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1章 红尘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陈望成年了。 冠礼当日,黎云山天花乱坠,地涌金莲,雷霆响动,声震九天。 黎云山主人亲自为他扶正发髻,戴上布冠。 整个过程,只有师徒两人,却不显得凄凉,而是多了一分仙气和超然。 “徒儿,你自小在山上,今已成年,该下山去看看人间山河了。” 黎云山主人一副长辈风范,但从容貌来看,她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穿的,是一条特意为弟子及冠礼而准备的紫色长裙,纤腰束素,精美绝艳。 “师父,徒儿不想下山。咱们黎云山四季如春,花开不谢,常年叶绿。平日里徒儿听师父讲经论道,看师父写字焚香;闲时洒扫锄园,养花修树……多么快活。咱们一生一世都这样,好不好?”陈望清澈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期待。 黎云山主人忍不住带着几分笑意,也有几分神往。 轻轻道:“师父比你大那么多,等将来师父走了,你岂不孤单?” “徒儿不怕孤单,只怕不能跟师父这样过一世……” “不要胡闹。”黎云山主人故作脸色一沉,“我们黎云山道法,讲究顿悟。你不下山历练,遍观山河,心中没有滚滚红尘,人间百态,如何能走出自己的道?我们这一脉,代代单传,你不收徒,教授徒儿,让咱们黎云山传承断绝了,你我如何有脸再见列位祖师?” 陈望眼圈有些发红。 他知道师父话虽然说的温柔,但是,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临行前一晚上,陈望跟师父彻夜长谈,听师父讲道法,谈山下人世间的局势…… 黎云山主人在尽可能多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灌输给徒弟。 第二天,晨露未晞,陈望一身白色儒服,背着行箧,手持竹杖,迈步下山。 回头看,师父一身白衣胜雪,站在崖边,犹似身在烟中雾里。 “师父,一定要等我回来。” 陈望冲着师父的身影,喃喃道。 但是,黎云山历代传人下山历练,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回山。 一是悟道得长生。 一是上一代黎云山主人去世之后…… 都说黎云山有长生法。 可历代黎云山主人,从未有人能修成长生法,甚至,寿元大多不超过古稀之年,这在凡人中,也算不得长寿。 陈望此一去,或许跟师父就是永别。 陈望是穿越众,出生带着前世记忆,天降祥瑞,引来黎云山主人,说他身上有她看不透的气运,遂带回山上。 陈望觉得,看不透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这么多年,跟师父相濡以沫,而今第一次下山。 这个世界有仙人,但并非强大到“挟泰山以超北海”,也做不到“朝游北海暮苍梧”。 陈望曾经看到师父把一个仙人打得哭爹喊娘,连连求饶。 这让他着实敬畏不起来。 这个世界也有鬼神怪异。 陈望对这一切,也充满好奇。 下山进了官道,行人渐渐多起来。 有商队行车,马蹄得得,车轮辘辘,车旁押运的武师看谁都带着警惕,显然这路上并不是那么太平。 也有担担子的小贩,脚步匆匆;有到邻村去看出嫁了的女儿的老夫妻,则是要从容得多,背着自家地里产的花生,相互扶持…… 陈望遇到一个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两人结伴同行了一两日,聊得颇为投机。 终因陈望不急着赶路,更贪恋路上风景,而分手告别。 陈望走得累了,从池沼边拽了几根芦苇,结草编了一头驴子,活灵活现。 趁着没人,放在地上,一口气吹出,那只芦苇驴子迎风而涨,竟然化作一头真正的驴子。 陈望横坐在驴背上,可以专心看风景,又节省了脚力,顿时从容许多。 既为天下客,有晴天自也有风雨,相逢不分好坏,都不能负了时光。 刚进入郁州境,天边一片乌云压顶,狂风骤起,眼看着雨至。 遥看前方一座破庙,雨却是来得太快,陈望还没赶到,豆大的雨点子就已经砸下来。 陈望的行箧有雨蓬,不怕什么。 可怜了坐下草驴,被雨水打湿之后,四肢渐渐瘫软,刚刚进庙,就显出原型,重新化作几根芦苇编制成的玩物。 小庙破败,风雨飘摇。神像颓坯,一张供桌只剩了三条腿,歪倒在那里。 陈望没有从神像上感受到任何鬼神之力,知道此间无主人,也就不客气,上前把供桌挪开,盘膝而坐。 因为只有这里最干燥,是雨水打不着的。 把芒鞋脱下,在一旁晾着;打湿的白色儒衣下摆,也拧干了。 他这边刚坐好,门口就有人声马嘶,却是又有两伙人来了。 其中一伙是行商;另一伙,是一个颇显贵气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带刀的护从。 他们忙着把骡马赶到旁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找合适的地方避雨。 “这雨说来就来,庙子这么近,咱们还被淋了。” “只希望别下得太大,要是路上泥泞,雨停了也没法赶路。” 行商们吵吵嚷嚷,看到陈望,稍微安静了一下。 “刚刚我远远看着,这人分明是骑着一头驴进来的,怎么现在只有他一人,没了驴子?”有人忽然想到什么,嘀咕一声。 接着,他看到地上那只芦苇编织的草驴,顿时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用胳膊碰了碰同伴,悄悄示意给同伴看。 大家的目光都随之看过去,顿时,全都一片死寂。 只见,那只纬编草驴虽然躺在干燥的地面上,但苇子都是湿的,还在滴答水,四蹄上更是沾满了新鲜的泥土,一看就是刚刚从雨中走进来的。 莫不是,这只芦苇编织的草驴,就是这人刚刚骑乘的那头驴? 活人,怎么能骑得芦苇驴子?倒是听说人死之后,有祭奠烧给纸扎驴子的。 恰在这时,有一阵阴风吹过,让人不寒而栗,人心惶惶。 “我听说,这条路上有一个白衣鬼害人……” “闭嘴!我刚才就说了,咱们不该进来避雨,应该继续往前走的。” 有人刚开口,就遭到同伴呵斥,颇为忌惮地看着陈望,似乎生怕陈望听到,招惹到了陈望。 “这雨下得恁大,怎能赶路。就算咱们人能扛一扛,这些货怎么办?颠簸漏雨湿了,可怎么得了!咱们全部身家性命,可全都在这几车货上了……货!咱们的货呢?” 一个行商说着,习惯性地去拍车上的货。 这一拍,遮雨的草席猛地往下一陷,里面的货,却是已经不见了。 一众行商顿时一阵慌乱。 “车是咱们推进庙的,刚才货都还在,眼睁睁地怎么就没了?” “这草席是我捆绑的,绳子都没解开过,扎得结结实实,货怎么会没了?” “听说鬼懂得搬运术,可以不开箱,不破门,就能把财物偷走……这定是鬼干的。” 几个行商都看向陈望,一脸愤怒,想上前,又都不敢。 “大家别慌。老辈子讲过,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猛鬼还怕恶人呢。这批货是咱们的命根子,丢了货,就算是鬼,咱们也跟他拼了!” 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行商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尖刀来,准备拼命。 “好贼子!” 旁边,那个跟随贵气男子的护从突然出手,一刀劈向身旁。 看似劈空的一刀下去,却是一阵刺骨寒风突然刮起,冷入骨髓。 人影一飘,一个少年现出身形,一袭白练衣,腰间仗剑。 只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英气,反倒锯牙批发。 “白衣鬼!” 一众行商顿时一脸惊惧。 这才知道,白衣鬼另有其物,刚才却是冤枉了那个白色孺服男子。 虽然之前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此时却是本能地吓得后退。 那白衣鬼正走到贵气男子的马边,似乎是想要偷马上包裹,被识破了,不但不逃,反倒凶相毕露,仗剑扑向那名护从,想要杀人。 那名护从倒也勇武,刀风呼呼,阳刚威猛,是练家子出身。 但他不懂术法,奈何不了白衣鬼。 眼看着白衣鬼逞凶,阴风呼啸,不断撕咬击伤那名护从。 一众行商想要上前帮忙,但双股战战,根本迈不动步子。 生死关头,一枚铜钱嗡嘤一声,抛过一道弧线,砸向白衣鬼。 仅仅只是一枚铜钱而已,那名白衣鬼却是极为忌惮,不敢再逞凶,刮起一阵阴风就要逃跑。 可哪有那么容易。 那枚铜钱看似速度不快,却是牢牢锁定白衣鬼,当头砸下。 顿时,一阵鬼哭狼嚎,尖叫声凄厉吓人。 铜钱压下,犹如铁砣压在纸人身上一般,白衣鬼顿时被压瘪,被那枚铜钱死死镇压住,钉在地上。 任凭他尖叫鬼号,努力挣扎,也摆脱不了。 阴风散去。 虽依旧有风雨,但已不再刺骨。 众人后脑勺一阵阵发紧。 一枚铜钱,镇压了一只鬼。 而抛出铜钱的主人,正是那个一身白色儒衣,之前被他们当做白衣鬼的男子。 “这只小鬼法力低微,即便懂搬运之术,这呼吸之间,那么多货物也搬不远。你们可以在附近寻找。” 陈望开口。 他看了看外面的雨水,补充道:“雨太急,我就不去了。你们需小心,这小鬼可能是被人指使。” 鬼,可不需要金银财物。 “谢谢先生!”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众行商赶紧跑出小庙。 片刻时间,又有两人回来,朝着陈望尴尬一笑,站在马车边,守着马车。 货物丢了不少,这马车可再丢不得,否则,就是要了他们几家性命。 “李方,去帮忙。”贵气男子向护卫道。 “大人,您这里……” “有先生在,无碍。” “是,大人。” 护卫李方犹豫了一下,答应一声,闪身出庙门,进了雨里。 “多谢先生出手相助。在下陈郡王宏,不知先生如何称呼?”贵气男子朝着陈望拱拱手。 “我叫陈望。” 没有自称在下,是因为黎云山一脉,不在任何人之下。 王宏看着陈望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清澈和自然。 在听到陈郡王氏的时候,没有诚惶诚恐,没有欣喜若狂……而是坦然处之。 这足以可贵。 陈郡王氏,是召国顶级门阀,家族传承,比当今召庭还要长。 王宏平时见惯了只要报出家门,对面立刻就矮三分…… 陈望的表现,让他很开心。 “先生真乃高人,这铜钱镇鬼之法,让人惊叹。”王宏啧啧舌。 被铜钱镇压下的白衣鬼还在挣扎尖叫,但气息已经越来越弱。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我也只是借力罢了。这铜钱经过不知道多少人之手,每一人都为其倾尽心血,视之如宝。所以,它经过多少人的手,就承多少人之重。一只小鬼,被这么多人的重量镇压,当然扛不住。”陈望很随意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受教了。”王宏语气诚恳。 说话间,外面一阵吵闹。 却是刚才跑出去的众人回来了。 一众行商抬着一批货物,兴奋地大声说着什么。 护卫李方则是押着一个男子。 这男子鼻青脸肿,浑身泥泞,显然刚挨过打,而且,打得不轻。 “大人,贼子抓到了。他叫赵康宁,就是他驱使白衣鬼来盗窃财行人商旅财物的。” 李方一脚踢在男子后膝盖处,让他跪下。 “哦,看你只是凡夫俗子,不晓术法才对。你是如何驱使这白衣鬼的?”陈望饶有趣味地问道。 “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说,只求说了之后,大人能放小人一马……”赵康宁看到被镇压尖叫的白衣鬼,更是惊惧,跪在地上,只知道叩头求饶。 “大人问话你就说!哪有你讨还的余地。”李方背后给了一脚,眼睛一瞪。 “是,是。”赵康宁不敢再啰嗦,“大人,小的就是郁州本地人,去年因为醉酒,迷迷糊糊出城到了郊外,半夜醒来,发现睡在路旁,身边有一具骸骨,因为掩埋太浅,被野狗给挖出来了。小的看他可怜,第二天早上,挖坑把他埋好。 当天晚上,小的就做梦,梦到一个少年入梦来,身穿白练衣,腰间仗剑,说他是一名强寇,平日里行走江湖,仗剑杀人,荡尽世间不平事。因为跟同辈相争,被人所害,随手埋在路边,不想被野狗挖出,幸亏有我又给掩埋,否则,他死后亦不得安宁。 他不知从何处盗来金银谢我。又说,如果我愿意每日祭奠他,让他得享香火祭祀,不至于做个饿死鬼,渴死鬼,他就愿意帮助我,让我所求都如意。 小的试着祭享,暗暗许下心愿,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小的刚开始也不敢作奸犯科,只是后来发现这白衣鬼厉害,做事无人能察觉,所以,越来越贪心…… 小的也是猪油蒙了心,求大人饶命。” 赵康宁说完,又是连连叩头。 ------------ 第2章. 一染尘俗仙体重 “世间竟然有这等奇事。”王宏忍不住感慨。 一众行商听的,更是啧啧赞叹。 这种鬼神怪异之事,他们虽然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过,也时常听老人讲,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 “你这白衣鬼,生前醉酒斩人头,只为荡尽天下不平事,也算清流。死后不应遭魂飞魄散之难。但也不能放任你四处游荡,让人间惶恐。 这条路上,已经有白衣鬼出没害人的流言了。如果任凭你继续下去,这条繁华商路以后少人敢走,必然惊动官府,会有高人来收了你。 我给你个机会,你可愿意跟我走?我不敢说让你得享祭奠,但不至于让你渴死饿死。 至于投胎转世之说,太过渺茫,我也不知真假,不能跟你保证。” 陈望对着白衣鬼说道。 白衣鬼此时被那枚铜钱压着,犹如被一座灼热的金铁大山压着一般,痛苦不堪。 听到有脱身机会,自是连连点头。 陈望手一抬,收去那枚铜钱。 然后,把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搥,道:“进来吧。” 师父卧室窗前,长有一片小竹林,不知道是哪位祖师所手植,一年年听列位师祖讲经论道,灵异不凡。 在陈望下山之前,师父亲手折下一根,搓指为剑,斩掉枝杈,做成一根竹杖,助陈望行路。 看到这根竹杖,陈望就会想到师父。 他下山之后,只剩师父一人在山上,又该像平日里一样,坐在窗边发呆了吧?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明媚少年,突然跳出来在她耳边大喊一声,然后笑作一团了…… 白衣鬼没有犹豫,一晃身,没入竹杖之中。 竹子是空心之物,正好适合白衣鬼寄居。 “白衣鬼我收走了,这赵康宁,就劳烦你了。”陈望向王宏道。 “应当的。”王宏立刻道,“我自会把他押到郁阳城,交给衙门,按律处置。” 听到他会被交到衙门,赵康宁知道能保住一条命,在吁一口气的同时,又是忍不住一脸苦楚。 以他所犯之法,进了衙门,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出来。 更兼且失了白衣鬼,即便他出来了,以后也无法再像这些时日一样潇洒,想到将来,真是看不到一点希望。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 几名行商聚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什么。 陈望淡淡一笑。 他视听超人,听得真切。 这些人想要拿些财物感谢他,但又不知道该拿多少,毕竟不像寿诞访友一样,都是有定例的。 拿多了,他们心疼;拿少了,折面子不说,又怕惹陈望这位高人不满,万一再另生枝节,就悔之不及了。 那白衣鬼,可在这高人的竹杖之中呢。 他们正商量着,扭头却见陈望已经出门,手持竹杖,芒鞋踩踏着路边矮草之处,避开泥泞,向远处走去。 “都是你们!如果不是这位先生,咱们货全都没了。这是救了咱们全家的命,你们还斤斤计较。就是这么多了,你们不摊算我的。” 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行商拿起一包钱,快步朝着陈望追了过去,塞到陈望手里,表示感谢。 本想邀请陈望同行,但是,看了看陈望手里那支竹杖,到嘴边的话终于说不出口。 好在,陈望接过了钱袋,没有欣喜,也没有不悦。 这让他们都吁了一口气。 胡子行商还想再亲近几句,陈望已经踏步离开。 那贵人和护从,也跟着离开。 胡子行商折返之后,抱怨着同伴太过小气,错过了结交高人的机会,要不然,求个护身符箓之类,以后行走宅居,都能多重保障。 一行人一边吵吵闹闹,一边检查货物是否有漏雨潮湿,重新装车。 雨后碧翠,青山欲滴。 陈望踏着湿漉漉的草地,感受着轻柔的凉风,脚步轻快。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王宏出庙之后,本想追上陈望,再交谈一番。 刚才几句交流,总觉得意犹未尽。 尤其听陈望所言鬼神转世之说,不请教清楚,如鲠在喉。 但是,看着陈望的背影,似乎走得很从容,但他一路追赶,也追之不上,反倒渐渐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始知这是真正的高人,对方不想再跟他纠缠,应该是觉得缘分尽了。 心里不由一阵遗憾,又有几分失落。 …… 陈望此次下山,没有带多少盘缠,师父似乎也没记起来给他盘缠。 或许是觉得,赚钱生存,也是一种修行。 又或者觉得,黎云山传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缺了金钱。 事实也的确如此。 如果陈望愿意,他随随便便就能腰缠万贯。 只不过,那不是他的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他手头本已拮据。这次,一众行商给了他一包银钱,其中有几块碎银,其它都是铜钱,零零总总,怕有十两。 陈望用起来,顿时宽绰了许多。 只是,这里渐渐接近州城,行人愈发多,有些不方便再结草成驴。 术法总有破绽,一旦触碰到忌讳,露了马脚,容易引起恐慌,徒惹麻烦。 只靠双脚,又走了半日,翻过一道岭,往前一看,只见远远的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榆树上挑出个酒帘儿。 陈望有些饿了,手里又正有钱,于是走过去,要了一大碗羊肉,两张蒸饼。 一顿饱餐之后,心满意足,从钱袋子里掏出铜钱来,会了账,总共三十多钱。 看看日头西斜,本想在此留宿。 不曾想,因为之前一场大雨,耽误了行程的旅人不少,这客房竟然已经满了,就连柴房都住满了人。 店家好心,朝着前面一指,道: “客人可再往前走两里地,有一家寺庙。客人如果肯舍一些香火钱,应该可以留宿。” 陈望抬头看去。 两里地不远,遥遥已经可以看到寺庙尖塔的影子,掩映在绿树之间。 “客人需得注意了,如果寺庙不能收留,可得回来,哪怕在我这屋檐下将就一宿,也不要连夜赶路,更不能随意露宿野外路边。此间可不太平。”店家好心叮咛一句。 陈望道过谢之后,背起行箧,向前独行。 其他几个食客悠闲地坐着喝茶,也有人让店家打了一盆热水,在门口泡脚……这些都是提前一步,订下了房间的。 他们不用再冒险赶路,看着陈望,眼神中都有些优越感。 日色渐暮,路上还有几分暑气,山间的凉风却已经吹来了。 细草摇头忽报侬,儒衣揽得一西风。 …… 走过那几间客栈之后,行人该赶路的,已经提前走了;现在赶到的,也都怕夜间不太平,在客栈留宿。 只剩下陈望一人,山间寂静,连呼吸和脚步声都能听到。 突然,有钟声响起,悠扬悦耳,让人安心。 寺庙到了。 寺名云隐。相对于一路来见惯的草棚,这座寺庙红砖碧瓦,青石路面洁净,倒是颇有些世外福地之感。 陈望上前,轻叩庙门。 一个小和尚过来,打开一条门缝,道: “今日太晚,山门已经闭了,如果要礼佛,请明日再来。” “打扰小师傅了。我贪行赶路,误了时辰,夜间山路难行,突然听到宝刹钟声,心里安详,想捐些香火钱。” 陈望记着店家所说的话,需要舍些香火钱,才能在此留宿。 他不愤世嫉俗,没有去诟病寺庙为何眼里只有钱。 小和尚脸色缓和了一些,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唱了一声佛号,道: “佛门广开,渡有缘之人。这位施主有心礼佛,我们怎能将其拒之门外?慧成,请施主进来吧。” “是,师父。” 小和尚答应一声,打开庙门。 陈望道一声谢,迈步进来。 只见,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和尚,正在佛前盘坐,双眼微眯,似乎并没有睁开眼的意思。 陈望立刻会意。 从钱袋子里拿出几十文来,放入佛像前一个木箱子里。 那面白无须的和尚听到响声,这才睁眼,打量了陈望一眼,看到陈望一身白色孺服,气质儒雅,也没有多说什么,朝着小和尚道: “领着施主去寮房安歇吧。” 然后,重新闭上眼。 陈望知道,他给的这些钱,并不能让这位大和尚满意,好在,住一晚是够了。 小和尚把陈望带到寮房,安置好,过了一会儿,又给捧来一盏油灯。 豆大的灯火,把房间照得昏暗。 “施主早些歇息,山间有野兽,夜间不要乱走。”叮嘱一声之后,这才离开。 “谢过小师傅。”陈望道一声谢。 山间无事,陈望洗了脚,坐在窗边,听风吹竹林沙沙作响,又有佛堂诵经的声音传来,梵音悠扬,檀香阵阵,倦意袭来,不觉入梦。 恍惚之间,梦中听到有人呼唤: “先生。” “先生。” 陈望睁眼,只见一个青年僧人正站在寮房中间。 正是这青年僧人,在抬手呼唤他。 看到陈望醒来,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遑夜来访,打扰先生,还请见谅。” “你是谁?入我梦来,所为何事?”陈望问道。 “贫僧法号弘远,不幸落难,被困于此,来请先生施以援手。”僧人客气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 “贫僧原本是这云隐寺的僧人,后来,在玉清山得遇仙缘,学到仙术,遂弃佛从仙,脱胎换骨,成了仙人。 也是贫僧道心不稳,不能斩断尘缘,因为怀念尘世生活,就回这云隐寺来住一段时间。日日听佛堂诵经,听香客许愿,看世事百态…… 等贫僧想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身上沾染世俗气息太多,以致仙体重如泰山,竟然飞不起来,也离不开这里了。 我看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所以,冒昧入梦,来请先生帮忙。” “你既然曾是云隐寺僧人,在这寺庙之中,应该是有熟人的,为何不请庙里大和尚帮忙?”陈望问道。 “不敢欺瞒先生,贫僧弃佛从仙,虽然没有颜面,但事关重大,还是厚颜找了庙里师兄的,可惜,师兄法力有限,开坛做法,也不能助我脱困。” “哦?你来请我帮忙,至今不肯说出实情,这就是你说的不敢欺瞒我?”陈望突然反问一句。 “先生何出此言?”僧人顿时一阵慌张。 ------------ 第3章 焚香骑烟 “我看这云隐寺,香火也算鼎盛。你若只是沾染些许尘俗气息,不至于让这里的大和尚束手无策。我观你面相虽然周正,但眉间猥琐,倒像是动了凡心。” 僧人神情尴尬,脸色窘迫。 接着,叹了一口气,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先生真乃高人。贫僧的确是因成仙之后,怀念尘世生活,回云隐寺住一段时间,本为了却尘缘。 不曾想,遇一女香客,也在山上小住。贫僧与其交谈,为其蕙质兰心所感。也是贫僧修为浅薄,动了凡心,媾和之后,才被困于此。” 陈望听着,却只是摇摇头。 “之前贫僧因为羞愧,的确有所隐瞒,对不住先生。但这次所言,句句属实,请先生务必相信。那小女子下山之时,跟贫僧有誓言相约,可她下山之后,就杳无音讯。贫僧心里牵挂,被誓言所羁绊于此。”僧人面带伤感。 “你如实所言,所言却未必属实。” 陈望从竹椅上站起身来。 梦境破碎,月光清冷,从窗户映照进来。 青年僧人依旧站在面前,只是身形虚幻,分明已不是阳世之人。月光穿过他的身体,竟能照到地面上,看不到影子。 “你可知道那小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陈望问道。 “她姓赵名慧兰,乃是郁阳西城赵家之女。” “如果报出你的法号,相请于她,你觉得,她可愿来?” “定然愿来。”青年僧人十分肯定。 “好。” 陈望拿起身旁竹杖,在地上轻轻一搥。 一道淡淡的白烟从竹杖中冒出,化作一个少年,一身白练衣,腰间仗剑,锯牙批发。 “白衣鬼,郁阳西城有赵家之女慧兰,你可愿意替我走一趟,把她请来?”陈望语气很温和,没有命令,也谈不上相求,只是很平淡的告知。但其中自有一股很强的自信。 白衣鬼稍作踟躇,为难道:“您有要求,我不敢拒绝。但是,西城赵家乃是大户人家,家门旺盛,我一小鬼,是近不了他家门宅的。” 门楣兴旺,人丁众多的家庭,阳气旺盛,自有一股气势,一般鬼神接近不了。 有恶鬼害人,一般也只敢害贫弱胆怯之人。 “我可以助你。” 陈望从行箧中拿出一根檀香来,点燃了,一道香烟袅袅升腾。 白衣鬼骑乘在那道香烟上,飘至空中,只感觉身体轻快,十分舒坦。 “记住,见到慧兰小姐之后,报出云隐寺弘远和尚的法号,问慧兰小姐可愿来相见。如果愿意,就驾乘香烟,带她过来;如果不愿,不要强人所难。”陈望叮嘱一句。 “记住了。” 白衣鬼答应一声,十分兴奋,骑乘香烟,升空而去。 “焚香骑烟之术。先生手段,小僧佩服。”青年僧人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惊叹。 却说白衣鬼骑乘香烟,直奔郁阳城,一路风驰电掣,快活无比。 到得郁阳城外,畏惧门神,不敢走大门,直接从城墙上飞过。 从高处俯瞰,郁阳城内房屋栉次鳞比,建筑参差错落,这大城生人聚集之地,阳气旺盛,仿若热气蒸腾,让白衣鬼发自内心地不舒服。 西城赵家是鼎盛豪门,门楣极高,人丁兴旺,更是如同一团火升腾而起,其中夹杂着缕缕粗大的青气。 这说明赵家有子弟为官,而且,官职还不低。 如果只是白衣鬼,他是万万不敢靠近赵家府邸的,只要走近,就会被这旺盛的阳间气运给烧死了,怕是要神魂俱灭。 现在,有陈望给的这一道香烟,护持在身体周遭,白衣鬼胆气顿生,试探着一点点靠近。 香烟劈开旺盛的阳气,进入赵家。 此时已值漏夜,有更夫巡夜,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赵慧兰在睡梦之中,梦到一缕青烟从门缝中飘入,一个少年骑乘在青烟上,一身白练衣,锯牙批发,手中仗剑,怒目瞪着她,喝问道: “云隐寺弘远和尚使我过来请你,你是愿意跟我去见弘远和尚,还是愿意被我吃了!” 赵慧兰吓得抖如筛糠,听到弘远和尚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变。 “我愿意去见弘远和尚,你不要害我。” “好。那就随我走吧。”白衣鬼一喜。 这是陈望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他生怕赵慧兰不肯跟他走,使他把事情给办砸了。 当下,上前抓住赵慧兰。 赵慧兰从梦中醒来,发现胳膊被一白衣鬼拽着,骑乘上了一缕香烟,升上空中。 那噩梦,竟然是真的。 …… 陈望和弘远没等多久,就见一阵阴风吹来,一股烟气飘入,白衣鬼带着赵慧兰回来了。 “幸不辱命。”白衣鬼朝着陈望拱拱手。 赵慧兰战战兢兢,在看到弘远和尚的时候,微微激动,脸上既有愧疚,又有眷恋。 “赵小姐如此不安,不会是你直接把她掳来的吧?”陈望问道。 “不会!绝对不会!遵照先生的吩咐,我先报出了云隐寺弘远和尚的名号,问她可愿意来。她答了愿意,我才带她来的。”白衣鬼理直气壮。 赵慧兰此时也顾不上白衣鬼话只说一半了,有许多话想对弘远说,但是,碍于有外人在旁,说不出口。 弘远和尚也是欲言又止。 白衣鬼看戏一般,一脸好奇。 “月白风清。走吧,跟我去赏赏月。”陈望手中竹杖轻轻在白衣鬼脑袋上敲打了一下,开门走出屋外。 白衣鬼极不情愿,赏月哪有看戏好玩儿? 但也只能跟了出去,把房间留给弘远和尚和赵慧兰。 ……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弘远和尚和赵慧兰走了出来。 两人心结显然已打开,神色中都带着几分释然,看到陈望,又露出几分尴尬。 “慧兰小姐并未有负于小僧。是赵员外察觉了我二人之事,大为震怒,把慧兰小姐锁在闺房,派人看守,不许再出门半步。 而小僧,虽然得了仙缘,却没能脱胎换骨,因为小僧动了凡心,在后山洞中辟谷修炼的时候,出了意外,将自己饿死在了洞中。小僧不是仙,而是鬼。” 弘远和尚向陈望解释,神色坦然。 他之前倒并非有意欺瞒。 鬼神往往都是这样,因为没有肉体,灵魂无处寄托,很容易记忆不全,偶尔受到某方面刺激,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有些鬼魂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当自己是活人,每日里照常按照生前习惯生活,这并不少见。 “还有一事,要再劳烦先生。小僧的尸体,在后山一个无名山洞,位置偏僻,至今无人发觉。虽然那只是一具臭皮囊,但小僧也不忍心它曝尸荒野。希望先生能去后山找到它,或烧或埋,都看先生便宜。” 陈望自然是答应下来。 弘远和尚一再道谢。 “陈先生,弘远没了身体,他以后会怎样?”赵慧兰突然问道。 “弘远虽然得了仙缘,修到一些仙术,但此前也未能脱胎换骨,现在更是失了身体,魂魄无处寄托,若无其他特殊机缘,时间久了,怕是会消散于天地间。” 陈望如实回答。他很想安慰赵慧兰,但他不善骗人。 “人生气聚之,人死气散之。人人皆为过客,自古得长生者几人?”弘远和尚已经看淡。 赵慧兰却是十分悲切,跪下朝陈望磕头,凄切诚恳:“求赵先生救弘远一救!小女子赵慧兰必定铭感大恩大德。” “这个我帮不了他。”陈望摇摇头,稍微一顿,又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倒是可以帮他。” “请先生指点迷津。” “人死不复生,魂魄要么做鬼,要么成神。弘远的魂魄之前之所以羁留于此,是因为你与他有相约再会的誓言。 言,即是法。他被你的誓言所羁縻,所以成鬼,困于此。现在,你们相会,一切冰释,弘远心中没了执念,所以不能做鬼。” “如此说来,小女子此来,反倒害了弘远?” “你不来,他会被誓言所困,永世羁縻于此。” 陈望接着道:“弘远曾经得仙缘,修成了法术,不是一般鬼魂。而且,他看淡一切,明知即将消散于天地间,也没有怨念,不愿害人,是为良善。因此,他虽不能做鬼,但可以成神。” “先生愿助我成神?”弘远闻言也不再淡定,忍不住一阵激动。 “成神容易。你已通晓一些法术,只要给你塑金身,建祠庙,你再施展法术,或入梦,或救人,只要有人信奉于你,愿意给你敬香,你有香火吃,假以时日,自然成神。但没有天庭或者朝廷敕封的,都是野神,终究不长久,一旦被人上报天庭,会被当做妖孽除掉。” “天庭或者朝廷敕封?这谈何容易。” “所以可以折中。”陈望道,“赵家似乎是郁州名门望族。如果慧兰小姐能说服令尊,找人运作一下,将弘远生平事记入地方志,再找乡老为弘远建庙立碑,塑泥身,则此事可成。如果能找郁阳令,或者郁州太守题词,更为稳妥,可算地方正统。” “多谢先生。家父与新任郁阳令,以及郁州太守,都有故交,此事定能成。”赵慧兰连连叩首道谢。 弘远和尚也跟着道谢。 “不必谢我。主要是弘远已得仙缘,修习有法术。如果此事能成,弘远当造福地方,只要得民心,扬美名,时日久了,着地方官上表,朝廷自然会正式敕封,可为正神。” “谢先生教诲。弘远必竭心尽力。” 弘远再次道谢,并做出保证。 此间事定,弘远离开,陈望再点燃檀香,白衣鬼骑乘着香烟,把赵慧兰送回闺房,无人知晓。 赵慧兰看着白衣鬼骑乘一道香烟从门缝中飘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亮如白昼。 她躺在床上,一时间,恍恍惚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感觉膝盖和额头都湿漉漉的,沾染有泥土,却是日间降雨,寮房外泥土潮湿,她下跪叩头所致。 这才一惊,知道刚才一切都并非做梦。 想到弘远因为跟她的一句誓言,死后魂魄被困,不得自由,不由心里悲戚自责。 又想到那少年先生的指点,心里只盼着赶紧天亮,立刻去找父亲,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说服父亲,拯救情郎。 …… 第二天一早,陈望谢过小和尚,背了行箧,踏着朝阳出门。 按着弘远昨晚跟他所说,在后山找到一条偏僻小路,只在山林之间,仔细查找,才看到仿佛有人行走过的痕迹。 陈望向上攀登,一路林泉甚佳,偏狭之处,自有世人所见不到的瑰丽风景。 昨日又有一场雨,早上山风迎面竟有些凉。 山顶石洞,一具尸骨枯坐,骨瘦如柴,是辟谷失败,饿死之相。死亡时日不短,皮肤已经黢黑。 陈望知道这是弘远。 他手中竹杖轻轻在地上一搥,地面裂开,待尸骨坠落其中之后,这才重新弥合。 然后,他回头看洞外摇曳的松树,手一抬,轻轻一招,山风呼啸,吹来一阵尘土,在地面堆砌成了一座坟茔。 年年犹借南来风,吹得青青一抔土。 ------------ 第4章. 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郁阳 下山时,已是半日之后。 再往前走,遥遥可见一座大城,坐落在平原上,有虎踞龙盘之势。 官道之上更加繁华,道路修葺得平整宽阔,路两旁搭了成片的草棚木屋,有黄发老人在树下歇凉,也有光着屁股的小儿满地乱跑…… 郁阳城初建的时候,城墙自然是把住户都包裹在内的,《召律》也不允许在城外私乱搭建,城墙外只有护城河和空旷的土地,这样更便于防贼和御敌。 但召国立国至今八百年,虽乱象渐呈,但整体太平,人口繁衍,城内拥挤,再加上屋价高企,许多在城内营生的人,在城内却无居所,于是在城外修建房屋。 一代代人下来,时间久了,自然形成一片聚落。 有老者在路边摆了茶滩,粗木桌子,木头墩子做凳子,十分简陋。 陈望正好走得口中饥渴,坐下要一碗茶。 老者先烧上一壶热水,然后,熟练地从罐子里掏出一些碎末状的茶来,用石锤捣得更碎一些。 又加了一些粗盐、茱萸、薄荷、野葱、生姜…… 看着这些作料,陈望有些想念山上的清茶了。 初时,师父也是用这种流行的手法煮茶。 是陈望,在那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前世的记忆中,记得炒茶和冲茶的方法,泡给师父喝之后,师父自此就摒弃世俗流行的重口味煮茶,而爱上了淡淡的清茶。 “别看老朽这茶摊简陋,但这煮茶的作料和手法,不输给城里的茶肆。” 老者见陈望看他煮茶,以为陈望看得稀奇,不由带着几分炫耀,更加卖力了。 水烧开了,一壶热水浇进茶碗里,拿着一个木勺子撇出表面一层沫子来,浓浓一碗粥一样,奉到陈望面前来。 然后,期待地眼神看着陈望。 最好的满足,就是给人以满足。 陈望吹凉茶汤,喝一口,满足地哈一声,点头赞叹。 老者于是极为满意。 旁边两个茶客在闲聊着。 “中午我遇到茂和商号行商,听他们说,七郎庙一带的白衣鬼被除掉了。” “哎呦,这可是好事儿。谁这么大本事?是官府出手了?” “呵呵。官府里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他们也就欺负欺负咱们小老百姓,遇到鬼神之事,最多张张榜。让他们出城去捉鬼除妖……借他们几个胆子! 说是一个路过的高人顺手给除掉的。他们说那位小先生简直就是神人,投出一枚铜钱,就化作一座小山,压在那白衣鬼身上,将其镇压得动弹不得。” “嚯。这不跟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一样了?” 陈望嘴角微微上扬。 听着这些人谈论志怪故事一样谈论自己,而他们却不知故事中的主人,此时正坐在身边,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 只是,自己哪里投出一枚铜钱,就化作一座小山了? 难怪古有丁公凿井之说。 这还只是昨日之事,距离也仅仅数十里之遥而已,就已经传得如此荒谬离奇。 如果再过些年,岂不是真的要成了说书先生口中佳话,此地也再添一段鬼神志怪故事了? 那两人聊完白衣鬼,又说到郁阳城下个月有青莲盛会,到时,周围信徒都来拜青莲娘娘,定然会十分热闹。 陈望听得颇为有趣。喝完茶,会了账,道一声谢,起身离开。 “咦?茂和商号的人说过,那位投铜钱化作小山镇压白衣鬼的高人,是一个少年,身穿白色孺服,竹杖芒鞋,背着行箧……跟这位小先生,倒是有些像呢。” “说起来,七郎庙距离这里差不多就是一日路程,那位小先生如果也是来郁阳城的话,恰好到这里,也是合情合理。”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这么说,老朽岂不是有幸为仙人煮了一碗茶?” 卖茶老者看着陈望远去的背影,一阵激动。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他都要当做真的,晚上等小孙子放牛回来,他有的吹嘘了。 …… 郁阳城外。 王宏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抬眼朝着远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李方持刀站在一旁。 来往有士绅认出这是新上任的县尊大人,赶紧或下马,或下轿,上前来拜见。 王宏都只是随口应付,心不在焉。只怕自己闲聊之间,失神错过了要等的人;又怕是不是要等的人脚程比自己快,已经过了这郁阳城了?只是问过守城卒子,貌似没人看到过那样一个少年…… 相关士绅都很识趣的,拜见过后,就告辞离开,不再打扰。 只是难免心里揣测,县尊大人可是一县父母官,新上任,百端待举,竟然舍下公务,来门口等人,而且,据说上午已经等了半日。 这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值得县尊大人如此郑重以待? 直到一道白色人影遥遥走来,王宏疲惫的脸上,才浮现出喜意来,快步迎了上去。 哦,原来这就是县尊大人在等的人啊。 一个身穿白色孺服的少年,明眸皓齿,背着行箧,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想来,这得是哪个门阀世子吧? “先生,一路辛苦了。”王宏拱拱手,客气道。 “是你啊。”陈望语气温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 “昨日一别,本不该再打扰先生,但到了郁阳城之后才得知,关于白衣鬼扰乱官道之事,衙门早前已经贴出告示,悬赏二十贯,奖励能除白衣鬼者。先生除了白衣鬼,当领此二十贯。宏恐先生错过,冒昧代先生领取。今日在此等候,转交先生。” 王宏从李方手中接过一包银钱来,双手递给陈望。 “哦?只是,我已承诺,要带白衣鬼走,让他有香火可吃,不使他忍受饥渴,怕是不能把他交给衙门。” “先生多虑了。先生已将白衣鬼收走,使其不能为祸一方,已经为地方除害,使地方靖平。昨日有我,以及茂和商号行商都是亲眼所见的,皆愿为先生做明证。此事无可争议。” “那就有劳了。” 陈望闻言不再矫情,伸手接过。 他不贪财,但既然是应得的,也不会刻意拒绝。 至于王宏为何能替他轻松代领赏银,他并不奇怪。 在路上,他就曾听行人说过,郁阳城有新任王县尊,即将到任,乃是世家子,有美名,应当就是眼前这位了。 “先生客气了。如果不是先生,在下昨日或已为白衣鬼所害。这本应是先生所得,我们只是做个明证,算不得什么。” 看到陈望收下,王宏也很开心。 “足下富贵堂皇,一身贵气,即便不是我,那白衣鬼也伤不得你。”陈望道。 “无论如何,援手之恩,先生可以不在乎,在下却是不能不记在心中。先生来郁阳城,在下当尽地主之谊,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可否请先生移步?”王宏诚恳邀请道。 “如此,就不客气了。”陈望点头应下。 “先生请。” 王宏欣喜,邀陈望并肩入城。 进得城来,只见房屋栉次鳞比,又有豪门大宅,金粉楼台;一条河从城中穿过,画舫凌波;大街上行人如织,繁华热闹。跟城外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陈望无意骑马,或者乘轿,于是两人步行,正好看看街上风景。 王宏早已在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订了雅间,凭栏临河,微风徐徐吹来,十分畅快。 醉仙楼老板石通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见人三分笑,一脸和气生财。 看到新任县尊大人竟然陪一个少年步行而来,一路携手相谈如挚友,心中惊讶,暗暗感叹这少年身份定不简单,若非京师世家子,就定是隐士高人。 因此,拿出十分本事,殷勤招待。 “郁阳醉仙楼,乃是郁州名楼。来郁阳者,不吃醉仙楼,犹如白来。醉仙楼,有三绝,言是醉仙鸭、鸭油酥烧饼和老鸭粉丝汤。 来醉仙楼者,不吃这三绝,又犹如白来。先生尝尝看,这醉仙楼三绝,可还名副其实?”王宏为陈望推介桌上菜品。 醉仙鸭是用滚油炸制,色泽金黄。 在这普通百姓衣食不足的情况下,肯用一锅油来炸制食品,本就已经奢侈。 而醉仙楼的手艺,的确不错,火候掌握得正好,酥脆松软。 陈望吃在口中,点点头赞叹一声。 他又拿起一个鸭油酥烧饼,只见层次分明,入口又香又酥,余味久存,着实不错。 那老鸭粉丝汤,则是口味平和,鲜香爽滑,跟鸭油酥烧饼就着吃,简直是绝配。 “这老鸭粉丝汤里有鸭血、鸭肝、鸭肠,加入粉丝中制作。郁阳城的鸭肴、鸭馔最有名,多有售卖醉仙鸭、老鸭粉丝汤、鸭油酥烧饼此类鸭膳者,但无一能与我家相比。”石通笑眯眯地介绍着。 “郁阳人如此爱吃鸭,那岂不是说,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郁阳城?”陈望刚咽下一口鸭肠,放下筷子,笑道。 王宏和石通一愣之后,紧接着就是同时大笑。 “哈哈哈。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郁阳城……先生也是个妙人啊。说话着实有趣。” “县尊大人,我有预感,先生这句话必然会广为传颂,会让咱们郁阳醉仙鸭更有名,我们醉仙楼说不得也会因此名扬天下啊。” 石通眼睛一亮,生意人想得更远一些。 “不错。如果有人问起这句话的来由,必然会有人提起今日之事。你我之名,也能随之传颂。先生这是帮我扬名了啊。”以王宏的修养,也忍不住心中兴奋,溢于言表。 王宏出身门阀,乃世家子。 他不缺钱,最缺的就是美名。对于他来说,扬名是有实打实的好处的。 召国朝廷选官,实行举孝廉制。 孝廉,即孝子廉吏。有孝名,和有才华、有美名的人,如果是白身,得到郡国推举,可以入仕为官;如果是已入仕之人,则会得到拔擢。 这个时代,有才学的人很喜欢隐居,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目的,就是为了“养望”。 王宏也曾经隐居养望。他是大隐隐于市。那段时间,家里门客四处宣扬他淡泊名利的高洁美名,为此开销着实不小。 门阀世家培养子嗣,比教子嗣读书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宣扬出美名来。 为此,除了隐居之外,还有一个常见的做法,就是编故事打造人设。 在召国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说的是当今太尉孙瑄年轻时的事情。 孙瑄弱冠时,母亲病重,大夫说,只有吃人肉才能治愈。 于是,孙瑄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亲手喂给母亲吃,不久,母亲的病就痊愈了。 天子听说了这件事情,派人到孙家验证之后,立牌坊,赐匾额,大大地加以表彰。 在孙家的推动下,这件事情还被录入地方志,更录入《孝敬》之中,供世人学习,孙瑄凭借此事成为世人表,被征辟入仕,从此之后,仕途通达,现在已经位列三公。 孙瑄出身的河内孙家,是召国门阀之一。 陈望当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感觉不可思议。在得知孙瑄出身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怕是编的吧。 这种先扬名,再入仕的手段,被各门阀士族用的非常丝滑。 王宏是王家嫡系子弟,现在刚到任郁阳令。 郁阳是郁州治所,万人以上大县,在这里做县令,秩千石,是很有前途的。 即便如此,想要再往上晋升,到郡丞,乃至太守,难度也是极大的。 只因天下太守之位有数,世家子也是需要做出一些政绩,或者有天下传扬的名气,才可以的。 陈望这随口一句话,就送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故事。 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郁阳。 以阀阅之家为子弟打造人设的经验,借着这句很容易被人广为传颂的俗语,只需要再加上王县令“持身励志,一于廉公。教化百姓,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寇賊不兴”这一类的颂扬,编出一个故事来,足以让王宏美名扬天下。 王宏十分开心。酒饭六七分之后,又虚心求问道:“先生昨日曾言道,转世投胎之事太过虚无缥缈。听先生言下之意,似乎是不信这世上有投胎转世之事?” 陈望手里端着一杯米酒,微微一怔。 按说,他的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应当是相信此说才对。 偏偏师父又说过,她曾游遍世间山河,遍访名刹大教,也不曾亲眼看到有投胎转世之说,若不能长生,死后精魂或会消散天地间,不留痕迹。 师父说到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萧索。 陈望发现,他有些想师父了。 神情,不由也有些萧索。 仰头,尽饮杯中酒。 ------------ 第5章. 红泥小火炉,汤沸响瓯瓶 “不敢说不信,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虚无缥缈。只因家师遍访名山大河,与高人名士交谈,众人皆只闻投胎转世之说,却未有人亲眼见过。” 王宏本来还想追问,但是,看陈望萧索的表情,似乎是引动了什么心事,当下很识趣地闭嘴。 “天色已经不早,不知先生在郁阳可有住处?在下新购一处宅院,有一进院落闲置,先生如不嫌弃,可以下榻寒舍。郁阳多名刹古宅,先生如果想要去各处游访,车马轿舆都很方便。” “不叨扰贵宅了。我打算在郁阳城小住一段时间,想租一房屋。不知两位可有相熟的牙人?” 陈望之前听人说青莲盛会,颇感兴趣,打算留下来看一看。 正好,郁阳城是郁州治所所在,名门望族聚居,商贾云集,文人荟萃,各种名刹古宅极多,周围又不缺秀水名山。 这里也值得待一段时间,寻访名迹,看红尘怪异。最好不过。 王宏闻言有些失望。 石通本来也想邀请陈望到自家下榻,但王县尊先一步开口,都被拒绝了,他也就不好再提。 听到陈望问相熟牙人,立刻道:“这可巧了,小的本家有个哥哥,就是做牙行生意的。先生如果想赁屋,小的这就让伙计把他叫来。” “那就劳烦掌柜了。”陈望客气道。 “应该的,应该的。” 石通答应着,转身下楼,去吩咐伙计去了。一会儿功夫,带着一个人上来。 “大人,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那位族兄。” “小的石进发,见过县尊大人,见过先生。”石进发朝着王宏和陈望两人行礼。 “劳烦足下。可有合适租赁的房屋?依照市价赁于我即可,如果太过照顾,我也是不便接受的。” “先生太过客气了。合适的房屋,自然是有的。” 石进发或许看陈望是县尊好友,所以,开口介绍了城内两套两进的宅院,算是豪宅。 那价格,让陈望听了直咋舌。 而在陈望要求石进发给他介绍一套便宜一些,供他一个人住即可的房屋时,石进发琢磨半天,推介一套小院,租金一个月竟然也要两千余钱,而且,押金还要几贯钱。 “如果先生决定赁下的话,小的给做个担保,押金可免。如果这套再不行的话,就是偏狭杂居之所,恐怕先生住不惯了。”石进发有些为难道。 陈望苦笑一声。他早就知道大召屋价极高,不少文人墨客都曾做诗文感慨,只是没想到,竟然高到这种地步。 论其原因的话,大召立国至今数百年,人口繁衍,商贸发达。 更重要的是,门阀士族占天下财富者逾九成,“左右江湖,南北二山”者不在少数。 陈望进城之后,一路所见,有门阀大家亭台楼阁,几家宅院占地过半城。 这些闲置租赁的宅院,大多也都属于门阀大家。在他们操控之下,屋价高高在上,百姓遥不可攀,苦不堪言。 陈望虽因昨日除白衣鬼,得了两笔银钱,现在手中加起来,林林总总还有大约三十贯。 可赁个屋,就要开销十几贯的话,着实让他有些心疼。 接下来,恐怕就要吃素了。 王宏看出陈望的为难,突然想起什么来,开口道:“我有一个多年好友,家有别院,非常雅致,最近遇到些问题,闲置不能住。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去看看。” “哦?什么问题,足下且说来听听。” “此事近来在郁阳闹得沸沸扬扬,知道的人很多,并非私密事。那套宅院的主人,是别部司马杨举。 杨举出身涿郡杨家,乡里多有他的传奇。他的母亲待字闺中时,夏日某黄昏,在后花园乘凉,梦中见狼牙棒进入口中,十月之后诞下杨举,乡人称奇。 杨举生下来就跟别人不一样,天生武力过人,不到而立之年,已官至别部司马,沙场征战,屡立奇功,前途无量。” 陈望闻听,暗暗咋舌。 不是惊叹于杨举出身的离奇,而是惊叹门阀编故事的能力之强。 杨举的母亲待字闺中时,在后花园有了杨举,本应是一件丑事,却能被杨家妙笔生花,编成梦中见狼牙棒进入口中,而后诞下他…… 这种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反倒让杨举摇身一变,成了奇人,有美名。 陈望当然不会去拆穿这虎狼之词,坏人好事。 王宏接着道:“杨举杀人很多,不惧鬼神。但从上个月开始,杨举说他有套别院闹鬼,每天晚上能看见一个只有半张脸的女子站在卧榻前啜泣,扰人心慌,以致他夜不能寐,家宅不宁。 道院先生,佛门高僧,都曾上门,也都束手无策。迁延日久,影响他的美名。如果先生不嫌弃,尽可以去住,那是替杨举解除忧愁,杨举不但不收钱,一定还会把先生看作恩人。” 陈望听完说道:“我本就擅长捉鬼,怎么会嫌弃?这套宅院的确适合我,劳烦足下代为引荐。” “先生客气了。” 王宏回头吩咐一声,先让人去给杨举送拜帖,说明详细。 吃完饭,李方去结账,石通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说陈望一句话,帮他们酒楼扬了名,他们无以为报,这顿饭要是再收钱,也就太不是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王宏也只能示意李方作罢。正好借机约定,下次再重新宴请陈望。 两人穿街过巷,来到杨举处时,杨举已经在门口相候。 杨举身高八尺,虎体猿臂,一副武人气质,只是眼神疲惫,脸色憔悴,看到陈望和王宏,先跟王宏打声招呼,然后朝着陈望拱手行礼: “在下杨举,见过陈先生。” “这就是那栋别院?” 陈望抬头观望,不见鬼怪气,不由稍感讶异。 “正是。先生可有所察?” “没有。得进去看一看。而且,贵宅闹鬼之事,还得请足下详谈。” “先生请进。” 杨举在前带路,领王宏和陈望入内。 这套小院有亭台假山,绿植成荫,花香满宅,虽是别院,打造得也非常精致。 三人踩着碎石小道,走向正厅。 “这件事情,是从上个月月中开始的。因在下日间在军营中操练辛劳,所以,晚上一人在别院独睡。 睡至半夜,被隐隐啜泣声所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带着几分冷意。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床榻边,举手似乎在抹泪。”杨举娓娓道来。 他说,“刚开始,我以为是小妾,正想安抚,突然觉悟,这是在别院,我自己独睡,且门闩牢固,小妾绝无可能入内。 而且,那女子身形,也不似妻妾中任何一人。当时月光如水,恰好照在女子身上,竟然穿透身体,投在地上,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知道这女子是鬼非人。” 他微微抽了一口气,接着道,“但是,她背影窈窕,长发顺滑,不也能让人畏惧,反倒心生怜意。 我壮起胆子,用手轻拍她的后背,竟然可以触碰到,且柔软如正常女子。问她是谁,那女子不答,只是转过头。 她穿着轻薄的罗莎长裙,长发半遮面,容貌俊美无比。说来惭愧,当时我半夜骤醒,男儿气血方刚,一时冲动,觉得即便是鬼,既然能触碰到,也顾不得了,竟想就而淫之……” 杨举说到这里,面色羞愧。 “哈哈哈。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杨兄连女鬼都不放过,真是勇猛,实乃我辈楷模啊。”王宏不放过这个调笑老友的机会。 杨举更是愧不敢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后呢?”陈望也忍不住嘴角带笑。 “然后,那女子玉手抬起,轻理云鬓,只见她美眸漆黑,绣眉凤目,鼻腻鹅脂,唇若朱点,端的是动人无比。 可是,随着长发撩开,被遮着的半边面容也是一点点露出,却是惊出我一身冷汗…… 那女子,她竟然只有半边脸,被遮着的那半边,仿佛被抹平了一样。” 杨举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现在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不知道杨举,以后名字里是否会加个“不”字。 “然后呢?” “然后,那女子消失了。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照例是隐隐啜泣,长发半遮面,靠近我之后,撩开长发,给我看了她那半张被抹平,没有五官的脸,就消失不见。” “就这样吗?没有其他害人之举?” “没有。接下来几天,那女子都是这样,每晚出现在我卧榻之旁,长发遮面,靠近我之后,让我看那半张遮着的脸,然后就消失。 每次,我受惊之后,都无法再入睡,以此心力交瘁,终至暴怒。上旬,那女子又出现,我怒斥她说:‘我乃武人,杀人无数,鬼神辟易,岂能为你所扰?’ 说完,持剑刺她,不曾想,宝剑穿体而过,就像没有击中东西一样,那女子没有伤到一分一毫。 后又请了东明寺的高僧和道院的人,用过各种手段,虽能当面驱逐那女子,但翌日复又出现。 我被她困扰,惶惶不可终日。又担心别院闹鬼之事传开,影响我的美名,被朝中有心人弹劾。今天幸亏有先生来,一切都有仗先生了。” “这女子没有直接伤害你,只能在晚上打扰你,让你不能安心入睡,扰乱你的心神,以此来让你疲惫憔悴,终至羸弱。 说明她道行不深,不能直接伤人。但是,道院和东明寺的人竟然不能捉了她,这又有些奇怪。我在贵宅,也没有感受到鬼气。” “连先生也找不到那女鬼所在吗?东明寺和道院来人说辞,都跟先生一样,说此鬼最难缠之处,就在于虚无缥缈,无法找到其真身所在。”杨举有些失望,叹一口气。 “足下可曾想过,这女子难缠,是因为你们先入为主,认定她是女鬼,按照捉鬼的套路去对付她,所以失之偏颇了?” “先入为主,认定她是女鬼?先生的意思是,那女子并非女鬼?可是在下亲眼所见,那女子绝不是人。”杨举皱了皱眉头,十分肯定。 “非人却并非一定是鬼。今日天色已晚,足下可以如同往日一样下榻,我守在外面,等那女子出现,一切自有分晓。” …… 云披玉绳净,月满镜轮圆。 王宏一定要坚持跟着留下来,所以,现在是他和陈望两人坐在院中石桌旁,赏月闲谈。 红泥小火炉,汤沸响瓯瓶。 王宏亲自动手,拿出茶饼和各种调料,准备煮茶。 看着那些葱姜蒜,陈望先一步打开行箧,拿出一个竹筒来。 “今日多蒙足下照顾,来尝一尝我的茶叶吧。” “哦?先生这茶叶倒是新奇。”王宏好奇地看着陈望从竹筒中拿出的茶叶。 这茶叶片片独立,没有做成茶饼,也没有碾成粉末。后两者,是这个时代惯用的做茶手法。 陈望用茶夹夹了一撮,放在王宏面前的碗里。又夹了一撮,放在自己的碗里。 拎起煮开的沸水,往茶碗里一冲。 茶烟一缕轻轻扬,搅动兰膏对座香。 王宏抽动了一下鼻子,正等着陈望添加其他作料,却见陈望放下汤壶,在一旁袖手等着了。 “这叫清茶,唯有炒制的茶叶,不添加其他作料,不知道足下是否能喝得惯。”陈望介绍道。 王宏看着杯中茶叶。炒干的茶叶,被沸水冲泡之后,片片舒展,甚至露出几分新绿来,脉络完整,竟然像是新从茶树上采摘下来的一样。 且不论味道如何,光是这份品相,已经足够惊艳。 “先生果然是雅人。” 相对于平日里那种加足了各种调料,茶叶也被磨成粉,最后煮成一锅粥一样的茶来说,眼前这杯茶,绝对称得上高雅,非常符合门阀世家的审美和精神追求。 王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初时感觉味淡而略带苦感,片刻之后,再回味,只觉香味透齿。且这种清淡的味道,与添加那么多香料相比,似乎更加解腻。 他们刚刚在醉仙楼吃了全鸭宴,油腻得很,现在,这一碗清茶下去,只感觉十分舒爽。 “好茶。这清茶,初尝略感平淡,却是回味极甘,这品相,更是高雅。” 王宏看了看竹筒里的茶,意有所动。 如果他能拿这清茶宴请宾客,岂不是可以赢得一片赞誉,且显得风雅? 世家子可以无才,但绝对不能不雅。 “这茶是我下山时带的,一路草行露宿,也没机会再制,只剩下这么多。王县尊如果喜欢,走时可以分你半罐。” “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接下来,我要在郁阳城住一段时间,有的是空闲可以再炒制。” “那就多谢先生了。” 王宏想再客气一下,又怕客气过头,陈望真的收回相赠的心思了,于是道一声谢,应承收下。 ------------ 第6章. 万物皆有灵 蝉噪阵阵,旁边的夜来香正绽放。 “这月下香,开得好香。”王宏道。 “嗯。”陈望给两人的杯子里都添上热水。 “先生,杨举应该没事吧?”第三泡茶入口,王宏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事。我说过,那女子道行不够。杨司马是武人,胆气壮,不会有事。” “先生说,这女子非鬼,那她是什么?难道是什么花虫草木化而为妖?可妖既然能化形,应当是大妖才对,不该如此羸弱。” “此宅没有妖气,也非妖。” “非鬼,也非妖,难道还有其它东西,能化形为女子,出这样的怪事?” “万物皆有灵。” “万物?金石之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有灵吗?” “自然。” “此话若非先生所言,真令人难以置信。” “呵呵。人或者花虫草木有灵,岂不是同样令人难以置信?” “这……若依先生所言,这块石头也有灵?”王宏指了指旁边一块景观石。 “此石自然是有灵的,只是它的灵,不足以让它化而为人。金石之物想要附灵化形,格外艰难。” “那先生可曾见过有附灵的石头?”王宏一脸好奇。 “草木有灵者常见,金石附灵者罕见。我虽未有幸亲见,但昔日曾听家师讲过一个故事。” 陈望喝了口茶,接着道:“传说,在东海有一座名山,这座山是十洲的祖脉,三岛的来龙,从破鸿蒙,开清浊的时候就已经存在。此山多奇峰怪石,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在这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每天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时间久了,就在内中孕育出一枚仙胞。 某一天迸裂开来,产出了一枚石卵,遇到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出生就学爬学走,礼拜四方,眼中放出两道焰焰金光,射冲斗府,乃是真正天地所生的精华,论修仙资质,是凡人所远不及。” 王宏听得心驰神往。 “那石猴现在如何?既然是天地所生的精华,应该是已得长生了吧?” “足下听故事不认真,我讲之前已经说了‘传说’二字。只是以此为例,谈金石之物,亦可通灵而已。”陈望微微一笑。 “让先生见笑了。只是先生所言之石猴,天地所生,朝游神山,暮宿仙洞,不伏妖王辖,不归帝王管,一定日日欢会,一生逍遥自在,我等凡夫俗子所不及也。”王宏喟叹。 陈望只是微笑不答。 三泡之后,茶水已经淡而无味,看看月色中天,有薄薄雾气在院中升起。 “来了。” 陈望起身,推门走进房间。 果然,见一女子正坐在床榻边上,掩面啜泣。 她正好坐在昏暗处,背着月光,也看不真切,朦胧的月色中,只能看到身姿窈窕,长发顺滑,薄纱诱人。 杨举一人在床上躺着等待,原本是打足了精神的。 但是,他连日被惊扰,不得安寝,神情憔悴,今晚知道有王宏和陈望在外守候,稍感安心,时间一久,竟然昏沉睡去。 直到陈望三人推门进来,才把他惊醒,握住身边长剑,猛地坐起,脸上带着惭色。 “是这女人吗?” “就是她。” 那女人回头看向陈望,果然是用长发遮着半张脸。 如果只看露出的半张脸的话,她真的是一个美人,螓首蛾眉,朱唇半点,仙姿玉色。 她似乎感受到陈望不俗,缓缓朝着陈望靠近。 李方持刀上前,想要劈砍,被陈望拦了下来。 “她没有恶意。” 那女人轻抬玉手,缓缓撩起长发,把被抹平的半张脸给陈望看,然后,转身走向窗边,缓缓消失。 “先生,她走了。往日都是这样,以后她还会来。”杨举焦急道。 陈望走到窗前那女人消失的地方。 在靠窗位置,有一张书桌,书桌旁,是一个案头缸,里面放着一卷卷书画。 “这是什么?” “这是我最近抄写的《金刚经》。” “哦?” 陈望随手拿起一卷来,打开看看,放下之后,又换另一卷…… “在下自从军以来,多有杀生。前段时间,砀山贼掳掠士绅,我亲自带兵攻破了他们的山寨,杀了很多人,心中不安,某日晚归走小路,恍惚间看到有无头鬼影,向我索命。东明寺高僧给我开光纸笔,让我抄写《金刚经》,可得心安。我每日用心抄写,不曾懈怠,没想到,依旧有这女鬼……这女子上门。” “问题就在这里了。” 陈望拿着一张卷轴,停下了动作。大家的目光,都随之看过去。 这是一张抄写好的《金刚经·第二品·善现启请分》,书写工整,字体遒劲。 门阀世家最重视对子弟的教育,凡世家子,几乎都是写得一手好字。 陈望伸手,朝着一个字一指。 “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 其中那个“女”字,书写的时候出了点错,被一笔抹掉一半,按说应该重新写一个女字,但是,这里并没有,而是接着往下书写了。 “哎呀。这字,是我在写的时候,恰好有侍女来添香,我一分心,笔画错了,就随手抹掉,竟然忘了重写一个,漏掉了一个字。”杨举一拍额头。 “先生言下之意,那个半脸女子,竟然是这被抹掉半边的‘女’字所化的?”王宏问道。 “是的。我说过,万物皆有灵。那女子,就是字灵。” “字灵?” “是的。因为这纸在做的时候,加入了半边莲,或许是为了驱蚊。半边莲,花开半边。 杨司马在书写的时候,倾尽心力,却又恰好将这个‘女’字抹掉半边。再加上这纸笔都是东明寺高僧开了光的,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就诞生了这字灵。 她是善女子,不会伤害你,只为了求一个完整身。但毕竟是灵,容貌又太过惊悚,难免扰你心神,乱你气血,时间越久,对你越不利。” “原来是这样。” 王宏和杨举都是恍然,又觉得此事离奇,幸亏有陈望出手。 “你去写一个‘女’字,拿刀裁剪下来,用浆糊贴在这个抹掉的字上,然后,把这张字焚掉,问题即可解决。” ------------ 第7章. 空街无人夜色寒,群鬼乱啸西风酸 “谢先生指教。” 杨举答应一声,按照陈望的吩咐去做。 他把那个写好的“女”字贴在那个错字之上的瞬间,有一道人影浮现出来。 是那个字灵,又出现了。 这次,她露出了整张脸,仪静体娴,微微施礼,谢过陈望之后,缓缓消散。 杨举手握这张卷轴,一时竟有些不舍。 “杨兄莫非还想跟这女灵再续情缘,又起了就而淫之之心?”王宏戏谑道。 “不要胡说。我只是看那字灵也已通灵,如果将其毁掉,岂不也算造了杀业。”杨举老脸一红,看着陈望。 陈望一笑,也不去揭穿杨举的小心思。 “这字灵,本就是谬误之下所诞。那个错字被补上,她就已经消散了。此时,这世上已无那个女灵。把这张卷轴烧掉,只是因为它有过通灵之事,很容易再被附灵。如果再附灵,可就未必是善女子了,说不定是个恶灵。” 杨举一听,吓了一身冷汗,赶紧把这张卷轴烧掉,只是,脸上难免带着淡淡的失落。 “先生对此处别院可还满意?如有不满的话,在下另有宅院,先生可随意挑选。” “杨司马风雅,此处别院已满足了我的一切想象。” “那就请先生下榻此处。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下都会安排。他日再设宴,感谢先生。” 杨举又谢过陈望之后,跟王宏告辞离开。 …… “东明寺和道院好大的名头,都解决不了这字灵,陈先生却是手到擒来。到底是东明寺和道院沽名钓誉,还是陈先生手段无双?” 夜色已深。 大召虽然商业繁华,但除了上元节这样的重大日子之外,都是有宵禁的。 大街上,只有杨举和王宏一行人。 “盛名之下,岂有虚士。今日我跟陈先生再次接触,愈发感觉先生非凡人。” “山深虎豹藏,世乱高人出。郁州一向富足,民风淳朴,但近年来,竟然寇贼屡兴,砀山贼更是胆敢劫掠民堡。听说,隔壁河西郡闹旱魃,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净莲妖人趁势而出,地方官府焦头烂额。现在,像陈先生这样的高人都下山行走了,难道,我大召国祚真的……” “杨兄慎言。国祚之事,岂可妄言。且现今信奉净莲教者众多,连朝廷官员,也有很多人跟他们交往。 此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以后再勿乱言。如果让有心人听到,招惹仇恨,杨兄恐怕要反受其害了。” “哼。” 杨举冷哼一声,虽然还有些不爽,但是,也不再多言了。 到了路口,两人别过。 王宏跟李方两人上马往县衙走,人少了,夜色显得更加凄凉。 又行数百步,突然,有一阵薄雾升起,古怪的喇叭声响起。 “大人,有问题。” 李方控马往前一步,护在王宏面前。 这喇叭声悲怆凄凉,像是有人在办丧事。 但现在可是丑时。 哪有活人,会在丑时办丧事的? 前面,影影绰绰可见一群人影走过来,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抬着一口大红的棺材,前面有人吹吹打打。 “群鬼夜行。”王宏微微抽一口冷气。 他没想到,在郁阳城大街上,竟然会遇到群鬼夜行。 两人赶紧下马,向旁边避去,躲在一家门口。 群鬼夜行的队伍来得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 只见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几只硕大的老鼠,它们像是人一样直立行走,穿着人的衣服,远远看去,真有点像人一样。 后面几个倒是真人,但个个都是红唇抹腮,面色煞白,十分吓人,其中有一个坐在棺材上,举着白幡子。 “有生人的味道。” 在他们从王宏两人刚刚站着的地方走过的时候,一个小鬼突然抽动了一下鼻子。 “有生人吗?我都好几天没吃人了,馋得很,我要吃他的心。”一只大老鼠小眼贼溜溜的。 “是男人吗?我要吃他的男阴,我最喜欢那种滋味。”一个娘娘腔的男鬼舔舔舌头。 王宏惊出一身冷汗。 那个娘娘腔男鬼抽动着鼻子,一边嗅着,一边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不过,刚靠近这家,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家人气运好旺盛,烧死我了。” 他用袖子挡着脸往后退。 “没有人,就吃了这两匹马来解馋吧。” 一群小鬼盯上那两匹马,围了上去。 月光之下,只见鬼影憧憧,有的小鬼抱着马脖子啃,有的小鬼抱着马肚子啃。 那个娘娘腔的男鬼,竟然从马屁股里钻了进去…… 阴风呼啸,鬼影包裹着那两匹马。 那两匹马只发出几声微弱的哀鸣,就倒下了。 片刻时间之后,鬼影散开,悲怆的喇叭声重新响起。 一群小鬼嘻嘻哈哈地笑着,蹦蹦跳跳离开。 王宏和李方两人在门口躲着不敢动,一直到东方发白,公鸡啼鸣,他们才敢出来。 再看那两匹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伤痕,但是,已经全无生机,就像是重病而死一般。 王宏惊悸未定,回头看看这家牌匾,轻轻叹一口气。 “原来是赵家。今日,倒是承了他们一个人情了。” 幸亏他们恰好在赵家门口,西城赵家气运旺盛,炙烤得那群小鬼不敢靠近,他们因而得以脱身。 如果这是一个穷人家,或者气运衰败之家,后果就不敢想象了。 两人不敢耽搁,直接回家。 到家之后,王宏只感觉身体发虚,全身乏力,竟病倒在床,延请名医治疗,也不见效,病体反倒愈发沉重,这是后事不提。 再说陈望,当日在杨举别院住下,睡着之后,恍惚中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先生。” “先生。” 陈望睁眼,只见他还是在卧榻之上,所在也还是那间卧室,但他知道,这是在梦中。 弘远和尚正站在屋内门口,看到他睁眼,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感谢先生指点,慧兰小姐已经说服她的父亲,拨钱款给小僧塑造金身,盖小庙,这一切,都由乡老主持。 并且,慧兰小姐说,太守大人已经答应替小僧写碑立传。县尊大人也已应承,等小僧的小庙盖好,碑文运到之后,县尊大人将亲自前来,主持祭祀。 以后,小僧就是一方香火神了。这一切,都有赖先生。先生之恩,小僧没齿难忘。” “这都是你的机缘。” ------------ 第8章. 晨起食事,人间烟火 “关于小僧成香火神之后的尊号,小僧打算叫弘远真君,先生以为如何?” “你是准备彻底改换门庭,以后专修道家了?” “是的。小僧在玉清山得仙缘,修成仙术那一天,其实已经注定如此。” “只要遵从你的本心即可。” 弘远再谢之后,转身离开。 陈望醒来,站在门口,看着郁阳城的天空,虽然有一道道富贵气冲天,上黄下白,其气凝聚有力。 但也有一道道衰败之凶气,下连上擘,如卷石扬灰,零散不聚。 “这郁阳城表面繁华,其实有盛极必衰之相。城中似乎有不少鬼怪混居,本地城隍失职啊。弘远这个真君,怕是没那么好做。” …… 清晨,寂静小巷里微风清凉,袅袅婷婷的女子睡眼惺忪,拎着木桶走出家门,积攒了一晚上的屎尿,哗地一声,倒进路边的水渠里。 舒展一下腰肢,仰头打一个哈欠。目光对视,恰好一个少年从杨司马的别院里出来,一身白色孺服,阳光干净。 女子不由微微一愣,打了一半的哈欠,僵在那里。 “早。”陈望主动打一声招呼。 他面带微笑,一脸温和,让那个女子心里不由好感升起,赶紧合上嘴巴,有些慌乱地回了一个“早”字,只是,目光却有些怪异。 陈望只是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这小女子的想法。 这座宅子闹鬼,而他竟然敢住进去,肯定被看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怪人。 陈望当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锁上门,迈步离开。 他准备去买一份鸭油酥烧饼做早餐。 醉仙楼不愧是郁阳城一绝,是他下山这一路来,吃过最好吃的酒楼。昨天吃得很饱,但一大早起来,又有些想念鸭油酥烧饼和老鸭粉丝汤的味道了。 迈步走在清晨的小巷子里。 郁阳属于水乡,河埠,拱桥,廊坊,街道,美得像一幅画。 铺路的石头,被人走马踏,数百年来,磨得光溜溜的,泛着青光,配合街边的水渠,以及两旁的房屋,有种别样的幽深和宁静。 芒鞋踩踏在光滑的石头上,让人心里非常舒服。 不过,陈望决定以后尽量避免在这个时间出门。 街巷很有意境,但大家都刚起床,老婆婆小媳妇们拎着攒了一晚上的木桶出来,哗哗地往水渠里倒,空气里的味道着实有些酸爽。 …… 醉仙楼门口,早就排起了长队,都在等着新出炉的鸭油酥烧饼。 陈望跟着排在后面。 队伍前进的速度有些慢,他也不着急。 美食,是值得等待的。 石通背着胳膊,从酒楼走出来,打了个哈欠,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们为一天生计,已经开始讨生活。 自家店门口,照例排起了长队,都是等着吃鸭油酥烧饼和老鸭粉丝汤的人。 醉仙楼是几百年老店,在郁阳城有很好的口碑。 中午和晚上的全鸭宴,价格很高,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所以,很多小富之家,会选择在早上来吃早点,既能吃到醉仙楼的味道,价格又实惠得多…… 然后,石通看到了一个人。 一袭白色孺服,面色温和,不是陈望是谁? “先生,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石通立刻快步下去,跟陈望打着招呼。 “贵店鸭油酥烧饼和老鸭粉丝汤实在美味,来买做早餐,不劳烦掌柜。” “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吃什么,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我们可以送到府上,哪用先生亲来?更何况在这里排队呢。” 石通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吩咐伙计,拿一个食盒,把店里好吃的都装一些。 伙计答应一声,很快捧着一个食盒出来。 “那就却之不恭了。不过,银钱我必须是要给的,否则的话,以后我也不好再来你这里吃饭了。” 这食盒里,装了几个鸭油酥烧饼,一份老鸭粉丝汤,两个糯米饭团,几种精美小点心和小泡菜。 陈望记得价格,拿出几十钱来,塞到石通手里。 然后,看了看食盒,道:“这食盒等我下次来时,再还回来。” “先生敞亮,我们醉仙楼也不能太小气。这钱小的收下,但是,这食盒先生一定不要客气,拿回去方便使用。”石通坚持道。 “那就谢过掌柜了。” 陈望不再客气。 这漆制食盒,雕花精美,价格绝对小贵。 石通可能是感念昨晚陈望帮忙扬名,也可能是看重陈望跟县尊老爷之间的关系,诚心相赠,陈望也就收下了。 拎着食盒往家走。 对门的小女子正在水渠里淘米做饭。 看到他回来,抬头看了一眼,正好陈望看过来,两人对视,小女子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立刻慌张地低下头,洗着旁边的几根野菜…… 一地有一地的习俗。 农耕时代的水乡,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这一条水渠,从门前流过,早上起来,大家约定俗成,先把马桶、痰盂儿之类,一晚上的秽物都清理掉,倒进水渠里,把桶也都刷洗干净。 任水流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做早饭。 还是在同一条水渠里,淘米,洗菜,甚至饭后洗衣服,都是这一渠水。 当然,这是小老百姓的市井生活,豪门大族家里是有水井的。 陈望住的这套别院,也有一个水井,这让他颇为庆幸。 虽然他尊重水乡习俗,也明白水渠是活水,流走之后就是干净的,但从心理上来讲,他着实有些接受不了。 早上出门走一圈,一路看过去,哪家大姑娘上火,屎橛子粗,他都知道…… 要用这样的渠水去做饭的话,他恐怕会没有胃口。 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妇人聚在一起,一边淘米,一边嘀咕着什么,议论着家长里短的事。 看到陈望走近,立刻安静下来,都拿眼睛看着陈望,上下打量着。 陈望知道,此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放大了十倍。 他也不在乎,面带微笑,跟这些新邻居们打一声招呼。 那些人拘谨地回应着。 陈望走过去之后,就听到背后的议论声叽叽喳喳地响起。 在谈论他穿长袍,温和儒雅,像是世家子,但世家子不该自己去买吃的。 又说手里拎的是醉仙楼的食盒,够奢侈的。 ------------ 第9章. 人间巧艺夺天工 最关心的,则是陈望昨晚住在绰然居,传言那里闹鬼,这小先生是如何敢住进去的?那可是连东明寺和道院都解决不了的啊。 这书生,总不能比道院高人,和东明寺的和尚本事还大吧? 陈望听到这里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这种对比,容易给他引战啊。 如果道院和东明寺的人觉得被踩下去了,怕不得来找他比斗? 这个念头只是一转,陈望就抛之脑后了。 阴晴雨雪都是经历。为没有发生的事情去苦恼,那真是自寻烦恼了。 鸭油酥烧饼层次分明,上面点缀着芝麻,一口下去,又香又酥;小点心也都各有风味。 陈望一连吃了几个,又唏哩呼噜吃下一碗老鸭粉丝汤。 还剩下几个烧饼,两个糯米饭团,放回食盒里,用绳子系到井里,另一头往轱辘上一绑。 天气炎热,但是,井水甚至冰凉,正好是天然的冷气,饭菜放在井里,中午再吃,也坏不了,可以少做一顿饭。 召国小民百姓,基本都是两餐制,早晚各一餐;士族则一般是三餐。 陈望也习惯三餐,甚至有时晚上肚中饥饿,还要再加一餐。 吃完早饭,是一个漫长而悠闲的上午。 陈望留在郁阳城的本意之一,是想拜名山大寺,访人杰俊彦,察街坊人情。 但这些不急于一时。 他泡了一壶茶,就那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 一杯清茶屋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到中午,把早上剩的鸭油酥烧饼和糯米饭团从井里拿出来,热一下填饱肚子,出门去坊市逛一逛。 这别院虽说东西还算齐全,但他初住进来,总要买些个人物品的。 从下午开始,郁阳城的坊市渐渐繁华,到黄昏时分,最为热闹。 街道两边房屋栉次鳞比,有茶坊、酒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空地上,有大小商贩,摆摊贩卖。 街道纵横,行人如织,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马车送货的,有驻足观赏景色或者市货的。 陈望随着拥挤的人群走着,欣赏着市井烟火,很是新鲜。 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巷子,两边挂满红灯笼,脂粉气逼人,弦歌曼曼。 陈望摇摇头,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勾栏云集之所。 “小婉姑娘今天晚上挂牌,可惜小弟今日囊中羞涩,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听小婉姑娘度一曲。” “小婉姑娘可是咱们郁阳一绝,琴色双艳,凡度一曲,至少十贯;侍一宴,须五金。只可恨,那些浪荡子为显富豪,争相竞价,使得实际至少要以两倍之价,才能得偿所愿。” “……” 两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边走边聊,颇为意气相投,为有人哄抬购资感到义愤填膺。 陈望啧啧舌。 度一曲而已,就要二十贯;侍一宴,须十金…… 难怪叫销金窟。 “听说,在大召国要想听最好听的曲子,吃最好吃的点心,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勾栏。我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以后手头宽裕了,去听听号称郁阳一绝的小婉姑娘的曲子,吃吃点心,倒是不错的。” 一曲二十贯,再加上酒水小吃,现在的陈望真有些承受不起。 十字路口,一群人聚在大槐树下,熙熙攘攘。 陈望走近看,只见众人围拢下,是一个奇巧人在表演戏法。 他用绳牵着巴掌大的猴子,那猴子在地上滴溜溜乱转,还能顺着一根竹竿往上爬,十分机灵,引起一片喝彩声。 “真神奇啊。” “是法术吗?木头雕的猴子怎么能动?” “……”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全都感到非常有趣,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跟法术没有关系,这是奇巧之术。”奇巧人解释道。 他面前摆了雕刻的工具,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原木,站起来朝着周围团团抱拳。 “我游历天下,售卖奇巧之物,只在郁阳待几天。你们想要的,赶紧来买,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能给你们当场雕刻,论东西的大小和复杂程度收钱。” 话音刚落,就有生意上门。 “我想雕刻一只兔子,巴掌大就行,给我孙子玩儿,多少钱?” “巴掌大,我用枣木给你雕,能跳,一口价,二十钱。” “好,那就雕吧。” 这奇巧之物的确吸引人,许多人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想看雕刻得效果怎么样。 奇巧人选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枣木,左手握着凿子,右手拿着锤子,开始雕刻起来。 叮叮当当。 他的手法非常娴熟,速度很快,动作行云流水,像是表演一样,一块块木屑窸窸窣窣地掉落。 “咦。这是兔子耳朵。” “哇。兔子脑袋出来了。” 每一步进展,都引起一片惊叹。 奇巧人也颇为得意,有意卖弄,锤子不时刷一个花活,更是引起一片喝彩。 他在兔子的肚子上,凿开一个洞,把里面掏空,又往里面塞了一些木头雕刻得部件。 兔子的四肢和尾巴,则都是雕刻好之后安装上去。 “这兔子原来是攒起来的。” 有人恍然。 一会儿功夫,奇巧人已经把兔子做好,他左手拿着兔子,右手食指拨动兔子尾巴,轻轻旋转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像这样重复了二三十圈之后,把小兔子放在地上,小兔子立刻哒哒往前跳动。 周围立刻一阵轰堂叫好。 “原来是机械玩具。中间机括,使用了榫卯构件。” 陈望也感觉颇为有趣。 在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机械玩具。 这东西跟他前世所见不同,因为是完全木雕的,就连内部构建,也都是榫卯结构的木件,而且,形貌雕刻得惟妙惟肖,五官毛发,一样不缺,具体而形微。 这个奇巧人的技艺,真是神奇。 “先生懂得墨家之术?”那奇巧人听到陈望的话,咦了一声,问道。 “不敢说懂,只是有所听闻而已。” “先生过谦。” 奇巧人雕了那个兔子之后,周围众人争抢着找他雕玩具,他跟陈望招呼一声之后,就开始忙碌。 ------------ 第10章. 莫道闲居无一事,借书沽酒亦生涯 陈望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继续逛坊市。 信步走进一家书肆,看到书架上摆放的书册,不由眼睛一亮。 这里售卖的书籍,不限于儒学,也有百家之言。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记叙鬼神志怪、名士志人和杂史杂谈的书,这都是最初始的小说。 召国时代,娱乐活动着实匮乏。即便陈望是闲淡性子,时常也会感到无聊。 有几本小说看,还是不错的。 不过,大召朝虽然有蔡侯改进了造纸术,召帝也曾大力推广新纸。 但新的东西替代旧的东西,总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蔡侯纸本身有很大局限性,比如不防虫蛀。 所以,此时的书籍,是竹简、缣帛和纸张并存。 至于价格,更是昂贵。 不仅仅是材料昂贵,还有书写问题。 召国没有印刷术,书籍都是靠手写,每一本都堪称“独一无二”。 这店家倒是大方,没有讲什么“非买勿动”之类让人扫兴的话,任凭陈望随意挑选,一直都是和颜悦色。 陈望首先选中一本《志怪》,作者是无名氏。 厚厚的一本书,拿在手里有些毛毛糙糙的感觉。 “客官真是好眼光,这本《志怪》用的是蔡侯纸,用最标准的隶书写成,字迹工整干净,我们用心校验过,没有别字。这版志怪故事,也是最受欢迎的,一本只要一贯二,这个月已经卖出去好几本了。” 陈望忍不住啧啧舌。 召国百姓进城做工,每月收入基本在四百钱到一千二百钱之间,根据掌握的技艺不同,上下有浮动,但大部分都在六百钱左右。 而这一本书,就要一贯二,也就是一千二百钱。 老百姓辛苦做工两个月,不吃不喝,才能买这一本书。 而且,这本书在陈望看来,纸质毛糙,很容易翻烂,又容易被虫蛀鼠咬,不要说传家了,自己看,恐怕都是极容易损坏的。 读书有多贵,可想而知。 “可能减价?” “没法减价。客官可以打听一下,我们店的书,不敢说最便宜,但绝对最实惠。蔡侯纸多紧缺?再看这隶书写的,多漂亮……全书连个勾画都没有。这个价,不贵了。您买回去看,保证您不后悔。” 陈望掂量了一下,选定这一本。又看向旁边一个青衫书生。 书生手里拿着一本《十洲记》,从陈望进来,他就一直在看。 陈望本来不想打扰他,但店里《十洲记》只有这一本。对于这本介绍十洲异物的小说,陈望还是挺感兴趣的。 “客官想要《十洲记》吗?这本《十洲记》稍微贵一些,因为里面有插画,是我们特意找善画者画的,所以,要一贯五。嘿嘿,宁书生,劳烦你能不能换本书看?这本《十洲记》给这位客官瞧瞧。” 后半句,却是对那个书生说的。 店家人不错,知道这书生是在蹭书看,不但不驱赶,也不恶语相向。 那宁书生刚才看书看得太入迷,几乎无视外物,突然被店家提醒,抬头看到陈望站在身边,一张俊脸腾的一下,顿时红了。 “小生这次出来得匆忙,本无意购书,没带得那么多银钱。小生下次,下次……” 读书人都是好面子的。宁书生本想说几句体面话,但是,又不擅长撒谎,一时间结结巴巴。伸手把《十洲记》递给陈望,目光流连,十分不舍。 这本书,他还没读完呢。 而且,宁书生平日里流连各家书肆,知道这《十洲记》销量一般,各家书肆也很少上货。 这次这本卖出去,下次再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但人穷志短。店家允许他蹭书看,已经十分仁义,他总不能要求人家等他看完再卖出去。 陈望看穿宁书生的心思,淡淡一笑,接过《十洲记》,连同之前那本《志怪》一起交给店家,掏出两贯七,结了账。 “这两本,我都要了。” 店家允许一个穷书生在这儿蹭书看,是个好人,陈望原打算再讲讲价的,也就收了心思。 倒是店家,觉得陈望花费不小,饶给了他一小摞蔡侯纸。 陈望又选了两支毛笔,以及砚台和墨等物。 宁书生羡慕的眼神看着陈望采买,假装在书肆里转了一圈,虽然这里的书他几乎都感兴趣,但也不好意思再去拿了看了,只能踅摸着往外走,打算悄悄离开。 “足下这本书似乎还没看完?” 一道身影拦在面前,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陈望左手抱着《志怪》和包好的笔墨纸砚,右手拿着《十洲记》。 “你……” 宁书生一张脸唰地一下红了,又羞又恼。 他以为陈望是要故意羞辱他。 他本来只想悄悄离开。蹭书看的人的心思,最好所有人都别注意到他,没想到,竟会被人拦下,而且,是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撕破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店家在旁边看着,也有些不忍,但是,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哦,请不要误会。这本书,是足下先选定要买的,只是足下今日凑巧没带银钱,被我抢了先。 君子不夺人所爱。说起来,这是我的不是。但我太喜欢这本书了,不能让与足下。只能先借与足下,足下看完之后,可到长干里的绰然居还给我,我最近赁居在那里。” 陈望语气淡然,说完,把《十洲记》递给宁书生。 宁书生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接过。 他本以为陈望拦下他,是要羞辱他,没想到,是把这本书借给他,而且,还自认夺人所爱,显然是在顾及他的体面。 等宁书生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陈望已经走远,只看到孺服的一抹白色,一闪汇入人群之中,已不可寻。 宁书生双手捧着这本书,眼圈有些发红。 “宁书生,你运气好,遇上急公好义之士了啊。价值一贯五的书,给仅仅只谋一面的陌生人,说借就借。”店家不由啧啧舌。 “宁某定不负这份信任,不会污损书页,看完之后,会立刻送还回去。”宁书生果毅道。 …… 陈望又逛了一番坊市,买了些柴米油盐,路过酒肆,又打了一壶酒,背在背上,走在巷子里,已经华灯初上。 莫道闲居无一事,借书沽酒亦生涯 ------------ 第11章 祭酒无礼,陈望逐客 车轮辘辘。 一个身穿淡绿色衣裙的女子恰好推着一个独轮车,过桥回家。 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松的髻,斜插着一个木钗,显得有几分随意,却不失典雅。 这石桥弧度有些大,再加上石头铺就的桥面不是十分平整,女子推得颇为吃力。 最终车轮卡在一块石头前,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是纹丝不动。 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扶在独轮车上。 女子感觉车子一轻,越过那块石头,上到了桥顶,渡过最吃力的一段,接下来都是下坡,轻松多了。 她这才微微吁一口气,抬头看到一个白色孺服的少年站在旁边,一只手抱着一本书,背上背着一个包裹,另外有一个酒葫芦。 另一只手,则是扶在独轮车上。 方才,正是这少年帮她把车子推了上来。 “多谢先生。”女子额头汗水细密,低头道一声谢,有些不敢直视少年,一刹那的娇羞,犹如清风拂过,莲花低头。 “不客气。” 陈望微微一笑。 这是住他对门的那个小女子。 此时,她腰里系着围裙,独轮车上是一个木桶,以及一个小火炉,木炭掩住了火,还有一盆汤,正冒着热气。 小女子推车的同时,还要护着这汤盆不能洒了,着实不易。 “你去卖汤饼了?我也刚从坊市回来,可惜没看到你,要不然,可以尝尝你的手艺。” “先生误会了,我确实在卖汤饼,但是,我没在坊市。” “哦?坊市人最多,而且,逛坊市的人累了之后,几乎都要吃点东西,生意肯定会很好,你为何不去坊市?” “我卖汤饼,才卖了几个月。昔日也去过坊市,但好位置早就被人占了。我去了没有好位置,还要交很高的市金。 汤饼到处都有卖的,我做的味道并没有独特之处,占不到好位置的话,一天卖不了多少钱,交了市金,都不够我吃喝的。后来,就不去了。 咱们巷子口拐出去,有个路口位置也不错,我每天能卖出去一些。 因为不是坊市,官爷又可怜我一个女人不易,市金只是随便收点。好歹能糊口。” 陈望看这小女子,布裙上带着补丁,围裙更是补丁摞补丁,脸上也带着菜色,显然日子过得很紧巴。 “原来如此。我逛了一天,有些累了,肚中饥饿,不想自己做饭,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去之后帮我做碗汤饼。送到你家对面绰然居?”陈望语气很温和,就像在谈一笔很正常的生意。 女子稍微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此时还能接到一单生意,反应过来之后,赶紧答应。 陈望略拱一拱手,手里抱着一本书,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离开了。 回到家,不过一盏茶时间,女子就来敲门,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汤饼。 “你稍等。” 陈望端着托盘,转身进门。 “先生不必急,您慢慢吃,吃完了唤一声,我再来拿碗和托盘就是了。”女子站在门口说道。 “怎么好太过劳烦。” 陈望把汤饼倒进自家碗里,把早就准备好的几个铜钱放在托盘上,连同碗和托盘,都还给女子。 之前他在独轮车上看到过价格,一个木板上刻着每碗六钱。 “先生太过客气了。大家都是邻居,刚才先生又帮我推车,只是一碗汤饼,怎么好收先生的钱?” “那怎么可以。我这人生性懒散,经常懒得做饭,以后少不了要吃你这汤饼,如果你不收钱,我怎好再开口?” 陈望这样说,女子也不好再推脱,收了钱,道一声谢之后离开。 这汤饼,其实就是一碗热汤面,切好的面片用水煮了,加上野葱和生姜,香味扑鼻。 陈望尝了一口,大感满意。 小女子的手艺很是不错,之所以生意不太好,可能的确如她所说,城里卖汤饼的实在是太多了,又人人都会做,着实没什么特色。 热乎乎吃上一碗,出上一身汗,只感觉全身舒坦。 陈望稍作休息之后,冲了个澡,点起一盏灯来,坐在床边,看白天买的那本《志怪》。 没看几页,就有人来访。 为首是一个玄衣老者,身旁跟着两个童子。 “想来,这位就是陈望陈先生了?老朽郁阳道院祭酒李仲淹,拂晓来访,叨扰了。”玄衣老者朝着陈望拱拱手。 “原来是李祭酒。不知李祭酒来访何事?” 陈望丝毫不感到意外。 之前街上有流言,说绰然居闹鬼,东明寺和道院都束手无策,最后被陈望解决了,莫非陈望比东明寺和道院都更加厉害…… 他在听到这个流言的时候,就知道东明寺和道院的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无他事。只是听说先生精于术法一道,擅长捉鬼,所以,想跟先生坐而谈法,向先生请教捉鬼之道。”李仲淹直截了当,道明来意。 “哦?” 陈望目光在那两名童子身上扫过,忍不住一笑。 “李祭酒法力的确高强,但此来与其说是坐而谈法,请教捉鬼之道,倒不如说是来试探我的水平的吧?而且,从你们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刻,试探就已经开始了。 我对李祭酒以礼相待,李祭酒却是没有约战,就暗地出手,这有些失礼吧? 既然李祭酒失礼,不把我当做朋友,那我也就没有必要把李祭酒你当做朋友了。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招待祭酒先生了。” 李仲淹老脸一红,脸上火辣辣的。 他此来的目的,的确是来试探陈望的水平的。 他自认为造诣颇高,对于外界传言,说陈望比他们道院手段高明,他是颇为不服气的。 首先,他不相信道院和东明寺解决不了的闹鬼之事,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少年就能解决得了。 其次,即便陈望能解决得了这鬼怪,也不能证明本事比他们大。 鬼怪之事,本就荒诞瑰丽,说不定他们恰好未得其法,而陈望是凑巧撞上了偏门,将鬼怪请走……李仲淹认为,这种可能性反倒更大。 所以,他带来了两个自己豢养的小鬼——也就是身后跟着的这两个童子,来对陈望进行试探。 没想到,陈望竟然一眼看穿这两个童子的身份。 ------------ 第12章 蒲叶小扇漫轻摇,小鬼脱身落叶轻 不过,陈望没有接招,没有展露出同样驱使小鬼的手段,而是直接开口逐客。 李仲淹堂堂郁阳道院祭酒,哪怕在门阀世家,也被奉为座上宾,哪里遭到过这种无礼的待遇? “告辞。” 李仲淹怫然不悦,拂袖起身。 “不送。” 陈望手握竹杖,轻轻在地上一敲,发出笃地一声响。 院子里一棵桂花树被震动,树上有几片叶子飘飘洒洒落下,落在李仲淹的头上和身旁。 李仲淹脚步微微顿了一下,轻哼一声,带着几分蔑视。 他觉得陈望这种挑衅之举,简直就是小儿过家家一般,着实让人小瞧。 难道,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发怒,然后趁机再做纠缠? 他李仲淹堂堂道院祭酒,涵养可没有那么低。 走出巷子之后,李仲淹才停下脚步,摇摇头苦笑一声。 “想我李仲淹,竟然为了如此顽劣之徒,而特意走了一趟,看来,还是我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到家啊。 此子能看穿我两个童儿的真身,倒算是有几分本事……但是不多。 因为,他虽然看穿,却不敢接招,应该是没有驱使小鬼,或者捉鬼的手段,自知对付不了我的两个童子……咦?童儿!我的童儿呢?” 李仲淹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本应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他回头四处张望。 这条巷子一览无遗,没有躲藏的地方。 而且,这两个童子不是人,是他驯化的小鬼,没有他的驱使,只会跟在他身后,不会离开才对。 李仲淹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后背有冷汗冒出。 陈望已经接招了。 正如他没有打招呼,就悄悄带着两个小鬼冒昧登门一般,陈望也没有跟他打招呼,悄悄出手捉了那两个小鬼童子,来了个以牙还牙。 “只是,不知道陈先生是何时出手的?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李仲淹一脸羞愧,在巷子口踱着步子。 他想回去,跟陈望讨要那两只小鬼,但是,又舍不下面子。 可如果就此离开的话,又着实舍不得那两只小鬼…… 他踟躇片刻,着实为难,最终叹一口气,转身返回。 回到绰然居的时候,只见院门大开,陈望正在院中闲坐,面前泡着一壶清茶,手里摇着蒲扇,十分闲适。 显然早就料定他会回来,特意等着他。 这让李仲淹更加尴尬了。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门口,自然没有再回头的道理,硬着头皮走进门来。 刚进来,就见那株桂花树下几片叶子凋零,其中两片各自压着一只小鬼,正是他的那两个童子。 那两片桂花树叶看不出什么不同来,但是,那两个童子被镇压之后,化作巴掌大小,被那两片叶子镇得死死的,一动也动不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拿那双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李仲淹这一下,真的是大吃一惊。 原来刚才陈望以竹杖杵地,震落几片树叶,不是小家子气挑衅他,而是把他的那两个小鬼童子给镇压了。 对于修道之人来说,驱使小鬼不是难事;能捉鬼更不算稀奇。 但是,用两片树叶就镇压住这两个童子小鬼,而且,如此举重若轻,能当面瞒得过他李仲淹的耳目……这简直就是仙人手段。 李仲淹心里最后一丝较量的心思也放下了,心悦诚服。 他拱手,放低了姿态,“老朽方才不自量力,竟然妄图用这两个小鬼童子来试探阁下,多有得罪,还望海涵。那两个小鬼童子,已经陪伴老朽多年,颇有感情,请阁下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 “想来,你是听说了我帮杨司马捉鬼的事情,因而想试探我,这可以理解。 如果真如足下方才登门时所说,跟我坐而论法,探讨捉鬼之术,也未尝不可。 但足下偏要走旁门之道,悄悄带两个豢养的小鬼童子考验我,这不嫌太过失礼了吗?更加有失你道院祭酒的身份。” 陈望一番话中带着问责,让李仲淹无比羞愧。 之前,他听闻陈望是个少年,只当陈望是个晚辈,那么,他悄悄试探,带着考验的姿态,算是很合礼法的。 没料到,陈望小小施展一下身手,就让他望尘莫及。 道法一途,讲究达者为先。 不管陈望真实年龄多大,就凭人家的修为,就足以让李仲淹低头服小。 如此一来,再看他之前试探人家的行为,真的是非常失礼了。 还好,陈望有仙人手段,更有高人风范,并没有得理不饶人。 下一刻,表情变得温和起来,手中捏了一个诀,握着蒲扇,朝着地上那两片树叶一扇。 蒲叶小扇漫轻摇,小鬼脱身落叶轻。 一阵清风吹过,两片树叶飘起,两个小鬼童子脱身的瞬间,身体陡然变大,恢复正常,尖叫着躲到李仲淹身后。 李仲淹大为折服,心悦诚服道:“先生真乃仙人手段。” “小道尔。” 小火炉上,一壶水刚刚烧沸,恰好冲茶。 一壶茶,几片叶,在沸水中翻卷舒展。 一片片叶子上,滚动着细小而碧绿的绒毛和一根根笔直的白色茶条。 香气洋溢,馥郁芬芳。 李仲淹瞪大了眼睛看着,仿佛看到了一匹匹轻柔美丽的绸缎,闻着茶香,又忍不住抽动一下鼻子。 这种泡茶的手法,他是第一次看到。 没有那么多珍贵的调料,但是,那一片片叶子被沸水冲泡之后,竟然恢复如同新绿一般,犹如一片片完整的叶子飘在水中,高雅别致。 那茶香,初闻太过清淡;再闻又觉正好;更似乎让人闻之不够。 “李祭酒请饮茶。”陈望帮李仲淹倒了一杯茶,伸手请坐。 “叨扰了。” 李仲淹道一声谢,趁机在陈望对面坐下。 喝一口,立刻眼睛一亮,啧啧赞叹。 “老朽出身洛都李家,也算是阀阅之家,自认为见多识广。今日见过先生之后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先生大才,又宽厚仁慈,以德报怨,老朽倍感惭愧。 今日太晚,无意打扰先生,喝完这杯茶,老朽就告辞,明日会备上薄礼,再来找先生赔罪。” “倒也不必。” 李仲淹看陈望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趁机道: “先生不知道还要在郁阳待多久?如果先生有时间,可否到我们道院讲法论道?” ------------ 第13章 考城隍(上) “哦?你只见识过我的道法,但是,连我出身何处都不知道,就敢请我到道院讲法论道?难道不怕我是妖人歹人?” “老朽虽然不知道阁下师承门楣,但知道王宏和杨举都对阁下极为推崇。足见阁下人品贵重,堪为人师。老朽可以做主,聘先生为博士,只恐慢待了先生。”李仲淹一脸期待。 “我性子懒散,做不得博士。” 李仲淹顿时失望。 不过他倒也不沮丧,稍微思索,就再问道:“时间上不敢约束先生,何时先生空闲了,就到我们道院讲法论道,我们道院执以博士之礼,并且束脩方面绝对不敢有亏,先生以为如何?” “既然说何时空闲了,那就等空闲了再谈。” 李仲淹一喜。 陈望没有直接拒绝,就是有机会。 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喝完茶之后,恭敬地告辞离开。 …… 再说王宏,上次深夜晚归,撞上群鬼过街,幸好旁边就是西城赵家,躲在赵家门口,逃过了一劫。 但一夜受惊,第二天回家就病倒了,遍请名医治疗,也不见好转,反倒渐渐加重,以至于卧床不起。 这天晚上,他喝过汤药,昏昏沉沉睡去,正在睡梦之中,恍惚间被人唤醒。 睁眼时,只见两个小吏牵着一匹黄骠马,站在他的面前。 这两个小吏一个青面,一个赤面,披散着头发,形貌不像活人,但他们身上自有一股堂皇正气,不使人感到畏惧。 “王君被举为贤良,特来相请,去参加考试。”青面小吏手持公文,请王宏上马。 “我刚刚赴任郁州县令,如何会被举为贤良?”王宏大感奇怪。 大召朝官吏选拔,实行举孝廉制。 举孝廉,首先是有威望和有资历的人推举出一批人员,然后,朝廷会对这些人员进行考试。 当然,这种考试,并非后世的科举制,而是要简单得多。 考核标准,最基本是需要懂得《召律》。这有赖于太祖当年一句“懂《召律》者方可为吏”。 然后,还要懂一些诗文、史书经典等;最后,当然是要人品贵重。 只不过,大召立国至今八百多年,举孝廉的通道被阀阅之家所掌控,后面的考核流程,早就流于形式。 但流于形式,那个形式也是要遵守的。 王宏已经参加过一次“举孝廉”,家里给他打通门路,已经走上官场,没道理他以官身再被推举一次。 “我等只是小吏,不知道这些,只是奉令行事。王君快快上马,跟我等走,莫让大人们等得急了。”那两个小吏只是催促。 这其中有许多古怪之处。 但王宏此时糊里糊涂,也不知为何,竟然不去多想这些了,答应一声,从床上起来。 这几日他身染重疾,身体沉重,此时竟然感觉很是轻快,就好像痊愈了一般。 翻身上了黄骠马,跟着那两个小吏去了。 一路上,只感觉所走的道路十分陌生,路过了两个路卡,前方有一条河流拦路。 这河流浩浩汤汤,河面有雾气笼罩,看不清河底,也看不到对面,让人感到胆怯。 河边看不见船,唯有一座石桥,青石桥面又险又窄,十分光滑,两边竟然没有栏杆。 一名秃顶而头顶凸起的男子站在桥上,手持尖叉,守护着石桥。 “这不是青面和赤面吗?你们两人又办差去了?” “是啊。大王召唤这个人,让我们带他过来。” “可有文书?” “自然是有的。” 守桥男子跟青面和赤面两个小吏打着招呼,他们虽然相识,但也是公事公办。 检查过文书之后,守桥男子摆摆手放行。 王宏走在石桥上,只感觉脚底打滑,几乎要摔下去,桥下河水腥秽无比,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一瞬间,王宏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此时已经过了桥,路上青光明灭,行人影影绰绰,模样看不真切,只感觉有歪着脑袋的,有四肢爬行的…… 一个个不像是活人,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哪里?郁阳城还有这种晦暗所在吗?”王宏问道。 “你终于醒悟了吗,王君?”青面小吏一笑。 “郁阳城自然是没有这种所在的,你已经不在郁阳城。”赤面道。 “不在郁阳城?我记着我正躺在卧榻之上养病,你们两个突然出现,说我被举贤良,让我骑了马,跟你们过来……我不记得咱们出过城门。” “你当然不记得,王君,你已经死了啊。”青面道。 “什么?” 王宏身体一震,一下全都明白了。 人死之后,往往不自知,有人被一缕执念牵绊,能像生前一样继续生活。 可一旦经人提醒,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真相,就会瞬间醒悟,明白前因后果。 “死了?我刚刚上任郁阳令,壮志未酬,且我正当壮年,怎么能死了?”王宏大恸。 “黄泉路上没大小,奈何桥头无老少。你已经死了,所以大王才让我们把你接过来。” “别耽误时间了,赶紧走吧。别让大王和大人们等得急了,本来好事,可就变坏事了。” 青面和赤面两个小吏一人牵马,一人抓着王宏,硬往前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座城池,恢弘壮丽,仿佛不输于洛都。 进城之后,一座宫殿辉煌,巍峨壮丽。 大殿宽敞威严,却似乎不甚明亮。大堂之上,坐着十几个官员,个个陌生。 大堂下,摆放着几张案几,每张案几配着一个坐墩。 除了王宏以外,还有一个书生,以及一个富家员外,各自被两个吏员带了过来,站在旁边。 有官员示意之后,王宏和那两人进场,在案几前坐下。 不一会儿,有锯牙小吏送上几张纸和笔来,其中两张是考题。 题目写着:“孝为百善之先,淫为万恶之首。世人有意无意犯此戒者,当如何?” 王宏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就是身体一震。 关于孝之一道,因为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缘故,一直心里愧疚,这是他的心结。 直到几天前,见到陈望,听陈望解说,才彻底打开了心结。 现在这个题目一出,他立刻想到了陈望所说过的那句话。 ------------ 第14章 考城隍(中) “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王宏稍作思索,提笔写下这句话。 有了这个观点做开局,接下来,文章就很好写了。 王宏提笔,一挥而就,不足半个时辰,就已经写完。 再检查一遍,自感很是满意。 扭头看看旁边两人,正在埋头奋笔疾书。 王宏率先示意旁边鬼吏,把试卷呈送殿上。 诸位官员传看之后,赞叹不已。 “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好!好!好!” 大殿上方,最中间坐着的,是一个像是君王模样的人,他看着试卷,连连点头。 这时候,书生和那个员外也已经写完考题,呈送上去。 各位官员传看完毕之后,交流一番,那个君王模样的人开口说道: “王君此论鞭辟入里,为天下创。大善。足以为阴官。洛都城隍出缺,王君很适合,可以去担任这个职位。” 王宏这时候已经顿悟,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很是悲痛,叩头哭泣道: “我蒙受这么重的信任,怎么敢推脱呢?只是,我在阳间事未了。我正当壮年,无有子嗣,如果就此辞世,只剩下家中娇妻和老母,她们将无以立足。 请允许我回归阳间,等老母辞世;我留下子嗣,让我妻余生有所养之后,再来听候调用。否则,我即使强行留下,心中也难安。” 大召朝重男轻女,只有男子才有资格继承家业。 王宏没有儿子,如果他就此暴毙的话,他的家产会被族中长者主持收走分给族人。他的妻子,下场会非常凄惨。 王宏的母亲,失去儿子之后,也会非常艰难。 所以,他现在十分不甘心。 大殿上那个君王模样的人闻言,眉头皱了起来。 “不对啊。看你命相,不似绝后之人,怎么会如此凄惨?” 然后,扭头吩咐查看一下王宏的履历。 旁边一个留着胡须的官员,负责执掌记载人生死寿元的册子。 他翻开来,查阅一番,哎呀一声,道: “大事不好!搞错了!这王宏,还有十七年阳寿,他未到死期。” “什么?还有十七年阳寿?怎么会出现这种纰漏!”那个君王模样的人大怒。 生死大事,是一点都容不得差错的。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错一个时辰都不行,更何况是早拘了人家十七年? 而且,被抓错的不是普通人,而是王宏这样要做洛都城隍的大人物。 发生这种事情,有损阴间公正的威严,且不好收场。 青面和赤面两个鬼吏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查出来了。生死寿元册上有记载,王君近日当有一劫,但会有贵人相助,可以逢凶化吉,阖不该死。”那个留胡须的官员翻阅着册子,说道。 “前几日,在下晚归,的确曾经撞到群鬼过街,因此受惊病倒。”王宏道。 “难怪你身上会有鬼气。不过,这并非你的错,而是我们的鬼吏不够用心,未做核实,顺着鬼气就把你带了过来。 事后,我会严惩鬼吏。至于王君,你寿元本未尽,暂时不能做洛都城隍。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放你离开。但有件事,需要向你分说明白。 你来的时候,曾经路过一座石桥,你应该还有印象。那座石桥,隔断阴阳,鬼魂只能进得,出不得,无有例外。 石桥这边,是本君的属地,本君说了算。但是,那座石桥,不归本君管。 本君可以让青面和赤面送你回去,但守桥人卖不卖本君面子,能不能让你过那座石桥,本君也不敢保证。 如果你不愿意回去,自然是最好。本君座下正好缺个刀笔吏,你可暂代之,必不会委屈于你。等十七年后,你再到洛都上任,如何?”上座君王模样的人说道。 “谢过大王。在下阳间事未尽,希望能回阳间。” “好。既然这样,我就让青面和赤面送你回去。因为我们的失误,抓你来这里走了一趟,让你平白受苦历险。所以,给你补偿。 你的父亲生前作恶,现在地狱受苦,我等可以在职责范围之内,对他稍加照顾,不让其他恶鬼欺凌于他。” 王宏听了这番话,大吃一惊。 “我父亲是陈郡王氏嫡系血脉,生前荣光,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死后怎么会在地狱受苦?请大王开恩,能让在下见父亲一面吗?” “可以让你与父亲见一面,当面问清缘由。不过,作为交换,我们失误把你抓来的事情,就此一笔勾销。 如果你过不了那座桥,回不到阳间,也要安心留在我的座下,做刀笔吏,等待十七年后去洛都做城隍,不能有所怨怼。” “好的。就像大王您说的这样做吧。” “另外,我需要提醒王君,你需要抓紧时间。因为这里的时间,跟阳间是不一样的。虽然不如‘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样夸张,但这一两个时辰,地上也已经过了一两天了。 如果再多耽搁,你的肉身或者下葬,或者腐烂,你即便过了桥,回到阳间,怕也难以重新活过来了。” “多谢大王提醒。在下只想见见父亲。” 王宏想到父亲在地狱受罪,就心急如焚,什么也顾不得了。 另外他想着,按照大召礼制,百姓死亡之后,需要在三日之内下葬,以免祸及族人。 但他身为士大夫,在郁阳殒命,不论是亲属赶过来吊唁,还是把尸身运回陈郡族地,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至少要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会下葬,倒是不用担心活活被埋在地下。 唯一需要担心的,现在是夏天,时间长了,恐怕肉身腐臭损毁。 可现在,心里只担心父亲正受苦,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好。青面,赤面,你们两人带王君去见一见他的父亲吧。法理之内,能给王君照顾,就多给一些照顾。”那个君王模样的人似乎也吁了一口气,吩咐一声。 “是,大王。”青面和赤面俯首应命,带着王宏向外走去。 出了大殿之后,向旁边拐去,不久在西园看到一扇青铜大门,兽首的铜环十分威严。 ------------ 第15章 考城隍(下) 门口,也站着鬼吏守护,浑身赤红,头生赤发,像是传说中的夜叉。 “青面,赤面,你们又送新人过来了?” “不是。这是陈郡王氏的王宏,大王特许,让他进去见一见他的父亲。”青面说道。 “既然是大王的命令,那就进去吧。”守门人上下打量了王宏一眼,打开了门。 青面和赤面带着王宏走进大门,里面是一条青石铺成的通道,一路向下,石头墙壁上有一盏盏的油灯,光线阴森,有点像是墓道。 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深入地下不知道多少丈,腥臭味道渐渐浓郁,同时,有杂乱的惨叫声传来,越来越是清晰。 王宏脸色剧变,脚下步子不由加快。 一会儿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霍大的空间中,一个山一样的巨人正在推动着一个同样巨大的石磙子在缓缓转着圈。 这缓缓一说,只是因为巨人体型太过庞大,每一步迈出去看似很缓慢,但速度并不慢。 石磙子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犹如蚂蚁一样奔跑着,尖叫着,只要跑得稍慢,就会被山一样巨大的石磙子碾压成肉饼,鲜血流下来,汇聚成海。 而那些被碾压成肉饼的人,竟然不会死,在石磙子碾压过之后,就又挣扎着爬起来,渐渐恢复到正常模样,在石磙子转过一圈,要碾压过来的时候,继续奔跑…… 他们在永生永世,承受着这无尽的痛苦。 那个巨人踩踏在齐膝的血水之中,趟着血水推动石磙子。 “传大王的命令,提陈郡王氏王杲出来。”青面喊道。 那个巨人一手推着石磨,一只手朝着石磙子前的人群上方一挥,一股莫名的力量牵扯下,一道人影从黑压压如潮水一样的人群中飞出,落在王宏面前。 这是一个老者,穿着一身破烂的衣衫,全身被血水浸透,脸色惨淡,正是王宏的父亲王杲。 “父亲大人!”王宏一脸痛惜,赶紧上前。 “王宏?我儿,你年纪轻轻,寿元就尽了吗?”王杲的眼神有些癫狂,显然是受苦太多,被折磨得有些撑不下去了。 但是,看到儿子王宏,又是一脸悲痛。 “父亲大人,我是受大王恩惠,来这里看望您的。然后,我会回到阳间……父亲大人贵为士大夫,现在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王宏饮泣。 “你是受了大王恩惠来此的?那你快救救为父!快请大王饶过为父吧!”王杲紧紧抓着王宏的手。 “父亲大人生前是有名的大善人,不该遭此大罪。父亲如果是有什么冤屈,可以跟孩儿说,孩儿去跟大王理论。” 王杲闻言一脸惭愧,泣道:“为父现今虽然凄惨,但一切都是罪有应得。只悔恨为父活着的时候做了太多亏心事。 咱们陈郡王氏极尽荣华富贵,占据陈郡良田数百万亩,粮行当铺等店面无数,可我活着的时候,依旧不知足。 遇到灾荒年,民不聊生,我反倒十分高兴,因为我可以趁机发财。我借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在麦收前高价卖出粮食,放驴打滚的利子钱;麦收后开仓卖粮,压低粮价,并且趁机收利子钱,收佃租只要银钱不要粮,逼着人不得不赶紧低价卖粮。 又如小斗借出,大斗收回,这种丧良心的事,我做多了。许多人家被我逼得卖掉祖田,家破人亡,甚至卖儿鬻女。 我每赚百斗昧良心的黑心钱,最多拿出一斗来,还要是掺了沙石,来救济百姓,只是为了博取一个美名。我大善人的名声,就是这样来的。 我私底下甚至还做过逼良为娼的事情……自以为这些做得隐秘,殊不知,这阴间都给我记得一清二楚。 死后,我自以为顶着大善人的名头,又是陈郡王氏子弟,即便不能投胎投个好人家,也能在阴间做个高官。 没料到,人家一笔一笔,都给我记得清清楚楚。下来后,我就被拉到这里来,在这磨盘之中,一遍遍被碾压,遭受被碾为肉饼的痛苦。 期间,我曾经见到过族人,让族人贿赂鬼吏,悄悄放我到人间,去找你帮忙,想让你帮为父脱离苦难。 可阴灵附身生人,是违反天条的,鬼吏也只敢让我附身鸟兽。 第一次我获得七天时间,附身一只老鼠,可还没进家门,就被一只野猫给吃掉了。 第二次我获得三天时间,附身一只狗,但被门房拦截驱赶,进不了咱们家门,正在门口等着你的时候,被两个叫花子捉走,给煮了吃了…… 我几乎绝望。幸好,今天你来了。我儿,你一定要快快助为父脱离苦海。为父在这里,一天也受不了了。” “父亲大人放心!我这就去找大王,无论如何,也要请求大王,饶过父亲大人。” “好!好!我儿快去!莫忘了为父还在这里,时时刻刻受尽苦难!”王杲殷勤叮嘱。 王宏心里焦急,在青面和赤面的引领下,走出青铜大门之后,快速朝大殿走去。 虽然他也知道,父亲生前的确做了许多恶事,但不管如何,这都是他的父亲。 现在眼睁睁看着父亲受如此磨难,身为人子,他就是拼尽全力,也要助父亲脱身。 只是,再走到大殿前,却见大殿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之前的那个君王,以及一排官员,全都不见了。 “大王何在?”王宏问道。 “大王恐是找仙友喝酒去了。” “不过,有句话当与王君说,大王去的如此匆忙,恐怕是料到王君会折返,所以,有意回避不见。 此事找大王怕也不行。令尊生前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罪大恶极,已经堕入地狱,即便是大王,没有合理理由,也不能随意放他离去。” 青面和赤面你一言,我一语。 “请教两位,那我该当如何?”王宏心乱如麻。 “阳间所造之孽,最好的办法,应当是在阳间解决。王君想要想要帮令尊的话,可以去阳间请高人指点。” ------------ 第16章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阳间高人?” 王宏立刻想到了陈望。 “那就有劳两位,送我回阳间了。” “好。” 青面和赤面两人答应一声,带着王宏从来路返回。 到了石桥边,那个守桥人看了王宏一眼,一脸不悦,朝着两个鬼吏道: “青面,赤面,你们两人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们要过桥去阳间,怎么还带了个鬼?” “嘿嘿,他可不是鬼。不久前,他刚刚从这座桥上走过去,你忘了吗?”青面嘿声一笑。 “没有肉身,他不是鬼是什么?每天有那么多鬼从这桥上走过,我哪里能记得这一只。”守桥人冷冰冰道。 “大人,刚刚就是青面和赤面两位差爷带我过来的,他们还曾跟大人攀谈。”王宏急道。 “王君不必多言,他并非不记得,只是故意不承认而已。” 赤面拦下王宏,转而对守桥人道: “王君乃是陈郡王氏族人,出身阀阅之家,一生行善,事出有因,才来到这里。他寿元未尽,大王让我们送他回去。难道,你也要拦截吗?” “他是什么出身,寿元是否耗尽,都跟我没有关系。至于大王的命令,那是你家大王,非我家大王,你少来吓唬我。我是守桥人,只知道这座桥,所有鬼魂只能进,不能出。”守桥人非常固执。 “你真的要如此扫大王脸面吗?大王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 “你这是在拿你家大王来压我吗?可惜,这座桥不归你家大王管!我是守桥之人,只要我在这里,就不让任何一只鬼通过这座桥返回阳间。否则,我失职受罚,可没人能替我顶着。你们立刻离开,要不然,我不客气了!” 守桥人手中尖叉一横,一副再说下去就要翻脸的样子。 青面和赤面这下没有办法了,只能带着王宏先退开几步。 “这可怎么办?”王宏焦急。 如果他回不去,不但母亲和妻子要失去依靠,晚景凄惨,就连父亲也要继续在地狱中受苦,无法解脱。 青面和赤面两人面面相觑,也是有些无奈。 青面突然想到什么,建议道:“大人曾经说过,王君有贵人相助,会逢凶化吉。不若我们在此相候,看事情是否会有转机。” “在此等候?等到何时?”赤面问道。 “不用等太久。按照阳间时间算,王君身死已有两三天。现在是夏日,天气炎热,尸身无法久存,如果六七天之内,王君不能返回,一切就都迟了。 阴间与阳间时间不同。算下来,我们最多只需要再在这里等三四个时辰就行。”青面解释道。 然后,扭头问王宏以为如何。 王宏只能点头。 他唯一能想到的贵人,就是陈望。 陈先生的确是有仙人一样的手段。 但是,那守桥人连阴间大王的面子都不给,陈先生毕竟只是阳间之人而已,即便出手,能有用吗? 更何况,现在陈先生或许还不知道他已经身死的消息。 王宏叹一口气,不由感到无望。 但他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 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 一场小雨,让夏日的早晨格外凉爽。 陈望走出屋门,舒展一下腰肢,深吸一口迎面而来的凉风,直沁心脾,十分舒坦。 先洗了把脸,然后,拿出马尾制作的牙刷,蘸上青盐,刷干净牙齿,漱漱口,精神抖擞。 这用马尾制作牙刷的方法,是他想出的。 之前,师父都是把杨柳枝泡在水中,用的时候咬开了,用梳状纤维来刷牙,说是叫做“晨嚼齿木”。 陈望是用不惯的。于是,按照那“庄周梦蝶”一样的世界中的方法,制作了马尾牙刷。 师父蘸着青盐用过之后,就毫不怜惜地抛掉了“晨嚼齿木”的习惯…… 刚洗漱好,有叩门声响起。 打开门,是对面那女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汤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先生昨天预定的汤饼……”女子低下头,有些不敢跟陈望对视。 她显然是用心梳洗过的,但是,一缕秀发调皮地跑了出来,垂在鬓角。 “劳烦了。” 陈望接过汤饼。 照例倒进自家碗里,把碗和托盘还回来的时候,托盘上放着几枚钱。 女子收了碗,转身离开。 小雨初歇,晨风凉爽,陈望也不回屋,就坐在院中石凳上,呼噜噜一碗热汤面下肚,虽然一个肉丝都没有,甚至缺少油腥,但他吃得腹中暖暖的,极为满意。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吃完饭,陈望闲来无事,准备再去书肆逛一逛。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那一本《志怪》看着厚,其实没多少字,他早就看完,甚至又看了一遍。 没有书可读的日子,对于他来说,是极为无趣的。 出门,刚锁上院门,就见对面那女子恰好也在门口。 女子刚收拾好她的手推车,正从水渠里打了一桶水,放在手推车上,准备去出摊。 陈望突然想到什么,问道:“请问,你早上煮的那碗汤面,所用的水也是这沟渠里的水吗?” “自然。都是我亲手打上来的活水,绝对不过夜的。”女子眨巴着眼睛,看着陈望,很认真地说道。 陈望抬眼看到不远处迟起正在洗木桶的阿婆,突然觉得,早上那碗汤面似乎没有那么香了。 “有什么问题吗?可是味道不合先生胃口,或者说,先生吃了之后,哪里有不舒服?”女子心里咯噔一下,眼神像是惊慌的小鹿。 “没有。”陈望摆摆手,知道女子是误会了,“只是,我家井水略带甘甜,我更喜欢喝。可否劳烦你,以后帮我煮面饼时,用我家井水来煮。哦,我不会让你白白辛苦,可以给你一些酬劳。” “那倒不必。反正我也要打水的,不费什么力气。”女子赶紧道。 她的语气,轻松了许多。 只要不是她煮的面饼不好就行。 陈望朝着女子一笑,迈着步子,不徐不缓地离开。 刚走到巷子口,就见迎面一人打马而来,看到陈望,一扯缰绳,翻身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