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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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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人相救
公元前212年3月
和小旭一起入阿房这年我14岁。.)
时值春天,正是咸阳最美的时候,粉色的桃花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风轻轻一吹,纷扬的花瓣便灿烂了整个季节。
那时阿房还只是个建造中的宫殿,没有名字。我和小旭奉大舞女之命从咸阳宫出发,连夜渡过了渭河,远远的经过甘泉宫,最终到达了当时只成雏形的阿房。
咸阳宫中舞姬平时训练、居住的地方被称为“仙乐坊”,仙乐坊中最出色的舞姬共有二十余人,而被选入阿房宫的却只有小旭与我。按照大舞女的安排,我们必须在阿房宫训练出一批新的舞姬,以供下次秦皇嬴政前来时观赏。
这位与我一起的小旭是赵国人,母亲飞雪姬曾是赵国轰动一时的舞者,她性子活泼,也是我们二十余人中容貌舞姿最为出众的一个。
赵国灭亡后,小旭的母亲飞雪由于容貌美丽外加舞姿出众,被秦军虏回咸阳宫敬献给了嬴政。而小旭,就是在那年出生在咸阳宫中的。
由于飞雪姬入宫五月便生下了小旭,因此所有人都能猜出她的父亲不是嬴政。事实上小旭的父亲曾是赵国一位颇有名气的剑客,与飞雪姬琴瑟相合两情相悦,然而却在战争中为保护国君赵王赵迁送掉了性命。因此,即便是嬴政姬妾所出,小旭到底是血统卑贱,也一直遭受着与奴才同等的待遇。
几年后,飞雪姬因恶疾去世,小旭也彻底沦落成为了咸阳宫一名地位低贱的舞姬。
与她相比,我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大舞女说,我是魏国一官员的遗孤,母亲是韩国人。魏国灭亡之时我只有一岁,我母亲在入咸阳宫那日便含恨自尽,死前将我托付给了仙乐坊同为韩国人的大舞女收养。
大舞女名倾寒,由于受嬴政赏识,因此在宫中颇有些地位。她待我极好,不仅将我留在身边,还为我起名为倾雪。
和小旭相比,我的痛苦似乎要少许多。我没有为母亲的离去伤心过,也没有看过自己的母亲在仇人面前强颜欢笑,更没有被作为奴役被敌国的人任意驱使。有大舞女视如己出的照料,我虽不见得多快乐,却也从不曾感到痛苦。
我与我母亲不同,到底只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马车缓缓驶过大宫门,我与小旭终于可以撩起车帘四处查看。
阿房宫的雏形其实基本已经形成,每一处的规划早已经由工匠上报给了嬴政,目前正大兴土木建造的,便是前殿西侧的上天台。
“好端端的地方,却生生要毁掉来建些虚幻的东西,真是可惜。”小旭不禁叹:“可惜我是女儿身,若为三尺男儿,穷尽此生都要有所作为。而不是在这种鸟笼中耗费年华,虚度青春。”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开始伤春悲秋了?”我宽慰她:“安于现状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没什么,不过是触景生情,突然多了些感慨。”小旭撩起车帘看着还在建造中的上天台,凉凉道:“那徐福一走便是七年,毫无音讯。且不说这世上是否有那三座仙山,竟然沉迷于长生不老之说,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造这些东西,陛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陛下统一六国,当今天下已经没有可以令他畏惧的东西,除了……”我看向上天台,“除了死亡。”
“死何足惧?”小旭冷笑:“这世上最简单的便是死。”
“这晦气话可不能乱说!”我伸手按上她的唇,皱眉道:“你我都是战争的遗孤,能活着应该是件庆幸的事情。”
她但笑不语。
马车缓慢行驶,我的视线却始终黏在还只有骨架的上天台上。
“等一下!”我唤住车夫,撩起帘子走下马车,隔着窗对小旭说:“你先去,我还有些事情。”
“什么事情要在这里下车?从这里到双阙门还有些距离。”小旭担心道:“你我是第一次来,没有人带路可是会走丢的。”
“你且放宽心,自会有人送我回去。”我笑道:“厨房那个陈婆的大儿子是工头,现在正好在阿房修筑上天台,我受陈婆所托,去帮她传个话。”
“那我与你同去。”小旭作势要下马车。
“不必了,都是些大男人,你一去他们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我拦住她,保证道:“我一定完璧归赵。”
“你总这么说。”她叹气,终是点了头。
陈婆的长子名叫陈顺,年方三十,与我同为韩国人,如今正是修筑阿房的一名工头。
我穿过宽阔的前殿,脚步匆忙的赶往上天台。
阳春时节,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融融的,我眯眼看了看只搭到一半的上天台,觉得有些刺眼。风中漂浮着清澈的花香气,我低头嗅了嗅,只觉得刚才还盘旋在心底的一丝郁结却已经散去了。
“不过是区区乐师,竟也敢如此猖狂,仗着面皮不错,竟然勾引宫中女眷,就不怕我们真的阉了你!”不远处的一堆木材背后隐约传出咒骂声,我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前行。
我到底只是一介女流,如此乱世只有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道。
“虽是乐师,却也没堕落到要被你等羞辱。说我勾引宫中女眷,你们可有凭据?若是没有,这便是栽赃陷害了。”清澈的声音仿若一滴清泉滴在我心上,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哼,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嘴硬,看来你是铁了心寻死。本以为你多少会机灵一些,不过看来你们韩国人都是些不知好歹的。”
“韩国人?”我喃喃,原本停滞的脚步竟不禁挪向了那堆木材。
“韩国人如何?不是韩国人又如何?不管哪国人,总是比人面兽心的秦国人要好得多。”清澈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这笑意满含嘲讽,嘲讽中却又带着一丝悲戚与怒意。
亡国之人,纵使能逞得一丝嘴上痛快,却到底是无根之叶,个中悲戚与心酸,却只有自己体会的最清楚。
我也是韩国人,对待那位未曾见面的同根之叶,我到底无法视而不见。
估计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木材对面的谈话声停了下来,接着,便看到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那人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挑眉道:“你是何人?女眷都在内宫,你怎会只身在前殿晃悠?”
“见过这位大哥。”我微微欠了欠身,很是客气的说:“刚刚听到这边有争吵之声,遂过来看看,不过是一时好奇,并无他意。”
“好奇?”那人讥笑道:“你一个女子在这满是男人的地方晃荡,就不怕别人对你好奇?”
木材堆背后传来一阵淫/荡的哄笑声。
“我本不想对这些事好奇,不过既有同胞受难,我自然无法视而不见。”我走到木材堆旁边,微微探了探头,目光便落在了一个雪白的赤/裸身体上。
是个男人。
我脸上发烧,立马退了出来,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现在可还好奇?”男人冷笑一声,欺身走到我面前,抬手握住我的下巴,极轻浮的说:“姑娘珍视同胞之心着实令我等感动,既然姑娘有如此侠义心肠,不妨你也过来陪他?”
我拍下那只搁在下巴上的手,冷笑道:“竟然对一位少年做出如此下流之事,你们肚子里怕是也烂得不轻。”
“姑娘倒是个烈性子,不知这衣裳一脱,是不是也这个样子?”那人眼底一暗,抬手伸向我胸前,我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掏出腰间令牌,冷冷道:“我乃圣上授命的阿房舞官,你们此刻正欺凌的这位少年,论理当是我的下属。作为上司,我理当领他回去,不知各位可愿赏脸?”
那人的手立马僵在半空中,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手中的令牌,咽了下口水。
“弟兄们,放人。”那人终是收回手,抱了抱拳,极虚伪道:“不知是舞官大人,在下刚才多有得罪。”
“不知者无罪,也不能怪您。”我收回令牌,走到木材堆后面,果然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一群人已熄了气焰,那位赤/身少年也已经穿上了衣裳。
“人我就带走了。”我笑笑,然后转头冲那位少年道:“走罢。”
离开那堆木材,我不徐不缓的走在前面,那位少年安静的跟在后面。
“刚才……”他有些犹豫道:“多谢姑娘相救。”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没想到姑娘如此青涩年纪便已是舞官。”他的声音里满是探寻意味。
“我当然不是。”我笑,“这个是大舞女怕我受委屈,特意借与我的。”
“原来如此。”他似是恍然大悟了一般,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我不是你的上司,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客气。”我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道:“我名倾雪,不过是名来此教导宫娥的领舞舞姬,公子身为乐师,论理地位自是比我还要高出一等。”
“不过是位草芥之人罢了,哪里比得上姑娘蕙质兰心。”他弯腰欠身,恭敬道:“在下名长兮,阿房一介吹箫之人。”
“长兮?”我笑:“倒是个颇有诗意的名字。”
“姑娘说笑了。”他嘴角弯了弯,露出一抹阳春般的微笑。
这抹微笑颇醉人,我这才开始留意他的容貌。不过是简单的几眼,我却只觉得这般姿容的少年,到底不该留在这凡间世界,而应羽化升仙。
玉质肌骨,精巧轮廓,墨发飘逸,眉间温柔,凤眼中隐约含情,薄嘴角似笑非笑,虽年纪尚小,但谈吐间已气质尽显,言笑间已风华毕露。
多么美好的一个人儿。
“看你的模样……”我试探道:“应是十六七岁?”
“姑娘好眼力,在下的确十六岁。”他笑道。
比我大两岁?我喃喃:“那应是比我大了。”
“不知姑娘芳龄?”
“一十有四。”我笑,“论理当是称你一声兄长。”
“那在下真是三生有幸。”他也笑。
远处隐约传来工匠搬运建材时的口号声和施工时的碰撞声,我不禁抬头看向上天台,却只觉被这春日温柔的光线晃疼了眼睛。
这是秦统一六国后的第九年,在这承载了嬴政无数荒诞梦想的阿房宫里,我遇见了一位名为长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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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冬日之雪
公元前211年1月
咸阳的冬比往年来得早,许多宫里还没准备好充足的取暖木材,雪便已经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落下的雪片片都如鹅毛那般大,虽感到冰凉,却又觉得看着欢喜。
阿房与我刚来之时相比已经小有规模,可那供嬴政远眺寻仙的上天台却依旧还未完全造起,每日也依旧有工匠在那里忙碌,木架的结构在一片雪白中突兀的屹立。
由于赵舞名满天下,因此我和一干舞姬便都住在六国宫御花园的赵宫里。由于地位稍高,我和小旭住得院子比其他舞女的要大一些,打扫起来也麻烦一些,管事的公公关心我们,便又拨了些宫娥过来。
管事的公公昨日已经将舞姬们取暖用的木材送到了我住的院子,说是由我来分发就好。于是我今日起的很早,早饭还未吃就捧着暖炉站在院子中指挥小太监们将木材分成均等的十几份,准备等会儿让他们送去住在各个院落的舞女那里。
我这边正忙碌着,院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了,门发出轻柔的吱呀声,宛若那人的脚步。
“长兮兄。”我冲来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今日又是大雪天,你这里可觉得冷?”他向我走来,声音颇关切,院中厚厚的积雪被他踩在脚下,然后在他身后留下一排匀称的印记。
“管事昨日刚刚送了取暖的木材过来,因此并不觉得冷。”我晃了晃手中的暖炉,笑道:“倒是你,穿得似乎有些单薄。”
“不碍事,男子比女儿家要耐寒许多。”他将伞挪到我头上,嗔怪道:“也不知道打一把伞,雪落在身上一会儿便化了,湿了衣服的话可是要受寒的。”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伞,白底红梅,泛着雪光,极美。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掸落肩上的雪,向他靠了靠,把暖炉贴到他怀里道:“看你手已通红,先暖一暖吧。”
“不必了。”他笑道:“你有这心意便足够了。”
小太监们很快便把木材分成了十几等份,然后报告:“倾雪姑娘,就是这些了。”
“辛苦你们了。.)”我把赏钱一一发给他们,然后又将需要木材的宫院告诉他们,安排他们送木材去了。
“长兮兄今日怎会突然到访,可是有事找我?”我指了指回廊道:“还是去那里说吧,院子里雪太大。”
在回廊站定,长兮收了伞,然后帮我拍去刚刚落在头上的几片雪花。
他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狐裘,脖子上是兔毛的围脖,长长的黑发就披在肩上背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听说你要回咸阳宫?”他问。
“只是回去探望一下大舞女。”我看着那两排由我和他踩出来的脚印,垂眸道:“待上两天我便回来了。”
“这样。”他似是松了一口气,突然笑道:“我还以为不回来了。”
“长兮兄多心了。”我紧了紧手中的暖炉,抬眼看他,还欲说些什么,便听见小旭的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小旭好像来了。”我有些无奈道:“她若看见你我在这里,定是要说出许多闲话来的,我得先走,请长兮兄见谅。”
“不碍事,你去吧。”他把伞递给我:“不过还是带上一把伞,女儿家总该爱护自己一些。”
我接过伞,向他道了谢,然后匆匆赶往小旭那里。
小旭正在后院和几个宫娥堆雪人,见我来了,忙招手道:“雪儿你快来,我们想堆个猫儿,可是总堆不好看。”
“我向来手拙,你们可不要笑话我。”我将暖炉和伞放到院中石凳上,然后小跑过去,和她们一同用小竹铲铲雪,然后堆到雪球上。
“雪儿姐姐可是要去咸阳宫?”名为落英的小宫娥满脸好奇,“去咸阳宫的话可能见到扶苏公子?”
“天天都念叨着扶苏公子,落英你不知羞!”另一个小宫娥湘子笑她:“公子可是堂堂皇子,我看你早些断了念想比较好,免得到时候为情所困,落得满心伤。”
“就数你嘴长!”落英气得小脸通红,拾起地上一撮雪便砸向湘子,嘴里气急败坏道:“我对公子自然倾慕,可也有自知之明!”
小旭“咯咯”笑得欢畅,大声道:“公子美名天下皆知,哪位姑娘不倾心?别说是落英了,就连李丞相的孙女也是心系于他,有什么好取笑的?可惜的是我和雪儿虽生长在咸阳宫,公子的风采却也是不曾见过。现在想想,竟觉着好生遗憾。”
“见不到也无妨,省得心心念念。”我也开玩笑,“万一我也对扶苏公子一见倾心,岂不是要和落英一样?”
“你们都取笑我!”落英羞得不行,把小竹铲往地上一扔,小跑几步缩回房里去了。
“话说回来,你此番回去可是因为大舞女身体不适?”见她离去,小旭也收了玩笑的心思,认真问:“还是说……就这么回去了?”
“怎会回去?的确是大舞女快不行了。”我心中有些酸涩,本在铲雪的手也停了下来,“去年我离开咸阳宫时她身体已经有恙,如今已是病入膏肓,纵是扁鹊在世,怕是也无力回天。”
小旭默了一阵,终是叹气道:“大舞女是好人,可惜的是老天不开眼。”
我没说话,木然的看着她用小竹片将雪球削成猫耳的形状,然后安在早已成型的猫头上。
“小旭,”我突然道:“你陪我一同回去吧。”
小旭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张嘴想询问我为何,但很快便又了然一般合紧了嘴巴。
“抱歉,”我满是歉意道:“我明知你厌恶回那梦魇般的地方,却还求你陪我回去,是我欠考虑了。”
“无需在意,我就陪你回去吧,我也想送大舞女最后一程。”小旭笑得温柔,“看你这般紧张,我已知你心中在意我,这便够了。”
“这世间果然还是你最懂我。”
“这可不一定。”小旭突然笑得暧昧,她伸出玉手指了指我放在长凳上的暖炉和伞,话里有话道:“我看有人比我还会体贴你呢,我可没在雪天专程赠一把伞给你。”
“你又拿我说笑了。”我有些无奈的摇摇头道:“我只当长兮是兄长,并没有你说的那般情愫。”
“你没有,又不等于人家长兮公子没有。旁观者清,长兮公子对你的情意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小旭极真诚的劝我道:“雪儿,像长兮公子这般俊雅出众的男子是世间少有,能遇到便是福气,你可要仔细斟酌。”
“我自然知道他这谪仙般的人世间少有,可我不过是一普通凡尘女子,怎可高攀?况且我与他之间向来以兄妹之礼相待,就算你说要我与他在一起,我心中也只觉着别扭。”
小旭看了看我,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随缘吧。”
去年春我救了长兮,从此之后他便经常到我的居处看望我。他是宫中乐师,由于姿容出众、气质绝佳,一管长萧不知吹乱了多少宫中女眷的心湖。他却向来低调,经常约我在赵宫的荷花池旁谈天下棋,谈话的内容无非是宫中哪里的时令花又开了,他又谱了首心爱的曲子等等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想长兮应该是个湖水般沉静的人,他的眼睛与他的嘴不同,后者总是笑意融融,前者却总是深不见底。我能看出他背负了些沉重的东西,他不愿说,我便也不再问。只是对于他的身世,我总是禁不住好奇。
我知道他其实不是韩国人。
当然,我也不全是。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我将小竹铲插到猫儿身边的雪地上,拍了拍头上纷繁的雪花,冲还在专心铲雪的小旭说:“小旭,雪变大了,回吧。”
“再等一下便好。”她在猫儿身上拍了拍,然后从腰间掏出我们平时练舞用的红绸,在猫儿颈上系出一个精致的花结。
“这结一系,猫儿突然就生动起来了。”我笑,握住她冻得冰冰凉的手哈了几口气道:“到底还是你蕙质兰心。”
风却突然劲了些,将树上的雪吹落下来,我和小旭躲闪不及,身上头上满满的沾得全是雪。
我们“咯咯”笑着去抢我放在石凳上的暖炉和伞,在地上踩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脚印。
来到阿房宫的第一个冬天,我和小旭在院中旁若无人的争抢暖炉。旁边是一只新堆起的猫儿,它颈上的花结在雪地中艳丽夺目,仿若……鲜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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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琴师(一)
公元前211年2月
天空中久违的放出了太阳,虽然由于云层的遮掩显得灰蒙蒙的,但也比阴天雪天要好得多。!>院子里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小太监们便拿了扫帚把剩下的一些都扫做了一堆,然后倒进了赵宫的荷花池里。都知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几日温度低得吓人,我和小旭都怕冷,一层一层套下来穿得竟很是厚重,行动也变得有些迟缓了。待我们拿着行李离开院子,时间已经是辰时,咸阳宫来的马车早早在就院外候着,阳光一照,竟能看到车檐上还有细小的冰棱。
坐上马车,我搓了搓手,然后便卸下了披风盖在腿上。由于阿房到渭河还有些距离,所以我准备先睡上一会儿。
小旭却突然说话了。
“雪儿,我昨夜梦见我母亲了。”
我一顿,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么,梦见什么了?”
“她说她对不住我。”小旭拢了拢披风,垂眸道:“还说……她也对不住我父亲。”
我想了想,柔声道:“你或许是想她了,这次要不要给你母亲送些钱去?”
“不必了。”小旭却皱眉,“她这辈子享受到的荣华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是在怨她。”我叹息:“她到底是你母亲,何必。”
“我也不想,可是心里总过不去。”小旭笑了笑,这个笑容有些惨淡,看得我心中颇为酸涩。
气氛有些沉重,我决定换一个话题。
“昨日秦侍卫来看你了,不过你当时不在。”我笑道:“还带了些宫外的小吃食,都是你平日里最喜欢的。”
秦侍卫全名秦雨期,是阿房宫中一名普通侍卫。不过他生得身形挺拔容貌俊朗,与小旭倒是极为般配。
“他倒是极有心。”小旭也笑道:“总是带些小玩意儿来,虽不贵重,倒都是极其贴心的。”
“你也觉得?”我打趣她:“我见你平日对他都是不冷不热的,还以为你对人家的好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不是石头心肠。”小旭笑了笑,有些无奈的说:“期是个重情义的好男子,我也欣赏他的真性情,可惜……”
“可惜什么?”我追问。
“可惜我配不上他。”小旭垂眸。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太高兴:“之前还口口声声说我不懂得珍惜长兮,现在换到自己身上,竟然也说这种话。”
“我这可是实话。”小旭笑道:“你先别恼,听我说完你便知了。”
“我不是恼,只是可怜期侍卫。”我瘪瘪嘴。
“期现在虽只是个小小的侍卫,可祖上代代都是燕国重臣,是流着贵族血统的燕国贵族,他……注定要闯一番事业的。”小旭似是叹了口气,颇有些自怨自艾道:“而我不过是阿房宫中一位小小舞姬,母亲又是那般样子,就算他不嫌弃,也难保他的族人能够接受我。”
“这又如何,即便有着贵族血统,不也同我们一样是亡国之人?”我有些激动道:“这般乱世,我们都不过是嬴政的阶下囚,谁都没有嫌弃别人的资本,更没有什么尊卑可分。小旭你记着,只要秦侍卫没有嫌弃你,那便足够了。”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竟如此激动。”小旭有些无奈的摇摇头道:“虽然你我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有时我却还是摸不透你的心思。”
我一时语塞。
谈话就此打住,小旭闭目养神,我却心中郁结。
马车停在渭河边,我和小旭下了车,刚好能看见停在渡口的渡船,还有正坐在渡口木桩上抽烟的船家。
“你们要过河?”船家看了看挽着包裹的我和小旭,吐出嘴里的一口烟,笑着问:“可是去探亲?”
“算是。”我笑笑,“是我们的长辈。”
“虽然不想这么说,不过你们怕是要等上一会儿了。”船家道:“今日是扶苏公子回宫之日,船要过渭河,你们想要渡河至少得等到黄昏。”
“黄昏?”我抬头看了看天,颇无奈道:“现在才未时,要等到黄昏的话估计还有两个时辰,天气又极冷,我们怕是撑不住。”
“的确,这等寒冬天气,你们两位姑娘家在这里等船也确实不太方便。”船家想了想,然后指了指渡口不远的一家隐约可见的客栈道:“反正还有两个时辰,你二人不妨去那家客栈先歇一歇。喝一杯暖茶,烤一烤炭火,时辰到了你们再来便是,我可以等等你们。”
我与小旭对视一眼,想了想,终是谢过船家,重新登上马车前往他所说的那家客栈。
“公子怎的突然就回来了,咱们离宫之前不是听说公子被贬去了上郡么?”小旭挑眉,“听新来的舞姬说,陛下最近脾气也不太好,莫不是……莫不是专程把公子召回治罪?”
“估计不是。”我斟酌道:“之前由于反对陛下焚毁诗书和坑杀儒生,公子才会被贬去上郡。想那上郡地势偏远条件恶劣,公子已经受了不小的罪。况且殿下虽然罚了公子,可公子到底是陛下最喜爱的儿子,我想陛下是不会再惩治公子的。”
“那公子为何现在才回来?就算是过年节也迟了些吧?”小旭皱眉。
见她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玩笑道:“想不到你也如此关心国事,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瘪了瘪嘴,拍开我的手道:“就数你嘴贫。”
客栈建在江边,自然比较简陋,我和小旭在门口下了车,车夫则牵了马想去问店家讨一些草料。
客栈里坐着的只有男人,我和小旭探头看了看,心里有些怯。
此时却突然有琴音响起,那琴音曼妙悠扬,很是古朴动听。我和小旭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最里侧的一张竹帘。
“是琴师。”我感慨:“想不到这种偏远小客栈竟也会有如此出色的琴师,真是埋没了。”
“姑娘是第一次来我们客栈?”小二迎过来,乐呵呵道:“这位可不是我们店的琴师,是一位路过的客人,他嫌我们小店太冷清,所以帮忙弹琴助兴。”
“客人?”我想了想,小声在小旭耳边说:“此人琴艺高超,若是能请他入宫,我们也可以省下不少心。”
“最好别有太大把握,我看此人不像愿意进宫之人。”小旭小声回我:“他所弹奏的曲子并不是宫闱乐曲,在我看来此人更像是江湖人士,或是游侠,或是剑客。”
“江湖人么……”我沉吟一会儿,突然伸手拽住忙着招呼客人的小二,将一些钱放到小二手中道:“我二人估计要在此待上近两个时辰,麻烦小哥为我们寻一个好位子,最好……”我指了指竹帘,“靠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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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琴师(二)
“没问题。!>”小二痛快的应了我和小旭的要求,然后迅速将竹帘旁那张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好,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和小旭在桌边坐下,正欲仔细分辨乐曲的起承转合,竹帘那边弹琴的人却停了下来。
“为何停了?”我不禁问。
“二位懂琴?”那人反问。
我看了看小旭,然后客气答道:“略懂一二。”
“既然二位是内行,在下自然不可弹奏此等随意音乐。”他拨了拨琴弦,极认真道:“应该认真弹奏才是。”
“原来如此。”我不禁微笑道:“那还真是多谢公子了。”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接着,便是清润的拨弦声,再然后,那琴声渐渐变得紧凑、清晰起来。
琴音由一开始的舒缓慢慢变得激昂,最后,却又突然满含悲怆。
隔着珠帘细细的缝隙,我隐约看见那人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跳跃,他白色的广袖流水般行走于桌案与琴之间,头随着曲调的起伏而摇摆,墨色长发由背上流泻。
脸颊上传来凉凉的触感,我伸手摸了摸,竟是两行已经凉掉的眼泪。
“这位公子!”我出声止住他,喉头有些酸涩道:“停下吧。此等悲怆乐曲,酸的人心痛,催的人泪流。”
那人轻笑出声:“是在下的不是,不该选这首曲子。”
“不。”我使劲摇摇头,叹息道:“此曲中真正的悲戚我怕是还没体会到十分之一,我这听者尚且伤心流泪,作为奏者的公子心中怕是更加哀恸吧。若是我没有猜错,此曲可是为《高山流水》?”
那人沉默半晌,然后起身拉开了竹帘。
一身轻便白衣,一头披散墨发,眉眼深邃如墨,唇齿淡雅温柔,他冲我拱拱手,极礼貌的说:“在下燕国高熙然。”
“倾雪。”我微微福身。
“小旭。”小旭也福了福身。
“看二位打扮,不像是出自普通人家。”他语气中带着试探。
“我二人确实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我有些苦涩的笑道:“我二人是阿房宫的舞姬,正准备回咸阳宫看望重病的养母。”
“这样……”高熙然默了默,有些歉疚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我笑道:“生老病死乃常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是啊。”小旭补充:“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高熙然似是释然了一些,他用布将琴包好,然后和我们在同一桌坐了下来。
“我与一友人相约在此相见,本约好是今日,不料他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一下,怕是要很晚才能来。”高熙然颇无奈道:“怕是还得一个多时辰。”
“这倒还好。”小旭不禁抱怨:“我们本是要过渭河,却没想到今日扶苏公子要回来,渭河也要被封两个时辰才可通船。”
“这个我倒也听说了。”高熙然微微皱眉,“不过我只知那扶苏被贬至了上郡,却不知秦皇为何如此急着召他回来。”
“定是有什么急事。”我皱眉,“不过如今匈奴已平,北侧又有长城防守,武将有蒙氏兄弟英勇,还能有什么急事呢?”
高熙然想了想,突然幽幽道:“会不会……是咸阳宫里出事了呢?”
我和小旭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酒来了!”小二并不知此刻的尴尬气氛,他笑眯眯的将煮酒锅、小菜和一壶酒放在案几上,热情道:“三位请慢用!”
“相逢即是有缘,不知二位姑娘可愿赏脸,与我一起小酌几杯?”似乎是察觉到我和小旭的警惕,高熙然借着小二将酒拿来的机会岔开了话题。
“小酌怡情,又可御寒,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我笑着应了下来,小心将青铜酒樽放入烧沸的热水中,语调轻快道:“这是我第一次煮酒,也不知会不会糟蹋了这一壶佳酿。”
“怎么会?”小旭掩唇笑道:“刚刚才听了稀世名曲,现在又有美人煮酒,此等绝妙时刻,就算你煮得这酒是水,我也不嫌弃。”
高熙然闻言轻笑,我则面上一红,低头安静煮酒。
由于靠近渭河,窗外北风颇劲。客栈里的火盆烧得很旺,木材时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炸裂声,这炸裂声音太小,很快便被淹没在了客人们的谈话声中。
我们和高熙然相谈甚欢,三人聊了许多与音律有关的话题,不知不觉竟饮尽了一壶桃花酒。
我有些微醺,小旭面色也格外红润。
“小二。”高熙然唤来小二:“为二位姑娘上两份醒酒汤。”
“公子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桃花酒不是烈酒,一会儿便可缓过来。”高熙然笑得温文,体贴的将下酒小菜推到了我和小旭面前。
“的确。”我点头,“此酒与宫中那些陈年佳酿确实不同,宫中的酒太陈,光闻着人就醉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高熙然笑道:“桃花是个好东西。”
“《桃夭》?”小旭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她“咯咯”笑道:“此歌虽好,可《周南》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捏了捏小旭因醉酒而红润非常的脸蛋,逾挪道:“我看你是想嫁人了。”
“嫁什么人?”她却突然睁圆眼睛,似是很生气一般说:“不嫁!”
高熙然颇无奈的摇摇头,拱手赔礼道:“是在下思虑不周,给二位姑娘添麻烦了。”
“怎会。”我摆摆手,还欲说些什么,客栈的门却被推开了。由于是背对着客栈门,我看不见来人是谁,只觉得冬日的寒风从外面吹进来,落在背上冷飕飕的。
“来了。”高熙然看着门口微笑,然后起身,朗声道:“你终于来了,我还当你忘了呢。”
扭头看向客栈门,凛冽的寒风落入眼睛有些刺痛,我竟不禁涌出了一些眼泪。伸手想要拂去眼角的泪,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我的不是,高兄见谅。”
“长兮公子?”小旭指着来人诧异的问高熙然:“你等的友人便是他?”
我睁眼看向来人,果然是长兮。
“没错,我等的就是这位长兮公子。”高熙然看起来也很惊奇,他问我:“你们认识?”
“不是认识。”小旭意味深长道:“是早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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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琴师(三)
“你竟也在这里。”长兮脸上也带着一丝讶异,他脱下披风在我身边跪坐下,柔声问:“你不是早就出发了吗?现在为何还在这里?”
“扶苏公子今日回宫要经渭河,船夫说要到黄昏才可通船。”我为他斟上一杯酒,淡淡道:“外面怕是极冷,先喝杯酒暖暖吧。”
他端起酒樽,看了看我,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你可真是让我好等。”不等长兮开口,高熙然又端起酒壶将长兮手中的空酒樽满上,他笑道:“不守时之人,自觉罚酒三杯。”
“你明知我不胜酒力还来罚酒,莫不是想看我出丑?”长兮看着手中那樽酒,无奈道:“看来你是气得不轻。”
“我的气的确不轻,可这惩罚却是轻上加轻。”高熙然逾挪道:“不过是三杯酒而已,人家这两位姑娘可不止三杯呢。”
长兮原本轻笑的面容僵了僵,他低头看我,微微蹙眉道:“你喝酒了?”
“不过浅酌了几杯,无妨。”我避开他的目光,提起筷子为他布菜,垂眸道:“这些菜虽粗陋,味道却很不错,长兮兄不妨尝一尝。”
见我不愿回答,长兮叹了口气,再次饮尽杯中酒。
“好!”高熙然再次将酒满上,笑道:“你虽性子温和,却果真也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噗――”原本安静坐在一旁的小旭突然笑出声,她指了指长兮,似是难以置信一般问高熙然:“他?汉子?”
“怎么?不是汉子难道是女子?”高熙然反问。
“虽不是女子,却也不至于是汉子。!>”小旭争辩道:“你看看他,既不虎背熊腰,又不器宇轩昂,哪里能和汉子沾上边?”
“既不是女子又不是汉子?”不知是不是酒力作用,高熙然竟也挑眉,颇不服气道:“那你说说他是什么?”
“太监呗!”小二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他将两碗醒酒汤放到我和小旭面前,很是得意的解释道:“既不是女子又不是汉子,那不就是不男不女?这世上不男不女的,不就只有太监?”
“这位兄台真是语出惊人。”高熙然朗声大笑道:“如此回答实在是妙哉!妙哉!”
小旭趴在桌上吃吃笑开,我则用袖子挡住半边脸,不禁轻笑出声。
长兮面色微红,他似是有些恼,可又生不起气来,只得又气又笑道:“兄台这般才情,当个小二着实是浪费了,何不辞了这营生,另谋出路?”
小二这才知道我们刚才所说之人是长兮,慌忙向长兮赔罪道:“小的不知他们说的是客官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且安心。”我笑着宽慰他道:“这位公子心胸广阔无垠,不会在意的。”
听我这么说,小二松了一口气,他冲我们尴尬的笑笑,慌忙溜回了厨房。
“你真是太抬举我了。”长兮伸手惩罚一般扯了扯我垂下的发,似嗔怪似宠溺般道:“我都不知自己心胸广阔无垠。”
“抬举你有何不好?难不成还想倾雪姑娘诋毁你不成?”高熙然说着,却已将第三杯酒为长兮满上,玩笑般道:“这杯酒,你就敬倾雪姑娘好了。”
听他这么说,我伸手拿过酒壶欲为自己满上,然而还未来得及倒出来一滴,长兮便伸手抵住壶口,淡淡道:“虽是我敬你,你却不必喝。桃花酒虽不烈,喝多了却也会醉人,你等会儿还要赶路呢。”
“想不到长兮公子你竟这般护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微微醉酒的缘故,原本趴在桌上小憩的小旭竟突然直截了当冲长兮说:“既然这般护着她,干脆就娶了她吧!”
我心中一颤,手上一抖,原本握在手中的青铜酒壶直接落回了桌子上。刚刚烫好的酒由壶口流出,沿着桌沿滴落到我跪坐着的腿上,很快便在裙子上扩散开来。
“怎这般不小心?”长兮轻声嗔怪,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我道:“快擦一擦,千万别把里面的衣裳也打湿了。外面风大,若是湿了里衣,怕是要得风寒的。”
“不碍事。”我有些慌乱的扯过他手中的帕子,胡乱的在裙上乱擦一通,心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原本在别桌伺候的小二听到了动静连忙赶过来,见桌上那片酒渍依旧向下滴水,忙抽下肩上的抹布将桌子擦了个干净。
“姑娘!”店门从外面被推开,马夫探了个脑袋进来,冲我和小旭喊:“刚刚那船夫差人来说,现在可以渡河了!”
“马上便来!”我拉起愣怔在一旁的小旭便欲走,一只手却握住了我的手腕。
“外面冷。”他将自己的披风仔细为我系上,柔声叮嘱:“衣服刚刚弄湿,切记不要吹风。这件披风是用管事赏赐的那张狐狸皮制成,御寒极好,你且拿去穿。”
“不必了,我有。”我拎起自己那件棉披风,伸手欲解开系在脖子上的结,却被长兮拦了下来。
“这件我穿便好。”他从我手中抽出那件棉披风,笑道:“男子皮糙肉厚,不比女儿家细腻娇贵。”
“姑娘!”马夫催促:“再拖下去船家怕是就不等我们啦!”
“我们得走了。”我向高熙然和长兮二人垂首告别。
“二位姑娘一路顺风。”高熙然拱了拱手,然后仰首饮尽杯中酒,笑道:“这杯酒就当是为你们践行。”
“多谢高公子。”我回他一笑,转头欲走。
“还有我。”长兮却上前一步拦住我,手中,也是满满一樽酒。
他一饮而尽,然后垂下头来,在我耳边道:“我等你回来。”
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桃花香气,面上一红,我拉扯着小旭便向外走,脚步急促又慌乱,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着撵着一般。
行至门口,寒风扑面,感受着身上的温暖,我急促的脚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长兮,只见他的左手中是我那件绣有荷花的棉质披风,右手则是已经空掉的酒樽。
火盆里的木材烧得极旺,红红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他修长的身形在竹帘上投下的长长影子,像是想要舞蹈一般,随着火光的摆动摇摇晃晃。
他看着我,目光缱卷温柔,似是有万千语言要告诉我,但却最终无从说起。
黄昏时分天已半黑,北风呼啸着由脸上刮过,比刀子还要锋利上几分。我将小旭扶上马车,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客栈,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柔软的绒毛贴在脸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心都是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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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亡国公主
公元前211年2月
在咸阳一家客栈逗留了一夜,我和小旭终于在第二日辰时到达了咸阳宫外。连日放晴,原本厚重的积雪几乎消融殆尽,融化的雪水沿着咸阳宫精致的瓦沿滴下,映着阳光,竟散发出了七色光彩。
下了马车,我和小旭谢过车夫,绕过宫外一身铁甲的护城卫兵,来到了咸阳宫的西侧门。
“什么人?”卫兵拦住我和小旭,皱眉道:“可有令牌?”
“有的。”我掏出大舞女的令牌,语气和善:“我们是一年前被派去阿房的舞官,得知大舞女倾寒病重,特地回来看望。”
“原来如此。”看见令牌,卫兵脸上缓和下来,他示意手下让开位置,拱手道:“姑娘多包涵,我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昨日公子刚刚回宫。”
“无妨。”我和小旭向他福福身,然后快步入了咸阳宫。
从西侧门到仙乐坊颇有些距离,我和小旭必须穿过御花园。
时令已是早春,宫外许多梅花已经早早谢了。而这宫中的红梅却因为有园丁的悉心照料,始终艳丽如初。
“雪儿。”小旭突然问我:“你觉得这梅花开得如何?”
“花瓣完整,花蕊饱满,自然是极好的。”我答。
“那你觉得,这梅花像谁?”
我步子一顿,脑海里不期然就浮现出了那位在阿房吹箫之人。
“我觉得这花儿像极了长兮公子。”小旭折下一枝梅,意味深长道:“一个清冽,一个高雅,雪与梅,果真是绝配。”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重新抬起步子,继续赶路。!>
大约走了近半个时辰,我们终于在仙乐坊后门停下。抽出缩在棉花手筒中的手,我轻轻在门上敲了敲,小声唤道:“可有人?我是倾雪。”
里头很快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木闩一响,门被打开了。
“你终于回来了。”开门的是名为梨霜的舞姬,她伸手攥住我,眼框微红道:“快去吧,大舞女一直在等你。”
小旭伸手拿过我手中的包袱,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东西交给我,你快去吧。”
“雪儿姐姐!”比我小两岁的小仙却突然从后院的厨房里跑出来,她的脸上还沾着一些烧火是蹭上的黑灰,眼睛却干净透明。
“谁让你出来的!”梨霜责备道:“药还在炉子上熬着,你怎么可以出来?快回去!”
“不要!”小仙撅嘴道:“雪儿姐姐已经一年都没回来过了,我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那也得等到把药熬好了再说!”梨霜毫不客气。
“药已经熬好了!”
“那就给大舞女送去!”
“不去!每次都是我,你怎么不去!”
“我……”
“我去。”我打断她们,脱下腕上的棉手筒,笑道:“大舞女是我的养母,理当我去。”
仙乐坊位于咸阳宫西侧,地势偏僻,常年冷清。各个院子都种着花桃、迎春等花卉。今年雨水极充足,仙乐坊的花桃开得极好,一片一片的簇拥着,一派繁盛模样。然而世事难料,那位曾栽种下它们的人,此刻却已经看不到这般妖娆风光。
我快步穿行在回廊上,端着药汤的手因紧张而不住颤抖。
大舞女房前候着一位年纪尚小的宫娥,她穿得颇单薄,时不时往双手上呵气。听见脚步声,她抬头向我这边看来,接着便是一个恭敬的弯腰行礼,怯怯请安:“倾雪姑娘。”
“大舞女怎么样了?”我问她。
“刚刚才醒,送来的早膳也没有吃,说是没胃口。”
“我知道了。”我眉头微皱,屏退小宫娥,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与檀香味道,床边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案几上放着大舞女最喜爱的古琴,旁边还有一卷摊开的竹简。
“来了?”纱帘里侧传出沙哑疲惫的声音,她说:“过来。”
我撩起纱帘走进去,只见她斜倚在榻上,烟雾在她周身缭绕,我竟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东西先放下吧。”她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轻声说:“坐到这里来。”
我将药放在一旁,乖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不过一年的时间,你竟出落得更标致了。”她伸手握住我垂在胸前的长发,似是极欣慰般笑道:“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是么。”我握住她有些嶙峋的手,心里仿若针扎般刺痛。
“我自然不会说假话。”她语气悠悠,目光仿若回到了很久之前。我知道她在怀念,怀念我那位早逝的母亲。
“你母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忽然开口道:“雪儿,你应当敬重她。”
“她去世时我不过一岁,我虽不知她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可对于抛下孩子的母亲,我终是难以敬重。”我垂眸道:“是您将我养育成人,您才是我的母亲。”
原本被我握在手心的手骤然抽离,然后,那只手带着风落在了我的脸上。
房间里很安静,耳光声很响亮。
“胡说!”大舞女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指着我,难以置信的说:“你怎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怎可这样贬低自己的母亲?!”
我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你的母亲……灵姬殿下……她是为了你的父王才会自尽的啊!”大舞女攥紧被子,泪水在她消瘦的脸颊上蜿蜒,她声音悲怆道:“难道你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在嬴政的面前强颜欢笑,在他的身下被迫承欢?!她贵为韩国公主、魏王妃嫔,又怎会屈身与敌人,让丈夫与女儿蒙羞?!”
心中剧烈一颤,我不禁想到了小旭。
“雪儿……”大舞女心疼的抚摸我微微浮肿的脸颊,叹息道:“你是韩国公主灵姬与魏王魏假之女,是魏国的公主啊……”
真实的身份终于被铺陈开来,我看着大舞女,终是泪流满面。
我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大舞女所说那么简单。母亲灵姬留在我项上的玉佩刻有“魏”字,八岁那年,仙乐坊中那位颇有见闻的魏国公公也告诉我,这玉出自魏国宫廷,是皇子皇女佩戴之物。然而不久之后那位公公就被从仙乐坊中调走了,大舞女告诉我说那位公公是个疯子,被她送出宫了。
那位公公虽然被大舞女送走,可他的话却被我永远的记在了心上。
如今,大舞女将她拼命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了我,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雪儿。”她掰过我的脸,强迫我看进她因疾病而略显浑浊的眼睛,肃穆道:“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永远不要想着报仇。魏国已经灭亡,你却还年轻。你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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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扶苏公子
公元前211年3月
在大舞女头七之后,我回到了咸阳宫,开始收拾大舞女的遗物。
刚刚三月初,当院子里的山桃快谢尽的时候,大舞女的好友凉笙姑姑成为了新的大舞女,而一度低迷的仙乐坊,也终于在短暂的悲痛与混乱后重新回归了平静。
依照大舞女的遗愿,我将她葬在了渭河边。没有坟冢,没有墓碑,只有一株新抽芽的花桃。她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母亲。”
原来我母亲当初就被大舞女葬在渭河河畔,每年寒食节那天,大舞女都会离开咸阳宫前来探望。然而还不到四年,一场大水淹没了渭河流域,许多人家流离失所,而我的母亲,也永远长眠在了渭河的怀抱。
逝者已经永远离去,生者依然要努力活着。我会好好活下去,这是我的承诺。
大舞女生前居住的房间里,我和凉笙姑姑安静的收拾着东西。大舞女生前生活朴素,并没有什么值钱的衣物与首饰。虽然作为大舞女她得到的赏赐是仙乐坊所有舞姬中最多的,她却都收进了仙乐坊那间小小的书房,一件都没有碰过。
“叮!”
一支精致的金簪从一叠整齐的衣物间掉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凉笙姑姑拾起金簪看了看,诧异道:“这不是韩国宫廷女眷最喜爱的样式吗?倾寒为何会有?”
我心中一颤,看着那支光泽如新的金簪,忍不住道:“姑姑,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凉笙姑姑将金簪递到我手里,笑道:“这是倾寒的东西,理应由你保管。”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金簪,感受着它冰凉的温度,只觉有千金重。!>
那是过去的重量。
“我是与倾寒同时入宫的。”背对着我收拾衣物的凉笙姑姑突然开口:“我们说好要一同活下去,她却先走了一步。”
“姑姑……”
“雪儿。”她转过身看着我,苦笑道:“去牡丹园看看吧,渭河涨水后,寒食节那天倾寒总是会去那里,盯着花不说话,一看就是许久。”
我是在傍晚时分来到牡丹园的。
因为是刚刚入三月,园里的牡丹都还未开放,只有极少数抽出了花苞。那些粉色的花苞隐匿在层层绿色之间,若是不认真看,连一个都看不见。
牡丹园原本是个供妃嫔居住的小院落,然而十几年前嬴政却突然命人拆去了院里的房子,并专门种上了牡丹,使这里成为了名符其实的“牡丹园”。
我从园子里的小径缓缓走过,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心上。我能想象大舞女在这里散步时的模样,她一定会用手指抚摸每一片花瓣,会弯下腰来和花朵说话,会轻声哼唱家乡的歌谣,而且,会怀念我的母亲。
一朵花苞就在此时突兀的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它孤零零的伫立在一片绿色中间,仿若在哭泣。
一只手突然伸向那朵花苞,我心中一惊,当即握住了那只手。
“别!”我大声喊。
被我握住的那只手僵硬了一瞬,然后便又放松下来。
“我看你盯着这花看了许久,以为你喜欢,因此想帮你摘下来。”手的主人是一个男人,他的语气很温柔,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收了手,低头不敢看他。
“我不会怪罪你,不必害怕。”男人将手覆上我的头,声音愉悦:“难得有人与我一样在这种时节来赏花。”
这只手很大,很温暖。
我不由抬眸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他身形修长,玉带金冠,一身白衣在晚霞里格外明亮。白玉般的面庞带着成年男子的稳重,深邃的眉眼间有着一丝淡淡的沧桑,见我打量他,他不禁笑问:“可还好看?”
我看着他唇角轻扬,竟觉得这个笑容比晚霞还灿烂。
“好……好看……”我听见自己小声说。
见我这般反应,他不禁轻笑了几声,然后收回了覆在我头上的手。
“我不算什么,和那朵牡丹相比,我不过只是片卑微的绿叶罢了。”他的目光飘去了很远,声音带着些许怀念。
“她很美么?”我不禁抬头问。
“是啊,很美。”他低头看向我,本欲说些什么,然而当目光接触到我的脸时,他原本温柔的笑容却忽然僵住了。
“你是谁?”他突然问。
我心一惊,禁不住狂跳。想起大舞女临终前的嘱托,我扭头欲逃。
“等等!”他拽住我的手腕,有些急切的询问:“你是谁?”
“我……我……”我小声道:“我不过是名普通舞姬。”
他还欲张口问些什么,却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殿下!”一位小太监院匆忙跑过来,在他面前跪下,恭敬道:“始皇帝陛下要奴才来请扶苏殿下,说今日心情好极,要摆家宴。”
“家宴?”他挑眉问:“所有皇子和公主都邀请了吗?”
“回殿下的话,都邀请了。除了小公主卧病在床外,其他的主子也都答应了。”
“是么。”他略微沉吟,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小太监小跑着离开牡丹园,我却魂魄出窍般站在原地,忘了离开。
“你是……扶苏公子?”我难以置信的问。
“是。”他点头,颇无奈道:“我以为你一开始便知道。”
“奴婢该死!”我慌忙跪下,慌乱的解释:“奴婢没想到扶苏殿下会来这园子里赏花,因此才会做出刚刚那般失礼之事,殿下恕罪!”
似是没想到我会跪下,扶苏公子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我愣怔许久,才叹息一声,伸手将我扶了起来。
“我怎会责难你。”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就像在看一位旧日的情人或好友。
“天色不早了。”他说:“小姑娘,快回去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天边最后一抹红霞消失时,咸阳宫点亮了所有的烛火。我慢慢行走在回仙乐坊的小路上,手中是那人亲手交给我的灯笼。月逐渐明亮,银晖温柔如水,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烛火在灯笼里摇曳,隔着一层红色的薄纸,在路上映出小小的光亮。
而我看着地上那抹亮光,竟恍惚以为那就是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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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皇家家宴(一)
公元前211年3月
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将我和小旭回阿房的时间推到了三日之后。
“病了?”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挑眉问凉笙姑姑:“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听小仙说她前日在院中练舞练到极晚才睡,怕就是在那时感染上了风寒。”凉笙姑姑叹了口气,颇无奈道:“你和小旭走后,这仙乐坊中就数梨霜出众些,如今她又染上了风寒,怕是赶不上三日后的宴会了。”
“宴会?”小旭也停下筷子,一脸好奇的问:“什么宴会?”
“是始皇帝陛下的家宴。”
“家宴?”我愈发感到奇怪,“那家宴不是前几日就办过了么?”
“原本的确是定在几日前,谁知那日陛下的偏头痛突然发作,这家宴便只得推到三日之后了。”凉笙姑姑眉头紧皱,她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突然道:“要不,雪儿你先顶替了她?”
我一愣,随即笑道:“姑姑你莫非忘了,大舞女刚刚过世,这半年之内我是不可碰红衣物的。难不成家宴那日,就我一人穿白衣跳舞不成?”
“那你还不直接被凌迟?”小旭开玩笑。
“乱说!”凉笙姑姑却不高兴了,她像是赌气一般指着小旭说:“就这么定了,三日之后,你顶替梨霜在家宴上领舞。”
“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小旭一脸意料之中,调皮笑道:“好姑姑,可让你失望了?”
见她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凉笙姑姑只得摇摇头,哭笑不得道:“你这丫头,这般古灵精怪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她拈起一块小点心塞进嘴里,起身说:“既然定了,我便去练习一下,不然到时丢脸不说,怕是连脑袋都要丢。”
“还敢胡说!”凉笙姑姑拈起一颗杏儿便砸到她头上,生气道:“若是再敢说这种晦气话,我可要不客气!”
小旭“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三日之后,咸阳宫大殿。
家宴定在酉时,太监宫女们却是从寅时便开始忙碌。除了宴会需要的瓜果酒水,他们还要去花园摘取最美丽的花卉装点这个偌大的宫殿。
我直到申时才进得大殿,虽然此时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钟鼓不绝于耳了。我抱着琵琶安静的与仙乐坊一众乐师在大殿的角落落座,试了试琴弦音色,然后便只等着那些地位尊崇的客人们到来。
“雪儿姐姐。”小仙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你说,今日子婴殿下会不会来?”
“子婴殿下?”我想了想,只觉这名字虽颇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哪个子婴殿下?”我小声回问。
“你竟不知子婴殿下!”小仙看起来很是惊讶,她难以置信的问:“姐姐难道也不知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我自然知道,可这与子婴殿下有何关系?”
“扶苏公子是子婴殿下的父亲啊!”小仙一时激动,竟不小心弄掉了手中的陶埙。陶埙质地本就脆弱,落在石板铺就的地上自然摔得四分五裂、不成原形。
“坏了坏了……”小仙脸色发白,怔怔看着地上的残骸喃喃:“怎会这样……”
“你且冷静下来。”我安慰小仙:“吹陶埙的乐师有三个,缺你一个并无太大影响,你快把这些个东西收拾一下,然后便回仙乐坊吧。若是时间还早,你就再找一人来,若是来不及,那便算了。”
小仙看了看我,见我语气真诚,便赶忙收拾东西离开了。
“总是这般冒失。”另一位年长一些的乐师无奈道:“看来只能安排她在厨房做事了,下次若是在演奏时摔了埙,可就不是离开这般简单。”
此人语气颇刻薄,我听得心里也颇不舒服。然而此时我们身在大殿,我不好与他发生口角,只得僵硬的咧咧嘴角,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人各有异,自当彼此理解尊重。而像这般说人长短,我一向厌烦。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当宫娥太监们终于将大殿装点一新的时候,第一位客人到了。
是扶苏公子。
他今日穿着一件紫色锦袍,束发玉冠色泽温润,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步履不急不缓,眉眼温柔含笑,看起来极是儒雅。我隔着半个大殿偷偷打量他,目光不期然就落在了他身后那抹红色身影上。
身影是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她笑容恬淡的跟在他后面,目光柔和,举手投足间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我看着她,不禁心想:我那母亲若是还活着,怕是也与她一般美好吧。
似乎是感到头上的簪子有些松,女子前进的步子停了下来,她伸手想扶一扶,簪子却又掉在了地上。
原本走在前面的那人闻声停了下来,他转身回到女子面前,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簪子,然后抚着她的脸,细心的为她簪好。
女子与他相视一眼,随即笑得深情,她说:“多谢夫君。”
我本拨着琴弦的手一顿,接着,慢慢垂了下来。
哦,原来她便是他的妻。
“雪姑娘!”刚刚那位乐师小声提醒我:“不要停下来,皇帝陛下马上便到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这不是可以神游的场合,于是连忙别开眼睛不去看那仿佛珠联璧合般的一对人,重新弹起了琵琶。只是这次弹得却远不如一开始那般流畅动听,我只觉得十指上有千万根丝线在缠绕拉扯,手指快要动弹不得。
时间接近酉时,参加家宴的其他皇子与公主们终于陆陆续续的到来,他们或是耳语谈笑或是问候寒暄,原本开空旷的大殿很快便热闹起来。
我木桩般跪坐在大殿一角,手指麻木的在弦上挑拨游走,仿若已经不是我的。
“始皇帝陛下驾到!”
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响起,仿若一记惊雷,停下了殿内所有的谈笑与乐曲声。所有的人都惶恐的匍匐下身子,歌颂着那位走进大殿的男人,仿若面对神明那般虔诚。
神明般的男人在大殿中央的案几边落座,他轻轻挥手,声音不怒而威。
“都起来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如此拘谨。”
“谢父皇!”
我抱着琵琶坐回原来的位子,眼眸微抬看向这位刚刚到来、此刻正高坐于大殿之上的始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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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皇家家宴(二)
与我想象之中不同,嬴政是一个面孔虽严肃,却并非如坊间所言那般凶神恶煞的人。
因为是家宴,他今日只身穿玄色便袍,束着自紫玉金冠,虽年岁已快知天命,容颜却并不显苍老。
殿内极安静,皇子公主们无人敢言语,我和一干乐师也不敢奏乐。
“怎么这般冷清?”他语气有些不悦,大声道:“上歌舞。”
大殿因为他的这三个字重新响起了丝竹声,而小旭也就是在这丝竹声响起的那一刻带着一干舞姬飘入殿中的。
她今日穿着凉笙姑姑命人连夜为她赶制的霓裳舞衣,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的掩映在鲜艳的红纱之下,窈窕的身材曲线却是一览无余。她挥动灵蛇般的水袖翩翩旋转,在大殿中央盛开了一朵妖娆牡丹。
伴舞舞姬身着绿色纱裙围绕在她身边,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变换成不同的形状,仿若掩映红花的绿叶。
我看着在殿中或跳跃或旋转的小旭,只觉她此刻宛如一只在云中轻舞穿梭的仙子。她自幼天资极高,身段也比我更苗条,灵动的身形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跳舞一般。我虽与她一同长大也同为阿房舞官,但对于她,我一直都是望尘莫及的。
乐曲进入gaochao,我紧凑拨动着怀里的琵琶,轻轻喃喃:“快到了。”
话音刚落,那些伴舞舞姬便踩着编钟的清脆声音在殿中心围成一圈。
她们的手紧紧叠在一起,仿若一个精致的玉台。接着,一只系着铃铛的小巧玉足踏上这块玉台,我知道,这只玉足属于小旭。
红色的纤细身影被抬上高空,她在空中灵活转动腕上的水袖,被她藏于袖中的粉色花瓣尽数飘洒了出来。她大殿上空飘起了由花瓣组成的雨,最后,她一个利落的空翻踩回了地上,落在了这场雨里。
赵舞本就冠绝天下,小旭又是曾经名满赵国的舞姬飞雪姬之女,因此她这一曲《云中彩蝶》当之无愧可以称之为当世最瑰丽的舞蹈之一。
舞蹈中的她是那么美,是一只当之无愧的美丽彩蝶。
我微笑着看她跪在地上向嬴政行礼,目光不期然竟落在了位于扶苏公子对面的,另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那男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纪,此刻他正痴痴的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小旭,手中的酒樽微斜,美酒洒了一地。
“扶苏殿下对面那位,是哪位殿下?”我偷偷问身边的乐师。
那乐师偷偷抬眼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回答我说:“是十八世子,陛下最小的儿子。”
十八世子?胡亥?
“好。”几声浑厚的掌声在大殿之上那个位子响起,我和一众乐师停下手中的乐器,安静的等候他将话说完。
“这一曲《云中彩蝶》跳得竟颇有已逝的飞雪姬的韵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兴致盎然,他指了指跪在殿中的小旭,笑道:“领舞的那位舞姬,你,抬起头来。”
小旭的身子在听到“飞雪姬”三个字时骤然僵硬,她攥紧手中的水袖,然后缓慢而艰难的抬起了头,将自己妆容精致的脸呈现在整个大殿所有人的眼前。
她凤眼微垂,纤长浓密的睫毛隐约遮掩住她那两坛清澈闪烁的秋水;眉心点有朱色莲花,看起来带着一丝仙气;眼角装点着闪烁的金粉,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而那两片娇嫩水润的唇瓣,则被艳丽的赤色点燃。
大殿之上那人看着她,脸上惊艳毕露。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奴婢名叫小旭。”小旭淡淡的说。
“小旭?”嬴政轻笑道:“是个好名字。模样标致,舞姿也出众,你倒颇像飞雪姬。”
小旭的双瞳放大了一瞬,但很快,她便咬唇闭上了双眼。
“寡人很中意你。”嬴政突然说:“你可要什么赏赐?”
小旭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她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磕,语气依旧淡淡道:“奴婢什么也不要。”
“哈哈哈哈……”嬴政笑得欢畅,他冲站在身边的那位公公说:“这名舞姬寡人颇欢喜,就赏她黄金千两、珠宝一箱,而且……”他将目光转向小旭,“传寡人旨意,自今日起封为旭妃,择吉日入住当年飞雪姬的飞雪阁。”
“咣当!”
“啪!”
伴随着我手中琵琶弦断裂的声响,十八世子手中的酒樽落在了地上。
小旭匍匐在地上的身影有些颤抖,她微微偏头看向我,突然嘴角轻扬。
这是一个悲凉而苦涩的笑容,似乎抽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谢……始皇帝陛下……隆恩……”
大殿内很快便响起了皇子与公主们争相道贺的声音,他们言不由衷的祝贺自己那位年过半百的父亲再次抱得美人归。
这是一场属于秦皇家族的家宴,他们各怀心事的扮演着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眼中只有自己富丽堂皇的未来,却没有小旭不断滴落在水袖上的心酸眼泪。
除了那位十八世子。
在场的皇子皇女中,只有他一人依然跪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两眼紧紧注视着匍匐在大殿中央的小旭,手中紧握着的,是已然变形的青铜酒樽。
眼泪止不住的由眼中滑落,我用力抱住琵琶以令自己不至于痛哭出声。被琵琶弦割破的手指在琵琶上狠狠划过,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
一块干净素雅的帕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抬眼看去,是一位面善的小太监。
“扶苏殿下要我将帕子交给姑娘。”他小声说。
像是有人轻轻拨动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不禁看向就坐在我前方不远处的扶苏公子。
他眉头微蹙,眼中带着一丝担忧,他嘴巴动了动,似是在问:“你可还好?”
深邃的眼眸是那般坦诚真切,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我又怎能拒绝他赠我的这一帕温柔?
失魂落魄的小旭在一干伴舞舞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离去,大殿内丝竹声再起,我用那方带着兰花香气的帕子蒙住眼睛,在角落里失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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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血色嫁衣
公元前211年4月
赵宫花园里有一片精巧别致的木棉林,地势比较偏僻,由于极少有人去那里,也没有什么人来修剪,林子里的木棉长得很是恣意。!>
在我来到阿房后的第二个人间四月,我终于亲眼目睹了这林木棉盛放的场景:一片一片的连在一起,仿若火烧云。
我静静的站在这片燃烧着的木棉林中,任飘落的花瓣将我淋透。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我头顶上方,长长的广袖披在我的背上,像斗篷一样。
“花落了你一身。”长兮低头看着我,轻叹:“泪却撒了这一地。”
“长兮兄。”我抬眼看着身边的长兮,哽咽着问:“若那日在大殿上献舞的是我,是不是事情便不会落得如今这般?”
长兮眼中微微震动,他垂眸看着我,声音满是怜惜:“不,若是你,事情会更糟。”
他的语气轻柔,似是叹息,又似在庆幸。
咸阳宫家宴那晚,小旭没有回仙乐坊。
我独自坐在大舞女生前居住的房间里,盯着那盏油灯微弱的火光,沉默不语。
我在其他舞姬怜悯的眼光中固执的等待着小旭的归来,直到灯油燃尽,天边放出鱼肚白,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而我也不得不知道,在这一晚,我的挚友成为了那位千古帝王的女人。从此,她将与她的母亲一样,永远将自己的青春与爱情在宫墙内埋葬。
第二天清晨,我离开咸阳宫独自回了阿房,匆忙如一个落荒而逃的罪人。
我没有颜面去见秦雨期,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日日以泪洗面。长兮却每日都会来看我,我不给他开门,他便在我门外的长廊坐下,柔声细语的为我描述花园里每一株花草的模样。他总是说:“雪儿,花园里的木棉又开了,出来看看吧。”
我的幽闭生活并没有因为长兮的话发生改变,直到昨天,小旭回来了。
她一身耀眼华服,金玉珠钗,乘着一辆华丽精美的马车而来,然后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下了马车。
与她一同回来的公公告诉我:嬴政很喜爱小旭,要以迎亲之礼正式的将小旭娶回咸阳宫,而那场奢华庞大的迎亲礼,就定在明日。
我昨晚没有与小旭睡在一个房间,因为如今的她已经是旭妃,要住进六宫中最华美的楚宫,而不是与我这个小小舞姬挤在一个屋里。
她来去如此匆匆,匆匆到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知她是否有为那日的决定感到后悔,也不知从此以后,她是否会将我遗忘。我只知道,我与她,终究是回不去了。然而即便如此,我终究是不甘心的。
迎亲礼这天我起得很早,天还未亮,我便提着灯笼偷偷出了赵宫的大门。
“你要去哪里?”男子的声音在宫墙上响起,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迎风而立,接着,翻身落在了我的面前。
是秦雨期。
“秦侍卫……”我有些怯,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垂眸不看他。
“你要去楚宫?你想带她回来?”他问,见我不答,忽然就笑了。
他笑得有些狷狂,带着颤抖,听起来很是悲凉。
“不必去了。”他忽然收了笑,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嘲,他说:“我已经去过了。”
“你见到她了?!”我不禁上前一步,满眼焦灼的追问:“她怎么说?”
“她说……心已死,缘已尽,如今她是宠冠六宫的秦皇旭妃,已经不再是当年地位低贱的舞姬小旭。还说……”他顿了顿,苦笑道:“她从未曾爱过我。”
心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开来,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我难以置信的摇头,颤声道:“不会的……她怎会认命?她怎甘心认命?一入宫门深四海,从此冰火两重天,那般虎狼之地……她怎能认命?”
“我想带她走。”秦雨期攥紧手中的宝剑,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什么丰功什么伟业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带着她离开。从此之后,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只要她愿意,我就带她去。可是她不走啊雪姑娘,”他摇头苦笑,“她不愿跟我走。”
天空渐渐破晓,刺目的光线穿过夜幕与云层洒在我和秦雨期疲惫憔悴的脸上,刺得我们心中生疼。迎亲的乐曲在楚宫奏响,穿过半个六宫御花园,在我耳边回荡。
我忽的转头狂奔向双阙门,不顾头上的发带松散,也不顾而后赶来的长兮的阻拦,就那么披散着头发,疯子一般奔跑在清晨的阿房宫内。慌乱的脚步落在被露水润湿的石板上,只留下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宫内久久回荡。
礼乐悠扬,红纱漫天,我追逐着已经走过双阙门的队伍,远远看着那个被高高抬起的大红步辇,声嘶力竭的哭喊:“小旭!回来!求求你!不要去那个地方!”
不要去那个承载了你十几年梦魇的地方,不要去那个将母亲从你身边夺走的地方,不要去那个……会将你永远囚禁的地方……
我着了魔一般奔跑在迎亲队伍的后面,鞋早已不知掉在了那里,两只**的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瞬间就凉进了心里。
身后传来马蹄声,接着,长兮骑着他最心爱的那匹白马挡在了我的面前。
“雪儿!”他翻身下马,伸手抱住即将跌倒在地的我,声音颤抖着乞求道:“不要追了……好雪儿,不要再追了……”
“小旭……”我看着迎亲队伍渐渐在眼前变远,变小,然后拐过装点着红纱的双阙门,消失,不见。
风送来阵阵花香气,这是春天的气息。
“去年的春天,我和她一起来到阿房,时值春天,正是咸阳最美的时候,粉色的桃花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风轻轻一吹,纷扬的花瓣便灿烂了整个季节……”我双目无神的看着装点着红纱的双阙门,喃喃:“那时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待在这里,一起蜕变长大,一起容颜衰老……”
“雪儿,雪儿……”长兮不住轻喃着我的名字,他的脸就埋在我披散着的发间。拥着我的怀抱竟微微颤抖。
一片藏在他玉冠中的木棉花瓣落到我脸上,我轻轻拈起,看着它不禁又哭又笑。
“今年的木棉开得真好啊,花瓣的色泽红得跟血一样……”望着手中的木棉花瓣,我泣不成声:“长兮你看,简直和小旭身上那件衣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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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如归去(一)
公元前211年4月
小旭正式嫁入咸阳宫后的第三天,我决定离开阿房宫去一趟渭河河畔。!>
今日是寒食节,我要去看望大舞女,以及我那位早逝的母亲。
四月,果树花开正好,放眼望去,一片片一簇簇的挤在一起,像棉被一样盖满山野,很是热闹。我在渭河边下了马车,然后拎着食盒和香火沿着河畔慢慢前行。
有些孩童正在河边玩耍,开春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卸去一身繁琐冬衣,于是玩得格外快活。可能正是太快活,所以竟忘记留意脚下,一个小男孩儿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在河边湿漉漉的泥地上,干净崭新的布衣上很快便被弄脏了一块儿。
“娘……”他看着身上脏兮兮的一块泥渍,憋着嘴抽泣起来:“娘……新衣裳……弄脏了……”
“元宝!又是你!”其他的小孩儿似乎已经习惯了小孩儿的笨手笨脚,齐声嚷嚷:“老是你拖后腿!今天不和你玩儿了!”
说罢,竟真的把这小孩儿一晾,成群结队的跑开了。
有些看不下去,我不禁走到那个小孩儿身边,将食盒往地上一放,小心把他扶了起来。
“可还好?”我抽出帕子帮他擦去脸上的泪和泥,不禁笑道:“手上沾了泥竟不知道,把自己涂成了一只小花猫。”
见我笑得和善,小孩儿也收了眼泪,眨巴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姐姐你真好,长得好看,心也好看。”
“你就不怕我是狼外婆,把你拐回去卖给坏人?”我笑道:“有的人虽然好看,心却是顶坏的。!>”
“姐姐你是狼外婆?”小孩儿做大惊状。
见他当真,我也收了玩笑的心思,帮他把歪掉的衣裳整好,然后将他拉到河边,蹲下身来用沾水的帕子帮他擦衣裳,边擦边说:“姐姐是跟你说笑,我不是狼外婆。”
小孩脸上的警惕瞬间消失,然后长舒一口气。
我不禁摇头轻笑,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儿。
“你真要回去了?”身后传来轻轻的交谈声,我原本给小孩儿擦衣裳的手一顿,然后小心的回过头。
两个体态优雅欣长的男子正在河边踱步,他们的穿着很低调,声音也很小。原本那声音是不易被旁人听到的,然而我自幼在乐坊长大,对声音极敏感,因此一听声音便认出了他。
他今日穿着颜色暗淡的淡蓝色衣衫,头发也简单的垂在身后;似是为了遮掩自己那张倾城的容颜,他还戴了一顶白纱斗笠。他和另一个男人由我身后经过,竟没有看见被花丛掩映的我。
定是因为这花开得太繁盛的缘故。
“那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得先回去看看。”另一个人突然开口,顿了顿又说:“不是我催你,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这另一个人我也见过,是那日与小旭一起在客栈遇见的琴师:高熙然。
“我知道。”长兮的声音低沉下来,“过几日吧。”
“你总是这么说。”高熙然叹口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上月便传信来让你回去,你说等几日便回,结果呢?一等就是一月。”
“我还有些事情要解决。”
“什么事情?还不是因为雪姑娘。”
似是被高熙然一语道破,长兮沉默了下来。
我心中一颤,不禁停下了擦拭衣裳的那只手。
“你若如此放不下雪姑娘,便将她一并带回去。她是个好姑娘,舒砚殿下不会难为她的。”高熙然劝道:“虽然你与柳絮已有婚约,不过我看雪姑娘心地善良心胸宽广,她是不会介意成为侧室的。”
“我何尝没有想过带上她。”长兮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然而我要走的是条不归路,怎忍心让她陪我受苦。况且……”他顿了顿,“况且雪儿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她若知我与柳絮已有婚约,定是不愿与我一起的。”
“为何?难道雪姑娘如此善妒?”
“不是善妒。”长兮默了默,许久才说:“她为何要嫉妒?她这般美好的姑娘,什么样的好夫婿找不到?熙然,你一点也不了解她。”
“我了解或是不了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的复国大业啊,我的长兮殿下。”高熙然长叹:“我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难道不就是为了推翻这陷万民于水火的秦朝?让你留在阿房本是为了方便收集情报,你却为了一名舞姬这般踟蹰,这若是被将士们听见了,他们会有多寒心?燕丹殿下若泉下有知,也会……”
“熙然,”长兮的声音冷淡下来,严肃中竟带着一丝威严,他说:“你逾越了。”
高熙然似是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弯下腰来,低声道:“臣冒犯了,殿下恕罪。”
“罢了,罢了。”长兮长叹一声,加快步伐离去。风掀起白纱一角,我听见他说:“我三日后便启程。”
“三日……”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我愣愣的看着长兮离去的背影,喃喃:“只有……三日吗……”
“姐姐?”小孩不知道我为何突然停了下来,他捡起帕子递给我,眨着大眼睛很是天真的问:“你怎么了?你可还好?”
“终于……连你也要走了吗……”我有些颓唐的跌坐在地上,眼前不由浮现出三天前的情景,那日小旭身着嫁衣的背影如此决绝,与刚刚那个背影,竟然重叠在了一起。
“姐姐,你怎么哭了?”小孩儿有些手足无措,他四处看了看,然后抬起手,用自己温暖柔软的手拂去了我脸上的泪花。
“多谢。”我将小孩儿拥进怀里,泪水由下巴滴落,渗进他还稀疏的头发里。
长兮啊长兮,我早知你身份不一般,也早知你有一天会离开,我知道那么多,却唯独不知道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姐姐,你心爱的人要出征了吗?”小孩儿眼里满是担忧,他吸了吸鼻子,用自己满是稚气的声音说:“当年爹爹出征的时候,娘亲也哭成了这样。”
心爱吗?我自嘲般的笑笑,喃喃:“他不是我可以爱上的人啊。他那么好,我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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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如归去(二)
公元前211年4月
安神香的味道在室内弥漫,我两眼无神的盯着摊开在面前的竹简,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我抬眼看了看,然后依旧低头看书。
是长兮。
“每日来你都在读书,何书如此有趣?”他在桌子对面跪坐下来,轻轻将一个食盒放在了旁边。
“也并非什么特别的书,打发时间罢了。”我轻轻敲了敲竹简,语气有些冷淡的问:“长兮兄今日又是何事造访?”
“听说你已经两日没有好好进食了。”他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盘精致小巧的点心放到我面前,柔声劝道:“纵使伤心,也不要弄坏了身体。”
“你也以为我是为小旭的事情想不开?”我苦笑一声,合上书,声音艰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总还是有些理由让自己活下去的。”
“你一向坚强,我没认为你是看不开。”他抽出一双精致的竹筷递给我,笑道:“不过是看你日渐消瘦,心中着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竹筷。
糕点很漂亮,晶莹剔透,小巧玲珑。我用筷子夹起一块喂进嘴里,嘴里很快便满是恬淡的花香。
“有花?”我问。
“是,我那院中的梨花开了,很是好看。厨子总觉得就这么等到花谢了是浪费,因此便做了这道小点心。”长兮小心的问:“怎样?可还对胃口?”
“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很好吃。.)”我放下筷子,迎上他有些欣喜的目光,突然说:“长兮兄,我去你院中看看吧,看看梨花。”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然后很快便被一丝歉意的笑容取代,他有些无奈的说:“这几日怕是不行。”
“那便算了。”我笑笑,“我唐突了,既然不便,我就不叨扰了。”
“你若是喜欢,我让人送几支长势正好的过来,插在瓶中,也是极好看的。”他像是想要弥补什么,很是热心的说:“要不我拜托那些小太监帮个忙,把那几棵最有生气的移栽过来?”
“不了。”我又夹起一块点心喂进嘴里,垂眸道:“长兮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今日我有些倦了,长兮兄请回吧。”
长兮原本热切的眸子闪了闪,然后便熄灭了。他轻叹一口气,起身道:“那我便回去了,你要……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将眼中的热意尽数压了回去。倾雪啊倾雪,他要走是他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悲伤难过?
就这般浑浑噩噩直到天黑,我仍旧没有睡意。时间已入亥时,我呆呆的坐在铜镜前,木偶般梳理披散下来的头发。
落英却突然推门进来了,她似乎是还沉浸在睡意里,迷迷糊糊的趴在门上对我说:“雪儿姐姐……长兮公子找你……就在院子外面……”
我心中一颤,扔下梳子便跑了出去。
今夜月华如水,长兮一身白衣沐浴在月光下,竟比这无边月色还要美。
是啊,他一直这么美,美好如他这般的人,我又如何敢去碰触?
“雪儿。”他笑得温柔,“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了他所住的院子,院子里的梨花映着月光,泛起淡淡的银色。
“好美。”我看着满树银华,竟不禁说:“梨花梨花,离别之花。难怪都说最美不过离别时,倒果真是这样。”
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剑,长兮扭头看着我,难以置信的问:“雪儿……你……怎会知道?”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抬头看他,“你明日便要离开了。”
长兮看起来很是颓丧,原本的温文儒雅很快便被深深的无力所取代。
“我本想再等等的。”他眼睑低垂,自嘲般说:“看来也不必了。”
“长兮兄,你是个注定要有所作为的人。”我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拈起落在我膝上的一朵花,淡淡的说:“你不属于这个地方,与我不同。”
“那你呢?”他突然反问:“你便甘心一生都留在这种地方?将你人生最好的年华都虚度在这里?”
“这便是我们的区别啊。”我笑,“你不甘心,而我却从没想过要离开。”
“雪儿!”长兮在我面前蹲下,他握住我的手,用他深潭般的眸子注视着我,颤声说:“跟我走吧。或许前方有刀山,有火海,可是只要有你在,我便甘之如饴。”
“长兮。”我伸手握住他由肩垂下的一缕长发,自言自语一般说:“好长兮,你这么好,我多想爱你。可是,我不敢。”
“为何不敢?我对你的情意,你一定是明白的!”他有些激动:“从你一年前带我离开那天开始,我便把你刻在了心里,融进了血里,这些,你怎会不懂?”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怡伊阻。雄雉于飞,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比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我浅笑道:“《邶风》里我最喜欢的便是《雄雉》,虽没有什么浮夸言语,却是尽含真情实意。长兮,你且放心回去吧,我自会将你看做兄长,一生敬重。”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雪儿,我不信你没有如此想过,我不信你只当我是兄长!”他攥紧我的手,眼中流露出哀求之意,“跟我走吧。”
“可是,你已经有可以偕老的人了啊。”我不看他,叹道:“你那么懂我,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谈话到此为止,长兮有些颓败的收回手,他像是想要将我刻进心里一般,盯着我的脸看了好长时间。然后,他轻轻弯腰,将头放在了我的膝上,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我脚步,像瀑布一样。
晚风轻拂,夜色静好,满树银花恣意盛放,竟像极了虚幻无比的梦中场景。我伸手抚上长兮柔顺的长发,任他像孩子般轻叹。
泪水自我脸上滑下,滴到他的发上,很快便消失不见了。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如此亲近,我们依偎着彼此,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久久不愿分开。
树上响起杜鹃鸟的轻啼,那声音如此凄婉,似乎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是秦统一六国后的第十年,在这承载了嬴政无数荒诞梦想的阿房宫里,我终是要与这位名为长兮的少年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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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勿忘我
公元前211年4月
长兮离开阿房这天,咸阳下起了小雨。春雨向来温柔,洋洋洒洒的飘落在地上,溅不起一粒灰尘。雨水润湿我的头发与衣裳,我却浑然不觉,只是安静的站在咸阳宫的大宫门前,等待着长兮归去的马车。
落英和湘子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两个精致的酒樽以及一壶我前几年还在仙乐坊时便酿下的桂花酒。当年我和小旭酿这桂花酒是为了在过节气或者有喜事发生时才拿出来喝,结果人算不算天算,没想到今日却是用来送人。
团圆酒终是变成了离别酒。
“雪儿姐姐。”落英抽了抽鼻子,有些难过的说:“长兮公子他真的要走?”
我默了默,挤出一丝笑容来说:“是啊,他要回去该回的地方。”
“姐姐你可舍得他?”一向沉稳的湘子也忍不住问:“为何不让公子带你一起走?”
“若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我苦笑一声,叹息道:“我与他都有放不下的东西。他放不下他的伟业宏图,我放不下我的亲友下属。牵挂那么多,在一起反而更痛苦。既然如此,何不好聚好散呢?”
“好一个好聚好散,倾雪姑娘真是好胸怀。”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我扭头看去,竟是骑马自宫外而来的高熙然。
“高公子。”我福了福身,客气道:“几日不见,高公子的气色越发好了。”
“姑娘这可是讽刺在下?”高熙然苦笑一声,在我身边下了马,无奈道:“这几日来回奔波,逢人都说我日渐消瘦神情疲惫,唯你说我气色好。”
“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有好事发生,高公子气色怎会不好。”我笑道:“面上再疲惫,心里总是清爽的。”
“没想到倾雪姑娘看起来柔顺,说话也这般机敏过人,直把高某说得无言以对了。!>”高熙然摇摇头,看着空旷的阿房宫,突然欲言又止起来。
“高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高熙然身子一顿,随即叹口气,扭头问我:“倾雪姑娘当真不与殿下一起走?”
“走?走去哪里?”我苦笑道:“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里顾得上我,我于他不过是个累赘。况且他已有婚约,那位姑娘又会如何想我。”
“姑娘是担心柳絮姑娘?”高熙然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笑道:“殿下与柳絮姑娘的婚事是舒砚殿下定下的,二人虽是娃娃亲,却极少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可殿下对姑娘的情意就不同了,殿下的喜怒,您占了一半呢。”
“这位舒砚殿下……”
“舒砚殿下是殿下的母亲。”高熙然解释:“殿下极孝顺,因此从未反对过舒砚殿下的安排。不过姑娘不必担心,舒砚殿下也是出身低微,自不会嫌弃你。”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向落英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为高熙然斟酒。
高熙然也不是痴儿,他见我不愿回答,也明了我是不会同他们走了。他长叹一口气,似是有些懊恼,一口将落英递去的酒饮尽,苦笑道:“好酒。”
“来了。”湘子小声说。
我抬头望去,果然见马车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然后离我们越来越近。
赶车的人是秦雨期,他一身黑色短打,腰间别着匕首和宝剑,头发高高束起,脸上的肃杀一览无遗。小旭走后,他的脸上便失了柔情。总是眉眼凛冽,锋芒毕露。
马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秦雨期跳下马车,对我说:“姑娘上车吧,殿下有话与你说。”
我看了看一脸意料之中的高熙然和脸颊发红的落英跟湘子,撩起裙子上了马车。
马车里摆着一张红木小几,小几上是一个精致的紫檀镶玉木匣子。而长兮此刻正盘腿坐在小几边,脸上是温和的笑意。
他今日穿着一件玄色锦袍,头上是精美华丽的嵌玉金冠。未梳起的长发自肩上倾泻而下,披散在铺着虎皮的马车地上。他本就生得极美,加上今日装扮华丽,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不似人间男子。
我心中微颤,垂下写满惊艳的眼眸,低头在他对面坐下。
“长兮兄有何事要与我说?”我不看他,淡淡道:“早些说完,早些赶路吧。”
“雪儿,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并非韩国人。”长兮幽幽开口道:“我本是燕国太子丹之子,姬姓,燕氏,名长兮。”
我垂下的手不禁微微攥紧,声音却依旧冷清:“我知道。”
“父亲死得凄惨,国家破败不堪,身为他的儿子,我必须为燕国万千百姓做些什么。”他的声音沉痛下来。
“因此你便乔装成乐师进入阿房,刻意接近宫中女眷来获取情报?”我笑,“倒是个好主意,毕竟你如此聪明。”
“我之初衷虽的确如此,但我接近你,却绝非为了如此浅薄的目的。”他的手越过小几攥住我,声音满含柔情:“我是真心想与你在一起的。”
他说话时如此小心,像是怕我会突然离去。手心感受着他的温度,我竟不禁想起去年夏天,我不慎感染风寒时的场景。
那时我因发烧而陷入混乱,他就像此时这般温柔握着我的手,轻声在我耳边说:“雪儿不怕,你还有我。”
我握紧那双手,恍惚间竟真的以为这份温暖将永远属于我。
“时间不早了。”我轻轻抽回手,苦笑道:“长兮兄,你该走了。”
长兮原本还欲伸过来的手一僵,终是收了回去。
“雪儿,为何你不懂呢?”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最后,估计是实在想不出答案,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有东西赠与你。”他将那个紫檀木匣推到我面前,柔声道:“这是我赠你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我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打开了木匣子。
是一个白玉玉佩,玉佩中央是一个镂空图案,看形状是一只虎或豹子。
虎豹象征皇室,他赠与我的是皇家之物。
“我不能要!”我将盒子合上,退还给他,皱眉道:“我怎可以收如此贵重的东西!”
“你收了我的东西,我自然也要一件回礼。”他突然倾过身来,一手托在我的后脑,一手轻捏我的下颚,然后轻轻,吻住了我。
他的唇微凉,柔软如鸿雁绒毛,轻轻印着我的唇,竟让我觉得滚烫。
须臾,他放开我,轻轻在我耳边道:“子虽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我天性贪婪,都不愿放手。雪儿,我不是滥情之人,既然认定了你,就是一辈子。”
他的发自肩上滑落,垂在我脸颊两侧,像是帘幕,遮住了我此刻通红的脸膛。
原本绾起的头发忽然散开,竟是长兮拿走了我束发的那支紫玉簪子。
“雪儿,”他笑得有些狡黠,“这定情信物,我收下了。”
心跳如鼓,我看着眼前这位倾城男子,竟不知他也有如此狡黠面目。
待我披散着发走下马车时,那几人先是一愣,随即一脸了然之意。我面上发红,问落英要来酒樽,将一樽桂花酒递到撩起车帘的长兮面前,小声道:“此等机会难再有,请君饮尽杯中酒。”
长兮眉眼满是笑意,他接过酒樽,笑道:“美酒佳人,此情可待,雪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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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意外相救
公元前211年5月
长兮离开咸阳已经有一月,这一个月里我四处寻人,终于为乐坊寻来了另一位吹箫的乐师――一位已知天命的老者。!>
原本俊朗的男子一夜之间被换成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宫中许多女眷都忍不住跟我抱怨。我心里觉着烦躁,便让落英跟湘子对外放话说我身子不适,不便见人。那些个女眷本来也都是想找人发发脾气以疏解内心郁结,然而见我反应冷淡,最后也都是悻悻的回了各自宫里,不再烦我。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歇上一口气,新的麻烦便又开始了。五月石榴花开正好,于是阿房宫进入了人一年以来最忙碌的时期。
簪花节,秦皇世子们将要在阿房宫宴请友人,庆祝三天。
我为此感到有些头疼。
因为簪花节那天必须在阿房宫前殿里装点石榴花,而阿房宫六宫中没有一宫种植了石榴,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去宫外采摘,并在采摘完之后尽快将花在前殿中安置好。
于是簪花节宴会的前两天,我和管事公公便带着众多太监宫娥还有舞姬们浩浩荡荡的赶到了咸阳最大的石榴果园,为两天后的簪花节宴会采摘需要的花束。
果农并不欢迎我们,因为如果折掉那么多支花枝的话,今年的石榴就基本没有什么收成。为此我和管事公公商量了一番,最后终于用五条黄金疏通了果农。
“雪儿姑娘,辛苦你了。”管事公公叹气道:“本来这事儿不该劳烦你们乐坊的人,不过今年听说连扶苏公子都要来,所以前殿的装点要比往年更华丽。这样一来人手就有些不够,我思来想去,还是拉下这张老脸请您帮个忙,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我笑笑,无所谓道:“公公这说的是什么话?雪儿之前也受了您不少照顾,出份力是应该的,公公不必跟我客气。”
管事公公很欣慰的点点头,然后就去指挥小太监和宫娥将采下的花枝仔细筛选之后放进竹篮子里,还叮嘱一定要轻拿轻放,一朵花瓣都不可以掉。
“雪儿姐姐!”落英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喘着气说:“湘子……湘子受伤了。”
“什么?”
“她采花的时候不慎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
我跟在落英身后快步前往湘子受伤的地点,果然见她正靠在树上,膝盖上是一大片嫣红,映着雪白的肌肤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她见我来了,勉强咧嘴笑了笑,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你可还好?”我担心的在她身边跪下,掏出帕子为她擦拭伤口,看了看围在周围的一干舞姬和宫娥们说:“你们先去忙吧,我送湘子回去。等会儿要是管事公公问起来,就说我先送湘子回去,马上就回来。”
我和落英一起将湘子扶上了停在果园门口的马车,简单为她处理了一下伤口,虽说还是不时有血渗出,但比一开始要好多了。
马车驶上繁华的街道,我安慰湘子先睡下,然后想要找行人问一问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让一让!”
街道上突然响起男人粗鲁的暴喝,我和落英心里一震,撩起帘子向后看去,竟看到一辆由士兵护送的华丽马车正行驶在我们后面,即将就要赶上来。
“看来是贵族的马车。”我皱眉,撩起车帘对车夫说:“把车赶快一点,前面若是有路口的话就先拐进去,为后面的车让路。”
“是。”车夫诺了,然后抄起皮鞭打到了马屁股上。
然而不知是不是一时太用力,那两匹马竟然受了惊,长嘶一声之后便疯了一般横冲直撞起来。
落英和湘子吓得脸色发白,抱在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也吓得心跳加速,稳住不断颠簸的身子爬出去冲惊吓不已的车夫说:“快!快让它们冷静下来!”
“不行!它们现在根本控制不了!”
我回头看了看车厢里泫然欲泣的落英和雪儿,一咬牙,起身拉住马缰,大声冲马喊:“乖马儿!快停下!听话!”
然而那两匹马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踏翻撞倒了不少摆在路两边的摊位不说,眼看就要将车甩翻过来。
“怎么办……”我惊慌失措的自言自语:“死……我会死吗……长兮……长兮……”
一个黑色身影突然自马车车顶冲出,在空中一个潇洒利落的翻转后落在了一匹马的马背上,他用力勒住马缰绳,大声喝道:“吁!”
他力气奇大,那两匹马在他手下乖乖服了软,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又终于停下脚步,安静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多……多谢壮士相救……”我惊魂未定的向那人道谢。
那人这才转过头来,他看了看我,然后跃下马,神色清冷的问:“这马匹和马车都是宫中使用的物品,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是阿房宫的舞姬……”我怯怯的答。
救了我们的是一个正值不惑之年的男人,他身着华丽锦袍,头上束着金冠,脸膛黝黑,轮廓深邃。加上额角和眼角的皱纹,他一看便是经历过多年的风雨与沧桑。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子凌厉之气,在他的注视下我竟不禁感到胆怯。
“将军,可有人受伤?”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循声望去,竟见到扶苏公子骑着马来到了马车旁。
“果然是你。”他见我没事,眼中浮起一丝欣慰,关切的问:“可还好?有没有吓到?”
“奴婢参见扶苏殿下。”我向他磕头行礼,恭敬道:“谢殿下关心。”
“我刚刚听到有人让马乖一些,心想那声音与你极像,因此便让蒙将军前来相救。”他语气极和蔼,笑道:“还好,你……你们没事。”
原来这位刚刚救了我们的黑衣男子便是当今的护国将军蒙氏兄弟之一――蒙毅。
“多谢将军相救。”我向蒙毅道谢:“若不是将军身手不凡,我等已经……”
“那可不见得。”蒙毅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这女娃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敢制止发狂中的烈马,胆气过人,表现可嘉。”
我听得脸上发烫,尴尬道:“将军过奖。”
“既然已经无事,你们便赶紧回去吧。”扶苏公子看了看面庞嫣红的落英和疼得脸色苍白的湘子,见她们此刻正准备行礼,他体贴的挥了挥手,和善道:“不必了,你们且好生休养。”
落英的脸羞得能滴出血来。
扶苏公子和蒙毅笑着回去了自己的马车,我也重新钻回了车厢里。
“雪儿姐姐。”落英有些出神,她愣愣道:“我第一次见到扶苏公子,他生得真美,人也温柔,跟她们说得一模一样。”
看她一副痴傻的模样,我不禁轻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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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簪花宴舞
公元前211年5月
湘子的伤并没有大碍,宫里的大夫看过之后说只是皮肉伤,好好休养一阵便好。.)
落英每日负责照料她,而我则忙着开始张罗舞姬们好好排练簪花宴上要表演的舞蹈。毕竟这天要来的都是秦国有头有脸的贵族,一丝也怠慢不得。
原本赵宫里出色的舞姬就不多,小旭的离开无疑让乐坊里其他的舞姬倍感压力,她们虽说也有每日练习,但是跟小旭比起来还是颇有些差距。且不论先天的姿容与天分,就连训练也是远不及小旭勤奋刻苦,加上年纪尚小,许多还不懂自己应该做什么。
舞姬们的问题令我很头疼,每日除了要来回奔波为她们张罗合身衣物与饰物,还要亲身示范舞蹈动作,一天下来休息不到三个时辰。管事公公素来与我交好,他看不过去,便好心建议我去宫外的乐坊寻些出色的舞姬来顶替,好歹也能糊弄过去。
然而离宴会开始只剩下一天,就算临时可以从民间寻来许多出色的舞姬,也来不及编出一支新舞来,因此我便拒绝了管事公公的好意。
“要是实在不行,就你亲自上吧。”管事公公想了想,道:“虽然听说你半年内不可穿鲜艳的衣物,不过如今情况特殊,破个例也在情理之中,我想你母亲也不会介意。毕竟是关系着性命的事情,你要好好斟酌。”
“这怕是不行,我既然决心要尽孝心,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摇头,语气坚定:“况且我立了誓言,如有改变,天地……”
“切莫胡说!”管事老公公慌忙止住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嗔怪我:“这种晦气事可莫乱说,你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干嘛要咒自己?”
我笑了笑,没说话。!>
老公公毕竟是在宫中混了大半生的人物,他皱眉想了想,目光扫过我窗台上那盆长势旺盛的聚八仙,突然拍手道:“看我这记性!”他指着那盆聚八仙冲我说:“雪姑娘,簪花节虽说为了喜庆会准备许多石榴花,但是簪花节说到底只是个赏花的节日,不必样样都与石榴花沾边。我看这盆木绣球(木绣球与聚八仙都是琼花的别称)开得极好,样子也讨人喜欢,何不就扮作这花?这样你既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又不用穿红衣,你觉得如何?”
管事公公的建议很合理,我想了想,乐坊里确实有件为小旭定制了许久、价值不菲的白纱舞衣,但最后由于白色不喜庆,所以这衣裳还从未拿出来穿过。如今连看惯世面的管事公公都这么说,这样估计也能行得通。
虽说当中还有些问题,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有硬着头皮亲自出马了。
簪花节当天。
我在落英和其他舞姬的帮助下,花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将那件白纱舞衣穿上。
“雪儿姐姐,你瘦了好些。”落英帮我系腰带时突然说:“以往的腰带现在竟要裁一些才合身,瘦得跟风一吹便要折了似的。”
“这还不好?”我安慰她:“我一直羡慕西施弱柳扶风的病态之美,我虽不至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但也算是透出些娇弱来。那些世子贵族们见我如此,指不定就怜香惜玉不与我计较了。”
“哼,东施当初也是如此想的,结果还不是贻笑大方?”落英哼哼。
我被她这句话气得发笑,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下,嗔怪她:“你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竟把我比作东施,当心我罚了你这个月的赏钱!”
不过话虽如此,我身子最近确实有些虚弱。由于伤心长兮的离开,我消瘦了不少,不过也好在如此,我现在穿着小旭尺寸的舞衣才能刚刚好。
这件舞衣名叫“飘雪”,衣裳有些繁琐,除开六尺长的水袖,还有系于腰间的八尺长绫,再加上自腰垂下的八条精致丝绦,一不小心便会缠在一起。这本是为了舞蹈《化羽升仙》而准备的,后来由于小旭在排练时不小心伤了脚踝,我担心会再出事,便将此舞取消了。
世事难料,当初我亲自取消的舞蹈,如今我却要拖着虚弱之身去跳。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里的灯笼全被点亮。许多世家公子从申时开始便来到阿房,各色华丽的马车络绎不绝,在大宫门外停了黑压压的一片。
宫娥太监们形色匆忙的在宫内奔走,源源不断的将瓜果和酒水送进灯火通明的阿房前殿。由于人手不足,管事公公也借走了几个年纪尚小的舞姬打下手。
“为何那些小宫娥都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即便是簪花节,也不必如此啊!”落英指着来回穿梭的宫娥们小声问我。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解释道:“这些宫娥不同于阿房宫中其他的夫人们,始皇帝陛下虽然极少来,但夫人们好歹有个名分,总有些盼头。而那些小宫娥们若不趁此机会获得王孙公子的青睐,怕是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了。”说罢看了看她凝重的神色,又柔声安慰道:“不过你放心,你既唤我一声‘雪儿姐姐’,那便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会为你寻得一个好人家。”
落英脸一红,瘪瘪嘴道:“我才不嫁,我就一辈子跟着你,烦着你。”
我不禁失笑。这个丫头,怎会这么可爱?
由于今日的舞蹈主题是木绣球,因此我便差了些舞姬去种有许多木绣球的韩宫花园采花。好在此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晶莹剔透,加上花瓣形状酷似飞蝶,看起来是极美的,以此花为题也不会显得怠慢。
按照管事公公的说法,我必须要戴上用此花制成的饰物,将自己扮成花,他还斟酌许久,为舞蹈换了个名字,叫做《琼花仙》。我笑他这名字取得像酒,他却叹气道:“我在这宫中待了几十年,拖着这种残废身子此生也不会有子女。雪姑娘你冰雪聪明,心地也是顶善良,时常照顾我这个老头子。说句自作多情的话,我这心里啊早就把你当孙女来看,总希望你好。今日来参加簪花宴的都是身份高贵的王孙公子,你姿容出众,定能赢得不少青睐。你就当我多管闲事,这些公子中若有合心意的,便早些嫁了吧。”
“合心意的?”我抿嘴轻笑,轻喃:“合心意的早就有了。”
管事公公愣了瞬,随即一脸了然:“你……心系着那位长兮公子?”
“我确实欢喜他。”我大方承认。
“可他已经走了啊。”管事公公皱眉,很是忧心的问:“他这一走也不知会不会回来,莫非你就一直等着他?”
“不。”我摇头,果断道:“我不会等他。我是在等自己,等自己忘了他。”
长兮,我不会等你。既知不会再见面,我又为何要去等?
冥冥中总有定数,你且去寻你的海阔天空,无需将我记挂;而我也将守着我的一世囚笼,一边遗忘你一边终老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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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舞倾城
公元前211年5月
晚宴从酉时开始,先是各位世子与友人们的寒暄赏花,接下来才是吃酒和歌舞,最后还有一场各展才情的诗会。.)
我静静的候前殿外,晚风微凉,身上的白纱舞衣略显单薄。落英心疼我,偷偷问一位帮忙的舞姬要了一碗热汤。她将汤塞进我手里,满是得意的说:“这可是我专门弄来的,快趁热喝。”
我笑着摇摇头,轻轻抿了一口便还给她说:“你喝吧。我等会儿要空翻,喝了水肚子会疼。”
“可是你今天几乎一天水米未进!”落英有些生气,“什么都不吃,等会儿哪来的力气?”
“不碍事,不过是一天不吃饭,哪里至于老眼昏花?”我将汤凑到她嘴边,灌了她几口才说:“倒是你,我看你刚刚都快扑到那些端菜的小太监们身上去了。”
落英脸一红,瘪瘪嘴乖乖喝汤。
“雪姑娘!”管事公公的跑腿小太监小跑到我面前,弓腰小声道:“都已经按照姑娘的吩咐准备好了。”
“辛苦你了。”我笑道:“回头我会禀了管事公公,少不了你的赏钱。”
“谢雪姑娘!”
看着小太监乐呵呵的离去,落英眉一挑,凑到我耳边问:“雪儿姐姐,你差了他干什么事?有事的话差乐坊里的舞姬不就是了?”
“这事女眷干不来。”见她一脸好奇,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说:“你一会儿便知。”
前殿暖场的乐曲终于停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领着一干伴舞舞姬候在了殿门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小声叮嘱她们:“等会儿千万不可以出差错,所有的力气都要使出来,务必让我够到花球。!>”
绿衣舞姬们慌忙点头。
“上歌舞!”管事公公拉长的尖细嗓音在殿中响起,殿门被打开。我挥了挥手,伴舞舞姬们点点头,随即分成整齐两排跑了进去。
我褪下脚上的鞋,一甩水袖,踮起脚尖跃进大殿,腰上的长绫拖在地上,未梳起的长发随风飘荡。
伴舞舞姬们动作迅速的分成了三个圆,且三个圆中各撑着块绘有牡丹图案的柔韧软牛皮。
我纵身一跃踩在第一块牛皮上,伴舞舞姬们咬牙撑住,然后又用力将我弹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空中翻转,下落,然后又一次踩在了牛皮上。
这一次弹起来之后,我必须得够上命小太监提前系在殿中心的、装满绣球花花瓣的精致花球,这是今日这出舞唯一可以惊艳四座的地方。
撑第二块牛皮的舞姬是乐坊当中身子最健壮的几个,可饶是她们也有些力不从心。她们艰难的握紧牛皮想把我弹起来,有几个手上已经勒出了血印子。
看着她们的手,我一时开始犹豫脚上是不是要用力。视线一转我恍惚看到一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像是想要制止我们。然而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时间多想,脚上顿了顿,随即便一个用力,将自己弹了起来。
装花瓣的绣球是一个银丝绕城的镂空线球,我只需拽住绣球下垂着的丝绦便可。
然而因为刚才一瞬的忧郁,将我送起来的力道有些不够,即便我伸直了手指也还有一寸左右的距离。
情况紧急,我想也未想便在空中一个利落空翻,用脚夹住丝绦用力一扯,雪白的花瓣瞬间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蝶般的花瓣四散飞舞,美感妙不可言,然而我此刻却没有欣赏的心思,因为我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见,更别说找到那块落脚的牛皮。我虽自幼练习过杂耍,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若就这么落在地上,虽不至于死,却也要受不轻的皮肉伤。
“当心!”我听见扶苏公子紧张的呼唤,接着腰上一紧,有人环着我的腰与我一同平稳的落回了地上。
“扶苏殿下?”我下意识的问,然而待我抬起头,搂住我的却是一位不知名的年轻公子。这位公子容貌俊朗明艳,形状妖娆的狐狸眼中似笑非笑,他低头,凑到我耳边玩笑般道:“怎么?因为不是大哥,所以令姑娘失望了?”
我身子一僵,迅速与他隔开好些距离,跪下身恭敬道:“奴婢不敢,殿下能来救奴婢是奴婢的福气。”
“你确实有福气。”他笑笑,接住一朵自空中落下的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语气慵懒道:“我看上你了,你今日便可与我回去。”
“武宜,你吓到她了。”扶苏公子语气威严,他皱眉道:“回到席间坐好,歌舞还没有结束呢。”
武宜?那岂不是嬴政的第十六子武宜殿下?为何上次家宴没有见到他?
“没有结束?”听到扶苏公子的话,武宜挑眉,皮笑肉不笑道:“这般舞蹈可不是没有习过武的女子可以跳的,大哥你一向怜香惜玉,难道忍心她继续跳?”
扶苏公子面上一冷,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终是说:“十六弟所言极是。”
武宜满意一笑,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另一只手轻抬我下巴,语气轻浮:“容貌清丽,姿态袅娜,再配上灵动舞姿,你今日也算一舞倾城了。我看女子的眼光向来挑剔,今日你能博我一笑,也算是你的造化。我尚未娶亲,来了我宫中今后便是你的天下,你也不用这样拼命讨得男人欢心,何乐而不为?”
我吓得脸色发白,一时忘记了说话,只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瞪着他,眼中不禁浮起隐忍的怒意。
“哦?”他却并没有因为我无礼的目光感到生气,而是颇玩味道:“这眼神真是有趣,你恨我吗?”
我轻轻冷笑一声,反问:“您说呢?”
听我如此说,他嘴角的笑意却更明显了。他突然伸手在我胸前一点封了我的行动,转而向大殿中其他公孙公子说:“各位兄长,小弟今日出手快得了件宝物,为了不让哥哥们闹心,现在就想带回去好好观赏。不知各位哥哥可否准许?”
“自然。”公子高笑得体贴,“十六弟你难得能找到合心意的女子,哥哥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为难你?去吧。”
“是啊是十六殿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另一位大臣公子附和。
“且慢!”扶苏公子走过来,看了看无法行动的我和一脸淡然的武宜,冷声道:“今日我们兄弟难得相聚,十六弟何必如此着急?”
“大哥!”公子高起身拉住扶苏公子,好脾气的说:“大哥你且冷静一些,都是兄弟。我知您也欢喜这位舞姬,不过十六弟年方二十却仍未娶亲,您就姑且割爱把这位姑娘让给他吧。况且我听说大嫂近日又有了身孕,也别让她伤心。”
最后一句话明显刺痛了扶苏公子,他紧攥的双拳松开,最后终是颓唐的垂了下去。
“谢过哥哥。”武宜妖娆一笑,随即抱着我大步出了宫殿。
殿外月华如水,晚风吹动我的发以及腰上的长绫和丝绦,我抬眼看他,发现这位以爱为名将我抱回的武宜公子,却看都未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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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故人多情
抱着我上了马车,武宜将我往马车上那床锦被上一扔,自己却在车厢另一边随意坐了下来,看也不看我。
“殿下,去哪里?”马车外的车夫小声问。
“去摘星园。”武宜揉了揉眉心,声音颇疲惫。
我安静的看着他,心里好奇为何此人现在与刚刚在前殿里的模样判若两人。或许正是因为我此刻眼睛里探寻的味道太浓重,那位原本闭目养神的人竟也感觉到了我看着他的目光。
他轻轻瞟我一眼,声音依旧懒懒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先忍一忍。”
马车很快便驶离了阿房宫,大约又行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到马车行驶上咸阳寂静的街道上的时候,武宜终于伸手解了我的穴。
由于长时间僵硬,我只觉身体格外酸痛,干脆就直接在锦被上卧了下来。
“殿下不回咸阳宫?”我问。
“回那个鬼地方做什么?闹心。”他伸手从小几上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道:“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去过了,估计父皇现在也权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原来如此,难怪那次家宴上没有见到他。
“殿下今日为何要带奴婢走?”我试探着问:“不会真的是因为看上奴婢了吧?”
“你倒是聪明。”武宜抬头看我,狐狸眼中没了轻浮之意,他嘴角微扬,声音清冷道:“我带你回来确实不是因为这愚蠢的理由,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给我?”我微微挑眉,“什么事情?”
“这个嘛……”话突然停住,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撩起马车窗帘向外看了看,接着,他妖娆一笑,伸手将我拉过去拥入怀中,朗声道:“都说坐拥黄金万两,不如美人在怀,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得此xiaohun宝物,也不枉我来阿房走这一遭。”
“殿下……”
“嘘!”武宜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在我耳边轻声道:“若是还想保住你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就乖乖的不要出声。”
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我乖乖的点点头,没有出声。
他这才松开我,轻轻撩起帘子又看了看,许久之后,他才跟外面赶车的车夫说:“安顺,从前面的巷子拐进去,待我下车后你再驾车前往摘星园,务必让别人看到你进去。”
“是。”
“有人在后面跟着吗?”我小声问。
“的确有人跟着。”放在小几上的手轻轻敲了几下,武宜挑眉问我:“你与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竟如此关心你。”
“我与扶苏殿下仅有几面之缘,并无甚特别关系。”我垂眸回答。
“仅此而已?”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双眼微眯道:“等等,刚才有花遮掩所以没发现,现在才觉得你看起来颇像一个人。”
“什么人?”
“魏王假王妃,韩国公主灵姬。”他说。
我心底一惊,睁大眼睛瞪着他,脸色苍白道:“怎……怎么可能……”
见我如此反应,武宜很快便明了了。他嘴角扬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笑道:“看来我无意间竟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早听闻当初灵姬被虏进咸阳宫时带着一名女婴,不过后来那女婴在灵姬死后又突然不知所踪,很多人都说那女婴早已死于非命,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殿下!”我在他面前跪下来,双手攥紧水袖,脸色苍白道:“殿下智慧过人,倾雪并不敢狡辩。但如今倾雪只想隐姓埋名,以一介舞姬的身份卑微的活下去,望殿下大发慈悲,绕我一条性命。”
“你不必如此紧张。”他伸出食指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却也对落魄公主不感兴趣,杀了你的话大哥肯定不会与我善罢甘休,这等劳心劳神之事我自然不会做。”
“谢殿下……”我咬唇,“倾雪……会报答殿下的。”
“这样就好。”武宜收回手,仰头靠在马车璧上,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欢畅。
“殿……殿下?”
“原来如此么?若是因为你是灵姬之女,大哥这么做就在情理之中了。”他收了笑,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毕竟是仰慕之人的遗孤,他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仰慕之人?!”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我难以置信的拉住他的袖子,颤声问:“仰慕……扶苏殿下……对我母亲?”
“想不到吧?堂堂大秦的长公子扶苏殿下,竟迷恋敌国王妃如此多年,不仅如此……”武宜看着我,嗤笑道:“连她的女儿都一视同仁的照料,呵,倒是个难得的长情之人。”
“怎会……”我瘫坐下来,难以置信的喃喃:“母亲……母亲是为了我和父亲……为了自己的名节……才会……”
“你母亲的确是个刚烈女子,进咸阳宫三天就自尽了。有问题的不是她,真正有问题的,是我那位对美人一见钟情的大哥。”
一见钟情?扶苏公子对我的母亲?他们的年纪……
年纪?我一愣,他们的年纪……也的确相仿啊……
记得大舞女说过,母亲去世时年方十八,而扶苏公子如今正值而立之年,不过小母亲三岁。加上母亲容颜倾城,正值少年时期的扶苏公子会爱上母亲也不足为奇。这样说来,他之所以对我如此温柔可亲,果然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么……
脑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牡丹园相遇的情景,他攥住我的手,一脸急切的询问我是谁,深邃的眼里,竟隐约闪烁着期待和狂喜。他那么看着我,眼神温柔,就像在看一位旧日的情人或好友。
是的,他是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人。
“我不算什么,和那朵牡丹相比,我不过只是片卑微的绿叶罢了。”
“她很美么?”
“是啊,很美。”
扶苏公子,那朵让你都不禁妄自菲薄的美丽牡丹,竟然是我的母亲么……
“怎么?失望了?”武宜有些幸灾乐祸,“自己倾慕的男子竟然倾慕者自己的母亲,这还真是讽刺。”
“不。”我渐渐平静下来,淡笑着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丝伤感道:“我也曾以为自己倾慕于他,可到后来我才发现,我不过视扶苏殿下为可亲可敬的兄长,崇拜他、敬重他,却并非爱慕他。我之所以失落,只是感慨造化弄人,世道无常,多情之人竟落得一生心上伤痕。”
“哦?你不倾慕他?”武宜满脸狐疑。
“不。”我摇头,嘴角泛开苦涩笑意:“我真正倾慕的那人,已经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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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无力死生
夜晚风有些大,吹得树叶瑟瑟发抖,几片落叶由窗吹进,落在了案几未合起的竹简上。油灯上豆大的火苗剧烈的晃了晃,然后便熄灭了。候在外面的小侍女慌忙进来重新将灯点燃,将窗户合上,然后又安静的退了出去。
我和武宜在房内相对而坐,面前,是一盘围棋。
“殿下为何要带我来这种地方?”我把一颗黑子下在星位,听着外面传来的暧昧声音,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羞赧与懊恼。
“有人跟在后面,我不能回摘星园,自然只能在这里暂避上一阵子。”他挑眉看着我,有些逾挪的笑道:“怎么?你之前没来过这种地方?”
我心底升起一丝怒意,皱眉道:“我自出生便呆在宫里,怎会来过这等荒淫之地?”
“荒淫?”武宜冷笑一声,他用手中的扇子抬起我的下巴,眼神冷漠:“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有何荒淫?况且你现在是我的人,只要我想,你也必须做这等‘荒淫’的事情。你且记着,人都不过是浊世中的几粒灰尘,没有谁是真正干净的。”
他说话时的样子极认真,我知他并没有与我开玩笑。
由于有人跟踪,我和武宜在“琴香阁”后门下了车。安顺驾着马车回摘星园,而我则被武宜拉来了这里,要和他一起在“琴香阁”暂避一晚。
“琴香阁”是咸阳一家小有名气的妓馆,馆里的多是六国灭亡后无家可归的女子。这些女子形容姣好,各有所长,很快便为“琴香阁”吸引了许多客人,而咸阳城许多王孙公子都喜爱来这里吃喝玩乐。
很明显,武宜便是这些常客其中的一个。鸨妈见到他很是热情,接连为他唤来了几位好看的姑娘。后来一见他身后还跟着我,便又将那些姑娘遣了去,为他安排了一间很是讲究华丽的房间。.)
武宜本就对我无意思,自然不会动我。他把房里所有服侍更衣的侍女遣了出去,然后唤我陪他下棋。
“想不到你竟真会下棋。”武宜吃掉我一颗子,懒懒道:“而且下得还颇不错。”
“是因为有高人相助,他的棋艺很出众。”我依旧低头下棋。
“哦?什么人?难道是大哥?”
“怎会?我与扶苏殿下只有几面之缘,话都未说几句,更何况是教我下棋。”我声音微微有些苦涩道:“那人不过是阿房宫中一位乐师,不过他现在已经走了。”
“乐师?”武宜将拈起的棋子扔回棋盒,左手握住折扇在下巴上轻点了几下,他问:“这位乐师便是你的倾慕之人?”
我垂眸,微微点头。
“那我还真想见见这位乐师。”武宜懒懒的说着,然后在铺有羊皮毡子的地上侧卧下来。他盯着我,妖媚的狐狸眼中带着一丝玩味与探寻。
被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我低头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收进棋盘,然后起身说:“我去为殿下拿一条毯子。”
“不必了。”他伸手握住我拖在地上的水袖,一个用力将我扯了回去。
捧在我手中的棋盒落在地上,黑白两色的棋子弹起飞溅,我一个踉跄跌在他面前,衣服由肩滑落到了肘间。
“我若没有记错,你名叫倾雪?”他握住我的一缕发,放在鼻尖闻了闻,轻笑道:“名字如此清冷,味道却馨香暖心,这名字真不适合你。”
“此名为养母所赐,不论是否合适,我都心怀感激,定将倍加珍惜。”
“女子如水,万千情丝绕指柔。你又性子温和,不喜争强,还是一个‘柔’字最适合你。你既然已是我的人,今日便把名字改了吧。”
“改了?”
“对,改了。”他轻吻我的发,笑得妖冶:“你今后便不是什么倾雪,而是十六世子武宜殿下的宠姬,阿柔。”
阿柔?我看着眼前妖精一般美丽却又狡黠神秘的武宜,本想拒绝,却又无奈如今受制于他,身不由己,只得艰难点头。
“很好。”他握住我的下巴将我拉近,鼻尖贴着我的鼻尖,温热呼吸尽数落在我的唇齿间。自他肩上垂下的发拂在我未着一缕的双肩上,让我不禁一阵战栗。
“你听好了阿柔。”武宜盯着我的眼睛,嘴唇轻启:“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我骤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问:“什……什么?”
“当今始皇帝最喜爱的臣子,赵高。”他的手指轻轻在我脸上摩挚,动作缱卷轻柔,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阿柔,就算死了也没关系,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不……不!”我用力挣开他,手撑着地向后退,使劲摇头,“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去!我不干!”
“阿柔,你难道还不懂吗?”武宜轻轻摇动手中的扇子,印有红梅的扇子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他妖媚的狐狸眼,他笑道:“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活着,你便不会死。可我若让你死,你也休想活着。这件事情,你根本没有选择。”
赵高,始皇帝嬴政的远房本家,因为犯罪被施刑,其母受牵连沦为奴婢,其弟兄数人世世卑贱。后因嬴政闻其为人勤奋、精通律法,竟特提拔他为中车府令掌皇帝车舆,且受圣命教导十八世子胡亥判案断狱。
这样一个正蒙圣宠的圆滑之人,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为什么要杀他?”我脸色苍白,声音虚浮。
“因为他在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觊觎一些不该觊觎的东西。”武宜“啪”将扇子一合,眼中阴戾毕现,他冷笑道:“大秦的江山,还轮不到姓赵的人来打算盘。”
“他想要你的命?”
“他不是想要我的命。”武宜锋利的眼神射进我的眼睛,“他是想要这个江山。”
“怎么可能……”我摇头,眼泪尽数滑出眼眶,有些狂乱的自言自语:“我杀不了他……这样厉害的人物……我不要……不能死……我还要等……长兮……长兮……”
“长兮?”武宜微楞,随即挑眉问:“这个长兮莫非就是你的心上乐师?”
我脸色苍白的瑟缩在房间角落,看也不看他。
长兮,怎么办?我怕了。我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即便没有你我也可以好好活着。可我竟忘了,与你待我的百般呵护不同,我于他们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姬,我的生死,不过蝼蚁之间。
“阿柔,既入浊世,谁可独清?”武宜似是轻叹一声,他将折扇抛给我,无奈道:“我答应你,若成功,我就送你回他身边。君子无戏言,这是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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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赌我一生
公元前211年6月
“胳膊再抬高一点。”武宜用扇子将我的胳膊微微上台,指着我对面那个草人说:“一定要对准心口,不然你刚才那根毒针可就浪费了。”
我咬咬牙,对准草人的心口按下了藏在袖口中袖箭的开关。
“殿下。”我盯着那根射进草人心脏的毒针问他:“为何要杀赵高?难道一直跟踪你的、想杀你的,就是他?”
“他要杀的可不单是我。”武宜将那支毒针拔出来重新塞回袖箭,冷笑道:“父皇的每一儿子,都是他的猎物。”
我看着他阴霾毕露的脸庞,沉默不语。
正值六月,摘星阁的荷花池中一片灿烂。荷花都已盛开,粉嫩清新,亭亭玉立。院子里的小丫鬟总是喜欢三五一群的挤在池边,不看荷花,只看这位明明在专心指导我如何杀人、却笑得比荷花还要明艳的武宜公子。
“在想什么?”他用扇子在我头上轻敲一下,笑得狡黠:“莫非在想我?”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我赌气道。
行刺计划定在五日后,那日是赵高的寿辰,我会在武宜的安排下扮成舞女中最不起眼的一员,然后伺机用藏在袖中的毒箭杀死赵高。
这个计划武宜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定下,只是苦于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搁置。直到那日他在簪花宴上遇见我,这项暗杀计划才开始实施。
赵高生性狡诈多疑,朝中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因此他寿辰那天必定少不了繁多的高手与侍卫暗中保护,想要下手的话就必须趁其不备。而我从未习过武,身段虽灵活,但却远比不上那些习武之人。为此武宜决定亲自指点我,从隐藏杀气到下手时机,事无巨细。
与长兮的神秘深沉不同,武宜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他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与其说是他心情愉悦的表现,还不如说是一种危险的讯号。和他相处近一个月,我很能体会这个笑容的危险性。
每日吃饭之前,他一定会询问侍女今日的厨子是谁,吃饭也一定会使用特制的银筷。若觉得不对劲,他一定会命人将所有的酒菜撤回,然后命我去厨房为他重新烹煮;夜晚睡觉时他不会允许房内有人,即便是伺候更衣的小丫鬟也不可;他睡得枕头不可以乱动,因为那方枕头下压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他就是一个如此多疑且没有安全感的人,这也就是为何他年过弱冠却仍未娶妻。
被他带回摘星园的那晚我以“宠姬”的身份歇在了他的房间,床榻很大,他命我睡在里侧,自己却在外侧和衣而卧。我心中恐惧,直到夜半子时还睡不着,起身想去倒杯水压惊,却见原本安静躺在外侧的他突然坐起,眨眼便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了我的喉间。刀刃微微入皮,疼得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要去哪里?”他眼神阴戾,周身弥漫着的杀气令我不寒而栗。
“我去……倒杯水喝。”我忍住疼痛艰难的说:“你这匕首若再往前一些,我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
听我如此说,他这才收回抵在我脖子上的匕首。看到我脖子上那条鲜红的血痕,他抬手,轻轻用袖子帮我拭去沿着肌肤流下的血渍。
“下次你睡外面吧。”他将匕首塞回枕头下面,凉凉道:“不然下次你可就真死在我手里了。”
而事实上,他这双手上确实死过人。
摘星园里的小丫鬟原本都憧憬武宜,许多都希望可以成为他的姬妾。去年,一个稍微胆大一些的小丫鬟在半夜偷偷来到武宜的房间,本是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料被武宜当成刺客一剑封喉。这事一发生,那些本指望攀附武宜的小丫鬟都被吓破了胆,从此以后,每日只是远远的看着他,却从未再靠近他一步。
我每日与他歇在一起,心里总是胆战心寒的,然而为了掩人耳目,除了与他共处一室之外我也别无选择。我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但也不想死,于是便想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是可笑的办法。我托园子里的小丫鬟去咸阳城为我寻了一位皮革师父,用坚韧的牛皮制成一套精致的围脖和护甲,每日睡觉时都穿上。这样,就算不小心被他捅上一刀,因为不在要害,也是可以找回一条小命的。
武宜对我的“护甲”很是鄙夷,他总是哭笑不得的问我:“你以为就凭你那么一张破牛皮,就可以挡住大秦第一铸剑师用玄铁淬出来的锋利匕首么?用它来挡刀子,简直是以卵击石。”
“跟毫无防备相比,有这层牛皮总聊胜于无。”我淡淡道:“人为了活下来,总是会做出些看起来可笑的事情。殿下可以取笑我,但不要让我把它取下来。”
武宜脸上原本的调笑立刻便消失了,他低头看着我,许久才道:“阿柔,你的命是我的,你不能忘记。”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抬眸看他,眼中浮起一丝怨恁,“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不要这样看我!”他伸手盖住我的眼睛,声音里竟带上了隐隐的怒意,这是我与他相处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因为我对他的不满而生气。
“阿柔,不要这样看着我。”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唇,然后落在了我的胸口。
“就连这里……这里也不能这样看我。”
“殿下。”我突然笑了,言语中带着一丝讥讽:“你可以囚禁我,可以威胁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这里……”我指着胸口,“唯独这里,它在想着什么,恨着什么,爱着什么,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你恨我?”他气得发笑。
“我难道不能恨你吗?殿下。”我拉开他这在我眼上的手,与他直视,“我并不是个怕死之人。就像小旭说的,死何足惧,这世上最简单的便是死。可我之所以还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不是因为我贪生,而是害怕活着的人伤心痛苦,死去的人难以瞑目。殿下,我是在和你赌,用我的这条命,赌我的一生。”
“一生?”武宜扯住我的前襟,将我的脸拉至他面前,带着媚气的眼睛紧紧锁着我,瞳仁中的怒火似乎要将我吞没。
“对你而言,你那虚无缥缈的一生比我还要重要?陪着我,令你如此难受?”
“您是让我陪着么?”眼中不禁涌出一些泪来,我拼命忍住,叹息一般道:“您是……让我去死啊……”
似是被我这一句话惊醒,武宜骤然松开了我。他与我拉开距离,难以置信一般自言自语:“是啊……我是让你去死……没让你陪着我啊……”
武宜啊,你是如此矛盾的一个人,你在渴望的同时又企图毁灭,到头来却什么也抓不住。红尘万里,很多人遇到了,散失了,误解了,错过了。人生总是有无数个错过,有些人一旦离开,便不会再回来。
一如当初的小旭和秦雨期,再一如后来的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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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雨夜惊情
公元前211年6月
咸阳城今日落雨了,雨点粒粒如黄豆一般大,打在荷叶上发出不小的“哒哒”声。碧色的荷叶上滚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那琼珠般的雨便落到下面的那片叶上,碎了,又圆了。
由于今日落雨,武宜将练习的地方改在了摘星园后院一件闲置许久的大屋子里。
屋子很大,之前应该也是用来休息,软榻和木几都排列地很整齐,放书的木架上还摞着许多年代久远的竹简。由于很久没有人住,屋里落了许多灰尘,武宜将草人在地上放好,也不管脏不脏,径自在屋内那个榻上懒懒的卧了下来。
夏季雨大,空气有些潮湿,闷闷热热的很是令人烦躁。头发和衣裳像是能吸水,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我天生厌潮湿,于是干脆就将头发像男子一样全部束起,繁琐的衣裙也都换成了一身普通的短打。
“原本挺美的一个姑娘,现在看起来竟像个穷丫头。”武宜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开玩笑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再好看的人都不能不打扮。”
“我本就是个穷丫头,怎比得上殿下天生丽质难自弃。”我凉凉的答,也不看他。
武宜却也不生气,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自言自语般说:“回头让茜哥儿她们去咸阳城给你裁几件好看的新衣裳,都用蓝色的缎子,你穿蓝色好看。”
我手上顿了顿,依旧低头调试腕上的袖箭,没有回答他。
离赵高的寿辰还剩三天,昨日武宜才将一块上等的玉石拿给了咸阳城最好的玉石工匠,要他三日之内将玉石的棱角磨光,并刻上“寿”字。我问他明明要索命为何还要赠玉,他则说先礼后兵,这块玉石将被作为寿礼在那日送给赵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小片亮光渐渐由门外靠近,接着便是个丫鬟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说是要进来掌灯。
“进来吧。”武宜依旧躺在榻上,他背对着门,声音听起来恹恹的。
光线不好,我看不清那个小丫鬟的脸,只觉得这个小丫鬟的身形极高,肩膀极宽,不像个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拦住她问。
“回世子妃殿下的话,女婢叫小玉。”她低头垂眸,样子恭顺,声音也清澈温软,与一般女人无异。
“是么?”我眉一挑,又问:“你在园里当什么差事?为何我没有见过你?”
“奴婢是在厨房当差的烧火丫头,这摘星园这么大,我又一直待在后院,殿下没见过我也是应该的。”名唤小玉的丫头动作娴熟的将油灯点燃,然后垂眸问:“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我侧身让开,淡淡道:“你回头跟厨子说一声,殿下今日的燕窝要甜一些。”
“是,奴婢一定禀报。”她向我福福身,快步欲走出。
我眼中一凛,这个丫鬟果然不对劲。
“等等。”我将袖箭从背后对准她,皱眉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厨房的厨子都清楚,殿下是不吃燕窝的。”
那丫鬟打扮的人身子一僵,然后倏地一个转身,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光线落在这人的脸上,我终于看清楚此人原来是个络腮胡子的男人。
然而比他更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把你的脏手拿开,”武宜将掐住那人的手收紧了些,冷声道:“她不是你这种脏东西可以碰的。”
那人被掐得翻白眼,卡在我脖子上的手也渐渐放开。
“很好。”武宜掐着脖子将那人提起,看着那人的脚在空中乱蹬,他冷笑一声,一把将那人甩了出去。男人撞在柱子上,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你可还好?”武宜扶起跌在地上的我,轻轻掰开我的脸,仔细查看我脖子上是否有伤口或勒痕。
“我没事。”我拨开他的手,垂眸道:“他没用力。”
“你不必替他说好话,反正他今天是回不去了。”武宜打开别在腰间的扇子,扇灭屋内的油灯,低头对有些惊慌的我解释道:“这灯油里有迷香,再烧过一会儿就要发挥效力了,你且先等等,待我收拾完这人便带你回前厅。”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一丝柔情,我心中微动,垂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被甩出去的男人狠咳了几声,突然笑起来,边笑边说:“武宜!你今日就算杀了我也没用,我死了,只会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出现,你这条命,迟早都要灭在赵大人的手里!”
“你可真是体贴。”武宜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道:“我还没问呢,你自己就招了。你这榆木脑子,怎么和你家赵大人一点都不像。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
“是吗?”男人冷笑一声,“我可不觉得我要死了。”
“什么……咳咳咳咳!”黑暗中突然传来武宜剧烈的咳嗽声,我心中一惊,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武宜的身影。
“轰!”
空中炸响一记惊雷,闪电光亮照亮房间,我看见那个男人拿起匕首刺向被迷了双眼的武宜。
“啊!”
凄厉的声音突然在房间内响起,接着,那个男人捂住心口跌倒在地,他颤抖着向我伸出手,圆睁的眼睛带着怒意死死盯着我。
恐惧瞬间自四面八方袭来,我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瘫软在地,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喃喃:“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真的……我……”
刚刚的事情只发生在眨眼间,脑中还没有进行思考,手就抬了起来,然后,这只手按照武宜所教的那般,一瞬间将毒针直直射进了男人的心脏。
“阿柔!”武宜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大声咆哮:“来人!掌灯!”
黑暗中我能感受到他的焦虑与暴躁,他凌乱的脚步渐渐靠近我,然后踩在了我的袖子上。
“阿柔。”他蹲下身,摸索着抚上我的脸,手指却在触碰到我脸上的泪水时瞬间僵硬。
“殿下……”我苦笑问他:“我杀人了……你可满意?”
抚在我脸上的手收了回去,接着,我被拥进了一个温暖并带着湿气的怀抱里。
“没事了。”他光洁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嘴中不住轻喃:“阿柔,已经没事了。你什么都没有做,你没有杀人,你只是保护了我。好阿柔,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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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颜如舜华
那日杀了赵高派来的刺客之后,我昏迷了许久。武宜将我安置在房间内,遣走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丫鬟们,自己亲手照料。
由于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我第二日便醒了,想要起来,却被武宜强制卧床休养。
“大哥明日便要回上郡了。”武宜突然说。
我本在喝药,听到他的话手一抖,勺子里的药尽数泼在了衣襟上。好在药已经凉好,我并不觉得烫。
“明日便要离开了吗?”我扭头问他:“始皇帝陛下这次到底是为何诏扶苏殿下回来?难道不是因为已经原谅他了?”
“父皇可是皇上,万人之上的人,哪里能有那么广阔的胸怀留给大哥。”武宜掏出帕子为我擦拭泼在衣襟上的药,淡淡道:“虽然我看得出来父皇最中意大哥,可按父皇的脾性,他一定要将大哥的锐气磨得一丝不剩才会善罢甘休。所以这上郡还是要回的,不过也待不了多少年,待父皇寿终正寝,他也就回来了。”
我听得心惊胆战,瞪眼道:“你竟敢诅咒自己的父皇,就不怕……”
“这难道不是事实?”他反问我。
我嘴张了张,最后却发现他说得极有理,我找不出什么来反驳。
“我……我想去送送他。”我小声道。
“不行。”武宜拒绝得很干脆:“后日便是赵高寿辰,你明日还有心思去送人?”
“为何不可?”我皱眉,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扶苏殿下对我有恩,我去送他也是在情理之中,况且……况且今日一别,怕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听我如此说,武宜冷笑一声道:“他是回去赴任,又不是去赴死,你何至于此?”
“他是去赴任,”我将药碗放下,淡淡道:“我却是要去赴死,你说,是不是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武宜脸一白,“倏”的起身,将放在一旁的药碗扫落在地,他瞪着我,目光阴冷:“阿柔,你还是在怨我。你可有想过,若是赵高不死,要死的人便是我。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想过了。”我看了眼地上的碗,依旧声音清淡:“所以后日我会去。就像殿下你说的,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了他。”
武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瞪着我看了许久,终是拂袖而去。
“明日……早些回来。”
六月,天气微热,我坐在武宜府上那辆华丽的马车里,只觉得心口发闷。头上的发髻繁复,插着许多精致华丽的簪子与珠花;身上也是上好的锦缎与纱衣,一层层的套着,捂得我背上总发汗。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十六世子武宜殿下的“宠姬”,所以着装打扮必须要华丽考究,以符合这一莫须有的身份。
茜哥儿安静的坐在我身边,时不时掏出手绢为我擦汗或是摇两下扇子为我祛热。
咸阳宫前太过引人注目,因此我只能在渭河河畔趁扶苏公子上船的时候前去搭话。船定在午时启程,而现在已是巳时,船马上就准备开了。
“老伯,还有多久才到渭河?”我撩起帘子有些焦急的询问车夫。
“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殿下莫慌。”车夫安慰我:“说是子时启程,可是难免会耽搁上一阵子,应该可以赶上扶苏殿下的船。”
我艰难的笑笑,喃喃:“但愿如此。”
车夫知道我心中焦急,渐渐加快了速度。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烈,我心中愈发焦虑,干脆一把夺了茜哥儿手里的扇子自己扇。
扶苏公子是个真性情的男子,这点我在第一次见他时便已经明了。他待我极好,处处照顾,我本以为他待我与旁人不同是因为心中有我,却没想到是因为他对我那已逝母亲依旧有情的缘故。
我不否认曾有些小心动,但那份心动在我得知长兮要离开之时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我爱着长兮,我拼命把那份爱埋在心底,不断催眠自己那不过是兄妹之情,然而这一切努力在得知他要离开我之时都化作了泡影,就算固执如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如今执意要见扶苏公子,不但是为了感激他对我的关照,还是要劝告他小心赵高,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告诉他好好珍惜身边的良人,好好活着。
马车已近渭河,我撩开帘子,果然远远就看见了河面上那条精致华丽的大船。
还好,他还没走。
在茜哥儿的搀扶下下了车,我快步走向送别的人群。步伐焦急,我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扶苏殿下且留步!”我高声呼喊,正欲上船的扶苏停了下来,扭头见呼唤他的人是我,不禁惊异的睁大了眼睛。
“雪儿姑娘?”他迎过来,似是有些惊喜道:“你怎会来?”
“我来送殿下回上郡。”我看着他温和儒雅的脸庞,心中有些激动,也不管周围还有人,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是作甚?!”他吓了一跳,欲扶我起来,却被我拦住了。
“殿下,”我声音不大,只有他能听见。我说:“殿下早已得知了雪儿身份,却仍处处体贴照顾,雪儿感激不尽。母亲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殿下的帮助。”
“雪儿……”扶苏脸上满是惊愕:“你……你知道了?”
“是。”我抬头看他,眼中竟涌出了些泪花,“雪儿自幼在宫中长大,身份低微,但因殿下多次相助雪儿才得以苟活,这份恩情,雪儿终身难忘。殿下是长情之人,雪儿为母亲有此等福气庆幸,惟愿殿下对夫人的这份情也可以如此长久。”
扶苏的表情柔和下来,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将我扶起来,声音温润:“我自会记得,多谢你今日前来相送,我竟似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其实除了此事,还有一事。”我小心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一定要小心赵高,此人心术不正。”
扶苏微楞,随即了然一笑:“我记住了,你且安心。”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
“殿下!”原本站在远处的蒙毅走过来,肃穆到:“时辰到了,您该启程了。”
“便来。”扶苏应了他,扭头又看了看我,忽然伸手自岸边那株木槿上摘下一朵花来,轻吟:“有女相送,颜如舜华。”
这年,渭河边的木槿长势正好,那人将一朵木槿花别在我繁复的发间,柔声道:“你会长成一个好女人,与你母亲一样。”
他离开这日,暖风习习,阳光灿烂。我轻轻抚上那朵木槿花,永远也料不到它即将被苍白纸花所替代,而今日这温暖含笑的相送,竟会是天人永隔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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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计划有变
夜幕降临,咸阳城内的客栈酒馆点起了灯笼,一整条街看过去,红彤彤的很是好看。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刻,我安静的坐在马车里,身边是同样沉默的武宜。
我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薄纱舞衣,款式简单,是伴舞舞姬所穿衣物;头发简单的在头上盘了起来,只在耳边别了一小朵乳白色珠花。除此之外,肩上还披了一件男子外袍,这是武宜怕我冷,专门脱下来披到我身上的。
今日便是赵高的寿辰,决定我生死的日子终是来临了。
武宜面色冷冽,静静闭目坐在我身边,无心观看车外的万家灯火。
“殿下。”我开口打破沉寂,看着窗外热闹的街道,淡笑道:“虽有些唐突,可我能否拜托您三件事?”
武宜一震,并未睁眼,也未开口,而是用沉默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第一件事,若是我今日真的回不来,请殿下将我葬于渭河河畔。我与渭河缘分极深,河底睡着我的母亲,河畔歇着我的养母。那河畔有一株新种的花桃,殿下将我葬于树旁便好,有个伴,在那个世界也不至于寂寞。”
武宜眉微皱,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第二件事,关于宫中的旭妃还有乐坊的那些小姑娘。旭妃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如今她进了宫,成为了皇上的妃子,却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殿下,若是哪日她在宫中累了、倦了,请您替我带她离开。而阿房宫的乐坊……那些小丫头都像是我的妹妹,请殿下为她们寻个好归宿,不要在宫墙里虚度青春。”
那双手攥得更紧,甚至可以看到暴起的青筋。
“至于第三件事……”我恍惚了一瞬,喃喃道:“若是将来长兮真的来寻我,殿下您就告诉他,我已经寻得良人,与那人远走高飞了。我未等他,他也不必等我。”
“这些便是你要说的?”这句话似是被他从牙缝中艰难挤出来的一般,武宜睁开那双妖娆的狐狸眼,紧紧盯着我,话里有话的问:“你只想说这些?”
我淡淡一笑,点头道:“就这些了。”
“我呢?”武宜伸手扳过我的肩,强迫我与他面对面,愤怒的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一句也没有?”
“当然有。”我冲他温柔一笑,“我定会尽全力取下赵高的性命。”
武宜的脸转瞬失了血色,他松开我,有些颓唐的靠回马车,脸色苍白。接着,他苦涩一笑:“是啊,除了这些,你还能与我说什么呢……”
马车在距离赵高府邸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蒙好面纱,撩起车帘预备提前下车。一只冰凉的手却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我回头看去,是武宜。
“阿柔,你要回来。”他的声音似是带着一丝乞求,“我命令你,一定要回来。”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跳下了车,未理会身后他的欲言又止,直接上了另一辆挂着“琴香阁”灯笼的马车。
赵高寿宴上的舞姬是从咸阳城各个乐坊或妓馆精心挑选出来的,“琴香阁”中也有一位姑娘被选中。而今日,我就是要扮作那位被选中的姑娘,以“琴香阁”舞姬的身份在寿宴上献舞。
马车行得很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车夫便勒马停在了一处大宅的后门。
“殿下。”车夫低头小声说:“您……好生保重。”
车夫是安顺,武宜将我从阿房宫带走那日,就是他驾的车。
“多谢安顺大哥关怀。”我向他福了福身,笑道:“今日一别不知能否再见,倾雪有一事相求,望大哥答应。”
“殿下尽管说便是,我定全力相助。”安顺看着我,眼神悲悯。
“你家武宜殿下是个好人。虽说多疑了些,狠辣了些,本质却是极善良的。”我从怀中掏出一块写了字的帕子递到安顺手中,“将这个交给他吧,若是我今日回不来了,请您转告殿下,就说我不怨他。”
安顺接过帕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要在寿宴上表演的舞姬都候在花园里,因为寿宴是在花园里摆,所以舞蹈要用的台子也特意搭在花园。
大红的灯笼照亮整个花园,往来的丫鬟小厮还有各色宾客在花园中来回穿行,络绎不绝。我站在假山后向外观望,只见花园精巧的荷花池旁,一片铺有红毯的地上摆了两排上等红木制矮几,矮几上都摆着价格不菲的酒水与珍馐,就连盛菜的碗筷,也都是出自上等工匠之手。
那么看着,一道月白身影忽就闯进了我眼帘。
是武宜。
他淡笑着与众位宾客寒暄,脸上的笑容张弛有度,虽显热情,却又疏离。
本在和其他宾客谈话的赵高看到武宜,脸上先是一僵,随即摆出一副大喜过望的表情,小跑着赶到武宜面前,弯腰欠身恭敬行礼。
武宜扯了扯嘴角,无视他虚假的殷勤,径自在上首的矮几旁跪坐下来。
我后退欲收回观望的双眼,却见武宜一个扭头,正好与我目光相接。
与我预想中不同,他没有装作不认识我将头别开,而是紧紧盯着我,轻轻动了动嘴唇。
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清他嘴唇的形状,只知他似是要与我说什么很重要的话。
莫非是计划有变?我心中有些焦急,瞪眼想要看清楚,却见他合了嘴,又将目光自我身上移开了。
怎么办?是按照原定计划实行,还是另有变动?
着急间,却又见武宜起身,他拦住一位小厮说了句什么,那小厮随即点头,转而小快步向我所在的方向跑来。
“姑娘。”小厮弯了弯腰,眼中闪着一丝暧昧,喜笑颜开道:“武宜殿下说看上你了,要你去府外他的马车上等着!姑娘你可真是好福气!”
我却愣住了,眉毛微挑,不确定的问那小厮:“他当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这种谎话我哪里敢乱说?”小厮有些生气道:“若是不信,你亲自问武宜殿下去!”
我抬头看向武宜,却见他重新在位子上坐下,端起一杯酒装模作样的喝着,似是完全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了。”我向小厮福了福身,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多谢小哥传达,刚刚是我失礼冒犯了。”
小厮满意的点点头,拐回去忙活去了。其他舞姬们或艳羡或嫉妒的看着我,低头叽叽喳喳说起了长短。
我却无心这些,而是扭头看向武宜。只见那位前阵子还为了刺杀赵高专程将我接出阿房宫的武宜公子,此刻却一脸平静的坐在那里,仿若超凡脱世。
苦笑一声,我忽觉自己不过是颗被他玩弄于手中的棋子。我于他而言,无关乎黑白,只关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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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此生不换
夜色已深,许多店铺已经闭了门,原本明亮喜庆的灯笼也相继被灭掉。!>灯火通明的街道似乎是在眨眼间便恢复了宁静,令人怀疑刚才的繁闹不过是海市或蜃楼。
因为是晴天,今夜的星辰异常灿烂,竟将那轮皎洁明月也比了下去。我安静的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着今夜璀璨的星空,竟嗅出了一丝忧伤的味道。
都说触景生情,可此刻我却不知是这星空牵了我的情,还是我的情变了这星空?
武宜回到马车里的时候我正头靠着车壁出神,帘子被撩起时吹进来一小阵凉风,风带着酒气,看来他喝了不少的酒。
“茶。”他仰头闭目躺倒在马车里,倦倦的伸手,指了指几上的茶碗。
我为他倒了碗茶,却并没有递给他,而是问:“殿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坐起身从我手中拿过那碗茶,慢慢喝了几口,才道:“因为后悔了。”
“后悔?”我眉微皱,“难道是赵高早已知道此次的刺杀?”
“他不知道。”武宜将喝空的茶杯放回几上,突然一歪,侧倒在了我的腿上。
“殿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我慌乱的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安静一些,我累了。”他的声音确实带着倦意,我虽不情愿,最后却也没有再推他,只是浑身僵硬的坐着。
“阿柔。”他将我的手贴到脸上,长叹一口气道:“我醉了。”
“我知你醉了。”我有些好笑有些无奈,“若是没醉,怎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醉的不轻。”他自言自语一般道:“我喝了一壶要命的毒酒,已经中毒至深了。”
中毒?!我心中猛的一跳,莫非是今日赵高在酒宴上下了毒?!
“既知有毒,为何还要喝?!”我声音带着一丝恼怒,说完连忙冲车外喊:“安顺!快回摘星园!请大夫!”
武宜却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很愉悦,似是发生了一件很令他舒心的事情。
“殿下?”我紧张不已,低头想要看看他,他却突然翻了个身面向我,狐狸眼中的黑眸灿若星辰。
“好阿柔,你可是在担心我?”他将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声道:“你如此担心我,而且也不怨我,你说,你这般深情可让我如何是好?”
深情?心中一阵错愕,我瞪着他,难以置信的说:“殿下您说什么?我何时对您深情了?”
“你也不必掩饰。”他很是愉悦的闭上眼睛,轻笑道:“女子多含蓄,你不愿说也在情理之中,我不与你计较。这样吧,看你对我如此用情至深,我便遂了你的心愿,准你一生陪在我身边,不论来生如何,唯独此生不换。”
“殿下莫说胡话!”我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他现在还中着毒,怕是神志不清才会说出这番话也极有可能,于是又冲车外喊:“安顺!快一些!殿下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武宜刚才还愉悦的脸立马冷却下来,他坐起身,撩起帘子有些无奈的和安顺说:“莫理她,我未中毒。”
“没中毒?!”我只觉心中气闷:“可你刚刚还说……”
“这世间如此不解风情的女子也就只有你了。”武宜抽出扇子使劲扇了扇,他似是有些恼,又将扇子合起来敲在了我的头上。
我惊异的看着他,不解他为何要敲我。
“看起来明明冰雪聪明,为何这时候如此迟钝?”他有些抑郁,似是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他将扇子指向我,突然笑得妖娆:“宛在水中央。”
心中大惊,身子如风中破絮一般不住颤抖,我不禁向后挪了挪,抵着车壁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宜应该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反应,他先是一愣,随即不满的皱眉,冷眼看着我道:“怎的?竟把你吓成了这样?”
“殿下……”我垂眸不看他,小声道:“莫说笑。”
“说笑?”他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他,眼中是一团怒火,“在你看来,我的一片真情不过是玩笑?”
“可殿下若是我,此时又会怎么做呢?”我苦笑,“对一个前几日还让我牺牲性命取敌人首级、今日却突然说对我有情的男子,我除了躲,还能做什么?”
“你还是怨我……”武宜冷笑一声,甩开我,冷脸道:“既然还是怨我,为何还要托安顺将那张帕子交与我,让我对你如此牵肠挂肚?阿柔,你真是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我在马车角落缩成一团,双手抱膝,将脸埋进裙子轻薄的轻纱中,任眼泪打湿一片。
“我不怨殿下,但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做不到对您之前所作所为视而不见。殿下请给我时间,等我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原谅阴谋与利用的时候,我一定会正视殿下的感情。”我声音有些哽咽,请求一般道:“只是现在,唯独现在,请您允许我思念长兮。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毫无血缘,却又将我视若珍宝的人。”
武宜眼中微动,他攥紧拳头,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下来。他伸手将我拥入怀中,尖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胸腔中有心跳雷动。
这位原本打算为利益将我推上刑场的人最后却对我动了情,而原本打算一生守护我的那人却为了责任与江山将我留了下来。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长兮最后选择了江山,武宜最后却选择了我。
真是讽刺。
忽然想起去年夏天的这个时候,同样是一个满天星辰夜晚,我与小旭一起坐在院中喝茶,空气中氤氲这花香,晚风宁静又安详。她浅笑着告诉我她认识了一位名叫秦雨期的侍卫,那人温柔体贴,是她心上最澄净的一片云彩。而我则安静的听她讲着,在心中将一个叫“长兮”的名字深深种下。
“雪儿。”她梨涡深深,垂眸浅笑,淡淡道:“人活一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虽不知他是否能成为这‘八/九’之外的人,但若是可能,我便惟愿此情长兮。”
若是可能,惟愿此情长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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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始皇出巡
公元前210年4月
茜哥儿早上给我送早膳的时候说,武宜今天回咸阳宫了。
“殿下为何突然回咸阳宫?”我放下筷子,皱眉问:“殿下不是说最讨厌回去?”
“今日是不得不回去,听人说,始皇帝陛下明日就要出巡了。”茜哥儿帮我盛了碗鸡汤,笑道:“雪殿下原来也是关心武宜殿下的,当初你搬到这个小院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您和世子吵架了呢。”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去年六月,赵高寿宴后的第三天,我搬进了摘星园西边的这个小院子。做这个决定的是武宜,说是我睡在他身边他不放心。
那时我正准备睡下,睡在里侧的他却突然出声了。
“你明日便搬到养心院去吧,让你继续睡在这里我不放心。”他敛眉。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根本动不了你一根头发。”我觉得好笑。
“我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自己。”他掏出枕头下的那把小刀看了看,自嘲一般道:“原本养成这习惯是为了防贼,没想到现在却连爱人都拥抱不了。”
他眉眼间漾着一丝隐忍的哀愁,看得我心中颇酸涩,伸手想拂去那抹忧愁,伸到半空中却又收了回去。
武宜为我安排的养心院很清静,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一片片的,绿油油极养眼,看得人心情都舒畅沉静起来。本来当初武宜曾命人把这些竹子砍掉种上绣球花,不过最后还是被我拦住了。我告诉他:竹子养心,种在这养心院中再合适不过。.)
我在养心院中一住便是近一年,这一年我鲜少出门,除了作为武宜的宠姬陪他出席一些世子的宴会之外,我一直都待在摘星园里。武宜却明显变得忙碌起来,他开始频繁的与官员和各位世子见面,白日里很少待在摘星园,只有在明月高悬的时候他才会来我的院子里坐一坐,或是饮几樽酒,或是喝几碗茶。
我知道他这忙碌的原因是来自于赵高,上次他虽放弃了让我刺杀赵高的机会,但聪明如赵高,之后一定调查了我的底细。也就是说虽没有挑明,但那次的刺杀已经暴露,如今的赵高更是将武宜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只欲除之而后快。而为了自保,武宜只有开始结交官员扩张势力,以此来和日渐得宠的赵高抗衡。
我从他的棋子渐渐变成了他的包袱。
年节那几日他没有回咸阳宫,而是命人在园子里挂满灯笼,还买了许多爆仗回来,亲自放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噼里啪啦”吵得要命,他却玩得格外欢畅。
大年夜,他突然一反常态的将我留在了他的房间,说是要我陪他守岁。
我和他在炭火盆旁相对而坐,他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用铜棒拨一下炭。红色的火光映着他的脸,让他原本妖艳的脸多了一丝媚气,显得愈发雌雄莫辩起来。
“阿柔,你过得可开心?”他突然问我。我抬头看他,却见他眼帘依旧垂着,紧紧盯着火盆里烧红的木炭。
“挺好的。”我端起煮酒锅中的那壶桃花酒,轻轻为他斟上一杯,淡笑道:“殿下待我极好,茜哥儿也极照顾我,我当然过得好。”
“那你可愿一直住下去?”他抬眼看我,两粒黑眸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亮。
“我又没什么依靠,殿下若愿意收留,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我将酒递给他。
“即便长兮回来也会一直住下去?”
“嘶――”
那杯原本递给他的桃花酒从我手中滑下落在火盆里,我与他面前登时便水雾四起,火盆里的炭火也被浇灭了一半。屋里弥漫着桃花酒的香气,我和武宜都很沉默。
“罢了。”他用铜棒将湿掉的炭火拨出来,又添了几块新炭进去,自言自语一般说:“你权当我什么也没问。”
日子就那样一日日平淡的过去,当茜哥儿捧着一束木棉准备插进我房间那个花瓶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年。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丢了小旭,也失了长兮。
阿房宫中现在怕也是木棉盛放吧,赵宫花园那个木棉林今年是否又是燃烧着一片赤红的云?这么想着,我忽然格外怀念起落英和湘子。
我离开的突然,直接在簪花宴上被武宜带回了摘星园。而我的行李衣物也都是武宜专门遣人拿回来的,我一步也未回过阿房宫,也一面未见过她们。
原来我与她们竟有一年未见了。
“殿下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茜哥儿。
“没有,不过估计至少也得好几天。”茜哥儿挑眉,“雪殿下可是找武宜殿下有事?”
“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回阿房宫看看。”我握住茜哥儿的手,带着些请求:“茜哥儿,我与那些姐妹已经一年未见,如今殿下不在,你就糊涂这一次吧。”
茜哥儿看起来很是为难,她看了看我,最后终是点了头。
由于明日便是嬴政出巡的日子,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什么摊贩,就连行人也极少。我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的一派冷清不禁有些唏嘘。
此次出巡是嬴政的第五次出巡。第一次他出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历时一年;第二次他东巡,在诸山上立石,以此示威于六国;第三次东巡,他东游至阳武搏狼沙中,为盗所惊,只得草草结束;第四次是北巡,他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北击胡,略取河南地,迎击匈奴。而如今这次,不知又会如何。
脑海中不期然就浮现出了长兮,他说要复国,那岂不是日日惦记着嬴政的性命?如此说来,嬴政的此次东巡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时机,他定会有所行动。
可如今秦国称霸天下,士兵千万,长兮他会不会……以卵击石?
“雪殿下。”茜哥儿扯扯我的袖子,笑着问我:“您在想什么?莫非是惦记着殿下?”
我张口想回绝,转念一想解释起来更麻烦,于是便点了点头。
“这可太好了。”茜哥儿心情极好,“武宜殿下这一年来的用心也算是未白费。雪殿下您可知,武宜殿下在您之前从未与谁如此亲近过。一开始是他不愿与人相处,后来由于行事狠辣,许多人不敢与他相处。我自小便在这个摘星园里,一直伺候着殿下的饮食起居,却从未见他如今年这般快活过。雪殿下,您定是武宜殿下命中那人。”
“谁知道呢?”我苦笑,“人的生命那么长,变故那么多,谁又能陪着谁到最后呢?”
茜哥儿愣了愣,还欲说些什么,见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又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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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再回阿房
公元前210年4月
阿房宫与我离开之时相比并无太大变化,要说唯一不同的,那便是即将修葺完成的上天台。结构精巧,做工细致,远远看去,就像要高耸如云一般。
“那便是始皇帝陛下命人修建的上天台?”茜哥儿是第一次来阿房宫,她盯着上天台很是惊喜的说:“若是站在这上天台上,说不定真的能看到仙山!”
“那仙山若是在这里便能看见,哪还需要他徐福出海去寻?”我摇摇头,笑道:“不过是陛下听信了那人的胡言乱语,沉迷于长生不老之说的结果罢了。此事若流传于后世,定是贻笑大方。”
茜哥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马车停在赵宫乐坊前已是午时,湘子和落英并不知我今日要来,直到听到小太监通传才慌慌张张的出来迎接。落英向来活泼,跑得极快,竟差点被门槛绊倒。
“雪儿姐姐!”她冲过来拥住我,满是欢欣道:“你一走就是一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她这般欢闹,茜哥儿有些不满的皱眉道:“见到雪殿下竟不知行礼,这般疯闹成何体统?”
落英这才想起我如今身份已是世子妃,小脸一白,立马与我拉开距离,她在我面前恭敬跪下,诚惶诚恐道:“奴婢参加世子妃殿下!”
心中似是被利刃剜了一刀,钻心的疼。
我回到了我之前居住的房间,房间很干净,摆设也与我离开时无异。湘子告诉我,我走之后乐坊里年纪最大的那名舞姬被任命为舞官,按理说本来是她要住这房间,不过后来因为落英死活不干,那舞姬也只得作罢。
“雪儿……殿下,花园里的木棉开了,您可要去看看?”落英小声问我。
我见她眼中一片期待,那大眼扑闪的模样甚是可爱,心中很愉悦,于是点头同意。
木棉林子依旧安静,我屏退了跟在身后的太监宫女还有茜哥儿,带着落英和湘子一起在最繁盛的那棵木棉旁坐下。
“这一年来过得可好?”我问她们。
“很好,管事公公极照顾我们。你虽走了,老公公却并未调我们去其他宫中服侍夫人们,而是就留我们在乐坊,每日干些打杂的清闲活。”落英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说:“他说是因为姐姐平步青云我们才能有这福气。”
我见她们二人神色忧伤,奇怪的问:“你们怎的露出这种表情?莫不是有人欺负你们?”
“雪儿姐姐!”落英突然抬头,小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泪渍,她攥紧我的袖子,哽咽道:“雪儿姐姐……你心爱的人明明是长兮公子!可是……可是却……”
我本以为她二人伤心是因为受了委屈,没想到却是因为我。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暖意,身子也似泡在温水里。我不禁浅笑,伸手将她二人揽进了怀里。
“傻丫头,就为了这种事情哭鼻子?”我捏了捏落英的脸蛋,打趣道:“我还没哭呢,你就哭成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哭了。”
湘子也破泣为笑,抬起袖子擦掉脸上泪痕,满是期待的问我:“姐姐这次要住多久?能否多住一阵子?”
我看着她们满是期待的眸子,有些无奈的笑道:“好,我就多待几日。”
武宜还不知道我回了阿房,几日后他回摘星园若没见到我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辜负落英和湘子的满心期待,她们与我如此亲近,就像家人一般。
然而与我预料之中不同,几日后武宜虽然亲自来阿房找我,却并未要我回去。
他与我一道在房间坐下,我想为他烹碗茶,却被他拉过去靠在了他的怀里。
“阿柔,这几日可有想我?”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我总是忍不住想你,人跟魔怔了似的。这样真没出息,一点都不像我。”
我安静的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存,还有下巴上小小胡茬的触感。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和你分开上一阵子。”他小声叹息。
“你不是来接我回去?”我抬头问他,眼中满是诧异。
“赵高此次随父皇一同出巡,父皇重病缠身,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武宜眼中闪过一丝阴戾,“我此次虽请缨同行,但父皇被赵高迷惑,并未准许。此次东巡凶多吉少,我得去一趟上郡,怕是得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我回来之前你就乖乖待在阿房宫,哪里都不要去。现在世道乱,待在这里反而最安全。”
上郡?那不是扶苏公子被贬谪之地吗?
“你要去寻扶苏殿下?”
“啊。赵高若是想夺权,第一个要除去的便是大哥,大哥为人温和,性子耿直,我担心他为奸人所害。”武宜轻轻在我发上吻了吻,无奈道:“大哥若是出事,下一个便是与赵高不和的我,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你怎会死?”我安慰他:“你这么聪明,怎会死在一个阉党手里?”
他轻笑一声,垂头将脸埋在我颈间,许久才道:“阿柔,我本想用你换条命,谁成想,你竟成了我的命。”
武宜只会在阿房待上一晚,第二日他便要启程前往上郡。我陪着他睡下,然后起身准备为他预备明日的早膳还有路上的粮食。
我绕过回廊前往小厨房,却见小厨房的门微开着,里面还有灯光。
“武宜殿下今日一来,雪儿姐姐怕是明日就要走了,我心里真的不舍。”里面传来落英小声抽泣的声音。
“姐姐能嫁给武宜殿下是一件好事,你怎么老是哭哭泣泣的?当心别惹怒了武宜殿下,一剑要了你性命。”湘子小声警告她。
“可你我都知道,雪儿姐姐心爱的是长兮公子。”落英抽了抽,小声道:“姐姐现在虽然穿金戴银,笑得却没有原先好看。”
里面因这句话陷入了沉默,湘子并没有反驳。
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些暖暖的,我轻笑一声,小心推开了厨房的门。
“雪儿姐姐!”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擦脸。
“别怕,我并不是来责备你们。”我在她们头上抚了抚,柔声道:“你们待我真心,我怎会怪你们?只是命当如此,我也无能为力。我虽对武宜无甚男女之情,但他待我极好,我也并未受什么委屈,因此也没什么不甘心的。”
“雪儿姐姐……”
“不哭了,快来帮我准备明日的酒菜还有路上的干粮。”我笑道:“武宜挑食,若不是我做的食物,他不会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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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锥心噩耗
公元前210年7月
盛夏夜晚,屋里很闷热,蚊虫肆虐,吵得人睡不着。!>
“落英!”我坐起身,唤醒睡在身边的落英:“去把灯点起来。”
落英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我如此说,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的起来掌灯。
“雪殿下,莫非热得睡不着?”在房中打地铺的茜哥儿揉了揉眼,声音糯糯的问:“要不奴婢起来为您摇扇?”
“不必了。”我皱眉,端起塌边那碗凉茶狠狠喝了几口,气闷道:“我不是觉得热,我只是觉得心口发慌,像是要出什么事情。”
“雪殿下可是在担心武宜殿下?”听我如此说,茜哥儿也没了瞌睡,而是宽慰我:“武宜殿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现在是七月,自武宜离开咸阳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他本与我说好一到上郡便差人回来报平安,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音讯。为此我还专程拜托了管事公公替我向其他官员打听,但也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心中烦闷,我干脆披衣起身出了房间,在院中那个小石桌旁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心慌定意味着要发生什么事情,可我却不知这心慌到底是关于谁。是现在消息不明的武宜?是赵高眼中钉的扶苏公子?还是……不知所踪的长兮?
不论是哪一个,我怕是都承受不起。
见我不睡,那三人也无心睡眠,穿好衣裳陪我一起在院中坐着。
晚风还带着一丝热气,蚊虫不时在耳边飞来飞去,落英好动,干脆就挽起袖子打蚊子。!>湘子看她大半天没打到一只,干脆也帮她打了起来。茜哥儿比她们年纪大,性子也沉稳,她安静的坐在我身边,估计是怕我热,还不时晃动手中的扇子为我祛热。
院子外面却突然骚乱起来,不时有脚步声响起。我心中一惊,也不管现在披头散发毫无风度,径直走去门口开了门。
“出什么事了?”我伸手捞住一个脚步匆忙的小太监,皱眉问:“你们这么晚在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奴才也不知道,是管事公公说出了大事,要奴才们去前殿候着。”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答。
“出了大事?”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我甩开小太监,不顾身后落英和茜哥儿她们的阻拦,也不管现在披头散发不成体统,迈着大步便前往阿房前殿。
前殿灯火通明,许多太监与宫女都聚在了那里,管事公公站在最前面,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杀。
我并未进去,而是就停在了门口,隐在一片阴影里,安静倾听里面的声音。
“今日招你们来是因为咱大秦国出了大事!”管事公公声音有些抖,他似是很气愤很悲痛,隔了许久都未说出下一句。
他沉默了许久,一位小太监终是沉不住气问:“大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事,我还真不想说。”管事公公抖着声音道:“可是没办法,这事儿他就是真的。你们都给我听好喽,咸阳宫里传来消息,扶苏殿下……扶苏殿下薨了。”
“薨了?!”我从阴影中冲出来,难以置信的问管事公公:“扶苏殿下……那个扶苏殿下……薨了?他怎么会薨了?!”
管事公公怕是也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他脸色发白,一脚踹到旁边那个小太监身上,恼火的问:“是谁把这事告诉雪殿下的?!我砍了他的脑袋!”
底下的太监宫女吓得一抖,全部乖乖跪趴在地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雪殿下……”管事公公快步走到我面前,白着脸道:“您别激动,别伤了身子。”
“老公公……”我伸手攥住管事公公的袖子,忍住眼中的泪,哽咽着问:“你刚刚说的可是扶苏公子?是不是我听错了?你告诉我,是我听错了……”
“殿下!”管事公公在我面前跪下,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拿袖子抹泪。
我腿脚发软跌倒在地,眼泪扑簌簌的落在前殿华丽的毯子上,晕出一片湿痕。
“奴才也是今天刚刚才知道这件事,听咸阳宫的魏公公说,扶苏殿下他……他是自尽的……”管事公公一脸沉痛。
“自尽?!”我猛地抬头,瞪着他道:“他怎会自尽?他明明答应过我,他答应我会好好活着!他这般守信的人,又怎会违背与我的约定?!”
“这是始皇帝陛下的旨意,诏书上说扶苏殿下‘为人不孝,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上书直言诽谤’,以这些罪名赐了扶苏殿下和蒙恬将军自裁。”
“为人不孝?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上书直言诽谤?”我怒极反笑,眼中隐隐透着一丝恨意:“你我都知道,始皇帝陛下虽严厉,可虎毒不食子,他向来器重扶苏殿下,又怎会赐他自裁?明明是有奸人陷害!是赵高……一定是他……哈哈哈哈哈,他怎么不去死?!我那时怎么没有杀了他?!”
“殿下!”管事公公吓得面无血色,他拦住我,扭头冲跪在殿中的宫女太监吼:“刚才的话都给我忘了!若是传了出去,你们全都别想活!”
“是!”宫女太监们齐齐磕头。
“都给我下去!”
宫女太监们全部被遣了出去,管事公公也出了一头冷汗,身子像个筛糠般抖个不停。
“我的好殿下,我的雪姑娘,这话他不能乱说啊!”管事公公祈求道:“这话若传出去,就算是武宜殿下也保不了您!”
武宜?我心中一惊,慌忙又攥住管事公公问:“武宜呢?他出事没有?”
“殿下放心,武宜殿下没出事。”管事公公拍拍我的手,叹气道:“您也别伤心了,我听人说,蒙将军曾让扶苏殿下向始皇帝陛下求证,可扶苏殿下却说‘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没有什么好请求的’。他们是帝王家的子孙,死生本来就不凭自己决定,王位相争、权力倾轧,这才是他们的生活。我们与他们不同,对我们而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摇摇头,眼泪不住往下滑,怎么也停不住。王位相争?权力倾轧?对扶苏公子而言,这些从未被他放在心上过。他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他可以对妻儿温柔似水,可以对一位敌国王妃牵挂多年,甚至还可以对那王妃遗孤百般照料,他这般长情之人,本应得到上天的爱护与眷顾,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老公公,我不明白。”我摇头,自言自语般说:“他从未算计过别人,为何那些人却要来算计他?”
管事公公长叹一口气:“谁让他姓赢,谁让他是秦始皇的儿子?雪儿姑娘,这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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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许我离去
得知扶苏公子死讯的第二日,我决定离开阿房前往上郡。
落英整个人像是丢了魂魄,呆呆坐在房间里,水米未进。湘子哭着劝了她好久,却依旧没有改变落英的心情,她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昨晚得知这个噩耗之后我几欲晕眩,但最后还是咬牙撑了下来。然后不顾茜哥儿的阻挠与请求,我开始连夜收拾包袱。
“殿下!”茜哥儿在我面前跪下,哭着说:“您不能去啊!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奴婢们该怎么向武宜殿下交待啊!”
“好茜哥儿,不是我要为难你,而是我必须要去。”我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很虚浮,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连张张合合都很辛苦。
“殿下,您也得为武宜殿下想一想啊!他辛辛苦苦前往上郡却未能保住扶苏殿下,如今最危险的便是他。他现在怕是都自顾不暇了,您怎能为他平添烦恼呢?”茜哥儿使劲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白皙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了血痕。
“茜哥儿你起来……”我把她扶起来,伸手为她擦拭额头上的血迹,终是也哭了出来,“可是茜哥儿,我不忍心啊。他客死他乡、尸骨未寒,我不忍心把他扔在那里。他的妻儿在咸阳宫中被软禁,我怕这世上连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他待我那么好,对我有那么多的恩情,我怎能对他的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茜哥儿还欲说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小太监焦急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雪……雪殿下!旭……旭妃娘娘……旭妃娘娘来了!”
小旭?!我慌乱的起身推门前去迎接,脚步纷乱如我的心情。!>
我到达赵宫门口时刚好能看到小旭的马车缓缓向这边驶来。华丽的马车在晨光照耀下格外耀眼,四角装饰着镶玉的青铜铃铛,晨风中,垂在四周的粉色轻纱轻舞飞扬。隔着粉纱,我隐约还能看见车帘上锦绣的花纹。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小太监恭敬的弯腰拉开帘子,然后我便看见了已经一年未见的小旭。
她梳着宫里最时兴的妇人髻,发间别着几朵艳丽的蔷薇花,雕着彩蝶花纹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身上是一套紫色的金线蝶纹锦绣衣裙,繁繁复复的包裹着她玲珑的身躯,看起来高贵又华丽。
她推开欲来搀扶她的小太监,而是轻提衣裙,自己跳了下来。整个动作优雅而轻盈,与她之前相比毫不逊色。
我看着眼前透着陌生气息的她,恍惚竟觉隔世。
“殿下,快行礼!”茜哥儿轻扯我的袖子,示意我如今站在我眼前的是旭妃,是秦始皇的妻妾,也是我的……长辈……
“参见旭妃娘娘。”我恭敬的匍匐在地上,心中有苦涩不断蔓延。
小旭原本含笑的脸一僵,许久才挤出一句:“都起来吧。”
时隔一年的再次相见,我们却都只觉物是人非。
在我们昔日同住的房间里,我和她相对而坐,相视无言。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上等的美酒和食物,我和她却都不为所动。
“你……”她咬了咬唇,像是纠结了许久一般才轻声道:“节哀。”
“节哀?”我苦笑,苍白的脸色让这个笑容看起来异常惨淡,“节什么哀?我连为他节哀的资格都没有。”
她眼中微微震动,我能看到那里面深深的疼痛。她起身走到我身边,由背后抱住我,哽咽道:“你我情同姐妹,我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伤心便倾诉,难过便哭泣,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可为何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你却都要一个人受着呢?难道……难道你还在怪我?”
怪你?我怎会怪你啊小旭?我怪的是我自己,怪自己连最好的朋友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你坠入深渊却无力相救。我恨,是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怯懦。
“你知道我不会。”我轻声叹息:“我不怪你,你没有错。自己的人生本就由自己决定,你的路自然由你自己走。”
“雪儿……”她收紧抱着我的手,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你……你要……”
“帮我去上郡吧。”我艰难的扬了扬嘴角,最唇边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声音中是隐忍的苦楚,我说:“我去看看他。白骨也好,腐尸也罢,我都想带他回来。”
拥着我的怀抱突然就像脱了力,我能感觉到她无力的颤抖,还有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终是要抛下我?你说过会陪着我,生死场,鬼门关,只要我想,你就陪着。”
心中像是被凌迟一般,连呼吸都让我觉得抽痛。我将几欲夺眶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咬牙说:“是我食言了。”
耳边的呼吸一窒,我感觉到那双手轻轻放开了我。
在她松手的那一瞬,我倏地转身,在她意识到我要做什么之前重重的跪在了她的面前。我跪得那般干脆利落,似是想要斩断什么。
小旭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她跌在地上,不住摇头,“不,不能去……”
“小旭……”我伸手扯住她的袖子,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雪儿……你好狠的心……”她拂开我欲搀扶她的手,声音颓唐:“罢了,罢了……你今日既然能为此跪下来,这世上便没人能够拦住你,纵使我不同意,你也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如此这般,我同意与不同意又有何区别?”她垂眸,颤声道:“你走吧,不论是艰辛还是痛苦,只要能逃离这个牢笼,便永远不要再回来。”
获得了旭妃娘娘的准许,我第二日便登上了前往上郡的马车。落英死活要与我一起,却还是在湘子的阻拦和我的劝解下留了下来。
“落英……”我轻抚她消瘦的面庞,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带他回来。”
对于我的离开茜哥儿哭得伤心,她不懂我为何执意要前往上郡,也不懂我为何要为了另一个男人堵上性命。在她看来,我这样做和背弃武宜没有区别。我知她对武宜有情,只是苦于武宜多疑,她一直未能接近,如今身为我的贴身侍婢,武宜待她也日渐温和起来。她不愿我走,一如不愿失去武宜施舍与她的那份温柔。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去啊,那位笑容如三月暖阳般的男人,那位声音如温润清泉的男人,那位待我和母亲温柔多情的男人,我必须带他回来,回到他唯一的家。
因为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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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思成谶
公元前210年8月
我出了咸阳城已有三日,按照马车的速度,我还有三日才能到上郡。!>一路上我基本没有歇息,那两匹脚程很好的马也明显疲惫了,速度慢了许多。车夫心疼马,劝我先找个驿站歇上一晚、让马歇息一下,第二天再早起赶路。
我看车夫眼下也是一片青黑,不好意思再催他赶路,于是答应下来,要他寻最近的一家的驿站住下,好好吃上一餐饭、洗个澡,明日再早起赶路。
因为女儿家独自外出总归不安全,因此为了路上方便我扮作了男子,穿的都是茜哥儿专程回摘星园拿来的武宜的旧衣服。
车夫对这一路颇熟悉,很快便寻得了最近的一家驿站。驿站位于官道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说精致却也面面俱到,小二态度也是极热情,一见到我们便迎上来嘘寒问暖。
“小二,要两间上房,把洗澡水和酒菜送到房里。”我将一串铜钱扔到他手里,有些疲惫的说:“越快越好,我们今日要早些休息,明日还得赶路。”
小二喜滋滋的弯腰诺了,风风火火的跑去为我张罗房间。马夫去后院安置马车,我则在大堂寻了个靠角落的位子落了座。
“扶苏公子在上郡自裁了,这事你可知道?”邻座两个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着,他们的声音很小,周围其他的人都听不见,除了听力异常敏锐的我。
“当然知道,这事情已经传遍全国了。”长着络腮胡子的那人端起酒杯嘬了一口,摇摇头,叹气道:“可惜扶苏公子为人刚直和善,本以为将来坐江山的会是他,没想到就这么被皇上不明不白的赐了死。”
像是在我心上的伤口撒了一把盐,我皱眉,不禁攥紧手中那个茶碗,用力之大甚至令手背上起了青筋。
“不过说来也奇怪,陛下出巡原本没有扶苏公子什么事,为何会突然赐公子自裁呢?”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敲了敲桌子,斟酌着说:“你说……会不会是皇上他……”
“嘘!”络腮胡子的男子伸手捂住那尖嘴猴子的嘴,瞪眼道:“你想死啊!这话要是被谁听见了,别说是你,连你的家人怕是都得受凌迟之刑!”
尖嘴男人脸色一白,点头闭了嘴巴。.)
我心中却因这句话掀起了千层浪。这两个人说得很对,为何嬴政会在出巡途中突然下旨要扶苏公子自裁?他原本应该好好享受这一次的出巡,为何要突然翻出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到公子的头上?之前有在家宴上见过嬴政一次,他虽严厉,但也不似暴虐之人,况且对于武宜这种不听话的儿子他都可以包容原谅,又怎会要自己儿子的性命?以此推断,以嬴政的个性,他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可如果不是他的意愿,谁又有那个胆子发圣旨呢?除非……
我心中一阵战栗,手里的茶碗滑落回桌上,溅出一片水渍。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如果嬴政活着不会发出这封圣旨,那么这封圣旨被发出来也就说明……他死了……
我吓得脸色苍白,人也有些晕眩,好不容易才扶着桌子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客官!”小二小跑过来,恭敬的说:“您的房间和洗澡水都准备好了,酒菜的话您是要在沐浴之前用还是沐浴之后用?”
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仍旧呆呆盯着桌上逐渐蔓延开的水渍,脸色苍白如雪。
小二也被我的模样吓到了,他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紧张的问:“这位客官,你可还好?是不是身子不适?用不用小的去为您寻大夫?”
我扯了扯嘴角,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推开欲搀扶我的小二,想要张嘴说我无事,却只觉嗓子干涩,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脚步虚浮的回到客房,我把脸没进冒着热气的洗澡水,想以此令自己冷静下来。
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秦国之内并未有听说嬴政仙去的消息,也就是说他可能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那么那道圣旨就只能解释成是赵高迷惑君主、斗胆谗言的结果了。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毕竟像赵高这般奸诈狡猾的人,别人很难猜出来他下一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宽衣泡进温暖的水里,我不住告诉自己不会出事,武宜不会出事,小旭也不会出事。
估计是连日奔波导致身子太疲惫,我的倦意全都被这桶洗澡水泡了出来,草草的擦拭一番,我倒在客房有些坚硬的床上便模模糊糊睡着了。
这一夜我睡得十分不安稳,一会儿是扶苏公子眼含热泪自尽的模样,一会儿是武宜走之前的背影,一会儿是小旭趴在双阙门前哭泣的身形,这些场景令我不安,等到好不容易从梦魇中挣扎出来,我身上那套干净的亵衣已经汗湿透了。
早早的起来,我下楼来到大堂。小二像是还没睡醒,靠在台子上打瞌睡,听见我下楼的声音,他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说:“竟然起这么早,客官要走了?”
“啊,一会儿便走。”我在大堂找了个位子坐下,到了晚隔夜的茶水,想要喝杯凉茶压压惊。
驿站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推门进来那人看起来像个叫花子,一进门就嚷嚷:“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我手一抖,那晚凉茶全泼在桌上,心跳得跟击鼓一般,撞得胸腔都疼。
“我刚刚看到有军队的人在四处奔走,似乎要通知什么大事情,莫非是要打仗?”叫花子看到我,特别紧张的说:“公子你快回避吧!若是来征兵的,您可就逃不脱要上战场了啊!”
小二气得脸红,伸手推那叫花子,没好气的嚷嚷:“你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出去快出去!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那叫花子也生气了:“我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们!你们竟然不领情!”
“我领了我领了!你快出去罢!”小二将那叫花子推到门外,刚欲关门就听到马蹄声迅速清晰,接着便是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始皇帝陛下薨了!国丧一年!不可宴乐婚嫁!全国戴孝!”
薨了?!我双瞳剧烈收缩,接着尽数散开,人像是丢了魂魄一般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
“雪殿下!”原本还在客房睡觉的车夫衣衫不整的冲下楼,他“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来,满脸悲痛道:“殿下,始皇帝陛下归仙,举国动乱,您……不可以去上郡了啊……”
“不去上郡……”我摇摇头,猛的扯住车夫的袖子,急切道:“回咸阳宫!现在就走!”
“咸阳宫?!”车夫大惊:“如今这种形势,您怎可回咸阳宫?!”
“我必须回去!”我声音尖利,几乎是尖叫:“我要带她走!我要带她走!”
皇帝归天,作为妃子,小旭必须殉葬。
我终于明白了她那日眼中的哀戚,她在扶苏公子自尽时就早已猜到嬴政是死了,她明明自身难保却仍来宽慰我,而我竟这样决绝的离开了她!
“小旭……小旭……”我苦笑不已,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我们两人之间……最先背弃的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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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薄命红颜
公元前210年8月
咸阳的雨连绵不绝的下了三天,豆大的雨水冲刷着屋瓦和房檐,带走了灰尘与风霜,却带不走整个城的阴霾。
嬴政的死沉寂了整个中原,而无数个目的不同的势力正在这沉寂之下酝酿。
马踏着泥水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在两天后进了咸阳城,我像纸人般缩在马车里,哭干了所有的眼泪。
城内很安静,街道上空无一人,只余下车轱辘的滚动声和急促的马蹄声。车夫因为连日赶路已经嗓子沙哑,但他一刻也未停,还是不断的大喝:“驾!”
我听着马蹄声,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与小旭相见的场景。
那时我奉大舞女之命去乾妃娘娘的宫中送东西,路过宫中一处隐蔽的假山时刚好听见了由假山内断断续续传出的哭泣声。我当年只有六岁,听那声音像是出自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便把大舞女交代的事情抛到脑后,小心钻进了那假山。
哭泣的是一位身上脏兮兮小女孩儿,她不住用青紫的手擦拭由红肿眼睛流出的泪,见我进来先是一愣,随即低头想要掩饰身上褴褛的衣衫和伤痕。
“你被人欺负了?”我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她瑟缩了一下,见我没有恶意,便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都是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不要理会他们。”我从怀里掏出一颗乌梅子,轻轻塞到她嘴里,安慰道:“大舞女说,吃点甜的就会不哭了。你告诉我,你在哪个宫里当差?”
她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有……我……”
“那你就来仙乐坊可好?跟我作伴好不好?”我眼中满是欣喜,握着她的手说:“大舞女最好了,从来不打人,还总给我特别多的零嘴。虽然每日练舞很辛苦,但是大舞女很宽容,也从没有别宫的人来欺负,你与我一起,我就不用一个人睡,就可以找人说说话!”
那女孩眼中又溢出了一些泪,她包着那颗梅子,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带她回了仙乐坊,大舞女先是把我好生责罚了一通,然后便命人将那女孩儿带下去梳洗,还为她起了个名字:小旭。
六岁那年我将一个女孩带进了我的世界,我曾那样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我会保护她,然而最后,我却又决绝的离开了她。我与她的这场缘分中,只有她,从始至终,一直将我放在她世界的第一位。
小旭,我那日将你带出假山带进仙乐坊,而如今,我又能否将你带出咸阳宫带进属于你真正的人生呢?我不知道结局怎样,但即便不知道结果如何,我也一定要那么做。
咸阳宫后宫的女眷全部都被禁了足,每一个宫门口都黑压压的站了一片卫兵。远远看去,这宫殿竟像极了天牢。
天牢?我不禁冷笑,这里不正是个牢房么……
守卫的士兵并不放我进内宫,我心中焦虑,从包袱中掏出武宜送我的一对玉镯塞进他手里,祈求他放我进去见我姐姐最后一面。他见那玉镯成色极好是个难得的宝物,便干脆的放了行,但是我只能自己进去,马车必须候在外面。
我在雨中快速的奔跑着,衣服湿透之后很沉重,竟绊得我摔进一处积水里,头上束发的簪子落在地上裂成两半,一如我的心。
积水不干净,身上那件白色的衣裳瞬间被染成灰色,但我顾不得那么多,脱下外袍便冲向小旭所在的飞雪阁。
飞雪阁外依旧候着卫兵,我用金叶子收买了他们,终是进入了这个囚禁小旭的金笼子。
院中种着许多海棠,时至八月,许多已经结了果子,一颗颗挂在树上,红灿灿的,像是一个个小灯笼。飞雪阁里已经没有了宫女太监,偌大的庭院中只能听见雨滴打在树上和地上的声音,说不出的凄凉。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房门紧闭的屋子,脚浸泡在水中冻得冰凉,身体被雨滴打得有些麻木,双腿却依旧前行。然而直到我站在那扇门前,我才发现自己竟没有将它推开的勇气。
“进来吧。”里面传来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外面雨大。”
胸中的悲痛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我一把推开门,颤声呼唤:“小旭……”
似没想到来的人竟是我,小旭眼中满是震惊,她看着狼狈不堪的我,忽的起身进了里间,接着便抱着一套衣裙和一床薄被冲了出来。
“快换衣裳,莫着凉……”她用软巾为我擦拭杂乱且滴着水的头发,声音里满是关心与心疼。
我没有动她拿出来的衣裳与薄被,而是转身攥住她的手,大声道:“与我走!”
她一震,随即苦笑一声,抬起有些空洞的眼看着我道:“走?走去哪里呢?我已经……走不了了啊……”
“为何走不了!嬴政死了!没有人可以拦住你!现在所有人都忙着处理嬴政的后事,没有人会在意少了一个妃嫔!”我激动的晃她:“与我走吧!我求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咸阳,一起去找长兮还有秦雨期!”
听到秦雨期的名字,小旭浑身一僵,她张口欲说些什么,却突然面色一白,捂着小腹跪在了地上。
“小旭!”我吓得魂飞魄散,跪下来拥住他,紧张的问:“小旭,好小旭,你怎么了?你告诉我是怎么了?”
小旭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双眉紧皱,红唇也失了血色,牙关紧咬强耐痛楚。见我一脸惊恐,她伸出手想要抚上我的脸却不禁咳了起来,几口黑色的血从她口中喷出落在我的衣襟上,勾勒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色彩。
她已服下了太监拿来的“美人消”,我终是迟了一步。
“小旭!”我拥紧她,撕心裂肺的哭号:“不!不要……不要……”
“雪……雪儿……”她眼底一片青黑,眼中却满是柔情,她颤抖着双手抚上我的脸,似是在抚摸她此生最重要的珍宝。
“我……我总是想……若是没了你……我这一生怕是……怕是早就毁了……你那样好……我舍不得你……”她哭起来,哭得无助又苍白,“我也舍不得……舍不得雨期……我爱他……还骗了他……这是……这是报应……”
“小旭……小旭……”我的脸贴着她的额,能感受到她额上渗出的汗珠,还有她渐渐冷却下去的温度。
“雪儿……”她的声音有些飘渺,像是一吹即逝的烟尘,却又重重砸在了我的心上:“我好痛……好累……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睡吧……睡吧,把所有的苦痛全部忘记,所有的包袱全都抛弃,好好的睡一觉。然后当你一觉醒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已经去了这世间最美的地方。”我伸手抚上她苍白消瘦的侧脸,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微弱,最后,销声匿迹。
“我会陪着你……”我抱紧她,泣不成声:“生死场……鬼门关……只要你想……我就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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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生的理由
公元前210年8月
儿时在咸阳宫,我曾与大舞女一起见过一个死在冷宫的妃子。.)
那时我本是和大舞女赶去一位妃嫔那里送衣裳,经过冷宫时刚好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人出来,脸上的白布被风掀起一角,我和大舞女这才知道原来是个死人。
那个妃子是服毒自杀的,七窍流血,死状很是凄惨。那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模样如厉鬼一般,吓得我直接吐了出来。
大舞女那时候告诉我:对于被打进冷宫的妃子,活着还不如死了。
可如今我想,不止是那些被打进冷宫的妃子,对于很多入宫的妃嫔而言,不管人前有多风光,活着却也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帮小旭换上了最好看的一套衣裳,雪白的轻纱,飘逸的披帛,衬着她精致却苍白的脸,透出了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漆黑如墨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些披散在榻上,有的则柔顺的垂在她胸前,是她最喜欢的式样。
我轻轻跪在她身边,小心的为她画眉、描眼、涂胭脂,整个过程认真而细致,像是在对待这世间最脆弱的一件珍宝。
最后,我将那块被她珍藏在箱子里的白纱拿出来,轻轻将她盖上。
我不知这块看起来像是纱帘的白纱对她而言有何意义,但既然被她珍藏至此,那定是她舍不得留在这人世的东西。
“小旭,你要等我。”我将房里那盏油灯端在手里,轻轻对那张掩映在白纱下的容颜说:“我知若我现在去陪你,你定会生气指责我,既然如此,我就再多待一阵子。小旭,我们说好了,待我了却了在这尘世的念想,我便去找你,我们一起赏花儿、跳舞、放风筝,好不好?”
轻轻抛出手中的油灯,那原本只有豆大的火苗落在白纱上,像是成长一般,渐渐扩张、明亮,最后,吞噬一切。
我转身出门,手里只拿着小旭自幼便携带在身上的一个玉镯。这玉镯是飞雪姬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大雨还没有停,我站在院子中回望黑烟滚滚的飞雪阁,只觉心中有一块地方,已经和那躺在房内的人一起,永远的离开了。
“小旭,我怎能让你死后依然待在囚笼里?你是这世间最斑斓的彩蝶,你应该跟风一起飞向每一片你所向往的土地,你终于……终于自由了。”我苦笑,“真是讽刺……这竟是我为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失火了!”外面的守卫突然冲进来,看到燃烧起来的寝殿,又惊慌失措的冲出去,不住呼喊:“快来人啊!失火了!失火了!”
趁他们离开去寻找人来救火的空挡,我偷偷跑出了飞雪阁,然而还没有跑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刚刚收了我金叶子的那个守卫尖利的声音:“抓住她!是她纵得火!”
闻讯而来的一小队士兵马上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命令我站住。
我自然不会站住,而是加快速度奔跑,没命的奔跑。马车就停在宫门口,如今宫里正乱着,铁骑和侍卫都调去了别处,后宫只有些太监和小步兵,所以只要上了马车,我应该就能够逃脱。
鞋子因为蓄满水而沉重踢踏,我索性将鞋脱下砸向最靠近我的那两个卫兵,赤着两脚奔跑。地面湿滑,我险些摔倒,身后的追兵瞅准时机掷出了手中的剑。剑来势汹汹,我虽艰难闪躲了开来,可还是被刺中了肩膀。
钻心的疼痛令我险些晕眩,自肩上流下的鲜血滴在地上,很快便被磅礴的雨滴冲刷干净。我跌倒在地,只觉有种名叫绝望的感情开始在心中蔓延。
“要死了吗?”我自嘲的笑笑,“可是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啊……”
一道黑影突然自远处冲了过来,他一把将我抱起,然后提剑抹了那些追兵的脖子。
“殿下!”黑影紧张的抱着我朝马车跑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刚才出手相救的是那名为我赶车的车夫。
“你是什么人?”我艰难的问:“你为何要救我?”
“奴才受旭妃娘娘的命令,无论何时都要保您周全。”车夫咬牙:“我名郑勤,本是一名侍卫,当初无心顶撞了始皇帝陛下,是旭妃娘娘从刀下救了我。我欠她一条命,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郑勤抬掌将欲来阻拦的士兵劈开,抱着我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车,然后一脚踹到马屁股上,大喝:“驾!”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便跑,颠得我差点掉下马车。郑勤将我在马车里安置好,然后出去赶车。
我浑身发冷,忍不住的哆嗦,牙齿与牙齿碰撞发出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只令我觉得心中一片怆然。
“该死!”郑勤扭头看了看,不禁低咒:“竟然还追了过来!”
“郑……勤……”我疼得气若游丝,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别……别管我……你……走……走吧……”
“你这话若是让旭妃娘娘听了,她定会不高兴的。”郑勤轻笑一声,他钻进马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塞进我嘴里道:“这是饯别礼,殿下若是看得起我,便收下。”
我艰难的将那颗药丸咽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感激的笑。
“我本应是刀下亡魂,是旭妃娘娘让我活到现在,我的命是她的。”郑勤眼神飘忽,看起来有些恍惚,他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本以为,可以一辈子注视着她。”
“你……”
“可老天爷不开眼,他连这个机会都未给我。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我该知道的……可是她不在了,我又是为谁活着呢……怕是,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了……殿下,她拼死也要保您……所以,哪怕是为了她,您也要活下去……郑勤……就此别过……”郑勤撩起帘子出了马车,然后在我震惊的目光中纵身跃了下去。
“不……”我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身影消失,拼命摇头,嘴里不住重复:“不……不……”
可到底还是晚了,我能听到混杂着雨声的厮打声还有……郑勤痛苦的呻吟声。
马儿飞速的奔跑着,那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远,然而不管那声音变得有多微弱,我都只觉得那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像针一样不断戳在我心坎上。
那凄楚的声音,我竟一辈子都没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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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张姓贵人
公元前210年8月
肩上有些僵硬发疼,嘴唇也干裂疼痛,我试着动了动手指,结果却触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呢。”耳边传来小女孩担忧的声音:“娘,这个姐姐是不是不会醒了?她睡了好久。”
“你且安心,大夫说这两天就会醒,不会过太久的。”这次说话的是一位夫人,她声音恬淡温暖,听起来极为舒服。
眼皮很沉重,像是被硬生生黏起来了一般。我艰难的睁了睁,终于睁开了一条缝。现在是白天,日光明亮。久经黑暗的双眼突然接触到强烈的光线,刺得我不住流泪。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嘴里还发出轻轻的吸气声。
“醒了!”小女孩的声音有些雀跃,接着我就感觉她用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小心的问:“这位姐姐,你是不是醒了?你睁开眼睛好不好?”
眼睛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光线,我睁开有些干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此刻正半趴在我身上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生了一张精致干净的面庞,这面庞还带着一丝稚气,令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丝天真纯净的气息。
“丹儿,切莫吵到这位姐姐。”一双手将小姑娘从我身上抱下去,接着我便看见了一张美丽温婉的脸庞。
“乖,你先出去玩。”那手轻轻将女孩儿推了推,女孩儿虽不愿,却还是三步一回头的推门出去了。
我这才得以仔细打量这双手的主人。
这是一位年过中年的夫人,鹅蛋脸、柳燕眉、丹凤眼、樱桃唇,脸保养得不错,皮肤乍一看看不见皱纹,一头青丝也是如绸缎般又黑又亮。她脸上并未施粉黛,双颊透着健康的红润色泽,看起来气色很好。
我张口想要询问她们是什么人,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嗓子却因为未进水而干涩疼痛,我只能张了张嘴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妇人看出了我的不适,忙将一碗茶递到我嘴边,柔声说:“你这几天一直在昏迷,所以也未进多少水,怕是渴坏了吧?”
我抱着那碗水一饮而尽,终于觉得嗓子有了些知觉,于是哑着嗓子向那妇人道:“夫人,我为何会在这里?我记得……”
“你且别急,先躺下来,我自会慢慢告诉你。”夫人将我按回榻上躺好,帮我把被子盖好,微笑道:“我本带着丹儿从娘家回来,行至半路恰巧遇见了你那辆马车。当时那两匹马儿已经脱了力,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我以为是谁遗弃在路边的,也就没在意。不过说来也巧,当时刚好刮过一阵大风,风吹了车帘,我这才看见躺在里面奄奄一息的你。所以姑娘,你要谢的不是我,是老天爷。”
“这样……”我看了看自己缠满白布的肩膀,又问道:“那夫人,您是在哪里遇见我的?可出了咸阳城?”
“当然出了咸阳城,我遇见你时你都快到上郡了。”夫人叹口气道:“你那时脸色苍白如纸,我还以为已经……好在丹儿胆大试了试你的鼻息,我这才知道你还活着,于是赶忙把你送进了附近的医馆。”
如此说来我现在应该离上郡很近?那么我应该可以打听到武宜的消息!
想到这里我不禁攥紧夫人的袖子,有些激动的问:“夫人,请问这里离上郡还有多远?这里是否可以打听到武宜公子的消息?”
那夫人一愣,随即答道:“这里是新郑。因为大夫说你已经服了特效止血药,只剩下一些皮肉伤,因此我们七日前便离开了上郡,今日清晨刚刚到的新郑。至于武宜公子的消息,我这一路上都未有听到过。”
“新郑?”我有些失神,难以置信的问:“那岂不是到了韩国的都城?”
那夫人却扬起一丝苦笑,她握住我的手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韩国?只不过是秦国的一个郡县罢了。”见我情绪低落,她又安慰道:“不过你且放心,我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地势偏僻,很安全。”
“多谢夫人相救。”我感激的回握她,真诚道:“您与我不过萍水相逢,却愿意如此大费周折救我性命。这般恩情,倾雪无以为报。”
“倾雪?”夫人笑道:“真是个好名字,澄净脱俗,倒与你颇合适。而且你也不必如此谢我,若是没有救你,我那夫君定是不会原谅我的。如今我救了你,实乃分内之事,你不必言谢。”
“此话怎讲?”我皱眉:“夫人的夫君是……”
“我夫君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他姓张,名良,字子房。”
张良?记得之前听大舞女说过,张家在韩国五代为相,张姓在韩国颖川郡也是有名的贵族。如此说来……这张良便是这张家的人了?
“原来是颖川张家……”我喃喃。
“你竟知道,我还以为你出生在魏国,定是没听过韩国的事情的。”张夫人有些惊讶。
我却心中一凛,用力攥住张夫人的手腕,皱眉问:“你怎会知道我出生在魏国?”
张夫人似是知道我会有这般反应,她从怀里掏出三样东西放到我面前,声音依旧温软,安抚般道:“这是我在你包袱里发现的,好在那马车没有被其他人进过,不然这些东西可就都没了。”
我定睛一看,她手中之物正是我母亲遗下的簪子、长兮赠我的虎纹佩还有我出生起便佩戴的玉。
“我曾陪夫君一起进过宫,见过不少妃嫔或公主佩戴这般华丽精巧的金簪,因此我一看便知这是韩宫妃嫔或公主之物;而这虎纹佩也明显是王族之物,虽不知是出自哪国,但也不可小觑;再加上这块玉……”张夫人将那块玉放到我手里,叹息一般道:“此玉上刻着‘魏’字,试想一下,若不是魏王之后,谁还敢佩戴这玉?我看到这三样物什,自然也就知道你身份尊贵且与韩国脱不开干系。想我张家在韩国受历代韩王恩宠,如今又怎能弃你这王室之后不顾?”
原来如此,听她如此讲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若是为了报恩,那么这样大费周折救我也就说得过去了。
“那么姑娘,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张夫人眼中带着一丝探寻。
我与她对视一眼,随即苦笑一声,拿起那根簪子,声音艰涩道:“我乃韩国公主灵姬与魏王魏假之女,本名魏雪。倾雪……是我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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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张公子房
公元前210年9月
从我住进张家的宅院里到现在,已经过去有一个月的时间。肩上的伤口恢复的很好,老大夫说只需几日便能完全长好。张夫人待我很体贴,每日都会来我房中陪我说话解闷儿,而最可爱的还是张丹儿,总是一天到晚待在我这里,一会儿要我给她讲故事,一会儿又要我给她唱歌。
张宅建在新郑一处偏远的村落里,是一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普通农家院落。然而外表虽与普通人家无意,内力却暗藏着玄机。院落不仅里建着几处精美雅致的竹屋,还有一处开辟出来种着时令蔬菜与花卉,加上安静干净,所以总带着些脱俗的味道。张宅里还有两个老仆人,一个是厨房的厨娘李婶,还有一个便是每日照顾青菜和花卉的管家张福。
我曾问过张夫人为何会定居在这里,她告诉我说因为张良时常在外,为了确保她们的安全所以将母女两人安顿在这里。她也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儿子名不疑,如今正在外求学。
听她如此说,我已知这位张先生定是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然也不会为了不牵连妻儿而降她们安排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可如今我到底是寄人篱下,纵使心中再多不解,也终是全部按下。
“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待夫君回来了,我再帮你打听武宜公子的下落。”她宽慰我道:“如今胡亥即位,迫害手足兄弟,除了被逼自尽的扶苏公子,连低调处世的公子高和公子将闾也被他用莫须有的罪名夺去了性命。如此多的死讯中,却并未听说过武宜公子的消息,可见他现在应该还未出事。”
“没出事当然再好不过,可若是被暗害……”我皱眉,低声道:“他本是要前往上郡帮助扶苏公子的,可是一走就没了消息,如今胡亥即位赵高得宠,我怕……”
“这事若是发生,你再担心害怕也没有用。.)既然如此,何不好好活着,为他祈福呢?我虽不知你与这武宜公子有甚渊源,不过既然你如此担忧他,他对你而言定是意义非凡。”张夫人笑笑,将那块虎纹佩塞到我手里,然后关门离开。
我看着手中虎纹佩,心知这张夫人定是把这虎纹佩的主人当成了武宜,于是只得苦笑一声,自言自语的喃喃道:“这哪里是为他祈福?这明明是……逼着我去想念另一个人……”
时值正九月,粮食丰收,村里的人们都忙着收割粮食,每日都可以看见村民们背着大捆大捆金色的稻谷从院子门口经过,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院里的桂花树开花了,不过半日,整个院子便都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厨房的李婶拜托我与她一起摇了许多桂花下来,说是现在时令正好,做出来的桂花糕又甜又香,夫人和丹小姐都爱吃,还保证说我一吃定也会爱上。
秋风送爽,我的身子终于完全好转,然后就是在这个丹桂飘香的美好时节,张家当家的那位先生回来了。
那日阳光很好,丹儿拉着我陪她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照得人有些倦,她乖乖趴在我腿上打瞌睡,我则细心帮她绑辫子。
“丹儿。”竹院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中年男人缓步走进来,他冲丹儿招招手,和声说:“过来。”
丹儿立马跑了过去,也不顾辫子只绑了一边,径自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爹爹!”
爹爹?那不就是张夫人的夫君,张良先生?
我看着眼前这个已年过不惑的男人,竟觉得他看起来不过而立年纪。与我想象之中不同,他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容颜俊朗,还带着些许阴柔,想必年轻时是位难得的美男子。
男人抱起丹儿,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转而问还坐在凳上的我:“你便是雪姑娘吧,内人在信中都与我说了。伤好得如何?在这里可还习惯?”
“承蒙张先生一家照料,我现在已无大碍。”我起身向他微微行礼道:“虽知此次获救是拖了先祖的福,可在此还是要先感谢张先生和张夫人,若不是你们,我怕是早已曝尸荒野了。”
“公主不必如此客气,此乃张某分内之事。”张良抱着丹儿走到我面前,笑道:“先前只是听说,如今见了面,我便笃定你是灵姬殿下的女儿。你这样貌,与你母亲,竟有七分的相似。”
“官人!”张夫人从里屋出来,看到张良先是一愣,随即满面笑容的迎上来,从他怀中接过丹儿,柔声问:“何时回来的?竟也不提前告诉我,我也好多安排几道酒菜,为你接风。”
“无需如此麻烦,我此次回来会待上一段时间。一来好好陪陪你和丹儿,二来等不疑学成归家,我自有事情交个他。”
“这样……”张夫人沉吟片刻,随即抱着丹儿去了厨房,让李婶多烧几道好菜。
我与张良在院中那张竹桌旁坐下,他为我倒了碗茶,然后沉声道:“灵姬殿下曾是大王最喜爱的女儿,出嫁时不过14岁,刚刚嫁到魏国不久,韩国便灭亡了。许多人觉得灵姬殿下因为远嫁他国所以幸免于难,没想到几年后魏国竟也灭亡了。而且我听说……殿下是自尽?”
我眼眸低垂,点头道:“是,母亲不愿成为嬴政姬妾,因此自尽了。我被母亲的侍女倾寒收养,在咸阳宫中作为一名舞姬长大。”
“哦?既然如此,你为何会重伤落难于上郡郊外?”张良诧异的问。
我本欲和盘托出,但想了想又觉那些过往太过复杂,因此骗他道:“嬴政驾崩,宫里众多妃嫔宫女都要殉葬,我不想死,于是盘算着偷偷逃跑,结果却被卫兵发现,一路追杀。好在车夫救了我,我才得以逃脱,然后遇上了张夫人。”
“这样……”他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斟酌道:“你如今身份特殊,传出去定会招来不少追杀。我看你不如就待在我府上,与内子和丹儿她们一起生活,也能少去不少麻烦。”
“这样太给您添麻烦了。”我摇头拒绝:“您救了我已是天大的恩情,我又怎可为你们徒增危险?”
“不要想太多,就安心住下吧。我会让内子跟外人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先消除你的嫌疑,待这殉葬的风头过了,我便出面为你寻得一户好人家,也算是对得起灵姬殿下当年的照顾。”
“可……”
“你也不必推辞,如今世道正乱,明哲保身才是正确的选择。”张良为我将茶碗满上,耐心道:“这茶叶与人是一样的,几经沉浮之后,才可泡出最香醇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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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暖心年节
公元前209年2月
当今年的第一场落下时,张夫人开始置办年货了。!>今天做腊鱼明天做腊肉,每日都和李婶在厨房忙碌。我跟她提议说帮忙,她却嫌我皮肤太过细嫩,不让我插手。
我曾跟张夫人说新郑的冬没有咸阳冷,她笑了笑,说不是这儿的天暖,而是你的心暖了。我没有否认张夫人的话,也不否认这份温暖很有可能是因为心中那丝小小的乡情在作怪。
咸阳的冬日我都是在宫中渡过,虽说有充足的衣物炭火以及小旭的陪伴,但是每当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响时,我总是容易令生出些寂寥来。过了十六年的年节,除了前年有长兮、去年有武宜,年节于我和小旭而言都不过是两个人的节日。不管灯笼有多红,爆竹有多响,这咸阳城的清冷都令我们嗅不出一丝亲切的味道。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年长兮听到我对年节感受时的表情,小小的惊讶,还有深深的怜惜。那时我们正在赵宫花园里漫步,天空却突然落了雪。雪不大,细细小小如柳絮,落在脸上,没多久就化了。
长兮伸手轻轻为我拍去头上的雪花,捏了捏我冰凉的手,柔声道:“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我知长兮不喜欢雪,因为下雪天时他一定会打上一把伞。我曾为此笑过他,甚至还坏心眼的将雪球塞进他手心。他却也从来都不恼,而是将伞挪一大半到我头顶,笑着说:“看你一副安静温婉的模样,竟也会做这种小孩儿般的事情。”
他无疑是温柔的,他的温柔像蔓藤,悄悄的攀爬上我的心脏,等我意识到他的重要性时,才发现那蔓藤竟早已经将心层层包裹。长兮也到底是狡猾的,他用一年的岁月将我尘封进他的掌心,无论他走在哪里,我终是要惦记着、牵挂着,扔也扔不掉、忘也忘不了,只得苦苦等着,等他回来带我离开,抑或是等他亲手斩断这蔓藤。或许正是那蔓藤包裹的太严密,所以才会令武宜无从下手。
这么想着,我竟真的想到了武宜。
成熟却又稚气,霸气却又温柔,武宜无疑是在改变,从一个自我封闭的多疑皇子,变得更加有血有肉,有了感情,也有了温度。
武宜并没有见过长兮,但是他对长兮的敌意饶是我也可以嗅出来。他会时常试探我,譬如他新买给我的首饰胭脂长兮有没有给我买过,再譬如他带我去赏的桃花长兮有没有陪我看过,若是我说没有,他定会得意道:“阿柔你看,这些都是我给你的,他虽占了先头,但好处也不能全部让他得了去。你可要记得,这些都是我先带你来的,下次再看到时,你心里要想到的必须是我!”
如今,我却同时失了那两个人的音讯,徒留下满心落寞。可即便落寞,我的生活也仍要继续下去。
张良自回来后便每日闭关,我曾去他房中送过茶水,却只见案几上摊着一本书,旁边还有许多黑白棋子。
“先生可是在钻研棋谱?”我忍不住问。
“你觉得这看起来像棋谱么?”他指着案上的棋子问我,眼中带着淡淡笑意。
“若是要我说实话,我觉得这棋子的排列摆放与其说是棋谱,不如说是列阵。”
“哦?何以见得?”张良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追问道:“你一个深宫中长大的女子,如何竟能够看出来此等玄机?”
“原先还在阿房宫的时候,每次排练舞蹈前我都会先用棋子排列图案,之后再指挥舞姬练习。说来惭愧,这方法也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一位……一位友人。”我为他倒好茶水,顺势坐了下来,问道:“张先生日夜闭关,难道就是为了钻研这些阵型?”
“这可不是普通的阵型。”张良将那本书翻到扉页,指着扉页上两个大字道:“此乃天之所赐,是救我韩国百姓与水火的宝物。”
“素书?”我想了想,又问:“莫不是张先生老师所赐?”
“非也。我虽曾师从儒家,不过儒家讲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主张专心研学、不涉政治,是断断不会传与我兵书的。”张良似是嗤笑一声,“一边说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边却又说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真真是门矛盾的学问。”
我并不了解儒家,因此便没有说话。
“不过竟能教你次等列阵之法,我想你那友人也定深谙用兵之道,可不是一般人。依我推断,他要么是将门之后,要么……就是王子皇孙。我……可有猜对?”
“什么都逃不过先生的眼睛。”我苦笑道:“他的确不是一般人。他是燕国太子丹的儿子,是被燕国秦家收留养大的。”
“原来如此。”张良了然,他看了看我,似是从我眼中看出了什么端倪,于是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以看书为由将我赶了出去。
日子继续流逝,当院子里那株白梅开花的时候,张家那位公子也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那日我正抱着丹儿坐在屋子里,一边给她讲故事一边就着炭火烤地瓜。她穿着一件大花袄缩在我怀里,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院儿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像是来了位客人。
我将睡着的丹儿抱到床上安顿好,然后小心推开的竹屋的门。
门发出的“吱呀”声响在院儿里格外清晰,那位原本背对着我的公子闻声转过头来,目光在与我相遇时有一瞬间震颤。
这位张公子不过双十年纪,容貌与张良神似,俊美儒雅中还带着书卷气,与他父亲一样。
我踩着雪走到他面前,轻轻福了福身,淡淡道:“欢迎张公子归家,是我留宿在此的倾雪,若是带来什么不便,还望公子今后多多包涵。”
张公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我一揖道:“公主这是说得什么话,您能留宿张宅,实乃张家荣幸,蓬荜生辉啊!”
“行了,已经够冷了,还要在这里寒暄来寒暄去。”张夫人在拍去他肩上的雪,笑道:“先进屋吧。”
张公子的归家让整个张家都热闹了起来,李婶忙着杀鸡宰羊,管家张福忙着为他打扫房间。一直闭门不出的张良难得出了关,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夫人也喜笑颜开,就连淘气的丹儿,也是日日缠着哥哥,让哥哥带自己出去玩。
而我看着这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竟也不禁嘴角微弯。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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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女大当嫁
公元前209年6月
早上我还未起,院中就已经传来说笑声,披衣起来一问,才知是村子里一户人家今日嫁女儿,专程送了一些点心和喜果过来,说是感谢张夫人平素的照顾。张夫人很高兴的收了,然后又将一匹新织的红布作为贺礼送了过去。
中午吃饭时张夫人特意将那些点心拿出来让我们品尝,然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我也想给人送次喜果呢。”
原本安静吃饭的张不疑脸一红,他瞟了我一眼,然后干咳一声道:“娘亲莫说笑。”
张夫人嗔怪般看他一眼,转而问我:“雪儿怎么看?”
我笑了笑,点头道:“以不疑兄这年纪,也确实应该娶亲了。”
“你当真如此想?”张夫人看起来有些欣喜,她笑着问我:“那雪儿可愿考虑一下我家不疑?”
“啪!”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我脸一白,艰难笑道:“夫人莫说笑了。”
张夫人脸上的欣喜马上褪去,她有些失望的叹口气,然后将点心往张不疑桌上一放,叹道:“儿子,雪儿既然不愿意,那么娘亲也帮不了你。”
张夫人想撮合我和张不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四个月前张不疑回来之后她便开始旁敲侧击,说是我年纪已经十七,许多人家女儿像我这么大时都已经出嫁,我也是时候成亲了。
“莫非你还是忘不了那个武宜公子?”张夫人劝我:“胡亥已经即位了这么久,坊间都流传说武宜公子已经死于非命。我不信你没有想过,既然撑到现在,为何还苦苦放不下呢?”
当时我正在为丹儿缝肚兜,听到她的话手一抖,针便深深扎进了手指头。
“并非我放不小,而是我现在真的没有成亲的打算。”我摇摇头,冲她淡淡一笑,轻声道:“我很感激夫人的关心,只是我心中还有结,这结若是解不开,我怕是一声都难以安宁。他们都说武宜已经死了,若他真的死了,那也得让我看到他的尸骨和坟冢,不然我不会相信,像他那样聪明的人会死。”
“看来你惦记的并非只有这武宜公子一个人啊。”张夫人苦笑道:“罢了,罢了,不愿意就算了,倒好像是我在逼迫一般。这事若让老爷知道了,他定又要生气的。”
那日听她如此说,我以为她今后应该不会再提起这件事,没想到今日却在吃饭时再次提起。好在张良已经出了远门,不然怕是要闹得两方尴尬。
吃过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帮忙李婶收拾,而是一个人在院中坐了下来。
脚步声渐进,接着便看到张不疑在对面坐下。
“抱歉,刚才是娘亲唐突了。”他斟酌着说:“若是让雪儿你不高兴,你便直说。”
我摇摇头,伸手为他倒了一杯茶,淡淡道:“倒也没觉得生气或是不高兴,夫人的脾气我是清楚的,她也是为了我好。”
“虽然心知这不该是我过问的问题,但不知雪儿你是否可以告知我不愿嫁人的原因?”张不疑小心试探。
我被他一副欲打探又不好意思的模样逗乐了,笑了笑,语气也软了下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女子不愿成亲,理由无非就是心里有了别人,我也一样。所以不是不疑兄你不好,而是我心里有了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可是那位武宜公子?”张不疑眼中浮起一丝悲悯,欲言又止道:“可是他……”
“不是他。”我摇头,轻轻晃动茶碗里的茶水,垂眸道:“我认识他,比认识武宜更早,在我初进阿房宫的第一天便遇见了。”
“那是……”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我盯着茶水中的茶叶,“他当时被一群秦兵欺辱,是我救了他。不,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救,是我多管了闲事。”
“何出此言?”
“他本身份尊贵,之所以在阿房隐姓埋名乔装成一个普通的乐师,不过是为了搜集对付嬴政的情报,他身边有一位身手了得的高手,那日我若没有出马,那侍卫定会要了那群秦兵的命。”我苦笑一声,声音艰涩:“而我却真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恩人,贪婪的享受着他的好,还把那当成是理所当然。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走了,我才知道他在我心里竟然那么重要。”
“他走了?”张不疑皱眉,有些不满道:“他竟抛下了你?”
“他想要带我走,但是我没有同意。”
“为何?”张不疑一脸惊异。
“因为他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该被我绊了脚步,倒也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一无才华二无家世,除了跳舞什么也不会,难不成到时候他驰骋疆场,我还在旁边给他跳舞助兴不成?”我轻叹一口气,笑道:“他虽也欢喜我,却无奈家里人已经为他安排了亲事,我自是不愿与别人分享他的。或许是我太贪心,我总觉得既然得不到全部,那残缺的一半不要也罢。可我到底还是高估自己了,当初一副潇洒模样送他离开,现在却日里夜里想着,像个傻子一样。”
“这不是你的错。”张不疑眼中弥漫着失落,但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宽慰我道:“子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听到这话却不禁心中一颤,生生泼出来半碗茶水。茶水还有些烫,竟将我手上烫出一片红色印记来。
“雪儿!”张不疑慌忙掏出帕子为我擦拭手上的茶水,抬头欲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我面上泪水时僵住了。
“雪……儿?”
“两年前,我送他离开那日,他曾对我说:‘子虽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我天性贪婪,都不愿放手。雪儿,我不是滥情之人,既然认定了你,就是一辈子。’……可是……可是直到我被武宜带走,直到我离开咸阳,他都没有回来。我知道我不该怨他,可是我心中难受……我真的难受……我想见他……好想见他……”我咬住下唇,想要将眼泪憋回去,可是却发现我无论如何努力,那些泪都跟决堤之水一般,怎样都停不下来。
“雪儿……”张不疑眼神哀伤,他伸手想要将我拥入怀中,手却在碰到我肩膀时又收了回去。
“会再见的。”他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这样爱他,他怎会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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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烽火初起
公元前209年9月
连绵的秋雨连下了三天,院子里积了不少雨水,隐有内涝之势。湿漉漉的天气令人浑身倦怠,心情也变得焦躁起来。张夫人每日都与我一起坐在屋中缝缝补补,偶尔抬头望望窗外,她总会幽幽说:“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在雨延续到第七日的时候,外出月余的张良突然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是兴奋,精神也很矍铄,似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情。
“夫人,收拾下东西,我与不疑三日后离开新郑。”他如是说。
张不疑似乎没想到这次要与张良一起离开,他看了看我,问张良:“父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连我都要一起去?”
张良脸上挂着笑意,他用手指敲了敲案头,声音中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你们怕是还不知,大泽乡有两位壮士领导戍卒杀死了押解戍卒的军官,发动了兵变。”
我闻言大惊:“兵变?!也就是……造反?!”
“呵呵,也可以这么说。”张良点头。
心中不期然就浮现出了长兮和武宜的模样,我脸色苍白,连忙追问道:“可知那二位壮士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张良心思缜密,一眼就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他冲我温和一笑,宽慰道:“那二位不过是朝廷征发屯戍渔阳的闾左贫民,一位姓陈名胜,一位姓吴名广,都是普通百姓。!>”
闻言我轻松一口气,脸色稍霁,扯了扯嘴角道:“是么,那二位壮士倒是英勇。”
“陈胜、吴广二人本是被征发前往渔阳戍边的900余名戍卒之一,赶往渔阳途中在蕲县大泽乡为大雨所阻,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按照大秦律法,被征发的民夫如果误了期,是要被杀头的。情急之下,那二人便领导戍卒杀死了押解戍卒的军官,发动了兵变。这群由普通农夫组成的起义军推举了陈胜作为将军,吴广作为都尉,没过多少日便连克了大泽乡和蕲县,并在陈县建立张楚政权。”张良眼中涌动着赞赏之意,他不禁感叹道:“你们可知那陈胜是如何煽动其他人与他一同造反的?他竟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呵呵,连一位农夫都有这个胆气,我等又怎能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呢?陈胜言‘燕雀不知鸿鹄志’,我这鸿鹄的志向,也是时候展露出来了。”
张良是铁了心要走上反秦的道路,谁都没有阻止他。当然,谁也阻止不了他。
张夫人红着眼眶为张不疑和张良收拾衣物,我则轻轻敲响了张良书房的竹门。
“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张良正与张不疑商讨些什么,看到是我,他先是一怔,然后问我:“可是来送茶水?”
我将茶水放到案几上,为他和张不疑冲泡好,然后突然跪下,朗声道:“请张先生带倾雪一同离开!”
张不疑脸色一白,手在桌上一拍,厉声道:“胡闹!你一个女儿家,跟着凑什么热闹?只要一个不小心,可是要丢掉性命的!”
“不疑!”张良声音不怒而威,“你且坐下,听雪儿如何说。”
“这些日子来,承蒙先生一家的照顾,雪儿不仅养好了伤,也体验了曾经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雪儿非常感激。可是即便如此,雪儿心中还是有着心结,这心结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得安生。既然如此,还不如亲自去解了这结,也算是给自己这颗心一个交代。”我语气诚恳:“况且就算先生不带我走,我也定是要离开的。哪怕那时没了先生的庇护,我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张不疑脸色苍白,他还欲说些什么,便听见张良说:“既然如此,雪儿你就一起来吧。回头我给你安排一个丫鬟,也好照顾你饮食起居。”
“父亲!”
“你不必如此紧张。”张良皱眉,冲紧张的张不疑道:“雪儿也算是经历过诸多变故之人,与那普通人家的女儿不同,不需要你担心成这般。”
张不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下来,将身侧的双手攥得死紧。
我垂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轻声道:“多谢张先生。”
是夜,我在房中收拾路上需要的衣物,房门却被人敲响了。借着月光映在竹门上的影子,我一眼便看出了此人是谁。
“不疑兄进来吧。”我在房间的案几旁坐下,为他斟了碗茶水道:“不必如此紧张,你进来后将门开着便是。”
张不疑这才推门进来,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若是以往,不论有是什么事情,他定会坚持请我出去,与我在院中的竹桌旁交谈。他向来讲究礼节、心思细腻,之所以执意要我出去是因为按照礼仪,未成亲的孤男寡女是不可共处一室的,他不愿我落人口实。
“雪儿,”他伸手按住我倒茶的手,皱眉道:“现在改变决定还来得及。不要参合这些事情,像普通女子一样过上普通的生活才是你该拥有的幸福。”
“普通女子的生活?”我摇摇头抽回手,笑道:“这对我而言太奢侈了,自我出生那一刻起,我便注定过不上普通女子的普通生活,也拥有不了那种简单恬淡的幸福。”
“你可是要去寻那位身份尊贵的乐师?抑或是……武宜公子?”他问。
“都有。”我攥紧缩在袖子的手,语气坚定:“那两个人……都必须要找到。”
“那找到之后,你又要待在谁的身边呢?”他又问,声音艰涩。
“我也不知道,随缘吧。”我笑笑,淡淡的说:“或许先碰上谁,便是谁了。”
“那也确实太随缘了一些。”张不疑苦笑一声,他起身向我抱了抱拳,叹道:“不过既然你已经如此说,那我也无需再多说一些什么了。只望你能多爱惜自己一些,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眼中微热,端起面前那碗茶,笑道:“我以茶代酒,在此谢过不疑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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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梦中之人
公元前208年2月
不知不觉间,我竟离开新郑有近半年的时间。如今又是一年的正月,也不知仍留在新郑的张夫人和丹儿会不会觉得寂寞。
自陈胜吴广起兵反秦之后,各地反秦武装风起云涌,除了在沛县起兵、自立为沛公的楚人刘邦,还有杀了郡守自己坐上郡守之位的项梁。项氏一族是楚国最大的贵族,这项梁便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子,因此得到了许多民众的拥戴。
我一路跟随着张家父子离开韩国,一路上竟也得知了许多之前都未曾听说过的事情。
譬如在随张家父子离开新郑之后我才得知,张良曾经行刺过嬴政,九年前嬴政东巡至古博浪沙时遭遇的刺客便是他。
那时张良亲弟刚刚去世,但为了抓住行刺的机会,他弟死不葬,散尽家资,在韩国找到一位名为千鼎的大力士,并为那大力士量身打制了一只重达120斤的大铁锤。
从那之后他每日都会差人打探秦始皇东巡行踪,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按照秦国君臣车辇规定,天子当六驾。也就是说东巡的队伍中只有嬴政所乘车辇备有六匹马,其他同行的王宫大臣只可乘坐备四匹马的马车,因此刺杀的目标很明确被定为了队伍中唯一的那辆六驾马车。
经多方打探之后张良终于得知嬴政的巡游车队即将到达阳武县,于是他便带领着千鼎悄悄埋伏于古博浪沙。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嬴政此次东巡所有车辇全为四驾,根本没有六驾马车,因此也就分不清哪一辆是秦始皇的座驾,只能看到车队最中间的那辆车最为豪华。.)
照理说最豪华的那辆当然是由皇帝乘坐,因此张良便指挥力士千鼎袭击该车。120斤的大铁锤一下将乘车者击毙倒地,张良得以也趁乱钻入芦苇丛中,逃离了现场。
千鼎被当场砍死,然而被他击毙命者只是一名副车,嬴政由于多次遇刺,因此早有了预防准备,将所有车辇全部安排为四驾不说还时常换乘座驾,张良根本无法得知嬴政坐在的马车。
嬴政幸免于难,但对此事十分恼怒,虽然下令全国缉捕刺客,但千鼎已经被杀,根本无法不知道另一位刺客是谁,张良这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而因为找不到另一名刺客,这件事后来也只得不了了之。
那一次的刺杀为张良赢得了不小的拥戴,此次他效仿陈胜吴广鼓动民众起义,竟也有一百多位拥戴者。然而他却对此并不满意,说是这么多人远远不够,势力太过单薄,根本无法与秦兵抗衡。加上后来又得知了陈胜被车夫刺杀的消息,他在低落之余也开始犹豫要不要接住其他势力的力量。
我和张良安排给我的丫鬟阿瑞一直乘马车跟随在队伍后面,从未公开露过面,只有在夜晚时才会去张良与张不疑那里为他们端饭送茶。
这晚我如往常一样去为他二人送茶水,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二人有些严肃的谈话声。我轻轻推开门,那二人见是我,便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这样下去不行。”张良皱眉道:“以我等现在的势力,根本成不了大事。”
“那依父亲的意思,我们应该如何做?”张不疑想了想,斟酌道:“不如就先投奔那些已经小有规模的反秦势力,虽说屈人之下难免受气,但也总好过现在这样畏手畏脚、毫无所成。”
“我也是如此想的。”张良点头,将案上的地图摊开,打量了半晌,才问张不疑:“不疑,你觉得彭城的景驹如何?”
“景驹?就是那个自立为楚假王的景驹?”张不疑皱眉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他打得是楚国的名号,自然会有许多楚人响应,楚地贤者楚南公曾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看来也绝非信口开河。”
“这景驹并无甚过人之处,之所以坐上如今这个位子也是因为部下秦嘉在彭城自立为大司马并拥立了他作为楚王。那秦嘉曾是陈胜的手下,也是为有胆有识的汉子,既然愿意屈居于他,定也有他值得拥戴的理由。”张良提起毛笔在地图上画下个几号,拍板:“那就定了,就去投奔彭城景驹。”
送完茶水回到房间,阿瑞迎上来接过我的披风,担心的问:“雪姑娘你的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是这几日要迁移,路途颇遥远,有些怕吃不消。”我冲她笑笑,宽慰道:“你莫担心,我好得狠。”
“您哪里好得很?每日都要出去四处打探消息,回来时就一副无比失落的模样。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不疑少爷私下里都问了我好几次了。”阿瑞把披风在屏上搭好,絮絮叨叨道:“您也别怪我多嘴,像不疑公子这样一表人才的公子是真的难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对您有意思,我不信您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来。”
“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在炭火旁坐下,搓了搓冰冷的手指,淡淡的说:“可那又如何,我对他又无那种心思。”
“雪姑娘您的心气也太高了。”阿瑞在我对面坐下,把一碗热茶塞到我手中,有些无奈的说:“难不成您每日出去打听的人是您的心上人。”
“是啊,是心上人。”我笑。
阿瑞吓了一跳,难以置信的看着我道:“我不过是信口一说,竟真的猜中了……”
“我知你是担心我,不过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我将茶一饮而尽,起身宽衣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入夜,我睡得并不安稳,眼前忽明忽暗,一个身影在明与暗的交替中总是看不分明。我跟在身后追着,却不敢唤他的名字。唤长兮,我怕那人其实是武宜;唤武宜,我又怕那人其实是长兮。紧张焦虑中那抹光线渐渐变得强烈起来,照亮了行走在前面的那人,他站在一棵梨花盛放的梨树下,面对月光,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我伸手轻唤:“长兮……”
那人扭过头来看着我,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声音:“你来了……”
“姑娘!雪姑娘!”阿瑞用力将我摇醒,紧张的问:“你可还好?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我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她,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苦笑道:“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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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凄凉战场
公元前208年2月
在随张家父子前往彭城投奔景驹之前,我从不知道战争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大地染着血液的鲜红,遍地是已经腐烂的尸体。空旷的土地无边无际,风时不时卷起带着血腥气的沙砾。河水中漂浮着碎裂的铠甲和军旗,绵延的山间是野兽与座山雕的鸣音。日光晦暗惨淡,风中似乎夹杂着悲鸣。原本葱郁的青草被火烧灼枯死,在二月寒冷刺骨的早晨,我站在已经陷入沉寂的战场,看着在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只觉心中一片悲痛与凄凉。
我带着脸色苍白的阿瑞在战场上立了一块小小的坟冢,燃了几支香,然后追上行在前面的队伍。
“雪姑娘,你难道不害怕?”阿瑞心有余悸的问我。
“原来害怕,现在不怕了。”我面色沉竣,低声道:“原本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着和睦的家庭与温暖的亲人,现在却客死他乡,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说白了不过是战争的牺牲者,是一些可怜人罢了。”
“我父亲他……也是战死沙场的……”阿瑞声音带着一丝悲愤,她攥紧拳头,眼中竟涌上了泪水。
“滥杀无辜的并不只有嬴政,秦国从秦昭王那时便已经开始了对六国的讨伐与掠夺。长平之战耗时近三年,坑杀了赵军四十万,让赵国所有的母亲失去了儿子,所有的妻子失去了丈夫,所有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有了那段惨烈的历史作为铺垫,嬴政灭六国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冷笑。
“雪姑娘难道不是韩国人?”阿瑞问。
“我母亲是韩国人,父亲是魏国人。”
阿瑞顿了顿,又问:“我曾听不疑公子唤您公主,您难道……”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过告诉你也无所谓,我是韩国公主灵姬与魏王魏假之女,本名魏雪。”看了看她震惊的眸子,我宽慰般抚上她的脸颊,淡淡道:“魏国灭亡之时我只有一岁,从不知道那个迎接我来到这世上的魏国王宫是个什么模样。后来我随母亲去了咸阳宫,她却为了我和父亲选择自尽,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再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在濒死时被张夫人所救,才能够活到现在。”
阿瑞吸了吸鼻子,她俯身趴在我膝上,像个寻求温暖的小孩。
战争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它因yuwang而起,以死亡结束,终留给活着的人悲哀与伤痛。
为了防止被秦兵发现,队伍在隐秘的小道上低调前行,距离彭城还有些距离,若是在这里遭遇大股秦兵,我们这支小队伍便要全军覆没。
入夜,队伍在一片山林中驻扎下来,十几个年轻人去林子其他地方探查,剩下的则轮流守夜。我和阿瑞刚在篝火旁坐下,张不疑便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布包走了过来。
“你怕是连着几日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吧,这是我刚刚烤好的,你姑且拿去垫垫肚子。”他将布包打开递给我,竟是一只刚刚烤好的山鸡。
“我和阿瑞两个人怎么吃得了,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我从包裹里掏出牛皮水壶,看着他干裂的唇说:“喝些水吧,这是我在前面那条小溪灌得溪水,很干净。”
“多谢。”他在我对面盘腿坐下,接过水壶喝了几口,然后细致的擦了擦壶嘴,最后才塞好盖子递还给我。
我们三人安静的围坐在篝火边,沉默的吃着烤山鸡,许久无言。
我看得出张不疑和我一样没什么胃口,他总是敛眉注视着那拢篝火,手拿着食物许久都未动。
“报!”
一个负责探查的年轻人突然从林子里钻出来,气喘吁吁的跑到张良身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张良竟激动的站了起来。
“莫非是来了秦兵?”阿瑞紧张的问,手也不禁攥紧了我的衣袖。
“应该不是。”我看着一脸激动的张良,不禁皱眉道:“从先生的表情来看,应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的样子。”
“我去看看。”张不疑将未碰过的鸡腿扔回布包,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大步走去了张良身边。他与张良不过交谈了两句,刚刚还阴霾的脸色瞬间明亮起来。
“是好事!”他大步跑回来,兴奋的说:“林子前面还驻扎着一个队伍,队伍势力颇大,听说是在沛县起义的沛公刘邦。”
“既是在沛县起义,现在又为何会在这里?”我挑眉。
“这个还不清楚,我准备与父亲一同去问一问,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他与张良在年轻人的带领下进了林子,一去却是许久。我有些担心,于是便又差了另一名年轻人前去看看,然而年轻人还未进林子,那三人便回来了。
“快收拾一下,把篝火灭了,我们去和沛公的队伍汇合。”张良下令。
“竟当真是沛公……”我笑了笑,推推身边还在发愣的阿瑞说:“还不快收拾东西,我们估计是不用去彭城了。”
“的确。”张不疑走过来,用沙土灭掉篝火,笑道:“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沛公,真是缘分。本以为那沛公出身市井、经历复杂,定是个泼皮无赖般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豪爽热情、胆识过人的汉子。他本是在下邳这一带发展势力,见我与父亲前去问候,不仅以礼相待,还欢迎我们投入他的麾下。”
“他本就是在发展势力,有人愿意投入他麾下他自然欢迎。”我将包袱系好,起身道:“都说日久见人心,你和先生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可一点也不高兴。”张不疑苦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心中也变得如此谨慎多疑了?你今年才十八岁吧?”
“子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浊世活了这么多年,又怎能永远保持当初那颗拳拳的赤子之心?不疑兄,我经历的比你要多,见过的变故也比你要多,所以不要再把我当做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已经长大了。”我将包袱背好,垂眸道:“而且我有种感觉,过不了多久,这种生活……便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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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夫人吕雉
公元前208年2月
张家父子带领的小部队很快便被刘邦收入麾下,刘邦大喜。.)为了欢迎这批由一百多人组成的小队伍以及带领他们的张家父子,他命人开了许多壶珍贵的好酒。
我之前也有听说过刘邦的事迹,只知此人原本是个市井流氓,后做了泗水的亭长,后为泗水郡押送徒役去骊山时曾“落草山中芒砀斩蛇”,被称为“赤帝之子”,是个颇传奇的人物。然而今日得见,我却发现此人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狂放傲气且气宇轩昂。
刘邦此人身长大约七尺,容貌不如嬴政冷冽也不如张良俊秀,不过那高鼻方额却是难得的富贵之相。他看起来应该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而坐在他身边的夫人却貌美年轻,竟让人不禁误以为是他的女儿。
我安静的坐在最偏远的那从篝火旁,与阿瑞安静的烤火吃饭,不想参合进男人们的事情。刘邦那位美丽的夫人却越过许多士兵看到了我们,她和蔼的笑了笑,伸手向我轻轻招了招,示意我们过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绕过许多兵士走到了她的面前。
“见过夫人。”我向她微微福身,语气客气而疏离。
“真是一个标致的人儿。”她将我打量了一番,突然问:“你可是张公子之妻?”
本在喝酒的张不疑一呛,捶着胸膛咳了好久,脸上一片嫣红。
“这是我的女儿。”张良笑道:“因为和远方亲戚订了亲,所以这次行军才带上她一起,准备顺道送她去夫家。”
“哦?竟是张先生的女儿?”刘邦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双眼微眯,突然赞道:“真是位难得的美人,张先生可真是好福气。”
我看到刘夫人眼中有寒光一闪而逝,但很快她便重新堆起笑脸,拉着我在她身边坐下,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到:“原来是张先生的女儿,倒是我说错话了。.)不知妹妹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一十有八。”我老实回答。
“那还真是花儿一样的年纪,难怪如此美丽。想我当年嫁给沛公时,也是这个年纪。”她说着看了刘邦一眼,刘邦装作没有看见,依旧喝酒。
我从这眼神中却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虽然这味道还不强烈,但却也足矣威胁到我的生命。
我悄悄看了看张良,他手指微动指向我开始围坐的那团篝火,我心中立刻了然。
“夫人,如若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便回去了,再放一会儿的话,刚刚烤好的那些干粮估计就要凉了。”我声音恭敬,一脸坦然的迎上她带着寒意的目光。
见我目光清明,她态度稍微温和下来,淡笑道:“好,你去吧。”
重新在篝火旁坐下,阿瑞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雪姑娘,那夫人的眼神好生可怕,像是要将人生生撕碎。”
“她也并非刻意针对我,估计只是怕我去勾引她夫君。”我喝了一口水,淡淡道:“别靠近那刘邦就对了,看他夫人这模样便知道,他应是个好色之徒,怕总是爱拈花惹草,才让他夫人如此警惕的吧。”
“原来如此,难怪那刘邦总是看你。”阿瑞小声咕哝:“怎会让这种人做统领?”
“你不懂,人无完人,再伟大的英雄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即便贪色,这刘邦也是个难得的英雄,不然你以为这些兵士为何会如此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我拍拍她的脸蛋,宽慰道:“不过政治与战争这些都是男人的事,我们只需沉默便好。”
阿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时间已到子时,除了守夜的士兵外其他人都已入睡,我和阿瑞盖着毯子,靠着篝火旁那棵大树渐渐入睡。
迷蒙中有人轻轻点了点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竟看到刘夫人正淡笑着看我,她指了指我身后黑乎乎的树林,示意要我去那里说话。
我轻轻将毯子挪到阿瑞身上盖好,然后跟在她身后进了树林。
在林间一片干枯的草地上坐下,她指了指对面对我说:“坐下吧。”
黑暗中我只能看见她的轮廓,却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握了握双拳,犹豫一瞬以后还是在她对面跪坐下来。
“你倒是勇敢,也不怕我在这里害了你?”她声音带笑。
“夫人若是想害我,我来不来有什么区别?”我自嘲一般说:“如今是在您的掌控之下,就算我死了,张先生也定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与沛公结盟。您这么聪明,肯定一看便看出我并非张先生的女儿。”
“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似是轻叹一声,颇无奈道:“我本也不想做这些恶人之事,却无奈如今容颜渐老,想攀龙附凤之人又实在太多,才会这般试探你。你不像是心胸狭窄之人,便将今日为难你这事忘了吧。”
“我知夫人在担心什么,不过夫人请放心,我已有心仪之人,断不会随便嫁于其他人的。”我向她承诺。
“如此甚好。”她似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想我吕雉也是名门之后,竟也有这般谨小慎微的时候。你怕是不知,我本是仲父吕不韦的族人,幼年起便随我父亲躲避仇家迁居沛县。我与沛公是在一次宴会上相识,我见他气度非凡,便向我父亲提及此,我父亲见他有富贵之相,便将我嫁给了他,他那时还不过是个亭长。成亲那年他三十有三,而我不过只有十八岁。我与他成亲已有十五年,这十五年每日都下田劳作、持家,还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我自诩是个合格的夫人,可他却总是改不了本性。后来我也想开了,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只要最后坐在他妻子位子上的是我,这便够了。”
“夫人真是个奇女子。”我不禁笑了,语气中含着一丝敬佩:“寻常女子若是遇上这般不定心的丈夫,定日日哭闹懊悔,而如夫人这般能看到如此长远的女子,这世间怕是寻不到几个。”
“你真是抬举我。”她扭头看了看驻扎的营地,突然起身,声音带笑道:“看来有人现在正在担心你,我们还是赶快回去的好,免得把他急出病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到一个正向这边眺望的模糊身影,那身影我极熟悉,正是张不疑。
我跟在刘夫人身后出了林子,张不疑像刘夫人拱了拱手,见她走远,才凑到我身边说:“怎样,她可有为难你?”
“没有。”我摇头,“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心计且理智的女人,若认为对方对自己没有威胁,她是不会下手的。”
“这样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雪儿,我真后悔当初带着你一起离开。”
“无需后悔,冥冥中自有定数,这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与他擦肩而过,在篝火旁坐下,盯着那堆篝火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疑兄,你也该去寻真正懂你的人了。”
张不疑看着我,眼中原本有火花跳动,最后却终是渐渐熄灭消无。
“雪儿……”他笑容惨白,“你可真是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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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缘分擦肩
公元前208年3月
在张家父子投奔刘邦还不到一月的时候,刘邦做出了一个决定:投奔吴中项梁。
项氏一族是楚国最大的贵族,项梁在吴中起兵后自立为武信君,并拥立楚怀王熊槐之孙熊心为楚怀王,以从民望。此举一出,许多楚国人纷纷响应,因此项家的兵力很快达便到了近万人,远非刘邦现在的势力可比。
军令如山,兵士们很快开始拔营,我与阿瑞身为女流无事可做,因此便去陪刘夫人收拾衣物。
“雪儿姑娘,你家乡是在哪里?”刘夫人突然问。
家乡么?我想了想,苦笑道:“怎么说呢,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大梁吧。可我如今一次都未回去过,家乡姑且就定在新郑好了。”
“如此说来你并非韩国人?”刘夫人有些惊奇,“我见张先生与张公子对你颇照顾,心想即便不是父女和兄妹,也应是远方的亲戚家人,却没想到你竟是魏国人。”
“我父亲是魏国人,母亲是韩国人。”我帮她把衣物叠好放进包袱,淡淡的说:“所以也算是半个韩国人了。”
“这样……”她若有所思道:“那你母亲与张家定颇有些渊源。”
“可以这样说。”我将包好的包袱递给她,问:“这包袱已经收拾好,夫人还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没了。”她冲我笑笑,突然褪下腕上的镯子塞到我手里,见我一脸震惊,她笑道:“我看得出来你身份不一般,将来身份比我尊贵或是与我敌对也都是有可能的。到那时,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二人这段时间的情谊,将这镯子视作一份人情。同样的,如若有一日你需要我的帮助,这只镯子便是承诺,我定会倾力相助。!>”
我看着手中那个质地远不及咸阳宫中首饰上乘的玉镯,犹豫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队伍在隐秘的道路上前行,尽量避免与秦兵正面接触,连着行了六天,并未碰到秦兵或其他势力,路上倒也算平静。
然而平静总是暂时的。
第七日早上,我正和阿瑞用沙扑灭昨夜的篝火,突然有士兵来报,说前方五里左右的地方有两支队伍正在交战。两支队伍中一支是秦军,还有一支装备精良,看起来训练有素,并不像是起义军。
“主公,我们要不要前去助阵?”一位士兵问。
“嗯……”刘邦捋了捋白胡子,似是在沉思。
张良却突然说话了:“主公,依臣之拙见,还是不要去为好。且不说那支不明势力的军队不知是敌是友,秦兵万一就近调来部队增援,我们可就要损失惨重了。”
“臣也赞成张先生的意见。”刘邦的手下萧何也道:“主公,现在当务之急是前去吴中投奔项氏叔侄,而不是在此多管闲事。况且依臣判断,那支队伍八成曾是秦军部队,不过现在倒戈了而已,即便我们前去帮忙,估计也只会被当做是东郭先生。”
两位谋士都这样说,刘邦自然不再犹豫,命人改变路线,绕开两军交战之地,继续向吴中进军。
我心中却莫名的感到慌乱,总觉得这是感应到了什么。
“不行……”我推开阿瑞跑到张良面前,恳求道:“张先生,我要去那个战场。”
“你疯了?!”张不疑难以置信的看着我,眼中竟带上了一丝怒意:“那种地方岂是你这弱女子可以独自前去的?!就算是乱来也该适可而止!许多人光是为了活下来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这般任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让负责保护你的我和父亲情何以堪?!”
我没想到张不疑会如此生气,也从未想到自己竟在无意间为他二人带来了如此多的麻烦,如今他一怒之下说出的话语,竟让一向善辩的我也哑口无言。
似是觉得自己刚刚说得有些过火,张不疑懊恼的低吼一声,然后无力道:“雪儿,我并非有意凶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加珍惜自己的这条生命。”
我脸色有些发白,摇摇头,艰难的笑了笑,涩声道:“不疑兄所言极是,是我太冲动,竟忘了顾全大局。你们放心,我不会再乱来了。”
张不疑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想摸一摸我的头,见我神色黯淡,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僵,终是收了回去。
队伍开始前行,我和阿瑞行在最后,不知不觉与队伍拉开了距离。
“阿瑞。”我突然说:“我刚刚不小心把自己的东西包进刘夫人的包袱里了,你去帮我看看,看有没有一支精致的金簪子。”
阿瑞吓了一跳,立马小跑着跑去了队伍前面去寻刘夫人。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喃喃:“对不住了。”
对不住了,阿瑞、不疑兄还有张先生,我知道你们是真心待我,希望我好、希望我活着,可是我必须要去那里看看,我能感觉到那里有一个人在思念着我,这份思念如此强烈,我又怎能不去回应他?
钻进林子,我按照刚刚那名士兵报告的路线快速前行,树枝刮破我的衣裳,头发也尽数披散滑落,然而这些都阻止不了我前行的脚步,一如阻止不了我剧烈的心跳和兴奋的战栗。
“雪儿!”身后却忽然传来张不疑的咆哮,他的脸上是燎原的愤怒,额上甚至还有暴起的青筋。
他很快便追上了我,一把扯过我的袖子将我拽到他面前,然后扬手给了我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攥紧拳头,原本温润儒雅的模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疯狂的愤怒。
“放开我……”我脸颊剧痛,低垂着头不看他,只是在手腕上徒劳的用力,想要挣脱他攥着我的那只手。
“你给我醒醒!”他将我按到树干上,突起的枝丫戳进我的背,痛得我不禁轻哼一声。
“为何不看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与祈求,额头抵着我的发顶,哀求一般说:“你看看我啊,哪怕一眼也好,只要能将我看进你的心里去……”
“抱歉……”我声音虚浮,眼泪一滴滴滴在鞋面上:“我的错……我的错……”
林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不停的“对不起”还有张不疑隐忍的哽咽。
我不知道我这对不起是想说给谁,或许是此刻脆弱而绝望的张不疑,又或许是那位我此刻无比想见,却终是见不到的人。
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那日的情形,我总不禁会想:若是那日我没有被张不疑拦下来,我与他,终是会在一起的吧。
“我也不知道,随缘吧。或许先碰上谁,便是谁了。”
然而擦肩而过,转身一世,老天说,那终不是我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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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月下重逢
公元前208年3月
我那日的偷偷逃跑令张良非常生气,他虽未严厉指责我,但却派出了两位士兵时刻跟着我,将我监视了起来。阿瑞也很生气,但她到底心软,跟我呕了几日的气之后就马上恢复了一开始的模样,跟我很是亲近。
“雪姑娘,你前几日为何要偷跑?你都把我吓死了,你是没看到不疑公子那模样,跟疯了一样!”阿瑞啧了啧嘴,然后一脸暧昧的问:“你们……在林子里……”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么,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在她头上敲了下道:“看你小小年纪,这脑袋里竟也装了这么些羞人的东西。”
“哪里是我多想?”阿瑞委屈的瘪嘴道:“你那日和公子从林子出来时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加上眼睛通红,那些士兵们都说……”
“那些粗俗男人说出来的话你也信?他们满脑子男盗女娼,你以后可要离他们远一点,免得被教坏了,将来嫁也嫁不出去。”我笑她。
自我那日被张不疑抓回来之后,队伍已经继续行进了五日,如若不出差错,明日便可到达项梁所在的吴中。刘邦早已派人快马将书信送去项梁那里表明了自己想要投奔项氏麾下的意图,项梁大喜,回信说定将设宴欢迎,为刘邦接风。
与项梁汇合的前一晚,张良与刘邦、萧何等在帐篷里商议了许久,张不疑因为不放心我,依旧溜出来陪着我。这几日他一直是这样,似乎害怕我突然消失一般,总是待在我身边。我对他监视般的行为很无奈,于是便装作没看见他。见我不愿开口,他也不恼,就在我身边安静坐着,直到我睡去。
这天他依旧安静坐在篝火对面,盯着燃烧的篝火一言不发。
我却突然开了口:“不疑兄,等到队伍和武信君(项梁)汇合,我便准备离开。”
张不疑脸一白,他难以置信的瞪着我,许久才道:“你想去哪里?这种战乱年代,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离开我们你不知能活多久。”
“不管能活多久,总得对得起自己这颗心不是吗?”我用棍子拨弄了一下篝火,声音平淡:“不管是死是活,总比这样止步不前要好。”
“你也知道自己是止步不前?总是惦记着过去的事情,拿不开也放不下,这才叫止步不前。!>”他的眼神有些犀利,像是想要看进我心里。
那眼神太迫人,看得我有些慌乱,干脆别开眼睛不看他,皱眉道:“不疑兄你管得太多了,我与你非亲非故,少了我这个累赘你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有些癫狂的笑着,我被他这幅模样吓到,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他却突然收了声,用他那双失了色彩的眼睛看着我,哀伤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会高兴?我都快要哭了。雪儿,你可以不给我机会,可以不给我希望,但你不能否认我的感情,这样太伤人了。”
“不疑兄……”我看着他,胸腔中满是酸涩,不禁哽咽道:“你别这样……我求你……我……我不知该怎么做……”
张不疑沉默下来,他转过身不看我,只留下一句“早些休息”便回了帐篷。
都说无缘不可强求,不疑兄,你这般深情,让我如何是好?
由于一夜未眠,我第二日在马车上一歇便歇到了下午。待我好不容易醒来时时间已是酉时,是阿瑞将我摇醒的,她指了指马车外,笑着对我说:“雪姑娘,到了。”
“已经到了?”我揉了揉迷茫的脑子,刚想从包裹中拿出水壶喝上一口水,包袱里的另一样东西却滑落了出来。
是长兮当初离开阿房时留给我的虎纹佩。
我弯腰拾起玉佩,正欲将它放回包裹,却只觉心中猛地一震,心跳竟突然失常起来。这种感觉在前几日经过林子的时候也有过,不过这一次比那一日竟还要强烈。
“长兮……”我看着手中的虎纹佩,眼泪不禁滑落,声音也不禁带上了狂喜和颤抖:“在这里……一定是在这里……”
“雪姑娘?”阿瑞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她晃了晃我,紧张的问:“姑娘你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将手中的虎纹佩攥紧,也不管现在还在担心我的阿瑞,撩开帘子便跳下了马车。
“你看到长兮了没有?”我随手拉住一位士兵,满脸期盼的问:“这位壮士,你可有见到长兮?”
那位被我拉住的少年脸一红,他看着我拉着胳膊的手,涨着大红脸说:“我……我并未……并未听过长兮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他一定在这里!”我不依不饶的问:“你再想想,有没有见过一位温和儒雅、容颜倾城的公子?”
那少年突然笑了,好笑的说:“姑娘你莫说笑,这里可是军营,怎会有那样的翩翩公子?”
我原本激动的心瞬间冷下来,整个人跟风中枯草一般瑟瑟发抖,最后竟跌坐在了地上。
“雪儿!”张不疑冲过来扶起我,紧张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觉喉咙里梗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之气,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不住掉眼泪。
张不疑见我不说,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只得重新将我扶回马车上,交代阿瑞好生照料我,他去见过项梁和楚怀王之后再过来。
我面色苍白的靠在马车壁上,手中紧攥着虎纹佩,恨不能将它生生捏碎。阿瑞看着我这幅面如死灰的模样,竟也忍不住捂着帕子抽泣起来。
“你哭个什么?”我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有气无力的看着她笑道:“挺好看的一个姑娘,一哭就变丑了。”
“我……我替雪姑娘不值……”她抽噎道:“你那么拼命的找他,他竟然在扔下你之后就杳无音讯……雪姑娘……你太苦了……”
“这不能怪他。好阿瑞,这不是他的错……”我苦笑,带着一丝自嘲道:“他让我等他,是我自己要出来寻他的……我是自找的……”
“姑娘……”阿瑞趴在我腿上,泪眼婆娑的看着我说:“我求求你……别折磨自己了……”
我伸手摸摸她的脸,点头:“好。”
夜色降临,张不疑仍未回来,阿瑞怕我心中抑郁,便拉着我下了马车,说是走一走心情便愉悦了。
我和她安静的漫步在夜幕之中,她见我穿得单薄,便要我在原地等等她,她回马车取披风。我目送她离开,眼角却有一道白影一闪而逝。心中一痛,我扭头看去,只见眼前一片忽明忽暗中,有个月白身影在明与暗的交替中前行。
这场景我见过,就在不久前的那个梦中,就是这个身影。
我小心跟在那个身影后面,心中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我不敢唤他的名字。唤长兮,我怕那人其实是武宜;唤武宜,我又怕那人其实是长兮。紧张焦虑中月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照亮了行走在前面的那人的背影,他站在一棵梨花盛放的梨树下,面对月光,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积蓄了许久的感情像是决堤洪水般将我淹没,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颤声轻唤:“长兮……”
那人闻声扭过头来,倾城容颜与当年离开阿房宫时一样精致迷人。
他看着我,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就着月光我能看见他的眼睛,那里面写着震惊、狂喜与难以置信。
“雪儿……”他声音颤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来了……”
自古缘分天注定,长兮,跨越人海茫茫,我竟终是再见到你。
作者有话说
亲们,雪儿终于与长兮重逢,这篇文的第一卷《爱恨都已倾城》也结束了,明天就将开始本文的第二卷《美人泪,江山谋》。
与第一卷的凄楚无奈的宫闱生活不同,第二卷将为大家呈现精彩纷呈的秦末战争风貌。为此淘淘本着尊重历史的原则阅读了许多关于秦汉战争的资料,保证绝对是基于历史,喜欢历史的亲们可以放心来看,不用担心被劈天雷。
文案:
雪儿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长兮,一直杳无音讯的武宜似乎马上就要出场,不疑的深情在面对长兮这个强敌时该何去何从?
多情美人泪,豪气江山谋,当感情遭遇战争,当血缘遭遇政治,这个故事,终于迎来了又一个高峰。 &nn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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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与子成说
公元前208年3月
阿瑞在将酒水和下酒菜送过来之后就安静的站去了不远处,隔着一小丛灌木激动的观察着我和长兮这边的情形,小巧的脑袋总是探来探去。!>
我与长兮在那株梨树下相对而坐,彼此都很沉默。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我,我则垂眸安静的为他倒酒。
不过三尺的距离,却因为隔着三年的岁月,显得无比遥远。
“雪儿……”他轻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随张先生一起来的,他与我母亲有些渊源。”我声音清淡,没什么起伏。
“你为何不在阿房等我?”他声音清浅,问得很小心。
“我等你,你便会来吗?”我抬眸盯着他:“等着你攻进咸阳、凯旋而归?长兮,我已经十八了,等不起了。”
长兮面色一僵,有些急切的说:“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外面这般动乱,你待在阿房宫反而更安全。我……”
我摇摇头,淡笑道:“我并非在指责你,你又没什么过错。反倒是你,这三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我还以为你回了燕国,可现在为何会在这里?”
“陈胜吴广起义之后,我本是在燕国起了兵,后来发现到底是势单力薄,于是才南下归顺了武信君。我原本是在龙且将军手下,因为龙且自幼与少主一起长大、情若兄弟,便又将我推荐给了少主,所以现在才会在这里。”长兮轻轻抿了一口酒,自言自语一般道:“即便有再宏伟的志向,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未来的路太难走,我无法一人前行。”
“这样也好,少了些地位就能少一些责任,日日压迫着自己,这样活着该有多累。”我伸手搭上他握着酒杯的手,淡笑道:“长兮,过了这么多年,你也应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雪儿……”他看起来颇动容,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攥住我的手,我却在他接触到的那一瞬将手缩了回来。
“她……她好吗?”我低声问,声音有些艰涩。
“她?”长兮不解的问:“你是问雨期?或是熙然?”
“不。”我摇摇头,咬唇道:“我是问柳絮姑娘。”
长兮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了然之意,接着便是浓浓的喜悦,他声音含笑道:“她很好,前些日子刚刚生下一名男婴,做了娘亲。”
我手狠狠一抖,酒壶落回地上,刚刚烫好的酒撒了一地,和着我滴落的眼泪,晕开一片深浅不一的痕迹。
“真是好事。”我突然笑了,笑得停不下来,连眼泪都止不住了。
“雪儿……”
“我累了,先告辞。”我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有些虚浮的站起身,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腿上一软便要跌回地上。
“雪儿!”长兮冲过来将我揽进怀里,揽得紧紧地,紧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放开我……”我攥紧他的衣领,带着哭腔咆哮:“放开我!”
“不要……”他将手收得更紧,孩子一般说:“好不容易再见到你,我怎会放手?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再放你离开。”
我终是大声哭出来,无力的问他:“除了这样又能如何?我这幅没有出息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纵使你有了妻儿,我仍然爱你,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我放不开手啊……
“我好想你……”他尖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他正用唇摩挚着我的发,一股热意渗进发间,那是他的泪。
“雪儿……好雪儿……每当明月当空,我总是忍不住想你。你说,是因为我太爱你,还是因为这月色太多情?”长兮声音温软,他抚上我的面颊,轻抬我的下巴,看着我满是泪痕的脸,无奈道:“怕就是因为太爱你,我才会忤逆了母亲的意思。雪儿,我未娶柳絮,你才是我的妻。”
“什么……”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那……孩子……”
“孩子是熙然的,被我退婚后,柳家便将柳絮嫁给了熙然。柳絮不愿嫁心里有着别人的我,熙然又本就对她有意,这样一来也算是皆大欢喜?”他轻轻在我额上吻了吻,像是了却了夙愿一般说:“雪儿,我是不是在做梦?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在这里。”
“我在这里。”我仰头迎上他闪烁着不安的眸子,然后踮脚吻上了他的唇。
长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垂眸耐心的回应我。
“不疑公子!”阿瑞的惊呼突然传来,我脊背一僵,松开了正深情吻着我的长兮。
“雪儿……”张不疑脸色苍白的看着我和长兮,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然后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扬拳将长兮打倒在地。
“长兮!”我慌忙去扶长兮,紧张的询问:“你可还好?”
“长兮……”张不疑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般,他晃了晃,最后靠扶着那株梨树才得以站好。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登徒子,原来竟是‘长兮’么……真好……”他笑起来,笑得极是苦涩:“真好……”
“我无事……”长兮轻轻推开我欲为他检查伤势的手,抬头看向张不疑,淡淡的问:“你便是张公子?这一年来,多谢你对雪儿的照顾。”
“无需道谢。”张不疑眼神寒凉,他冷笑一声道:“你没有这个资格。当初那样决绝的抛下她,还让她在咸阳等你。你可知她是如何来到我家的?是我母亲将已经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她救回来的,她那时肩上有重伤,若不是碰巧遇上我母亲,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从未在长兮脸上见过这种表情,错愕、震惊、痛楚、不甘、歉疚……如此多的情感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竟让他原本倾城的容颜微微扭曲。
“雪儿……”长兮面无血色的看向我,颤声问:“这可是真的?”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闭口不谈。
“你为何不愿告诉我……你不愿告诉我的事,往往才是最令你痛楚的事。”长兮苦笑:“我头一次这般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如此了解你……”
原来即便重逢,我与你之间也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三年的时间多漫长,我们的人生在这三年中又涌现出了多少不为对方所知的秘密。岁月太残酷,它终是消磨了一些我与你之间最重要的东西。
然而即便如此,今后的路我们也得一起走下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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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情多情
公元前208年3月
在我与长兮相遇后的第三天,我终于见到了同样三年未见的秦雨期。
他刚刚结束一场恶战,驾马安静的跟在龙且将军身后。他的铠甲上沾满鲜血,胳膊上还有一处未愈合的伤口,而那张多了两条刀疤的脸上是目睹了太多死亡才会有的麻木。
“秦侍卫!”我冲过去拦住他,冲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脸道:“好久不见。”
“雪姑娘?”看到是我,他眼中有一丝震惊一闪而过,他扯了扯嘴角向我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目光不期然就落在了我腕上那只玉镯上。
“她呢?”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伸手攥住我的手腕,紧张的问:“她呢?她有没有和你一起?”
我身子一僵,张口想要说话,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沿着下巴弧线滴落在他攥住我的那只手上,怎样都止不下来。
“没了?”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难以置信,恳求一般问我:“你告诉我,她还活着对不对?她还好好的对不对?”
“我……我对不住你……我没有救回她……”我伸手掩面,哽咽道:“我赶回去时……她已经……已经服下了‘美人消’……已经……”
攥住我手腕的手骤然收紧,然后逐渐冰凉。
“我的错……”他踉跄一下跌坐在地,双目无神,喃喃:“我该带她走的……不顾一切……不管她说怎样的违心话……我都该带她走的……”
“秦……”
“雪姑娘。!>”他抬头看着我,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绝望的模样就像是个死人。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根本没有那个资格。但是现在,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
一只大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我扭头一看,是长兮。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长兮的神情有些哀戚,他沉声道:“除了自己振作起来,现在根本没人帮得了他。”
我看了看垂头跌坐在地上的秦雨期,他宽阔的肩膀不住颤动,沿鼻尖低落的水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小旭已死,谁能告诉他今后的岁月要怎样活下去?
我将脸埋进长兮怀里,他温柔的拥着我,柔声道:“不会有事了。你也好,雨期也好,都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吗?失去挚爱的痛楚,要多大的勇气和多久的岁月才可以冲淡呢?
天色渐暗,在长兮温暖的营帐中,他低头看着新入手的一本兵书,我则安静的坐在一旁为他研墨,偶尔抬手挑一挑灯芯,让灯光不至于弱下来。
“我只见过你舞蹈时的模样,却没想到真能有一日见你为我红袖添香。”长兮放下手中的竹简,伸手将我拉到他面前,借着摇晃的灯火注视我,眼神温柔缱卷。
“在看什么?”我问他。
“看你这张清丽容颜,是否多了一些温度。”他轻抚我的面颊,柔声道:“你外表温和柔顺,心性却是极冷的。我一直在想,这世间能真正令你动容的又有多少人。”
我轻轻覆上他的手,淡笑道:“是啊,能有多少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
“姬大人!”帐外突然传来小兵的通报声:“秦副将要属下来请雪姑娘,说是有事情要询问。”
“我知道了。”我应道:“我马上就去。”
长兮起身道:“我也……”
“不必了。”我拦住他,苦笑道:“你一起去又如何?这三年来小旭的境况你不是同样一无所知?他唤我去无非是想知道小旭生前的许多事,你去了只会让他无从说起。”
“的确呢……”他揉揉我的头发,无奈道:“到底还是你心思缜密。”
出了长兮的营帐,那小兵迎上来,打着一个火把,恭敬道:“请姑娘随我来。”
跟在小兵身后,我来到了前几日才和长兮一起饮酒的梨树下。今夜无风,梨花依旧盛开,月色依旧静好,只是那此时正在树下独酌的人,周身有浓浓的哀戚蔓延。
“你来了?”他扭头看我,笑道:“那便来陪我喝上几盅吧,长兮殿下若是生气了就都记在我头上好了。”
“他不会的。”我在他对面跪坐下,端起一樽酒轻抿一口,小声道:“好辣。”
“是吧?这酒真是辣呢……”秦雨期仰视夜空,一行泪沿着眼角滑入他的鬓角,他自言自语道:“辣得眼泪都止不住。”
我将腕上的镯子摘下来递到他面前,淡淡道:“这是我擅自从她那里拿来的,我想,她最想交付的人果然还是你吧。”
“怎么会是我?”他看着那个镯子,苦笑道:“雪姑娘,在她的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啊。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才拒绝与我一起离开,她又是为了什么才嫁进咸阳宫?如若那日在家宴上献舞的是你而不是她,那么如今在咸阳宫里香消玉殒的,可就是你了。”
“这些我比谁都清楚啊……”我将那樽酒一饮而尽,“所以我欠她的比谁都要多。你猜她走之前说了什么?她说她总是想,若是没了我,她这一生怕是早就毁了,我这样好,她舍不得我。她还说……还说她舍不得你。她爱你,最后却又骗了你,这是……这是报应……”
秦雨期握着酒樽的手一抖,酒水泼在他身上,辛辣的香气刺得我心口发疼。
“她走得很安详,是我亲手焚了她的尸身,她不用陪着嬴政长眠在那阴冷的陵墓里,她最后终于自由了。”我为自己再次满上一樽酒,声音艰涩:“她几乎没什么要珍视的东西。除了一块纱帘那般大的白纱。”
“白纱……”秦雨期手中的酒樽落在地上,他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一般,脸上登时失了血色,微微张开的双唇不住颤动,最后终是吐出三个字:“她记得。”
“秦侍卫……”我伸手想要安慰他,最后却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小旭……”他背对着我,声音在这静夜无比轻柔:“那晚她身披白纱,在月色中奔跑,一个回眸,竟把我的心一辈子栓了去。我……从未后悔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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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美人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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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4月
我在大营一住便是一个月.除了晚上和阿瑞一起歇在大营中部的小营帐中.每日我基本都是和长兮在一起.这一个月來他沉默了许多.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我也有想过问一问.最后却还是放弃了.
对与他的变化.我并不是毫无头绪的.
那日我和秦雨期在梨树下喝了许多酒.他后來一直在沉默.不断的灌酒.不断的流泪.像是要冲刷掉心中所有的记忆.我则安静的坐在一旁陪他.手中的酒樽也沒有空过.那是我第一次喝烈酒.沒几杯便醉了.于是便歪倒在梨树上.双眼迷蒙的看着那个向我缓步走來的身影.只觉心中一片酸涩.
有一个人.他被暂时藏在我心底.纵使平日里能隐藏住对他的那份担忧.然而在这醉酒的时刻.我终于是按捺不住心底的一丝思念.
“竟然喝这么多酒.真是让人担心.”身影将我抱起.轻声说:“阿柔.”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将手伸向那人的脸庞.烈酒作用下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大着舌头问:“武宜.是你吗.”
拥着我的怀抱一僵.接着我被他用力收紧.捏得浑身疼痛.
啊.不是武宜啊……这带着一丝清冷的怀抱.怎会属于那样火热的一个人.
第二日我醒來时发现自己正和衣睡在长兮帐中.他已经出去了.放满书卷的桌上还有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长兮……”我苦笑一声.“果然还是被你知道了吗.”
若是以往.他定会一直守到我醒來.而今日他将我独自留下.足矣说明他已经知道我心中放不下武宜.
男人都是自私的生物.即便是长兮.他也不希望有其他人染指他心爱的东西.
所以这件事情我无法主动开口.直到他整理好自己的心绪重新來面对我.
经历了一个月的时间.长兮的事务渐渐繁忙起來.而那位传奇的少主项羽也终于在一个清晨带着队伍凯旋回來了.
项羽身长八尺.身材伟岸.面相魁岸.远看不过是个虬髯大汉.但离近之后又会发现此人面相俊秀异常.他骑在一匹黑色大马上.此马通体黑如绸缎.油光放亮.却有四个马蹄部位纯白赛雪.加上骨骼清奇.肌理流畅.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此马是当世难得的一匹宝马.
队伍中部有一辆马车.马车被层层包围保护的很好.我想里面应该是他的家眷.
“雪姑娘.你觉不觉得……这人的眼睛……有些吓人.”阿瑞缩在我身后小声说.
“眼睛.”被她如此一说.我这才留意项羽的眼睛.只见他双目虽囧囧有神.但却有两颗瞳孔.
“重瞳.”我很是吃惊.对阿瑞说:“这重瞳可是富贵之相.据记载.有重瞳的的人一般都是圣人.譬如先祖舜帝、造字的仓颉.还有公子重耳.”
阿瑞震惊:“这些可都是有名的大圣人.”
“不错.”我看向那个骑在马上的伟岸男子.自语道:“那一位.应该也会成为名留千史的英雄人物吧.”
我正想着.阿瑞却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指向那辆马车.痴痴道:“姑娘你看.好美的女子.”
那是一位眉眼温柔的美艳女子.精致的脸蛋艳而不妖.只消一眼便能将人的目光牵扯过去.在她身上久久流连.
那位美丽女子下了马车.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项羽身边.脸上漾起一道温柔笑意.然后她握住项羽伸出的手.被他轻松提到了马上.
美人配英雄.再加上那匹踏雪的宝马.这世间竟真存在这般美好的场景.
“雪儿.”刚刚才从旁边那顶营帐走出來的张不疑看到我有些惊讶.愣愣的问:“你怎会在这里.”
“哦.”我指了指手中的木盆.淡笑道:“我正准备去浣洗衣裳.”
张不疑看了看我手中的木盆.脸色一僵.艰难的咧了咧嘴角:“是吗.”
见他脸色不对.阿瑞也低头看了看我手中的木盆.接着她脸一白.拉着我便快步向平日里浣衣的小溪边走去.
“我的雪姑娘.您难道真的毫不在意不疑公子的感受.”在溪边停下.阿瑞喘着粗气无奈的问我:“您难道沒想过他看到这盆衣裳会是什么心情.”
“衣裳.”我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盆.随即身形一顿.只觉一片歉疚之意在胸腔中蔓延开來.
这盆子里装的是长兮的衣裳.这段时间以來.一直都是我亲自为他浣衣的.
“是我大意了.”我叹口气.将长兮的衣裳一件件拿出來浸入清澈的溪水里.然后拿出一根布条來挽袖子.
身后的林子里却突然传來骚动.接着在一声高昂的马嘶声之后.一匹马从林子里冲了出來.
是那匹雪蹄宝马.它的背上正骑着项羽和那位美人.
“有女子.”那位美人有些惊喜的看着我.然后扭头冲项羽道:“夫君.我去与她打个招呼可好.”
“当然.”项羽勒住马停在我身后.然后他翻身下马.将那位美人抱了下來.
“你在浣衣.”美人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正在浣洗的衣裳.惊讶道:“这不是姬大人常穿的那件衣裳吗.你莫非是他的侍女.”问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可是我听说他身边从未出现过女子.之前的未婚妻也早已嫁给高大人.他怎会留你在身边的.”
我向她欠身行了一个礼.垂眸道:“我并非长兮的侍女.我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我一时有些愣怔.是啊.我虽留在长兮身边.但是我于他.到底的什么人呢.
“我看八成是他心仪的姑娘.”美人掩面轻笑两声.握住我的手道:“之前曾听说过.姬大人在咸阳城有一位心仪的姑娘.那姑娘生得容颜秀丽.清新脱俗.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那真是再好不过.”项羽仰天大笑两声.拍了拍身边的黑马.低头向那位美人道:“这样你总算是能做一回媒人、促成一桩姻缘了.我也不用听长兮抱怨.说你总是为他介绍些奇奇怪怪的女子.”
美人嗔了他一眼.转而向我笑道:“我姓虞.他们都爱唤我虞姬.不过既然你是长兮心仪的女子.长兮又是夫君的兄弟.你便唤我一声虞姐姐吧.”
晨风习习.在金色的朝阳照耀下.有一位比朝阳还要耀眼的美人冲我笑着.温柔的告诉我她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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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日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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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4月
夜色渐浓.阿瑞将帐中的油灯点燃.然后出去为我寻找画眉的细炭.我安静的梳理着已经过腰的长发.心中颇有些郁结.
今日大帐之中将有一场宴会.听虞姬说是专程为我和长兮准备.一來恭喜我与长兮恋人重逢.二來庆祝项羽此次的凯旋.
这件事是由我转达給长兮的.他虽同意参加.但是我能看出他心结还未解开.与我说话时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怀疑与止步不前固然令我生气.然而这一切都需要他自己來梳理清楚.这段感情要不要继续下去.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阿瑞找回画眉炭时我仍坐在原地发愣.她轻轻拿走我手中的梳子.帮我把头发梳好.无奈道:“这几日为何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我扯了扯嘴角:“沒什么.是我太计较罢了.”
天色已黑.我换好衣裳准备出发.营帐的帘子却被人从外面撩开了.晚风轻轻吹进來.拂动我颊边几丝未梳起的发.挠得我有些痒.
“都收拾好了.”长兮走到我面前.帮我将那一缕头发夹到耳后.然后握住我的手说:“收拾好了的话.我们便去赴宴吧.”
我收紧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淡笑道:“好.”
不过是一个轻轻的牵手.却将我这几日的郁结一扫而光.这世间可以如此左右我情绪的人.长兮公子.舍你其谁.
项羽的帐中很明亮.我和长兮刚刚走进去.虞姬带笑的声音就传了过來:“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晚都不來.原來你二人是约好了的.”
我面上微红.朝长兮身后躲了躲.小声道:“虞姐姐莫取笑我们.”
“这哪里是取笑.我可是高兴都來不及呢.”她走过來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有些调皮的冲长兮说:“姬大人.把雪儿先借给我一下.我一会儿便还你.”
长兮摇摇头.无奈笑道:“我在夫人眼中竟是如此小气之人.”
“不是小气.是重情.”虞姬话里有话道:“我还不是见你前几天那么辛苦.沒有时间陪雪儿.所以才想要帮你分担一下.怎的.现在有时间了.”
长兮面上有些尴尬.他张了张嘴.最后无奈道:“夫人字字珠玑.长兮无言以对.”
与我意想之中不同.大帐之中并无多少人.除了虞姬和项羽.就只有我、长兮还有秦雨期.柳絮刚刚生产.高熙然送她回渔阳郡坐月子.因此过些日子才会回來.
小兵为我们满上酒.项羽扭头向长兮道:“长兮.这些日子來可有什么情况.”
“回少主.这段时间我军士气正盛.一举拿下了许多城镇.并未有甚大伤亡.”长兮笑道:“若是保持这个势头.攻破咸阳便指日可待了.”
“哈哈.指日可待.若真能如长兮你所说.我可就省下不少麻烦呐.”项羽仰头饮尽一樽酒.心情颇好.向候在帐外的兵士说:“來啊.让小庄为我们舞剑助兴.”
“启禀少主.庄大人已经回帐中歇下了.说是这几日一直來回奔波.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士兵跪下.声音听起來怯怯的.
听他真么说.项羽不高兴了:“哼.屁大点事儿就把他累倒了.今后的仗更难打.他还不累死在战场上.沒出息的东西.”
“罢了罢了.小庄这阵子确实辛苦.來回奔波不说还经常彻夜不眠不休.如今不过是想睡上一会儿.你这个堂哥也太严厉了一些.”虞姬拍了拍他的胳膊.软声道:“你若想看.我便舞给你看.”
“虞姐姐也会舞剑.”我有些惊讶.舞剑之人大都武艺高强.她那般柔弱身躯怎能拿得起那般沉重的青铜剑.
“我随夫君征战沙场.怎能沒有一些防身护体的本事.若是手无缚鸡之力.那岂不是拖了夫君的后腿.”虞姬起身.抬手抽出挂在帐中的两柄宝剑.粲然一笑道:“早已听说雪儿妹妹的赵舞清雅脱俗.今日姐姐耍上几剑.权当献丑.你可不要取笑.”
我失笑:“怎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宝剑穿袖而过.她一个轻巧旋转.两柄宝剑在她手中闪着寒光.却未见杀气.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剑光映着火光闪烁.剑锋相触时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声音竟颇像阿房正殿那架产自赵国的曾侯乙编钟.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她一个利索的下腰.宝剑贴着她小巧的鼻尖而过撑在她身后.然后她撑着剑一个轻盈灵巧的翻身.转身将剑收回了剑鞘.
一场剑舞下來干净利落.动作也是行云流水.柔美中不失豪气.豪气中又满含柔情.这出舞蹈太难.只有虞姬这般见惯军旅生活、刚柔并济的美人才可以跳得出來.我是望尘莫及的.
“如何.”虞姬笑着问我.
“四个字.”我也冲她笑道:“自叹弗如.”
宴会因为虞姬的一出剑舞而热闹了起來.原本坐在角落不说话的秦雨期也开始与项羽交谈.虞姬一边为他二人斟酒一边同他们一起说着什么.我回到长兮身边坐下.夹了一块牛肉到他碗里道:“我劝你还是趁现在多吃一些东西.等会儿他们便要來劝酒.你怕是招架不住.”
“好.”长兮提筷将牛肉塞进嘴里.笑道:“还是你贴心.”
我面上微红.沉默不语.为他布菜的手却是沒有停.
这一晚.项羽大帐中的油灯一直燃到天亮.我安静的听着长兮与项羽、秦雨期交谈.目光一直未离开他轮廓完美的侧脸.
原來爱上一个人是这般幸福的事情.只是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心里便都是满足的.三年的时间或许真的在我和他之间造成了一道不易察觉的鸿沟.但我想我与他的感情应是如酒.随着岁月的积淀.只会日渐香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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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战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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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6月
昨日是立夏.营里的炊事小兵专门为我和阿瑞送來了几碗“五色饭”和“立夏蛋”.跟我们说即便是在军营之中.该过的节气还是应该过的.
立夏一到.天气渐渐热起來.温度明显升高.炎暑即将将临.夏日的雷雨也马上就要增多了.
天气一热.我浑身就都倦怠下來.沒什么力气也沒什么精神.今日除了出门为长兮浣洗几件衣物外.其他时间都闷在帐中打盹看书.长兮沒时间陪我.因为今日有士兵快马加鞭送來军报.他、秦雨期还有刘邦、张良等都进了项羽帐中.过了许久都沒有出來.
虞姬來帐中找我时.我已经准备歇下了.见她进來便慌忙起身想要穿衣服.她却道:“不必了.我今日是來与你一起歇的.”
“哎.姐姐要与我一起歇.”我很是震惊.“少主那边……”
“有紧急军报传來.那几人怕是要商讨上整整一夜吧.”她无奈的叹口气.掀起被子在我身边躺下.淡笑说:“他们男人谈事情.我这个女人在旁边总是不方便.因此才过來叨扰你.好妹妹.你可不要怪我不请自來.”
“我怎会怪你.”我帮她把被子盖好.然后也躺了下來.幽幽道:“我不知有多怀念这种与姐妹一起入睡的夜晚.怀念一起缩在被子中说话谈天的日子.”
虞姬看了看我.在被中握住我发凉的手.柔声道:“那可真巧.我也是.”
她的手柔软纤细.包裹住我微凉的手指.将一丝丝温暖送进了我的心里.
第二日我醒來时虞姬已经出去了.阿瑞正在收拾东西.见我醒來.忙说:“雪姑娘你快起來吧.咱们要拔营了.”
“拔营.”我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奇怪道:“之前每次出征.这里都是作为大后方.这次却为何要劳师动众的拔营.”
“因为战场有所变化.”长兮撩起帘子走进來.见我还是一副迷蒙的模样.他无奈的摇摇头.从阿瑞手中接过帕子來为我擦脸.
“这次是要攻打哪里.”我问他.
“武信君在东阿和陶丘大败了秦军.我们要趁这个势头攻到城阳去.给秦军重挫.”他动作温柔.仔细擦拭、确定干净之后.他捏了捏我的脸颊道:“快些收拾.大营里就快只剩下你这一个营帐了.”
他如此一说.我顿时清醒起來.慌忙穿好衣裳打包行李.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
待我终于收拾好.营地里也已经空旷下來.长兮接过我的行李.然后动作自然的弯腰想要将我抱上马车.
我面上大赭.避开他的手小声道:“我自己上去便好.”
“是我唐突了.”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发.登上马车.然后弯腰笑道:“我这样接你上來总是可以的吧.”
身边传來小兵们暧昧的窃笑.我有些生气的瞪他们一眼.然后握住长兮的手被他拉上马车.
在车厢中坐下.长兮将一碗茶推到我面前道:“莫生气了.两腮鼓得如青蛙一般.”
“怎的.你嫌弃.”我挑眉.
“我怎么敢嫌弃.”他将我拥入怀中.笑得爽朗:“还请你莫嫌弃我才是.”
他向來沉静.难得会有这般朗声大笑之时.我看着他嘴角高扬的弧度.心中哪还有什么气.尽剩下满腔想要将他抱紧的柔情.
“雪姑娘.”
车外传來阿瑞小声的呼唤.我拉开帘子探出头去.她正小跑过來.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巧的布包裹.
“这是不疑公子托我交给你的.”她小声说完.还探头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长兮.见他沒有什么表情.心想他应是沒有听见.便放下心來.
我接过包裹.只觉手中有千斤重.
“打开看看吧.”长兮声音淡淡的.沒什么情绪.虽看不出來有甚不悦.可刚刚的笑容却是消失得一丝不剩了.
我轻叹一口气打开包裹.只见包裹里是一把精致的折扇和一张写有字的帕子.
“折扇.”长兮挑眉.皮笑肉不笑道:“莫非是定情信物.”
我有些恼.斜睨他一眼.他见我不高兴.无奈道:“罢了罢了.当我沒说.”
我打开那方写了字的帕子.张不疑干净清秀的字体便映入了我的眼帘.
“雪儿:
见信如吾.
可还记得三月前你曾想要脱离部队前往战场之事.那时我虽将你带回.心中却也在意那战场的情况.于是便在你熟睡时抽了时间独自回去打探.
我到达战场时两军交战已结束.我在战场來回搜寻了一番.未见到有将领模样的尸体.却见到了这把折扇.此折扇以缎为面以玉为骨.一看便是王孙公子喜爱把玩之物.心想此物定与你想要寻找之人有些关系.便带了回來.
本想早些交与你.然而如今你身份特殊.想要找你的话有诸多不便.我也不希望你因此被别人误会.所以便将此物收了起來.
今日拔营时才想起此物还在我这里.思虑再三之后觉得还是应当将此物交还与你.便请阿瑞帮忙.
天气变热.你向來畏暑.切记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不疑兄字.”
“这折扇看起來颇眼熟.”长兮拿起那把折扇看了看.敛眉道:“这种缎面玉骨的扇子是咸阳城中那些公子哥平素最喜爱带在身上的.张不疑怎会送这个给你.”
我心中有些激动难平.看着那把扇子迟迟不敢伸出手去.说对这扇子沒印象是假的.那玉骨上精致的云纹我再熟悉不过.可是我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自己曾和他擦肩而过.也不愿相信他现在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哦.这扇面上的图案倒是真心不错.”长兮将摊开的扇子递到我面前道:“雪儿你看.这梅花画得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我看着缎面的那株红梅.呼吸一窒.脸色转瞬苍白.
“我答应你.若成功.我就送你回他身边.君子无戏言.这是我的承诺.”
那日在“琴香阁”.他扔给我的就是这把折扇.他说这是他的诺言.然而我却将这把折扇忘在了摘星园.忘了他对我的好.也忘了他的承诺.
“我真是个薄情的女人……”我笑起來.眼泪滴在缎面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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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鱼与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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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6月
继项梁大破秦军于东阿、陶丘之后.项羽与刘邦也率兵攻占了城阳.一路上攻城掠地直到雍丘.大军与秦三川郡郡守李由激战.项羽以一人之力于万军中诛杀李由.秦军大败.
战场是男人们的世界.我与虞姬、刘夫人被留在了大营.大营很冷清.除了一些负责保护我们安危的兵士.其他的都上战场了.
天色渐渐暗下來.阿瑞掌上灯.碎碎念道:“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每天杀來杀去.最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这些每天打打杀杀的人.其实才是最不希望打仗的人.”我合上手中的竹简.垂眸道:“我一直不知道.原來长兮也是要上战场的.”
“听说长兮公子是军师.只用观察战况.不用上阵杀敌.”阿瑞宽慰我.
“他当然不用上阵杀敌.他这样的翩翩书生.去了也是送死.”我笑了笑.叹道:“真是可怜那些武艺高强之人了.”
武艺高强.我脸上的笑容一僵.武宜矫健敏捷的身影瞬间在脑海中浮现.
掏出那把被我和其他物品收藏在一起的玉骨折扇.我反复摩挚着玉骨上的云纹.只觉连胸腔都闷得疼痛.
照着这种势头发展下去.武宜总有一天会和长兮站在对立面上的吧.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做呢.
入夜.我辗转难眠.坐起身刚想翻一会儿书.就感觉地上一阵震动.有马蹄声山响.
这是军队回來的声音.
“雪姑娘.”有小兵在帐外大声呼喊:“大军回营.少夫人要您出來迎接.”
“就來.”我穿好衣裳.然后重新掌上灯.
大军回营.许多将士身上都挂了彩.原本整齐的铠甲也都破烂不堪.不少人都穿着沒有袖子的衣裳和沒哟裤筒的裤子.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欣慰的笑意.这是胜利者才会拥有的笑容.
我穿过这些兵士.径自走向长兮所在的那辆马车.然而还沒來得及撩起车帘.就听到里面传來激烈的争吵声.
一位老者怒道:“莫动.你若真是想残废我也不拦着你.”
“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说不必便是不必.”长兮的声音嘶哑.似是在咆哮.
残废我心中一痛.想也沒想就拉开了马车的帘子.紧张的问:“你怎么了.”
里面的人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慌忙找毯子将长兮的身体盖住.
“姑娘.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看的东西.”一位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头皱眉道:“先回去等着吧.”
我沒有理他.径自爬上马车在长兮身边跪坐下來.抚着他满是汗水的脸心疼道:“长兮.很痛吗.哪里痛.你告诉我……”
“我沒事.”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微微的颤抖从手心一直传到我心里.
“姑娘.看來你与姬大人关系不一般.请你好生劝劝他.”白胡子老头皱眉道:“他伤成这样却不让老夫为他医治.伤口再不涂药的话可就要化脓.那时候饶是老夫也回天乏术.”
“伤口在哪里.”我问.
老头眉一挑.皮笑肉不笑道:“在大腿根处.姬大人面皮薄.死也不让老夫看呢.”
老头子那怄气的模样甚是委屈.看起來竟有些可爱.我不禁笑出來.
“姑娘笑什么.”老头哼哼:“莫不是觉得老夫与你开玩笑.”
“并非如此.”我止住笑.向他伸手道:“还请老先生将药交与我.我來帮他上药.”
“你.你一个女儿家.难道不知道避嫌.”老头很惊讶.
我则一脸坦然:“避什么嫌.这大营中谁不知我是他的人.我为他擦药也不过是分内事.”
“原來如此.”老头一脸了然.将装药的小包裹递给我道:“先为他上好药.然后用布帮他将伤口包扎好.每日早晚各两次.切记不要碰到水.”
见我点头.老头似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提着他的药箱下了马车.
马车里只剩下我和长兮两个人.我面上一红.伸手去拉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手却突然被长兮拽住.他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的.我都沒有怕羞.你还怕个什么.”我僵硬的笑笑.脸上却愈发火烧火燎.
“不是怕羞.是怕你后悔.”他握着我的手收紧.“若你为我上药.你我二人便有了肌肤之亲.今后……若是你不想留在我身边……”
我失笑:“我除了留在你身边还能去哪里.”
“当然有地方可以去.”长兮看着我.目光灼灼:“譬如那把折扇的主人.”
我心中一寒.有些恼怒.有些委屈.这些感情囤积在心里.竟让我一时说不出话來.
“你说话啊.”他手上发力.捏得我生疼.目光锐利像是想要看进我心里.
他从未用如此迫人的目光看过我.也从未这般谴责的语气与我说过话.我知他是介意我与武宜之间的种种.但是他对我的不信任却最是令我心痛.
“你以为呢.你以为我现在为何会在这里.”我忍住眼泪.声音寒凉:“三年前的簪花宴上.武宜将我从阿房宫带回了他的园子.封我为世子妃.他本是让我帮他刺杀赵高.最后却又放弃了.你可知为何.”
长兮看着我.面色微微发青.
“他说他后悔了.他说他本想用我换条命.谁成想.我却成了他的命.”我咬牙哽咽道:“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心中却一直惦记着你.甚至抛下他來到了你的身边.姬长兮.你却让我回去.在你看來.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我对你而言.难道是可以拱手相让的吗.”
长兮眼眶微红.双唇颤抖却许久未吐出一字.
“你说话啊.”我哭喊.
一双手捧住我的脸将我的头拉低.接着两片温润的唇便贴了上來.将我的哭泣与委屈尽数吞了去.这是一个绵长的吻.很漫长.很温柔.等到长兮终于松开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唇已经变成了诱人的桃红色.像是涂了胭脂一样.
“雪儿……”他拉着我躺在他身边.抵着我的额头轻声道:“我怎会将你拱手让人.我只是怕你不要我.”
我轻叹一口气.伸手抚上他的脸.喃喃:“我怎会不要你.你这么好.我爱你都还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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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情之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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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6月
帐外隐约传來士兵巡逻和生火做饭的声音.我揉了揉眼睛.刚想起來穿衣.就听到长兮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了吗.”他握住我的一缕发.柔声道:“天色还早.再睡一会儿吧.你反正也沒甚事情要做.”
我用惺忪的睡眼看着他.只见他长发披散着躺在毛毡上.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
“那可不行.不早些帮你把药换好.一会儿要是少主有甚要事找你的话可就麻烦了.”我将外套穿好.然后去桌边取药和布条.
“这几日辛苦你了.一直让你陪着我.”长兮脸上带着一丝歉意.无奈道:“早知如此.小时候就应该跟雨期一起跟师傅练功.而不是每日练习弹琴吹箫.”
“人各有志.何必在意这些.”我撩开毯子.然后解开他白绸袍的带子.帮他拆解昨天绑的布条.
三日前长兮回营.老大夫说只是伤到了大腿根部.然而事实上他后背也被重物所击.整个人根本就坐不起來.每日只能躺在营帐里休憩.
伤口开得很大.血肉模糊的.看起來很是触目惊心.刚刚看到时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差点就吓得叫出声來.见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长兮好声好气的安慰我:“不碍事.只是看起來严重罢了.上几天药就可痊愈.”
我听不进去.只能一边掉眼泪一边帮他上药.
既然要帮他上药.他身下自然是要与我坦诚相见的.虽说第一次见面时他便是一副赤/身裸/体的模样.但那时我也不过是匆忙一眼.许多地方并沒有看真切.如今我与他两人单独待在营帐里.他又裸着身子.气氛自然尴尬暧昧异常.饶是他这般谦谦公子.这种情况下情难自控也在所难免.
昨晚我來为他换药时他已经入睡.整个营帐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看起來有些昏暗.将洗净晾干的衣服在帐中的箱子里收好.我起身准备再点上一盏灯.那位原本熟睡的人却突然醒了.
“雪儿……”因为刚刚才睡醒.长兮的眼神有些迷蒙.他冲我轻轻一笑.柔声道:“你來了.今日比昨日要晚了半个时辰呢.”
“你连这个都知道”我有些吃惊.在他身边跪坐下.笑道:“你那脑袋里是装了一个漏刻不成.”
他也笑.揉了揉眉心道:“怕真是如此呢.”
我轻轻撩起他身上的毯子.手在碰到腰带时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解开了他的衣裳.他面上微红.闭着眼睛不看我.我脸上也发烧发烫.手都不自觉颤抖起來.
可能正是因为手抖.擦药时不小心就用大了力气.疼得他闷哼一声.额上也渗出了许多的冷汗.嘴唇微微发白.
“你可还好.”我忙收了手.紧张问他:“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碍事.”他握住我的手.笑道:“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可也到底是个男人.这点疼痛都忍受不了.还怎么保护你.”
他虽如此说.但我手上却也不敢再用力.在半空中悬着.下不去手.我迟迟不下手.他反倒不安起來.双拳攥紧.面上微红.身体出现了一些特别的反应.这反应让我有些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很是羞恼.伸手拉过毯子盖到身上.苦恼道:“这还真是折磨.光看得到却吃不到.反倒让人更难过.”
“怎么了.不舒服.”我担心的问:“我刚刚见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长兮脸上愈发红.他无奈叹口气.然后拉着我躺下.哭笑不得道:“这种丢人事被你如此一问.反倒让人觉得好笑了.你可知我现在多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我虽自幼在宫中长大.但由于有大舞女的庇佑所以也从未被哪位王孙公子轻薄过.对于男女之事虽说略有了解.但也不是非常清楚.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刚刚他那里有了反应.心中终是明了了.
“你……”我紧张的口吃起來:“你……你身上有伤还……还想这种事情……”
“正因为有伤.所以才只是‘想想’而已啊.”他将我拥紧.手环上我的腰.然后轻轻解开我腰上的衣带.褪去了我身上的外袍.白皙纤长的手在我背上游走.沿着我背上的弧线缓缓攀爬.微痒的触感让我不禁浑身战栗.
“别怕.”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会点到即止.不会逾越的.”
温软的唇和他热烈的呼吸落在我耳上.烫得我心跳如鼓.放在我腰上的手一个轻轻用力.让我更紧密的和他贴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贴得紧.我能清楚感受到他身体的反应.伸手想要将他推开.他却将脸埋在我颈项间闷闷道:“怎么办.我现在真是难受.想不到这般丢人的模样竟还会被你看见.”
“我又不会嫌弃你.”我回抱他.笑道:“人家说这是情之所至.我就当你是一时情绪难平好了.”
因为他的苦恼.昨晚我宿在了长兮的营帐.两人共眠一毯.虽衣衫凌乱却半步未越雷池.
长兮笑着说他的好脾气好耐性是世间少有.我也笑他外表一副君子模样.内力却同样爱想一些不正经的事情.
一夜共眠.我与他之间亲密了不少.因此之后每次为他换药时我便沒了一开始的羞怯.包扎起來还算是信手拈來.
帮他将最后一块布包好后.我又细心将他的衣裳系好.然后端起铜盆出去为他打洗漱用的清水.
“雪姑娘.”阿瑞正在溪边浣衣.看到我端着盆子來取水.立马迎过來.红着脸吞吞吐吐的问:“你……你昨晚……”
“我昨晚在长兮的帐里歇.你且安心.”
“不……不是那个意思……”阿瑞干笑两声.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握住我的手.一脸兴奋道:“对了.有一个好消息还沒有告诉你.”
见她那副激动模样.我忍不住笑着问:“什么好消息.”
“是少主夫人.”她笑道:“她有喜了.大夫昨日刚刚为她把脉.已经有孕一月.”
这还果真是件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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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闻君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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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7月
风轻轻拂过面颊.灯火摇晃了几下.我睁开眼睛.看到长兮正慢条斯理的穿衣裳.动作轻柔.估计是怕弄出声响吵到我.
“你要去哪里.”我懒懒的问.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去少主帐里.刚刚有人來通报.少主有要事要我去帐中商讨.”他系好腰带.扭头冲我温柔一笑.然后吹灭油灯道:“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沒亮呢.”
一个月的时间.长兮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腿上那个伤口结的痂虽然还沒有褪去.但是腰部受得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以自由行走了.昨晚有士兵快马加鞭送來军报.项羽却只招了亚父范增入他帐中商谈.我本以为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不到今日却又早早将长兮、雨期他们这些年轻的左右手叫了过去.
直觉告诉我这是要出什么大事的征兆.
这个预感很快就得到印证.长兮从大帐出來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收拾东西.我们又要拔营了.”
“拔营.”我皱眉.“上次拔营是为了出征.这次为何沒过多久就又要拔营.”
“这个不便与你细讲.你乖乖收拾东西便好.”长兮揉揉我的头发.自言自语一般道:“战争的烽火既然已经点燃.那么就只有败者的鲜血可以将它熄灭.胜者称王败者寇.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真理.”
胜者才为王吗.我垂眸.握住他的手不再说话.
这是长兮选择的路.即便此路不归.即便前方布满深渊与荆棘.我也会陪他走下去.这是我的决意.也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军队很快便修整好.我和虞姬、刘夫人这些女眷都坐在队伍中部的几辆马车里.项羽和长兮、雨期则驾马行在最前方.
我在马车里心不在焉的翻看长兮为我寻來的书.阿瑞则专心的缝补破了洞的衣裳.一边缝一边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好阿瑞.你好像唱错了.”我笑她:“中间少了一句.”
“咦.哪一句.”她忙问.
“就是那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啊.”我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还欲说些什么.就听到脑海中有一句话回响.清晰恍如昨日.
“看起來明明冰雪聪明.为何这时候如此迟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怎的.竟把你吓成了这样.”
“雪姑娘.”阿瑞放下手中的衣裳.坐到我身边紧张的问:“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般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碍事.我很好.”我推开她欲伸到我额头上的手.艰难的扯扯嘴角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到一件过去的事情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因此也算不上颠簸.阿瑞缝着缝着便靠在车壁上睡着了.我则目光空洞的盯着握在手中的书简.心绪久久难平.
“停下.”车外突然传來兵士的大喝:“后面的注意保护好几位夫人.前方有敌人.少主和几位将军正在迎敌.当心敌人从后方突袭.”
我心中一紧.撩开帘子拦住一位忙着前去助阵的兵士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夫人.”小兵看是我.连忙抱拳低头道:“前方有敌军.将军们正在迎战.”
“有秦军”
“貌似不是秦军.因为并沒有举秦军的大旗.但是那些军士的装备却很精良.统帅似乎是名叫武宜……”
“武宜”我瞪大眼睛.不顾现在的混乱场面.径自从马车上跳下來.拽住那小兵的袖子问:“此话当真.那人真的名叫武宜.”
小兵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是……他们是如此说的……”
“是他……”我心中生出一丝狂喜.不顾阿瑞和兵士的阻拦.径自跨上那兵士的马.一夹马肚子便飞奔而去.
终于……终于能见到你了……
远远便能看见两军交战的场景.身着不同颜色战甲的兵士整齐站在两边.中间一片空地上有两个骑在马上的人正在交战.
其中一人身着我非常熟悉的黑甲.手持宝剑.脸上两道刀疤看起來颇触目惊心.是秦雨期.他对面那人身着银甲红披风.手持红缨枪.一个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他上半边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薄而性感的红唇.
然而只是一个下巴.便足矣让我认出他.
“雪儿.”观战的长兮看到我.眼中大惊.驾马便要來拦我.我却无视他的呼喊.径自策马冲向那交战中的二人.用尽力气大喊:“武宜.”
那银甲红袍之人身子一僵.秦雨期的宝剑贴着他的颜面而过.削断了他颊边的一撮头发.
秦雨期见來人是我.惊得睁大眼睛.怒吼:“你來做什么”
我沒有理他.而是跳下马.不顾脚上的疼痛奔向那个银甲红袍之人.带着哭腔大喊:“武宜.武宜.”
那人嘴唇颤动.接着他用沒有持枪的那只手缓缓摘下脸上那个银面具.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轻唤:“阿柔……”
“你还活着……”我停在他面前.颤抖着向他伸出手.泪流满面:“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阿柔……”他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跃下马.将我紧紧拥进怀里.颤声道:“我好想你……我翻遍了整个咸阳城都沒有找到你……我都快疯了……两年……我寻了你整整两年……你可知我有多想见到你……”
“我知……”我拥紧他.哽咽道:“我知……”
秦雨期看着相拥的我和武宜.扭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长兮.轻叹一声.收剑回鞘.问武宜:“这场架你还打不打.”
“回去告诉你家主公.”武宜冲他妖娆一笑:“他帮我保护了最重要的珍宝.我欠他一个人情.这一场算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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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冰火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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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7月
武宜军队中心大帐.
我将面前的两个酒樽满上.分别推到那相对而坐的两人面前.轻声道:“喝些酒吧.我闻这味道应是新酿的桃花酒.味道正是好时候.”
那二人看了看面前的酒樽.都沒有动.
成为这种状况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擅自冲进战场的冒失行为虽然阻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战争.但却并不能彻底解决项羽与武宜之间的敌对状态.感情在大局面前终是得搁置.政治上的分歧将决定今后的立场与关系.于是两支军队就今后的问題开始协商.协商的代表分别是武宜和长兮.
儿女情长都是后话.所以武宜很理智.长兮也是.
“既然项将军对待此事的态度如此慎重.那么我也不能搪塞你们.说实话.我既不反秦.也不是秦军.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应该属于只想推翻胡亥的那一方.”武宜的语气很平静.他端起酒樽晃了晃.颇无奈道:“你们都知道.胡亥在登上帝位之前就害死了我们的长兄扶苏公子.他联合赵高和李斯.假冒父皇旨意以‘为人不孝.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上书直言诽谤’的罪名逼他自杀.我虽为了阻止他而焦急赶往上郡.但是途中被刺客阻挠跌下山涧.所幸得人所救.然而终是晚了一步.等我恢复神志之时.别说大哥.连父皇也已经不在了.”
跌下山涧我手上一抖.壶里的酒泼出來一些.很快便在蓝色的裙裾上弥散开來.长兮看了看满脸震惊的我.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收紧.
“赵高势力庞大.蒙氏兄弟又被他害得惨死.与我交好的大臣全都被贬职撤官.因此即便我回到咸阳也无力与之抗衡.然后沒过多久.我便接连收到了兄弟姐妹遭迫害致死的消息.”武宜放下酒樽.脸上晦暗不明.我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正包裹着他.那是他的心情.
对于他兄弟姐妹的惨死.我也是有所耳闻的.胡亥即位后.因为害怕政权受到威胁.所以在赵高的怂恿下还是迫害兄弟手足.先是在咸阳城处死了自己的十二个兄弟.接着又在杜邮将六个兄弟和十个姐妹活活碾死.听闻当时行刑的刑场上血花四溅.场景可谓惨不忍睹.
而那日在簪花宴上嬉笑玩乐的将闾公子等人.最终也在胡亥的逼迫下无奈自尽.原本将闾公子和其他两个公子平素都比其他兄弟要成熟沉稳.胡亥一时找不出什么罪名來陷害.因此就将他们关在了宫内.等其他许多的兄弟被杀后.赵高派人逼他们自尽.将闾公子询问自己何罪至死.行刑人却说自己不知.不过是奉命行事.事已至此.将闾公子三人明白自己最大的罪孽便是与胡亥留着相同的血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人最终只得引剑自刎.
在如此多的兄弟当中.唯有公子高死得还算值得.公子高我见过.就是簪花宴那日劝扶苏公子莫与武宜较真.为武宜抱得美人归感到高兴的男人.我能看出他是一个极看重家族的人.他对武宜这个弟弟的疼爱并不像是装出來的.眼看着兄弟姐妹们一个接一个被胡亥迫害致死.他知道自己也难逃厄运.但他又明白逃走会连累家人.于是最终决心用自己的一死來保全家人的安全.主动上书给胡亥.说愿意在骊山为父亲殉葬.胡亥高兴允准.这才放过了他的家人.
兄弟姐妹死得凄惨.武宜心中的悲痛与愤怒自然被推上了顶峰.为了替所有冤死的兄弟姐妹报仇.我想这便是他起兵的理由.
“我十五岁便离开咸阳宫.五年里游历全国各地.见过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也看遍了百姓的坎坷疾苦.灭六国、修长城、造兵马俑……我承认父皇为六国百姓带來了许多痛楚.但是我也不准备评判他是对是错.并非我袒护自己的父亲.而是是非功过都应该由后人來说.”武宜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冷笑一声.凉凉道:“不过人死如灯灭.名垂千古与遗臭万年又有甚差别.”
“武宜……”我伸出手想要安慰他.长兮却先一步攥住我的手.脸上带着一层薄怒.看得我心底发瘆.
“我可以与你们约法三章.长兮公子.不.是姬大人.”武宜解下腰间的一块令牌.扔到长兮面前道:“在推翻胡亥之前.我可以答应与你们暂时结盟.在攻破咸阳城之前绝不向你们出手.相对的.也请你们答应我绝不对我的人马出手.”
“这是自然.”长兮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掏出一张写有楚国文字且印有项羽大印的牛皮递给长兮.冷声道:“我家主公可是出了名的守信义.做出的约定一定会遵守.不知秦国人是否也能做到如此.”
这句话中敌意太重.我有些不悦.轻轻推了推他.他却不为所动.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姬大人放心.我也是个遵守承诺的男人.至少我答应阿柔的事情从來都沒有反悔过.”武宜笑得很是妖冶.额前一缕长发滑下.更为他增添了一丝媚气.
就如同冰与火.这两个相对而坐的人一白一红.一个恬淡一个热情.一个清冽一个妖艳.带着一丝相似.却又相去甚远.
“雪儿.你先出去.”
“阿柔.你先出去.”
我一愣.担心道:“可是……”
“出去吧.”武宜冲我温柔一笑.“接下來是男人的事情.”
我双手攥紧了紧.最后还是退出了营帐.只是站在外面小心窥探里面的动静.
“雪儿与我说过.之前在咸阳城多亏了有武宜公子的照料.今日得见.长兮心中感谢.在此敬武宜公子一杯.以表谢意.”长兮举起手中那樽桃花酒.与话语中的热情不同.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寒意.
“长兮公子真是会做人.用我营帐中的酒來敬我.不觉得太沒有诚意了么.”武宜嗤笑一声.拿过我放在地上的酒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懒懒道:“不过实在抱歉.您这杯酒我不能喝.照顾阿柔是我的分内事.无需您來感谢.我知你与阿柔颇有渊源.也只你在阿柔心中地位颇重.可是长兮公子你别忘了.阿柔那一年的岁月.都是我來填满的.”
“那又如何.先与雪儿一起的人是我.雪儿先爱上的人也是我.时间不能决定一切.但却能决定爱的深浅.”长兮有些恼怒.
“爱的深浅.”武宜冷笑.“姬长兮.你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扬.我不信你看不出來.阿柔的喜忧.我可占去了一半.”
帐内陷入沉寂.我站在帐外.只觉心中一片酸涩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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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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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7月
入夏.天气闷热.蚊虫渐多.尤其在夜里.蚊子更是无孔不入.格外猖狂.
“啪.”武宜拍死一只趴在脖子上的蚊子.无奈道:“我刀山火海都不怕.唯独怕这种卑劣的小东西.总是无声无息的趴在你身上.等到发现的时候自己其实已经被它咬了不知多少口.”
“你竟然会跟一只小虫置气.”我帮他把帐里的灯点上.笑他:“若真是这么讨厌.我便回去给你拿瓶夜息香做的软膏來.那膏药清凉舒爽.在胳膊上、脖子上擦一擦.蚊虫自然就不会烦你了.”
“不必了.”他握住我的手.垂眸道:“我不要那种东西.你也不要回去.”
我心中微痛.看着他握住我的手.轻叹一声:“武宜.我得走了.长兮还在等着.”
“长兮啊……”他自嘲般笑笑.“说到底.我还是比不过他.”
“武宜……”
“阿柔……”他握着我的那只手缓缓收紧.语气中是隐忍的哀戚:“你可爱过我.可曾想过与我在一起.你告诉我.今日……我允许你说假话……”
“我……”我咬紧下唇.只觉无数话累积在心口.但却无从启齿.
“罢了.”他将我拥进怀里.手紧紧将我的脸摁在他的胸膛上.像是想将我就这样融进他的胸膛与血肉里.
我离开武宜大帐时时间已近亥时.长兮正在不远处等我.
他一身白衣.在夜风中负手而立.由于是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欣长身躯散发出的寂寥之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长兮.”我轻轻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回來了.”
他浑身僵硬一瞬.然后低头看我.就着月色我能看清他发白的脸色.还有他那双灰暗空洞的眼睛.
“你可知我刚才在想什么.”长兮抬手抚上我的脸颊.垂眸道:“我真想就这么带着你一起去死.两个人一起走黄泉路.过三途河.饮忘川水.让你的今生和來世都是我的.”
“你在怕什么呢.你告诉我……你在怕什么呢.”我伸手轻触他的眼睑.感受着他的眼睫轻刷过指腹.眼泪禁不住一滴接一滴的滑落.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不管我告诉你多少次我爱你.你的眼中都会带着不安定.为什么不管我多少次回到你身边.你总是担心我最后会离开.为什么不管我陪着你多久.你的身形总是显得寂寥.
怎么了.这都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骑上长兮的那匹白马.他从背后环住我.将我紧紧禁锢在他的怀里.后背能够感受到他的温度与心跳.我却觉得此刻的他与我如此遥远.
“雪儿.”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唇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道:“在我心中.有一个女子比什么人都要重要.她很美.就像是一片天外飞來的白雪.我比谁都想要将她握在手中.却又害怕将她融化.雪儿.我想娶她.”
“长兮……”我感受着他的温存.夜风吹起他乌黑柔顺的发.拂在我的脸上.带着花儿的香气.
“在我的心中.有一个男子比什么人都要重要.他很美.就像一朵清新脱俗的白莲.我比谁都想要将他采撷于心.却又害怕将他污染.长兮.我想嫁给他.”
夜风很温柔.月色很静好.长兮勒停下马.与我在今夜璀璨的星空下静静亲吻.
武宜与项羽成为了暂时的盟友.不用交战让两方兵士都松了一口气.项羽有意让武宜与我们统一行动.武宜却说自己的队伍并非单纯这一支.还有其他三支部队散布在全国各处.所以不便统一行动.见他如此说.项羽也不再强求.而是在大营摆了一场酒宴.作为饯别礼.
宴会摆在项羽大帐.我婉拒了虞姬邀我一同参加的好意.而是带着一壶酒.独自一人來到营地附近的一处林子.在几棵木槿旁落了座.
“有女相送.颜如舜华.”
两年前.渭河边的木槿长势正好.有一个人将一朵木槿花别在我繁复的发间.柔声道:“你会长成一个好女人.与你母亲一样.”
那日暖风习习.阳光正好.我轻轻抚上那朵木槿花.永远也料不到它即将被苍白纸花所替代.而那温暖含笑的相送.竟会是天人永隔的诀别.
沒错.我本是为了这位赠我木槿的温柔男子才会离开咸阳.而时光一晃两年.我却到底沒有见到他.曾经的热情终是被战火消磨.我沒能带他回家.
“扶苏殿下.你可怪我.”我将酒洒在木槿花下.叹息一般道:“本是想带你回家.谁成想非但沒把你带回去.我还把小旭弄丢了.”
“那不是你的错.”
身后传來脚步声.我扭头看去.只见那人周身笼着月光.背上还有一把古琴.
“雪姑娘.”高熙然冲我和善一笑:“好久不见.”
“高公子……”我看着风尘仆仆的高熙然.惊讶道:“你不是陪柳姑娘……”
“是啊.把她送回去之后我便赶來和大军汇合了.”他在我身边坐下.向我伸手.笑道:“雪姑娘不介意将这酒分我两口喝吧.”
“请.”我不禁轻笑.将酒壶递到他手里.
“我刚刚才到.本是准备进帐中参加宴会的.然而见你一人來着偏僻地方.一时不放心便过來看看.”他顿了顿.道:“我竟不知你与扶苏公子也有些渊源.”
“不是我.”我拾起一朵落下的木槿花.垂眸道:“是我母亲.”
“这样……”他收回探寻的目光.就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酒.自言自语般道:“好酒……”
“确实是好酒……”我问他:“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好.殿下很照顾我.”他放下酒壶.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与他也很好.就算隔了三年的时光.总还是想要亲近.”我将手中的木槿花轻轻插在树下的泥土里.淡淡道:“木槿花虽朝开幕落.但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的绚烂绽放.好比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又好比春去秋來的四季轮转.生生不息.然而在我看來.这花却更像是爱一个人.会有低潮.也会有纷扰.但即便如此.懂得爱的人仍会温柔地坚持.因为他们明白.起起伏伏总是难免.沒有什么会令他们动摇自己当初的选择.爱的信仰永恒不变.”
“高公子.”我冲他粲然一笑:“我与长兮便是如此.”
“啊……”他笑得欣慰.“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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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项梁之死
公元前208年7月
***庆.军士们围着篝火喝酒畅聊.或是怀念已经战火纷飞的故土.或是思念那些已经不知所踪的亲人.然后待天边放出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划破黑暗之时.武宜的队伍终于要出发了.
崭新的红袍.擦拭一新的银甲.映照着晨光的银面具.潇洒矫健的挺拔身姿……武宜骑在那匹棕色千里马上.眼神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晦暗不明.
我端起一樽酒缓缓走到他面前.掩去眼中不舍与哀伤.强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见.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管生活有多艰难.不伦身处在何处.都请你……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闻言他嘴角轻扬.接过我手中的那樽酒.笑道:“你的表情还是这般容易让人看透.阿柔.想哭的话便哭吧.因为你的眼泪对我而言……是最好的饯别礼.”
“我……我希望你活着……”我掩面而泣:“武宜.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活着……”
“我知道.”他声音轻柔.仰首饮尽那樽酒.自言自语一般说:“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我虽不能执你之手与你偕老.但我答应你.我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今晨的阳光很温柔.我与武宜对视许久.终是用沉默作为最后的道别.
回到营帐.阿瑞正在收拾我的包裹.见我回來.她手忙脚乱的想要将手中的东西塞回去.然而却因为一时太过紧张.将手中的东西掉了出來.
“你在干什么.”我眉微皱.看着落在地上的金簪.眼睛微眯.脸上寒意四起.
“雪姑娘……”阿瑞跌倒在地上.身体因惊恐瑟缩成一团.脸上有泪水滑落.她慌乱的解释:“我……我其实……”
“你想离开我对吧.”我在她对面蹲下.拾起母亲留下的那支金簪.淡淡道:“若是需要离开的钱财.不妨直接告诉我.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雪姑娘……”她掩面抽泣:“我怕了……跟你在一起时这种战火纷飞、胆战心惊的生活……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我早该知道你的心情.带着你与我來回颠簸.辛苦你了.”我握住她的手.淡笑道:“安心吧.待队伍行至有人烟的村落.我便将你留下來.”
“抱歉……雪姑娘……抱歉……”
“为何要道歉呢.”我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想要活下去是每个人的权利啊.”
战火已燃.狼烟四起.军人背井离乡.家人流离失所.硝烟与号角掩盖了秀美的江山.痛苦与哭号成为了唯一的景色.沒有人有错.因为在这种乱世.许多人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我也是一样.
战争是男人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有的人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有的人马革裹尸、兵败如山倒.沒有人会永远成功下去.即便是被称为英雄的人也是一样.
而首先在这个舞台倒下的.便是项梁.
秦二世二年八月.项梁为救齐国相国田荣.率领楚军大败秦军于东阿.于东阿击败章邯后.项梁请赵军、齐军前來会合共击章邯.但齐国相国田荣因为楚国收留了其政敌田假.因此拒绝发兵援助曾在东阿救过自己一次的项梁.而赵国因内乱.也未出兵援助项梁.导致项梁兵力孤单.秦二世二年九月.章邯利用项梁小胜后轻敌麻痹的弱点.在大批來援的秦军支持下.发动突然袭击.大败楚军于定陶.取了武信君项梁的首级.
消息传來.全军震惊.叔父的死亡令项羽陷入暴怒.整个队伍也因此陷入了风雨欲來的状态.
“夫君这几日心情奇差.连我说得话也听不进去.”虞姬看起來很是忧虑.特地來帐中寻我和长兮.希望长兮可以好好劝一劝项羽.
她怀孕刚刚两个月.正是胎儿最不稳定的时刻.我怕她过分担心会动了胎气.便安慰她:“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都难以平静.更何况是少主这种重情重义的汉子.不过你且安心.少主毕竟是一军将领.待这一阵子过了.他便会冷静下來.”
“怕是沒那么简单.”长兮皱眉道:“这次武信君的死与齐国逃不开干系.若不是田荣恩将仇报.战况也不至于惨烈至此.不过是因为收留了田假.那田荣便见死不救.齐国与楚国的梁子怕是就这么结下來了.”
“田假.”
“田假乃末代齐王田建之弟.他在章邯击杀田荣的堂兄、齐国前国王田儋后被齐民立为齐王.后又被田荣击败.败北之后逃楚.是田荣的眼中钉.”长兮无奈道:“虽说田荣憎恶田假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在这种节骨眼上还计较个人恩怨.这田荣也是个难成大器之人.”
“那赵国呢.赵国为何不救.”虞姬有些激动.
“赵国正乱着呢.李良竟然在秦将的诱惑下发动反叛.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长兮摊开地图.指着一个小点道:“赵国政权建立不久.武臣便命部将李良攻太原.就是这里.久攻不下加上秦军诱降.即便是李良也难免开始动摇.后來又受到武臣之姐的羞辱.他这般烈性的男人自然无法忍受.叛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样……”虞姬垂眸.“那还真是沒办法.叔叔此次战败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向來谨慎.这次怎会失误呢.”
“怕是因为几场大战都是连胜.所以掉以轻心了吧.”长兮收起地图.皱眉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且最忌讳的便是轻敌.胜而不骄.败而不怨.这才是王者之兵.”
“你那些大道理我是听不懂.总之现在叔叔的死已成定局.接下來该如何做才是最重要的.”虞姬放下手中的茶.敛眉道:“大战的号角已被吹响.这片土地.终于要彻底被战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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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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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8-9月
在项梁战死后不久.秦将章邯认为楚地已经不足为忧.遂率领二十余万秦军北上攻打赵国.并调动原本驻扎在上郡的二十万秦军南下.围困赵王赵歇于巨鹿.赵歇无力抵抗.无奈之下派使者向楚怀王以及各国诸侯求援.
收到求援的消息时项梁的丧期还沒过.传令小兵冲进帐中那会儿我正陪虞姬在帐中为她腹中孩儿绣鞋面儿.听到传令我和她本欲起身出去.项羽却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事情.不必回避.
“少主.此事您如何看.”长兮试探着问项羽.
“这章邯倒是狂起來了.”项羽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攻打区区一个赵国.竟然要调动四十万兵马.他也不过是个想靠数量占上风的鼠辈罢了.”
“话虽如此.若真和那四十万大军正面交锋.咱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啊……”范增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才道:“依我看.这事还是等怀王來定夺吧.”
“这样也好.毕竟现在是他说了算.”项羽想了想.又问长兮:“其他国的军队如何.可有前去相救.”
“沒有.对他们而言秦军十分强大.被派去救赵的诸军现在都驻扎在巨鹿城北.沒有人敢前去迎战.”长兮笑了笑.“既然这样.去与不去有何区别.”
“嗯……”范增皱眉.“还是要看怀王殿下的决定.”
出了大帐.我忍不住小声问长兮:“这怀王是何许人物.我來军中这么久.却是一面也沒见过.”
“怀王殿下名熊心.是楚国国君楚怀王熊槐之孙.楚国灭亡后.他为自保隐匿民间为人牧羊.后來项梁大人起事.采纳亚父的建议.自称武信君并立他为楚怀王.以此來从民望.我们这是先锋部队.殿下自然不会与我们一起.”
“原來如此……”我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这怀王殿下倒是颇可怜.”
“哦.”长兮眼中含笑.他拉着我走进大营旁边的小林子.在一处空地上坐下.然后问:“你且告诉我.为何会觉得这怀王可怜.”
“这怀王说到底只是项氏一族用來稳固政权的道具而已.你我都知道掌握实权的实际上是武信君.如今武信君一死.这权力自然是落在少主的头上.如今秦国还未灭亡.少主不便轻举妄动.待到攻破咸阳.少主自然是第一功臣.那时少主称王自然无人敢不服.”我不禁感慨:“这便是政治.虽不见血.却比战场还要残酷.”
“怎会不见血.那些血不过是流在暗处而已.”长兮拉过我伏在他膝上.温柔的为我梳理头发.柔声道:“待攻破咸阳、天下安定.我便辞去这身官职.与你归隐田园.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感受着头皮上轻柔的触感.笑着点头:“好.”
公元前208年后九月.项梁战败之后.楚怀王见项梁军破.心中大恐.将都成由盱眙迁至彭城.将项羽、吕臣二支军队合并一处由自己直接统帅.开始掌统南方各路反秦义军.命沛公刘邦为砀郡长.封其为武安侯.统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封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适逢秦君攻打赵国.赵国多次向楚国求救.怀王相信齐国高陵君显之言.说是宋义在项梁与秦军交战之前便料到项梁此次必败.以为宋义精通兵法.特别召宋义于帐中共议大计.心中大悦.遂破格提拔其为上将军.命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随宋义北上救赵.
“我就不该指望他.”项羽一掌拍在桌上.怒道:“竟封那宋义为上将.还要老子给他打下手.这便算了.还要让刘邦先行向西入关攻秦.不是明摆着沒把老子放在眼里吗”
“少主息怒.此时应当从长计议.”范增皱眉.看起來也是颇为不满:“且不说由谁來统领救赵大军.竟然让刘邦先入关.这着实令人不满.”
“那刘邦可是个颇有心计的人.若是让他抢占先机.今后定会多出许多麻烦.”长兮看起來也有些担忧:“不仅如此.他帐下的张良与萧何也都是一等一的谋士.心眼可多着呢.若不提早提防.怕是会被反咬一口.”
“萧何我是颇有耳闻.此人不仅勤奋好学、思想机敏.且对历代律令颇有研究.加上生性勤俭节约.从不奢侈浪费.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范增眼中带着一丝赞赏道:“而且听闻当初刘邦起义之时他可是出了不少力.说是刘邦取得如今地位的第一功臣也不为过.”
“张良的话我不是很了解.但雪儿与他接触颇多.”长兮扭头问正在沏茶的我:“雪儿.你与张良相处时间颇久.觉得他这人如何.”
“张先生这人.总觉得很难捉摸他的心思.当初收留我也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他祖上在韩国五代为相.与我母亲颇有些渊源.因此才会救我一命.在我看來.他是个一直希望有所作为的男人.不说名垂千史.也好歹得对得起祖上留下來的荣耀.”我将茶水一一放到他们面前.斟酌道:“张先生虽是文弱之士.不曾战甲红袍驰骋疆场.但他在军师上的造诣也是不容小觑.之前我去他房中送茶水.便见他用棋子在桌上摆出许多颇复杂的阵型.与之前长兮教我的方法一模一样.不仅如此.按他的话说.他还有一本旷世奇书.”
“旷世奇书.”范增看起來很有兴趣.追问:“什么奇书.”
“素书.”
“素书”长兮一惊.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也顾不得.只是瞪大眼睛问我:“当真是素书那本被民间视为奇书和天书的兵家著作”
“是.我还以为是儒家所传.他却说是兵书.”
“真想不到.黄石天书竟然在他的手上.”范增看起來也颇震惊.他捋了捋胡子.沉吟许久才缓缓道:“看來.咱们今后的麻烦可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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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暗流涌动
军令如山.怀王的旨意必须遵从.于是虽刚刚在此地扎营沒有多久.我们也必须立刻动身前往巨鹿了.
虞姬怀着孩子.身边一直需要有人照料.所以我和虞姬便被安排在了同一辆马车.
“你身怀有孕.少主那边又要打仗.你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心养胎的好.”我劝她:“这样辛苦颠簸.千万别出什么叉子才好.”
“不碍事.我不会让这孩子出事的.”虞姬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柔声道:“况且这可是我和夫君的孩子.这些苦怎会吃不了.”
“他可还在娘胎里呢.你怎能指望他和他爹娘这般强悍.”我哭笑不得:“这女子怀胎讲究可多着呢.我之前在咸阳宫中.看到不少妃子因为不懂养胎.结果沒了孩子的.我说这话虽难听.可你也要放在心上.”
“说到上心……”虞姬顿了顿.沉吟道:“这件事怕是你还不知道.怀王殿下曾与诸将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并同意让刘邦收集叔父和陈胜的余部西行攻秦.”
“什么”我大惊:“这岂不是让那刘邦把好处都占了去”
“的确.所以夫君对此很是不满.且不说那刘邦有沒有攻入咸阳的本事.夫君此次救赵也要耗费不少的时间.你也知道夫君的性子.就算那刘邦真的先于我们入了咸阳城.夫君也定不会善罢甘休.”虞姬面色微寒:“我能看得出來.那刘邦不是甘心屈居人下之人.将來定会和夫君兵戎相见.那时……”
“那时的事情那时再说.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我打住她.笑道:“就算是兵戎相见.以少主的势力.胜利也不在话下.你现在是他的贤内助.可一定要给他生下个健健康康的胖小子來.”
虞姬低头看自己隆起的肚子.目光温柔:“是啊.”
然而战场上风云变幻.事情根本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
行军的日子总是难熬的.虞姬的不适反应越來越多.我心下着急.干脆就让军医与我们坐一辆马车.军医是那日为长兮治伤的老先生.他姓李名惠.已经随军三年了.听了我要他坐马车.他先是不愿意.后见虞姬实在难受.所以便答应了.
“要我说.夫人您还是找个偏院僻静的地方好好安胎來得好.再这样每日颠簸下去.您的身子定会吃不消啊.”李大夫为虞姬号完脉.皱眉道:“您的脉相虚浮.怕是这几日都沒什么食欲吧.加上连日颠簸沒有好好睡过觉.怕是倦得很吧.”
“还好.沒有您说得那么糟糕.”虞姬勉强笑笑:“这事不要告诉夫君.他如今本就诸事缠身.不要再为他添烦心事了.”
“既然怕他担心.您为何不找个地方安心养胎呢.”李大夫无奈道:“这样下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只会让少主更担心.”
虞姬垂眸.只是抚着肚子不说话.李大夫见她表情失落.摇了摇头.低头看书不再说话.我见他二人沉默下來.便拿过毯子为虞姬盖好.自言自语般说:“天气渐渐凉了呢……”
我不记得行军行了多少日.总之是在连我都快要吃不消之前.队伍终于到达了安阳.宋义带领着队伍行至安阳后便一直按兵不动.按兵不动也就罢了.可是这一留便是四十六天.
四十六天对于一场战争而言实在是太漫长了.这段时间足够攻下城池或是反败为胜.赵国在章邯的围堵下依旧水深火热.项羽也一直着急攻打秦军.为他阵亡的叔父项梁报仇雪恨.然而即便如此.宋义的决定还是沒有改变.
入夜.我就着月光來到了长兮的营帐.小兵见是我.沒有通报便为我撩开了帘子.
“你來了.”长兮合上手中的竹简冲我笑笑.一直俊朗光泽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疲惫.
“你瘦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消瘦许多的面颊.叹息般道:“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就算是打打杀杀的战场.也比现在这般磨人的情况要好.”
“不用担心.马上就会结束了.”他宽慰我.低头吻了吻我的额.然后将脸埋在我的颈间.
“何出此言.”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伸手梳理他披散在背上的长发.追问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即便要出事.也是那宋义自找的.”长兮在我颈窝钻了钻.声音听起來倦倦的:“少主见如今情势紧急.不止一次催促宋义发兵.然而那宋义却不听.说是要等待赵军消耗秦国兵力.不仅如此.那厮竟然反讥少主有勇无谋.还传下命令讽刺少主.说是凡凶猛、违逆、贪功而不听号令的人.皆格杀勿论.”
“这宋义竟这般猖狂”我吓了一跳.“这岂不是自掘坟墓.”
“的确是自掘坟墓.少主已经被他彻底激怒了.”长兮拥着我倒在毛毡上.在我颈上轻轻的亲着.唇贴在皮肤上暖暖的、痒痒的.我忍不住轻笑几声.
“你呢.”我抱住他的脸.盯着他黑如点墨的眸子说:“你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少主都受到如此为难.你的日子怕是更难过吧.”
长兮长叹一口气.无奈道:“自然是被宋义的手下好好讥讽了一顿.无非是什么吃软饭的、手无缚鸡之力、男不男女不女……总之是极尽侮辱之能事.只有你想不出的.沒有他们说不出的.”
“怎么全是在抨击你的皮相.”我捏了捏他光滑的脸颊.笑道:“那些乡野村夫定是嫉妒你这少有的好容貌.你看看.男人生得好看果然是祸害.”
他也被我逗乐了.在我唇上亲了亲.柔声道:“今晚就不要回了.待在这里陪我吧.”
“可虞姐姐那边……”
“那边就交给丫鬟们伺候.”他将我拥入怀中.声音颇是不满:“你日日都陪着少主夫人.都多久沒來我这里了.回头我定要跟少主好好抱怨几句.让他给我涨一涨饷银.”
我也笑:“那可好.顺便也替我要一些.我好留着当嫁妆.”
这一晚我和长兮在帐中相拥而眠.一切看起來都平静安详.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假象.天亮之后.一切便都将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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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兵变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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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11月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醒來时长兮已不在身边.帐中却还燃着未尽的灯火.帐外时不时闪过小兵们奔走相告的身影.与他们的焦虑不同.躺在帐中的我并未起身.而是裹紧身上的毯子.猫一般缩成了一团.
不消一会儿.帐帘果然从外被撩开.接着便是长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衣裳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出什么事了.”我缩在毯子里闷闷的问.
“你醒了.”他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淡淡道:“其实也沒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少主今早冲进宋义的营帐.直接摘了那厮的脑袋.这是我和亚父预料之中的事情.因此也就顺着他干了.”
“我虽也想到少主会采取行动.却沒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这么干脆.”我把脸从毯子里露出來.有些担忧道:“可是如此一來.难道不会动摇军心吗.”
“本來宋义按兵不动就削减了许多士气.将士们对此已有微词.加上宋义将他儿子宋襄派到齐国当宰相.送行到无盐时又大鱼大肉.饮酒作乐.骄奢淫逸之态更是令人发指.如今天降大雨.天气寒冷.士兵们又冷又饿.少主便是利用这一点激起了将士们对宋义的不满.从而成功诛杀了宋义的.”长兮敛眉:“战争之事容不得一丝儿戏.若是他宋义想以此为自己谋利的话.那便大错特错了.”
我却依然不放心:“可是这宋义是怀王殿下亲自任命的卿子冠军.职位又在少主地位之上.若是我沒记错.诛杀长官乃是死罪.”
“死罪.”长兮笑道:“这世间谁敢要少主的命.即便是怀王殿下.也唯有少主是他动不得的.明眼人都清楚.这次派少主救赵灭秦不过是怀王想要除掉少主的一个幌子.武信君死后.怀王便开始从各方打压少主.甚至想要剥夺少主的军权.这等忘恩负义之事.着实非忠厚之人所为.”
“的确.我虽可怜怀王被当做稳固政权的道具.但这件事他也确实太欠考虑了.”我忍不住唏嘘:“将他扶上如今位子的是项家.对他而言.荣也在项家.败也在项家.这次将脸撕破.今后他怕是沒有好日子过了.”
“若你是怀王.你会如何做.”长兮开玩笑.
我懒懒瞅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道:“儒家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一个普通乡野女子.怎会知该如何做.”
长兮被我这副深沉的模样逗乐了.他轻笑两声.捏着我的脸道:“我竟看不出來你还有这般机敏心思.也不知是谁教你的.”
“还能有谁.自己摸索出來的呗.经历了这么多.总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我叹息一般道:“从咸阳宫到阿房宫.从阿房宫再到摘星园.最后又从摘星园变得四海为家.长兮.我觉得这短短几年的岁月对我而言竟如半生那般漫长.”
“哪有这样短暂的半生.”他轻轻在我额上印上一吻.温柔道:“咱们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项羽诛杀宋义一事并未在楚军阵营中激起太大的风浪.原因是他对将士们说宋义背叛了楚怀王.他是奉了楚怀王的命令才替天行道亲手处死了宋义的.
宋义死得突然.项羽虽以楚怀王的名义取了宋义的性命.但碍于身份.在取了宋义首级之后他便立刻命人前去向楚怀王报道.说宋义如今已死.大军无人指挥.请大王速速安排一名新的统领來.
这个下马威太犀利.楚怀王虽极为不满.但无奈形势所迫.只得封项羽为上将军.并令英布和蒲将军两支楚军皆归其指挥.
大权回到自己手里.项羽心情自然好了许多.他心情一好.虞姬的心情自然更好.于是那位每日都要在我帐中唉声叹气、伤春悲秋许久的美人也终于回去了自己那里.我也得闲能去照顾长兮每日的休憩与饮食.
长兮体质偏寒.如今天气已经入冬.他每晚都暖不了被子.睡觉也都睡不安稳.看着他每日都面带倦意.我自然有些心疼.于是便问小兵讨了一个牛皮水囊.每晚都灌一大水囊给他.为他提前暖好被子.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被人照顾着.从未做过这些事情.在阿房宫时有落英和湘子照顾我.搬到摘星园后每日为**劳的又是茜哥儿.后來流落在外被张夫人所救.我又一直被张夫人和她院中那位李姓的厨娘照应着.我此生虽颠簸.但却遇到不少的贵人.正因为有他们.我才得以在这动乱的年代里找到自己的立锥之地.
长兮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因为遇见他.在阿房宫中度过的第一年对我而言是最美好的岁月.不论是雪中漫步还是徜徉花海.是亭中对弈抑或是泛舟游玩.只要有他陪着.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那时我不过是十四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将他视为人生最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感慨着他的美丽.艳羡着他的不凡.甚至从未敢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想现在这样朝夕相处在一起.然而朝夕相处之后.我慢慢便发现.长兮并不是一个如我想象之中那般完美的人.他会生气、会不满.会为一些事情吃醋.会因为怕我变心而想和我一起共赴黄泉.
在感情这件事上.他其实比我更像个孩子.畏头畏脑、害怕失去.所以才去失去理智.变得过激.
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完美.我才可以安心的待在他的身边.每日与他微笑交谈、共枕而眠.因为对我而言.这些不完美令他变得真实.变得触手可及.
时光一晃便是四年.我也终于从当初懵懂单纯的舞姬成长为如今这般心思深沉的女人.岁月不饶人.他总是会摧残一些人生之中最宝贵的东西.然而只有潜藏在心底的这份感情会令我意识到.我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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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巨鹿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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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12月
宋义的死亡预示着大战的号角被正式吹响.项羽的复仇之战也正式打响.
先是先派遣部将英布、蒲将军率领两万人为先锋.渡过漳水.切断秦军运粮通道.之后.项羽亲率全部主力渡漳水.并下令全军将士破釜沉舟.每人只携带三天的干粮.以示决一死战之决心.
“太乱來了.”听到前方传來的战报后.虞姬将手中为孩子绣的小肚兜一扔.起身激动道:“夫君怎会做如此欠考虑的事情”
“我倒认为少主这种做法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长兮安抚她:“ 少主破釜沉舟.一來表现了他的决心和勇气.二來极大的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听说少主的命令传下去之后.军士们个个都是士气振奋.以一当十.”
虞姬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我拦了下來:“虞姐姐.你现在还怀着身子.切莫激动.少主的本事你比谁都清楚.这场战役他定会凯旋而归的.”
虞姬虽担心.但考虑到腹中孩儿.她还是乖乖回到帐中歇息去了.
本次战斗惨烈险恶.因此像长兮这样的读书人便被留在了大帐.虽说开战之前他多次向项羽请缨.最后都以“碍事”这个理由给驳回.
“碍事啊……”长兮长叹一口气:“从來沒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也会被如此嫌弃.之前虽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从未被这样干脆的抛下过.看來当初多少还是应该跟雨期学上一些拳脚功夫的啊.”
“我可想不到你舞刀弄枪时会是什么模样呢.”我忍不住笑道:“当初见面时你就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突然有一天把箫换成剑.我定会受不了.”
听说当初长兮率领部队千里迢迢投奔项羽时.就因为纤瘦的身材和绝美的皮相被项羽好好奚落了一番.项羽尚武.范增崇文.因此最先看上长兮才华的人是范增.他与长兮对弈.共下了八局.两人各赢四局.杀成平手.从那之后范增便对长兮另眼相看.多次向项羽举荐.项羽将长兮招入帐中.二人交谈许久.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加上龙且将军与长兮交好.长兮很快便也和项羽成为了兄弟.
“少主这人.豪气干云.重情重义.性子虽宽容.却也容易被人激怒.”长兮有些忧心道:“他是难得的英雄好汉.虽结交了不少友人.却总不愿将那人往坏处想.我是心甘情愿为他打下手的.人生能结交到这样的一位大哥.我也不算是白走这一遭.”
“确实.”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为他揉捏肩膀.“能让你这位燕国王子如此心甘情愿.他确实是位难得的英雄.”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燕国王子.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长兮握住我的手.扭头问我:“你呢.你是否还记得国仇家恨.你的身世我已经托人查了出來.并不比我平凡.”
我心中一顿.耳边又想起了大舞女临终前的那句话:“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永远不要想着报仇.魏国已经灭亡.你却还年轻.你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那么期望我像一个平凡人般活着.沒有仇恨、沒有痛楚、沒有伤悲与哀戚.然而我遇到了长兮和武宜.这两个男人改变了我的人生.她为我安排的人生终是走上了颠沛流离的那条岔道口.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我是被大舞女抚养长大的.我从不知自己的母亲是一位那么不凡的女子.她容颜倾城.本可以成为嬴政最宠爱的女子.以富贵之姿生活在咸阳宫中.然而她沒有.为了不让我和父王蒙羞.她在入咸阳宫的第三日便自尽了.死在咸阳宫的牡丹园.成为那园子里最美的一朵牡丹.”我攥紧垂在胸前的玉佩.垂眸道:“什么韩国灵姬公主的女儿.什么魏国最后的公主.这些对我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义.我想要的是什么.华美的衣裳.美味的珍馐.日日有人照料的生活.不是.我要的.只是一份心灵的安定而已.长兮.你一定会懂我的这份心情.背负着‘复仇’这个包袱出生的人.其实才是这个世上最不愿复仇的人.对他们而言.只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最大的愿望.”
长兮安静的听我说完.伸手将我拥进怀里.轻轻亲吻着我的耳朵.柔声道:“你的愿望.就由我來实现.等到一切结束.我们就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吧.找一处僻静的山谷.造一个小巧的院落.只有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一辈子.”
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我只要现在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救赵的这场战争一打就是许久.项羽那日破釜沉舟之后.士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程度.将士们奋勇死战.诛杀无数秦军.这势头一保持就是许久.项羽带领的楚军九战九捷.大败秦军.
齐国、燕国、魏国等各路救赵军队尽数作壁上观.从未出过手.待到楚军大破秦军时.才纷纷冲出营垒助战.一副前來出手帮忙的好盟友的模样.总之.这场战争的结果是好的.联合军队最后俘获了秦军统帅王离.杀死秦将苏角.迫使秦将涉间自杀.巨鹿之困因而得解.
项羽凯旋归來那日虞姬哭了许久.说是喜极而泣可以.说是委屈难过也算是.总之在那日的庆功宴上.我亲眼看到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主殿下.第一次因为一个女子的眼泪而显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模样.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秦雨期开玩笑:“即便是勇武的狮子.在心爱之人的面前竟也会变成这般温驯模样.”
我看着即便满面笑容却依旧眼神伤痛的他.心中不期然就浮现出了木棉花树下小旭巧笑倩兮的模样.
一物降一物吗.如果心爱之人可以永远留在身边.那么即便要一辈子在他面前如绵羊一般.那也是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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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名将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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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8年12月
胸中有着宏伟志向的人从來都是不安分的.尤其是像项羽这样的英雄.巨鹿之战的成功不仅解了赵国的围.也为项羽带來了他梦寐以求的地位.
在项羽率领楚军攻打巨鹿之前.秦军王离曾猛攻巨鹿城.由于巨鹿城中粮尽兵少.危在旦夕.所以赵相张耳一再催促城外的赵将陈余解此围困.听闻还曾以两人数十年的交情逼迫.在张耳步步紧逼的要求之下.赵将陈余无奈之下只得派出五千士兵尝试攻击秦军围城部队.以五千兵马解几十万大军的围.结果自然是全军覆沒.
事实上在当时.各国派出的救赵大军加起來有十余路人马.赵相张耳之子张敖也北收代郡之兵万余屯于巨鹿城北.然而即便如此.由于秦军太过强大.他们都只是扎下了营寨.并不敢跟秦军交锋.
项羽的出现无疑改变了整个战局.他破釜沉舟的气势震慑了所有的救赵大军.长兮后來告诉我.在项羽攻击秦军时.那些救赵军队听到楚军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全都从营帐中跑出來挤在壁垒上看.瞧见楚军勇猛无敌、横扫千军战胜秦军时的情景.那些将领全都吓得嗔目结舌.连呼吸都忘记了.然后等到项羽打垮了秦军.请那些将领來到军营來相见的时候.那些将领竟都跪在地下爬着进去.连头也不敢抬起來.
在过于强大的力量面前.人只能选择臣服.项羽是天生的王.他的霸气与强大.征服了所有畏惧着这股力量的人.
赵国之困已解.照理说部队应该班师回朝.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项羽选择将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目的不是胜利.而是章邯.
“少主难道如此执着与报仇.”我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嚼了几嚼.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叹息道:“听闻人在仇恨的驱使下总是格外强大.难道少主花费这么久时间在这里.只是为了取章邯的项上人头.”
“你以为少主当真如那些迂腐文人所说.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满脑子只有打架与战争的粗人吗.”长兮将那盘子青菜推到我面前.好脾气道:“他看上的不是章邯的脑袋.是那脑袋里的智慧.”
“你是说……”
“章邯是个难得的奇材.虽是出身于文官.但是在领兵大战方面却不输我晕亚父.当初大泽乡起义.陈胜发难于野.诸侯并起.几十万大军直逼函谷关.那气势可谓势不可挡.本以为秦国气数已尽.然而章邯却在这时成为了秦国的将军.可以说是秦国最后的城池.不仅靠临时组织起骊山囚徒大败周文之数十万大军.在那之后又破齐楚之联军.最后还胜了咱们楚军的统帅武信君.这些成就加起來.他也可以说得上是战绩累累.”长兮放下筷子.一副颇苦恼的模样道:“是个相当棘手的人呢.若不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只能尽早除掉了.”
“说得还真是轻松.总觉得现在人命在你我眼里.竟然记不起一丝罪恶感.是麻木了吧.对于流血和死亡这种事……”我也沒了胃口.将筷子往小几上一搁.垂眸道:“战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再坚强的人心都可以被它扭曲.”
“后悔了吗.”长兮问我:“可有后悔与我一起见证这场战争.其实明明可以将你留在偏僻之地的.是我太自私.沒有顾忌你的感受便将你带在身边.”
“不.不后悔.”我迎上他的目光.苦笑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只有亲眼目睹才知道它的残酷.然而也有许多事情.是只有亲眼见证.才能知道知道它有多來之不易.长兮.我真庆幸我经历了这一切.因为我之前竟不知活着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
收服章邯的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巨鹿解围后.章邯率领残部驻扎在棘原.项羽则率军驻扎漳水之南.两军一对峙就是许久.
然而真正将章邯推进楚军阵营的不是项羽.而是他忠心耿耿守护多年的秦国朝廷.
秦军的连续失败使章邯不见信于秦朝廷.胡亥甚至数次派人责问章邯.斥责他巨鹿之战的失败.或许这就是那些名将的悲哀.不管之前他的成就有多么辉煌.一次的失败都将让他们的人生跌入谷底.人们习惯仰望他们.盲目地向往和崇拜着.甚至忘了他们不是神.不过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罢了.
人心一旦动摇便不会停止.所以在秦二世三年二月.项羽抓住时机.派军突击秦军于漳水南岸.章邯大军不得不撤退.形势非常紧急.章邯派部将司马欣向秦廷请求指示并求援.
司马欣快马加鞭赶到咸阳.在宫外司马门前一等便是三日.然而三日之后赵高依然不见他.怀疑与不信任之意再明显不过.
这种怀疑与不信任是致命的.司马欣非常恐惧.于是放弃前往咸阳來时所走的大路.选择从小路逃回.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他离开还沒多久.赵高果然派兵从大路追赶.司马欣惊慌失措的潜回棘原.悲愤交加的劝章邯早图良谋.见时机成熟.赵将陈余也致书章邯.以秦将白起、蒙恬功多却被诛之事劝说章邯.这多方的夹击之下.章邯终于渐渐动摇了.
事情按着预想的方向发展.长兮他们心情非常不错.甚至在营帐中小酌起來.
“接下來就看章邯怎么过自己那道心坎了.”高熙然拨了拨手中的琴弦.笑道:“等这章邯一降.剩下的事情就都会顺理成章的进行下去.少主称霸之日指日可待.咱们那时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去过自己的清闲日子了.”
“你这才回來多久.这么快就又想回家抱夫人了.”秦雨期调侃他:“话说回來咱们三个人中最悠哉的就是你.早早娶了妻不说.连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忧心的.”
“你不懂.成家之后要操心的事情反而更多.不比未成亲时清闲.”高熙然苦笑道:“俗话怎么说來着.子非鱼安知鱼之苦闷.”
“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吧.”我忍不住插嘴.
“这是他自己杜撰了.对他这种最喜信口胡诌的人.沒必要理他.”长兮笑道.
“不说我了.你二人准备何时办婚事啊.”高熙然转而问我:“雪姑娘怕是都等得着急了吧.”
我忍不住笑他:“我着什么急.又不是嫁不出去.”
“快了.”长兮却很认真.他在昏黄的灯光中注视着我.柔声道:“等到尘埃落定.我便娶她回家.她注定是我姬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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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项家有子
公元前207年3月
儿时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女子怀胎是一桩既痛苦又幸福的事情.痛苦的是身子不爽、茶饭不思.幸福的是能够感受到自己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让他(她)将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
虞姬是去年六月份时得知自己怀有身孕的.如今已是又一年的三月.十个月的时间已到.她马上就要临盆了.
由于军中沒有接生婆.所以我必须陪着虞姬一起在一处僻静的乡下与军队分开.分开那日项羽和长兮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项羽是担心自己的夫人和儿子.长兮则是不满为何连我也要一起留下來.当然.与虞姬一起留下來是我自己的意愿.她既唤我一声妹妹.我自然要在这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陪在她这个姐姐身边.
今日是分开后的第三日.虞姬那边还是沒有动静.我便与接生婆一起在院子择菜.准备午饭.
接生婆姓钱.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魏国人.丈夫在战争中死在了秦军的铁蹄之下.只有一个儿子还活着.如今正在其他村子里当铁匠.
“姑娘.我看你和那位夫人容貌举止都不俗.你们应该不是一般人吧.”钱婆问我:“而且听你们的口音……应该不是秦国人.”
我择菜的手顿了顿.冲她笑了笑道:“我们的确不是秦国人.夫人是楚国人……我……也算是魏国人.”
“哦.你也是魏国人.”钱婆一脸惊喜道:“你是魏国人吗.我怎么听不出來.”
“事实上我只有一半是魏国人.我父亲是魏国人.母亲却是韩国人.加上我是在咸阳城长大的……”
“原來如此.”钱婆了然道:“那也就难怪了.”
钱婆的小院儿面积极小.正屋与厨房连在一起.我正和钱婆在厨房忙碌.突然就听到了正屋传來的尖叫.
“是姐姐.”我扔下手中的铲子就冲出厨房.推开房门焦急的问:“虞姐姐.出什么事情了.你可还好.”
“要生了.”钱婆看着此时正抱着肚子趴在桌边、一脸大汗的虞姬.慌张道:“雪姑娘.你快去厨房烧水.夫人这是要生了.”
“要生了”我吓一跳.站在院里手忙脚乱了一会儿.然后扎进厨房使劲往灶台里塞柴火.不停念叨:“烧水烧水烧水……”
我沒见过女人生孩子.但是也听人说过.女人生孩子其实只和阎王爷隔了一层纸.只要一个不小心.别说是孩子.连大人都要沒命.然而虽沒有见过.咸阳宫中每年关于有妃子死于难产的消息却是听过不少的.我很清楚她们的“难产”有许多原因.但是一尸两命这种事确实是太残酷了.譬如那个曾待我温柔和善的美人.最后也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屋里传來撕心裂肺的哀嚎.我握着树枝的手不禁攥紧.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雪姑娘.”钱婆喊我:“水烧好了就赶紧拿过來.”
“哦……好.”我慌忙扔下手里的树枝.手忙脚乱的用瓢往盆子里面加水.连手背被烫红了都沒有在意.
“水來了.”我端着盆子冲进里间.紧张的问:“姐姐怎么样了.”
“不行.还沒有出來.”钱婆额上伸出一层汗.她攥住虞姬的手.鼓励道:“用力.夫人.快用力.”
我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虞姬.青筋暴起.汗如雨下.两手紧紧攥着身侧的床单.痛苦的模样令人心碎.
“怎么办……”我急得想流泪.趴在她耳畔哭道:“好姐姐.用力.忍一忍就好了.千万要挺住……”
“雪姑娘.快去换盆水來.”钱婆指着已经变得血红的木盆.焦急道:“快些.”
“血……”我看着盆子里那一汪嫣红.腿脚瞬间便软了下來:“好多血……”
“这沒什么.女人生孩子的时候都会流血.快去换水.”
“是……”我抱着盆子步伐紊乱的奔回厨房.麻木的倒水换水.如此往复.竟不知不觉跑了有十趟之多.
“哇”
一声啼哭响彻云霄.我端着热水的手一抖.一盆热水就这么泼在地上.溅在我的脚上、裤腿上.我愣愣的站在院子里.呆呆的喃喃:“生了……”
“雪姑娘.”钱婆欢喜的呼喊传來:“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儿.”
“平安……”我捂住嘴.喜极而泣:“平安就好啊……”
鬼门关前走一遭.虞姬终于回到了她刚出世的孩子、还有她所深爱的夫君的身边.
钱婆回到厨房烧热水.我则在虞姬床边坐了下來.她的头发全部汗湿.几缕还粘在脸上.看起來颇是狼狈.然而与这幅狼狈的模样不同.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疲惫而满足的笑意.眼睛始终沒有离开身边那个小小的襁褓.
“真小.”她笑起來.声音虚浮道:“一想到这个小小的身体将來可以变得向他父亲那样.我就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真好.”我止不住眼泪.“你们两个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别哭啊……”她伸手抚上我的脸.无奈的笑着:“真不知道谁才是孩子.”
后來.虞姬曾告诉我.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心中像是射进了一道温暖的光芒.这光芒令她欣喜.并且不禁展望这个孩子充满希望的未來.她感到非常的幸福.那个小小的身体散发出的无限的可能性.那种破土而出的生命的力量.令她感动的泪流不止.因为那是她和项羽生命的见证.
那一晚.我第一次梦到了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她背着我站在晨光中.周身是春日纷飞的柳絮.
“多么美丽的柳絮啊.简直如雪一般……”她伸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柔声道:“我便唤你雪儿好不好.飞舞在春日的雪花.永远都不会融化.就像你的未來和生命.生生不息.”
同样在这一晚.我的泪打湿了枕头.环绕在身边与心中无与伦比的温暖.就像还在母亲的腹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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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常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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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7年5月
按照钱婆的要求在村子里又歇息了一个月.虞姬因为生产而虚弱的身子终于渐渐恢复正常.孩子也很健康.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极少吵闹.像个女孩子一样.
“看來是要欠这孩子一顿满月酒了.”虞姬表情有些伤感.“不过这也是沒办法的事情.出生在这种战乱年代.这孩子也怕是要受不少苦.”
“即便如此.我想他也不会后悔作为你的孩子出生在这世界上.”我一边将孩子的尿布晾到竹竿上.一边笑道:“母亲是位倾国美人.父亲是位盖世英雄.这孩子该有多自豪.”
“你总是这么会说话.”她笑了笑.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自言自语一般道:“与他父亲对他的期望不同.我只希望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雪儿.我这想法要是让夫君知道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吧.”
“怎么会.希望孩子能够平平安安.这是所有母亲的心愿.”我垂眸.喃喃:“我的母亲也是如此.”
“话说回來.从未听雪儿你讲过自己的事情.”虞姬看向我.有些好奇的问:“你的母亲是位怎样的人.”
我手上一顿.一抹笑容僵硬在脸上.许久都未消去.
“我的母亲吗……我从未见过她.关于她的一切全都是从别人那里听來的.”我在她身边坐下.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看着那块已经磨损不少的玉说:“我的养母曾是她的侍女.养母是咸阳宫中的大舞女.我便作为一位小小的舞姬长大.母亲曾是韩国的灵姬公主.为了国家利益嫁给了我的父亲.魏国的王魏假.我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我的父亲.但是她最后却是为了我和父亲而死的.”
“她救了你们.”
“不.她是自裁的.为了不成为嬴政的女人.”我不禁攥紧双手.皱眉道:“我虽沒见过我的母亲.但是听人说她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嬴政喜欢美丽的女子.自然就将我的母亲接进了咸阳宫.那时我已经快一岁了.嬴政爱屋及乌.把我也一起接进了咸阳宫.然而在进宫后的第三天.我的母亲在嬴政专门为她僻出來的牡丹园中自尽了.”
“为何”虞姬一脸震惊.
“为了不在嬴政的身旁承欢.为了不让她的夫君和女儿蒙羞.”我笑了笑.沉声道:“真是一位勇敢的女人呢.”
虞姬沉默下來.她轻轻握住我的手.鼓励一般道:“她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不是吗.至少沒有让你憎恶她.”
我回握她的手.淡笑道:“是啊.”
三日之后.有一辆小小的马车悄悄停在了院子门口.当时我和虞姬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马车时心中不由一紧.
“两位夫人可还安好.”高熙然从马车里走下來.笑道:“臣奉少主和姬大人之命前來迎接二位夫人回营.”
我与虞姬长舒一口气.也笑道:“那就劳烦高大人了.”
于是在与队伍分别一个多月后.我和虞姬终于踏上了回归的旅途.
“章邯那边怎么样了.”我撩起帘子问与马夫坐在车辕上的高熙然:“已经过了两个月.他怕是已经撑不下去了吧.”
“当然是撑不下去.就在上个月.章邯曾派部下始成來到咱们军中.说是要见少主.想与我们订立和约.不过少主沒有答应.”
“为何.”我有些激动:“好不容易才让他低头.困兽犹斗.万一他最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來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他才不会那么傻呢.”高熙然摇摇头.笑道:“那厮可精明着呢.要是定个合约就能约束住那个章邯.少主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其实僵持到后期的时候.咱们军中的军粮已经很少看.所以为尽快彻底打破章邯的幻想.少主便派蒲将军率军日夜兼程渡了三户.以此切断秦军归路.然后少主亲自率主力出击.再一次大败了秦军.我和长兮的意思是先休息一下稍作整顿.然而少主却说打铁需趁热.继续发兵.紧接着在污水上大破章邯.你们都知道.少主一旦认真起來.那势头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那章邯最后自然是走投无路.”
“他降了.”虞姬激动的问.
“啊.也就是前几天.就在洹水南殷墟.章邯率其麾下的二十万秦兵投降了少主.少主心情大好.便封了那章邯为雍王.并封他的手下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投降的秦军则为前锋先行.”高熙然靠在马车桩子上.一派闲懒模样道:“章邯一降.秦国也就是气数已尽.咱们就这么一路攻去咸阳便好了.”
“能如此当然是最好不过.”虞姬笑道:“不过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章邯也算是‘俊杰’了.”
“不识时务又能怎样.能有什么比被自己的国家遗弃更令人绝望的.”高熙然神色清冷下來.眼中微微空洞:“燕丹殿下一心为了燕国而与嬴政抗争.最后呢.却被国家当做停战的牺牲品.死在了自己父亲的手里.父亲死得如此凄惨.长兮殿下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担负着为他报仇的重担.”
“为何要将这个担子强加在他的身上呢.”这话说得人心寒.我心中像是燃起一团火.不禁攥紧袖子厉声道:“在让他复仇之前.谁问过他的想法就算是作为燕丹的儿子出生.他也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不是吗”
高熙然一愣.他看了看面色发白的我.垂眸道:“对不住.是我逾越了.我……根本不是一直为长兮殿下着想的好兄弟.是我太懦弱.一直以为燕丹殿下报仇为幌子.将为父亲报仇的担子扔到长兮殿下肩上.就连舒砚殿下也一直将复仇作为长兮殿下此生唯一要做的事情.雪姑娘.这世上真正将长兮当做一个普通人來爱护的.应该就只有你了吧.”
同样背负着国仇家恨.长兮的母亲和亲友都将复仇的担子放到他的肩上.而我的母亲.已经去世的灵姬和大舞女.却都希望我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幸福生活下去.
国家已经灭亡.我们却还年轻.之所以能够将长兮看做一个普通人一般爱护.只是因为对我而言.长兮能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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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满月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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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7年6月
我与虞姬回归大军这日天气极好.阳光并不强烈.晒在身上暖暖的.项羽带着一小队人马出來迎接.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我想那正是他初为人父的喜悦.
我先下了马车.然后接过虞姬怀里的孩子.孩子很安静.咬着指头睡得正香.肉肉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模样极是可爱.
“恭喜少主喜得贵子.”我向项羽福了福身.笑道:“倾雪此次陪同姐姐有功.还望少主好好赏赐倾雪.”
“哈哈哈.这是自然.”项羽笑得豪迈.伸手想要接过孩子.碰到襁褓时却又将手收了回去.
“少主为何不抱一抱世子.”我问.
“他天生神力.自幼便力能扛鼎.手上沒轻沒重的.怎么敢抱刚出世的婴孩.”虞姬笑道:“我看他现在心里也正猫挠着呢.”
项羽无奈的摊摊手.叹道:“还是夫人你蕙质兰心.什么都被你看出來了.”
极少见到项羽这幅苦恼模样.因此所有人便又是一阵笑.
“这阵子可还安好.”与项羽一同前來的长兮帮我撩开脸颊旁的一缕发.柔声道:“辛苦你了.”
“我哪里辛苦.辛苦的是虞姐姐.”我感慨:“你是不知.原來母亲产子时要经受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我看着都害怕.”
“天下的母亲都是英雄.男人只能创造成功.她们却能创造生命.”长兮揉揉我的发.笑道:“你将來也是如此.”
我面上一红.装作沒有听见.撇下他跑去虞姬身边逗孩子.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军队发生了特别大的变化.且不说这一路下來攻陷了许多城池.就连队伍也因为章邯的加入而壮大到了四十万.可谓是当今最大的一支军队.
舟车劳顿了快一个月.我想要好好洗一个澡.于是便趁着暮色溜到军营旁的那条小溪旁洗澡.拉着长兮为我望风.
天气已经入夏.溪水清凉正好消暑.我用木盆撩起一盆浇到身上.冰凉的溪水激得我浑身一个抖擞.
“真凉.”我放下盘起的发.用长兮那把琥珀梳子慢条斯理的梳着.然后浸入溪水中.
“你瘦了.”长兮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手里把玩着那支跟随他多年的玉质长萧.晚风拂动他两颊边未梳起的长发.晚霞映着他温柔的眉眼.看起來格外温暖.
“一路上都沒怎么休息.因为一直颠簸.所以也沒有什么胃口吃饭.”我用软巾擦拭着身子.背对着他道:“不止是我.高公子和虞姐姐也瘦了不少.不过这都沒什么.只要孩子安好.便足够了.”
身后传來几声他的轻笑.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像他的箫声一样迷人.
“好久沒听你吹箫了.”我扭头看他.“仔细想一想的话.离开阿房之后好像就再也沒听过了.”
“啊.离开之后我也从沒有再吹过.因为吹起來的时候肯定会想起你.想起你之后又肯定会想掉眼泪.独自吹着玉萧掉眼泪.跟月下独酌伤神一样可怜.”他的思绪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带着一丝飘渺的意味.我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他却又道:“不过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你又回到我身边.我也不该再让这支萧寂寞.”
清亮箫声在林间回响.和着溪水溅落发出的“叮咚”声.竟成了我此生最爱的一首乐曲.这份娴静与安然是我渴望了许久的场景.就这样安静的永远待在他身旁.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
天色渐渐暗下來.我穿好衣裳与长兮回到营帐.他找來一块帕子为我擦头发.动作轻柔.帐外的小兵却突然來报.说是项羽在帐中已经设下筵席.邀请几位相熟的好友与将领饮酒玩乐.就当做是为孩子办一场迟到的满月酒.
“我就知道.少主定是不会委屈了这孩子的.”我笑道:“当初姐姐还为这个觉得对不起孩子呢.”
“少主自然不会让他的宝贝儿子受委屈.”长兮掏出一支白玉簪子帮我把头发簪好.柔声道:“这是前些日子我母亲命人送來的.说是让我赠与你.”
“舒砚殿下”我有些震惊.难以置信道:“你母亲不是一直中意柳絮么.你为了我推了柳絮的婚事.她难道不会对我心存不满么.”
“我母亲出身低微.本只是燕王宫中的一位宫女.后因生下我而成为了父亲的侧妃.她一生都在向往华贵而富裕的生活.现实却总是与她的渴望背道而驰.”长兮无奈道:“她得知你是魏国公主之后很是惊喜.觉得你血统高贵.是配得上我的.”
“这也沒办法.”我握住长兮的手.安慰道:“不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都是你唯一的母亲.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是不是.”
他轻笑.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吻.柔声道:“是.”
我与长兮來到帐中时里面已经热闹不已.长兮和我一起在秦雨期身边的桌旁落了座.他见我们來.凑过來笑道:“少主正在给孩子想名字.你看他那发愁的模样.”
长兮也不禁笑了.小声回他:“你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了.当心他一怒之下要你吧今晚的酒一口气全部喝光.”
“那可正好.我正愁沒酒喝呢.”秦雨期懒懒的应着.端起酒樽抿了一口.一副闲适的模样.
我与高熙然小声交谈着.长兮则与秦雨期说笑开了.我们正闹腾着.项羽却突然把桌子一拍.中气十足道:“我决定了.我儿子就叫项隆.武运昌隆的隆.”
“武运昌隆.”我们苦笑不得.这厮怎么什么事情都要和打仗挂上边.
虞姬捂嘴笑得欢畅.点头道:“好.听你这个父亲的.就叫项隆.”
范增捋了捋胡子.也点头笑道:“既然是你想了这么久才想出來的.便取这个‘隆’吧.‘昌隆’之意也是极好的.”
这是一个人脑而欢腾的夜晚.因为小项隆的到來.大家忽然都觉得未來充满了希望.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力量.
然而这份感动并沒能永远延续下去.许多年后.当已到少年的项隆向我询问他亲生父母行踪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现在的这幅场景.
恩爱的两人抱着刚刚出世的孩子笑得幸福.眼中充满对美好未來的希冀.仿若此生都不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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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八月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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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7年8月
长兮今日心情不太好.总是一副皱着眉头的忧愁模样.我有些心虚的看着他严肃的侧脸.乖乖安静下來不说话.
我乖乖沉默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令他心情不爽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这次所驻扎营地的周围有一片茂盛的槐树林.时至八月.正是槐花花开的好时候.雪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头.看起來很是喜庆.且林子边上还有几株高大的枣树.许多大大的青枣挂在枝头.看起來很是馋人.
槐花可以吃.花心又极甜.原先在阿房宫时曾和落英和湘子一起做过槐花糕.那时湘子告诉我说.在她老家有一种特殊的吃法.那就是槐花可以和枣子一起制成花卷.夹在面里一起吃味道也是极好的.
军营条件简陋.稍微讲究一点的点心都是奢侈的食物.更别说是槐花糕什么的了.于是我便想试着做一下湘子说得那种花卷.为长兮他们改善一下伙食.
今早我起得很早.唤上给长兮跟班的那个小兵阿古一起去林子采槐花.小兵身段灵活.轻轻松松的就爬上了树枝.避开那些刺摘下开得最好的槐花.然后将那些一串一串槐花扔下來.
我在树下一串一串的捡着.忽然就听到了树枝断裂之前的轻微声响.
“阿古.树枝是不是要断了.”我问他.
“咦.”阿古看了看自己坐在屁股下的那根树枝.冲树下的我笑道:“夫人放心.树枝还好好的.”
我听力比常人要好.因此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冲他道:“你还是换一根树枝吧.我好像听到了树枝要断的声响.”
阿古摇摇头.还欲说些什么.就听到树枝发出一声清脆而清晰的声响.接着在我回过神來之前.阿古直直从树上摔了下來.
“当心.”
我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想去接住他.然而树枝却先落下.一支尖利的小树枝戳下來.刚好戳在了胳膊上.生生贯穿了过來.
阿古趴在地上哼哼了好久才缓过來.慌忙扭头问我:“夫人你……你的手.”
他脸色发白的看着我被树枝贯穿的手臂.吓得眼泪都出來了.
“不碍事……”我忍着几乎令人晕眩的疼痛.咬牙说:“快去叫大夫來……快点……”
阿古连滚带爬的跑回军营找大夫.我则扯下腰上垂着的一根丝绦.用力在手腕和上臂上系紧.免得伤口血流不止.
“雪儿.”长兮几乎是冲进林子.他在我身边跪下.手悬在空中不敢落下.手足无措的问我:“疼不疼.是不是很疼.”
老大夫跟在他身后赶过來.气喘吁吁道:“真是……真是要了我……我这条……我这条老命了……”
“快.”长兮几乎是在咆哮:“还不快为她包扎.”
老大夫无视长兮的失控.在我身边跪下.盯着伤口看了看.然后起身对跟來的小兵道:“拿一把快刀來.将这支小树枝从树干上削下來.其他人去烧热水.将我营帐里的药箱搬到姬大人的营帐中去.”
“怎么样.”长兮紧张的问他:“这只手可还保得住.”
老大夫翻个白眼.哼哼道:“不过是戳了根树枝.又不是摔断了.有什么保得住保不住的.姬大人你还是先冷静一下的好.冷静下下來的话就将夫人抱回营帐中去.我好将这支树枝取出來.”
长兮虽然对这老大夫的态度很是不满.最后却还是乖乖抱起疼得意识模糊的我回了营帐.营帐里有小兵提前烧好的一大盆热水.还有老大夫那个神秘的药箱.
老大夫遣去其他小兵.只留下长兮照看我.然后他大力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看起來老旧而厚重的烙铁.
“你想干什么”长兮等着那个烙铁.难以置信的问:“你要用这个”
老大夫用看外行人的眼神看他一眼.从容道:“伤口若是不用这个來封住.定会化脓或是产生炎症.到那时饶是我也回天乏术.”
“可是这样会留下疤痕啊.”长兮激动道:“女孩子身上怎么可以留下这种疤痕”
“这疤痕又不会被除夫家之外的人看到.难道姬大人您会因此嫌弃夫人不成.”
“怎会”
“那便是了.”老大夫燃起火盆.淡然道:“既然姬大人并不在意这些.那么老夫当然是以保住夫人的性命为最优先.可有什么不妥的.”
长兮咬了咬唇.终是一咬牙闭目道:“沒有.拜托您了.”
老大夫满意的点点头.然后道:“那就劳烦姬大人寻來一块布塞到夫人嘴里.免得一会儿她因为疼痛咬到舌头.”
长兮抽出袖里的帕子小心塞进我嘴里.趴在我耳边道:“好雪儿.你且忍忍.忍过便都好了……都好了……”
尖刺般的树枝被从胳膊里拔出來.撕扯着血肉.痛得我泪流不止.由于最终塞着手帕.哭嚎声只得再被尽数咽回去.长兮攥紧我另一只手.声音痛苦的颤抖着:“好雪儿.沒事的……沒事的……”
然而当滚烫的烙铁落下时.我终于是忍耐不了了.用力咬住那块手帕.竟在灼痛之下生生晕眩了过去.
再一次醒來时已是今日的晚上.胳膊被用白布包好.太阳穴仍残留着一丝眩晕与疼痛.我扭头看向灯光的方向.果然见长兮正坐在案几边.面容担忧又憔悴.
“长兮……”我轻声呼唤他.声音仍有些无力.听到我的声音他先是顿了顿.然后慌忙扭头看向我.自言自语一般道:“醒了……”
“啊.”我冲他笑笑.满是歉意:“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走过來在我身边坐下.伸手碰了碰我的胳膊.忽然就变了脸.
“你怎会受伤的”他生气的责问:“为何要跑去林子里”
“我想去摘些槐花和枣子回來做些点心.沒想到不小心从树上跌下來了.”我轻描淡写的说着.直接把阿古的名字跳了过去.因为我很清楚如果让长兮知道这支树枝与阿古有干系的话.阿古定会被他迁怒受到不小的惩罚.阿古是受我所托才会陪我去采槐花.要是让他受罚.我心里定然是过意不去的.
“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他轻哼一声.“不过既然你不愿我罚他.那我便装作不知好了.”
我不禁笑了笑.好声好气道:“好了.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
听到我示弱.他也气不起來了.叹口气.伸手搭在我的额上.请求一般说:“别再让自己受伤了好不好.若那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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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雪夜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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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2月
时光过得飞快.才刚刚将厚棉衣套到身上沒多久.今年的第一场雪便來了.雪下得不大.却也不小.用一夜的时间遮蔽了这个世界.一觉醒來看到满眼的银装素裹.心中也不由感到愉悦不已.
我胳膊上的伤也早已长好.只是留下了一块不小的疤痕.看起來总觉得有些狰狞的味道.
接着雪落下來沒多久.便到了腊月.马上便要过年了.
军营里过年自然不像在老家.沒有母亲晾晒许久的腊鱼腊肉.也沒有妻子捣出來的新鲜糯米.就连过年要陪孩子一起放的鞭炮.也根本不可能燃放.所以虽说是过年.却其实和平时并沒有太大的不一样.
项隆还有一个月便要满周岁.已经可以摇摇晃晃着行走了.因为项羽经常有要事要处理.因此我总爱抱着他來我和长兮的营帐玩耍.孩子都爱和陪自己玩的人亲近.所以项隆对我和长兮变比对秦雨期还有高熙然他们要亲近的多.
“哎.眼看着少主家的这个小子长大.心里就愈发想念我家那小子.”高熙然看着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码石头的项隆.长叹一口气道:“我家那小子马上就要两岁了啊.我这个当爹的竟也有一年多沒回去看他了.”
“怎么.想儿子了.”秦雨期嗤笑道:“之前怎么沒看出來你竟这般重情义.也不知这幅沒出息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娶了夫人的缘故.”
高熙然懒得理他.仍就自顾自道:“也不知少主准不准我归家一趟.跟妻儿团聚一阵子再回來.”
“我看你是别想了.身为少主的手下.你在军中可是要起楷模作用的.要是连你都每日想着回去抱贤妻哄儿子.这军营早就跑空了.”长兮放下手中的竹简.笑道:“你就再忍一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攻进咸阳城.那时你就可以把柳絮和聪儿他们都接到身边來.”
“聪儿.”我愣了愣.问高熙然:“熙然.你家那位小少爷名唤聪儿.”
“啊.叫做高梓聪.”高熙然用手在酒樽里蘸了蘸.然后在桌上写下“高梓聪”三个字.颇自豪道:“这是我和柳絮一同商量出來的.如何.是个好名字吧.”
“的确是个好名字.”我笑道:“将來定有福气.”
“承蒙雪姑娘的吉言.”高熙然看了看长兮.话里有话道:“如今我的儿子两岁.少主的儿子也已一岁.不知长兮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够出世呢.”
我面上一红.有些生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不顾他们几个大男人的哄笑.抱起项隆出了营帐.
外面天冷.我自然不能带着项隆到处乱晃.于是便抱着他回了母亲身边.
虞姬正在为项隆缝补小衣裳.见我抱着项隆进來.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來将孩子抱回怀里.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來了.以往可要等到这孩子玩到睡着呢.”
“那些人太吵.所以來你这里坐一坐.”我无奈道:“本來是在说熙然的事情.不知怎么着就又扯到我和长兮身上來了.男人们说话又沒个忌讳.也不顾我的这张面皮.乱说一气.”
“怎么会是乱说一气.那是替你们着急.”虞姬放下项隆让他自己爬着玩.为我倒了一杯热茶道:“别说他们了.就连我也一直惦记着你们二人的婚事呢.”
“国家都还沒安定.哪里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情.”我端起茶抿了一口.轻叹一声道:“况且……我总觉得时候还沒到.”
“时候还沒到.”虞姬手上一顿.放下东西握住我的手道:“好妹妹.你是不是……还在惦记那个……那个叫武宜的将领……”
“不.并非惦记着武宜.”我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又不是那种多情之人.怎会选择了长兮之后还惦记别的男人.只是觉得就算我与他现在成亲.彼此都还有别的惦念.他一心想帮少主夺下这天下.为他去世的父亲报仇.以此从母亲和燕国百姓那里获得解脱.而我则关心着许多旧人的境况.不止是武宜.还有阿房宫中那些曾与我相依为命的舞姬们.我希望她们过得好.而不是只有我自己实现愿望、获得幸福.”
“这样……”虞姬放下心來.她轻叹一声.无奈道:“可是若真的想等到天下安定之后再成亲.那怕是得花好些岁月.或许你还不知.秦二世胡亥早已死在赵高手里.现在在位的是扶苏公子的儿子子婴.”
“子婴”我极为震惊.追问:“扶苏公子的儿子什么时候的事情.”
虞姬估计沒想到我会有如此反应.她犹豫了许久.才斟酌道:“这事情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去年八月份.我本以为长兮已经告诉你.然而他却告诉我说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问他原因.他只说是因为一些故人的纠葛.”
“他是怕我维护子婴吧.”我苦笑道:“我与扶苏公子是旧识.他多次救我于水火.我自然会护着他的血脉.然而他不愿你告诉我.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
大军攻破咸阳那日.便是子婴的死期.
“雪儿……”
“不碍事.”我打断想要安慰我的虞姬.垂眸道:“我早就应该有这个觉悟了.各事其主.我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该总是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刘邦现在势力正逐步壮大.野心也逐渐显露.与少主反目是迟早的事情.作为长兮的人.那时我便也会与身处刘邦麾下张先生和不疑兄站在了不同的立场.姐姐你是知道的.张家对我也有许多恩情.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报答的.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准备为他们求情……我是不是特别薄情.”
虞姬表情温柔.她拥着我靠进她怀里.柔声道:“不是你薄情.亦非你寡性.而是这世道太残酷.不会给你做善人的机会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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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今夜无眠
公元前206年2月
腊月三十大年夜.我和虞姬一起问炊事兵要來了几瓢米和好些肉.在帐外支起一口简易的小锅.熬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肉粥.
现在是行军时期.许多士兵只能吃一些地瓜和野菜.已经许久都沒有碰过米饭了.今日是大年夜.炊事兵送了许多烤得飘香的肉类和酒水进了大帐.自己却又蹲回灶边很又干又硬的干粮.我与虞姬心中不忍.便为将士们熬了这么一大锅粥.并交代炊事兵们按照我与虞姬这锅粥的样子再熬上几大锅.务必保证每一位将士都能够吃到.项羽对此深表赞同.连声夸赞还是我们这些女人想得周到.
大年夜.本应是与家人亲戚团聚的日子.然而如今身逢乱世.能有友人作陪.也算是填补了一大人生遗憾.
夜色已深.我和虞姬小声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壶桃花酒.今日是个好日子.饮酒也比平日要酣畅.一不小心就喝得多了些.说起话來晕晕乎乎的.
和我们一样.帐中的男人们也都有些微醺.大笑着为对方劝酒.最后那碗酒却还是进了自己的肚子.
“我实在是不行了.”长兮无力摆手.“我不比你们这些习武之人.清酒还好.却唯独这烈酒是万万不敢沾的.”
“少说这些沒出息的话.平日里你说这矫情话我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马.可今天是年节.你小子别想轻松糊弄过去.”项羽将一小壶酒放到长兮面前.瞪眼道:“是兄弟今日就喝.可别找些杂七杂八的借口.我听着烦.”
长兮看着面前那壶酒.苦笑着摇摇头.最后还是端起來喝了个干净.
我心知这壶酒一下肚.长兮是别想走着回营帐了.他本來酒量就一般.如今一口气灌下这么多烈酒.肯定是要被秦雨期或是高熙然抬回去.
事实果然如此.饮下那壶酒还沒多久.我就看见长兮面膛通红.双目迷离.手伸出许久就沒能将筷子提起來.
“姐姐.长兮喝多了.我要把他送回去.”我凑到虞姬耳边小声说:“若是殿下阻拦.你便帮我和长兮说句好话.不然长兮今日可就回不去了.”
虞姬看了看几欲昏睡的长兮.轻笑几声.然后点头答应我的请求.并要我今晚好好照顾长兮.
喝醉酒的人都比较重.我差点撑不住长兮.好在营帐之间隔得并不远.我才勉强将他來拖带拽的弄了回來.
将他放在毛毡上躺好.我点燃火盆.然后端着盆子出去找热水.士兵们都凑在一起谈天.见我出來.都笑道:“姬夫人.新年好啊.”
“好.你们也是.新年好.”我见他们那从篝火上正在烧水.便走过去在他们旁边坐下.笑着问:“你们都在谈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探了探老家的事.还有父母妻儿的事.”一个士兵看见我手中的盆子.忙用树枝将篝火拨的旺了些.赔笑道:“夫人再等等.这水一会儿便烧好了.”
“沒事.我在这里等等.”我搓了搓手.问他们:“你们都是哪里人.楚国人.”
“不.”那士兵笑得憨厚.“我们是韩国人.不是楚国人.”
“韩国.”我愣了愣.笑道:“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是韩国人.不过可惜的是我自幼在咸阳长大.并不知道故乡的风貌.你们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听我如此说.士兵们立马沸腾起來.叽叽喳喳的谈起了自己的家乡.滔滔不绝的不愿停下來.火光照亮他们闪烁着希望的脸颊.竟令我感到如春阳般温暖.
等到我终于端着盆子回到营帐的时候.营帐里已经被火盆熏得暖烘烘了.我在长兮身边跪坐下.拿热腾腾的布巾仔细为他擦脸.
“雪儿……”他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双眼因为醉酒而迷离.他就用那双迷离的眼角看着我.喃喃道:“许了我吧.”
“许什么.”我沒听清.凑近他问:“我沒听清.”
由于凑得极近.我能感受到他带着浓浓酒精气息的灼热呼吸.喷在脸上麻麻的痒痒的.像是有一只猫儿在蹭一样.
“好雪儿……”他伸手覆上我的后脑勺.张嘴将我的双唇包住.像是在品尝什么美食一般反复吮吻.吓得我差点将毛巾拍到他的脸上.
然而还不止如此.他伸出另一只手箍住我的腰.轻轻一滚将我压在了身下.
长兮虽然比秦雨期和高熙然都要瘦弱.然而却并不单薄.那么一个突然的压下來.生生压得我胸腔都发疼.
“长兮.”我推开他的脑袋.脸上烫的不行.慌乱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不休息……”他轻轻咬住我的鼻子.嘟囔道:“不休息……你也不许休息……”
“不休息.”我被他这幅模样逗得发笑:“不休息做什么.”
“给我……”他低头亲吻我的脖子.轻喃:“把你交给我……好吗……雪儿……”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越发滚烫.连连摇头:“不……不行……”
“不行……”他顿了顿.突然加大揽在我腰上的那只手的力气.赌气一般道:“不行……也得行……”
腰带被他解开.一只手顺着亵衣缓缓向上.然后伸进了我的衣服里.那手在接触到我的皮肤时缩了一缩.却又继续了下去.
我明白对于现在的长兮而言.说什么都是沒用了.他已经被酒蒙蔽了思考.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本能.他的渴望从他的指尖传达进我的心里.那样真实急切.沒有丝毫值得怀疑的地方.
这是一个我爱的男人.对于他的索取.我终是心软了.
帐里很暖.不知是由于火盆的缘故抑或是我与他自身的缘故.我与他都出了一层薄汗.衣衫凌乱散落.除了两条胳膊上还挂着袖子.我几乎在他面前一览无余.而他也撑起自己因为yuwang而微微发红的赤/裸身体.就着火光打量我.
“真美……”他的长发散落在我脸颊脸侧.将我与这世界隔离开來.我注视着他倾城的容颜.只觉得这人就是我的全部.
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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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班师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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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2月
年节刚刚结束不到三日.项羽忽然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将大部队迁至郴县.
决定做得突然.我和长兮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移地方.难道是又多了敌情.
由于实在是猜不到理由.长兮只得专程去询问项羽.然后他得到了一个令他哭笑不得的理由:为了避开怀王.
“我还当是是有什么大事.原來是为了避开怀王殿下.”吃饭时长兮无奈的告诉我:“其实少主就算不这样做也沒人敢说什么.”
“虽沒人敢说什么.却不能避免可能会落人口实.少主向來在意别人的眼光.自然会谨慎一些行事.”我提筷子为他布菜.皱眉道:“我最奇怪的是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莫非少主还有什么更大的打算.”
“打算是早就已经有了.刘邦那边现在形势大好.少主怕是已经等不了了.”长兮也敛眉.严肃道:“之前少主就有在今年称王的意愿.本是定在破秦入关之后.不过现在看來这个打算是要提前了.”
“啊.”长兮放下筷子.眼中闪着光芒:“再过不久.少主便是大王了.”
队伍很快便整顿妥当.我也重新与虞姬坐进了一辆马车.帮她一起照顾正在淘气时候的项隆.
天还冷.虞姬给项隆套了一层又一层.看起來圆滚滚的.像只小熊崽.我看着欢喜.便将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虞姬见我对孩子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笑着打趣我:“若真是这么喜欢孩子.就自己赶紧生一个.省得老來折腾我家隆儿.”
“哪里是折腾.这是爱护.”我在小项隆脸上又捏了捏.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他爬回母亲身边.
“姐姐.大王这次急着拔营.是不是准备称王了.”
我这问題问得直接.虞姬先是愣了愣.这才无奈道:“哪有像你这样问的.不过你说的也沒错.夫君确实有这个意思.估计要不了几个月了.”
“这样……”我想了想.又问她:“是什么让少主突然改变了初衷.刘邦难道又有什么大动作了.”
“怎么说呢……”虞姬斟酌了一会儿.才叹气道:“可还记得我前几日与你说过的赵高逼死胡亥的事情.事实上早在去年七月.刘邦就采用张良的计谋.降了秦南阳郡.并且封南阳郡守吕齮为殷侯.然后到了八月.赵高杀胡亥.刘邦也在此时攻破了入秦的要道武关.那时夫君虽说已经有些焦虑.却也倒还沒到着急的地步.直到九月.赵高立子婴为秦王.子婴杀了赵高.夫君也得知了刘邦攻破峣关和蓝田的消息.”
“峣关和蓝田”我也很是震惊.“那岂不是已经离咸阳很近了.”
“不错.所以夫君才会将计划提前.”虞姬点头道:“在他入关之前称王.不管是用來限制刘邦还是给刘邦警告都最合适不过.”
“原來如此……”我沉默下來.不再说话.
事实上.这个国家到底由谁來称王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或者说不是我会在意的事情.在我眼中.政治是男人们的事情.自幼在深宫中长大.我很清楚女人涉足政治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不止是宫中那些死于非命的妃嫔.就连传奇的西子美人也是一样.
然而如今我却有了想法.我希望项羽可以得到这个天下.不止因为他是虞姬的夫君.更因为他是长兮的主公.是他甘愿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对了雪儿.你与长兮现在如何.”虞姬推了推我.凑到我耳边小声道:“这些天我都听到好些小兵咬耳朵了.大年夜那晚你是不是和长兮……”
我脸颊发烫.慌乱的问她:“你……你怎会知道.”
“你别着急啊.又不是我去偷看的.”虞姬捂嘴轻笑.“长兮本是个谨慎小心的人.那晚喝醉了却又什么都不管不问的.你可知.那晚有一小兵听到声音以为是长兮身子不适.想要进去看看.结果刚把帘子撩开一条小缝就吓得缩了回去.不仅如此.他害怕还有别人來打扰你们.干脆就在外面守了一夜.”
我面上无比尴尬.又红又烫简直可以滴出血來.真是要多窘迫就有多窘迫.虞姬却不顾我的羞赫.继续道:“那小兵本不是爱嚼舌头的人.只是有些人一看他满脸通红的守在门口便都明了了.男人们总爱说些让人脸红的话.这事啊也就这么传开了.”
“传开了.”我瞪大眼睛.欲哭无泪的问:“都怎么传的.”
“都说啊.想不到姬大人现在才出手.我若是有个这么娇美的娘子.早就把持不住了.”虞姬笑得更欢.她看着我窘迫的脸.安慰道:“不碍事.你本就是姬夫人.他们不过说笑一番.过一阵子便忘了.”
她这安慰实在是透着一丝欣慰和幸灾乐祸的味道.我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快些成亲吧.”虞姬收了笑.像长辈一般扶了扶我依旧垂在背上的发.淡淡道:“早些将这发盘起來.寻一个安定的归宿.这才是女人该过的日子.等到夫君称了王.我便让他为你们二人赐婚.做一对真真正正的夫妻.”
“还是等到入关了再说吧.”我冲她笑笑.“称王之后不照样要入关.等到进了咸阳.我去将阿房宫中的那些姐妹们都接出來.为她们安排几个好人家.然后再和长兮成亲.”
“你就不怕有人趁虚而入.将长兮夺了去.”虞姬逗我.
“我与他之前一别三年.这期间定有不少女人希望成为他的人.然而却都沒入了他的眼.并且他还为我推了柳絮的婚事.将他的娘亲气得不轻.虞姐姐.他若是那种可以轻易被人趁虚而入的人.又怎会这样坚持为我守身三年.而且换句话说.若他真是那种可以轻易趁虚而入的人.不嫁他也罢.”
“就数你有骨气.”虞姬在我头上点了点.终是放弃道:“我都不知催了你多少次了.再这么催下去就真跟老婆婆一个样了.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情我还是不掺和了.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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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西楚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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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4月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的时候.我已经与长兮早早的收拾妥当准备前往那个地方.今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项氏一族的少主项羽.今日便要称王了.
秦国统一各诸侯国后.楚国的土地被称为三楚:西楚.东楚与南楚.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为西楚;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为东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因此彭城以西可称西楚.彭城以东可称东楚.秦亡后.项羽辖地有西楚、东楚与梁地共九郡.由于即将建都于西楚重镇彭城.因此定国号为“西楚”.
自此.曾经的少主成为了主宰者.是名震江东的西楚霸王.
国家既然建立.接下來自然就是土地的分封.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太懂.许多六国的起义军将领我并不熟识.因此也就只记得几个得到封地的王.
楚怀王熊心被封为楚义帝.定都郴县;沛公刘邦被封为韩王.定都南郑;章邯被封为雍王.定都废丘;司马欣被封为塞王.定都栎阳;此外还有张耳、英布等等.由于太多.我便沒有记住.
长兮却是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他还告诉我在这些受封的诸王之中.还有一位是我的亲戚.
魏王魏豹.受封为西魏王.定都平阳.
魏豹与我父亲魏假是兄弟.论起辈分.我当时称他一声叔叔.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军引黄河之水水淹大梁俘虏我父亲魏假之后.魏豹便跟随他兄长宁陵君魏咎隐匿民间.过起了平凡百姓的生活.秦二世元年.陈胜在安徽宿县起义后.魏豹又跟随兄长魏咎前往投奔陈胜大军.陈胜很高兴.因此任命他们兄弟二人协助魏将领周市率领兵士三千.连拔魏国旧地20余城.此次战役大的漂亮.魏咎因此受封为魏王.后秦将章邯打败陈胜.魏咎绝望之下纵火自杀.失去兄长的痛楚并沒有击垮魏豹.他毫不气馁.随即便跟随刘邦和项羽斩将夺旗大破秦军.功勋卓著.因此被项羽封为西魏王.定都平阳.
这个叔叔我从未见过.有关他的事迹也都是从长兮口中听來.长兮有问过我是否要去见一见这位叔叔.我却说不必了.或许他连有我这个侄女都不知道.
长兮倒也沒有再劝我.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我还有他.
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后沒多久.我与长兮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知道那位客人要來时我正在缝补前些日子不小心划破的衣裳.长兮轻轻推门进來.站在我身边看着我一针一线的缝补.也不说话.
“有什么事吗.”我停下來.笑着问他:“还是说你想从我这里学些缝补的功夫.”
他也笑了.在我身边坐下道:“有你这么贤惠的夫人为我缝补.我哪里还有必要学这些功夫.”
“那是有什么事.”我为他倒上一碗茶.斟酌着问:“是大王那边有事.”
“不.是我们的私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有些无奈道:“是有一位客人要來了.若是沒错.三日后便到了.”
我拿过那张布帛看了看.只见眉头上写着“吾儿长兮”四个大字.
“是舒砚殿下.”我小声惊呼:“她要來了.”
长兮似是猜到了我的反应.他点点头.笑道:“她说彭城离她那里不远.想來看看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
这个消息太突然.我完全沒有准备.手足无措的将东西收起來.我问长兮:“那我应该准备一些什么.舒砚殿下喜欢那些饭菜.我……”
“不必如此紧张.”长兮握住我的手.笑道:“她又不是老虎.你何苦如此惊慌.她说了.这次只是过來看看.住几日便回去.”
“就算你如此说.我也不可能当做平日來看.”我叹口气.无奈道:“只希望你娘亲千万不要不喜欢我.”
“不会的.”长兮握着我的手收紧.眉眼温柔:“她是我的母亲.也将会是你的母亲.她会把你当女儿一般疼爱的.”
三日之后.
我早早的就爬了起來.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施粉黛.长兮睡得迷迷糊糊的.问我:“今日为何起这么早.”
“你忘了.”我嗔怪的看他一眼.认真道:“今日舒砚殿下便要來.我当然一点都不可以怠慢.”
“的确……”他应着.人却依然缩在被子里.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我见他睡得熟.心知他昨晚又看书看到极晚.因此也就沒有喊他.
时辰还早.我问厨子借了厨房.开始准备今日的午膳.长兮告诉我说他母亲不爱吃辣.口味清淡.因此我昨日便求教了燕国的一位厨娘.临时跟她学了几道燕国传统的小吃食.准备近日做给舒砚吃.
天色渐渐亮起來.我满头大汗的在厨房里忙碌.脸上扑得一点点脂粉也都被汗冲了个干净.长兮梳洗整齐后也跑來了厨房.说要给我打下手.却被我直接赶了出去.
“君子远庖厨.你來我这里做什么.”
“那是儒家的说法.我师从兵家.自然不必在意那些儒生的大道理.”他不服气.“况且我虽不说手艺高超.打打下手却是绰绰有余.”
“你母亲若是知道你给我打下手.她会如何想我.你权当是为了我.就别來掺和了.”
听我如此说他皱皱眉.虽不愿意.却还是乖乖出了厨房.
等到我终于将一桌菜凑齐.舒砚也早就已经到了.彼时我正在厨房清点做好的菜.一位端庄美丽的中年突然就进了厨房.她将我上下打量一遍.突然就笑了.
“这么美的一个人儿.怎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她掏出一块帕子.温柔的为我擦去额上和脸颊上的汗.柔声道:“一大早就忙着为我准备这些吃食.真是辛苦你了.这些就够了.你去歇着吧.”
听她如此说.我心知她便是长兮的母亲沒错了.于是慌忙行礼道:“雪儿见过舒砚殿下.”
“不必如此客气.”她将我扶起.笑道:“若是不介意.今后便唤我母亲吧.陪着长兮四处征战.苦了你了.”
“不苦.长兮待我极好.”我红着脸说:“我是自愿陪着他的.”
舒砚笑得愈发开心.她夹起一块点心尝了尝.笑着说:“当真都是我爱吃的.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也是我家长兮的福气.今后的日子还长.长兮就劳烦你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慈爱而真挚.我愣了愣.随即点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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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谓我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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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4月
舒砚在彭城只住了三天.我与长兮挽留她再待一阵子.她却说放心不下她那满园子的花儿.得回去日日照看着.
我与长兮都知她是害怕为我们添麻烦.再挽留下去只会令她尴尬.于是便沒有再强求.而是为她备了许多上好的补品.要她回去的时候一并捎上.
我与长兮一直将她送到彭城城外.直到她生气才停下來.目送她的马车远去.
“真想留她再住上一阵子.”我有些遗憾道:“母亲脾气很好.我很喜欢与她待在一起.喜欢和她说话.”
“这样的机会今后还会有许多.”长兮安慰我:“等到入了关.便都尘埃落定了.”
“若是真能这样自然最好不过.可是长兮.我觉得事情远沒有那么简单.”我垂眸.迟疑道:“虽然我一个女子不应该对政局说三道四.但是我不觉得刘邦是一个会甘心让出权利与地位的男人.”
长兮笑了笑.伸手揽过我的肩膀道:“那时自然由男人來解决.”
“我怕的就是这个.成王败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
“不会的.”他在我鬓角上轻轻吻了吻.柔声说:“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活着.”
我知即便他今日许下这般承诺.他日若是项羽兵败.他也定不会安稳的活着.不管他有多爱我.他都不会背弃自己的友人兄弟.这便是男人的选择.
坐上回程的马车.我靠在长兮怀中打盹.他则靠在车壁上读一本新得的兵书.
“啾”马儿却突然受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将车夫都颠了下去.
“怎么回事”长兮扔下手中的书卷.撩开帘子想要制住马车.却见马屁股上插着一支箭.怕是刚刚有人故意射过來的.
难道是刺客.
长兮虽未习过武.但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我还是要大上许多.他使劲拉住马缰绳.双手青筋暴起.好不容易才让马车停下來.
跟在后面的侍卫好不容易才追上來.下马请罪道:“属下失职.请大人降罪.”
“这个今后再说.”长兮微微松了一口气.命令侍卫:“将这批受伤的马换下來.找一匹好马來.”
那侍卫连忙点头.手脚麻利的解开拴马的扣子.将自己那匹马套了上來.
“沒事吧.”我也撩开帘子出了马车.拉过长兮的手看了看.只见他白皙的手上勒出了两道血痕.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掉.
我看得心中心疼.轻轻为他吹了吹.责怪他:“何必如此用力.”
“不用力的话又怎能制住它.”长兮无奈道:“开來习武之事是刻不容缓了.”
我嗔他一眼.低头又看了看他的手.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就见他眼中寒光一闪.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身下.
“大人.”
“有刺客.快去抓刺客.”
侍卫乱作一团.我只觉得头脑发懵.伸手想要拍一拍正伏在我身上的长兮.入手的却是一片温热湿润.还有一支沒入他后背的箭.
“长兮.”我不敢动.声音急得带上了哭腔:“长兮.你说话啊长兮.长兮……”
然而他靠在我肩上的头动也沒有动.安静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觉得心中一寒.周身发冷.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來.却许久不敢放到他的鼻子下面.生怕入手的只有一片寒凉.丝毫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马车重新行进起來.刚刚那个侍卫成为了车夫.他拼命抽打着马屁股.扭头对我说:“夫人莫慌.这箭进的不深.且沒有在要害.只要及时赶回去.还是有救的.”
他的话让我稍微冷静下來.将手探到他的鼻下.果然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我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还活着……”
我实在无法想象失去他之后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活下去.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我的另一半生命.我不能沒有他.
马车驶进彭城.一路上横冲直撞.不知撞翻了多少小商贩的摊位.那侍卫却毫无所觉.依旧将马鞭抽得山响.嗓子也因为驾马而变得沙哑.
要是等到回去府邸再说的话怕是就晚了.于是侍卫便勒停下马.询问路过的百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然后一路冲到了那个百姓所说的医馆前面.
医馆不大.地势也比较偏僻.侍卫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将医馆的门拍得震天响.
來开门的是个小药童.他一脸不满的瞪着侍卫:“敲这么厉害做什么.我又不是聋子.”
侍卫也懒得跟他解释.直接伸手指向依旧趴在我身上的长兮.焦急道:“我家大人身受重伤.还望大夫可以赶紧救治.”
那药童这才看见浑身是血的长兮.慌忙回去喊人前來帮忙.
长兮被后來出來的几个年长一些的药童小心搬了进去.我一路跟在后面.眼睛一直沒有离开长兮苍白的脸.
长兮被安置在了一个干净的竹塌上.一位老大夫已经等候在一旁.他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罩衫.手正在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中浸泡清洗.他命令小药童燃起火盆.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一块烙铁.
这种烙铁我见过.上次我的胳膊被刺穿时李大夫就是用这种烙铁为我止得血.那种血肉遭到灼烫的痛楚我到现在依旧记忆犹新.如今长兮却要与我感受到同样的痛楚.这令我更加的心如刀割.
逍=一个六七岁的小药童走到我身边.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说:“姐姐.师傅说要你出去.他要开始拔箭了.”
“不.我要陪着他……”
“师傅说姐姐留下來会伤心难过.等会儿肯定会干扰他.”小药童又扯了扯我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说:“姐姐出來好不好.我给姐姐拿梅干.”
他的眼睛干净澄澈.带着一丝请求和担忧.我看向老大夫.他神色冷俊.指了指外间.又向我点了点头.
我心中就算我不走他怕是也要把我赶出去.于是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外间.留下已经昏迷的长兮在里面.
“姐姐.你哭了.”小药童掏出一颗梅干塞进我嘴里.帮我擦去脸上不断流下的泪水.安慰我道:“师傅医术高明.那个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我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來:“一定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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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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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4月
老大夫将箭从长兮背上取下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药童燃起油灯.照亮干净整洁的医馆.
侍卫快马加鞭赶回去报告了长兮遇刺的事情.高熙然与秦雨期得知后便立刻赶了过來.本欲询问长兮的状况.然而见到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之后便又都沉默了.
长兮身上的衣服被褪了下來.裸/露在外的背上有着烙铁新烫出來的伤痕.看起來异常触目惊心.他的双目紧闭.额上是凉下來的汗水.俊美的面庞雪一般苍白.唇上是因为忍痛而咬出來的血印.疼痛让他暂时晕了过去.大夫一边细心的为他敷药.一边指挥药童去熬药.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熙然问我:“你们不是去送舒砚殿下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回程的路上马儿突然受了惊.长兮出去查看.发现马儿中了箭.本來就准备赶紧回來的.结果却……”我以手捂脸.泣不成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雪儿.你先冷静一点.”秦雨期拍拍我的肩.安慰道:“现在箭已经拔了出來.大夫也已经给长兮止了血.只要伤口不出现炎症.过一阵子便好了.”
“怎么可能便好了.我也受过这种伤.所以清楚有多痛苦.即便痊愈.可还是会落下病根.一到天寒潮湿的日子.便会疼痛不已.”我撩起袖子看着胳膊上的疤痕.垂眸道:“我只是伤到胳膊.可长兮却伤到了肋骨.将來一到冬天.怕是动都动不了吧.”
“不会的.凡事都要往好处想.”高熙然强笑道:“长兮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这位夫人说的对.老夫还沒见过有谁福大命大到一点病根都不落下的.”老大夫换了一身衣裳.用药童端來的那盆热水洗了洗手.哼道:“捡回一条命都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若是再晚一些.扁鹊再世也回天乏术.”
被大夫这样批评.高熙然和秦雨期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们清了清嗓子.谦恭的问:“不知这伤要多久才能好.”
“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全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老大夫喝了口茶.皱眉道:“这人本身身子就不太好.沒什么武功底子.又过度劳累连日奔波.这几日身子正虚着呢.好在这支箭入皮肉入得不深.拔出來才并未流太多血.你们要注意.多为他准备补血的汤药和膳食.补一些气.不然他下半辈子可就是个病秧子.而且……”他将目光转向我.问道:“夫人可与这位老爷育有子嗣.”
我面上一红.小声道:“还……还未有……”
“哦……”老大夫眼中浮现凝重之色.他捋了捋胡子皱眉道:“气血不足也会导致肝虚肾疲.若是不好好调养.夫人和这位老爷将來怕是很难孕育子嗣了.”
“你说什么”秦雨期拍案而起.几乎是暴怒道:“难有子嗣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中了一支箭.怎么会连孩子都要不了”
高熙然显然也很难接受老大夫的说法.声音里是压抑的火气:“大夫.请您务必再仔细诊治一番.这可干系着韩国皇室血脉的延续.”
老大夫对他们的话颇是嗤之以鼻:“再诊治一遍得出的答案也还是这个.别说他是什么皇室之后.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沒办法.况且我刚刚也说了.不好好调养才会导致这个结果.只要好好调养的话.身子恢复原來的模样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二人这才冷静下來.看了看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我.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于是便都沉默了下來.
“夫人不必太担忧.好好照顾这位老爷便是了.”老大夫安慰我.
“不.我沒有担忧.”我摇头.淡淡道:“不论我与他将來是否会有子嗣.今生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我便心满意足了.长兮比我命苦.他一直都背负了太多东西.活得比谁都要累.所以从今以后.所有的一切便都由我來背负吧.”我扭头看向高熙然和秦雨期.笑道:“若是……若是将來我与长兮真的无法拥有子嗣.请你们告诉他.那是我的问題.我已经……不想再让他背负任何东西了……”
秦雨期攥紧双拳扭头不看我.高熙然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他苦笑一声.艰难点头道:“我答应你.如果这样对你们都好的.我便答应.”
老大夫捋了捋胡子.他若有所思的将我和长兮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夫人.你随老夫來一下.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我也……”
“其他人就不必來了.”老大夫打断想要一同前來的高熙然和秦雨期.话里有话道:“这些话你们不听也罢.”
那二人立刻露出一副顿悟的表情.忙不迭的点头.然后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了.
虽老大夫在里间坐下.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份竹简.打开看了看.然后递给我道:“这是一些村野大夫编绘的偏方.我虽不愿认可这种毫无可考性的东西.可以据说收效奇佳.便也一直留着.”
我接过那竹简看了看.面上霎时绯红.赶忙合起來朝桌子上一丢.结巴道:“这……这种东西……”
“这并无甚可害羞的.”老大夫也坐下來.肃穆道:“对于一个家族.孩子就意味着希望.我看你们二人都是出生名门.血统对于你们的家人而言应该更加重要.虽说你二人感情深厚.并不会因此而产生嫌隙.但沒有孩子对你们夫妇而言也会是个遗憾.你那位相公幼时估计吃了不少苦.身子底子并不好.如今又碰上这种事.本來好好休养是沒什么问題的.但我见刚刚那二人一副军人装扮.你们怕是不久就又要行军.想要静心调养是不可能的.这里面记载的偏方虽说不能大补身子.但是补气益血的功效确实不可否认的.之前也有不少成功的例子.所以这东西你便收着吧.医者父母心.我总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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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沛公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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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0月
时间转眼入秋.经历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长兮受的箭伤也已经痊愈.只在背上留下了一个小碗大的伤疤.与我的紧张不同.他对这个疤不以为意.还说笑道:“我一直羡慕雨期能驰骋疆场上阵杀敌.一身伤疤颇具男子气概.如今这背上中了一箭.我也算多出些气概來.”
我却笑不出來.每次在他入浴帮他搓背时.我都会避开那块疤痕.连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聪明如他.怎会看不出我心中有结.只是他从來不说.总是笑得温柔.然后唤我陪他一起看书或是散步赏月.
至于房事……他大病痊愈花了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与他从未有过什么亲密举动.直到第四个月.等到他的伤口完全愈合.我们才行了一次周公之礼.说实话.作为一名普通女子.我并不懂大夫口中的肾虚阳亏、气血不足是什么.只是在我看來.长兮与之前并未有什么区别.与相爱之人共赴云雨的幸福感也沒有改变.
为此我又单独去拜访了老大夫一次.老大夫听我说完.摸着胡子想了想.然后笑道:“听你如此说.你那相公应是沒什么大碍了.不过滋补还是不能停的.而且他现在大病初愈.也切莫要贪欢.”
这点长兮做得很好.他本就不是重欲的人.欢爱之前也都是先征求我的意见.若我说身子乏.他也定是不会强迫我的.虽还未成亲.但我与他直接已经有了丝相敬如宾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舒服.
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凉.院子里的桂花盛开.我便唤來几个小兵.要他们帮我把桂花摇下來.好为长兮煮羹汤.
由于长兮身上的伤.我们并沒有和队伍一起离开.而是就留在了彭城.并约好等项羽入关之后立刻前往与之汇合.
大军出发前秦雨期问我讨去了我从小旭那里拿來的玉镯子.他将镯子举起.映着月光细细打量镯子上映着的光华.自言自语一般道:“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本相信着这句话.因为我早已忘记了父亲和母亲的模样.可是雪儿.我发现不管花多长时间.她的模样都清晰的映在我脑中.恍如昨日.”
“雨期……”
“这个镯子便交给我吧.当初你给我我不要.如今却又來问你讨.是不是有些不知羞耻的味道.”他扯了扯嘴角.盯着手中的镯子轻叹:“可即便如此我也得把这个带在身边.因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沒有了.”
人世间或许真的有一种爱可以令人不顾一切.秦雨期爱小旭逾性命.他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一切.天之涯海之角.只要她想.他就陪着.然而小旭的爱情更决绝.她追求着最纯粹的爱情.无法原谅被嬴政夺取贞洁的自己.所以她拒绝秦雨期.在出嫁前的那个夜晚.她推开了她的挚爱.杀死了自己爱情.
或许这便是业.躲不掉.甩不掉.小旭与秦雨期.他们的爱情萌了芽、开了花.却沒有遇到合适的土壤.于是一场雪过.白梅凋零.幸福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逝.在命运面前.连哭喊都是如此无力.
然而即便如此辛苦.我们也要坚持下去.因为这才是“活着”.
我在厨房用桂花为长兮熬了一碗粥.装在陶碗里想要送去给长兮作为宵夜.然而刚刚走出厨房.我便见一个军士在院子门前下了马.然后火急火燎的冲去了长兮的书房.
那兵士手里拿着红色的布帛.只有紧急军情才会使用.看來.出大事了.
我跟在兵士后面进了书房.果真见长兮面容沉竣.看着眼前的布帛一言不发.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他眉皱得更紧.沉声道:“刘邦入关了.”
“什么”手中的粥落在地上.我顾不得溅起的米粒烫得我脚腕疼.难以置信的问:“他竟真的敢先在大王之前入关他是想夺权”
“这倒还不能断定.”长兮双眼微眯.冷笑道:“不过虽不能断定.倒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來.刘邦进至灞上后不久.秦王子婴便向他投降.也就是说秦朝是灭亡在了他的手上.你可还记得怀王曾立下的约定.”
“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不错.楚怀王还在位时曾与天下英雄立下‘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约定.按照这个约定.刘邦理应称关中之王.然而如今怀王不过是大王麾下的一个诸侯而已.他曾经立下的约定如今又怎能当真.可是那刘邦偏偏就惦记着这个不放.听闻大王欲立章邯于关中.号雍王.他便立马派兵驻守函谷关.以此防止诸侯入关.你想想.若不是怕别人抢了先机.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他的心思.已经表现的清清楚楚了.”长兮冷哼一声.将那张写有军令的布帛扔进火盆.面色沉竣道:“单单是不让别人入关也就罢了.那厮竟俨然一副统治者的模样.自作主张宣布废除秦朝苛政不说.还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忍不住说:“这样一來.秦国的老百姓也不用受到侮辱.算是和平解决.”
“这种做法的确沒错.可是……”长兮看向我.无奈道:“问題是这件事由谁來做.大王还沒有说话.诸侯就擅作主张.你很清楚大王的脾性.应该猜得到他会如何做.”
我哑然.只得沉默下來.
“总之.清闲的日子今日是到头了.”长兮揉了揉眉心.叹息道:“雪儿.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得去与大军会合.明日就出发.”
“可你的身子……”我欲言又止.
“不碍事的.”他冲我笑笑.安抚一般说:“相信我.”
他的眼神坚定而真挚.我张了张嘴.终是放弃一般道:“我知道.马上……就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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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雨中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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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1月
时日已近晚秋.许多树上已经沒了绿色.夹杂着斑驳黑斑的叶子艰难挂在枝头.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看起來颇有些萧瑟的味道.
我已经有许久未曾留意留意过这位于道路两旁的普通景色.如今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树叶.心中竟多了些蹉跎之感.
当初在阿房宫和咸阳宫中时.我最喜爱的便是观察四季的景色.因为无事可做.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因此我只能通过花朵的开谢、树叶的青黄來感知日夜交替与季节变迁.
如今.我与长兮在一起.追随着他的脚步.只觉世界已经被他填满.根本沒有时间再去做他想.
这种忙碌.总比寂寞幸福.我想.
马车在大路上行进着.道路比起之前的路要平稳许多.不适感也稍稍有所减弱.风从帘子的缝隙中漏进來.我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只觉手腕上和肩上的伤疤隐隐作痛.长兮已经睡着了.身上蒙着厚厚的棉被.可能是睡得不太安稳.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很久都沒有松开.
我猜得到八成是他背上箭伤的缘故.连我这手腕都会疼.他又怎会毫无感觉.而且若不是因为担心这个.我也不会不顾他的反对塞这么大一床棉被在马车里.挤得他连舒展双腿都不能够.
我撩起帘子看了看车外.云层浓厚.天色灰暗.是要下雨的前兆.
“还有多久才能到.”我问赶车的小兵.
“已经进了城.不到半个时辰便可以到了.”小兵答:“刚刚看到有一小拨兵马出城.估计是去接我们结果却和我们走岔了.”
“沒事.回头我再派人通知他们.”我坐回车里.发现长兮竟已经醒了.
“是不是我的声音太大了.”我有些歉意道:“我竟忘了你睡觉向來浅.一点风吹草动便会醒的.”
“不是.睡了这么久.也应该醒了.”他的声音仍带着倦意.因为刚刚才醒.眼睛还有些无神.眼皮也是懒懒的耸拉着.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也是应该起來了.”我从小匣子里掏出梳子.笑道:“快起來.我帮你把头发梳好.难不成你想就这样披头散发的去见大王.”
他也笑了.乖乖坐起.朝我身上一靠.笑道:“谨尊夫人旨意.”
本來依照我的期望是希望可以在下雨之前赶到项羽所在的府邸.然而天公不作美.我刚刚将长兮的头发梳好.天空中便有一声闷雷炸响.接着便是瓢泼的大雨哗啦啦落下.砸得马车顶棚咚咚作响.
看雨下得这么大.我跟小兵说:“先找个地方停了车.我们下去避一避.”
“马车里漏雨了吗.”小兵紧张的问.
“马车里并未落雨.但也总不能让你一直淋着.万一染了风寒.得卧床许久的.”
“不必了.”小兵慌忙推辞:“我身子壮着呢.淋些雨不碍事的.”
“好些病就是年轻是不注意落下病根.等到老來怎样都医不好.折磨死人的.”我态度坚定:“听我的.我见前方有个小茶铺.就停在那里.”
“可……”
“就按夫人说的做.”长兮也道:“况且我们也想下去喝口茶水了.”
见长兮也发了话.小兵也不再说什么.乖乖诺了.然后将马车停在了茶铺子前.
由于雨势又烈又急.所以在铺子里避雨的人也不少.小兵在门口拍打身上落到的水珠.我则和长兮在茶铺子的角落里寻了个位子坐下來.
“二位客官需要些什么.因为下雨.现在正好有刚刚煮好的姜茶.”小二迎上來热情的说:“掌柜的说了.若是点了菜.姜茶钱就不收了.”
“不必了.我们刚刚入城.已经有人为我们准备好了酒菜.”我摆摆手.笑道:“就來三碗姜茶好了.一碗拿给那个站在门口的小哥.”
小二点头诺了.慌慌张张的去招呼别的客人.我则整了整刚刚冲过雨帘时弄歪的衣领.无奈道:“好不容易才收拾好.遇上这种大雨.等到了大王那里怕是已经成落汤鸡了.我倒还好.尤其是你.若是那般落魄模样被他们看见.又要拿來笑上你好些日子的.”
长兮笑笑.并不在意:“笑便笑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们正聊着.门口却突然传來男人的咒骂声:“***.什么鬼天气.这幅模样若是被见着了.定要被那些人嘲笑一番.”
那人声音颇大.我看见长兮不悦的皱了皱眉.他抬眼看向门口.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定住了.然后他的双眼渐渐睁大.脸色也白了下來.
见他如此反应.我猜门口定是來了一位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于是也小心翼翼的转过了头去.
“匡齐.不得无礼.”一双手轻轻拍了拍那位咒骂的大喊.笑道:“这可不比在军中.说话这般粗俗可是要遭人白眼的.”
名为匡齐的大汉面上一红.沒再说话.那人也不再责备他.而是卸下身上的披风.露出自己那张妖娆俊美的脸庞.
这张脸与上次见面时有了些许变化.由于瘦了些.下巴显得更加尖削.一双风华藏尽的狐狸眼比之前更加锋利.左边的眉毛上方还多一条小小的伤疤.
我不自觉的起身想要向他走去.手腕却突然被攥出.我低头.只见长兮攥着我手腕的手上骨节发白.眼神犀利如刀.
“不要去.”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请求.
“长兮……”我迟疑下來.看了看他放在我腕上的手.终是乖乖坐了回去.
见我坐回來.长兮松了口气.淡淡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见为好.”
我垂眸不再说话.用沉默回答了他.
“二位.你们的姜茶.”小二端着两碗姜茶小跑过來.可能是客人将外头的雨带了太多进來.地上有些湿滑.他轻轻一拌摔在地上.那两碗姜茶也直直向我飞來.
“雪儿.”长兮惊叫一声欲來拉我.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搂着我闪过了那两碗姜茶.
“可还好.”那人轻轻捋开我颊边的一缕长发.揽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叹息一般柔声道:“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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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再会武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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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1月
连绵的大雨依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小的茶铺子也依旧有许多路过的人前來避雨.桌上放着三碗小二新送來的姜茶.桌子旁边也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长兮冷着脸问武宜:“若是我沒有猜错.你如今应该正领兵在外才对.难道不是吗.”
“本來应该是这样沒错.可是姬大人.你应该也知道了吧.那刘邦已经早早入了关.我的侄儿子婴也已经投降.秦国气数已尽.这场战争……我已经沒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了.”武宜垂眸.自嘲一般说:“你定会觉得很可笑吧.皇子竟然会放弃自己的国家.说出去定会被人民唾弃的.”
“武宜……”我咬了咬唇.淡淡道:“这是沒办法的事情不是吗.即便你以秦国的名义出兵.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仅不能夺回国土.还会枉送许多兵士的性命.只有接受现实.才是最后的方式.而且虽然不愿承认……朝代更替正是时代的洪流.沒有人可以阻止.”
长兮看了看我.神色黯淡一瞬.随即对武宜说:“如此说來.你此次是來见大王的了.”
“不错.”武宜敲了敲装着姜茶的陶碗.淡淡道:“我本就厌恶行军打仗.如今既然局势已定.我自然是要解散军队.放我那些军士返乡与家人团聚了.”
“我以为你是來投奔大王的的.”长兮挑眉.
“这样说也沒错.”武宜抬抬眼.扯了扯嘴角道:“我的确是來见项羽.将剩下的兵权尽数交给他之后.我便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你以为真的有这么简单.”长兮冷笑一声道:“你可是嬴政的儿子.流着秦朝皇室的血脉.你以为大王会这样轻易的放过你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武宜攥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长兮目光锋利.“你以为你能……”
“长兮.”我突然拍上桌子.咬了咬牙.含泪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同样是皇室的遗孤.你我的身份与武宜有何区别.若血统真的是罪过.你我早以消亡.又怎能活到现在.”
见我如此生气.长兮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别开脸不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攥得极紧.骨节也因太过用力而苍白.
“你在在意什么.姬长兮.”武宜嗤笑一声道:“你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明明已经握在了手心里.却仍旧千般万般不满意.你是不是太过贪心了一点.纵使你想让阿柔心中在意的永远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该忘了她曾与你分别三年.三年的时间多漫长.能改变许多东西.”
“我知道.”
“你不知道.”武宜一拂袖子将面前的姜茶挥到地上.带着怒火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与阿柔相处的岁月你不知道.我对阿柔的情意你也不知道.你何时在意过她的想法姬长兮.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
长兮面上一丝血色也沒有.他愤怒的瞪着武宜.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茶铺子里的人看了看我们这边.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都小心翼翼的与我们拉开距离.只是远远的观望着.与武宜一起进來的匡齐想要过來.见武宜向他示意.便又乖乖候在了原地.
雨一直在下.我沉默不语的看着身边这两个怒目而视的男人.终是长叹一口气.
被武宜从阿房宫带出來的那一天.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将不再与长兮发生交集.然而非常意外的是.武宜却并不是个如我理解中的那般冷情的人.
“阿柔.你难道还不懂吗.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活着.你便不会死.可我若让你死.你也休想活着.这件事情.你根本沒有选择.”
说出这句话的人终究是沒有将我囚禁在他的身边.因为爱.所以他给了我自由.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与武宜之间的渊源与感情.我只知在我这一生中.像他这样类似于恋人又类似于亲人的存在.是再也不会有了.我在乎武宜.纵使这份感情会令长兮生气.我却仍旧无法割舍.
“大人.”候在门口的赶车小兵小跑过來.跪下道:“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大王定已经为大人准备好接风酒.去玩了怕是不合礼数.”
“的确.”我无奈的点点头.扭头问武宜:“你可愿与我们一同去.”
武宜笑道:“我就不必了.你们回去是接风宴.我凑个什么热闹.况且我可是不请自來.万一影响你们聚会的心情就不好了.”
“可是……”
“不必担心.我在客栈中先休息一夜.信函已经送出去了.我明日便去见项羽.”他拍拍我的头.柔声道:“这次见面.我便不走了.如你所愿.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在小兵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扭头看向茶铺子.只见武宜正站在门口.欣长的身子在一群人中格外显眼.
雨水澄净.带着晚秋的凉气.隔着水珠穿成的帘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些水珠仿佛润湿了他的眼睛.然后沿着他尖削的下巴滑落.
“舍不得.”长兮冷笑一声.
“不要这样.长兮.”我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对我而言.他也非常重要.”
“他也非常重要.”长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几声.语气尖锐道:“他重要.那我呢.我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长兮.”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也是一个人.我爱你.可是我不会只爱你.人生那么漫长.给过我温暖的也不止你一个.武宜说的对.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长兮沒想到我会如此生气.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苍白的笑道:“连你也如此想我.”
我心中微痛.扭过头不看他.淡淡道:“长兮.你是我的活着的理由.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到底还在不满些什么呢.我已经.不能再给你更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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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霸王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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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2月
时令已经入冬.在经历了一个月的跋涉之后.项羽所带领的部队.也终于入关了.
气氛有些微妙.虽说刘邦在得知项羽到來后退回了霸上.但是项羽的愤怒并沒有因为这个带着讨好性质的让步而有所改善.
事实上项羽在刚刚到达函谷关之时便已得知刘邦已经攻陷关中的消息.于是一怒之下攻陷了关隘.并一路推进到了戏水之西.
刘邦并不是个傻子.虽然不知是不是张良与萧何劝过他.总之他是乖乖的让了步.给了项羽面子.但是结合现在的兵力來看.十万对上四十万.刘邦除了让步之外也沒有更好的选择.
武宜在一个月前与项羽见了面.二人在屏退他人后谈了很久.结果出乎意料的和平.武宜交出了手中的兵权.将一万人的军队交到了项羽手里.项羽也满足了武宜的愿望.赐了他一个小小的官衔.每日无所事事.倒也乐得清闲.
与他相比.长兮变得沉默了许多.可能是因为那日的事情.我与他心中都有了心结.每晚虽说依旧共枕而眠.却总归少了亲密.
我并不认为自己哪里说错了.也沒有让步的打算.今后的日子还那么漫长.我不能永远迁就长兮的小脾气.不管我有多爱他.如果他自己无法解开心中的困惑.那么我所做的就都是徒劳.
部队刚刚入关.百姓们都躲进了屋里避开我们.我能理解他们心中的害怕.因此倒也沒有在意.反倒是项羽.对于这种冷遇.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怒火的.
作为功臣.我与长兮分到了一处僻静宽敞的宅院.而回到故乡的武宜.自然是去了那个阔别四年的摘星园.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然后在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终于得知了一个人的死讯.
秦三世子婴.死在了项羽的手里.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如果不是武宜主动示好并交出兵权.武宜的下场也并不会比子婴好.子婴是个聪明人.他沒有负隅顽抗.选择顺应时代与民愿交出政权.然而他终是忘记了一件事.权力交接也应该选择对象.将讨好的筹码送错了人.结果根本就不会有所改变.
然而话虽如此.对于他的死亡.我终究是伤心的.
虽然沒有见过他.但他是扶苏公子的儿子.我受到了他父亲如此多的照顾.到头來却沒能为他的父亲做到任何事情.当初离开咸阳是为了把他从上郡带回來.到头來却偏离了原本的生活.走到了如今.虽说遇见长兮与武宜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沒能去送他最后一程.终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
我与他因为牡丹园的牡丹而结识.在那里.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扶苏则失去了他的爱情.那次之后.我与他都沒有再去看过牡丹园的牡丹.可我终究还是比他幸福.我如今回到咸阳.还有机会再次去那里追忆母亲.而他.却再也无法看着那满园牡丹.然后为我采撷那最初的一朵了.
与我的伤感相比.武宜倒是格外看得开.他回去打理了一下园子.然后便派了一辆马车來接我.说是四年未见.茜哥儿她们都很想我.
我沒有拒绝他的邀请.仔细梳洗一番便登上了武宜派來的马车.长兮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说是要看一些早就已经看过许多遍的文献.
并非我不顾虑长兮的感受.如果他阻止我的话.我一定会先婉拒.然后抽个何时的时间再亲自登门拜访.然而他沒有.我不知他是对于我那日的话有所触动.还是因为他的怒气依旧未消.需要通过这种方式來表达他的不满.他的心思太难猜.猜错的话还会掀起万丈狂澜.所以我只有沉默.尽管沉默会将我和他淹沒.
摘星园与四年前相比并沒有什么变化.因为地势偏僻.加上并沒有多少人知道这里曾住着皇子.所以摘星园才得以完整的保存了下來.我跟在新來的丫鬟身后进了院子.入眼的便是满园子的红灯笼.
“这是做什么.”我禁不住笑着问正施展轻功飞上枝头挂灯笼的武宜:“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竟要挂上这满园子的红灯笼.”
“我们时隔四年重新在这里团聚.难道不是好事吗.”武宜从树枝上跃下.稳稳落在我面前.笑道:“能再这里见到你.真的是跟做梦一样.在军中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想今后的事情.我的身份特殊.又不知道你的消息.起义军势力有那么庞大.我连能不能自保都不知道.我想见你.最终却还是不敢留你在身边.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情况.我有什么资格把你留住身边.”
许久未见.他说出口的却全是丧气话.与四年前年少轻狂的他判若两人.这种变化曾是我所期望的.然而今日他变成了那般.我却只觉心中酸涩难过.伤心的想要掉眼泪.
“竟然说这种丧气话.真的一点也不像你.”我避开他的目光.看着满园子的红灯笼.喃喃道:“我印象中的你.是会带着狂气告诉我你就是我的天.命令我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围绕着你.那时我想.这世间为何会有这般讨厌的人.如今你终于沒了那些狂气与锐气.我却觉得陌生.呐.武宜.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要的吗……”他垂眸看我.沉默许久之后才无奈道:“我想要的.这辈子.应该是得不到了.”
我身形一颤.不敢看他.低声道:“人生如此漫长.沒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你这么好.定会找到你真正重要的东西.”
听我如此说.武宜轻叹一口气.喃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的伊人在水中央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即便我想执她之手与她偕老.却终是只能远远观望.”他自嘲的笑笑.“这都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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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阿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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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2月
进入咸阳后的第三天.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阿房宫.
马车缓缓驶入已经沒有侍卫和秦兵看守的阿房.入眼的却尽是萧瑟与枯黄.
一走便是四年.我想要回來看看落英和湘子.虽然她们极有可能在战乱之中逃离这里.可我仍想回來碰碰运气.
马车停在了赵宫门前.我在小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却沒有看到任何人等候在门口.
“沒有人吗.”我问提前过來通报的小兵.
“不知道.我早上便來了.在里面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沒有看到.”
“一个人也沒有.”我神色黯淡下來.收在袖中的手也不禁攥紧.
“夫人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进去看看.”小兵道:“听闻之前那些入关的士兵不少都跑到阿房宫中來寻欢.她们或许是害怕我也不一定.”
听他如此说.我不禁心中一紧.想也未想便冲进了园子.
落英和湘子虽不说是绝色.可都是面容姣好.在赵宫这么多宫女之中也算是出众.若这赵宫里真如小兵所说有兵士前來寻欢.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们二人.
“落英.湘子.”我高声呼唤:“你们在吗.我是雪儿姐姐.我回來了.”
我來到之前住的房间.用手轻轻推了推.门打不开.应该是从里面落了门闩.她二人定是在里面.想到这里.我加大手上的力气.边拍边喊:“落英.湘子.我是雪儿姐姐.快开门.”
然而里面根本沒有人回应我.且不管我使劲拍多少次也都沒能将门拍开.
跟在后面的小兵见我一脸焦急.干脆拔出腰间的刀.一个用力从门缝中看下去.然后大脚一踹.生生将门踹了开來.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铺面而來.令人作呕.小兵被熏得捂着鼻子退了开.我则看着屋子里的景象.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被摔得支离破碎的书架.落得满地的竹简.台子上的古琴琴弦尽断.挂在房里的纱帘上溅着鲜血.然后.在那张古老的床榻上.有两个举着匕首的赤/裸女人.她们看向我.面如死灰.身下是一个已经被刺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举着匕首的女人我认识.四年未见.她们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女人.原本就姣好的面容也如出水芙蓉般更加出众.而那个被刺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从衣裳來看.应该正是这几日刚刚入咸阳的兵士沒错.
“落英……湘子……”我慢慢走向她们.想要将她们拥进怀里好生安慰.然而她们却忽的将手中的匕首指向我.声嘶力竭的哭喊:“不要过來.”
我被慑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只能愣怔的看着她们.难以置信的喃喃:“落英……湘子……我是雪儿姐姐啊……”
“雪儿姐姐……”落英哭着喃喃:“雪儿姐姐.你回來得太晚了……我已经……沒有办法……再服侍你左右了……这般肮脏的身子……我已经……厌恶至极……我……”
“不.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们.”我想要上前.湘子却忽的掷出手中匕首.匕首擦着我的脸颊而过.削断了我颊边的几缕头发.
“雪儿姐姐……你回去吧.如今的你.不应该和我们混在一起.”湘子声音清冷.了无生气:“我们是阿房宫的宫女.是秦朝的余孽.是要被**和处死的对象.与我们扯上关系.对你百害无一利.况且如你所见.我们已经杀了刘邦的兵.是犯人.活不久了.”
“沒有这种事.”我气得掉眼泪:“你们与我认识了这么多年.在你们看來.我需要的是那些名誉与地位吗.不是的啊.我需要的只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我之所以活着也是因为那些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我把你们当姐妹.你们怎么可以用死亡來背弃我.”
“可是……”落英声音绝望:“我们现在已经是被玷污的身子……已经……肮脏不堪了……”
听她如此说.我直接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匕首掷到远处.然后用力扯下纱帘盖到她们身上.哭道:“若今日是我被人玷污.你们会因此而嫌弃我吗.你们不会的.对我而言也是这样的啊.不管你们是否杀了人.你们都是我的姐妹.我都要保护你们啊……我的……傻姑娘们……”
十四岁那年.我來到咸阳宫.那时我正值青春年少.天真烂漫不懂伪装.我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名小旭.她天真可爱.却又活泼善良.小旭与我的身边还有两个小姐妹.她们年纪尚小不懂世故.总该跟在我们后面.稚嫩的脸蛋上有幸福荡漾.
二十岁这年.我重新回到咸阳宫.此时我青春不再.淡漠沉静如同石像.一起长大名为小旭的姐妹早在四年前离开我.她死得凄凉.沉默却又绝望.曾经跟在我与小旭身后的女孩儿已经长大.此刻.她们所有的天战烂漫都已死去.只有憎恨与痛苦在眼中燃烧.
“哭吧.”我伸手轻抚她们清瘦的脸颊.忍住眼泪柔声道:“哭出來.就都好了……都好了……”
“雪儿姐姐.”强装的坚强终是被打破.她们卸下脸上构筑的严霜与抗拒.趴在我的腿上.痛苦而又声嘶力竭的哭号着.那沙哑哭声听起來凄凉又绝望.却又在这一次的相逢里浇灌出了新的希望.
“与我一同回去吧.”我用手梳理她们沾着汗水与血水的头发.轻拍她们战栗的双肩.像对待婴儿一般耳语:“像四年前一样.待在我的身边.傍晚陪我说话、散步.早起为我更衣、梳头.我们还这么年轻.还有许多事情可做.所以.永远不要想到死亡.”
时光是一首伤感的老歌.我知道一切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错误与痛楚也无法成为过眼烟云.但是人生如此漫长.我们又怎能就此止步.再痛苦都不能放弃希望.再难过也不能止步不前.因为只有背负起痛楚大步前行.这才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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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殉情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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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2月
在我将湘子和落英带回府上的第二天.府里來了一位客人.
自从因为长兮受伤而留在彭城之后.我们和秦雨期便沒有再见过面.我和长兮随大军入咸阳之时秦雨期因为一些原因仍逗留在关隘.因次他比我们要晚上几天才到达咸阳.原本他來拜访是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出乎我和长兮意料的是.今天上午到达咸阳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先來到我们这里.而不是去拜访项羽.
时间正值下午.长兮与秦雨期坐在暖阁里喝茶.我则去厨房让厨子张罗饭菜.
“今天府里來客人了.”厨子问我.
“是.來了一位小将军.”我笑道:“他爱吃肉.今晚就多弄一些肉食.”
“哎.”
出了厨房.我径自去了后院.落英和湘子便住在这里.她们身子受了些伤.我请來大夫为她们查看了一番.确定沒什么大碍之后才放下心來.然而虽然大夫说沒有大碍.我却执意要她们再歇上几日
“雪儿姐姐.”见我推门进來.落英撑起身子坐好.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感觉怎么样.”我在床边坐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有些担忧道:“我既然说了要你们好好休息.你们就好好歇着便是了.我就是來看看.你们不必理我.”
湘子的伤比落英重一点.她躺在那里.也淡淡笑道:“姐姐莫太宠我们.免得将來又嫌弃我们不听话.”
“不听话就不听话吧.你们一直都太乖了.偶尔也该随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我帮她把被子掖好.感慨道:“当初跟在我身边时才十來岁.本应是最淘气的年纪.却比谁都要懂事.从沒让**过心.有时我也会想.到底是我太不可靠了.还是你们太听话了.”
落英端起我放在凳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抿嘴一笑.声音带着浓烈的怀念味道:“那时我心里总想.雪儿姐姐你待我们这么好.怎么能给你添麻烦.若是因为添麻烦而惹你生气.从此之后再也不理我们了应该怎么办……现在看來.真是对不起姐姐你的体贴.”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摸摸她的头.柔声道:“现在只要你们好好照顾好自己.我便心满意足了.”
出了后院.我准备前往暖阁与秦雨期打一声招呼.然而刚刚走到门口.我就见门从里面推开.秦雨期向长兮告辞.已经准备走了.
“现在便要走了.”我有些惊讶.“不留在这里用过晚膳再回去.”
“不了.”他冲我笑笑.淡淡道:“我还有些事情.”
“这样……”我有些遗憾道:“那还真是可惜.我已经告诉厨房说多烧一些你爱吃的菜.你不在的话就只有我和长兮解决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秦雨期笑道:“长兮向來不爱吃荤食.今天怕是要受累.”
长兮沒好气看他一眼.无奈道:“你难得來一次.还是雪儿亲自为你张罗吃食.你却这般不给面子.我可沒你这样的兄弟.”
“对不住嫂嫂.”秦雨期向我一鞠躬.油腔滑调的模样与以往的沉稳相去甚远.
我被他逗得沒了脾气.只得摇摇头笑道:“赔罪就不必.不过下次來的时候可要记得先自罚三杯.”
“下次啊……”他眼中恍惚一瞬.那恍惚虽一闪即逝.却被我捕捉进了眼里.
我看了看长兮.他似乎也看到了那丝恍惚.但是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沒再说话.
长兮沒有说话.我自然也只能选择沉默.于是我和长兮一起将他送至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然后渐行渐远.
“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我有些紧张.不禁轻轻握住长兮的手.
长兮顿了顿.然后反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柔声道:“不会有事的.”
那时我们都忘记了.他离去的方向与阿房宫的方向相同.
入夜.长兮睡得很不安稳.总是焦躁的左右翻身.最后干脆直接坐了起來.
“怎么了.”我拿过放在床沿的厚袍子为他披上.担心的问:“是不是不舒服.”
“不……”他皱眉.声音低沉:“我总觉得……要出事……”
我不禁想到了得知小旭死讯那日的情形.同样的焦躁.同样的不安.然后像是为了响应我的不安一样.我得到了最不想知道的消息.如今长兮的预感与我那日一样.我多少能猜到那位令他如此不安的人是谁.
“我们去看看吧.”我起身.迎上长兮惊讶的目光:“与其在这里担惊害怕.不如亲自去看看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若是能阻止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也不会为自己的无动于衷后悔.”
长兮目光柔和下來.他搂住我的腰.脸埋在我的肚子上.淡淡道:“多谢.”
我和长兮很快穿好衣裳.头发也沒有梳.直接上了马车.命马车快些赶往秦雨期的住所.
“等等.”我拦住车夫.想了想道:“去阿房宫.”
“阿房宫.”长兮不解:“去那里做什么.”
“虽然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会在那里.”我垂眸.“雨期重情.那里可是他和小旭初识的地方.”
长兮顿了顿.告诉车夫:“就按夫人说的.去阿房宫.”
马车行走在咸阳城安静的夜色中.车轮滚动的声音响亮而清脆.恍惚间我竟像是回到了小旭去世那日.大雨中只有我的马车奔驰.想要阻止一场死亡与别离.
马车停在赵宫门口.我与长兮跳下马车.然后快步前往赵宫花园.
时值十二月.花园中的腊梅胜放.我与长兮快步穿过花朵烂漫的腊梅林.直奔那个位于花园最深处的木棉林.
灯笼微弱的光芒照亮前进的道路.我紧紧攥住长兮的手.心跳如鼓.
黑暗中.一片嫣红忽然绽放在灯笼微弱的光芒之下.长兮手一抖.灯笼落在地上.然后剧烈燃烧.
火光中我与他看清了坐在树下的秦雨期.他笑得安详.脖颈上一道伤口还在流血.映着火光红得触目惊心.
“雨期”
初入阿房宫的第二天.小旭认识了秦雨期.他一身黑色劲装.乌发用绸带高高束起.身体斜靠在树干上.怀里还抱着一把精致的宝剑.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连花朵落在肩上都沒有知觉.
她用一眼爱上了他.他用一生爱着他.年少之时总轻狂.他终是成为了她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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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嫌隙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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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2月
得知秦雨期的死讯时高熙然正忙着张罗下人打扫院子.以迎接柳絮和孩子过來.听我说完.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和长兮.苍白的扯了扯嘴角道:“你们莫非是在与我说笑.”
“沒有.”我垂眸.忍住哭腔道:“我与长兮亲自将他接回來.现在就在我们那里.”
高熙然踉跄一下.扶住跟班的小厮.愣怔的喃喃:“为何……为何……明明已经走到现在了……为何还要……”
“为了小旭.”我擦擦眼角不断溢出的泪.哽咽道:“他怕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不过为了帮助长兮完成心愿.所以才一直忍到现在.雨期是个重情义的好男人.我该猜到的.”
“是啊.该猜到的……”高熙然一声苦笑.“我该猜到的……”
这是小旭去世后的第四年.我们在这个冬天失去了另一位朋友.
秦雨期的死很快便传遍军中.原先由秦雨期统领的军士们大恸.竟全体为他送行.损失这员年轻将领也令项羽非常难过.他不不仅封了秦雨期齐信公.还准备将他厚葬.
然而最后我和长兮还是婉拒了项羽的好意.将秦雨期火化后.把他的骨灰葬在了阿房宫的木棉林.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
秦雨期去世后三天.我从虞姬那里听说了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前來拜访过项羽的事情.
“曹无伤.”
我停下帮项隆系罩衫的手.挑眉问虞姬:“这个曹无伤是做什么的.”
“他是刘邦的手下.官至左司马.不过说來也怪.既然明明是刘邦的手下.又为何暗中派人告诉大王说刘邦想在关中称王呢.”虞姬皱眉.“据我所知.刘邦对待手下还算是不错的.”
“且不管他为何背叛刘邦.至少他证明了刘邦想要称王的意图.”我皱眉沉声道:“大王准备怎么做.”
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虞姬笑了笑道:“你不要这样紧张.现在还只是开始.那里那么轻易就要打起來.况且就算要打起來.以刘邦现在的势力也远不是我们的对手.大王这种急性子.听到这件事之后自然是大发雷霆恼怒不已.甚至还说第二天就要发兵攻打刘邦.不过好在最后还是被长兮和亚父劝下來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刘邦突然退出咸阳.回师霸上的原因吧.”我托腮.想了想道:“因为知道现在不可与项氏为敌.更知道自己军力现在远不及于项羽四十万大军.所以刘邦才会把在咸阳所得一切.都原封不动的送到大王营中.甚至还说愿让大王称关中王.要知道.他可是一直心心念念着怀王那句‘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如今竟然愿意拱手相让.说明他肯定另有打算.”
“亚父也是如此说的.”虞姬面色沉竣.“他早已觉出刘邦必成大器.所以要大王在鸿门设下夜宴來款待刘邦.不过虽说是‘款待’.其实也不过是铲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此说來……”我垂眸.“刘邦手下的人.也要受到株连了.譬如……张先生……”
虞姬看出了我的担忧.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大王也不是如此暴虐之人.张先生才华出众.大王定会收于麾下.好生款待的.”
“我担心的并不是大王那边.”我有些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担忧道:“大王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只要我和长兮求情.他定不会追究张先生.可是张先生那边就不一定了.他心气极高.满腹才华既然得到了刘邦认可.他定会将刘邦视作主公一生侍奉.就如同当初的韩王一样.若是大王要出去刘邦.张先生定会倾囊相助.那时便是敌人.纵然大王饶他不死.他也不一定会接受这个恩情.”
“等到了那时.便就是他的问題了.”虞姬从首饰盒子里拿出一对精致的白玉耳环.淡淡道:“这对耳环是我的奶娘留给我的.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将这幅耳环交与我.直到第二日.我看见她自尽在房里.我才明白她是为了以此向她所背叛的夫君谢罪.事实上.她的夫君早就知道她与人私通的事情.她的夫君很爱她.决定原谅她的背叛.继续与她一起生活.她却无法接受夫君的好意.良心的谴责令她痛苦不堪.她想到了赴死.”
“你是想说.即便将來张先生舍生取义.我也应该视而不见吗.”我摇摇头.“这太难了.看着恩人赴死却无动于衷.这不是我的选择.”
“这不是选择.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虞姬抬起我的下巴.让我正视她的眼睛.肃穆到:“我至今还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早就应该有了这个觉悟.各事其主.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会总是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刘邦现在势力正逐步壮大.野心也逐渐显露.与大王反目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作为长兮的人.那时你即便会与身处刘邦麾下张先生和不疑兄站在了不同的立场.即便张家对你也有许多恩情.我也不准备为他们求情.雪儿.既然早已做了选择.你如今又在害怕什么.”
我哑然.这些话我当然是记得的.那时我刚刚得知子婴称王的事情.虽然得知他是扶苏公子的儿子.我也仍做好了将他送上断头台的觉悟.那时我告诉自己.各事其主.这是时代的浪潮.是历史的必然之路.
然而当子婴的死讯真正传來的时候.我除了伤心之外.那满心的歉疚才最是令我痛苦.肉体的折磨总有痊愈的一天.可是良心的折磨却永远也不会停止.
“虞姐姐.我总是会想.为什么我会经历如此多的事情.如果沒有遇见长兮、沒有遇见武宜、沒有遇见张夫人.我是不是就会在咸阳宫中作为一名普通舞姬安静的生活.就像我的养母所期盼的那样.”我喃喃:“然而想归想.我最后还是会回归现在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身逢乱世.我已无力理会这些爱恨纠缠.不是我薄情.亦非我薄幸.只是我一生中会遇上很多人.真正驻足停留的又有几个.
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连我自己都是过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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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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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6年12月
在入得咸阳半个月之后.按照范增的意见.项羽预备在鸿门设下一场宴会以“款待”刘邦.然而在设宴之前.有一件突发的事情打乱了原本顺利的计划.
项羽最小的叔父项伯前來拜见.跟项羽说刘邦并无谋反之意.还说若不是刘邦不先攻破关中.项羽大军也不敢如此堂而皇之的进驻进來.如今.刘邦明明立有大功.项羽却还要攻打人家.实在不是仁义的行为.与其兵戎相见.还不如就趁机友好地款待他.以德服人.
项羽向來重情义.听他如此一说.心中难免也有所动摇.
设宴当天.我和虞姬作为女眷不便出席.因此便和侍女们一同待在里间.安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出声.
“这刘邦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我挑眉.“明明是來赴宴.竟然还带领着一百多人马.这阵势到底是在防谁.”
“他这是害怕.人多以给自己壮胆呢.”虞姬也微微皱眉道:“这厮一到达鸿门就向大王谢罪.说他和大王合力攻打秦国.大王在黄河以北作战.他则在黄河以南作战.还说他从來沒有料想到自己能够先入关攻破秦国.竟能够在这里再见到大王.现在是因为有小人的流言.才使得大王和他之间有了隔阂.这么台面上的话.明眼人一听便知道他的心思.”
“可是我却听长兮说.大王对此信以为真.甚至还说这是因为刘邦左司马曹无伤的告密.”我有些无奈道:“大王就是人太好.所以那刘邦才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项羽在刘邦前來赔罪的当天就将他留下來一同饮酒.虽说这是早先就计划好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与之前所计划的有些不一样.
我探头看了看宴会场.只见项羽、项伯面向东坐;亚你范增面向南坐;刘邦面向北坐;而陪同前來的张良则面向西陪坐.这种座位安排看得出來是别有用心.项羽心中到底还是有所芥蒂的.
许久未见.张良依旧是那副儒雅有礼的模样.他坐在下首.面色却仍然沉静.一样的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按照之前说的.大王现在应该招项庄进來舞剑了.”我皱眉.沉声道:“可是姐姐你看.就算亚父多次使眼色给大王.甚至举起所佩带的玉玦向示意多次.大王还是沒有什么反应啊.”
虞姬也探头看了看.沉声道:“大王怕是还在念旧情.所以下不了手……”
“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以反悔.”我紧张的攥拳.“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像是为了响应我的想法.我看见范增站起來.亲自出去召人前來舞剑.
我悄悄跟在后面.果然见范增唤來项庄.并在他耳边一阵耳语.项庄则点点头.转身回去取自己的佩剑.
我见范增重新回去宴会厅.赶忙小跑去项庄那里.紧张的问:“小庄.亚父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项庄叹口气.无奈道:“亚父告诉我说.大王为人心肠太软.听了小叔父的劝解后不忍心对刘邦下手.所以要我进去上前祝酒.祝酒结束后再请求舞剑助兴.借此机会把刘邦击倒在座位上.杀掉他.不然的话……我和大王终将栽在刘邦手里.为他所俘……”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只有经历过多年的范增才明白.不为人情所动.这才是政治.
项庄系好佩剑.乖乖按照范增所说进去祝酒.祝酒完毕后.他笑道:“大王和沛公饮酒.我们这军营里都是些男人.也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娱乐.所以大王便准许我舞剑助兴吧.”
项羽看起來心情不错.点点头说:“好.”
“好机会……”我收紧袖子的双手.紧紧盯着项伯手中的剑.生怕他会失手.
然而出乎我和虞姬的意料.项庄拔剑起舞还沒有多久.原本安静坐在一旁喝酒的项伯竟也拔出剑舞起來.不仅如此.他还并常常用自己的身体來掩护刘邦.项庄急得满头大汗.然而无奈挡在眼前的是叔父.无法下手.因此也就找不到空隙來刺杀刘邦.
“这样下去不行.”虞姬皱眉.悄悄伏在我耳边道:“我刚刚看到张良出去了.你跟在后面看看.他是想要做什么.”
“张先生.”我迟疑了一会儿.见虞姬眼神坚定.只得跟了出去.
我出去时张良正在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那汉子面向颇凶煞.看起來有些吓人.由于距离隔得远.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见那汉子向张良点点头.然后进了宴会场.
我转身准备跟在那人身后一起进去.张良却突然出声唤住了我.
“雪儿.”他面色温和.轻轻向我招手道:“过來一下.”
我面上有些尴尬.但他既然已经出声唤我.我也断沒有不去的道理.
“近來可好.”他问我.
“嗯.很好.”我垂眸不敢看他.小声道:“长兮对我很好.大王对我们也很好.”
“是么.”他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样便好.不疑总是念叨你.担心你过得不好.”
“不疑兄.”我心底一颤.抬头问他:“他呢.他最近可好.”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张良笑道:“除了总是念叨外.哪里都好.”
“张先生……”
“这里可不是女子该待的地方.”他收了笑容.面色沉竣:“不要涉足政治.雪儿.你只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可以了.千万不要被卷进危险的事情.”
“我……”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在他迫人的目光下乖乖点了头.
我在外面待了很久.直到看见张良与那个大汉护着刘邦从里面小跑出來.一脸紧张的商讨了些什么之后.大汉带着刘邦匆匆离开了.
“女人不应该待在这里吗……”我看着刘邦远去的背影.苦笑道:“应该说.女人即便待在这里.也根本沒有任何意义吧……这双纤细又脆弱的双手……能做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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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项王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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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5年1月
招待刘邦的那场宴会结束后沒过多久.项羽又办了一场宴会.这场宴会参加的人不多.除了他与虞姬之外.只有长兮与我.以及刚刚团圆不就的高熙然柳絮夫妇.
我是第一次见到柳絮.与想象中不同.她的姿容并不算十分出众.并不是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然而若是与她多相处一会儿.就会发现她的言谈举止优雅大度.是典型的名门之女、大家闺秀.
她抱着孩子安静的坐在高熙然身边.表情宁静又温和.仿佛怀抱着她的世界.
“原來这位就是柳絮姑娘.”我凑到长兮耳边小声道:“我还以为是一位绝世美人.所以暗自嫉妒在意了好久.”
长兮轻笑一声.小声回我:“我何时说过柳絮是绝世美女.是你自己瞎猜罢了.”
第一次听到“柳絮”这个名字是在五年前.长兮离开阿房前不久的事情.那时我正缩在花丛里为一个小童擦摔脏的衣服.听到“柳絮”两个字后暗自神伤了好久.虽然后來高熙然告诉我说柳絮是舒砚为长兮挑得妻子.但我心中仍旧是有个结.总觉得待在已经有未婚妻的长兮身边是一件罪恶的事情.后來又不知怎么回事.等我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再见到长兮并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却又成为了高熙然的妻子.不仅如此连孩子都有了.
“命运还真是神奇.”我忍不住感慨:“永远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长兮看了看我.但笑不语.
“今日把你们喊过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了却虞儿和我的一桩心事.”项羽笑道:“虽说这件事一年前就已经在念叨.不过后來竟一直拖到了现在.直到昨天虞儿提起我才想起來.长兮.”他扭头看向我和长兮.“你们的婚事应该办了.”
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我与长兮的婚事已经搁置许久.虽说如今我与他已经和一般夫妻无异.但是沒有举行婚礼的话.我始终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大王所言极是.”长兮笑道:“我在心中也已经盘算许久了.只需大王一句话.”
“如此甚好.”虞姬高兴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三日后正好是好日子.就定在后日好了.”
“三日之后.”高熙然挑眉:“会不会太过仓促.况且只有三日的话.舒砚殿下也沒办法及时赶过來.”
“母亲那边不用担心.我前些日子刚刚收到家书.说是她已经从渔阳出发.预计明日便可以到了.”长兮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道:“况且本來母亲那边催婚就催得紧.我和雪儿即便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成亲.她应该也不会生气.”
“那就这么定了.”虞姬看着我笑道:“雪儿与长兮成亲.我这个姐姐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最好再赶紧要个孩子.我早就想好了.若是男孩儿.便做我家隆儿的干兄弟.若是女儿……便做我家隆儿的媳妇儿……”
虞姬高兴的咕囔着.我则有些回不过神.知道长兮轻轻扯了下我的袖子.在我耳边道:“你我年纪都不小了.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把你娶进我们姬家的大门了.”
我面上微红.轻轻握住他的手道:“那也太突然了.你也沒说提前提醒我一声.”
“我以为你已经猜到了.”他低声笑道:“沒想到你连我欠你一场婚礼都忘记了.”
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只是不愿提起.怕你烦心.秦雨期去世还沒多久.你心中定是还有些抑郁.而我一直对小旭心怀歉疚.总觉得秦雨期的死我也难辞其咎.我们两个人心里都还有结.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好意思提起成亲的事情.
好在今日这件事由项羽提起.若是他赐的婚事.我与长兮成亲时便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一些了.
婚事被定下來.作为官员.长兮必须为许多同僚和友人送去请帖.我不想他这般忙碌.我在这咸阳城中可以邀请的也就只有那几个人.更何况那几个人当中又有两个是绝对不可以邀请的.
一个是武宜.还有一个便是张不疑.
然而即便我沒有将婚事通知他们.第二日还是有一位來到我和长兮的住所造访.
时间正值早膳.我与长兮一起在正厅吃饭.下人却突然來报.说是武宜公子前來拜访.我正准备为长兮布菜.听到那人的名字.手中的筷子便“啪嗒”落在桌上.
“请他进來吧.”长兮依旧低头吃饭.淡淡道:“雪儿.你去见他.”
“长兮……”我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长兮.“你真的……让我去.”
“我去的话定又会不欢而散.到头來反而闹得我们两人针尖对麦芒.不知怎么的就冷战起來了.”长兮放下筷子.看着我道:“你去吧.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我自然是明白长兮这句话的意思.与之前不同.他在努力做出让步.他开始改变.为了我们的将來.
“我会的.”我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在下人的带路下來到后院.武宜已经立于院中.由于天冷.他今日穿着厚厚的锦袍.脖子上还系着貂皮制的围脖.墨色长发沒有束起.简单的披散在背上.趁着他妖娆的面容.看起來竟像个妖精.
“你來了.”他沒有看我.目光依旧投向远方.向來清明的狐狸眼里也沒有什么神采.
“嗯.”我停下脚步.不敢离他更近.现在的他就像一幅画.根本沒有我插足的余地.
“阿柔.我是个骗子.可是即便我可以骗全天下人说我不爱你.却唯独骗不了我自己.”他转过头來.脸在黑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精致.也更加苍白.
“我曾想过.只要我一直待在你身边.你终是会发现我的好.可是看來.我到底是错了.”他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无奈道:“我明明这般爱你.为何最后仍留不住你.阿柔.我好累啊.”
“武宜.我……”
“罢了.”他走到我面前.脱下身上的披风系在我身上.声音苦涩:“多穿些吧.你身子不好.天气冷时……多穿一些.”
一片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很快便被我的眼泪冲了下去.然而那凉凉的东西越來越多.终是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是我在成亲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武宜.他在雪中冲我温柔的笑着.脸色却比这漫天飞雪还要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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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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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旭篇·旭日歌(一)
初入阿房宫第二天,我认识了秦雨期。
春日的咸阳很美,莺歌燕语,百花盛放,阿房宫的春色更是盎然。我独自漫步在赵宫花园幽静的小径上,轻嗅弥散在风中的花香。
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发上,美丽而又斑斓,我伸手欲抓住它,它却又飞走了。
追着那只顽皮的蝴蝶,我竟一路跑进了一片盛放的木棉林。
风吹动树上的枝丫,在那株红花盛放的木棉下,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他一身黑色劲装,乌发用绸带高高束起,身体斜靠在树干上,怀里还抱着一把精致的宝剑。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连花朵落在肩上都没有知觉。
我前行的脚步不禁放轻放慢,最后终是停了下来。
似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俊朗的脸庞让我不禁心中一跳。
“花儿……”我指了指他肩上。
他垂眸看了看肩膀,忽然就笑了。
“多谢。”他伸手拍掉肩上的木棉花,站直身体,笑着问我:“你是新来的宫娥?”
我摇摇头,认真的纠正:“是舞姬。”
“舞姬啊……”他顿了顿,又笑道:“的确比宫娥要好看些。”
我面上一红,扭头便走。他的笑声却轻轻由身后飘来,爽朗如夏日的风。
这是一个会令我手足无措的男子。
阿房宫中的女眷大多是秦国从其他六国虏来的美貌女子,不少也曾是颇有地位的千金贵族,她们不太喜欢我,也不愿意遵从我的要求。我知道她们看不起我,也清楚她们还没有从那些华丽虚幻的过去中清醒过来,她们需要时间。
只不过这个时间,似乎有些太长。
“不要理会她们,不过是些孤芳自赏的浅薄女人罢了。”雪儿对她们颇为不满,“不过与我们一样是亡国之人,颐指气使的模样也不知是摆给谁看,悲哀的留恋着过去,活得简直像个笑话。”
我看着她,却突然觉得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格外悲凉。仿若说得不是别人,而正是她自己。
六月的一个夜晚,雪儿突然发烧了,浑身烫得像火球,嘴里却一直喃喃说冷。我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唤来落英先照顾她,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出去寻找宫里的大夫。
然而刚刚行至花园,我便看到了长兮公子。今日他一身素雅白衣,映着月光,在这夜色里格外明亮。
“你找到他了?”他问眼前那块大石头。
“是的,下面的人来报告说他现在在邯郸。”一个黑色身影从大石头背后走出,月光绕过树梢落在那人脸上,我看见了那日树下的少年。
他认识长兮公子?
“辛苦你了,雨期。”长兮公子笑道:“不愧是秦开将军之后,果然才华过人。”
“才华过人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这阿房宫中一名小小侍卫。”他自嘲般笑笑,冲长兮公子说:“我可不敢与曾祖父相提并论。”
我心底一颤,忽然想起雪儿此刻还在病中,此事才最为重大。思及此,我轻轻抬脚,准备悄悄离开。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一不留神惊起了树上飞鸟,他二人听到声响同时看向这边,眼中满是警惕。
“小旭姑娘?”看清是我,长兮公子满眼惊讶,“你怎会在这里?”
“雪儿病了。”我有些焦急道:“我现在正要去找大夫。”
“病了?”长兮公子一惊,他慌忙走过来,焦急追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我也不知道,上午还好好的,黄昏时分突然就昏倒了,身上滚烫不说,还一直咳嗽。”我有些语无伦次,慌乱中我竟抓住长兮公子的衣袖,请求般说:“长兮公子,你与雪儿颇有情谊,能不能帮帮她?她才十四岁,不能就这么……”
“你且安心。”长兮公子声音轻柔,他宽慰我道:“雪儿不会有事,我现在就去看看她。”说罢,他又转头向那仍站在原地的人说:“夜已深了,女儿家独身在外太危险。你陪小旭姑娘去找大夫,我去看看雪儿。”
那人点头。
长兮公子步履匆忙的赶往我和雪儿住得院子,我则和那人站在原地,相对无言。夏夜微凉,我只穿了一件单衣,微风袭来,我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冷?”他问。
“有点。”我苦笑道:“走得太急,忘了加件衣服。”
“且等我一下。”他说完,足下轻点跃上假山,然后便不见了。
他的身姿矫捷优雅,映着月光,看得我心跳如鼓。
我静静的等候在原地,不消一会儿,他便回来了。
“给。”他递给我一块白色轻纱,笑道:“虽不厚,却也能御寒,你先凑合一下。”
“这是……”我看着手中的轻纱,难以置信道:“这不是挂在卧房里的纱帘么?”
“假山林那边便是荷花池,宫女们浣好纱后都爱晾在荷花池的假山旁。今日我借一件来急用,她们定不会怪罪。”他用剑挑起纱盖在我的头上,似是玩笑一般道:“这纱和月光一个颜色,我都看不见你了。”
我面上一红,心中有些窘迫,害怕让他发现我的不安,我干脆抬脚便跑。
夜风扬起身上的轻纱,吹乱我未梳起的长发,我在夜风中扭头看他,却见他木桩一般站在树下,注视着我的眼中,流转着风华。
那一晚月色很美,我和他在夜风中相视,仿若这世间再也没有其他。
雪儿的病在长兮公子的悉心照料下很快便有所好转,当她完全恢复以往的神采时,却已经是八月了。
两个月的时间不过弹指间,雪儿在这弹指间成为了长兮公子的专宠,我则在这弹指间爱上了秦雨期。
命运是首写不出结尾的歌,我贪婪的享受着和秦雨期之间这场恬淡单纯又含蓄的爱情,仿若这是我此生唯一要做的事。
年少之时总轻狂,所以那时我曾以为,这将是我一生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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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旭篇·旭日歌(二)
秦皇家宴那晚,我被送进了嬴政的寝殿。
这一晚,我失去了贞洁,成为了嬴政的女人。
然后,同样在这一晚,那个名叫小旭的我,彻底的死了。
卑微如我,怎有能力摆布自己的命运?这些都不过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迎亲礼的前一天,秦雨期来了,他推开房间的窗户,一个飞身落在了我的面前。
“跟我走。”他攥住我的手,黝黑的眼中是一把炽热的火,他说:“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天涯也好,海角也罢,只要你愿意,我便陪你去。”
去?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有那么光鲜美好的前程,我又怎能让它葬送在我的手里?
“你走吧。”我不看他,声音清冷:“我现在是旭妃,不再是小旭。我将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拥有最尊贵的地位,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卑贱的舞姬了。”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摇头,伸手轻抬我的下巴,看进我的眼睛,像是要将我的心也看透。
“这是真心话,我何必骗你。”我微微垂眸,自嘲一般说:“如今的我已经不干净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脏。”
“小旭!”他将我拥进怀里,声音颤抖:“我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愿与你一起,其他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雨期。”我将他推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乎。我配不上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是燕国大将军秦开的曾孙,是将门之后,是贵族,我也知道。我知道你的那么多,你却从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小旭……”
“我本是赵国剑客旷棋与飞雪姬之女,然而母亲怀我五月时被掳入咸阳宫,成为了嬴政的妃子。我对她而言只是累赘,我在他们眼中是没有人要的野种。十六年来,我为了活着,一直饱受欺辱,忍气吞声,再委屈的眼泪也要咽回肚子里。我受够了,雨期,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我想拥有比他们都要高的地位!”
“雨期。”我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从未爱过你。”
似是被人抽取了魂魄,他难以置信的盯着我,嘴唇不住颤抖。
“你回去吧。”我起身,扭过头不再看他。掩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我能感受到指甲潜入血肉的痛楚,还有自己心碎的声音。
许久后,身后终于传来声响,是窗户被打开的声音。
“小旭。”他背对着我,声音在这静夜无比轻柔:“那晚你身披白纱,在月色中奔跑,像是个仙子。你不知道,你轻轻一个回眸,竟把我的心一辈子栓了去。我……从未后悔爱上你……”
窗户再次合上,我惊转过身,却再也没了他的身影。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想雨期离开的这一刻,我格外能体会这句话的含义。
原来一场谎言中最痛苦的,竟是那个说谎的人。
第二日,我早早便被老宫女们喊醒,她们端着堆满首饰与嫁衣的盘子走进我的房间,眉眼都在笑。
“恭喜娘娘。”
恭喜?我冷笑,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要年长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喜的?
“娘娘,这是奴婢在赵宫花园里采来的木棉。”一个小宫女兴冲冲的将一大捧木棉呈到我面前,邀功般说:“奴婢见这花开得好,不仅花儿大,而且颜色喜庆,因此采回来讨个吉利。”
她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上洋溢着笑意,手里的木棉花映着老宫女手中的大红嫁衣,看起来像被血浸过一样。
心里有些犯恶心,我挥了挥袖子,皱眉对她说:“下去吧,把这些花儿也拿走。红成这个样子,看得人头晕。”
小宫女瘪了瘪嘴,抽了抽鼻子,然后抱着那一大捧木棉满心失落的走了。几朵花从枝干上掉下来,落在她肩上,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秦雨期时候的场景。那日阳光正好,风吹动树上的枝丫,在红花盛放的木棉下,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那样认真专注,连肩上落了花儿也没知觉。
鼻头有些酸,仿佛随时会哭出声来。我拿手捂住脸,许久后才轻声长叹:“回忆太伤神,不提当年了……”
繁重的嫁衣披在身上,金子做的蝴蝶夹在头上盘成一圈,衬出花朵形状的发髻。颊边两束未绾起的秀发笔直下垂,搭在裹着金丝绣衣的胸脯上。眉心点着金色莲花,眼角用彩线勾勒,唇上被胭脂覆盖,颊上是玉露生香。
直到精致华贵的金丝朝凤冠落在我的头上,直到遮面的金链阻挡了我的视线,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终是回不去了。
步辇在阿房宫中慢慢前行,恍惚间我竟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呼喊。
“小旭!回来!求求你!不要去那个地方!”
这呼喊声如此凄凉,仿若耗尽了她此生所有的力气。
似是有人在我心头上挖下了一块儿,又似是有人要将我的骨头与血肉生生剥离。这种由血液升腾而起的疼痛,让我不禁喉头一甜,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
“娘娘!”身边的宫女大惊失色,慌忙呼喊:“停!快停!娘娘吐血了!”
“不许停!”我大声喝道:“难道你们忘了?错过吉时的话可是要掉脑袋的!给我走快一点!越快越好!”
抬步辇的士兵一僵,加快了步伐。
身后那呼喊声依旧没有停,我扭头看去,只见雪儿披头散发的奔跑着,她的鞋不知遗失在了哪里,衣服也散乱不成形。但是她的脚,一下也没有停过。
直到那个白色身影策马而来,他跃下马背,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像是抱住他此生的唯一。
是啊,即便没有了我,雪儿还有长兮。
我转回头,盖好头上的红纱,泪水沿下巴滴落在嫁衣上,像血一样弥散开来。
这是我来到阿房宫的第二年,我因为一曲《云中彩蝶》失去了未来的人生。从此,我将被囚禁在那面宫墙里面,从生到死。
命运轮回如此奇妙,我终是失去了此生最宝贵的东西。
与我母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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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旭篇·夕阳歌(一)
我自出生起便在这里,从来都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离开。大舞女说这是命,逃不过也躲不过。她说这句话时是那么认真,因此我便信了。
雪儿却不一样。
她是唯一一个天天把命挂在嘴边,却一点都不信命的人。
她说这世间险恶太多,女人只得随波逐流才可活得长久。她还说她怕死,她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活着。
可她是个骗子,从她在扶苏公子自尽后义无反顾前往上郡之时,我便知道了。
她去了上郡,我被永远囚禁在了咸阳宫。
我们到底是不同的人。
嬴政是一个传奇的男人,他用了短短十年的时间让秦国的铁蹄踏遍整个中原大地,征服了这片大地上的所有人民。他令所有人心生敬畏与敬仰,却从未向谁敞开过他隐藏着万千秘密的心房。
除了那个名为阿房的女子,那个唯一让嬴政记挂一生并以一座宫殿纪念的女子。
她是他的人生挚爱,与我母亲不同。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怎样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到底为我和母亲奉献了多少,但是我却亲眼目睹了我母亲苟延残喘的后半生,因此比谁都要清楚她的痛苦与纠结。
她憎恶着夺走我父亲生命的嬴政,同时却又深深的爱上了他。
她是个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变心寻找理由的可悲女人。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飞雪姬,因此我才会那般决绝的拒绝了秦雨期。
成为嬴政的姬妾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可即便如此,每当咸阳宫再次漫天飞花之时,看着落在地上和肩头的粉色花瓣,我总会格外想念和雪儿一同作为一名普通舞姬时的单纯岁月。
成为旭妃之后的第一个月,赵高曾经来找过我。
“奴才见过旭妃娘娘。”他双目低垂,微微拱手,语气中连一丝敬意都嗅不出来。
“大人取笑了。”我恭敬的为他奉上一杯茶,赔笑道:“小旭能有今日不过是因为老天一时怜惜,这点……大人不是比小旭更清楚吗?”
听完我的话,他直起腰,接过我递去的茶喝了一口,幽幽道:“你倒是个极识实务的女子,与那玉妃不同。”
“大人今日到访,莫不是有事找小旭?”我试探着问。
“这聪明劲也比别的妃子讨人喜欢,我算是没有找错人。”他笑了笑,道:“你如今也算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和陛下在一起的时间也比别的妃子要多出许多。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希望时时掌握主子的想法,这一点,你应该也是一样。”
“大人的意思是……”
“如今扶苏公子虽然被贬至上郡,可这么多皇子中,陛下到底还是最信任他。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我必须为我的小主子谋一下出路。”赵高笑得意味深长,“话说回来,那位小主子对旭妃娘娘,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呢。”
我呼吸一窒,脸色微微发白,毫无笑意的笑道:“莫非是……”
“没错,就是十八世子。”他放下茶杯,用比女人还要秀气三分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缓慢而清晰的说:“你我都清楚,以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怕是也支持不了多久了,陵寝早已修好,立下一任君王之事也迫在眉睫。你是陛下的妃子,到时是一定要殉葬的,可怜你年纪轻轻,难道甘心在墓穴中香消玉殒吗?”
我眉微微皱了皱,没有说话。
“若你愿意按照我的指示办事,将来十八世子成功即位,你便是功臣。加上世子对你有情,你将来的地位自然不一般。那时……”他微笑,“你便不仅仅只是个小小的旭妃了。”
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我吓慌了神,赶忙跪下,压低声音道:“小旭不过区区一介女流之辈,大人实在是太过抬举了。朝堂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女子可以涉足,更何况是关乎新帝的这等大事情。大人的好意小旭心领了,大人……大人还是另谋高就吧……”
赵高似是早已猜到我会这样回答,他并未逼迫我,而是起了身,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自己有些微折痕的袖子,然后告退:“娘娘会有这般担心是自然,不过赵高想您到底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赵高不会逼迫您现在回答,臣七日之后再来拜访。”
七日吗?我苦笑,七日之后怕便是我今生最后一个平静的春日了。
然而还没有到第七日,就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我这里。
是胡亥。
“儿臣见过旭妃娘娘。”他在我面前恭敬的弯下腰,语气中却满是嘲讽。
我安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我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目光芒刺一般扎在我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
“我从来没有期望过什么。”我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上金笼子里那只嬴政送给我的金丝雀,淡淡的说:“我不过是落入溪水的一片枯叶,随波逐流才是我的生存方式。”
“随波逐流?”他冷笑,“你若真是随波逐流,当初为何不答应跟了我?你心里有那个人,那个不入流的下贱侍卫,这点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当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罢了。如今你却成了旭妃,成为了老东西的玩物,成为了一个肮脏低贱的女人。然而这些都不是令我生气的,令我生气的是对于这样的你,我竟然还是对你有情。”
我心底一颤,原本握着给鸟儿挑食用的小勺的手不禁抖了几抖。
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我能清楚的听见身后那人的呼吸。
我没敢扭头,只是将双手攥紧。
“小旭。”他伸手环住我,声音有些无奈:“现在还不晚,回来我身边吧。”
回来?回哪个家?来谁的怀里?
“世子请自重。”我看着笼中的那只金丝雀,声音清冷:“小旭自知地位低微如草芥,并没有资本拒绝世子。可是殿下,小旭也从来不会为已经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我知道您想要这天下,我也不会从中阻挠,因为女人不应该涉足政治。然而殿下,扶苏公子是我好姐妹倾雪敬重之人,我虽无力保他,却也无法害他。所以请您也转告赵大人,虽然七日之期还未到,但小旭早已有了答案,他不必再来拜访了。”
身后那人僵了僵,然后将手抽了回去。
“无缘岂可强求兮,罢了……罢了……”他叹息。
这是我与胡亥最后一次见面,他离去的背影有些颓唐,一如迎接我嫁入咸阳宫那日一样。
窗外落英缤纷,有几片被风送至我的面前,轻轻拈起一片,我把它送至小金丝雀嘴边,终是一声长叹。
“这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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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旭篇·夕阳歌(二)
时光继续流逝。
得知扶苏公子死讯时,我正在宫中练字。毛笔尖豆大的墨滴落在翠绿的竹简上,沿着竹片之间的缝漏下,在桌上晕开一片哀伤的痕迹。
我知道这痕迹正如雪儿此刻的心情。
我放下手中的毛笔,盯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在秦始皇三十七年,始皇嬴政在第五次东巡途中下旨,立十八子胡亥成为了太子,而长子扶苏公子和大将军蒙毅则受诏自裁于上郡。消息传来,满国皆惊。宫中女眷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一整日我都可以听见啼哭声从各个宫殿内传出,那音调恐惧而又哀戚,令人毛骨悚然。
得知扶苏公子死讯之后,我屏退了一干太监宫女,独自趴在窗台上出神,时不时还会用手指逗弄一下那只养在金笼子中的金丝雀。今天阳光很好,些许光芒还会穿透树叶落在我铺开的袖子上,然后画出一片斑斓。
我不禁眯了眯眼睛,目光几番流转后落在了金丝雀已经失去光彩的绚烂翅膀上,它看起来没精打采,绝望的模样好比我现在心中的真实写照。我有些心慌,似是想拯救什么,慌忙伸手拨开笼门的插销将笼门打开,我决定放它离开。
出乎我的意料,它没有动。
我看着它,忽然就笑了,笑得极是苍白。
我知道扶苏公子的死与胡亥和赵高脱不开干系,也猜得到嬴政现在怕是已经归去了天上。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最清楚的,我最清楚的,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皇帝归天,作为妃子,必须殉葬。
时日不多,在死之前,我想去看看雪儿。
这位我唯一的姐妹,在她人生最难熬的时刻,我想以我这难以自保的身躯好好抱抱她,安慰安慰她。我不知这对她是否会有帮助,但我却总忍不住自我安慰般认为这样聊胜于无。
因为扶苏公子的死,在成为旭妃近一年后,我第一次回了阿房。
马车在阿房宫中平稳前行,我心中却翻江倒海。风时而扬起马车四周的粉色轻纱,飞舞间我看见了即将建成的上天台。
思绪不禁飞向这上天台,眼前的它慢慢崩塌剥落,然后回到了初始的模样。
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
再一次站在赵宫舞馆的大门前,我心中忽生出一丝雀跃来。推开小太监搀扶的手,我直接由马车上跃下,粉纱拂过我的脸,我垂眸拂开,再抬眸时,我看见了出门迎接的雪儿。
她一身白衣胜雪,墨发在风中轻舞飞扬。
嘴角禁不住上扬,我快步迎上去。然而还没有跨出去几步,我便如木桩般定在了地上。
因为我看见那位昔日与我嬉笑玩乐的闺中密友此时正匍匐在地上,用她疲惫而沙哑的声音高喊:“参见旭妃娘娘。”
我该怎样形容我心中的那份痛苦呢?心痛欲裂?痛不欲生?不,这些根本不够。那种由于被分裂被遗忘而产生的痛楚,是任何词语都表达不了的。
“起来吧。”我僵硬的抬手,手在空中僵成石头,心却在左胸冻成寒冰。
她在分离的时刻失去了重要之人,我却在重聚的时刻失去了她。
这都是命。
在我们昔日同住的房间里,我和她相对而坐,相视无言。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上等的美酒和食物,我和她却都不为所动。
“你……”我咬了咬唇,“节哀。”
她却突然笑了,笑得很是惨淡,双目无神的盯着眼前的酒樽,她声音虚浮:“节什么哀?我连为他节哀的资格都没有。”
心底抽疼,我起身走到她身边,由背后抱住她,哽咽道:“你我情同姐妹,我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伤心便倾诉,难过便哭泣,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可为何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你却都要一个人受着呢?难道……难道你还在怪我?”
“你知道我不会。”她叹息:“我不怪你,你没有错。自己的人生本就由自己决定,你的路自然由你自己走。”
“雪儿……”心底浮出一丝恐惧,我收紧抱着她的手,紧张的问:“你……你要……”
“帮我去上郡吧。”她苍白的唇微扬,声音是隐忍的苦楚,“我去看看他。白骨也好,腐尸也罢,我都想带他回来。”
我心底比谁都要清楚,她这一去,在海水枯竭、山川风化之前,是不会回来了。
“你终是要抛下我?”我不禁哭出声来,声音带着些许哀求:“你说过会陪着我,生死场,鬼门关,只要我想,你就陪着。”
“是我食言了。”她目光中带着些许哀求,手竟不禁攥上了我的袖子。见我没有反应,她竟一个倾身,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她跪得是那般干净利落,利落的碎掉我全部硬心肠。
她还是赢了,因为我亲自为她安排好了前往上郡的马车。
雪儿离开那日我乔装成了一位普通的宫女,站在阿房宫的双阙门前,望着她登上马车,终是将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不禁想像那日雪儿送长兮离去时的情形。还是在这个双阙门前,我想她会安静的站在他的马车旁,面带微笑;而他也会伸手覆上她的脸颊,目光缱卷。
长兮为了背负的责任离开了雪儿。他在策马扬鞭时开始了对她的怀念,而她则在他义无反顾离去时开始了忘却。
他怀念是为了再次相见,而她忘却是以为再也不会见。
我想雪儿那日送长兮离去时便是这般心情吧,深深的无奈,还有浓浓的无力感。
雪儿是曲古朴悠远的歌,我一直以为她会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然而纵使是她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却终是也逃不过这乱世的洪流,只得乘着那脆弱的一叶扁舟,去寻找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
我帮不了她,一如帮不了自己。
马车在视野中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小点,我却依旧站在门前,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离别,只要我一直等下去,她便会回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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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兮篇·燕骊歌(一)
他出生在冬天,这个燕国最美丽的季节。
鹅毛般的雪连下了三天三夜,将整个燕王宫都裹在一片银色里。而就是在第三日那个漫天飞雪的清晨,他轻轻来到了这个世界。
燕丹很喜欢这个儿子,于是为他取名长兮,寓意他能活得幸福长久。
母亲舒砚因为他的出生而成为了侧妃,他也成为了燕王姬喜最宠爱的一位世子。
原本一切都这般顺利且自然而然,直到那年风萧萧兮易水寒。
荆轲刺秦失败,作为指使者,燕太子丹必须要付出代价。
刺杀计划令秦王嬴政大怒,立即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大将军王翦的军队前往攻打燕国。同年十月,秦军攻克了蓟城。
情况紧急,燕王姬喜和燕丹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不得不向东退守辽东。
局势恶劣,他与母亲舒砚不得不被留下来,扮成普通的百姓留守在蓟城。
“长兮。”燕丹伸手抚上他的头,眼中满是爱怜。
他说:“待父亲击退秦兵,我便回来接你和母亲。”
然而他终是没有回来。燕王喜听信了代王嘉的建议,愿用自己儿子的人头换取嬴政愤怒的平息,燕丹死在了自己父亲的手里。
燕丹过世的消息传回燕国,满国悲痛,许多民众涕泪俱下,为他们敬爱的太子深深悼念惋惜。
那年他不过两岁,刚刚学会走路说话的年纪,他不懂母亲为何日日以泪洗面,也不懂他将要面对怎样坎坷的未来。
公元前222年,燕王喜出逃,秦灭燕。
大火烧掉燕国王宫那日是他的生辰,熊熊大火直冲天际,像是庆祝,又像是凭吊。他安静的偎依在母亲怀里,木然的看着一个个宫人在自己面前哭号、跌倒、燃烧,最后湮灭。
那年他只有6岁,因为和母亲一起躲在燕王宫那口年代久远的枯井中才姑且活了下来。
“长兮,你要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记住这些刽子手的脸。”母亲舒砚将他拥紧,咬牙道:“然后总有一天,你要让他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或许他的母亲永远也不会想到,她那日悲愤的叮嘱,竟成了他一生的诅咒。
燕国灭亡后三个月,他成为了渔阳郡一家乐坊的学徒。也就是在那家乐坊,他遇见了高熙然的父亲:高渐离。
那日他正与乐坊的乐师吹箫,高渐离由回廊经过时恰巧看见他,目光与他接触之后,高渐离停下脚步。然后,他原本向前的身体调转方向,径直向他走来。
高渐离步子极快,不消一会儿便站在了他的面前。
“孩子。”高渐离语气清淡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垂眸,乖乖回答:“长兮。”
“长兮?”高渐离的表情有些震动,他复又问:“谁为你起的名字?”
“父亲。”他轻声说:“父亲为我起的名字,寓意可以活得幸福长久。”
“山河兮何在,草木兮何亡。国破家亡,故土难寻,纵死于非命,却惟愿赤子之心长兮。”高渐离在他面前蹲下,眼中是悲恸的泪水,“太子殿下死得凄凉,我身为臣子竟没有护好自己的主君,本无颜活在世上。然而今日苍天有眼,竟让我寻得殿下遗孤,长兮殿下,我高渐离起誓,哪怕拼了性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高渐离本是刺秦计划的参与者,但嬴政怜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虽说是赦免了死罪,却也被薰瞎了眼睛,经常进宫为嬴政击筑,嬴政很欢喜,没有一次不大加赞赏。由于嬴政的赏识,高渐离渐渐地更加接近嬴政。
公元前211年,高渐离终于决定放手一搏。那次进宫击筑前,他将铅放进筑中,趁嬴政靠近之时举筑相撞,却不料最终没有击中。
嬴政大怒,下旨杀了高渐离。而这次刺杀也给嬴政留下了终身阴影,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从前东方六国之人。
世道无常,他静静站在高渐离的墓前,许久都未言语。那位说要保护他的人,终是食言了。
高渐离膝下仅有一子名熙然,长他一岁,为人沉稳可靠,音律造诣极高,且与他向来交好。
高渐离死后他与高熙然一起投奔了秦开将军之孙、秦舞阳之兄——秦舞夕。
六年后,他已经成为一名翩翩少年,在一家乐坊作乐师,也算小有名气。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不少,他也因此可以通过那些人收集各方情报。
秦开将军曾是燕国叱咤风云的将领,立下战功无数,自然赢得不少军士的信任,而秦家也因此成为燕国有名的大家族。燕国灭亡后,许多逃回的士兵并未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而是都投奔了秦家,成为了秦家麾下一支隐秘的军队。军队驻扎于偏院的山区,形成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小村落,队士们平日里扮作普通农民,暗地里却日日操练,风雨无阻。
他终是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成为了燕国反秦队伍的代表。
十五岁这年,原本隐居的母亲忽然遣人传信与他,说是有要事,让他归家。
他以为是母亲身子不适,马不停蹄了两日回到家中。却见母亲气色红润,丝毫不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长兮。”舒砚拉着他进屋,指着一位正端坐于屋内的女子说:“这便是我常与你说的柳絮姑娘,柳大人的独生女。你们不是定有娃娃亲么,小时候也见过几次的。柳絮姑娘为人贤惠,我身子能这般硬朗,可都是多亏了她日日照料。”
他看着那位姿容一般的女子,心里却没有一丝印象。但碍于母亲的热情,他只得礼貌一笑,温和道:“多谢柳絮姑娘。”
柳絮面上一红,小心点了点头。
“我想柳絮姑娘已经及笄,你如今也已经十五,是时候把亲事办一下了。”舒砚笑盈盈的拉着他在柳絮旁边坐下,开心道:“我看择日不日撞日,三日后便将亲事办了吧。”
他心中一震,起身道:“不可。”
舒砚心中有些不悦,她安抚般拍了拍柳絮的手,看着他皱眉道:“有何不可?莫非你看上了其他家的女子?”
“并非我看上了其他家的女子,而是我明日便要启程去咸阳。”
“咸阳?!”舒砚很是震惊,难以置信的问:“你去咸阳做什么?”
“嬴政如今正大兴土木要建造一座名为阿房的宫殿,用来安置他从六国搜罗来的美人与珍宝,我想去那里待上一阵子,收集一些有用的情报。”他见母亲满脸担忧,不禁轻笑一声,宽慰道:“不会待很久,等熙然将这边安排好,我便回来。母亲您且放宽心,有雨期跟着,我不会有事。”
与柳絮的婚事不了了之,他第二日便启程前往咸阳。
自古缘分天注定,他本想在那里得到征服江山的信号,却没想到竟遇见了一位让他甘愿放弃江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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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兮篇·燕骊歌(二)
来到咸阳后的第三天,他以乐师的身份进入了阿房宫。宫中诸多女眷为他容貌所迷,都爱寻他去宫中吹箫赏月。
这众多女眷中,最爱与他亲近的便是凌美人。
要说楚宫里最得嬴政宠爱的夫人,当然就数这凌美人,她本是楚国春申君之后,幼时家教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楚国当时难得的才貌双全的美人。后秦灭楚,她被当做礼物送给了嬴政,从此便再也无法离开这囚禁了无数女子青春的阿房宫。
凌美人爱听他吹箫,但却更爱他这个吹箫的人。
“长兮。”她总是会在他起身告辞时拽住他的袖子,小声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心动?”
而每次他都会保持沉默,直到她苍白着脸松开他。
不是他狠心,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是一个渴望爱情的可怜女人,他不忍心让她的人生变得更加伤悲。
秦雨期是在他入阿房三日后才以侍卫身份被分派进来的,就在六宫的赵宫任职。明里是保护赵宫中妃嫔的安危,暗地里却是负责守护他。而每当月色曼妙的夜晚,他们总会一起在赵宫那片无人的木棉林里席地而坐,共饮一壶烈酒,怀念过去的日子,以及展望未来的战马红裘。
“这次来这里全是你一人的主意,竟将事情全部扔给熙然,你就不怕他一怒之下杀到咸阳来?”秦雨期饮尽一杯酒,无奈的摇摇头道:“跟着你这么个主子,我都不知道有几条命才够活。”
他也笑:“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会追随我,这便是我胡来的资本。雨期,你和熙然是我的兄弟,这辈子,跑不脱。”
“那还真是多谢殿下您的厚爱了。”秦雨期没好气的摇摇头道:“不过您这厚爱我可消受不起,不如分一些给那独居深宫的凌美人?”
“你也要拿这个来逾挪我?”他无奈道:“你我都知那凌美人不过是个可怜女子,我于她也并无甚特殊感情,何必还要提这件事?”
“不是我要提,而是整个阿房的人都在说。”秦雨期笑得狡黠。
他挑眉:“说什么?”
“说阿房那个吹箫的长兮公子与凌美人已经暗通款曲许久。且那位长兮公子,仗着自己容颜出众,与宫中许多女子暧昧不清,是个蓝颜祸水。”秦雨期晃了晃手里的酒樽,幸灾乐祸道:“主子,你这清白怕是要全被毁了。”
“毁了也罢,省得那些女子日日寻我,害得我连做正事的时间也没有。”他苦笑两声,然后问秦雨期:“你那边查探得如何?嬴政出巡的时间可有定下来?”
“他命人修筑道路,此路经由九原一直修到云阳,沿途的山峰全部挖掉,河谷尽数天平,是一条笔直贯通的道路,说是大兴土木也不为过。此次他似乎就是想沿着这条路出巡,貌似是想视察工程进展的如何。”秦雨期放下酒樽,提起筷子在地上画出一幅简易的地图,指着一处道:“我的意思,是在这里动手。”
他眉微敛,斟酌了一会儿,沉声道:“如此甚好,你们做好准备,务必在此地一举取下嬴政首级。”
“咔!”
树枝折断的声音突然响起,林中二人脸色一凛,但见一身影慌乱逃离。
“想跑?”秦雨期冷笑一声,足下一点便落在那人面前,拔剑正欲取那人性命,却在看清那人容貌时怔在原地。
“何人?”他赶过去,脸上一片肃杀。那跌坐在地上的女子抬头看他,脸上满是泪痕。
“你……你竟是刺客……”凌美人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身子忍不住瑟缩,“我以为你不过是个吹箫之人,没想到……竟是刺客……”
“你后悔了?”他眼中浮起一丝嘲讽,蹲下身看着一脸恐惧的凌美人,冷冷道:“在你看来,什么都没有保住性命重要。所以无论你跟我说多少次想要离开,你的眼睛都从来没有和你的嘴巴统一过。夫人,你本可以安安静静过你的日子,何必要来趟我这里的浑水?”
凌美人一张美颜上梨花带雨,她惊恐的说:“我不过……不过是想了解你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一直欢喜你……”
“欢喜我?”他眼中的讽刺之意更甚,“欢喜我?可你现在这幅模样,只让我觉得你怕我,怕我……会杀了你……”
“长兮……”凌美人突然抱住他的腿,祈求般道:“我求求你,念在这些日子一来的情分上,我求你,不要杀我……我不会把今日的事情告诉别人……”
秦雨期脸色冷漠,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长兮,扬起手中的剑,在凌美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一剑抹了她的脖子。下手干脆利落,连让她感到疼痛的时间都没有。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他将她放平躺好,轻轻摘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别在她耳畔,似是叹息一般道:“早已让你离我远些,你却总是不听,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可不就是那颗好奇之心在作祟?”
凌美人死了,对外称是急病暴毙而亡,嬴政封她为凌妃,以妃嫔之礼葬在了骊山。
她的死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滴滴进深潭的水,甚至没有激起什么涟漪。
一月后,他在花园散步时突然被人袭击,醒来时,入眼的是一群面目可憎的秦兵,他们围绕着他,甚至趁他昏迷时褪去了他的衣服。
秦雨期前去与线人交换嬴政出巡的情报,无法赶回来救他。而他虽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却终究是个读书人,并无甚武功,远不是这群秦兵的对手。
“想不到竟会落在你们这种人手里。”他冷笑,眼中是浓浓的不屑与嘲讽。
他不怕被侮辱,人活一世,总是有些必须忍耐的痛苦。越王勾践忍得亡国之辱,父亲可以忍得众叛亲离之辱,他如今,又如何忍不得这肉体上的羞辱?自决定与嬴政为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可以畏惧的东西了。
“不过是区区乐师,竟也敢如此猖狂,仗着面皮不错,竟然勾引宫中女眷,就不怕我们真的阉了你!”秦兵大怒。
他眼中寒意更甚:“虽是乐师,却也没堕落到要被你等羞辱。说我勾引宫中女眷,你们可有凭据?若是没有,这便是栽赃陷害了。”
“哼,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嘴硬,看来你是铁了心寻死。本以为你多少会机灵一些,不过看来你们韩国人都是些不知好歹的。”
“韩国人如何?不是韩国人又如何?不管哪国人,总是比人面兽心的秦国人要好得多。”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这笑意满含嘲讽,嘲讽中却又带着一丝悲戚。
咒骂声中突然有脚步声渐进,那些秦兵一顿,随即遣了一个人出去查看。
“你是何人?女眷都在内宫,你怎会只身在前殿晃悠?”
“见过这位大哥。刚刚听到这边有争吵之声,遂过来看看,不过是一时好奇,并无他意。”
清澈的女声带着一丝稚气,空灵如山谷黄莺。
“好奇?”那士兵讥笑道:“你一个女子在这满是男人的地方晃荡,就不怕别人对你好奇?”
“我本不想对这些事好奇,不过既有同胞受难,我自然无法视而不见。”那女子的声音有些生气,接着几声脚步过后,一张清丽脱俗的容颜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双眸清澈,气息清冽,他本最厌恶雪天,然而世事难料,他竟一眼爱上了这个雪一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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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兮篇·相思赋(一)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是一片迷蒙的薄雾,雾中,她一身精美白色舞衣,在绣球花瓣中飞扬起舞。雪白的身影美丽轻盈,她的表情温柔沉静,小巧双足夹住镂空银线球上的丝绦用力一扯,雪白的花瓣瞬间雨点一般落了下来。然后在这花瓣雨中,是毫无保护的她向地上跌去的身影。
“雪儿……”他想要去接住她,然而身体却如岩石一般沉重。他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向地上降落,心中却是一片绝望与凄然。
然而一阵风过,一个高大欣长的身影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稳稳落回地面。
她得救了,但是可惜,那个怀抱的主人不是他。
“殿下!”
耳边传来紧张的呼唤,长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高熙然写满担忧的脸。
梦吗?他坐起身,果真见自己正置身在之前在燕国的住所里。高熙然一脸担忧的坐在一边,手中是新熬好的汤药。
“又梦到雪儿姑娘了吗?”高熙然无奈道:“早知会这样,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的将雪儿姑娘一起带回来,省得你日里夜里都在思念。”
“若是能带得回来,我又怎会不带她回来?”他接过高熙然手中的汤药,盯着那汪深褐,只觉心中比这汤药还要苦涩。
高熙然摇摇头,然后起身为他将房间的窗户打开,淡淡道:“舒砚大人今日过来,当然,会带着柳絮姑娘一起过来。”
“来就来吧,你帮我把她们安顿好,我今日要出去一趟,就都交给你了。”他将空碗放回榻上,作势要起身。
“您还是乖乖待着的好,风寒还未痊愈,现在又要逞强,落下病根的话可是要缠身一辈子的。”高熙然劝他:“看你这模样,简直就是在逼着自己去做事一样。我知你心中着急,想要早些去接她,可是这种事情急不得,你心底应该比我更清楚。”
“熙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不会有错,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他起身穿好衣服,拿发带简单的将头发绑在身后,脸上是难得的肃穆。
高熙然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焦躁正在心中蔓延,仿佛再过不久便会燎原。
柳絮陪着舒砚来到长兮的住所时时间已是戊时,来接她们的是高熙然。
“长兮呢?”舒砚有些不满,她皱眉问高熙然:“竟然不来迎接我这个母亲,他难道不知我和柳絮今日会到吗?”
“舒砚殿下您先息怒,并非长兮殿下不知您今日会来,而是他今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高熙然硬着头皮答。
“重要的事?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他娶亲的事情更重要?他已经十八了,难道要柳絮一直等下去?”舒砚生气道:“他要忙什么我不管,先把柳絮娶进门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我有了孙儿,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高熙然额上渗出一头冷汗,心想这些您跟我说没用,得跟那位说。然而无奈长兮是铁了心要他当挡箭牌,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赔笑道:“这件事我定会向长兮殿下如实相告,不过现在住所和晚膳已经准备好,舒砚殿下和柳絮姑娘就请先去好生歇着吧。”
舒砚带着柳絮去歇着了,高熙然擦了擦额上的汗,无奈喃喃:“每次都是这种苦差事,我是造了什么孽……”
入夜,高熙然难以入眠,无奈之下披衣出了房间,想要独自走走。然而刚刚开了房门,他便看到了正立于院中的两个身影。海棠花瓣不时飘落,围绕在那二人身边,伴着月色,美不胜收。
一个是长兮,一个是柳絮。
“殿下,这是柳絮专程为您做的,请您收下。”柳絮将一件精致的外袍递到长兮面前,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羞怯。
他看了那件外袍一眼,并未伸手去接,而是问柳絮:“为何要送我这样东西?”
“哎?”柳絮一愣,过了片刻她才红着脸道:“因为……因为殿下是我的未婚夫婿……”
“仅此而已吗?”他俊美的脸上波澜不惊,声音冷淡:“仅仅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你便倾尽心力的为我编织外袍?”
“是……这个……难道不是未婚妻子的分内事吗?”柳絮不解。
“柳絮。”他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伸手接住一片海棠花瓣,淡淡道:“在我心中,有一个女子比什么人都要重要。她很美,就像是一片天外飞来的雪,我比谁都想要将她握在手里,却又害怕将她融化。柳絮,我想娶她。”
锦绣的外袍落在地上,柳絮难以置信的看着面色如水的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杏仁状的大眼睛中有泪水凝聚,然后沿着凝脂般的肌肤缓缓滑下。
“我与你的亲事都是母亲的主意,你是一个好女孩儿,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了时间。”他拾起地上的外袍,递回柳絮手里,沉声道:“柳絮,退了这门婚事吧。”
退婚吗?高熙然隐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与月色格格不入的两人,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长兮离开阿房前一晚在那赵宫庭院里的情形。
那夜月华如水,他一身白衣沐浴在月光下,比无边月色还要美;而她一身白衣胜雪,容颜脱俗清丽,浑身散发着清冽而冷清的气息。
晚风轻拂,夜色静好,满树银花恣意盛放。他伏在她的膝上,长发瀑布一般落在她的脚边。她伸手抚上他乌黑柔顺的长发,听着他孩子般轻叹,脸上不时有泪水滑落。晶莹的泪滴映着月华,像是一颗颗澄净剔透的冰粒。
那个场景,真是如画一般。不,应是比画还要美上几分。
“雪与白梅吗?”高熙然淡笑,自言自语道:“真是绝配呢。”
半月后,长兮退掉了与柳家的婚事,舒砚一气之下卧床不起,高熙然频繁周旋于长兮与舒砚之间,总算是将母子俩的关系缓和了过来。
“下次……”高熙然咬牙切齿:“下次再也不管这母子两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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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宜篇·深庭歌(一)
认识武宜的人都会说:他是一株行走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引魂之花,只开于黄泉,是冥界唯一的花种。她的美,是妖异,是灾难,是死亡,美得惊心,美得不详。
美艳、妖娆,而且危险。
甚至连武宜自己都是如此认为。
武宜出生在北风萧瑟的晚秋。在那个风声呼啸的夜里,随着咸阳宫深处一声清澈的啼哭,他终于拥有了在这世界的第一口呼吸。然而他的到来并没有令所有人感到快乐,因为……他夺走了母亲珞妃的生命。
那一夜,珞惜宫后花园原本早已凋谢的曼珠沙华尽数盛开,朵朵都是花开旺盛,鲜红似血。
他成为了咸阳宫中不祥的代名词,连他的父亲,都会因为他这张酷似母亲的脸,而露出一丝憎恶与怜悯的神情。
“真是令人不快……”他皱眉,垂在双侧的双拳紧紧攥起,“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武宜五岁那年,宫里突然来了一位容颜倾城的美丽女子,她坐在精致的步辇上,一身锦绣华服衬得她不似人间女子。
“这是谁?”他问跟在身边的老嬷嬷。
“回小殿下的话,这位是魏国国君的妃子,韩国曾经的公主,灵姬。”
“灵姬?”他看向那个掩映在薄纱背后的身影,只见她绝世的美颜上竟是浓重的肃杀与狠戾的决绝,这种表情他见过,通过寝宫那面铜镜,他看见自己脸上也曾有过同样的表情。
步辇与他擦肩而过,他扭头欲离开,眼角却有黑影一闪而过。循着身影望去,他却看到自己那位素来沉稳温润的大哥,竟看着那个身影一时痴傻彷徨起来。
那是武宜第一次见到扶苏露出如此表情,也是最后一次。
三日后,宫里发生一件大事,那位容颜倾城的魏国王妃灵姬自尽于牡丹园,享年不过一十有八。
灵姬的死亡令嬴政满心遗憾,他为这位倾国美人将牡丹园荒废为花园,且下令整个咸阳宫中,唯独此园可以种植牡丹。
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人心中的伤痕也远不是一园子牡丹可以填平的,譬如那位对佳人一见倾心的扶苏公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看着那满园艳丽牡丹,武宜不禁冷笑。纵使美艳绝世又如何?许多人却终是逃不过红颜薄命,正如他的母亲,也正如他自己。
半月后,在武宜在他寝宫的后花园里,无意间听到这样一席对话。
“你可知自尽在牡丹园的那个灵姬?”一位宫娥小声于另一位宫娥咬舌头:“听说那灵姬进宫时还带着一名女婴,本来始皇帝陛下本着爱屋及乌之情欲封那女婴为公主,却不料那灵姬竟自裁于宫中,所带女婴也不知所踪。”
“竟有如此之事?”另一位宫娥小声惊呼:“那女婴可是魏国的公主,始皇帝陛下定不会放过六国王室后代,怕是这宫里的婴孩都得遭遇不测。”
“其实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仙乐坊里曾传出过婴儿的哭声。”宫娥神秘兮兮道:“那大舞女倾寒虽颇得始皇帝陛下赏识,却到底只是个普通舞姬,我看这事情迟早会传出去,但那时那倾寒怕是就自身难保了。”
“你们在这里作甚?”他绕过假山,看着惊吓不已的两个宫娥,满是稚气的小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符的寒凉。
“殿下!”两个宫娥慌忙跪在地上,结巴道:“奴婢……奴婢们只是……只是在……在谈论些琐事……”
“琐事?关系着魏国王室余孽的事情也是小事?”他童音本清澈清脆,此刻却带着一丝凛冽,剜得人心口发寒。
两个宫娥脸色愈发苍白,趴在地上的身子抖得如风中蓬草。
“起来吧,今后莫在谈论这些事情,你们是我宫里的人,说话做事利索一些,切莫给别人落下把柄,不然等待你们的可是车裂或凌迟。”
“是……是……”
这是发生武宜五岁那年的事情,本应天真烂漫的他,却狠辣如饱经风霜的刽子手。流言与侧目毁掉了他的童年,于是他只有通过毁灭去守护自己已经所剩不多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以及,他的生命。
人人都言十六世子武宜乃曼珠沙华滋养长大,美艳、狠毒、残酷。但是人人都不知道,这株美艳、狠毒又残酷的曼珠沙华,正是他们自己浇灌而出。
时光一晃便是十年,在他十五岁生辰那天,他主动向嬴政请愿,说是要离开咸阳宫,在咸阳城中僻一处园子出来独自居住。
彼时嬴政正在后花园中与李斯下棋,听到他如此说,不禁挑眉问:“为何突然想到离开?可是这宫中有谁怠慢了你?”
他跪下,语气坚定:“回父皇,无人怠慢孩儿,是孩儿自己想要离开。”
“哦?自己想要离开?”嬴政将手上的棋子扔回棋盒,起身踱到他面前,语气中隐隐含着不悦:“那你且说说,你为何执意要离开?”
“孩儿如今已经长大,想要出去走一走,增加一些见闻。趁着年轻好好游览一下我大秦壮丽河山,总好过每日待在宫中无所事事。”他在地上重重一叩,“望父皇准许孩儿离宫。”
嬴政面上的表情稍缓,他扭头问正端坐在棋桌旁的李斯:“对于我儿武宜的这个的请求,李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慌忙起身,深深一揖之后,谨慎道:“依臣之拙见,武宜殿下能有如此想法实属不易。这片由皇上您打下的大秦江山,确实值得武宜殿下花些时间游览观赏。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李斯也曾想过在告老之后定要好好游览咱大秦的江山呐。”
“哈哈哈哈!”嬴政心情颇好,他仰头朗笑几声,笑道:“好一个大秦江山,经李丞相你这么一说,寡人还真不能将武宜留在宫里了。武宜,你这请求,寡人准了。”
珞惜宫的彼岸花开十五载,而他也终于在十五岁那年离开了咸阳宫,从此游山玩水,放浪不羁,仿若要耗尽所有的青春与豪气。然而世人道他风流逍遥,却不知每次午夜梦回时,他都只能对着房中一盏孤独烛火,慨叹自己虚无惨淡的半生。
他本以为,他这一生都将于孤独为伴。然而老天终究给予了他垂怜,赐予了他一场泽披他心灵的澄净之雪。
“阿柔。”拥着那人温暖的身躯,他轻笑道:“我本想用你换条命,谁成想,你竟成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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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宜篇·深庭歌(二)
在咸阳城城西,有一处僻静精致的园子,名曰摘星园。
摘星园的主人是一位容貌艳丽的公子,平日总是出门在外,鲜少回来。
无人知道住在这园子里的公子是什么来头,除了那园子里的人。只有他们知道,他们所侍奉的是一位多么危险的人。
武宜极享受在摘星园安静而平和的生活,虽稍觉寂寞,却也比在宫中勾心斗角要好太多。令他满意的生活持续着,直到在搬到摘星园后的第三年,他收到了嬴政要为他娶妻的消息。
那位嬴政为他挑出的妻子名为赵英儿,是赵高的亲戚。生得倒是容颜俏丽,不过此女性格乖戾,颇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因此年过二八也仍未嫁出去。
“让我娶这种女人?”武宜冷笑:“真是笑话,我为什么要娶一个阉党的亲戚?”
“殿下切莫乱说哟!”传旨的老公公脸色发白,他压低声音道:“那赵高现在可是颇得陛下信任,怕当初就是他在陛下面前多了嘴巴,陛下才想要将那赵家姑娘许配与您。奴才知道您厌烦那赵高,可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总不能驳了陛下的面子?”
“我自然不会驳父皇的面子。”武宜双眼微眯,“驳面子的话,光他赵高就足够了。”
三日后,全咸阳城的人都知道,那位即将被许配给十六世子的赵家小姐,在从姑姑家赶夜路回府的路上被一群黑衣人夺去了贞洁。经此一事,那位未过门的世子妃变得疯疯癫癫,日日都在府中呼喊哀嚎。形状好不凄惨。
赵英儿疯了,她与武宜的亲事也就不了了之。那之后嬴政虽还有意愿为武宜寻得一桩婚事,却无奈朝中没有哪位大臣敢举荐自家女儿,因此武宜的婚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朝中不少人为赵高惋惜,竟就这么失去了一个与嬴政结为亲戚的机会。然而只有赵高心里清楚,那位本应成为他赵家夫婿的武宜殿下,才是这令桩婚事付诸流水的罪魁祸首。为此,他第一次来到了摘星园。
当时武宜正在后院的厢房午睡,下人来通报,说是赵高赵大人求见。
“那个阉狗终于来了吗?”他侧躺在榻上,带着妖冶的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气息,看得门口的小丫鬟忍不住面红心跳。
“请他进来吧。”他坐起身,拿过搭在一旁的衣服慢条斯理的穿好,脸上是写满不屑的笑意。
赵高见到武宜时,武宜脸上挂着的,就是这么一抹笑容。这抹笑容颇刺眼,刺得他心中怒火中烧,然而这位并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人物,他必须忍耐。
“赵大人怎么会突然想到来我这个小院子?不过可惜,难得您不嫌我这里寒酸,我却怕是连杯好茶都拿不出来。”
赵高脸一白,却仍是挤出一丝笑道:“殿下说笑了,赵高此次来并不只是为了向您讨杯茶喝。”
“那是为何?”武宜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话里有话道:“莫非看我过得好不好?”
赵高脸上的笑愈发僵硬,他缩在袖间的双手攥紧,声音也寒凉下来:“武宜殿下应该也知道我家英儿的事情了吧?”
“哦,那件事啊。”武宜一脸云淡风轻,懒懒道:“那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试问这咸阳城又有谁不知道呢?未过门的妻子被人玷污,赵大人,我这脸在咸阳城怕是也丢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情抛开,你今天却又当着我的面提起。你说,你这是什么居心呢?”
恶人先告状?!赵高没想到武宜会唱这一出,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武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武宜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啪”一声将扇子合起来,笑道:“还是说,赵大人你这次来是为我说媒的?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为了我的婚事你可花了不少心思。”
“臣不敢!”赵高匍匐在地上,他头颅贴地,眼中却是浓浓的阴霾与恨意。
赵高最后一脸阴郁的离开了摘星园,他登上马车,撩起窗帘看了看这个隐蔽清幽的小院,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武宜殿下,咱们后会有期。”
“走了吗?”武宜问送赵高出门的下人。
“回殿下的话,赵大人已经走远了。”下人小心翼翼的答。
“倒是个懂得知难而退的人。”他起身,缓步踱进摘星园那个种满竹子的养心院,静静看着那片绿油油的竹林。
一片竹叶飞落在他肩头,他拈起来看了看,嘴角不禁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两年后,琴香阁。
“殿下,这两人便是昨日刚来的舞姬。”鸨妈热情的将两个美貌女子推到武宜面前,讨好道:“您看看,可还喜欢?”
“喜不喜欢得看过之后才知道。”武宜晃了晃手里的酒樽,懒懒对那两位女子道:“你们先跳支舞给我看看,若是有人跳得好的话,我就给赏赐。”
那二位女子眼中一亮,随即褪去身上繁琐的衣物,浑身上下只着一件若隐若现的薄纱衣,在他面前热情的舞蹈。
一曲舞罢,那两位女子喘着粗气一脸期待的看着武宜,闪烁在眼中的倾慕迷恋之意一览无余。
“不过如此吗?”武宜放下酒杯,起身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用扇子抬起其中一个的下巴,将她嫣红的面庞打量了一遍,冷笑道:“说到底不过是些胭脂俗粉,又哪里能够担得起这般重任?”
“鸨妈。”他扭头看向面色僵硬的鸨妈,凉凉道:“下次可不要再拿这样的货色搪塞我了,我不保证会不会一时不快,结果了她们的性命。”
鸨妈脸色一白,慌忙磕头应了。
离开“琴香阁”,武宜上了马车,正欲闭目养神一会儿,却听安顺道:“殿下,今日是簪花宴,而且今年扶苏殿下也要参加,所以按照规矩您也是要去的。”
“簪花宴?”他兴趣缺缺道:“那种聚会有什么意思?”
“宴会是没什么意思,不过听说今年是在阿房宫,而且还有闻名天下的赵宫舞姬献舞,您去看看说不定……”
“赵舞吗?”他用扇子点了点下巴,笑道:“那确实有点意思。”
轻盈舞姿灵动如仙娥,那道雪白身影在绣球花瓣中翩然下落,长发在空中散出一朵黑色的云朵。
双眸清澈,气息清冽,这哪里是仙娥,这是一片无尘的天外雪。
“容貌清丽,姿态袅娜,再配上灵动舞姿,你今日也算一舞倾城了。”他搂住她的腰肢,看着她写有惊恐与愤怒的眸子,只觉有人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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