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序章 残阳半卷塔山雾,旧本孤启新书章 他叫王凡,平凡的凡。 他是我祖上不知道多少辈的祖宗。 按照一般网络小说的套路,这种叫什么凡的家伙往往最后都与这个字没什么关系,什么叶凡、萧凡的这种在翻看资讯时弹出的爽文广告里必备的主角名,不是统帅大军的修罗武神就是吊打玉帝佛祖孙悟空的人物,所以对于一个在二流的民办高中教了十四年历史的老师来说,能在自家被虫蛀倒的檀木老书橱中找到一本记载着些许祖先事件的小册子,甚至只是找到“王凡”这两个字,我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兴奋。 然而事实证明,不仅童话会骗人,广告更会。 也许从我这个后代口中这么说出来有些不敬,但这位王氏先祖确实没有辜负他自己的名字,一生风平浪静、碌碌无为甚至到了一种对于大众的平凡来说他的平凡都显得有些过于平凡的水平。若是要从那些并不多长的事件(我甚至有些怀疑他们是否配得上这个名称)中拣些还算有起伏的,恐怕也只剩下淡淡的一段话:生于贞元元年七月十二,卒于大中二年四月二十六,享年六十三岁。唯一还让我略有感怀的,也只有与千年前的祖先是同行的巧合而已:王凡,是一处叫英雄乡的村镇的私塾教师。 最后一点自己可能是某位搅弄风云的古代大人物的后代的可能性破灭后,我没有一点历史遗存保护精神地将那本小册子随意塞回了书架上一堆教辅资料中,拿下已经烧到烟嘴的红塔山摁进烟灰缸,捡起桌上早已整理好的唐代历史讲义,走向已经印上了数万遍自己脚印的那条通往夕阳下教室的路。 ——当然,若是没有第二天从老家寄过来的另一本书,自然也不会有这篇文字的。 于是,在同样的残阳血色下但米黄色窗帘拉了一半,同样的唐代历史讲义但翻到了安史之乱,同样的红塔山但火舌刚刚舔红烟头,这种种相同又有些许不同的场景中,我翻开了那本老家姑舅新寄来的略厚的日记式的书册,在几页或是十几页同样平淡如水的记叙后,在我即将感到百无聊赖时,终于,有几天的日记记述,像是我在拼尽全力去寻找并用指甲去扣透明胶带那一条不甚明显的接缝后终于有了成效般,一揭开便是连续不断大半本的传奇故事,为我掀开了我那平凡祖先的看似平凡的生活下,并不平凡的真相。 本着一位历史研究工作者所剩不多的客观研究精神,在我用现代白话文讲述这个类似于一种故事性较强的野史前,请允许我将先祖日记中那几天的记述如实抄录如下。 元和四年五月二十三日,余辰时至学塾,授《三字经》,酉时方归。 元和四年五月二十四日,余辰时至学塾,授《三字经》,酉时方归。 元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余辰时至学塾,授《三字经》,酉时归途闻犬吠,遁竹林而走。 元和四年五月二十六日,余辰时至学塾,授《三字经》,酉时归途有扑鼻之气,问之,狗肉汤也,遂捧腹而大笑之。 元和四年五月二十七日,余辰时至学塾,授《三字经》,酉时方归。 …… 元和四年六月一日,村为所屠。 唯余存。 ------------ 第一章 一孤瘦影出灾厄,两袖残枯抚血河 王凡,平凡的凡。 在英雄乡中一个差点死掉的教书先生,也是唯一一个。 村口有一条小溪,王凡从私塾回家的路上总能看见自己教的学生有几个在溪水中嬉笑玩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每次经过赵氏豆腐坊时,赵老板总要笑眯眯地送上嫩老豆腐各一方;刘老爷是英雄乡里最富贵的人家,戴的是翡翠扳指,盘的是百年正宗的极品狮子头,名下的产业据说连长安城内都有生意,为人又和善可亲,在乡里乡亲眼里是个实打实的乡绅…… 然而今天,溪流再没有以前那样清澈若镜,无论从南山头的池子再流淌下多少活水,那些红的黑的令人心悸的颜色犹如渗进了最底层的泥沙,将这些柔软而不可捉摸的丝缕用无法理解的方法强硬刻进石缝之间,同时又浮起那数不清的像是极大号鹅卵石的圆滚滚的“东西”,每个“东西”旁又漂浮着被溪水冲开的黑色的须,却是更像被水草纠缠的石子。 赵氏豆腐坊就开在赵老板家宅前院,然而今天始终没有响起那位悍内助的河东狮吼,却能一眼看见赵老板,他一动不动地箕坐在豆腐坊竖挂的招牌下,一双因长年浸泡在卤水中而格外粗糙的手无力瘫在地上,即使赵老板肩上担着的圆滚滚的那“东西”也不见了,这双手却是认不错的。 刘老爷更是显眼,哪怕左手的扳指与右手的核桃都连着双手一齐不见了,在那静如死物的人堆中,他那还有点起伏的胖胖的胸膛终究是分外明显的。 王凡没有尖叫,或者说没能尖叫:他的嘴巴在张大到即将脱臼的程度时,那本该随着气管中间小喉咙的颤抖一齐冲出嗓子眼的啸鸣,却在气流即将转化为暴烈的振动的瞬间被死死地扼住。 王凡的双手此时正发了狠地死扣着自己因张的过大已经发痛的嘴,而不知何时从那堆死人堆中冲过来的刘老爷的右手——或者该说是右腕,不知正以一种什么样的角度与力度硬生生顶着王凡的喉结,直待那阵被尖叫引起的颤动渐渐平息后,已经没个人样的刘老爷才疲惫地放下胳膊,静静看着王凡因喉咙突受冲击而连带恶心的不断的咳嗽在他双手的掩盖下渐渐消散,等到他的双眼再呛不出更多的泪花后,刘老爷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周围血腥场景与自己的惨状,仍然用那宽厚平和的语调缓缓吐出几个字: “王小先生,快走吧。” 明明已经止住了咳嗽,王凡眼角的清流却还未止住,但不知道这是源自恐惧还是悲痛。许久,这位前一天还只是个平凡无比的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颤抖着薄唇断断续续地从牙关中蹦出了字: “……刘,刘老爷,这,这,这到底是——” 刘老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转瞬即逝后他仍然保持着往日里谦和有礼的微笑,尽管这微笑所带来的一点宽慰立刻又被他之后的动作所打破:刘老爷双手齐断,因此只能很艰难地像是幼儿持筷般将两条胳膊那血肉模糊的末端探进胸口,极缓慢地从内衬中取出了一件干净得与周遭令人作呕的血腥遍布完全不和的东西。 他双手新断,任何碰触——无论多么轻微,对他而言都毫无疑问是难以忍受的剧痛,然而整个过程中这位微胖的老人却始终保持着微笑……甚至让人有些怀疑他手中那本书有什么疗伤驱痛的奇效。 “拿着此书,去长安城外华严寺找一位法号玄净的大师,你就会知道一切。” 两根被残忍削断的肉肢用一种只能被称为夹着的方式将书举起,任何人见到如此可怖的场景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绝不是伸手去接,然而极度惊诧刺激之下,王凡眼中那唯一还有点生命气息的两条胳膊却显得比周遭一切令人髓寒的死物还多出点心安的感触。 接过那本书册后,王凡没有低头去看,而是强咽一口唾沫,将书塞入怀中,快步走上前说道: “我先背您上邻村医馆去,别的之事后再说。” 刘老爷微微一笑,举起胳膊,将断口示向王凡,也不管对方一脸惊恐神色陡然加重,缓缓说道: “斩我双手的刀上喂了毒,现在已离心脉不远了,老头子我到不了村口就没剩一口气……孩子,你出了村往西边那片林子里走,有人在那里等你,他会领你去长安,去了长安,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头子就是在地底下也能心安了。” 王凡壮着胆子看去,只见那两处血肉骨骼齐整如面的断口上,确实有些许斑驳的紫黑,他身体一震,神志一刹清醒间发觉周围环境中,那些被焚烧近灰的树木,有不少自己也曾经嬉戏玩闹过;那些被砍去棱角的招牌,也有不少儿时留下过尿迹;至于那些或躺或坐或卧的一动不动的人们…… 喉头硬哽着咽下唾沫,泪痕瞬间纵横交错了王凡满脸,他却如同丝毫不知般,只是死死咬着牙,垂下头去,片刻后,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压抑苦涩的字来: “……只剩,您一个?” 刘老爷的一直保持着的和煦的笑容渐渐平息,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一点看上去有些淡然意味的弧度,像是一只在几十年岁月长河中被洗刷得锐意渐钝的鱼钩,仅存的一点弯钩颤巍巍地钓着一点源自遥远的回忆。刘老爷轻轻阖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有还有微弱起伏着的胖胖的胸膛分隔着他与黄泉的界限。 王凡垂下的头颅下的土地上,氤氲开的如墨的淡影不再扩大,他长吸一口气,向着刘老爷生息渐消的躯体深深鞠了一躬。然而就在他转身时,刘老爷平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却说了一句似乎毫不着边的话: “抱歉,老夫刚刚烧了你家的书房。” …… 黑鸦一声寒鸣,刺破残光将息的苍穹。 两根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刘老爷早已断气的脖子,很快离开后又翻过他的右腕,从已经凝合的断口看去,只见那些之前还只是斑点状的紫黑此时已侵占了大半血肉,像是某种变异发紫的恶心肉瘤闪着诡异阴森的光,甚至于若非伤口凝合,那些紫黑竟然似是会化成脓浆淌落。 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放下刘老爷的手臂,想要不屑地撇撇嘴角却不小心牵动了唇上最近新添的一道伤疤,瞬间的疼痛倒是超额满足了他撇嘴角的想法,惹得男人愤恨地低骂了一声,带着火气说道: “他娘的,这帮不良人的手法真是越来越差劲了,连乌隐草跟鬼牵机哪个更好用都分不清楚,这要是让太宗高宗时候他们的老祖宗知道了,怕是要从土里出来扒了他们的皮!” “不止手法粗糙,干活也马虎的不行呢。” 坐在被染得发腥的河沟旁的大青石上,一个同样带着斗笠,但嘴边没有伤疤只有长白须髯的老人不知正咀嚼着什么,显得他的声音有些怪异的堵塞感。斗笠男人一听来了兴致,连忙靠近点搓着大手问道: “怎么,难不成人数对不上?” 老人诡异地嘿嘿一笑,仍然咀嚼着东西回答道: “村里头清点了一遍,带上这老头子拢着一算,五十七户人家,这儿却只凑得起五十六户。” 老人终于停止了咀嚼,却不见有下咽的动作,反倒是两侧的颊肉鼓胀起来,似是把咀嚼的东西塞了进去。男人略有嫌恶地打量了一眼,忍着泛上喉头的不适与恶心继续听着: “不过倒也怪不得他们,把一家家一户户砍瓜削菜似的杀的那么干净,没有咱们门里边摸骨断脉本事的,谁能知道哪个肩膀上顶着哪个脑袋?” “嗨,没办法的事,毕竟这里住的又不是什么宵小之辈,哪那么容易得手……不过如今想来,传言倒似是真的了:要能从这群人嘴里直接问出那东西的下落自然最好,实在问不出来,不留下一个活口倒也算彻底把路给封死,大家的念想一起断了倒也干脆。但现在看上去嘛,嘿嘿嘿……” 一老一壮相视着同时发出阴森的嘲笑声,自然飞不到那些早已远遁的不良人耳中,倒是把树梢头馋嘴腐肉的几只老鸦惊飞了去。笑意渐歇,中年人站直身子,目光仿佛能穿透歪斜下来的斗笠似地投射向村口,许久,嘴上那条犹如猩红蚯蚓的伤疤才又动了起来: “……说白了,咱们要做的事,倒也跟他们差不离。” 老人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撑着脖子看着面前惨如修罗地狱的场景,一阵吐气从两边被塞鼓的颊中挤过,出口后听上去却有点莫名其妙的伤感意味,随后他正正斗笠,缓慢而略有疲惫但咬字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追吧。” ------------ 第二章 栖鹿鸣钟幽林里,刀光剑影黄沙时 瘦弱的乡村私塾教师仰面朝天躺在林间,不断起伏的胸口上那本薄薄的书册此时却似万重巍峨般沉重。 《长恨歌》,王凡连那三个张猛龙碑的正楷瞧都不用瞧,单是先前接手时瞥一眼略微褶皱的墨蓝封皮,他就知道这是自己书桌上这一年多来常常翻开吟诵的那两本长诗之一。 感受着书皮因为被自己的汗水浸湿而有些明显的黏意,王凡发觉自己嗓子深处那口与气管相持不下的唾沫恐怕真的不会屈服于此处的地面倾角,无论脑后那丛不知名的草有多好的弹性。他只好将胳膊肘向背后屈撑起,强撑着身上仅剩的力气抬起脑袋,等到唾沫慢慢悠悠滑落后才如释重负将自己重新摔进草窝里,眼珠却不安分地挤到左上角,偷瞄起不远处那个倚坐在老槐下似乎睡得正香的中年男人。 王凡也说不清楚是因为密林太过昏暗还是自己神志实在无法清晰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在林子中走了多久,最后在体力实在不支重重摔倒在地时才看见了那人:很明显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宽厚身躯,粗布麻衣旧斗笠,背上是一把被相同材质布料包裹的长剑。密林之下那人的面容不甚明显,然而那丹凤眼、络腮胡与左颊一道略长的刀疤却是清晰可见的。 这是一个经典的江湖武林侠客形象——若是撇去那双有些柔弱的柳叶眉的话。 王凡没敢也没力气去打搅那人,只能不断重复着沉重的呼吸,尽可能用山林间清爽的气流将肺腑间积攒的血腥味道与灰烬烟尘冲洗干净,可惜此地离村庄终不太远,岚气去那炼狱所在滚过一遭,反而是炙烫了许多,加剧了他近乎发呕的咳嗽…… 而在呛出来的泪花还没有完全模糊王凡的视线时,那个汉子站了起来,走了过来,然后,问了个这位饱读四书五经的秀才到现在也答不上来的问题: “……为什么是你?” …… 突兀从喉头处向鼻尖升起的一阵凉意惊醒了有些犯迷糊的王凡,他眼皮一抬,脑子里的瞌睡虫瞬间吓得无影无踪:男人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手执的那柄长剑似是无意吊着一般,在教书先生已经抖成小鸡啄米的下巴上轻轻点着头,仿佛下一刻就会脱手滑落。 然而一眼看去,男人虽面色冷峻,眉眼间却并无几分杀气,反倒是透着点要找寻些什么东西的意味,上下打量着王凡惊慌的面孔,从还算平稳的长眉到抖动成灾的宽颚细细扫了个遍,而最终嘴角却撇出一点困惑不解的弧度。 “贵姓?” 理所当然的浑厚声音透出十足的中气,把王凡因惊吓而过于紧张的情绪稍稍压回去了点,然而这两个客客气气的字是从男人凶戾的唇边滚落,又顺着泛亮光的剑身掉入他的耳朵的,便把他的声调又重新激成了颤音: “敝,敝姓王,单名一个凡字,不,不知您到底是,是哪里的英雄好汉?” 男人一笑,手腕一翻,将剑收回背后鞘中,蹲下身子说道: “要问我名字,就看着我问,看着剑问名字,是要问剑名?” 王凡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凶狠的汉子竟然似是开了个水平非常一般的冷笑话,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读出了点不满的意思,顿时吓得冷汗直冒,哆嗦了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好在男人并未发现,反倒是也觉得自己刚刚开的玩笑实在冷过了头,尴尬笑笑,随和说道: “剑名鹿钟,取的是李诗仙的名句‘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中的清远隐逸意思,还颇有些来头。至于我么,却只是个在江湖酒肆之间摸爬滚打过来的粗俗浊物,杨姓,名暾,字初旭,我看我似乎虚长你几岁,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杨兄即可。” 王凡此时的胆子再经不起恐惧,一听到面前的男人有要拉近距离的意思,忙不迭地狂点起了脑袋,若是二人此时坐在面铺中,对方单是看着这熟练的捣蒜动作都能下足足三大碗油泼宽面。 杨暾见此滑稽场景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王凡却是被这突兀笑声又一惊,抬眼仔细看了半天才放下心来,也勉强从嘴角挤出一点弧度来,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杨,杨兄?” 杨暾一听,这才缓缓息了笑声,抬起头来,随手摸着络腮胡子问道: “好,王——呃,我便唤你王小先生吧,咱们说正事:你出村时候,有没有人要你带一本书?” 王凡连忙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本《长恨歌》来递了过去,杨暾随手翻了一翻,又将书册举到眼前细细磋磨着纸张,似是想从书册的厚度与用料上找出什么端倪,然而上下摆弄了一遍,却始终不见有什么机关密文显现,杨暾只好轻叹一口气,将书册捧在手掌上,缓缓问道: “这本《长恨歌》,王小先生可知是从何而来吗?” 王凡点点头,忙说道: “这是一年前,不知是谁放在我书桌之上的,我曾问遍全村,但至今仍不知道原主是谁……莫非杨兄与此书有关系?” 杨暾摇了摇头,说道: “我只知道我祖父在去世前曾经来过此处,在一户人家中留下了一件极为重要的物件,却不知是不是这本《长恨歌》……嗯,不知王小先生,可曾听闻杨玄珪之名?” 王凡闻言有些困惑,正想摇头否认时脑中仿佛忽闪过一道霹雳明光,映出的记忆令他瞬然大惊! 虽说现在距离天宝年间已有五十余年,朝代上也已历经肃、代、德、顺四朝皇帝执政,然而李唐天下万民之中,有谁敢说这曾经名闻天下弘农杨氏中的玄字辈三兄弟已然被彻底忘却呢?而说起来这渊源根本——倒也有缘分,记载此事的书册此时便正静静躺在杨暾手掌之上! 王凡愣神般地紧紧盯着那书上的三个大字,又抬起头看向已然面无表情地杨暾,惊诧目光透着股很想把这书册与面前男人的姓氏揉合在一起的意思,半晌后,他才有些失神地说道: “……杨兄说的可是,当年玄宗时期,那位三千宠爱的贵妃娘娘之叔父,杨玄琰之弟,弘农杨氏玄字辈三子中唯一一位所在不明的——莫非他竟是——” 杨暾微微一笑,很满意于王平这种类似于说书的讲述以及对方满目的震惊,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书册,长满了络腮胡子的下巴微微向上一抬,很带着几分傲气地缓缓说出答案: “不错,正是我的祖父,纵横大唐武林数十年,一统中原江湖整整三朝的前代武林盟主,杨玄珪。” “杨兄是……弘农杨氏的后裔?” 正要惊叹时,王凡猛然想起了什么,即将破口而出的讶异被他重新吞回了肚子里,而杨暾在这突兀的哑然弄得微微一愣,旋即也意识到了这个有些怯懦的教书先生突兀闭嘴的原因,他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重心稍稍后移,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向一片还未被树荫完全遮盖的天空看去。 此时已至凌晨时分,虽说山野之中天光昏暗,再有这层层密密的枝叶遮挡,但天边残存的一点星光还是在这就连虫音都所剩无几的林中拓展了些许视野,清晰地反射着杨暾那双风尘巨眼中明显的疲态。沉默良久后,他才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若我杨氏一族,能早点去过上如这剑名一般觅鹿闻钟的生活,现在该是怎样逍遥自在的光景呢……” 王凡默然。 开元二十二年,杨氏玉环与寿王李琩结缘于咸宜公主婚礼之上,得诏而成婚。 开元二十五年,玄宗宠妃武惠妃逝世,有进言曰杨玉环“资质天庭,宜充掖廷”,遂纳杨氏入宫。 天宝四载,册杨氏为贵妃。 天宝十四载,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天下大乱。 天宝十五载,马嵬驿兵变,处死宰相杨国忠,逼死贵妃杨玉环,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及其子女出逃,于陈仓被杀,杨氏一门自此灰飞烟灭。 然而至此处,却只是千秋如铁史笔于冷漠间难得留下的一点斑驳血色,而在那重重书简之后,隐藏的是千倍百倍的家破人亡。 马嵬驿兵变只是一个开始,从天宝十五年起,各地的弘农杨氏宗族成员大都惨遭缉捕屠戮,上至吏员下至布衣,不知在铡刀之下流尽了多少老幼妇孺的血,足足持续到了广德二年,也就是安史大乱终末一年后,这场隐藏在烽火狼烟连绵战祸之后的灭门惨剧才停了下来。然而此时,杨氏一门已然到了鸡犬不存的边缘,而剩余那些在大乱中勉强保住了性命的杨氏族人,也都成了朝廷弃之如敝履的人物,流散各地,再难重现杨氏门楣。 “说起来倒也不必如此悲伤,我出生时灭门之殇早已结束,只是自幼便常听闻父亲诉说当年我杨氏一族如何如何繁盛,再较之眼下破屋烂庐的境况,父亲又因病早逝,所以才不免有些怀念当年罢了。不过我倒也是知道我那堂姑与堂伯,一个纸醉金迷,一个败坏朝纲,最后拖得整个家族万劫不复,倒也是意料之中。话说回来,王小先生,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杨暾撑着脑袋侧过身去,眼中的疲倦一扫而空,泛着精光看过来,王凡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 “杨兄此话实在抬爱,我不过一个穷酸书生,如何能与叱咤大唐江湖的杨老先生相识?甚至于杨老先生是一统中原武林三朝的武林盟主的身份,王某都是今日听杨兄说起方才知晓的。至于说家父……先父意外早逝,走之前也未曾说过什么,就算与杨老先生有幸相识,我也并不知晓啊。” “嗯……既然如此,我便让你知晓一些祖父的事迹好了,也算是向你解释解释这一切的缘由:要说这一切,首先还是逃不开那场让天下俱惊的大乱……”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乱爆发,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动属下共二十万大军在范阳起兵,顷刻间便搅碎了承平日久的李唐中原,然而即使在此刻,玄宗皇帝仍认为这是区区谣传而已,直到十五日才相信了造反事实。不过皇帝虽然昏庸,麾下仍有不少如高力士等贤臣良将及早察觉了安禄山的不臣之心,而时任武林盟主的杨玄珪也正是其中之一。 然而武林各派虽然声势鼎盛,人才辈出,也都景从于杨玄珪,可要对上数十万的叛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到时候不仅伤不到叛军多少元气,还反而会令整个中原武林覆灭,恐怕会有数十年的青黄不接。 面对当前累卵之危,杨玄珪很冒险地做出了一个兵分两路的计划:他深知凭借武林之力难以对抗军队,因此选择将各派力量分为上下两层,下层诸如内外室弟子、护法等,协助唐军执行掩护、刺杀等行动,避免在正面战场上与敌人直接对抗;而门派上层的诸位长老、前代门主以及已确定传承人的本代门主这类武林名宿,则直接听命于杨玄珪,负责对抗一股隐藏在战争之下的力量。 安禄山锋镝突起,他属下军队组成中除了唐军外,还有大量来自同罗、奚、契丹、室韦等边境他族的部队,同时西北的回纥、吐蕃等族也正虎视眈眈,而这些部族除了协助叛军趁火打劫外,同时也有大量的胡人高手趁机潜入中原武林,意图在大唐江湖之上也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察觉此事的杨玄珪,集各大门派高手宗师,先是一扫已入中原的胡人武师,随后又直掠入边境各部,在大乱爆发的同时开启了中原汉人与西北胡人两方江湖武林之间的生死战争。 纷乱一起,即为死战,大唐江湖安稳了数十年,即使偶有比斗也都是各派之间堂堂正正的切磋,而如今刀光乍起,血影飘飞,在这漫长的八年时间里,中原各派的各大高手宗师流连于边塞各部之中,时而便是一场大战,直到安史之乱结束后第二年,吐蕃大举犯京后被击退,中原武林众英雄才借此机会得以班师。 这场不为人所知的江湖之战,即使杨玄珪在事前已经做好了大量的准备,然而其惨烈程度仍对中原武林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诸如少林寺、峨眉、崆峒、青城等上品大派,都损失了包括先圣、镇山使、护派人等数十位隐世宗师,甚至是少林的当代方丈与崆峒本代掌门,都不幸埋骨于塞外漠漠黄沙之中,更别说那些势力还略逊一筹的宗门,长老及以上的高层力量几乎全灭,而那些投入战场之中协助唐军的众多弟子也是十不存一,伤亡惨重。 整个中原武林元气大伤,而换来的则是边疆胡人武林的几乎绝户,除了少数未参与叛乱的小流派,那些心怀不轨的宗门被杨玄珪一行人尽数歼灭,整个西北边塞江湖传承差点自此断绝。此事之重大甚至于连吐蕃金帐都下达了对于他们的剿杀令,直接截断了众人原本制定返回中原的退路,好在最后吐蕃大军进京,众人这才寻得机会扮作士卒回到了长安。 此去胡狼飞鹰之险地,杨玄珪所带各派高手宗师共计一百二十四人,然而回到中原之后,却只剩下了五十六人,连去时的半数都未能至。 然而这一群浴血奋战于暗处的英雄们,却因未有确凿实证记录,加之官府素来看不上所谓的江湖草莽,以至于这段事迹未能被刻录于史河书简之上而成了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秘辛,而盟主杨玄珪,更是因为马嵬事变杨氏灭门之事,对李家朝堂彻底心灰意冷,回长安一年之后便音信全无,从此江湖之上再无杨老盟主之名,而跟随他闯边疆的那些老兄弟,也都渐渐消失于武林之中,仿佛从来没有过什么唐胡武林之战,也从未有过一支远赴塞外马革裹尸的英雄队伍…… …… 杨暾放下手中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来的酒壶,用食指抹了抹被流出的酒浆泅湿的胡渣,又饶有滋味地舔了下指头,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看向才反应过来的王凡脸上书卷气明显的憨态,不由得一笑,呵呵说道: “怎么样,我这故事讲的还行吧?” 王凡忙点点头,说道: “杨兄之所述跌宕起伏,足可从中窥见杨老前辈当年的一二凌云壮志与盖世侠义,实在让在下万分敬佩,而最后的英雄末路也实在让人喟然长叹,不由得潸然泪下,感怀世事不古啊……只是,在下还是不知道,这与英雄乡众父老惨遭毒手之事,有何等关联之处?” 王凡最后有些怯怯的问题,让杨暾饱含深意地微微一笑,只见他再度伸手将背后的鹿钟剑拔出,轻抚剑身,眼眸低垂,缓缓说道: “王小先生,不如猜猜我这一身武艺,习自何处?” ------------ 第三章 乌珠冷飘刃光闪,剑影随心正出奇 长恨,犹言遗恨千古。 元和元年,香山居士白乐天感怀玄宗贵妃生死不渝之情,作文篇《长恨歌》以纪之,一传便名动天下,成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奇文。 次年十二月,长安城外华严寺于星夜之中,迎来了一位年逾百岁的不速之客。 …… “……长,长恨?” 王凡有些糊涂地咽了口唾沫,却又不好明问,只能听杨暾继续说下去: “不错,长恨。唯一能确定的是,精研剑术的祖父正是因为醉吟先生那篇文章而改的名字,至于他那把佩剑先前的名号,我倒并不清楚。” “呃,就是说,自杨老先生退隐江湖杳无音信之后,由于当年他并未留下传承信物,所以整个中原武林盟主之位便一直悬而未决,虽然从那以后也举办了几届大会,但每次优胜者又都被其他那些不服气的门派联手以信物未现为理由否了下去,直到元和二年,杨老先生在华严寺现身,并藉由华严寺主持之口宣布了关于信物长恨剑的信息,这才使得中原武林重新沸腾起来……可是,恕在下愚钝,我还是——” 杨暾神秘一笑,终于点出了最后关键之处: “据华严寺主持所说,记载长恨剑藏匿地点的书,就在祖父当夜留下的一册《长恨歌》之中。” 王凡这才明悟过来,怪不得自家不过是乡野鄙夫之门,竟还会有人愿意于星夜之间造访,还留下了两本元和元年才刚写出来的长恨歌。然而这样简单的回答并不能完全解释真相,为什么大名鼎鼎但素不相识的杨老盟主会将这样一本决定武林命运的书册留给自己,而英雄乡内的众多父老难道又只是因为这薄薄的一册书而赔了性命?王凡张口欲问,然而杨暾似是早有预料,继续说道: “那本长恨歌是如何落到你手上的,祖父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一个连我这个孙子都没听说过的人家,这些也是我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而至于说为什么连一整个英雄乡都要为这本书赔命……” 杨暾眨眨眼睛,不知为何,语气中突兀现出几多嘲意。 “……说实话这却也并不多么稀奇,中原武林经此大乱之殇,众多门派已然伤及根基,偏偏其中大多还都是名门正派,这就使得原本几已消迹于江湖的那些魔门邪道余烬重燃,声势飞速发展,在大乱后十年间已逾曾经巅峰盛势,一时间中原武林风波诡谲,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紧急态势,好在几年前那些恢复了些许元气的大宗派彼此联手,拼着再次重创将那些发展的风生水起的魔门重新荡灭,这才还了武林一片清静。只是魔门势大,此番归来如千里野草,若不斩除根基不用多久便又重新生长起来,偏又赶上盟主空缺的时期,武林之间风声鹤唳,再没有功夫去追剿那些邪道,再加上有些邪道甘愿为一些大派做狗,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搭,考虑到留下他们将现在的浑水搅得更浑一些可能有利于自己将来争那位子,很多门派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暾说着举起酒壶,然而送抵唇边时却像是突然心疼般撇了撇嘴,最后只是伸出舌尖舔了舔壶口残留的琼浆,琢磨着舌上如一株懒散睡莲般缓慢绽开的醇辣滋味继续道: “所以你要明白,现在的中原武林早已不如当初,魔门虽谈不上纵横无敌,却也成了现如今江湖上不可能被根除的顽疾,再有一些大派在背后撑腰……这次英雄乡屠村,若是摆到世人面前,很明显就是魔门所为,不过至于是某个魔教想掺一脚,还是哪个面上光明伟岸的正派借着魔门的手做这黑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那,杨兄以为是如何?” “嗯?我以为?那自然就是——” “——全是放屁。杨少侠,老朽猜的可对?” 黑黢黢的密林深处,突然间传出一声比老寒鸦阴森怪叫还要惊怖人心的苍老答声,像是一方隐匿于阴暗毒瘴间的黑浑池水内,两颗形状怪诞的尖石相互搓磨碰撞,在这一潭死水激起层层波纹,传入人耳中则透着腐朽气味搅弄得胸腹翻江倒海,让人几欲作呕! 与此同时,只见一道黑影自树梢处一闪,紧接着刹那之间,那道黑影如巨鹰掠羽般兀然俯下,忽而一道银光乍亮,随后响起一声响亮的碰撞之声,黑影便向后弹飞了出去! 只见杨暾横剑于眉,手中所执鹿钟轻轻一颤,腕部发力,反手便撩起剑光直追黑影,对方亦是举刀一格,将将拦下那道凌厉剑气,待到稳落于地时,这才敢去与杨暾过手。 黑影的刀法犹如鬼魅夜行般阴狠而多变,时而是大开大合力劈华山,时而又收束于内寻空而发,灵活如蛇信吐纳一般四处觅着空挡;而杨暾的剑法相较起来便是中正平稳的典范,每一次出手的劲力使的恰到好处,如同一位当世书圣正在写意行楷般,纵横撇捺皆有容有度,时而顺势刺出去的剑意更是点睛之笔,不多不少、毫厘不差地封死了对方所有的进退,就连那人趁着卖几个破绽的机会企图贴近出手,都被杨暾以步法暂避,又架剑轻松格了出去。半天酣斗下来,偷袭者竟是半点便宜不占,反而快被杨暾的剑势逼死一般!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呆立观战不知如何是好的王凡突然背后一凉,仿佛有什么大危机将至,顿时间脖颈汗毛倒立!而此时鏖战的杨暾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瞬间宕开一剑逼退对方,脚跟一顿,若鸿雁般急速退掠入王凡身后,紧接着便是“铛铛”两声脆响,而先前那个阴森的老声也重新响了起来: “哎呦,难得!不愧是杨老盟主的后代,老头子我还寻思这修了十几二十年的闭口珠怎么也能有点效用,想不到杨大侠这一剑就给挡下来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喽。” 随着一阵枝叶沙响,声音的主人终于露面:斗笠之下,蜡黄枯瘦如饿死鬼的干瘪老脸悬挂着几根纤尘尽染几欲近黑的稀疏须髯,脸上骨纹清晰可见,唯独双颊之处鼓鼓囊囊的十分突兀,像是嘴中塞了什么填充一般,再配上那双小眼睛中毫无暖意的寒冷眼神,简直就是一只亟待跃起食蚊的蛤蟆。杨暾微微一笑,暗中将被老人先前吐出的暗器震得至此时仍颤抖不停的右臂藏于身后,打着哈哈说道: “哎呀呀,薛老前辈这话也太抬爱了,若不是您手下留情,我这胳膊肯定早就废在这小地方喽,不过比起薛老前辈您这十几年的功夫,还是刚刚您飞掠出手,一口便将那两颗弹回的铁珠子重新吞了回去,那姿势才是真真的正宗呢。” “嘿嘿,牙尖嘴利的小子,舌头上颠簸的功夫不差嘛。得啦,咱也不能不给杨老盟主面子,人和书留下,你自可全身而退。” 杨暾脸色微微一变,暗中调息起来,握剑的右臂也开始加速了舒缓,而脸上还是笑容不减地说道: “哎呦薛前辈您这话说的,那这王小先生毕竟是晚辈先寻到的,就算您要带他走,那也至少得他自己知道您二位的身份吧?您,含珠龙薛蟠薛老前辈,我还能给引荐引荐,可后面那位仁兄……” 薛蟠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他颊上那两团鼓起起伏的更为明显,整张脸更有一种癫狂姿态: “哈哈哈哈哈,刘流儿啊,听见了吧?还说什么自己凶名威震中原,刚才不过几个回合就差点惨败,现在人家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脸都丢尽喽!” 身后随即传来一声冷漠的喝骂: “薛老头,闭上你的老嘴!嘿,杨暾,杨大侠,小人真是久仰大名啊。小人刘流儿,贱名一个,不知道可曾有幸入过杨少侠的耳?” 先前的黑影摘下斗笠,与杨暾一样棱角分明的中年人脸庞,只是须眉已略有发白,而邪笑的唇上结了暗红血痂的伤口更添几分痞气,一双刀眼更是凶意煞然,不知手上沾惹了多少人命才染出的如此气质。 一老一壮,正是先前在英雄乡中查验尸体的二人,而杨暾看向手握钢刀的刘流儿,虽然嘴角笑意未淡,但目光中却很明显地镀上了一层肃杀的冷意,他缓缓开口道: “原来是号称森罗刀的刘先生……我知道你的事迹,你原是淮南道的一名官差,几年前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本刀法传承,于是日夜修炼,武道上突飞猛进,却不料一日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发狂之下竟然自屠满门,之后又杀入衙门,将你的那些手足兄弟全部一刀毙命,从此便亡命天涯,只是不知你何时竟然入了五阴宗,成了薛老前辈的同门……呵,不错,这几年你的事确实闹得沸沸扬扬,然而我一位熟稔刀道的朋友告诉我,他曾读过你那本《森罗刀传》,虽是邪门刀典,但功法体系完备,内息运转也不见魔门功法中常有的突入捷径之举,按理说完全没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我很想知道真相,刘先生可愿意为我解惑?” 刘流儿舔舔嘴唇,眼中放出兴奋的凶光,显然没有想到有人能解出当年的真相,发出一连串刺骨的笑: “嘿嘿嘿嘿嘿嘿,不错,我确实是亲手杀了我的老父老母、结发妻子、一双儿女还有那些同僚手足,不过杨大侠,我看你那位朋友其实也就是徒有虚名,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最后嘛:《森罗刀传》的最后一页上,可是赫然写着‘断情绝义,不受其累,方可圆满’这十二个字呢!为了练功,区区人命算得了什么?而若我此刻心中有愧,又怎可能将这刀法练至如今圆融境界?再说了,魔门子弟,哪个手上不沾点血?我只不过比他们大多数人更狠绝一些罢了,杨大侠又何必如此愤恨呢?” 听闻此言,杨暾眸中冷色更甚,讽道: “哼,虎毒尚不食子,江湖上更不乏魔门领袖为了亲朋金盆洗手的故事,比起他们,刘先生还真是担得起这‘邪魔’二字呢……不过二位倒是出乎我意料,竟然能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薛蟠阴鸷一笑,说道: “呵呵,不得不说,杨大侠的确实心思精巧,我二人昨日便从英雄乡往长安方向追起,不料追了半夜连个人影都找不着,想不到你带着这小子就匿在林子里竟是一步没有挪过,好个瞒天过海!若不是我二人留了个心眼,这盟主的位子,还真就落在别人手上了……行了,杨大侠,咱两位的身份你也知道了,时间也给你留了这么些,咱们就此别过,如何?若是杨大侠你实在舍不得这小子,哪天你来找老夫,老夫给你从门里找几个皮相好的嫩小伙儿,保证伺候到位,哈哈哈哈哈……” 杨暾闻言并不恼怒,反是微微一笑,说道: “在下可没有什么龙阳之好,那些小伙子还是留给薛前辈自己享用吧——若是你还有命的话!” 说话间,杨暾忽而脚跟发力向后撤身,同时间左臂猛挥,只见数根寸长钢钉自袖中暴射而出,直奔薛蟠面门!而右腕也在此时轻抬,端着个劲吐入云的平直剑势,一剑刺向身后已然掠刀跃起的刘流儿,如行云流水一般,却又处处暗藏凶戾杀意,硬是以狠绝之势将刘流儿险些砍入王凡肋下要害的一击逼得回刀格挡。 而另一边,那数根钢钉将至之时,只见薛蟠冷冷一笑,右颊一缩,一颗光亮的乌黑铁珠自他口中射出,不费吹灰之力便撞散了那些钢钉先前的凶势,直直向着杨暾后脑扑去! “杨兄当心!” 王凡见此杀招心头一惊,正欲挺身上前时,旁边一道身影闪过,只见杨暾横握鹿钟,这一次倒是没有去硬接,而是在剑身与铁珠相碰之时稍偏剑尖,顺着铁珠的劲力方向斜了过去,却又不是完全放任铁珠飞行,而是如同拈花于其上一般,吐纳劲力间将这铁珠粘黏于剑锋之上,再顺势翻转手腕向地上一递,“嘭”的一声闷响,那一记刚猛阴毒的铁珠竟就被如此轻易化解! 薛蟠见状,顿时脸色大变,又见刘流儿迟迟不上前牵制,心中更是一紧,侧头看去,只见那位自屠满门无恶不作又自诩威震武林的中年人,此时已然瘫倒于血泊之中一动不动!胸前一道淌血不止的剑伤撕裂而上,竟是直接蔓延到脖颈之处,甚至可见外露的喉管还在竭力做着垂死的颤抖,却只能在刘流儿的嗓子中发出“嗬嗬”的怪声! 薛蟠大骇,急欲后撤,却不料眼光一闪,杨暾的鹿钟剑锋已几至鼻尖,他慌乱中忙运起真气,在双手之上凝结毒瘴,大喝一声便要去硬接剑光,却不料杨暾早有防备,剑尖一抖制住冲势,反身一抹又迅速变换步法回身上撩,正挨上薛蟠抬起的右手,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血肉绽裂声,薛蟠自小臂起至手腕都被一剑劈开,而其间剑气尚未止步,竟还有一路侵伐下去的意思! 薛蟠吃痛怒吼一声,迅速压上左手已凝结成的毒瘴,同时趁杨暾闪身躲避时飞起一脚逼出招架,一个瞬身连退数步,撤出数十米的距离方才停下,紧紧握住右臂伤口,丝毫不敢大意地紧盯着面前还在微笑着的杨暾,干枯嘴角不受控制地猛撇动几下,难以置信怒喝道: “……三世七法,还有峨眉的趋避一剑,这都绝非你家传剑诀内的武功,你怎么学会的!老夫清楚你的武学根骨,单是你们杨氏一脉传承的剑法你都用了三十多年才彻底吃透,怎么可能还有精力去学外门的功夫,还能融会贯通至如此地步,几招内便斩杀了刘流儿?!” 杨暾的笑从始至终都未有过变化,而此时更添几分弧度: “很简单,因为你把我,把我杨氏剑谱,还有我那位坐镇中原武林三朝、只手弹压荡灭北方胡人各族武林的祖父——” 一剑纵出,却不闻破空之声。 “——都想的太简单了。” ------------ 第四章 来去时生杀落地,奔走处缥缈归天 杨氏一门本没有什么传承武功,或者说即便有,也早就湮灭于李唐之前,而所谓的杨氏一脉传承剑法,其实就是杨玄珪自己体悟出来的一套武功法门。 杨氏剑法,整体上剑势走的都是中正平和之路,一横一纵皆有章法,劲力吐纳、内息调转也都是走的最为光明正大、舒展顺和的法门,运作起来如煌煌大日锐不可当,即使在剑法众多的中原武林之中,也是最为堂堂正正的那一类。 然而杨氏剑法若只是占得一个“正”字,还远不至于让杨玄珪被称为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更不可能奠基他蝉联三朝的盟主地位,可以说杨氏剑法,胜就胜在了对于“守正出奇”一词在武学上极为天才的运用。 诚然,剑法中的一招一式、内息法门以及心法等,都是端正的典范,但端正绝不意味着无机可乘,其实恰恰相反,当年杨玄珪在创造杨氏剑法时,除了将根本上决定习练方向的剑招、心法等划作决不可废的基础,留下了相当大一部分可以由修行者自由容纳发挥的空间,甚至可以说若是一味只在剑法本身上下功夫,反而在众多武学宗师眼中便有了不少破绽。而剑法很多剑招的落手与身法转换上,正是可以引作其他功法的起手招式,彼此之间的转化行云流水,通达自如,可以说是在杨氏剑法“正”的基本框架下,做出的与其他功法彼此交织融合甚至是完善飞跃的出“奇”致胜之术。 不过当然,在最核心的招式、内息与心法的彼此约束之下,想以杨氏剑法容纳偏门歪招甚至是魔门邪功却是绝无可能,比如创造这门剑法的杨玄珪本人,所融合的便有佛门伏魔心经、峨眉白猿二十四剑以及蜀山问青峡步等众多武功,而其后人杨暾,更是为了提升剑法将中原武林几乎所有名门大派都跑了个遍,其中不乏杀伐决意、一招致命的剑法,比如—— 西南林氏一族的奔雷一剑。 …… 说时迟那时快,杨暾的剑意若星奔川鹜一般挟奔雷之势,瞬间便已欺至薛蟠身前三寸之地,然而对方也不愧于自己修了大半生的魔门长老身份,在杨暾飞身之时便心念大动,紧接着只见他口中所含另一乌黑铁珠一口喷出,时机却是把捏的正巧,待到那奔雷一剑的剑意已运转至极致时方以刚猛阴毒之姿直射而出,此刻饶是杨暾心有化用三世七的法门借力化力之想,这千钧一发之机也由不得他如此随心所欲地转化内息心法,更何况此刻运转的还是在武林中论急速刚猛的破坏能力不出前三的奔雷一剑,唯有以力破力的正面硬扛下这记铁珠方可。 只听得“铛”一声脆响,杨暾身形微微一顿,剑尖亦是向左前方偏折过去,而那一颗铁珠则被反震震得早已不知去向,然而仅仅只是这一滞,薛蟠竟趁机施展开轻功,脚底抹油似的一个撤身便遁入林中,一时间竟是连飞沙走叶声都不闻一丝,已然到了足不染尘的高深境界。 “……” “这,这便逃了?” 王凡举着那本从怀里掏出的《长恨歌》傻愣在原地,他本是想用这书册去挡住先前薛蟠偷袭杨暾后脑的那一记铁珠,却不料这个先前交谈时还有些不正经的大汉手下竟有着如此高深精妙的剑道功夫,一来一回之间便已剑斩一人迫退一人,何等意气风发快意潇洒! 这是王凡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武林高手之间的对决,或者更精准地说,是搏杀,双方的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点炫耀技力的花架子的意思,都是力求迅速达到目的的层层凶招,无论是刘流儿那招招奔着软肋要害的森罗刀,还是薛蟠或用于偷袭或用于退敌保命的两颗闭口珠,亦或是杨暾守正出奇光明正大的杨氏剑法,都是极为直接地直指目的,而王凡虽不是什么武学宗师,但从这旅途开始的第一战看去,仍能发觉其间杀机险意之深重,便可以推想从此往后至长安的这段路程之中,那些不可退避的战斗会有多么大的凶险了。 杨暾没有直接搭话,而是在停稳身形后仍举剑警戒,只待周身所在确无旁人气息后才放下防备,一下子便瘫坐在地,手中鹿钟回返入鞘,这才敢大口大口喘起粗气来,一时间虚汗暴涌,竟是已耗尽了大半气力。王凡见状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这才发现杨暾那握剑的右手虎口,不知何时竟是已震裂出一道不浅的伤口,好在他运转内息闭阖穴道,暂时封凝了伤口气血,这才没有立即淌出大片殷红。王凡连忙伏在地上四下搜寻,不多时只见他摘了一丛淡黄色如繁星的花簇递给杨暾,说道: “杨兄,此草是这山中常见的草药,有止血镇痛的功效,如不嫌弃,将其嚼碎之后敷在伤口上,不消两日便可痊愈。” 杨暾接过一口吞下,边嚼边说,嗓音虽还有力,但仍因差了一丝中气显得有些疲惫: “啧,我这层次杨氏剑法,终归也不是能拦得下那种老东西的。虽说这剑法是以正大为根,容纳为本,但这仅仅只是能容下其他功法而已,想要得心印手地用出来,若是祖父自然无碍,我却差得远了,根本运转不了太久啊……” 呸掉一口土沫,杨暾满不在乎地继续道: “薛蟠那老东西是江湖上出了名的能活,他们五阴宗专修佛门要义中弃之如敝履的色受想行识五大阴蕴,杀人放火奸恶淫邪无一不作,即使在魔门内也是臭名昭著,因而近年来频频遭受打击,甚至有数次几乎灭门,结果这老东西偏偏命大,那两颗铁珠的功夫和他那一身轻功练得出神入化,竟是一直苟活到了现在,还混成了宗门内辈分最长的一批,嘁,还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 “那,那既然杨兄有把握能击退他们,为何不一开始便使出全力,兴许趁着机会,能把两人一起留下也说不定吧?” 杨暾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弧度颇大地撇起嘴角,皱着眉头眯缝眼睛,整张脸庞的肌肉与毛发都开始扭曲,不知他嘴里嚼的药草是苦到了何种地步,能把一个刀口舔血的大汉逼出如此难得的颜艺。像是为了尽快散出药力,杨暾长痛不如短痛地猛嚼了几口,便将已成糊状的黄绿色混合物一口吐在伤口处,又用手指抹平后,这才咂咂嘴,吐着舌头一边尽快消散味蕾上残存的辛辣苦涩味道,一边说道: “我怎么没把他们两人留下?” …… 此刻,十里外的山林之中忽然炸起一群鸦雀,像是此地山神不经意间引发的一个爆炸般,一时间满天的黄黑褐各色杂逸,群影交织,而在那片影子之下,正是狼狈不堪正在连连咳血的薛蟠。 他此时衣衫绽裂大半,残余部分也满是枝叶划开的口子,袒露于外的皱干肌肤上亦是道道血色斑驳的伤痕,头上的那顶斗笠早就没了影子,一头脏乱的白发散落不堪,而此时他手掌盖住的两颊处,却不见先前那怪异的突起,显然是把那两颗乌黑铁珠全留在了之前的战场之上。 “咳咳咳咳……妈的,这小王八羔子还挺会算计!林氏的奔雷一剑还真让他用出了八九分火候,若不是老子反应快,今天怕不是真在这小泥潭里翻了车了……” 薛蟠暗自思忖着,这时心气上涌,又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心头不由大怒,强撑着身子站起,愤愤想到: “不过是让你占了我这老头子一次便宜罢了,宗门之中可还有不少功夫高绝的宗师,为了你一个小子当然不值,但为了盟主的地位嘛,呵呵……且待我回五阴宗禀报,到时候便是你的死——” “哦?原来竟不是杨先生,而是魔门的一位长老么?不过倒也无碍,顺手除去后,不消半日也还能追上杨先生他们吧?” 一道飘渺无尘,清灵澄净的声音,自薛蟠上空遥遥传来。 …… “杨兄竟还叫来了其他大派的弟子?” “嗯,我在受到英雄乡父老发来的信号后,就先联系了一些我说的上话的门派,不过当然,我也是模棱两可地告知他们这件事,毕竟这些门派也都是有争盟主之位的意思的,我怎么可能会把信息这么轻易地透露给对手?只让他们来把水搅浑,我就可以趁机带你远遁前往长安了……至于那个薛蟠,想来他们除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此时已是曦光渐炙,偏近正午时分,好在深山之中炎火之气难侵,又时有岚风清凉,竟是反而化出几分寒意,暗暗引得人逐阳之意作祟,加快了向那些难得存留于林间的光照之地行走的步伐。二人并肩而行,王凡这才知道杨暾要在开战之前便布好了后手,发觉这个男人似乎心中也颇有城府手段,这时杨暾似乎想起了什么,打着哈哈说道: “不过自然,虽然我是正统的杨氏后人,但祖父既然没有直接将这长恨歌交于我手,而是寄托于你家之中,想来可能也对你有什么期望。若是你改了主意,想把这书册送与他人,或者到了华严寺时想请各路人士齐聚一堂共观此秘,自然也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强求。” 王凡笑笑说道: “杨兄此话便是见外,我自村中出来之前,村中刘老爷便是让我前去林中与杨兄回合后再去京城,长者请,不敢辞,如此信誉,在下还是要守住的……唉,只是心中念起,却又不免为那些葬身祸事之中的父老乡亲们悲嗟哀叹,实在难以释怀……” 说到最后,王凡声音变得些许哽咽,忙侧过脸去掩面拭泪,却没想到这一番话令得一旁的杨暾目瞪口呆,偷偷收回了已经摸到背后剑柄的手,有点尴尬点挠了挠胡须,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是东西,这才呵呵笑着去揽住王凡的肩膀了。 …… “……这就是当今中原武林魔门长老的实力么?” 日光倾澈之下,一道颀长执剑的身影立于树梢之上,只见此人青衣飘摇,彩带环身,一头乌黑长发写意四泻,只有一根羊脂白玉簪稍以束之,若非他颔下一簇略显稀疏的短须,单以体态而论竟有几分阴柔之姿。此人眼眸狭长,鼻翼微挺,丹朱薄唇均沾惹了些许云雾缭绕的仙气,又是一双平长白眉,更有几分不亲红尘烟火的淡泊清远之息,全身上下由内而外,皆似是上苍璞玉雕琢的洁净造物,若非是有什么不合之处,也唯有他手执长剑上那一抹殷红血色而已。 薛蟠此时瘫坐于地,全身骨架犹如散了一般疼痛不已,一呼一吸间肺腑便如同火烤一般窒息,然而除了先前被杨暾趋避一剑击伤的手腕外,竟只有左臂上一道极浅的伤口淌血不止,之外便再无外伤。薛蟠此刻牙关紧咬,似是疼的连咒骂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中不住惊诧: “这他娘的是什么妖魔鬼怪?!纯以剑意镇压,竟能让我经脉堵塞,内力运转如泥,就是当今武林的剑道魁首南山剑圣也难有如此纯粹决然的剑意!还是说这是他单以内力过渡而成的么……也不可能,中原门派在世的内力深厚的宗师,大都是佛门隐世的一些老怪物,虽未有太多传奇留存,但他怎么看也不是佛门弟子,更何况如此年纪怎会有如此底蕴?!啧,若不是先前拼着经脉受损强运内力提起一口毒瘴,我怕是连他的身都近不了,只可惜……” 薛蟠心有余悸地看向左臂上的伤口,直到现在都血流不止,不由更为心惊: “……本以为他如此打法必是有缺于近身搏杀,不料我近身之时,他那柄长剑竟如神来之笔般,无论是时机、力度还是角度都无可挑剔地劈伤了我的左臂,虽只是轻轻一拂一般,其间剑气纵横侵伐竟让我伤不能愈……这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妖孽弟子?” 薛蟠长吸一口气,清楚如今他内力已失,而且体内体外还都有剑意镇压,绝无逃生可能,于是苦笑着叹口气,抬头问道: “阁下武功精妙剑意深厚,老头子我自愧不如,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能知道阁下师承与——” 像是九天上的太阳忽然不安分地抖动了一下,一道剑光毫无征兆地落在薛蟠眼眸之中。 然而此时,薛蟠却没有本能地眯眼。 随后是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 青衣男子回手收剑,轻叹一下喃喃道: “师父果然说的是对的,我终日修行于山上,远离中原武林,终究有些高看自己的剑道了……想不到入世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魔门长老就能逼入我身前一尺之内,唉,还是要静下心来好好修行才是正道啊……嗯,说来我刚刚发动澄明剑心祭出飞剑时,好像他说了些什么?” 青衣男子仔细想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无奈笑笑,对着面前薛蟠的尸身鞠了一躬,照着下山之前师门交代的说辞规规矩矩地说道: “在下是仙门蜀山弟子,赵青遥。” “还有那个……承让了。” …… “说起来杨兄,先前那个薛蟠说的一句话倒是挺让我好奇的,不知杨兄可否为我解惑?” “哦?哪一句啊?” “嗯,就是他先声夺人时说的那句话,我想问的是……他说的可是真的?杨兄是否真的觉得英雄乡被屠的理由完全不可信?如若是的话,那么……” “……杨兄心中的真相,到底为何呢?” ------------ 第五章 马嵬坡钿钗染血,金銮宫长剑问天 广德元年,吐蕃攻陷长安,远征漠北的中原武林宗师队伍得以回师。 广德二年,暗中进行的杨氏屠门一事被终止。 …… 再度入夜时,二人仍未走出这片山林,白日灼灼时分让人格外惬意的清凉山岚,在这星斗列陈时就显得有些适得其反,好在一个是在这环境之中生活了数十年的当地人,一个是筋骨强硬内力纯正的江湖侠客,杨暾又考虑到若是点篝火会暴露位置的原因,二人只是草草找了连山洞都称不上的坑洞,铺了些树叶杂草便休息了下来。 眼眸沉浸在相同黑暗而深远的夜幕中,本应与这满天墨色相融于方圆一砚,却因为砂砾一般繁密的烁烁星辰所散发的共汇于洪流的千万道孱弱微光,仍模糊地勾勒着二人的轮廓。 “……在朝堂与江湖上大多门派的说法中,那支中原宗师队伍最后的结局是很凄惨地被人们渐渐遗忘,而我祖父则是因为牵扯杨氏一族的大案而郁郁退隐,似乎是一个很符合话本中英雄迟暮的悲惨结局……” 挠了挠瘙痒的后背,杨暾声音低沉道: “然而若是细想,便能发觉其中有几处并不太通顺:第一,为什么会被人遗忘?若是因为没有实证所以不被官府承认,那为什么他们所属的各门派也都对此事缄口不言?如果说是因为慑于官家威严,这是放屁,李唐江山几乎倾覆,虽然中原武林也为此大乱付出惨痛代价,但二者相较根本就是沧海一粟,更何况哪怕在盛唐时期,江湖与朝堂也都是相互看不上眼,如今又怎会对为一个势衰至此的皇室俯首听命?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连那些宗派他们自身都没有相关此事的详细信息,那么,引起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杨暾看似突兀的开口,却早在王凡意料之中,或者说自从他问了那个问题后,就一直在等待答案。杨暾咳了两声,继续说道: “王小先生,其实你若是在筹算之术上更敏感一些,那在我给你第一遍讲述那段历史时,你就该发现一个巧合:我告诉你前往西域的中原武师有一百二十四人,而活着回来的一共五十六人,那么你在英雄乡中生活这么长时间,有没有算过,村里除了你们王家,一共有多少户人家呢?” 王凡瞬间攥紧了胸口的书。 “……这!杨兄的意思是?!” “不错,当年那些远征归来的武林宗师们,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宗门生活,而是仍聚在一起,在这片山林之中开辟了一处村落,不然你以为‘英雄乡’这个名字,竟然能是朝廷里那些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们想得出来、用的出来的?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些人为何不回宗门?无论是从辈分、实力还是歼灭西域胡人武林的功绩上说,只要回去,必然会成为门内地位声望最为崇高超然之人,恐怕连那些门派的掌门都有所不及,可他们却选择了避入山林,自开田亩的生活,一点行踪都不透露给外界,为什么?” 杨暾呸了一口,将叼在嘴边的茅草吐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将口中残留的一点草根留下,毕竟走了一天还没有过什么正经的吃食,单是林中的酸涩浆果自然满足不了平日酒肉相伴的江湖人,哪怕是最后添点嚼头自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品尝着被嚼烂的草根中流出的清苦汁水,杨暾咂着嘴继续道: “人人都以为,我祖父自那以后便心灰意冷隐居山林,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一个统镇三朝武林远征塞外的盟主?王小先生,在我告知你真相之前我希望你明白,任何一个了解到此事的人,都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这些江湖人还好说,大不了就往深山老林里一藏,又没什么牵挂。可你不一样,你真的准备好接受一个很可能要飘零落魄,浮萍无依的后半生了吗?若是没有也没关系,我将你送到华严寺后,之后便是我们江湖人之间的事,再不会牵扯到你,你大可以继续去另一个村落生活下去。” 然而此时,杨暾严肃的话语却是引来王凡轻笑: “呵呵,杨兄,且不说我不愿做一个糊涂鬼,当我走到长安,踏进华严寺之后,难道把书交出去就真能置身事外了吗?江湖之上再起波澜,甚至还与朝堂息息相关,到时候他们细查之下,我又怎可能独善其身?以朝廷的做派,自然不担心错杀一千的后果,何况只是多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乡村私塾教师而已。换言之,当我走上这条路时,早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杨兄你又何须以话语试探呢?” 此刻星夜沉沉,鸟啼虫鸣声俱息,杨暾沉默半晌后,轻叹一声,缓缓开口: “……看来之前把你当做一个简单的教师是我最大的失误了。好吧,既然如此,我来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实际上,这些年在江湖中也有不少相关的传言,但没有一个人,比更我了解这件事……” ……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天宝十五年六月,由杨玄珪统领的中原武师队伍已然整合完毕,同时胡人埋在中原的暗桩钉子也在这几个月内被一扫而空。在出发前夕,杨玄珪潜入宫中,会面了自己那位倾国倾城的侄女。虽然二人之间并不太多联系,杨玄珪又是极少数几位没有凭借贵妃之势鸡犬升天的杨氏族人之一,但终归血浓于水,对于自己这个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杨玄珪将自己当年的武林盟主信物留了下来,希望可以凭此物护住她的性命。 然而七月十五日,不知如何了解到此事的太子李亨迅速找到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与随身宦官李辅国,鉴于天下百姓对杨氏一门穷奢极欲,祸乱朝纲一事积怨甚久,又有机会夺得可号令中原江湖各门派的盟主信物,三人随即合议发动兵变,一举起兵诛杀杨国忠,逼得玄宗赐死杨玉环,又酿出了此后旷日时久的杨氏灭门一案。然而在下葬贵妃之时,三人寻遍其所带行李,又将尸身上下查找一遍,却始终未能找到半片类似信物令牌之类的物件,只好悻悻放弃。 安史之乱结束,杨玄珪回到长安之后方知杨氏门楣覆灭一事,当时正值吐蕃犯京皇室再度出逃之时,趁此大乱杨玄珪潜回宫中,在长生殿内找到了被所有人都忽视的盟主信物——《长恨歌》中代表玄宗贵妃之间不渝之爱的那份钿合金钗。然而当时,不仅玄宗已然去世,就连马嵬兵变的策划者,肃宗李亨、将军陈玄礼与宦官李辅国也都一一宾天,满门尽丧的杨玄珪一腔悲怨疑惑竟是连一个可以发问的人都没有。 最终杨玄珪做了一个决定,他趁着这段时期藏身于宫中,直到吐蕃退兵,代宗回朝后,杨玄珪在深夜之中潜入大内宫闱,偷入皇帝寝宫之中,以命相逼,强行与代宗皇帝达成了一个协议:杨玄珪可以接受朝廷不承认甚至抢夺他们远征塞外武林的功绩,也会让回返中原的五十六位宗师远离各自门派以免加深官府与江湖彼此的隔阂,而他自己也会在未来十数年间隐于山林高悬盟主之位,使得朝廷有更多机会去渗透加强对中原武林各派的控制。而杨玄珪要换的,就是李氏皇族必须在私下对于因为战争而受到损害的门派进行补偿,同时保证那幸存下来的五十六位宗师的安全不受侵害,并即刻终止对于杨氏一族的追剿灭门行动且对参与此事的相关官员做出相应的惩治。 第二日,从寝宫中送出了一股金钗与一半钿盒,遵旨意赏给了宫里一个地位最低的小太监,从此便再无此物音讯。 …… “那,那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 “哼,因为祖父当年与你一样,明明有期颐之岁,竟还那么天真地信任了朝廷。虽说祖父在仙逝之前也作了布置,通知了几个与他私交甚好的名门大派中的长老,又将新信物长恨剑的所在写于书上暗中交给你且藉由华严寺主持之口告知天下,显然就是想将全武林的目光都放在英雄乡这里让朝廷不好动手,但没想到那群不良人把时间抓的这么紧,早一丝会让祖父做好布置,晚一点又不好在各路关注之下动手……” 愤愤不平却又不可奈何地低声骂了一句,杨暾继续道: “不得不承认,这一代的鹰犬们有了个好头子。总而言之,朝廷现在毁了约,彻底铲除了可能会对皇家威严造成损害的英雄乡五十六位老前辈,将那段往事永远埋藏了起来,而我这段时间来虽然也在尽可能散布这个真相,但还是没能引起武林与官府的对立,毕竟事情太过久远,如今掌握各派的上层人物大都早已不关心当年的真相,只留下一抔黄土,与我们身后那处村落里尚未干涸熄灭的血与火了……” “那……若是杨兄成为了盟主,你想做些什么呢?” 王凡问的有些凝重,他从杨暾的话语中咀嚼出了几分危险的味道,若是此行最后的结果,是让杨暾夺得先机最后顺利取得长恨剑继任盟主之位,然而如果因此导致他引导整个中原武林与朝廷全面对立的话—— “呵,你不必担心,我要争夺盟主之位,只是因为不想堕了祖父之志,也为那些因祸事流落失所的杨氏族人留一点立足之地而已,至于要与朝堂争一争什么的……莫不说我已无此念,就是有,哪怕是凭着长恨剑在手,我的名望也凝聚不了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无异于以卵击石。当今中原武林,先历经安史大乱,又为了镇压魔门兴起耗费元气,现在正是百废待兴,亟需休养生息之时,我若在此时提起战端,只怕是连这个盟主的位置都保不住的,此等自毁长城之事,我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不智呢?” 杨暾看出王凡心中疑虑,笑着坦率答道。王凡一听,反倒是自觉有些惭愧,不好再多言,匆匆道了晚安,便蜷在一起睡了过去,而杨暾却一言不发,双手枕于脑后,静静看着夜空群星烁然,沉默良久后,将口中咀嚼甚久已成渣滓的草根一口吐出,把头顶上的旧斗笠向下拽拽挡住眼睛,喃喃道: “怎么可能……” …… “如何啊,青遥,我观你剑心激荡,想来是已与中原高手对过局了吧?” 茫茫山林的另外一方,不久前刚刚手刃薛蟠的仙门蜀山弟子赵青遥正盘膝养气,身前草地上一只八卦盘模样的精铁器物上缓缓涌出云雾,于上空汇聚成一道飘渺的虚影,虽是一个须眉微长的老者形象,但嗓音旷然若谷,温润如玉,俨然是个修道多年返璞归真的老神仙模样。赵青遥合手相拜,恭敬答道: “禀师父,先前弟子与五阴宗的一位长老交战,弟子狂妄,竟是想仅以剑意镇压以取胜,不曾想竟还是让那长老强提内力运起双手毒瘴近身而来,好在弟子剑招根基还在,这才逼退了他,运转澄明剑心出飞剑,方致险胜。经此一役,弟子方知先前在山上的苦修所取的成果确实如门中陈彦长老所言一般,实在不足以道,若非师父要我下山见世面,我怕是要终日自得于那些小小不然以至于功力再难精进了。” “……” “……你,你说啥?” 那虚影突兀变声,转眼便没了先前仙气缥缈云雾缭绕的老神仙的感觉,虽说这蜀山的传影仪不能完整传输使用者的模样,但单从那虚影的语气与体态看,都能感受到赵青遥师父的无奈,甚至连长年修道的仙人素养都弃之不管,只有对弟子天真话语的无语: “……这次下山是我让你去的,之前长老商议另定下了人选,是我连番游说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结果你就给我悟出个实力不足还需锻炼?!我让你下山,是让你认清楚自己的实力的。青遥啊,你身为我蜀山首席弟子,一颗澄明剑心运转起来,除了你大师姐,山上已无同门能在你剑下走过三招,偏偏你还太过妄自菲薄,总认为自己技不如人,还有那陈彦长老,他毕竟是传功长老,那眼光高过于顶,向来是放在我们几个老家伙这种水平上的,你把他的话记那么熟干嘛?!我是你师父,我最知道你的实力!唉,你这孩子,真是……” “可是师父,您不是常教导弟子学海无涯,山外有山的道理吗?弟子刚刚下山,遇到的第一位对手就能逼入身旁,这不正是说明弟子还大有可进步之处吗?” “……你这,真是让为师不知怎么说你……再怎么不济,那毕竟也是五阴宗的一位长老,好歹也几十年的道行!你小子能逼得人家在你剑意下强运内力方能近身,你还想怎样?!单以剑意纯粹无俦来论,哪怕比之现在中原武林的南山剑圣你怕是也不遑多让,还不知足?唉,青遥啊,你不知敛掩光芒,这么多年,已不知道让多少师兄师弟在你身前心灰意冷,这次让你下山,就是为了打磨锐气,学会进退,你反倒是锋芒更胜,剑意指天,这——” “南山剑圣!当今中原武林剑道执牛耳者?!师父你认识他吗?!他在何处?弟子想去拜会一二,不知……” “……” 老者似是被赵青遥的一番言论弄的彻底无话可说,气得不知抄起了件什么器物就要掷来,连修仙多年的涵养都顾不上了,只是想到这不过是传影仪传递而出的一道虚影,才不忿地放下手去,沉默良久后,长叹一声,似是终于不再抱任何希望地说道: “……也罢,你回山之后,就去万剑谷中寻你剑痴前辈得了,我看你这本性倒也与他合得来,受了传承做下一代的剑痴也无非不可。不过你记住,此番下山虽是要顺势而为,但江湖渺渺不似山门清净,你的剑意能横压一世,却也难防那些阴毒之辈的手段,切不可粗心大意,知道吗?” “弟子明白,自当留心。其实师父,自刚才起,这林子里就热闹的紧,时不时便有几道气息遁入林中一闪而过。” “哦?呵呵,如此看来,这整个中原武林,又要热闹起来了……” …… 此时长安城中一处暗楼之内。 “哦,这么说,你们还是漏了一个喽?” ------------ 第六章 蛇鼠寻踪阴森处,仙侠相峙青丛前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距此时还有数百年光景的南宋词赋大家辛弃疾所作《青玉案·元夕》中的一句,然而用在此处却也不甚突兀。遍布刀砍斧凿的桌上,一豆灯火扑朔流离,不足方寸的光亮只能在瓷杯中琼浆玉液的摇晃下反射出更为微弱的光芒,就连桌后那斜卧之人颔下一颗黑痣的轮廓都照不清楚,自然也没法聚出什么暖意,于是整间房便只有阴冷入骨而又血腥刺鼻的气息,一波一波在空气中无形震荡着,将酒液的醇香都压抑在杯中溢不出分毫。 酒桌面前,被高高吊起的男人已无声息,前不久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滴血声也早已停止,房间静如霜泥,良久,床榻旁立着的一个矮小身影才怯怯发出声来: “大人……” “多好的机会,子陈,你说这是多好的机会……自从那老不死的自华严寺中现了身,我就派人满天下的找,终于是在那老头咽气前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赶在那群大老粗涌向英雄乡前先下手为强,屠了那五十六户满门,替皇上除了这块心病。如此时机,如此功劳,当今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还有几个再能比得上我……若是这群废物能把事情做麻利一些的话。” “咔嚓”一声清响,酒杯凭空而裂,酒浆却是一滴不洒,甚至连先前的波纹都敛去不见。被唤为子陈的矮小男子慌忙拱手上前,纳头请罪道: “大人恕罪,是我等轻慢了此事!本想着那五十六人虽是前代武林宗师,但时过境迁,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而已,因此只有辰白、申谢与亥刘三位尚令坐镇,下领二百余位武艺上乘的弟子前去,不曾想那些宗师余威尚在,竟是付出弟子辈十不存一,三尚令中辰、申二位身死,亥字位刘大人重伤的代价才将其屠灭,就连事后的审讯也只能草草收尾,更是没有想到村中竟还有一户外来的人家……此事是我等狂妄所致,还望大人能手下留情,允我们将功赎罪。” “赎罪?呵,此事若不是我在五阴宗中布下的暗桩透露他们收到门中长老薛蟠的飞鸽传书,怕是到现在我等还蒙在鼓里!好在五阴宗有摸骨断脉的本事,其他宗门还不一定看得出来,否则全武林因这一个小家伙而震动,我们再想动手也是难上加难……子陈,这次你亲自去,剩下的尚令你想带去多少便带多少,不惜一切代价,将逃脱的那人毙杀于半路。” 子陈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沉吟半刻,有些紧张地回答道: “禀大人,其实此事,小人倒觉得不必如此着急处理。脱身那人手上依凭,无非是记载信物所在的那本《长恨歌》,如今英雄乡五十六位知道内情之人已死,就算杨玄珪在那书上留了什么,又无实证又无人证的,当今武林正是人才凋敝、青黄不接之时,哪里敢为着一个失踪几十年的前代盟主就与朝廷作对呢?” 榻上那人伸手将那酒杯够到唇边啜饮几口,冷笑道: “呵,子陈,你是不是忘了是在哪里当值的?你若是皇上身边的近卫亲军,别说不必着急处理此人,整件事都与你无关。别忘了,咱们是不良人!是皇上手里最见不得光的一张牌。一旦用出来,就一点祸患的可能都不能留下。你知道杨玄珪那个孙子杨暾吧?这几年他只是一张嘴就敢在武林上到处宣扬那些从他那老不死的祖父嘴里听来的消息,若是杨玄珪真的在书上留了什么,或者更糟,杨暾直接夺得长恨剑接任了盟主之位,朝廷在江湖上还要不要脸面?罢了,你不必多说,若是此去没能拦住他们,你便随那辰、申二位尚令一起去了吧。” 子陈打了个冷颤,慌忙告一声罪领下差事,颤颤巍巍退了出去。一时间这间房更为寂静,榻上人似乎也有些不喜欢这太过压抑阴沉的氛围,翻了个身子,瞥一眼桌前被吊起的男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从胸腹间不由自主地滚出一连串笑,结果竟不知是触了喉间哪处穴道,令得这笑声愈滚愈烈,若非是座远离市井的暗楼,只怕会引来不少路人驻足以观。直待笑出了眼泪咳嗽不止,他才渐渐息声,大喘着气喃喃道: “……嘿嘿嘿嘿,什么十不存一,什么重伤啊,子陈这小子真是愧对自己的次位,全然没有‘子鼠’的阴毒与机灵嘛,这哪里……” 吊着的躯体仍旧一动不动。 “……还能有留下来的呢?” …… 晴空,万里无云的晴空,晴的甚至有些令人觉得过分了的感觉,澄澈的阳光没有一丝阻挡,就这样平平无奇地倾撒下来,没有在空中与什么水滴云彩碰撞出美丽的邂逅从而放射出神迹一类看似玄妙的东西,只有白灼的光芒,无趣地炙烤着人心。 山路已逐渐平坦,按着二人的步速不消半日便可出山,因而这路上可以驻足乘凉的林荫愈发稀少,而王凡随身携带的水壶中的清泉亦是如此,反倒是杨暾腰间的酒壶一路上不知道解下来了多少次,走路时却还有水声晃荡其中,惹得王凡眼馋不已,不过在被杨暾坏笑着灌了一口后,只在舌间清冽入喉下肚后便是火烧的感觉让他决定这辈子都要做一个滴酒不沾的大唐良好公民,然后继续蹲在地上咳出眼泪。 “哈哈哈哈哈,我说王小先生啊,你不是说自己已经做好将来浪迹天涯的打算了么?这酒可是江湖上的硬通货,你现在连这点儿辣都受不住,我看你还是算了,不然将来传出去,与我杨暾杨大侠行走之人却连一点酒水都沾不得,我也没甚面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让杨兄见笑了,我自幼体寒虚弱,向来受不了这辛辣刺激之物,实在——咳咳咳咳咳咳——遗憾不能与杨兄——咳咳咳咳咳咳咳——同饮,惭愧至——咳咳咳咳咳……” “得了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先缓缓吧。待午后出了山走上官道,我在路边给你留意着食摊,饿了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也难怪你身子愈发虚弱。” 杨暾笑着,弯腰随手又拔出一根茅草放入嘴中咀嚼,边走边盘算着之前商议好的行程:按他们二人的想法,今日走出山林后上官道大路疾行,走一段日子后再乘船由水路入长安,这是目前最快的路线。 只是不足的是,这样的走法同时也是风险最大的,没有了山林的遮隐,无论是江湖各宗门还是不良人,找到他们的可能性都会大大增加,尤其是官道上行走的那几日,“拜访者”只怕是会络绎不绝。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自从华严寺传出此事后,便有不少门派都在华严寺附近埋下了暗桩,毕竟在众人看来,不管这《长恨歌》流落何处,要解开其中秘辛,华严寺绝不可能独善事外,二者之间必有牵连。 比起这些大门大派,杨暾孤身一人自然捞不到什么便宜,要争先机,自然只能是从那些未曾安插人手,一心一意要于半路围截的门派手中争,既如此,那么入京的速度越快,便越对杨暾有利。 但容易暴露仍然是一个不可忽略的缺点,比如现在,即使还在有着林荫遮蔽的山中,也有人已经找了上来。 林声未动,然人影已近:一袭青衣扶风舒展,彩绸环飞黑发如瀑,那对白眉仍是那么的惹眼。赵青遥不愧为蜀山弟子,虽还未至那些老神仙腾云驾雾的缥缈功夫,但也已练得身形如鹤,足下有青云之兆,在这霅煜天光之下恢弘而来,竟有几分飘摇真仙下凡而来的仙姿,单是近前来便让王凡这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下先生心神俱慑,连咳声都不自觉地敛了下去。 杨暾见到来人,眉头一皱,正欲抽身上前,忽而感应到有一丝凛冽剑气临身而来,心头一警,迅速拔出身后鹿钟剑,对着来人便遥遥指出一锋,真气运转周身,贯通剑刃便是一道剑气递了过去,不偏不倚地锋芒直指青衣。 然而杨暾虽看似手稳臂正剑意盎然,但却有一滴冷汗不为人所知地自他脖后淌下,他心中清楚,单是只身前来便能挟来一丝剑气傍身,这是唯有剑道大成的绝顶宗师才有可能做到的,面前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少年郎虽不知为何竟能修到这般地步,但可以确定此人在这三尺青锋上的功夫绝非他手中这柄鹿钟可以匹敌。此道剑气甫一出手,杨暾便已开始盘算可以速退的后路。 而另一边,刚刚发现目标的赵青遥正施展轻功赶来之际,忽见其中一人拔剑相向,一道平正中和的剑气递来,不由得剑心大动,一想这是入中原武林以来第一次有人率先拔剑挑战,顿时喜上眉梢,只道是对方以剑相邀,便举起手中长剑遥遥行了一个蜀山独有的剑礼,却并不横剑阻拦,而是剑尖稍挑,顺着那道剑气浮云出岫般看似无意地行着剑势,便将杨暾贯通内力的一剑接化而去,而在这整个过程中,赵青遥面上喜色更甚,这杨氏剑谱凝练出来的其间剑意,令得这位痴于剑道的蜀山大弟子步下生风,还未待杨暾思虑好退路时已然近到身前,竖提剑柄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 “在下鲁莽,还请杨先生再赐一剑!” “……” “……啊?” 本来已如临大敌点足掠至的杨暾,听到这话手中先前稳执的鹿钟竟是傻愣愣地向下歪了一下,而他本人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本来从胡渣中都能渗出来的杀气现在反而平添几分滑稽。赵青遥似乎也发觉自己的话语有些突兀,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在下是仙门蜀山弟子赵青遥,平素最是喜剑,刚刚杨先生那一道剑气中,其间所蕴剑意之正堪为剑道典范,泰然若一,不矜不伐,饶是我门藏经阁中亦少见有如此大哲理的剑法,甚至刚刚在下接先生那道剑气时,还从中窥见一二类似本门‘上善若水’大境界之意,只是先生似乎力有未逮,这杨氏剑谱还未至如同老盟主般圆满……不过如今亦是足够,还望先生能不吝赐教,以剑为在下解困。” 杨暾闻言,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将手中鹿钟垂下,凭着自己闯荡江湖数十年的经验,略一盘算便识出眼前人的身份,忙道: “敢问足下……可是蜀山当代掌门“跫音剑”李辟易李老神仙的唯一真传?” 这次便轮到是赵青遥发愣了,自己神隐山门一心求道十数年,别说是师承,就算是自己的名号都几乎是无人知晓,面前这位络腮大汉能如此轻易便能说出自己师父的名号,不由得让这位单纯若赤子的蜀山大弟子有些怀疑对方与自家师门的关系。 “呃,确,确实如此,那既,既然杨先生认识家师,还请看在他老人家的,呃,面,面子上,呃……” 玉雕似的人儿红起脸来便有些透亮晶莹的可爱,仙气蒸腾后便是堕入凡间的反差美感,由清泠的高高在上到可以亵玩的神态,这无疑是最为诱人的变化之一。 初尝以权势地位压人的赵青遥在这方面显然与他除剑道以外的其他方面一样,是个天生的白痴,磕绊生硬犹如蒙童强读佛门《楞伽经》一般,到了最后甚至结巴到连话都说不完全,只能悄悄低下快滴血的脸庞,就连手中山崩于前不动分毫的长剑都开始轻微颤抖了起来,可怜的让人想欺负一番。然而杨暾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而是更握紧鹿钟,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不知蜀山剑门的十二建言剑……赵先生手下已得多少?” 此时论及剑道,赵青遥便立刻来了精神,然而正欲与杨暾大论一番剑道时,突然发觉其间有些不对劲:十二建言剑是蜀山掌门一脉单传的镇派级功法,其剑理传自先秦道家著作《道德经》中对道德万象描述的大哲理,后经蜀山初代掌门改编后成为一套体系恢弘庞大的剑法,剑起剑落风动云扰,席卷寰宇无可匹敌锋芒,其威势至盛时甚至有传言说这位蜀山开山掌门正是凭此剑法一举成剑仙,最终成功飞升仙界晋升仙人。 然而实际上,与其说这是一套剑法,其实却更像十二把真正存在的剑,因为无论是蜀山哪代掌门,其中真正练成十二建言剑的人都确信的确存在十二把从第一代起便传承下来的绝世剑器,然而直至今日,蜀山弟子所见所知的蜀山掌门佩剑都只有一把,而且代代并不相同,其间并无传承。 另一方面,十二建言剑与其他蜀山剑法不同,并没有与之相配的剑心传承,若说是功法,无疑缺失了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因此这门传承千年的仙门剑法,因着更偏似哲思典籍而非功法剑谱的原因,成了即使是历代掌门也鲜有修成的极考验天赋根骨的一门功夫。 幸运的是,此代蜀山掌门李辟易成为了这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甚至他的真传赵青遥也凭着绝佳习剑根骨与一颗与生俱来的澄明剑心,也在短短二三十年内成功掌握全部的十二建言剑,若是没有山上道门一支里那位天赋近乎妖孽的大师姐,赵青遥无疑便是蜀山近百代以来最有希望羽化飞升的真传弟子了。 但以上的一切,全都是蜀山门内核心机密,甚至十二建言剑本身的存在,便是只有内门弟子级别以上才能获知的秘密。此时面对一个中原武林的糙大汉,竟能从他口中听到这名字,饶是赵青遥这样的剑痴,也是一皱眉头,瞳孔微凝,有些迟疑地缓缓答道: “在下不才……门中十二建言剑,已尽入囊中。却不知杨先生是如何——” 话音未落,杨暾已然点尘而至,掠身飞剑前来,只见刹那间剑芒大动,鹿钟剑上剑气如虹,暴射如瀑,一往无前直奔而去! 赵青遥见状,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又不免心喜,嘴角含笑,手中长剑紧握,正欲抬起以御时,忽然发觉杨暾的剑锋所指似乎并非是向自己所挥,而是稍稍偏左,刺向身后那一丛林影间去,不由心意稍动,那颗天生对战斗敏感的澄明剑心一经运转,顿时便发觉有一股煞气在身后蓄势待发,瞬间心起而手落,向着相同之处亦是斩出一道剑气,一时间杨暾中正无贰的鹿钟剑气与赵青遥缥缈飞仙的不知名剑气交错,将那本就稀疏的草木花丛削去大半,充盈自然奇趣的错落叶石也被瞬间绞成毫无生气的飞灰,四散飘扬,将那道本该已现身的佝偻臃肿的老者身影又重新遮挡一二,反而令得他身上刚刚暴涌以抵挡剑气的通体真气,除了凶猛无俦外,又多添一分隐匿于暗处的神秘! “奇了!你是如何发现老夫的?” 老者的声音很平淡,只有一丝疑惑的感觉掺杂其中,完全没有如同先前薛蟠的阴鹜狠毒,只像是一个普通的务农老叟在问发妻晚饭吃什么般平常,但声音之浑厚有力,无疑表明着他内力的深不可测。杨暾横剑眉前,即使是先前面对薛蟠刘流儿两人时他都未曾如此警惕,佯装平静地呵呵笑了一声,握紧鹿钟答道: “承蒙老先生发问,晚辈不才,只通些许剑道,若是没有先前那一丝凛冽剑气,凭前辈隐匿身形的功夫,晚辈怕是到死都怎么回事。” “哦?那一丝剑气难道不是这蜀山小子携来的么?” 苍老声音中的好奇意味又浓了几分。 “老先生说笑了……十二建言剑,这等蜀山机密恐怕整个中原武林都只有小子我略知一二,如此级别的镇派功法,若是有人能将这十二剑全部收入手中,那自然是一位剑意圆融,念头通达的剑道宗师,而如此人物……” “又怎可能泄漏哪怕半分剑气呢?” ------------ 第七章 正奇剑困泥陷沼,玄妙手擒鹿封钟 鹿钟剑,剑身长三尺三寸,剑柄处纹饰一对缠丝鹿角,左右互拱映剑刃,刃凛而不寒,折去几分煞气,却与这纹饰互成清逸淡然模样,通体刚直,不泻分毫正气,虽谈不上数一数二的绝代神兵,却也独占一份匠心神韵。 然而这把先前仅在腾挪之间便挑杀一人逼伤一人的利器,此刻却在杨暾的手中暗暗发抖,仿佛面前是什么上古凶神一般,呼吸之间即可将它与它的主人一同粉身碎骨。 “……先前我还奇怪,五阴宗在魔门中最多不过是二流门派,各派之中竟然是他们最先找上门来,这怎么说都不对劲。现在我才明白,之所以号称魔门第一的牵机门没能夺得先机,竟是为了请出您这位老神仙——‘指玄兵圣’裴玉盛裴前辈。” 杨暾还在满不在乎似的打着哈哈,然而眉角被汗滴泅开如墨晕的一小撮乌黑却不会骗人,而那忽上忽下的剑锋更是生动形象地刻画着他此时胸膛内紧张跳动的心脏。 烟尘终于散尽,那略显矮胖的苍老身形也露出了真面目:老人的脸型神似一只圆滚胖桃,上窄而下宽,两道长眉斜斜地耷拉着,与他眯成细缝的眼睛各自形成一种莫名完美的互相平行,鹿鼻之下又是两撇同样平行的白须,颔下一丛山羊胡,可以说这是一副最为端正对称的面相,而其上又满是古稀耄耋之年所特有的静水似的慈祥,竟是不见丝毫魔门长老应有的狠毒戾气,而更像一个于田间摇扇乘凉可以肆意亲近的老翁。 “指玄兵圣……呵呵呵,不想老头子我封山神隐这么多年,江湖中竟还有人能记得这个名号。不过我也不是不要脸的人,在别的小辈面前倒还能借这名号招摇撞骗一番,在杨老盟主之孙与蜀山掌门亲传面前要是还如此自夸……嘿,哪还有这个脸面哟。” 老者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中气十足,浑厚犹如巨磐倾山,只在这时才稍稍与他农家闲翁似的形象有了些许出入。杨暾向旁偷偷瞟了一眼,只见赵青遥目光空洞长剑虚握,竟像是陷入浑浑噩噩之中对眼前危机不明所以,然而见此状杨暾反而心安下来,隐隐猜出这正是澄明剑心运转时持剑者的状态,暗中松了半口气,仍佯装着一副亲切模样说道: “哎呦,您这话不折我俩么!几十年前一出世便横扫一众武林兵器名宿,之后在朝廷所立的五大兵器世家五魁岛上,以空手赤膊大败五位兵器宗师,自此成为中原武林公认的天下兵器第一人……若非沾着点祖父声威,小子我现在怕是连站都站不直呢!” “呵呵,小子,你不必如此拍马溜须,我裴玉盛一生纵横无敌,只在两件事上心中有憾:其一,是年轻时上那蜀山之后未能在一位老者如煌煌大日的剑光之下走出一招半式便落了败;其二,便是当年与你祖父挑战,在他剑下我竟亦是不过百招便输在他手上……小子,你祖父杨玄珪杨老盟主,当年那是真真的天下第一无人匹敌,输在了他手上,我虽有憾,却也心服,因而后来便遵了他的命令,帮忙铲除了那些潜入中原的胡人高手,也因此我虽身处魔门,却也与当年诸派宗师有了些许情义。不想时至今日,已是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了……” 裴玉盛言语中的感怀不加掩饰地自然流露出来,在那个正道魔道不共戴天的时代,一代武林盟主与麾下各派长老掌门却能放下成见,与号称第一魔门牵机门的一位长老共抗外敌血染江湖,那是如何的恣意逍遥、痛快放纵!而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曾经英雄皆已化入黄土一抔,漫漫江湖只剩他一人如沧海一粟般残存于这天地逆旅,又是如何的沧海桑田、东海扬尘…… “……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你现在离开,我不会相追。” 杨暾闻言眉头一蹙,心下暗自思量:面对这样一位成名已久的兵道前辈,决计不能如同先前对付薛蟠那样扮猪吃虎,可饶是他们二人合力,胜算也依然寥寥无几……此时唯一的破局之法,似乎只剩下了舍命一赌: “……晚辈曾听闻祖父讲述当年武林旧事,其间不乏风花雪月、仗剑江湖的快意恩仇,而当谈及武林百代正魔之分时,祖父常不免嗟叹,感怀天下豪杰彼此逐杀,为的常常只是这一正一魔的名号……祖父说,魔门之中,真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门派只是少数,魔门之魔,多是因其于武学之上另辟蹊径,不走寻常正道的原因,而众多魔门英雄中,祖父心中最为敬佩之人,便是裴老前辈您……晚辈明白,这些溜须拍马之语不能入您的耳,晚辈只是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裴老前辈心中,还有几分当年的干云意气?” 杨暾不再佯笑,而是沉下眼眸,运起内息,沉肩坠肘间暗中舒松了下一直紧握的虎口,缓缓渡起真气,俨然是准备殊死一搏;而一旁赵青遥亦是剑锋虚指,澄明剑心正待全力运转之时,却听得裴玉盛苍声一笑,捋须道: “好!有胆量!不愧是杨老盟主的后人,既如此,我再一味相逼,倒是显得老夫以大欺小,为老不尊了。你若有胆,便孤身一人来与老夫较量较量,当年我在你祖父手下未能走过百招,今日你若是能与老夫对拼个此数而不落败……那这盟主之位让与你,又有何妨?” 二人闻言,一喜一叹,杨暾虽常闻当年与祖父同辈的武林英雄的赫赫事迹,却少有与之对剑的机会,心中难免有些怀疑,自忖要执剑在一个手无寸铁的矮胖老头手下走过百招并非难事,自然不由得欣喜;而赵青遥身为资深剑痴,此刻错失了与武林前辈比试的机会,难免哀叹连连。至于王凡,则是将怀中书本又向深处塞了塞,身子又向后退了退,侧头看向即将风起云涌的前方林地。 “——晚辈得罪!” 杨暾出手突兀的甚至仿佛有些仓促,那一刹那的剑锋狂颤如蜂虫振翅,剑刃实体遁藏于无数道虚影之中,左右上下倏忽难分,就连寒光也似是被那些残影吞噬殆尽,只有一道模糊的铁器亮泽锐不可当向着身前老者的心口奔去!裴玉盛眼缝轻眯,心中不由暗暗赞叹怀念,一别经年的杨氏剑法重现身前,哪怕这关头性命只在瞬间,却仍忍不住露出一点感伤的笑痕,只见他十指分张,双臂一抬,便要这般赤裸裸地去接那寸剑芒! 只听得“铛”一声脆响,随后便是器物交错分隔的喀喀作响,再看去,裴玉盛那双因饱满厚大而无几分皱纹的手掌前后相错,不偏不倚地死死格住了杨暾那前一刻还在奔涌无前虚实难分的剑锋! 杨暾眸中飞掠过诧异神色,但转瞬即逝后又重新化作冷静凶狠,左袖一挥,暗藏的飞钉暴射而出,而裴玉盛却只是如拂飞尘扬柳花般稍一摆手,那钢钉便在肉掌前纷纷弹落,竟真似是尘花零落不堪一击。杨暾趁此机会抽回鹿钟,施展开峨眉白猿二十四剑与裴玉盛周身缠斗起来! 峨眉的白猿二十四剑,最是讲求实战的劲力吐纳,点、劈、刺、撩无所不出,善抢外门,寓攻于避,再佐以杨氏剑法时而一道中正剑光逼宕反击,本是最长于缠斗搏杀的剑法,更何况对手只有一双手相对而已…… 然而此刻,杨暾手中剑光频闪,上下纵横如龙鹤游飞九天霄云,落在每一处的劲力又是开山惊雷力大势沉,却俱是被裴玉盛那双平平无奇的肉手接了下来,竟是连半点伤痕都未能削出,即使是其中必杀的几剑,也只在在手背上留下几道淡色的白印,与手指划过皮肤后的印记竟是相差无二! 反观裴玉盛这边,双手腾飞间便轻而易举地架开了那一道道劈刺砍削杀气四溢的剑光,却不见用上几分气力,反像是个务田老农,这边拨开瓜蒂查验一番生熟,那边岔开豆苗丛分辨一遍高低,时而满意一笑时而略憾轻叹,但从未见有半分焦虑疑难神色浮上眉头,俨然有一副南山之下悠然自得的恬淡写意气派。 然而,“指玄兵圣”的名头绝不只出在这只攻不守的劲头上,每次裴玉盛双手与杨暾剑锋相接时,仿佛都有一道玄妙无影的利气凭空而生,先前还只是衣衫,之后便是肌肤,杨暾频频被这道利气划伤,甚至有几个空挡裴玉盛突入杨暾身下,双手一错间,那两只胖乎乎的手掌竟像是两柄匿影钢锋,只是稍稍一过,竟便响起“喀嚓”一声,衣衫碎片伴着鲜血狂涌,好在伤处不深,却也滞了杨暾的剑意,吃痛间宕开一剑,正欲逼退老者愈近的身形,却不料手中那柄未曾离身的名剑鹿钟,竟似是忽被什么狐媚精灵上了身,非但不肯再近前一寸,竟反是在一阵狂抖后,剑锋陡转,直愣愣明晃晃直奔杨暾自己咽喉而来! 杨暾见状大惊,瞬间扭头躲闪,同时左掌运起真气,使出三世七拳法顺势在裴玉盛追加而来的掌风处一黏一随,劲力吐纳间借力向后退去,足下运起崆峒七星步,倏忽便撤身出十几丈来,随即右腕翻转,将剑尖直插入地,只见那先前骁勇难敌的名剑鹿钟,此刻却在地面上如同着魔般疯狂抖动,片刻后才将将平息。 杨暾此时半跪于地,正要大口粗喘时忽觉喉中发痒,随后一股腥甜自胸腹间上涌,他“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出,瞬间泼红了地面,仿佛先前只有稀疏杂草的土地被神仙偶然一瞥间连通了黄泉彼岸,暴长出无数似鬼魅般的曼珠沙华。一旁的王凡见状心中大惊,下意识便要上前,却见赵青遥长剑一拦,轻轻摇了摇头,他这才按下心中不安退回原地。 “……前辈,能以指力贯通兵器?” 连咳了数口血之后,杨暾才渐渐捋顺了体内先前被裴玉盛不知何时灌注而入的真气侵伐的一塌糊涂的经络,大喘着气哑声问道,显然是为了压住胸腹间还未完全平复的气血。裴玉盛未加深追,只是缓步走来,仍是那一副和蔼田家翁的模样,但说出口的话语却冷漠刺骨: “若不是这句话,老夫全然当你只是个不知从何处学来杨氏剑法的偷师之徒了。” 冷风自远山处吹来,在两人之间划上一道不可见的隅池。 “杨老盟主武功冠绝天下,我本以为他的后人再如何不济,怎么也能在老夫这手‘纵指驭兵’下撑过五十招,如今你却只走过四十三剑便被逼退……呵,看来老夫久不出山,你们这些小辈嘴上说得好听,心中终究还是难免轻慢了,那么,现在如何?” 说话间,裴玉盛缓缓弓起背身,两侧肩胛骨向上凸起,肘部高抬,双手十指屈作爪状,先前寿桃似的身形此刻消遁无影,如今竟像是一只正欲扑食的恶虎,下一刻便会将眼前人撕得粉碎。 “先前老夫用来对付你的,还只是‘纵指驭兵’中最基础的‘合指成器’而已,最后不过稍稍递一道指力过去,便能冲散你那剑上的真气,将之为我所用……当年五魁岛上,那五个用剑用刀用棍用枪用斧的,虽说是朝廷扶上去的傀儡,各自手上功夫却也不软,但最后还是败在老夫这一手‘虫蝍御力’上,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若刚刚便是你全部实力,只待继续跪坐于地,安心等死便好!” 话音未落,裴玉盛身形暴起,携风雷之势向杨暾扑来!杨暾忙提起真气,也顾不上鹿钟剑的异常将其一把拔出,运起正宗杨氏剑法,心法却是用上了佛门少林三昧心经,梵梵清音在心头滚过一遭,顿时使得杨暾心神安宁,身法上亦是自然舒畅了许多,一念起便足下生风,崆峒七星在地上飞尘间一掠而过,又是飞出数丈之去,随即杨暾剑尖一挑,一道剑气如一条伺机而动的青蛇钻匿于地,飞速游向裴玉盛! 只见刹那之间,剑气已游至身前一尺,裴玉盛却不慌不忙,右手探去,以食指与之相接,转瞬间只听得一声脆响,那青蛇剑气便粉碎的干干净净,而不远处杨暾手中鹿钟剑再度发狂,顿时引得他横剑眉前,以自刎之姿斩向脖颈!好在杨暾这一次早有准备,左臂猛抬间口念真诀运转内力,随即“铛”一声碰撞的金铁之声响起,那道险些将自己主人送往西天极乐的剑芒被杨暾左臂死死抵在了分毫之外! “‘游剑成蛇,毒光莫御;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南方苗疆流传的‘蛇剑九诀’,真难为你能在杨氏剑法的‘邪祟旁门不得入’的体系中把这套剑法练至这青蛇诀的境界,更没想到你竟然连佛门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也能练的小成……老夫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小子除了有一副好眼力外,手下功夫也并非如此糟糕,倒是让老夫有些想起当年的杨老盟主了。” “咳咳咳咳……” 杨暾一连串的连咳响的令人心悸,为了避免再被裴玉盛那能以指力贯通兵器的神妙武功影响,他此次特意撤出距离尝试以剑气御敌,却不料这门武功竟是连剑气都作为媒介递来指力遥控兵器,若非自己早有防备,此刻怕是已经身首异处! 然而先前被侵伐的经脉尚未完全修复,而运转佛门武功又需磅礴内力为基,刚刚他强提真气,引得体内气血逆冲、丹田受阻,此刻只觉体内经络纵横彼此冲突,各处气穴无不涨涩如泥,赶忙再运三昧心法平复心脉,又缓凝真气渡连各方关窍,一时间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半句! “……小子,看在杨老盟主的面子上,我便再敲打敲打你,若你能通悟,此后自然担得起这接任者的名号……我且问你,你这练了数十年的杨氏剑法,练到最后,练的到底是什么?” ------------ 第八章 武夷山刃光难锁,青荫坡刺红犹存 几十年前,岭南道武夷山麓紫屏峰顶。 是夜,星隐月沉,不见云缕,山顶之处视野最是开阔,却不想茫茫苍穹间,尽是一片仿佛将直沉入眸无尽墨色,当是世间最为肤软脂腻的柔荑将一方珍品延圭墨细细在甘泉水中研磨晕染开,这才化成一砚仿佛可以沉沦的深邃。 说来也奇,这紫屏峰顶素来杳无人烟,自无灯烛之类引火之物,遥遥穹顶间亦无星月熹光,只有几丛刺红花耷拉着,又无处借光影以衬其鲜。可此处却是一片清明,躺着的青壮汉子与站立的中年人身形清晰无比,一横一竖,却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简约美。 “……之前就很想问,你到底比我大多少?” 莫名其妙的发问,更不合时宜地从明显是战败者的汉子口中以这种毫无敬意的口吻问出,常人听来似是有些不服气的意思,而中年人却只是淡淡一笑,抬眼东望道: “我死之时,你应有耄耋之年了。” 汉子微一皱眉,心中不由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反唇相讥道: “怎么,我们敬爱的杨大盟主只舍得护这大唐武林百余年而已吗?您这么‘短命’的话我们可要哭死了呜呜呜……” 中年人没有回应汉子言语中的刺意,手扶腰间长剑,闭眼一笑,品味着夜岚梳过须发的清泠滋味,缓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笑。” 汉子不愿再进行这云遮雾罩的朦胧对话,一使劲坐起身子,也向着东方未见晨曦依旧灰蒙蒙一片的天际看去,看了半天发觉索然无味,便趁着这恍惚劲头看向那几丛刺红花,喃喃道: “九十四招……老头子,你给我透个底,我这身手在你看来,可入得了乙等之流?” 中年人沉吟良久,眸珠微垂,徐徐道: “……可入得上甲之流。说实话,若非你出世以来未曾枉杀无辜,剑指百姓,单是你的魔门身份,便足以成为我辈正道日后最可怕的敌人之一……今夜之战,我本该为正道表率,除去你这武林隐患才对啊。” 汉子嘿嘿一笑,似乎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位武林绝顶心中占下这么大的分量,却无半分之前险些命丧黄泉的后怕,不由得支颐展颜道: “可你还是把我这个隐患留了下来……老头子,给我解个惑呗,我那一手‘虫蝍御力’的功夫,素来对付各门兵器大家最是吃香,怎地今日碰上了你,却是百试不灵,落得一手空空了?” 中年人有些不满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别叫什么老头子,我哪有那么老!关于破你功夫的法子么,你且附耳过来……” “大半夜山顶上哪有什么人,有什么好防着的……” 汉子一脸不屑,但还是稍稍把头偏了过去。 一阵窃窃私语,确实未引来什么活物,然而这突兀的安静却让夜色多了几分魅灵意趣。 “……你可真是个变态。” “武学上的?还是人品上的?” “……我很想说都是,可你毕竟留了我一条命。” “想报恩?这可不像一个魔门中人该说的话……这样吧,若是你将来也遇上这种情况,也留对面那个不长眼的小子一命,这样如何?” “看我心情吧。” “如此,那便多谢了……” 此间夜风依旧清朗。 …… 经脉丹田,犹如海池江河,在四肢百骸构筑的高山河谷间奔涌反复,练武之人,既需外技,亦重内炼,打熬筋骨,运转内息,则其体内经脉丹田愈发畅通深厚,可以涵养真气,以化内力为用,得使一日练可作百日功,武道造诣进步神速。 然此间利弊相依,祸福并存,经宽脉广神完气足,可以使内息运转如江河奔涌无受桎梏,然一旦受外力侵损,便是山崩道毁,江河恣流之态,届时气血逆涌内息相冲,便非是呼吸之间即可愈合的内伤,若无数日调养,再难以恢复。 此刻杨暾体内,正是这一副惨状。 名剑鹿钟被随意弃掷在一旁,虽然已脱离了裴玉盛的指力遥控,但被反复折磨的剑锋已然消却了大半寒芒,此时如一把虽无锈迹却伤痕累累的残破铁器般被弃如敝履,而不远处它的原主——杨暾疲于调复真气梳理心脉,听到老者的发问,不由心中一愣,艰难抬起重若千钧的头颅,满眼困惑,不解为何在这生死攸关时刻,裴玉盛却为何似是要摆出一条生路给自己,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是一大口血呛出,再不敢多想什么,挣扎着便去摸那剑柄。裴玉盛叹一口气,缓道: “……罢罢罢!今日老夫便给你开一道生门,也算报了你祖父当年于我的恩情。这杨氏剑法的真意,当年还是你祖父口传与我的,你且听好,若是能用出此分意境,便有机会能破老夫的功夫;若是不能……我想杨老盟主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后辈会是如此平庸之辈。” 裴玉盛说话间敛了功夫,负手于后,那一身血性暴虐的气势又重归平和慈蔼,这陡然变化令得一旁无处插手心急如焚的王凡不由脑后一凛,一股恶寒遍布背脊,哪怕是他也能感触到这老者实力的深不可测,喉间一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而一旁持剑警立,运转剑心已入澄明之境的赵青遥,此刻也从剑痴的状态中恍惚一阵,一滴冷汗自四泻的乌发中不为人知地迅速淌下,在青衣之上泅开一痕深色印记。 “杨氏剑法,守正出奇是为其旨,老夫知道,你们爷孙两个为了完善这门剑法,老盟主是走遍了中原武林的名门大派,你是更绝,全天下也不管正道魔道、中原胡疆,连一些犄角旮旯都快断了传承的小法门都不肯放过,甚至我记得你当年连我牵机门的后山都想闯一闯……” “……前辈说笑了,杨氏剑法以中正为本,纵然小子有心,却也无力对祖父设下的此间樊笼大刀阔斧一番,这十几年闯荡下来,也不过在数量上胜过祖父两三门而已。” 杨暾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虽然体内经脉流通仍是一塌糊涂,但好歹能勉强接起循环连通,算是为这幅不堪重负的身躯续上了气力。裴玉盛瞥了一眼杨暾手中虚握的鹿钟剑,不屑冷笑一声,傲然道: “小子,我且教你个乖:老夫这手‘虫蝍御力’的功夫,既是以指力灌注真气,每根指头皆可作百兵之用,如同虫蝍百足般如意自在,用出来时肉身可以胜金铁;亦是能以指力贯通兵器,甫一相接,哪管你什么剑圣枪仙,再难爽利御掌手中物器,哪怕是遥递劲气,这指力亦可如跗骨之蛆般纹波互递,反震回去,正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法门。所以老夫劝你,莫再想那些个取巧的法子,好好想想,当年你祖父凭什么凭着手中一柄数尺精铁,竟能在百招之内胜了这天克兵器一脉的武功?你们杨氏剑法的‘守正出奇’,又到底能练到什么地步?” 杨暾闻言却并未露出困惑思考的神色,反而是苦涩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呸”的一口吐掉嗓子里又冒上来的污血,自嘲道: “何须裴前辈解惑,这剑法玄妙处我自是知道的:虽说是守正出奇,但无论是分隔这正奇二字还是以正为本以奇为技,皆是难成大器……我曾听闻祖父晚年剑法圆满,剑意中早已无了正奇之分,一招一式来往吐纳间,尽是平生所修武学融会贯通,百川汇流的大成之姿,一剑出则面前无人可以立足……但这哪里是我这榆木蠢材此时便能达到的境界呢?” 裴玉盛闻言爽朗大笑,捋须道: “说的不假!你祖父剑法大成之后,虽说老夫我再无缘与其一战,但即使那些年他隐遁山林,却还是有些许传说留了下来,其中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无疑是他上蜀山请战一位剑道宗师的事迹。” 说到此处,裴玉盛特意停下来瞅了一眼一旁的赵青遥,却只见那个绰约若仙人的男子只是稍挑一下白眉便再无什么神色,不由感叹道: “……不愧是仙门蜀山,堂堂武林盟主约战之事竟也似是未曾放心上……当年你祖父上蜀山问剑,与那位宗师彼此都各出了一剑,结果虽是你祖父轻伤败北,但江湖上传言,那宗师对祖父那一剑的评价,竟是不知从何而起……既像是西北斥音派的问霄披羽剑,又像峨眉白猿二十四剑,竟还似是有些佛门楞伽伏虎棍法的无俦棍意。你祖父大成的杨氏剑法,是各门各派武功浑然一体相互裨益,纵使天才如他,也只在老年方悟得这层境界,我又怎会让你在此刻便进境至此?也罢,多说无益,老夫便再赐你几招,能否通悟便看此刻了。” 说话间,裴玉盛再度列起阵势,屈爪微蹲,腿肚处乍紧乍松间,一道虚影便气吞山河般袭向杨暾!好在汉子块头虽大心思却不粗犷,说话时刻未停止过梳理脉络,真气聚集蓄势待发,眼见强敌近前,此次倒也学了个乖,剑尖一挑一抖,霎时之间一道道银亮连成一大片雪霰似的剑光,洋洋洒洒又不无凶冷落覆而来!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青遥见此状却是微微一笑,心中道一声好,只见杨暾撩拨剑意的同时,脚下却是再度运起七星步法,亟待后撤。缘是这一连串看似可怖的剑光,只是杨暾为了迷晃对手使出的伎俩,他自知难以匹敌那神异莫名的功夫,只得使巧退避。却不料裴玉盛眼光毒辣,见杨暾舞剑时腕处虚凝未尽气力,剑招看似华丽却虚浮不堪无落实处,便知这不过佯攻之计。眼看杨暾仍然选择取巧,裴玉盛不由得心头火起,脚下动作更甚,一闪身撞入那阵剑光之中! 只见裴玉盛厚大手掌左右拨转格挡,一连串碰撞声响起,那剑光又如先前一样被悉数挡开,而此刻杨暾却还未来得及完美运起步法,眼见佯攻之计不成,只得被迫抽剑,用出南方许氏一门的“云出岫”剑法,此剑法仍是以取巧为主,长于觅人空挡破绽长直而入,闪转腾挪灵活若猿,其间少有与对手兵刃相接的招式套路,本是极为适合对战“虫蝍御力”的遥控法门。 然而这一老一壮之间,终究是差了几十年的道行,纵然杨暾有心闪躲,裴玉盛那双厚掌却也不会给他机会,甫一相接,这绵厚掌力便似是在剑上生了根一般,再难甩脱。而这便苦了杨暾,且不论裴玉盛双手翻转间源源不断深若渊海的内力递送,只此一刻,他才真真正正领悟到这“虫蝍御力”的恐怖:裴玉盛十指粗胖看似伸展不便,此时却如一位久负盛名的宫廷乐师一般,仿佛正在一架无形鹤轸之上凭空拨奏着一曲杀意喷薄的古行军曲,托擘抹挑,吟揉绰注,令人防不胜防! 每根指头其上贯通指力又各不相同,随心意生发,时而食指作剑刃长刺而来,时而小指化尖钩阴毒撩袭,甚至双手粗短的大拇哥,也有如两枚镇海金印,觅空便让的杨暾心穴之处着实挨上一记,直按得他是心血翻涌,咳血连连! 除过这一遭,“虫蝍御力”的遥控法门亦是让杨暾叫苦不迭:剑意再难顺心而法,点刺劈划间犹如有数道无影丝线钩控住鹿钟,从剑身至剑柄,再没有一处能让他安心顺意地使用,每一次出手都受得各方桎梏,令得杨暾还要时不时注意这手中相伴长久的利器在某一刻会调转刃锋直指自己咽喉,可怜这名意清远的剑器本身,此时却是一副仙鹿遭擒,古钟幽锁的悲哀惨态! 眼见裴玉盛攻势愈发凶狠而杨暾却被压制得惨不忍睹,双方差距愈发拉大,王凡心中愈紧,想上前助战却深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将眼光怯怯放在赵青遥身上: “敢,敢问这位……赵先生?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抱歉,我出不了手。” 饶是赵青遥这样心思纯明的剑道痴人,也能猜出王凡此番发问意欲如何,但这位名不外露的蜀山大弟子对此也只能告一声歉而已。王凡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只道是那位看似平常田翁的老者,其实力之强横饶是眼前二人双剑合璧亦难以匹敌,心下暗道不妙,正意乱神忙时,却听得赵青遥空灵飘渺的声音传来: “不是我与杨大侠二人合力不能退敌,若我运转澄明剑心至极,哪怕裴前辈以御力的法子硬接我这一道剑气,就算他能成功反震遥控,自己也是要吃不小的亏,这便是一力降十会的办法……然而现在,他们二人间比斗已至酣处,裴前辈攻势凶猛不留余地,招式之间连环相扣锋芒毕露,而杨先生看似被死死压制,但他恪守杨氏剑法中正之理,虽然狼狈,但也能将将护住心脉肋下,裴前辈想要取胜也难以速成。现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剑来掌往已趋平衡,但只是如尖顶之木,满杯之水,脆弱不堪,此刻若稍有外力干涉,平衡便一触及崩,到时候木毁水溢,便不知是何等惨烈——” 然而正在此时,只听裴玉盛忽然大喝一声: “且住于此!” 左右十指相错间,一连串铛声响起,随后数道衣衫皮肉同时绽裂声石破天惊般炸起! “杨兄!” 一撒殷红溅起。 好似那一夜山顶的刺红花。 ------------ 第九章 仙家一语断玄法,游侠三剑定乾坤 剑峰四陡,空谷跫音。蜀山危乎,蜀道难兮。 咸天峰上。 此处虽为峰顶,但其地势却并不高耸,反而在蜀山诸峰之中属较低脉系,因此即使现在一片天光霅煜,其间闷热生汗的腾腾灼气也被那些如剑锋般直刺入天的山群以凛冽剑意削去大半,撒下一片灰白,与山影作着太极流转往复的游戏。 此地不似其他峰门,没有各式宫观楼阁、石垒阵柱之类的建筑,自幽径而入,一道雕刻朴拙到了几乎可以认为根本未施刀工的门坊高架,上刻的“洞天福地”四字被不知是剑意还是风霜磨去大半,却反而给这简陋石门平添几分久远沧桑。 峰顶平台不大不小,只容下一间同样朴实无华的屋舍与一方刻于地面之上的太极八卦阵,而无论是黑柿梁柱、古青石砖,还是被刀砍斧凿形成的生硬滞涩的阵图,从粗枝大叶处至细枝末节处,都有着无数道或粗放或微小的剑痕,每一道都是被凛寒幽利的剑气所伤,哪怕是那些已经积满灰腻的痕迹,也透露出冷暗的杀机。而那些剑痕与阵图、小屋同汇此处时,便仿佛互相感应而生成了一方不可见的磁场一般,四处都弥漫着致命的剑意,单是走进便已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这座无形剑阵,显然对盘膝端坐崖前与刚刚走入石门的两人而言,与周遭空气并无二致。 端坐之人大半个身子都沉浸于山峰倾泻而下的阴影之中,除了那一身素净道袍与挂腰长剑外,便只有一点秃顶露出,反射着此间仅存不多的光束。只是连大半个脸都隐匿黑暗之中,顶上“一毛不拔”的惨状却还能有所展露,便可知那为数不多的鹤白之珍稀——也能理解为何在那束华发被随意撩起时这位面渊思悟古井无波的老人会毫不犹豫地抬手递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剑锋。 “……这么多年,还是没个正行。” 见身后人识相地收回了手,老者也将剑芒抽回腰间,整个过程未将脸转过来半分,只传来一道冷冷的苍声。身后之人尴尬地扣扣下巴,依旧没点长者风范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将鬓边两道龙须刘海很不风雅地向耳后一撩,俨然一副油腻老年人的模样。 然而此人,却正是那位下山的首席大弟子赵青遥的授业恩师,蜀山当代掌门“跫音剑”李辟易李老神仙本尊。而此时,这位受蜀山上下敬仰的老掌门,却似是来见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一般,早将礼节修养抛之脑后,大大咧咧又毫不要脸地挤向明显无比嫌弃的老人,拍肩笑道: “久不来见师兄确实是我不对,但师兄守着这知守崖顿悟心境几十年了,这火气怎么还像是不减反增了呢?哦,难不成——”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李辟易眼睛一亮,老脸凑的更近了些,兴奋道: “——师兄其实是很后悔吧?!后悔把师父这一山的基业让给我这学艺不精的小师弟了是吧!嗨呀师兄啊,我早说过,论辈分论能力,你才是接这担子最好的人选,就连师父当年这一身衣钵,当年最想传的人不也是你?你却非得不识好歹,打死都不要!现在好啦,后悔了吧!不过没关系啊师兄,你有此心便好,你我修道之人,活过百十余岁的比比皆是,你若是想,师弟这便回去拟文,明日便昭告全山,将这蜀山掌门的荣光与权力全移交于你,我呢也落个清闲,来你这崖边也悟他个几十年的,咱俩各得其所,岂不美——” “——差不多得了。我说你小子也当了这么多年的掌门,怎么还存着避世隐修的念头?我当年就是处理不了门里那么多破事才请辞的,就连这个传功长老的名头也是你硬给我挂上的,要不然我在这咸天峰安心修我的剑道,现在早就是飞升之际了,结果这名头一挂,每年多少弟子扰我的清净……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蜀山传功长老陈彦,在咸天峰知守崖修几十年静听寂意的心境,今日,一朝功破。但与他并坐的老人显然更为气愤,跳脚起来怒声道: “师兄你还好意思提!当年你甩手一去,自己往山里一遁,你是舒服了,那我呢?!你处理不了门内事务,可我也只想在山上个安心修道之人,结果你这一走,嘿,这掌门掌门位子顺给我了,只是给你挂个传功长老的名头,让你一年只用见门下弟子一次你就偷着乐吧!我都没怪你当年做这破事误了我的剑道呢,你到还先叫上了!再说我那个真传赵青遥,你不是不乐意见门中弟子吗?怎么见了我那徒弟跟疯狗似的,还要抢人?这我也就不说了,你还天天对人家要求那个严格啊……他这个年纪连十二建言剑也都全练成了,你还不满,还说人家不足以道怎么怎么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难不成你教育徒弟,竟是让他知难而退,安于现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修道路上,哪怕如你我,也都还有一堆要学的,我教他山外有山的道理怎么了!再说了,若是他能听我的话,再多下点功夫,又何至于现在,三个人被人家一个人便堵住,动也动不得?!” 李辟易气急,食指指着陈彦依旧没有回头的背影,颤抖半刻,终究憋不出一个词来,气得拂袖转身,练起自己的养气功夫。然而此时,一直面朝深谷不辨神色的陈彦长老,鬓角处轻轻一动,仿佛那沉溺阴影之中的眉头搅起一圈墨色般稍稍皱起,似是倏忽间完全忘了先前的争吵,喃喃道: “……只是这正打着架的小子的功夫,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知守崖下渊谷深不见底,却不知这些蜀山老神仙怎么隔着十万八千里从这片乌漆墨黑中看到一角丛林中发生的事。李辟易显然也知道他师兄所指为谁,只是他没有陈彦这么好的养气功夫——或者该说是健忘能力,此时仍气鼓鼓地抚着胸口,半晌才没好气道: “废话,这小子的祖父,当年的中原武林盟主杨玄珪老先生,几年前才刚刚上山来讨教过,那时候不正是你与他对了一剑吗?” 陈彦没有回答,他微微抬首,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之后才恍然道: “唔,原来是他的孙子啊。我记起来了,当年杨玄珪用出的那一剑,属实是精妙无比,有点斥音派的意思,又有点峨眉山那套白猿剑法的味道,甚至还有点佛门普照的感觉,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少其他流派的功夫融在那一剑里,而这些冗杂功法竟还能被他完美化之为一,用起来竟然能得心应手至那种地步!啧啧啧,那一剑即使现在想起来,也如美酒甘醴,思之回味无穷啊……” 陈彦宽厚的脊背摇晃起来,脑后那一束白发随之飘摇,俨然已是飘飘然陶醉其间。李辟易见状却是气极反笑,心道这老秃顶刚刚的吵架转眼就忘,几年前的区区一剑还能记得现在,不由得扶额一叹,说道: “……是啊,当年杨老先生出的那一剑真可谓是神来一笔,那角度、力度、剑意,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似是完美无缺,斥音、峨眉、少林……真难想象,他究竟是如何惊才绝艳之辈,能自创出那样一门剑法,能以此有容乃大之法兼容天下武功,饶是以我的道行,也只能想出综合各派武功的体系,可是该怎么融合各法门的内息运转,真气度送,这——” “你在说什么?” 陈彦眉头皱起愈深,搅弄一波墨色晕染。 “他那一剑上,根本就没有内力。” …… 这是赵青遥下山以来,或者该说是他修道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名为“无奈”的情绪,因而心中除此之外还多了几分好奇。赵青遥说的已经非常清楚,这一战胜负已分,可那个瘦弱的乡村教师还是举着那本旧书要往前冲,但据他所知,这两人相识不过一日,以他的痴纯心性怎么理解似乎都不应该会有这么深的感情羁绊——实际上,此时被赵青遥横绝剑意压得动弹不得的王凡,怕也并不清楚心中翻涌的巨大恐慌与悲恸是缘从何起,他只能模糊地感应到,这种感觉仿佛带着一点莫名熟悉的烟火焦灼啃食木材的味道与一些浓烈作呕的血腥气,还映着点点仿佛两根断臂截面的图像…… 五十六户人家,哪怕眼前的汉子与他们之间只有淡泊无比的长幼辈关系,这位唯一幸存的教书先生仍难以接受杨暾胸前那十个窟窿淌出血色浸地的事实。 然而就在王凡牙关喀喀作响艰难发声,想将手中书向前方老者掷去时—— “滴答”一声轻响,一滴新血摔绽在那一老一壮之间以分寸毫厘论的土面上。 那血是从鹿钟剑上滴下的。 殷红色在一线锋芒处展开,正是其中部凝成乌色向下滴淌,而往前追随,一道纤细如裂纹的血痕似一条新生小蛇好奇地左游右滑后留下的印迹,在寒光重泛的刃面上留下可怖却又无比合理的绛朱,而其源始,则是那锋面与裴玉盛粗短脖颈上略显臃肿的肌肉纹理相吻相切,交错厮磨之处! 杨暾的手此时稳如磐石,完全没有先前狼狈颤抖的样子,剑刃不偏不倚,即使是胸前被裴玉盛指力贯刺的十处窟窿淌血未止,那锋面仍是一动不动,似一位得偿所愿但又有些羞涩的小秀才在与意中的美娇娘相吻,既不敢像那些纵横情场的风流公子般得寸进尺,又不愿如不通男女事的呆僧傻弥那样退而求次,只在相接处轻轻咬开一点间隙,正是恰到好处又不无危险。 除此之外,杨暾那双风尘丹凤一点不似重伤垂死之人般映照出回光返照的惨色,而是如被玉泉寒流细细洗涤过一遍,分外透彻明亮,眸中竟似是比先前多了几分灵光,眉间英气亦是平添不少。 眼见那道细线似的血色淌过剑身,苦战许久的杨暾终于放下心来,血迹未干的嘴角轻轻一翘,缓声说道: “一百零三招……前辈承让了。” 裴玉盛身形稍稍一顿,深而匀地呼吸一口,缓慢抽回了抵在杨暾胸口的双手,随着十指指尖抽离,那十个窟窿又冒出一淌血珠,刺得杨暾胸腔一痒,然而想到刚刚才故作帅气说出那两句话,他便硬着头皮强压住喉间咳意,将那上涌的气流抑在气管中炸出一声闷响,但在吐出那股浊气时却没把控好嘴唇缝隙的角度,与空气摩擦出一声尖锐哨响,反倒显得更为滑稽。 “……原来你已经懂了。” 裴玉盛的嗓音回到了一开始浑厚的中气十足,似乎丝毫不在意颈边寒光凛凛的剑锋,只有眉眼之间留下一抹已然褪去大半的淡淡的惊异,然而这惊异之中却还有几分理所当然的满意,像一只孤鹤讶然发现了几朵曾穿行过的云彩那般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承蒙前辈指点,晚辈愚钝,走了九十招后才幡然觉悟……神兵利器,自有灵性,与其主相伴数十年,彼此之间早已是形影不离。若说您单凭指力贯通,便能使一位兵器大家的随身兵刃弃噬原主……除非内力深厚如渊远胜对手十数倍才有可能。” 杨暾缓缓放下一直高举的手臂,但没有将鹿钟剑归入鞘中,而是斜垂于身前,保留着警戒的姿势,眼眸中先前那点灵光则渐渐消隐,滴入那一圈墨色中漾起一道波纹,似乎若隐若无地加深了眸珠的深沉与光泽。 “所以小子斗胆猜测,您所谓的指力贯通一说,只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而已。的确,您是凭指力遥控,但不会是以贯通的方式,反而应该像是……道门圆通劲或是三世七拳法中的借力打力一类的功夫。您以‘虫蝍御力’的独特法门运转指力,巧借对手灌注于兵刃上的真气内力化为己用,便能使得手中金铁使用不畅甚至是反制于己,而且应是对手造诣愈高,受此功夫所控愈深……不知可对?” 裴玉盛没有说话,而是抬手用拇指抹去脖子上的血痕,看着指肚上渐渐流聚在纹理中的绯色,淡然一笑,说道: “说下去。” “晚辈不才,九十招时才将将想通,而拼至九十四招时,方想到应对之法:前辈的‘虫蝍御力’武功可以施展遥控的前提是,对方必须在兵刃之上灌注真气方可操纵,但若是刻意压制体内真气内力运转,不以其御剑而纯以剑招对敌,前辈这手功夫,便也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你用了几招参悟此法?” “六招通达。” “……呵,也就是说,最后那三招是诱我出手的?” 杨暾没有直接挑明,只是眼皮轻垂表示默认,裴玉盛稍稍点头,也久而不语。此时白亮灼人的天光终于也显出疲态,开始拖着困乏的脚步向西山沉去,树影斜长,纷鸟归林,一时间扑朔声、掠叶声、穿风声大作,世人印象中宁静祥和的黄昏,在这山林之处却成了生机盎然、蓊蔚洇润的时刻,就连此地都时而掠过几只不怕人的鸟儿,为先前剑拔弩张的对抗画上一个不甚相符的句号。 “十三招内悟通此间玄妙,想好招数,诱敌出手,伺机反击……杨老盟主仙逝后,我本以为天下再不会有能纯以剑招套术而不融内力真气胜我之人,今日一见,方知这武学奇才,竟是一脉辈出。如若是你来接替这盟主之位……” 三人忽一恍神,裴玉盛矮胖身形已经快要彻底消遁在林翳之中,无人知道这与他体态完全不合的步法是怎么回事,只来得及听到一句似是喃喃自语的话: “……似也不错。” 杨暾微微一愣,忙合手揖了一礼,朗声问道: “不知前辈为何最后收手,未将那十道指力贯穿?” 许久,一道带着点微怒微恼但又无比释怀的苍声传来: “……不过是守跟一个老东西之间的承诺罢了。” ------------ 第十章 蜀中仙随心入世,栈内客意动启学 长安城上,孤蟾高悬。一冷清辉似是被佛光接引一般,自杳冥间淡远垂降,拨出数束单单临幸了一间颇显恢弘庄重的庙殿。 此处便是长安观音寺内祖师殿所在。 此时已月至中天,但殿内仍是一片灯烛交相辉映,光芒普照,异香连连,须髯虬结威严无上的菩提达摩祖师像在佛龛正中圆睁惊雷怒目,四际香烛环抱,金玉为边的檀木香桌上体态修长的行香炉内正燃着三根长香,周边摆满各类瓜果,前处还有三杯清茶,茶叶尽数坠在杯底,显然已是冷了许久。 小小一间祖师殿,却几乎所有摆放的礼佛物件都在尽可能往一个“香”字上扯,也不知若是达摩祖师真当显灵,是会被这满屋缭绕的扑鼻异香与通明晃目的灯烛扰的头昏脑涨云里雾里,还是会被这些个美名曰香却死气沉沉的东西搞得哑口无言,又一口冷苦茶水呛的心火陡生,拂袖而去…… 这些冒犯亵渎的问题显然不是阶下那个满目愁容的中年僧侣会考虑的。 杂褐色袈裟自上而下,只在腋处与因双手合十而弯曲的臂弯处留下浅淡折痕,裹了些许阴翳进去,除此之外莫说灰尘,便是连半分皱起都不曾见,素净平直,不外如是。然而这平直一直蔓延至衣领处便戛然而止,自脖颈向上,僧人满脸的皱山纹谷,好似将面相书中那些个叫得上名字的纹路全部拓印了一遍,虽然每一条每一道均是规整对称,然而终究太多了些,在这明明不过将近天命之年的脸上堆砌凿刻……也难怪身为寺中第三辈“了”字辈的他会被常常认为甚至要比方丈年纪还要大上些许。 僧人行完最后一次礼拜,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菩提达摩像,明睿干净的眼神中扰过一丝不舍的云翳,但转瞬即逝,他捡起一旁的锡杖,紧紧行囊,走出了这间自己供奉了数十年的祖师殿。灯光如佛光慈悲洒下,似乎穿透了他内心的想法,将那宽厚的影子印出几分决然,细细摹画在青石板砖上,试图留下几分此人曾在此过的证明。 寺院中一片寂静,没有蛙鸣,没有鸟啼,没有风清拂荷,没有莲卷池波,没有落水滴振古钟,也没有虫蚁窸窣瓦缝,整个寺院被笼罩在一种近乎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只有心脏在这无形无声的镇压之中尽可能发出跳动的嗵响,却只能在僧人耳畔留下一阵阵低沉震脑的嗡鸣。 没有人也没有光,偌大的观音寺,似乎只剩下了僧人背后的祖师殿中的烛火与他自己成了这一片空旷中唯二的存在,还在倔强地印证着此间此处的真实。 僧人抬眼,看向眼前一片近乎实体的黑暗与寂静,那双明睿的灵光此刻点在其上,似乎要烧穿这虚空一般凝视许久,缓缓叹出一口气,手持锡杖踏步向前走出几步,稳稳站在光暗分隔的边缘,犹如一位脚踏悬崖目视深渊之人,然而却不见有什么恐慌神色,反而是满脸慈悲,像是对什么即将破碎的的东西充满了怜惜。 僧人行单手礼躬身一拜,缓缓向前点出一杖,就在那锡杖杖根触及黑暗时,一声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如一道亮光忽而闪过僧人心头,随即,那种与此地佛光格格不入的压抑消散无二,风声、蝉声、叶落声、淌水声在这一瞬间一股脑挤了进来,如空间中泛起一道无形的波纹宕开在寺院中央,将此间重新接纳回到现世之中。 僧人看看周遭那些重新显现出形体的宝殿与廊庑,轻轻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山门处,伸手拨开寺门,看向门外那个长跪不起,口中呛出的鲜血已然将身上僧衣胸前染透的小和尚,颂一声佛,不无痛惜道: “……何必?” 小和尚显然已是受了重伤,只顾大口吐血,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用惊诧莫名的眼神死死瞪着僧人,满眼的不可思议到了几乎可以将这源于佛经中的四个字完美刻画在现实中的程度。 “三科三十六对大阵……这源自六祖《坛经》中的佛门阵法,确实威力变化无穷,只是方丈未免小瞧了我,当我只是个天天在祖师殿上香供奉的老榆木头,仅用你们这三十六个小家伙就想拦住我?难不成你们这些天都没发现,那阵法甚至连殿内映出的火光都渗透不了么?” 中年僧人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侧身向阶下走去,在路过那小和尚时伸出左手搭住他的肩,用拇指在他的云门穴处轻轻一按,渡过去一缕纯正清然的真气,沉入胸腹护住心脉,知晓对方已无大碍,僧人便抬脚离去,却发觉袈裟一角被人以微弱力气拽住,又叹一口气,说出了原因: “我观音寺虽为众派道场,但到底还是禅宗寺院……我又怎能眼看着众僧便如此堕入尘泥?去告诉华严寺里的老家伙们吧,不必再等……” 衣角滑落,杖声渐远。 “那人与那书,都来不了长安了。” 是夜,长安观音寺护法高僧了悟,趁寺内一众方丈法师前往华严寺召开法会之际,以一杖点破护寺三科三十六大阵,拂袖持锡飘然离去,不知去向。 …… 今日又是一片白珠高吊的惨灼,了无生趣的阳光一成不变地浸染着大地,如同缢死鬼双目暴突的眼白一般可怖而毫无生机。此地驿道途经山麓,杂草横生,碎砾砌缘,左一峰右一峦的山影好似老犬锐意尽失的顿挫齿牙,无法撕咬,便只好疲倦狼狈地啃磨这条羊肠小道。 虽说是道,其实更像一条自山涧徒行走出来的小路,要连着走上数里地才能真正见识到所谓官道的平直宽广,然而还要再多挺上近十里,才能找到第一家勉强能称为客栈的地方……王凡一手捧书,一手揉捏着酸胀发痛的大腿,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这麻杆似的瘦弱体格产生了几分自豪感。 客栈的帘布用的是很粗劣的料子,外面烧心的光芒不必觅寻缝隙,就这么直刺刺地穿透帘布放射进房内,好大一块光斑将正在地板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杨暾如一床厚被褥般盖得严严实实,却只能让他略略减了些络腮胡上那两个鼻孔发出的酣睡呼噜声而已。 昨日与裴玉盛一场酣战,虽说对方最后念着情谊没下死手,但终归是身上伤痕太多,胸前那十指指力留下的伤口也不是小打小闹,若非他自身功力深厚,又有赵青遥递来一指蜀山归春内息,再加上这客栈老主人备下了不少金疮药与干净布带,单是失血过多就足以要了这汉子的一条命! 损耗甚大的杨暾只觉疲意上涌如潮,昨夜进了房间便栽倒在地昏睡过去,以王凡那可怜的丁点力气,愣是没能把他拉上床去,便只好铺一床被子,由着他一觉睡到现在白日当头。看着杨暾不断吼出如雷鼾声的面容,王凡不由得再次回忆起赵青遥那清和如玉的须眉,以及昨夜那场发生在林中的对话。 …… “……鲜少参与世事的蜀山,为何此次要派赵先生这位堂堂的大弟子入世前来?” 即使身上各处有如火舌撩舔般刺痛,因大口咀嚼着止血草药而脸上一副苦色而杨暾仍将鹿钟剑牢牢抓握在掌中,那双丹凤眼因劳累而神采不再,却仍如鹰视狼顾般死盯着不远处通体洁净,彩带环身的赵青遥。 杨暾心中明白,若是比起威胁程度,这个看似如天阙玉仙般的玲珑人儿比之裴玉盛来说根本就是不遑多让,甚至先前裴玉盛之所以提出过手百招的比法,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忌惮赵青遥手中那三尺无名长剑的锋芒。此时自己重伤难撑,若是赵青遥有什么想法…… 一直匆忙在地上找草药的王凡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身形微微一滞,却不见什么动作,而是加快了动作,没有闲心在此事上多想什么。然而此时,身为权衡之中重要一方的赵青遥却似乎全然没有明白杨暾话中的深意,稍一挑眉回想些许,答道: “杨先生所说不差,我蜀山历来以修道升仙为宗旨,少有参与世俗武林之举,但是我蜀山弟子修道,也不是只知道闭门造车,相反,历代弟子到一定年纪后,都要下山入世接受红尘历练,斩断尘根俗缘以修成道法。青遥不才,此次中原武林动荡,师门认为正是我入世的时机,因此才派我下山。至于盟主一事……” 谈到要紧关处,杨暾微微眯起眼睛,却见赵青遥只是挠挠下巴,说道: “……按师傅所说,这不过是我历练中的一件事而已,顺大势而为即可,不必刻意为蜀山争些什么的。虽然师傅说的云里雾里,不过我想,应该便是让我自己从心而为即可,想做些什么便做罢。” 望着赵青遥人畜无害的表情,杨暾一言不发:他入江湖数十余年,几乎每日都在生死搏杀与刀口舔血上走过,剑早已成了贴身不离的利器。然而只这几日,先是憨厚但重情义的王凡,又是现在似乎痴傻单纯的赵青遥,这两个完全不符合武林规则的人就这样走了进来,便由不得他不去低垂眼眉,细细思量。 只是这思量还没有多久,便被肩上的一点触感打断,杨暾抬头,只见赵青遥玉琢似的脸已然凑近,两根手指搭在他肩髃穴上,一道清幽绵长的气息自其指尖渡入,犹如一阵春岚生发,化入他那已经濒临土崩瓦解的五脏六腑与筋脉骨骼间开始运转,杨暾只觉一股清甜舒爽自丹田处扩散开来,滋养孕化生机以哺育四肢百骸,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 “既是让我从心,我便随心意行事。杨先生,虽然不知你是怎么了解到我门中十二建言剑的存在,但你先前递出来的那道中正无贰的剑意我确实心喜,若是此事了解之后杨先生愿意赐教……青遥此剑,也可为杨先生扫平些许困障。” 杨暾闻言心下大喜,能得蜀山大弟子相助,这一路上必然可以免去不少麻烦。不过赵青遥虽说心思单纯,却也不傻,继续道: “不过,蜀山弟子入中原武林,不可扰乱凡间世事的前提我自不会违背,若非敌人足以让我提起剑意,我是不会出手的,还望杨先生可以理解。” “理解理解,太能理解了,要是一群虾兵蟹将都要劳烦赵……唔,我便唤你赵兄好了,这小小不然,本来就该是由我处理的,你能答应出手,我自然是感激不尽。那便说定了,此番事结,你我定当寻一处好场子,痛快来上一番!” 赵青遥微微皱眉,本以为自己这个条件有些刁难对方,殊不知他对自身实力的估评实在是相差甚远,杨暾本身手下功夫便不算弱,而若是来人能强到足以让仙门蜀山首席弟子都能提起剑意……虽说不至于自己连掺和的资本都没有,但要介身于这种级别的战斗,他怎么也要考虑清楚才好。眼见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杨暾不由得喜上眉梢,赵青遥那张冰清玉洁不染纤尘的面孔看上去也亲切了许多,甚至这股喜意似是比刚刚渡入的那道归春真意还要有效上不少。 此时正当是月出东山,岚涧风起之际。 …… “唔,赵兄……” 王凡的思绪回归到现在,眼中那方方正正的虚影也重新聚焦成膝上书册的模样,一个一个黑蝌蚪似的糊点凝聚生长出横竖撇捺,从王凡仍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挤出眼眶,游回纸上,重新化作那些拓印的不甚美观的字体。想着地上那个五大三粗鼾声震天的汉子,凭着插科打诨与先前的一道剑气,便能令得一位剑道宗师甘愿出手相助,而他对着那张显然远小于自己年龄的脸能完全无视般地叫出“赵兄”这两个字…… 王凡对此人兴趣愈发浓厚,也更为敬佩他的智谋、胆识与武功,当然还有他那知进退,不要脸的精神,然而联想到这一路上,杨暾根基扎实的剑招、薛蟠与刘流儿阴狠毒辣的出手、裴玉盛深厚莫测的御力功夫与赵青遥有如仙人临世的意境,饶是他前半生从未与这所谓功夫、江湖、武林、侠客等等一系列的事物打过招呼,也不由得对那个恣意逍遥,饮马狂歌的世界生出点点敬仰与向往。 可是当他瞥见自己还不胜常人的瘦弱臂膀时…… 日头又向中天偏移了几寸,喷涌而来的光芒与热量终于高到了连杨暾都忍受不住的地步,只好挤紧眼皮皱着眉头,一点点睁开紧绷的瞳孔,然后,一道黑影落在眸中—— 几十年的江湖经历让杨暾已经拥有了某种近似条件反射般的能力,因此当那柄先前还安稳睡于鞘中的鹿钟剑被闪电般拔出并转瞬便架到王凡脖颈处时,若不是那句尾音被拖成尖叫的恳求及时赶到了杨暾的耳畔并被他还未完全清醒的脑子飞速理解了含义,想必此时可怜的教书先生已然丢掉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了: “杨兄,请教我武功——呃啊啊啊啊啊!!!” ------------ 第十一章 醉忆仙门问剑史,懒啜高日戏五禽 时近正午,灶房上空青烟寥寥,一孤而缈。 刘老四经营这家如归客栈已有五六十年的光景,什么土匪山贼、达官贵人、侠客义勇的都接待过,昨天那三个,一个大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俊美的似个小娘子一般的公子,这最多算得上有点怪诞的组合而已,还入不了他那双昏花的老眼。 掀起锅盖瞅瞅还未完全滚烫起来的饽饦,又往正烤着胡饼的炉子里添两把柴,抽拉几下风箱,便慢吞吞挪着自己枯瘦的风烛残躯坐了下来,摇头晃脑地哼唧起语调模糊嗓音沙哑的不知何地的小曲,连那一声乍起的尖叫在撞入他几乎被尘垢堵死的耳洞时,他也只当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蝇虫误打误撞飞了进去,狠拍两下耳畔便全然无事,火舌贪婪的舔舐声与他吟唱的民曲声愈发统一,愈发热烈。 …… 陶杯在桌上滴溜溜滚着,将桌上陈年的灰腻碾出一个椭圆后又不甘心地沿一道切线滑出,随后便走上了那条几乎无数茶杯先辈前赴后继的老路:骨碌碌向桌沿滚了过去。然而这只陶杯看来是没法完成这以死明志的“壮举”,就在要摔下去的一刻,前一秒还在壶嘴对人嘴喝的不亦乐乎的杨暾下一秒已经将它稳稳抓握在掌心中,一把掷回了桌上。 睡足了时辰的杨暾,一夜未进滴水寸食,早已是喉咙生烟胸贴后背,这一壶的茶水饮尽只解了前一项的急,却也让他更清楚感觉到胃肠快要瘪成两张皮的饥饿,再加上这几天在深山老林里转悠,吃的最多的便是酸嘢浆果,更让他恨不得现在便找只生猪一口啃上去,可当他一眼瞟见仍站在一旁握着那本《长恨剑》眼巴巴等着回复的王凡,只好暂且压下食欲,头一次认真仔细盯着教书先生的皮肉筋骨上下看了个遍,却只是摇头叹气嘬牙花子,说道: “这个吧……真没办法啊。王小先生,你这幅体格实在是太弱了,莫说什么拳腿刀棍,内家气功的,就算是打磨筋骨熬皮囊,你这浑身上下也没有多少骨头肌肉能练的。你这身子要练功夫,首先就要先多吃,吃胖一些才行,但若是要暴食增重,又会伤及肠胃脏腑,到时候身体根基损了,可就更难练武了。若是你真心想练,那就得准备吃苦头,跟着我练个十年二十年的……这样估计还可行。” 王凡闻言面露难色,他本想学些防身的手段,至少在之后不至于拖累杨暾,可现在听他这么说,眼神不由暗淡下来,他心里清楚,就算真有什么法门能如武侠话本中打通他的任督二脉让它成为武学奇才,在之后的路上,那些敢来能来拦路的也必然是江湖武林中宗师级别的人物,这一点单是看先前的裴玉盛便能推断出来,而自己这两三天学成的三脚猫功夫……到时怕是反而更会添麻烦。 想到此处,王凡深深发觉自己在这风云诡谲的江湖中没有一处立足之地的无力与可悲,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书册,满目不无遗憾无奈。杨暾见状亦是于心不忍,可细想下凭自己闯荡多年的武学经历却也找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搓磨着大手安慰道: “嗯,这样吧,虽说正经的功夫你暂时学不了,但咱们这一趟山高路远的,有个好体力也是重要的很。小时候祖父教过我几门导引术来养性顺气,唔,我便教你一门‘五禽戏’好了,养养气丰富一下体力,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王凡沉默点头,虽然心中仍有憾然,但能长长见识,学一门养生技法也算小小了了心愿,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归客栈分上下二层,上层排布客房,下层则摆放五六张榆木大桌与长条凳,作为用饭吃酒的场所。只是此地偏僻,鲜少有人来往,因此大多桌凳都堆放在四角由着尘食生蛛,加之日夜在其下已然茧网层叠的酒坛中吸纳酩酊异香,醉的松松垮垮如同烂泥,即使再想复用也是提之便散而已。 大堂中唯一一张收拾出来的桌子上,摆着一锅饽饦与两三盘烤饼,沿着桌沿摆了三只碗,都已经盛好了热气腾腾的汤水,只是面皮与鲜蔬搭配后的色泽却有些不甚理想,而一旁的胡饼外皮也似因火候过烈露出块状焦黑,然而这顿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有点下乘的饭食,在几天没吃过正经东西的杨暾眼中无过于一顿饕餮盛宴。 如若不是胸前的布带太过扎眼,那一套行云流水踏雪无痕的身法根本让人联想不到这是一个前一天身负重伤的人,当王凡走下阶梯来到桌前就坐时,杨暾已然席卷掉了两张胡饼与半碗饽饦,正要伸手去抓第三张饼子。王凡见状苦笑一声,许是难得暂时终了了先前生死攸关的逃亡,放松之下他几十年的教书匠性子再度重现,拿过一张胡饼,忍不住谆谆道: “那个,杨兄啊?古代圣人有言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所安’,还有所谓‘不多食’的道理。虽说这几日没有什么正经吃食以飨腹肠,但这一顿饭若是吃的太多太饱,既不合礼仪也有伤脾胃。我以为啊,这细嚼慢咽,品味其中真味,也是蛮舒服的事情,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还有啊,这个……” 看着开启了长篇大论口若悬河模式的王小先生,或者此时称之为“王小夫子”更为妥当,杨暾狼吞虎咽的动作竟然真的慢了下来,口不知味地嚼着胡饼与面片的混合物,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阵对这位前一天还仓皇奔波此刻便能若无其事大谈特谈的教书夫子的由衷敬意,以及一点油然而生的惊诧: 这他妈怎么这么能叨叨?! 当然,王凡这明显也违背了孔老夫子“食不言,寝不语”的长篇大论并没让杨暾心生厌烦,反正只要全然当作没听见,饭桌旁能有点烟火气与人味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又不会真的拦着自己大快朵颐。 王凡唠叨半天,却看汉子吃的愈发香甜适意,无奈摇头笑笑,全然当自己的说教只是自娱自乐而已,不过想到前几日还在山林里枕石漱流、饥风渴露,忧心着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飞钉暗器,而现在却能稳坐一方宽凳,面前是热香馋人的吃食……王凡自己也忍不住大口咬下一块胡饼,头埋在碗边幸福感充足地饮食起来。 “对了,杨兄,”被成功同化为秉承“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军团中一员的王凡啃着饼子时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显得分外滑稽,“怎么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不见赵……青遥道长吃饭?” “用不上管他,蜀山那群玩修仙的老道士,整天讲什么饮风食露的辟谷法,估计他这会儿正在外边练剑吧。” “说起来,我倒有些好奇了,杨兄你整天说蜀山蜀山的,而且我见先前裴玉盛老先生也似乎对青遥兄颇为忌惮,甚至说当年杨老盟主武功圆满后上山对剑都轻伤败北……这蜀山,到底是个什么门派?” 杨暾吧嗒吧嗒将碗里最后一点饽饦拨进嘴里,梗着脖子一口咽下,大手一抹,将络腮胡上挂着的汤水面片抹个干净,细细感受着热滚滚的食材在胸腹间氤氲起令人心安的温暖与味蕾上还未散去的鲜香酸辣味,这两种让人如至仙境的感触在一副塞满了浆果草汁的肚皮里能发生的奇妙的反应让他陶醉到难以自拔……也让他真的想醉一醉。于是,杨暾一边贼溜溜地盯上了那堆在一角的老酒坛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蜀山呐,唔,怎么解释好呢……首先可以很确定的是,这个门派是道门众多分流中的一支,而且应该是历史最悠久的楼观道门中分出来的,但是现在蜀山的确切创立年代与开山祖师都已经不可考,估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渊源。其实说实话,天下道观千千万,其中有神通异能,一技藏身的道爷们虽然不多,但也确实足够扛起道家的门面,我当年去过茅山上清派,想探探那群一天净会念什么经文做什么科仪的道士们的虚实,不曾想那群小道士,嚯,那是真有点东西在手上的!” 说到此处,杨暾眉间忍不住流露赞叹,摇头咂嘴,显然对这发生在不知多久之前的问道一事仍难以忘怀,继续道: “身法与拳脚功夫他们确实不怎么样,但真有些神异藏在身上,念个咒烧个符的,手掌就着火发光的,我当时还故意挨了一下,啧啧啧,就那一下打的我是真气逆冲,胸腹间翻江倒海呐。更有些高功,嚯,手掌心里能放电,而且画上一两道咒文,还能把我看得晕晕乎乎一愣一愣的,剑都不知道怎么拿了……当然啦,你杨兄我也不是废柴,若是真心要打,那山里也没几个真能把我放倒的,但咱得承认,这群道士也是真有本事,不是什么任人欺辱的小绵羊。不过嘛……” 杨暾终于忍不住心底里那点酒馋虫的勾引,屈膝发力,一个闪身来回,回来时右胳膊弯里便夹着了一坛封装良好的老酒,也不管一旁王凡目瞪口呆以及慌忙查看店家所在的模样,一把撕开蜡封,凑上鼻子狠狠一吸,发觉这坛里装的正是京都名醴石冻春,不由喜上眉梢,倾过坛口便在刚刚盛装饽饦的碗里一满,随即也不管那先前未洗去的面片与汤菜被冲浮而上,端碗仰脖便喝,满饮一大白后心满意足地一屁股坐下,继续一边斟酒一边带着几分醉意道: “……咳嗝,虽说当年高祖皇帝打下天下后为了巩固政权,把自己吹成了先秦李耳李老神仙的后人,连带着把整个道门也提了个大台阶,但时至今日,那些道观里的道士还是大都在深山老林过漱石枕流,潜心问道的日子,就那么几个出世的,要么是召进宫做个国师,要么就在市井里算个卦看个命,鲜少有参与这武林江湖事的道派,而这,也就显出这仙门蜀山的不一样了。” 说到兴处,杨暾仰脖又是一碗,脸上红意再深两分,眼眸中却是精光不减,倒酒继续道: “蜀山虽然也是道门的一支,也有戒律清规,而且他们一心求长生修仙,除了时不时派弟子下山入世修行外,他们甚至可以说比很多道派还要封闭。然而,这问题开头就出在这些个弟子身上。” 杨暾又想再多喝一口,却被王凡拦下了举到一半的手臂,眼见这位教书夫子又要苦口婆心来一番“子曰”大法好,杨暾吓得连忙放下酒碗,摆手示意“不喝了不喝了您高抬贵手”,赶忙接上自己的话茬: “蜀山不像别的道派天天讲经做科仪,就我所知,蜀山上内门分为两支,一支道门,研究符箓经咒,一支剑门,专长剑法武功,因此与其说蜀山是个道派,不如说它是一支比较特别的武林宗门。自从蜀山弟子要出世修行的规矩定了后,他们一批批下山,虽说要求是在红尘之中历练,不可有意掺入武林纷争中,但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江湖?再加上每个蜀山弟子都是修仙出身,走的武功路子跟我们凡俗武学根本不一样,几乎每一个出过手的蜀山弟子都会在各方豪杰中留下不小名气,更有甚者连整个中原武林都知晓其名号,这么一来二去的,蜀山这武学圣地,天下剑宗的名字就起来了。” 酒馋虫来回勾弄着杨暾的心弦,可余光瞥去,王凡对他手指与酒碗的距离的警惕始终不减,杨暾只好谈叹一口气,继续道: “有了名声,自然是非就多了起来,这一代代的,不知道有多少宗师名宿上蜀山求剑,全都大败而归,裴玉盛是,我祖父也是,就连当今武林剑道首座南山剑圣,当年剑法大成后上山求教,亦是付出左手五指尽断的代价才换来一个略输一筹的结果,而就这个败北的结局,都能让他稳坐中原武林剑道第一人的名头二十年不倒……不过十几年前祖父剑法大成后上蜀山挑战的事迹传出后倒曾让他那位子松动了几分。” 偷偷瞥见王小夫子听得入迷,杨暾趁机一把揽起酒碗灌入嘴中,借着微醺的醉意看向王凡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嘿嘿一笑,向后抻了个懒腰,说道: “所以啊,现在的蜀山,就成了独立于天下武林外的一方存在,在那些初入武林的小家伙们看来,”杨暾有意无意瞟了一眼王凡,“蜀山就是江湖中最神圣强大的圣地,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眼里呢,那里是印证自己武学之路,精进实力的最好所在,当然,也可以看作是给自己镀金的地方。唔,我觉得祖父当年说的一句话是最能评价那个地方的了:‘这个没有蜀山的武林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武林,但没有了蜀山的江湖,却不再是真正的江湖。’……啧,说回来了,这蜀山大弟子练个剑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看向门外白亮晃人的日光,杨暾心里感觉更不对劲,心说就算这赵青遥心思单纯,可也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在这大中午快晒死人的时候苦哈哈地练剑?心里一闷,杨暾走出门外,正想找店家问问赵青遥的去处,不料刚一出门,门外一株老槐忽而飘落下一片翠叶,直直向着他飞来。 杨暾伸手一夹,取到槐叶,而同时附在其上的一股熟悉的剑气传来,正是赵青遥澄明剑心所发散出来的缥缈剑意,杨暾翻过叶片,在其背部发现了几行顺着叶脉写就的清秀字迹,甫一细读,不由得哑然失笑,无奈摇头回到屋中,将槐叶递给正不明所以的王凡,笑道: “我现在有点怀疑这个赵青遥是不是真的蜀山大弟子了,说不清他到底是当时心思澄明没想那么多还是不靠谱了:他说自己昨夜施法与他师父见面,结果被对方一顿狠骂呀……啧啧啧,威名赫赫的蜀山掌门‘跫音剑’李辟易李老神仙也真是可怜,修仙这么多年的涵养,结果收了这么一个笨蛋徒弟,气得鼻子都歪了。我估计他师父昨晚一定是说什么‘让你顺势而为谁让你顺心做事’啊,什么‘蜀山不扰武林事的宗旨被你吃了’啊之类的话,看来昨天那番慷慨陈词,完全是这位可怜且单纯的蜀山大弟子自己臆想出来的解读嘛……” 王凡看向槐叶上那几行字,也不由苦笑出声:昨夜与家师见面,被好生说教一番,令青遥不得擅自出手以违蜀山清净独立之宗旨,因此只好在此处向二位告一声歉,青遥只能不辞而别。但家师为此事卜卦占算,发觉二位前路上仍有诸多祸事,他老人家同意若是二位能挺过接下来的两桩拦路之祸,青遥便可出手一次。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多多珍重。 “唉,毕竟是自家师傅,这倒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杨兄,我倒觉得也不用这般忧心,青遥道长也说了只要我们能闯过这接下来的两次追杀,他便可以出手相助,我想这也不是很难吧——对了,说起来,既然蜀山武学与凡俗武学不同,那我会不会有练蜀山仙法的可能?!” 王凡想起这一遭,眼睛放出光来,兴奋不已看向杨暾,但杨暾只是面露难色,不确定道: “这……我倒是没想到。蜀山仙法讲求仙缘、根骨一类的东西,确实与凡俗武功的基本要求不同,但这些东西的评判标准与方法我却也不知道……嗯,也好,下次见面便去问问他好了。” 想到确有再入武道甚至是仙道的希望,王凡心中难免热烈起来,恨不得现在便见到那两遭劫难临身。杨暾见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看向屋外的燥阳,喃喃道: “正午时分,阳气十足……适合练功啊。” 当刘老四也酒足饭饱地从灶房出来时,看见那个大汉与那个瘦弱的教书先生正如同跳大神一般伸长双臂自上而下向前作扑状,以及杨暾脸上的红醺与身后桌上开封的酒坛,干笑一声,一边慢吞吞走回灶房去做醒酒汤,一遍嘟囔道: “……没想到那个看上去还有几分书卷气的小伙子也会发酒疯。” ------------ 第十二章 七煞闹店蛇通鼠,书生当垆酒切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二更。 来福客栈的主人是陈三儿,与刘老四当年用掉所有卖酒挣来的本钱才开的如归客栈不同,此间客栈经历陈家祖孙三代经营修缮,其恢弘气派远非如归客栈可比,这一点单是看那即使已至人定但仍灯火通明,推杯换盏、猜拳掷骰声络绎不绝的觥筹交错之景便可知。 不似如归客栈只在正当中摆一方桌椅的凄凉场面,此处十几张榆木方桌时而便互相碰撞棱角,随即便又演化成语言乃至拳头与脸鼻的碰撞,很快在满屋子的开坛鹅黄的酒香、桌前台上身段婀娜的舞女的软玉脂香与众人一番胜过一番的嬉笑怒骂的声浪中淹没,好不快活,好不热烈!当然,也好不疼痛。 众人之中,玩的最激烈也最暴躁的无疑是东北角那一桌:这七人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先是最为明显的对坐两边正掰着腕子的二人,一个是彪形大汉,身形魁梧雄壮,肌肉虬结,气粗如牛,怒目圆睁,套着几只精钢圈的臂上青筋暴起,用足以握玉碎石的力气狠命向下压着;另一个也是打磨筋骨的硬气功汉子,显然是练了一身的横练,只是身形相较之下并不那么粗犷,而更是肌肉精炼,一双风尘巨眼有如虎目般透出森森凶光,即使差着块头,他的手臂也稳稳地与大汉分庭抗礼,就连背后那柄金铁环首大刀都未颤抖半分。 正死死对抗着的二人身旁各站着另两个看热闹的:一个是肩膀宽厚、身形略长的马脸汉子,一张胡茬遍布的脸拖得老长,眼神中尽是冷漠可怖,再加上那比常人更长的双臂垂于腰间,两只大手不时抽搐一下,似乎每一瞬都在盘算怎么掐碎别人的喉管;另一个则一只脚踏在长凳上,弯着身子,一脸兴奋地大声吆喝着鼓劲,断了一指的左手疯狂拍击桌面,震得酒水菜汤四溅,又不时紧张举起右手颤抖着牙关啃咬食指,令人怀疑他是否食下了过量的五石散以至发了癫症。 剩下坐在另外两侧的三人中,一个老人似乎对桌上的比斗视若无睹,即使大片的菜汁汤水被震出,他仍缓慢而准确有力地夹着盘中所剩不多的竹笋煸肉送去口中,没有半点滴在他颔下那一撮雪白山羊胡上,他背后是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个物件,从外形上看不出是什么,只是这大的过分的玩意与老者略显枯瘦的身躯对比之下,显得更为怪异,令人不由心生一股莫名厌恶。 同侧之人是七人中唯一的女性,她一身普通乡野村妇所用的粗布衣衫,却穿出别样的妩媚风情:襟口处大开一片。 女人衣衫下摆也减去大半,圆润白嫩,微泛嫣红的修长双腿彼此叠放,小腿肚处紧紧厮磨,包裹在布鞋中的双脚脚面绷直腻滑,虽然看不见那十根珠圆玉润的玲珑趾头,但单单是这放浪慵媚、如水蛇般侧卧的坐姿便足让人目难斜视,唇干舌燥。少妇模样的女人与老者一样,一双狭长美目投射的眸光随着纤指间的酒杯来回摇晃,将脸懒散地枕靠在反折的藕臂上,对酒桌上的吆喊喝骂声充耳不闻,好似一只将要沉沉睡去的柔顺狸奴一般,却又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烟视媚行、勾人心魂的娇魅。 在这二人对面所坐的,或者该说是已经睡死过去的,是一个醉成一滩烂泥的矮小男子,一脸的猥琐窝囊相,好似一只整日生活在阴沟之中,与残渣破烂为伴的胆小老鼠一般,即使已是酩酊大醉,男子的双手仍如鼠辈那样吊垂着掬在胸口处,粗短丑陋的指头上是如尖刺一般的肮脏指甲,正紧紧抱在一起,不时搓磨两下,似乎是在梦中寻到了几根美味的肉骨一般兴奋地颤抖。 此时店内刮过一阵冷风,酣睡正香的矮小男子被这风劲一激,寒意直接穿透他单薄的衣裳,顿时吹去大半醉意睡意,刺得他极不情愿地睁开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吸两下鼻子,双臂抱在胸前,小声咒骂着走了出去,像是要找处草窝方便一番,倒倒憋得他生疼的满肚子的黄尿。只见矮小男子小步急促遛出大门,四下一看,向着左边一棵枯死的老树跑去。 此时朗月清悬,银飒飒蟾光一片,衬的阴翳更重,将树下那个瘦长的身影完美无缺地包裹在其中,而他本人竟也是没有一点活物的动作,就连基本的呼吸都轻微的难以察觉,若不是随后他将一袋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脚踢出树影发出哐当的金铁碰撞声,恐怕就连草野中的促织都不能发觉他的存在。然而,矮小男子却没有丝毫的惊异神色,而是迅速蹲下拉开布袋查看,完全没有先前醉醺醺的意思,显然是早与其有约。 “……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这次能这么大方就同意了这事。” 矮小男子的声音与他的形象完美贴合,细滑嗓音像极了老鼠的吱吱乱叫,除此外还多了几分令人反胃作呕的油腻含糊感,而与之相对,藏身于影中的人发出的声音却奇怪的紧,像是老幼男女各种音色杂糅在一起,当是脸上覆盖了一层带着各种簧片组合的面具,经处理之后所造成的难以辨识的声线: “我们低估了裴老头与杨玄珪之间的情义,想不到他身为我牵机门中尊上长老,竟会对那杨暾如此放水,更没想到此事竟连一向远避尘俗的蜀山都惊动了,派了位大弟子下山……现在门里已经没有多少能用的力量了,正道又对我们追的紧,只好借你们的手再试一次,若还是失败……那我牵机门便确实与这盟主之位无甚缘分。” “呵,说白了,还不就是把我们当刀子使?我可告诉你,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把他们两个斩草除根,那本书彻底毁掉,就算能得手,这盟主之位也就成了无主之物,也不会就这么落在你们手上。” 影中人冷笑一声,说道: “有什么区别?长恨剑彻底下落不明,那些所谓名门大派为这盟主之位再起纠纷,到时候死伤惨重,各派都元气大伤,那我牵机门自然可以站稳跟脚,再谋发展宏大,而那时还有哪门哪派能挡得住?还有,我是看在你与师妹都曾是门中之人才把这东西给你带来,仇怨未消,你我明面上还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别不识好歹!而且说起来……” 一道衣袍擦动枯叶的声响自树影中传来,而其听上去却仿佛来自杳冥之外。 “……你们这群不良人,本身不就是一把刀么?” …… 黄泥肠路,凄霖朦迷。 雨是清晨时分与朝露一同共赴大地的,实际上,今天的人们根本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因为这雨丝自云翳之间落下时的速度实在太慢,而那一滴滴雨又太过细微难辨,以至于这整片天地并不是被滂沱溅地而起的雨花所氤氲升腾开的气雾涂抹而变得模糊不清,而是被密集的落珠清屑织就的层层帘幕所遮挡,闯入其间时,极密而极细的雨帘犹如静止在空中一般。 或者更确切的说,它们便是由空气中剥离出出的水分汇成,不为人察觉地在脸颊与发冠上附着,却没有丝毫下淌的趋势,仿佛人们才是闯入这片天地的外来者,惊扰了这些本来便存在着的晶莹。 自如归客栈出发时算起,这两人已然沿着官道向长安方向走了五六日,然而不知是在他们身上沉寂了许久的气运终于发挥作用让他们避开了追踪,还是那一道若有若无的相伴了一路的缥缈剑意,这几日的行程竟是安稳平常的紧,无论是武林宗派还是朝廷鹰犬,都不再见有半个人影拦路。 杨暾显然很满意这种不受打扰的清闲,同时也很不满意之前在深山老林里摸爬滚打的经历,这一路上数家酒垆茶铺,老板无一不受了好几块碎银的大恩惠,茶酒肉饼面,跟古代攻城略地冲锋在前的死士一样一批又一批往他的肚肠里填充,一旁的王凡单是看这一副吃食都觉得看得有些腻味,杨暾却还能每餐津津有味又风卷残云地咽下去……王凡时常觉得他背后的鹿钟剑真是找错了主人,若真是让这位仁兄去过隐居方外的生活,只怕不出半月,山中便是鹿也吃尽,钟也敲破了罢。 反观王凡自己,倒是大不相同,或者说与先前别无二致,除了因习练五禽戏而愈发绵长的气息与更为健壮的体魄外,他还是那个会在或饭桌或床榻上大谈一番先贤礼法规矩并之后发现对方要么已经酒足饭饱要么已经酣然入眠只好报以无奈的教书夫子。 然而虽说五禽戏只是一门导引术而非货真价实的功夫,但每一次按着所谓“虎鹿熊猿鸟”的顺序打完这一套后所感知到的真真切切的通体舒畅,以及愈发明显神完气足感与按里数递增的每日行程,都让王凡忍不住心生喜意,甚至萌生出几分即使蜀山仙法也不适合自己,那么就算是花上几十年的时间练一门功夫,看上去却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与令人心慌了……何况身边还是这样一位如父兄一般的江湖人。 看着棚外几不可见的雨丝与道上水洼里同样微若蚊叮而泛起的淡淡波纹,王凡这样想到。 今日到达这间茶铺挂什么王氏李氏的名号,高挂旧幡上那个浓墨正楷的“茶”字收笔处也有些走样,简单搭就的小棚下七零八落摆放着长凳方桌,不知是这主人懒得整理还是想讨好一番长安城里那些崇尚标新立异与特立独行的贵人们,整副局面没有一点规整可言,但又偏偏因为各种器具的寒酸陈旧,不仅没有摆出一点那些豪贵酒楼的潇洒狂意,反而显得更为脏乱,就连蹲在门口道旁那个身材佝偻的老乞丐都只是捧着一碗碎肉面吸溜,而不愿把脚踏进棚里半步。 王凡看了眼乞丐身上的破衣烂袄,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先前到此处时,他也多次请老人进棚而坐,却是被当作耳旁风一般没能得到半点回应。转过头去,王凡又看向正大嚼着茭白下酒的杨暾,他与往常一样点了一堆吃食,此时正不断用饥渴的眼神瞟向内厨往返忙活的身影,显然是做好了要大快朵颐的准备。看见两人之间莫大的差别,王凡心中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不忿,决心要在一会儿上菜后多唠叨几句才好。 就在这时,一阵黄花梨木车轮碾过被雨水浸的湿润粘稠的道路发出的轻微啪嚓声在车夫挥舞马鞭的吆喝中被一同送递而来,一辆寻常易见的马车自长安方向缓缓驶来,右轮在泥泞处轧出一犁长痕,但转瞬间又滚陷入一方水洼,将轮上的泥印冲洗干净,然而这一上下,整个车身随之颠簸,摇得车内人似是大为不满,用力拍了两下厢门,扯着粗嗓子瓮声瓮气地用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骂了起来,但驾车的精壮汉子像是耳聋一般全然没有动作,只是缓缓束紧缰绳,嘴中长吁,将马车停在铺外。 车子甫一停稳,厢门便被一把推开,只见从中依次走下三人,排在首位的男人一双细眉,鼻下撇捺两道稀胡,双手环抱胸前,其中斜斜夹着一根奇形怪状、长满了疙瘩疤瘤的黑粗棍子,下了车后四下警惕探看,俨然是个门房护院的样子。 其后是一个肌肉虬结的莽汉,身魁似牛气喘如注,一脸的凶神恶煞,却在不断骂着那些与他体貌完全不符的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真不知是哪位当朝官老爷的家眷,能生的这般粗壮骇人。 大汉一边骂着,一边用右臂紧紧环抱着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那妇人脸上有着可以眼见的惊惶不安,将她那由黛眉珠眸,琼鼻娇唇所构成的远远超脱普通民妇的美貌遮掩于其下,而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微急促的喘息—— “杨兄,这……” 王凡紧张地扯了扯一旁似乎全然不在意这女子被挟持的境况而只是专注盯着她的杨暾,正想多说些什么时,杨暾忽然暗中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安心,王凡这才明白桌旁人早已注意到了什么,放松了些呼吸,也尽力专注起桌上逐渐增多的菜品,不去看身后那刚刚入座的三人。 两坛露水观、三碗羊肉汤面、一碟鲜切鲙,很正常的三人份吃食,却听得王凡心中愈发急躁起来,这些日子,他苦练五禽戏,无论是气息流转还是筋骨肌肉,都有所增长,深知已与先前瘦弱不堪的自己截然不同,自认也有了点出手伤人的资格,再加上一路上见杨暾行侠斗勇,刀来剑往,他心中更是攒下不少风发意气,只觉得一股子气力在体内乱窜,恨不得立刻便找个由头发泄一顿。这么想着,王凡的眼神愈发炽烈,忍不住又拽向杨暾的衣袖,窃窃道: “杨兄,还不动手么?” 杨暾闻言先是一愣,诧异看向身旁那个往日时常手足无措的教书夫子,两指向他腕上一搭,听了半晌脉跳后微叹一声,喃喃道: “啧,练得急了。虽说只是导引术,但操之过急的话也容易扰乱心神的,看来我得加强监督你了……” 杨暾摇了摇头,指了指身后一桌两个看打扮是以采药为生的一老一壮,又抬起下颚点向灶房内忙活的人影与来回跑堂的店小二,小声道: “这伙人的真实情况还不清楚,只是从步伐与呼吸判断,应该算得上是中上级别的好手,门外那个车夫离得太远我没法确定,但应该也不是好善与的……现在一旦动手,我没法确保店里其他那些人的安全,所以咱们得等个机会,一击便中,免得徒增变故。” 王凡闻言,一时间清醒过来,回想先前自己那股莫名的冲动,不由得有几分心惊,连忙点点头,缩回探出的身子,看着已经重新装作若无其事大口喝羊汤的杨暾,王凡正欲伸手去为自己也添上一碗时—— 机会翩至! 带着浓重的羊鲜味儿扑面而至。 ------------ 第十三章 幼羔汤底剑光至,青棚幡外细雨决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上至天潢贵胄、风流谪仙,下至市井黎民、乡夫村妇,大唐帝国中,没有一个人能对着一桌脂肥肉润的饕餮羊宴忍住唾涎坚定摇头,尤其是在时迈流火,冷雨凄迷之季,热暖胃肠的羊汤更是一顿难得的鲜美。 因此当那碗羊肉汤面快要泼至面门时,王凡竟还莫名其妙地想去闻上一闻,尝尝那洒落满空的乳白脂汤。 杨暾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迅速,鹿钟剑亦是如往常那般锋芒难当,只消看似漫不经意的一划,似一位狂草书家醉酒后于空中肆意挥毫般写意自然,便能将碗底大的墨点勾勒出别样的意境韵味。 碗碟破碎与汤面洒出这两种声音在同一时间交织爆发,王凡只来得及做出本能反应,闭眼与控制不住地嗅闻羊汤鲜香,因此他没能看见杨暾是怎样从背后拔剑出鞘击碎瓷碗,又是怎样运用三世七法的圆通功夫将那汤水混着面肉一同与掷来的碗筷送了出去。当那意料之中的热汤劈头盖脸感没能如约时,王凡这才疑惑睁开眼睛,惊愕看向桌对面那个不知为何掷碗而来的大汉,以及现在确实劈头盖脸的一顿地道官话: “兀那穷酸秀才,是不是活腻了!一打进门来你便贼眉鼠眼地打量我这小娘子,眼珠都快他娘拉在她胸上了!这碗面算给你提个醒,再敢他娘地看,仔细了你那对招子!” 按理说面对如此一个咄咄逼人的生猛大汉,常人都要退避三舍免得麻烦,却不想这王凡虽平日里只是个窝囊的教书先生,但却是最听不得别人侮辱自己品格的话语,倔劲一上头,连平日的恭谨风度与双方相去甚远的体格差异全部抛之脑后,细瘦脖颈上青筋微凸,面色发红,竟是数日来第一次动了怒!然而王凡还没来得及出口反驳斥责,一旁的杨暾便冷冷哼笑一声,提剑遥指,不加掩饰地说道: “老李家养的狗,一向可都是威名远播,骄狂仗势的很哪,这怎么今儿个转了性子,轻衣简从的就只来了三个人,还怕的挟个女子作质?怎么,你杨爷爷的名号在你们不良人内部就这么吓人?” 身份被如此直截了当地戳破,却不见那桌人有什么过分惊异的神色,只有微微一怔,大汉与护院模样的中年人随即便狞笑出声,暗暗调整坐姿成犄角状,手臂腿肚骤紧骤松,随时准备暴起杀人。 然而此时反观王凡,虽然一开始确实被杨暾揭穿的不良人这个代表大唐帝国最黑暗血腥肮脏冷酷的名字唬得愣傻在了原地,但不消片刻,这个原先怯懦本分的教书夫子便回复了常态,甚至刚刚因愤怒而胀起的红脸青脖筋都没有被这一瞬的惊恐吓下去多少,真不知是这一路上的历练与因练成五禽戏而愈发充沛的中气所致还是一早知道踏上这条不归路便代表从此上了朝廷的缉杀名单而不再对其有多少畏惧,加之一直以来涵养的戛玉敲冰的君子正气被侮辱的愠怒,竟能支着他一直没有腿软坐下,只是眼神中到底少了几分锐意。 “嚯,杨大爷好眼力!既然看出来了,我们弟兄几个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鄙人不良人尚令丑字位丑闫,我旁边这位是尚令戌字位戌何,门外的车夫则是寅字位寅齐。弟兄早就听闻杨大爷有一双风尘巨眼,一直以来都佩服得紧,不知您老可愿意为我们解个惑,您是怎么看出我们身份来的?” 杨暾冷笑一声,说道: “都这个关节了还装什么糊涂?且不论刚刚那碗面掷来时用上的你们不良人独家的‘劈骨风’的暗劲儿,单单是刚才掷扔时小臂那块暴露无遗的黑梅印记就足以作证你们的身份。我倒是好奇,你们来的人少也就算了,怎么这一边佯装土匪恶霸挟持妇女掩饰身份,一边却又没有一点提防意思,就这么明晃晃暴露自己?怎么,抓个谋逆分子还得又当又立地唱一出戏才好?” “嘿嘿,杨大爷说话不要这么刻薄嘛。虽说您老的名号早就在我们内部挂上前十的座次了,但这其中一大半可都是仗着您爷爷,那位杨老盟主的光,再者说了,我们这一代尚令中,除了那个老兔子外,可是还没有一人与杨大爷你试上一试,谁知道这名声里有几分虚实呢?可不得先试试您的眼力。这其二嘛,我们之所以不怎么遮掩,当然也不是自忖凭我们哥仨就能擒杀杨大爷,而是——” 霎时间,座次戌字位的何姓护院模样男人忽然暴起,右手执握那根形态丑陋的黑粗棍子,直愣愣递了一道劲力过来! 杨暾见状,眸中闪过一道惊异神色,手下却不见有分寸慌忙,自然而迅猛地架剑格挡那翩然而至的棍尖,然而就在这时,二人脑后一道劲风如鬼魅一般袭来,其行迹之不可捉摸竟像是凭空出现般令人不寒而栗!但好在杨暾不是什么初入江湖的愣头教书夫子,几乎是在后脖颈发冷的同时便作出了反应,空置着的看似无意闲搭实则时刻准备发力的左臂骤紧骤松,在王凡右肩处一按,只见对方便整个人向棚外飞起,摔落雨地之中,而他自己也同时腾空而起,迎着冲来的尚令戌何架剑而去! 甫这一手,并非是杨暾忽而心中技痒想试试对方气力,而是要沿着脑后那道冷风顺势而去,只见他那一头脏乱黑发与那劲力如你追我赶般划过半空,而就在杨暾要与那乌黑丑棍相碰之时,他手中横举的鹿钟剑倏忽间灵动起来,不去硬接,而是又用上三世七法化劲的功夫,顺着棍势去向悠悠晃出一阵圆融,带着他整个身子在半空中翻了个圈,并且趁此机会绷紧腿筋,向着背后劲力来处发力踢去,只听得“嘭”一声闷响,杨暾心知这一脚被身后偷袭者架肘挡了下来,他整个人借着这股反冲向棚外,如一只赴江邀鲈的白鹤般清扬舒顺,未有阻滞。 然而当杨暾平稳落地后,却来不及再如鹤衔水梳羽那般闲适,而是陡然转腕运转内力,呼吸间涌发出一纵一横两道剑气,分别劈向茶棚与马车,既砍断了支棚的木柱阻挡住大汉冲锋前来的步伐,又逼住一跃而起刚刚拔刀出鞘势若猛虎的寅齐,同时一把拽住还没站稳身子的王凡急速后退,待远遁出那阵因塌倒而溅起的雨雾尘埃后才放开手,斜剑身前,摆好架势,警惕侧身对着那处。 “嚯嚯嚯,好身手!” 随着一句干练而听不出丝毫情感的苍老赞许声,烟尘雨蒙之中,五个形貌各异的身影渐渐显出形状:有先前的大汉丑闫、护院模样的戌何与车夫寅齐,而除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个有着雪白山羊胡的老者与一位马脸汉子。 王凡定睛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寒,原来这二人正是先前坐在他们身后那对像是以采药为生的一老一壮,实际却是隐藏极深的两位不良人尚令! 老者看似身形枯槁,但通过小臂上透过薄衫清晰可见的肌肉隆起与双手紧握的那柄与他身形形成极强反差冲击的巨大玄铁重剑来看,认为他不过是一介市井之中随意可欺的这种想法是愚蠢且致命的。 看着这个老者,王凡不知怎的生出了一副老羊背驮一座小山的看似滑稽但细品骇人的想象,而当他将目光转向另一人,却差点笑出了声:他的那张马脸实在是长的有些过分,像是将一块面团狠命在案板上反复擀压后形成的长条,之后又不知做此菜的面点师是否当日心情不善,用些黑芝麻、胡萝卜等的佐料撒成一张苦大仇深的阴沉面容,便这么大辣辣地端上了桌。“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想来便是如此,只是却也不甚妥当,毕竟实在难以想象那种厌恶且乏味的瞳中能流下这种所谓相思泪的东西。 “……原来不是三个,是五个啊。呵,我杨某还真是面子够大,竟然能劳烦足足五位高高在上的不良人尚令远离长安到这穷乡僻壤处设伏狙杀……我倒是好奇了,十二位尚令,除过我当年杀的那个卯字位的老兔子,再减去你们折在乡里面的几位,你们竟然还能派出这么多人来组织围杀?” 杨暾举剑相对,微嘲问道,想借话机之时调理内息,但这群日常做惯了阴暗事比杀手更像杀手的不良人们根本不会浪费口舌与时间在更多的动作上:丑闫与寅齐两人率先发难,大汉套着精钢圈的如柱状般粗宽手臂捏着一只硕大无朋青筋虬结的巨拳轰杀而来,仿佛是将一颗枯死但仍然有合抱之粗的参天大树生生当空掷来一般。另一旁的精壮则舞着刀光冲上前,钢锋在他的手掌中连成一片雪白,犹如瀚海之上暴起的水龙卷中翻涌撕裂的沫线,壮观而令人心悸,遍体生寒。 杨暾见此二人架势眉头一紧,识出这两人使的是素以刚猛无俦著称的西北闫家骏波铁膛拳与岐山通易门的啸虎刀法,且看这披雨开雾的架势已有了七八分火候,心中暗骂一句麻烦,举剑运息,使出杨氏剑法,上前与二人缠斗一起。 即使不良人尚令的武艺放在偌大的江湖之中不过算得上中上之品,平时还入不了杨暾的眼,但面对同时出击的两人,又是成名已久的硬气横练功夫,饶是他剑法较之先前有所进境也要沉心应对:杨暾仍是采用以柔克刚的法子避其锋芒,尤其在对付丑闫一记记势大力沉的拳冲肘架时,多是以剑芒点滞圆化其劲力,闪转腾挪间时而觅着空挡飞身如青蛇吐信般将寒芒向他头顶一探,将对方逼出战团几分。 然而在应对寅齐的刀锋时,鹿钟剑便显得没有先前那么自如无滞,对方的刀法显然要比另一人精进几分,锋芒覆盖成片,随即又堆叠成雪,将所有空挡与破绽盖得严严实实,其间又透露出一股大开大合凶辣十足的刀意,杨暾只好以格挡为主辅以偶尔几招化劲,但好在自己终究武艺在其之上,纵然对方刀势凶猛,杨暾却还总能觅着几个间隙递一道纯正剑意进去,甚至在硬碰硬的架挡之中气力也不落下乘,因而即使是同时应对两人,杨暾手中的鹿钟剑纵横撇捺,剑意守正出奇,却也不见有多少狼狈,显得游刃有余,尽显风范。 然而剩余的三人也并不是看热闹的主,紧盯着剑来刀往拳腿交加的三人,午字位的马脸汉子依旧阴沉不发一言,却悄悄解下腰间捆着的一圈布绳藏在身后,无光的瞳珠通过死鱼眼紧紧注视着战局,如一只伺机待发随时暴起以发出致命封喉一击的兀鹫,静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时分。 此时,杨暾与对方二人的比拼愈发激烈迅猛,但整场战局的主导权已经悄然由率先猛攻的二人渐渐转移到看似弱势的杨暾手中,随着他动作愈发凌厉流畅,手中剑芒锐意大盛,招式间衔接变换也愈发自如,似一叶孤舟上的白发老叟支着手中长杆在江面上搅弄起一涡深渊,将对方二人如两尾晕头转向的江鱼般渐渐掌握其间。 就在这时,杨暾趁个破绽出一道剑意斜劈入寅齐肋下,逼得对方不得不退后横刀架挡,而同时刚被挡出战圈的丑闫正欲直拳冲劲入内时,杨暾飞身又是一击“青蛇探信”袭上额顶,惊得大汉只好瞬间收势改劲侧臂以挡,同时空闲的左臂瞬攥紧成拳,正待剑意至时那迟滞未返的一瞬蓄意轰击其软肋之下!然而不料杨暾此剑招却是一记虚招,只见他在那一刹间陡然转腕变力,将欲滴灌顶的剑意瞬间扭转成一道横劈,向着大汉眼角处平直斩去,正是一记“收啄展翅”的灵巧功夫! 眼见大汉的脑袋即将像一颗熟西瓜被利刃开瓢般时,杨暾忽觉余光中闪过一道银亮,心中一讶,暗道寅齐的刀锋怎么倏忽便至,只得瞬间变化姿势,腰身发力间一脚踹中丑闫胸口,借力向后一跃,同时调转剑芒收腕回身,纵剑宕开那阵寒光,却发觉这手感与重量都不甚正常,抬眼望去,心中吃了一惊:缘是这一击并非来自寅齐的大刀,而是不远处那个马脸汉子掷出的一记甩头一子! 只见那道不起眼的灰麻粗绳末端系绑着一柄锋光瘆人的枪尖,比起杨暾先前手下的“青蛇探信”的剑招更像一条匿身于阴暗之中随时准备弹起袭人咽喉的剧毒竹叶青,可怖而无比致命。但就在此时,杨暾余光一瞥,不由惊出满背冷汗,发觉先前那背负重剑的老者与攥握丑陋黑棍的壮年俱已没了身影,而同一时间,杨暾忽觉自己背后一阵寒意袭来,想都未想便转腕反握剑柄随即背手横剑,只待那势大力沉的一击临来时再度用上三世七法的化力解劲的功夫,触着那玄铁重剑的剑身用力撑转,在半空中翻过半个圆弧,同时脚背绷紧向身后偷袭的老者面门一脚踢去,虽被反肘挡住,但杨暾借着此反冲迅速落地站稳脚跟,随即毫无滞歇之意,趁老者还未来得及举起重剑时飞身向前一剑刺去! 然而袭击与帮衬如同浪潮般层层涌至,只见一道黑影扑身而出,正是使棍的戌何,将一套陋衣门的杖狗棍法舞得虎虎生风,凶意十足间透着股蛮不讲理的狠劲,乍一看好似泼皮无赖的街头斗殴一般毫无章法,实则在其间众多招数中埋下了足以致命的反制,泼辣而不失阴毒!杨暾心知身后两人与远处伺机袭来一镖的马脸汉子决计不会放着他与对方斗作战团而坐视不管,只好觅个空挡刺出一剑逼退戌何几步,随即又转身连起数道剑气,紧接着施展开七星步伐瞬间闪穿过几人,一头赴进那片早已损毁成一片废墟且仍然烟尘不尽的茶铺之中。 旋即,尘埃间一道声音响起。 “……整个铺面都塌成了这样,外面打成一片刀来剑往的,姑娘还真是气定神闲,在这处地方都能安心坐着,这养气功夫,还真是能谈得上独步天下了。” 杨暾音调冷而微嘲,鹿钟剑剑锋直指着先前那个看似是被胁迫而来的村妇,而后者妩媚一笑,脸上不见分毫被戳穿后的紧张,而是慵懒支起左肘,撑着嫩滑细腻的姣好面容,媚声道: “杨大爷好俊的眼力,奴家本自忖这一手易容乔装的本事在江湖上也算不错了,不想却这么轻易便被杨大爷看了个透。嘻嘻,莫不是杨大爷一打奴家进门来就一直盯着奴家身子在看,这才发现了什么破绽?” 女人的声音细滑柔倦又极有风情韵味,如一条水蛇般钻入人的耳朵一般直惹得人浑身瘙痒,忍不住吞一口唾沫入喉才好。然而此时杨暾却如同铁石心肠一般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将剑锋又向上递了几寸,说道: “不必在此卖弄风骚,说实话我杨暾虽是向来不曾将不良人放在眼中,但你们这些尚令我也有所了解。这其中尤其是你,既是巳字位的一条毒蛇,但同时也是,十几年前牵机门上代门主邹竹霜那位离家出走的小女儿——邹汝月,可对?” 没有管女子随着此话而变得有些阴沉的面色,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杨暾继续寒声道: “杨某人今日还真是受宠若惊啊,本以为你们这不良人肯动用足足五位尚令来围杀我已是天大的难得,不曾想到,为了将我这个祸害斩草除根,竟是来了堂堂七位——” 此话甫一出口,鹿钟剑剑锋微微调转,指向茶铺中少有的未被损毁的柜台后,朗声道: “死耗子,还躲什么,你便这么见不得人么!” ------------ 第十四章 獐头鼠脑杀羊计,柔荑勾缠埋险衅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陈汲从来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一直认为,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这个“活”字,什么荣誉、骄傲、尊严、威仪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狗屁,而对于鼠辈来说,狗屁与好拿耗子的狗一样都是臭不可闻的废物,远不如两三颗大米与一根剩着些残渣肉末的棒骨来得实在。 陈汲深以为然,所以在十七岁那年会为了活命毫不犹豫出卖自己那个手刃无数江湖恶霸的叔伯并借此荣混进牵机门中,从此又变成了掌门邹竹霜膝下小女儿的一条老鼠,并在十几年后随着她一起趁夜割掉了掌门的头颅后连夜逃到长安城,之后便再次为了活命成了不良人主帅手下十二尚令中的“子鼠”,开始对曾经的女主人耀武扬威。 因此即使是现在,即使除了留下的酉字位尚令外剩下的七位不良人高阶武力全部到场围杀,即使他自忖凭着右臂上的那件金属机关甲器饶是杨暾想要一剑毙其性命也是难上加难,他仍是经过了半晌之久的反复思考后,才极为缓慢地从柜台后直起先前佯装佝偻的身躯,原来正是一早便蹲在铺外吸溜碎肉面的那个老乞丐! “唔,让我算算,不良人高层尚令按地支为序共十二人,我曾经杀了那个卯字位的老兔子,而你们进攻英雄乡,想来那些曾经的武林前辈宗师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怎么也得再折个两三个,再刨去那个向来贴身负责不良帅安全的小鸡仔……呵,我杨暾真是好大的面子,长安城中所剩的不良人高层,竟然是全部来此处伏杀我这个江湖莽汉子了!” 杨暾冷冷发出一声叹息,听上去有些惊讶有些满意还有些骄傲,即使他心里明白自己早已成为了长安城中那位皇帝陛下与他麾下那条最忠诚的匿身于阴影中狗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一想到自己能凭一己之力吸引来整个长安黑夜上层人物的关注,他便难免觉得自己至少在这个方面赶上了祖父。此时听见棚外的脚步声,杨暾悄然凝神细数,判断出与先前人数不差,不免心下稍安,知道至少到此刻,他们的主要目标还是自己,因此便沉下心来,刻意要用话语拖延些时间: “子鼠,子陈,还是该叫你陈汲好?说实在话,放眼你们整个不良人,也就那个不良帅,还有你与这条毒蛇能让我有些兴趣。当年牵机门趁大乱余殃百废待兴之际再度崛起,十余年时间便迅速成长为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庞然大物,那时节武林正道人人自危,就连魔道也可以说是唯他一家独大,不可谓不恐怖。即使几年前,各大门派经过韬光养晦已有了不俗底蕴,正待彼此合作共剿魔门之时,仍是对牵机门的存在头疼不已……” 冷嘲一笑,杨暾说道: “直到那件令整个中原武林震动人人讶异的大事发生。时任牵机门宗主,名号响亮武功超绝的‘玉面偃师’邹竹霜,被自己的小女儿割掉了脑袋。因此变故,牵机门上下群龙无首,很快便被各派联手攻破,自此一蹶不振,即使未曾消亡,但也不复当年荣光。如此说来,整个武林都应该感谢你们二人才是,亲手弑父,叛离宗门,若没有二位,还真不知道当今江湖是个什么烂摊子呢。” 侧身站立的子陈与慵懒斜靠的巳字位邹汝月都没有立刻接这个话茬,只是斜斜打量着杨暾,暗中掂量着心思,同时估算着彼此间的距离与方位,判断着暴起出手的最佳时机。良久,邹汝月似是不喜这长时间的静默与尴尬,将水蛇似娇柔的身子向后靠的更斜了些,也引得衣裳下摆更高些,将那两条雪白细嫩微微厮磨而稍泛的殷红露出更多亵玩意味,狭长美目轻眯,媚声道: “声名远播的杨大爷能知晓奴家的名姓,奴家才是真真的受宠若惊呢!奴家虽然自忖当年做的那点小事确实有些许影响,只是却不曾想过,就连号称‘天下宗’的武林盟主杨老先生之孙,竟都能对此关注一二,嘻嘻,想到此间,奴家这心尖儿可是真真热滚滚呢!” 听闻此言,杨暾脸色陡然一冷,“天下宗”这个名号,正是杨玄珪成为武林盟主之前闯荡江湖所得,这不见有什么特别的修饰意味的三个字,却包含着武林各宗派对于他那身融会贯通登封造极的武艺的高度赞赏与肯定,而在杨玄珪正式成为武林盟主之后,众人对他的称呼便更多成为了盟主二字,而这个名号反而被渐渐淡然。 杨暾这些年四处游历,也有无数门派对他的功夫讶然惊异,他身边众多好友也曾劝他自取一个名号,也好行走江湖,但他总是一笑了之,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所追求的名号正是象征着祖父当年所达到的巅峰境界的那三个字,而在真正有实力配得上这“天下宗”之前,他只是一个姓杨的大侠而已。 只是杨暾没有想到,原来全天下不仅只有他还记得这个名号,远在都城长安,一直还有另一伙人也一直记着此事,只是若是邹汝月想藉此便行攻心之术,那便是将他想的太过简单了些。杨暾心里清楚,值此生死攸关时机,任何的分神哪怕一瞬都有可能直接决定战局的走向,他不清楚四周这七人在刚刚扰动他心弦的一瞬做了什么布置或计划,所以他只能抢先出手争得先机。 杨暾素来清楚牵机门的手段,他们是武林各派中最不像一个门派的门派,据他们自己说是上承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翟学派,门内传承着各项机关巧术,木石金青彼此组合安装,威力甚大,无须近身即可取人性命,但驾驭这些机关之人,却只需要有基础的拳脚功夫与气力便好,因此这几代的牵机门中,除了上代宗主邹竹霜与一直封山神隐的裴玉盛这修习指力功夫的二人外,整个牵机门中真正有大神通大武功的竟是无有一人。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杨暾明白,即使此时铺中这一男一女看似手无寸铁,但他们的危险程度绝不下其余无人分毫,但他没有时间多想那个猥琐如阴沟鼠的男人的脏烂灰袍下会藏些什么后手,因为此时速度比其余一切都重要的多。 只见杨暾脚尖一顿一挫,整个人便化作一段灰黑的旧绸缎,丝滑无阻又毫无征兆地滑向子陈!但他虽行动流畅若绸,出手却不似锦缎般软绵无力,仿佛那层帘幕后隐藏着一把锋利尖锐的匕首,只待接近的那一刻便掀开帘幕致命刺向目标胸腹要害处! 然而杨暾心中到底还是存着几分警意,特意在刺出那不偏不倚饱含中正意境的一剑时右腕虚凝五指虚握,没有全然将自己投入这一击之中,而事实证明,这点防备几乎可以说救了他一命! 子陈的阴毒狡猾是刻在骨子里的,当那道剑芒闪动贯意临面时,他的矮小身躯骤然更为塌缩几分,整个上肢迅速俯下,缘是刚刚站起时他便留了一点心眼,借着柜台阻挡暗中分足跨立,待那剑光来时只需前腿成弓上身下伏便可躲避,省却了大半反应时间。 而趁着此番空挡,子陈也是同时反手上撩,只听得“嗤啦”一道布料撕碎声乍起,三道寒光自其间暴射而出,凶狠凌厉咬向杨暾肋下!杨暾见状连想都未想,反射般挑动手腕,剑光一闪,鹿钟剑整个剑身极为漂亮地在他手中向身内划过一个圆弧,正要去撩拨那三道冷锋时,却见子陈上身微挺,臂间骤然发力,那三道刃光瞬间加速,逼的杨暾不得不转挑为挡,硬生生接下那一击。 然而杨暾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是件什么器具时,只听得两声清脆的机簧弹射声响起,随即便见又有三道银光从子陈右臂上射出!然而此次袭击极为迅猛,杨暾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躲避,只能稍稍侧过身子,紧接着便感觉胸口处一阵生疼袭来,顾不上查看伤势,杨暾凝实真气宕开一剑,闪身撤出战圈,横剑身前严阵以待,这才终于看清了那件配在子陈右臂上的金属机巧。 那是三根寒光逼人的精铁锐爪,爪身上斑驳的锈痕表明着它略长的年头,但那三根爪的爪尖上透露出的些许阴森,即使只是借着光线遥遥点在人的眸中,都锐利得令人不由自主想去阖眼轻揉,显然是经过了特意打磨。而此时在那三根铁爪的尾部,用来连接这件机关与手臂的铁器上,有三个黝黑深邃的空洞正闪烁着诡异而空虚的光。 杨暾感受着胸口前那三道火燎般的疼痛,捂着伤口的左手能清晰感觉到指缝间温热的渐淌,他不需回头去看那三根钉在墙面上的镖钉,便知道这正是从那三个孔洞中射出的暗器,若非这数十年的刀口舔血,想来那镖钉已是透体而过,将他前心后背穿了个透凉! 与此同时,只见子陈嘴角微抿,发出一声尖锐阴冷的怪笑,随即腾空而起,却是猛然向后撤去,杨暾见状顿觉不妙,瞬然发力摆好架势运足真气,躯体上渐渐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金铁之色:虽说他向来对于自己这手佛门的金钟罩功夫没有什么信心,但此刻感应到那两股浑厚巨朴的劲力携破空声已欺身至分寸之内,他明白此刻任何企图躲避或以柔破刚的技巧都已是来不及,唯有硬碰硬强接而已! 随着“砰砰”两声闷响炸起,杨暾骤觉胸口一窒,筋骨肌肉咔咔作响,一阵汗酸腋臭味扑面而来,同时是几乎快将他压成一团肉饼的强大逼仄压迫感如两方巨大铁锤般狠命挤着他的五脏六腑! 杨暾心下一紧,意识到这两道劲风并非是剩余五人袭来的攻击,强撑着臂膀看去,却发觉是两个穿着粗布衣衫身上油烟火气浓重的大汉,细一猜想便知晓这正是铺面中先前一直在后厨忙活的伙夫与厨师,正以一种几位扭曲怪诞的姿势抱成团,收缩着肌肉向内压迫着他。杨暾见此状,心中微启,特意抬眼看向二人眼眸,只见那两双眼睛俱是黑珠上挑,一霎灰白中纹趴着几痕血丝,瞳眶又仿佛被无形的手指硬生生扯着睁大到一种骇人的地步,显得格外恐怖惊悚,令人手脚寒凉发麻! 再瞥向一旁那个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只似水蛇般慵懒魅人地斜靠着的女子,见她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双手间,十根雪玉葱指却并非放松舒展,而是各成坡度起伏,或钩或翘,似是在描摹哪处山川的蜿蜒,格外玲珑而诱人。 杨暾心道不好,识出这正是上代牵机门门主邹竹霜所独创并藉此声震江湖的“抚穴指禅”的功夫:此术是通过将铁钉钢寸一类的暗器打入对应的穴道,并远程通过真气贯通指力以操控,从而达到控制对方身躯的效果。这么功夫虽然没有裴玉盛那手直接以指力模拟兵刃那般强横难御,但其操纵的法门却还要胜过“虫蝍御力”一筹,并且这门功夫不需要刻意借对方真气以反制,只要暗器能打入穴道,便是练得一身横练的剽勇汉子也只能如傀儡般任人使用。而随着练武者境界愈高,遥控时所需要打中的穴道便也愈少,甚至当年邹竹霜行走江湖闯荡名声时,已是不需假一钉一针,只需将遥遥屈指弹放一道真气击中穴道,便能身作偃师纵其筋骨肌肉,难逃束缚。 然而这“抚穴指禅”听上去诡谲可怖、沛莫能御,但要克胜说来却也并不麻烦,那便是打磨筋骨到极致的地步,无论是佛门的金钟铁布,还是江湖上其他流派的横练功夫,只要能做到肌肤确胜精钢无物可破或者罩门内炼遁化穴位的圆满境界,真气无处可入,自然也便没了效用。只是这说起来简单,但渺茫江湖,真能达到此种境界的大宗师除了佛门各寺中隐世的几位外,剩下的武林名宿一只手便数得过来,而其中自然是没有他杨暾的名字的,更别说这两个没有武功底子的伙夫厨师了。 杨暾并不清楚邹汝月的“抚穴指禅”练到了何种境界,只能猜忖尚未至其父亲的级别,眼看着周身两个大汉愈发用力合抱,杨暾明白此刻就算击折他们的筋骨,剧痛也无法让他们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唯一的脱身之法只有寻缝而出。 此时杨暾遍访天下学艺百家的优点便显了出来,他在一位民间老艺人的手下学得了一些世俗戏法,其中一项缩骨术尤其在行,于是只见他先凝腕一掷,将鹿钟剑抛出直插地面,随即他双手一合,趁着两人瞬间失力的一刹猛然合掌探出,又旋即翻转双臂猛撑一把二人肋下,只这一掌,他竟是已将大半个身子穿了出来,只在最后收回双脚时稍稍慢了一瞬,被二人壮硕的身体夹了生疼一下,前脚面左右扭伤一顿,但他来不及停止,迅速趁着滞空的瞬间一把抽回剑刃,对着脑后再一次如鬼魅般袭来的劲风用力挥出! 此时杨暾刚刚从挤压得快要喘不出气的境地脱困而出,脚背又受了扭伤,正是一腔闷火亟待发泄之时,因而那道寒风此时更像是一根点燃火药桶的焰花一般令他有些恼火,也顾不上再走什么以柔克刚的路子,凝足真气便硬生生斩了过去! 只听得“铛”一声巨响,重剑横身的老者若一片裹挟灰布的木屑般向后飞了出去,而杨暾也是被震得手腕发麻虎口开裂,却没时间休息,借着这股势大力沉的劲头大展锋芒,将刚刚冲上前来的寅齐生生逼退,又陡然一转剑势,化作长直中正之势,翻转腾挪间避开丑闫迎面而来的两记重拳,又觅此空挡平白递过一剑,正是融合了许氏“云出岫”剑法与他本宗杨氏剑法这双重剑意,角度力度时机与剑锋上有若浮云静流、铁木横贯般平直而难当的剑意,使得丑闫即使立刻转身躲避,腰身也被剑芒斫开一道口子,顿时间血涌如泉,浸透衣衫! 然而即使此刻伤了对方一人,杨暾也丝毫不敢大意,这时一点寒芒若闪电般忽而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眸角处,杨暾心知便是那马脸汉子偷袭的甩头一子再度掠至,但此次他却并不想着如何将其挡开,而是稍稍歪头扭身躲过那点寒光,而又趁着那绳布抽回时纵身一跃扯住一端,又借劲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飞出店外,对着刚刚被他扯的失衡一瞬的马脸汉子一剑劈下! 然而此时若是有一个不似王凡那般没有武学功底的旁观者,眼尖的便能瞧出,杨暾这一剑看似星奔川鹜势不可当,但他的刃锋却是稍稍向外偏斜,并未随着劲力一头斩下。而就在此时,一直蓄势待发的戌何从一旁暴射而出,舞着一圈似疯狗撕咬的棍风倏忽欺身而至,却不知杨暾此剑正是为了卖个破绽引他上钩! 只见杨暾骤然调转剑锋,不偏不倚插入棍风空挡中,随着“梆”一声炸响,那圈棍风戛然而止,而杨暾丝毫没有停歇,瞬间再度挑剑上抹,刃光一闪,便见得戌何整个人向后吃痛跳去,捂着被一剑挑伤流血不止的肩处,迅速远离,而杨暾也不纠缠,施展开崆峒七星步,点足掠至王凡身前,转身横剑以立,喘着粗气,对身后惊魂未定的教书先生呵呵笑道: “对不住啊王小先生,可能一会儿,你得见我杀几个人了。” ------------ 第十五章 奔雷出剑行如魅,青雨断凝鬼夜啼 生死间有大恐怖。 王凡没读过《黄庭经》,自然并未听过这句话,反而他对于生死这种人生的终极命题向来是受到了传统近千年儒家文化熏陶,历来将荣耀、仁义、忠勇等物看得更重一些。然而同时作为一个被限制在穷山恶水间教了十几年书的普通教书匠,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他却也对此间事物有些可悲的麻木与疑惑,因此他也并不能算得上一个标准的儒生。 王凡不是一个没见过血的穷酸腐儒,在与身边的络腮胡丹凤眼大汉同行开始时,他便见过杨暾手中锋芒是如何如同以手掌划开一块刚出锅的嫩豆腐般流畅顺滑又残忍血腥地划开那个叫刘流儿的中年男人的胸膛与咽喉……至于结果,幼时的他或许还会被逢年过节时杀猪宰牛的刀光飞血吓得眼泪涟涟躲回被窝掩头颤抖,但多少经历了些许世事苦寒、天下恶险后,现在他除了一阵脊梁发寒的惊诧与点点泛上气管的恶心难受外,却并没有多余类似的悲哀、感伤、怜悯这种酸的掉牙的感情,而看向那男人与那剑锋的眼光也没有半点异样。 因此当杨暾说出那句话时,王凡只是微微愣过一刹,之后便微微颔首,向后缓缓退了半步,不自觉绞起双手,心中微紧等待着。 “……老虎跟蛮牛,担当的是主攻位置,合力架住我的剑锋步步紧逼,而用甩头一子偷袭的马脸汉子与那个背着巨剑的老头么,应该是觅机偷袭出手,时刻准备一剑封喉的机会。刚刚我趁一个破绽想瞬间先重创一位,戌字位那条狗就舞着棍子冲出来架挡,应当是负责策应与保护各人,保证我没有瞬间出手杀人破阵的机会。至于刚才一直躲着的你们二位……就算先前没出手,我也差不多能猜出你们在这杀阵中担任的角色。” 杨暾反手握剑,剑锋向前,稍稍屈膝弯下身子,侧身对立面前数人,沉声道: “邹姑娘的‘抚穴指禅’,操纵这两位厨子,想来是要作掩护之用,毕竟我杨暾尽管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怎么说也是个正派人士,你们这群只知道蝇营狗苟的不良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一个通过挟持无辜以逼迫我的机会。至于你这条大老鼠么,虽然那爪子看着挺吓人,也确实啃破我点儿皮,不过就你那胆小怕死的性子,最多做个统筹全局,布置方位的设局者罢了,真让你也下场跟我打,怕是走不过十招你那颗獐头就该满地滚了。” 杨暾话中讥刺讽辣味道大半是冲着那个矮小猥琐的男人去的,然而子陈却全然没有在意一般,扭曲细小的手掌强作态势地抹过颌下那两三根稀疏而恶心油腻的短须,在此处第一次放开他尖细刺耳的嗓子嘻嘻笑道: “嘿嘿,杨大爷是不愧久经天下杀阵的江湖老人,想来不才所排布的这式‘围羊宰羔阵’,还远远入不得您的法眼呐。小子也不怕告诉您,您这猜的可谓是十有十中,完全把咱几个摸了个底儿掉,我还不要脸地再告诉您一声,我确实是怕死的要紧嘞,所以在这道杀阵中,我还真就只做个壁上观的小人而已。呵呵,您老若是看我不顺眼,大可以拔剑砍过来,不过前提自然是,您得能活着把那剑刃砍到小子我的脖颈上才行呢!” “听你这口气,似乎是对这什么狗屁的‘围羊宰羔阵’特别放心?” 杨暾冷冷一笑,身子压得更低了些,额前垂下的几绺油脏头发几乎完全掩住了他的双眸,更将他眸光中渐凝渐实的一股冷厉杀意掩饰良好,而子陈显然没有看见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声调中仍然透露着些许得意与令人心悸的兴奋: “哎呦我的杨大爷,我知道您是闯遍天下身经百战的大侠,可我这么多年在江湖与朝堂上摸爬滚打过来经历也不是白吃的哟。我自然明白,若是调度不好,就算是几十个打一个人,那也就是群狗扑猛虎,一个接一个完蛋而已。而我这阵法,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传下来的绝阵,但就像杨大爷你所言,我等各守岗位分工以待,不敢说毫无破绽,但我想毕竟只是宰一只羊而已,应该也是足够了?哈哈哈哈哈……” 此时杨暾长纳缓吐渐息,壮硕成块的肌肉在衣衫下一紧一松,在充足真气的滋养下因长年练武而格外强壮的心脏在他的胸膛中发出一下下“嗵嗵”的闷响声,像是边塞将士冲锋时击响的战鼓一般沉重有力而充满着令敌人战栗的生命力。判断已经将全身状态调整到最佳时刻,杨暾轻轻屏住呼吸,阖上双眸,不再言语。 对面七人见他此副模样,多年来行事于阴暗森冷角落中所培养出的直觉让他们不约而同从心底某处生出几分危险的预警,但只是彼此之间对视一眼,决定当即动手以备不测:丑闫受了伤,因而寅齐率先抽刀发难,只见锋光一闪,他端了一个正宗的“猛虎下山”刀势,直愣愣自半空中挥刀劈下,凶猛刚戾若一条吊睛白额大虫獠牙吼张腾空而来! 然而这一刀看似是有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但实际上此招也是与杨暾先前埋下后手暗伏的佯攻一样阴毒,寅齐这些年修炼啸虎刀法,在不少处做了更符合他们不良人身份的改动,许多招式变得更为致命,但却也完全丧失了这门曾经声震江湖刚猛无俦的刀法本意……然而今日,他将为这愚蠢的举动付出从未料想过的惨痛代价。 寅齐虽是寅字位,但他却也并不是只知道暴力袭击的蠢头虎,相反,他很机灵,机灵的有些让人觉得不舒服,仿佛那双虎目中含的是一双野狼的绿眸般狡黠危险。在与杨暾拼了那么多招后,寅齐发觉对方恰在硬碰硬的正面对峙上有所缺憾,因而剑锋相撞之时多取以柔克刚的灵滑路子克敌制胜,于是在此刀势中他特地留了点腕劲儿,只待得鹿钟剑相接发劲时猛然加一手力,破开那圆融平衡的阴阳二元一刀取首!寅齐此刻虎瞳微眯,眼看着自己的刀芒离那头油亮乌脏黑发愈发逼近,他的心却愈发沉静冷着,紧盯着刃面距离那块头皮相差一尺、八寸、六寸、五寸—— 一道白光闪过,发出些许滞碍的摩擦声响,像一条惨白的手臂向着细密雨帘中厌恶不屑地挥了一下。 打雷闪电了?这样的小雨也会有雷电相随?但为什么没有雷声?不对,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刀上——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见锋尖了?视线一直在下落?周围怎么变得这么安静?我为什么也听不见了…… 以上诸种,是寅齐的脑袋在彻底摔溅在雨洼泥地,意识彻底混沌不复清明之前最后的想法。 在场没有一个人看清杨暾出手,因为当他的剑芒若浮云掠影般轻描淡写地划过寅齐的脖颈时,仿佛那剑光真与九天之上的神霄电霆于刹那间连通了一般,在所有人的眸中深深划过一道白亮,刺得他们本能阖眼以避。 然而恰恰是这一避,令得此刻场上血溅当场的尸身注定不止一具:杨暾的身形在那一剑掠出的刹那便化作一片残破飘零的枯败灰叶,随着山岚间传来的遥遥寒风看似凄冷但却无可抵挡地向前滑去! 只是这身法虽诡谲缥缈若有破败之姿,但速度却一点不差,当寅齐的脖颈处那道细厉的红线绽开第一蓬血花,头颅刚刚倾斜有摔落之态的瞬间,这片肃杀的秋叶便已然飘到了侧旁仍举着重剑伺机待发的老者身前! 未字位的老人向来是众尚令之中最长于隐蔽气息一击致命的暗杀者,而他对于危险的感知也远胜其余几人,就连一直最为贪生怕死的子陈比之都略输一筹。 因此当杨暾的身形飘至此地时,即使他已身化落叶,但挟来的一缕不自然的风息与难掩的一点倏忽而至的体温以及忽然变大且靠近的心跳声仍是让老人脑中一直紧绷的神经警铃大作! 即使还没能从那道煞白的剑光中恢复,他仍是几乎反射一般做出了应对:一直横于身前的巨剑被迅速举起置于胸腹前最可能遇袭的位置,手腕微倾形成一个完美的格挡角度,只待那阵冲击传来——然而下一刻,从左耳便划过的窸窣擦响与一阵清晰的风感让他浑身一愣,身前瞬间殆尽的体温无疑佐证着杨暾已然离去的事实,并且对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行动的意思,因为他裹挟而来的那股劲风极为迅猛强力,拂过之时瞬间刮穿了老人的衣角与侧髯……以及他胸口正中那个血淋淋的洞口。 几十年暗杀了无数江湖好手所积累的经验,也没能让这只阴狠的老山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杨暾竟是将鹿钟剑平直迅猛地掷了过来,而他自己则是如同追逐一般紧随其后,因此当老人感知到面前人的气息时,钢锐无比的锋芒早已贯通了他的前胸后背!那阵一闪而逝的人气不是来提醒他该举剑防御,而是死神近前投来最后的不屑一瞥而已。 年过花甲的枯瘦身躯扑倒在雨地中所发出的声响并不很大,但那柄重剑与地面相触时自然不会如此,“哐当”的一声巨响过后,即使是最迟钝的丑闫也知道事情不妙,而当众人睁开眼眸时,杨暾的身法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如鬼如魅如叶如电,而是终于迟滞了下来,也因此给了戌何反应并出棍的时间:杨暾捉住刺空飞行的鹿钟剑后一转步伐,瞬间回折手臂向着戌何肋下斜撩而上斩去,而戌何也立刻展臂捋过棍身,双手拿住棍梢棍末,使出一个“欺山盖磐”的棍势压覆而下! 然而虽说此招式本是最能克制撩剑上劈的棍势,但杨暾此剑无论威力还是速度都远胜先前,待棍意刚刚凝成之际,剑芒已翩然临前! 没有两股劲力相冲所发出的众人料想之内的响声,只有一道血肉割裂声与剑鄂和棍尖磕碰的“咔哒”声响起。鹿钟剑的剑锋如抚如吻般斜长自戌何右大臂处掠上后肩,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滑离肌肤,然而剑意去势未尽,又沿着伤口向上剖去几寸,不多不少正与先前挑伤处相接,霎时间血浪喷涌,沿着戌何整个右肩绕过大半圈爆裂绽放的鲜红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之美,仿佛他的肩膀在剑锋雨丝的相继喂养下忽然暴涨出数丛曼陀罗一般可怖! 杨暾右手握剑,整个身体如一道魅影般贴地飞掠,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将剑刃滑入戌何棍身的空挡之中,而他距离地面仅有数寸的躯体也完美避开了那道横压而下的棍意,只在最后时刻有意与他棍梢相碰几许,像是发出了一声无言的嘲弄。 此时众人皆已神清目明,杨暾明白时机已逝,陡然点足转身,不再施展那落叶般诡异的身法,而是再度运起崆峒七星飞速退回原处,剑尖稍偏指地,左手敛藏身后,除过略微急促的呼吸与稍显沉重的心跳外,杨暾身上没有半点异常,就连之前一刹那暴起瞬杀二人重创一人时的血点,都不曾沾染上半分,而面对此时剩余众人脸上瞳珠暴突的惊诧莫名与灰唇抖筛的极端恐惧,他也没有丝毫或得意或不屑的神情,那张脸上,络腮胡里的每一根胡须,丹凤眼侧的每一痕皱纹,柳叶眉中的每一条短毛,都构成着一副仿若静态的面容。 身上无一物,身外无一物。 因为身前无一物。 那处连青雨都未敢侵入。 “西南林氏奔雷一剑,剑势有若虹雷贯日,一剑甫出则身前无人立足,只是此剑法虽威势难扛,但去劲难消,剑出必杀,却很难迅速出第二剑。苗疆一带的‘灰残叶拂’步法,行将起来有如枯叶飘零,鬼魅浮动,最是难以捉摸的灵巧功夫,但其速度略有缺憾,且没有与之相配的刺杀法门,单独列出来只是贻笑方家的身法而已稀松平常。这两门功夫,一阳一阴,一刚猛而一阴森,本是最不可能相融而发……但没办法,你杨大爷我修的就是这么逆反天道的功夫。” “按理说要破多人战阵,最好是在协调平衡各处压力之时寻找破绽先杀一人以打开战圈缺口,但是老子向来最怕麻烦,干脆暴力点儿,露张底牌给你们看看也算不得什么,也好教尔等蝇营狗苟之辈知道知道什么才是我真正的剑意。” “这种组合起来的杀招,老子手下共有四式,你们不是要宰羊吗?正好——” 剑意萦动,青雨忽凝。 “我也想试试一次把李皇帝的狗腿子全杀个干净是什么感觉。” ------------ 第十六章 了净尘血莲声动,抚剑算天观知常 执明坡前,流浆粼粼。 此处地处偏僻并无胜景,凛凛月光下除过几丛稀疏的的牵牛束在泥土上尽力凝结着夜露外只有大片潮湿污鞋的泥土安静散发腥鲜的自然香气,润湿了不远处那座破败残旧的道观房上的青瓦。 此地若是随意放在任何一座山川之中定是一处无名坡丘而已,然而偏偏是生在了这一道平整的有些单调乏味的官路之旁,因而即使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物,附近的人们还是为了它不过丈许的高度习惯有一个坡名称呼。 尤其在武周之时,从黑水峪口的仙游寺中下来一批楼观派的道士,在此处建了座名为知常的小道观后,不知是为了让此处多少沾点道家仙气还是借着名号为观里多少争取点可怜的香火,那代观主借了四神中东方玄武真君的执明二字为号,虽初取名时周边人都不甚喜欢这个不怎么接地气的名称,不过流传数十载后,执明坡这三个字连同那座小小的知常观便成了行驶长安的这段路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谈资话题之一。 安史之乱后,天下各自凋敝,即使是长安城也难复当年繁华盛景,连带着京畿四野一片惨淡,而本就名声不显的知常观自然更是难以为继,因而每日天色稍有暗淡,观中诸人便要赶忙熄灯吹烛,以节省库房里日将见底的银钱。然而今日却不知是有什么贵客临门,月至中天时分,观内正中那间地位崇极供奉楼观祖师尹喜的文始殿仍燃着火光,尽管不甚明亮,但那掺着些许穷酸味的香气却似乎有种安抚心神的感觉。 “啧啧啧,那可是静神灯啊,货真价实的道门符法嘞,咱这知常观上下拢共可就五盏而已……哎小羽子,你说这究竟是哪儿的高功来咱这破观挂单来了,能让住持把这宝贝都搬出来招待了?” “不清楚,我光听说好像不是普通道门的弟子,是跟什么仙门有关系,厉害着呢!” “仙门?这年代就连上清灵宝这样的道门大派都鲜有会称自己仙门的,咱楼观,就算是不远处的那个终南祖庭,都不敢攀上这一个仙字,哪里来的道士这么狂的敢说跟仙门有关系……” 知常观是小观,后院厢房与文始殿相隔并不远,晚辈弟子的窃窃私语根本逃不过有数十年道行知常观老主持的耳朵,他无奈尴尬一笑,移开目光假装没有听到这段对眼前贵客的嘀咕嘲弄,但这对话对于一位内力还要远高于住持的当代仙门蜀山大弟子而言,自然也是如附耳畔般清晰可闻。 赵青遥依旧一身彩带环身的单薄青衣,腰后长剑斜挂,纤尘不染的缥缈灵态即使是在这一间寒酸的连神像都有破损的殿中也不受分毫影响,反而是整座文始殿仿若被他身上萦绕的仙气所感般显得不再那么充满世俗味道的破旧感。 老住持摇动着手中的茶杯,盯着杯内晶莹橙红的茶汤看了许久,始终都下不了决心去喝第一口。无论是这套越窑青瓷茶具还是杯中的渠江薄片,都是观中独一份的名贵东西,单论价值,甚至比一旁的道门符法器具静神灯还要珍贵不少。 为了招待这位仙家蜀山的贵客拿出这等珍宝他倒是不心疼,可要自己也尝上一口……怕是品不出半分醇厚浓香,反而落得满嘴银钱与肉疼的滋味。老住持思虑良久,长叹一口气后还是放下了杯子,一眼望去,却发觉对方也未曾饮下一口,只是呆呆望着静神灯中的淡青火苗发愣,不由得笑道: “这静神灯,乃是由我楼观一派独有的符法秘术所制成,青灯一盏,可破邪妄迷执,令人复照本心,回归清明。虽比不上诸如上清灵宝那些大派所炼制的法器,但其中多少也有点妙法……只是不曾想过,此物竟是对赵真人没有半点效用。” 听闻此言,赵青遥这才回过神来,颔首抱歉一笑,修长手指拨动两下面前地面上散乱一片的蓍签,叹道: “还望住持见谅,青遥只是一时喟叹,有些失神而已,没有丝毫对贵观或这件宝器不满的意思。” “就连静神灯这样的法器都难使赵真人心守清明……看来此卜所得确实凶险异常。只是,那二位行至今日,一路上已然挫败众多敌手,就连朝廷不良人那几位高层都被他们杀伤大半……此卦所示,也未必便有如此灵验吧?” 赵青遥微微摇头,脸上仍是一脸愁苦,毫无饮茶心思,拾起一根蓍签说道: “此为我蜀山门中的抚剑测算心法,是通过运转自身剑心接引天机进行占卜,剑意愈强,测算愈准。青遥不才,此法门问访蜀山上下,除过各位长老与家师外,在下测算之准当居同门首位。今夜此卦所示,杨先生他们二人下次将遇之敌根本应付不了,而要胜此人……”赵青遥瞥了一眼地上散成隐约一个“卍”字的蓍签,无奈道,“非道法精湛之人不可为,而我却又偏偏被师父限制不能相帮,所以……” 赵青遥面色微红,抬眸相望,而对坐的老住持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慢轻柔地端起茶杯又抿下一口褐汤,放下手臂沉思良久,缓声道: “原来是佛家的人,嗯,他们那一手精纯深厚的内力本事的确难应付。只是,虽说此次若是能帮上赵真人的忙,我楼观道便能与仙门蜀山再多添几分情谊,此种好处自然难遇。可……天下道门众多,历来都是隐修深山静心求道,对江湖之事两不相帮,此次赵真人想让我楼观一脉出手破了这个规矩,怕是也难办哪。” 闻言,赵青遥微微一笑,合掌轻揖一礼,说道: “住持既有此心,那便不难办。说实话,让整个楼观派为我出手,赵某自忖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而且这无疑也是违逆家师的交代。只是在下曾有所耳闻,说是附近一处名为蔷薇涧的所在之中,住着位道法不俗的高人,此人曾经多次想拜入楼观门下,却又数次因不守道门戒律还俗,最终只是做了个四方云游的散修……而他似乎,与住持您关系不错?” 老住持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现无奈之色,呵呵笑道: “原来赵真人一直打的便是那人的主意。嗯,说起来,他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本身道行便不弱于我,名义上又不属我楼观道派,甚至似乎与那位杨先生也是旧识……呵,我道赵真人要求援怎么不直接去终南山的楼观台,反倒是来我这小小的知常观寻人,如今想来,却是早就想到了此人啊。” “呵呵,住持说笑了,我等修道之人,自然是将身外之物视若尘泥,道观大小哪有所谓?何况这‘知常’二字,取自老君《道德经》中的‘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一言,可谓是意境高远,暗合道法……” 仍旧在违心夸赞的功夫上没有丝毫进境,赵青遥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将愈发通红的脸庞低垂下去,音量也渐趋蚊声。老住持见眼前玉润珠滑的真人难得露出这等神态,不由捋须轻笑,颔首以应: “既如此,贫道明日便走一趟,去请那小子出来干点活好了。嗯,说起来也真是自有天缘呐,那小子与此间事,也可谓是有些年头的渊源呢。” 蔷薇涧底,情憾绵绵。 始谓之,长恨。 …… 有光稍出于东方,日曦煌煌。 一颗不大不小,偏生的棱角硬厉令人心烦的石子正正巧巧挡在马车前进的方向上,于是一阵不算激烈但足以将人震醒的磕碰后,它又成功扰动了一个人的清梦,好在王凡十几年的孔孟礼法之道不是白修的,即使从睡梦中惊醒,也只是捂头闭眼微叹作无奈状,反倒是厢外昏昏沉沉驾车的杨暾被这一颠弄出了火气,随口对着因曦光未及所以仍旧黢黑一片的天空恶狠狠地骂了句娘。 王凡换了下姿势,使得自己的脑袋能以一个更舒适的角度靠在厢壁上,看着一直被深黑浸染的帘幕有几点线缝接处透出丝缕光芒,他发觉已然是破晓之时,不由有些心疼车前那匹劳累了大半夜的老马,而细细回想之下,又难免喟叹这段日子的妙异。 那日茶铺前青雨中的一战,最终是以杨暾一人的完胜落下帷幕:七名尚令中,丑、寅、午、未这四人被他那道融合林氏奔雷一剑与苗疆灰残叶拂的剑招阵斩,当场毙命,而剩下的三人中,戌何右臂残疾武功已废,巳字位邹汝月双腕筋脉齐断,平生再难施展“抚穴指禅”的功夫,只有子陈,一如既往地望风而逃,杨暾只来及在他肩处贯穿一道剑意后便见那一身灰袍凭风而落,袍下人再不见半点踪影,真真是将遁逃的功夫练到了极致。 “落木听雨晔无声”,这招似乎是叫这么个名字?王凡摇头笑笑,对于杨暾这种明显是在附庸风雅的行为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作为一个教书夫子而忍不住露出一个弧度与角度都拿捏完美的深意满满的微笑,然而想起杨暾说过他的杀招共有四式,他难免产生些许不妙的猜忖: “杨先生……莫非是想一剑一句诗?” 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点油腻尴尬的想法一扫而空后,王凡又开始有些不免担心起厢外正赶车汉子的身体。虽说那招……“落木听雨晔无声”,是杨暾为数不多的杀手锏之一,但那七人毕竟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即使被他瞬间展现的强大武力与暴起毙杀二人重伤一人的事实所震慑,剩余的几个不良人高层,除过已然准备遁逃的子陈外,仍展示出了堪称恐怖的反击能力,尤其是邹汝月的抚穴指禅,她以被控制的那两条大汉为掩护,硬是逼的杨暾数道剑意在半途中辗转难发,即使最后他觅着破绽挑掉了邹汝月打在那二人穴道上的几枚钢钉后成功断了她的筋脉,却也被对方瞅准机会在他左小臂处埋了一钉。 虽说杨暾眼疾手快当即便将其挑了出来,但邹汝月此击却一改先前的操纵之术,沿着此钉灌注大量真气,只一瞬间便伤损了杨暾左臂经脉肌肤,她也借此机会远遁而去。 自驾上这辆不良人“送”来的黄花梨木马车算起,他们沿着官道已行了四日有余,然而邹汝月最后拼尽全力的那一击实在太过阴狠霸道,被大量真气侵伐震损的经脉骨肉竟是至今未能痊愈。虽说杨暾是练的右手剑,可一臂受伤终归是对他的行动有所影响,因而自从坐上车起这四日,他们只短短停歇过两次而已,而剩余的时间他几乎都坐在厢外驾车,终于通过压榨那匹可怜老马体内为数不多的气力将原先还有十数日的路程缩短大半,约莫至今日晌午时分便可到达渡口,结束这趟险象环生的旅程的前半段……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阻滞。 “‘不良人七煞截道,鹿钟剑杨暾反杀’,啧啧啧,看来我是也有些诗情画意在身上的嘛,哪天混不下去了,找个地儿沿街摆个说书摊子似乎也不是没可能嘞。或者到时候,王小先生,我给你讲讲这些年我的闯荡生涯,你动动笔墨写个话本出来,咱们边卖话本边说书,这白花花的银子可不得往咱俩兜里流个爽呐!” 王凡苦笑,缓声说道: “杨兄不要说笑了,此去长安,自踏上路途起你我二人便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天字第一号谋逆反贼,就算不会明面上追缉,难不成还能让咱们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么?说来,我这日后的教书夫子,怕也是当不上了,还得多多仰仗杨兄你呢。” 厢外笑声想起,眼看着就要到达渡口直入长安,杨暾心情极好,紧了紧右手执握的缰绳,朗声道: “哈,理当如此!既是我将王小先生拖入这浑水中的,自然也要对此事负责。放心,就算此次我杨暾无缘,坐不上那个武林盟主的位子,不过护一个人,吃一口饭的事,却也还不至于失约。” 杨暾悄悄试着抓握一下左手,却发觉仍是难以用上气力,暗自叹一口气,伸到腰后取下酒壶喝一大口,喉头一涌石冻春的清冽中有一股槐叶的淡香,引得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说起人来……那个蜀山大弟子不是说我们这一路上还要遭受至少两次追杀吗?除过这一次,应该还有一次快来了吧。” “嗯,确实如此。青遥道长说下一次劫难后他便会回来,若能有他这样的仙门弟子相助,想来即使再有几重追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嘿嘿,那是自然,蜀山大弟子来帮忙的话,恐怕皇帝老儿就算是把御前的千牛卫派来,都难撼其锋芒啊。嗯,既然如此,我可也得加把劲儿,利落地把下一个找来的小家伙剁了才好。” 东天曦光渐盛,霅煜盖野,愈发明亮密集的光束透入车内,汇成一片氤氲淡彩,不止从视觉上彻底唤醒了本还有些朦胧的王凡,体表渐渐温暖,车轮声、鸟鸣声、风声等等喧嚣也明快许多,他甚至感觉连嗅入的气味都有了些令人愉悦的变化,脑中最后一点混沌消失不见,而代以完全的清明。因此,在那阵早已响起的悠远钟声渐趋微弱时,王凡才刚刚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是了净寺,离这儿不远。武周时期佛门兴盛,长安附近建了不知道多少寺庙古刹,后来安史一乱,庙宇毁了不少,各家各宗的佛门弟子没地方去,结果发现在这儿还难得留了一座庙,于是大半逃难的和尚都迁了进去,那儿也就成了个百家道场一直留到现在,在这附近也算有点名气了……这个声么,应该是了净寺的晨钟,响了许久了,不过咱俩似乎刚刚才发现嘞。” 杨暾似也是在某束晨曦的感应下方才完全清醒,瞥了一眼钟声来处那一点几乎完全融在墨色中的寺影,又饮一口酒,惬意地将身子向后靠靠,漫无目的说起了话: “寺里面敲晨钟,一般从卯时敲起,数有三、七、十八、三十六、一百零八响之分,敲到现在还没停,想来是一百零八的敲法,而此法敲钟又有专门的《晨钟谒》相配,有一响一谒的规矩。当年我闯荡江湖,有段时间为了学点佛家内功进过寺院住了一阵,现在还能约莫背出几句谒文呢,唔,让我想想……” 王凡微笑着没有说话,一阵晨风拂过,整个车厢忽而溢满一股怡人心脾的莲子清香,他掀帘左望,原是道路旁竟有一大片不知是人工种植还是自然长成的荷花池,此刻晨光大盛,正是“荷绽莲子吐,风过清波递”之时。于是自此起,悠远古朴安人心魄的佛钟声、驾车汉子慢吟长诵的谒文声与清气波荡素雅翩舞的莲香荷色在某刻沾惹上同一种奇妙而不可见的韵律,仿佛成了一种接引天光生机于此地的仪式,缓慢安宁意蕴翛然,似乎不是透过感官去接触感知,而是从心底某处灵根内,自发漾起舒心静气的圈纹。 “南无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 钟响。荷垂。 “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钟响。荷垂。 “南无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钟响。荷垂。 …… 钟声起,莲香起,禅意起,佛光起。 随后,杀机起。 ------------ 第十七章 拈花一指风云启,金钟罩围杀意生 《佛说阿弥陀经》有载: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 …… 那道气息是与莲香晨光一同赴至车前的,而那刻也正是不远处了净寺佛钟敲的最后一声响传来之时,因此王凡的感觉就像是那口数里之外的大钟忽然瞬移到自己耳畔狠狠撞出一声胸腹震颤的闷响,巨大的冲击有如千斤重锤击在胸口上,令他口鼻顿时鲜血齐涌,整个人向后死死压在车厢上! 然而那股气息的破坏力甚是强大,王凡的背脊只来得及与车板有一瞬间的接触,此后便连同身后的厢木一同飞了出去,缘是整辆马车的结构已然被冲散,稍有受力便崩离分析。此时,向后直坠的王凡忽觉腰后传来一阵阻力,随后飞去的速度便慢了许多:气息冲过的片刻时间,杨暾爆发真气以抵,随后一剑削开厢门,点足掠至王凡身旁,这才险之又险地救下了这个教书夫子。然而那道气息过于强大,难以恢复清明的王凡只感觉浑身无力,头痛欲裂,一时间只觉得曦光如刀芒刺眼,荷香若腥血尖甜,俯下身子便要作呕不止时,却听见两个急速而紧张的字眼在耳畔响起: “快跑!” …… 薛蟠和刘流儿?乌合之众罢了,两个废物,费些气力就能干掉。不良人那七煞也是一样,不过人多点而已,多用点心就行了。至于裴玉盛老爷子,那确实是个劲敌,他若是全力出手,我胜算不会超过三成,好在当年知道点老一辈的事迹,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 可是今日……怕是不好走了。 与那道气息甫一相接,杨暾心中便清楚来者不善:那是一道纯正宏大、慈悲悯天却又威严震雷的气息,煌煌有若大日当空普照万亿,清正彷如尊者拈花破颜含笑,是极上乘的佛家正宗内功。以杨暾行走江湖多年磨练出来的眼力,袭击者是在他刚刚看见之时便抬手持锡杖点出的那一道气息,少说也有数十丈的距离,而能隔着如此之远击穿一辆马车……即使不知道是哪宗哪派的和尚,杨暾也清楚此人内力之深厚足可排当今武林前五之数,绝非他现在可以匹敌,唯有速走方是上策。 然而,那点一杖走一步的愈发逼近的脚步声显然不打算让他们有这个选项,随着来人正大光明的气息递出,晨曦终于化作霅煜天光映亮诸方,也将莲花池旁官道上的人与物映的清晰:僧人一身素净平直的杂褐色袈裟,左手持锡端然而立,脸上堆砌着极多不符合年龄的对称皱纹,一对平眉下的双眸——杨暾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得出来,那个僧人此时浅灰瞳珠中流露出来的,竟是真真切切的慈悲意! “阿弥陀佛……罪过!不曾想竟连累了一条无辜性命,贫僧当坠十八地狱以赎此罪。” 僧人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单掌礼,而他面前正是那匹可怜的老马,它在刚刚气息冲击下瞬间毙命倒地,此时凶手却在为之哀悼悲伤。一出手便是毫无疑问直取性命的杀招,之后却又对意外毙命的牲畜展现出这般真实的悲恸…… 此人若非是个疯子,就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可,但却又深谙佛法慈悲为怀之人。杨暾没有说话,很沉默地攥紧了鹿钟剑,从僧人的打扮与那手淳厚内力他可以大致判断对方来自长安城某处禅宗寺院,而一个从长安徒步走至此地的大毅力者,绝无可能是疯傻痴呆之人,而要对付一个心志坚定的佛门弟子,话术是最没用的武器。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当真功夫过人,想不到接下贫僧耗费大半气力递出的这一道‘大日金莲尊者捻花功’内息后,二位还能有如此生机,真是令贫僧惊异莫名。” 杨暾微微皱了皱眉,从对方微有急促的喘气可以判断他说的是实话,递发那一道内息对他自己确实也耗损甚大,而反观他们二人:王凡数日习练五禽戏终究是有了些效果,即使一开始被震得七荤八素,但此时也只剩下些许头晕,气力恢复的速度已然不可同日而语,而杨暾更是因为有了准备,爆发真气抵挡住了那股冲击,如今只有受伤的左臂有些发麻刺痛而已。因此令他不解的是,已然耗费大半内力的和尚,此时又怎么会有如此把握可以凭一己之力毙杀他们二人,以至于敢走到如此近的距离? “贫僧了悟,长安城观音寺祖师殿护法,今日特地来此——” 了悟双脚张开,摆好架势,单掌向上又移了几寸,眸光流转,淡然慈悲。 “请二位止步。” 风过莲动,不闻池香。不远处了净寺的晨钟早已敲尽,此地亦不环山峰,钟音流散,却似乎将此方天地间其他声响一并带去,令得此时此地空寂无音、肃静如坟。明明是日曦破晓、阳显阴伏之际,明明路旁是一池濯涟净清的荷花、不远处是邪祟退避的佛门寺庙,明明来的僧人身上的气息那么纯正光明……然而此时,杨暾与王凡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股阴冷寒风穿胸而过,令他们骨颤心惊。 “捻花功,观音寺……了悟大师,你身为佛门禅宗修行几十年的高僧,今日却要抛弃多年清修,妄犯杀孽么?” 杨暾稳定心神,提剑以对,心中明白了悟这样内力深厚之人单是凭借言行举止便有影响他人的力量,与其交战绝不易拖之甚久,但要能对这种避世隐修的老怪物做到一击致命……他自忖哪怕是自己那四式隐藏最深的杀招齐出,都难以占到一丝便宜,更别说是将其斩杀。了悟闻言微微一笑,摇头道: “杨施主,你说错了。今日贫僧至此地,耗费几多心力点出此杖,本意确是为了送二位至西方极乐,却不曾想不仅误杀了一条本命不该绝的生灵,更是未能伤到二位半分。佛家清净地最忌杀生,虽然贫僧已有了孤身赴地狱红莲之决绝,然一日之内连动数次杀念实乃滔天罪孽,贫僧断不可为。方才说要将二位留下,实际上是请二位去旁处那座了净寺坐坐而已,绝无半点再出手伤人之意。” 杨暾闻言一愣,剑锋稍向下顿挫几分,面对了悟那一张平和淡然、眸中隐有佛光的脸庞,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发觉这个本应因满面皱纹而显露愁苦朽然气息的僧人,此时却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滋味,略一迟疑,说道: “承蒙大师相邀,您身为观音寺高僧,肯向我等凡尘浊物讲解莲法、开示前路,我们自然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我二人还有要事须前往长安解决,不知了悟大师今日相拦,是要留住我们几日?” 了悟笑容未减,好似迦叶尊者拈花破颜。 “不会太久,只一世便可以。” …… 剑芒如耀目霆光,行身若灰叶残拂,甫一出手,杨暾便用上了先前对付不良人的杀招“落木听雨晔无声”,行轨奇魅,步迹怪谲,身化冷叶毫无规律地顺风向面前僧人飘去,而纵直如尺的鹿钟剑锋则是星奔川鹜,流光闪绝,平白无遮地刺向对方面门! 了悟见此招式眼眸微睁,不由得低声赞一句“好”,旋即回转右掌至唇前结了一个说法印,又向前平直横掌推出一记,只一刹那,先前那股佛意盎然的雄浑气息再度自他手中爆发,而此番气息波动更甚先前,在杨暾急忙抽剑回身闪避时,隐约发觉眸前闪过一阵明亮金光,随即右臂连同身躯一滞,似乎撞到了一口巨钟之上,顿时骨骼筋脉泛起层层震荡,甚至连真气运转都被抑住一刹,险些激得他胸腹间气血逆涌反入喉头。 好在杨暾早有准备,撞上那口无形金钟之时便运上三世七法,整个人如鲶鱼般划过一圈卸掉大部分反震,稳定身形后足下生风急退数丈,持剑以立,额上隐有冷汗渗出。 “金钟罩……外放丈许,大师这是已然大成了?” 看着了悟身外那层隐成金钟不断旋转的气息屏障,杨暾心里清楚,眼前这个中年僧人的金钟罩与自己那半瓶子晃荡的功夫完全不是一个层次:打熬筋骨、锻造气力几十年,练到罩门内敛于体以至金身不破的境界这些还只是基础而已,唯有内息深如沧海雄若昆仑的宗师名宿,方有可能做到外放真气凝实成形的层次。长安观音寺他杨暾当年也去过几趟,据说寺内共有两位深藏不露专于清修的内力高手,一位是寺内方丈,至于另一位……现在看来也有了答案。 “施主此言实乃抬举贫僧了,普天之下,会用这金钟罩功夫的江湖人士怕是不少,然而自达摩祖师东至中土传下此功始,数百年以降,除祖师本人修到金身无漏、钟意宏然之境外,没有一人敢说自己已然神功大成,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这周身隐现的钟围,不过是数十年累积下来的内息生发所致,哪里敢与祖师的神通境界一较上下呢?” 了悟面上慈悲含笑自始至终未曾变过,但足下莲步轻移却仿若乘风而行般,数步之间,竟便忽至一直提剑提防的杨暾身旁,身法之迅捷竟是令后者一时间未能作出反应,剑尖仍在半空悬着,剑芒钝朴无锋,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死鱼那白涨浑浊的眼珠中最后吊着的那点呆滞腥腐又毫无生机的光! 觅着此般大空隙,了悟自然仍是菩萨心肠,然出手已有怒目金刚般之雷霆无阻:甫一行身,了悟便已撤去周身金钟气围,内力运于双足间顷刻便趁入杨暾身侧,右手拇指中指相捻,再搭一个说法印,臂弯舒展,一指长直点入对方眉心,只见得佛光一闪,杨暾猛觉头中气血一滞,眉心处似被揪起浅浅一层皮肉,自其中递过一道莫名强劲的吸力,粘得他整个脑袋只能随着了悟手指而动作。 缘是待那道说法印点至杨暾眉心处时,了悟稍稍错开一点缝隙,将那佛相手势改作一式拈花指,准确掐入杨暾印堂,运起内功强支着对方脑袋拖动身躯继续向前行去,而被了悟悍然浑厚真气瞬间镇压全身经脉的杨暾竟是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僧人捻首行去! 刹那间了悟双足再移,仍是行进如风,似是完全没受到一点拖累般,转瞬便至王凡身侧,可怜教书先生还未完全缓过先前那道气息所带来的冲击,一时间只觉得面前人影浮动,随即便左肩一阵酸胀,只见了悟右手施展拈花指制住杨暾,左手则持锡杖不偏不倚点在毫无防备的教书先生左肩肩髃穴上,再渡去一道气机镇锁住了王凡全身的筋骨肌肉,旋即步履一顿,丹田运起庞然真气,再度运转金钟罩结成钟围,撤回双手,将锡杖点立于地后便盘膝坐下,成一个结跏趺坐,双手成说法印,结了一个说法相后,不再动作。 以上诸般动作均在弹指之间,待杨暾发觉额上压力顿失而自己顺着惯性飞撞在钟围内侧、王凡肩处酸胀感消匿但两腿一时失衡而跌坐于地时,了悟和尚已然沉沉寂入说法相中,唇纹翻动,默念起经文,俨然一副泰山崩兮岿然不动的模样。杨暾揉着眉站起身来,看向四周,只见先前那层坚如金铁的钟围屏障此时将他们三人一同包在其中,浑厚超绝的气息流转令人连触碰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他扶额苦笑,霎时便明白了了悟此番出手的意图。 “咳,杨兄……” “先别起来王小先生,你先前受真气冲击,一时间经络紊乱气息速流,结果那和尚刚又封堵了你的穴道,若不立刻休息只怕会气脉受损成了废人,现在亟需平心静气安抚心神,绝对不可妄动。你学他也盘膝坐着,用我教你的吐纳法呼吸,我给你推按几处大穴,帮你理顺气脉。” 杨暾拍拍王凡肩膀,踱到他身后伸出手飞快点上几指,又着重在督脉三关处推拿几分劲力,随即才不徐不缓地按压梳理起王凡的筋骨肌肉来。王凡则阖眼直身,双掌轻搭于膝上,长吐慢纳间只觉胸腹内先前一阵燥热欲呕感渐复平静,自丹田处缓缓升腾起一股暖流,温热平和地滋养起他的脉络。 “二位施主现在还能这么冷静,倒是出乎贫僧意料了。” 了悟语气中的确有些讶异之感,但他仍闭眼保持着说法相,气息绵长而顺和,在他胸腔内的往来交换如清溪自流、岚风自通般顺畅无阻,平整的袈裟上不见有半点起伏波动,无形散发着静宁安详的意蕴。杨暾瞅了一眼凝神闭目汇养内息的僧人,苦笑打趣道: “都说那些内力深绝的隐世大师,大都心思澄净,纯真有若婴孩,因为修内功修到最后,求得就是一个返璞归真,大智若愚的状态。起初我还不信,今儿个见着了悟大师出手,方知这话说得是一点没有错。我杨某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说没碰见过一个内力深厚的高手那是假话,但像您这种登峰造极的武林名宿,我还真是头一次对付。容在下先提个问题,了悟大师您这一身武功,是纯修的内力吧?” “也不是,学过一点佛家基础的拳脚功夫与步法,还有就是这金钟罩,除此以外,贫僧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下这一身真气了。” 杨暾点点头,抬眼无奈注射着周身那层隐现金光的钟围,喃喃道: “那便说得通了……‘大日金莲尊者捻花功’,我对你们佛门功法不熟,不过想来也应当是榜上有名的上乘内功:了悟大师之所以能将我二人如此轻松地困于此处,其实说来主要便是因为先前您那迅疾无影的身法,就连我都没能反应过来,还以为是禅宗有什么独步天下的步法秘籍,现在想来却是十分简单,只消内力灌于双足间,自然可以行进如风,但谁能想到有人能纯凭内力深厚而将步履往复练出这种境界,怕是我与大师再比一场,都还是难以招架此等天下急速呢……嗯,钟围运起,内外皆是他物难入,而要行金钟罩功夫,您自己又化成金身罩门内敛,更是坚不可摧,如此便将我二人困在这丈许之地内不能进出。出手简单却精准有效,我杨某人今日是实实在在输在您手下了,只是——” 杨暾右手悄无声息地迅速划下王凡后背衣裳,一把抽出鹿钟剑,顺势横斩过去,只见得剑芒一闪,随即便是“铛”的一声碰撞,寒光顿挫止步,死死抵在了悟脖颈处再难前进半寸,钢面上清晰反射着不甘的冷色!然而杨暾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并未露出太多失望神色,只是微叹一声抽剑回鞘,苦笑道: “啧,看来您的内力还绰绰有余啊。” 整个突袭过程中了悟从未睁开过眼睛,就连剑锋吻上肌肤时,他的眉间颜色与彼此捻着的指头都未曾动过半分,此时只是微微一笑,颂了句佛号,说道: “阿弥陀佛,杨施主出手便是要贫僧枭首,此番杀意之磅礴真是让贫僧头冒冷汗哪。可惜了,贫僧虽然也已丹田趋空内息渐薄,运这金钟罩几个时辰还是做得到的,到那时节,贫僧先前请的了净寺众僧也便差不多该到了罢。” “唉,我说大和尚,咱俩之间连面都没见过,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仇怨吧。再者说了,就算是观音寺想在此事上多分一杯羹,也得让我把这个小先生与那本长恨歌一并送到长安去才行啊,您这么拦我们,还说要拦一世,难不成您真陪我们两个在那了净寺里待一辈子不成?” “呵呵,杨施主,待你二人随贫僧在了净寺里住下,有的是时间了解各中缘由,何必急在这一时呢?至于贫僧自己,若是舍得此身直入十八阿鼻可以救得天下无数性命,尽此一生与二位相伴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二位担心贫僧圆寂之后无人相陪,也大可不必担心,了净寺住持正是贫僧师弟,他善布阵法,通晓禅理,定不会让二位寂寞终老的。” 杨暾听着眼前笑眯眯的和尚轻描淡写般地叙述着未来几十年青灯古佛、粗茶淡饭的寺庙生活,嘴角抽动两下,终于是再按捺不住心头火起,在王凡腰部穴道最后推拿两下,确认之后他可以自行运转气息温养身体,便一把站起身来,再度抽出鹿钟剑,冷冷说道: “大和尚,我杨某人走江湖喝酒吃肉习惯了,让我去修几十年的素斋禅戒,你还不如现在就动杀念出手把我掌毙当场。当然,这要求对一个出家人来说有点过分,那就只能由我来对不住了!哪怕是透支真气,今天也得把你这口钟劈出个豁来!” “停停停,你可得省着点儿气力,那老秃子我可是打不过,你要是一会儿没劲儿了,那我不成了千里迢迢来陪葬的冤大头了?!” 一声清喝,懒散地传进钟围内,激得杨暾一愣,运气调息的王凡微睁开眼,同样露显眸珠的了悟此时瞳中已布上了一层难得的讶异与阴沉。 金钟外,剑光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抱臂半倚、满脸胡渣、不修边幅、酒气熏天却又身着青蓝道门大褂的醉道士。 ------------ 第十八章 长恨缘处飞泥雪,阳华池旁释道争 元和元年,京畿盩厔县。寒冬腊月,红泥霰雪。 “这黑水峪口仙游寺,原是隋仁寿元年文帝杨坚为安放佛舍利而由宫殿改制的寺庙,之后群雄伐隋,李唐中兴,寺中僧人散尽,而附近终南山麓上的楼观台道士见此处殿宇巍峨,风景幽胜,便迁了部分到此处,那时候就开始叫仙游观。之后再到武周时期,释门再兴而复胜于道门,和尚回来,道士出去,又改回了寺称。这一波三折的,早就没了超脱方外,不食烟火的清净喽。” 仙游寺东南偏角一处无碑无匾的小亭子里,三道人影围坐一圈,亭内酒香四溢,杯盏零散,本该是一幅酒鬼在佛门清净地聚众酩酊的脏乱场面,然而围饮的三人虽然面上隐有醺意,但推杯换盏间只见青袍抬素袖落,动作飘然写意又不失分寸,在这琼堆玉砌的雪景中更显几分鹤骨松姿,无疑大都是些休休有容的君子士人——只是若那个坐在亭口的道士能将他那耷拉着破布鞋的右脚往下再低上几寸,也许此处风景会更堪入诗画一些。 “呵,倒还真是难得见你这终日无所事事的天字第一号散人能在这伤春悲秋,只不过你一个道士跑来人家这寺庙里大发感慨,你也真是讨打。再者说了,若是这仙游寺至今还是原初那般红尘不入,咱们三个还能在这儿痛饮?怕是早被人家和尚沙弥轰出去哩。” 道士右手边的中年男子身披鹅黄色大氅,须眉黑长粗密,两颊侧髯鬓相接合,乍看去颇有些西北异域风情的粗犷豪迈,然而他略显瘦削的双肩、晶玉般白皙的双手以及瞳中无疑是三人中醉意最为朦胧的眼波流转,都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对他生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感情。醉道士面色微沉,颇有些不痛快地闷了一口,显然是男子刚刚的话有几个字眼刺痛了他,情绪稍有低落地瓮声瓮气道: “什么道士……我这都上楼观台上了十几次了,就差没给那帮道爷们下跪了,结果呢?混这么多年,还是个散人,连个道门居士都算不上。唉,我看这辈子我是没什么希望当个名正言顺的道长了。” “说实在的,你王十八要是有一天说自己进了人家道观当上道士,那我才是真不信。你去楼观台,十次得有七八次是提着酒壶上的山,剩下那两三次更过分,直接是醉着上去砸门跪号的。楼观派是不算大派,但‘天下道统,终南祖庭’这个名号你觉得是随便哪个道派都敢称的?也就是人家道爷涵养好,清心修道不跟你这俗人一般见识,若换作我,还管的你是什么琅琊王氏?一道黄符当时便按上去了。你说呢,乐天?” 三人之中一直沉默的男子恍然一惊,有些无辜又疑惑不解地眨眨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淡青衣袍,端起放在身旁的酒杯,将杯口示以二人,说道: “喝了喝了,确实是好酒,是十年有余的石冻春吧?” 二人闻言一愣,随即无奈苦笑,道士举杯再饮,而中年人则摇头说道: “谁问你酒了?唉……我说乐天呐,你也不至于这么犹豫吧?虽然王十八说的这事确实有些突兀,但总归也不是什么坏事啊。这几日你我三人同游,谈天说地,大都是追忆当年天宝胜景,歌舞升平,万国来朝,那是何等气象。只可惜一夜之间江山倒覆,反贼祸乱天下,破败惨淡,民不聊生,就如三国曹孟德诗言:‘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而若谈及此间大半缘由,自然逃不过那帝妃二人。质夫先前所言……” 中年人沉吟片刻,随机继续道: “说实话,我也曾有此想,乐天,你有衙官屈宋之才,若是能以班马文章载录歌咏此事,传唱千古,令后世人也可从书笔间知晓此千古遗情,岂不是美事一桩?你精于诗文之道,应当比我清楚,以长诗记事之作,名家词篇足要远迈秦汉方见一二,我大唐才子诗篇辞赋,繁繁兮若清夜朗空之星,煌煌兮如初生耀烈之阳,可要论及此处,却是少有成就。乐天,你何不借此挥墨而就,也当做是补了此缺啊。” 面对此番苦口婆心,青袍男子淡淡一笑,手捻长髯,明明还未至不惑之年却已沟壑隐现的脸庞上先前一直笼罩着的徘徊神色,在眸光不着痕迹地几次流转闪烁下终于渐渐敛去,他抬手提起酒壶再添上一杯,晃动一阵后浅浅抿下一口,清冽酒水将鼻梁人中处最后一点犹疑洗进腹中,似乎因之而更加绵柔了些。放下酒杯,青袍男子看向北面那连绵未绝的山脉,喃喃道: “什么衙官屈宋,不过是挈瓶之智而已,质夫这么说也便罢了,你陈大亮论文采可不输于我,也这么吹捧,呵,反让我有了些退意呢……罢了,既然要写,不如便再多走些路,马嵬驿可就在此地北面,去那里采采风吧。” “呵呵,那自然好,不过这一路上的路费与伙食,我们可就拜托给县尉大人喽。”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裹紧身上的鹅黄色大氅,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给青袍男人鞠了一躬,转头正要拉着旁人再多调笑两句,却见得三人之中穿着最是单薄的道士已经和衣而眠,不由得失声而笑,毫不客气上前一脚将其踹出亭子扑入雪堆,霎时间琼飞玉坠,霰尘四散。 是时,十二月十七日,雪砌如坟。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 …… 荷花池畔晨光大好,和尚的脸色却像是沾惹上一片前晚的夜色般凝重黯然。 了悟修佛数十余载,早已心临寂意,接近释门阿罗汉果的灰身灭智之境,平素凡事,少有能在他心湖之中点波涌纹的,是真正将要领悟涅槃智慧成就佛法的高僧大修。 然而杨玄珪死,长恨剑出,此二桩事惹得整个中原武林为之倾动,就连一向自诩清净独立方外的佛门各寺,也都派出个中高手名宿,以论禅法会的由头赴往华严寺,而自己那个年纪虽长却始终佛理不明的观音寺掌寺方丈更是为了此事带空了大半个寺的僧众…… 了悟不敢说论及禅宗条目典籍他能背的比寺里那些颂佛颂了大半辈子的老和尚们更好,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祖师殿护法而已,然而他走的虽慢,却也走的更稳,踏下的脚印更深,日复一日在菩提达摩祖师像的注视下诚心学佛,恐怕连了悟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已经成为了寺中最坚定也最狂热地笃信着禅法义理的那一个。 于是当看着身旁那些明明深谙禅理如今却堕入凡尘为世俗之物争夺不休的师兄师弟,了悟向着祖师像行完最后一礼后便毅然站了出来,即使是赔上自己前半生的功德与后半生的岁月甚至是生命,即使必将因此而遭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即使此后便是如行刃上险意环身,他手中的锡杖也未曾向后方点出过半寸——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第一个现身出手的人,便有些难以招架了。 “王质夫,王施主……实在想不到,第一个来的竟会是阁下你。” 了悟的瞳光不疾不徐地点在一直绕着钟围来回走动不知在做什么布置的道士身上,双手捻着的二指不知何时已然松开,说法相悄然自破,只余下一个结跏趺坐还在维持。 反观被困在钟围内的二人,情况却与之大有不同:杨暾已然放松了下来,盘腿坐于地,双掌搭在膝上,缓缓调节起体内气机运转,除了刚刚与王质夫见面时他面上掩饰不住的讶异神色与一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外,他已然半晌没有动作;王凡虽然不似杨暾那般镇定自如,不时还抬起眼皮瞥一眼四周,但也不再过分紧张,而时而张开的瞳中映出的也更多是对钟围外忙活不停的道士的好奇:读过长恨歌后,王凡也曾去市集上买过一册同样脍炙人口的陈鸿所著的《长恨歌传》,其文末便曾出现“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一句,而刚刚杨暾也佐证了这个看上去毫不着调的道士的身份,不由得让他对这个出身琅琊王氏的“本家兄弟”多了几分兴趣。 “呦,认识啊,那好办了,都是熟人还闹这么僵干吗?这位大师您把这钟围一撤人一放,跟我们一起回长安去,这一路上还能互相有个照应。等到了长安,你是跟去华严寺,还是回你的观音寺,我们也都没人拦着,这多好的事儿嘛不是?” 王质夫嘿嘿笑着打趣,但手上的活却一直没停下来过,了悟也不搭理他的调笑,严肃道: “王施主,你既知我是观音寺众,便该理解贫僧此举为何。且不论我禅宗弟子本应守心寂然,观照本心佛性,而如今却被此事扰得心绪难宁,纷纷入世争夺,哪还有半点出家人该有的心境?就是往大说些,贫僧虽不识江湖风尘,但这些年也多少听到些传闻,这一点我倒要请问杨施主了,你就敢保证,等到那柄所谓的盟主信物长恨剑找到后,整个武林就真能风平浪静,和同一家了吗?你其实心里也清楚,一旦长恨剑面世,不但不会带来和平安详,反而会将引来更为尖锐激烈的矛盾与争斗。” 了悟面色渐沉,激烈道: “中原武林各派纷争混乱,彼此之间互相都瞧不上的局面已然持续了几十年,就算杨老盟主武功盖世、德高望重,可如今哪里还有真心实意听他话的人?况且他也只是留下这一柄剑罢了!到那时节,自然有什么说什么,拿到长恨剑的自然要遵此节传承,而空手而归者难不成便全能宽忍大气、俯首听命?还不是继续闹下去!更何况这将各派间的明枪暗箭统统摆到桌面上,此后争斗必会更为惨烈。几位施主,你们说贫僧我自私也好,不像个出家人也罢,可既然此事会将更多人拖进更大的纷争中,那何不在此时便将其停止?” 一连串地说完这一大段话,即使了悟底蕴深似沧海,可还要分神维持金钟罩钟围的他也不得不大喘了几口气,而他身旁三人却似是完全没有听到这段长篇大论,因喘气声存在而不甚纯粹的沉默持续了半晌后,调息完毕的杨暾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 “大师,咸吃萝卜淡操心呐。” 杨暾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了悟也是。杨暾简单地吃肉喝酒杀人,了悟也简单地参禅念佛供香。这两个行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之上的简单的人,当发觉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复杂并且将自己也裹挟其中时,他们却作出了不同的应对。 了悟修佛悟禅守枯心寂意,自认为已近无相无住之境,然而临此变节,他却未能保住本心清明,万般疑虑后难舍尘思,下山赴事,虽说自己已然有了舍身之念,但终究是违了禅宗理旨。 杨暾虽常是一副云淡风轻逍遥自在的浪子侠客相,但心底实则也留着情谊、野望与分寸,以及一点浸在酒气中太久以至于他自己都有些忘记了的不甘,然而当这并不纯粹的简单与外界的繁杂相遇时,他反而更愿意依着本性去觅一条最直截了当的路子:想那么多,还不如不想,提剑沽酒,倚马长歌,锋芒来去随光追影,若心存不忿,自当一剑平之,又何来事未做而人先怯的道理呢?于是一直简单的杨暾此时剑柄紧握,不再简单的了悟捻指稍隔。 王凡静静运气涵息,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什么,毕竟此间事与他关系终究不算很大,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算是一个简单的人,从来都只是村中刘老爷的那句嘱托,让这位“长者请,不敢辞”的老实教书先生踏上此途,哪里扯得到那么多世事纠纷呢?此时,钟围外一直忙活的王质夫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拍着手上尘土站起身来,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从腰后解下一只酒壶,喝一大口后说道: “我说这位大师,你自诩是为你们禅宗好,可这怎么我这外人听着,都感觉有点不对呢?我虽然没修过禅法,但是你们六祖惠能大师的那本《坛经》我也是读过几遍的,他老人家可是一向主张体修禅法的关键在于要在日常行止中贯彻时时明悟的修禅实践,而不能执着于打坐念佛、持戒颂法这些表面功夫的,你觉得你那些师兄师弟违了禅理,其实不就是你见他们一个个不再守寺院的清规戒律下山去了吗?你又哪里真正知道他们心中所知所想,不是去俗界中恪行顿悟佛性本心了呢?禅宗素来不斥入世之念,可怜你一根只知在祖师殿里青灯古佛的老朽榆木,怕是才真落了下乘根性哩。” 了悟闻言,并未出声反驳,而是一直保持沉默,但脸颊上那些皱山纹谷堆砌而成的沟壑间,阴翳之色隐隐重了几分,而周身旋转的钟围上自然生发的雄浑宏伟气息也仿佛敛去了些许。片刻之后,了悟轻轻叹出一口气,左手抬起握住身旁锡杖,沉声道: “看来今日单凭口舌功夫终是无解,那便各自手上见真章吧。王施主,我听过你的名声,未入终南山楼观祖庭却学得一身精纯道法符箓,纯拼符法据说甚至能胜过几个道观的观主住持,这些年也可算是声名鹊起了。只不过贫僧这一手金钟罩的功夫,少说也有几十年的沉淀精炼,就算你布置的这符阵能引动再多神异,怕是一时间也破不开这层钟围吧。” 了悟看向钟围外那一圈贴在地面上已然被风尘凌辱散乱的普通黄符纸,眸光晃过纸上歪七扭八的朱砂红痕,面上不禁闪过一点悠然神色,又迅速归于寂然平静,但眼眸缓缓阖上的动作,俨然表明着他的态度。王质夫见状也不急躁,探出中指搓了搓耳边鬓角的灰腻,嘿嘿笑道: “也是,那既然大师都不急,我自然更是不急,正好我与杨兄是久别重逢,这话可还没说上呢,哪能这么快便动上手了?杨兄你说是不是?” 看着钟围外道士那欠扁的贱笑,杨暾微微翘唇,递上一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纯净无邪的笑脸: “再不动手,我就把你喝醉酒后吃了三只蛤蟆的事传播的更广一些。” 此话一出,僧人微微蹙眉,而钟围内外两个姓王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咳出明显不是正常生理活动的一声:王凡偷偷转过头去,微张着嘴目光呆滞看向仍洋溢笑容的杨暾,随后眨眨眼睛,忍不住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精彩眼神瞥了一眼仿若石化的道士,赶忙回过头去,但随即肩部上下一阵抖动与没有完全压住的笑声还是破了功;王质夫的神情变化很快,从贱笑到呆若木鸡再到弯眼拱鼻翘嘴尖露出一副“和善”笑容,其间不过几个呼吸而已: “我怎么突然觉得,现在收起东西回家,让你就被这老和尚困个一辈子,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没关系,动身前我就把我所熟知的所有名人轶事都告诉了几个兄弟,要是到了时间我回不去……我相信即使是杂在众多流闻中,这‘醉吞蟾’的名声也一定是最亮眼的一个。” 两个人死死盯着对方面上那虚假的笑意,半晌过后,王质夫眼角抽动几下,嘴角下撇,牵动左颊肌肉,骂出一个无声的脏字,气得拂袖而去,从衣袍中掏出一张黄符夹在右手中食二指间,慢吞吞地对着仍岿然静坐的了悟说道: “大师此前言之有理,只是有些掩饰的意思罢了。‘内息生发,而成钟围’,这话说来对也不对,若真是底蕴雄厚到了真气自然凝结于外生发而成的境界,那便确实是到了菩提达摩祖师的金身无漏,何必谦虚?然而大师所结成的这层钟围,虽亦是内息运作而成,但非是自然流转所铸,而是大师意念粘连牵引之下才显现出来的。当然,能外放真气离体还能收束自如到这种地步,您的境界也是不低,只是这终究不是真正的金钟罩钟围,那便有了取巧的法子。” 挠挠右颅上某片区域里的虱子,王质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指间黄符指向地上符阵,继续道: “这道符阵,本就不是为了引什么天雷地火来与大师的钟围硬碰硬的,恰恰相反,它是用来引动地脉,聚凝自然气息的。大师要构筑周身钟围,足够的内息固然重要,但用精准强横的意念操控来维持钟围不变更是重中之重,所以王某呢,只需要多引点地脉气息汇聚于钟围之上,就算大师一开始还能掌握操纵,可气息愈厚愈多,怕是用不了几时,这钟围便自然消散咯。” 王质夫也不多废话,懒洋洋地又打一个哈欠,掐一个法诀,挥动几下手中黄符,只见“噗嗤”一声轻响,青焰一闪,符纸瞬间无火自焚,燃过的灰烬纷纷飘零落在四周。同一时间,围着钟围摆了一圈的符阵上各自不同的朱砂符文腾起火苗,泛出荧荧幽光,霎时间,十数道气息自地脉深处漱涌而出,汇流上冲至符纸处,又各自顺着符咒导引向内汇聚流动。 只见地面上土纹开裂皲破,气波流转间,金钟钟围肉眼可见地愈发明亮宏伟起来,然而却不见了悟脸上有任何喜色,反而眉间阴郁更重几分,先前一直未见有的汗珠此刻滴滴渗出额头,俨然有了金钟撑破、内息冲谷之兆。 只片刻时间,此间官道上光芒大盛,明烈金光渐渐吞没了众人的身形,杨暾手中的鹿钟剑低吟出一声剑鸣,王质夫从袖口中又夹出另一张紫色符咒,了悟双眸猛睁又猛闭,隐见其张口轻叹—— 无声无息间金光盛极一刹,随即渐渐弇敛,风息四流,吹皱道旁夏水束荷,飘摇零落如许,却不闻半点先前佛意禅机。 光尘之外,唯见王凡一人端坐身影。 ------------ 第十九章 灵符前散修布阵,法锡后大德示魔 日上三竿,长安城南华严寺外。 寺庙坐落之处并非位于坡顶,其上还有一小段土路可走,行至高处,却无甚胜景,不过点缀一二村舍,荒野蔓草,纠葛簇团,零星二三枯树各自分落,残败枝桠上空余雀巢,暑光炙下,唯一稍有可赞的四野俯瞰之景也显得白辣辣无甚生机,直吊得人口舌生烟,心肝发焦,再难于此上将息片刻。 虽非中午时分那般难熬,可崖边那个能在此处参禅打坐大半时辰未有动作的老僧,怎么看也算得上是修佛有成、六根出尘的高人了。然而当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跑上来,在老和尚耳边附言几句后,那道在天光下显得有些瘦削的孤影似乎隐隐沉重浓郁了几分。 “……他至少把祖师像跟香火都留下了。” “但是方丈,师叔可是把祖师殿还有藏经阁里几乎所有的禅法经典都——” “唉,烧便烧了,要送给了净寺也只能随他去,不然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把灰烬重新拼起来?还是腆着脸去人家庙里把书要回来?老和尚我是脸薄,也没那拼书的手艺,你小子这俩只要能做成一个,我这住持给你当又有何妨?到那时节我便也下山出寺寻你师叔去如何?” 观音寺住持一向宽忍慈悲,然而如今语气上虽听不出有多少尖酸辛辣味,但这多少带着点刺的话语终归有几分心酸肉疼的意思。观音寺虽素来称众派道场,但到底还是禅宗寺院,寺内众多禅门典籍虽不至浩如烟海,但也算卷帙浩繁,结果这珍稀寺产被某位自认为全寺上下仅他一人配读的大师就这样以要么送出要么焚烧的方式毁掉大半……老和尚手指头发紧,用力揪了下袖口袈裟,无奈地叹一口气,抬起左手示意小沙弥靠得更近一些,低声问道: “那我让你看的暗格呢?里面的东西还在么?” 小沙弥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老和尚见状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扭过脸去,那双沉若古井的眼眸中泛起一阵清波,隐约似乎凝结起什么东西,顺着他的眸光缓缓递在小沙弥脸上。仔细凝视端详了半晌,老和尚抬手轻轻搭在对方后背,大拇指悄悄按在后心处,沉静道: “那你在那堆灰烬里,有找见什么封皮之类的吗?” “封皮?方丈您是把什么经书放在暗格里的吗?那您也没说是什么经啊!您快告诉我我赶紧回去瞧瞧去,说不来是没烧尽的那几本嘞!” 瞧着小沙弥猛然起身后一脸的惊慌失措,老和尚缓缓按下右手,刚刚心脉触动感应与小沙弥眼中映出的某片清净让他确信,这个孩子并没有成为继那人之后可怜的下一个堕道者,放下心后,他回过头去摆摆手道: “没事,你且下山去吧,晚些我再吩咐你。” 小沙弥的脚步声远去,老和尚的颀长背影却更显凝重沉翳,他望向西北方向,像是从撷来的某股风中感触到了什么,缓缓阖眼恢复静坐。至少,老和尚对那人的佛心与意志还是有把握的,他心里清楚:若是那人真的带走了暗格中的经书,绝不会将它赠与他寺或轻易烧毁,而一定会贴身携带,除非他能找到彻底灭除那经文与那股力量的办法,否则…… 那本《他化自在天魔经》将永不会现世。 …… 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微颤的鹿钟剑传递给杨暾的正是这个信息。 练硬气功的,横练的,或者先前裴玉盛那双胖手,甚至是其他一些他曾接触过的佛门高手的金钟罩,跟眼前这位带给他的感触都不相同。 其他人要么是消劲加纳劲的法子,要么是纯以筋骨肌肤硬度强接,却没有一门护身的武功如了悟此时的金身一般,当剑锋劈至他的脖颈处时,整个剑身的力道——应当是整条手臂的力量,只来得及感受一刹那间的反震,随即便完全消遁无踪,像是被瞬间吞噬殆尽,连去势的劲头都被消解,就像是那剑刃一直停在僧人脖纹处未曾有过动作!然而此种感受,却是与先前杨暾击打在了悟金钟罩的几次剑击也是完全不同。 另一侧,王质夫掐诀念咒,右手中食二指夹着一张紫色符箓正紧紧按在了悟左臂膀上,只见那符箓上纹道燃烧,发出淡淡荧光,然而却始终不见正中端坐轻捻莲花指有如活佛临世一般的了悟有什么异动,反观王质夫脸上却是渐显惊诧凝重,似是窥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秘辛一般。 “阿弥陀佛,弟子不肖……啅抧吒吒罗啅抧,卢呵隶。” 了悟双目愁睁,先颂一声佛号,紧接着破开莲花指,念出一句法咒。骤然间,只见了悟身上原先护体的隐约金光忽而收束不见,代之以一道深沉墨色闪过,原本浓郁浑厚而平和慈悲的气息也陡然一变,刹那间,原先聚拢在一起还未散尽的光尘中猛有风浪暴起,数道强横气息如巨鞭一般四扫而开,瞬间逼得二人飞身撤出数丈!而虽然明白效用不大,但杨暾还是照例递出一道剑气试图阻拦,王质夫则是又抽出一张符箓挥动几下,便见有数道地纹开裂,轰然升起几耸土山,遮挡住那些凶猛狠辣的气鞭! “摩诃卢诃隶,阿罗,遮罗,多罗,梭哈。” 了悟的念咒声仍缓慢有力地从烟尘处传来,然而此咒却远无半点佛宗正大光明澄净宏然之意,二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诧难名。杨暾紧紧手腕,目视前方烟尘,缓声喃喃问道: “怎么回事……” 王质夫咽了口口水,双手持符呈防御状,眼角抽动几下,说道: “刚才那道符是用来加速内息流动的归元符,我知道这和尚本事高,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封堵经脉的法子对付他,这归元符本身是用来辅助修炼的,所以应该会很轻松就能把符力打进去,只要能让他真气流速瞬间加速失衡,那么哪怕只有一刻不能维持金钟罩,你的剑意就能斩杀他,但是……”王质夫不自觉的咬了下嘴唇,眯眼道,“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当我把符咒按在他左臂侠白穴上时,我能感受到符力已经打了进去,但是那和尚的经脉里……根本就没有真气运转!” 杨暾闻言双眼圆睁,没有说话,但稍显顿挫暗淡的剑光与额边凝成的数滴冷汗清晰反映出他的情绪。杨暾与王凡,他们二人都是清楚领教过了悟那横压一世,有如磐山沧海般令人窒息的深厚内力,而这样一个底蕴堪称恐怖之人,此时经脉里却没有半点真气运行,以武学者的眼光来看,就只有一种可能—— “虽然这么说对一位修佛悟禅数十年如一日的高僧大德而言,无疑是极为放肆无礼的臆测,但恐怕事实就是如此,对吧,了悟大师?”杨暾调动起全身真气,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冷冷笑着说道,“您这是走火入魔了啊。” 尘烟尽处,有暗光凸现。 “……青年时我入寺院,初读佛经,只觉晦涩艰深、其意难明,因而终日只是无可事事,在庙中只知嬉闹,却不想有一日入了祖师殿,无意间开了一方暗格,读了一部……让我从此深堕魔道罪孽难偿的经书。” 了悟的身形渐渐清晰,原本宽松平整的杂褐色袈裟此时像是缩了水般变得皱干紧身,牢牢贴在他并不丰腴的肌肉上,远远看去却仿若一棵枯槁老树残余的树干一般,腾起阵阵肃杀意气,而他的面庞上,鼻梁两侧又多添了数道刀砍斧凿形成的纹路,更显苍老几分,而那双原本慈悲平静的眼眸,此时却只剩下透彻深邃的黑暗而无一丝光彩,如砚里两丸凝干的墨珠,沉有玉色却再无半点运笔勾勒书画的可能,只有深深死气而已。 “《他化自在天魔经》,传说是菩提达摩祖师当年东渡中土时携来的一本禁经,其上载有第六天魔王波旬之述行,凡读经者,其心必坠阿鼻地狱之深而不止,其魂必染红莲业火之焚而不息,轮回往生皆有天魔相随,再不能得无上涅槃智慧而成就佛性。好在当年我所涉不深,又幸得当时寺内方丈及时出手诵经做法以救治,才保住本心一点清明。这几十年来,我在祖师殿里做护法,每日所对,不过一尊像一本经,既是菩提达摩祖师,也是我自己的心魔,本以为这点孽缘早已尽了,然而当二位赴京求剑一事传来时,方知我根本就未曾灭除过这点邪执。” 了悟眉眼簇起,轻抚身旁锡杖,眸中尽是不舍,叹道: “多好的伏魔锡杖,可惜我再无资格触碰它了……我何尝不知道自己本心迷乱,误解禅法,还将此怪罪于师兄师弟身上是何等罪孽深重,但就算只是为我自己心中所忧虑的那个天下、所慈悲的那些众生,今日哪怕再次身堕邪道心染天魔,我也必要出手与诸位一争!” 说话间,了悟双目猛睁,左臂发力,将那根锡杖生生向地下顿入数寸,随后双手合十,面向东南方向,行了他此生最后一个佛礼,转回身来摆好架势,缓声说道: “我很愚钝,这些年只知修行内力,也只在此上敢说有些许成就,因而刚刚以金钟笼罩的方式困住二位施主,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伤人的法子。只是未曾料到二位的援手来得这么快,也未料到如此轻易便破了金钟……现在我已坠天魔道,无法再运转金钟罩的功夫,而接下来的出手,我不会再留有顾忌,哪怕是犯下杀孽,只要我未身死,诸位便休想再向前一步!” 话音未落,了悟便忽然发难,右掌回扣,呼吸澎湃间内息于体内恣意横流,迅速汇聚凝于掌心,随即只见他横掌平直推出,霎时间宏然真气涌动吐出,骤然引得风云变化,一道强横劲力遥遥拍向前方三人! 杨暾见状立刻出掌轻拍在王凡胸腹处,将他轻轻推出数丈距离,同时挥剑长斩,凌空劈出一道寒利剑气以应。品尝过了悟内息冲击滋味的杨暾心里清楚,若真要正面与之相抗衡,便不能琢磨那些取巧的法子,非得是堂堂正正,硬碰硬实打实地胜过哪怕一丝方可。 因而此时他所爆发的剑气,也非是平常用来阻敌示威的点缀,而是以自家杨氏剑法平正中和的剑意为基,于其上融会贯通了十数种高妙剑谱凝练的剑气,既有迅猛雷霆声势如虹,又有锦丝缠须绕指绵柔,行将起来有如百鸟投林变化万千,却又似江川共涌终成一流,归纳阴阳又化分虚实,此道横斩剑气,便这般一往无前而去! “这是……‘鹊影林喧飞怒泷’!啧,虽说我也知道你一向喜欢附庸风雅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但这次能逼得你一上手就是杀招……得,看来是真麻烦了。” 王质夫嘟囔着,从袖口中又摸出两张符箓,顺手连挥数下,只见符纸立刻泛起金光,涌动出两道淡青色光芒,似两支被数石弓弦崩出的羽箭一般齐齐暴射而出! 只一瞬,便见剑气与符力同时与了悟推出的那掌浑厚内息相互冲击,一时间此三股力量碰撞所激发的风压瞬间汇聚成团又即刻爆裂四散,在刚刚恢复平静的土地上再度刮卷起一阵飓风,扬尘四溅气息横流,遮挡住双方视线。 杨暾与王质夫决意不会放过此等近身搏击的好机会,就在尘土飞溢到足够的高度时,只听得“铮”的一声剑鸣,一道灰影有如贴地飞行一般自烟尘底处迅速滑出,杨暾整个人伏地疾行,迅捷无影的崆峒七星步伐带着他鬼魅般的身形凸现在了悟身前!而在遁出烟雾的刹那,他又立刻变化身法,足底运起“灰残叶拂”的法门,而手执鹿钟剑亦是剑锋猛然转折,锐意大增,流光若霆,化作奔雷一剑直刺和尚面门,正是又用上了先前的“落木听雨晔无声”的杀招! 虽说此前用此招突袭了悟被对方用金钟罩牢牢挡了下来,但而今他已是走火入魔,真气于体内运行的方式与先前全然不同,绝无再施展这门佛家护体功夫的可能。当然,即使之前未曾听说过什么天魔经的说法,杨暾也不会如此轻视此时堕入魔道的僧人,恰恰相反,此次出手更多是为了确定僧人刚刚用的那另一种护体法门的真正运转形式,于是他握剑的手暗中向上多递了几寸,方便若是势头不妙可以及时抽剑回防。 然而了悟到底是内功深厚的佛门大德,不待剑尖递至鼻前三寸时,右掌已然如风雷乍动忽的抬起,只比那寒光逼人的剑芒稍迟一瞬行至面门,而随着一道滞涩暗哑的摩擦声响起,惊意却是率先出现在杨暾的脸上:僧人的手部通体乌黑透亮,其上泛显墨光,甚至要比此时顿挫在其手背纹路上的鹿钟剑透寒的剑光还要更阴冷瘆人一些! 熟悉的感触再度涌上杨暾心头,跟之前斩在了悟脖颈处那一剑一样,只是稍加接触,剑身上的力道与剑意便尽皆被吞噬一空,因此明明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划过肌肤,明明锋芒仍是那么剑出无贰锐利难当,此时却就这般被强行制在此间,仿若一直希冀腾飞却不知何处借力的可怜鸟雀,正是呦呦青鹿无畔可依、沉沉金钟无声可鸣的惨态! “嚯,奶奶的,这天魔的功夫还真是棘手!” 杨暾心中一惊,冷汗自额顶淌流数滴,正要抽剑回防作格挡之时,却猛觉手上力道一窒,了悟那只黑亮左臂上传来一道滞顿摩意,一时间竟逼得他难以回手!此时只听得僧人长长一叹,哀一声低沉痛惜道: “魔经所载,魔王波旬乱佛之时,曾身化墨黑琉璃,企以此先佛一步成就玉净上体而迷乱佛心,而这便是我现在的护体之法——黑琉璃玉净体。杨施主,抱歉了!” 言罢,了悟左掌向前拍出,其上顿然凝会无边内力,只待与杨暾身躯稍有接触便可将掌力尽数吐出,只消一瞬便能将他全身经脉骨骼、四肢百骸统统震得碎若粉尘!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忽见又一道人影掠出,正是王质夫手捻一道银色符箓闪冲而来,只见他掐诀念咒,飞身上前,一掌击在了悟刚刚伸出的左臂上,与先前二人夹击之态何其相似。 然而此番进攻却不似先前那般无功而返,只见那张符箓甫一贴上僧人左臂,了悟便猛觉一阵刺痛麻痹感自臂弯处传来,仿佛是被一柄无形的锋锐刀刃平整斩切而下,瞬间失却前肢所有触感! 趁此机会,杨暾猛然向剑锋中注入内息,锐意再起,这才将将破开了悟那黑琉璃玉净体的粘稠滞涩意,他抽剑回身正欲撤退,但僧人又怎会再留出喘息时间?只见了悟再伸右臂拍出一掌,庞然气息再度汹涌澎湃直卷前方,逼得杨暾不得不再度运起内力挥动剑气以应,好在了悟此掌也多为佯攻,见一时间能使对方掣肘,便瞬然转向,对左侧的王质夫又是一掌遥遥拍去,随即顿足后撤,一指点在臂上,本想渡去几分真气缓解那道符力,却发觉气息尽皆石沉大海,暗觉不妙,只得运气于右掌掌心,随即连连拍出数掌,借此排山倒海之势封锁压制了二人! 见此危状,杨暾只得狂催体内经脉气息涌动,剑锋之上锐意浩然,先前那作为压箱底杀招之一的“雀影林喧飞怒泷”的浑然剑气,此时被逼的已然接连挥动生发出数道,丹田内汇聚的气力耗损极为迅速,不消片刻便要油尽灯枯。杨暾额上冷汗涔涔,急切道: “吃蛤蟆的,还不赶紧想个办法!你刚才用的那符咒不挺管用吗,多甩几个到那和尚脸上去啊!” 王质夫此时也正忙着挥动符箓抵消迎面的浑厚内息,听到此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怒道: “你当我那符纸是白捡的!知不知道一张银符有多珍贵多难用?!就算是我把这一身的气力耗光,也最多再能驭使两张而已!真是见了鬼了,这断脉符可是直接切断人体肌理脉络的上品符箓,打到他身上怎么就光对胳膊产生了点影响……”王质夫双眼微微眯起,沉吟片刻后,咬牙道,“老杨,靠你了!现在变数太多,你得给我争取点时间,我要起一局测算一下!” 言罢,王质夫飞身撤出战圈,同时左臂一抬,在杨暾背上留下一道归元符,随即从腰间取出一只铜制罗盘,参照四方,口念文诀,便这般迅速起局测算起来。归元符贴上身的一刹,杨暾猛觉背后隐隐发烫,旋即发觉全身经脉内的气息涌动似乎被一股难以明喻的力量引燃推动一般,仿若有长风自不可知处起而席卷江河山川,顿时引得他气血旺盛,运转之效骤然提升数倍,甚至一时间激荡得他各处关窍脉枢隐隐发麻作痛。 心中清楚已然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杨暾反而浅浅自嘲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废话,暗运心经守开灵台清明,双腿微曲成钳形,后踵抵地,稳固身形后,他长长吐纳了一口清气,随即便双眸一凝,气力大放! 只见那杀招中蕴藏的千变万化而又雄浑守一的锋锐剑意瞬间盛极,其势有如灼灼耀阳欺风压雪光复万物,只一刹那,十数道运转到极致的剑气尽数倾泻而出,威势之厚重远胜了悟遥相拍来的掌力,一时间激得尘石四溅飞沙走雾,惊得僧人赶忙提掌以应,掌心尽吐庞然内息,仿若一卷激山荡石的湍流一般势大力沉! 于是这便成了二人之间剑气与内力的纯粹较量,一道道真气与剑意在此地毫无保留地碰撞交错,引得四面气流涌动反复,凝如磐石而散起烈风,无数个气团在此地爆裂,击起的扬尘升而复散,单单是波及于战圈边缘的气流涌动抽打在王凡身上都让他隐觉刺痛,而看不清内圈形势的他只能不自觉地揪紧衣袖,却仍不甘心地踮足向前眺去。 然而纵然是有归元符辅助,但耗损的终究是他杨暾自身的气力,而作为对手的了悟虽说堕入魔道是真的,不能运转金钟罩是真的,可他数十年的沉淀积累也不是戏言,而此种比法,无疑是最为直接地比拼二人的底蕴深浅,不过半刻时间,杨暾便已感觉喉头隐有窒感,体内三元渐枯,经脉流转渐缓,连他挥剑的动作都逐渐吃力,心里明白自己终究与对方差着几十年的炼养,不能再做长久支撑,杨暾急道: “老王!好了没有!” “……阳水为壬,而庚金入——正是如此!算出来了,老杨你撑住!” 喃喃自语的王质夫忽的双眼发亮,面上涌出抑制不住的喜色,赶忙收起罗盘点足飞掠至杨暾身后,附耳沉声几句后,却见得后者眉头一蹙,一脸迷茫,随即转过头去不可置信道: “啥?池塘?就这么简单?” ------------ 第二十章 霜雪伏隐生机断,莲叶定身魂思迷 文始殿尹喜像,终南隐圣眉眼祥和安宁,青云浮静谷,鸣泉漱苔石。 神龛之下,青衣素袍、彩带环身的翩然公子深深叩拜作礼,颀长身躯在像前显得颇为瘦小,然而在身后透入殿内的明耀天光普照下,此刻翛然缥缈、清灵澄净的叩拜者,却仿佛比神像更有几分自在仙意。 做完这些科仪礼节后,赵青遥缓步行出大殿,观门外,知常观内寥寥数人尽皆垂手恭立,对于这尊仙门大神的去留,这些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的道士大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出于礼节以及老住持的要求才汇集于此做一个简单的送行。不过正中间须发皆白的住持本人显然还是有些内心波动的,见赵青遥走出,连忙迎上前去: “赵真人见谅,敝观破败简陋,这些天没能好好招待仙门蜀山真人,贫道真是过意不去啊。” “住持这是哪里话,晚辈未曾通报便挂单于贵观中,本就坏了规矩,承蒙您收留,才不至于风餐露宿无凭可依。如今晚辈将要继续前行,却不能为贵观多做些什么,才是心里愧疚不已呢。” 住持拂须含笑点头,凑近些问道: “说起来这几日贫道还未曾问过,不知赵真人可曾再行测算之法,占过那几位的吉凶么?” 赵青遥轻轻点头,笑道: “晚辈不才,昨夜刚运过抚剑测算心法,所得卦象,上坎下乾,是为需卦。” “唔,虽其行之困难重重,易入险陷,然守正待机,观时待变,则可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所往必成,将生良果,利涉大川啊。呵呵,看来那小子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竟就这般协助他们二人度过如此难关了。” 老住持颔首长笑,心中也多了几分欣喜,凭着此份为堂堂蜀山大弟子排忧解难的恩义,就算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为自家楼观门派挣来什么太多的好处,但到底是让对方欠下了一个人情,对于他这家渺若尘埃的小道观而言也是有莫大的方便。 “这自然都是多亏了您老肯劳身前去蔷薇涧劝说一二,那位王道友才肯出山相助。此番情义,青遥必然铭记在心,今后贵观凡有短敝之处,只要不违道义,青遥定会出手相助。说起来,我听说那位王道友是精于符箓的符道大修,已能驭使银品级的符箓了?这倒是让晚辈想起门中一位师姐,也是醉心于符文道法、科仪方术,论及功力,我都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师姐道心高缈,每次胜我,符箓最多用到紫品,这银品的上等符,我还真是未曾有过见识。改日若是住持得闲,还望您能不吝引荐,让晚辈也能与王道友坐而论道一番。” “呵呵,那是自然,能得仙门蜀山弟子赐教,那小子定是求之不得。只是赵真人,若要论及道法,那小子真正精通的其实并不是符箓,而是道门数术一脉的测算卜筮之法才是。” 赵青遥闻言,立时来了兴致,忙问道: “哦?数术?那可巧了,我除了这抚剑测算心法,道统传承的各门数术计算也有所涉猎,不知他所精的是哪一门数术?” “那小子啊……”老住持捋须沉思片刻,目光远眺东南披彩云霓,如垂渔蓑翁淡看江面水涨鲤游,堪堪半晌方才钓得零星粼光,忆起几分过往。 “各门皆通,而以遁甲奇门最精。” …… 荷莲已闭,风息不止,吹皱——吹飞不知多少池水。 了悟有些疑惑,虽说先前杨暾猛烈爆发的十数道“雀影林喧飞怒泷”的浑然剑气,其锋芒盛极逼得他一时间也是冷汗直冒危意大生,但旋即他层层递出澎湃掌力与剑气冲和之时便隐觉不对,而随着对方明显渐趋枯弱的气息涌动,了悟更加确信这种纯拼内力的斗法绝对是自己更胜一筹,可这却让他更为不解,他不相信,一个有着这般强大实力、行走江湖数十年、凭自己一人一剑将一个文弱书生护送至此的剑客,会是一个以彼之短攻敌之长的蠢人。 感受到左臂肌肉内又传来隐隐发麻刺痛,了悟更加确信他所面对的二人绝非等闲之辈,先前王质夫拍在他臂膀上的一道符,虽说强运真气疏通关窍不消片刻便已将符力解除大半,但那一阵仿若自己整条前臂被利刃瞬间切下而产生的失触感仍让他心惊肉跳,而直到现在仍埋伏在他筋络深处的丝缕符力如隐蛰伺机的小蛇,不时便会窜出噬咬一口,也为他带来不小麻烦。有这种能耐的二人组合,怎么会想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战术? 了悟心中清楚对方必有后手,可自己源源不断的庞然内力冲击此时已如山岳封路惊涛断航,一旦杨暾剑气枯竭,再想近身搏杀,就唯有纯以筋骨肌肤强度生扛气息方有可能,而就算他真用出这种自损八百的玩命打法,自己那一身黑琉璃玉净体也不是纸糊的铠甲。一力降十会,这是他一贯走的路子,就算现如今堕入天魔道,了悟依然坚信自己这一身纯熟内力不会败在任何奇技淫巧之下—— “呃!好痛!” 瞬然发作的猛烈疼痛,像是专门针对了悟心中所想一般,先前只是偶作骚扰的左臂内的符力忽而爆发,沿着经络一路侵伐而上!与此同时,之前与他强横掌力分庭抗礼的剑气所传递来的震感也陡然一变,换作另一种气息冲射而出,与那掌力甫一相接,竟如同一道炙火欺烈坚冰一般,并未与了悟内力相抗衡,而是呈侵蚀融化之态势一路急焚而上,有如龙蛟过江般迅猛难当! 不等僧人有何反应,那气息已然噬尽掌力,明晃晃冲入他胸腹之间,犹如一剂猛毒下肚,了悟骤觉自丹田之内升腾起一阵刺骨寒意,好似被打入一道万年冰霜凝结的寒气一般,瞬间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三元七窍,冻得他连基本生机的气息运转都彷入泥潭般难以维持,俨然陷入一刹那病木将枯的濒死险境! “不好!这是……符力!走得好快,竟一瞬间就封冻了足厥阴肝与手太阴肺两经!不行,得赶快运守真气!” 就在了悟惶然收息内力温养经脉的同时,烟尘那头,王质夫手捻一张已然皱缩的银品符箓,单是掌心凝出的汗珠都将符纸泅湿大半,而他本人更是近乎脱力,全身上下汗浆暴涌,气喘如牛,显然耗费了大半的气力才送出了那道符力袭击。 像银品这种上品符箓,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许感应联系,王质夫打出的这第二张用以断绝冻结人体生机的困仙符,甫一出手,便引得先前埋在了悟左臂的残余符力爆发,而此符符力也得以直中目标发挥效用。当然,有了先前那次交手的经验,二人不会天真到觉得这一张符箓便可以奠定胜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本来能瞬间封阻锁死人体全身生机的符力,打在了悟那奇异的护体功法上,只来得及封冻他的丹田与两条经络而已。因而在这之后的连击,才是此符的真正目的。 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杨暾的身形已然飘忽至了悟身前,只见得刃光一闪,鹿钟剑锋已然横斩向僧人胸膛!然而值此间不容发的当口,却不见了悟有多少慌张神色,虽说此刻被那道符力封冻了丹田与两条主经,可现今走火入魔的他,真气本就不必全走经脉运转,因而他那身黑琉璃玉净体仍然发挥着效力,而面对这先前数次都未能击破这层防御的剑芒,他自忖此次亦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嗡——嘭!!!” 忽然响震的一声剑鸣后紧随着另一声令人心悸的沉闷碰撞,只见就在鹿钟剑锋即将吻上僧人胸膛的刹那,杨暾陡转剑刃,改作整面剑身直愣愣向前拍去,原先吹毛断发的锋锐剑意此刻一转成为厚重无俦的开山一击,就这般硬生生冲撞在了悟身躯之上! 然而更令了悟惊异的是,明明杨暾这突如其来的招式转变本也不应该能突破自己这身护体功法的防护,然而就在那撞击猛拍在胸膛正中时,却不知为何有一股沛莫能御但又不可捉摸的奇妙劲力竟似是直接无视了黑琉璃玉净体吞噬气力的防护般,自那剑身处直直冲入了悟体内,竟瞬间撼动了他那游走于筋脉骨骼间的真气,而随之带来的后果便是—— “呃!噗——” 在那有如泥石奔流的冲击之下,了悟原本坚如天磐不动如山的身躯猛然一颤,难以自抑地向后连退数步才将将稳住身形,而眼见杨暾挥剑再临身前,了悟毫不犹豫抬掌击去,却不料先前王质夫那道符力尚未散尽,稍有牵动真气运转,胸口竟是瞬间涌上窒息逼仄之感,而只这一刹的迟滞,鹿钟剑便又携那浑凝钝重又绵长难破的无锋气势顷刻而至,再一击沉沉拍在了悟胸腹之上!而此后杨暾动作忽而变得更为迅疾难缠,此次拍击后的回手格防竟是只返退到手肘平齐处便再度挥涌剑势而上,并且之后的连续拍击的密度愈发紧凑,仿佛是鹿钟剑与了悟身躯间粘黏起一层不可见的丝网,牵引着每一次拍击在他体内涌起涛浪!不远处,忙着掐诀运气的王质夫瞥了一眼此间战况,不由得发出赞叹: “嗬,又见识到了……以道门圆通劲融合三世七法为根基,各门化劲纳劲暗劲等的法子门路为辅,行剑用的是峨眉趋避一剑,但是舍弃避意与锋芒,而是改劈为拍,用上东北柳家的埋劲震元剑意,粘黏连随,力透脏腑,运将起来有如大雪封远山、霜尘笼四野,看似钝滞迟柔无甚杀机,实则是大巧不工暗伏绝意、劲力牵化直伤生元的杀招——” “——霜雪拍起三七葬!” 随着杨暾这声低吼,最后一击沉若银泥的厚重剑拍实实落在了悟胸膛中央,“嘭”的一声闷响乍起,已然被之前的连击击退了数丈距离的了悟在这蕴藏深沉暗劲的杀招下终于支撑不住,一直勉力维持稳定的身形瞬间溃散,被这重击拍得整个人向后腾飞出去,径直摔落入那一池早已闭阖的荷花中央! 然而值此险境,了悟身上的那层黑琉璃玉净体的护身屏障却仍未退散,甚至即使脏腑筋脉遭受暗劲重创,可此时身堕天魔的他,真气硬是在肌肉骨骼间横冲直撞,竟生生留住了他一口生气!而反观对立执剑的杨暾,先前那十数道“雀影林喧飞怒泷”的浑然剑气再加上刚刚连击的这数次“霜雪拍起三七葬”的内劲功夫,此两大杀招底牌齐出,已然是用尽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气力,无奈跌坐于地,虚汗直出,这明明本是一幅强横压制的大好局面,此时却陡转直下,俨然成了他自己的生死险地! “咳咳咳咳……大意了。真是没有想到,二位合力之下,竟真能险些杀了我。若非是这走火入魔的法门太过匪夷所思,无论是王施主你那道封经堵脉甚至冻结丹田的符箓,还是杨施主你那层层不绝、直透我这层护体功法震伤脏腑的神奇剑劲,都足以将我逼入万劫不复的险境。只可惜,此乃天命啊……二位气力已竭,可我虽身受重伤,却还留有余力,看来此局,最终还是我胜了半畴。” 了悟不紧不慢地从池水中站起身来,那身紧皱的袈裟被水迹泅透,却仍不见有半分舒张宽大之意。只见僧人缓缓抬起右掌,正欲遥递掌力前去轰杀最近的杨暾之时,忽听得旁处传来一声大喝: “秃驴!想动手,可没那么简单!” 王质夫立于池畔念起法咒,只一刹那,了悟猛觉体内各关窍脏器爆发剧痛,心下大觉不妙:先前那道封冻丹田经脉的符力尚未散尽,而此番被王质夫一道法咒重新挑起那些隐匿深处的符力再度开始侵伐身体,更要命的是,杨暾打入他体内的那些暗劲也没有驱逐干净,如若此二者相遇,就算现在在天魔经功法影响下他还能强撑,可符力一旦引燃暗劲,那便是对整副身躯上下机理产生伤损,到那时节别说不可能再操纵内息,自己性命亦是岌岌可危!如此险怖,逼得了悟不得不停下动作就地盘膝而坐调理内息,他不由得叹息一声,说道: “唉,何必再做挣扎呢?就算再挑动符力,也不过是让我多费些时间将其平息而已,难不成争来这一时半刻,二位就真能做些什么吗?” “呵,说的不错,我要的——”王质夫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银品符箓,挥动如风,“就是这一时半刻!” 刹那间气息湍涌,风云变色。 …… 佛经载曰:有莲生于西方净土,其叶有十万万亿瓣,各分轻重,其微末者有如沧海一粟,浮若鸿毛芥子;其浩渺者有如须弥磐山,沉若—— 巨岑峰峦。 风吹起,有叶落于僧人肩。 “这是……一叶定身,金莲伏魔大阵?!” 轻若无物的一瓣莲叶停于了悟肩头,却令得他连转头去看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斜斜瞥去一眼,满眸尽是不可置信的讶然,其惊异之色浓烈甚至远胜于此前种种意外所带来冲击相合! 饶是以他数十载的经历见识之丰厚,也远远想不到这一个区区的道门散修,竟是能以一己之力用出此等佛家上乘伏魔阵法!取蕴养数百日夜的金莲为阵眼,翩然一叶便可定镇千军万马,非十数位内力高深的佛门宗师名宿不可为,可眼前不过一个不修边幅的道士,究竟是怎么—— “别误会,这并不是完整的金莲伏魔大阵,此地莲花也不是你佛门供养的正统金莲,所以催动起来没有那么麻烦,不过这池内数十朵莲花只用来困住你一人,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三道银品符箓尽出,王质夫此时与杨暾一样,都已然气力枯竭不能支撑,二人失力坐于池畔,与眼前的煞神僧人相隔不远,但脸上却尽显放松神色,道士更是丝毫不顾及场合颜面,就这么四仰八叉地就地仰头躺了下来,言语间也丝毫不见了先前的紧张克制。 “原来如此,二位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么?不得不承认,这金莲伏魔大阵不愧我佛门上乘阵法,即使残缺,这一叶加身,千钧不落的镇锁,连我都完全破不开,甚至隐隐觉得有些乏力……只不过,就算动弹不得又如何?二位莫忘,你们现在气力已竭,也是不能挪动身躯,而我只需要——”了悟双目猛睁,庞然内息再度如涛浪般翻涌成灾,气接云霞,威势升虹,他体内蕴含的无边真气,随着这一睁目,疯狂汇至眉心印堂之所,直直向着二人瀑射而去! “多费些力罢了!” “哦?真厉害呀,不用掌力过渡,竟能直接将真气化为实质喷薄而出,这也是那本天魔经中记载的用法吗?可惜,我还是那句话……” 气流暴涌,霎时间便冲击在二人身上,如怒涛卷砂砾、劲风摧孤竹一般,顿时将那两道身影打的粉碎尽灭,残渣不留—— “不对!这是什么?!” 气流涌处,未见血肉,未见肢体,未见衣衫飘零、满目惨状。 唯见有莲生,飘零成旋。 “……别误会,我也没说只起了这一个阵法啊。” ------------ 第二十一章 千里布算遁甲起,几多年华因果生 红尘扰扰,众生靡靡。 此间方寸天地,唯莲生结。 …… “杨兄!王道长!你们没事吧!” 先前众人战况激烈尖锐,真气剑意你来我往纵横交错,强盛气势压得王凡寸步难行,根本无法靠近战团中心,直到他眼见杨暾突杀入了悟身前,一阵连拍将对方击飞落入池中,才发觉战圈压力骤减,紧忙赶上前来查看,却见到了一副颇为怪诞的场面。 二人之中,王质夫道袍散乱,大咧咧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全然没有方外之人的涵养仙气;杨暾一个江湖莽汉子,却还要更端正些,至少还盘膝而坐缓运内息,吐纳间隐有沉沉嗡鸣,可见此战损耗之大。而向池内看去,僧人亦是盘膝端坐,可面上的神情却显得无比怪异,仿佛是心智未开的稚童见到什么新奇的玩意,满脸尽是呆然之色,而了悟双眸虽睁,可那两丸墨珠之上却像是覆了一层薄膜,显出几分不甚透彻的灰暗。 “这,这到底是……” 王凡蹙眉看去,一脸疑惑,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得望向杨暾,而后者行了几次周天,确保丹田可以自行运转内力后,用下巴一指旁边的道士,说道: “是这个吃蛤蟆的用的手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我说,好歹我也算是救你一命的恩人,你能不能给我换个称呼?”王质夫阖目养神,不满说道,“不过看在我这位同姓本家兄弟的份上,就给你们开开眼界也不是不行。” 说罢,王质夫一骨碌坐了起来,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右手搭在膝上,懒散地指了指池内仿佛一尊木雕的僧人,说道: “你们应该知道,有一种叫做奇门遁甲的数术吧?这是一种通过时间变化排算格局,用以预测吉凶祸福的道门方术。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救你们,本来就没想着凭几道符箓就能摆平一个苦修数十载的佛门大德,所以来之前我占了一卦,大致算出你们与这僧人相遇的时间地点后,早早就到了此地,然后,”王质夫展臂一挥,指向四方地垄,摆出一副豪气万丈的阔然意味说道,“我在此处周围数里内,都埋下了极多的符箓,在这里摆了一个大大的符阵!” 听闻此言,杨暾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王凡虽未近距离见识过道门符箓发挥威力,但此前即使相隔甚远,他也清楚看见了王质夫操纵符箓时震退迎面真气的英姿,而一个覆映数里,气冲庭盖的巨大符阵……双眼放光的教书先生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道士一些。 “当然,若说是什么威力强大足以灭杀万物的符阵,那别说我了,就是把这长安城方圆十里所有道观的道士都请来,也不可能发动得了。我所布下的符阵,其实原理上与之前救你们出金钟罩的那道符阵差不多,都是汇聚地脉灵力与四方气运,因而触发起来也就没那么困难,一道银品符箓即可,而它的作用,就是辅助我这奇门遁甲所起的格局。” 侧了个身,确定腰胯处角度完美贴合土地支撑力,王质夫继续道: “奇门所排出的格局占算,或者说每一门卜测数术所算出的吉凶结果,都需要时间来达成,而这正与地脉灵力以及各地气运相关,我以符阵为法,就是放大加快格局排布所产生的影响。说实话,虽然之前就做足了准备,但那和尚藏得那一手天魔经着实是个不小的变数,逼得我只能现场重新起局排算,至于结果呢……” 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王质夫揉着眼角困泪懒洋洋道: “那和尚用上天魔经之后,心生杀意,而他虽说走火入魔,但到底是佛门大德,那一身正大光明元阳盛极的内功底蕴改不了,这肃杀凶险而又刚猛强健,正应了纯阳之金的庚金之相,而方才按时辰排出的那一局中,我算出代表阳水的壬位正落在那莲池之处,而莲阳入水,又复得晨光霅煜更添阳气,重阳相逢,是为阳极,阳极生阴,所以排出的地盘实为癸水。了悟和尚庚金之相入癸水之位,此一格局,名为大格。格者,阻也,萍迹四害,专主人行不通,道阻不明,正好与我暗中布下的金莲伏魔大阵相辅相成,既可定其肉身,又能迷其心神,所以现在那和尚是此身动弹不得又神陷缭乱混沌,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用不出来喽。” …… “决胜千里之外……” 王凡闻言,满脸俱是惊色,久久难以平息。英雄乡周边山麓也坐落几间道观,他曾经也见识过那些道士行使道法驭驾精灵,起落手间风起云涌异象百生,如同先前王质夫驱使符箓时的奇诡术法一般声势夺人,然而这奇门遁甲的数术排算,不见有分毫奇色起生,却带来一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震撼,举手投足间排布如此异法得算天机地运还能攫来为己所用,实在是不明觉厉的玄妙道术。 而如若凡俗道门的散修便能做到这般地步,那如赵青遥那般缥缈灵然有上真之姿的仙门中人……如此想来,学些能预卜先机、占算天时的道门数术,即使没有武艺傍身,怎么也能在这渺茫江湖上占得立锥之地吧。 与此同时,杨暾渐渐将内息调理好了十之七八,缓缓长吐一口浊气,站起身来,盯着面前一动不动的了悟,颇为疑惑道: “奇门遁甲之法我也知道一二,确实是威能无穷,只不过就算你能用符阵聚拢此地地脉气运,想要随心所欲地将格局吉凶立时呈现……这是不是也太顺了一些?” “嗯……现在想来确实如此,奇门格局之力与天机大道息息相关,非是我等凡人可以随意操纵遥控的,难不成还有什么玄机我尚未参透……啊对了,虽说别的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时辰推移,池内莲华已闭,而天上晨光渐息,此二阳既衰,那这池中格局自然便不再是阳极生阴,而是复归为阳的壬水位,所以这大格的格局,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你说啥?!” 一声惊雷怒声乍起,杨暾飞身跃动,一把拔出鹿钟剑插回鞘中,又顺手拽住一旁还在憧憬未来武林生活的王凡,身轻形灵,瞬间飞掠出去数丈之远,还不忘回头大声喝到: “那还愣着干啥?!还不趁现在快跑!” “可是,”王质夫听闻此言,却不慌不忙地从身旁揪起一根野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不紧不慢道,“我又没说这就会有危险了。虽说改为壬位便不是大格格局,但庚金入壬水,金化水流,这一局移荡格虽然没有大格那么凶险难破,但主远行迷失、车马不畅,效用影响上差别不大,那和尚还是出不来的哩。” “……奶奶的,你又玩我是吧!” 反应过来的杨暾老脸一红,怒气冲冲冲上前指着王质夫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个吃蛤蟆的,每次见面都要算计老子一番,我就搞不懂了,那次明明是你自己喝的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逮着那几只蛤蟆非要表演个什么西域异术,结果自己吞下肚子死活弄不出来,酒醒后还怪我头上来了,你这心性,算得上哪门子的出家人?!” “姓杨的,我不跟你掰扯这档子事你还来劲了是吧!这么点破事儿你成天地当谈资话料宣扬了都多少年了!你欠了我多少桩事,哪一次不是我出生入死地把你给救出来的?!远的我都不扯,就说眼前这档子破事,要不是我来,你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说话?!” “我呸!你杨大爷不过是想试探试探那和尚到底底蕴有多深才故意放的水,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那招‘霜雪拍起三七葬’,走的就是埋劲暗劲化劲的圆通路子,透彻肌理直入脏腑,专克内家高手护体罡气,那和尚的金钟罩根本防不住,哪用得着你出手?” “你就吹吧,你不出手明明就是拿不定那时候他到底还剩下多少真气,怕一击不成,又把人家逼得当下动了杀心,一掌把你给毙了而已。而且刚刚要不是我的困仙符给你抢出空挡,你哪来的机会近他的身?” “呵,若是某人能靠点谱,不在临阵之时重行测算数术,我也不用打的那么辛苦,废了泰半气力去跟和尚的掌力硬碰硬!” “局中有变数,这是我等人力所能阻止的吗?再说了没我布局,你怎么走的脱?” “醉吞蟾!” “姓杨的!” …… “呵呵,二位的感情还真好啊……” 互相打了半天嘴仗,气力还未完全恢复的二人不甘心地瞪着对方喘咳起来,独身事外的教书夫子此时笑呵呵地打起哈哈来:虽说彼此嘴上都像挂了瓶陈年毒药般各自不饶人,但这么些天来,即使是与自己相处,杨暾或多或少也都有所保留,固然亲近,但终归是少了一丝从数十年醇酒密酿中浸出的自然洒脱味道,而眼前这个道士,看上去二人之间互不对付,但却是这段日子里唯一让杨暾彻底放下心防肆意笑骂的人。 而不知是各人之间的共情还是别的什么,前一刻还在生死边缘奋力搏杀的众人,现在端坐清明天光下,王凡却觉得格外安心,以及一点小小的羡慕与憧憬。于是,近午时分,一处不知名的官道旁,二人对坐相视如饿狼凶虎,一人坐其中眯眼含笑不知所谓,莲池内有僧,呆坐如石。 “哼,我没工夫跟你吵,本来晌午就能到渡口,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连马车也毁了,接下来步行,估计得到傍晚才能到……你就跟这儿吃你的蛤蟆吧,王小先生,咱们走。” 杨暾提剑而起,也不多看道士一眼,拉起王凡就要向前走去,而这时王质夫却就地躺下翻了个身,开口道: “等会儿,先前战斗我看你左臂似乎发力有些不得劲,应该是之前受了什么内伤迟迟不好吧?这一瓶回春散是我以前闲的没事炼的丹,没什么大效用,不过活血化瘀,梳经理脉的本事还是有的,一天两粒,吃个三四天,以你的功夫,差不多就能养好了。” 说话间,王质夫随手抛出一个瓷质小瓶,杨暾伸手一接,打开瓶塞细细一闻,一股淡清药香飘出,发觉这的确是不可多得的道门灵药,他不由得面上一暖,有些感动道: “老王,你这——” “都是兄弟我也不坑你,这一瓶,你给二百两就行。” 一时间温度骤降,鸦雀无声。 “……娘的,就不该对你有什么希望!二百两?你怎么不去银号抢得了!我现在把这药拿了就跑,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那我确实不能怎么样,堂堂杨大侠,手上的功夫我自然是比不过的哩。不过嘛……什么时候得空了,排算排算,给你改个祸福吉凶什么的,也不是不行。以后吃饭睡觉走路逛春楼什么的,都注意着点儿,噎死绊死的都还好,要是哪天晚上一口气没上来,死人家枕席之上、床帏之中,那我保证你杨大侠的名号绝对要比生前还要响亮得多。” 王质夫双眼合拢,嘴角却一个劲地往上翘,笑容愈发显得贱兮兮的,似是已经想到了那般滑稽的令人无语的场面,看得杨暾是心头火越滚越旺,恨不得现在就拿剑拍死这个臭道士,但片刻之后,他只是狠狠骂了个脏字,转身怒道: “滚回你家等着!等我最近这些破事都处理完了,我就去蔷薇涧,一分不差地给你银子!” “呦,那不成,我家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的,你要想进门,那得拿至少两坛好酒当敲门砖才行,说好了啊,二十年的石冻春,少一天我都不要。” “呵,就怕是某人只知道吹大话,有心无力啊,喝不下半杯就醉的又要表演才艺,这次想好是什么了?吃知了?还是螳螂?” “这你大可放心,我就是用上符法,也绝对要比你喝得多,到时候逼你也吃点草灰土泥,权当下酒菜得了。” “吃蛤蟆的还真是越活越像蛤蟆,张个大嘴就会说空话……” “姓杨的,我说我这事在你这过不去了是不是啊……” “看你什么时候要能用道法清了我这点念想吧……” “真是找劈……” “呵呵……” …… 渺然天地清光浩荡,两道人影缓移,似二粒随风而行的粟米。 “……老杨,多多保重吧。” 斜目遥遥瞥去一眼,王质夫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仍痴坐水中不见动作的了悟和尚,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刚刚他在心下测算卜筮,想看看究竟为什么起阵排局能这般得心应手,结果占算之下,却发觉是一桩极为巧合的机缘:排算布阵,常与天、地、人三元有所联系,晨光启阳,普照四方,此为天时;符阵笼野,气脉接霞,此为地利;至于人和…… “啧,谁想得到呢,此地莲池中的朵朵莲华,竟是当年杨玄珪老盟主离开长安时从皇宫中随手带走的一包莲子所种,斗转星移日月穿梭长成这满满一池,最后机缘巧合之下竟隐隐充当了人和之位,暗中助了杨暾气运一把,连带着此地格局阵法相生,这可真是天机难测,命道使然啊……只不过可怜这了悟和尚了,虽说此地莲花是杨老盟主所种,但到底是源于皇宫,承接了李唐王室的龙脉紫气,李唐一日不覆灭,这莲华所蕴之气运便一日不衰,虽说再过一段时间,符阵失效,此处奇门遁甲的格局便会彻底消散,但这金莲伏魔大阵却会一直留存下去,就算有旁人出手相救,李唐王室气运也会时时如千钧重担压于其上,养个几年也许能动弹起来,但下半辈子也算是完了。唉,时也命也啊……” 最后看了一眼僧人端坐莲池中,王质夫摇摇头,大步走出,双手交织成枕,懒洋洋撑在脑后,漫无目的地瞅向清明天光,喃喃道: “整这么一出还真是累人,不知道又扣了我多少命数,不行,得找知常观那个老家伙要点儿补偿去,怎么也得敲他一盏静神灯才行……不过最近又没事干,不如去盩厔县衙那儿,找乐天玩玩去,正好跟他也说说最近江湖上闹得这档子事,跟他怎么说也有些关系呢……” 青影掠动,渐没入长天一线,此地终归寂寥。 唯余莲苞飘摇,淡香沉浮。 ……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景,胜景啊。” “王小先生此句所吟固然美极,只是时节有些不对,现在还是夏天,应当是‘夏水共长天一色’才对哩。” 江面波涌浪翻,暮光铺金如锦如帛,风过涛分似绸皱缎纹,零星三四渔舟,不近不远各自点缀,看似无甚章法,却灵动有态,自成一体,近观旖旎巧然,远望磅礴大气,确实堪称一时盛景。 江畔,有二人并立。 ------------ 第二十二章 清水舟头奇往事,对岭峰顶奕仙人 长安京畿,潏水河域。 月华流浆,涟波江上。空明一叶,孤舟轻航。 …… “唉……渺渺兮一粟横陈,浩浩兮半苇浮荡,真是一条烟波寥廓,宽广无际的大江呐……” 轻舟上,一脸无聊乏味相的教书夫子死气沉沉地趴在船首,话语中虽尽是溢美之词,却听不出有半分情真意切的赞赏。不过这也怪不得王凡,已然未曾歇脚地在这江面上漂游了六七日,非是靠水吃饭的岸边人家,谁能有这么好的定力与忍耐呢?从渡口入黑河,再转渭水,后入沣河,最后再转潏水,辗转连渡四条河域,这才能到达离华严寺最近的渡口。然而虽说夏水汹涌,一日千里,转走水路已是最快入京的法子,但每日睁目是江景,闭眼是水腥,少不了也得挨上几日疰船之患。 “呃……王,王小先生,今日,今日的晚饭……送到没有?” 船舱里,一字长过一字的幽幽凄声传出,就像是一只吊死的孤魂野鬼的鬼哭狼嚎一般,被拉扯得老长的每个声调里都明晃晃透着“有气无力”四个大字,呕哑嘲哳难为听?看来远在盩厔当县尉的白乐天与他们二人真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 上船数日,连杨暾自己都没想到,平日里号称走南闯北历经风雨的他,竟是比平日里看似文弱的王凡还要先倒下,而且还要倒得更加彻底,一连数日都只能在船舱里哀嚎不止,动弹不得。 以前行走四方,也少不得有江河大湖须渡,只是那行程常常只在一两日之间便可走完,但此番入京,水行如此之长,这才让杨暾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只是个旱鸭子罢了,还是个比普通书生都要差些的旱鸭子。 “还,还没有,想来许帮主应是有事耽误了……唉,说来惭愧啊,这些日子吃食用度全靠他一人照拂,我们却无以为报,真是承了他大大的恩情。” 说话间,像是应和一般,西北方向一处岩峰影下,自杳冥之处忽的飞出一艇小舟,不见有桨棹破击空明,但见扁舟疾溯流光,划纹而上,犹似仙人踏叶行航水间,无有阻滞,轻灵自在,倏忽间便游至舟旁。 随后仓内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一会儿时间,一个上身赤裸的精壮汉子便钻了出来:来人身形颀长而不瘦弱,单看露出的上半白净身躯,肌肉遍体,干练而不虬结,纹理坐落有致,顺畅无阻自成一体,一看便知是长年行水踏浪之人。再观其面,亦是素洁如雪,腮边零星碎茬,眉目英武煞气,长鼻厚唇,吐纳有力;双瞳炯神,洞似瑾煜,风采神秀,不外如是。 “驭蛟夫”许观,长安八水各码头船家派系龙首,号称“船运舟行皆是此家生意,豚蟹鱼龙俱为本派束辖”的清水帮帮主,练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游水功夫,上可凭气驾舟御行百里,下可深潜清洋探珠捕鲈,是京畿水行中可与官家分庭抗礼的江湖势力之主。几日前他们初入黑河时,当夜许观便行舟而来携来衣食,经杨暾介绍,王凡这才认识到这号人物,以及他们二人之间颇为离奇有趣的相识。 当年,杨玄珪未成盟主时,曾游历四方,寻求各派武功以完善精进杨氏剑法,后辗转数年却进展缓慢,于是干脆在渭河之上请一船夫驾舟而行,向外传出消息,邀天下武者舟头一会,随后七日,杨玄珪便在那一叶之上,切鲙食蟹,青梅煮酒,剑谈天下客,杯敬江湖人,以一己之力连挑三十六位武道高手,剑芒之前无一人可以立足,而他也凭此番争斗使得剑道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大喜之余杨玄珪特请身边拄桨钓鱼数日的船夫同饮,二人相谈甚欢,月入中天仍不觉困乏,当下便义结金兰,还定下了指腹为婚之约。 然而天不遂人愿,之后安史之乱爆发,杨玄珪遁隐山林,二人之间数十年未再见面,直到十年前,杨暾于泾河边上与人起了争执,彼此之间定下江面比斗一事,却不料不过三个回合,他便被对方缠入水中而落败,结果此番反而促成了二人情谊,双方举杯畅谈,而对方正是那船夫后人许观,两相猜忖推断下,二人这才发现竟还有这般缘分,遂结为兄弟,而此一次,也正是因为杨暾早早打好了招呼,这一路水行方能免去许多麻烦,得以速航入京。 “说是兄弟,其实还要更深一些,他们许家也是有一门家传的刀法武学,名为‘游鳞飞鲫三十六刀’,刀意灵动翻涌,颇难捉摸,行刀时有如江涛沫线侵岸吞石,锋锐难当且刀势层叠,最长于游击走斗,但可惜这门武学讲天分底蕴,而无论是他祖父还是父亲,都没能练成,就连他都只学成了前十三刀,好在有我这个天赋异禀之人,给他指点了个一招半式,这才让他练了个大成,所以也可以说是一招之师,半师半友吧。” “呵,这么些日子不见,初旭兄你还是一点便宜都不放过啊。当年你虽是授了我刀法窍诀,但我不也教你行舟驭浪的纵水之法了么?可惜你虽在武学上颇有天分,但旁的却非如此,我可是教了你足足三月有余,可如今你不还是犯这疰船之疴,非得每日我送来这特制的瓠浮酒来解眩症才可。整日沉沉在一篷之中,倒是连从未渡水的王先生都比不得了。” 许观举杯抿嘴浅笑,眉间英气不减,却更有几分温润如玉的透彻,言语谈吐间亦可见秀逸文气,而且这是王凡所见众人中,包括他自己在内,第一个以杨暾之字“初旭”称呼对方之人,因而许观虽是江湖中一帮之主,但带给他的感觉却似是一位休休有容的君子墨客,不由得增生数分好感。 “许帮主这便是打趣我了,不过是觉得江风清爽,多呼吸一些总归是好的,这才习惯在舟头静卧,我倒是也劝过杨兄出来吹吹风,不想他一见周边水景便觉眩症更重,也真是可惜了这长安京畿难得一见的江流风光……只是这口福他倒是一点不减啊哈哈。” 夹起一小块鲜鲈放入口中,齿舌轻轻一碰,整块鱼肉便如一个水泡一般绽裂开来,然而其内却非是空气,而是如推开一团丝绸般顺滑无阻,又转瞬化作雪泥一般堆砌,最终融成汁水自然流入喉中,鲜甜清香,堪为一绝。而除了这一道江味外,许观还特意带来几盘常见的路上吃食,有肉有饼有鱼有酒,使得这段日子单从饮食来看,竟是比之前的行程还要丰富惬意许多。 “呵呵,看来王先生之前也见识过他的食量了?那可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啊,当年我教他行水的那三个月,每日都要吃上一尾最肥美鲜嫩的鲈鱼,还有各类水鲜江产、河风遗味,吃腻了又要什么陆上的常见食物,那阵子可是把我给折腾坏了,而且他这一个人每天的饭量,顶的过我这里足足三个收网捕捞一整天的精壮大汉啊。我听说,这次他进山,是在里面转了好几天才出来的,而且每天就吃些草根野果?能在当时那么一个饿绿眼的家伙旁安然无恙地过来,还真是为难王先生啊哈哈哈。” “哈哈哈,的确如此,一打出了山,杨兄是整日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酒呢更是从未断过,我每日看那些吃食一盘盘地入他喉咙,我是真想不到这是一副如何的钢筋铁骨、铜肠金胃啊。不过既然银两都是他出,我自然也却之不恭,受之无愧了。” “哦?初旭兄有钱了?那王兄你可得帮帮我,他这还欠着我不少银子呢,不算当年那些伙食费,都还有一大把借走没还的哩……” “哈哈,那是自然,许帮主放心,杨兄现在可是银两颇多,沉着身子呢……” …… 孤蟾高悬,朗光清逸。杯盘狼藉,双舟并行。 空谷寂兮六合,唯觥筹兮交错。 三人相坐船头,推杯换盏,谈笑不断。 “……说起来,现在咱们能这么悠哉游哉地喝酒吃肉,还真得谢谢老许你呢。这走水路固然是最快入京的法子,但暴露的风险,亦是比之前无论走山林还是行官道都要大得多,若非有你的清水帮坐镇四巡,这些日子都不知道遭了多少刺杀喽。” “许帮主义薄云天、慷慨大气,麾下云合景从,俱是能人奇士,而您堂堂长安水系第一大帮的帮主愿意屈身亲至,为我们二人保驾护航,实乃我等幸事。鄙下无可为报,浅以水酒一杯,略表敬意。” 随着数杯酒酿下肚,原本清冷玉寒的气氛渐渐被众人升高的体温、烧红的面色与愈聚愈浓的醺意滚得温热怡人,甚至隐隐发烫起来。而即使是特制用以缓解眩症因而酒气不重的瓠浮酒,在喝了区区三杯以后,王凡亦是满面红润,醉意渐起,本来还存在的最后一点距离被这满唇酒气化作剑锋一斩而逝,而在酩酊烘托感染下,众人的情感也逐渐热烈起来,而夫子到底还是夫子,就算已然神志渐沉,出口仍是文随而词达,不略半分敬重与书生意气。 “二位这么说,可是折煞我许某人了。我不过是受这京城各码头兄弟仰重,勉力一领牛耳罢了,而这江湖虽远,但中原各家门派大都是长于陆上功夫,至于那些傍水吃饭的宗门,也几乎都是自守一方土地,与我清水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这些日子里,着实是没有多少不开眼的家伙真敢来招惹的,我也确实没费多少功夫,二位大可以不必如此客气。更何况,初旭兄虽是嘴上说大了些,但论起来,他也确实算得上于我有些恩义,而且……莫说是恩师有难、兄弟有难,这还是债主有难哪,怎可不帮上一把?” “去去去!这账真记这么清楚,没意思……得了,咱这也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闲话不多谈,也该说正事了。怎么样老许,这几日你清水帮的弟兄可有什么新报么?” 许观不紧不慢抿下一口酒液,说道: “首先第一件事,你猜对了,暗查码头的弟兄来报,今日忽然有一批军士借口查访货物搜防火药进京的名头要封了码头,但那些人看装饰根本就不是户部度支司里管漕运的部卒,而且没有正式的文书手令,哪里压得住我那些兄弟?最后只有灰溜溜地跑掉罢了。但他们走后,我的人察觉到有一些往日的长工伙夫都被新人给替换掉了,单看数量,约莫有三四十号人,而他们的底细,现在还在查,但我估计应该跟你想的一样,是宫里面有些人耐不住出手了。” 杨暾闻言,眉头稍皱,握杯的手指隐隐发紧:他先前就有过预感,如今自己渐近终点,长恨剑的秘密将要揭晓,而李唐家族对这件可能损毁朝廷颜面威望的大事绝无可能无动于衷,就算明面上不好直接派军队围剿,但难保暗中会再下什么钉子,而最好调动的夜幕中的力量便是那个被他一战屠尽所有上层精英的不良人,至于最后的伏杀之地……自然只剩下上岸的那座离华严寺最近的码头了。 “至于第二件事么……” 谈及此处,王凡也不由得蹙紧眉头,坐的靠近了一些,他们都很清楚这第二件事是什么:自当日二人上船之后,许观便下令封锁了四河流域周边,清水帮的快舟速船每日一批批地出江巡视,挡回了诸多心怀不轨之人,保证了他们行舟迅捷无阻,可以直入长安华严寺地界。 然而就在三天前的傍晚时分,巡守潏水的弟子忽然发现在接近码头的一岭孤峰之上,无声无息间多了一个人影,而许观得知此事后前去查看,却发现此人对峰下帮众无论喝骂挑衅还是粗声质询都始终置若罔闻,而此峰之高陡难攀,唯许观一人可上得。而待他上到峰顶出言询问时,此人却仍无动于衷,可当他施展刀法想将此人击落峰顶时,却见对方只是遥遥递出二指,其间便骤然迸发无端锐气,只与他的刀锋相接一刹,便将整个人击退数丈距离…… 许观清楚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也不是自己或这几百青衣可以对付的人物,因而几日来只是安排帮众严密监视而不动武。好在此人一直如石雕砖刻一般端坐峰上,整整三日未有丝毫动作,就连饮食都似乎是修了辟谷的餐风饮露,不曾进粒米滴水,直至今夜—— “有了变动。就像是专门抽我们清水帮的脸一样,今夜我来之前,有帮众来报,说是与那峰岩隔江相对的一处崖坡上,又来了另外一人,持剑与之对立,竟能逼得那个三日岿然不动的家伙起身相应……唉,这俩人的水太深,恐怕早就超出了你我可以应对的范畴,我也看不出个实在,但估计初旭兄你也难胜其一,所以今晚我调了大批帮众在四际埋伏。我呢就贴身陪你走这一程,若真有凶险,众人合力,逃出生天的机会也大一些。” “哦?今夜就能见到他们吗?” “不是今夜,是立刻,喏,拐过这道弯,前头就是那两个家伙喽。” 说话间,轻舟浅摆,顺流而下,船头三人齐齐向前看去。 月华笼闭四野,两道孤影铺陈水间。 似玉似仙,如岑如岩。 ------------ 第二十三章 南山气意缥缈应,仙道玄机湛若存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 蜀山之巅,成天峰上无极阁。 正值清月朗空,玉寒盈天,碧光如水,淌行若川。无极阁后一方阵院,中央石刻太极八卦图,此时恰有一束蟾光不偏不倚地凝落其上,隐现玄妙感应,似是接引高远天机一般四散出浩渺道蕴,单是盘坐四围静心冥想便有灵息入体运转之奇感,实乃一处修性养命的宝地……只是不知此种蕴养对这位剑道已然登峰造极的蜀山掌门是否还有效用。 李辟易老神仙此时瘫坐于地,双肘撑地,半眯缝着眼漫无目的地数着高空繁星,仍是那一副为老不尊的老顽童形象,更不见有半点身为蜀山掌门与方外修仙之人的涵养心气,显得与此处氛围格格不入。 仿佛是云上仙人也见不得他如此暴殄天物,就在此时,自九霄青端杳冥之所,骤然间风起云涌霁虹变色,磅礴天象于朗空上交织泛滥成灾,凝聚汇拢成一道庞然寒利剑气,携星息而带月华,无声啸然而有长风起,神运鬼输般向着地上那点人影瞬间落劈而下! 此等间不容发的当口,却只见李辟易抬头稍一皱眉,随即浅嘲一笑,右手二指相并,极为随意地向上一甩:随着一道淡薄青芒自指尖勃发而上,只在此一刹那,此处周遭万象诸物,遥遥至重天之上飓风卷涌,寸寸于足旁草簇虫蛄鸣响,凡音声响布之所,倏忽之间,尽皆被这一道生发极意瞬然殁尽! 此方天地似是猛然坠入一个声息尽没的无底深渊一般,透着刺骨剜心的寒意的沉默贯穿上下,而这万物骤然的敛息,却是比世间任何一种震耳欲聋的声响还要更为撼彻人心且无以为隔。寂意陡增,厉然将那道锐意难当的剑气削弱大半,而只待那青芒与剑意相碰之机,忽有一声锃亮的刹响自不可知见处萌发,广泛起众生心波,恍惚一刻便觉天地返复清明,灵音自归,而再观云上,只见青芒尚在,而剑意已然消遁无踪。 “接九霄风雷而引三天云霁,化纳天地呼吸以为剑气,意起而星虹相随,念动则日月共生,携天象而揽鸿蒙,一剑既出,横压诸景,万物咸服,神鬼辟易,直入青穹……师兄啊,这般锐意锋芒,你的天工谱是已然修到最后一重了吧?哎呦,若不是我本名就叫辟易,现在怕是已经逃下山去喽。”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李辟易百无聊赖地对着朗朗夜空困乏十足地说道,只见不过片刻时间,墨空中渐显一点人影,而后迅速逼近扩大,一身素净道袍上下翻飞,腰挂长剑却纹丝不动,翩然踏风御行而来,俨然比李辟易这个堂堂掌门要多不知多少修行人的气迈风度,唯有额顶反射出的半缕清光,隐约折下点皓首长发的形象。 守了几十年静听寂意心境以蕴养剑功的蜀山传功长老陈彦,今日剑成,特上成天峰无极阁拿掌门试剑,实乃蜀山上下最为胆大不羁之人。 “哼,结果还不是在你这一抹剑气下消遁分解、形同无物?真不愧是跫音剑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十二建言剑中你所练的最为炉火纯青的剑式,竟是已经到了一缕寂意便能弇敛天地间诸般声响,纳靡靡众音合为清一而不漏分毫。这般境界,即使放到蜀山历代掌门中有天分修出建言剑的那寥寥几位里,也可列入前茅,一窥仙机了吧?” “呵呵,师兄你又打趣我。这天下人赠我这‘跫音剑’的名号,皆因我出剑时,万籁俱寂,唯余自己行步之声独存此间,都认为是我功力深厚,乃是剑意独步天下的自然流露,但是,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啊……” 说到此处,李辟易无奈跺了下脚,听着一声轻响在庭院中游荡一刹后散尽,他瞥向陈彦,继续道: “若是按世人说法,练到大音希声的境界便已是合于大道,堪称真人,而我却还能更进一步,凝练出这寂意之上,独留一声的地步,那岂不是说我竟能横立于大道之上,比之更高一层不成?这些溢美之词,全然当做笑话便是了,你我都清楚,我还不到大音希声之境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底蕴尚有缺憾,还未修到真正的圆满无缺,可惜我年岁已高,时日无多,能不能在最后顿悟那一点灵光,一窥仙机,全看这天缘命数了……因此我这一腔希冀,只能寄于这十二建言剑的传承之人了。” 说出最后一段话时,李辟易言锋一转,双眸瞳光不咸不淡地落在陈彦身上,而后者闻言亦是一愣,旋即阖眼淡笑,捋须道: “嗯,看来你已经猜出我的来意了?” “呵呵,不就是为了青遥的事么?这有什么难猜的。想必师兄你是在知守崖看到了吧?不着急,喝杯茶慢慢说。” 说话间,李辟易抬手指了指身旁石桌上摆放着的一杯香茗,陈彦也不客气,过去拿起茶杯,浅尝一口,眉头微微一皱,说道: “火候与温度正好?你这……抚剑测算心法用到这种微末之上,你哪里是命数不多,明明是活得不耐烦了。不过既然算到我要来,还只是用这种最便宜的莲心茶招待,怎么,已然是看不上为兄这点道行了?” “嘿嘿,师兄你瞎琢磨什么呢……得得得,既然你不好直接问,那就由我来说:青遥此次与人对上,确实是我同意的。” “嗯?你还真过了一遍手?啧,奇了呀,本来以为你敢跟他下那种约定,是拿稳了你徒弟必输无疑,结果那二人竟然真能度过那两遭劫难,虽说青遥也有相助,但毕竟不是亲自出手,也算不得违约。这几日我留在知守崖,就等着看你怎么收场,倒还真没想到你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允许了青遥出手……你这是另有打算,还是真就想掺和一脚这中原武林盟主更迭的烂摊子?” 言罢,李辟易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上移,看向先前被陈彦搅动而今已渐渐恢复平静的一方夜空,眸光间多年修道而沉淀的返璞归真的墨色映出星罗棋布与云卷云舒,然而心意流转波动间,此般画景却像是已镌刻于瞳珠之上千年万年般泛起朴净淡然的清波。许久之后,李辟易这才收摄心神,缓缓说道: “师兄啊,你说我堂堂蜀山,一领人间修道风采,自开山祖师起,历百代而不衰,门下菁英无数,更是不乏剑道术道宗师名宿,势头无量,堪为天下武者龙首……然而,我等自诩仙门,但除了祖师爷与初代的那几位掌门外,竟是再无一人走到那得道飞升的一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修仙之路本就崎岖难行极看天分,莫说你我这等不肖后辈,就是当年身负仙缘的那些先代掌门,真正登顶得道之人又有几何?此事强求不得,你又何必伤春悲秋呢?” “修道者,天缘自是最为重要,此间玄妙非是我等可以干涉,这我也明白。而我要做的,只是尽力让每个求仙问道之人做到缘分之外的万事诸行皆最圆满无碍而已,并非贪求仙机……师兄,我且问你,以你如今天工谱的修为造化,若有朝一日仙缘临身,你可敢保证必定能飞升成仙么?” 陈彦眉头微微凝滞,低头瞅了一眼杯中尚未喝完的茶水,忽而手臂一挥,将这半杯茶水泼向一旁的石砖,瞬然间,那块石砖被茶茗所化的剑锋洞穿大半,转眼化作一团齑粉,而随后才是一声水珠摔绽的轻微爆响。看着被泅湿而颜色渐重的石板,陈彦缓缓说道: “此等锋芒相加,连善利万物不争的水都可贯穿坚石,就是我自己所见,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凛意……诚然,我自认为这手中三尺青锋,单论锐利难当,已是睥睨天下而无可匹敌,但只凭此利意便敢称可沾得一二仙道?我还没那么不要脸。不说我,你这十二建言剑可是蜀山掌门相传的镇派级功法,当年祖师爷正是由此得以飞升,那你现在难道就敢说离仙人只有一道缘分之遥了吗?” “呵呵,不错,这正是问题所在。我派人才辈出,从来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单论这建言剑,也有前辈远在我之上,但他们却也不是得了仙缘便可一日飞升。剑出如煌煌大日,剑出如飞虹霁雪,剑出云卷风收,剑出万籁俱寂,剑出搬山、覆海、辟地、问天……如此一剑,却是仍有缺憾,无可为仙。师兄你可知道,十二建言剑之所以被誉为蜀山镇派之功,其威势只堪其一,更重要的原因,其实就如你刚刚所说:它是我派数百代以降,唯一可让人一窥飞升之秘的剑谱。可在这条路上,我不行,诸位前辈也不行,除了祖师爷,没有一人凭此再登仙界,而我们能做的,唯有为后人多平一些阻障迷碍而已。” “……所以,你已经为青遥想好了路?” 面对陈彦的发问,李辟易眼眸微垂,笑着说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最多为他提供一种可能,哪里有能耐给他规划得那么明白?青遥这孩子啊,什么都好,未来成就必定在我之上,而我也只是要打磨他最后一点不足——压一压他身上过盛的锋芒。” “锋芒过盛?谁?赵青遥?你老糊涂了吧,那小子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功夫不到家,远不如人吗?他这也算锋芒过盛——等会儿,你不会是在怪我吧?就算是我教他山外有山的道理,对他要求严苛了些,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呵呵,师兄想什么呢……的确如你所说,青遥历来好学求进且虚心请教,虽然同辈弟子中已是一人之下,但从未骄傲自满,反而是屡屡向我等长老求教,不可不谓是个实力心性俱佳的首席大弟子。然而,这却也正是他锋芒伤人之处……” 李辟易浅浅捋须,淡然道: “青遥肯直面我等这般远胜自己数倍的宗师而不退,这便是他的锋芒,这虽说也正是他剑意一往无阻之证,但他可曾想过这等锋芒恰恰也在伤及周围人?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师兄,却已然有了此等成就,那些晚辈弟子心中作何感受?而那些明明比青遥早入山门十几年的长辈弟子,如今却亦是难成其一合之敌,他们又怎么想?虽说大家都是同门,也知道青遥那颗澄明剑心的特殊,但人非圣贤,即使面上无所表现,却难免心中会生芥蒂。这还只是在山上,大家虽说介意,却还不至于这样便心生鬼胎,可下山之后呢?江湖莽莽,那些前辈名宿若是败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的剑下,有几人能有如此宽宏大量?我要打磨的,正是青遥身上这般伤人而不自知的锋芒!” “哼,匹夫之见!修者理当披荆斩棘,剑修更是该锋芒无阻锐意进取,因思量他人而驻足弇敛,这才是违了剑意本道!” “呵呵,师兄你急什么?那我还是那句话,你这锐意进取的天工谱,现在可能一斩天幕接引仙机么?不行吧?所以照我看呐,有锐意是好事,但锋芒过盛,却并非善端啊。” 陈彦眼角微微抽动,不自觉捏紧了手中茶杯,沉默片刻后,不服气地闷哼一说,抱臂不忿道: “……哼,那你打算怎么打磨青遥的锋芒?” “很简单,我允许他出手相助,但加了一个条件:如若出手,他便要在俗世间多磨练五年。青遥本是把寒光绽裂玉清冰洁的绝世好剑,只是一直被蕴养于高山之巅,饮云而吞霜,斩风而辟雪,虽是锐利十足,但始终未在凡俗污泥、十丈软红中一试锋芒,不入尘埃,又如何入得了青天?江湖广阔,必会既有能纯以武功横压他一世之人,也有行阴诡暗算之道让他吃亏受损之辈,待到五年期满,青遥磨尽锐意,开化迷蒙,利气入圣,和光同尘之日,才是他合于大道,一窥仙机之时!而这,便是本掌门为吾亲传弟子赵青遥所构建的飞升之法门!” 言罢,李辟易大气凛然地一挥衣袖,双眸之间尽是潇洒英气,俨然一副揽尽此天星辰化用万千云息的豪迈,却转瞬便被陈彦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戳破: “哦……切,说的神乎其神、玄之又玄的,结果不就是化用了道祖经书中的条言而已,还装什么高深莫测呢?” “呃,师兄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整天痴于剑道,是个不闻经书的剑呆子呢……” “臭小子!你说什么?!” “嘿嘿,反正久未与师兄切磋遁身之术了,不妨试试?” “好小子!待我拿到你必要你一壶陈酿方可!” “那我赢了可要你那块茶饼!” “哈哈,口气不小……” 蜀山之巅,成天峰上无极阁。 两个老不修的身影逐行朗空之下。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道德经》如是曰。 …… 千里婵娟一共,万古徂川同流。 距离渡口还有不到十里的潏水之上,一江分隔两峰,叶舟但承六目共睹,皆是定定凝在那对立而视的二人之上。 东侧崖坡之上那个今夜方至的翩然如飞仙的男子,自然便是久违的蜀山大弟子赵青遥,依旧一身素净袍衣,彩带环身,长剑斜挂,灵佩单悬,乌发四泻,白眉平齐,一如往常那幅不亲人间烟火的神姿。唯一有些区分的是,在此时蟾光斜照下,赵青遥那玉雕冰琢蛾眉曼睩的清泠面容显得更有几分姣好浅柔,反而煞了一截他携身而来的缥缈仙气,淡然了些平素那股难以捉摸的仙人相隔之氛。 与之相对的西岸峰上,那个端坐三日岿然不动而今起身相应的男子,若是论及风秀神貌,竟是不输赵青遥多少:一对浓淡新月眉下,瞳光熹微,重层睑映着他那双桃花眸显多几分慵懒惬意,短鼻薄唇,生的极为端正好看,唯有些许缺憾在其肤色,明显是长年累月在外奔波流连所致,原本的白皙渐渐笼上一层纹路清楚的黝色,但自其脖颈深处仍隐约可见色泽差异,自不会是随胎而来。 与赵青遥虽素淡却不失仙风道骨的穿着不同,此人身着粗布麻衣,脚上是便行山路的谢公屐,背后一只略微破旧的竹箧里不知放了什么,只能看见有一两束看似是画卷轴杆的光润木角露了出来,若不谈其中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此人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俨然便是一个普通的长行远路的脚夫而已,然而他自内油然生发的不凡气度与堪入丹青的面容又表明他的身份远没有这么简单,远观去,明明不甚伟岸的身躯,呼吸间却仿若有高峦幽谷拔地而起,且隐隐与远处一条山脉有些许共鸣之感——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巍巍哉直裂青穹千丈不折,雄雄哉笼覆坤舆万里未断,绵延难绝,横贯东西,何也?唯钟南尔。如此气意,怕是与尊师相差不过分毫了吧……我说的可对,这位‘千里书剑’——沈游先生?” 甫一照面,杨暾便认出了他的身份:身为名动天下的当今武林剑道执牛耳者南山剑圣座下首席弟子,沈游此人,酷爱纵情山水,云游天下,诗、画、乐、武俱领风骚,于儒学文道上亦有造诣,除了是剑圣亲传这一个身份外,他还曾入长安国子监与学宫祭酒相辩孔孟之学,最终以平分秋色为结,被圣上赐国子监御外学士统之职,尊为在野儒士之首。诗词歌赋直承开元盛雄,丹青笔墨远追吴带当风,论学能匹儒家官统魁尊,论术仅次江湖剑道领袖,如此一个文武皆长的风流之士,因而其行走闯荡不过数年,便已有了这“千里书剑”的鼎然名号。 “哦?他便是沈游?被誉为青年翘楚中的剑道天才、未来种豆斋的传承人,呵呵,难怪我在阁下手中,竟是连一招都走不过,佩服,佩服!” 许观微微睁大眼睛,语气中尽是惊异,而随后便又归于理所应当与释然,抱拳向着崖边沈游的身影行了一礼,随即负手于后,俨然是对这位晚辈欣赏不已,只是在没人注意的角落,许观右手的小指却也悄然搭上了腰后的刀柄。清光铺陈下,沈游附身回礼,一开口,便是一阵温润清亮的嗓音: “二位前辈,还有这位教书先生,沈某失敬了。请许帮主多多海涵,在下是受人之托,因而才无故闯入贵帮地界,还放肆对您出手,绝无半点与清水帮亦或是许帮主您为敌之意,还望您能宽宏大量,不计小子冒失冲撞,失了礼节之过。” “呵呵,沈先生,你这在江畔峰岩上端坐而待,不就是为了拦我二人不入京师吗?这怎么光见你跟老许道歉,我们这两个苦主倒像是活该一样,没听见半点儿跟我们有关的话嘞?” 杨暾大笑着打趣道,双手叉腰,看似是醉意浓烈,但眸中却是精光流转,没有半点混沌之感。然而与身旁许观不同的是,杨暾的鹿钟剑仍然安分地待在背后鞘中,而他似乎也真的没有半点要动粗的意思。 沈游闻言,身形稍稍一窒,眼眸满怀歉疚地垂了下去,又行了一个比之前还要大的躬身礼,说道: “杨前辈,还有这位先生,二位莫怪,沈某与二位并无仇怨,只是……唉,沈某曾在宫闱之中欠过一笔债,今日只为清债而来,没有半点要为难二位的意思。其实,沈某本只是想在此道阻隔二位入京,若是二位能换他路进长安,沈某决然不会再横加阻拦,可现在看来……沈某怕是在此处也挡不住二位了吧?” 说话间,沈游看向对面持剑而立未发一言的赵青遥,苦笑着摇摇头,继续道: “剑气有质,锐意如实,单以此论,已与家师相差无二,更是远在沈某之上,而此般威势,竟是出自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公子身上……能得堂堂蜀山弟子相助,莫说是沈某一人,怕是整个种豆斋上下,如无家师出手,都难在这缕锋芒前立足啊。” 闻言,许观诧异看向杨暾,见后者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玩味神态,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无奈而又不忿地剜了杨暾一眼,放下心来,抽回一直警惕着的蓄意拔刀的右手,扶额叹道: “原来是你认识的人,而且还是蜀山中人……初旭兄,以后能不能不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会有人来搭救,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嗯?我不知道是他啊。”杨暾打了个饱嗝,放松地看向那一抹清冷皎洁如玉似仙的颀长身影与那柄寒光彻人超脱凡品的长剑,带着几分醉意,惬心道: “我只要知他必来即可,那便何须再去在意旁的那些小小不然呢?” ------------ 第二十四章 儒龙在野含光吐,书生隐乡智珠藏 澄,清也;明,照也。 有道经言曰:澄明者,形无彰蔽,虚空朗耀,复归于道真,而概莫能损。 …… 澄明剑心运转催动之时,执剑者将摒弃外界周遭诸般扰动,断绝情义,封闭心性,五感六识俱没,三魂七魄皆清,万种念头千道气力只凝于剑锋处一点寒芒之上,以最为简洁的方式直指取胜之道,一剑既出,万法弗如。 之前对决牵机门的“指玄兵圣”裴玉盛时,杨暾曾见识过赵青遥运转澄明剑心时那副看似目光空洞长剑虚握,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的木然神态,因而此时再看到他这生灵莫近、神鬼不亲的清淡高冷,沉默不言,杨暾便明白,此时再多说什么感激不尽的废话纯粹只是在浪费时间,因而他只是双手合抱,遥遥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转身对着另一侧的沈游笑道: “既然沈公子已然明晰我这位朋友的身份,那我们也不多说闲话,来日若是得空,必去种豆斋拜会尊师与沈公子,今日我等便先行告辞,还望阁下多多保重。” “……唉,几位放心,沈某若是能于此劫中侥幸存活,必回禀家师,在种豆斋恭候各位大驾。”沈游无奈笑笑,摇了摇头,拱手揖礼,然而起身后语气却又多了几分坚决,“能得如此强援为助,只怕是码头驻扎的那几十号人,也难以拦住几位了……既然武斗不过,诸位可愿意听沈某一句劝?” “不必了,我知道沈公子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这长恨剑也并非是解决当前武林纷争江湖动荡的良端,反而此物出世只怕会带来更多无谓的流血杀伤,实非为苍生考量的善品云云。在你之前,一位来自长安观音寺的高僧就已经对我说过这些话了,结果呢,他现在估计还在一个池塘里打坐参禅,动弹不得嘞,而我的答案,面对你也不会改变,”杨暾醉眼朦胧地长长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沈公子,咸吃萝卜淡操心哪。” 沈游闻言一愣,旋即破颜绽唇,轻笑道: “原来如此……不曾想过这些济世救民的大道理已有先辈高人点化过杨前辈,更未料到杨前辈竟能这般……恪守本心,归本抱一,倒似是得了几分先秦道家杨朱前辈所言‘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真蕴了。” “呵呵,这位沈公子真乃博古通今之才,即使是讥讽杨兄,听上去却还尽是溢美之词。《列子·杨朱》篇有云:‘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此为道家之理,然沈公子身为国子监御外学士统,所尊乃是我等儒生历崇之孔孟学说,而这《孟子·尽心章句上》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您面上夸杨兄有杨朱一派全性保真的风采,实则却是说他有那股不拔一毛利天下的不要脸的莽劲儿才对吧?” 杨暾与许观身后,传来一声明显是因醉醺而平添的几分锐意的嘲弄,此话一出,不仅沈游眉头一蹙,连船上的二位都被惊了一个恍神,片刻才意识到是王凡在说话。杨暾赶忙回过头去,只见那个平素瘦弱脸色时常苍白的教书夫子,此时酒意上头,满面滚烫红润,一改往日不显于人前的平庸,此时正锋芒十足地指着崖边沈游的身影,不见有丝毫怯惧之色,却有几分正要披挂上阵的将军的威势!沈游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略带惊奇地看了王凡半晌,这才郑重一礼,问道: “先生一语道破沈某心之鬼胎,真可谓是饱览群书,熟通三坟五典,是在下鲁莽无礼了,望见谅……还未请教,先生名讳为何?” “呵呵,沈公子客气了!敝姓王,不过是英雄乡学塾的夫子而已,与您这国子监御外学士统,陛下亲封的在野儒士之龙首相比,仅是一介布衣,在乡中教授些字词句读,大抵算得上您麾下一粟罢了,此礼可是逾矩啊。” “王先生不必谦虚,我等有识之士理当心怀坦荡,行为光明,而我堪为官外学士之魁,更该恪尽职守,领为榜样,却一时鬼迷心窍,妄以此胸点墨欺蒙前辈,实是不该,您一语点醒沈某心魔,当然受得起这一礼。” 规规矩矩躬身行礼之后,沈游起身,眸中隐隐多了点棋逢对手般的英采与兴奋,继续道: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该劝阻的话语,沈某还是要说,还请见谅。” 王凡微微一笑,左臂揽袍拂于身后,右手掌心向上,遥遥点向沈游,俨然一副治学大家儒林名士的风采加身,轻松写意道出一个字: “请。” 闻声,沈游亦是一笑,随即不再多叙闲言,直切正题道: “得罪了。先前我确实想用济苍生扶天下这等道理劝说杨前辈迷途知返,但而今看来已是毫无可能,既如此,那沈某便小意势利些,不谈万民疾苦,只为这李唐朝廷说些话:敢问杨前辈,如若此事到最后,是你得了这号令一众江湖好汉的长恨剑,您意欲如何?” “嘿嘿,沈公子,不必问的这么隐晦,你无非就是想知道,若是我承袭盟主大位,会不会对朝廷不利的事。这个问题,王小先生也曾问过我,可我又不傻,这江湖可是乱了几十年,李唐王室都不知道往里面塞了多少人,哪有可能我一上任,就能凭着一把剑号令各大门派对朝廷群起而攻之?这等自毁长城之事,我怎会如此不智呢?” 杨暾笑呵呵着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却不料沈游颔首垂笑的下一段话便令他僵在原地: “子曰:‘巧言令色,鲜仁矣’,杨前辈何必逃避沈某所问,顾左右而言他呢?沈某并不是问您能不能,有没有把握做到,沈某问的是,如若事成,您想不想与朝廷为敌?《论语·为政》中有言:‘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沈某不敢说对杨前辈已然了解的面面俱到,但据这些年江湖上流传颇广的那些传闻推测,您对朝廷,应该是恨之入骨了吧。” “你——这……” 正在杨暾一时语塞之际,只见王凡向前一步,朗声回道: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居高位者,如若不能以德政教化民众治理政事,又怎能要求万民爱戴拥簇他呢?《论语·颜渊篇》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公子,你既知道那些传闻,便该清楚李唐王室对杨家亏欠了多少,这般情况下要求杨兄对这样一个仇家恭顺于礼,岂非是强人所难吗?” “如此说来,王先生是相信杨前辈所说了?也罢,那便暂且认定杨前辈所述句句属实,可当年那场祸乱天下的大灾,虽说是安史二人狼子野心意图称皇称帝,但如若没有弘农杨氏一族自贵妃上位起而鸡犬升天,之后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之事,又何至于承平日久的李唐中原被一日搅碎,不复安宁?同在为政篇中,圣人曾与君主对谈,鲁哀公问政于夫子,如何能使万民信服?夫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若是当年玄宗之侧的贵妃、宰相是正直无私之人,怎么会落得最后百姓摒嫌,江山倾覆?” “诚然,天宝年间的动乱,与当年金銮殿上二位不无关系,有罪者当伏法,致使社稷崩摧万民倒悬的祸首更是罪不容诛,然《左传》有言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纵然是不止那二人祸乱朝纲,难道就可以将整个弘农杨氏一族屠空戮尽吗?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我儒门先圣,历来讲求德主刑辅,恤刑慎刑,然而当年如若不是杨老盟主孤身犯险,以己身性命与莫大的功业为逼为权,时至今日,只怕是杨氏一族留不下一人吧!” 闻言,沈游微微阖眼,双手负于背后,回道: “好,既然言至于此,那沈某便多问两个问题:其一,《论语·颜渊》中有载: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身为臣下,杨老先生入宫而挟君王,岂不是以下犯上,乱了伦理纲常?其二,当年杨老先生与先帝达成的协议,是在性命攸关之时所铸,子曰:‘要盟也,神不听’,先帝本可以不遵守约定,但就沈某所知,那日之后,杨氏屠门一事终止,武林中因动乱而受损的门派也的确得到了不少补助,可见先帝还是将盟约一事放在心上。可反观杨前辈,这些年却一直在江湖上宣播这些流言传闻,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杨前辈所为,恐怕称不得有信义吧?” 王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端起一杯瓠浮酒一饮而尽,醉意更浓烈几分,这才不慌不忙道: “其一,且不论杨老前辈身为武林中人,向来恣意逍遥不受拘束,以儒门条矩去评价他本就是贻笑大方,单说在下对夫子此言之解,应是着重强调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理,而非刻意划分等级,注重上下尊卑之节,况且《孟子·离娄下》中有言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自玄宗起历经三朝,明明皇帝一语一言便可制止杨氏杀戮,却一直未有实施,此非正是视臣下如草芥土尘吗?既如此,杨老前辈视皇室中人为仇雠又有何不可!其二,李唐王室之所以遵守约定,那是因为杨老先生余威尚在不敢轻举妄动,沈公子你可知道,就在不久前,杨老先生甫一仙逝,在下所生长的村庄中,那五十六位当年随他出征胡疆凯旋而归的前辈宗师名宿便被不良人一朝屠尽,只有我一人幸存?!咳咳咳……” 言至激动处,王凡酒意悲意上头,冲成一阵发痛的火辣,烫的他难掩伤感,涕泗横流,呛咳不断。半晌之后,他才渐渐平静下来,借着酒意没有直愣愣滑入回忆与悲恸的泥潭,而是缓了缓神,继续道: “至于说信用二字,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符合道义德行的盟约,这样的约定才该兑现,而李唐皇室不出力而据功,以朝廷之所在侵江湖莽野之事,更遑论订约之时杨氏族人已十不存一,并与此后再未有一人受官家器用……固然,杨兄传论当年是非的确违逆约定,可此约本身便不合道义,又何须遵守?” 听闻此言,沈游心下微惊,他此前从未听闻有过这等屠村之时,不由得面上一凛,稍感痛惜遗憾,也对那位邀他前来堵截之人生出几分厌憎与对己之无奈,合手对着王凡行了一礼,说道: “沈某此前从未听闻还有这般惨绝人寰之事,刚刚知晓此事,满腔悲恸讶异无以为表,只能希望王先生可以保重身体,多多节哀……” 稍叹一声,沈游无奈垂目继续道: “唉,说到现在,其实沈某已心生退意,只是碍于这背后恩节,实在不能便这般让步,还望诸位莫怪。王先生有衙官屈宋之才,沈某这挈瓶之智实在不值一提,且便让我最后守持一点硁硁之愚吧。王先生,你我相辩此事远追数十载之前,而今沈某想立于当下问您: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孟子·离娄上》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杨前辈一旦夺得长恨剑,无论是否会有气力一争,决然是不会买朝廷的账,到那时节,在野在朝彻底割裂,不遵规矩,不守伦常,天下哪里还有秩序?社会哪里能再安宁?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离娄上篇还有言:‘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就算是为了自己,为其他的杨氏后人,为这杨氏门楣,此段孽缘恩仇,难道便不能这样放下吗?” “《孟子·公孙丑下》有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沈公子问我秩守崩摧,纲常不复之灾,可若是杨兄得天下正道而皇室失之,人心皆从,社稷易改不过朝夕之间,哪里可言是社会动荡呢?当然,此言太大太狂,有悖逆之意,即使杨兄有意,只怕世事也不会如此顺心。不过既然沈公子好谈亚圣篇章,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也以离娄上一篇为对:‘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如若朝廷崩坏,在位者不仁,那么就算不是杨兄而是他人,也早晚会有义士一呼百应,倾覆这败乱的朝纲。” 又一口酒液入喉,王凡挺胸继续朗声道: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一味地为了和谐而求和谐,这样无节制无原则的调和,也是行不通的。至于沈公子所言最后一句,其之前还有两段话您没有提:‘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总而述之,天下人心,俱从仁德之人,若主君是个会一屠臣下全族而不止,为自家声名可以覆杀一村五十六人而不息之人的话……只怕将来杨兄,也不过是滚滚鼎沸民怨反潮之中的一位而已,不足一提了。” 说完这一大段话后,王凡难支酒力,跌坐于舟,扑洒了桌上大半酒水,月光清粼,寒霜如镜,周遭又是静影沉璧的江水,乍看去,仿若醉仙揽一浮木,飘忽悠哉,浮沉自得。崖边沈游,久久没有说话,若非夜间清风相拂袍袖,便似木石一般毫无动态,仿佛他本人连同这片天地景色,都是他背后箱箧中某幅名卷山水所描摹的静物,无有声息,却隽永莫名。 “……可若是不考虑那么久远的未来,单论杨前辈夺剑以后,以他的声望威名,又有多少人肯跟随呢?难道不会是水中捞月,徒劳而已吗?”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我相信以杨兄之行,绝不至于无一人相随,哪怕真到那般绝境,在下也决计不会弃之而去……沈公子,言尽于此吧,在下相信一位能统御我等在野儒士的学者,绝非是奸猾宵小之辈,因而也能明白您有恩必报以德报德的仁义之举,此事之后,您仍是在下心中的名儒高士,这一点绝不会变。只是在下斗胆,向您进一言:《论语·雍也篇》有云:当年夫子与其弟子相谈,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而今日在下也希望,您能将您的大智慧大学问,真正用到有裨于百姓,善益于万民之处,成为名留青史的一代君子大儒,莫再受那等狼子野心之徒所用,成了他人如臂使指的掌中锐器,如此,方才不负您沈游沈公子这‘千里书剑’的名声!” 书生朗言一落而卷尽此间万音,但余风恬月朗,唯晓漏断更残。 如此阒然一隅,两岸渊黛之间,一孤浟湙之上,兰桡同行,击波泛远—— 不知所终。 …… 数里外,那处并不显眼的小渡口上。 米面粮油、皮毛药材、盐碱茶叶、丝绸瓷器,百般货物已被清空,腾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按部就班地站着三四十号人,统着墨袍软甲,佩环首刀,全身装束俨然一副势要彻底融于暗夜的架势,阴森冷酷,是最纯正经典甚至到了有些让人腻味的黑衣形象,而在大唐,无疑便成了不良人的装束之一。 正在此时,忽闻一声鸦凄乍起,一道潜影数息之间穿过重重防备,直直扑入码头内一座棚屋中。不知为何,此处黑暗无光似乎隐隐比外界还要更浓稠一些,仿佛夜色在这里有了形质,沉沉坠在来人双肩上,而这种不可见的压力,正源于屋内最深处,安坐椅上的那道只看得清轮廓的虚影。确定统帅在房内,来者迅速单膝跪地,拱手道: “禀大人,沈游未能拦住那二人,他们的舟距离码头已不到五里,请大人早做布置。” 此话一出,椅上人影晃动,沉默良久后,一道缓慢而有力,但仿佛耄耋期颐之岁的老者声音传出: “嗯?堂堂千里书剑,南山剑圣座下首席,竟然也拦不住他的脚步?看来他们此趟,还真是找了个了不得的外援哪……罢了,人老了,总想着偷点懒走个捷径,现在看来还是只有亲自动手才行。通知下去,让他们准备吧。” 棚屋之后,那寥廓渗人的夜色中,似是为了应和这句苍声一般,草簇之间,忽闪过一层点芒冷光,随即又复归于虚无。 如有寒星坠于此间,杀意一绽而裂。 ------------ 第二十五章 江河快意随风起,渡口闲棋落定局 《南华真经·内篇·逍遥游》有言:“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 月影泛波,蝉华流衍。 舟上,二人对坐,杯来盏往。一客偏睡篷中,沉沉不知冥昭瞢闇。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这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千里书剑,能跟国子监祭酒平分秋色的御外学士统,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教书先生给狠狠说教了一顿!哎呦这真是太可乐了啊哈哈哈哈哈……” 即使已然离开了不短时间,杨暾仍是抑制不住高涨的兴致,连拍着大腿放声笑个不停: “这沈游啊,当年作为南山剑圣座下首席弟子出游江湖时,我也跟他对过几招,哎呀那时候啊,真是觉得后生可畏,不用杀招,他竟然能压过我几分,要是再给他几年,只怕我是招数用尽都胜不过他。这武道一脉呢,我已经是不抱希望能比他强多少了,哎,结果今儿个,我这费心竭力护了一路的这位王小夫子,嗬那叫一个雄起,引经据典辩驳无双啊,在这文上那是稳稳压了他一头啊,这太给我争面儿了哈哈哈哈……” “呵呵,确实可喜啊。我与王先生相识不过几日,但能感觉出来,他虽有一腔书生意气,但骨子里更多的还是温良恭俭,待人如玉,若非不是今日这瓠浮酒他喝的太多,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不矜不伐、霁风朗月的教书夫子,还有这般锋芒毕露、一鸣惊人的一面,真是惊人呐。” 许观举杯一饮,对月轻晃杯中桂酒椒浆,见有月盘沉浮其间,随杯摇而散聚,不由感怀道: “瓠浮瓠浮,嗯,如今想来,这王先生的所作所为倒还真与这二字有些许玄妙关联,先是喝了我这瓠浮酒涨了这份胆气,其之所长所善,平时不显山露水,今日却恰恰落在此处,一吐胸间文采抱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真与当年南华真人所述的大瓠之种、不龟手之药有异曲同工之蕴呐。” “得得得,刚才他长篇大论拽了那么多文绉绉的典故,我是一个也没听懂,结果帅气潇洒地说完,自己就直接倒下睡成死猪了,到现在还没醒。老许你啊,一个做水上生意的帮主,也就别端什么文人墨客的架子,搁这跟我扯什么淡呢你说……” 说话间,杨暾瞥向船舱深处睡意正酣的王凡,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侧身靠在船沿上,喃喃道: “不过,这样也好,这一路走来,克尽万难,战胜几多强敌,终于是到了这最后一关。可怜王凡他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如今却被牵连入这杀机四伏的漩涡当中,而且怕是后半辈子都再难有安生之日。虽说至今我仍不知祖父为何将长恨歌交于他手,但我杨氏一门对不住他,我杨暾更是令他屡历险境,实在有愧……如今能做的,唯有在他明朝酒醒之际,将这趟旅程最终的胜利双手奉上,方才不负他这段日子的陪伴与信任吧。” “哈哈哈,好!难得见你杨大英雄也有如此感怀之时,这一趟我许观也算来值了!既然你有此心,与那些朝廷鹰犬一决生死,那我堂堂清水帮帮主,可不能跌了份儿啊。初旭兄,今夜这一局,我陪你闯!” 许观言罢,在杯中重新倒满酒液,双手合握,向着对坐的杨暾郑重一敬,也不顾他有何动作神态,旋即举杯唇边一饮而尽,好不飒爽快意!杨暾见状先是一愣,随后眼波宽柔,流转间油然而生几分敬意与感激,淡淡呵笑了一声,拿起桌上自己的酒杯,举对许观,笑道: “许帮主好胆量哪……我杨暾一介江湖散人,此事之后大不了带着这王先生往深山老林里一躲,任他官府如何大肆追查也摸不着我半根毫毛。可你毕竟是盘踞于这长安八水流域的江湖势力之主,之前这几日帮着我们遮拦阻挡那些追兵也就罢了,清水帮与官府共营这京畿江水生意已久,这点儿事他们还不至于真的翻脸,但一会儿上了码头,你要是出手,那就是真刀真枪地跟朝廷正面对立,就算碍于漕运安定不会直接撕破脸,可未来几年你们清水帮,怕是也不得安生啊……” “初旭兄,你这般说话我可当你是在激我清水帮一众青衫上下没有英雄好汉呐?不妨告诉你,这些年户部度支司管漕运的那些人,已经往我帮里伸了不知多少次手、埋了多少钉子、打了多少暗桩了,他们想要地盘,想要银子,想要权势,我也想要啊!那大不了光明正大地互相抢一番呗,整这么些个阴臭流脓的暗戳戳的手段,真是令人作呕!所幸就趁这一次,借着不良人的手,给他们来个敲山震虎,看看我这统领长安八水的清水帮,到底是不是泥捏的!所以初旭兄,你不必心有愧意不安,不管有没有今夜一事,我们也迟早要与朝廷动上一番手,反而可以说你这个契机送来的正好,我还要多多谢你呢。” 看着许观嬉笑着又举起了一杯酒,杨暾颔首一笑,仰面如春风相拂,随后仰头先尽了杯中酩酊,再提盏倒满,握杯与许观相碰,朗声笑道: “好,既如此,咱们兄弟二人便是相互帮衬、相互成全,如此美事,当浮一大白!” “当如是也!” 杯中酒尽而笑意不止,豪气逐风月,义情传碧澜,就连这舟行水间,似乎都隐隐多了几分流顺肆然,岚送波推的畅意。 “得了,废话也不能多说。眼看着就快到渡口了,虽说是免不了要一战,但不能就这么做没头苍蝇直直扎进人家口袋里去。根据之前我帮中兄弟传来的情报与你的判断,不良帅应当是把京中不良人的三四十号全部带了过来,而我早已下令,若是我们安然通过沈游那一关,之前埋伏的帮众就全部赶往码头四周,这其中大多是在两岸隐蔽,也有一些是贴身驾舟,在我们身旁暗行。” 说着,许观抬手打了个手势,只见舟旁水流上忽显出几条快船,又转瞬沉入两岸夜影中,如一闪既没的鬼魅一般来去无踪: “这三日我还来不及调动帮中太多力量,这些都是潏江一水流域的兄弟,约莫有百十号人,如若不良帅此次只带来了那些人手,那对付起来,应该也就够了……” “不太可能,那家伙素来行事稳重不留余地,之前为了绞杀我一人,他竟是把不良人中剩下的那些尚令几乎全派了出来,好在只是些三脚猫功夫的二流货色,反而是被我一次性杀了个精光,活下来的那三个也是不残即伤,相当于他们现在除了不良帅本人外,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高阶武力,就连低层次的弟子众也在英雄乡被杀伤大半,而那家伙还至于白痴到觉得凭自己与手下剩余的那些废柴配当最后一关的门神,那么他一定会求援于皇宫大内……至于援兵是南衙的卫军还是北衙的禁军,这就无从得知喽。” “啧,若真是这样,那可就有点麻烦了。若来的是南衙十六卫还好说,可若是皇帝发了狠,真把北衙直属的禁军派一些过来,他们的战斗力可不是我这些帮中兄弟比得了的啊……” 闻言,许观不由得眉头微蹙,面上隐现愁苦神色,然而抬头见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杨暾已然恢复了那一副吊儿郎当毫不在意的神态,不由得一挑眉,愣了片刻,旋即忽而想起之前与沈游对峙时,仗着那个蜀山大弟子的威风,这家伙也是这么个欠抽的模样,想到此处,许观眼珠一转,料想这好卖弄爱摆架子的家伙应是又做好了什么后手,却在这看了大半天自己愁眉苦脸的笑话,不由心头火起,气笑道: “我说初旭兄,你是不是又早都下好什么暗棋了?!” “嘿嘿,这个你别管,”杨暾贱不兮兮地笑着,玩味般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液吸入,打了个醉嗝,说道,“反正我就告诉你,到时候你们清水帮,就对付那三四十个不良人就好啦,至于剩下的什么南衙北衙嘛……” 风乍水生,一道“扑通”清响入耳,杯樽渐沉渐没,湮入渊中。 “他们自会有人收拾的。” …… “大人,那条舟离此处只剩下一里多的距离了,您得早点定夺,不能再犹豫了!” 码头正中,先前隐在那一方棚屋中的人影已然连同那张宽椅都搬到了外面夜空之下,而他的面容也终于得以展露:李真,身为大唐帝国鹰犬之中黑夜势力的绝对代表,一众不良人的统帅,可以说这副脸庞完全没有辜负他的职位,阴鸷狠辣,冷血恶毒,这些令人骨髓发寒心神颤抖的词语,仿佛因为根治于他的灵魂深处太久,已然明晰到可以一眼从表面上感应到这种字句。 双目狭长,鼻成鹰钩,双唇薄而青灰,是各类说书话本中最经典的恶人形象,但真正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退避恶寒之感的特征,却是在那对白眉、那缕雪须、那顶皓首与那满面的皱纹以及左颊的那抹寿斑之上——这是明显的老者形象,而他稍佝偻的腰背与盘根错节、瘦削见骨的双手亦在佐证这个事实,可问题也恰恰出在此处。 即使第一眼看去确实是年近古稀,但无论是呼吸吐纳还是行为举止,各细枝末节处,都不知怎的透着股与老者该有的动作气质格格不入的微妙感,而那双眸逼仄中勉强挤出的一点瞳黑,更是没有半点悬车之岁所韬养凝练的返璞柔光,甚至即使说是一个无恶不作未有悔改直至这般年岁的凶徒,眸中的恶煞锐意也会被岁月打磨下去些许,可他眸中的刺骨的阴冷鸷戾,其精湛透彻绝未经历过多少璧阴。 然而如此一个似是将老人外表套在狠毒青壮的骨子上的无比诡异寒谲的人,此时右手却不知攥着卷什么文书,力劲之大已然可见几分裂痕生出,随着他拳头的颤抖愈衍愈深。 “……定夺?如今我要怎么定夺?!杨暾啊杨暾,你好本事!跟你那个老不死的混蛋祖父一样有本事!本座——”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李大人?我送给你这堂堂不良帅的礼物,可还喜欢?” 正当这位平素阴狠冷静异常的不良帅如今不知为何愤恨至极,破口低声怒骂时,忽闻一阵爽朗笑声自江面上传来,与此同时,突然有一道破空声爆起,只见夜色帷幕之中,一件看不清模样轮廓物事直直向着椅上端坐的李真掠了过来,飞撞于其面门当中! 不待周围警戒的众人有反应,物件便已然临于李真双眉前数寸之距,但他这个不良帅也不是平白无故坐上去的,只见衣袖袍影一闪,左手便已牢牢抓住那袭来的暗器——缘是一只酒杯!然而甫一相接,李真便猛觉那杯上埋着一股暗劲要往他的臂膀里钻,心下一惊,右肘一撑椅背,左臂一收一伸,手掌翻转换动,这才把这暗劲送了出去。 “这是……我不良人独家的劈骨风?呵,杨小子厉害啊,看来你不仅杀了我那些没用的属下,还能在对战中一窥武艺进境,得此裨益,得好好谢谢本座吧?” 只见江水奔流,一叶扁舟自杳冥难见处缓缓渡出,船上二人并立,许观腰后的刀已经解了下来,此时握持于手中,抱臂淡观码头诸人;杨暾的鹿钟剑却仍是闭于鞘中,他本人双手叉腰而站,眉间尽是戏谑嘲弄神色,而一见岸上李真面目,他不由得恍神一刹,眉头微蹙,但嘴上仍是不饶人分毫: “哟,李大人,您这怎么弄的?我可记着您最多不过是知命之岁,这如今怎的须发都白成这样了?脸上也是皱纹颇生、寿斑难掩哪,呵,莫不是您这作恶多端日行不善,终于是遭了天谴,寿数无多了?” “杨小子,不必用话激我,这不过是本座为了擒杀你所练的一点功夫罢了,与你冷嘲热讽相反,本座倒是要好好夸赞你一番,我麾下仅存的那些尚令全派出去,结果反而被你给一口吃了个精光,费尽心血才让堂堂千里书剑欠下我的情义一朝用在你身上,你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手上功夫如何且不论,这苟且守身、偷安保命的法子,倒是练得炉火纯青,跟你那位祖父可是如出一辙呢!” 此言一出,杨暾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杀意萦动如剑锋逼人,但他仍未急着出手,而是阴沉一笑,反讥道: “承蒙李大人挂念在下祖父,您对我那些武林前辈叔叔伯伯的恩义,在下也是一日不敢忘,之前听说您在这摆好了阵势迎接,在下也就多找了点朋友,本想着今夜就向您还了这份情,没成想这一来——啧啧啧,怎么才这十几号人呐?就算只有你们不良人出动,也不该就这点人手吧?这不是显着我们人多欺负人少吗?” 话音一落,许观便应和似地拍了拍手,一瞬间,彷如清风过幽谷出而成飓,石栎滚深山落则携洪,如此轻微的两声在此时却成了诸般巨响的领音,四野上下,无数刀剑出鞘声、火折起燃声、踩砖踏木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涌入此片先前一刹还寂寥如坟的原野之中,然而这些声响虽不甚整齐划一,但因独独少了说话言语声,因而寂静渗人感虽然淡了些,然取而代之的是压抑无比的肃杀与冷漠。 近二百多道人影一同出现在码头四周,而江面上也忽的多了数艘船艇,船首处都站立着两三个赤膊按刀的壮汉,而与之相对的那不过十数个不良人如同沙尘入海河、雪屑飞烈火,对比之下显得渺小不堪,仿佛瞬间便会被撕碎吞没。然而面此威势,虽说大多数不良人都已紧张地抽刀对峙,但却不见不良帅与身旁没于黑影中的一人有何动作,李真端坐椅上,面色微白,但眸中却只有愤怒不甘在熊熊燃烧,以及一点几成飞灰的疑惑: “关于这事,本座还真是想请教你:自从我知道了那几个废物失败后,就迅速请奏陛下,希望能拨南北衙的部队助本座阻拦绞杀你这叛逆,固然,臣下手掌兵权,即使不多,对君上而言亦非善端,就算是身为不良帅的本座,也是连上了数日的奏疏阐明其间利弊,这才得蒙皇恩,可率南衙金吾卫与北衙羽林军共一百七十人,连同我麾下不良人共二百零七人,绰绰有余。” 说到此处,李真不由得向身后草簇中瞥去,就在不久前,那里还曾埋伏着那些禁军精锐,他们所执的那些寒利逼人的箭矢仿佛还有余光闪动,可一眨眼,却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处罢了。 “天子所器,连北衙嫡属禁军都派给本座,本是应该在此处彻底截杀你……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最后几个字,是李真咬牙切齿从喉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嗤”的一声轻响,他手中握着的那卷纸彻底撕裂,断为两截,各自垂下。杨暾微微一笑,冷冷道: “怎么,就允许您这不良帅整日摆弄天下算计人心,就不许我杨某动用点儿心思人脉,平平这前路难关?” 此言一出,且不论李真脸上如何风云变幻,许观先是面上一凛,瞅向身旁杨暾如春风拂面的自得之态,心下不由犯起了嘀咕:能平息此事、让皇上收回那些军队的人脉,至少也要是个能在宫闱大内中能跟皇上说上话的人,而且此人还必须能得到他极大程度的信任,能在如此深夜敲开宫门说服皇上,才有可能促成此事。 可弘农杨氏按说在安史之后便彻底没落,莫说能在官场上走到那般高位,实际上族中根本就没有一人再能登入朝廷,这所谓的人脉助力,确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此时,杨暾瞟了一眼李真手中紧攥的文书,冷笑道: “如若在下没猜错,李大人手中那个,应当是陛下的密诏吧?想来是在不久之前,刚刚送到李大人手中,令您鸣金收兵,把这不良人以及南北衙军全部带回京城中去,不可轻举妄动,可对?” “你,你究竟是如何——” “别急,今儿个我料你也是逃不出去,而且也没想逃,这剩下的十来位,应该是与你关系最密的亲卫吧?遣散了大部分不良人与全部南北衙军,只留下你们抗旨不尊,看来是打算就在此处一了百了,那我也让你做个糊涂鬼,知道知道这算计了一辈子阴诡风云的长安黑夜势力大人物,到底是怎么犯在我这个江湖莽夫手里的:我弘农杨氏一族,当年自马嵬坡祸端始,被几近杀光,直到广德二年后,随着祖父的回归才终止了这件血事,族人十不存一,更是无一人可入朝堂,算得上是命数已尽,再无复兴可能……所以这些年来,即使是最为警觉的身为不良人的你们,也已经渐渐将目光从其上移开,认定我杨氏再无翻身可能。但恰恰就是你们的放松,才让我祖父逮到了这个机会!” 闻言,李真眉头一皱,闭眼自嘲道: “哦?难不成是当年的余孽,竟然混进宫中成了大官?呵,那还真是我们自作自受,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不错,当年开元年间,天下太平之时,玄宗皇帝膝下一女万春公主,于天宝十三载,年近花信之时下嫁于宰相杨国忠幼子、鸿胪卿杨昢,之后安史之乱爆发,二人失散,杨昢与百余位皇亲国戚于长安崇仁坊被安禄山屠杀,两人因此阴阳永隔。大乱平息之后,万春公主独守空房,因着与我们杨氏有关系的缘故,一直不受皇室待见,只有杨昢的一位堂叔,曾经娶过太华公主的杨锜时常探望,二人皆被朝廷弃之如敝履,因而同病相怜,至万春公主三十有四之年改嫁于杨锜,五年之后,万春公主病逝。” 杨暾拿起身旁酒盏直接对嘴喝了一盅,大袖一擦,继续道: “以上种种,皆是青史有载,你们也定然清楚,可有一件秘辛,莫说尔等,就连我,都是几年前才从祖父书信中所知:当年万春公主与杨锜,有一子尚存于世,而且生下来不长时间便改换名姓,送去了别家抚养,只因为其前程所考,万不可以杨氏为姓。改换身份后此子成人参加科举,幸得皇榜高中,入朝廷以来亦是青云扶摇,坐上了极高的官位,直到几年前祖父找到他与之阐明原委并列出实证,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听到此处,李真脸色愈发阴沉暗淡下去,皓首影下,不见其眉目拧折至何地步。 “至于此人究竟是谁,官至何职,我也一概不知,祖父信中只说此人在皇帝心中极为重要,足以影响那九五之尊的权衡判断,并告知了我联系他的办法。因而在此次出行之前,我特地请他多多注意你们不良人的行动,并在适当时机做些动静出来,而今看来嘛……他确实是能耐不小啊。” 闻言罢,李真沉默良久,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任由那裂成两半的文书扑于地上,抬头间尽是苍凉苦色,望向天空皎皎明月,不由得无奈感怀喃喃道: “……原来如此。命啊,都是命!又是杨玄珪,又是他……好一步闲棋,好一步暗棋!我千防万防,结果还是败在了那老家伙手上……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报应吗?我杀了那老不死的那些同僚手足,结果他不知多久之前下的这一手,如今竟是这么轻松便能置我于死地,本座还真是,输到什么都不剩了……” “轻松?或许吧,但我倒是觉得,若是大人你能多多体察上意,或许也落不得如今这个身死道消的境地。” “我既已是败家输者,你又何必再逞口舌之利?” 杨暾眉毛一挑,斜挑远月,呵呵笑道: “口舌之利?恰恰相反,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 第二十六章 蛇鼠反受阴毒误,长剑却遭烬灰封 长安城郭内,朱雀大街丰乐坊,一邸烛火如豆。 门外响震连连,那是撤回京中的金吾卫军列发出的声响,这家主人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院墙,似乎能透过墙体直接看见那些行过的军士,背在身后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擦过掌心正中一块圆形铜牌上那个已然几不可见的“杨”字。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的频率略急,幅度略大,还没有完全从先前跑步往返皇宫与自家府邸的劳累中缓过来,也有几分因紧张而引起的微喘。然而当他不自觉地又回忆起那一刹那间,那个高高在上的手捧茶杯的天下至尊,脸上一闪而过的玩味与霸气以及不屑一顾的神情时,他的呼吸不由得滞了片刻,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窗边。 烛火悄然熄灭,满院空明清水,似是从未映过那点光亮。 …… 潏河之上。 扁舟无所寄,且伴江风行—— “哎哎哎那兄弟,帮忙拉着点儿,那里面还有一人呢,别一会儿顺流给冲走了!” 踏上岸的杨暾刚故作帅气地甩了下头发,却一眼瞥见自己那舟暗戳戳地俨然就要顺流而下,赶忙狼狈喊住一旁船上清水帮的汉子帮忙系船,导致并没能落得原本该有的光彩潇洒意。只不过即使他是驾七彩云霄而落,披金甲裹彩袍而来,想必李真脸上也不会有什么好颜色: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马嵬之变起,历代不良人,从来都将打压屠杀弘农杨氏一族之事作为重中之重,即使广德二年杨玄珪于明面上逼停了此事,但暗地里他们仍然对幸存的杨氏族人进行着监控镇压,虽说世殊时异,这些暗中的动作也放缓放松了不少,使得杨玄珪暗中在宫里布的这步闲棋如今成了破局的关键,但至少在每一任不良帅的认知里,对杨家人使绊子用手段,让他们不得安生,是自玄宗后每代皇帝都喜闻乐见的事,而此次他李真趁着杨玄珪驾鹤西去的时机屠村灭口,更是对杨暾这个严重危害皇家声誉的祸孽一路围堵截杀,不说有什么光明正大的功劳,但至少也有为皇家拔除心中疥患的苦劳。 然而如今却落得这般十死无生的绝境,就连之前陛下亲赐的军士都被一纸密诏调回京城……不体上意?那难道这个混迹江湖的乡野莽夫反而要比自己堂堂不良帅更能明白龙椅之上的那位心中的思量?! “论及这一点呢,我觉得我本人是旁观者清,而大人您当局者迷啊:不良人,说着是为皇室做阴诡之事,其实直接明白点,就是给皇帝老子一人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已,然而不止你,你的好些前辈,却都误解了这层意思。虽说平日里都是什么李唐皇室天潢贵胄的,但真论起来,还不都是当今皇上一个人的?难不成你们还要听那些六宫妃嫔、皇子皇孙的,还是那些早就埋在陵里、只剩莹莹白骨的先皇先帝的话?” 杨暾不屑一笑,继续道: “弹压杨氏一族,源头的确是始于安史之乱后历代天子对杨家祸乱天下的不忿,而此举也正是顺应民心、安抚百姓,所以你们不良人暗地里搞这些事,前朝皇帝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时过境迁,人心也是会变的,难不成每一代皇上,都必须对杨家深恶痛绝,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吗?白云苍狗,世事无常,这不只是说我们杨家兴衰,也是说历朝历代,这徂川奔涌下的人心浮沉呐……” 听闻此言,李真面色一寒,心下微紧,在回想起这几日借兵时皇帝不悦的神色,终于隐约明白了些,不由得身体一软,无力靠在椅背上,苦笑连连。杨暾见状也不着急,轻咳两声,缓声道: “就我所知,当代皇帝自上位后便雷厉风行,处政大刀阔斧,明摆着是有恢复大唐荣光的雄心壮志。当年他刚刚即位,西川节度使刘辟便进行叛乱,他出兵平叛,九个多月便剿灭反贼,主犯刘辟被押回长安斩首,这几年来他整顿科举,大力收揽天下贤才,又允准臣下直言进谏,维护朝纲清明,修订律令,加强管理,制裁藩镇,还有市井传言说他这段日子蕴养实力,隐约有要对一直与朝廷不温不火的淮西用兵的迹象……” 说到此处,杨暾也不由得摇头轻叹,隐有悲凉之感。 “如此一个有着勃勃野心的中兴雄主,且不论其能力如何,他的眼光,定然不会放在你我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甚至说大一点,就算我杨某人真成了江湖盟主又如何?只怕在他眼里,整个中原武林也不过浮沉芦苇罢了!所以李大人,明白了吗?深宫里的那位,之所以先前不愿意给你兵权,如今又遣你们回京待命,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臣子掌兵于主不利的原因,在他看来,我也好我祖父也好,都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顾的尘埃沙粒罢了,什么杨氏血仇、前朝盟约的,太有辱清听了。而你李大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毕竟是朝廷的人,你竟然降尊纡贵,跟我们这种小鱼小虾玩心思使诡计?闹到最后竟然还要借兵马来镇压?在这样一个雄主看来,你的行为,才是真正让他面上无光啊。” 杨暾无不嘲讽地看着李真愈发憔悴的面庞,又无不自嘲道: “说回来,咱们之间这一路的相争,无非就是两只蝼蚁间可笑的比斗罢了,对于观沧海、望远岑之人来说,赢家输家,又有何关系呢?想来我宫中的那位血亲,只是稍稍推波助澜一下,让皇上忆起自己究竟志在何方,如此一来,他自然不会再大张旗鼓地去左右这场蝼蚁战斗的胜负了……” “……我明白了。呵,那这般说起来,我这代不良人,其实存在本身就已然触动了皇上的逆鳞,如若一直不生事端便也罢了,怎么也能一直苟存下去,可如今……真是大势难违,帝心难测啊。不过杨小子我告诉你,本座绝不会束手就擒,大鹏展翅携阳揽月,羽翼横绝万里,直上青云不歇,自是无暇顾及尔等宵小之辈,然其翅阴之处虫豸层生,就算陛下不在乎你们这些恶徒滋事,但本座哪怕辜负圣恩,今日血染潏水颅抛尘泥,也绝不退降一步!今夜既如你所言,不过是蜉蝣蝼蚁之争,那便索性杀个痛快吧!” 闻言,杨暾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冷冷一笑,右手握住背后剑柄,缓缓抽剑道: “蚍蜉撼树,垂死挣扎罢了……本来我大可以一走了之,让这二百多把刀直接把你砍成肉泥,只是英雄乡那五十六位前辈的仇,虽然我这同行的先生从未提过一句报仇的话,但若不将你亲手斩杀,难慰他们在天之灵,我亦无颜再见生者。你的命,我杨某人定下——” 话未说完,忽听得“嗡”一声铁鸣,如闷雷乍响于杨暾耳畔,连他的视线都未来得及聚焦于袭击者之上时,那股阴森寒冷的杀气便几乎要吻上他脖颈处的绒毛,并顺势如切豆腐般豁下他整个头颅! 在这千钧一发之机,杨暾猛觉脑后又一道劲风袭来,大有一种将他脑袋当做一条最肥美鲜嫩的江鲈要一刀切开的架势! 然而听得“铛”的一声巨响,险些震破杨暾耳膜一般,只见是先前那个一直侍立于李真身旁的不良人,此时双手错着一柄长刀,刀刃因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怎么也不能再进一步,而格住了他这致命一刀、却也险些从杨暾后脑勺刮下一层皮的铁器,也是一把刀,却不似那怪刀一般狭长弯曲,而是面宽而刃薄,但刻了一层仿若鱼鳞一般的刀纹,将映在刃面上的月华凝聚收拢于一处,而偏偏在杨暾背后,执此刀的许观有意无意地转了下手腕,那聚光便忽的射进杨暾眸中,刺了他一个激灵,赶忙扭头阖眼骂道: “我说老许你下手能不能有个准头?!差点儿把我后脑勺削个秃噜皮!我当年教你刀法白教了,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 “古人尚有挥斤斫鼻垩而不伤之说,初旭兄你能不能多信任我一些?再者说了,你刚才把我那两只青瓷杯都扔了,那酒壶你也对嘴来了几口,毁了我一整套酒具,你要死了,谁来赔我的账?加上之前的欠的那些,这一大笔钱结清之前,你可别想驾鹤逃债去。” 说话间,许观猛然臂膀发力,一把宕开刀锋,侧身闪出,持刃与之对立,仔细瞅了瞅对方那把似唐刀却有所差别的怪刀后,许观又盯着那身材矮小的男子看了半晌,不由奇道: “这是……太刀?嗬,真是难得一见,没想到不良人的十二尚令当中,竟然还有一位倭人武士。早就听说酉字位尚令负责不良帅的贴身保护,身份隐秘而少有出手,但传言却是仅次于不良帅本人的组织内第一高手,今日相遇,果然不凡。许某身为清水帮帮主,一手快刀也算小有所成,希望可以与这位异域的朋友多多讨教。” 许观言语之中丝毫不吝对这名倭人的赞美,只因此人刚刚舍身的那一击杀招,确实展露出几分习刀多年不同于二流货色的狠辣决绝,而他的身法并不如何难缠诡异,唯一可称道之处便在于其速度,舍弃一切进退闪躲的考量权衡,只集中于这一点上全力爆发,那一刀运转得急速,即使是对危机司空见惯的杨暾都未来的及有所反应,若非许观练的亦是快刀路子,平素习了一身的迅捷动作与漠海踪沙的好眼力,杨暾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此时,仍端坐椅上的李真阴沉一笑,说道: “好,既然许帮主要讨教倭国刀法,那便由本座来做个见证:此倭人名为西川宫守,天生聋哑,是他们倭国西川一族‘垂天鹭’刀法的此代传人,擅长快攻抢攻,出刀迅疾无阻,最是难以闪避。说来,这一鹭一鲈的,倒也相配……也罢,既然偷袭无果,那杨小子,就由本座亲自对上——” 说话间,忽有风浪乍起江上,同时李真眸角有道剑芒一闪而过,他顿觉心下警意大作,右手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那花梨木制成的宽椅便应声瞬间化作一团齑粉,而他借力反冲,瞬间掠飞出去,宽大袍袖一卷,不知从何处竟卷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来! 另一旁,杨暾一剑挥出,霎时间一道磅礴剑气封闭四野,啸然奔涌而出,如煌煌大日虹雷齐生,又若柔夷理线绵里藏针,剑意行过之处隐有百鸟齐鸣,汇涌作一处江浪直直斩向李真尚且飘在半空未着力于地的身躯,正是那道“雀影林喧飞怒泷”的杀招!再观李真,苍老面容上浮现阴狠一笑,长剑陡然挑起,遥遥向北方天际递出一剑,隐约间忽有某颗远星闪烁,一点清光照映在剑身之上,他随即回臂一劈,骤然间,李真爆发的剑意犹如在四方砌起一围无形的牢墙,顿时断了后方杨暾剑气的输运,而那道杀招也在这股诡异难破的剑意下被生生撞得四散分裂,卷起层层风尘! 一挥之间便破了此击,但李真却并未放松警惕,再次举臂扬剑指南,剑尖挑处又见有星斗闪耀,而其刃上锋芒也陡然再添几分肃杀坚冷,他立刻回身点足,向着杨暾刚刚发动袭击的方位掠去,向趁这刹那的空挡压制对方,然而下一刻他眸光中突有黑影急速闪过,随即一个呼吸之间,便见一点寒芒乘雷已至胸前! 缘是杨暾见一击不中便迅速改换剑势,运转灰残叶拂步法,待烟尘一起便蓄势而动,故意留出时间卖个破绽引李真执剑来攻,而他也趁此机会瞬然暴起,奔雷一剑势不可挡,这紧接的“落木听雨晔无声”眼见便要洞穿李真前胸后背,令他即刻丧命在锋芒之下! 然而当鹿钟剑锋携威势如预料一般顺畅无阻地贯穿了李真的身躯时,久历江湖血腥的杨暾立刻从反馈而来的触感与几近于无的阻力发觉出端倪:这绝不是剑刃穿过人体肌肉纹理、五脏六腑时应有的感觉,反而像是长剑随虹,却只刺中一堆烟尘飞灰的怪感!杨暾眉头一皱,心下思量稍滚,便立刻明悟过来,微微惊道: “这是……灰身?” 似是要应这二字一般,那鹿钟剑芒贯穿的李真身躯,只一恍神,便自那处伤口起,如一尊被摔碎的陶像一般四裂开来化作碎块,之后再度破碎成一摊尘灰,而这不断湮灭消失的进程仿佛永无停止,那些飘零的颗粒一次次破裂四散,直到再也无法看到它们的存在,而李真的形体也彻底消失,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犹如在杨暾剑意所及的那一刻,他根本就不在此处,而是一直站在几丈开外的那点方寸,从未有过什么动作。而听到杨暾吐出的这个词语后,李真亦是稍稍睁眼挑眉,同样显出几分惊异: “……你竟然知道?” 此时杨暾已然散尽剑意去势,回刃身前,盯着对方冷冷说道: “李大人可别太妄自菲薄了,您毕竟是堂堂不良帅,与我杨家牵扯颇深,在下可是一直关注着您的行踪呢:多年前您刚刚继任此位便离京行走天下,虽说行踪隐秘并该换了名姓,但要探究起来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江南西道、南诏、淮南道,您去的地方虽多,但唯在这三处停留时间最长,因而我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您当年是去学功夫的……” 又看了一眼刚刚飞灰零落处,杨暾目光锐利,带着点仇意颇深的敬佩说道: “南诏之地,素有小乘佛教流传,据说其与中原地带的佛门功法大有不同且隐秘晦涩,极难寻觅,更难修成,而您刚刚脱身避开那一剑的功夫……就连我也只是听闻过一二传说,却没想到有一日能真正与它对上:这诡谲的简直不像佛家武学的灰身灭智阿罗汉功!” “呵,不错,你还真有见识:‘若灰身灭智,名无余涅槃’,这本是小乘佛法中所说的阿罗汉果的境界,意为断绝一切身心烦恼,灭除业障的大圆满,而本座机缘巧合之下,竟在南诏成实宗的云炽寺内得到了此法传承,不过你说的不错,小乘佛教武学,的确晦涩难明极难修炼,这几年下来,本座也才将将修到这‘灰身’之法的小成:任意伤损临身之时,能随心意粉碎此一刻的身躯,而本体则可瞬间退至数丈之外,毫发无损。虽说即使是‘灰身’与‘灭智’均大成的修者,也不敢说这护身功法便是天下无敌无人能伤,不过单是以灰身对付你,也是绰绰有余了。” 杨暾闻言,眉关紧锁,他知道李真所言不虚:这南诏秘传的灰身灭智阿罗汉功虽然听上去无比诡异,但若细究原理,其实可看作一种高超的卸力化力的技巧,并非完美无缺坚不可摧,然而以他如今的剑道境界,想从外击溃这层防线绝无半点可能,真要动手,也只有一招堪用—— “既然你知道本座都去过哪些地方,那不妨再猜猜,”李真忽然阴沉出声,长剑再度挑起指向北空,星罗棋布间,有只“银勺”格外瞩目,就在长剑抬起之际,勺柄处首星忽而隐有闪烁,鸿蒙造化间,仿佛自杳冥处有天机星气沉降,无声无息覆落刃上…… “本座这手剑法,是传自何派、师承谁家呢?” ------------ 第二十七章 五岳四渎凝真意,七星三斗觅杀伤 有山皆图画,无水不诗章。 山水归一道,诗画入阴阳。 …… 朗月渐偏,清光游逸。 峰坡相对,仙人相决。 “……怕是怕的,不过沈某毕竟还是种豆斋一众弟子之先,怎么也不能坠了家师之志,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拼上一拼了。” 自那叶扁舟行远、那些隐藏在草簇里的窸窣声与人息离开消失后,此片天地便未有过片刻安宁:“千里书剑”沈游,从他这么长时间不间断而又没有得到丝毫回应的絮絮叨叨来看,这位圣上亲封的国子监御外学士统除了在诗词歌赋、文章学问上有不浅的造诣,在唠叨上也有着长篇大论的高超天赋——即使是对着一个与木头相比也不遑多让的人。 “早就听闻仙门蜀山剑道与我等凡俗武学有莫大区别,而其中以这独传的剑心之法最为神妙,今日一见,果真不凡:每一缕剑意、每一分剑气的运转波动,都控制在周身各个方位角度,既能做到对每个方向的袭击精准应对,又能瞬间聚拢成一、随心而发,并且用以驾驭的真气用量分毫不差地维持在最低限度……这种不动如山,一心一剑直取胜道的境界,沈某不知还要多久才得以堪堪望其项背,若非修剑多年也算小有所成,只怕连阁下这点布置都是看不穿的。” “……” 面对此番言论,赵青遥的表现与以往别无二致,目光空洞不见神色,只是愣愣盯着对岸的沈游在从身后箱箧中取出的那些画卷诗书里翻找出一幅水墨丹青,无奈苦笑着站起身来,尴尬道: “……谈了这么久都不理沈某的,阁下真是第一个,想来是那剑心运转的作用?也罢,既然你我同为剑修,那沈某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废话,一切尽以此锋芒为寄,阁下剑心明悟,沈某也能自其中通晓几分义理,此剑试下,心思自会相通……不过沈某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绝非是您的对手,这样吧,沈某与阁下皆尽全力同出一剑,让沈某领教一番蜀山仙剑之道,也在阁下面前小小地露个拙,一剑过后,生死不论,今夜之事也到此为止,如何?” “……可。” 缥缈清声如天外仙音,自赵青遥口中发出,遥远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沈游而中,此等温润似玉的嗓音令他不由得一阵恍惚,片刻才定下心神,微微一笑,阖目颔首,向对面鞠了一礼,不再多说什么,双手各执画卷一侧同时发力,“嗤”的一声布卷全开,不知是何等上好的料子,竟只是展卷之音便如和风絮雨直润心田,又浅尝辄止般勾起人魄中一点饱览此作的欲念,就连一向清听天音且此时守于澄明剑心内的赵青遥闻此音,都不由得抬眼向那幅画卷望去—— 其上所绘,山水相映成趣,磅礴大气,山间峰峦起伏不定又绵延难绝,奇峻怪石罗部其中,各峰自领风采独成华秀,又彼此映衬补充浑然一体,点渍作木石或密或疏,泅痕化鸟鹿时飞时伏,远山寥廓通天一色,上下之间隐现静谧,这些许点缀又使得山景不至于过分单调寂静,雄接青穹,威辐四野,堪为大景, 水涛之色,则在于画卷前端,玄色与留白交织,波纹翻涌,时有浪花扑打一洲白蘋,大河奔涌,夏水湍急,尽显顺畅无阻壮阔激荡,又有几条曲折滑过山涧,细窄处几添幽静恬然,宽敞处则多分生机活意,弯折时有墨浪腾落,平冲时更见江流猛绝,连通山脉,弥合岑际,温势并重。此画,远观可见山水交融互为依托,风光旖旎,一展胸怀气量,令人心思旷远眸色四散;近赏可见峦嶂层叠浮碧分和,各自理趣,独凝专注倾然,不由神绪聚拢点意其上。 一见此作,饶是粗通丹青的赵青遥,远远望来,亦难免心神微动,瞳光自原先的空然若谷渐有聚神细观之兆,但终究相隔甚远,难以深窥真容。而执画的沈游见状却并无多少傲然之意,仿若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此作,乃是沈某前几年游历天下之后,返回终南山麓种豆斋时,于辋川处忽有感触,因而提笔挥就。在下狂悖,自认此画是这些年来沈某笔下无数丹青中,最为上佳之品,而今日沈某便以此画为寄,与阁下一探剑道,还望赐教。” 说话间,忽有长风自远天起,拂过此间,画卷山水随之飘动,其上的意蕴神趣亦是隐约间更为生动起来,仿佛是被此阵风波真实地吹了出来,随着去意掠过赵青遥身侧,那一身素净道袍轻轻飘起,如一块被吹动的青云。 “这是……意剑?” 感受到有仿若丝缕一般似气非气的物质游弋过身旁,赵青遥不由得出声奇道,他对这种缥缈感十分熟悉,正如同此时围伺于他身旁的那些自己的澄明剑心所生发的剑气一样,这种难以捉摸但却可以实实在在感受到的东西,正是剑修达到以意领剑的程度后自然产生的实质化的剑意。 然而下一刻,微感惊奇的赵青遥转瞬便摒弃了这种情绪中的奇妙与赞赏之意,而是顿感十分的讶异:澄明剑心运转起来,手中青锋直指胜果,绝不会有半点多余的行为或感触,能在这个状态下对他产生影响干扰的人,蜀山之上也没有几位,那幅画卷刚刚能让他产生本能般的关注已然是极为神异之事,而此刻沈游仅是稍有催动,其上剑意竟便能破开剑心的压制令他重生五感复开意门……南山剑圣首徒,果真不是泛泛之辈。 只是就在赵青遥暗生佩意之时,他并不知道,对面的沈游其实比他还要讶然:当年他丹青既成,便返回师门请师父评点,而即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剑圣,甫一打开此画,亦被其间蕴藏的真意所桎梏了几个呼吸,于其左眉之上留下了一道红痕,后来师父告诉沈游,有此画在,整个中原武林便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然而今日,面对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之人,却只是成功让他多问了一句话而已。沈游神伤片刻,暗自喟叹,摇头苦笑道: “沈某惭愧,修行至今,唯有在此画上留下了倾注无数心血而成的意境,因而一直将其作为杀手锏从未示人,至于这是不是阁下口中所说的……意剑?沈某不知,还请见谅。” 咳了两声,沈游整顿心神,凝聚真气,缓缓道: “世人皆知家师南山剑圣之名,却少有真正见过他老人家出剑斩敌之人,因而对此名号,大都不解其中深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是先代五柳先生陶渊明于庐山脚下耕田种豆时所作之时,其间悠然自得、恬静安适之感深得家师之心,因此即便不在庐山而是终南山,他也为自己封号为南山剑圣,执教之所亦是沿用此句,称之为‘种豆斋’。而几乎无人知晓的是,家师在修成剑道之前,只是一位在终南山脚下种地的普通农夫而已,他日夜可见终南之巍峨雄伟,一朝得悟,剑势剑意均承自那片相延壮阔的山麓之意境。因而家师行剑,从来便是起势奇绝高耸,且一式更比一式雄伟厚重,而式式之间连绵起伏,浑然一体,一招既出,后手便相缀而至,剑法俱成之时,便有如将整片终南山麓以他手中剑锋挑动,掷搬于对手眼前,大气磅礴,谁人能匹?如此一套神乎其技弹压天下的剑法,身为家师首席弟子,沈某本该是将其掌握得最为熟练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话音未落,沈游忽的将手中那幅辋川山水图向上一抛,只见那幅丹青如有神执一般在空中缓缓展平,其上笔墨勾勒不知为何清晰不少,蟾光清朗,透过画布中的缝隙,与墨色留白相融相衬,恍惚之间,仿佛真有山气扑面而来,确有水声乘风而至,竟令人已然分辨不清那悬于空中的,究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一处被远霄折射送来的海市蜃楼,还是……一片真切存在、即将降临此间的高山流水?沈游右手二指并拢立于胸前,呼吸隐约间沉重了不少,长吐慢吁道: “沈某不才,南山剑法只将将练到中上,便再难多走一步,好在有家师开导,令我出去游历世间,观摩万物造化,这才令我大有进境:这些年来,沈某观自然万象、市井百态,识得这世间种种,不过便是一天、一地、一生灵耳。沈某不贪多,只求得可于其中稍有精进即可。而这三者中,天意高远、云辰朗清,沈某凡浊之物,难得其间多少气蕴;生灵细分,可谓人与非人之所在,人者,扰于红尘、囿于烟火,难炼真意,而少有修真寡欲之真人,亦是几近天道,难以捉摸,非人者,鸟禽走兽、花草树木,通性有灵,可为;至于最后一地,若分之二元,便可谓山水而已,恰与沈某相性最合。” 沈游眸光渐明,利意稍生,稍缓片刻后说道: “而要凝载这非人之生灵与山水的真意,无疑,诗词歌赋、笔墨丹青俱为上佳之选,凭着这多年修为,终有进益,以诗画之道入剑法,才搏得这‘千里书剑’的美名……今夜沈某的真意,籍由此画已生发近半,剩下的,便让沈某以诗文一吐为快吧!” 又有风乍起,却非是来自此片天地,而是神异无比地自那幅画中袭来! “行山踏破谢公屐,驭水风割兰桡席。” 此话一出,山意凛然不侵,水光泛滥难御,踏岩拾阶,浪波扶摇! “江河两分南北岳,外方独元华岱齐。” 言落之际,赵青遥忽觉四围俱有气意落生:东则宏伟巍峨,拔地通天,雄踞百里,大意磅礴;西则峥嵘险悬,直触青垂,峰尖独耸,剑指苍穹;南则神秀俊丽,称霄掂舆,雾凇剔透,气象万千;北则岩峦叠嶂,嶙峋氤氲,清幽旷远,诡浩难明;中则峻峭窿起,形方气厚,豁然披云,嵯岈绵敞! 而除此五岳临鼻触目之真切外,上下南北之所在,又有江河奔流,声震如雷,汹涌澎湃,恣行天地,彷如将他这一介青衣置于枯舟,既有高山压绝气息难畅,又有四流狂涌涛碎似雪,不知何时便要将他湮灭此中! “淮济饱饮沧溟浪,纵横遥应五镇极。” 又有两道江水冲和,顷刻间搅入这山岳河流之中,纵横上下,四方及央,在此时被沈游所激发的磅礴真意彻底笼罩,相映相衬,无间无隙,如今仅仅只是陈列四围,其散发的威势底蕴竟便已然让其中的赵青遥面色发白,不得不闭阖双眼以减轻影响,但体内澄明剑心还是不可阻挡地缓了下来! 然而此时对岸,沈游亦是几近极限,运转丹田内力以祭发诗画真意为剑,到这般影响天象、化虚为实的神妙地步并非易事,而即使如今诗意尚未大成,对他经脉的负荷却也极为严重,逼得他甚至口鼻处已有殷红渐淌,气息紊乱,难做长久支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沈游稳定心神,大袖一挥,二指相并遥点画卷,朗声吟出最后一句: “孤魂一芥空逆旅,身化鸟兽——” 四字既出,乍闻有雀啼鹿呦、鱼跃兔行之声遍野浮江,生息一现,明明先前一刹还只是如鬼凿神造一般散发无边威压的静停山水,此刻活意如春草般油然而生,那些之前还只是冷漠向赵青遥横压而去的真意,如今生机兀起,竟是直接如游蚓般向他的心脉经络钻去,绝意未减而险意陡生,却仍未登峰造极,仍待着最后一刹的爆发—— “——亦潸笛!” 一声悠远笛声,含无数哀痛伤意长起。 霎时间,山峦相逢,江河彼握,鸟兽共欢,天地同音。 气息如镇,生机如冲,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意成,剑起,浑然无俦间引动此处鸿蒙喷薄、造化浮沉! 只一刹那,阵内那缕青衣便已消失不见,身殒而道消——? “阁下的手段,青遥已领教了。” 覆压横绝的真意尚未断灭,却听得中央,那沉默已久的缥缈仙音再度响起,竟是那般平淡宁静,毫不在意。 “接下来该本人了。” 山水不断轰然间,隐约有十二柄刃影浮现半空。 …… 清寒润玉,桂殿落香。 与仅有二人相对的崖峰不同,码头此处倒是热闹非凡,人影纷乱:先前随着酉字位尚令西川宫守的偷袭,拉开了这一官一民两方势力战斗的帷幕,然而在几乎二十对一的极大人数悬殊之下,不超过一刻钟便胜负已定,只是不得不承认这李真所留下十几号人不愧是多年来培养的心腹好手,无一人投降,皆是力战而死,而且其中功夫最软的也都拉了三四个清水帮的弟兄陪葬,此等凶悍的战力,倒是许观始料未及的—— “铮——嗡!” 一道狠厉的刀尖冷唳声嘶啸着割开许观身前方寸空间,只见寒光一瞬间自左至右劈斩而下,去势毒辣又戛然而止,一刹那峰回路转急挑而上,顺着惯意挥出一道半圆,刀刃直追许观咽喉! 西川宫守所学的“垂天鹭”流刀法只有三招刀式,而以此劈折而挑,上下往返的“飞鹭衔闪”最为迅诡难防,便是在于此招后手的挑劈,再配合上他那唯一可被称道的急速,就成了在神鬼不察间断人性命的杀器!好在许观的“游鳞飞鲫三十六刀”走的也是以快克敌的路子,也练了双可观蚊蝇振翅飞矢抚羽的金睛,这才能与这名倭国剑客棋逢对手般地互拼而不落败。 只是这极速之间的对决,必须全神贯注,盯死对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才能精准预判并进行躲闪反击,任何一分一毫的失神,都有可能成为自己命丧黄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因而刚刚许观的一刹讶然立刻暴露出极大的空挡,如若不是他在刀锋临喉的最后一瞬间猛然低头侧身,以自己的右颊接下那只余流影的一刀,此时只怕已然脖颈寸断一命呜呼! 脸庞爆发的剧痛令许观彻底回过神来,半个呼吸之间便迅速做好判断发出反击,他借势骤然转身,连着手中刀刃划过大半圈逼退正欲继续袭击的西川宫守,又见刀身上鳞状纹路一闪,已然转回正向的刀锋噙着寒光向敌影再度斩去,彻底打消了他急攻求成的念头,于是二人再度恢复到双锋对峙的紧张局面,而许观眉头一皱,意识到不解决眼前的倭人,再多向那边的战圈瞥去多少眼都无济于事,只好沉下心来,专意于身前劲敌。 另一处,却正是明明其他不良人已被剿灭,但清水帮众仍窜动不息、人影纷乱的原因:杨暾与李真的战斗实在是过分奇异到了甚至有些精彩的地步,前者时而爆发的那道庞然守一却又海纳百川的神妙剑气与那明明步法诡谲却出剑凌厉如有雷霆之势的锋芒,后者挑摘接引星气而后落剑成势封绝桎梏以及受击一刹如金蝉脱壳般灰身遁离的邪玄功夫,即使已经渐渐斗成一个战团,却还是时不时便有剑气锐意四散而出,逼得周围弟子不得不时刻注意避让,于是渐渐为他们退出了大半个码头的位置。 一道呼啸风声乍起,只见是杨暾的那道剑气又被李真以强横内力生生击溃而爆发的风劲:灰身灭智阿罗汉功,除了赋予修者那套怪异的脱身功法外,也与正统大乘佛教的武功一样,是用以涵养真气凝会内息的法门,甚至在这上也不知又走了什么奇险路子,令得李真仅用了这几年的功夫,底蕴竟是与那枯坐祖师殿青灯古佛数十载的了悟和尚相差不甚。因而杨暾挥发的每一道“雀影林喧飞怒泷”的剑气杀招,都被他以淳厚真气击散零落,无分毫作用。 之后又见李真长剑一挑星空,又不知如何以那神妙剑意接引承载了哪宿星力,一剑挥下,杨暾猛觉一道阴寒清冷的气息劈斩而来,心道不妙,清楚此剑不可硬接,连忙施展开步法侧身躲过,而就在那剑光擦胸而去的片刻,他又忽觉有一股恶寒侵入心脉,压得他战意陡失,七情六欲翻涌,莫名悲意伤痛涌上心头,赶忙空出左手一蜷一展,凌空渡去一掌三世七法的气劲架住李真的后手,自己则趁神思尚有一线清明之际撤身数丈,同时一指点在膻中大穴上凝去一股暖流,这才彻底解了危局。长长呼出一口气,满额冷汗的杨暾缓缓抬起头来,盯向不远处的李真,寒声一笑,颇有奇意道: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淮南道一带,素来是江湖各派混杂之地,除了正统大派、道佛二宗这些正派以外,魔门之中亦有名列前茅的上品宗门扎根于此,而其中势头最大却也是最为神秘难寻的,莫过于传承自道门阴阳一脉但却偏执于邪道玄法,长于易卜命格以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那个仅次于牵机门的天下第二魔门——祸玄宗!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他们门中秘传的‘紫薇星斗剑法’吧?李大人,你才是好大的本事啊,竟然连这种武功都搞到手了?!” 李真不屑一笑,凭虚挥了一下长剑,冷道: “真是又有眼力,又有见识,若非是你我这种关系,本座定要将你这等人才收入麾下。不错,这确实是祸玄宗的紫薇星斗剑法,但并不完整,本座也没能将它修炼到传说中剑引祸福刃挑吉凶的登峰造极,而今不过是掌握了其中的十四主星剑招,能稍稍牵动苍穹星力以为用罢了。不过本座熟知你,向来醉心进杀而少有练就护身保脉、养心守魂的功夫,此剑引动天机,内外兼伤,就算你能格住本座的剑势,怕是也拦不住其中攻你灵台损你神思的剑意吧?受死!” 说话间,突见李真身影暴起,剑光自背后浑圆而斩下,于挥动中见北天七星斗末端摇光闪烁,剑意大动,狂戾难阻,锋芒至盛,气势威赠时有一股断尽万物不顾一切的凶狠危莽意,正如同战场之上,死士奋勇于前的那种力量—— “——破军!” 在这最为冲动可怕、破坏力与摧残程度均处于上等的星象加持下,此剑一出,仿若可以辟易万物只求杀伤,就这般一往无阻地向剑下人额顶劈斩而来!然而如此当口,却见杨暾微微一笑,随即寒光一闪,便见他猛然收束身躯,趁着李真大开大合挥剑而下的只一刹那,瞬间逼近他身前,右臂连着鹿钟剑芒狠狠斩向对方肋下破绽处! 只是即使杨暾这突如其来的暴袭令他有一瞬的无措,但下一刻李真便不由得有些嘲讽地瞥向那逼近的横斩,不明白对方在知道自己明明有着灰身的脱身功夫之下,为何还有做出这般无谓的攻击——直到他看清了那袭来时剑刃的状态。 鹿钟剑的锋刃不在于前,而在于上,也就是说,此时杨暾是以剑身拍向自己肋下而非横斩而来!一瞬间,仔细研究过对手底牌李真立刻明白他即将用出那招连自己的灰身之法都无法破解防御的剑式,不由得瞳珠一紧,全身一僵,却苦于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正要急忙开口大声怒斥时—— “嘭!” 闷响震耳欲聋,也许是因为直接通过筋脉骨骼传到耳中的原因? …… “雀影林喧飞怒泷,落木听雨晔无声。霜雪拍起……三七葬?杨兄,这一句是何意?难不成只是强行将那三世七法压缩后化用其中吗?” “呃……咳,怎么会!王小先生可知,这医术中啊,恰有一味药材名为‘三七’,此药乃是由化瘀止血、消肿定痛之效,我当年起名字时,想到此招,乃是如厚雪覆藏万物、封绝千里,看似绵柔无害,实则直损脏腑生机,阻气滞血,正好与三七的药效相反,而这三七之名又与此招核心的三世七化力法相近,所以才起了这么个‘三七葬’的名字。这手透体埋劲、伤及本元的功夫堪称是各类内家护体罡气功法的克星,闯荡这么多年,能实打实防下这一手的……有倒是有,不过也只有一个,不足为惧呐。” “哦?这么厉害的功夫还有人能防住?难不成练护身,连自己的内脏经脉也能练得如金石一般坚韧难摧么?” “这倒不至于,历来护身功夫,无论是打熬筋骨的硬气功横练一类,还是结内力于外自成屏障的佛门金钟罩,都只能修外部肉体,要连体内器官一起练的话,那不是匪夷所思,根本就是闻所未闻。我说的那人,要论起来,所修的倒也不能算是单纯的护体法门,就像跟了悟的大日金莲尊者捻花功所外放的钟围一样,都是修到一定程度后所自然呈现的一种状态,放则攻敌,收则护体……” “道门正统,龙虎山天师道的家传绝学,金光咒。” ------------ 第二十八章 青虹巧破金光法,建言玄道落无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 当鹿钟剑身触碰到李真身躯,那股寒雪封野、透体震元的劲意倾吐入脉之时,不只有李真听到了那声自胸腹处起沿筋脉骨骼直冲入脑的闷响,杨暾也恍然自握剑处感受到一阵震动的反馈,只是他所听到的,是仿佛那道劲力与金石相撞一般,传来的一声清亮直入肺腑心田的叮响。 这声音是多么熟悉悦耳仿若仙音,但在杨暾一刹那的失神后,脑中如潮信来退般涌起思忆,而当它离开后在灵台中留下的那洼坑中的清水,则明晃晃照映出了那一点几乎被他遗忘的经历,也使得杨暾瞬间意识到这记忆中的声音,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令人心悸的真相!而当他听清李真所低声吟诵的那段真言的最后一句时,终于确信了这个荒诞诡异的事实: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话言未落,只见李真被鹿钟剑身拍击的那处肋下,忽有金光隐隐现出衣衫,覆拢住他的身躯,而那层似水似烟的光芒又如同有实质一般,将紧贴的鹿钟剑缓缓隔离开来,在这光芒的阻滞反推下,即使杨暾紧握的剑锋还在竭力向前支撑着,却仍是渐渐远离了李真的肋下。而就在此时,李真阴寒一笑,借着先前那承载了破军星杀伐之意的一剑去势立刻回肘,剑锋反剌而回,趁着杨暾躲闪不及,狠辣无比地自他后腰起豁出一道长且深的血口直至肩处,瞬间劈伤了他整个后背! 剧痛如火药般在他的背上爆裂,刺得杨暾双目圆睁牙关紧咬,但他的神思却也在此刻达到了无比的清明:现在李真的回手一击的剑势已尽,但下一剑只需转腕重新劈砍而下,需要牵动的肌肉不多,因而速度必然极快! 而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撤出足够远的安全距离来躲避,杨暾对此并没有太多信心,所以佯击一手逼对方回防后再撤离方是正道,可是如今既知李真已然修出了养护脏腑的金光咒,那么先前以一掌推出三世七法的暗劲的路子便自然行不通……思量念头只在一刹,杨暾已然打好了主意,以进为退,而李真另一套护体法门正好可以加以利用! 于是就在李真正欲转腕一剑断了身下人性命的攸关时刻,杨暾借着剧痛的刺激陡然起势,一直保持剑身横拍状态的鹿钟剑猛地向上挑起,剑锋抚光而去,此刻锐意伤目难观!只听得一声轻响,鹿钟剑身如遇无物般顺滑地切断了李真的左臂,但仍如先前数次一样,没有任何鲜血喷薄,只有余烬一般的残灰自伤处四散飘零,而他的身躯亦是如此。 数丈之外,李真真身浮现,他握剑的手还没有放下,只见不甘与愤怒自其眸中一闪而过,便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寒意凛人的冷漠,盯着地上因疼痛仍无法直起身子的杨暾,讥笑道: “如何,杨小子?这一着,我赌你是决然未曾想到吧?” “……覆护真人?切,就你?如今看来,你在最后一处地点——江南西道的游历收获,就是在龙虎山了吧?” “呵,很接近,但不全对。龙虎山上的道观,那是道家天师道的正统传承之所,莫说渡法,就是收个徒弟都无比严苛,本座胆子再大智谋再多,也难从这种名门大派中取到什么东西。不过你猜的也不算错,虽不是龙虎山,但本座获得传承之处也是在其附近,一所名为涤真观的小道观,同属天师道之宗,但几乎无人知晓其所在,更没人想到,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观内,还留有着道门神通之一——金光咒的完整修行法门!或许,这便是天意?上苍让本座得如此机缘,莫非便是为了今日,斩杀你这不忠贼子所用?” 杨暾闻言冷笑一声,强支着身子挺直腰身,毫不畏惧地回视着李真的目光,说道: “哼,少他娘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过说到此事,我还真有个问题:金光咒我也知道,也对过手,确实难缠,也是目前已知唯一能防住我这招‘霜雪拍起三七葬’的术式,但是修习金光咒到内敛于身、护经保脉、运守脏腑程度的,怎么也要到能得心应手操纵金光形态的地步,而这种层次,就算是当代天师道天师亲传,没个十几年也休想达到!你说你一个半路修行的野痞子,无师承无指点,几年时间就达到了这个境界?我就是今夜真死在这儿,也绝不信你这鬼话!” “呵呵,这一点告诉你也无妨:你们这些没灵根的蠢材,向来以为这金光自然是生发于外,而后加以习练掌握它的变化,这才能渐渐用以体内的韬养护炼,但也不想想,如果不先在经脉脏腑里运转真气进入那种状态,难不成那金光是自皮肤毛发里生发的?金光从来都是先生于内,而后外显,但这一旦于体外诞生而可被修者实实在在地观察到,几乎每个人都会陶醉于这种平生首见的神妙力量的表现,多么灿烂,多么美丽……” 李真合眸摇头轻叹,仿佛正在遐想那令人心动意生的金光的美妙,沉吟片刻后方才继续: “以至于之后的道路,修者大都是为了打磨这外显金光的形态与强度而进行修炼,却忘了它的根就在自己体内的事实。本座只不过是比你们多了些灵性,当第一次运转金光咒的周天时,感受到那股温润脏腑经络的舒畅感觉后,便已然陶醉于此种感触,而不执着于将这金光外显,所以跳过了那么多琐碎的繁功,早早就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在你们眼中,自然是快得有些变态了。” 杨暾瞳珠微缩,尽管他十分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个无恶不作的不良帅,竟然真的在武学之上天赋异禀:道门传承数百载的金光咒,仪轨咒语、真气流转都不知经过了多少代的打磨与精进,堪称天师道镇派的不传之秘,可想见其重要程度。而有如此历史的术法,李真竟能从中寻到端倪,另辟蹊径,开创了独属于他的金光咒的运转……就算说是走火入魔,只怕世上也没几人能走到他这个地步。 “呵呵,说的蛮厉害的,不就是个半吊子吗?除了能养护你的经脉脏腑,半点金光咒应用的威能都没有,还好意思吹自己有灵性?也对,能把声名在外的道门金光咒改成你这种鼠辈用来保命的东西,倒也算是有点‘慧根’啊!哈哈哈哈……” “你且笑吧,受了那么重的伤,气血不断流失,就算我不动手,你也离死不远了。”李真并没有恼火,只是冷冷说道,他不着痕迹地向四下围动的清水帮弟子瞥了一眼,心下拿定尽快动手的意思,继续道,“不过本座大发慈悲,不忍见你生生流血而死,自己过来领剑受死吧。” “呵,狗屁,明明就是怕不赶紧解决了我,一会儿上路了连个垫背的都没有!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杨爷爷我且有的活呢!” “唉,人就算不识时务,也要能看清最基本的是非吧?杨小子,你了解本座的行踪,难道本座就不清楚你的底牌?以杨氏剑法中正剑意为基容纳各家剑气,第一式,‘雀影林喧飞怒泷’,破不开本座的庞然内力之御;西南林氏的奔雷一剑结合苗疆灰残叶拂步法,第二式,‘落木听雨晔无声’,伤不了本座的灰身灭智阿罗汉功;三世七法、圆通劲等化劲暗劲的路子加于东北柳家埋劲震元剑意,第三式,‘霜雪拍起三七葬’,亦是败在这道门金光咒之下。不错,本座是只知道你这前三招为何式,但内外兼守无漏可攻,就算你这一直隐而不发几乎无人知晓的第四式再强,这最后一句诗再如何点睛,本座也不信你能伤到我分毫!” 知道凭话术不可能让杨暾甘愿俯首就戮,李真也不再掩饰,四下望了一圈,讽刺笑道: “不错,拉你一起垫背,的确是本座所想,毕竟面对这么多人,此战胜负早在一开始就已然确定,但对本座来说,只要能杀了你,那就是大胜!这样吧,本座倒也好奇你这藏到最后的一张底牌到底是什么,我便允你一招,本座只守不攻,让你把最后这张牌翻出来,看看有没有那万分之一可能,也许真能杀了我也说不定?哈哈哈哈哈……” 戛然而止。 此方晴夜之中,忽见无霁而虹。 许观与西川宫守同时劈到对方脖颈的刀停了,四处散乱的人影与火光停了,上下浮动漂流的船只停了,就连舟篷中一直沉睡未醒的王凡,鼾声亦停了一刹。 四野俱寂,万籁无音。 于是杨暾调笑似的话语显得格外明亮清晰: “这可是你说的,我的李大人。” 鹿钟剑锋平直横空,离剑尖丈许之外,李真木然而立—— 左胸处,一个揪心惊目的血洞,像是刨开土层浅表所裸露出的真实的大地颜色一般对比鲜明,有一株新种下的殷红花簇正在其间盛发,美丽而可怖。 …… 数里之外,双峡并对处。 大唐不良帅刚刚中断的笑声,在此处被延续了下去。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公子?” 赵青遥有些不明所以,一部分源于他先前被沈游的山水真意所伤,强行从澄明剑心的状态中脱离,神思清明受损所致,而主要是因为沈游此时在他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大笑。实际上,如若赵青遥能再多经历一些人间琐事,自然就会明白:这世上不只有喜极而泣,亦有悲极而笑的奇怪之事。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罢了,罢了……” 笑了大半晌,沈游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将他所剩的气力精魄连带着一起吐了出去,整个人立刻无力地跌坐于地,看着对面那未损片缕丝线的青衣,心里五味杂陈: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未曾抱过能战胜赵青遥的希望,但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凝会山水的画卷与诗作所生发的剑气真意,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被赵青遥毫发无损地接了下来,那一刻,他仍感触到了巨大的无力与落差感,仿佛自己这些年游历闯荡的苦功磨练,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比其他人更有趣的笑话,而他费尽心血所镌刻于心的那些奇山异水,也不过如石栎小溪般渺小而无用—— “沈公子……那是五岳四渎吧?” 抱着那幅画卷的沈游颤了一下,不知是人,还是画? “五岳者,南北寿玄,西东华岱,外方中坐,上映天之五星,下镇地之五方,分支六合,峰摩碧落;四渎者,江、河、淮、济也,发源注海,通垢冲浊,养物殖谷,安民利国,为社稷之命端、四野之生机。五岳四渎,堪称是天下万观之中最为神圣壮阔的山水之景,古籍有载,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可见其为重中之重。” 赵青遥轻轻咳了一声,不由得觉得有些奇妙:这是他第一次因澄明剑心被破后与人对剑,而又衷心为对手高超技艺所感因而脱口而出进行评价,与之前一直保持只求胜道而出剑的状态不同,这种涉身体会对手的剑意运转、剑气纵横……新奇,而且似乎隐约有些明悟进境的感受: “以终南辋川山水图为引,竟能牵动整个五岳四渎的意境为剑气,附加鸟兽齐鸣生灵共欢之活意,确实威力惊人沛莫能御,即使在蜀山的意剑一脉中,这也算是极上乘的武学造诣了……还请沈公子莫要误会,青遥不过是沾了天分异于常人的光而已,得以修习可窥大道本真、造化内元之法,因而对于这类运转外景他物,乘势借气以攻伐杀伤的功夫恰是最为克制,因而并非您学艺不精,只是气运使然、青遥侥幸罢了。” “……气运吗?” 沈游眸中沮丧的神色并未退去多少,但总也缓和了一些,不再有那么极端的悲色。此时他抱着画卷盘腿坐于崖上,疲倦缓慢地眨着眼看向那缕不近不远的青色,面上无奈之色渐去,而代以不那么浓烈的遗憾,仿若一个刚过幼学之年,对这人世间道理将懂未懂的小童,虽有不甘,却也不再如孩提时代那般为此吵闹不停,而这样的神态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尤其是一个因为长年奔波而显得格外沧桑的男人,这二者之间微妙的违和感,为沈游莫名其妙平添了几分可爱。 长长叹出一口气,沈游盯向那围绕在赵青遥身前的十二把形状不一的剑器,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道: “也罢,至少沈某这五岳四渎剑不是白白浪费气力,这些年的闯荡苦修也并非笑话,能让一位蜀山弟子眼前一亮加以评述,沈某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那么,轮到阁下了,没猜错的话,那十二柄剑便是您的手段吧?” “不错,沈公子既已全力运出一剑,青遥不敢不竭诚以应,只是与您这掌握山水、天象为兵的神妙剑意不同,在下要出的这一剑无法引动那么隆重的异象,因而可能看上去过分平常无奇,但绝对是青遥全力释为所铸,不会有所留手,还望沈公子勿要认为青遥没有认真对待此事。” 沈游微微一愣,随即有些尴尬无奈,小声嘟囔道: “其实您也不必那么认真的……” 可惜,相距甚远,赵青遥甚至连沈游的嘴唇翻动都未看见,而且只怕是看到了,也会认为是说了一句“请指教”之类的话语,想来会攻得更为起劲。只见赵青遥右手中食二指虚凝立于唇前,周身环绕的那十二柄飞剑从各个方向如陷入漩涡一般逐渐聚拢,其上有各色气息如沸腾一般于剑锋处点点泛滥,又如火焰般于半空中流彩四散,而其中却又包含着某种极为锐意的锋芒,绚烂而难以亲近。 “之前青遥守于澄明剑心时,似乎听见王先生说您是当朝国子监御外学士统,精通儒门圣学,却不知您对我道门理论,可有研究?” 正沉迷于那些缈缈剑光的沈游一愣,皱眉思量片刻后回道: “沈某不才,对当今各类道门派别的信奉供养、科仪术咒之类的典籍内容并没有太多了解,不过若说是先秦道家的清净自然、抱朴守一之理,倒还有些许涉猎:如道祖老子所著《道德经》,沈某也曾翻阅一二,虽说于我儒门所立有所分歧,不过诸如‘大方无隅,大器免成’、‘企者不立,跨者不行’等的理念确实博大开阔,自有千秋,沈某素来敬佩,心中亦有所往。” “如此,倒是巧了。青遥要给沈公子献丑的,乃是我蜀山镇派功法——十二建言剑,其剑道理念、剑气真意,均取自道祖经书之中的一章,而您刚刚恰巧道出了其中一句……” 说话间,赵青遥手势变换,结了一个意桥,双目猛睁,眸中流彩闪烁,精光渐显,在这气息萦动的覆拢之下,他的瞳中黑白二色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似乎隐约消遁了彼此之间的泾渭分明而慢慢融合汇纳为一,恰似……代表天机造化的阴阳二气! 随着赵青遥真气渐灼,那些不断旋转合拢的飞剑上,腾起的焰光不再只是那么简单地流转,而是开始遵循起某种不可见的规则,每把剑的剑光开始依次沸热,如夜空中不时一闪而过的流星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燃烧至最为明亮的程度,而后转瞬即逝暗淡下去。 然而那些气意渐息的剑并非在闪烁过后便落入死气沉沉的境地,而是如藏精于内、返璞归真般,将那一刹的色彩凝练于锋芒之上,淡淡泛出的刃光仿佛镌刻一般,永不再褪!而那些飞剑依次闪烁的顺序,所按部就班遵守的规则……正于赵青遥口中一句句缓慢念诵而出: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沈游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确实如赵青遥所说,他如今生发指使的那十二建言剑,确实更为接近万物本质大道元真,因而如今看上去,只有那些剑身上的异象堪为称道,但就刚刚,甚至连瞬间都算不上的一闪而过的某些感触,却让沈游脑后惊出一头冷汗…… 如果一次只是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那么两次三次呢?他可以确定,赵青遥口中的十二建言剑不会引发太大的天象变幻,单纯只是因为运剑时他的一身精力全部放在剑意上所以忽视了他物的原因,因为如果他切实体会过那些异象哪怕只有一种,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念诵真经的第一个刹那,本来虽是深夜但还有点点星光月华相伴、屡屡渔家船火远缀因而不甚黑暗的夜色,却在那时仿佛被一双无形而有质的大手五指合拢所扣住一般,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那一刹那的完全的黑暗,那些本来可以反射光芒,在眼眸中构建形体的物质,似乎都瞬间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本身一般变得未知而不可触碰、更无法观察! 不过那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太短,因而沈游并未太过在意,但在其后,他又经历了瞬间的无序混沌、瞬间的万物残缺、瞬间的音声全绝……甚至有几柄剑光闪烁时,沈游忽感自己的心境都受到了莫大的影响,退感大增、怠意突起等等一瞬间的情绪神思的变化……死死盯着那些终于全部鼎沸燃烧过一遍的剑器,沈游面容苦涩,心中暗道: “怎么说呢……这的确不算是太过隆重的异象,毕竟谁敢用区区这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些从大道根本上掌握鸿蒙,造化天地所带来的感受呢……” 十二建言剑,剑意均已大成而蓄势待发,然而却不见赵青遥有停手的意思,他缓缓放下手指,稳固体内灼烫真气精魄,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空中那十二柄旋飞的长剑,默然片刻后,说道: “十二建言剑,剑势剑意已成,其实按理说要应这一剑之约,青遥只要凝通真气于这十二剑中最得心应手的一式之上便可,但……青遥愚钝,修行多年,这十二式却俱是平平无奇,无一剑格外出众,若是随意撷一剑以用,实在辜负沈公子美意。还请稍等片刻,待青遥突破桎梏化繁为简,纳万道为至一后,这一剑,定不负沈公子此约!” “呃,倒真不用如此认真……” 沈游慌忙劝阻道,却只看见赵青遥眉关猛锁,双手结式,眸中瞳色彻底消失不见,被乍然充盈于上的利光所覆,爆发出极为凛人的寒意,扰得风云突变,衣衫狂卷,而上空凝动的十二柄长剑亦是猛烈颤抖起来,随即急速飞动,骤然间卷起一涡烈风狂啸! 那些剑器愈转愈快,渐渐化作流光彻底融入风卷之中,而其上所蕴含的不同剑意也开始压缩凝聚,庞然的气息直冲青穹,如一道烟柱连通天地,浩意喷薄,横绝千里!此时,忽听得风眼正中传来一声低吟,简单的四个字霎时间势不可挡地响彻云霄! “道隐——无名。” 言落而法生。 一时间,狂风骤歇,飞剑俱碎,唯见正中,一道缥缈透明、几不可见的气息,如某人衣衫绽裂后开破的一缕丝线,晃晃悠悠,翩然轻落于指尖,而后又随着那手指主人轻柔的一次掸灰般的挥动,就那般轻飘飘地游向对岸。 纤柔近无,毫不起眼,这是每一个身在局外的人,若是看清那点与空气别无二致的剑气后,一定会发出的评价。然而,在被剑意锁定的沈游看来,那点气息像是一粒极为神妙的天工所成的晶体—— 从中可以竟窥见大道寰宇。 先前接连而至的感觉随着那点丝缕的接近全部涌了过来,黑暗而混沌、比死亡更甚的宁寂、五感尽废、万物俱残、形状失却、阴阳动静皆没……此刻的沈游没有神思、没有心绪、没有记忆,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本身的存在,甚至也忘却了过往自己曾经存在的事实,而如今唯一能接触到观察到的,唯有那愈来愈近的丝缕剑气:五寸,三寸,一寸…… 然而漫长时间过后,沈游并没有感受到那点丝缕接触额头眉心时或该冰凉或该灼烫的触觉,不由得心里生出点点疑惑,而随即,他猛然明悟到这点疑惑本身的诞生所意味着什么,于是恍神之间,那些如坠极渊的切实感受再度消失不见,而在眼眸聚焦的方寸之处——竟是空无一物? “呼,呼,咳咳……啧,看来,还是青遥心急了些。” …… 蜀山,无极阁。 “……知道给别人留手了?嗯,算是个不错的开头吧。” ------------ 第二十九章 鹭首垂江游鳞去,青竹续虹邪心催 “急がば回れ、小利を見れば大事は成らない。”(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在离开之前,西川宫守将道场正中写着这行箴言的世代相传的金丝楠木牌一刀斩断,而后将自己胞兄的右臂与一柄断刀弃于其上,转身走出时,长影分阶。 昔夜,同是月半中天,星斗玉尘。 …… 看着扑落尘土中的那一颗脑袋不再滚动,许观目光稍偏,掠过那柄寒光不减的太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脖颈右端开裂那个小口子,血已经止住,但他总感觉还有股冷意时不时在往外冒着,抬起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总算是定下了心神。 许观不知道,西川家家传的“垂天鹭”刀法确实是以快著称,但绝不止只有这三招刀势而已,也并非一味只追求急速的运转,对于灵活闪避、寓进于趋等的身法也有着严格要求。然而传到此代,西川家的二子中,兄长极有天分地掌握了全套刀法,但幼子却除了先天聋哑外,在肢体协调上也有着病理性的缺陷,因而只学了最基础简单的三式,并且一违“速巧并重,攻闪兼顾”的祖训,只着重于攻速的提升,丝毫不在意技巧身法的训练,因而被渐渐剔除了家族传承人的位置…… 许观也不知道,就在十几年前,那个幼子于深夜趁兄长练武时行凶,生生凭着速度砍断了对方惯用的右臂与家传的宝刀,从此离家失踪杳无音信。他更不知道,此后东瀛境内各地连续发生数起道场遇袭、各流派传承人被杀的案子,而之后大唐江湖上也开始流传一个无言快刀手的传闻,却又转瞬没了相关的消息…… 手刃无数刀法高手,以一己之力证明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西川宫守,恐怕在今夜人头落地之前,仍然是将那些所谓的身法看作奇技淫巧、可以一力破之的玩意儿——直到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汉子以如飞鲫一般轻轻滑动步伐,就那样险而又险却又如闲庭信步般逼尽了自己最后一分去势,却只看见在刀锋与皮肉相吻处流出了一抹似在对他与他一直以来的信仰的嘲讽般的殷红,而随即最后这点视觉也被剥夺,他的灵魂随着头颅坠入尘埃,却并未停歇,继续飞速下沉,如他一如往常挥舞刀锋的速度一般,就这样直直沉入地狱深渊之中。 “快是够快,只不过身法乱七八糟的,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僵硬直接,每一下的动作都太好预判了……想单纯以快胜万功?那就有些狂妄了,这世上,”刀锋归鞘,许观一身精练的肌肉在月华下显得更为白皙,“有没有这种级别的速度且还难说呢……” 说话间,许观扭头看向江水来处,轻轻蹙起眉头:就在刚刚他斫下西川宫守的首级时,有一股长风自江流处乍起,呼啸而过又转瞬即逝,来去之间仿佛天地被梳洗一新,隐约变得清亮不少。 只是周围人大都在收拾残局或关注另一边的战圈,只有许观一人感受到了这股气息的变迁,甚至从风缕中隐隐捻出一丝若有若无、但接触时却令他恍惚一刹的剑意,不消猜忖,便知晓了这阵异风的来源。沉吟半晌,许观若有所感般微微一笑,对着风来处鞠身一躬,低声说了句什么后,便回过头,向着另一处那对立的二人缓缓走去。 那缕恍惚明昧的缥缈剑意,已然昭显了数里外的剑局胜负。如今三战,两场已然落下帷幕,而杨暾那边的死斗,似乎也已临近尾声—— 李真左胸的伤口未有变化,始终是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洞,然而晕染开的赤色却渐渐浓烈,绽放的红花变得更为鲜艳明丽,甚至还在逐步衍伸,仿佛那胸口处供给的养分源源不断、永不枯竭一般骇人!然而更为诡异的是,此时杨暾横执鹿钟剑,但剑锋与李真身躯之间明晃晃隔着丈许远的距离,可见在锐意刺穿他心口之时,他的灰身逃遁之法仍是未受干扰地正常用了出来,那这不断淌红、甚至已经流出心头血的重伤又该如何解释? “你——怎么——” 心口重创,牵动着李真的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急促的喘咳声单是听上去便令人感觉极为疼痛难受,杨暾在一瞬间扭转局势,而他的出手甚至无一人看清,如此可怖的场面,就连那些围观的清水帮弟子都不由得遍体生寒,向后退了半步,但杨暾本人显然并不在乎眼前这个皓首老人的痛苦,微微一笑,打趣道: “李大人可别不认账,刚刚不是您亲口说,允我把这最后一张底牌翻出来试试,看有没有奇迹的吗?现在看来,确实成效极佳,不过要我说,倒算不上什么奇迹,毕竟,”漂亮但显摆痕迹过重地舞了个剑花后,杨暾反手握柄,负剑于背后,笑容变得更为人畜无害一些,靠近因剧痛与呼吸困难而渐渐佝偻身子蹲下的李真,弯腰俯首于他耳畔,轻描淡写道,“早都算计好的事情,怎么能叫奇迹呢?” 李真的呼吸愈发艰难用力,而当听清杨暾的话后,惊疑愤怒之下,更是紧捂胸口连喘数下,才从那种气短窒息的濒死感边缘缓了回来,牙关紧咬眉头死锁,他抬起头狠狠盯着杨暾那张可掬的恨不得立刻撕碎的笑脸,一字一顿道: “你,你早就知道,本,本座的功夫是什么?!” “那你是多想了,我一点都不知道你都学了什么,也从来没有查过,只不过是向来对你们这群只知苟且偷生、行阴诡之事的不良人太过了解,所以想来,既然是这一众鼠辈的首领,堂堂的鼠王不良帅,一定会把这江湖上最有用的保命的法子学到手:练外,无非就是打熬筋骨磨练肌肤的横练,或者层次高一点的佛门金钟罩与一些小流派的卸力化力技巧,所以我琢磨出这‘霜雪拍起三七葬’,直接透体震元直伤生机,无论是哪种都防不住这个力道;而练内嘛……” 说到此处,杨暾极为怜悯的瞥了一眼李真,带着一两分同情与八九分戏谑道: “说真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一门能锻炼脏腑经脉的功法,直至今日也没有。然而就在几年前,我拜访了江南西道的一座道观,与那里的道爷们过了两招,结果竟然发现,他们道门秘法之一的金光咒,练到深处竟然能有类似的效果!当然,我虽然知道你李大人也去过江南西道,但那时我想就算你能得了传承,这么短短几年的时间也没可能练到那么精深的地步,不过为了保险,还是用大半年时间又琢磨出了一门能破此法的剑招,结果还真是没想到啊……今日竟然真用上了。” 杨暾直起身来,右手中食二指并拢,横放于剑身之上,随后向上一理,飞速滑过剑尖,只见一道青芒骤然间顺势而生,平直而起,瞬间如水涨船高般升腾,生生比剑身多提了三四寸的距离方止,如同整个鹿钟剑的剑锋被拉长一般,朗月之下,闪烁着戾戾寒光! 然而这剑光却与之前杨暾其他剑式的利芒不同,一眼看去,其中竟无多少杀伐凶意,反而那一抹青绿却是有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意味,如春日野竹饱饮甘霖后所蓬勃而发的浓郁生气,盎然若实,启元如真,令人不由得想与此等气息亲近靠拢,却是全无万敌辟易的狠意杀机。 然而在青芒底端,若是细看那一点生发处,却会发觉这青芒的根源反而并不纯正,而是徐徐萦动着一股形态奇特的光晕,仿佛是将一道虹光收摄凝融于其间,只见光晕的色彩淡淡地不断变化,又时而合之为一化作透明,神妙怪异而又无锐意利气,甚至让人感受不到这是剑意生发的产物,像是某种未知的生命体一般,就这样如烟似水地在鹿钟剑上幻动。 “看清楚,这便是你一直想知道的我的最后一张底牌:西北斥音派的问霄披羽剑,素以神怪奇异、剑势独特闻名于世,此剑法中的每一式剑招的剑意运转都奔着剑走偏锋的路子练,因而达成的效果也都格外特殊诡异。其中一式‘流虹止尘剑’则以‘发之必中,不可挡御’著称,因其运剑之时,剑意将如虹光四溢覆照方圆,以极巧妙的方式笼罩敌人,随之而出剑,对观者而言如风雷肆动难捉其影,像是一瞬间便一剑贯穿了对方,实则并非是运剑者速度过快,而是一旦被锁定,四际如虹的剑意将会创造一个短时间的封绝状态,那时包括对手以及极有限空间内的周遭万物都会被完全滞停,无法进行任何的动作,只能任人宰割……当然,你的灰身境界也不低,即使在那段时间内确实困住了你,剑意一消,竟然还能延迟瞬发,只可惜,已经迟了。” “……只是这样?不,不对!就算这剑能压制我,破了我的灰身,可金光咒是我维持在体内未曾撤下来片刻的!即使是封绝了那段时间我的动作,可,可剑意发动前就一直存在的东西,你不可能就这般破除了!咳咳咳……” 杨暾微微一笑,二指相夹,轻轻弹了一下鹿钟剑身上的青芒,说道: “别那么着急嘛,李大人,你见我有哪张底牌,是只用一家一派的功夫便足够了啊?当然还有别家的武功融汇嘛!你看这剑上的青芒,是不是觉得江湖上有不少门派的剑术都能做到?可有哪一家凝练的剑意青芒,能像我这般不漏杀气,而尽是生机活意呢?说实在的,李大人你有机缘能在一个小道观里得到金光咒的传承,我杨某人气运也不比你差,在东南地界游历时,我曾在一处竹林内避雨歇息,结果就那么粗暴直接地在一间废弃竹屋里找到了一本剑法,封面上的名字已然看不清楚,但凝练出的剑意效用却是我先前闻所未闻的:这道青芒,可以由心意控制直接凝生而出!听懂了吗?它不像那些普通的剑芒,需要灌注内力从而实现逐级逐节的增长,它的生发,是可以随时随地,不受阻碍而进行的——” 忽然瞥见李真用一副看蠢货的眼神盯着自己,杨暾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根本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恼怒地空挥了下剑,思忖片刻后说道: “就拿刚刚我击溃你布护在体内脏腑经脉处的金光咒来说,若是寻常剑意一贯而入,自然会碰壁难进分毫,最后无功而返,但这道剑意不同,就算我的剑尖只能触及你的金光之后再难寸进,”说话间,杨暾随手一挥,将剑锋抵在一旁码头的木栏上,继续道,“可我的剑芒可以在你金光保护后的脏器内直接生发凝实,不用费劲心思考虑如何刺穿防御,便可以——” “嗡”一声轻响,那根木栏应声而裂,却从外根本观察不到什么端倪,就连鹿钟剑与其相接处也只有浅浅一点压痕而已。直到杨暾收剑,一掌巨力拍在其顶端,整根木栏才“喀嚓”一声彻底断为两截,再看去,竟真是只有内部实心被剑意熔出一豁缺失,而与剑尖抵处无半点缝隙连接的痕迹! “——直接将你重创。” 说完这些,杨暾也懒得再管李真是否真的明白,反手负剑,转身回眸,冷冷看了他最后一眼后,回首凛然道: “这就是答案,李大人,西北斥音派问霄披羽剑的流虹止尘剑式,结合这竹林间所遗存的无名剑法,前者破你灰身,后者破你金光,此二者相合,便是我一直从未示人、而你也一直渴望一见的最后一式:‘但见青竹照羽虹’。” 背后忽有夜风相拂,却只撩拨了杨暾的满头乱发。 “哦,不错,只是可惜,这一式的名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啊。” 很平常的一句答语,没有半点阴冷气息,而是似乎真有点赞赏之意。因而当杨暾听到时,第一反应竟是有些受用—— 而后,方才是突如其来的极端惊恐。 “嗤——铛。” 很轻微的一道布料撕裂声,然而之后却并没有响起李真预料中的剑刃完全割开皮肉深入机理的声音,而一点微硬的触感更让他眉头不由簇起,却突见杨暾整个人向前以一种极怪异的形状直飞出去,像是后心处遭受了猛然一击般胸膛前突而扑去,“嘭”的一声闷响,只见他整个人狠狠摔落在地上,顺势连滚数圈后才将将停了下来! 稳定身形后,杨暾根本来不及查看背后的伤势,迅速站起身来横剑冷对以防后手,却见前一刻还气喘不止,一副死相将至的李真,此时却是身躯挺立面色如常,执剑下斜,没有先前半点重伤垂死的神态!他淡淡一笑,赞道: “不错,很不错。在本座近身的瞬间便有所察觉并立刻作出应对,及时凝结真气用出金钟罩功夫,又自知此法修为不够决计挡不住这一剑,所以干脆借用此剑力道飞扑而出,达到彻底远离威胁的目的……如此优秀的应对,没在生死线上滚过几个来回是做不到的,杨小子,你确实很令本座大开眼界啊。” “呵呵,哪里的话,要说开眼界,您才是真真让我开眼了啊……” 杨暾打着呵呵回道,但连额上一直不断的冷汗都已然顾不上遮掩,一半是因为心中莫大的惊意,另一半则是背后难忍的剧痛。先前被一剑豁开的伤口处,即使刚刚立刻便用上了金钟罩进行防护,可刃尖仍是伸入了半寸,瞬间引动了杨暾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去的破军星的杀伐之意,气血再度开始流失,而痛觉也重新冲击起他的灵台。 然而比起这身体上的痛苦,杨暾更为在意的,还是此刻似乎安然无恙的李真:“但见青竹照羽虹”,那一剑绝对不偏不倚地正中了他的心口,而灰身与金光咒的防护也的确被此招中的两段剑意所破,单看此时他胸部尚未凝结的那大片血污便足以证明此击确确实实伤到了他,怎么会——目光划过李真胸前时,杨暾猛地眸珠一凝,神思一滞,发觉那处伤口虽然还未有愈合的迹象,仍在向外不断淌血,可颜色却又渐渐变回了一开始的暗红,再不见有分毫的心头血涌出! “看来你已经注意到了啊……” 李真仍是那般笑眯眯的,如和煦春风般没有丝毫威胁的感觉,却让杨暾不由得浑身一颤,不寒而栗,握剑的手亦是紧了几分。 “‘鹊影林喧飞怒泷,落木听雨晔无声。霜雪拍起三七葬,但见青竹照羽虹’,这就是你的全部四张底牌?嗯,顺序虽然不对,不过如果本座没猜错,你这四招,也有四季天时融于其中的意思吧?夏水湍急如怒泷,落木则是在清秋时分,霜雪所代之意自不必多说,而春意萌发、万物生长之际,自也是青竹层增、虹光明澈之节。春夏秋冬,四时往复而终成一元,今夜你将底牌全部翻开,为本座献上如此完整而玄妙的一番景象,那礼尚往来,本座自然也不能再藏私了。杨小子,你且想想,你的底牌是这春夏秋冬,那本座的,应该是什么呢?” 杨暾闻言眉头一皱,细细回想起来:灰身灭智阿罗汉功,成实宗云炽寺所传,自然是佛门功夫;紫薇星斗剑法的十四主星剑,祸玄宗不传之秘,货真价实的魔教法门;金光咒,天师道涤真观所藏,最能代表道家武学的神咒之一…… 佛道魔三家,毫无疑问是中原武林之中最具特点的三方势力,既与常规正道门派有所区分甚至是完全对立,又未完全脱离江湖纷扰而独立世外,如今想来,李真所选的武功的确都是来源于它们,可能与这三家并列而称的门派势力……难不成他只是从相对普通的正道门派中选了一门武功修习而已? 然而正当杨暾还在冥思苦想着答案时,忽听得李真开口,轻飘飘地念了一句古语,便令他当即愣在原地,双目圆睁,久久没有动作: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儒门正统显学,天下首尊圣道。 自然是这六合之内,唯一堪与那三家并称之术。 ------------ 第三十章 一线生机不欲法,大势已去无矩心 近月以来,长安坊间传闻突增一条新言:有白尾狐妖潜入城中,夜间入户,盗人真元寿数,受害者当即暴毙而亡,已有三家出现此类案件,京兆府着人巡查十数日,未果,后移于不良人,再无下文。 …… 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以为身,曰魁;玉衡、开阳、摇光以为柄,曰杓。 摇光,斗柄末星,命盘推演中亦谓之“破军”,化气为耗,司破伤、变动,在数为杀气,主人性刚寡合,暴躁冲动。 不幸中的万幸,李真先前接引破军星气回劈的那一剑虽然令杨暾背后重伤,但其更为注重的是对于肌体生机的杀伐破耗之上,对于心境神思的影响则是微乎其微,因而此时即使再度被偷袭引动了伤口的剑气,杨暾的心神依旧清明稳定,并且在剧痛的刺激下显得有些过分敏感,而在这个状态下听到李真说出的那句儒家经典《论语》中少数的连自己都耳熟能详的条目时,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甚至隐痛,脏腑经络如同瞬间坠入数层冰窟而闪过一阵恶寒,死死盯着李真心口,杨暾却反而觉得自己左胸内那颗明明完好无损的心脏仿佛失却不见,直沉深渊一般悸惊难消! “……你开什么玩笑?” 沉默片刻,杨暾只能颤抖着嘴唇从喉眼中迸出这几个字,却也怪不得他,毕竟这般咄咄怪事,任谁能将之与这天下第一的圣道显学相联系?紧紧闭阖双目稳住心神,杨暾用力喘了数口浊气,尽可能保持冷静的状态思忖片刻后,缓缓继续道: “儒家?你是说儒家武功?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错,我也知道在先秦与秦汉时期,儒家的确有诸如圣王剑法与坐忘心法等的上乘武学流传,但莫说是历经数百载传至我大唐之年,据我所知,这些古远儒门武学单是传到东汉末期便彻底销声匿迹,其后直至今日,江湖上都未曾有过哪怕一本儒门武学典籍流传,或是有一人用出一招半式的儒家武艺的记载!更何况,儒门圣道,行事端正方大,武功亦不外如是,被一剑贯穿心肺后还能保命存活不受其害,如此诡谲的功法,你竟然还有脸给它披上一层儒家的皮?” 杨暾所述的确不假,儒家历来求治国理民的圣贤仁义之法,是最扎根于人间世事的学派,与崇尚自然清净修道的道家、开脱轮回普渡尘苦的佛家有着立足之本的本质上差别,因而纵然在诞生之初有为了安身而被创造出来的武学,但也随着儒学逐渐在世俗皇权与伦理纲常的演化中被确立为中心正统之学术而没落无闻,实际上莫说是东汉末年,早在王莽篡乱刘秀起事之时便几乎已然没了相关的消息。 而另一方面亦如杨暾所说,儒门武功历来光明正大,最容不得阴诡浊异之法,无论是记载中的圣王剑法还是坐忘心法,要么是讲求内圣外王礼法规矩,要么是自得君子无争安然淡泊,决计没有能让人遭受致命一击后还生龙活虎的这般几近逆违生死之理的离奇法门。 然而听完杨暾这一段言之凿凿、逻辑通顺的理论,李真却只是保持着笑容,轻轻捋动白须,缓声回答道: “正统儒学当然没有,而且也如你所说早已消亡,不过孔夫子尚曰:‘君子不器’,讲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儒学之理纷繁复杂,自然不会只有一脉独承,而其之武学自然也是如此。不错,正统一脉的仁圣武学派系确实终结于汉末,而且除此之外的众多学派的武功传承也基本在那之后彻底消失……但是,” 说到此处,李真嘴角愈发弯起,学着此前杨暾来了一个和煦笑容,只是即使眯缝双眼遮住那双冷戾的眸珠,他本应显得更为和蔼亲切的老者涵养的面庞,仍因那股怪异莫名的恶寒感觉而让人望之却步,全然没有半点杨暾达到的效果。 “就像你说的,个人有个人的机缘气运,而本座在这一点上,的确要比你强上不少。” 李真装模作样地也舞了个剑花,执剑指天,对着杨暾冷笑道: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言,便是本座最大的机缘落处。最近几月,长安坊间忽然传起一个传闻,说是有只白尾妖狐潜入城中,趁夜吸人寿元致人死亡,京兆府衙门那群白痴查了一段时间始终没点线索,最后以神异鬼诡的名头把这事推给了我们不良人,而本座只用了三日便将此案的元凶抓获:那根本不是什么妖精,而只是个行为举止疯癫异常的老头罢了。当然,那老头也是有些怪异,不仅须发全白且浓密极长,就连肌肤上都生出了寸许有余的白毛,若不是在他衣服里找到了一块户部主事的鱼符,本座都以为真是什么化形的邪祟。然而当本座遣人去户部问询时,才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说着话,李真将左手伸入衣袍中一探,取出一块铜制物件,正是那疯癫老者的鱼符,只是隔着太远,杨暾只能将将认出形状,其上的文字根本看不清楚,只听李真继续道: “这个名为邵浚的人,是去年六七月份刚升的主事,而你猜此人的生年是在何时?他竟是大历十三年生人!明白吗?也就是说,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突然疯癫杀害了长安数家百姓,而被捕之时竟已是一个皓首雪眉、大限将至的老者!而同样诡异的是,那些死者俱是暴毙而亡,身上无一处伤口,并且在死之前都还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可死后尸体却是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人,就连体内脏腑经仵作查验后,也都确实是生机渐枯的耄耋之年才该有的状态。本座立刻意识到此案端倪,于是亲自复查,结果很轻松地在这邵浚的家中找到了一本书,而那本书,正是你所说的江湖上从未有过流传的一脉儒门武学典籍。” “绝无可能!莫说是儒门武学,就是算上魔门的魔功邪典,至少在人间的武学领域内,我从未听说过有能盗食他人寿元的功法!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又怎么会在吸取了别人的寿数之后,对身体无有裨益也就罢了,自己竟却也因此变得垂垂老矣?!这连损人不利己都不是,根本就是损人损己,世上焉能有如此愚蠢怪诞的武功!” 面对杨暾愤怒的质疑,李真面色不变,淡淡道: “本座说了,儒门正统武学确已没落,但总还有些剑走偏锋的旁门左道留存于世,即使看似与圣道毫无关联,但其中理旨却是真真切切取自其中,比如这门源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无矩心,正是你想知道的答案。” 说话间,只见李真左手食指在胸口的污血上抹了一下,看着渐渐归淌入指纹的一点殷红,他全然无视了身前杨暾皱在一团的眉间错愕,伸出舌尖微微舔了一下,品味着那股腥甜的味道,仿佛能从中攫取到某种生命的甜美气息一般闭上了眼,一边陶醉一边继续道: “无矩者,无束也,这门武功的玄妙甚至还要在灰身之上,一旦起修,每日入夜起必经受一个时辰的锥心剜血之痛,而首缕晨光入室后,又会有一个时辰无法正常呼吸,这样的煎熬连续忍受七日之后便可功成,到那时,修者的心脏死门将会彻底脱离在肌体内经脉骨骼与其他脏腑的约束,可随心意自由变化大小与所处的位置,练到深处,甚至能操纵全身脏腑骨骼的移位改换,书上更有记载称,当年发明此法的那位佚名大儒,竟然练到了能在战斗中将自己的心脏通过接触转移到对手的体内,堪称是保生救命,不死不灭的登峰造极之术!当然,本座所修时日不长,还做不到太过离奇的程度,不过将心脏收缩个三四寸,向右后方挪动些许,还是可以做到的。” “铛”的一声脆响,杨暾手中的鹿钟剑锋第一次无力地垂落于地,别说是这名字,如此诡谲怪异的功效,即使是曾经夜闯第一魔门牵机门藏书阁,亲见其中无数记载肉傀儡、人兽相接、炮制活偶等等令人心胆恶寒几欲作呕的魔宗典籍的他,也不禁一股悚然冷意自骨髓深处与五脏六腑间升腾起来,忍不住连喘了几口气,试图为渐僵的身体内部换上些外界新鲜温润的空气,却发觉原本因时近凌晨而温度渐升的夜风此时却也重新变得冰冷渗人……强行定下心神,杨暾紧咬牙关问道: “……这与你说的长安城内的案件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闯荡了这么多年江湖,你应该也发现了,天下武功,没有一门是真正完美无缺的,那些所谓的第一绝学,其间必然存在相生相克或者势均力敌的关系。这门儒门‘无矩心’固然功法奇诡难以捉摸,但也有数个天生的缺陷,而其中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句话中亦有所揭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任何修炼此功之人,如若寿年未至古稀,就算经历七日剖心窒息之苦,也只能将将迈过入门的门槛,其后再无法寸进。然而熬到那般年岁的老人,又有几人能经住此等折磨?因而书中除了主要的无矩心外,还有另一种儒门功法——” 说到此处,李真伸手抚摸了一遍自己的白须雪发,沉吟片刻后道: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第二门‘不欲法’,正是用以解决这个矛盾的。单从功效来看,此二者的诡异程度不分上下,这‘不欲法’,是通过运行特定周天,在丹田内蕴养出一种特殊的气息,从而可以运用此等气息强行吸夺他人寿命以为己用的法门。不过,此法运行周天极为困难,稍不注意便会走火入魔,就像邵浚那个蠢货一样,成为一只疯癫的只知道不断吸盗寿元的野兽,而他又偏偏没能坚持到将整个法门完整习练,只会将寿元毫无节制地加于自己的寿数之上,因而被抓之时,离归天也就剩一口气罢了。” 李真不屑地讽笑了一声,随手捋起一绺鬓边长须看去,眸中尽是傲然之色: “然而本座自然与那种废物不同,不仅完美运转出周天,并且将法门全部掌握,因而被本座吸取的寿元,可以适当适量地加在自己的命数之上,本座按着每个时辰一点点的精确地加过七十岁便不再多添分毫……杨小子我教你个乖,真正的不欲法,是吸取他人生长至今的命数而非夺取其剩下的寿元,也就是说,被本座吸取寿数之人,不但不会年老而死,而是会归本回元,反退回初生赤子之年岁,所谓人之所最不欲之事,自然便是寿命消尽,而这,便是这‘不欲法’所创造的真意。如何,杨小子?你有春夏秋冬,本座有儒魔道佛,现在看来,还是本座技高一筹啊。” “……呵,你不会,这样便觉得必胜无疑了吧?” 接连听到这两门比魔功还要更像魔功的儒家功法的真相,杨暾已没有精力再去过多惊异与思索,他长提一口气,运起心法强行压制住沸腾的心神情欲,竭力凝化内息,重新提起剑锋,冷冷直对面前李真,说道: “既然你都把所有的秘密都和盘托出了,我又怎么能不加以利用?心脏的死门攻不了,还有你的喉咙、眉心这二处死门可用,断你气脉、破你灵台,或者干脆直接把整个脑袋斫下来,我就不信,这样你还能活?!” 话音未落,只见杨暾再度催动身法,一道虚影如雷霆般瞬间掠上前去,旁人只来得及看清剑锋上那道熟悉的青芒一闪,化作一片厉色直奔李真咽喉!然而这时,却只见他淡然一笑,缓缓吐出三个字节: “杀,破,狼。” 只听得“嗡”的一声震响,杨暾前一刹还动若奔雷的身躯猛然停滞在原地,像是每一处被牵动的关节肌肉被瞬间锁死,使得他整个人被冰封一般死死僵住,分毫方寸进退困难,半点动弹不了! 然而细看之下,却根本发现不了他身上有什么端倪之处,仿佛李真说出的那三个字是有什么神妙作用的符咒一般,于冥冥之中挟来气劲凝住了他的动作,唯有背后那道血口处有些极微小的异常,仿佛是有火焰在其中不可见之处燃烧,引得伤口上方半寸内的空气有些波动扭曲,不似寻常。 “七杀、破军、贪狼,十四主星中最为凶煞的三颗星,之前与你的战斗中,本座便已悄然将这三星的星气凝发于四周,而尤其是破军星气,你更是直接挨了一剑,深入肌体,就算给你时间,也要数个时辰才能拔除干净。本座说过,这紫薇星斗剑法本座只会十四主星剑,因而没有设置什么三方四正会照的特定格局,不过就算只是将这三种星气排布出来,就已然足够封锁你的行动了。当然,这种效果没法持续太久,所以本来本座是想作为偷袭或反击时埋的后手来用,不过你也是倒霉,中了破军星气的一剑,所受其创过深,让本座有机会多做些别的布置……现在,你应该也感受到了吧?” 如李真所说,杀破狼三星气的封锁直持续了片刻便自然消散,然而此时杨暾却仍然保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但面容却不可阻挡地渐渐扭曲,眉间杀意崩散,而代以极端痛苦的神色,而他的身体也逐渐支撑不住,整个人佝偻起来,刚刚还锋芒大盛的鹿钟剑此时已被他作拐而撑在地上,空闲的左手一点一点向胸腹处移动,直到完全按覆其上时,他也蜷曲着身子完全蹲了下来,浑身颤抖不停,气力全失,只剩右手还在牢牢握撑着剑柄没有落下。 剧痛,比先前破军星气侵伐自己的后背伤口还要痛上百倍,但却是毫无征兆亦无道理地发生于自己的下丹田部位。杨暾尝试着将经脉中残留的一点真气渡运过去,却发觉整个丹田似是被堵死一般,没有一条经脉可以与之连输内力! 他明白了李真的意思,随着星气的侵伐深入,原本只能暂时封禁的行动一刹的杀破狼之局如今可以直接依凭破军星气封锁他的整个丹田,如李真之言,要彻底拔出这些星气至少要静功凝练数个时辰方有可能,而如今丹田被锁,真气全无的他,又哪里来的时间去做这些工作?就算还有力气挥剑,莫说是那诡异难破的无矩心或是护脏保脉的金光咒,单是灰身这一项,没有真气激发剑意,四张底牌全废的杨暾,又要如何手刃对方? 败了,彻底败了……杨暾苦涩地自嘲一笑,拄剑的手也懒得再去翻腕挥剑攻击,他深深垂下脑袋,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向李真认输,还是在等待对方的长剑落下彻底终结此局,亦或许,是这二者皆有? “丹田被锁,真气全无,看来,看来大局已定了……咳,终,终究是本座,胜你一招……” 不自然的停顿与刻意压制但还是漏出的喘咳声如一道响箭般穿过杨暾耳畔,他愣了一刹后,猛然抬起头来,只见先前一直闲庭信步安然无恙的李真,此时面容苍白,又回到了先前一直气短喘息的状态,这是杨暾才注意到,李真胸口的心头血虽然基本止住,但仍有不断的殷红涌出,从刚刚到现在从未停止,不知已然流失了多少气血!李真长长吸了口气,艰难地说道: “本座的功夫,还是,差了点儿啊……杨小子,这场蝼蚁相争的局,是本座赢了,不过要从结果看,你,你倒也不算输。那一剑的创伤,终究是太重了,即使有无矩心避开的致命一击,但,但还是回天乏术……如今本座,已然连提剑的气力都没了,不过比起你,还是算胜了半子啊……呵呵呵,两只蝼蚁,一死一败,陛下接到这个消息会如何呢?只怕,只怕仍是不屑一顾吧,哈哈……” “嘭”的一声闷响,李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长剑随意抛掷在一旁,已然不再做粗长的吸气动作,而是如金鱼吐泡一般,极为急促闷短,似是把空气吸到喉中便已足够,而他的双眼也逐渐迷离,眼皮沉重,浑身上下乏力难撑,如此濒死之态,俨然是只靠着最后一点真元保留着残存的生机。 “杨,杨小子,你我相争甚久,虽说不上什么狗屁的惺惺相惜,至少,也算是一场孽缘,本座,最后再送你,送你一个大礼如何?” “……什么?” 李真微微一笑,极为勉强地抬起双手,左右中食四指相触,结了一个手势,而随着此势一成,李真周身的气势也陡然一变,如先前一缈将熄的萤火忽然拼上自己最后的气力,燃烧作一团滚烫的烈焰,直追残阳余晖一般奋不顾身,四处透着股生命最后绽裂的美意与死亡在前将临的神秘! “灰身灭智阿罗汉功,会在修者彻底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反复触发灰身,直到耗尽丹田内最后一点真气方止,也就是说,如若不是被一击毙命,那么本座在临死之时便要遭受数十遍甚至上百遍死亡时的痛苦!本座知道,与本座有着深仇大恨的你自然是巴不得如此,不过,比起眼见着仇人饱受折磨后死去,本座认为,你更在乎的,还是这一身武艺!‘天下宗’,这是杨玄珪当年当上盟主前的称号,本座知道,你这些年苦练无数武功,就是为了能达到你祖父当年的境界,从而把这个名号彻底拿到自己头上,让世人承认,你已然有了不输你祖父的武功造诣!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不正也是个进境的大好机会?” “你到底什么意思?” “呵呵,想想裴玉盛,想想你与他那一战!若不是在最后关头通悟了那层杨氏剑法的真意,你现在哪有命站在这里!此时彼时,何其相似,而若是能再在没有庞杂真气递送的状态下运一次剑,能以普通而又正大的杨氏剑意击破这最为诡谲的灰身与最为坚固的金光咒,难道不会让你更深地体悟几分那道真意,于剑道上大有裨益进境吗!来,本座拼上所剩的全部真气运转灰身与金光咒,能否一朝明悟见心直上青云,全看你这一剑何如!” 听到李真如此石破天惊的话语,杨暾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后,只是微微一顿首,便提动鹿钟剑,站起身来,看着李真因强用过量真气运转这两门功法而渐渐外显的灰身与衣衫内光芒大盛甚至透体可见的金光—— 他缓缓运剑如一。 随后便是简单一递。 没有任何思索、任何犹豫。 朴实无华,平平无奇。 如此直白,却令周遭众人见之时,脑内灵台顿时空然无物,只有三个字同时浮现。 直方大。 而后,便只余李真闭目前的最后一句话,在码头上空回荡一刹而消散: “本座一生,杀人过百,冤死者过六十,曾觉本座之下,皆为蝼蚁……” “今夜方知,我亦不外如是。” ------------ 第三十一章 一掌青灯焚繁复,孤散遣尽天下人 “知业如幻,业报如像,诸相如化;因缘生法,悉皆如响;菩萨诸行,一切如影。” 和尚立在碑前半晌,双手合十,拜了一礼。 …… 晨光氤氲淡远,在略阴的雾霭遮掩下熹微难明,唯有随着时间推移渐攀中天时,独属于夏日的娇烈才开始侵吐芳炎,灼烫大地,而那些光芒又在层层烟尘的折射下化成一连片的闷热白光,生机枯败燥热,令人无比希冀能在这茫茫天穹下寻来哪怕一枝半叶的阴凉与两三瓢深井内的冰水,来镇一镇逐渐焦干的脏腑。 然而在地处长安南郊的华严寺内,不知是这里的香火供奉格外真挚从而引得某处神佛的青眼降来神通荫蔽,还是因这座原本人迹罕至的小庙内此时同时存在的那十数道庞然凛冽、睥睨横绝的气息所致,此处反而显得更为阴冷压抑些,却全然不是天气所导致的闷燥,而是隐约透着股被尽力压制但仍过分明显的渴望情端的气势碰撞所造就的氛围。 佛堂主厅此时大门紧闭,但丝毫遮挡不住其中那些宗师名宿的气息涌动,只是不知为何,无论他们有多么着急紧张,那些气息却还是在有条不紊地散发着,从清晨直至午时,没有片刻焦虑波动,而它们的指向也都不约而同,遥遥感应着堂后那排厢房中,某一处时隐时现着微弱鼾声的房间—— 而后,声音停息。 行走江湖数十载,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日不是被心头警意大响而猛醒就是被快到鼻尖或脖颈处的寒芒所惊起的杨暾,久违地感受到了自然睡醒的美妙。 就像是不经意间吸入鼻中的一股灵息瞬间温润清洗了整个大脑,自然而然地将意识从杳冥幽深处引回现世,而后通畅全身经脉脏腑,最后轻轻一挑,揉起眼皮,当正对着的木架房梁的模样映入眸中片刻后,他的神思彻底清明,感受着饱睡一场无人打扰的天仙般的舒适,就连随之而来的后背不自然的发麻与冰凉感觉都显得没那么突兀。 许是因为大战一场又身负重伤后,如此昏天黑地的一觉既醒,杨暾只觉精气饱满元气大增,沉寂之感全无,自然抖擞精神坐起身来,开始打量四周。 很平常的佛寺厢房装扮,身下的床板感触应该也不是什么名贵木料,与他所知相差无二,虽贵为华严宗祖庭与樊川八大寺之一,但这座修建于坡上的小庙内,除了供奉着此宗初代几位祖师的舍利佛宝外,却是没有其他半点值钱的物事,像那些得蒙皇恩可承天典的京城大寺所常备的什么紫檀佛龛金身玉像之类的,这里是半点不见,若说除了能一览大半坡下长安风光的胜景外还有什么堪得一提的宝藏,也就数主堂正中那座因金漆刷的过多反而失真颇严重的铜制佛像还能让那些夜访的梁上君子不至于彻底败兴而归。 当然,以上种种,均是他一个俗人的眼光所观,对于僧众来说,最宝贵的自然还是那些经书佛法,而他若是照实地嫌弃说出来内心所想,只怕是刚刚进门那这个老和尚的脸色绝然会铁青一片。 慈眉善目,双瞳泛光,袈裟之下的身躯颇为瘦削,是很稀松平常的老者形象,不过那股自内而外生发的空谷幽兰、渊渟岳峙的气度风范,如无修行过百年的深沉底蕴,是绝没有可能装扮出来的,而这正与昨夜强吸他人寿元以增长年岁因而显得格外古怪诡异的李真恰恰相反……一念及此,杨暾不由得抬眸瞥了一眼床脚处合于鞘内的鹿钟—— 昨夜最后那一剑,他是如何运剑刺出,如何融贯杨氏剑法的不借内力而发出真意的法门,如何摒忘诸种功夫而纯以神乎其神的一剑接连顿破灰身与金光咒……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直方大?只是那样?杨暾有些印象,那似乎是周易坤卦中某个爻的爻辞,可自己又是怎么以那样简单平常的一剑运出那般无往不利的剑意呢? 似乎道家的一些典籍语目可以稍稍做出解释,什么“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啦,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啦,而且赵青遥与他初见时也说过他的剑意有种什么“上善若水”的意思,但是……直觉中那一剑似乎又不能就这般完美解释清楚。罢了,大不了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弄完后问问那个榆木一样的蜀山大弟子好了,说起来,也不知道昨夜他与那个沈游的胜负如何,至于沈游,好像还约过要去种豆斋看一趟的…… 长安京畿华严寺主持玄净,这个名头放在过往和尚多如狗、僧人满地走的大唐,也许算不得什么如雷贯耳,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作为解开长恨剑所在秘辛的关键之人,如今前堂端坐的那些中原武林名宿,来者一半是为了长恨歌,一半便是为了他,而他对王凡与杨暾的意义自然也同样无比重要。 因此当跟着玄净和尚一起进门的王凡发觉,杨暾在看到来人后先是一声不吭十分无礼地盯了半晌,随后又迅速地将目光转向床脚的鹿钟剑,然后又转回来低头不知再沉思些什么,整个莫名其妙的过程中一言不发之时,难免心中一紧,全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着前一晚自己醉倒酣睡前明明还像个正常人的杨暾,这一觉醒来不知怎的便成了这般似痴似呆的状态,王凡不由得一阵紧张讶然,完全对此摸不着头脑,一是奇怪昨夜那一剑之伤怎么就伤到了脑子,二是担忧此趟旅程好不容易走到终点,莫要因为杨暾此时怪异无礼的表现惹到这位关键执端的僧人,导致最后落个功亏一篑的结果。 好在玄净和尚到底是修行百余年的得道高僧,只是上下打眼一瞧,心中便已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点头,伸手探进袖内,取出一只青瓷小瓶,转头对着王凡说道: “杨施主背后的伤虽然不是很深,也及时得到灵药救治,而他经过这一夜的修养睡眠的确已然补充了足够的元气,但毕竟身上有伤,气血流失过多,导致他现在心思涣散、瞳中无神,难以集中精力,这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恢复的。请王施主将这瓶归脉散给他服下一粒,能帮助他补充气血的速度,之后还要麻烦二位,准备好了就请到过来,老衲与各家首领在前堂静候。” 说罢,玄净和尚合十行了一礼,飘飘然离去。然而当王凡回头正欲向厢房内走去时,却发现杨暾已然站起身来,穿好衣衫并背上了鹿钟剑,大踏步走出门外,故作帅气地接过王凡愣悬在半空的手中的那只小瓶,一把咬开瓶塞吐在一旁,倒转瓶口便向嘴里倒去,惊得王凡连忙伸手制止: “杨兄!一颗!一颗就够了——” “哎呀别担心,佛门的丹药向来都是用鲜活大补之物炼成的,我原先气血就比一般练武之人还要充沛不少,多吃点没关系——噗!” 一如既往的,杨暾依旧是耍帅耍到一半,便会被各种飞来横祸打断从而变得无比尴尬好笑,只见他吐出刚刚滚落他舌尖的那几粒药丸,苦着脸连声呸道: “呸呸呸……这什么鬼东西!我印象中的归脉散根本就不是苦的啊——奶奶的,那老顽童又算计我!” 恼怒地将药瓶往旁边一掷,杨暾又连呸了好几声,却仍是感觉那股酸苦味道如蛆附骨般萦绕其上,只得四下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毫不顾形象地用指头与手背在舌苔上狠狠刮了几下,发觉苦味减淡后才停下动作,随手将沾着口水在布衫上一抹,佯装无事发生地欲盖弥彰四下瞅瞅,却一眼瞥见身旁,王凡那一脸错愕与恶心交杂的表情,俨然是要将早餐的素斋吐出来一般的嫌恶,只得尴尬一笑,掩饰似地挠了挠头,却没注意到这正是刚刚扣舌时用的手,引得王凡作呕之意更甚: “那个,王小先生你别见怪,我这不是想着这好不容易终于是到了最后了,所以有些太过放松了。说起来也是怪那个玄净和尚,我小时候就跟着祖父见过他,被他戏耍了有好几次,没想到现在年纪这么大了玩性一点不少,这不纯纯为老不尊嘛。啧,我就说怎么记得那归脉散就是个薄荷为主料的提神醒脑的散剂,什么时候有补气益血的功效了……” 药效一融即化,三颗归脉散的药力直冲入脑,那股清凉微麻的感触霎时间撞得杨暾脑袋虽然清醒,却也像是生吞了几块坚冰一般,冷劲儿一阵阵直向上顶,顶的他颅内发痛五官骤紧,不得不使劲搓巴两下脸颊,这才稍稍缓过劲来。一旁的王凡见状叹了口气,看出昨夜的战斗确实对杨暾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也算是安下心来,附身捡起药瓶,拍着他的肩问道: “没事吧,杨兄?其实今天一早,佛堂里就来了好多看上去就挺厉害的大人物,就是为了等咱们,这才一直坐到了现在。登门远客,让其久候不合于礼,要是你觉得身体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就过去吧?” “嘿嘿,王小先生你还真是……这里是人家华严寺的地盘,他们是客,咱们自然也是,这儿的主人都还没怎么催,你怎么倒这么自觉,尽起地主之谊了?也罢,刚刚我感受了一下,里面确实还有一些我认识的老朋友,让他们等得太久确实不好,那……” 杨暾突然转过身来,郑重地拍在王凡肩上,盯着他的眼眸看了片刻后,心念思量大定,颔首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你真的准备好了吗”的废话,反而是内心不由得自嘲,怎么这一路下来,自己反而成了这么个心慈手软的婆妈玩意儿,却还没有眼前瘦弱的教书先生眸色坚如磐石……他轻轻叹一口气,和声说道: “先去准备好行李吧,虽然跟那帮名门大派的人争,赢的可能不大,但怎么也要试试才好。一会儿找到那条信息,咱们可得马上动身呢。” 一旁,庙塔留阴,清风如昨。 …… 华严寺主佛堂,明明不甚大的空间此时却足足塞下了十数把大椅,正中甚至摆了一张宽大的榆木香桌,显得格外拥挤逼仄。然而在彼此距离如此尴尬的场地之中,却不见那些端坐椅上的各派首领有什么不适的神色,似乎他们的养气功夫一个比一个好,都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的得道之人。 看他们不食烟火的闲云野鹤之质,仿佛此时拥簇于此,也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对前任盟主所留下的信息足够尊敬重视而已。只是这彼此之间相互小心维持的状态,很快便随着后堂大步而来的那两道人影以及先入为主的爽朗笑声而一触即溃: “哈哈哈哈哈哈,老孟,老林,还有各位掌门门主,真是好久不见哪!今儿什么风,怎么把你们都吹来啦?啊哈哈哈哈哈……” 杨暾丝毫不顾忌形象地迈步挺胸而入,声音大的连房梁上的余灰都被震下来几团,只见他一步跨出,身形一闪便挤在桌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旁,百无禁忌地一把搂住脸色明显不太舒服的对方,朗声笑道: “来来来,王小先生,我来给你介绍:孟士慎,东南通易门当代门主,一手‘破斫刀’行的简直是出神入化、凝繁为简,当年我跟他过手,不出三十招就把我的剑给挑飞了,那叫一个厉害!还有对面那位,林泷澄,西南林氏一族族长,就是我经常用的那个奔雷一剑的创始家族,他可是威名赫赫,真正达到了一剑既出,无人立足的神通境界。还有这几位,你看啊,分别是西北斥音派掌派陈今鹤、当代少林寺方丈普智大师、道家灵宝道掌门人灵浊真人……” 杨暾不厌其烦地滔滔不绝着,而被他所点名介绍的那一位位宗师中,有一部分根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明显是极为不屑一顾,好在大多数都有所反应,至少也是向着他们二人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以示敬意。 随着杨暾将整桌的人一个个点了一遍,他身后的王凡不由得眉头稍稍簇起,意识到眼下形式有多么严峻,即使刨去其中大多数他没听说过的门派名字,剩下的诸如少林、峨眉、崆峒等等这些连他都曾在话本传奇中见识过一二的名门大派之首,竟是接二连三、一一出现!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此时亲见如此残酷的现实,王凡仍是不禁抚额长叹,凭他们二人与这等势力相为敌,想在其之前夺走信物……天方夜谭便也不过如此了吧? “阿弥陀佛,佛门清净地,还望杨施主自重。” 正当杨暾仍在兴致勃勃地大声喧闹时,只听一道苍老声音自后传来,众人目光投去,正是那位身材瘦削的华严寺住持、解开谜团的关键所在,玄净和尚双手合十,缓步走入堂中,也不去看一旁杨暾那明显恨的牙痒痒的表情,微一躬身行礼,起身便直切正题,一点不拖泥带水: “王施主,请。” 眼见身前那个被杨暾描述为老不正经的老顽童的和尚此时向自己缓缓伸出手来,王凡先是一愣,然后才恍然从那种二者形象明显冲突所带来的突兀感中清醒过来,连忙将手深入胸口处,取出了那本品相平平无奇,却能搅弄天下江湖风云的书册。 这一路上,他们二人也曾设想过多种令其中端倪秘辛显形的法子,不过大都是水浇火烧一类对书册本身伤害极大的方法,因而一直也没敢实施,而且毕竟说是只有眼前这位高僧才能解开书中秘密,那自然也不会是这种司空见惯的破解方法,因此即使这一路上历经艰难险阻,此书的墨蓝封皮的颜色与褶皱、其上正楷写就的“长恨歌”三个大字的墨痕深浅以及每一页的发黄发干程度,都保持着当初英雄乡刘老爷取给他时的状态。 随着那薄薄的重量与微紧的触感彻底从指肚上剥离,不知为何,王凡自己也长长出了一口大气,整个人轻松了许多。怀着那种使命达成后的疲倦安适以及谜底揭晓前的忐忑紧张,此二种针锋相对的情绪,令王凡有些进退不能,最后还是轻轻叹一口气,紧了紧背后的行囊,悄然退回了杨暾身旁。只见玄净和尚右手握着书卷看了半晌后,微微点一点头,捋须轻咳一声,说道: “近月来,各家施主接连大驾光临鄙寺,将山上山下都围了个水泄不通,有说是探讨佛理召开法会,有说是瞻仰鄙寺风光前来观景,其实老衲心里也清楚,自打那个消息放出去,这华严寺便不可能再有往日清修之境,而众目睽睽之所在,便是如今老衲手上的这本长恨歌了。” 轻顿一下,玄净和尚挽起右臂袈裟,将此书举起以示众人,继续道: “当夜,老衲至交好友杨玄珪杨老盟主忽然造访鄙寺,他告诉老衲,自己寿元将尽,命不久矣,然而这些年为遵当年皇宫之约使得当今中原武林一片乱象、百废待兴,他于心不忍,想在最后为世人留下自己的盟主信物长恨剑所在,得信物者,即为下一任中原武林盟主。当时,他用了半个时辰,掌握了老衲自创的独门武功,‘青灯法门功’,此功可自丹田真气中攫取一缕,通过运行周天,于体外以一抹青焰的外相显现。” 说着,玄净和尚直起右手食指,只见指尖处一阵轻微的气息波动,随之一道淡青色的火苗自其中悬空而生,无比纤细微小,却也格外神妙奇异: “修者可以通过控制这缕内息的大小而调整青焰的燃烧,小则如此,大则——” 骤然间,玄净和尚猛地握紧书卷,只听“锃”的一声,他的整只右手都忽的腾起青焰,瞬间覆盖燃烧了整本长恨歌!见此异状,先前一直保持泰然如一的那些各派掌门立刻站起身来,惊诧莫名又怒不可遏,一个呼吸间,便见有数只手伸去要去抢夺那尚未被彻底灼烧成灰的残余! 然而只见玄净和尚只是轻轻抬起左手一掌反手拨去,便仿若有一阵劲风猛烈穿堂而过,刹那间便将那些起身争夺的各派掌门尽皆推按回椅上,动弹不得!而如此轻描淡写的一掌便降服了当今武林中堪称是各家武道执牛耳者的玄净本人,却是若无其事般淡淡一笑,继续道: “——大矣。诸位莫急,且听老衲说完:这‘青灯法门功’还有一个效用,便是只要掌握好青焰的程度,就可以在各种材料上留下旁人无法察觉的痕迹,而这类痕迹也只有用同样的青焰进行灼烧过后,才能完全显现。当时杨老盟主,便是在这长恨歌的其中一页上,以青焰写就了那柄长恨剑的藏匿地点,因而现在,只待老衲将其他无用的书页烧尽,那条讯息便会自然而然呈现出来了。” 众人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全部坐会椅上,除了其中两三人向着那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和尚投去几抹惊异的眸光外,所有人都死死盯向他手中那卷越烧越薄的书册,只有王凡在听到这番话后,脸上闪过一阵诧异与遗憾的神色,显然是为这本长恨歌损毁而有些不舍。 青焰升腾燃烧,愈发雄烈,俨然有种就这般生生不息地一直持续下去的架势,只是烈火再如何凶猛,若是到了无根无缘之所,终究还是会渐熄渐灭的。除了那写着信息的一页外,此册的其他书页材质并不如何坚韧耐烧,不过片刻时间,就见那薄薄的长恨歌卷,已然被烧却大半,终是到了只剩下最后一页之时。 可惜,那股内力浸染下的书页固然无法损毁,但其上的墨痕已然被烧得焦黑不堪,凑上前去的王凡细细辨认片刻,却也看不出其上记载的是哪一段哪一句,无奈地摇摇头,将注意力随他人一样彻底放在了谜底的揭晓之上。 火势小了很多,而残存的那一页上,像是被反复灼烫后最终经受不住的某种精灵一般,渐渐的,终于有青痕显现,玄净和尚将书页放在香桌之上,任众人围观:一横两竖交织为一对十字,其下又平添数道痕迹,而后右处忽见有一道斜意自边角起,大辣辣砍出一撇刀意,其下则是双刀并重,打花纹一般砍出一个大大的叉号来。这些图案清晰无比,却看得众人云里雾里: “这么大的字?这怎么会是地点的信息?” “是地图!一定是地图!” “不对不对,是地图又怎么连一个点的参照都没有?这怎么找!” …… 一横两竖,又是一横,其下一个冃字,右边则添了个端正的“攵”旁。 “这不是……一个‘散’字吗?” 石破天惊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王凡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害怕地向后缩了缩,却听得沉默良久的玄净和尚忽而开口道: “王施主,老衲冒犯问您一句……” “那另一册长恨歌,如今何在?” ------------ 第三十二章 此路饮啄皆前定,兰絮因果星夜清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 又是一夜夏风吹。 待送走全部那些愤怒不已、咬牙攥拳的各派领袖时,已是清月再入中天、朗星重现高穹之时。 然而,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放弃离开,那些潜在山林坡野间的暗桩夜行不仅一点没少,反而还多了数十个新的隐匿于树丛间的影子,只是乍然间原本野草丛生的荒芜坡上出现一堆巨石伏木,如此突兀怪诞,莫说是玄净和尚,单是那些新入庙不过数月的小沙弥,都对着那些因过分拥挤而格外显目的隐藏不屑地从鼻中哼了一声,抱着扫把摇头离去。 佛堂中,白日里那些拥挤在一处的木椅已被搬回各房,香桌也重归于佛像前位,灯烛与瓜果花盘重新规规矩矩地摆了满满一桌,却还是没能完全压住桌面上那个焚烧过后的痕迹。 桌前的蒲团上,王凡虔诚地合十叩拜,一旁的玄净和尚则手捻佛珠,口诵真经,二人一立一跪,静于佛像之前已有大半时辰没有动作,因而只有杨暾一人百无聊赖地在一旁自己搬了把自已仰面坐躺,昏昏欲睡。 为英雄乡内屈死的那五十六位前辈超度,这是王凡今早才刚刚想到的主意,不过太紧太急,本就破败的华严寺内也没有常备那些法器用具,因而只好省略大半设坛斋戒等等的流程,直接请玄净和尚念诵佛经以祷,自己则跪拜祈请神佛加持。 一开始,杨暾也心生感慨,跪下祈请了一阵,然而身上有伤加上自己也需要对这一整日堪比戏剧的陡折变化消化一阵,他没能坚持多久,只得在最后对着佛像大拜几下,便起身坐到椅上去发呆了,脑中还不断重复着白日时那幅简直荒诞的场面。 许久后,已酣然入眠半晌的杨暾忽而感觉有人在摇动自己的肩膀,眨巴两下惺忪睡眼,待眸光凝聚对焦后,目前王凡的面庞才渐渐清晰。身后的玄净和尚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对着还没完全清醒的杨暾躬身肃然道: “杨施主闻《地藏经》而神思萦动离入梦中,想来是心魂脱壳有所领悟,已于真经颂文中窥见佛法奥义,直受地藏菩萨誓愿而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得得得,老和尚你少打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一听你们那一套晦涩的佛经念叨,没一会儿就得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狗屁的佛法奥义……也就你能在睡觉时候还想这些玩意儿了。” 杨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换了个躺姿继续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明明事儿都已经结了,你还暗中示意让我们两个晚上回来一趟来干嘛?你知不知道为了躲开埋伏在四周的那些围的跟个铁桶似的各家各派的暗桩探子我费了多大劲儿?还特意雇了俩人,假扮成我们两个样子把那些缀在后面跟踪的人引跑了,花了不少银子呢!这笔钱你得给我算算吧?” 王凡闻言却更先有些愧意,低头微声道: “杨兄,实在是抱歉……那时候杨老盟主星夜造访后留下的,的确是两本长恨歌,但当初英雄乡被屠之后,刘老爷只交给了我其中之一,让我拿着它来华严寺,我便以为这就是那本藏着秘辛的书,也渐渐淡忘了此事,却不曾想……唉,现在想起来,他当时说的最后的那一句话,‘抱歉烧了你家书房’,恐怕就是暗指那真正内有乾坤的那本长恨歌,早在那时就已经被彻底毁掉,烟消云散了……麻烦杨兄你陪我走这一趟,一路上风吹雨打险境层生,你也受了不少的伤,结果最后却是这么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笑话,我实在是……” 说到最后,王凡情绪波动过大,心神激荡下,眶内隐隐有晶莹流转,只得立刻抬起手指揉动鼻梁正中压抑泪感。杨暾见状先是一愣,怔住片刻后恍然意识到这已是他第二次见对方泣意突生,赶忙端正坐好,宽慰地伸出大手拍着教书夫子的肩膀,沉吟半晌后,脸上露出一个无奈遗憾、但更为释然放松的笑,索性整个人向前探出,一把搂住王凡瘦削的双肩,呵呵笑道: “何必呢,王小先生,明明我都还没什么表示,你怎么倒先哭起来了?呃,说实话,若是今日之前我未曾与李真有过一战,这个结果于我而言,的确不好接受,但是跟那个可恨却又可悲的不良帅相遇后,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江湖与朝堂,从来都无法对等,皇天之下,宫闱之外,你我也不过是囿于桎梏中的芸芸众生、芦苇蝼蚁罢了。蚍蜉撼树谈何易?更何况只是一群貌合神离的蚍蜉……” 杨暾轻轻叹出一口气,继续道: “不过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我先前对祖父的不屑有多可笑。我一直当他没有心机,不懂谋略,最后落下这么个烂摊子等别人收拾,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算无遗策。想来,在祖父将那两本长恨歌交给你后就留了后手,一旦朝廷撕毁盟约,对英雄乡众父老动手,那便毁掉真正记载长恨剑去向的那一本,而剩下那一本里留下的‘散’字,就是意指从今往后,中原江湖不立盟主、不行盟约,各派自守家业,再不用为李唐江山流一滴血、损一毫发,怎么乱,怎么来吧。” 杨暾声音微沉,其间既有遗憾,更有些对自己过往自大的自嘲,与对那个不知此时是否正在天上慈眉善目对自己浅淡微笑的祖父的怀念与敬佩: “自然,朝廷也是想要武林乱着为好,毕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渗透控制利用,可那必须是在他们的监督与规矩下,由他们所操控的混乱,结果现在祖父直接掀了桌子,还给朝廷一个连他们自己都掌握不了的乱象频生、毫无章法的江湖,如今就算那群天潢贵胄再怎么看不起我们,一个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中原,怎么也得让深宫中那位焦头烂额一阵喽……虽然长恨剑自此音讯全无,再没有线索踪影,我也彻底没了继承祖父之志,接任盟主的可能,不过能知晓他在去世前为那群姓李的找了这么个麻烦,倒也不怎么觉得失落难过。而且……” 杨暾站起身来,双手背后,像是想到什么般苍然苦笑,眼眸低垂,无奈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李真确实给了我很多启发:昨夜一战后,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其实也并不是落在盟主之位上,而是落在祖父身上,准确点说,是落在祖父当年恣意逍遥、问剑天下的那道英姿之上。今日结果出来前我也问过自己,若是真夺得长恨剑,争到了盟主之位,我能否如他一般,将这庞大的江湖管理的井井有条,令得人人敬仰?又能否在遭遇家国之危时,成为一个合格的统帅,为了天下不惜此身,虽千万人吾往矣?” 沉吟半晌,杨暾放声一笑,继续道: “……结果很明确——不能啊,根本不能……呵,我太清楚自己了,什么责任情怀啊,都不想背,就想学他成名之前那样,纵情江湖,鲜衣怒马,今日上峨眉山切二两黄梅,饮一升酒,明日去哪个魔门寻衅滋事,斗几场剑。先前我还想为了祖父与那些冤死之人报仇而争一争,现在倒好,祖父自己就把事做完了,哈哈哈哈……好啊!既然我一直追的,从来都是那个纵心行剑的祖父,从来都是那‘天下宗’三个大字的名号,那没有那把剑的现在,似乎才是最好的结果。王小先生,莫要愧疚,这些日子的旅程并未白费,能让我终于清醒过来,认识到自己本心何在,这可是莫大的收获呢!” 王凡闻言,终是卸下了负担与不安,淡然一笑,拎起身旁的行囊,说道: “既然杨兄决定要从此浪迹天涯,那看来我也是没有什么选择了……只不过杨兄刚才说自己什么责任都不想背,那不知先前对在下的承诺,可还作数?” “呵呵,拿我自己的话堵我?罢了罢了,王小先生啊,嘴皮上的功夫我是真不如你,好在这手上还不算太软,你要是不嫌弃,”杨暾笑嘻嘻地凑近,不要脸道,“我以后给你当个护卫如何?月钱也不贵,能管我三顿酒肉就行!” “护卫?呵呵,可我从没听过这主人去哪还得跟着护卫走的道理,莫非杨兄意思是,此后的路程,都由我一人来定么?” “得得得,将来啊,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不过我之前说的主意那可是认真的,这一路上我给你口述我这些年的闯荡经历,你文笔好,写些个话本出来,咱们哪,到一个地方卖上那么几天的话本,再说上一段儿书,绝对是能大赚的买卖!而且远的不谈,单是这些日子的事,那都够挣一笔大的了!” “哦?那敢情好,这种美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将来咱们的盘缠够走到哪儿,就看杨兄你这胸腹里,藏了多少故事喽。”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这你大可放心——” “咳咳。” 一声轻微的咳响突兀打断了二人之间逐渐热烈起来的讨论与玩笑,他们这才恍觉身边还有一个站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老和尚。王凡连忙转身合十行了个佛礼,连声抱歉,但杨暾只是无聊地一摆手,说道: “对了对了,你这老和尚还有事情,快说吧。” 玄净和尚微微一笑,手捻佛珠,说道: “见二位心思活泼,不再受这一个虚名外物所扰,老衲也是由衷高兴。不过对于之后二位要旅行的地点,老衲倒是有个建议。” 说话间,只见玄净和尚左手缩回袖中摸索一阵,拿出一张叠放整齐的灰布,将其递给二人,杨暾皱眉接过,问道: “这是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还请二位先回答老衲的一个问题:二位可知,杨老盟主在江湖上结友无数,其中也不乏生死之交,为何他在仙逝之前,会将藏有盟主信物去向的如此重要的书册,放在一个从来名不见经传的王家的书房之内?” 杨暾眨眨眼,眉团愈深,疑惑道: “你白天不都说过了?祖父当年初入江湖,武艺低微,后来在一次搏杀中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恰好被王小先生的祖父发现,带回家去悉心救治,调养了半年有余这才完全恢复,二人因此结下了极深的情义。而后虽然他也得到了数个生死相交的兄弟,却始终记着当年那个第一次帮他的人。这次之所以将书册交给他的后人,正是因为书中隐藏的信息除了标注了长恨歌藏匿之处外,还写明了一处埋藏了一大笔极为珍贵的宝藏的地点,祖父希望可以以这些钱财来偿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说到此处,杨暾不由得咂咂嘴,显然对于这笔宝藏的遗失也有些肉疼: “然而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良人发难,英雄乡父老被逼无奈只能焚毁了地图,导致现在无论是长恨剑还是宝藏,都踪迹全无了……怎么,出家人可是不打诳语的,您一个得道高僧不会告诉我们说之前是在骗人吧?” “唉,杨施主啊,之前老衲说归脉散有补气益血之功效,你便是毫不犹豫地吃了,没想到在杨施主心中,老衲竟是这般可信吗?” 此话一出,杨暾刚刚还戏谑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随即只见他眉头猛皱,一把攥紧手中的灰布又迅速放松,急忙将其展开—— 只见布面上清晰完整地纹着一副地图,其上用墨色标注着一处地点。 “老衲今日一日便连破两次五戒,真乃罪过罪过……先前所述,有真有假,长恨剑的所在的确已然被烧毁,但这笔宝藏,却是杨老盟主将地图交予老衲,让老衲待王家后人至,便将其奉上。阿弥陀佛,杨施主,你如此相信老衲,真是让老衲大受感动,可是,你怎么就不能多多信任些你的祖父呢?既是算无遗策,报答救命之恩这般大事,难不成杨老盟主竟会这般粗心大意,不做个两手准备吗?” 佛堂之中,一时间寂静无声,二人俱是讶然至极,死死盯着地图,以完全不相信的态度上下翻找了一遍,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杨暾呆若木鸡,而后五官扭曲地抬起头来望向玄净和尚的老脸,突然觉得就连其上不甚规整的皱纹都霎时间好看了起来: “老和尚,你,我这……哎呦我真是,啧,不知道说什么了……” 杨暾看着地图上那一点墨痕,又气又笑,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王凡亦是激动不已,失声而笑,连喘好几口气后才将将定下心神,笑着对玄净和尚恭敬拜了一拜,恳切感激道: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为我二人开示如此明路,劳烦您将此物事保管如此之久,还不惜为之破了出家人的口戒……这,这实在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呵呵,王施主不必在意,老衲说那话,不过是为了在杨施主心里挣点苦劳罢了,老衲平时也不怎么注意口德,此事您大可不用如此上心。更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那地图落在老衲房中实在是碍眼的很,今夜能物归原主卸下此担,老衲倒是要好好感激二位呢……好了,夜露深重本不宜出行,深夜逐客亦非主家当为,不过如今寺庙周围耳目丛生,天亮之后恐怕更加不好动身,还请二位早点启程,多多保重吧。哦,对了……” 说到此处,玄净和尚忽的一顿,沉默片刻后,才继续开口,嗓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但不该属于修佛大成之人的悲怆苍凉感: “麻烦二位施主,日后若是拜祭杨老盟主的坟茔,还请替老衲多敬一杯酒吧。” 已然将灰布收好,正欲迈步而出的杨暾身形一颤,僵立片刻,长吁一口气,回身抱拳,行了个标准的躬身礼,大义凛然道: “理当如此……老和尚,你也多保重。” 玄净和尚拂须而笑,笑意清朗: “呵呵,相逢即是缘,相离亦如此,缘起缘灭,不过刹那,二位,老衲最后再多送一句,也算为此缘做个最后的纪念吧……” …… “杨兄,你听明白玄净大师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不知道,听不懂,佛法高深,且慢慢悟得了。” 山脚下,二人并行,杨暾双手相叠枕于脑后,大咧咧的样子一如往常,然而他的心思却始终流转若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是清楚这一句意思的,无非便是说这诸般万象,情缘结解,自有其因果际会使然,而他们二人彼此的相遇相识,这一路上接二连三的遭遇以及最后这看似出人意料的可笑结果,自然亦在冥冥之中便早有定数,那不知去向的长恨剑与此时安然躺在他衣袖内的那卷灰布亦不外如是…… 很深刻,很奥妙……不过他总觉得,那老和尚想强调的并非只有这些……唔,莫非是在暗示他下一句的谶言?那就是在闲的没事瞎操心了,且不论李真一事后他确实已然看轻了那些争斗与虚名,就算是自己至今也没有完全放下,那难不成他杨暾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利欲熏心的家伙?为了个破名头,最后落得那般众叛亲离、好友尽散的结果……若玄净真是这么担心,那确实是有些看不起他的人品了。 此时,有风自远空乍起,吹动几片静云,恰如当夜,二人相坐坑洞,共憩满天星斗罗陈。 杨暾抬头远望,片刻后,垂首轻笑,大步赶到前方王凡身旁。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什么狗屁。 ------------ 后记 回首再观旭升处,忽有长风拂景明 冬季昼短夜长,当七点半的上课铃声打响时,很多学生都会不自觉地看一眼窗外对面办公楼上的那“就像早晨七点钟的太阳”的十个掉漆的红字,而后再瞥向天际连晨光都只泻出二三缕的东方,麻木苦笑两声,在心底里骂一句娘,然后便淹没在晨读的“朗朗”读书声中。 高中,尤其像我所任教的这种二流高中,高不成低不就的,最是令人不爽。明明升学率连续十几年也就跟个蚯蚓一样,在一条线上上下进行着误差不超过一毫米的蠕动,却偏偏要学那些顶尖学校的日程安排,而且还不是只算高三一个年级,是三年全包,还美其名曰“从起跑线上赢过别人”。 如此压抑的氛围,老师或者学生都不舒服,只是学生不舒服大都只能在放学后,通过电子游戏的放肆问候来发泄不满,而老师还好些,无所谓操场或厕所,甚至这几年连办公室内也都不再管辖,只要压力上头,大可以当即吞云吐雾一番。而因此,我办公桌上烟灰缸里,按灭的红塔山数量一向在同室老师内名列前茅,从未输过—— 不过那已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 从夹杂着个人真实情感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晨光熹微中,教语文的刘老师与教地理的张主任的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再次逼近,我已经忘了这是他们跑的第几圈了,不过怎么也过十了吧。 很多老师,不只有他们,都是最近开始改善自己的生活习惯的,而据他们所说,却是受了我的影响:年级老师里数一数二的大烟枪改过自新,第一个戒烟,这无疑是一件大新闻,而之后他们又看见我一改往日上午第二第三节课都时有睡过迟到的坏习惯而在早早的六点钟便来到学校操场打五禽戏,不由得一开始是觉得我脑子抽风,但时间一长,却也纷纷跟随起来。 至于我本人……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读完那本先祖的日记后做出如此选择的,真要说起来,大抵也是因为那门五禽戏是目前我唯一所知的,先祖曾经习练过的跟武功擦上那么一点边的东西,而我自己在打这东西时,或多或少也能稍稍体悟到一两分他那时的心境吧?当然,这更多的应该不过是错觉罢了。 日记记载到二人离开华严寺后便再无记录,之后他们是否前往寻找了那处宝藏、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别的艰险、有没有如约前往种豆斋拜会、是否替玄净和尚在杨玄珪墓前敬过酒、先祖有没有得偿所愿修到了别的武功、赵青遥最终有没有打磨锋芒得道成仙……此上种种,都再未有只言片语的阐述。 我不知道是先祖觉得此后之事又重归于往常平凡因而不配与之前的内容记录于同处,还是那些剩余的日记经过千年时光被磋磨殆尽,总之,关于我那个平凡一生、离奇数载的先祖王凡与他的同伴杨暾以及那把至今未曾听闻下落的长恨剑之间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铃声再起,表明此时已过八点,而同一时间,东天鱼肚白的皑皑云雾间,初升的吐金旭日终于露出了大半,我们驻足观去,不知为何,俱是笑靥如花,似有一道源自千年前大唐的长风自远空而起—— 终于吹拂尽山川大地。 (全书终) ------------ 补录 九月初,太乙山脉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许多地方闹了水患,不知淹没冲走几多人家。 大雨耽误了沈游的行程,当他赶回种豆斋时,已比预计的时期晚了半月有余。 那间小茅草屋仍然冷清,两扇木门紧紧合拢,门上挂着块因被长年摩挲而闪着油光的大铜锁。 屋前有一小垄空地,一道石头小路穿过这勉强可称为庭院的地方通到门前,两侧零星种些短竹野花,大都隐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农具阴影下悄悄破土。 沈游远远望着那只大铜锁,皱了皱眉。 两刻之后,他在后山的菜地里找到了目标。 一个老人站在地里,正挥舞着锄头一下下翻土。 锄尖咬开湿润的土层,清亮微弱的声响一闪而逝,却不知怎的竟撞入相隔甚远的沈游耳中,令他一阵恍惚间,只觉心思清明不少,不由得微微一笑,合手远远揖礼,恭敬道了一声: “师傅。” 看似老菜农,而本职工作也的确是老菜农的南山剑圣陈清观,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见是自己那常年在外野逛的聊胜于无的大弟子回来了,陈清观忍不住咧嘴先是一笑,但转瞬又生生压回笑意,合唇撇嘴蹙眉作出一副怒意状后转过头去,冷声讽道: “呦,原来是我们的沈大先生回来了啊,今次怎么回来这么早?往常您老出去一趟不得半年一年的才能有个音信,这怎么俩月就回来了?怎的,终于等不及了,赶紧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咽没咽气,好继承这种豆斋的衣钵?” 陈清观的武学剑道已然是当今中原武林首尊之位,周身剑气真意流转,随心而动,此时他辛辣讽意一出,剑气扰动下,相隔甚远的沈游发觉双颊处微微刺痛一下,他尴尬一笑,迈步向陈清观走了过去。 “师傅,您这诛心之论徒儿可不敢接,而且您也知道徒儿有苦衷,这为了精进山水剑意,不得不四处游历啊。” “哼,少跟我卖惨!还什么‘不得不’,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子本性喜爱四处游转,这么多年也没逼着你留我身边吧?但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儿良心?!你要去哪儿、到哪儿了之类的消息,给你师傅我发个书信就有这么难?! 陈清观愤愤说着,锄头挥舞的幅度也大了不少: “去年七月江南西道地动,你竟然是过了整整一个月才在信里告诉我你那时正在那里游玩!我说你小子心里有没有一点种豆斋大弟子的责任?!你出了什么好歹让师傅我跟你那些师弟们怎么办!” 陈清观语气愈发激动,说到最后索性锄头一扔,从身旁庄稼上随手掐下一根细叶,回身指着沈游道: “行,你小子不是自恃功夫好不屑跟师傅说这些鸡零狗碎吗?那就让我老头子试试你现在翅膀到底有多硬!” 陈清观捻着细叶,在身前随手一挥,瞬然间划出一道凌厉剑气,擦着沈游衣袍堪堪拂过!沈游神色微变,发觉自己这位尊师此时是真的动了肝火,赶忙赔着笑脸扑通一跪,揖手告罪道: “师傅容禀,徒儿这些年为了精进剑法,每至一地,大都忙于寻觅奇景名胜,用以韬养胸中山水,而大多风景真意却又不成诗画不能炼之,因而徒儿整日忙于起赋作画,实在是少有时间执笔尺素,这才让师傅频频担心,徒儿也是万分愧疚,更有近乡情怯之感,这才又时时误了行程……万望师傅见谅。” “你少给我扯那些没用的!还把你自己说的紧张的,要真是那么忙,你这悠然山水的气意怎么可能真的韬养的起来?油嘴滑舌的,你这位‘千里书剑’什么时候也成了嘴上卖弄功夫一绝的家伙了?” 虽然仍是刻薄的话语,但沈游听出陈清观的语气中已然没有先前那般忿怒,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抬眼望去,小心翼翼道: “师傅,徒儿斗胆:虽说这大雨之后松土利于作物生长,可这地里面到底是阴湿过重,对您身体有损啊。这怎么不见其他师弟来帮您做这活呢?” “哼,你还有脸提。还不是你这个大师兄做的好榜样,你那些师弟们各个儿有样学样,一个个的都说要出去闯荡,老头子我是教出一个走一个,根本留不下人。” 说到此处,陈清观面上一寒,又剐了沈游一眼。沈游赶忙作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暗道不成想又触了自家师傅的逆鳞。好在陈清观倒也再懒得多计较什么,只是重重叹一口气,继续道: “……要不是最后你二师弟与七师妹成了婚后比你们几个有良心,拜我这个老头子作了岳丈泰山,又同在终南山脚下盖了间住处时时照顾,呵,也许你这次回来正巧能赶上我老头子的丧事。” 装着没听见陈清观最后一句讥讽,沈游眨眨眼,奇道: “怎么,二师弟他们已经成婚了?!这,这怎的都不知会我一声?” 陈清观冷嘲一笑,讽道: “你沈大游子今天在江南西,明天跑南诏,鬼才知道该往哪儿寄信!今年三月份成的亲,你那些当官的跑腿的自开门户的师弟们都到了,偏偏就是你一个,死活是找不到人,你说能有什么办法?” 沈游闻言挠了挠头,嘟囔道: “这俩当年还是我给撮合的呢,连媒人都不请,这成的什么亲嘛……” “得了得了,闲话少扯,说正事,今儿怎么想起来回来看一眼了?” 陈清观一屁股坐在田垄上,摆摆手示意沈游站起来说话,顺手将刚刚揪下的那根细叶含在嘴中,又恢复了俨然务田老农的模样。 “是这样的,师傅,之前徒儿去了宫中欠下的那笔债时,与一位蜀山弟子斗了一场,徒儿与他各出一剑,而他那一剑,”沈游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道,“好像给我在这个地方留下了点什么东西。” 听到宫中债时,陈清观面色已是微沉,而当沈游说到蜀山弟子时,陈清观眸光一凝,招招手示意沈游走近,随后一指点上沈游眉心,无奈道: “唉,我早说过你这桩债欠的不好,事涉宫闱大内,又是不良人插手,那李真怎可能是个好相与的主呢?只是此次竟是对上了蜀山弟子……是杨家那小子和长恨剑的事?” 见沈游点了点头,陈清观叹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他的手指轻轻搓动一下,浅浅渡去几道南山剑意后,忽觉指尖处一阵发烫,又转瞬变得寒冷,如此往复数个回合后,那股怪异的感觉才算全部消退。陈清观,抽回手,盯着那空无一物的指肚上的纹路看了良久,缓缓道: “大方无隅,大象无形……蜀山镇派的十二建言剑?你小子不会是跟蜀山掌门亲传斗的剑吧?” “好像……是的。” 陈清观看着自己徒弟那幅尴尬笑脸,无奈拍额道: “我说你小子胆子也是真大。蜀山掌门亲传,即使是我也要认真对待,你还敢跟他斗个各出一剑……用的什么?” 沈游从身后解下箱箧,取出那幅《终南辋川山水图》递给陈清观道: “五岳四渎剑,藉以此画生发,这已是我所能做到的极致,却还是……”沈游苦笑一声,继续道,“有如蚍蜉撼树。” 陈清观见此呵呵一笑,摩挲着指肚说道: “能对出一剑,你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有多求什么成效呢?我观你这眉心处,那道十二建言剑的剑意已然消弭大半,我刚刚又为你摒除了其中的杀伤意味,剩下的气息你反倒不如留着。毕竟是蜀山镇派功法,其中蕴藏的大道本真诸景造化的玄妙感应,你留在灵台中时时感悟体会,对你的山水剑意想来也有不小的好处。行了,你的问题解决了,也跟我说说这次的事吧。” 沈游点点头,说道: “与那位蜀山弟子对过一剑后,徒儿本与这长恨剑之事再无甚瓜葛,不过此事毕竟涉及当今朝野上下,徒儿也想知道这能继承杨老盟主武林大统的后继之人究竟是谁,因而之后也去了华严寺一趟。在半路上却恰好又与杨前辈二人相遇,这才知晓,原来那长恨剑的去处早已被杨老盟主留下的后手所埋,此后再无人能知……他们二人乃是为杨老盟主所留下的一笔宝藏再赴远路,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陈清观闻言,苍声一笑,说道: “想不到杨老盟主膝下当年的那个小家伙,如今也已是能仗剑江湖,倚马沽酒的侠士了……只是不知他们二人,此时已行至何处。再说那杨老盟主,也还真是算无遗策,一手棋搅弄天下风云墨色,如今长恨剑遗失,武林不知又要有多久的乱子了……” "不过杨老盟主这一招棋,却是把朝廷也算了进来,当今圣上雄图伟略,本不屑于我等江湖草芥之事,但如今武林乱象丛生,即便傲然如他,只怕也不得不多为此低眉两眼了。尤其现在,连通朝野势力的不良人此次被重创,朝廷估计要头疼一段时间了。" 陈清观右手一捋,又揪下一片细叶含在嘴里,懒洋洋道: “何止是朝堂,江湖才是最不安宁的。听说就这段时间,魔门的牵机门、祸玄宗以及其他一堆孽障,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好些魔门背后的那些大派似乎渐渐掌握不了他们。半月前各正道又聚了一次,商讨着要趁魔门声势尚未做大再联合起来打一场,结果扯皮扯到最后还是说回了盟主之位高悬无人的事上,连个屁都没讨论出来。” 沈游眉头微紧,沉吟片刻后说道: “师傅,既然现在朝野都如此风波诡谲,那是不是该让外面的师弟师妹们都先回来?毕竟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江湖上自开门户,这日后若是真起了乱子,那时候再想脱身只怕就难了。” “嗯,朝堂上为官的那些,你去劝劝,能回来就让回来。至于江湖上开宗立派的,倒不用太在意,我老头子虽然久不出山,但这中原武林剑道首座的名号还是能唬住很多人的。想来只要乱子不是太大……” 说到此处,陈清观却突然眉头一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紧抿嘴唇思索片刻后,微微凝着双眼说道: “不行,你还是也去一趟那些开宗门的师弟那儿,让他们也早做打算,多留些后路。只怕这此真出了乱子的话,不会太小啊……” “哦?师傅,这怎么说?” “唉,当今皇帝要对淮西藩镇用兵,如今已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我就是怕到时候若是锋镝一起,这中原武林同时乱起来……那就真是乱象丛生,满目疮痍了。” 沈游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道: “既然如此,我这便出发——或者我可以以国子监御外学士统的身份进宫面见圣上,向他陈明利弊,或许——” “切,别犯傻了。”陈清观干笑一声,说道,“如今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形势,都已然是大势所趋:魔门与正道的冲突争端必然愈演愈烈,皇帝与淮西藩镇之间也总有一战,你莫非觉得凭你下一番嘴上功夫,便能劝住这矛盾冲突?你堂堂千里书剑,什么时候也成了腐儒白痴了?” 沈游闻言眉眼微低,沉默半晌后道: “我固知劝圣上不对淮西用兵乃是痴人说梦,但哪怕多推迟一些时间也是好的。如若这两桩祸事真撞到一起,只怕到时又是一副民生凋敝、白骨露野的惨状……唉,自古相争,黎民百姓总是最苦,师傅,这一次,我想试一试。” 陈清观看着沈游,良久无言,他站起身来,远远向着种豆斋的方向望去:山影厚沉,林荫浮荡,自然是看不见什么,但陈清观就这样眺望了许久没有动作。直到一阵清风吹过,陈清观才缓缓开口: “就算你能劝皇上推迟,但江湖的这场动乱你又要怎么处理?” 沈游略一沉吟,说道: “若是单以我千里书剑的名号,只怕不能服人……徒儿斗胆,想劳烦师傅出山,以我终南山种豆斋之名喝止此番争斗,而后再做细密打算,或许可为大唐江湖多争取些时间。” “呵呵,这一点你可错了。虚虚实实,在朝在野可不一样,面对皇帝,你陈明利弊,以三寸不烂之舌尚且有一线争胜的生机,可要在江湖,尤其是如今这么个乌烟瘴气的江湖里说得上话,偏偏这名号却不甚重要了,如若不然,杨家小子岂不单凭他的身份便可安享盟主之位?无论是老头子我这南山剑圣之名,还是这种豆斋之名,若只是放在那里,的确无人会碰,所以先前我自忖还能凭此护住你们,可要是刻意拿出来说事儿……呵,盟主都没了,你一个剑圣算什么?一个种豆斋又算什么?难不成凭着全斋上下不到百人,去撼动影响整个武林的平衡?” 陈清观顿了顿,继续道: “尤其是现在,纵然老头子我剑圣的名号还算新鲜,但安史一役,打掉了整个中原武林的敬意与传承的重要,各派大都由小辈执掌,其实对老人们的这些名号并不甚感冒。所以说,拿种豆斋的名字去制止正邪相斗,根本是无稽之谈啊……” “那,那该如何?” 沈游略一思忖,发现事实确如此言,不由心中忧虑更甚。陈清观朗声一笑,笑骂道: “怎么,当个千里书剑,文武皆通的奇才,就真把你的脑子整坏了?在朝,用你的身份与那套文人官派的东西自然适合,那在野,自然也要用些符合江湖的手段。我且问你,你觉得你师傅,还有这种豆斋,是正是邪啊?” “那自然是正大光明。” “那你说,这当今武林,无论正邪、派系、技艺武功,有几人是能横压你师傅一头的?” “只怕……屈指可数。” 说到此处,沈游猛然回神,连忙抬头讶然道: “师傅,您是想——” “既然如此,那不就得了?年轻人们不懂事,总得有人出来打一顿,才能知道这世事多艰嘛。况且,就算是牵机门的那些机巧古怪,还是祸玄宗的占祸卜福,老头子我自忖,也挡不住我这手中三尺截云水。” 陈清观傲然矗立,取下嘴边细叶,对着田边一座废亭遥遥划过,霎时间,只听得一道破空风声乍起,自他指缝间突兀亮起一道凌厉剑光,瞬间向亭子斩去!剑光耀目,逼得沈游忙阖眸扭头以避,而同时,一道破裂声响伴随着之后庞然倒地的巨响爆出,他再度睁眼望去时,只见那废亭已然成了一摊木材砖石的废墟,唯余四根木柱挺立,切面光滑,如映云翳。 “可,就凭咱种豆斋这些人,就算全上也——” “谁说要你们了?别说带上你们这近百来号人,就是带上你一个,我都怕拖累。老头子我一个人来去自如,要不了几天就能把那些个祸害的高层杀个干净,所以在江湖这块儿,你就不用操心了,专心想想怎么处理朝堂事吧。” “师傅……” 沈游闻言动容,随即抱手揖礼,躬身道: “徒儿多谢师傅仗义出手,为天下人争此出路。” “哼,少给我戴高帽。话说回来,若不是杨家那俩惹出来这么大麻烦的话……不行,你小子趁早把宫里的事了完后回来,去给我好好找找杨老盟主的坟茔在哪,我得去跟他絮叨絮叨这些破事,总不能他走了个痛快,最后光给我们留下这么多麻烦处理……” 陈清观说着话渐渐走远,沈游站起身来,凝望着自己师傅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紧了紧身上的箱篋,向着山口走去。 半月后,宫闱中传出传闻,圣上御赐的国子监御外学士统深夜密见皇上,一夜过后,圣上谕旨昭告天下,废国子监御外学士统之职,不设续任。 一月后,淮南道官府于清晨时,门前被弃尸三具,跪伏十八人,众人前方有一山门门匾一分为二,上书“祸玄宗”三字。经官府查验对照,此二十一人确在通缉之列。 一月半后,长安兴起一桩宫中趣事,据说在朝会之时,前国子监御外学士统不知如何突然出现,对着皇上长跪而不言,左右御侍卫竟不能移其分毫,最终生生逼的皇上罢了朝会。 三月后,大唐江湖传言,叱咤一时的第一魔门牵机门于一夜之间,被一人灭了整个山门内宗,如此庞然大物短短一夜便灰飞烟灭,成了人们的一时谈资。 五月后,宫中传闻,那位被罢免的前御外学士统在宫中一连跪了数月后,终被皇上召入御书房。一日后,宫中多条谕旨下发,市井百姓却不知最终那位意志堪称一绝的书生争到了些什么,只知近些天穿行市坊的军马马蹄声少了许多。 六月后,江湖上一直流传的传闻有了结尾,最后一座近年来稍有声势的魔门与先前的众多事例一样,同样是被一人一剑灭了满门,彻底衰颓,再无复兴可能。同时,各大派掌门人频频前往终南山脉,拜访一处叫种豆斋的小宅院,却从未有主家迎接。 …… 元和九年,又是一个九月。 不知各处山脉的何片林子中,一个小土包前立着一块普通青石材质的碑,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珪”字,刻的很浅很浅。 无名坟前,一只小盆里积着不厚不浅的一层纸灰,几张新烧着的纸钱在盆中燃着青烟,袅袅向着半空飘摇而去。 “……你说你啊,就是爱弄这些个玄虚玩意,学着弄个无字碑,又非要刻个字儿在上头,图什么呢……” 陈清观坐在坟前,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拨弄着盆中的青灰,身旁放着一壶快见底的石冻春。 陈清观与杨玄珪在生前其实几乎未见过对方,然而此时这位南山剑圣却如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在当年的武林盟主墓前絮叨,原因他自己却也说不清,也许只是因着几分同为各自时代的剑道首座的感怀。 “师傅,已经一个时辰了。” 沈游从树林中走出,恭敬说道。他的腰胯稍稍佝偻,不知是不是当年在宫闱中长跪不起的影响。 “嗯,我知道了。对了,我听说几日前,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他儿子吴元济匿丧不报,自掌兵权,准备起事了?” “是,而且据说朝廷遣使吊祭,吴元济拒而不纳,恐怕不日便有大事了……” 陈清观瞥了一眼沈游的膝盖,说道: “还好,你那一跪终究是有些作用,到底分隔了朝野两桩祸事,免得造成更大的乱子。” “只是,对不住师傅您……”沈游看向陈清观左肩一道刀疤,歉疚道,“害您受了无妄之灾。” “狗屁的无妄之灾,斩杀那些魔门领袖的主意是我提的,有后果也是理所当然。没伤到根基,也不是从那以后就练不了剑了,你小子在就这事摆这副酸脸,我可就真跟你急了!” 陈清观怒气冲冲吼了一嗓子,显然对自家徒弟一直以来的这副愧疚模样烦透了。气冲冲地将木棍也一同撇入火盆中后,陈清观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望着天边云翳沉吟良久后,说道: “行了,此后的事便与我等无甚关系,这杨家与朝堂江湖此番的风波,便到此为止罢。” 清风吹拂,青烟偏斜,朗空下,不知何处山脉的何处丛林外—— 两人缓步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