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1章、少年与少女 湖在雾底,漾一汪晦暗的波,雨在湖中,坠一团沉郁的响。 夏景不喜欢雨,也不喜欢雾。这具躯体尚未修行,雨会让他的皮肤湿黏,雾会让他的视野短窄。 他喜欢湖面上过来的人儿。 雨是斜风串起的细珠子,雾是苍穹垂下的薄帘纱。湖面上,一道倩影撑一只小船,拨开这重重珠帘,船首撞出道道脚印似的漪,向着他来了。 船距河岸还有一段距离,撑船的少女已跃到了码头上,灰褐的蓑衣一晃,白皙的手掌一闪,缆桩便牢牢嵌进了土里。 木船撞在岸上,击几声闷响,少女看也不看,脚踩水花,奔向雾里的少年。 跑到半途,她的步子慢了。 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想到自己要说出的话,她的双颊微烫。 她低下头,整了整身上的蓑衣,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让风吹裹雨沫消了脸颊的热,缓步前行。 说是缓,其实只是走得文雅了些,踏出的水花小了些。不一会儿,少女便走完了不短的路程,立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女名为云依依,家住在湖的另一边,与夏景是青梅竹马。 “怎么站在这里等呀。”云依依银铃般的嗓音沾了雨雾的粘,像甘甜的米酒。 “这儿能早点看到你。” 夏景看着身前的少女,蓑衣掩去了她妙曼的身姿,掩不去她美丽的面庞。在雾雨的掩映下,少女本就精致的脸更显洁白明亮。 “走,去亭子里说。”云依依笑盈盈地牵住了夏景的手。 雨水顺着蓑衣淌下,滴在他们紧握的手掌上,带来冰冷潮湿的感受,两人都不在意,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份不适,他们专注在对方的嗓音和神貌里。 走进码头旁的茅草亭,两人解下蓑衣,放下斗笠,肩并肩坐在草垛上。 少女叽叽喳喳,说着最近遇到的趣事。她刚从城里回村,小半个月没见到少年,心中积压的话语和倾诉的欲望,足以让她说上一整天。 夏景只是应着,偶尔惊叹一声,捧着少女的兴致。 亭外的雾渐渐散了,少女的声音也渐渐低了,她的眼神飘忽,话语不再热烈。 热烈在她的心头酝酿。 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少女抬起雪白的颈项,攥紧了夏景的手掌。 “等仙考结束,你去我家提亲好不好?”她的嗓音和亭外的风一般轻,吹着雨丝般绵绵的情意。 夏景看着少女的脸,那白皙的面庞上满是绯霞,眸子里荡着山泉般清澈的波光。 天地间只剩雨水滴落的声音,夏景久久没有回答。 云依依的脸渐渐白了,她先是疑惑,然后惊愕,最后慌张起来。 她忙更正自己的话:“不要你来说,我让阿爹去你家说好不好?” 在大离王朝,哪里有女方到男方家谈婚事的道理,少女这么说,是因为提亲必然得谈聘礼和婚宴,而以夏景家的情况,难以凑出这些费用。 夏景还在沉默。 云依依的脸又白了些,她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啊?” 夏景皱起了眉。 委屈如同海浪,击打少女的心堤。亭外的涳濛映入少女的眼眸中,氤郁的水汽滚作滴滴泪珠,滚过她颀长的颈项,洇在胸口,散出一片凉。 见到那晶莹的泪光,夏景一怔,他抬手去抚少女的脸。 少女扑在他的怀里,他蹙起的眉头像黑夜里阴森的山,让她不安,令她惶恐。她从未见过夏景皱眉,以为自己惹恼了少年。 她伸手去抚那双眉,哽咽着哀求:“不提亲了,不提亲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夏景的手掌一顿,抚上少女的头发:“我没有生气。” 少女的泪水滑落得更快了,夏景只否认了生气,并未否认不提亲这件事。 她将泪水蹭在少年的胸膛,环在少年后背的手掌捏成了小拳头,心中恨恨地想,到底是哪个狐狸精迷骗了自家少年? 是村头的二丫,还是村尾的梨花?又或者是那个已经搬走的红麻? “是因为仙考。”夏景止住了少女的妄想。 这个回答出乎云依依的预料。 仙考是十年一次的测试,云上的仙人们会在这段时间进村,挑选心仪的弟子,带回山上修行。 被选中的可能微乎其微,在道南县,上次仙人选中弟子是一百二十多年前。 作为道南县偏远村落的村民,包括云依依在内的所有人,只会偶尔在梦里梦到这件事,并在醒来后迅速忘却。 他们不敢奢望,因为麻木,因为梦是刺猬,靠得近了会扎到自己。 他们只拿仙考当做一个节日,一个人生中重要的节点。仙人规定,只有经历了两次仙考的人,才可婚嫁、科考和离乡远行。 所以,仙考之后提亲,就成了年轻男女间表明心意的俗语。他们早已默认了仙考的失败。 云依依和夏景今年十六岁,他们六岁时已经历了一场仙考,下一场仙考就在最近。 “明天你会通过仙考。”夏景对少女说道。 在云依依听来,这话太夸张、太梦幻,从未有人这么对她说过,她也从未这么想过。 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通过仙考,就会被仙人带走。 云上太冷,少年的胸膛温热。 她抬起头,望着少年的眼,认真而坚定:“通过了我也不去!” 夏景拭去少女脸上的泪水:“我也会去。” 云依依闪着泪花的眼呆住了。 仙人选中一人,已是县里百年未有的事情,少年居然说仙人会在这小小的村落里选中两人?而且就是他们两个? 她嘟起嘴,认定少年是在骗她,是不想回应提亲的事。 “我听说,百年前被仙人带走那人有着皇室血脉,我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小村姑,怎么可能被选中!”她嘟囔道。 “修行的资质并非由仙人赐下,皇室血脉也不是开启道途的钥匙。” 云依依满目茫然,修行是什么?资质是什么?道途又是什么? 但语言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就算看不懂其中的几个词汇,也能通晓整句的含义。 “不看血脉的话看什么?仙人凭什么选中我?”她的话里含着一股怨气,怨那仙人不识好歹,过来坏自己的好事。 夏景凝思许久,思考怎么用通俗的话语来解释。 他看着云依依的脸颊,说道:“因为你很好看。” 这句话如同暖阳,将云依依心中阴湿的焦躁、不安和委屈统统驱散了,她欣喜地笑。 “仙人哪里会这么肤浅。”少女不信这句话,让她欢快的是夏景的夸赞。 她有些羞。 这让夏景感到苦恼,他早知道自己解释不清,所以刚刚才皱眉迟疑那么久。 他只能保证:“若仙考未能通过,我便让伯父去你家提亲。” 终于等到这句承诺,云依依搂紧了夏景的腰,欢喜得要朝着亭外喊出声来,与天空、湖泊和远处的山脉一同分享这份喜悦。 羞赧紧随着到来,她的双颊红得像十月的柿子,烫得像炎夏的石面,她从夏景的怀里起身,不敢去看少年的脸。 她快控制不住自己唇角的上扬、喉咙的欢歌了,她怕夏景觉得自己不矜持,怕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承受不住。 她想要逃跑,但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抓向夏景的衣襟,她扯下少年胸口的灰玉,忍着羞道:“这是我们的信物,如果你不来提亲的话,我就不还给你了!” 她的威胁没有丝毫力道,像幼兽的嗷呜,惹人惜怜。 拿起斗笠和蓑衣,她匆匆跑进了雨里,跳到了船上,消失在了雨帘中。 凝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夏景习惯性地抬起手,在胸前碰了碰。 他摸了个空,灰玉已被少女拿了去。 雾彻底散去了,雨也渐渐停息,湖摘下了面纱,向夏景露出真容。云层间洒下的日光如同被雨洗过,在湖面上镶出道道炫目的金纹。 夏景望着湖,他发呆时总喜欢望着湖。 春天他看湖畔初生的芽,夏天他看湖底疯长的草,秋天他看湖面飘零的叶子,唯有冬天不看,冬日太冷。 不少人偏偏喜爱凛冬,风越刺骨,雪越冻人,他们愈是欢欣,村头的赵石头是他们的一员,夏景不是。 冷天,夏景更喜欢躺入温暖的被窝。 他望了十六年的湖,在这十六年的湖景中,面前的一幕都算得上壮美。 日光从天穹洒下,驱走雨、驱走雾,在世间咏唱它的光辉,地上的水洼是被它所击败的黑暗的残军,倒映着它的伟岸。 因处在今天这个特殊的节点上,面前的景色又在夏景心中添几分逍遥快活,这是他这一生见过最美的湖景。 他眯起眼睛,目光痴迷且永无餍足,因为他知道,今天之后,他很难再这么专心、这么自如地去看一片景、一汪湖。 他想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他舍去那具破败的身躯,消去千年凝聚的法力,散去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仙元,转生在这座小渔村,成为一个凡人,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的儿子。 做凡人比做仙人更苦,苦的是肉体,做仙人和做凡人一样苦,苦的是精神。 从仙人变成凡人,曾经让他苦恼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下,凡人那些欲望之火一时沾不上他的精神,他得到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 明天,扶光宗的外门长老就会到来,他会随对方去山上修行,这十六年暂且退去的那些潮水,又将席卷过来。 他不是个爱吃苦的人,转世前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扶光宗有他的一张牌,可以帮他顺利度过前期的修行。 云散了,太阳的伟力未曾衰减,却因雨雾的退去而变得寻常,夏景转过头,看亭子里的草垛。 草垛晃动两下,钻出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壮实少年。 “你为何说那种话来哄骗云依依!”壮实少年的拳头紧握着,盯着夏景的目光如狼。 他就是村头的赵石头,他的父亲曾是县城一家武馆的成员,传了他武艺,每日清晨都能见到他举着石锁,挥汗如雨。凛冬也不例外。 风雪混着赵石头的汗水,铸就了他结实的肉体,他的目光像狼,不只是因为神情,还是因为那虬结的肌肉。 去年,赵石头随着父亲进山,打死了一头黑熊。 村民们从此都畏他,唯有三人可以在他的怒视中保持平静,夏景是三人之一。 “我没有骗她。”夏景说道。 “没有骗她?”赵石头抬高了嗓音,他眼中的怒火更盛,“你们怎么可能被仙人选中!” “不是被仙人选中,来人并非仙人,他也没有选中谁就是谁的本事。而且……” “而且什么?” “你明天也会被带走。” 夏景的语气真诚,赵石头却只觉得好笑,他冷笑道:“我什么样子我自己不清楚?我配吗!” 仙人,长生久视,呼风唤雨。凡与仙便是地与天,泥土岂能触碰天空?卑微的泥土只是仰望白云,便是大不敬和大滑稽! 他做梦时,只敢想自己是县太爷的私生子,从不敢想他能被仙人选中。 他随父亲去过道南县,县里像他这般能敌虎豹的年轻人有十多个,他凭什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他觉得自己不配。 夏景叹口气:“倒也不用这么贬低自己。” 他的安慰未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成了火油,浇旺了赵石头的心火。 “你是不是根本没准备去云家提亲!”赵石头大跨一步,质问夏景。 “是的,”夏景如实回答,“因为我和她都要去山上修行。” 赵石头没有听后半句,他认定夏景根本不打算回应云依依的心意,那被仙人选中的话也只是拙劣的推脱话术。 他手臂的肌肉隆起,愤怒化作力道,积在他的拳头上:“所以你都是在骗她!你根本不想娶她!” 夏景明白,今天已无法与赵石头讲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懒得再浪费口舌,冷冷地回道:“关你何事?” 赵石头张开口,他想要用最严厉的词句,最正义的道理来驳斥夏景,但他很快发现他记不得评书里的词句,他也没有正义的道理。 云家是二十年前迁来的,他和云依依没有关系,夏家是更早前迁来的,与他也没有关系。 他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心中的野火却已旺到了顶峰。 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他是在多管闲事,这个事实刺痛了他。 他管这件事,是因为他喜欢云依依,所以看到两人走近亭子,他才会躲进草垛,所以看着夏景欺负了云依依,他才会走出来斥责。 更让他恼火的是,他站出来,不是要揭开夏景丑恶的面纱,让对方远离云依依,而是想让夏景迷途知返,对云依依好一些。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如夏景,远远不如。 夏景从小就是天才,他捕鱼必定满载而归,他编出的竹篮可卖入朱门,他读书先是被村里请来的老秀才称赞,随后又被县里的举人老爷赞赏。等仙考过后,举人老爷就会将他收入门下。 赵石头不懂科举,但他听云依依的爷爷说过,以夏景的才学,起码能中个举人。云依依的爷爷便是村里请来的秀才。 更让他悲愤的是,他的父亲十年前给夏景摸骨,惊呼夏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若是练武,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父亲叫来师门的长辈,想要收夏景入门,夏景却拒绝了他们,说练武太苦。 赵石头因此觉得自己远远不如夏景。 赵石头因此觉得只有夏景配得上云依依。 他当然不是评书里大度的圣人,他也会感到屈辱,这份屈辱压在他的心头,一部分化作了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动力。 还有一部分在他的胸口潴留,并于此刻,被夏景的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点燃,在他的胸口炸开! 他抬起拳头,打向面前可恶的少年。 他的拳头很快,很重,带着风声和他的吼声,像奔马、似雷鸣! 一年前在山上,他便是用这样坚硬的拳头和这样夺人心神的吼,两拳打死了那头黑熊。 一年过去,他的力量更加雄浑,他的力道更加凝练,如果再遇到那头黑熊,他只要一拳就能打匀黑熊的脑浆! 他不想打匀夏景的脑浆,夏景死了,云依依岂不是要守一辈子的寡? 他没用全力。他瞄准的是夏景的肩,不是右肩,右肩连着右臂,右臂要拿笔、要抚云依依的脸。他瞄准是夏景无用的左肩! 在他的的拳头触到夏景肩膀的时候,夏景动了。 夏景出了拳,他的拳很慢、很轻,不带任何声音,像细雨、似和风,等赵石头察觉到夏景的拳,雨已落在了他的脸上,风已吹过了他的身体。 他倒在水洼里,疼痛从腹前传来。他这才知道夏景的拳头打在了何处。 疼痛浇灭了他的怒火,盯着少年远去的背景,他的心中生出一道疑惑,一道感悟。 让赵石头疑惑的是,夏景是如何击败了他? 他能感觉到,夏景的力道只比普通人强了少许,这层次的力道本该只能给他挠痒痒,如今却让他倒在地上,痛得动弹不得。 他隐隐察觉到,原因出在夏景出手时机和位置上。 赵石头感悟到的是,原来夏景打起架来也比他强。 果然只有夏景配得上云依依。 ------------ 第2章、九曜真人 夏景常凝望的湖泊有一个简单的名字——大湖,坐落大湖旁的村子于是也有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大湖村。 大湖的确很大,整个道南县没有更大的湖,对于一辈子居住在县里的百姓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湖,可不就是大湖? 大湖旁边有山,它不叫大山,道南县还有几座比它更高的山。它唤作黑熊山——山里有黑熊出没。 夏景回到家中,屋内只有伯母卧着,他喂伯母一碗水、说几句话,走到门外,立在屋檐下等。 等到太阳驱散了树上的水汽,烤干了一部分土地,伯父沾着一身泥,从山那边走来。 “有雨又有雾,进山太危险了。”夏景劝道。 “不碍事,我只在山脚逛了逛。去年石头打死了那头熊,吓到了那些畜生们,山脚已经没有猛兽了。”夏长贵笑呵呵的,指指身上的泥水,“我这是脚滑摔的。” 他走到夏景的身边,抬手去拍少年的肩膀,又因手上的泥而放下。 他空手而归的寒,被夏景的话语温暖,他乐呵呵地去水缸边洗刷。 夏景看着伯父夏长贵佝偻的背影。 十六年前,夏长贵的弟弟弟媳被山匪杀害,只留下一个婴孩,他葬了两人,抚养了那个婴孩。 那个婴儿是夏景,也不是夏景。 真正的婴儿已被山匪残忍地捂死了,夏景占据了那具死婴的身体,也接手了那具死婴身上的连系。他从此有了一个伯父,一个伯母,还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堂弟。 伯父一家对他的关怀,让他得到了遗忘已久的温馨。 “哥!”堂弟夏余年从屋后窜出来,大跨两步,握住了夏景的手。 他兴奋地说道:“我都看到了,你把赵石头打趴下了!” “嗯。” “那个赵石头,居然还想和哥你抢依依姐,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他其实没有抢过。”夏景帮赵石头解释道。 堂弟根本没听,只兴奋地说自己的:“二丫还喜欢他,哼!我刚刚去了二丫家,把哥你的鸡姿都告诉她了!” “是英姿。” “鹰?和鸡也差不多。”夏余年心中激奋,两眼放光,“哥,你是怎么打趴赵石头的,你一定得教教我!” “明天我就要随仙人离开,教不了你。” “哈哈哈,哥你吹牛的本事太差了,哪有吹这么大的!你应该说你是县太爷的私生子,明天县太爷就来接你了。” 夏景在心中无奈地叹息,他明明说的是真话,居然没有一个人相信。 “我听说,”夏余年得意地卖弄自己听来的传言,“一百年前被仙人选中的那位,不只具有皇室血脉,而且出生时霞光万丈,紫日当空!哥你虽然是个天才,和他比还是差了点。” 夏景心思,霞光万丈、紫日当空这种级别的异象,唯有景神境以上的修士才能引出,一个婴儿出生,怎么可能产生这种天象。这异象多半和皇室血脉一样,是后来人的艺术加工。 敷衍了夏余年,打发他到别处玩去,夏景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他手捧一卷经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他力气比一般人大,目力比一般人强,耳朵也比一般人灵敏,所以他才能轻易击败赵石头,所以他也能清楚地听到别人的私语。 他听见墙壁后面,伯父和伯母在说悄悄话。 “没找见药材,反而摔了一跤。”伯父的声音浑厚。 “我就说不该去。”伯母的声音很轻,很无力,伴着几道咳嗽。 “小时候就是在这个雨雾天,我在山里闲逛,找到了一个叫何什么的药材,卖了十两银子!” “……药钱不够了?” “……还剩三钱。” “不要去景儿说,我这些天好多了,药断了也好。” “我哪有脸和景儿说,景儿和云家的那个姑娘要好,仙考过了该成家了!” “景儿这些年得来的钱,可全投进我这汪死水里了,我们不能再拖累他了!” “可是,药钱……,我听云秀才说,景儿一定可以金榜题名,到时候……” “他一个落魄老秀才,你听他的?何况景儿将来如何也是将来的事,他和依依的婚事可不能拖!” “我晓得了。我晚上再去山里找找,听说隔壁村的王大牛就是晚上挖到了一株药,卖了三两银子!” “把剩下的药钱拿回来吧。你也别惹景儿担心了,山里哪还有药材?我这辈子,能看到景儿和依依结婚就够了,若是能见到年儿成家立业,更是天大的福气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 放下手中书册,夏景抬起手,点了点胸口,望向窗外。 地上的积水顽强地抗拒着太阳的光辉,将道道日光反射,这是徒劳的抵抗,只要今天过去,明日到来,积水便会蒸发干净、消失无踪。 伯父和伯母的低语声停了,风声渐起。 窗外的树叶未动,窗下的水洼无波,这道风不是空气在流动,而是灵气在流转。 他的目光透过墙壁,看向大湖的方向。 扶光宗的外门长老到了。 …… …… 五百年前,大湖还不叫大湖。 飞剑带起的气流在湖面划开道道波纹,撞在湖心岛的岸边,芦苇丛止不住的晃。 扶光宗小眉峰长老魏玉河跃下飞剑,灵识网一样伸展,兜住一片片灵气,灌入丹田。 他望着大湖。 澄净的湖水倒映着苍穹的蔚蓝,粼粼的波光像一道道细小的飞剑,闪耀着太阳的清辉。 湖下的黑鱼披着金波,湖面的白鸟乘着暖风,湖畔有孩子在青山的影子里戏水高歌。 魏玉河的心平静了些。他想,这口湖能得到九曜真人的夸赞,果然不凡。 五百年前,九曜真人途径这片清波,感叹说“好一汪大湖”。 自此,大湖舍去了旧名,有了这么一个又俗又雅、又奇又正的名字。 九曜真人十六年前踏碎雷劫,飞升而去,是千年以来第一人。 世间所有修士,梦里梦外都幻想过九曜真人的姿影,白鹿书院所绘的九曜真人像,更是一卷难求。 魏玉河修行之初,九曜真人已隐隐有了天下第一的名号。他听着九曜真人的传说长大,人生目标一直围绕着九曜真人设立,具体如下。 修行第一年:魏玉河剑败九曜真人;修行第二年:九曜真人险胜魏玉河;修行第三年:九曜真人夸魏玉河不差;修行第四年:魏玉河叩拜九曜真人;修行第五年:魏玉河入九曜真人洞府为奴…… 这些梦想都散去了,他已九十八岁,修为堪堪迈入无彰上境,连景神境的边都摸不到。 他只盼,这口被九曜真人夸赞过的大湖,能沾些仙人气运,让周围三村里出一个修仙苗子。 只要带回去一个仙苗,哪怕是最差的资质,他也能换取一枚延寿丹药,再添几年寿命。 要是带回去两个仙苗,且资质不错,他可求得一位七峰长老指点,说不定能无彰境圆满,望一望景神境的风采。 要是带回去三个仙苗…… 他摇摇头,三个村子,能出一个仙苗便是天恩厚重,哪里能出三个来? 四周本就微少的灵气,因他的吞吸更加稀薄。他丹田内的灵力充裕了些,一抹腰间的乾坤袋,三口灰黑的宽剑忽的出现在他的掌中。 “去!” 他一掐剑决,三口飞剑直冲云霄,惊几条黑鱼甩尾,骇几只白鸟扑翅,在碧蓝的天幕上划一道灰色的弧,落向大湖旁的三个村落。 ------------ 第3章、依往情深 灰黑色的飞剑插在码头的石头上,阳光照在剑脊处,闪出七彩的光。 村尾的赵梨花最先发现了它。她原以为那闪光的是一条跃上岸的笨鱼,喜滋滋去捡,等看清那森森的剑刃,她的惊叫响彻全村。 年迈的村长趴在长子背上赶来,指挥次子和幼子推开好奇的大人和调皮的小孩,用木篱笆将飞剑包围,又让孙儿孙女们,挨家挨户敲门通知。 飞剑到来是一个信号,代表仙人即将到来,仙考即将开始。 村民们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聚在码头边,平日里眯着或斜着的眼睛,此刻睁大了、端正了。他们的目光比清除虫草时更细致,比清数铜钱时更狂热。 他们既虔诚,又放肆。 虔诚在膝盖的弯曲、额头与地面的亲吻,放肆在趁着村长一家不备,饿狼般翻过篱笆,贪婪地触碰漆黑的剑柄,妄图沾得仙人的福气。 夏景没有去,他比赵梨花更早见到了那柄剑。 村民们以为那是仙剑,其实那只是一柄炼制失败的飞剑,它也并非村民们议论那般从云上飞下来的,而是用了一些巧劲,从湖心岛丢来的。 他想,现在这些修士还是那么孩子气。通知周围村落何必用什么飞剑,让衙门的人跑一趟就好。 湖心岛的修士大约是无彰境,无彰只是修行第二境,湖心岛距离三个村子的码头不近,那三柄炼制失败的飞剑很难运转灵力,这一手飞剑穿石帅气是帅气,却起码空了一半丹田。 加上之前御剑飞行的损耗,湖心岛那位修士,要打坐一整夜,才能完全恢复。 夏景摇了摇头。 墙的另一端传来动静,堂弟跑回来了,手舞足蹈地和病床上的母亲描述码头的情况,用尽腹中的错词错句,夸耀那柄剑。 夏景又想,他当初那三柄剑,可比码头那柄威风多了。 想法刚生出,他笑了。笑自己重活一世,也变得有些孩子气。 他不讨厌这样的孩子气。他想,他要找一柄最威风的剑。 …… 飞剑在石头上插了一整天,所有的村民都触碰了那漆黑的剑柄,连赵二丫家刚出生的弟弟,以及赵梨花家养了三代的黄狗,都趁着夜色掩护,在剑柄上认真蹭了蹭。 魏玉河傍晚来到了大湖村。 他在湖心岛上见到了村民们的僭越,见到了那个冒鼻涕泡的婴儿和那条脏兮兮的老狗。他觉得有趣。 大湖村最老的村长不过七十二岁,在近百的魏玉河看来,村民们都是年幼的孩子,他喜欢这些活泼的孩子们。 他含着的笑很平和,就像看到一群麻雀在屋檐下蹦跳——他对这群麻雀没有期待。你能期待麻雀做什么呢? 另外两个村子已经走完,果然没有仙苗,他的心已经淡了。 直到他见到人群里的三个少年。 魏玉河低沉的笑声响在晚霞的波纹里,响在村民们疑惧的目光中。 云依依握住了夏景的手,贴在少年的身侧,不解地看好似笑疯了的仙人。 赵石头想到三年前遇见的那只疯猿,他绷紧了肌肉,挡在云依依和夏景的身前。 他知道自己不如夏景强,但夏景再强也不可能强过仙人,他可以为他们争取一些时间。 “你们叫什么名字?”魏玉河的笑声停住了,他看向三人,目光灼灼。 村民们散开,他们站成半个圈,圈口朝着仙人,圈内围着夏景三人。 “夏景。” 夏景平静的声音抚去了云依依的紧张、赵石头的警惕,他们磕磕绊绊地报上名字。 云依依想到了昨日的对话,她抱夏景手臂的力道更大了,好似要将少年的臂膀融入自己的胸腹间。 赵石头也想到了那段话,他没有回头看夏景,而是看着面前的仙人。 “我是扶光宗小眉峰长老魏玉河,”魏玉河上前两步,“你们三人可愿随我上山修行?” 赵石头磐石般的身子晃动起来,像湖边经风的芦苇。一年前的黑熊未能撼动他稳固的下盘,这句轻飘飘的话,却让他失了重心! “石头!”赵石头的父亲在旁边喊。 “弟子愿意!” 赵石头跪在地上,在踩实的土地上磕出额头的印记。 魏玉河哈哈一笑,抓住他的手,拉他起身,用衣袖揩去他额上的土灰。 “依依!”云依依的父亲接着喊道。 云依依的眼泪快落下了。 夏景的手臂贴在她的胸口,压着那块灰玉。温暖的灰玉,细润的灰玉,她昨晚抵在唇边笑,按在胸前欢喜的灰玉,灰玉是少年的承诺,是她最美好的幻景。 她哀怨的目光戳一下仙人的影子,垂在自己的脚尖。 她不想被选中,不想当仙人,她已经缝好了红色的嫁衣,那一定是整个村子最漂亮的衣服。只要等到仙考过后,夏景上门提亲,她就能穿着那身红嫁衣,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和真诚的祝福中,嫁给身旁的少年。 “依依。” 祖父的声音传来,催促她答应坏了她幻梦的仙人。 她抬头看身旁的少年。 夏景没料到,昨日随口说出的安慰话,竟引得少女如此哀伤,云依依的泪珠滑过他的指腹,滚落在地上。 “扶光宗和太湖村没有什么区别。”夏景道。 魏玉河不赞同这句话,凡俗村子哪里能和仙宗相比?他没有反驳,认为夏景只是在安慰云依依。 云依依也不赞同这句话,这一十六年,她熬走了红麻,胜过了二丫,让梨花移情别恋,才得以独享少年的臂膀。 现在,她却要抛下大湖村的大好局面,到那什么扶光宗去,天知道那地方藏着多少豺狼虎豹,磨牙利齿,要争夺她的少年! “等你修行有成,便可下山看望亲人。宗门内的道友前辈都很和善。”魏玉河安慰她。 这三十多年,魏玉河一直负责道南县,他从未见过仙苗,但他从门内记录和道友八卦中,读过听过仙苗不愿上山的故事,他总结,那抗拒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不舍,所以他如此宽慰少女。 他没想到,他的同道们和前辈们也从未遇到过,竟有仙苗忧心的是同门女修抢她心爱的少年郎。 村民们急切地看着云依依,合龄的少女们紧握着父母的臂膀,恨不得推开云依依,自己跪在仙人脚边。 “依依。”云依依的父亲又喊。 云依依没有理会。 大湖村的黄牛拉着木犁踏过田地,将秋日的丰收踏入土里,也踏下了一缕缕犟气,这犟气被河水和雨水泡开,被稻苗吸收,凝成一粒粒光洁的米珠,进入了村民们的肚子。 大湖村的村民是吃着犟气长大的,身体里或多或少,都含着老黄牛般的倔。 “景儿。”云依依的祖父唤夏景的名字,他知道只有夏景可以安慰自家孙女。 魏玉河也紧张起来了,他的飞剑能劈开城墙,他的术法能呼风唤雨,但面对一个不愿上山的仙苗,他找不到任何应对的方法。 他也看向夏景。 夏景从云依依的怀里抽出臂膀,在少女的慌张中握紧她的手:“我们愿意。” ------------ 第4章、我全都要! “什么我们愿意,说得和成婚一样!”村长笑呵呵地对夏长贵说道。 夏长贵没有回答,他脑子被村长刚刚的话语搅成了一团浆糊。 昨夜,他偷偷摸了码头上的飞剑,觉得沾到了福气,心痒难耐。 一大早,他便前往了黑熊山。他想,趁着福气未散,一定可以找到值钱的药材,到时候,不用景儿为难,自家婆子也不用断药。 他没去管仙考的事,三十年来,他亲自经历了三次,又从长辈口中听说了无数次,他觉得仙考就像早晨的麻雀,带不来任何东西,只能让人感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下一个十年又到来了。 他没找到值钱的药材,背篓里只装了浆果和野菜,沮丧地往家里走,老村长这时拽住他,说他家夏景被仙人选中,带去天上修行了。他狠狠掐一下大腿,确定这不是梦境。 “真的?”他怔怔地问。 在田地里辛劳半生的他,吸食了黄土的踏实和稳重,从不相信话本上的故事会化作现实。 “是真的!” “景儿呢?已经走了吗?” “可不,呼地一下就上天了!谁让你去山里的,这都没看到!” 夏长贵抬起手,放在腰间反复擦着,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遇到喜事,他都会这样认真的擦拭手掌,握住恩人的手,真诚地感谢。 仙人已经走了,就算仙人还在,他也不敢去握仙人的手。他环顾一周,咚地跪下,双手紧握着生他养他的土地。 村长没有拦,静静看他向天空和大地磕了三个响头。 夏长贵是跳起身的,衣服上的灰尘扬起,迷了老村长的眼。 村长揉揉眼睛,后退两步:“快回去吧,景哥儿是好样的,临走时提了他伯母,县里的黄大夫、刘大夫和于大夫,争着给你家婆子治病,都打起来了!” 夏长贵更加欣喜了,丢下背篓就要往前跑。 “对了,”村长又拉住他,“丁举人也来了。” 夏长贵一愣,他想起来,丁举人曾说,仙考后要收景儿为弟子。 他困惑:“景儿已经上天了,举人还来做什么?” “举人说,兄升及弟,景哥儿走了,这不是还有年哥儿吗?他愿代师收徒,他老师可是京城大官……” 村长下面说了什么,夏长贵已经没有印象,他混混沌沌,如坠梦中。 到了家门口,他发现村长说得少了,不只是大夫和举人,一大圈锦衣华服的大人物围在他家门口,他们手上的灯笼照亮了整个码头。 夏长贵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呆立在人群中央,像站在悬崖边,一动不敢动。 幸亏县太爷从云家赶来,驱逐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让三个大夫随夏长贵进门。 送走三个大夫,夏长贵直奔卧房,扑在妻子的床边。 “大夫说,只要静心调养,你的病就不会发作!活过村长不成问题!”夏长贵激动地说道。 崔冬萍握住丈夫的手,她同样激动,她不只可以见到年儿成婚,还能见到年儿的孩子成婚了。 她对丈夫说道:“景儿临走前还和我说,等他修行有成,给我带仙丹下来。” “好,好啊!” 两张嘴唇合上了,两张饱经风霜的脸对望着,紧握的手掌微微颤抖,他们忽然感到惆怅。 欢喜是床边的油灯,只能照亮屋子的一角,灯外是黑夜,是广阔的忧愁和寂寞。 景儿离他们远去了,不知在天上过得好不好。 崔冬萍想到了一件事,她苍白的脸上闪过惊慌,眼珠晃动,手指勾紧了丈夫的掌心。 她紧张地问:“景儿上了天,该不会受欺负吧?” “仙人哪里会那么坏!”夏长贵不以为然,“而且从小到大,你可见景儿吃过亏?” “阿爹,阿娘!”夏余年适时插进话来。 从兄长被选中起,他一直沉默。 他思索昨天兄长的话,思索要收他做师弟的丁举人,思索要送他金银财宝,只为求兄长所用之物的商人,思索他的终生大事。 他舔舔干涩的嘴唇,试探道:“景哥成了仙人,我是不是能娶梨花了?” 赵梨花是村里的一朵花,人漂亮,家里的宅子也漂亮,若是之前,夏家不敢高攀,现如今…… “娶!”夏长贵一挥手。 夏余年又舔舔嘴唇,压低声音:“那我还能娶二丫吗?” 夫妇俩对视片刻,二丫是村里的另一朵花,娶两个的话……丁举人就有二房夫人,师兄能有,师弟当然也能有。 “娶。”夏长贵一拍床铺。 夏余年兴奋极了,再次舔舔嘴唇,站起身,痴狂地举起手臂:“我还要娶荷花、秀凤、永梅、红琴、艳芝、淑真……” 没等他报完村里少女的名字,夏长贵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滚!”夏长贵怒骂。 …… …… 夏景不在天上,云上没有仙界,天的尽头是阴暗寒冷的虚空。 他们坐在扶光宗的飞舟上,飞舟已在天穹下飞了三天。 飞舟不大不小,船舱里隔了四个房间,正正好一人一间。夏景三人很少待在房间里,他们坐在甲板上,就算太阳落下,寂冷的月光让他们打喷嚏,也不愿离开。 启程时的那一丝不舍和忐忑,被这浩瀚的苍穹所包容,所消泯。 赵石头看天,看地,看风在林间呼啸,高空俯瞰所带来的广阔视野让他豪情万丈。 云依依看云,看霞,看星河熠熠生辉,她从未如此接近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夏景是被云依依拉来的,他看看身旁的少女,又看看不远处的赵石头,再随意地看看两人所凝望的东西。他早已腻了高空的景色。 偶尔,他会不自觉地望向天空,他的目光被澄净的蔚蓝所遮挡,目光上的念想却透过蓝天,投向那冷寂的虚空。 每到这时候,云依依就轻轻拉一下他的手掌。 再好看的景色,盯着久了也会腻烦,之后支撑云依依和赵石头留在甲板的,是魏玉河口中的故事。 三天时光,魏玉河没有说任何修行界的事情,只是在讲那些神怪故事。讲恐怖的妖修,残忍的魔修,以及将它们枭首的剑仙。 他或是有心,或是无意,这些精彩的故事带云依依和赵石头窥见了修行界的一角,对修行有了基础的认知,效果比枯燥的讲述妙得多。 “不久就能到我扶光宗了。”魏玉河结束了一段故事,望向前方的地平线。 四人坐着,船板上的风被法阵所挡,船板下的风刮过舟底,发出沙哑的声响。 “为何是我们?”云依依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皇室血脉,出生的时候也没有祥瑞。” 魏玉河哈哈大笑:“谁说皇室血脉才能修行?那什么祥瑞不过是编出来的谎话罢了。修行要的是资质,与生俱来的资质,能不能修行,靠的是天道恩赐!” 云依依和赵石头一惊,不是惊那颠覆他们认知的话,他们看向夏景,魏玉河的话与他之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魏玉河困惑于他们的反应,出声询问,赵石头迟疑两秒,见夏景没有制止的举动,将四天前的对话告诉了魏玉河。 上飞舟时,赵石头和云依依私下问过夏景,问他为何知道仙人会在三天前出现,而且会选中他们。夏景没有回答。 他们以为问得隐蔽,却不知道修行者耳聪目明。魏玉河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找到机会挑明。 现在时机正好,魏玉河望向夏景,不问,也不继续下个话题,他在等夏景解释。 若少年不解释……那便算了,他又不是巡捕,问那么多做什么? 夏景没有解释,他一直看着身旁的变化的云。 “魏长老,我们扶光宗在修行界厉害吗?”云依依扯开了话题。 “呵呵,”魏玉河得意地抚过胡须,“你不该问我扶光宗厉不厉害。” “那该问什么?” “你该问我扶光宗是不是天下第一!” 云依依和赵石头被这句话震住了。天下第一,只这短短的四个字,就让赵石头热血沸腾。 “我们扶光宗是天下第一?”赵石头瞪大了双眼。 “十六年前还不好说,现如今,我扶光宗就是天下第一!” “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云依依对天下第一不感兴趣,只是好奇背后的故事。 “十六年前,上元宗老祖九曜真人渡劫飞升,再无人是我扶光宗青霞老祖的对手!” 夏景转过头,瞥了眼魏玉河。 “渡劫飞升!”云依依和赵石头已从故事里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其实不是仙人,只是朝仙人境界努力的修行者,修行到极致,历经雷劫之后,修行者才能羽化登仙,前往仙界。 “景哥哥,十六年前正好是我们出生的时候哎!”云依依摇夏景的手臂。 夏景拍了拍她的脑袋。 赵石头失落地低下头,他已经十七岁了。 “你们与九曜真人有缘。”魏玉河点头道。 “青霞真人是……” 云依依想到另一个人名,准备询问,魏玉河忽然站起了身。 他指向前方:“看,我们已经到了。” 三人一齐站起身,朝船首望去。 橘红的日轮像一团熔化的铁,高温将周围的天地烤得火红,云层如同落在火焰上的羊毛,在烈阳的威严下卷曲求饶。 日轮下,一片山脉耸立,七座高峰在后,四座矮峰在前,高峰中还有一座最高峰,就在日轮的下方,峰顶中央裂开,古怪得像一个桶,又像一张自地上升起的,狰狞的巨口。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那巨口越来越大,直到——一把咬住了天上那团铁! “那是咬日峰。”魏玉河说道。 ------------ 第5章、青岚峰 飞舟的速度放缓了,云依依和赵石头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面前大地张开巨口,吞入大日的画面。 夏景瞥一眼魏玉河,怪不得从早上起,飞舟的速度就慢了些,原来是为了展现这道景色。 他看向群山,却并未注视云依依和赵石头所凝望的咬日峰,这七大四小一共十一座山峰里,他最不喜的便是那座咬日峰,不喜它的名字,不喜它的模样,不喜魏玉河眼中,对那座山峰的崇敬。 他看向一座疏远其余十峰,独自矗立在天地间的山峰,峰上郁郁葱葱,晚霞垂在它的腰间,像一件绯红的大氅,云拢在它的山头,是素白的羽冠。 “那是青岚峰,青霞老祖于此修行。”魏玉河注意到他的视线,说明道。 日轮落入了山的后面,光芒隐在了群山的影子里。 飞舟在西边的那座小峰的腰部降落。 不同于七座高峰的生机盎然,四座矮峰上近半的树木被伐去了,木制的楼阁缀在其中。他们踏上的那座小峰,是树木最少的一座。 “明日便是收徒大典,你们在此好好休息一夜。旁边是接引的弟子,跟着他便好。”魏玉河立在飞舟上,看地面的三人。 想到即将获得的宗门奖励和同门羡慕,他欢喜地抚着胡须。 云依依感到惆怅,继家人和邻居后,这个和善的老人也要离去。她握住了夏景的手掌,靠在少年的身侧。 赵石头仰头道:“魏长老所在小眉峰可收徒?” 同行三日,他对和蔼随和的魏玉河颇有好感,连带着喜爱上了小眉峰。 “可。”魏玉河喜悦地点头。 他又看向夏景,三个仙苗里,赵石头人如其名,是块坚忍的石头;云依依像云,又像依在湖畔的柳;夏景便是那汪湖,平静而深邃。 魏玉河最喜欢那块石头,最看重那汪湖。更重要的是,湖里似乎隐藏着和修行界有关的秘密。 夏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云依依看看他,又看看身旁的少年,也没有说话。 “我走了,明日大典上见!”魏玉河摇摇头,御舟飞起,消失在夜色昏暗的高天上。 旁边等待已久的弟子走来,引着夏景三人,前往不远处。 虽说在山上,路却并不崎岖,平坦得好似用一把百丈长的剑削过。 他们的住处是一所小院子,院子有三个房间,正巧他们三人。 日轮彻底消隐在了地平线下,最后一道霞光消泯,星光在漆黑的夜幕上闪烁。 “明日早晨,会有飞舟接引你们,记得在日升前起来。” 弟子冷淡地丢下这一句,往门外走,赵石头的挽留不只没有让他停下,反而让他加快了脚步。 院子里安静下来,山影漆黑,耸立在他们身后,风里带着寒意,仿佛山的吐息,沙哑的虫鸣是山吐息的声音。 云依依发现“仙界”并不如同评书里那样春暖花开,山上的夜和村中的夜一样冷寂。 “他怎么不理人?”赵石头放下抬起的手臂,看向夏景。 夏景不只从哪寻来一张竹榻,躺在上面打起哈欠,他瞥了眼院门。 “那位师兄可能忙于修行。”一道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后面传来。 赵石头心中惊愕,他居然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对方的武功比他还要高! 他本能的绷紧了肌肉,右脚后撤,下一刻,他想到这里是仙山,想到夏景那一瞥,放下心来。 院门被推开,两道黑影走进来。 “接待我们的并非仆人,而是这座小池峰的弟子,自然傲气些。”为首的男人继续说道。 仆从模样的另一个人在院墙上一拍,掐一个手决,四周顿时明亮起来,照出他们的模样,也照出夏景三人的容颜。 为首的男人穿着明黄长袍,掐手决的男人穿灰色的长衫,长袍简单而华贵,长衫只是最普通的长衫。 赵石头又一惊,一是惊那长袍的颜色,黄色只有皇亲国戚才能使用,二是惊穿黄袍的年轻人的容貌气质,竟然如此清秀高雅。 那尊贵的明黄色与年轻人俊美的容颜相得益彰,黑夜似乎都退却了些。 赵石头直勾勾的目光未让李锦成觉得冒犯,反而让他享受。自小到大,无数人惊叹他容颜的完美,他每次都会露出谦逊的笑容,摇头说一句不过皮囊而已。 实际上,这副皮囊并不是“而已”,正相反,这是他的骄傲所在,是他曾经……唯一能比得过皇兄的地方。 五年前,他被检测出灵根,他又添了一处胜利,而且是决定性的胜利。 他将成为仙人,雄鹰一样在天际翱翔,而他那没有灵根的皇兄,呵,不过一条土蚯罢了,只配在地上食些泥块。 他等待五年,终于等到扶光宗开山收徒,面对这些同样拥有灵根的同门,他新得的骄傲快速褪去。 虽然给他测试的国师告诉他,他在扶光宗当长老的叔祖告诉他,他的灵根品质极佳,但未曾到明天的大典,未能确定别人的灵根比他差之前,他心中依然忐忑。 骄傲源自对胜利的自信,不管是精神的权势的还是肉体的胜利,他在灵根上的自信不够坚定,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心的阴私处,他将已被他忽略五年的容颜的胜利拉出来,弥补他所缺失的部分。 在近日所见的同门中,他依旧是最俊美的一个,同门见到他时,会露出和面前的赵石头一样的眼神,这是败者的眼神。 他享受这种眼神。 他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也会露出这种眼神。 “殿下。”仆从轻轻唤他的名字。 他猛地收回了盯着夏景的目光,嫉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被和蔼的笑容所遮掩。 “你是?”赵石头疑惑地问。 “放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我淳国皇子殿下!”灰袍仆役怒斥道。 上下尊卑早已嵌入了赵石头的脑子,他吓得面色发白,扑通跪倒在地。 李锦成看向夏景和云依依。夏景没有屈膝的意思,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躺在竹榻上,枕着手臂,似在看一只杂耍的猴。 云依依见夏景不在意,又想到在飞舟上听到的故事,同样没有跪,她好奇地看亮起的院子,疑惑光源在何处。 ------------ 第6章、吾与夏公熟美 “我和同门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一边去!”李锦成呵斥了一旁的仆从,快步上前,扶起了地上的赵石头,“石头师弟快请起。” “殿下为何知道我的名字?”赵石头又一惊。 “我从长老那里瞧了名册,所以知道。我名李锦成,唤我姓名就好。” 李锦成又看向云依依,他这才发现,不只夏景的容貌超过了他,云依依的美貌也隐隐可以和他相较。 他对这个少女的观感顿时差了一分,但面上不显。 他笑呵呵地说道:“这院子有着照明的法阵,消耗灵石运转,带你们来的弟子为了贪墨这颗灵石,故意不启动法阵。你们也不用恼,除了家中师长在宗门内的仙苗,这些接引弟子们一视同仁。” “好坏的家伙。”云依依皱皱小鼻子,戳戳夏景的腰。 “为了修行罢了。”夏景弹弹她的手。 “不错,除了上七峰,其他弟子修行艰难,自然锱铢必较……” 李锦成接过话题,很自然地说起了扶光宗最粗浅的势力划分,这是与他们这些仙苗、与明天的收徒大典息息相关的事。 魏玉河之类的外门长老们挑选仙苗,用的是最粗浅的方法。用灵识驭一缕经过特殊处理的灵气,送到测试者身边,能让灵气波动的,便具有灵根,反之就是凡人。 灵根也有品阶,但就连境界高的修士也只能粗略判断,只有特殊法器可以精确测定。 明日的收徒大典上,他们先测试灵根,然后选择山峰。 仙苗可以自由选择,山峰同样拥有拒绝的权力,虽说被一座峰拒绝,还可拜入其他山峰,可当了备用品的山峰怎么可能没有意见?若是被一拒再拒,就只能去往最次的峰了。 “我扶光宗有七大峰,四小峰。七大峰又称内门,掌门所在的咬日峰最强,随后是鸿鸣峰,有容峰,玉蝉峰,举月峰,出云峰。” 李锦成侃侃而谈:“四小峰又称外门,分别是管俗世的小眉峰,管炼器和阵法的小雀峰,管丹药的小苍峰,以及我们脚下这座什么仙苗都收,管理杂务的小池峰。” 赵石头和云依依思忖,原来魏玉河管的是世俗。 “七大峰怎么只说了六座。”夏景问道。 李锦成回道:“还有一座青岚峰,是太上长老青霞真人的居所,不收徒。” “不知四小峰里,哪座最好?”赵石头问道。 “当属小眉峰。” 赵石头心中暗喜,魏玉河便是小眉峰长老,按之前的态度,只要他选小眉峰,十有八九会被收入门下。 七大峰他不敢想,去四小峰里最好的一座便够了。 “七大峰的排名是按什么排的?”夏景又问。 李锦成狐疑地看他,一般人听个排名便好,不至于问排名依据,除非……夏景知道一些消息,觉得排名不对。 “以权势来排。”他回答。 “你想进哪座峰?”夏景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继续追问。 他连续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可他平淡的眼神和自然的语调,让他的话像月亮的光和林间的风,显得那么天经地义。 “咬日峰不敢想,我想拜入玉蝉峰。” “玉蝉峰在你的排名里是倒数第三。” “玉蝉峰人丁稀少,所以权势不显。但玉蝉真人是除了太上长老和掌门外,宗门内的最强者。”李锦成在心里补充一句:说不定比掌门还强。 听到想要的信息,夏景满意地躺回在竹榻上。 李锦成继续说道:“两百年前,玉蝉真人曾与天下第一修士,上元宗的九曜真人交手,虽然他败了,但足足招架了九曜真人数十招!要知道,五百年前九曜真人斩西边的魔门老祖,都只用了数十招!” 他又在心中补充,当时要不是太上长老青霞老祖及时赶到,现在的玉蝉真人怕是不能坐在玉蝉峰上,而是要躺在玉蝉峰的土里了。 风在院子里穿过,摩擦空气中的微尘,响起低沉的乐声。 五人想着九曜真人、玉蝉真人和青霞老祖的英姿。院子里的光是万千道急速的剑影,风是地面的崩裂和山岳的崩塌,夜是血与大修士双瞳的威光。 赵石头先停住了幻想,让一块石头去构思一场他所未能体验的场景,是一种为难。 他终于想到了他早该问出的话:“殿下到此有何要事?” “哦!我在院子里摆了一场宴席,想请你们一同去。其余仙苗我也邀请了。” 李锦成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本不是个如此健谈的人,这三个小村落出来的仙苗本不配占用他如此多的时光。他被夏景惊人的容颜打断了节奏,说了许多废话。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看向了夏景的脸。 那是一张粗看来极其普通的面庞,一眼扫去,很容易忽略了他,但凝神细看,那眉是无月无星的夜,那眼是深邃幽静的海,两片海的下方是巍峨的山脉,山脉后飘着绯色的云霞。 夜笼住了他,他浸没在海底丘陵,云霞是他的幻梦。他觉得自己被世界包裹了。 “谢殿下!” 赵石头的回答如同一道雷,闪光照亮了他的意识,轰鸣惊醒了他的睡梦。 他摇晃两下,惊惶地再看夏景,刚刚那一幕似乎是他脑海中的幻想,少年的容貌只是普通地胜他一筹,并未杂着玄之又玄的东西。 大约是他最近几日的焦躁不安,惹来了幻象。 他心中的妒火再次燃起,怨面前的少年为何生得如此俊美。 越是嫉妒,越要和善。他轻轻问道:“夏师弟和云师妹呢?” “我晚上还有事。”夏景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也是。”云依依忙点头道。她喜滋滋地想,赵石头走了,院子里就剩下她和夏景两个人。 “哦?”李锦成眯起了眼睛,气氛随着他上升的声调,快速凝固。 明天就是收徒大典,他们在扶光宗无亲无故,能有什么事情? 灰衣仆从要上前训斥,李锦成拦住了他。 “既然如此,便算了吧,石头师弟,我们走吧。” 他转过身,走入了黑夜中。 赵石头看看门外的明黄,又看看夏景和云依依,脚步踟蹰。 云依依挥手,快走,快走! 赵石头追上了李锦成。 ------------ 第7章、来骗,来偷袭我扶光宗! 李锦成的叔祖是小池峰,也就是夏景他们脚下这座山峰的长老,修为比魏玉河更深一层,有着这层关系,他轻易弄来了举办宴席的院子、吃食和用具。 其中最麻烦的是吃食。小苍峰的炼丹师们源源不断地产出着辟谷丹,吃一粒,便能几日不饥,还不会产出秽物,极其方便,只是没有滋味。 因此,山上没有凡人的食材,得去俗世的城池搬运。 这些吃食能送到小池峰来,却送不到内门七峰去,明日,他将与凡间的美食诀别。 即便如此,望着这最后一顿人间美味,李锦成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他看向赵石头,对方已在席间坐下,正和一个同样魁梧的仙苗聊得火热。 夏景的容貌在他心头闪过。饮下一杯烈酒,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怎么能生得比他还漂亮。那个叫云依依的少女也是,明明只是一个村姑,居然不逊于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离国公主。 旁边的仆从误解了他眼中的忧郁,伏在他耳边道:“殿下可是在想那两个不识趣的?殿下如此礼遇,他们居然不识趣,真是胆大包天!” 李锦成摇摇头:“也许他们真有要事。” “属下让人看着了,他们一直待在院子里,哪有什么要事!分明是轻慢殿下!” 李锦成没有说话,他弹了弹空酒杯,仆从忙拿起酒壶,将壶口凑到杯沿。 他一把拍开仆从的手,夺过酒壶。 清澈的酒液注满青玉杯子,酒香在杯中翻涌,被他一口吞下。 辣气自腹间涌出,他眯起了眼。他讨厌被人轻视。 “殿下,我们要不要现在……” “不可,”李锦成摇头,“明日就是大典了。” “那就在大典之后,四小峰里我们都能打点,那乡下泥腿子跑不掉的!” 仆从再次拿起酒壶,为他倒酒,他露出笑容。 “那个赵石头要不要也……”仆从又问。 “不要弄牵连那一套。” “殿下心胸宽广!” “玉蝉峰那边怎么样了?”李锦成转开了话题。 “正要与殿下说。王爷已经和那边打点好了,今天晚些时候,或许会带着殿下过去,拜见玉蝉真人。” 李锦成大喜:“可有把握?” “玉蝉真人性情乖戾,至今只有二徒,以殿下的资质按理足以,可……”仆从为难地说道,“殿下,何必选择玉蝉真人?鸿鸣峰的权势最高,鸿鸣真人那边也……” “你不懂,”李锦成摇摇头,“这是修行界,不是凡间,权势再高又如何,修为才是一切。还有,不可妄议真人。” “小的明白了。” “给本王换壶清酒来。” “是!” 夹起一片鹿肉,慢慢咀嚼,李锦成想了许多,想皇兄,想晚上要带他去见玉蝉真人的叔祖,想那个小院,那个长得比他好看,轻视了他的少年。 …… 夏景的确有着要事,他要去见一个人。 若李锦成知道夏景要见谁,他一定会认真地点头,感叹那的确是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比参加淳国皇子的宴席重要得多的事。 夏景要去见玉蝉真人。 吃了魏玉河留下的辟谷丹,他同云依依看了许久璀璨的星河,少女终于睡在了他的臂弯里。 将少女放在床上,他避开李锦成的眼线,一头撞入漆黑的林子里,直到院子的光被重重树影截住了,不露分毫,才停下脚步。 茂密的树冠像层层堆叠的瓦片,遮住了天上月,也闭住了林内的黑,这是夜的家园,夜在这里浓郁得像一团固体。 夏景靠在一棵树边,他盯着左侧的树影看一会儿,垂下头,想白天的李锦成。 修行者对俗世的干涉太少,竟让一个小国的皇子认为这无聊的血脉在修行界依旧有着用途。 李锦成沉浸在俗世皇权中的模样,就像一个土地主提着一只死老鼠到京城最好的酒楼,要用它来招待尊贵的客人。 愚蠢而又可笑。 不过,那个家伙的资质的确不差,神魂上更是可以说一句很有天赋。夏景回想之前的一幕,李锦成居然在他发呆的时候,感受到了他外溢的神魄,要不是他及时收敛,那皇子就成了黄土。 希望对方可以早早抛下那滑稽的骄傲,好好修行。 夏景又抬起头,往右后方看去。 “你是怎么发现了我?”一道铁石般坚硬的声音响起。 玉蝉子从树林中走出,他手心放出的微光驱散了凝固的夜,温和地照在两人身上。 他就是玉蝉真人,玉蝉峰的主人。他已踏入修行七百余年,模样却还是青年,穿一件简便的玄色长衫。 他的身上没有剑,剑在他锋利的眸子里,刺向前方的少年。 “感觉到了,便发现了。”夏景回答道。 玉蝉子沉思片刻:“你和九曜学了神魂秘法?” 除了上玄宗玄妙的神魂秘法,他想不通为何一个没有丝毫修为的少年,能发现他的踪影,尽管他没有刻意躲藏。 夏景没有回答。 “九曜让你来扶光宗做什么?”玉蝉子又问。 十六年前,他接到九曜真人传来的密信,让他在今夜到达小池峰,送一样东西给一个人。 他于是来了,因为他欠九曜一份债。 没人知道,两百年前,他与九曜真人交手的时候,青霞真人其实来晚了。 年轻气盛的他向九曜真人提出了生死之斗,九曜真人本该如约杀了他,至少该废了他,却留了手。 九曜真人没有说什么,玉蝉子却知道自己欠下了一份债。 他原以为,这份债会极难偿还。 上玄宗和扶光宗是蓬莱大陆最强的两个宗门,相互对立已有万年之久。九曜真人留手,一定是为了在扶光宗留下一个内应,在关键的时候引爆。 他玉蝉子当然不会背叛宗门,如果九曜的要求过分,他就——抵赖。 他很早以前就从俗世知道了,欠债的才是大爷。 十六年前,九曜真人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毫无预兆地渡劫而去。 在九曜真人飞升后不久,一枚玉简连着一个盒子,送到了他的手中。九曜真人要他做的事,居然如此简单。 “我来修行。”夏景回答。 这是实话,转世重修,当然是修行最为重要。 “哼,我知道你是九曜的后手,他贸然飞升,打破了上玄宗和我扶光宗的平衡,所以派你来我扶光宗做探子,收集我扶光宗的情报,伺机挑拨离间,玩弄阴谋诡计,分裂我扶光宗!” 夏景眨眨眼,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作用? “明日拜我玉蝉峰。”玉蝉子盯着夏景,“我收你为徒。” ------------ 第8章、我玉蝉子差在何处! “玉蝉真人要把我这个探子放在眼底?”夏景觉得有趣。 “我不会限制你,只要你不被其他人发现,传递情报也好,挑拨离间也罢,我不管你。我还会全心全意的培养你,我死后,玉蝉峰就是你的。”玉蝉子说道,“这是我对九曜的报答。” 他说了谎,不是前半句,而是后半句。他不是想报答九曜真人,而是想撬九曜真人的墙角。 他认定面前的少年是九曜的弟子。他不知道在这十六年里,九曜留下的后手如何教育了少年,让少年甘愿做个探子,但他相信,比起之前短短的十六年,少年之后在他身边的时间会更长久,长到他可以洗去九曜真人的印记,让少年真正成为他的弟子,和他一起守护扶光宗。 将敌人的弟子感化,策反,收在自己膝下,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这是怎样一份痛快淋漓的复仇! 只是想想,玉蝉子就激动得厉害。 更何况…… 想到宗门内暗涌的潮水,玉蝉子的心情宛若远处的夜。 夏景既然是九曜选中的人,一定有着过人之处,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忧愁。 他没去想夏景是否会同意,修行界实力为先,除了青霞师姑和曾经的九曜真人,世间再无人能稳赢他,就算掌门师兄也不能,等青霞师姑飞升,他也能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 夏景不可能拜入青霞师姑门下,师姑修为绝世,他的任何小动作都无法隐藏,他也不可能拜入掌门门下,咬日峰弟子众多,规矩森严,不利于打探情报。 玉蝉子笃定,最适合的人就是自己。 “谢真人厚爱,不过九曜老祖另有安排,恕我不能从命。” 夏景拒绝了他,很果断,就像被玉蝉子踩断的枯枝,咔的一声,干干脆脆,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 “九曜让你拜入哪座峰?”玉蝉子皱起眉。 这不是需要保密的事,告诉玉蝉子也无所谓,但夏景已从四天前的场景里学到了教训,有时候说了反而比不说更麻烦。 “老祖只让我来取一样东西。”夏景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一路上,每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九曜这个名号,他都觉得有趣,现在这个名字从自己口中说出,他更觉得欢乐了。 他暗示玉蝉子,他是来拿东西的,不是来闲聊的。 玉蝉子轻哼一声,一挥长袖,一个巴掌大的玉盒飞出,袭向夏景。 玉盒上裹了灵力,力道很足却又很有分寸,要是夏景用手去接,以这具凡人肉体,一定会头脚颠倒,在落叶上狠狠摔一个大跟头。 唯有修行第一境,养气境的修士,使用巧技,方能破开玉盒上的稀薄灵力,方能稳稳地接住玉盒。 夏景不喜欢摔个四脚朝天,前几天下过雨,水汽浸在泥土和落叶里,会沾湿他的衣服。 这件衣服明天还得穿,湿了脏了或者换了一件都会惹来云依依的问,他不管如实答还是撒个谎,都会让少女担心。 但他又不能不去拿飞来的玉盒,玉盒里有他明天要用的东西,关系到他在扶光宗的生活质量。 若面对的是别人,夏景可以躲开,等玉盒落下再去捡,他没那种无聊的傲骨,但玉蝉子有,他若是这么做了,必然引来不喜和进一步的报复。 他后悔刚刚挑衅玉蝉子了,没想到这个家伙如此心胸狭窄脸皮厚,居然能干出这种以大欺小的事来! 玉盒飞得很快,已近了他的胸膛,他的思考更快,拿定主意后,他抬起了手掌。 微光照耀的树冠下,一缕细过蚕丝,短过银针,自由自在飘荡着的灵气,忽的被看不见的力道一扯,钻入了他的丹田,又从丹田一路往上,在道道经脉关卡上钻出细缝通行,一路来到他的指尖,噗地在玉盒上一触。 细针般的灵气刺破了玉蝉子附在玉盒上的灵力,破了那份玄妙的力道。 夏景后退两步,玉盒稳稳握在他的手心。 他用了养气境的力量。既然非养气境接不下玉盒,那么他便步入养气境好了。 若是接下来的困境都如此简单,那该多好。 玉蝉子知道这不简单。夏景刚刚做了三件事,一是将灵气纳入丹田,二是用灵气冲破经脉的关卡,三是用那缕稀薄脆弱的灵气,戳中了玉盒上灵力运转的薄弱处。 虽然在冲脉这件事上,少年取了巧,没有完全冲开经脉关隘,但他无疑完美地完成了养气境的两大难题,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就能迈入无彰境。 他只用了短短的一瞬。 玉蝉子回想自己当年,有师傅赐下的丹药,有师兄细细的教诲,他依旧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纳入了一丝灵气。至于用灵气冲脉,那更是一段长久的时间。 玉蝉子觉得自己已足够重视夏景,可他现在发现,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九曜到底是从哪里寻来了这个绝世天才? 少年拿着玉盒,往来处去了。 “盒子里装的什么?”玉蝉子问。 玉盒上有禁制,他琢磨了十六年,也没能找到不损害玉盒的同时破开禁制的方法。 夏景打开玉盒,向他一晃。 浅绿色的盒子里,躺着一把银色的清秀小剑。 合上玉盒,少年继续往前走。 “你强行冲脉,经脉必然疼痛。”玉蝉子又说。 少年的脚步没有停留。 “我看你那一指用的是剑道,却是有些生硬了,若你用得灵活些,就不用后退那两步。” 少年没有反应,好似他的话语只是一道轻风。 “你真不拜我为师?我不知道九曜让你做什么,但是,我可以帮你。” “谢过真人厚爱。”少年终于回应了,和之前一样,是拒绝。 他的背影消失在夜风和树影里,玉蝉子站立良久,化作一道乌黑的剑光,掠向了玉蝉峰。 玉蝉峰比不过咬日峰的高,比不过鸿鸣峰的大,但它足够险峻,它不像一座山,而像一柄从地下刺出的剑。 剑尖上,是一座白石垒成的大殿,冰冷、光洁的殿墙,像剑刃闪过的寒芒。 玉蝉子坐在榻上,回想小池峰上的少年。 “峰主。”大弟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事?”玉蝉子问。 “于长老领着小池峰的李长老来了。李长老得了个甲等灵根,开二花的侄孙,叫做李锦成,想拜入师父门下。” “让他滚!” “师父,开两朵花的灵根也不见吗?” 玉蝉子冷笑:“两朵也配?” “可我和师妹也不过两朵……” “那是为师瞧你们可怜!你们都不配!” “……是。徒儿这就去回绝他们。” “等等,刚刚那句话不许和你师妹说。” “徒儿明白。” 大弟子御剑的破空声远去了,玉蝉子躺在榻上,望向山腰处那三股气息,心中不喜。 一个甲等开二花的灵根罢了,居然觉得自己奇货可居,还想见他,拜入他的门下?呵,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用手臂支起脑袋,放下这件小事,继续想小池峰的少年。 怎么那个夏景,就是不愿意拜他为师呢? 他玉蝉子差在哪里?别人能给,他玉蝉子都能给,哪怕是那掌门之位! 大不了他在七峰大典上挑战掌门师兄,按照规矩,只要他能赢个一招半式,他就是新的掌门,他玉蝉峰就是新的掌门一脉! 他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那少年怎么就不答应他呢? ------------ 第9章、一剑开天 回到小院,夏景熄了照明的法阵,坐在榻上,望窗外的夜空。 风渐渐大了,几片树叶掠过窗户,飞入群山的影子里。 玉蝉子说的不错,他的经脉的确隐隐作痛,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他觉得玉蝉子的挽留更加麻烦。 他抬手触碰胸口,柔韧微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那是玉盒里的小剑。他用一根细绳扎住了那只小剑,挂在胸前,取代了被云依依拿走的灰玉。 小剑微微颤动着,似是在回应他。 “夏景,夏景!”赵石头回来了,趴在窗边唤夏景的名字。 他面色通红,脚步虚浮,晚宴上的酒都是好酒,和他坐一起的仙苗志趣相投,他不知不觉喝得多了。 夏景没有回答他,装作熟睡,夜色很深,赵石头看不到屋内。 他睡没有睡并不重要,赵石头只是想要倾诉,这个人最好是醒着的夏景,睡着的也无所谓,再不济,院前那颗石头也不错。 赵石头自顾自地说道:“我在宴席上听说了许多事。你知道吗,除了大离国和淳国,这片大陆还有好多国家!” “只要我们修行到无彰境,再修几门道法,就能去往凡尘,掌控一个县的事务,那可是一个县啊!” “我不知道无彰境有多厉害,但想来不算太难,我们很有希望!” 晚风很冷,他的心却滚烫。他扯开衣领,让冷风吹拂他的身体。 他想听到夏景惊喜的声音,想要与夏景一同畅想衣锦还乡的未来,但他没能听到夏景的回应,只有院子后面的树叶在簌簌的响。 他又说:“我还听说了九曜真人的事,九曜真人极少出手,但每一次出手,都会斩杀一只大妖或魔门大修!” 屋内还是静悄悄的,风吹得他头疼,他想起了明天的大典,热血暂时平息了。他意识到自己得好好休息,以防明天出了丑。 他最后说:“九曜真人飞升后,青霞真人就是天下第一,你知道吗,青霞真人竟然是女修,她一介女流,居然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听说她已经一千多岁,她活了整整一千年!比大离国的历史还久!可惜青岚峰不收弟子。” 说完,他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夏景在榻上躺下了,步入养气境有一样好处,他无需长久的睡眠,只用小憩一两个时辰,便能扫尽一天的疲乏,这同样是一个坏处,因为长夜不只一两个时辰。 …… 凌晨,夏景醒了。 他走进院子里,躺在短窄的竹榻上,望着星光隐去的天空。 日轮未能如常升起,黑云层层叠叠,遮蔽了天空,黑夜企图以一种无赖的方式,延续它的统治。 雷光在云层里闪烁,它本是光芒,却背叛了白昼,成为黑夜的守卫,轰鸣声是它沉重的脚步。 云依依被雷声惊醒,跑到夏景身边,忐忑地看煤炭般的天空。 赵石头睡得死,直到第二声雷在高空打过,才从床上跃起。 他走进院子,风已经在呼啸。 “这样的天气,大典要怎么进行?”他忧愁地看向天空。 “我们快回房间吧!”云依依拉夏景的手臂,她不忧心大典,只忧心少年被骤雨淋湿了身体。 夏景握住了少女的手掌,拍拍她的手背:“雨下不了的,看七峰和天上,这可是难得的一幕。” 赵石头和云依依没能听懂夏景的话。黑云蔽日,轰雷掣电,阴风怒号,怎么会没有雨?天上一团黑,地上一团黑,七峰隐在黑夜里,哪里看得清? 他们看到眼睛发涩,脖颈发酸,也没能瞧出什么难得的一幕。 “来了。”夏景从竹榻上起身,望向咬日峰的方向。 赵石头和云依依跟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见到了一团光,一团比明月更皎洁,比朝日更明亮的光芒! 那团光芒起初只有米粒大小,在下一个瞬间快速扩张,像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肆意将四周的空间侵占! 赵石头和云依依不知道那是什么光,但他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团光芒中蕴含的力量,光在扩散,亮度却并未衰减,正相反,中心那米粒大的一块愈加澄明,光在其中汇聚,下一刻就要炸开! 那是剑光。 夏景一怔,扭头看向了玉蝉峰。 又一道剑光亮起,迅速超越了旁边咬日峰的剑芒,拔地而起,刺向漆黑的天空! 剑光刺穿了浓厚的夜,刺穿了黑云垒出的城墙,刺穿了白昼的叛徒,飞入到云端之上! 夜停下了它的脚步,像被大弩射穿心脏的巨人,摇晃两下,轰然倒地。 黑云溃散,雷光泯灭,阴风飘逝,日轮的光辉照在群峰的树上,青翠欲滴。 夏景拂去肩上的落叶,看着玉蝉峰的峰顶,可以想象,玉蝉子正立在那里,得意地看他。 真孩子气。他想。 下次我也要这么帅。他又想。 …… 大典在小池峰的峰顶举办,如果说,小池峰的山腰是被一柄百丈的剑斩过,那么,小池峰的峰顶便是被一柄万丈的剑削去了山尖。 铺着青石板的广场上,仙苗们站着,神情恍惚,他们还在回想刚刚那一幕。 大部分仙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茫然地讨论,李锦成知道那是一道剑,是玉蝉真人的剑。 他藏在衣袖间的手掌握紧了,昨夜,他满怀希望地随叔祖到了玉蝉峰,以为自己可以拜入玉蝉真人门下。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声滚。 虽然带来口信的玉蝉峰大弟子说得很和蔼,很礼貌,但那就是一声滚。 玉蝉真人怎么能这么说他?便是他的皇兄,也没有这么说过他! 他想要很硬气地甩一把衣袖,说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但他不能,他的叔祖已经恐惧得跪在了地上,卑微地请玉蝉真人恕罪。 他没有跪。 叔祖后来带他去了鸿鸣峰,见了鸿鸣真人,今天,他将拜入鸿鸣真人门下。 昨夜,叔祖安慰他,待在鸿鸣峰,比去玉蝉峰更好,他也这么劝慰自己。 他做了个梦,梦的前半段,他备受峰主器重,梦的后半段,他成为了鸿鸣峰新的主人,梦的结尾,玉蝉峰飞出一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醒来,见到了玉蝉峰的剑,那柄剑盖过了咬日峰的光芒,刺穿了天幕。 李锦成大受打击。他看向夏景三人的方向,安慰自己,至少鸿鸣峰峰主弟子的身份,将远远胜过这个可恶的乡下少年。 他真的能胜吗? ------------ 第10章、灵根测试 大典开始了,小池峰的一位长老走上中央的高台,大喝一声,打断了仙苗们的闹闹嚷嚷。 仙苗们站在西侧,四小峰的峰主和长老们站在东侧,六大峰的峰主和长老没有来,他们在各自的峰顶注视广场。内外门的区别,如此鲜明。 魏玉河在小眉峰队伍的末尾,他笑着向夏景三人点了点头。 云依依回以笑容,并拉拉夏景的手臂,让他也扯一个笑。 至于赵石头,他已经笑得足够傻气。 广场中央,小池峰的长老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直奔主题,报出了第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穿儒裙的少女,少女上前的步伐僵硬。 “将手掌放上去。”长老一指前方的石板。 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石板,两米高,一米宽,通体灰色。 少女小心地将手掌按在了石板的中央。 石板上的灰色慢慢蠕动起来,像雾在翻涌,像水在流动,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了。 两三个呼吸后,石板顶端,一道灰色的枝丫探出脑袋,伸展身躯,缓缓向上生长。 少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收起手臂,灰枝顿时散去了,像一缕烟。 “手放好了!”长老怒斥。 少女含着泪,又将手掌放回在石板上,灰枝再次生长,长到了一尺高。 “丁等。”长老冷冷地给出评分,“选哪座峰?” 少女先看向了小眉峰,小眉峰的师长一动不动,她又看向小雀峰,小雀峰的师长看着远处的天空,她再看向小苍峰,小苍峰后排的几位长老互相瞧了眼,没有说话。 泪珠从少女的脸上滚下来,她不想去最差的小池峰,小池峰的弟子为了修行,连屋子的照明都要克扣! 小苍峰的一位长老动了恻隐之心,往外踏出一步。 “可愿拜我为师?”他问。 “师父在上!”少女立即跪倒在地。 “到为师后面来。”小苍峰的长老招手道。 少女加入了小苍峰的队伍,小池峰的长老继续报下一个名字。 云依依津津有味地看着,她没去参加晚宴,不知道小池峰的艰辛,以为在哪里都差不多。 小池峰那位长老没有报出自己的姓名,她于是给对方起了一个外号,叫白须,对方的胡须很长,很白。 最让她好奇的,是那个能生出枝丫的石板,她不解,一块石头怎么能长出植物来?为什么测试的人一移开手,植物又消失不见了? 石板旁边的白须长老,是从哪里得出了等级评价?有什么依据?四小峰的师长又是以什么标准来收徒? 她渐渐瞧出名堂来。每个仙苗的手掌按在石板上,石板顶部都会生长出高度不一的枝丫,一尺以上的,往往可以被小雀峰和小苍峰选中,近两尺的,可以拜入小眉峰,剩下的,只能到小池峰的队伍里去了。 这只是大概情况,也有近两尺的仙苗压根没看小眉峰,直接认定了小雀峰和小苍峰,被两座峰里,站得靠前的长老收下了,更有一个堪堪一尺的,似乎认识小眉峰的一个长老,被破格选了去。 至此为止,所有仙苗得到的评价都是丁等,没有一个甲乙丙的,石板上的枝丫长长短短,没有根本的变化。 她渐渐腻了,歪头看看身旁的夏景。少年在看对面的咬日峰,就像看村子旁边的大湖一样。 云依依瞥一眼咬日峰,不明白一个破山峰有什么好看的,就像她不明白一个破湖有什么好看的一样。 她想要和少年说话,又怕遭了那凶巴巴的白须长老的骂,犹豫片刻,她往少年身边靠了靠,手指悄悄滑入到少年的指缝里,把玩起那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掌。 她漫不经心地继续瞧那石板,瞧石板前的仙苗,她忽然察觉到一件事,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她发现在场的男男女女,都长得很好看。就是其中最差的那些,也有村子里梨花和二丫的水准。 她又想到五天前的事。那时候,夏景告诉她,她将被仙人选中,她不高兴地问为什么,夏景说,因为她很漂亮。 她原以为那是少年的小情话,现在看来竟是真话? 她抿抿嘴唇,感到郁闷。 “丙等。” 一道带着喜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云依依向前望去,石板上的枝丫长了三尺有余。 小眉峰前排从未动过的长老动了,收走了那位丙等的仙苗。 接下来又是一阵很不耐烦的“丁等”,云依依觉得一直念叨这一句的白须长老很好笑,像戳一下就会吧唧蹦跶一下的蛤蟆。 又几个丙等出现了,超过四尺那位引来了一阵哄抢,四小峰的峰主都开了口,对方最终选择了小雀峰。 云依依勾勾夏景的手心,无聊得厉害,这变长变短的枝丫有什么意思。 “赵石头。” 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响起。 赵石头没想到这就轮到了自己,一时间失了分寸,猛地一蹬脚,跳出去三米远,惹来一阵笑。 他好不容易控制了身体,同手同脚地走到石板前。 他咽了口唾沫,手抬起又放下,不敢擅自触碰,转过头,要询问身旁的白须长老。 长老面无表情的脸,将赵石头的话推回了嗓子里。 赵石头轻轻将手掌按在石板上。 一根黑色的枝丫,从灰石板的顶部探出,不断伸长,伸长。 枝丫超过一尺,赵石头松了口气,枝丫超过三尺,赵石头的脸上挂满了笑,枝丫超过五尺,他的笑僵住了,看着最终停留在七尺多的黑枝,他面色发白,神色慌张。 他先是惊愕于枝丫的长度,随后发现枝丫的颜色也不对,旁人都是灰色,怎么到了他这里,变成了黑色? 不对的还有一处。 小池峰长老盯着枝头隆起的小包,深深叹了口气。 这让赵石头更加惶恐,他疑心自己弄错了步骤,又疑心自己是劣质、死亡的蛋,敲开蛋壳,里面不是无色的蛋清和橘色的蛋黄,而是一滩发臭的黑水,不然这枝丫为何是黑色? 一道寒意自他的腹腔扩散,他打了个冷颤。 ------------ 第11章、哼,不下蛋的母鸡 “不用紧张,”长老笑语温和,安抚了赵石头的情绪,“是件好事。” 他高声道:“乙等上!” 疑惧如同灰石板上的灵根,烟一样散去了,赵石头拍拍胸膛,舒了口气。 “快选山峰吧。”长老轻声催促。 尽管和预想有小小的变动,赵石头还是继续着自己的计划,看向了小眉峰。 一阵笑声在广场上响起,那是四小峰师长们的笑。 身旁的白须长老也在笑,赵石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以为自己哪里出了洋相,缩手缩脚,分外窘迫。 他看向魏玉河。魏玉河涨红了脸,和赵石头一样窘,急促地摆手,指指天上。 “乙等上的灵根,应选上六峰。”白须长老解释道。 “可愿拜我为师?”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声响不大,如同耳畔之人的轻语,却飘飘荡荡,从遥远的鸿鸣峰传递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是鸿鸣峰的长老”白须长老说明道。 “弟子愿意!”赵石头跪倒在地,朝鸿鸣峰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去那边坐着吧。”长老指向东侧的空地。 赵石头不敢坐,他局促地、孤零零地站着,不只所有仙苗,就连四小峰的长老和峰主,都在看他。 李锦成也在瞧。 他没想到,赵石头的灵根居然有乙等上,而且得到了鸿鸣峰一位长老的青睐。一个乡下的泥腿子,居然和自己一座山峰! 他皱起眉,又快速将眉梢舒展。 只是乙等上而已,只是拜了一位长老为师而已,他本不该如此焦躁。那赵石头对他十分恭敬,他该高兴于多了一个得力下属。 他反思出自己不快的原因。赵石头和夏景,和云依依的关系很好,他不喜欢夏景,也不喜欢云依依。 他想,看在赵石头的面子上,就饶过那两个家伙,不去追究他们轻慢的罪过了。 “李锦成!” 白须长老唤到了他的名字,声音比念其余名字时大了几分,他深感受用,不紧不慢地走向石板前,搭上手掌。 枝丫暗黄,如皇宫宫墙上的琉璃瓦,在灰石板上缓缓生长,一尺、两尺、三尺…… 李锦成将骄傲与喜悦藏在心底,忍住笑,忍住向后看的欲望。 他知道那些仙苗们一定目瞪瞪口呆呆,看向他的两只眼一只是嫉妒一只是羡慕。 黄枝超过了七尺,在八尺的临界点停住,枝干轻颤着,枝头凸出一个小包。 枝头每颤一下,小鼓包就大一分,好似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开那暗黄色的囚牢,向自由的世界舒展它的身躯。枝丫的颤抖便是它的挣扎! 终于,粗糙的外皮裂开,一条嫩枝从中探出脑袋,宛若破茧的碟,张开了美丽的翅膀,在风中翩飞。 仔细看去,上下飞舞的原来不是翅膀,而是明黄色的花瓣。 又一个鼓包在另一个枝头隆起,开出第二朵明黄色的花。 枝丫继续生长,超过了八尺,停了下来。 一株成人高的黄花枝,扎在灰石板上,迎风摇晃。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上六峰长老的目光,都被那明黄色的花朵所吸引了。 黄花一共两朵,拳头大小,李锦成觉得这就是他的拳头,一朵打向所有人的左眼,一朵打向所有人的右眼! “甲等!” 白须长老高昂的声音,是对他的胜利的裁定。 没有犹豫,他干脆地朝鸿鸣峰跪下:“求鸿鸣峰收我为徒!” “可。”一道平静的声音从鸿鸣峰传来,那是鸿鸣真人。 去往东边空地的路上,李锦成扭过头,不动声色地瞥过在场仙苗的眼睛,果然见到了想要的情绪,这让他满心欢喜。 未测试的仙苗所剩不多,他的灵根果然是最强的! 他刻意将夏景留在了最后,走到赵石头的身边,回过身时,他才望向了夏景的方向。 夏景没有看他,旁边的云依依也没有看他,两人怡然自得,一个在看前方的咬日峰,一个低着脑袋,睨向身旁。 李锦成顺着云依依的目光瞧去,看到了两人缩在一个袖子里的手掌。 狗男女!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快,让目光自然地收回。他的一拳打在了空处,又不得不强行回撤,翻涌的气血让他浑身发痒,让他燥热难耐。 他想起皇兄的教导,要忍。 于是他笑着和赵石头点了点头,打了招呼。 他想,那对男女没有去他的晚宴,一定还没有意识到灵根所代表的东西。 等他们将手掌按在灰石板上,看到只有几寸长的灵根,见到长老们轻视的眼,再想到他李锦成的八尺灵根,想到他受到的瞩目,就会察觉到人与人的差距,就会垂了脑袋,低了眉毛,向他投来钦羡的目光。 他想,若是夏景识相,他也不是不能收少年做手下。 他是个大度的人,只要获得根本性的胜利,就不会在意对方在某个小处的小胜。就像他对皇兄一样。 至于云依依…… 夏景这个少年便算了,一个女人居然也敢生得和他一样好看! 找个由头,把她赶到俗世里去吧。 白须长老又报了一些名字,念了一些丁等,场上又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一个少女得了乙等的评价,她拜入了出云峰一位长老名下。 白须长老终于念出了云依依三个字。 李锦成没有去看那个极其放肆的女人,而是学着夏景,瞧着上七峰,打量未来将属于他的鸿鸣峰。 他在等,等长老报出丁等,丙等也可,然后他转过头,用无所谓的目光,斜一眼那个女人,摆出不屑的态度。 他等的时间有点长。 白须长老久久没有念出那两个字,久到李锦成的眼珠晃动,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甲等!” 李锦成猛地扭过头。灰石板上,一支淡蓝的枝丫舒展着,上面三朵白色的花儿摇曳,像在蓝天飘荡的三朵云儿。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很失败,花两个呼吸的时间,才调整回了风轻云淡。 他的脚趾抠紧地面。为什么还有甲等?为什么她有三朵花?为什么偏偏是她! 云依依也奇怪,为什么她的枝丫长得这么好看。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拉那枝花,凑在鼻前闻一闻。 白须长老吓了一跳,慌张地劝阻:“不可、不可,还请将它松开。” 云依依松开了花枝,觉得无趣。这花生得这样好看,居然一点儿也不香,里头也没有花蕊,哼,不下蛋的母鸡! ------------ 第12章、强抢民男! “请选一座山峰。”白须长老抹了把额头,惊魂未定。 若是别的仙苗,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可这开三朵花的甲等灵根……惹不起。 往常十年收徒,能出一个甲等,两个乙等,已经称得上兴盛,今年除了两个乙等,居然还出了两个甲等,而且是开二花,开三花的甲等! 真是天佑我扶光宗! 目光扫过四人,白须长老很欣慰。等到这批仙苗成长起来,我扶光宗一定可以击败上元宗,成为蓬莱大陆唯一的主人! 他不禁扭过头,看了眼青岚峰。 云依依为难地看向六座高峰,昨日李锦成说山峰时,她根本没仔细听,完全不晓得怎么选。 “可愿来我有容峰?”一个女声在广场响起。 “是有容真人。”白须长老说明道。 “来我举月峰吧。”又一个男声响起。 “是举月真人。” “我出云峰正缺一个小师妹。” “是出云真人。” 白须长老摸摸胡须,开怀的笑着。许久未见真人们抢夺一个弟子了。鸿鸣真人若不是先定下了李锦成,一定也会插手进来,场面会更加热闹。 他又看看玉蝉峰,可惜玉蝉真人很少收徒。 “选一座最喜欢的吧。”他柔声催促。 云依依不喜欢有容峰,不喜欢举月峰,不喜欢出云峰,她喜欢夏景峰,可是这里没有夏景峰。 她于是扭头看夏景。所有人的目光都瞧向了夏景。 不少长老轻轻咦了一声,这少年粗看来只是清秀,仔细一瞧,居然和冰原的雨萤草一样,越看越有滋味。 几个还没收徒的女性长老心头一动,她们决定,就算这少年的根儿不到一尺,也要收入门下。 虽然不到一尺不中用,但是中看啊! 另外几个已收了徒弟的女长老心中懊悔,一次大典,一人只能收一徒,上六峰也不例外,她们已经没了机会。 夏景顶着全场的注视,深感无奈。他对扶光宗不熟,上六峰里,他只知道玉蝉子和咬日峰那个掌门。 他不理云依依,继续看咬日峰。 步入养气境后,他可以调动灵气,施展秘法,增长目力,咬日峰间有两只黄鸟在嬉闹,他已看了许久。 云依依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跪在石砖上,朝咬日峰拜。 “弟子求入咬日峰!” 夏景从两只黄鸟身上收回目光,诧异地瞧云依依。 罢了,虽然他不喜欢咬日峰,但咬日峰的确是上六峰里最好的一座。 场上一阵寂静,没人想到,少女会拒绝邀请她的三座峰,选了未出声的咬日峰,她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咬日峰拒绝了她会怎么样? 不久,一道声音响起。 “可。” “是掌门!”白须长老激动地说道。 “谢师父!”云依依跳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高高兴兴地往空地那边去了。 李锦成忍住心中厌恶,朝她抱拳行礼,她也现学现卖地回一礼。 她的礼很不标准,态度也很轻浮,李锦成却已经没心情在意这些。 他是甲等灵根,花开两朵,云依依是甲等灵根,花开三朵,他是鸿鸣真人弟子,云依依是掌门弟子,他生得好看,云依依同样生得好看。 他竟全线溃败了! 他脆弱的骄傲是天上的星,云依依剪断了他系在天幕的线,星星坠落在地面,成了一块煤渣。 白须长老还在点名,还在丙等、丁等地呱,吵得他心绪不宁。他想要让对方闭嘴,但这里不是淳国。 忽然一阵风吹来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抬起头,看缓步上前的夏景。 他的心又火热起来了。他想,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大受打击,如果夏景也郁闷沮丧,他的心情会好受很多。 他想,夏景一定会大失所望,遭受的打击一定比他更强。因为云依依是夏景的女人,没有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女人远远超过自己! 他盯着夏景。 他满怀期待。 他的期待化作养料,化作红艳的花,绽在灰石板的枝头上。 一株棕色,开赤色花朵的灵根,在灰石板上稳稳扎着,风吹过,枝干不动,分叉不晃。 像一柄剑,稳稳地刺向天空。 那朵在枝头绽放的花,红得像天空的血液。 一朵、两朵……,花开得不慢,在所有师长的眼中,那花骨朵儿孕育、舒展的过程,却尤其迟缓。 李锦成的呼吸滞住了,脸憋得通红,指甲刺入了手掌。 三朵、四朵、第五个鼓包跟着凸起,花茎就要破皮而出。 夏景睨一眼鼓包,鼓包停止了扩大,小小的颤动两下,如同被父兽拦着不让出洞的小兽,委屈地发出几声幼啼。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白须长老紧盯着第五个鼓包,魂不守舍地叹。 夏景瞥他一眼,又回头盯那蠢蠢欲动,想要偷偷跑出来的鼓包。 他不想太引人注目,九曜真人这个身份一定会暴露,但暴露得越晚越好。 “甲等,上!”白须长老高声道。 他的话音未落,三道声音紧接着响起,争先恐后,急促得好像峰内弟子爱耍的飞剑竞速,白须长老的声音就是出发号令。 “来我有容峰!” “来我举月峰!” “我出云峰正缺一个小师弟!”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停下,场上一片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又有一道声音不慌不忙地响起:“可愿入我名下?” “是咬日峰的武隆真人,掌门真人的左膀右臂。”白须长老特意进行了说明,怕夏景以为对方只是普通的长老。 所有人都在看夏景,看他选择哪位真人。 一道笑声忽然响起,卷着一道狂风吹过广场,吹得仙苗们东倒西歪,吹得四小峰的师长们衣衫凌乱,唯独绕开了夏景和云依依。 仙苗们看看天上,日轮依旧,怎么突然起了这么大的风? 四小峰的师长们看向了远处的玉蝉峰。 夏景心中啧舌,这玉蝉子居然还不死心,这要是强抢他? “玉蝉子,你做什么!”鸿鸣真人的怒声在天空回荡。 “他们放肆,居然敢抢我玉蝉子的弟子!你鸿鸣多管什么闲事,想和我打一场?” “他何时成了你的弟子!场上仙苗都有自己选择师父的权力!” 鸿鸣真人话锋一转,话语中的严厉尽数化作温柔:“夏景,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李锦成憋红的脸唰地白了,他惊恐地看向鸿鸣峰。 收徒大典上,每个人只能收一名仙苗,就连掌门也不例外,若夏景成了鸿鸣真人的徒弟,那他又成了什么? 玉蝉子停顿片刻,恼怒道:“鸿鸣,你已经收过弟子了!” “我只说收李锦成入鸿鸣峰,何时说收做我的弟子?我鸿鸣峰诸多长老不可收徒?”鸿鸣子得意道。 ------------ 第13章、青霞老祖 群山猛地安静下来,风停了,树叶不晃,阳光刺目而灼热,盛夏早已过去,却响起了蝉鸣。 仙苗们疑惑地看向四周,寻找鸣声的来处,他们看周边的树、看天、看地、看玉蝉峰、看鸿鸣峰、看自己的身体。 四处都是蝉鸣,远近都是蝉鸣,他们的身体、他们腹腔的起伏,也成了蝉鸣的一部分,也在吱吱地鸣叫! 云依依觉得这片天地变成了一只深黑色的大蝉,她一会儿在蝉腹之中,一会儿在蝉腹之外,在腹中时蝉鸣很闷,在腹外时蝉鸣尖利,她见到那恐怖的、巨大的复眼,大脑一阵晕眩。 她想要去拉夏景的手,靠在少年的怀里,那温暖的心跳会遮住蝉声,那轻柔的手掌会抚去她的头痛。 夏景不在她身边。 她眨眨迷蒙的眼,望向中央的高台。 她见到四小峰的师长们盘腿趺坐,眉头紧皱,就连他们都无法抵御这蝉鸣。 她见到仙苗们东倒西歪,不少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趴着,鼓着腮帮子,吱吱地叫着。他们将自己当成了蝉。 一道难听的、尖利的吱声从身旁传来,她匆忙望去,李锦成趴在了赵石头的身上,就像蝉趴在了树上。 赵石头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搭李锦成的肩膀,他慌张地看云依依,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变成蝉的皇子。 云依依扭回头,她才不管赵石头。 她看向夏景。夏景侧对着她,蝉鸣声让仙苗们倒下,让师长们打坐,却未曾影响到他,他稳稳地立在灰石板前,昂着头,看棕色的灵根和血红的花朵。 李锦成叫得更欢了,云依依感到恐惧,捂住耳朵,埋怨地瞪灰石板上的灵根,怪对方抢走了少年的视线,夺走了自己的港湾。 蝉鸣声让她的头疼得厉害,她想要将脑袋埋在夏景的怀里。 她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胸前的灰玉,四天前她就该将灰玉还给夏景,但她装傻充愣,一直不提这件事,少年也没有向她索要。 被她捂得暖暖的灰玉,带着夏景身上味道的灰玉,传来了一道清凉,如同盛夏的清泉水,包裹了她的周身。 泉水隔开了燥热,让蝉鸣声变得遥远而微小。 她的头不痛了,眨巴眼睛,惊喜地看着胸口的灰玉,又看向台上的少年。 夏景伸出手,触了触赤红的花瓣,望向玉蝉峰。 玉蝉子果然已经突破了那道关卡。 “鸿鸣师兄可还想与我争?”玉蝉子的声音响起。 他的话语很平和,久违地用上了敬称。 “我要是说争,你是不是要提剑砍上我鸿鸣峰?”鸿鸣子的声势弱了。 “师兄说笑了,同门切磋的事,怎么能叫砍?我是想让师兄指点指点我微薄的剑道。”玉蝉子越是得意,越是恭敬。 “好了,”咬日峰传来一道声音,“玉蝉师弟迈入通天境,是一件喜事,大典过后,都来我咬日峰聚一聚,庆贺一番。” 这段对话隐在蝉声里,别说是仙苗,便是四小峰的峰主也听不清。 蝉声停了,风吹过树林,树叶簌簌作响,四小峰的师长们先恢复了精神,他们唤醒了仙苗们。 李锦成猛地推开赵石头,慌张地看向叔祖,叔祖面露失望。被上六峰选得的弟子中,只有李锦成真将自己当做了蝉。 “夏景,来我玉蝉峰!”玉蝉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白须长老望向鸿鸣峰,鸿鸣真人没有出声,有容峰、出云峰和举月峰也未有动静。他于是知道,玉蝉真人强势压下了其余真人。 “快选吧。”白须长老瞥玉蝉峰,示意少年选择玉蝉真人。 他不觉得玉蝉真人以势压人不对,所有师长和所有仙苗都不觉得这样不对,他们都在感叹,玉蝉真人果然是掌门之下第一人。 掌门的弟子很多,玉蝉真人只有两个徒弟,到玉蝉真人身边去,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都在看夏景,等少年跪向玉蝉峰。 玉蝉子也在看夏景,等他拜向自己。 从他身边吹过的风是一段欢庆,从他头顶飘过的云是一道夸耀,他神情得意。 鸿鸣峰、有容峰、举月峰、出云峰,就连咬日峰的武隆,都被他强势镇压! 除了他玉蝉峰,夏景还能怎么选? 就算夏景选了别的峰,那些只有紫府境的真人,如何敢忤逆他玉蝉子这个通天境的真人? 掌门虽然通天,但最好规矩,既已收了那个女娃,便不会收夏景。 他的前方没有敌手。 玉蝉子抬头看天,天高地阔,一如他的心情。 夏景的拒绝纠缠了他一整夜,让他彻夜难歇。他一开始只是想要九曜的弟子,现在,他想要的是夏景这个人。 他要让夏景知道,他玉蝉子是他拒绝不了的存在! 这种强权让他兴奋,尤其被强权的是自己中意的九曜真人的弟子。 他打定主意,等夏景入门,要让他好好伺候伺候自己! 拜我为师!玉蝉子热切地望。 拜他为师!广场上的师长和仙苗们热切地望。 赵石头握紧了拳头,面色酡红,为夏景的前程而兴奋。 云依依有灰玉庇护,听到了刚刚的对话,她也觉得玉蝉真人不错,玉蝉真人和掌门真人的关系听起来也不错。 夏景放下了按在灰石板上的手,他没有看向玉蝉峰,也没有看向另外五座山峰。 他在等什么?所有人都在疑惑。 徒劳的拖延。玉蝉子评价。 不管夏景原本想要拜入哪座山峰,不管九曜有什么样的后手,在他露出通天境的修为后,没人可以和他玉蝉子争! 无数目光压在夏景的背上,催他屈膝,若他在意那些目光的主人,这便是万万斤的重量,若他不在意,这些目光尚不如最轻软的鸿毛。 他当然不在意。 抬起手指,夏景碰了碰胸前的小剑,想,怎么还没有来? 他的脖颈动了,视线掠过玉蝉峰、鸿鸣峰、咬日峰、举月峰、出云峰、有容峰,落在最远处的那座山峰上。 那是青岚峰。 他为什么看青岚峰? 仙苗们不解,四小峰的师长们不解,鸿鸣子不解,掌门不解,玉蝉子也不解。 天地间的灵气先知道了,这些构造出修仙界的微小精灵们兴奋地翩舞,庆祝她的醒来。 通天境的掌门和玉蝉子察觉到了灵气的雀跃,没等他们细思,一道声音自出云峰响起:“夏……” “出云!你找死不成!”玉蝉子怒火中烧。 上七峰的峰主中,出云子最弱,居然也敢染指他玉蝉子的东西! “还望玉蝉师兄恕罪,非我要与师兄争,而是老祖传音于我,让我将那仙苗带去。” 一位白衫修士御剑自出云峰升起,向玉蝉峰和咬日峰行了礼,慢慢飞向小池峰峰顶。 玉蝉子皱起眉,老祖?什么老祖? 青岚峰的她已许久未曾管事,久到玉蝉子一时想不起来她。 当记忆从深处涌出,玉蝉子意识到出云子说的是她,依然无法相信。 玉蝉子化作一道剑光,拦在了出云子身前。 两位世间顶尖的大修立在剑上,隔数十米对望,剑意在他们身上翻涌,灵气被扰乱,阳光衰减,狂风吹起。 “玉蝉师兄要违背老祖的命令?” “师姑从未插手过这种事!” 玉蝉子不信,除了因为青岚峰的那位已沉默多年,还因为他没有听到那什么传音。 ------------ 第14章、收徒?不收 师姑是很强,但他玉蝉子也不弱,之前他已经绷紧了精神,神识覆盖了整个扶光宗,就算他听不清师姑的传音,也理应可以发现端倪。 他瞥一眼咬日峰,青峰寂静,看来掌门师兄也没有听到传音。 他冷笑起来,认定出云子就是九曜的后手,为了保住计划,假借师姑的名义来压他! “这是老祖的命令。”出云子的身后多了一柄银色的剑,剑尖指向了玉蝉子。 “不知天高地厚!”玉蝉子一挥衣袖,赤红的飞剑停在他的身前,剑尖颤动。 他的脸上现出兴奋的笑。百余年没有与人斗剑,今日可算有了机会,出云子虽然弱,但也是紫府境的修士,可以让他一试剑芒! 阳光又烈起来了,风停歇,只剩下热浪,蝉鸣响起一声。 只响了一声。 这一声甚至没有吱完,像叫到半途被人捏住了喙的鸟。 清风吹散了热浪,消泯了蝉鸣,天地间一派清爽。 玉蝉子惊愕地望向青岚峰,他竭力鼓动蝉鸣,涨红了脸,也无法让清风停顿丝毫。 一道剑光自青岚峰飞出,只一瞬,便到达了小池峰上,一个穿白衣的女修,立在了灰石板旁,夏景的身边。 白须长老行礼道:“水芸长老。” “嗯。”白衣女修淡淡地应一声,抓住了夏景的手:“老祖要见你。” 说完,她又化作一道白虹,卷着少年,袭向了青岚峰。 无人敢拦。 “青霞师姑可还有指示?”咬日峰响起掌门的声音。 青岚峰没有应答。 压住蝉鸣的力道消失了,玉蝉子收起了神通,没去看身前的出云子,御剑回到了玉蝉峰。 “师父?”大弟子前来看他。 “滚!” “是。” 峰顶安静下来,只有风声。 玉蝉子握紧了拳头。 居然真是师姑索要了夏景。 师姑居然这么强,强到他毫无反抗的能力,她到底到了哪一个境界? 他又想夏景,想少年向青岚峰的一瞥。 九曜居然把夏景安排到了师姑门下?他怎么敢!上元宗和扶光宗可是世仇! 师姑知道夏景是九曜的传人吗? 九曜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且,师姑不是不收徒了吗? …… 青岚峰上几乎没有人造物的痕迹。 没有连通上下的石阶,没有遮风避雨的宫殿,甚至连一座木屋,一张石凳都没有。 靠近峰顶的平缓地带,有一汪幽静的深潭,水平如镜,倒映着绿树苍天,潭边是绿藓翠草,再远些是包裹了潭水的树林。 站在潭水边,整个世界似乎都成了绿色。这片绿色很静,仿佛一只小憩的鹿,潭水偶尔荡一下,草和树静悄悄地长。 青霞真人盘坐在潭边,穿一件青色的长裙,她紧闭双眼,与整片景色融在一起,像一洼水,像一丘草,又像这片绿意本身。 夏景的脚步打破了绿的静谧,青霞真人缓缓睁开眼,一阵风吹过,水潭上漾起千万道波纹,树梢和草叶止不住地晃。 青霞真人醒来了。 整座山醒来了。 夏景心中微惊,没想到青霞已经到了这一境界。 绕在青霞真人身上的玄妙感觉散去,她站起身,化作了一个普通的,二十多岁模样的女人。 不,不能说普通,便是摘去青霞真人这个名号所代表的一切,面前的女人也不能用普通二字来形容。 若是李锦成见到她,要羞愧得跳入旁边的潭水中去,从此摔碎屋子里的所有镜子,再不敢去望水中的倒影。 这是一张完美无暇的脸,一具完美无暇的躯体。 并非说她应和了完美,夏景眼尖,一眼扫出那宽大的衣裙下过于巍峨的双子山,单这一项,便与普遍意义上不多不少恰恰好的完美无缘。 应该说是完美应和了她,量体裁衣,将自己塑造成了青霞真人的模样。 青霞望向了夏景,抬起手臂。 挂在夏景胸前的小剑颤动起来,从衣领处探出剑尖,左右晃动,似是在犹豫,该去那高耸的山脉那呢?还是该待在这片平原? 青霞瞧一眼夏景,向小剑招了招手。 小剑等一个呼吸,见夏景没有挽留,于是拨开系自己的绳,飞到了青霞的手上,在那纤长的指尖回转嬉闹。 点点小剑的剑柄,将它握在手中,青霞问道:“你从哪里得来了它?” “机缘巧合。”夏景答道。 “你是谁?” “大湖村夏景。” 青霞思忖片刻,揶揄地笑:“既然是巧合,既然你是大湖村夏景,想必你也不知道这柄小剑的作用,便算了吧。” “……” 夏景原以为,青霞真人的性格会沉稳些,严肃些,没想到她也会开这种孩子气的玩笑。 “我听说,归还这柄小剑,可以向青霞真人提一个要求。”夏景只能挑明。 “一个不算过分的要求。”青霞再一伸手,夏景胸前的细绳也飞到了她的手中。 她轻挑手指,这根平凡的细绳仿佛有了生命,似一条灵活的蛇,将小剑系紧,挂在她的胸前。 “请青霞真人收我为徒。”夏景弯腰行礼。 这便是他在扶光宗的后手,青霞真人是天下第一的剑修,扶光宗是占据了半个蓬莱大陆的门派,有了这两个后台,他便能安心修行。 青霞往远处瞧了眼,出云子来了,他在水潭边,与早就在那的水芸立在一起。 出云子没见到那柄小剑,不清楚前因后果,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不解,青霞老祖为何要见一个刚通过灵根测试的少年。 青霞回过头,目光落在夏景的膝盖上:“既要拜师,为何不跪?” 出云子吓了一跳,青霞老祖已经数百年没有收徒,今日要破例了? “跪了便能拜入?” “不能。” 夏景惊诧:“为何?” “我已不收弟子。” “有那柄剑也不行?” “不行。”青霞回答地很坚决,“你可以提别的要求,我也可以让水芸或出云收你为徒,掌门也可。” 夏景感到为难,没想到一直顺利进行的计划,居然卡在了这一步,没想到青霞居然不收弟子。 “我还可以答应指点你修行。”青霞补充道。 “他们的实力不行,辈分也不够。”夏景摇摇头,这一环关系到他计划的下一环。 “原来如此,你想要做掌门的师弟。”青霞笑道。 “不错。” “师侄不行,徒儿也不行?” “是。” “那师伯如何?” 夏景抬起头,狐疑地看青霞。青霞只是掌门的师姑,师伯与师姑一个辈分,师姑能封师弟,如何能封师伯?莫非青霞真人的师父还没死? 青霞眸中的笑意渐浓,缓缓说道:“弟子的名额没了,道侣的名额倒是还空着” ------------ 第15章、师尊?道侣! “啊?” 惊呼出声的不是夏景,而是出云子。 青霞、水芸和夏景偏头看他,眼中都是疑惑,这三份疑惑是三只桨,搅乱了出云子的思绪。 为何从收徒变成了求亲啊! 你们都不觉得不正常的吗! 他看水芸。师妹啊师妹,你一直跟在老祖身边,是老祖的亲信。如今老祖要找一个无权无势无修为的野男孩当道侣,你居然不管? 水芸的表情还是那般冷,眸中没有赞同,也没有抗拒。 他又看向青霞老祖。老祖啊老祖,您和九曜真人一辈,已经千岁高龄,而面前的少年才十六岁,您怎么下得去手! 青霞老祖的面上带笑,看着少年。 他最后看向夏景。少年啊少年,你刚入扶光宗,虽然是个甲等上,开四朵花的天才,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天下第一的青霞真人,你还不赶紧坚决而不失礼仪地拒绝? “我有一位红颜知己。”夏景对青霞说道。 没错,就是这样说!出云子深感欣慰,老祖和师妹不靠谱,面前的少年却很懂事。 “无妨,等我飞升,你可以续弦。”青霞毫不在意。 出云子头晕脑眩,好似被茫崖寺的僧人手持降魔杵,狠狠敲了一记。 老祖居然还准他续弦? “如此也好。”夏景点头道。 出云子的头更痛了,敲他的脑袋的从降魔杵,换成了大日伏魔杵。 哪里好了!太上长老和刚入门的弟子结为道侣,这这这……魔道行径啊! 出云子想到边域魔教,听说那边入教弟子,都得去师父的房中待一夜。 正道这边,师徒间这种事也不少,但别人家好歹先收做弟子,培养培养感情,哪有上来就做道侣的? 外界要怎么添油加醋地传播?上元宗要怎么诋毁? “你觉得如何?”青霞瞧向出云子。 我当然不同意! 出云子绷紧脸,气沉丹田,深吸一口气,一朵喜庆的笑,在他面上绽开了。 “恭喜老祖,我这就去禀报掌门,广发请帖,邀天下修士来参加老祖和小祖的庆典!”他谄媚道。 他严厉训斥也没有用,就连玉蝉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何况是青霞老祖? 老祖庇护扶光宗数百年,晚年想要一个小道侣,做弟子的怎么能反对? 别说是自己门派的,别说对方还答应了,就是是别的门派,不答应的,也得想方设法,满足老祖的要求。 况且,他出云子能有今天,全靠水芸师妹和老祖的关系,谁都可以反对,唯独他不能。 “庆典便不用了。”青霞挥挥手,“你去吧。” “是。”出云子御剑而去。 “你也下去吧。”青霞又瞧向水芸。 “是。”水芸化一道剑光,去了山脚。 四周回归了寂静,水潭里两条红鱼在游弋,水潭边夏景和青霞站着。 两人都没有开口,一个望着幽潭,一个望着苍穹, 幽潭在东边,青霞立在东侧,潭水里映着她的倒影。 苍穹东南西北都有,青霞望的是西边,夏景立在西侧,遮蔽了近半天幕。 夏景先开了口:“青霞真人如此,为的是什么?” “唤我青霞便好。”青霞打量他,“我原本只想说笑,后来想着,这样也不错。” “哪里不错?” “我会帮你,你也要帮我。” “……也好。” …… “好个屁!” 听了出云子的话,玉蝉子狠狠一挥衣袖,狂风席卷了前方的树林,将一大片树木连根拔起,甩向天空,又重重摔下。 “我不信!”玉蝉子怒视出云子。 “我如何敢开老祖的玩笑。”出云子后退一步,暗暗提防,怕玉蝉子怒极失控,拿他代替那片树木。 一出青岚峰,他便来到了玉蝉峰,和玉蝉子说这份“喜讯”,见到玉蝉子眉上的悒郁,眼中的愤怒,他心中的不快就像那片林子,被席卷一空。 同时,他也疑惑,为何玉蝉子的反应这么大。 煮熟的鸭子飞了,玉蝉子怎么能不郁闷? 煮熟的鸭子成了自己的继父,玉蝉子怎么能不愤怒? 通天境寿元千载,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玉蝉子只剩下青霞师姑这么一个长辈,夏景成了青霞师姑的道侣,可不就是成了他的继父? 他原想着做夏景的师父,夏景却成为了他的继父? 九曜的传人成了他的继父? 师姑知道夏景的身份吗?这难道是她和九曜的密谋? 他们想要做什么? 玉蝉子满心烦闷,未知让他不安,最近修行界风雨欲来的气氛加剧了他的忧愁。 他想要去问,又不敢打扰青霞师姑。问了也不会得到答复,除了青岚师妹,师姑谁也不关心。 他叹口气,乘风去了咬日峰,他要去探探掌门师兄的想法,最好再和鸿鸣子他们商议一番。 …… 云依依懒得找赵石头商议。 她坐在新院子里,一手握着胸口的灰玉,一手托着下巴,看前方的院门。 夏景被带去青岚峰后,收徒大典照常进行,白须长老又丙等、丁等地叫唤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大典上,白须长老报灵根等阶的声音不再有起伏,就连训斥不按规矩操作的仙苗,都失了原本的气势。 得了丙等,去了心仪山峰,得了心仪师长的仙苗,喜悦也不似之前的丙等那般浓。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青岚峰里,在夏景的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那灵根甲等上的少年,幸运地被青霞真人收做了弟子。 云依依也这么认为。 她默默算了算,青霞真人是掌门的师姑,那么夏景就成了掌门的师弟,她的小师叔,嘿嘿嘿。 她已经在幻想自己趴在夏景怀里,唤他小师叔的场景了,少年一定会用温柔的宠溺的还带着一丝无奈的眼神看她。 她站起身,望向院门外,心痒难耐。 大典结束后,各家师父领走了各家徒儿,各自教导。 四小峰的师长将弟子领去了自己所在的山峰,上六峰的师长,或者说,她、赵石头、李锦成,还有一个陌生师妹的师长,将他们丢在了上七峰中间的山谷里。李锦成最终还是拜在了鸿鸣真人名下。 云依依先被一位师姐领去了咬日峰,掌门师尊是个看起来很和蔼的老爷爷,传了她一份口诀,给了她一个奇妙的布袋。 师姐又将她带到山谷,告诉她,她和其余上七峰的弟子们,要在这里纳一份本源之气,才能真正去往上七峰。 云依依不知道本源之气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在这个山谷里不可,师尊给的小册子她还没有翻。 她只知道,暂时不用和夏景分开了,他们还能一起在山谷里住很久。听师姐说,纳一份普通的本源之气很简单,纳一份玄妙的本源之气很难。 师姐都说难,肯定要好几年,嘻嘻。 一到山谷住处,她立即找管事的师兄,寻得了夏景的小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等待少年。 直到日轮落下,月轮升起,清亮的月光像薄被一样披在云依依的肩膀上,少年都没有出现。 少女睡去了。她做了一个梦,夏景从月亮上回来,发现自己的小院里多了一个熟睡的少女,吓了一跳。 日轮是个调皮的家伙,照得云依依鼻子发痒,不得不停了美梦,抬起头大大打一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跑到院门外,瞧向葱绿的树林,没有夏景的身影。 她又跑到屋子里,掀开被褥,打开衣柜,再检查检查门后,也没有夏景的身影。 她感到不妙。 果然,日轮和月轮一次次光顾这所小院,小院的主人却一直没有回来。 ------------ 第16章、水心 夏景在青岚峰。 算上他,青岚峰一共住着四人,按地位高低,依次是青霞真人、他、水芸、水心。 水芸是青霞真人的徒孙,五百余年来一直跟在青霞真人身边,和青霞真人一样,维持着二十多岁的样貌。 她已野游境圆满,差一步就能进入紫府境,成为水芸真人。 普通大门派的掌门不过紫府境,紫府境及以上的,都被尊称为真人。 水心十六岁,比夏景大半个月,比夏景早入门六年。她是出云子从外面捡来,送给水芸的弟子,乙等灵根,还在无彰境。 师徒俩是青霞真人的小跟班。 青霞真人天地为床,水芸和水心也跟着风餐露宿;青霞真人很少说话,水芸和水心也跟着沉默寡言;青霞真人只穿宽大的衣服,水芸和水心也只穿尺寸大的衣袍。 和东施效颦的故事一样,水芸和水心学了青霞真人的外皮,却没有学得内里。 青霞真人天地为床,修的是天地的道法,她们风餐露宿,只折磨了身体,修为未得精进。 青霞真人不说废话,只说重要的和有趣的,她们只学会了简明扼要地传递信息,却不知道风趣才是语言的灵魂。 青霞真人穿宽松的衣服,为了用更辽阔的云遮蔽辽阔的山,她们穿大尺寸的衣服,只能显得她们更加平坦。 出云子有时也会过来,找水芸师妹和水心师侄说两句话。他们都是青霞真人弟子的弟子。 夏景在一旁听着,每次都深深感叹师徒俩的无趣。就算面对出云子这个师兄和师伯,师徒俩都挤不出几句话来。 不过她们足够恭敬。 夏景说想要一个木屋,水芸和水心便给他建造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屋。木屋里空空荡荡,别说家具,连窗户都没有留。师徒俩太过死板。 好在还有出云子,夏景从他那里得来了必要的生活用具。 他可不打算学着青霞三人当苦修士。 “景小祖!” 天高云阔,树叶青翠,出云子御一柄飞剑,压在树冠织成的绿毯上,绕着青岚峰呼唤。 他不敢展开神识,只能用最简朴的方式来寻找夏景。 “我在这儿。”夏景应答道。 出云子飞到深潭上方,见到了踞坐的少年,跃下飞剑。 水潭波澜阵阵,涟漪撞击池边的岩石,发出清脆而绵延的声响。 “小祖在瞧什么?”出云子问道。 他顺着夏景的目光看去,一条赤红的大鱼游得很欢。 “原来是在看赤鸢鱼,”出云子笑道,“这鱼是老祖九百岁时,大离王朝进献的,原有九尾,七尾老死了,只剩一公一母活着。” 夏景点点头,示意出云子继续说。 “赤鸢鱼虽然漂亮,但并非妖兽,按理说,怎么也活不到百岁。这是因为大离王朝进献的赤鸢鱼里,含着妖龙的血脉。” 出云子顿一顿,问夏景:“您可瞧出赤鸢鱼的神异来了?” 夏景答道:“没有刺。” “小祖博学!”出云子立即奉上马屁,“小祖知道得还挺偏,这赤鸢鱼的确没有刺,因为它粗壮的经脉……” 出云子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转过头,瞪大眼睛,盯着潭水里瞧。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小小小祖,这赤鸢鱼怎么只有一条了?” “不是我捞的。”夏景回答。 出云子放下心来,他还以为夏景实践出真知,吃了一条赤鸢鱼。可能另一条游到哪个角落里了吧? 他放心早了。 夏景瞧瞧他的眼,觉得有趣,胡诌道:“是那尾赤鸢鱼自己跳上了岸,我看天气炎热,放着不管它会中暑,一命呜呼,只能把它炖了。” 出云子眼前一黑。 “那是青霞喜欢的鱼?”夏景疑惑地问。 “老祖从来不在意这些。” “那就好。” 不,一点都不好!出云子悲痛地望着最后一尾鱼。 他刚刚谈到赤鸢鱼为何活了百年,少说了一个理由,隐去了他的悉心照料。 大离王朝献礼时,他一眼便相中了那九尾鱼,不敢和老祖讨要,便日日来这青岚峰,看金鼻、叉尾、碧龙、游纹、水泡、龙睛、鹅头、望天、卧水,在水潭里游弋。 百余年过去,只剩金鼻和水泡还活着。金鼻是雄鱼,鼻尖有一块黄斑,水泡是雌鱼,眼睛鼓鼓的,两尾鱼都是他的心肝宝贝。 “那可是活了百年的鱼,怎么能就这么炖了呢?”出云子心疼得厉害,跺了跺脚,又问:“鱼汤还有吗?” 他养了百年的鱼,他也要尝一口! 夏景摇摇头:“昨日就吃光了。” “不过,”他再次转折,“这池子里不是还有一条吗?” “小祖宗哦,您就放了那尾鱼吧!”出云子求道。 他看潭水,最后剩下的鱼是金鼻,摇一段红尾像一柄红扇,顶一块黄斑像一枚金球,妖娆地在水中兜圈,献上华美的舞蹈。 怎么有人能忍心吃掉它们? “不吃它了?”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出云子转过头,水心俏生生地立在夏景身后。他早感觉到了师侄的到来,但没有料到,水心会出言询问。 这个师侄酷似师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像太上观的修士一样没有感情。 在水心小的时候,出云子费尽心力,寻了无数小玩意儿引她兴趣,想让她脱离水芸的影响,都未能成功。 如今,他已经放弃。 水心还没有放弃,她看看水潭,说道:“天气很热,这条鱼不会中暑吗?” 出云子一头雾水,鱼在水里能中什么暑?而且太阳也不烈。 水心看看夏景,又说道:“这条鱼太孤单了,不如送它去见它的兄弟姐妹们吧。” 出云子明白了,这师侄是想吃他的鱼! 赤鸢鱼是他的心肝宝贝,水心更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从小到大,少女没主动要过什么东西,如今要条鱼,他……他…… 出云子一咬牙,灵力流转,金鼻脱水而出,落在水心身前。 “你们……吃吧!”他转过头,捂住眼睛。 夏景见他如此不舍,刚想说放过这条鱼,水心却已从乾坤袋里拿出了锅和柴火,眼巴巴地看他。 ------------ 第17章、双修秘宝 潭水旁,铁锅支起来了,火焰劈啪作响。 赤鸢鱼还在养了它百余年的潭水里,不过装潭水的容器,从青岚峰的土石深坑,换成了凡人铸造的铁制大锅。 金鼻在锅中安眠,相信铁锅内残存的同伴气味,会将它引入一个温馨美满大团圆的好梦。 炖鱼的是出云子。夏景的手艺只能说凑合,为了不浪费自己辛辛苦苦养了百年的鱼,出云子接过了料理的工作。 上天的白云倒映在锅中的潭水里,水渐渐浓稠,化作了白色的汤,如同将白云煮化了。 香气从汤里溢出,飘飘荡荡,赤鸢鱼褪去了赤红的外衣,露出乳白的躯体,诱惑着锅旁的三人。 水心咽一口唾沫,蹲在锅边,一双好看的眼睛紧紧盯着锅里。 她比夏景大半个月,身高却比夏景矮了一大截,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过早的修行阻碍了她的成长。 她像一个嘴馋的小女孩,穿着姐姐的大衣服,眼巴巴地等待开饭。 昨日也是这般。 夏景微微皱眉,凝望少女的背脊。 鱼汤好了。 赤鸢鱼生得好看,做汤竟也是一绝,看这色,问这香,出云子便知道味道差不了。 他先将鱼腹部分夹出,倒入汤汁,递给了夏景。 他又将尾部的鱼段夹出,倒入汤汁,递给了水心。 水心没有接。 出云子摸不着头脑,又往少女身前递一递:“给。” 水心摇了摇头,黑色的发丝在风中飘荡。 “不吃吗?”出云子诧异。 “不吃。”少女答。 不吃你为什么之前那么暗示,为什么刚刚蹲在铁锅旁望眼欲穿? 出云子无法理解水心,正如他无法理解水芸和青霞真人。 在他迟疑的时候,另一只碗从旁边伸来。 夏景将自己的鱼碗递到了少女的面前。 “吃。”他道。 水心接过汤碗,小口啜饮。 出云子更惊讶了。你不是不吃吗?怎么换了夏景让你吃,你就吃了? 因为夏景碗里的是中段?赤鸢鱼没有刺,中段尾段各有各的风味啊! 出云子将手上的鱼碗给了夏景,认定少年有对付女修士的特殊诀窍,不然老祖为何选中了他?不然水心怎么只吃他手上的? 他若是能学个一招半式,将有容峰的师姑拿下,可不就发达了? 这诀窍一定宝贵,夏景或许不在意,但他不能问得太过明显。夏景是小祖,这是有些冒犯的问题,要问得巧妙些。 暂时搁置心中的种种想法和疑惑,出云子将铁锅里剩下的鱼头和鱼汤盛到碗中,专心瞧它。 他与赤鸢鱼百余年的情感,百余年共同度过的时光,化作了最鲜美的调料,注入碗里,让鱼汤的香气更加馥郁,让白嫩的鱼肉更加可人。 一只手掌从旁边伸来,夺走了他手上的碗。 他大吃一惊,随即大怒,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抢他的鱼? 扶光宗里,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从一位紫府境的峰主手中,夺走一碗鱼汤? 出云子跪下了:“老祖!” 青霞抿一口鱼汤:“味道不错。” 味道不错,她却没有尝第二口。 她将汤碗递给了夏景,扭头瞥出云子:“你有何事?” 出云子一抹腰间的乾坤袋,一张玉床从袋口飞出,落在草地上。 玉床淡绿,中间散着些雾霭般的粉,像开着粉色小花的草原。 “弟子给小祖和老祖挑选了贺礼。”出云子答道。 “嗯,床留下,你走吧。” 出云子不想走,他看被青霞老祖夺去,又送给夏景的鱼碗,夏景喝了一口,给了水心。 也让我喝一口啊!那可是我养了一百多年的鱼! 他望向铁锅,锅里还剩下些边角料,尽管味道差了些,但也能尝尝鲜。 他刚想开口,青霞老祖斜睨了他一眼。 出云子立即化作一道剑光,直冲云霄。 青霞真人身边自然少不了水芸长老,水芸走到水心身旁,要带走弟子,让老祖与相好说说悄悄话。 “水心留下。”青霞道。 “是。” 蔚蓝的天空又划过一道剑光,潭水边只剩下夏景、青霞和水心。 夏景看向了玉床,青霞于是也看向了玉床。 修仙者相较凡人,只是掌握了更大的力量,有了更长的寿命,尚未能脱离人的躯壳,当然也用得着床铺。 何况这张玉床被绯云庵的秘法祭炼过——床中隐隐的绯色便是证明,躺在上面双修,不只事半功倍,而且能护住修为薄弱的一方,防止双修时的灵力流转太强烈,另一方的身体承受不住。 这绯玉床是绯云庵的宝贝,出云子能弄到这个,一定下了好一番功夫。 不过,这张床送给夏景和青霞,却是不太合适。 夏景已经在青岚峰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只在到来时见了青霞一面。 他们并非真正的道侣,只是各取所需,更何况,修行界的结为道侣的修士们,也不是都好双修秘法。 青霞挥手收起了绯玉床。 她看向夏景。 她已经看了一个月夏景。 她的神识一直笼在青岚峰上,峰上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都在她的观察之中,夏景自然也包含在内。 她想要确认,夏景是否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没有发现切实的证据,因为少年这一个月来只是游山玩水逗水心。 她要让少年动起来,这个动指修为。她疑惑,为什么少年能无忧无虑地玩一个月,毫不修行? “你为何还不去纳气?”青霞问道。 纳气是养气境的第一关。养气养气,便是纳入一道灵气,以此做根本,不断蕴养。 纳入的灵气最好是天灵气,即天地间在机缘巧合下产生的灵气,这种灵气比普通灵气更浑厚,也更玄妙。 夏景一歪头,疑惑道:“你没给我天灵气。” 青霞笑了,眉眼间带着胜利的喜悦:“扶光宗的天灵气都在七峰间的灵气谷里,能纳入什么,全看弟子本事。” 她望向夏景,目光带着深意:“只有那些尊卑顽固的门派,才会直接分配天灵气,比如——上元宗。” “所以,七峰的弟子,现在都住在山谷里?”夏景怔怔地看青霞。 青霞点点头。 她解了脑中的疑惑,心中畅快,瞧向水心:“你便跟着你家小祖,由他差遣。” “是。”水心放下手中的汤碗,抹一把嘴唇。 “你收拾收拾,便去灵气谷吧,住在那边也好,回来住也罢,有水心载你。” 最后交代夏景一句,青霞消失在草地和树林的绿意里,没留下丝毫痕迹。 水心走到夏景身边,戳了戳变成木头人的少年,不解他怎么了。 夏景想到了云依依。 他原以为,扶光宗和上元宗一样,选好弟子,便带上各峰修行,没想到还有个中转站灵气谷! 他已在青岚峰悠闲了一个月,岂不是毫无通知地,将云依依一个人丢在了灵气谷一个月? 浅浅估算云依依这一个月会积攒多少怨气,夏景的脑袋也被茫崖寺的降魔杵敲了,痛得厉害。 ------------ 第18章、她是谁! 云依依托谷内管事的师姐,将小池峰上的那张竹榻搬来,摆在院子里,无事的时候便躺在上面。 躺着,只能看到天,看碧蓝的穹顶和洁白的云朵,以及缓缓掠过的黑白黄灰的各色鸟儿。 她的少年也喜欢看天。在大湖村时,她和少年肩挨肩坐着,少年不是在望那汪大湖,就是在望天空。 少年望向天空时很远,望向大湖时稍微近些,她拉拉少年的衣袖,少年便会收起遥远的目光,扭头看她。 她每每为这场目光争夺战的胜利而欣喜。 她问了管事的师姐,师姐也疑惑夏景为什么没有来山谷,便是青霞真人和掌门真人刚入门的时候,都在这座山谷里度过了不少时光。 云依依想,可能是青霞真人见夏景俊逸聪敏,心中欢喜,留少年多待些时日。 青霞真人已经一千多岁,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婆。村里的老婆婆都喜欢夏景,都会千方百计地挽留少年,都会将自己的孙女或外孙女,往少年怀里推。 青霞真人已经一千多岁,外女和外孙女也是很老很老的老婆婆了,倒是不用担心这个。 日轮快到中天,光烈了些,云依依从竹榻上起来,拿着扫帚和簸箕,进了屋子。 夏景是个懒鬼,却很爱干净,常骗村里的小孩为他打扫房间。山谷里没有小孩可以骗,云依依于是做了那个不请自来的小女孩。 先用抹布去擦柜板和桌板上的尘土,将这些无孔不入的小捣蛋鬼卷在布里,抖在地上,然后用扫帚推赶它们,催它们乘上簸箕大船。 船在她的手上摇啊摇,摇出屋子,摇过院子,摇到林子里,哗啦啦沉没在草丛里,像评书里的谋杀案。 放好清洁用具,云依依到院门边的大水缸前,用葫芦舀一团映着蓝天的水,交换着倒在左右手上。 这也是少年的喜好,打扫完房间要洗手,饭前饭后也要洗手,她曾问过少年为什么,少年叨叨些细菌病毒之类听起来就很可怕的东西,吓唬她。 她喜欢打扫屋子,喜欢学少年清洗手掌。 打扫屋子让她觉得她是这所院子的女主人,染上少年的习惯让她觉得他们格外亲近。 就像村里梨花家的黄狗,一听到敲碗的声音就会奔向家门,这是一种驯化,喜欢也是一种驯化,她也让不喜雨的少年站在雨里等她哩! 水从她的指缝间淌过,带来一阵清凉也带来闪闪发光的水珠,葫芦做成的水瓢在水中漂着,像那天她撑的小船。 她将葫芦按下去,舀满满一瓢水,往院子的角落走。 一周前,她自山谷的林子里寻得了两枝花,一枝白色,一枝红色。白花像云,她生在灰石板上的灵根也像云,红花似火,夏景生在灰石板上的灵根也似火。 她将两枝花移栽在墙角,云倚着火,火挽着云。每次路过院子,往那边瞧一眼,她的心就一阵欢喜。 她想,夏景也喜欢花,回来后一定会站在墙角看许久,少年会意识到她的小心思吗? 夏景当然意识得到。 花在墙角,风从敞开的院门和院墙上方刮来,大半被墙壁挡了去,余下一小份力道,吹在两枝花上。 红花的花枝粗些硬些,巍然不动,白花的花枝细些软些,在微风中摇摇摆摆。摇摆的白花距红花很近,却怎么也触不到红花的花瓣。 夏景抬起手掌,指尖轻轻按红花的花枝,两朵花在风中贴在了一起。 一声惊喜的叫自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抱住了扑来的少女。少女的柔软的躯体和淡淡的芳馨,撞在他的心中。 云依依太过惊喜,以至于来不及放下水瓢,里面的浇花水随着她抱夏景的动作划过一道弧,泼在旁边立着的水心身上。 水心眨了眨眼睛。 感觉到手上的湿润,听到水洒在地面的声音,云依依才想起了水瓢,往水声的方向看去。 “啊!”她发现了水心,见到了女孩被水沾湿的胸前。 她忙向女孩道歉,水心摇摇头,淡淡说一句无事。 云依依又邀女孩到屋里,换上自己的干衣服,水心再次摇头,淡淡说一句不用。 云依依想到评书里有着怪癖的仙人,以为女孩是其中的一员,没有再劝。 她回头看夏景,一个月的思念在刚刚的拥抱中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一个月的委屈于这份满足里充分反应,化作一分埋怨、三分娇嗔和六分小脾气。 她想要转过身去,不理这个失踪了一个月的少年,却舍不得移开眼。她的双脚不只不愿远离,反而想要再靠近一点。 这具身体似乎不再是她的,而成了少年的。 她只能更换表达不满的方式,鼓起脸,睁大眼,饿狠狠地盯少年的脸 夏景掐她细嫩的脸颊,在她的鼻尖点一下,解释道:“青霞师尊留我在山上。” 水心睨他一眼。 夏景没说道侣的事,一是他还没想好怎么与云依依解释,二是出云子告诉他,掌门请他暂时不要透露这件事。 太上长老在收徒大典上卷了一个仙苗当道侣,实在不是一件好听的事,先瞒下来,等个几年,说太上长老和新收的弟子日久生情,便自然多了。 七峰里,除了他们外,也只有玉蝉子、掌门和武隆真人知道这件事。 夏景继续道:“师尊一说可以下山,我便下来寻你了。” 水心又瞥他一眼。 夏景说的都是实话,青霞和他结为道侣,可不就是留他在山上?刚刚青霞让他下山,他一盏茶没有耽搁,立即搂着水心,让女孩御剑带他下来了。 明明是他不晓得扶光宗的规矩,在青岚峰上逍遥了一个月,经了这避重就轻的两句话,传到云依依耳中,却成了少年被青霞老祖留下,苦苦盼望,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时机,下来找她。 少女的气顿时消了。 为防她多问,夏景握住她的手:“一个月过去,你的修行如何了?” 云依依猛地一激灵,记忆中小时候夏景考校她功课的感受涌上来,她这一个月几乎没有离开夏景的小院,别说修行,师尊给她的小册子都丢在自己院子里,没有带来。 “我想起来了,衣服还没有收!”她抽出手掌,逃出夏景的小院,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她要临阵抱佛脚,回去好好翻一翻小册子,再来应付夏景的考校。她走得太急,忘了问站在夏景身边的女孩是谁。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风大了些,墙角的红花和白花摇晃着,像在欢笑。 院子里有两间房,一间主屋,一间侧屋。夏景瞧一眼水心胸口的水渍,迈进侧屋,打开衣柜,果然见到了云依依的衣服。 他拿出其中一件,丢向跟进来的水心。 女孩的视线跟着那件长裙抬起,又落下,她没伸手去接,长裙散在地上。 夏景揉揉额头,重新丢过去一件:“接着。” 女孩抱住了长裙。 “换上。”夏景又道。 女孩解下了腰带。 ------------ 第19章、水心气鼓鼓 夏景看着水心脱下湿外衣。 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外衣下面还有里衣,里衣是天蝉丝织成,不侵水火。 若在上元宗,以水心的身份,应该有好几件天蚕丝外衣换着穿,水泼在上面,只会徒劳地流淌而下,不会渗入布料里。 和上元宗相比,扶光宗的历史要短一些,在修行资源上要拮据些,但也不至于连太上长老的身边人,都领不到一件天蚕丝外衣。 是因为水芸和青霞觉得穿什么都一样,所以没去索要?以她们表现出的淡泊性格,还真有可能。 “裤子也换上,擦一擦湿的地方。”他又丢去一条云依依的裤子。 女孩解下裤绳,浑身下上,只剩短袜和里衣。 天蚕丝里衣很短,露了女孩白嫩的肩膀,也露了女孩圆润的大腿,上面挂着颗颗晶莹的水珠。 女孩卷着旧衣服,擦去肌肤上的水珠,穿上干净的裤子,套上干净的裙子。 裙子下面必须得有裤子,修行中人,每天飞来飞去,路过无数人的头顶,若裙下空空,那可真是菩萨心肠。 而且,凡俗的封建礼教,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修行者,许多修行者视这种施舍为奇耻大辱。 裙下空荡荡地从别人头顶飞过,不只得不来感激,而且会被人追上,斗剑斗法,狠狠教训一番。 拿起水心换下的衣衫,挂在院子里的衣杆上,夏景看着滴水的上衣,扭头看女孩。 “湿漉漉的,怎么可能舒服。”他道。 “无事。” “不必和水芸学,她修了太上观的秘法,灭了多余的情欲,她既然没有教你秘法,便是不想你像她那样。更何况,她也不会傻傻站着看水泼来。” “我用灵力挡了,没挡住。”水心抿了抿双唇,淡淡的话语下隐着淡淡的不满,对自己的不满。 “你才入无彰境多久?怎么挡得住。”夏景笑了。 除了赤鸢鱼带来的馋意外,他又成功勾出了女孩的一种情绪。 “而且,用灵力去硬挡多蠢,应该用术法。”说着,夏景捏一个法诀,指向不远处的水缸。 一丝飘荡的灵气被他的丹田攫住,顺着经脉送到手部,与法诀共鸣。 水缸上,一道细如花茎的水流涌出,在缸边划过一道弧,在日底闪过一阵光,浇在石砖上。 水心看看地面浅浅一滩水,又看向夏景,带着淡淡的疑惑。 夏景松开法诀,这一手确实动静太小而且不怎么雅观。 他解释道:“用灵气催动法诀损耗太大,你用无彰境的灵力来催动,拦住那瓢水轻轻松松。” “你已经纳气了?”水心疑惑的是这件事,夏景误解了。 青岚峰上,她一直跟着夏景,没见到少年修行。 况且,少年才入门一个月,她当年在师父的悉心教导和丹药的帮助下,都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学会了纳气入丹田。 至于将灵气输送到手部,精准地与手指掐成的法诀共鸣,施展出术法,更是遥远的事。 “纳气而已。我教你这道水诀?”夏景不以为意,纳个气有什么好在意的,他这道水诀才是真正的精妙。 水心将疑惑压下,师父从不疑惑,她也不该疑惑。 她回道:“师父说,术法都是小道,剑道才是通往苍天的长梯。” “那是因为扶光宗底蕴不足,术法要的是一代代人的改良和创新,要的是聪慧和传承,剑道只需要凭着天资莽就好。” 水心眨眼瞧他,扶光宗以剑道称雄,他怎么能说宗门的坏话? “学不学?” “不学。” “不许说不学。” “邪门歪道。” 夏景上下打量女孩,惊叹她这么小的躯体下面,隐藏着这么大的攻击性,一下子骂了所有术修。 好在夏景是剑修。好在他有着超然的身份。 他以权压人:“和我说,‘术法太厉害了,我好想学,景哥哥快点儿教我吧!’” 水心张开了唇,呆呆望面前的无耻少年。她明明比少年大半个月! “快说,不然我就去找青霞,说你不听我的话。”夏景坐在竹榻上,得意地看纠结的女孩。 水心低下头,闷闷地将夏景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好好,水心妹妹来这边坐着,夏先生的术法课堂开课了。” 夏景拍拍竹榻,心中畅快。 他知道女孩不是真心不想学术法,剑道是帅,玩久了也会腻。没有小孩可以拒绝奇妙术法的诱惑。 女孩只是习惯性地拒绝,习惯性地压抑心中的欲念。 她最崇敬最爱的是师父水芸,无时无刻不在模仿水芸,而水芸修的是太上忘情,绝情绝欲。 女孩也跟着绝情绝欲。 煮赤鸢鱼的时候,出云子疑惑,为何他递的鱼女孩不吃,夏景递的鱼女孩便果断收下。 这是因为水芸尚未绝去所有情,还留着对青霞的崇敬,愿意为了青霞做任何事。 水心于是也崇敬青霞,听青霞的话。 夏景是青霞的道侣,自然能够分享一部分青霞的权力,让女孩乖乖听话。 六年前,第一次到青岚峰上,水心便看中了那两尾赤鸢鱼,出云子将它们养得很馋人。可对师父的模仿让她只能将这份馋意藏在心底,师父从不贪吃。 昨日,夏景见她在潭水边看鱼,说这鱼一定美味,这本该是一句煞风景的话,却正中她的心怀。 她当即出剑,捉上了名为水泡的鱼。 鱼煮完,夏景问她吃不吃,她当然不想吃,但少年居然动用青霞真人的权力,命令她吃,她有什么办法?只能服从。 赤鸢鱼真好吃。 术法真好玩。 水心抬起手掌,看水流在指尖绕转,嘴角微勾,眸中闪着水流倒映自苍穹的光彩。 院门外倏然响起的跫音打搅了她,心神一颤,水流失控,直直往夏景的腿上浇去。 夏景及时抬起腿,避开了那道水流。 他看向水心,女孩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看向院门。 来的不是云依依,小册子上的内容很多,少女还在加紧记忆。 来的是赵石头和李锦成。 “夏景,你终于回来了!”赵石头大步跨进小院,双脚踏出一圈圈尘土,往竹榻边来。 他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叶,脸上黑一块,青一块,一身白衫被他穿成了一身灰。 到了夏景身前,他猛地站定,衣上的尘土顺着惯性往前,化作一大团灰雾,劈头盖脸地朝夏景罩去。 一道风斜着吹来,驱走了那团灰。 水心偷瞥夏景藏在衣袖中的手掌,这个风诀似乎也很好玩。 ------------ 第20章、李锦成:赢定了! “你去哪了?”夏景后退一步,避开赵石头拍向肩头的手掌。 “我和李师兄在山谷里转了一早上,探了几个洞,找天灵气。”赵石头咧开嘴,露出分外洁白的牙齿。 李锦成站在赵石头的身后。 他的模样比赵石头好得有限,衣衫还算整洁,额头处有一道血痕。 一个月未见,他瘦了些,憔悴了些,矜持和高傲散了些。 李锦成看向夏景,目光不再高高在上,却依旧蕴含着一些敌意。 这份敌意并非来自收徒大典上的怨怼,而是源自师尊鸿鸣真人的教诲。 收徒大典后,一位师兄将他带上了鸿鸣峰,上山时,他的心中全是刚刚变蝉出的丑,以及鸿鸣真人放弃他,转而收夏景的事。 鸿鸣真人用两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以你的灵根,不该被蝉鸣影响那么深,应是玉蝉子注意到你对夏景的敌意,有意针对你。” “你叔祖是我的人,让你拜师玉蝉峰也是我的主意,夏景的灵根放在历代也是极出众的一批,我们当然要想办法收下他。” 第一句话,化解了李锦成的羞愧。 第二句话,将李锦成的立场从个人转变成了鸿鸣峰这个集体。叔祖是鸿鸣峰的人,李锦成自然也是鸿鸣峰的人,从鸿鸣峰的立场考虑,他应该委屈自己,为鸿鸣峰谋求利益。 李锦成跪在鸿鸣真人的脚下,心悦诚服。 “若是夏景来了,收你为徒的将是明远真人,比拜入为师名下有更好的机会,这点你以后就明白了。” 李锦成磕头道谢,原来师尊没有委屈他。 “没想到,夏景得了青岚峰的青睐。” 李锦成以为师尊是在敲打他,匍匐在地,发誓日后恭敬地对待夏景,绝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给鸿鸣峰添麻烦。 在他想来,作为天下第一的青霞真人唯一的弟子,夏景的身份堪比六峰峰主,他如何能够招惹? 师尊告诉他,他大错特错。 “小眉峰和小池峰由我鸿鸣峰管理,世俗生出的宝药宝材,就连天灵气都是我鸿鸣峰收上来,由掌门驱使小雀峰和小苍峰炼成了供全宗修行的丹药和法器。她青霞待在青岚峰,什么也没有做。” “这扶光宗,是我鸿鸣峰和咬日峰的扶光宗,不该是她青霞真人的扶光宗!” 李锦成缩在地面,心脏从未跳得如此厉害,撞得他胸膛生疼。他不停咽唾沫,想用唾液缓解胸口的疼痛。 师尊竟与他说如此私密的事! 他很快理解了师尊的想法。正如他的皇兄,虽然有着仙长的支持,能轻易血洗朝堂,却依然会被朝臣裹挟,不得不让步许多。 青霞真人虽是天下第一的修士,虽然可以杀得七峰坍塌、天地颠倒,但她如果不想宗门内只剩她一人,那么她的意志就无法成为扶光宗的意志,甚至她要去迁就扶光宗的意志。 不过,他还是觉得师尊将话说得太满,青霞真人或许不能掌控整个扶光宗,扶光宗或许可以让青霞真人不得不做出让步,但只要青霞真人不是软弱之辈,局势便会大大偏向青霞真人那边。 扶光宗需要让步的,远比青霞真人需要让步的多。 师尊很快做出了解释,再一次证明他的愚蠢。 “扶光宗需要的是待在青岚峰的青霞真人,她应该永远坐在那座峰上。” 李锦成明白了,师尊不是想对付青霞真人,而是不想青霞真人插手宗门事务,想要剔除青霞真人在宗门内的影响力,就像皇兄铲除阉党一般,铲除青霞真人的党羽。 青霞真人有哪些党羽? 李锦成的脑中快速闪过叔祖给的信息,出云峰的峰主出云子是青霞真人的徒孙,青岚峰的水芸长老和水心师姐是青霞真人的近侍。 他吓一跳,青霞真人在宗门内的势力居然如此薄弱。 他又想到玉蝉真人,玉蝉真人与青霞真人关系一般,与师尊有隙,师尊让他去玉蝉峰,是为了拉拢玉蝉真人。 “我要你和夏景竞争!我要你狠狠盖过他的风头!夺走他的名气!他的伙伴!他的灵根的确绝佳,就让他和青霞真人一样,坐在青岚峰上吧!” “灵根上无论开几朵花,都要到景神境才有区别,在景神境之前,影响修行速度的都只是灵根高度和天资悟性,你和夏景都是八寸,你没有理由输给他!” “为师会全力培养你,这里是养气境的丹药,有这些丹药辅助,两个月内你就能成功纳气,到时候,你再来找我。” 他伏地叩谢。 来到灵气谷一个月,李锦成瘦了一圈,形容憔悴,外人以为他失意于收徒大典上出的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废寝忘食地修行,才衰了精神和肉体。 这一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夏景,想得只比云依依少一些,他在想自己胜过夏景后,夏景惊愕气恼的模样。就像他在收徒大典上表现的一样。 清晨,他被赵石头拉去探洞,慢了修行,正愧疚沮丧,回来见到夏景的小院里有了夏景,喜得浑身颤抖。 他跟着赵石头走进来,打量自己的一生之敌。 “夏景,青霞真人指点你修行了吗?”他忍不住打探情报。 养气境的第一步是纳气,将外界的灵气纳入到丹田里。 若是四小峰的弟子,纳入一道普通灵气之后,便能进入第二步,蕴气,蕴养丹田内的灵气,冲开全身经脉。 对上七峰的弟子来说,纳入一道普通灵气远远不够。 成功纳气后,他们会散去丹田里的普通灵气,重新捉一道天灵气,以天灵气做根基,再开始蕴气,用普通灵气蕴养天灵气。 有天灵气做根基的上七峰弟子,一人可以打三五个同境界的小四峰弟子,日后突破也容易些。 只是,纳入普通灵气便足够艰难,捉一道天灵气更是一场磨练。 “是啊,夏景,青霞老祖指点你修行了吗?我到现在还没有感觉到灵气的存在,老祖有没有教你什么诀窍?”赵石头热切地问。 夏景摇摇头:“师尊没有指点我修行。” “那你干什么了?” “在山上转了转,水潭里的鱼挺好吃。” “……不愧是你。”赵石头扶额感叹。 在大湖村里,夏景便是知了名的懒散,连武功都懒得学。 李锦成心中狂喜。 学堂里,最让人开心的不是自己的认真刻苦,而是同伴的懈怠懒惰。 夏景玩了一个月,岂不是远远落后了他? 近几日,李锦成已经感觉到了灵气的流动,想来很快就能成功纳入普通灵气,完成第一阶段的修行。 比师尊预估的两个月,起码能早半个月! 而夏景还没有开始修行! 赢定了! 他忍不住呵呵傻笑起来。 夏景困惑地瞧他。这皇子一个月前只露含蓄的浅笑,矜持得像姑娘,现在怎么笑得像大湖村村尾的傻子。 ------------ 第21章、杀了吧 赵石头和李锦成没有久待,最初的寒暄过后,他们问了水心的身份。 赵石头出于对青霞真人的钦佩,李锦成出于打探敌方信息的目的,向水心询问青霞真人的事。 女孩站到夏景身后,一概不理。 临走前,赵石头叮嘱夏景认真修行,并提醒他,每个月可以去谷内管事弟子的住处领引气丹。 引气丹是纳气阶段的丹药,一半服,一半敷,可以增强丹田对灵气的感应。 夏景早已纳气,便是没纳也不需要这个。 两人走出了小院,风尘仆仆地留下了一地尘土做重逢礼。 夏景往竹榻上一躺,指指石板上厚厚的尘土,吩咐水心打扫干净。 日轮向西偏了些,将院后的树影投在夏景身下。风吹动,树影婆娑,像摇篮前后晃动,簌簌声是摇篮上垂下的风铃奏响的催眠曲。 曲臂而枕,夏景歪头看水心,女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她没有用传统的扫帚簸箕来清扫院子,而是掐着水诀,用一团清水在石砖上翻滚,卷走灰尘。 单独操控水团很简单,加了与地砖的摩擦,再控制方向和流速,就成了一件对初学者来说极难的事。 女孩跟着水团,走走跑跑,左左右右,像在玩一辆难以操控的遥控小汽车,又像夏景只在影像里见过的滚铁环。 云依依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她跑几步,还得空出手拉拉外衣。 夏景瞧着她的脸。她因为操作顺利而舒展的眉、微张的唇,总在下一刻因水团散开或撞击墙面而再度皱起、抿上。 花了半个时辰,水心将最后一团脏水丢出院子,泼在草丛里,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院子里潮湿一片,好似下了一场只波及这个院子和门口草丛的雨。 夏景站起身,拂去发上的水珠,走出了小院。 “走吧。”他对女孩说道。 女孩扯扯要垂到地上的裙摆,快步跟上少年。 她没问少年去哪儿,也没有去思考少年该去哪儿,小脑袋空空,只是踩着少年的影子。 夏景要去逛一逛山谷,瞧一瞧扶光宗攒的天灵气。 天灵气名字带着天,却喜欢待在地上的缝隙里,赵石头和李锦成早上便是下了地穴寻找天灵气,弄得分外狼狈。 “你纳的天灵气是几等?”夏景看向水心。 “大约二等。” 二等,够用了。 天灵气当然也有等阶,不过等阶很模糊,分为一二三四五等。只有将灵气纳入丹田内,才能大致判断灵气的等阶,不追求准确性的话,可以根据灵气在自然中产生的异象来推断。 比如前方的落叶凋零。 虽是秋季,夏的残军还在负隅顽抗,秋只顾着围剿叛军,无暇对山谷内的树木动手,群山依旧苍绿一片。 夏景前面的一片林地里,却落满了枯叶,树冠光秃秃的,露出上方高耸的天空。 这反常的一幕,便是天灵气的杰作。 夏景踩在枯叶上,走入这片凋零景象里。 “止步。” 一个二十岁模样的青年从枯树后走出来,他穿一身劲装,腰间系着一柄剑。 见夏景两人年轻且眼生,他将手按在了剑鞘上:“离开这里,往后都不许踏入这里,也不许和别人说。” 此处异象明显,青年不知已经守了多久。 夏景扭头,困惑地问水心:“他也是上七峰弟子?我怎么没在收徒大典上见过他?” 水心眨眨眼睛:“不知道,好像山谷里也有外峰的人。” 她不关心这些。 青年人哼一声:“我是上一届七峰弟子,是你们的师兄!这天灵气是我发现的,你们速速离开,不然别怪我伤了你们!” 夏景惊讶:“这都十年过去了,你还没纳入天灵气?” 他惊讶得很纯粹,没有丝毫揶揄和挑衅的意味,却狠狠戳中了青年人心中的痛。 青年人是乙等上灵根,说不上顶尖,但绝对说得上优秀,因此看不上四五等,异象薄弱的天灵气,他寻找许久,动用了师长那边的关系,才在山林深处找到了这片不弱的异象,寻到了这个三等起步的天灵气。 他没料到,这道天灵气居然格外倔强,大多数师兄弟都收服好天灵气去往各峰了,他还是未能成功。 不管他服用多好的丹药,怎么敞开丹田邀请,天灵气依旧高冷,不肯进去。 他软磨硬泡了七年,后两年每天都感觉能够成功,却一次又一次失败,时间上的压力和求而不得的愤怒一天天在他心中垒积,让他自卑,也让他敏感。 “找死!”青年人恼羞成怒,握住了剑柄。 他要拔出剑,用血腥和哀嚎来洗涮耻辱! 需要手臂驱使的剑,哪里有灵力驭使的剑快。 水心一甩衣袖,一柄手指大的小剑飞出,随风见长,到青年人面前已成了一柄长剑,剑尖抵住了他的脖颈。 青年人手中的剑刚拔出一寸,头还昂着,他不敢动脑袋,不敢咽唾沫,眼珠往下瞥,瞥见一道璀璨银光,晃得他大脑空白。 他手一颤,指一松,剑回到了鞘内。 他脸上神情变换,像光怪陆离的万花筒,转过青转过白,转过愤怒转过恐惧,最后转成一片红,一声哀求: “不知是师姐到来,还望恕罪!” 水心看向夏景,青年人知道夏景才是主事人,投以可怜的目光。 “杀了吧。”夏景淡淡地说。 飞剑上灵力霎时流转,剑尖迅速往前一刺。 “啊!”青年人瘫坐在枯叶上,两手疯狂地摸索脖子,想要按住不存在的血洞。 隔许久,惊散的神志重归大脑,他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事,眼前的两人耍了他。 不敢多待一瞬,不敢多瞧一眼,青年人快速从地上爬起。 “谢师兄师姐饶命!” 话没说完,他就慌慌张张地朝远处跑去,追了七年的天灵气也不要了。 怎么敢要?他怒急之下,也只是瞄准了少年的手臂,那女孩居然上来就把剑尖抵上了他的脖子,而且从他脖子旁刺出去了! 天灵气没了还能找下一道,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他跑得急,腰间的佩剑落在了地上,夏景捡起剑,水心召回刺入在前方树干里的飞剑。 女孩看夏景,眸中含着不解。 她没准备戏耍那个嚣张的青年,那一剑是稳稳地朝着青年的脖颈中央去的,理应洞穿对方的生命,让血染红枯叶。 是夏景忽然捅了她的腰侧,用灵气乱了她体内灵力的运转,使剑尖出现了偏差。 夏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能用那么一小丝灵气来扰乱她相比之下磅礴的灵力? “你还真杀他啊!”夏景惊叹。 ------------ 第22章、你居然始乱终弃! 明明是你要杀的,我出手你又拦我,还说这样的话! 女孩侧过身,不去看夏景。 “倒是柄上好的凡剑。”夏景拔出青年留下的剑,细细打量,心中想着青年拔剑的姿势,摇了摇头。 单手转一圈剑,插回剑鞘,夏景将长剑系在自己腰间,往枯林深处走去。 “走,去看看这里的天灵气。”他道。 水心偏着头,跟在少年身后。 枯林有五十步长,夏景走到中心,那里立着一棵树干裂有缝隙的死树。 天灵气就在里面。 “是金灵气。”夏景勾勾手指,一道凡眼不可见的金色细丝从树缝里钻出来。 金灵气像一只小兽,它被一道好闻的味道所吸引,趴在树缝边瞧四周,见到水心时往里缩了缩,见到夏景后,欢快地奔出来,像久待空闺的少女,扑向情郎的怀抱。 天灵气有许多类别,最多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气,其中金灵气最受剑修欢迎,最契合剑道,也最难收服。 难怪那个青年弟子,宁愿复读也要守着这道灵气。 “水心妹妹收服天灵气用了多久?”夏景问道。 “十三个月。”水心回答。 “这是一道三等金灵气,应该简单些。”夏景戳戳趴在手心的金灵气,传达了自己的意愿。 金灵气惊喜地抬起头,一副被天大的好事砸中,不可置信的模样。 夏景感觉到它的情绪,若它通人言,应该在说:真的吗?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 待夏景敞开丹田,金灵气嗖的一下,立即钻了进去。 “果然是道三等金灵气。”夏景感受一番,评价道。 水心睁大了眼睛,迷糊地盯着夏景的丹田瞧。 这是不是太快了点?她收服一道二等可是整整用了十三个月哎! 而且,三等是不是低了点? 这样做是不是太草率了? 夏景不是个草率的人,在修行上他向来很谨慎,所以他才将金灵气收入丹田,先体验一下。 他的丹田一鼓,将准备收拾婚房的金灵气赶了出来。 用两根手指夹住金灵气,塞回树缝里,夏景往前走去:“走吧,去找下一个。” 金灵气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原以为夏景邀它进丹田,是想要和它永结同理,没想到这个狠心的家伙居然只是想试用一番,发现不好用立即抛弃了它! 那个家伙追求了它七年,它都没有答应,这次它主动了点,居然在试用后惨遭抛弃! 一道金鸣声响在枝头,哗啦啦数十根树枝掉落在地上,切口平滑,这是发泄,也是一种实力证明。 这一声过后,金灵气的光芒暗淡了几分。 夏景没有回头。 水心扭头看看断枝,快步跟上远去的少年。 以整个修行界的视角来看,天灵气很稀少,以扶光宗的视角来瞧,天灵气虽然还算珍惜,却并不稀缺。 历代积累下来,灵气谷中的天灵气格外富裕,夏景每走一阵,就能发现一道。 不过,其中大多是四五等,四等以上极少,三等以上更是罕见,至少他暂时没有见到一道。 天空渐暗,他啧一声,扶光宗让弟子自行寻找天灵气的做法的确公平些,但也很浪费时间。 “回去吧。”他将手掌搭在水心的肩膀上。 女孩祭出飞剑,载他飞向高空。 山谷的夜来得比别处快,七座高峰遮挡了日轮,早早投下漆黑的影,立在飞剑上,离了山的阴影,天顿时亮了些。 夏景看脚下,可惜飞剑飞得太快,飞得太高,站在上面无法感知到天灵气。 至于飞得慢些,飞得低些……,飞剑越是低,越是慢,越考验修为和技术。 他抬起手,触向胸前,忘了灰玉被云依依摘了去,小剑被青霞收了去,摸了个空。 飞剑在湖畔落下了。 湖有一个很普通又很贴切的名字,叫做落日湖。 湖不大,水自地下涌出,连接了群山流淌而下的清泉和山谷内雨水汇成的溪流。谷内弟子用水,都是从这里运送。 傍晚时分,夕阳从咬日峰和鸿鸣峰中间的空隙里,投下火烧似的光,洒在湖面上,湖好似一把火。 这边景色不错,夏景很喜欢,但是,小院不在湖边,他们走错路了。 他扭头看女孩,女孩站在岸边,盯着湖里的鱼。 “捉三条吧。”夏景叹口气。 山谷很大,弟子们的小院都围在咬日峰下,相隔不远不近,不至于难以串门,也不至于互相打扰。 日轮被群峰遮住了,一点点光亮起来,那是各院的照明法阵。 飞剑降落在院子中央,剑身站着夏景和水心,剑柄挂着一串鱼。 这一幕实在不像话,剑修的剑柄,可以挂穗、挂玉、挂魔修的脑袋和妖修的尸体,怎么能挂鱼? 好在山谷里没有死板的师长,不然一定要拦住他们,碎碎地唠叨,让他们明白剑是君子器,是杀人器,不是厨子器,也不是杀鱼器。 水心用剑杀了鱼。 两人坐在院门外,火堆的光芒映在他们身上,映出女孩望眼欲穿的脸,映出夏景的哈欠。 今天不吃煮鱼,吃烤鱼。 煮鱼很温柔,很有淑女范,鱼仿佛只是换了个住所,从小池塘换做了大铁锅,在煮鱼人热切的目光中,鱼儿按捺下性子,羞涩地不动,拉上一层又一层的白帘子,将锅里的清澈的水遮成浓浓的白,躲在纱后宽衣解带,松皮松骨,等待煮鱼人拨开浓纱亲吻它。 烤鱼很辣,很野性。像马儿在烈日下奔跑,紧了身子,黑了皮肤,毫不遮掩,迎光向人展露自己美味的身姿。 鱼好了,一共三条,三人份,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不该来的人倒是来了。 火堆啪地一响,蹦出一串火星,夏景移开脚,避开朝他鞋上扑的火。 他站起身,将一串鱼塞到女孩手中:“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水心听懂了,又没听懂。这附近哪里有卖橘子的? 她没有问,买橘子是夏景要做的事,她只要等着就好。 夏景绕过小院,走入树林,百十步后,见到了立在林子里的身影。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玉蝉子转过身。 黑夜遮挡了夏景的视线,他没动用灵气,瞧不清玉蝉子的脸,但他可以感觉到玉蝉子的目光中的剑意,话语中的严肃。 ------------ 第23章、小蝉儿 夏景想要做的事情不少不多,但不是在扶光宗里,更不是玉蝉子想象的那样。 “修行。”他对玉蝉子说道。 进入扶光宗,除了图谋青霞弟子的身份外,他只是为了安心修行。 玉蝉子冷笑:“你看我可像是个傻子?” 你确实是个多疑的傻子。夏景在心头嘀咕。 “你到底是如何迷惑了青霞师姑!”玉蝉子微眯双眼,磅礴的剑意透过黑夜的树林,刺向夏景的心神。 他刺了个空,面前的少年如同一具没有神魂的空壳,这让他惊讶,也让他警惕。 “你该去问青霞。”夏景皱起眉。 比起玉蝉子在这说些毫无意义的话,他更想回到火堆旁,等云依依的同时瞧水心偷偷咽口水的模样。 “你怎么直呼师姑名讳!” 夏景用话语刺他:“我是青霞的道侣,直呼霞儿又怎么了,小蝉儿?” 玉蝉子背在身后的手掌一颤,在那一瞬间暴乱的灵力差点儿折了身后的整片林子。 他压住上涌的血液,竭力维持自己的高人形象,脑中却已成了一锅沸油。 霞儿是什么,这是他能听、他敢听的称呼吗! 小蝉儿又是什么!他玉蝉子纵横世间,便是上元宗和妖魔道的强者,见了他也得恭敬地行礼,唤他玉蝉真人! 面前的黄口小儿居然叫他小蝉儿?简直奇耻大辱! 剑意随着他的念头汹涌澎湃,杀机暗藏,截断了四周树木的生气,翠绿饱满的树叶瞬间干瘪,风一吹,尸体般哗哗落下。 玉蝉子心中闪过十八般料理少年的方法,但他不能,也不敢。 少年是青霞师姑的道侣。 收徒大典上,青霞师姑的一阵清风轻易压住了他的蝉鸣。 青霞师姑已经这般强,九曜得有多强?少年不受他剑意的影响,身上一定有着九曜赐下的秘宝! 他想到两百年前的交手,九曜起先没有出剑,只用术法就让他左支右绌、进退失据,后来见他剑道精湛,才甩出了一柄赤剑。 那柄剑只出了两招半。 树叶落得更快了,玉蝉子心中,悄悄晋升通天,在收徒大典上一鸣惊人的快意消失无踪,一团火在他心头熊熊燃起。 这团火与夏景无关,与青霞师姑和九曜真人也无关,让他恼火的永远只能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弱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这团火,正如两百年前压下败于九曜的火,他一寸寸将这把火埋入心底,百丈,万丈,直到地心,把这把火压成液体,化作岩浆,在地底涌流,永世灼烧。 他再看夏景,眸中的火焰降下了,火焰都在心底酝酿。 他想,不管如何,现在夏景是青霞师姑的道侣,师姑小时候教过他剑法,两百年前九曜放过了他,也有师姑的威吓在内。 他又想,师姑修为绝世,收下夏景想必自有打算。 夏景是九曜遗徒,一个飞升了的九曜,哪里有朝夕相处的青霞师姑亲切?夏景一定会弃暗投明,成为扶光宗的一员。 以少年的天资,说不定可以成为下一个九曜真人,再不济,也能成为下一个掌门师兄。 青霞师姑已在青岚峰上坐了数百年,几乎没有出山过,现在收了夏景,有了动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会盯着你。”玉蝉子警告夏景。 夏景没回应,玉蝉子的注视不是坏事,还是一件好事。 落叶停下了,凝固的夜重新流动,风吹过两人的衣摆。 “等等。”他叫住将要化作剑光的玉蝉子。 玉蝉子看着他。 少年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平摊,指尖朝向他,和一个月前一样。 一个月前,少年要的是那柄小剑,现在,少年要的是什么? “贺礼。”夏景道。 “什么?”玉蝉子以为幻听了。 “我和青霞结为道侣的贺礼,出云子已经给了。”夏景晃晃手掌。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玉蝉子烦他这么多次,他也要好好烦一烦玉蝉子。 “出云子给了什么?” “绯玉床。” 玉蝉子的手指猛地一抽,绯玉床是绯云庵最出名的双修法器,他怎么可能不晓得。 出云子居然送出这种东西,果然心术不正! 他一抹腰间,神识在乾坤袋中一阵翻找。 剑?要么太低阶,拿不出手,要么太高阶,白白便宜了这小子。 丹药?他没有养气境的丹药。 功法玉简?青霞师姑那边比他这里更全。 正纠结着,倏忽见到一样没什么用,但还算珍贵的东西,正合他的心意,他取出,丢给了夏景。 一道乌光在月下闪过,玉蝉子遁入了玉蝉峰。 林子里,半秃的树木摇晃着,抖下天上的月光,洒在落满枯叶的土地上。 夏景握住玉蝉子丢来的玉盒,玉盒有手臂长,小臂宽,在月光下放着莹莹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说贺礼,只是想与玉蝉子拉扯一番,作为报复,没想到,玉蝉子真送了贺礼,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挺不错的礼物。 莫非这个喜欢装酷的玉蝉峰峰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拿捏? 他打开玉盒,看到一片迷蒙。 迷蒙是三件长裙。 “月缕衣?”他瞧向玉蝉子离开的方向,很意外。 如果说,天蚕丝长裙是普通女修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么月缕衣就是让所有女修疯狂的宝物。 天蚕丝长裙是天蚕吐丝制成,而月缕衣,是灵力与月轮亲近的高阶修士,采集月华织成,费时费力,还耽误修行。 在上元宗,各峰峰主喜爱的弟子和内门长老都有天蚕丝长裙、长衫,而拥有月缕衣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没想到玉蝉子手上有月缕衣,而且有三件。 夏景用指腹轻轻拂过轻薄的衣料,软润微冷的触感传来,像是在拂一团月光。 这是刚织成的新衣,月华的气息浓郁,而且每一件所用月华种类都不相同,一件满月,一件半月,一件幼月。 玉蝉子从哪弄来了这些,原准备送给哪个相好?夏景八卦地想。 合上玉盒,关住里面迷蒙的月光,他往小院走去。 他已离开了挺长时间。 ------------ 第24章、云依依:赢定了! 火已经熄灭了。 水心守着火焰的余烬,守着余烬旁木枝串着的两条烤鱼,盯着自己手上那一条已冷已硬的鱼,静静等待。 “怎么不先吃。”夏景放下玉盒,在余烬旁坐下。 “不吃。”水心很果断地拒绝。 她在等夏景命令她吃。 “不吃?那我吃。”夏景用力从女孩手中夺过烤鱼,咬了一口,“唔,好吃。” 女孩的手指维持着捏木签的姿势,愣愣地看少年。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不是不吃吗?”夏景又咬一口。 女孩猛地松开手掌,像要掷下手中不存在的烤鱼。 她站起身,两只眼睛像那条名为水泡的赤鸢鱼,委屈而倔强地盯着夏景。 夏景一笑,拔出剩下两支烤鱼中的一支,递给女孩:“吃吧。” 女孩双眸的怨气瞬间散了,她坐在夏景身边,迫不及待地咬住了那条鱼,将双瞳弯成月牙。 她的目光不住地瞥地上的玉盒,心思那里面是不是夏景刚买的橘子。夏景怎么还不打开玉盒,强迫她吃橘子? “白天在院子里的那个姐姐有来吗?”夏景问。 “白天在院子里的那个妹妹没有来。”水心纠正夏景的用词,她比夏景大,也应该比云依依大。 云依依的那条烤鱼进了水心的小肚子。 …… 清晨,眼见日轮爬上了院墙,夏景推开屋门,又推开院门,躺在院中的竹榻上。 过一阵,云依依果然跑来了。她的发丝凌乱,走到院门前时打着哈欠,脸上满是困意,见到夏景的一瞬,察觉到夏景在等她的一瞬,这份困意一扫而空。 她昂头挺胸,走到夏景面前。 用了一个下午和一个通宵,她成功记下了师尊给她的小册子上的知识,现在的她不怕任何考校。 夏景没有考校她的知识。 “纳气了吗?”少年问。 云依依一怔,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修行不是科举,而是武举,要考校的不是知识,而是实践。 她昨日才将纳气的口诀记下,一次都没尝试过,哪里能纳气?只能装傻充愣,试图将武举切换为科举。 “纳气,养气境的第一阶段,以丹田为基,纳入一道灵气蕴养……纳气的时间有长有短,主要与灵根的等阶有关……每日清晨,日月交替之际纳气最佳,每日的头一个时辰纳气最佳,超过一个时辰后,效用骤减……” 她洋洋洒洒,将各种注意事项一一背出。 夏景点点头:“所以你纳气了吗?” “……书上说,甲等灵根纳气,在一个月到三个月内!” “嗯,那你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为什么你要以最快的来要求我! 我这一个月根本没有练习,进度为零,按最快一个月来算,也得是下个月! 云依依不敢将自己荒废了一个月的事情告诉夏景,嗫嚅道:“我觉得我的资质有点儿差,两个月到三个月比较合理。” “没关系,我相信你。” 不,你不需要相信我! 少女欲哭无泪。比起喜欢抽人手掌的爷爷,夏景的考校格外温和,完不成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可是,仅仅是完不成少年的期盼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内心煎熬。 她宁愿被打手心! 她觉得今天是今生最糟糕的日子之一。 从侧屋出来的女孩让她知道,她的判断下早了,之一可以去掉。 水心推开房门,走到夏景身边。 云依依的视线跟着女孩移动。 女孩穿着她的衣服,从她的房间出来…… “她是谁!”云依依狠狠抓住夏景的手臂。 她是水心,青霞真人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受命过来看管夏景修行,所以住在侧屋,穿云依依的衣服是因为她本来的衣服被云依依泼湿了。 云依依当然不信这种鬼话! 她悲痛欲绝,脑海中闪过两道旧日忧愁,一道在一个月前,一道在昨日。 扶光宗里的小狐狸精果然对我的少年下手了! 青霞老祖果然和村里的老婆婆一样,给夏景塞孙女了! 她真笨,居然以为青霞老祖的孙女一定很老很老,威胁不到她,她忘了,这里是宗门,不用亲孙女,徒孙女也是孙女啊! 所以她才不想来修什么仙! 心中一阵骚乱后,她快速摆正心态,分析起敌我双方的优势和劣势,这一比较,她又欣喜起来。 水心太小,太平,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小妹妹,而她虽然比不上画册里的贵妇,却也算前凸后翘,在身材上占尽上风! 水心虽然是青霞真人的重徒孙,但师父只是一个普通长老,而她的师尊是掌门,在身份上优势很大! 水心木木的,像木偶,而她既能古灵精怪,又能温柔娴静,在性格上大胜一场! 最重要的是,水心不会做家务,不会打扫屋子,不会煮饭做菜。 要知道,夏景在生活中是个很懒很懒的懒鬼,而所有懒鬼,都沾着一些好吃鬼的血脉。 夏景喜欢吃好吃的,她特意缠着阿娘,去县上的厨娘那里进修过,手艺不说登峰造极,登堂入室不在话下。 若夏景和水心在一起,想吃美食怎么办?总不可能他做菜来给女孩吃吧! 她云依依和夏景一起玩了十六年,从没见过少年下过厨! 虚惊一场,赢定了! 云依依抹把额头的汗,放开被她细细盘问,恨不得连出红和八字都问出来的女孩,回头笑盈盈地抱夏景的手臂。 夏景看穿她的心思,戳戳她的额头。 少年心中隐隐含着忧愁,一个水心便这样了,若是少女知道他和青霞的事…… 反正只是名义上的道侣,他到现在连青霞的手都没有摸过,玉洁冰清,俯仰无愧,天地可鉴! 他握住少女滑嫩的手掌,勾住她的手指,叮嘱道:“不可落下修行。” “知道啦!”少女不以为意。 她的生活自小风恬浪静,无忧无虑,紧迫感和危机感只在夏景身上,在小女孩的小心思里出现过。 夏景瞧出少女的敷衍,伸手向她的胸口。 少女惊呼一声,慌张地往后退去,避开少年的手。 她不是在避少年的轻薄,若那只手掌般的云落处真的是那座山,山自会拢着霞迎上去。 但她看得清楚,少年的手指触向的是她胸前的灰玉。 “你若不能在三天内纳气,灰玉就还我,我送给水心去。”夏景严肃道。 “三天?!”云依依抱住了脑袋。 灰鱼?缸边玩水的女孩抬起头。 ------------ 第25章、软趴趴 云依依觉得夏景是在刁难自己,三天时间,怎么可能纳气!小册子上明明写着要一到三个月! 她感到绝望,绝望之后是悲伤。 她想,听县里的婶婶说,家花不如野花香,一代新人换旧人。 夏景大抵是倦了,叫别的漂亮师妹师姐勾住了魂,给她定下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要收回她的定情信物,予哪个狐媚子呢!倒是她不懂事了,一直死死攥着不更还。 不知是哪个师姐或哪个师妹,还是哪对师姐妹,少年说是要给水心,她才不信,那个小不点有什么好玩的。 这样模仿戏台上的怨妇转一阵心思,将怨气转出去,云依依为夏景辩解起来。 谁能料到,她一个月来一点儿没有修行呢?夏景当然也不知道。 便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拖延,她起初想等夏景回来一起研究小册子,等啊等啊,就把小册子抛在了脑后。 这么来算,夏景给的时间不是三天,而是已经过去的一个月加上今天之后的三天,一共一个月零三天。时间只是严格了些,还没到不可能完成的地步。 她只要告诉少年真实情况,告诉少年她没有那一个月,少年一定会大度地放宽期限,让灰玉继续夹在她的胸间。 她的心情舒畅了。 她又想,那些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看的杂书里,犯了错的女人深夜去求男人原谅的剧情后面,总接着让人脸红红心慌慌的文字,让人失神,让人紧张,让她想着夏景,一夜不能入眠。 要是她向夏景认错,少年也像杂书里那样…… 她快活起来了。 日轮缓缓升高,金黄的光唤醒了山谷,照得落日湖的湖面如同金灿灿的镜子,鸟兽在湖边啜饮。 夏景邀云依依去林子里逛逛,找找天灵气,她没有去。 为了深夜的认错,云依依要准备准备,临阵抱佛脚,熟悉熟悉修行。 这样,她向夏景坦白后,夏景若要以教她修行的借口邀她上床,她也能表现得自然些,不至于像个笨蛋,坏了少年的兴致。 在县城里,她听隔壁婶婶说过一个故事。一个舞姬得了一位年轻举人的青睐,酒席过后,举人将她带进了房。只要舞姬好好躺一夜,便能离开这花柳之地,到举人府上去。 但舞姬没能留下。上榻后,他们喝了两杯酒,举人矜持,要先玩一阵数算游戏调情。舞姬哪里会这个,全程茫然,举人大怒,踢她出门,说不玩傻子。 云依依深以为戒。 没了她,去林子里的只剩下夏景和水心,这当然不行。 云依依叫来了赵石头,赵石头又叫上了李锦成,进林子的队伍于是扩大到了四人。 和四人道别,云依依跑进夏景的屋内,坐上残留着少年体热的榻,抱着温暖的被子吸了口,将脸深深埋进去。 良久,她想起正事,将被子搭在腿上,照小册子上的要点,集中精神在丹田处,试着感应灵气的流动。 她闭了眼,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将整个屋子照得透亮,在她衣领下,里衣里的灰玉,闪过了一道无人知晓的微光。 这一个月,少女不只忘记了修行,还忘记了在那场令小池峰上所有人痛苦的蝉鸣声中,灰玉激起的冷流。 她以为那是机缘巧合。她怎么敢想,从少年那拿来的其貌不扬的定情信物,居然是可以抵御通天境伟力的宝物? 夏景怎么可能看不出她荒废了一个月? 说三天,便是只需要三天,这还是考虑到少女贪玩,放宽了时限。 …… 李锦成觉得自己就在今夜了。 清晨时候,他已模糊感应到了灵气流动,成功让一丝灵气在他的丹田前逗留,他能感觉到,灵气贴在他的小腹上磨蹭,差一点儿就进去了! 如果不是被赵石头拉了出来,说不定下午就能功成。 他无法拒绝赵石头,因为他向赵石头说了谎。 他告诉赵石头,自己每天只纳气一个时辰,早上日轮升起时半个时辰,晚上月轮升起时半个时辰。 实际上,他几乎从日轮升起努力到月轮落下,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修行上。 他这么拼命,除了因为想要胜利,还因为赵石头格外努力。 赵石头是个实诚人,没有丝毫掩饰。他除了偶尔出门交友,偶尔去林子里找找天灵气散散心,剩下的时间都在修行。 有这么一个努力的人在后面追着,李锦成压力很大,紧咬牙关,表面装作更懒散的模样,私下里狠狠压缩睡眠时间供给修行。 他还将俗世带来的那些金环玉佩等小玩意,都送给了赵石头,试图瓦解赵石头的意志,可惜赵石头根本不上当。 林间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道鸟鸣,轻柔的风像柔软的毯子,落满了枯枝枯叶的地面像松软的床,李锦成越走越困,他已经两天未睡了。 “夏景,你的修行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进入下个阶段?”走在最前面的赵石头问。 夏景思忖,下一阶段是蕴气,得找到合适的天灵气才能开始。 “看缘分。”夏景答道。 “哈哈哈哈,”赵石头欣慰地拍夏景的肩膀,“我也是看缘分!” 虽说在师父告诉他,能在三个月内纳气就算胜利,能在半年内纳气就算成功,但赵石头还是有些心慌,此刻,听说夏景也差许多,顿时放心了。 看缘分,不就是还没接触到门槛嘛! 赵石头又看另一边:“锦成呢?” 这一个月,他很李锦成的关系好了许多,已经可以直呼姓名。 “最近摸到了一点诀窍。”李锦成摇摇头,甩去脑中的困意。 “你也一样啊!”赵石头叹口气。诀窍,谁没有摸到一点诀窍呢?可是那点儿诀窍根本不够用。 李锦成跟着叹:“纳气难。” 他心中却是一派得意,想到明天与夏景和赵石头碰面,聊一会儿生活又聊一会儿八卦,最后寒暄似地提到修行的事,他不经意地说他已经纳气,两人一定惊愕疑惑不愿相信,呆愣愣地问他是否在开玩笑。 他露一手,证明自己,两人随即大惊,问他怎么这么迅速这么突然,他装作茫然,不突然啊,昨天在林子里,他不是说摸到了一点诀窍吗? 两人于是恍然大悟,惊觉被他们所忽略的那句话,是重要的命运预示,随后沮丧、自卑、羡慕、嫉妒,又强行唤理智将这些情绪压下,向他庆祝并小心翼翼地打探纳气诀窍。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石头疑惑:“锦成为何大笑?” “景色秀丽,有感而笑。”李锦成直了直腰,消散了一个月的矜持和骄傲又慢慢回流到他的身上。 “好雅兴。”赵石头钦佩道。 夏景和水心走在后面,他看看李锦成丹田周围,灵气磨磨蹭蹭,跃跃欲试,想要捅进去。 再看看赵石头丹田周围,灵气软软趴趴,毫无兴致。 夏景觉得赵石头或许产生了一些误解,这误解在明天会给他沉重的一击。 不过,他是赵石头,风吹雨打都无碍。 转过头,夏景看身旁的树干,树干上有一道划痕,那是粗浅的记号。 夏景和赵石头不需要记号。赵石头常往山里跑,轻易就能辨认方向,夏景有水心,还有灵气可以指路。 但别的弟子没有经验,没有私人飞剑,也看不见感觉不到体外的灵气,进林子得细细标记。 一路走来,他见到了不止一种标记,其中不少是近日刻上的。 “谷内除了我们这一届,还有别的弟子?”夏景问李锦成。 ------------ 第26章、山雨欲来 “嗯,”李锦成点头,“还有我扶光宗下面门派的弟子,以及一些资质不错的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我倒是知道,下面门派的弟子我怎么没见过?”赵石头好奇地瞧李锦成。 两道求知的目光让李锦成欣喜,让他感觉自己受了重视,在消息灵通这方面胜过了两人。 他向来不惮给予失败者关爱和关怀,将自己了解到的消息全部说出。 “外门弟子在一年内纳气的,或者师父贡献高,将宗门的奖励用在他身上的,就可以来谷内待十年,试着收服天灵气。” “下面门派的弟子呢?” “他们住在山谷的另一边,我也没有见过他们。” 李锦成很享受这个过程,他摘去飘到肩上的树叶,慢慢讲述: “这些门派是我扶光宗的附属,宗门怜悯,特许他们每隔十年送来一批内门弟子,入谷内修行,收服天灵气。” 夏景皱起眉,又很快舒展开,只有水心注意到了少年的表情。 李锦成继续说道:“近百年,掌门还特准这些下派弟子享受我们七峰弟子的待遇,有引气丹提供,纳入天灵气后,还能根据天灵气等阶获得奖励。” “宗门仁慈。”赵石头叹。 夏景心思,这可不是仁慈。 附属门派发现的天灵气都进了扶光宗的灵气谷,那些弟子不过是来灵气谷,纳回他们上交的天灵气罢了。 或许有个别门派,弟子资质出众或得天眷顾,纳了一二等的天灵气回了本,绝大部分附属门派都在亏,都在被扶光宗收割。 上元宗那边,也和扶光宗一样。 这就是修行界,就是蓬莱大陆最真实的样貌,千年的和平只是将以前屠门灭派的掠夺披上了文明的外衣。 近了傍晚,一行人绕完一个小圈,回到了咬日峰下的住宅处。 “三位师弟寻天灵气回来了?”一道人影远远向着夏景四人道。 他穿一身亮白的长衫,日轮在他身后,光将他的影子投得很长。 “是谷内管事的刘怀玉师兄。”赵石头小声为夏景介绍。 刘怀玉身后跟着一个外门弟子,两方人走到近前,外门弟子低头念叨见过三位师兄,迟疑地看立在夏景身后的水心,不清楚她是什么身份。 “水心师妹风采依旧。”刘怀玉瞧向水心,露出笑。 外门弟子忙与水心师姐行礼。 “师兄怎么到这来了?”赵石头问。 “外门弟子那边因为争抢一道天灵气,闹出了一些事。” “师兄辛苦。”李锦成插入话来,八卦地问是什么事情。 刘怀玉是鸿鸣峰弟子,是李锦成和赵石头的同峰师兄,平日里常与他们亲近。 夏景听了会儿,不感兴趣,丢下他们,与水心往回走。 他有些疑惑,刚刚说话时,那刘怀玉不知为何,总悄悄往他身上瞥。 翻遍记忆,他也没找到与刘怀玉有交集的部分。 算了。他很快放下了这件事,思索今晚吃什么。云依依回来了,可以让少女来做菜。 他没想起一天前,赵石头叮嘱他的话。 …… “那个夏景可来取过引气丹?” 回到住处,刘怀玉问身旁的外门弟子,外门弟子取出簿子,细细瞧一遍。 “没有。” “怪了,他怎么不来领丹药?” “或许是他知道来领也领不到?” 刘怀玉已经无彰上境,按理,一个灵气谷管事的差事,怎么也用不到他出马,他是被师父派来的。 师父交代他,在职责之内多找找夏景的麻烦,并暗示说,这是鸿鸣真人的意思。 他于是将夏景的小院安排在了最偏僻的一所,于是早早交代下去,若是夏景来取引气丹,便推说没有青岚峰的份额。 确实没有青岚峰的份额。 青霞真人不管事已数百年。每二十年一度,用于分配修行资源的茶会,她从未出席过,也没有让水芸出席。各峰早已习惯了资源只在上六峰和小四峰里分。 李怀玉思索良久,仍想不出个答案:“他不可能知道。当初水心师妹纳气,上一代管事给了丹药。” 他怎么也想不到,夏景早早纳了气,根本用不到这引气丹。 “那就是青霞老祖给了引气丹?”提到这个名号,外门弟子的声音都小了些。 他想不通,刘师兄怎么敢找老祖弟子的麻烦,虽说都在门规之内,便是说到长老那去也占理,但那可是老祖弟子啊! “老祖当初没有给水心师妹……小苍峰的丹药我们管制严格,也没听说老祖……” 下面的事情不能说给外门弟子,刘怀玉停了口。 “或许是这夏景贪玩,还没开始修行?”外门弟子又道。 “想必是如此了。先不管这件事,那余亮你说好了吗?” “我已经和他说了。” “没提我?” “我说我感同身受,所以愿意帮他。我告诉他师兄今晚要回鸿鸣峰,到明日响午才回来。” “不错。他找了哪个帮手?” “举月峰的余师兄,他们同宗族,似乎族谱上还挺近。” “余子卦?他该有无彰中境了,你让他注意些,别伤着水心师妹。” “是。”外门弟子心中嘀咕,你一边找老祖弟子的麻烦,一边又窥视老祖峰里的师妹。 想到明早将发生的事,他心中隐隐不安。 他忍不住劝:“师兄,那个余亮说的未必是真话。夏师兄还未纳气,怎么可能纵容水师姐去抢他的天灵气?” 停口看看李怀玉反应,见师兄没有打断的意思,他放下心来。 他壮着胆子继续:“肯定是他不认识水师姐,出言不逊,才被水师姐教训了。再说,天灵气没收进丹田里就是无主之物,哪有什么抢不抢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委屈个什么!” “我知道。”李怀玉说。 外门弟子心头发苦,你知道你还纵容他! “不止我知道,余子卦肯定也知道。” 外门弟子的心不苦了,渐渐发寒。 他知道了,余子卦和刘怀玉都拿余亮当棋子呢,那余亮怕是都不知道夏景和水心的身份! 夏师兄毕竟是老祖弟子,不管占不占理,得罪了怎么能好?这余亮怕是完了。 外门弟子又想到自己,自己何尝不是刘怀玉的棋子?一时间悲从中来,怜惜余亮也怜惜自己,心中叹一声。 修行,难! ------------ 第27章、斗剑与纳气 夜暗得深沉,月在榻上投下窗棂的影子,所有人都进入了睡梦。 除了李锦成,李锦成已三天没有入睡。 他睡不着,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捏紧拳头,浑身颤抖,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砸破窗户,在院子里翻滚,朝着满月嚎叫。 他,成了! 一丝灵气躺在他的丹田,不,现在应该叫气海了,灵气之海! 他想要跑到赵石头的院子,跑到夏景的院子,跑到鸿鸣师尊的榻边,将歇息的三人拉起来,展示他的气海雏形。 但他不能,他是皇子,是峰主弟子,他要矜持,要风轻云淡。 等,他坐在榻上等,站在门口等,躺着等,蹲着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月轮,等它落下,等日轮升起,然后,去和夏景和赵石头炫耀。 他殷切的期盼未能加速日月的运转,日月有它们的步伐,一点一点,落下,升起。 第一缕阳光冲破夜幕,日轮从远处的山峰间探出身子,李锦成站起身。 是时候去迎接他的胜利了。 他换一件明黄的衫,将发丝梳得整整齐齐,先去了赵石头的小院。 赵石头不在,不知哪去了。 他感到遗憾,这份遗憾很快得到了补偿。 在去夏景小院的路上,他遇见了云依依。他这才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云依依。 少女也往夏景的小院走,他们汇在一处,李锦成正正衣衫,从天气说到门口的树,从日轮说到西方的海。 他觉得差不多了,故作不经意地问:“修为如何了?” 在他预想中,少女应该沮丧地答“不得寸进”,可是,从少女口中说出的却是—— “纳气了。” “嗯,——啊?”李锦成脚步猛地一顿,差点儿把脸栽到地上去。 他停下步子,朝云依依看。 少女一脸迷茫。她也很不可思议,明明只是普普通通地纳气一天,怎么就成了呢? 她向李锦成请教:“就是丹田里多了一条小蛇似的,还会自己动的东西是吧?” “是的。”李锦成心痛万分。 他关注了夏景,关注了赵石头,偏偏漏了这个不起眼的少女! “你什么时候纳气成功的?”他又问。 “清晨。”云依依恍惚道。 李锦成松了口气,他昨夜就纳气成功了,果然是他略胜一筹。 他没说自己也已纳气,向一个已经纳气的人炫耀不会有任何成就感。 他安慰自己。李锦成,你不用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你的对手是夏景,不是云依依,而且,你是深夜纳气的,早过这个丫头,胜利还是你的! 他想,云依依虽然分薄了他的胜利,但也加深了夏景的失败。 他要等云依依先和夏景说,说她已经纳气,在夏景的惊愕中插进话来,淡淡地说他昨晚也已经纳气了,给与夏景双份的打击。 到时候,夏景会如何反应?李锦成畅快地想。 一道阴影在他心中掠过,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场景似乎在不久前遇见过类似的,但他怎么会倒霉到在一种局面下栽倒两次? 近了夏景的小院,他和云依依见到几个外门弟子围在门口,正往里面瞧。 院子里隐隐传来呵斥声。 见到两人,外门弟子让开了位置,李锦成和云依依走到门口。 宽敞的院子里,夏景和水心站在屋门前,在他对面,立着两个青年男人。 为首的黑衫青年人厉声对夏景道:“一天前,你驱使无彰境的师妹对我养气境的师弟出手,我余子卦向来公平,今日,你也与我这师弟较量一场,我们便一笔勾销!” 说完,他一瞧身旁的白衫青年,白衫青年铮地拔出手上长剑,向夏景刺去。 云依依和李锦成惊呼出声,云依依惊的是夏景的安危,李锦成惊的是白衫青年的修为。 那剑尖亮起的光芒是术法,对方已经到了养气上境,蕴气阶段! 又一阵惊呼传来,惊的是看热闹的外门弟子。 原在白衫青年手中,朝夏景刺去的剑,不知怎么的,忽然到了夏景手里。 夏景的动作太快,只有白衫青年知道发生了什么,夏景躲开了他的一击刺剑,趁机近到他的身前,在他手上一按,一股不大但是巧妙的力道迫使他松了手,剑被少年抢了去。 他急忙后退。 “接着!” 师兄向他丢来另一柄剑,他忙接住,运转气海中的灵气。他昨日成功纳入了一道四等天灵气,已能使用术法。 灵气灌入手上道剑,剑身莹莹放光。 他不敢再刺,改用撩,划向夏景的小腹。 夏景出了剑,一击刺剑,剑尖同样放出莹莹的光,但远比白衫青年剑上的微弱、稀少。 这微小的光破开了那道更亮更广的光。 白衫青年惨叫一声,丢开长剑,双手捂向腰侧,这次他没有在树林里时好运,夏景的长剑刺破了他的小腹,血汩汩地流。 “找死!”黑衫青年大怒,他一掐剑决,地上的长剑飞起,朝夏景刺去! 硿一声响,长剑从中断裂,水心甩出的飞剑余势不减,刺向黑衫青年。 黑衫青年吐一口血,再掐一道剑决,身后第二柄剑飞出,去拦水心的飞剑。 他的眼中尽是惊恐,没想到对面的少女已经突破到了无彰中境,而且御剑手法和飞剑品质都远远在他之上。 他想往院外跑,刚跨出一步,水心的飞剑刺穿了他的后背,将他钉在了院墙上。 斗剑的时间很短,不超过五个呼吸,小院沉默的时间很长,两倍于斗剑的时间。 云依依先反应过来,扑到了夏景的怀里,手往他的腰侧摸。她刚刚见到白衫青年的剑在夏景的身侧刺过,吓得厉害。 她没有摸到血迹,夏景的长衫上甚至没有破口,她惊讶少年居然如此厉害。 随口反应过来的是外门弟子们。他们的住所离夏景的小院最近,刚刚听到动静便赶了过来。 他们精神恍惚,看到两个提剑青年过来,还以为小院里的两人要倒霉了,没想到倒霉的反而是过来挑衅的人。 一个被长剑刺穿了正面,躺在地上哭,一个被飞剑自后背穿过,钉在墙上晃。 李锦成在想夏景剑尖的光芒,那是养气境的术法,可以增加剑的锋利,多是四小峰的弟子在用,夏景何时学了? 最重要的是,这术法需要灵气驱动,而只有纳气完成才能拥有灵气,想要操控灵气更是要练习许久。 夏景他,早就纳气了! 他的舌尖满是苦味,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兴奋、窃喜和妄想都成了笑话,早晨的急躁更是愚不可及。 他走进院子里,听到夏景和云依依的对话。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云依依问。 “穿白衣服那个之前在林子里有点过节,穿黑衣的不认识。”夏景看向水心。 “我也不认识。”水心摇摇头。 一场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居然三句话风轻云淡地略过了。 李锦成咳嗽一声,要去审问地上的两人,展示自己的作用,院外忽然一阵足音,赵石头急匆匆领着四个管事弟子到来了。 四人由昨日那个外门弟子带头,朝夏景告罪。 “刘师兄昨夜上山去了,响午便回来,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夏师兄和水师姐放心。” 他们迅速捆了地上哀嚎的白衫青年,围在墙上的黑衫青年旁。 “还望水心师姐收了飞剑,我们好捉他回去,由刘师兄发落。”外门弟子道。 水心看向夏景,夏景的视线扫过这些管事弟子。 他想到刘怀玉昨日总瞧向他的目光,心中叹气,扶光宗,果然也不安稳。 他朝水心点头,女孩收回飞剑,黑衫青年直挺挺落在地上。 管事弟子们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人命,手忙脚乱一通检查,确定后松了口气。原来是黑衫青年在装死,不愿面对这一场丢脸的失败。 在两人的伤口上简单敷了药,管事弟子们抬上两人,匆匆离开了小院。 院子外围观的外门弟子走来,兴奋地向院内的师兄和师姐们行礼。不论入门时间长短,内门弟子都是外门弟子的师兄。 他们在院子里很静,到了院外一阵欢吵,白衫青年与他们似乎有着旧怨。 管事弟子们走前不忘收拾了院子,除了院墙上的剑痕,再没有能证明刚刚那场战斗的痕迹。 两个青年来得像风,败得像风,被抬走时也像风。 赵石头涨红了脸,他一见两个青年来者不善,立即跑去了管事的院子,谁知道主事的刘师兄不在,等他领着普通管事弟子过来,斗剑已经结束了。 他像是见到战争去外避难,等战争结束又回来的逃兵! 他哪知道夏景和水心师姐这么厉害,那两个青年又这么废物?那两个蠢蛋到底哪来的自信过来找麻烦? “你怎么来了?”夏景看向李锦成。 来找你炫耀我纳气的事。李锦成心中嘀咕。 他看一眼赵石头:“我刚刚去找石头,见他不在院子里,想他一定到夏师兄这里来了。” 夏师兄?赵石头楞楞地瞧李锦成,不解他的称呼。 “不知夏师兄何时纳气的?”李锦成恭敬地问。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那不是刚入门的时候?李锦成舌尖的苦下到了心头,这他还能怎么比? “我也纳气了哦!”云依依插进话来,笑得得意。 “啊?”赵石头惊愕地看着夏景和云依依,“那不是只有我和锦成……” “我在昨晚成功纳气了。”李锦成答。 赵石头脸上的诧异、失落和急切,让李锦成欣慰。石头师弟真是一个好人。 呆愣在原地良久,赵石头转身往院门外走。 “你到哪去?” “修行!” 夏景哑然,他果然还是赵石头。 李锦成也抱拳离开,师尊让他纳气之后回鸿鸣峰汇报。 院子里,云依依分外惊喜,赵石头走了,李锦成也走了,就剩水心了。 她亲昵地去拉夏景的手,要少年教她刚刚的剑法。她对剑没有兴趣,但对少年的悉心教导很有想法。 夏景拒绝了她。 “我要去趟玉蝉峰。”他说。 “我也去!”云依依握住他的衣襟。 “水心的剑载不了三个人。”夏景摇头。 云依依只能将手松开,看着水心驭起飞剑,看着女孩和夏景贴在一柄剑上,破风而去,化作淡蓝天幕上的一个黑点。 她鼓起脸颊,气冲冲地走进屋子里,躺在夏景的榻上,将被褥和枕头搅得一团乱。 她想,等她能御剑了,也要让夏景和她一起狠狠地骑乘。 ------------ 第28章、扶光宗的暗流 玉蝉子没想到,他求而不得的夏景,今日居然主动上了门。大弟子进来通报,他差点儿忘了身份,要出门迎迓。 夏景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上玉蝉峰。 他早已察觉到了扶光宗汹涌的暗流,收徒大典上,出云子报出青霞的名号,仍被玉蝉子阻拦;水心身为青霞身边的人儿,却没有天蚕丝长裙;青霞收了他为道侣,消息居然被掌门压下了…… 他有意忽略了这份涌流,便是最集权,最暴烈的皇帝,也无法管住所有人,何况是根本不管事的青霞,何况是格外温和的青霞。 他来到扶光宗,真的只是为了好好修行,所以他没有去管,他以为这份涌流只是稍稍超过了正常范畴,问题不大,不会影响到他。 直到今天,两个持剑青年闯进了他的小院。其中一个是一天前被水心教训了的,寻仇的理由说得过去,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管事师兄刘怀玉今日不在谷内,更加深了他的疑虑。 扶光宗的暗流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严重。 这股暗流一旦涌上海面,化为明浪,恐怕会席卷整个修行界。 他于是来问玉蝉子。 水心待在门外,昏暗的殿内只有两人,夏景站着,玉蝉子坐在榻上。 “扶光宗到底发生了什么?”夏景问。 “九曜派你来,居然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他难道真的只是让你来和亲?” 夏景没有应答。 玉蝉子从榻上起身,背手望向北方,那是上元宗的方向,吐出一句足以震惊整个修行界的话。 “我怀疑他们想要掀起战争,踏破上元宗。” “愚蠢。” “我扶光宗已是天下第一,为何不能踏破上元宗?” “愚蠢至极。” “或许我们不能攻破上元宗的大阵,但足以统一其余门派,让上元宗成为孤山!” “青霞不同意?” “她若是真的不同意便好了。” “她没有表态?” “是的,”玉蝉子望向青岚峰,眼中带着不解和失望,“她同意,我们便杀上上元宗,她不同意,我们就安心修行。但是,她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 “所以,扶光宗分裂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夏景惊讶,不是惊讶扶光宗的主战思想,而是惊讶青霞什么都不做。 就和他一样。 夏景想到那场雷劫,想到那一柄从云间刺出的剑,那穿骨的疼痛。 他也想杀上上元宗,但不是现在。 “没有真正的主和派,只有安于现状,跟着青霞师姑不明确态度的一派。” “你是哪一派?” “我觉得杀上上元宗也挺好,但安安稳稳的日子也不错。” “他们想要上元宗的资源?” “他们想要天下的资源,来帮他们突破通天、击碎天劫,得道飞升!来让扶光宗永世永结,天下第一!他们有这样的力量,扶光宗有青霞师姑,有两位通天境!” 夏景的脑袋隐隐作痛,没想到自己居然卷入了这么一件徒劳的漩涡中。 “为什么针对我?”他不解。 “针对你的是鸿鸣峰和举月峰,刘怀玉是鸿鸣峰的人,对你出手的两个弟子是举月峰的。当然,其中或许还有着掌门的默许。” “我是青霞的道侣。” “鸿鸣和举月不知道这个,只以为你是弟子。而且,就算你是师姑的道侣又如何,他们也是师姑的子侄,是师姑看着长大的,你这个新来的继父,受些继子的刁难,不是应该的?” “这么孩子气?”夏景惊愕。 玉蝉子笑起来,少年终于不再平静。 “对付你,是一种试探。试探你,也试探师姑,今天只是开胃菜,往后还有招数等着你呢。你要是不满、愤怒,那再好不过,他们就怕你和水芸和出云子一样和和气气,你和他们斗,和他们争,那便成为了他们的一员,存了战争的思想。” “若青霞出手,他们怎么办?” “他们已经试探了师姑近百年,九曜飞升之后,更是明目张胆,师姑从未去管。而且,师姑向来仁慈,便是真出手了,最多不过将他们锁在寒狱里,还能杀了自家子侄不成?他们也没做太出格的事。” “这么一说,他们不该只针对我,一个新收弟子的影响有限。” “主菜的确不是你,而是出云子。七峰中,我中立,有容中立但偏向战争,只有出云子打着师姑的名义,名为安于现状,其实杂着主和的心思。” “你为何中立?” “我……上山前,正是离国动乱的时候,血与火、尸体和乌鸦和蛆虫,我不想再见到它们。” 玉蝉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向夏景说自己的从前,大约是因为夏景太好看?像他死于战乱的兄长? “你呢,你支持哪边?”他问夏景。 “不该有战争,修道不该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 夏景想了想道:“我的父母死于山匪。”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老师和他说的话,修道该是为了庇护天下。 他低头叹息,原以为可以躺在小院里安心修行,无事撩撩依依,撩撩水心,再饶有趣味地看李锦成的小心思。 “他们准备怎么做?”夏景问。 “应该是拿下出云峰。” “怎么拿下?杀了出云子?” “那怎么可能。”玉蝉子惊诧地看夏景,“扶光宗有个不算规矩的规矩。” “什么规矩?” “峰主击败掌门,就能成为新的掌门,长老击败峰主,就能成为新的峰主!” “出云子连个长老都打不过?” “他是师姑的徒孙,和几个紫府境的长老差着一辈呢。”玉蝉子为出云子辩解。 他接着说道:“不过,千年来这个规矩都没有用过,他们大约会找一个出云子的错处,然后再用这条规矩,夺走出云峰。” “这样,除了青岚峰,剩下六峰就全成了主战派?” “是的,没了出云子,有容师妹也会支持战争,我当然也会。” “他们不会得逞。” “哦?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战争。” 玉蝉子觉得夏景狂妄,他一个小小的养气境,谁在乎他想还是不想? “我看是你不想九曜的上元宗覆灭!”玉蝉子哼一声,语气不满,脸上却带着笑。 他也不想见到战争,更不想和师兄师姐们生出裂隙,如果战争成为扶光宗的纲领,那么,他也只能拔出剑,掀起战火。 他有时想,如果他是师姑会怎么做。他也会像师姑一样沉默吗? 他看着墙角的屏风,上面绘着绿水青山、亭台楼阁,战事一起,火焰会吞噬那座山,尸体会堵塞那湖水,亭台破败,楼阁化作飞灰。无数凡人、无数修士将死去,活着的都将是断肠之人。 他不明白,掌门和鸿鸣为何如此狠心,修为便那般重要吗?比自己宗门弟子和长老的生命更重要?他们明明已经足够强大。 夏景望着一旁小几上的香炉,香炉摆在窗边,日光透过窗纸,落在上面,闪出一片金,像上元宗的金光峰。 上元宗有他的仇人,有他转世重修最大的目标之一,等修为足够,他自会杀上金光峰。 但是,上元宗不该成为修行界大乱的导火索,拥有青霞的扶光宗足够强大,但想覆灭修行界最古老的上元宗,还是差了一些。 “你准备怎么阻拦?去和师姑吹枕边风?”玉蝉子的眼中满是期待。 “她不会听的。”夏景摇头。 修行修的不只是气海神魂,还有信念,青霞并非软弱拿不定主意,而是她的信念不在这种斗争上,她有她的坚持。 “那你怎么做?!”玉蝉子大失所望,他踏两步,想要揪住夏景的衣领质问。 “我有我的办法。” “你一个养气境,还能有你自己的办法?”玉蝉子气急而笑。 ------------ 第29章、青岚峰的处罚(感谢暖阳巨的白银盟) 白衫青年和黑衫青年被罚了鞭,革了内门弟子的身份,发配去了外门小池峰和外门小眉峰。 与白衫青年联络的管事处弟子,被驱逐出了宗门。 管事师兄刘怀玉被罚去寒狱受刑一年。 寒狱在举月峰的地底,里面灵气稀薄,弥漫着足以刺穿骨骼,刺穿神魂的寒气。 寒狱共分十八层,在第十八层里,关押着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妖、魔头以及犯了大错的正道大修。 刘怀玉去的是第一层,他本该去第二层,他的师父主动去往第六层受罚,替他担了一份罪。 他们犯的事不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修行者同样如此,每年谷内都会发生这样的意气之争,但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处罚。 处罚是掌门定下的。 因为夏景和水心,一人一剑,轻易击败了两个绝对说不上弱的同辈修士。 还因为夏景是青霞老祖的道侣。 更因为夏景去了玉蝉峰。 天,笼罩四方,孕育四方,不可谓不伟大,但少有修士畏天,常有狂士叫嚣破天撕天,因为天穹仁慈,从不降下责罚。 夏景不仁慈,他向玉蝉子说,青岚峰要一个交代。 他当然可以代表青岚峰。扶光宗可以遗忘青岚峰,但永远不能忽视青岚峰。 掌门于是给了他交代。 除了那五个被罚之人的身边好友,无人在意他们,六峰的峰主长老们,更在意另一件事。 夏景何时纳气的?他的剑术为何如此精湛,能够以养气下境的修为,轻易战胜养气上境的对手? 答案从李锦成口中,传遍了六峰高层。 夏景在一个月前便已经纳气,至于剑术,多半是在青岚峰习成。 夏景入门一个月出头,也就是说,少年纳气只用了短短几天。 若是在三百年前,几天纳气只能算天资绝佳,只值得峰主长老们高看一眼。 但在现在,在扶光宗用于辅助纳气的灵宝,在三百年前,随青岚真人身死而遗失之后,修行最快的弟子,纳气都用了二十多天。 夏景居然只用了几天,他的天资如此高? 玉蝉子看着师兄师姐们沉思的模样,觉得有趣。他想,若是告诉他们,夏景真正纳气只用了一瞬,那么,师兄和师姐的表情一定更加奇妙。 那惹事五人的重罚,被当做了青霞弟子和夏景资质的双重作用。 卷起这场风波的少年,此刻卧在院子里的竹榻上,看一卷图。 云依依在他身前舞剑,水心在侧屋打坐,风卷着一把尘,吹过墙角的两枝花。 夏景在看玉蝉子给的天灵气分布图。 说是天灵气散在谷里,各弟子全凭手段和运气,实际上,凡是紫府境的真人,都能运用神识,探查到天灵气的位置和粗略的品阶,然后赐下一份地图。 出云峰那边的事情,夏景还没有拿定主意,得和出云子商议一番。 他决定先在修行这边加紧,修为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其实于他而言,不纳天灵气也可,天灵气的效用只在紫府前,紫府并不是他的终点。 但扶光宗觉得天灵气重要,修行界觉得天灵气重要,在紫府境前,天灵气的确能增加剑道的威力。 若他不纳天灵气,紫府境前便弱了一筹,而且,必定有人因为他没纳天灵气而轻视他,来找他的麻烦。 他不喜欢麻烦。 合上图册,他简单指点了云依依的剑,唤出水心,御剑往天灵气最密集的地方去。 那是山谷中央的大地穴。 没人知道地穴到底有多长,到底通向了何处,这地穴就像一座扩大了万倍万万倍的蚂蚁窟,分叉众多,极广极深。 天灵气在里面汇集。 水心在入口旁落下。 五六个弟子待在洞边,脸色发白,浑身是汗,或卧或躺,狼狈不堪,像经了一场大战。 在大地穴里有一场大战。 正如那道三等金灵气,催杀了周围的树木一般,大地穴下的天灵气,同样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自己的力量。 地穴中某样东西在吸引着它们,大地穴是一处大战场,天灵气的战场。 前往大地穴的弟子,是闯入战场的普通人,不只不受任何条例保护,而且还得承受各方的战火。 见到夏景和水心,在地上休息的弟子们抬起了头。 他们是扶光宗下属门派的弟子,早早在自家山门纳了气,做全了准备,才由自家师长送到扶光宗来。 见到陌生的两人,特别其中还一个还是能御剑的无彰境师姐,弟子们纷纷起身。 “不知这位师兄是?”一个弟子问。 “青岚峰,夏景。” 这些弟子们没见过夏景的容貌,但听说过夏景这个名字,光是青岚峰三个词,已足以让他们惊叹。 夏景没有闲聊的兴致,报出名号后便跃入了地穴中。 地穴不宽不窄,刚好可以容一个人自在行走,地上一盏盏灵石驱动的提灯放出温和的光,照亮了洞穴。 夏景快步往前走,提灯的光芒渐渐薄弱,天灵气渐渐密集,天灵气的波动压住了提灯中灵力的运转。 夏景经过了三个弟子,三人在不同的路段,紧皱眉头,咬紧牙关,盘坐在地上。 没有弟子会在大地穴里纳天灵气,这座地穴已被天灵气打造成了堡垒,闯入都难,何况抢走堡垒内的成员? 弟子们都将这座地穴当做磨砺,他们敞开气海,用天灵气的波动来锤炼它,让它习惯,让它沾上天灵气的气息。然后去往林子里,寻一道势单力孤的天灵气,引诱、绑架。 再往前走一段,提灯的光已和萤火虫没有区别,前方是色彩斑斓的夜。 那是天灵气相互影响,扭曲出的颜色。 见少年还要往前,水心抬起手掌,掌心亮起一道光,驱散了夜,也驱散了天灵气的波动,护住了夏景的身体。 寻常养气下境的修士,到这里就该狼狈退回了。 夏景瞧一眼水心,继续往下。 夜的色彩愈加绚烂,水心手上的光芒慢慢衰弱,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前方出现了岔道,夏景迟疑片刻,选择向下。 又不知走了多久,女孩几乎贴在了夏景的后背,因为她手中的光芒,已只能抵御手臂方圆的夜。 夏景可以感觉到女孩湿润的衣服和柔软的躯体。 “这里已经是二等天灵气的聚集地了。”女孩开口道。 再往下,她也不能护住夏景。 “收了吧,我没事。”夏景握住了女孩的手,挡住了那团光。 黑暗瞬间将他们淹没。 水心无事,二等的天灵气聚集起来的确可怕,但她是无彰中境的修士,足以抵御它们。 但养气境的修士不行。 女孩忙去摸夏景。 便是各宗的种子弟子,到三等灵气的聚集处便是终点,而且,他们是从五等开始练习,而不是一下子到三等地带去。 二等天灵气的波动能轻易撕碎养气境的气海丹田,划伤灵根甚至折断灵根,造成不可恢复的损伤! 她摸到了夏景的气海处,没有血,没有暴乱的天灵气波动,在少年周围的天灵气格外平和。 她歪头看少年。 “有点不舒服。”夏景用手指拨开想朝自己气海钻的天灵气,他不习惯与剑和少女之外的东西如此亲近。 他继续往前,转过一个弯。 夜成了白色,水心的气海被天灵气的波动搅得一团乱,灵根微微颤抖。 她也支持不住了。 “你在这等着吧。”夏景说道。 水心心中一惊,伸手去抓他的衣襟,抓了个空。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了白夜里。 她抬头看向洞外,犹豫是否要回青岚峰告知师父和师祖,最终,她听从了夏景的话,盘腿坐在白夜前方,拿一枚灵石补充消耗的灵气。 她不解,白夜就是一等天灵气聚集的场地,夏景怎么还往前走,想去哪里? 她好奇,那片白夜后面是什么。 白夜后面是黑夜。一道道剑气,割开光,割开能让中小宗门疯狂的一等天灵气,将这珍贵的天地宝物绞碎,用来蕴养一柄剑。 夏景站在剑前。他没想到,过来寻个天灵气,还能有意外之喜。 ------------ 非常抱歉 转型失败,差评如潮,差评部分偏偏是核心设定,无法更改,只能抱歉,对不起追读的读者。 犯了三个大错,已在深刻反思。 一是人设和矛盾设计,位高权重但是不管事甚至软弱,导致下面的人作妖,在恋爱文里是比较常见的设定,人交里的安思瑶就是,恋爱文里的好评如潮到了仙侠里变成了差评如潮,是我犯了仙侠文的忌讳。 二是仇恨,恋爱文里,不需要什么坏蛋,不需要旗帜鲜明的敌人,但一般仙侠文里需要,而且是尤其需要。鸿明,皇子的仇恨都没拉起来。 三是内容方面,因为上面两个问题加上写作惯性,写了一些恋爱文里可以但在仙侠太过平淡的剧情。 总体失败原因是思路未能脱离恋爱文的窠臼,而且又选择了一个比较复杂的仙侠文设定,导致问题加剧,无法修改,直接崩盘。 向追读的书友说声抱歉。 向上本书过来的老读者说声实在抱歉。 又一次转型失败,下本不折腾了,先休息到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