢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这个是完好的,不用你们赔了,就是少了好几瓶。”阿潘用一种有点遗憾的口气说完,站起身,朝货架另一面走去。“我去看看另一边,诶呀,真是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 艾为礼看着他绕过了货架,短暂地消失了一两秒,随即又从货架另一边现了身,被零星空缺的商品遮挡成了一块块的衣服和身体部位。 “我问你个事,”阿潘一边看货架,一边纪录,一边还问道:“你好好回答我,如果你诚实,那我或许可以对你们网开一面。你那个朋友,你认识多久了?” 艾为礼看了看自己与大门的距离,在心中衡量一下,意识到阿潘比她离大门更近。而且因为他站在中间,所以不管她是去大门还是后门,他只需要往外冲出几步,就可以将自己堵在店里。 更何况,韦罗一会儿还要回来。 “没有很久,”她尽量若无其事地答道。 “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吧?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没什么女人味,女人味这种东西,需要交个男朋友才能开发出来像我这样的。” 艾为礼又有点怀疑自己是神经过敏了——这种话,她确实只有在人类男性嘴里听过,连恐怖片里的鬼都会好好遵从职业操守,只记着要你死而已。 “所以,你觉得她怎么样才肯顶替你上班?”阿潘从货架另一边问道,“一,你点头同意后,她听你的话,就来了;二,她发现赔偿金额太大,她赔不起;三,我报警后她被学校开除,做不成老师以上三项,你觉得是哪一个?” 这一次,艾为礼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阿潘。 更准确来说,她是看清了阿潘的下半张脸。 他的上半张脸被货架挡住了,只有鼻头和嘴巴,嵌在一张偏长方的下半张脸上,在他说话时,那张薄薄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好像是独立于阿潘本人、有了自我意识的两片薄肉皮。 为什么?怎么回事? 外面都已经恢复正常了,不是说明都结束了吗还是说,这不过是巧合? 艾为礼无意将希望放在侥倖上,然而她被卡在了一个十分不理想的位置,就算她想要跑出门,也无法越过阿潘。 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勉强可以试一试。 “你是还继续打算害人吗,”艾为礼作出了愤怒的语气,好像她被分了心,完全没有想到“问卷调查”这四个字一样。“你自己去问她好了,我才不管,我去那边坐着了,我不想跟你说话。” 一边说,她一边往收银台的方向走——从收银台前一转身跑上几步,她就可以一头冲出便利店。只要阿潘没有将她堵住,能让她走到收银台 “我觉得是一,”阿潘绕过了货架,一步挡在了她的前路上,看着她说。 仍然是十分正常的,阿潘的样子,上下两半面孔都很完整,怎么看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我又不是她的奴隶主,我叫她来上班,她就会来上班?”艾为礼仍然没有放弃,虽然脚下在往后退,嘴上却假装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了,你自己问她。还有,你让开点,我又不会跑。” “至于她那边你就不用管了,我只要你说啊,”阿潘看着她,仍旧一动不动。“只要你说一句,‘我同意让韦罗来顶替我上班’就可以了你把这句话说出口,你就可以安全地离开这家店了。” 起点后台发新章的时候,标题的示例永远是“天将奇缘”,我就琢磨着哪天真的写个天将奇缘…… (本章完) ------------ 第二十二章 多出来的手机 “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那个名叫阿潘的男人,声音平平地说:“你说了,又有什么坏处呢?你也说了,难道韦罗真的会无条件听你吩咐吗?” 是,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她不是韦罗的奴隶主,不能决定韦罗的想法, 她说了这句话,韦罗也不会因此就来这家便利店上班 就算阿潘是一个鬼,有什么令人搞不懂的神秘力量,那他自己去催眠韦罗就好了,何苦要在艾为礼这里绕一个圈子? “只要你说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至于你接下来去哪,怎么样,我都不会管了不用赔钱,也不用怕警察抓,今晚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变得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阿潘想了想,又说:“至少你可以救下自己如果你觉得只救下自己不好意思,那也可以出门之后,再提醒韦罗一句啊,两全其美,仁至义尽。” “只要我说了这句话,我就可以走?哪怕走了之后去找韦罗,提醒她不要来店里上班也可以?” “没错,”阿潘保证道。 艾为礼张了张嘴, 他顿时来了几分兴致, 好像很期待一样。 “那”她低声说:“我同意你回家去操西瓜。” 在阿潘微微瞪大了眼睛的同一时间, 艾为礼一回身, 伸手捞起了他留在椅子上的背包,当头就将那一只装了许多罐头的沉重背包给迎面甩了出去——不及看他到底被砸中了没有, 包一离手, 她立刻转身就冲向了店后。 她今晚已经绕着这一家便利店跑了太多圈了,轻车熟路地就绕到了离阿潘最远的一排货架后,继续跑向后门;阿潘的头从她肩膀后探了出来,问道:“你真的要走后门吗?” 什么? 艾为礼忍不住一声惊叫,下意识地要闪开,差点撞上了身旁货架,最后关头才贴着货架站好了。 阿潘站在她面前,身上什么变化也没有,拎在一只手里的背包,“咚”一声,就被扔回了地上。 他这么快就赶上来了?明明有丢包过去,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拖延住他? “说一句心口不一的话而已嘛,难道你这辈子没有说过吗?”阿潘探过身体,面孔渐渐贴了上来,灯光在他的五官下投出的黑影拉长了,融成了一片。 随着他的话,他的面颊阴影也在上上下下地伸缩。 “这个叫敷衍,叫虚与委蛇,为了那么大的好处, 嘴上顺着别人说一句, 这不是最无所谓的事情吗?你这么死板又理想主义, 怎么能适应社会?” 艾为礼真是想不到,他究竟是哪里找来这么多话说,现在还没说完。 “为了一个认识几小时的女人,放弃这么好的逃走机会,你有考虑过你的父母吗?他们养大你花了多少精力和钱?以后养老只能靠你哥,你不觉得惭愧吗?同样的情况下,韦罗一定早就把话说出口了。” “废话这么多你家里没西瓜?”艾为礼低声问道,反过双手,扶住了货架。 阿潘的的脑袋刚刚歪了一歪,她已经抬起了腿,一脚就踹在了对方的胯下。 没有惨叫,没有痛苦,阿潘只是身体歪了一歪,微微地弓起了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艾为礼哪里有时间看他反应,从他身边一猫腰、一闪身,再次跑向了门口——她对于后门确实仍有很重的心理阴影,在马上就要冲到收银台前时,她扭过方向,还是朝大门跑了过去。 在大门玻璃上的模糊倒影中,阿潘已经跟在了她的身边,朝她脑后伸出了一只手。 系在脑后的低马尾,骤然被一股力量攥住了,随即死死向下一拉;好像整个头皮都要被从头骨上拽下去了,艾为礼吃痛之下惨叫了一声,后背不由自主栽了下去,整个人都被拉得失去了平衡。 “不说就不可以走喔,”阿潘以纸片人一样甜蜜的口吻,低声说道,“给我说!” 艾为礼视野里早就蒙上了一层泪水,双手死死按着自己头发,咬着后槽牙说:“我说、我说……我同意——” 随着这三个字出口,她能感觉到,背后阿潘似乎以为他马上就要成功了,连攥着她头发的手都下意识地松开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 “我同意让潘德代替我来上班!” 话音未落,艾为礼抬起一只脚,凭感觉朝后重重一踹——鞋跟似乎是踹上了他的膝盖,艾为礼感觉脚下踢中的那骨头往后一转,发出了一声几乎快要断裂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随即她的脑袋就重获了自由。 她一扭身,正好看见了踉跄后退的阿潘,一只膝盖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单独转向了外头——一般人肯定已经痛得受不了了,可是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一边退,一边用那双气孔般的小眼睛看着她。 艾为礼伸手一抓,从收银台上抓起了那台老式电话机。冰块化了一多半,又湿又冷;她不等阿潘抬手来挡,已经将整个电话机都砸进了他的脸里。 阿潘被当头这么一砸,脚下一滑,一声痛叫也没有地跌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艾为礼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空气被火烧灼成了血红,跟她脑子里的血流一起嗡鸣着;她活了这么大,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地嗜血——她真希望自己手中是一块巨石,她要将眼前这个人形的轮廓,一下一下地砸成模糊。 “我同意啊,”她扬手扔了电话,因为一只酱油瓶正从地板上骨碌碌地滚过来,滚到了她的手边。“我同意让潘德死在这家店里!” 酱油瓶“咣”地一声碎在了地板上,因为他在紧急关头及时一扭头,避过了朝他脸上砸去的玻璃瓶。 艾为礼用被酱油浸湿的手,紧紧握住半只碎玻璃片,再次高高举了起来——不管是哪里,不管是什么,她也要让这些鬼东西今天付出代价——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突然将她震得一激灵,脑海中的嗡鸣声稍稍减退了。 是从自己后裤袋里响起来的——自己的手机。是谁?是韦罗吗? 仅仅是被电话铃声分了一瞬间的神,她却失去了将瓶子砸下去的唯一一个机会。地上的阿潘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随即一脚就踹在了艾为礼的小腿上。 地板上早就漫延了一地酱油,艾为礼在胫骨传来的剧痛里,再也没能掌握住平衡,后脑勺朝下地狠狠砸在了地板上——视野登时就全模糊了,便利店围着她一圈圈地跳跃起来。 在天旋地转之中,她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艾为礼!” 她无法出声,无法回应,甚至连“艾为礼”这个名字,好像跟自己关系也不大了。 “去你妈个血狗屎,”那人扬声骂了一句脏话,穿过一层层波荡的意识,传入艾为礼耳中时,让她隐约感觉有点熟悉。 下一秒,她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身体迾趄几步,“砰”一声再次砸在了地上。 仅仅是摔倒还不够,又有一个什么东西被丢过了半空,激起了一阵气流;在阿潘短短一声闷哼之后,一切都静了下去。 “你没事吧?” 地板被脚步震动着;很快,属于韦罗的声音,韦罗的气息,和她身上的温热,就一起扑向了艾为礼。 一只有力的手伸进了她的脖子下方,支撑起了她的头,却似乎不敢将她的头抬起来。笼在她身上的阴影,低声说:“我一想到不对,就马上赶回来了,可是我当时都已经走出去了很远” “韦、韦罗,”艾为礼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放下心来之余竟然还生出了一股委屈,好像受欺负的小孩子见到了自己长姊。“阿潘他” 韦罗“唰”地抬起了头,却一怔,从鼻子里响起了一个音:“嗯?” “怎么了?”艾为礼挣扎着爬起来,确信自己有点轻微的脑震荡。韦罗站起身,四下慢慢走了几步,看了一圈,才回头说:“他不见了。刚刚明明还在这里的。” 看起来,韦罗刚才是把那一台老式电话机砸向阿潘的;可是在他跌倒的位置上,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 除了她们二人之外,整家便利店里空空荡荡。 “他也不是真正的活人吗?”韦罗嗓门都抬高了,“搞什么,可是外面已经正常了啊,我都出去走了一圈回来了。” 艾为礼揉着自己的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刚刚也在跟我‘问卷调查’。还有他的下巴总之,他刚刚让我想起了好几次之前的古怪东西。” 如果韦罗没有及时回来,她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艾为礼就忍不住打了个颤。跟今夜出现的那么多诡异事物不一样,刚才的“阿潘”却是有血有肉的,可以伸手抓住她,可以一下又一下地将拳头往她身体里砸进去被电话机砸过之后,怎么会消失了? “阿潘”不该怕一部电话机才对吧? “恐怕不是因为电话机,虽然拿它以毒攻毒很有用。” 在她把疑问问出口后,韦罗弯腰将地上电话捡了起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一半又赶回来吗?” 艾为礼还没摇头,她就继续说道:“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们俩个一起接到的那个电话,那个由你打回来的电话。” “那电话怎么了?” “我好像没有跟你仔细说过,我听过的警告内容是什么。”韦罗将电话放好,神情难得严肃地说:“我只是跟你简单讲了一个大概,就是‘不要分开’但实际上,我一开始听电话的时候,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没有这么简单。” 艾为礼想起来了,当时韦罗静静听了一会儿的电话,时间足够电话里的人说好几句话的。 “我那时站在路上,拼命回忆你在电话里究竟跟我说了什么,然后我想起来了。”韦罗长长地吐了口气,复述道:“‘你们两个千万不要分开,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办到,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危险逼你们分开但是你记住,哪怕是有过分开之后仍然安好的经历,也绝对不要分开。’” 艾为礼愣愣地看着她,说:“‘哪怕是有过分开之后仍然安好的经历’那不就是我之前被拉入倒影的时候吗?” “对,我就是想到了这一点,立刻拼命跑回来了。”韦罗苦笑着说,“老实说,自从你说你打电话提醒过去的我们‘不要从后门走’之后,我就没把最初听到的警告放在心上而且确实,我们曾分开过,后来也没事。” “看来那个‘阿潘’,是想让我们分开,再对我们分别下手啊。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彼此有照应,可以一加一大于二吧?”艾为礼又痛又晕,直接坐回了地上,说:“你是怎么想到电话警告的?” “我那时不放心嘛,”韦罗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断揉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脖子很痛。“我那时以为他是真正的人,但是人又怎么样,世界上大把的人还不如鬼呢。我当时想,如果我的手机还在,我就可以给你打——啊!我手机呢?” 她瞪大眼睛,猛然跳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好像还牵扯到了脖子,痛得她吸了口气。“那块狗屎做鬼自己消失了就算了,可是他把我手机也带去下水道了吗?” 顾不上评价韦罗真的很会骂脏话,艾为礼也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我手机打过去试试看,你手机没有静音吧?” 在掏出手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一个未接来电,来电人是名字是“艾为德”。 “怎么了?”韦罗问道。 “没事,”艾为礼划掉了提示,“你电话多少?” 很快,她们就听见了一阵Iphone的标准铃声,从店内模模糊糊地响了起来。 “哪里?”韦罗转着头,循铃音找了过去,“你听出来了吗?” 艾为礼此时却忽然明白了。“在他的背包里,”她加快脚步,走向了自己二度被“阿潘”拦住的地方。“那个‘阿潘’带了一个背包来,想不到居然还在” 果然,那只被“阿潘”扔在地上的背包,此刻也还在原地;韦罗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正在不断通知主人来电话了的Iphone。她一下一下揉着自己脖子,又探头看了看,不由问道:“奇怪,他一个鬼,装这么多罐头干嘛?” “他当时确实看起来,好像又要贪钱,又要贪东西,”艾为礼苦笑着,将商品都一个个重新拿了出来,说:“而且对你还很有兴趣呢,在说什么你需要一个像他一样的男朋友。一副贪心好色的样子,谁看了都会觉得他肯定是真正的活人,鬼才不嗯?” 还没来得及把“好恶心”这个表情从脸上抹掉的韦罗,皱着脸问道:“怎么了?” “你拿回手机了?”艾为礼一只手还留在包里,问道。 “拿到了啊。” “那么”艾为礼抽出手,将手上东西亮给她看,问道:“这个手机是谁的?” 野鹿还有四章就要更完了!比起爱发电的版本来说长了一些……其实纯恐怖还是挺小众的,无奈我喜欢( (本章完) ------------ 第二十三章 艾为德的选择 背包里第二部手机,是阿潘的。 这一点,艾为礼不用一分钟就确定了;因为当她用自己的手机,给阿潘打去电话时,地上的陌生手机就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显示的来电人是“艾为礼”。 她不知道阿潘的手机密码,无法解锁, 所以看不到自己之前发给他的消息。不过萤幕上推了几条还没有来得及被打开的通知,有雅虎体育,Reddit推送,都是一些看起来好像阿潘会感兴趣的东西。 二人看着地上的手机,不由沉默了一会。 “所以这个”韦罗先开了口。“属于‘阿潘,人类’,对吧?” 看起来是这样。 “那为什么会落到‘阿潘,鬼’的手里?” 艾为礼看着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12:21分,怔怔出了一会神。要解释的话,并不是没有 “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艾为礼说,“刚刚袭击我的阿潘,就是阿潘本人。” “可是,你不是说他表现很诡异” “是真的很诡异,”艾为礼点了点头,她现在都不愿意想起阿潘那时的模样。“但是拥有阿潘手机的,也就是阿潘本人了吧?那些鬼东西,没有必要去偷他的手机啊?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 ”她低声说, “可是本该来交班的小T, 却一直都没来。” 韦罗揉着脖子, 没说话。 艾为礼轻轻碰了碰阿潘的手机, 说:“她如果临时有事来不了,总该跟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她没有来,一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必来了阿潘在进门的时候不是就说了吗?他是跟小T换了班的,现在看来他没有说谎。” 当然,总有一个微小的可能性,是这一切都是某个鬼东西搞出来的,此刻丢了手机的阿潘,正在家里睡大觉。 “但我相信‘奥坎剃刀法则’,如无必要,不该增加元素,越简单,越接近真相。”艾为礼将手机扔回背包里,站起身说:“我不知道阿潘在进入便利店之后,到底是渐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过我觉得最开始踏入店内的那一个人,应该就是阿潘本人。” “被‘侵蚀’了,是这样吗?”韦罗想了一会,问道。 “我也不知道,”艾为礼将背包放回了餐桌上,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否还会有回来拿它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没有被‘侵蚀’?他才走进来十几二十分钟,行止已经完全不像个正常人了,一直在逼我说什么同意让你来上班的话,我不肯, 就攻击了我。” “什么?”跟过来的韦罗睁大眼睛,“上班?” 在听她简单解释几句之后,韦罗不由长长地“啊”了一声,说:“你就该说的嘛!我又不可能会因为这一句话而留下来上班能跑掉一个是一个啊!” “第一呢,我担心他可能有什么古怪手段,我一说,就成真了,”艾为礼摇了摇头,说:“第二,我觉得他的重点好像不在于之后要你怎么样他好像是更想,唔,怎么说呢,诶呀,我脑子里怎么出现了‘掰弯’这个词。” 她自己笑了起来,韦罗却很正经。“一根原本笔直的竹子,要逼它认命,自己把自己扭成另一种型态,你的意思是这个吧?我了解了。” ……这种对话的方式,实在让人很轻松。 “换你的话,你会说吗?”艾为礼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韦罗严肃地想了想,说:“我也不会。” 艾为礼相信她。 假如阿潘真的被“侵蚀”了,那么为什么他会被“侵蚀”,他此刻去了哪里,以后还能不能回到他的正常生活中去,都成了一个个谜团。 今夜无法解释的谜团异事已经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两个人尽力提出的猜测、解释和推理,都十分苍白,只勉强足够让她们继续走下去,而不至于怀疑自己发疯而已。 从某种角度来说,好像人生也是这样。 二人商量了几句,一致决定还是不要给小T打电话确认换班这件事了;小T如果从电话中察觉不对,亲自跑来看,在见到便利店这幅模样以后,不免又是一番麻烦——再说,万一小T也被“侵蚀”了呢? “也就是说……现在外面是正常的,”艾为礼总结了一下,“外面烧烤店的客人我看吃得很开心,什么问题也没有的样子。所以,最大的异样和古怪,都在这一家便利店里了?” “我觉得就是这样,”韦罗点了点头说:“我出去的时候,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也安全回来了。反而是留在店里的你,差点出了事。” 既然外面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们可以离开了,那么就赶紧走为上策好了。等小T明晚来到店里的时候,她自然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T只能像她们一样,在以后的时光中猜测、假想,给人生中遇见的谜团补完出一个解释。 艾为礼才刚拿起了钥匙,准备去把后门锁上的时候,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响了起来——她掏出手机,低头一扫,果然,来电人依然是“艾为德”。 韦罗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屏幕,立即反应过来了,好像想假装没有偷看,但还是没忍住自己,小声问道:“诶?你的……嗯,弟弟?” 艾为礼看了她一眼,接起电话后按下了免提,对电话里干巴巴地说:“哥。” 之所以按下免提,其实她心里已经认定了一件事:电话另一头,也许压根不是她真正的哥哥。 现在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平常白天都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哥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关心她?她们现在还没有离开便利店,还没有走入安全的日常里,假如有什么古怪东西假装成了她哥哥…… 又要怎么骗她上当了? “你究竟在哪里?”艾为德单刀直入地问道。 艾为礼与韦罗对视了一眼,说:“在我在的地方啊。” “什么?”艾为德一愣,早已准备好的怒气被一时的迷惑给打乱了阵脚。“你说什么废话呢?你到底在哪?” “你问这个干什么?”艾为礼反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我,”艾为德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我本来是实在懒得理你这些事的,你辞不辞职,回不回家,日子过成什么样,都是你自己选的。可是你怎么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叫爸妈省点心?我在外面赚钱已经很不容易了,陪客户陪到晚上十二点,没等回家就接到妈的电话……” 他的声音确实有几分醉意,好像多喝了几杯。 一旁的韦罗有几分尴尬地转过了身去;艾为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面颊热了起来,只想从这一个电话中逃跑。 她简直有几分恍惚了;电话里的,真是这个便利店里的鬼东西之一吗? 怎么能把她哥的语气、性情、说话方式,都模仿得这么惟妙惟肖?艾为德的口气,她听了二十几年,都不敢说自己能把她哥还原出十分二三。 “妈又生气又伤心,她知道跟你打电话,你肯定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的,不就只有我捏着鼻子来找你了?你前两天还跟她撒谎,说自己还在上班——” 实在没法忍下去了,艾为礼迅速将免提取消,贴上耳朵,恰好听见艾为德冷笑了一声:“上的什么班?你骗得了谁呀?妈今天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就全露馅了。” 她抬头看了看。韦罗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在替她警戒着、观察着店内,以防二人再度遇上什么危险或古怪。 “……噢。”艾为礼挤出了一个字。 “噢什么噢?都说长兄如父,可我实在是累了,不愿意管你这么个千金了,管不起。也不求你挣钱,就是少气一点爸妈,让二老多活两天,比什么都强。你到底回不回家?” 在他说话时,艾为礼还能听见电话另一头的背景音;汽车行驶的声音,夜风吹过的声音,艾为德开车经过夜市时的人声。 假如那些古怪东西连如此细微之处都照顾到了,那她可真是上当也不冤了——而且,是有几分可能,他确实是个真人。 如果不是本人,她还能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现在却不好办了。 “哥,我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艾为礼说,“我这边现在有点麻烦……” “你干什么了?”艾为德的语气警惕了起来,“你不是花钱欠贷了什么的吧?你别的本事没有,就会买东买西,我早就说了,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根本就不用买什么车,你要是觉得公交车配不上你,去哪里让人接送就行了……” 艾为礼忍不住把手机拿起来,静音了他。 “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艾为礼对韦罗小声说道,走向收银台后。“让他在电话里废话去好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离开这家店——” “啊?”话筒里细小的声音忽然一顿,被打断了。“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艾为礼正从收银台后的一片狼籍中抽出了自己的外套;她的钥匙还在外套口袋里。 她抱着外套和自己的东西,刚走出收银台,来到韦罗身边,就听见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怪话?你一天到晚都想的什么?”那个细小却清楚的声音,好像是在跟艾为礼对话一样——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艾为礼和韦罗对视了一眼,目光转回了收银台台面的手机上,都放轻了动作。 “好笑了,”艾为德似乎听见了除了他谁也没听见的回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如果能从头再来的话,我告诉你,艾为礼,我肯定得告诉爸妈,从小就得好好管教你,让你长成另一个模样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艾为礼原本想要挤进去的那一句“我没说话”,在哥哥的最后一句话前,却忽然梗住了,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她好像回到了被阿潘袭击的那一刻,血流都涌进了脑海里,空飘飘的双脚快踩不住地面了。 “我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什么叫‘选你还是选一个婴儿’?这还能选?能选倒是好了,起码婴儿不至于像你一样,人生都定型了,没希望了……” 在艾为德说到这儿的时候,二人都看见了。 一只皮肤青白、指甲铁灰,又极小的手,从收银台后方边沿上伸了出来,肥嘟嘟脂肪凝固在了短手臂上。它正慢慢地爬向那一台手机。 艾为礼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会问出那样一句话。 “所以……你是要选那一个婴儿了?” 今天掏出夏天常穿的牛仔裤套上了,到现在都还没喘上气……我是胖了多少啊!都是螺蛳粉的过错!! (本章完) ------------ 第二十四章 离开便利店的前一刻 在艾为礼的手机被拨下收银台,无声地消失在了另一边以后,过了好几秒钟,艾为礼什么都没有再听见。 没有她哥哥执着而微弱的声音了;也没有手机砸上地面的声音。 它就好像跌进了一个黑洞一样。 她一直盯着收银台背后那一方空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没有任何办法逼自己绕过收银台,去看看那一台手机怎么样了——艾为德怎么样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 也许都只是一个障眼法。韦罗说过,怪事只在这个小镇里发生,仅仅是声音被传送到了野鹿镇上的艾为德,按理来说,是那些诡异与异样所碰触不到的才对。 尽管他选择了……他选择了那一个婴儿,而不是艾为礼。 将她终于惊醒过来的,是手腕上轻轻的一拽。 “我们该走了, ”韦罗低声说,“说不定,那是一个骗你继续待下去的手段……等逃出去,你再给他打电话好了。” 是……是的,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太危险了;艾为礼使劲抹了一把自己凉凉湿湿的脸,点点头,迅速从衣兜里找出钥匙,准备去把后门锁上。 韦罗忽然拉住了她。艾为礼一惊,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却对上了那一双光泽润亮的眼睛。 “我懂,”她小声说,“因为人没有办法选择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我们才会孤单。” 艾为礼如果不及时转过身,走向后门的话, 她怕自己会哭起来——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 “你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那些东西没有继续把事情做到底?” 大概是为了让她分神, 韦罗主动问道。 “比如你在走过‘黑暗区域’时遇见的东西, 没有跟过来, 对不对?”韦罗说,“还有, 那个坐在餐桌旁的女人,也没了下文如果它们再坚持一点,都像那个纸片男人一样,非要抓到我们才罢休,我们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吧。” 艾为礼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韦罗时,她就可以伶牙俐齿了。她的目光垂在门锁上,尽量语气轻松地说:“你不要给它们出主意好不好,你要做它们的人生教练?” “可是,确实很奇怪啊。” “是有点奇怪。或许它们不是不想继续,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办法继续了。” “什么原因?”韦罗立刻问道。 “那就要找它们问一下了。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说以后一辈子都不再遇见今晚的那些东西,那么就算不知道答案也可以……”艾为礼笑了笑,招呼了她一声,“门锁上了,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韦罗也丝毫没有要多留半分钟的意思,大步跟了上来。 “你接下来去哪里?”她问道。 艾为礼没有答案,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但是属于她的、她能够去的地方, 好像没有。 她有点艰难地说:“我今晚就走……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外面安全了,可是店里还有……还有?我也不想冒险回公寓了,走到哪算哪吧。” 她可以等明天白天再回来拿东西,或者东西干脆不要了。 艾为礼说着,在大门口停下来,把“营业中”的牌子翻了一个面,让“休息中”那一面朝外——这算是她能尽的最后一点点责任了。她伸手去拉门,一拉之下却没拉动,不由“欸?”了一声。 韦罗没出声。 “我打不开门,”她有点不安地说。 “不要开门,”一个声音细细地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艾为礼顿住了。 她浑身都绷紧了。她们面对着玻璃大门,透过自己在玻璃上依稀不清的倒影,艾为礼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食客,路灯,以及偶尔驶过的车,但是唯独看不见玻璃门外究竟是什么在说话——门外明明没有人。 “很奇怪,不是吗,”那个声音听着,就像是成年人刻意在给小孩子或动物配音一样。“之前它们不是还用尽方法骗你开门吗?你那时明知道,开门就会糟糕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却要主动开门?” “怎么办?”艾为礼盯着玻璃大门外的马路,以气声问了身旁的韦罗一句,“我们要不要先退回去?” 然而韦罗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是愣住了吗? 艾为礼正想转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好,注意力却又被门外声音给捉了过去:“是因为韦罗跟你说,她出去了一次,外面很安全,你相信了她,所以你才要来开门的,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说:“你想离间我们?你是什么东西?” 身边的韦罗不动也不说话;就算她是听不见门外传来的声音,也应该意识到艾为礼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作了所以,她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是活人能看到的东西,”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一把针被捏在了一起。“但是我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我是来提醒你的会为你提供帮助的古怪东西,之前不是也有吗?至于你信不信我接下来的话,就由你来决定好了。” 艾为礼立刻想到了那部电话机。 门外,一辆汽车驶过去,尾灯在夜色里拉出了红红的光影。 “她为什么会回来得那么快?”那声音继续说道:“你那时被阿潘吸引了注意力,你没有看着她出门你也看不到她走出便利店后,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对不对?出门的,的确是一个活人,是真正的韦罗而十几分钟后再进来的人,却已经不是走出去的那个韦罗了。她的人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你好好想想,她在电话中听到的警告,其实只是她自己的说法吧?你当时什么都没听见,就算她在说谎,你也分不出来,不是吗?” “这也只是你在说” “是啦,是啦,是我在说。不过你的逻辑学不是一向得分很高吗?你想一下,如果电话里警告是假的,那么韦罗在骗你;如果电话里警告是真的”那个声音好像舔了一下牙龈。“那你们分开过了喔,违背了警告,不幸就自然降临了喔。” 她突然明白了。 “所以,不管电话里的警告是否是真的,你都不应该相信此时的韦罗,这是最简单的逻辑推理,对不对?” 艾为礼很想动一动,很想转头去看一看身旁的韦罗,但脖子却像凝固住了;好像她的身体自有主张——只要不看,就不会知道;不知道,就等于没发生。 那个声音细细地叹了一口气。 “韦罗也是个可怜人。在她的人生突然被斩断之后,她茫茫然地,回到了这一个便利店里。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她看到你马上要被另一个东西吞噬掉的时候,她出手救下了你,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艾为礼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她救下你,只是因为想让你活下去而已但不是的喔。她是为了能够让活下来的你,被她骗出店外,将她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也经历一次。你看,她一直没有朋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灵魂伴侣’式的朋友。当她遇见一个可能的朋友时,即使是要让对方遭遇与自己一样的命运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获得一个真正的‘朋友’了。” “现在的外面啊,”它明明没有身体,却听起来好像舔了一下牙龈,慢慢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都在等着她将你带出门呢。你透过玻璃大门仔细看一看吧你看到的马路对面的食客,路灯的灯光,从路上行驶过去的汽车是不是跟你在黑暗消失后,第一眼看见的一模一样?” 是。 都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可是对面的食客依然是同一群人,同样的举动,吃着同样的菜;每过一会,会驶过同样的一辆车,车尾灯在夜色里拉出红红的光影。就像是电影中的一幕,被撷取下来,反复播放。 韦罗走入了这样的夜晚里,又回来了。 她是怎么办到的? “韦罗”艾为礼盯着那一线门缝,声气发颤地说:“你、你能不能说一句话?” 身旁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能的。”门缝中细细的声音说道,“为了能够提醒你,我创造出来的这片刻,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我们的这一段对话结束后,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艾为礼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了她发出的究竟是问话,还是尖叫。 “你总该相信你自己吧?差一点被骗开门,及时醒悟过来,知道不能开门的人是你。”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像是在启发一个面对难题的小孩。“现在能够看一看‘韦罗’在门上倒影的人,也是你。” 是了,倒影 艾为礼下意识地转过了一点点目光,眼睛停留在了自己倒影的旁边,也就是韦罗应该投下倒影的地方。 韦罗的眼睛,那一双曾经像小鹿般晶亮的眼睛,也在回望着她。 不同的是,韦罗的头颅脖颈,都已经被拧成了一个活人无法办到的角度;那双眼睛,此时正从胸口的位置,由下往上地看着艾为礼,彷彿还在无声地求救。 还有两章!还有两章就完结了!感觉真爽快() 比写了快十年还完结不了的,我不说是谁啊,强多了! (本章完) ------------ 第二十五章 声音的模式 在声音消失之前,它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韦罗’发现,你已经知道真相了。” 不然会怎样? 明明很恐惧,艾为礼却一直无法将目光从韦罗脖颈折断的倒影上挪开。她正要开口问的时候,韦罗的倒影却忽然一花,随即已经恢复成了正常的、熟悉的模样——此时正朝自己转过了头,脖子依然好好地支撑着头颅。 艾为礼知道, 这代表那个声音消失了。 “艾为礼?”韦罗正要伸出去推门的手,在看了她一眼后,此时却犹豫着收了回来,最终还是没有自己推开门。“你怎么了,怎么站着不动?” 她的态度听起来如此自然,好像刚才她们二人没有在门前一动不动站好几分钟一样看来那个声音说得不错, 在别人看来,确实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不能开门走出去, 也不能让她发觉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艾为礼把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腿上,为了避免让它们颤抖起来,喘了口气,这才朝韦罗也转过了头。 没有被拧断后垂下一侧胸口的头颅;比她稍高一点的韦罗,此时仍然是不久前的样子。在奔逃反抗、自顾不暇的一个夜晚后,她的头髮乱蓬蓬的,皮肤上略泛着红,嘴唇乾燥得略起了一点皮。离得这么近,她都能看清韦罗颧骨上小小的雀斑。 不变的,仍然是韦罗那一双眼睛,彷彿是夜星一样, 不会迷茫于黑夜。 韦罗总像是比别人更明亮、更温热似的;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 艾为礼不傻,门外突然响起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告诉她,韦罗其实已经死了, 她自然也不会立刻照单全收;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谨慎行事,小心为上——至少,她可以先等一等。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真话:“我我害怕。” “怕什么?”韦罗一怔, 语气放软了一点。“我已经出去过一次了,你看我,不是没事吗?走吧,我们待在这店里干嘛。” “我我还是继续等等,等天亮了再离开吧,不然我不放心。万一你上次是碰巧运气好而已呢?”艾为礼想笑一下,但面颊沉重得动不了,好像要把她的呼吸都压断了。“现在也快一点了,再过几个小时而已,就要天亮了一般来说,这些鬼魂灵异之类的东西,在太阳出现的时候就会彻底消失吧?” 玻璃大门外,马路对面的烧烤店里,一个系马尾的女孩听见朋友说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她记得这一幕;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夜的第几次了。 “可是在店内就保险吗?”韦罗睁大眼睛,说:“你想想,我们在这一家店里经历的,还不够多啊?外面怎么就比里面更危险了?刚刚拿走手机的那东西……” “好歹我在店内活下来了,”艾为礼话一出口, 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我”, 而不是“我们”。这样细微的区别,韦罗幸好似乎没有察觉;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至少我们知道该怎么躲过店里的东西去了外面,我们连会遇到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真的不想在便利店里过一晚!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韦罗很不高兴,哀叹了一句,“我体质已经算很好的了,可我现在浑身都在痛,尤其是我的脖子,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快要断掉了一样。我好怀念我家的床” 她一边说,一边歪过头,用力地揉了几下脖子。 艾为礼想起来,从韦罗回到店里以后,就一直在不自觉地揉着脖子。 “那、那要不然,你先回家去?”她顺势低声说,“我反正离开了也没有地方去不到天亮的时候,我真的不想走进楼上公寓。” “你在说什么啊,”韦罗用白眼球刮了她一下,显而易见地生出了恼怒:“我不是才说了,电话中的警告叫我们不要分开吗?你现在叫我自己回家,你把刚才被袭击的事都忘了?” 艾为礼勉强地笑了一下。“那我们等天亮?” “我有选择吗?你不肯走,我又不能和你分开,我就是倒霉吧我。” 韦罗显然很不愿意继续留在便利店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她是真正活人的话,这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曾经亲自走出店外,看到了外面正常、安全的世界,并且差一点点就可以重回那个世界了;在最后关头,却被艾为礼阻拦下来,不得不一直在充满未知威胁的便利店内待下去,她怎么会高兴? 艾为礼难以判断她究竟是因为想回到正常世界,还是想要骗她出去,只是在她实在已是惊弓之鸟,不敢贸然做出任何行动。 “你固执得就像一头母驴,”在二人又你来我往、各自固执己见地争论了几句之后,韦罗气得骂了她一句,“不管了,你要留下来的话,你放风好了,我是真的累死了,受不了,我要睡觉了。” 或许是因为气不过,或许是因为要让艾为礼放松警惕,她居然真的动手给自己搭了个床。 所谓的“床”,其实是连流浪汉都看不上的一个地舖:韦罗把几包卫生棉都塞进一个塑胶袋里系好,就算是个枕头了;她又把杂志都拿下来,铺了一地,放在收银台前的空地上,充作床垫——哪怕艾为礼提醒说八卦杂志上的封面女明星曾经很奇怪,韦罗也不为所动,只是又在上面盖了一片货箱的纸板。 “晚安,”她早就夺走了艾为礼的外套,披在身上当作被子,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只给艾为礼留下了一个后背。 “我会好好放风的,”艾为礼看着她的后脑勺,小声说道。 “你最好是,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她头也不回地说。 生起气来如此鲜活灵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如那声音所说,“命运被斩断了”? 或许她无法解释“开门”这件事,也不知道门上倒影是怎么形成的可是此刻那一个离她如此之近,热力染得她指尖都暖洋洋的韦罗,明明该是一个“人”才对;一个因为相信艾为礼,甚至在这样环境中也可以安然入睡的人。 “每一个袭击你们的东西,或者试图袭击你们的东西,都有自己的‘模式’。” 那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对面货架的两碗泡面之间响起来,幽幽地对艾为礼说道。 艾为礼悚然一惊,差点原地跳起来,急忙回头看了看韦罗——韦罗仍然背对着她,似乎没听见那个声音。 “那些东西是不可以超越自己的‘模式’,对你们做出攻击的喔。”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就好像唔,就好像‘地缚灵’不可以像‘背后灵’一样跟着你到处走,同样的道理。虽然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鬼魂啦。” 艾为礼怔怔地看着那两碗泡面上的男明星,朝她凝固着两张一样的笑脸。 “当你们运气不好,恰好落入了它们‘模式’可以碰到的范围内时,哪怕只有一部分,你们都会看到奇怪的事情就好像那个餐桌旁的长发女人一样,她现在依然坐在那里,但是已经无害了。因为只有不知道她存在的人,才会被她发出的声音引过去,当她的存在被人得知时,她就再也无法针对那个人发出声音了。” 艾为礼忍不住朝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不过她的视线被货架挡住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她小声地问道。 那个声音没有直接回答她,却继续说道:“我呢,我的‘模式’就是要通过令人难以辨别真伪的方式,把真相告诉给他们。但是我的出场方式,我的声音,甚至是我讲的内容,听起来都很可疑,很令人害怕包括这一段话在内,我说的话总会叫人怀疑我是别有用心,所以就算我说了真相,别人也未必会信我。” 艾为礼没想到对方这么有自知之明。 “但不管信不信,给别人制造出一种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且难以抉择的两难困境这就是我的‘模式’。”那个细细的声音笑了一声,低低地说:“韦罗的‘模式’,也在渐渐成形喔。” 在店内的死寂里,它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她第一次死去的时候开始,她的‘模式’就已经暗中注定了。她是韦罗,大方自然、心直口快、爽利外向的韦罗。这种性格的人不论走在社会上的什么地方,都是能够令人心生信任的。当她依从本能,开始狩猎的时候,她甚至会变得没有一丁点可疑,就像一团小太阳一样,勃勃燃烧着生机,吸引着别人的无限信任。” 它似乎很羡慕一样,细细地说道;“她的‘模式’,跟我的刚好相反呀。”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可笑,无法证伪的说法,艾为礼一时简直想要吼叫、想要大笑;她仰起头,张开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她想冲到对方面前,把这件事讲给她听,一起笑一起骂的但这件事她却唯独无法对韦罗说出口。 “我有最后一个建议给你。”那个声音慢慢地说,“‘韦罗’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我们中的一份子。她仍然处于成形的迷茫期,所以你还有机会逃掉,等她最终成形了,就晚了。你不要从大门走,从后门走,上次杀掉韦罗的那个东西,此时受‘模式’限制,已经无法再对你出手了。你现在趁‘韦罗’意识不敏锐时,从后门悄悄走掉,你还有一线活命机会。我知道,你觉得后门很危险,不过不建议你走后门的话,怎么能让我显得难辨真伪,别有用心呢?” “后门?”艾为礼忍不住身体都缩紧了一点,“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反而相信你吧?” “不不,你看,当你意识到我可能是在故意博取你的信任时,你不就又不信任我了吗?”那个声音细细地一笑,说道:“以令人疑神疑鬼的方式递上真相,就是我的‘模式’啊。” 这是它向艾为礼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艾为礼等了好几分钟,能听到的,只有身后韦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我给我女儿买了低卡胖猫专用猫粮,她的反应也跟胖子看水煮菜是一样的,闻都不闻…… (本章完) ------------ 最终章 等待天明 属于后门的那一把钥匙,已经被艾为礼轻轻从钥匙圈上摘了下来,所以当她从衣兜里取出它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门锁状况很好,钥匙滑进去,就像滑入了量身订制的丝绸衣服里一样,轻而易举, 无声无息。 艾为礼回头看了一眼,韦罗依然睡得很沉;如果她此刻推开后门走了,韦罗醒来时,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此时此刻的韦罗,还没有“完全成形”,依然会觉得累, 依然会因为相信自己在放风, 而沉沉地睡着。对于最后这一点, 艾为礼刚才已经确认过了。 只要钥匙一转,她就可以走了。 艾为礼想象着自己小心推开后门,查看情况,然后绕过小巷,匆匆去开车时的那一幕。 她在野鹿镇上才待了三四天,镇外的世界却像是上一世的一个梦,遥远模糊,让人记不清了。 只要离开这里,她就可以继续安宁和平地活下去,如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在车轮一样从身上辗压而过的日子里,尽管偶尔感觉有难以呼吸的时候, 但她总有一天,会习惯独自屏息度过那样的日子。人本来就是孤独零散的个体, 灰尘一样, 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水波上。 野鹿镇,便利店,韦罗都是她随时可以选择放下的东西,因为本来就与她无关。 她走之后,韦罗, 那样暖热光亮的韦罗,会不会渐渐变成小镇怪事的一部分,会不会变成房间死角里永远积存的灰尘,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事了。 走吧。 艾为礼转动钥匙,迈出了第一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视野里模糊一片,只剩下了轮廓和光圈,就好像暴雨中行驶的汽车挡风窗上,不管怎么擦,也永远是水流汹涌,擦不乾淨的。 她不断地抹眼泪,不断地流眼泪,脑海里很快轻飘飘地,开始有了缺氧的感觉——她头重脚轻,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往前走,“咕咚”一下坐在了地上。 有人在身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坐起了身,随即韦罗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怎么没走呢?”她轻声问道。 艾为礼勉强睁开眼睛, 在泪水波动的视野里,看清了刚刚从地上坐起身的韦罗。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或许是被自己哭醒的;她没有问艾为礼在哭什么,只是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回来了?” 艾为礼转过头,看了一眼后门的方向。插在后门上的钥匙,她其实早就看不清了。 “你你知道?”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我知道。”韦罗低声说,“你在后门站了那么久,我都醒了,你也没发现。” “那、那你为什么没拦住我?”艾为礼愣愣地问。 “那你为什么没有推门走出去?”韦罗不答反问,“我以为你已经决定要走了可你为什么转过身,一边哭一边走回来了?” 这句话好像刺破了艾为礼最后一点点身为成年人的自我控制。她再也顾不得了,低下头、蜷起身子,嚎啕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对世界无能为力的婴儿,只好用最惨烈的哭声抵抗它。 因为她走了的话,就意味着一件事:韦罗死了。 不管此时的韦罗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真的已经死去,是不是想要将她也留下来;艾为礼知道,只要自己走出这一道门,韦罗就是“死去”的了——她不会允许自己去想,她有可能将一个活得好好的韦罗,独自留在了便利店里。 对比自己留下来面对未知,她更害怕一个沉默的,韦罗死去了的未来。 如果走了,她就要永远活在一个认知里:自己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韦罗这样的人,然后她又死了。 相比之下,艾为礼宁可永远都没有认识过她。 “好啦,”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韦罗轻轻抬起手,在她肩上拍了几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人,低声说:“我明白了别哭啦。” 这样温柔而暖热的韦罗,没有一丁点可疑,没有一丁点叫人害怕的地方,令艾为礼又恐惧着自己的性命,又像是回到了妈妈身边。 不,其实在妈妈身边时,她也没有感觉过如此的包容与接纳。 为什么韦罗早就发现她站在后门门口,却什么也没说,好像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一样? “因为在我睡着之前,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其实已经死了。它问我,我为什么会脖子痛,我却想不起来了。”韦罗轻轻地答道,好像只是在说自己不小心迷了路。“那个细细的声音,说它的‘模式’就是以令人疑神疑鬼的方式递上真相,害我不知道信不信它才好喔?你也听到了?” 她将艾为礼从地板上拉起来坐好,给她递了纸巾,随后韦罗才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在害你。我刚才非常希望你能打开大门,和我一起出去,你不肯,我是真的生了好一会儿的气。为什么我这么在乎你开不开门?我不知道。我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 她在艾为礼身边,肩并肩地坐好,才说:“在我离开便利店以后,看见的人和景物,和一个小时后当我从便利店里看出去时,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同样的情景一直在反复上演,就好像外面的小镇只是一个摆给我们看的舞台。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呢?我为什么只是想着让你开门出去呢?” 会说出这样的疑问她一定不是要害自己,对吧? “我想拦住你,不让你走的理由,听起来是因为电话中的警告,可是你打给过去的那一个电话里,根本就没有说那个警告,不是吗?所以,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在用这个理由,把你永远留下来而已。” “万一那个警告是真的,反而那个声音只是想把我们分开呢?”艾为礼却忽然问道。 “谁能肯定呢?”韦罗低声说,“假如你觉得离开我的身边比较安全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逼你留下来啊。” 在艾为礼抽鼻子的声音中,店里沉寂了一会。 “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狩猎’你的,”韦罗忽然说,“哪怕你觉得我说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模式’。” “我我愿意相信你。”艾为礼说,“哪怕我之所以会相信你,是因为你的‘模式’。” 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由都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夜已经很深了,店里渐渐冷了下来。玻璃门窗外的小镇上,仍旧在重複着同样的一幕幕,她们却再也不往外看了。在寂静而寒凉的店里,韦罗的体温将艾为礼的肩膀都染得温热了。 “那,我们一起等天亮吧,”艾为礼带着浓重鼻音,低声说,“等天亮了,一切就好了。迎着阳光,我们到时一起走出这家店” “然后呢,等天亮了,你准备做什么?”韦罗问道。 “看到太阳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要去哪里。”艾为礼严肃地说。 “欸?我?” “对啊,”艾为礼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违反了小镇上的规则,再继续住下去,可能已经不再安全了喔?你不是说过吗,你的生活没有不满,也没有开心,没有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你,你只是要在蛛网里度过一生。” 韦罗想要转头,刚一动,却轻轻吸了口气,好像转不动一样,还是只好望着前方。 她笑了一声说:“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的,”艾为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今晚的事,就是一个‘蜘蛛’。不要再在蜘蛛网里度过一生了,我们一起走吧。” “一起走?”韦罗梦呓一般,喃喃地说。“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可以呀。”艾为礼将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我有车,我们可以一起上路,喜欢一个地方就停下来,待腻了我们就走。需要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打打零工,存够钱了,我们就继续上路。接下来我们去一个靠海的地方吧?” “喔,我会调酒,我可以在沙滩酒吧找一份兼职。”韦罗轻轻地说,“到时我们就会希望天气不晴朗才好了,因为那样客人就会很少。我们可以在灰濛濛的天空下跑向大海,玩水,挖海星,游泳” 艾为礼彷彿已经看见了她踩入海浪里的背影。 “噢对了,别忘了我们在走之前,要给便利店打个电话。”她忽然想了起来,一拍额头说:“这次打通电话的时候,我会提醒过去的我们一定不要分开搞不好第二通电话是会取代第一通电话的。这样,你才会及时回来救我嘛。” “我会的,”韦罗低声说,握住了艾为礼的手。“你还要在沙滩酒吧里擦桌子呢,怎么能被阿潘留下。” 艾为礼忍不住笑了起来:“擦桌子这样的未来,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精神!” “没叫你去拖地已经很好了,”韦罗说。 “你都说沙滩酒吧了,哪里来的地要拖?” “对喔,”韦罗一怔,随即也笑出了声——但笑声才开了个头,她就因为吃痛似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为礼转头看了看她,发现韦罗额头上微微浮起了一层汗。 “我脖子好痛,”韦罗说,头慢慢往旁边垂下了一点。“好像抬不起来了一样” 艾为礼顿了顿,说:“没事的,你之前又跑又打架,经历了那么多如果是你不自觉扭到了脖子,很正常啊。” 她说着,伸出手,按住了韦罗在倒影中脖子折断的部位,以虎口为她支撑住了头颅。“来,我帮你按着等天亮上路以后,我们可以去看医生。” “按摩师啦,”韦罗闭上眼睛,将重量慢慢压在了她的手上。“我要按摩师谁要看医生。” “好,好,按摩师。”艾为礼轻轻笑了一声,抵着她坐好了,二人相依偎着,陷入了沉寂。 “我很高兴你没有走,”韦罗忽然呢喃着说。 “我也是。” 漆黑夜幕笼在世界上,便利店里浸泡着白光。 在这个彷彿从世界上割裂下来的寂静一角中,艾为礼耐心地等待着天明。 野鹿便利店到此结束啦!我没有扩写原结局,因为我很喜欢这个结局()。希望你们一路看下来也能enjoy! 咱们下个故事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