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1章 风华 北周,天圣元年。 上京,南郊祭坛。 时值金秋九月,暑热悄然褪去,凉意渐渐而起,秋风自平原卷来,伴随着劲急的风声,掠过庄严的大周上京。 一年年寒暑交替,一年年春去秋来。风雨起于虚幻,云雾来自飘渺。 岁月如河,现如今,大周定鼎已近一个甲子,历经文帝、景帝、宣帝三代帝王的励精图治,历经数十载逐鹿中原的征伐,终于扫灭群雄,入主中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一举终结了近五百年的九州乱世,幅员万里,带甲百万。 遥想昔日,北渝末年,哀帝公孙明月荒淫暴虐,大兴土木,亲奸佞而远贤臣,致使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各地藩镇纷纷高举义旗,反抗北渝暴政。 值此乱世,一直胸怀大志,占据甘、雍、凉三州之地的周国公萧世渊,振臂高呼,带领十万萧家男儿,于甘州起兵,策马扬鞭,一路入关,历数年血战,最终推翻北渝统治,斩杀哀帝公孙明月,率军入驻上京。 而后,萧世渊逼迫北渝朝廷下诏,晋爵为王,自称大司马、大将军、大冢宰、太尉、司空、大丞相、假黄钺、相国,加九锡殊礼,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以武德殿为丞相府,增封十县以益周国,并以邺城作为周国王都,建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 次年,萧世渊接受百官拥戴,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周”,定都上京,改邺城为燕京,建立大周王朝,世称“北周”,是为“北周文帝”。 自大周立国以来,从文帝至宣帝,三代帝王,一直戮力于平定乱世,剿灭藩镇,从而开始了长达五十四年,与天下群雄逐鹿中原的开国之战: 皇始四年,西燕兵犯陇右,三郡陷入敌手,文帝率军二十万,西进御敌,与燕军鏖战于白马关,一战尽灭燕军主力,阵斩西燕大司马田煖,随后乘胜出击,收复三郡,西燕大败而归。 皇始八年,文帝命其三子赵王萧业,率五万兵马,自天水攻入西燕国境,连克姑臧、西平、河池三城,俘斩燕军十余万,大败西燕精锐。 皇始十一年,南楚兴兵三十万,以柱国大将军平原王元英为主帅,进犯大周南境重镇寿春;三月,文帝命征南将军李云超,领兵十万击之,两军激战于覆舟山,北周大军攻势如龙,洞穿敌阵,南楚大败,死者多达十之二三,自堕山涧而死者亦不计其数,士卒折损过半。 皇始十五年,文帝以卫王萧麟、蜀王萧允为左右元帅,韩国公李云超、信国公庞玉为左右副元帅,统率二十万铁骑,北上远征柔然;大军出塞,东西横跨五千里,南北纵深三千里,一路追至黑山,击破柔然主力,攻克龙城。 皇始十七年,南楚再次犯境,兵临睢阳,文帝带病亲征,率十五万大军南下,周军三战三捷,歼灭南楚大部精锐,并乘势反击,杀入南楚境内,攻下荆襄六郡,又克樊城,震慑南楚都城丹阳;三月,攻楚之战大胜,周军回师,当行至汾阳行宫时,文帝病情加重,崩于南征军中,终年七十七岁,遗命太子萧礼即位,是为“北周景帝”。 开平二年,西燕趁景帝新立,联合羌胡,举兵十六万,袭扰甘凉一带,西北狼烟再起;同月,景帝下诏,命老将李云超挂帅,率领七支大军,迎击燕羌联军,皋兰山之战,李云超三战破敌,一举挫败西燕阴谋,斩首五万,俘虏三万。 开平三年,景帝再命李云超领兵,攻略河西。北周大军在李云超的率领下,势如破竹,仅一个月,便扫平羌胡各部;至此,河西之地,纳入大周版图,解除了北周对西燕用兵的后顾之忧。 开平六年,南楚卷土重来,企图夺回襄樊六郡;北周镇南将军梁士彦,看破楚国意图,遂以襄阳、樊城为诱饵,将楚军主力吸引至此,自己则将大批精兵,埋伏于楚军侧后,趁其不备发动突袭,大破南楚于襄樊一线,令其铩羽而归…… 此后的数十年间,西燕、南楚遭遇重创,元气大伤,再也无力进犯大周,而北周则转守为攻,不断派遣大军,越境突袭,蚕食燕、楚两国的国土,致使西燕、南楚国力衰败,只能垂死挣扎。 景帝在位二十二年,他所确定的对外方略,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弱燕攻楚”。可唯一遗憾的是,终景帝一朝,始终未能灭其一国。 直至宣帝萧隆先即位后,大周国力日益强盛,帝国的疆域版图,比之文帝立国时,整整扩充了三倍不止,兵精粮足,国富民强,并拥有了一支骁勇善战,无敌宇内的大周铁军;因而,开启灭国大战的时机,已然成熟。 永兴十年,北周大军一路西进,所向披靡,连克壶关、秀容、平城、武川等地,攻入西燕都城长子,燕国皇室献表归降,西燕灭亡。 两年后,永兴十三年,北周秦王萧长陵,亲率三十万大军,长驱南下,横扫江南,一战公主坟,二战高邮,三战永城,凭借凌厉的攻势,扫灭四十万南楚大军,击败楚国第一名将段文振,攻克丹阳,楚帝司马猷被斩,南楚就此湮灭。 随着西燕、南楚的相继覆灭,大周王朝历时五十四年,终于扫平战乱,一统天下,正式入主中原,终结了五百年的分崩乱世,屹立于九州中央。 自此,天下无战,四海凝一,九州大地,皆为大周版图。 …… 金秋的音符,凝聚着猎猎风声,夹杂着丝丝凉意。 庄严肃穆的氛围,笼罩在京畿四周,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投下一道道奇崛的影子,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南郊,祭天坛前。 宽阔的广场之上,筑起了一座高大的祭台,仿佛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脉,逐渐露出山丘的轮廓。 高台巍然如山。 台前供奉着牛羊,玉圭等祭品,按照祭祀古礼,皆是清一色用全牛、全猪、全羊主祭的“三牲太牢”。 硕大的柴堆,位于祭坛正中,已经被人架了起来,如佛寺高塔的塔尖一样,层层叠叠。 柴堆引燃,浓浓的黑烟,腾空升起,飘荡在祭坛上方,渐渐地,穿破万丈云层,直至烟消云散。 熊熊烈焰,火光冲天。 庄严的黄钟大吕,铿锵响起,大周新帝萧长耀,身着天子冠服,头戴衮冕,白珠十二旈,赤绶金带,足登流云御履,腰佩“鹿卢剑玉具剑”,手捧五色玉圭,神色不怒自威,一步一步,登上祭天高台。 祭坛的下方,是由文武百官、宗室诸王、列侯公卿、西域酋长所组成的将近上千人的队伍,分成数个方阵,陪侍肃立。 今日是新君登基大典,因而,在场的千人队伍,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宗室公卿,都身着炭色玄底官纹的元服,文官束梁冠,武臣束羽髻。 此刻,偌大的南郊祭坛,鸦雀无声,威严气派,仿若尘封百年的坚冰,瞬间凝结一样。 台下的众臣,个个依序站立,他们的目光,几乎不约而同,投向了高台之上,注视着那位三十一岁的新天子。 登上祭台后,一身衮服的萧长耀,在大祭司的引导下,将手中捧着的那支五色玉圭,掷入火中,慢慢焚成灰烬,以祭拜天地、山川、江河、湖海。 而后,萧长耀微微仰首,面朝天穹庄肃致礼,朗声祭告,声音若海潮涌动,回荡在这片四方京郊,灌入众人耳中。 “皇帝臣耀,敢用玄牡,昭告皇天后土:大周天下,历数无疆,耀惟丕德,惧忝天位;询于庶民,外及君长,咸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社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耀一人,耀畏皇天之威,又恐大周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皇帝玺绶,改元天圣,修燔瘗,告类于大神,惟大神尚飨永吉,祚于大周,永绥四海。” 当即,群臣俯首跪伏,齐声山呼万岁,此起彼伏。 “皇帝陛下万年无极!” 在众臣的一片高呼声中,萧长耀不动声色,缓缓转过身来,握着腰下的鹿卢剑,居高临下,那对蕴藏着无数凛冽刀光,寒慑人的冰冷眸子,望着眼前的绵绵群山,扫视着向自己顶礼膜拜的公卿百僚,心中升起了冲天的豪气。 这一刻,他终于站在了天下中央,终于成为了大周的皇帝。 片刻,萧长耀眉目轻敛,凝视着肃立的百官,沉沉开口。 “太祖举兵,兴义师以诛暴乱,至于今,五十六载,所向无敌,战无不克,方有大周社稷。朕,奉先帝之业,继承大统,当与卿等共治天下,昌我大周!” “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山呼之声,再次涌起。 风,悄然拂过,吹动着帝王冠冕上的一排白玉旒珠,来回摇曳。 巍巍高台之上,年轻的新君,昂然屹立,远远眺望着北方,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与眷恋。 此时此刻,上京南郊祭坛,甲士林立,公卿云集,都在恭贺新皇登基;然而,遍观台下,一片朱紫之中,却唯独少了一人,那位威名赫赫,素有“大周战神”之称的秦王殿下。 伤怀散去,萧长耀恢复了帝王的威仪,满目寒厉,冷冷地说了一句。 “传朕旨意,布告天下,诏秦王速回上京。” “喏!”内侍不敢多言,唯有连连应声答道。 天子一言既出,文武群臣面面相觑,悚然而惊。陛下刚刚登基,便召秦王进京,这难道是要…… 不,他们不敢继续想下去,帝王心思向来难测。 风雨,将将骤起。 …… 北境,晋阳。 大漠风沙,西风漫卷。 此间,群山环绕,沃野千里,据三川扼大河,表里山河之状,可谓一览无遗,波澜壮阔。 平原尽头,两山夹峙,一座雄伟,浩瀚,壮阔的巍然大城,耸立在天地之间,呈现出万里关山般的轮廓,微凉的风,猎猎吹卷而来,掠过此城的一砖一瓦。 远远望去,戈壁荒漠的深处,那座高约数十丈,由坚硬凝固的夯土、砖石垒筑而成的晋阳雄城,岿然不动,傲视北疆。 似乎,这座承载了大周王朝无数骄傲与荣耀的北方边城,正在直面北国风光,述说着数百年间的辉煌与沧桑…… 晋阳城,位于云州道、并州道两大行台的七郡要道,处在青林、博望、雁荡三山交汇之地,驻扎着四十万靖北军将士,乃是防守大周北境的军事重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以说,数十年间,晋阳这座雄伟的边关重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经风刀霜剑,孤悬于大周帝国的北方边塞。 自从大周立国以来,晋阳,便一直是一座令无数大周男儿心驰神往,无数草原儿郎折戟沉沙的英雄城堡。 每次,当北方柔然的骑兵主力,大举南下,入侵北周腹地之时,晋阳城,总是可以不出意外,成为扼制柔然攻势,抵挡草原势力向中原渗透,力克强敌的“第一雄关”。 柔然的铁骑,若要越境侵袭,晋阳乃是必经之路,首当其冲。甚至可以这样讲,晋阳,堪称大周王朝的北境门户,拱卫着帝国的千里北疆战线。 正是因为,晋阳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故而,早在宣帝时期,身为宣帝次子的秦王萧长陵,遂以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三军统帅身份,兼领北境行台大元帅,统率四十万靖北军,坐镇晋阳,执掌北境军务,威慑柔然。 城外,靖北军大营。 二十里的中军连营,紧密衔接,依山势而筑,背靠峰峦,居高临下,雄踞城郊原野。 顺着晋阳城的侧翼,举目望去,只看见远方的原野上,筑起无数座威严、宽阔的中军营寨,宛若一条条长龙,绵延不绝,互相连接在一起,分布于空旷的荒芜地带,突兀森郁。 纵观大营内外,每一处主营,分别有十六排幕府,每排大约四十间营帐,过道的空隙里,旌旗高高悬起,且都有一队精兵,严密把守。 营寨门前,敌楼林立,什么鹿栅、拒马枪、壕沟、泥坑、瞭望塔等军用设施,一应俱全,另有数队玄甲甲士,手持长戈,正在寨门外四处巡逻。 这里是中军大营,仅有两万将士,一万步军,一万骑兵;可整支靖北军,共有四十万精锐,镇守北境,当然不能挤在一起,而是分布于北境各郡,对晋阳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庞大的中军营寨,军帐连绵,幕府分列,各色各类的大旗,遍布军营内外,随风席卷。 “杀!” “杀!” 当下,大营内,响彻了一片喊杀之声;金铁相交之声,铁蹄铮铮之声,与战马的嘶吼声,互相糅合在了一起。 晋阳外围一带,二十里内,尽皆戒严布控,两万靖北军将士,于此安营扎寨,正在勤加操练。 营内,杀声震天。 兵戈、铁甲、马蹄。 宽阔的军营,时不时,不断有数十名黑甲骑兵,顶盔掼甲,挟带弓矢,来回策马奔驰,穿梭于营垒之间,留下大片大片的马蹄声。 空中,日头微黯,夹杂着一阵凉沁沁的秋意。 疾风呼啸中,一面猎猎飘扬的银色衮龙大纛旗,“银龙王旗”,——一个猩红厚重,铁画银钩的斗大“萧”字,赫然醒目,印在王旗正中。 又是举目望去,远远的只能看见,烟尘滚滚扬空,金戈之声铮铮作响。 中军帐外。 萧瑟的秋风,吹得大帐的帐帘,扑扑作响;高高悬起的“萧”字王旗,上下舞动,仿佛是在催发将士们昂扬的斗志。 帐外的点将台上,站着一位英武挺拔的青年统帅,格外明亮耀眼,全身上下散发出天性的孤傲,眼眸深处闪烁着王者的杀意,一袭白衣胜雪,附着银色盔甲,踏着一对飞云战靴,宛如雪鹰临风展翼,尽显一代英豪的凛然风采。 他白衣白甲,面肌紧绷,表情严肃,那双罩满寒霜的眼眸,恍若藏着两面冰湖,沉寂了上千年之久,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凌厉的风,好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割在他那张坚毅冷峻的脸上,打在他明光澄澈的甲胄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寒芒。 他,出身高贵,天潢贵胄,是太宗皇帝与章献皇后之子,是上京城中熠熠生辉的天之骄子。 他,年少从军,弱冠封王,十五岁独当一面,奇兵绝谋,轻骑逐敌三千里,一战威名冠异域。 他,横槊关山,扬鞭塞外,金戈铁马十七载,十六岁官拜镇北将军,十七岁拜骠骑将军,二十岁便已是号令三军的大司马、大将军了,二十三岁领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上柱国,成为了手握四十万靖北大军的军事统帅。 他,阳谋善战,用兵如神,纵横天下十余年,所征必克,未尝一败,仅在谈笑之间,便令樯橹灰飞烟灭。 他,胸怀壮志,武功盖世,以匡复天下为己任,一人一马,一剑一戟,策马破阵,守天下苍生。 是他,率领靖北男儿,纵横塞北,镇守国门,滚过层层尸山血海,杀得柔然蛮子闻风丧胆,四分五裂。 是他,提兵三十万,一路挥戈南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长江以南,三战三捷,杀尽南楚四十万男丁,一举踏平楚国山河,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 自他横空出世以来,天下英雄,便再无叱咤风云之时。 他是英豪,是战神,是一代枭雄,更是一位热血男儿! 没错。 这位英风锐气的白衣统帅,正是大周宣帝萧隆先与章献皇后独孤元姬之嫡出次子,新帝萧长耀同母胞弟,戎马半生,所向披靡,无往不胜,手握四十万靖北军主力,立下无数盖世功勋,威震九州的一代战神——秦王萧长陵! 只见,一身白衣战甲的秦王萧长陵,威风凛凛,雄毅傲岸,身如精铁柱石,双手拄着那柄须臾不离左右的金铁长剑,纹丝未动。 而他的身后,陈放着一支巨大木架,上面直直立着一柄长约一丈三尺有余,锋刃森然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又名“虎威”,此乃秦王殿下惯用的马上兵器。 单说那柄长剑,便与寻常的刀剑,大不相同。此剑名为“承影”,剑长三尺,是一柄上古名剑,取材自天然精铁,剑形状如新月,收在黑沉沉的剑鞘之中,剑纹灿若云霞,被一股幽幽青芒包裹,端端的一柄绝世好剑。 殊不知,承影剑下,多少沙场亡魂,多少敌遒授首! 此刻,这位时年二十七岁,纵横捭阖的秦王殿下,正用双手拄着“承影”,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静静地凝视远方,一袭白衣随风卷动。 与此同时,萧长陵的身边,也不是空无一人,除了几名披甲佩刀的亲军护卫以外,还有一名身姿矫健的少年将军,轻轻按着佩剑剑柄,立于秦王身侧。 他便是靖北军的副将,秦王萧长陵的心腹爱将,人称“靖北之弓”的一代名将,——骠骑将军、柱国、武乡侯苏翊。 “大王,眼下新皇刚刚登基,就火急火燎地召您进京,不知是何用意?”苏翊终于开口。 这一刻,萧长陵那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营中操练的将士,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十七年前,甘州城楼之上,那个风神秀彻的萧家少年郎,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那片大好山河。 可没过多久,萧长陵回过神来,鼻端轻哼一声。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肯定是我的那位皇帝哥哥,惦记起孤的兵权来了。他是想借初登皇位,收回孤的靖北军,来显示他大周天子的龙威。” 苏翊一怔。 “大王,靖北军可是您多年的心血,这说什么也不能交出去,我敢肯定,您只要把兵权一交,咱们这四十万将士,就真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大王,您别怪我说话难听,别说你不答应,我们这些跟随您十年的老弟兄们,也不会答应的。”苏翊焦急地说道。 谁知,萧长陵却是一声冷笑,脸上的表情,照样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太了解我那皇兄了,表面上仁义道德,实际一肚子刀枪,好话说尽,便宜占绝,孤十年前就看透他了。可这一次他算错了,我萧长陵岂是坐以待毙之人,靖北军是我的,谁也别想把它夺走,想夺孤的兵权,哪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嗯……,如此看来,陛下此次召大王入京,只怕是不怀好意。大王一旦去了京城,无疑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所以,依末将之见,上京城是万万去不得的。” 话音落毕,萧长陵竟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极尽狂放之意。 “羊入虎口?!孤是羊吗!” “普天之下,想取孤项上人头之人,怕是没有几个,就凭京城那些个纨绔!笑话!孤倒要看看,这天底下,谁能把我萧长陵鸟尽弓藏!” “可是,大王……”苏翊还是有一丝担忧。 忽而,萧长陵提起“承影”,右手握住那黑沉沉的剑鞘,微微转过身来,望着苏翊满面愁容的神情,不由淡然一笑,颇有一种睥睨天下的不屑。 “明朔,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进京一趟吗,孤去去便回。咱们的陛下,眼光远,他是不会让我出事的,孤若身死上京,那么到时候,靖北军必反。我就不信,那些世族门阀,能承受得住四十万大军的怒火!相反,我一旦到了那个地方,朝廷不仅不会杀我,反而会把孤当祖宗一样供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靖北大军在,大王便可高枕无忧!”苏翊恍然大悟。 二人相视而笑。 很快,萧长陵单手持剑,右手扶着栏杆,而他那冷厉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深邃起来。 “传令下去,调三千铁浮屠,明日随孤进京。” “大王,要不要末将护送您进京……”苏翊问道。 未等苏翊把话说完,萧长陵却摆了摆手。 “不用。欸,对了,等孤走后,你在军中好好查查,看有没有朝廷安插的眼线,一旦发现,立即……” 正说着,萧长陵的嘴角,突然露出一抹邪魅的微笑,然后摊开右手,手指凌空勾了一下,作出了一个“杀人”的手势,仿佛天下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末将明白。”苏翊朗声应道。 …… 萧长陵振衣凭阑。 他深深凝眸,望着天边一朵朵云霞,越发入神。 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倩影,正款款向他走来,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窈窕的身姿,柔情似水的眼波,纤尘不染的风情,时至今日,依旧让他沉醉,让他痴迷,仅仅一眼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在这一瞬间,萧长陵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与她初相见时的情景,回到了与她一眼万年的地方。 “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 第2章 情骨 次日,晨曦破晓。 军营内,满目厉杀。 三千“铁浮屠”重骑,早已披挂整齐,满甲策马而立,虎虎生威。 空旷的军校场上,举目望去,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看不到尽头,寒光逼人的一线铁甲海潮。 但见,三千铁浮屠,全副武装,宛如三千尊铁塔,气势如狼似虎,好似一群浴血修罗,刚刚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踏着奔腾如雷的铁蹄声,狂飙归来。 铁浮屠的战马,都是清一色高大威猛的河西马,人马披甲,从战马到上身,全部是一整套的玄铁重甲,鱼鳞状的甲叶,嵌在甲胄上,紧致而密集,在淡淡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幽冥冷光。 这些形如罗刹的铁浮屠甲士,头戴铁兜鍪,盔下覆着面甲,人人手握重型长枪,腰悬马刀,鞍下配着大斧,枪尖白芒乱射,恍若夜空里的点点寒星。 骑队的正前方,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裹着厚厚的重甲,端坐马背,迎风岿然不动,面具遮住了他粗犷的脸膛,也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怒。 想当初,这支重甲铁骑,曾经纵横草原,席卷大漠,屠刀所过之处,不知斩下多少柔然逆贼的头颅,流血漂杵,伏尸千里,在战场上打出了赫赫威名…… 空气沉寂。 正在此时,随着一阵金石铿锵的脚步声,萧长陵一身戎装,手提长剑“承影”,缓缓走出帅帐。 白衣傲霜,射北辰天狼。 仗剑天涯,度万里关山。 萧长陵面色寒肃,立在帅帐帐外,直面铁浮屠,身形却巍然如山,一动不动,双目之中隐隐有电光流动,凝视着眼前的三千健儿,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勃勃,更频添了几分枭雄气。 而且,萧长陵的身边,稳稳站着一名为他持戟的卫士,体形魁梧,身壮如牛,腰佩一柄环首刀,紧紧攥着秦王殿下的那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 虎威直冲天际,森寒的大戟锋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凛冽的金芒,宛若一朵朵蔷薇向阳而生。 西风烈烈。 一时间,威严的军营之中,大旗翻卷,铁骑纵列,呼啦啦一片,仿佛降下了黑沉沉的乌云,在天上翻滚涌动,此起彼伏,几乎要湮没太阳射来的光芒。 片刻的沉静过后,龙西风单骑上前,然后以军中常见的礼节,向萧长陵站立的位置,双手抱拳,朗然禀道,“启禀大王,铁浮屠三千重骑,集结完毕,随时待命,请大王训示!” “好。” 却见,萧长陵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挥了挥右手。龙西风得到指令后,立即带转马头,闪到了骑队侧翼。 忽而,萧长陵上前一步,双手拄着“承影”,剑鞘紧紧杵地,逆风屹立,一袭白色战衣,一身银甲战袍,恍如白花花的海浪,卷带起一派王者雄风。 一道澄澈的霞光,洒在了萧长陵身上,此时的他,仿佛已不是一位人间的秦王,而是来自天上的武神。 正在当下一瞬,萧长陵单臂抬起,左手拄剑,指向遥远的天际。只见他面若寒铁,目光如剑,神色威严霸气,似有一股风云情怀,如同火山爆发前的滚滚岩浆,蕴藏在萧长陵的胸膛之中。 倏忽间,白衣战甲的萧长陵,望着三千铁浮屠,一声长啸,那雄浑激荡的声音,如九天惊雷,沿着气海雪山,喷薄而出,传遍了整个靖北军大营。 “铁浮屠的勇士们,你们,是我靖北大军最锋利的攻击长矛,是孤最引以为傲的敢死之师。孤与你们在北疆流过血,拼过命,一起杀过楚人,也一起杀过蛮子。那个时候,我们是为大周天下而战。今天,你们就要和孤一起奔赴上京,孤想问你们一句,如果有那么一天,孤面临危险,大周王朝面临危机,你们准备怎么办?” 顿时,校场之上,全军将士奋然高亢,三千铁浮屠,爆发出了雷鸣般的高吼,声音穿裂云霄。 “誓死效忠秦王殿下!” “誓死效忠秦王殿下!” 这一刻,萧长陵的眉宇之间,尽显冷峻与肃杀,他的两道英秀剑眉,依旧不掩杀伐决断的凛然。 一束豪情快意,霁月光风的冷傲,不知不觉,从萧长陵俊逸、灵秀的绝世容颜上,挥洒而出,浸润进了在场每一名铁浮屠甲士的心田深处。 当啷! 萧长陵手握承影,轻轻往下一杵,黑漆漆的剑鞘,触碰到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声如金石。 “好,将士们,孤谢谢你们。我以秦王之位向你们保证,若有朝一日,你们真的遭遇凶险,我萧长陵,定于诸君先死,共赴黄泉!” “誓死效忠大王!” “誓死效忠大王!” 又是一片刺破凌霄的高呼之声,在广阔的靖北大营中,铿然响起。 当天,晋阳城外,茫茫平原之上,一骑翩然绝尘。 那是一匹紫色骏马,神态高傲,骨骼健壮,体形匀称划一,浑身上下鬃毛整齐,毛色紫褐发亮,唯有那四支马蹄,洁白如雪,且又坚韧有力,焕发着无穷无尽的勃勃生机,即便是传闻中的“天马”,恐怕也不过如此。 更加特别的是,这匹雄骏神马,疾驰于平原之上,雪白的四蹄,踏在布满尘土的路面上,竟然无声无息,恍如穿行在白云深处,又恰似一跃万丈,腾空而起。 骑在骏马之上的,是一位身形挺拔,风度翩翩的英武男子,他剑眉高挑,一双如雄鹰般明亮锐利的寒眸,目光如炬,闪烁着凌厉的刻骨刀风,棱角分明的脸庞,面如冠玉,愈发凸显出坚毅的轮廓。 是的。萧长陵单人独骑,骑着那匹“飒露紫”,腰佩长剑“承影”,手执虎威鎏金大戟,迎着北国风光,孤身策马出城。 很快,一支三千人的“铁浮屠”重骑,亦是出城而去。 无论是萧长陵,还是那三千铁浮屠,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在别处,正是在帝国最核心的中州腹地——上京城。 夕阳西下,万物萧条,凄厉的朔风,吹过北方边塞。 孤零零的晋阳城上,苏翊兀自立于城头,眼神有些迷茫伤怀,目送着秦王殿下与三千铁浮屠,浩浩荡荡地离开晋阳,渐行渐远,直至没了身影…… 阳关衰断,一袭白衣的萧长陵,骑在马上,极目远眺,那里,是一曲千古离人叹,是斩不断的缠绵情丝,亦是曾经青梅竹马的一对痴心人儿。 …… 入夜,温馨。 一轮皓月当空,月色逐渐西斜,柔华似水,顺着黑云滚滚的缝隙,在天地间倾泻下璀璨的银光,映得忽明忽暗,覆上了一层迷离诡异的色彩。 夜幕降临,黑沉沉的天空中,繁星如许,星芒幽蓝,仿佛一块深色的黑布,点缀上了无数颗珍珠,衬托出一弯淡月的朦胧与缥缈。 此时,初秋刚至,清凉的秋意,渐渐取代了炎热的暑气;因新君登基而营造出来的欢庆气氛,也隐隐褪去。大周帝国的都城上京,与往年一样,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忙碌,人流不绝。 而这个时候,上京城里的千家万户,也随着黑夜的到来,进入了漫长的梦乡,大街上空无一人。 皇宫深处,贵妃娘娘的承乾宫,青窗黛瓦,雕梁画栋,以杏木为梁,用上好白玉石料铺就的宫道,也早就被宫人们洒扫干净,看上去就像一面质地极好的明镜,镜中万物清晰可见。 承乾宫,乃是贵妃寝宫,亦是内廷东六宫之首,仅次于皇后的崇德宫,历来都是深受帝宠的后妃之寝宫;譬如,宣帝宠爱的淑妃杨氏,在被册封为淑妃之时,便是居住在此。而如今,这承乾宫的主人,正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人,仅次于皇后的“后宫第一美人”——贵妃娘娘谢婉心。 然而今天,这座承乾宫,却是另外一番光景,远远不及以往的端庄肃穆,却显得清幽无比。 但见,偌大的寝殿里,沉香氤氲,炉内正焚着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起,一圈圈萦绕在殿宇上空,然后缓缓散开,云雾缭绕,仿若仙境一般。 看似华丽的承乾宫,其实在夜阑人静时,竟如一座四方孤城,密不透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虽然已是深夜,可这座宫殿的主人,却并未入睡。谢婉心独自一人,穿着一袭粉白亵衣,正倚在西窗阁下,满眼幽怨,望着满天的繁星,望着中间最亮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怔怔出神。 她的侧颜极美,一头乌黑秀美的长发,宛如万丈瀑布倾泻而下,徐徐披肩,散发出一种令人沉醉的风情;那绝世的容颜,有美一人,似弱柳扶风,似皎皎满月,又似一位清绝出尘,惊鸿照影的琼华仙子,照亮了寂然的人世间。 可是,她的神色,始终如雪山之巅般淡漠;秋水蒙蒙的明眸,早已没了少女荡漾的涟漪,唯有一种对感情的麻木与支离破碎;仿佛,从她的眉眼之间,就只看到了两个字:清冷! 她,出身诗书簪缨之族,是整个王朝最耀眼的一颗“沧海明珠”,曾令世间多少男子,折服于她的美貌之下。 她,国色天香,才貌双全,是集美丽、才情、智慧于一身的“谢家玉姝”,一朝为妃,万人艳羡。 她,深受帝王独宠,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天子为她冷落后宫,无视嫔御,三千宠爱在一身,可她却毫不在乎,只愿与心爱之人,厮守一生。 她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也曾许下“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白首之誓,相约要共度一生,却终究注定今生无缘,只能是相爱不能相守。 她与他,本无情爱,却阴差阳错,成为了他的宠妃,成为了大周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成为了这后宫之中一人之下的贵妃娘娘。 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永远淡忘不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曾经策马啸西风的痴情男人。 现如今,宫中谁人不知,陛下最宠爱的女人,便是贵妃娘娘。尽管,后宫佳丽如云,贵妃之下,有淑、德、贤、宸四妃,四妃之下,更有九嫔、二十七世妇,美人、才人、御妻、御女,亦是不计其数。可对于这些,皇帝陛下从来都不在乎,被他深深装在心里的女人,永远也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贵妃谢婉心。 甚至,陛下初登基时,不顾天下物议,一度想要立她为后,却因此遭到群臣反对。最终,迫于满朝文武的压力,刚刚登基的新君,只得无奈妥协,册立原配曹清熙为皇后,而他最爱的女人,只能被封为贵妃;尽管没能得偿所愿,可陛下对贵妃的宠爱,却丝毫未减,反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连身为中宫的皇后曹氏,都无法与之媲美。 不过,众人所不知道的是,贵妃娘娘年少之时,曾与秦王殿下相爱,两人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甚至都已经私定终身,打算结为夫妻;可是最后,因为先帝的一道圣旨,秦王与贵妃,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还是被无情地分开了。她嫁给了他的哥哥,成了他哥哥的女人,而转眼间,昔日浓情蜜意,一见钟情的爱人,竟早已物是人非,相隔天涯。 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秦王一直对先帝和陛下当年的行为,心存芥蒂,无法释怀;因此,他一气之下,率领靖北军,离开了上京,负气去了晋阳,并立下毒誓:此生戍守边关,永不回京。这在边疆一待,便是整整十年,直到先帝驾崩,秦王也没有回京,见父皇最后一面。 十年,岁月变迁,物换星移,所有的人和事都变了。曾经意气风发,一腔孤勇的秦王殿下,已是执掌四十万靖北大军,战绩彪炳,军功赫赫的一代枭雄;曾经文韬武略,胸有丘壑的太子储君,如今已是君临天下的大周皇帝;而曾经那个青春烂漫,巧笑盼兮的纯情少女,现在也已是宠冠六宫,独守空城的贵妃娘娘…… 人变了,身份变了,可唯独不变的,是曾经那段爱得炽烈如火,如今只能埋藏在心底的似海深情。 夜色愈来愈浓,大周皇帝萧长耀,在月光的指引下,怀着荣登皇座的喜悦,走进了清幽的承乾宫。 身为一代帝王,他坐拥万里江山,六宫粉黛无数,天下臣民对他顶礼膜拜,所有人的生死荣辱,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对萧长耀而言,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始终无法走进这位冷傲美人倔强的内心,他也清楚,哪怕自己如今贵为天子,可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比不上她的长陵哥。 但他不甘心,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这大周帝国的主宰者,而那个人,只是一介藩王,是自己的臣子,当年夺嫡大战,自己能够击败这个优秀的弟弟,登上皇位,如今自然也不例外;今生今世,萧长耀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抹去那个人在心爱女人心里的模样,让她永远忘掉那个人。 当萧长耀走入内殿时,正好看见身着寝衣的谢婉心,倚窗凝望星空,十数年如一日的清冷,恍如一钩残月,洒落在她冰清玉洁的容颜之下。 皇帝的脚步很轻,很轻,看着眼前这个清冷女子的背影,萧长耀微微一愣,只觉心旌摇曳,便缓缓停下了步履,静静凝视着她轻盈的身姿。 “娘娘,陛下来了。”贵妃娘娘的贴身婢女明玉,俯在谢婉心的耳畔边,低声提醒道。 然而,面对明玉的提醒,谢婉心显然无动于衷,不发一言,美人姣好妍丽的脸上,依旧冷若冰霜,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仿佛将身后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视若浮云一般的存在。 明玉见状,只得一脸无奈,悻悻然地退下。 对此,萧长耀并没有动怒,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无论自己怎么费尽心思地讨好她,她对自己始终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不是冷言冷语,就是一脸淡漠。 于是,萧长耀向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着微笑,走到谢婉心的身后,用一种极度温柔的口吻,唤着她的闺名,“杳杳,朕来看你了,你不高兴吗?” 这一次,她没有爱搭不理,而是如梦如幻般,缓缓站起身来,颊边没有一丝笑容,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摇曳的烛影下,一身粉白色亵衣,让她的风姿看起来更加清新脱俗,唯有那双艳如桃花的眼睫,带着数九寒天的凄冷与美丽,望着眼前的一袭衮服,似乎要将帝王坚韧的心性,凝成一块坚冰。 “陛下今夜是要在臣妾这里安置吗?那臣妾这就伺候陛下。” 那一字一句,冷冰冰的,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剜着萧长耀的心头血,也割裂了这位大周天子满心的伤怀。 看着谢婉心冰冷的目光,萧长耀心如刀绞,如同一道老旧的伤口,被猛然撕裂开来,顿时被撕得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但他还是压着心底的痛,温和地含着笑意,说道。 “杳杳,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用这种态度跟朕讲话,你为什么总是要将朕拒于千里之外,不让朕走进你的内心呢?” 谁知,皇帝的主动靠近,并没有打动谢婉心的冷绝性情。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肤色,仍是那样晶莹光滑;她的表情,仍是一潭死水的沉寂。 “那陛下想要臣妾怎样,是要臣妾像朝堂上的文臣武将一样,对着你三拜九叩,高呼万岁;还是像这深宫里的所有女子一样,整天围在你的身边,对你百依百顺,搔首弄姿……” 堂堂大周皇帝,竟被眼前女子的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我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萧长耀满脸苦涩,尴尬地说道。 “陛下现在是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若是要听好话,有的是人去讨好你,不差臣妾一个。” 直至此刻,萧长耀原本温和的神情,终于逐渐变得凝重起来,那双高贵的龙凤之目,眼尾提高了不少,冷冷盯着谢婉心幽寒凄怨的双眼,好像郁结着阴翳的黑云,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他没有犹豫,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杳杳,朕今天就是来告诉你,阿瞒过几日就要进京了。” “阿瞒”,正是秦王萧长陵的乳名。听到这个自己朝思暮想十年的名字,谢婉心弯月般的长睫,微微颤了一颤;或许,也只有那个男人,才会让这位冷傲如霜的贵妃娘娘,如此不顾身份,当众失态,那细微的表情里,有惊讶,喜悦,不可置信,也有些许的幽幽伤怀。 想起年少之时,与萧长陵两情相悦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并肩策马,羡煞旁人的美好过往,谢婉心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但是,这样的舒缓放松,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谢婉心恢复了先前的镇静,仿佛怅然若失一样,凄冷地苦笑一声。 “陛下,这就是您今天来的目的吗?看来,臣妾还得多谢您的圣恩了,辛苦您还得特意跑一趟。” 见谢婉心无动于衷,萧长耀凌厉的目光,愈发凛然无比,他用一种征服苍生的眼神,逼视着他心爱的女人,希望以此让她屈服,让她向自己服软。 “你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一点都没有吗?” 皇帝野兽般的眼神,并没有让谢婉心感到畏惧。她厌倦地移开目光,大有抗拒之意,不想去看他的眼睛。 而萧长耀此时的表现,却非常冷静,他面无表情,负手而立,唯有紧绷的面部肌肉,才能显示出他作为帝王的至高无上与不容挑衅。 “杳杳,十年未见,你的心里难道就不痛吗?” 只见,谢婉心转过身去,脸上隐隐约约,划过一丝悲戚的惆怅,很快又恢复恬静淡然。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萧长耀冷笑着,缓步绕到谢婉心的面前,长眉微微扬起,一对优雅的凤目,柔和地看着她,沉沉开口,语气极冷极淡,霎时间,冷淡的话语,如万箭齐发,直射美人薄弱的心房。 “是吗?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婚,后婚成了朕的贵妃,当初就该和你的长陵哥一起浪迹天涯。” 很明显,这一次,谢婉心被彻底激怒了。 忽而,谢婉心抬起头来,悲绝之中夹带着愤怒,她罩满寒霜的目光,顿时化作长剑的剑尖,不屑地看着萧长耀。 “你无耻!” 就在这时,萧长耀抢身上前,十指猛地用力,死死钳住了谢婉心的两片香肩,而且锁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谢婉心,其实朕知道,这些年,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你厌恶朕,厌恶与朕同床共枕,厌恶与朕相处的朝朝暮暮,厌恶朕对你的独宠,什么贵妃娘娘,六宫专宠,你真正在乎的,恐怕只有秦王妃的尊号吧!” 此刻,谢婉心早已泪迹斑驳,脸上的愤怒之色,再也掩饰不住了,如一树枫叶烈烈似火,淌着殷红的血滴。 她一把推开萧长耀,眼中尽是满满的不齿与厌恶。 “你这个疯子!” 还没等她有进一步的反应,只见得,萧长耀的面色,骤然向下一沉,肃杀得如同凝固的米浆,轻轻捏住谢婉心精致的下颌,口吻狂热到了极点,目中炫丽的火花,在这一刻,轰然爆炸开来。 “杳杳,朕是大周的皇帝,是这万里江山的主宰;你是朕的贵妃,是朕的女人,今生今世,即使你我一世为怨偶,朕也要把你留在朕的身边,到死为止!这辈子,你休想摆脱朕!” 说完,萧长陵慢慢松开了手,带着帝者的孤独与悲凉,拂袖而去,离开了承乾宫,天子一身玄色的衮服,与沉沉的黑夜,渐渐融为一处。 暗夜。 无声无息。 凄然的泪水,顺着谢婉心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下来。此刻的她,无力地伏在地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她很迷茫。 难道,这辈子,她与她的情郎,就只能被命运的枷锁牢牢拴住,只能被永久地困在这四方城中终其一生吗? ------------ 第3章 入京 秋风掠过离原,天地一片苍黄,层林尽染。 远处,是一望无边的天际,千里黄云,隐隐约约,投射出一束红光,恰似殷红如血的一线赤潮,伴随着浪花的咆哮,缓缓升出海面。 临近上京,放眼望去,阡陌交错的麦田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和稻谷,仿佛凭空点缀上了一抹金色,微风轻轻拂过,稻花十里飘香,渐渐弥漫开来。 麦田的更远处,则是绵延的官道,一望无际,二十里,三十里,甚至是上百里。因大周皇族年年秋狩,从九嵕山到上京的这段官道,修得是平整宽阔。 此刻,三千“铁浮屠”重骑,正在官道之上,狂奔疾驰,“轰隆隆”的马蹄声,声势如雷,气势如虹。 一时间,马蹄所及之处,尘土飞扬,烟雾弥漫。 三千铁浮屠,绵延起伏,奔腾似龙,立刻幻化成了数道黑色的铁骑洪流,仿佛没有尽头。 如雷的铁蹄声中,无数旌旗大纛,高高擎起,迎风猎猎招展。 其中,为首的一名重甲骑士,体格雄健,身形魁梧,骑在马上纹丝未动,将手中那面代表靖北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象征,——“银龙王旗”,扛在肩上。 铁浮屠的兵锋,碾过萧索的麦穗秸秆,跃过沉甸甸的麦田,簌簌的西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这三千重骑的鳞甲铁片上,发出“扑棱棱”的轻响。 今日,大周帝国的全军统帅,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四十万靖北大军的执掌之人,——秦王萧长陵,亲率三千“铁浮屠”重骑,即将入京归朝,踏进那座巍然壮观的煌煌上京。 很快,三千铁浮屠的骑队,便到了上京东门外的十里长亭,此处位于京畿一带,距上京不过十里,可谓近在咫尺,与都城仅一步之遥。 而目下,十里东郊长亭,虽然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怒号;道路两旁丛生的杂草,被迎面而来的瑟瑟秋风,吹卷得纷纷偃倒,哗啦啦响成一片。 纵目一望,上京郊外,茫茫旷野之上,方圆十余里的开阔地带,几乎全是黑压压的一片,清一色的玄甲身影。这样的场景,好像是苍茫大地上,飞来了一群威猛无比,双翼骤开的海东青。 行至十里长亭时,铁浮屠三千人的军阵,立时分作五列,似一团团黑云,严阵挺立,缓缓移动在广袤的原野上,映出一片寒光。 “哒哒哒……” 正在这时,只听见,迎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小队轻装人马,自上京城门而出,朝着铁浮屠的位置,飞驰飙来,卷起漫天黄沙。 这支人马,人数倒是不多,也就十来人左右。为首的是一名劲装男子,骑着一匹青鬃御马,墨靴箭袖,头戴玄色翼善冠,肩上五色花纹,一身灰色圆领中衣,左右绣着金蟒图饰。 而他身后的那十几名随从,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服饰与装束,人人黑色箭袖,轻衣快马,佩刀悬于腰间。这些人都是来自皇城司一等一的暗探“察子”。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皇城司人马,身为铁浮屠中军副将的龙西风,浓眉大眼,巍然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只是猛地一勒马缰,厉声大喝。 “拦下!” 铿然令下,无数声战马嘶鸣,破空响起。三千名铁浮屠重甲骑士,人人骑在马上,仿若山峰耸峙,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映在朝阳之下,折射出一道噬魂的幽暗冷光。 忽而,三千人的重甲骑阵中,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机簧之声,还有刺耳的金铁碰撞之声。 在这些声音当中,有长弓崩弦的凄厉,有弩机开簧的肃杀,有马刀出鞘的森寒,亦有长枪高举的凛冽…… 刹那间,气势磅礴的铁浮屠大军,刀出鞘,弓上弦,兵戈上的慑人寒芒,仿若是一道天然形成的铜墙铁壁,对面区区的十几个人,在杀人如麻的铁浮屠面前,就是一群渺小的蝼蚁。 当距离铁浮屠大队仅有八百步之时,为首的那名黑衣男子,一骑当先,骤然勒马而立,蹄下带起的一道烟尘,直扑前锋一排重骑。 “大胆,秦王殿下驾前,焉敢纵马驰突,冲撞王驾!左右与我拿下!”龙西风面容冷硬似铁,按着腰下的“靖北刀”,冷冷地盯着那人,声如雷霆。 “是!” 左右两名重甲骑士,催马上前,正欲擒下此人。 就在这个当口,只见,迎面的那名男子,突然解下腰间的一枚御赐金牌,高高举了起来,朗声说道。 “我乃天子特使,求见秦王殿下,烦请将军通报一声。” 话音未落,还没等龙西风开口,就听见身后的中军阵中,传来一声轰然的凌厉长喝。 “大王到——” 伴随着那声长喝冲天而起,骤然间,前锋两排铁浮屠,瞬间散开。这一刻,几乎所有的重甲“铁浮屠”,都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顿时,铁浮屠的骑兵队列,如同一扇白云茫茫的天门,被长剑从中劈开一样,云雾渐渐散尽,远处依稀可见,恍若邛崃仙山的一片幻境。 这时,在五骑护卫下,萧长陵单骑执辔,一袭白衣战甲,眼含冷电,威势赫赫,左手紧握“承影”,驾驭着那匹“飒露紫”,迎着猎猎风声,缓缓策马前行。而那五骑中的一名骑士,也扛着那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骑马护卫左右。 秦王殿下的那匹“飒露紫”,踏着清亮的步子,徐徐前行,蹄声橐橐划一,犹如暴风雨到来前的冷静。 这一刻,沿着萧长陵那张坚毅的脸庞,看不到这位秦王殿下,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变幻,唯有如冰湖般的冷漠。 逆着萧瑟的秋风,逆着微弱的阳光,萧长陵策马佩剑,带着五名骑兵,衬着他那决然的高挺身影,穿过铁浮屠的层层军阵,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嘶——” 一声怒马长嘶。 却见,萧长陵坐在马上,目光清湛如水,轻轻将缰绳一拽,那匹“飒露紫”,便稳稳立住,停在了三千铁浮屠的正前方,岿然不动。 直至此刻,萧长陵的表情,仍是一副冰冷面孔,两道剑眉之间,布满了寒厉的杀意;一对眼瞳深处,闪烁着刺骨的剑气,似乎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温度,永远都是阴沉深邃的一面。 见萧长陵策马而来,那人旋即翻身下马,疾步走到秦王马前,长施一礼。 “皇城司都知指挥使李嗣元,见过秦王殿下。” 不过,萧长陵的表现,却依然处变不惊,高高地骑在马上,倨傲地昂着头,眼神一动不动,沉静地注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李嗣元一眼,只是冷冷地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 “何事?” 秦王殿下傲然的神情,令这位皇城司主事尴尬不已,但见,李嗣元脸色微窘,只能耐着性子说。 “殿下,陛下听闻殿下回京,特命下官前来迎接,陛下已在宫中备好酒宴,为殿下接风。” 萧长陵听后,微微点了点头,单手拎起缰绳。 “有劳了,替我谢谢陛下,孤现在就进城。” 说罢,萧长陵兜转马头,面向龙西风,正准备让他指挥兵马入城;李嗣元却在此时,上前一步,拦住了萧长陵的“飒露紫”,有些为难地说道。 “殿下,陛下的旨意,是让您一人进城。” 此言一出,没等萧长陵有所反应,一旁的龙西风,顿时火冒三丈,直接三下五除二,从马上跃下,拔出腰间的“靖北刀”,直直抵在李嗣元的胸口上。 “你说什么?!让我家大王一个人进城,岂有此理!” 面对长刀抵胸,李嗣元并未害怕,双手负于身后,淡淡说道。 “将军,这是陛下的旨意。” “你……”龙西风更加怒不可遏,死死握住长刀的刀柄。 这个时候,高坐马上的萧长陵,面无表情,将右手轻轻一挥。 “西风,不得无礼。” “是,大王。”龙西风满脸不忿,也只能收刀入鞘,重新翻身上马。 待龙西风上马之后,萧长陵神色庄肃,一掀身后战袍,紧紧按着长剑“承影”,那凌厉无比的目光,此刻如同一支利箭,朝李嗣元直直射去。 “李都知,孤有一个问题,还望都知如实相告。” “殿下言重了,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忽然,萧长陵冷笑一声,面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股如滚滚黑云的邪魅,随后掷出一句。 “若孤一个人进城,陛下想怎么让我死,毒酒,还是白绫。” 应该说,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如果换作旁人说这话,肯定会被人认为,这是对天子的不满,只要陛下一句话,就能让他背上大不敬之罪;可是现在,这句话,是出自秦王萧长陵之口,大家也就觉得不奇怪了,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敢这么说。 众所周知,当年夺嫡大战,皇帝萧长耀与秦王萧长陵,势同水火,双方剑拔弩张。就当年的情形而言,若论功勋威望,身为嫡长子的萧长耀,远远不及正当年的萧长陵。正是因为萧长陵才能出众,又有灭楚、北伐之功傍身,宣帝在世之时,也有意立萧长陵为太子,只不过架不住群臣施压,才遵循立嫡立长的祖制,亲自为长子萧长耀戴上了皇太子的桂冠。 因夺嫡败北,再加之今上横刀夺爱,强行拆散了秦王与贵妃这对苦命鸳鸯。所以,这么多年来,秦王与陛下,一直兄弟不和,秦王对陛下一直心存芥蒂,而陛下也将秦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早在先帝在世时,满朝文武都已经看出来了,随着萧长耀正位东宫,大周庙堂上,对王朝一统大业居功至伟的秦王萧长陵,与国之储君太子萧长耀间的阋墙之争,愈发显现出来…… “殿下说笑了,陛下与您乃是血脉至亲,陛下又岂会加害于您?陛下只是惦念与您的手足之情,想和您叙叙旧罢了,别无他念。”李嗣元慢条斯理地说道。 谁知,萧长陵面色凛然,又是冷冷发笑,那淡淡的语气之中,挟带着一股铁骑踏碎九州的豪迈。 “孤不是信不过陛下,我是信不过某些宵小之徒,如果他们乘此机会,意欲害孤,你让孤如何自保?” 而后,萧长陵略作沉思,轻轻握住承影的剑柄,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起来,不假思索地撂下一句。 “烦请李都知转告陛下,三千铁浮屠,必须要随孤一同入城,三千人,一个都不能少。陛下如果不答应,孤现在就率军回晋阳,此生永不进京,孤说到做到。到时,一切后果,陛下就要一力承担,恕孤无能无力。” “秦王是要抗旨吗?”李嗣元沉沉开口,说道。 没有想到,当听到“抗旨”两个字时,萧长陵微微凝眉,轻抚着“飒露紫”的鬃毛,仰天大笑起来。 “抗旨?!孤都抗了十年的旨了,不在乎再多抗一次!孤的人头就在这里,陛下若想取走,尽可派人来取!” 见这位秦王殿下如此油盐不进,李嗣元也是万般无奈,只得缓缓低下头,不情不愿地说道。 “好吧,请殿下在此稍候,下官去请示陛下。” 当李嗣元转身上马,正欲离去之时,他又听见了萧长陵金石铿锵的声音,堪堪灌入耳中。 “记住,孤只给你们一个时辰,过时不候。” 那十多人的皇城司人马,缓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萧长陵孤身一人,白衣策马,立于十里长亭,目光深沉,凝视着远处那座高大的上京城,不禁入神,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夺走他的爱情的伤心地。时隔十年,再回首,那座上京城,却是那样陌生,那样疏离。 此时此刻,那个他深爱多年的女人,仿佛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一颦一笑,萧长陵至今难以忘却。 “婉儿,我回来了。” 西风残照,卷起将军一袭如雪的白衣,挥尽他满身的尘埃。 …… 上京。 皇宫,御书房。 幽静的御书房内,灯火辉煌,正中设着一张雕龙御案,四周立着十余根汉白玉石柱,上面镌刻着万马奔腾的图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深宫似海,一片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偌大的御书房。 此刻,一身深蓝龙纹便袍的大周天子萧长耀,正端坐在案前,手执御笔朱批,一丝不苟地批阅奏章。 皇帝面前的那方御案上,整整齐齐,磊着一份份奏章、密折与竹简,笔海里面插着的各类毛笔,如树林一样密集,还有两个独特的密封木盒,里面是十几份的密奏弹章,以鱼膘封缄,这是皇城司内部专用的密奏木匣。 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以及无数份奏章文牍,萧长耀面色不变,眼眸幽深似海,依旧在忘我地批阅奏章。 而在御案的下首,身穿皇城司黑色官服的李嗣元,静静地站在那里,垂首低眉,一言不发。 “永不进京。” 忽然,坐在御案之上的大周皇帝萧长耀,不动声色,他手中的朱砂笔,轻轻勾了一下,便在一份奏章上面,留下了两个猩红醒目的圆圈。 “是,陛下,秦王是这么说的。”李嗣元开口应道。 对此,萧长耀并没有感到意外,手上的朱笔御批的动作,也没有停下,依然可以听见笔尖沙沙作响的声音,而鼻端却轻轻“哼”了一下。 “噢,有点儿意思,他这是在跟朕叫板啊。” “陛下,秦王还说,还说……”李嗣元欲言又止。 见李嗣元吞吞吐吐,萧长耀看着案上的奏章,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旧手执朱砂笔逐字逐句地批注着,然后有些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问道。 “还说什么?” “启禀陛下,秦王还说,他只给您一个时辰的考虑时间,过时不候。” 直到这个时候,萧长耀的眉心,才紧紧锁在了一起,他也终于抬起头来,手中的那支朱砂笔,悬于半空。 “一个时辰?” 但是很快,大周天子脸上的凝重,瞬间一扫而光,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拿起案上的那份奏章,随手翻了起来。 “朕的这个弟弟,还像以前一样,越发胡闹。他把上京城当成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这什么意思,是在和朕讨价还价吗?” “那……,陛下,如何回复?”李嗣元微微抬目,直视着龙座上的年轻皇帝,轻声开口问道。 萧长耀放下朱笔,轻轻揉着眉心,仿佛十分疲惫的样子;约莫沉思了半晌之后,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才悠悠然开口说道。 “答应他。” “什么,陛下,答应他,这……”李嗣元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皇座上的那个男人。 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萧长耀将手中的奏章,撂在御案上,然后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 “对,答应他,不然,天下人都会觉得朕小气。” 尽管连陛下都这么说了,可李嗣元还是有些担忧。 “陛下,自我大周立国以来,太祖文皇帝便立下祖制,藩王进京,兵马一律不得入城,正是为了杜绝萧墙之祸。而如今,秦王拥兵自重,欲以三千铁骑,要挟陛下,实属目无君上,陛下为何还要……” 没等李嗣元把话说完,却见萧长耀展颜一笑。 “你说的这些,朕都明白。可是你别忘了,这大周,是朕的天下;这朝堂,也是朕的朝堂。若是在北境,朕或许拿他没有办法,可如今嘛,就由不得他了,一只关在笼中的老虎,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凭他那区区三千铁浮屠,也想撼动朕的江山!朕要让他萧长陵老死在上京。” 话音落毕,萧长耀不由得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面,有身为一代帝王的自信,有贵为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也有他作为天下之主的威严。 很快,萧长耀止住了笑声,重新拿起了那份奏章,冲着立于下首的李嗣元,挥了挥右手。 “去传旨吧。” “臣领旨。”李嗣元心领神会,遂领命退出御书房。 与此同时,承乾宫内,谢婉心斜倚窗边,满眼尽是美人哀愁,看着窗外烈烈如火的枫叶,缓缓从枝头飘落下来,落满一池红晕。 她臻首凝眉,看着手中的一枚白玉玉佩。玉佩上所绘的图案,是一副美丽的鸳鸯戏水图。谢婉心端详良久,怔怔出神,丹唇之下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丝宛若花蕊的微笑。 “二郎……” …… 次日,朝廷诏旨传到,天子令中书、门下拟旨,以朝廷的名义,颁布御诏,命尚书左仆射荀峥,手持诏书,前往秦王军中,宣读圣旨。 御诏上说,朝廷命秦王萧长陵,携带三千铁浮屠,入朝觐见。 清晨,日出东方。 朝霞破雾,东方初现鱼肚白。 天圣元年九月七日,恭迎秦王进京的盛典,在永宁门外如期举行。 皇城,永宁门,红绸高悬,风铃阵阵,一派花团锦簇。 从永宁门自十里长亭,长达十余里的皇家御道,悉数以清水洒道,卤簿开道,鲜艳的红毯,夹道铺就。 一千皇城御林军,全部都是金盔金甲,手执长戟,沿途整整齐齐,守卫在御道两侧,恭迎秦王大军。但凡,御林军所过之处,城外所有百姓,一律回避。 同时,天子下令,郊迎大典当天,自王公以下群臣百官,皆要列道跪拜,恭迎秦王,萧长陵麾下三千“铁浮屠”重骑,依次入城。 正午时分,这场举世瞩目的郊迎大典,正式开始! 秦王殿下的亲卫铁骑,号称四十万靖北大军中最锋利的“攻击长矛”,曾以八百虎贲健儿,创下追杀五万柔然大军三天三夜辉煌战绩的重甲铁骑,——三千“铁浮屠”,在秦王萧长陵的亲自统御之下,浩浩荡荡,势如风雷,驶入大周上京城。 三千铁浮屠,挟带着撼天动地的赫赫军威,追随着秦王殿下的王旗烈马,踏入永宁门。 远远望去,只见,三千铁浮屠,铁骑声震雷霆,沿路帅旗高扬,旌斾招展,隐含杀气。 那面威势赫赫,猩红醒目的“银龙王旗”,高高擎起,于萧萧秋风之中,上下翻卷。 王旗席卷之处,羽林低头,百官俯首。 未料十载春秋之后,那面银龙王旗,再入上京。 在踏马进京,登临宫阙的这一天,身为大周王朝功勋卓著,号令三军的靖北统帅。萧长陵卸下了那身染满征尘,遍体浴血的白衣战甲,亲自换上了一身带有亲王服色,焕然一新的皮弁礼服。 秋色映照下,霞光万丈。 英武威严,雄姿勃发的秦王萧长陵,头戴一顶纹龙通天冠,身穿一袭九章蟠龙缬金朝服,标准的一身亲王冠服。在他的左侧腰畔,依旧以那柄寒意慑人,杀气凌厉的“承影”长剑,悬于腰间。 就这样,萧长陵率三千铁骑,穿戴着他的亲王皮弁,骑乘着他的“飒露紫”,挟带着他的“承影”佩剑,裹挟着一股凛然而生的英雄气,马踏宫阙。 …… 白衣,战甲。 昔日,塞外长空,纵横驰骋。 今朝,九重宫阙,意气飞扬。 ------------ 第4章 天家 一入永宁门,通过长长的玄武大街,再穿过顺天门、宣德门、永平门三座城楼,便是上京宫城所在。 九重宫阙,龙阁凤楼,尽是红墙绿瓦,雕梁画栋。 坐落在上京禁苑的宫城,逶迤于淡淡的日光下,金阙玉扃,辉煌如斯,仿若游龙凤翔,尽管位于皇城的最深处,却依旧可以看出其森严的布局。 天地间,秋色的惬意,一扫连日来的阴郁沉闷;蔚蓝的天空,宛若一颗璀璨的西海宝石,透出温润的光泽,交织在雕栏玉砌的宫殿上空。 从麟趾阁到显阳殿,需要经过一条幽邃的永巷,两侧立着高大的宫墙,约有数丈之高。只要过了这条永巷,就能从皇城进入后宫。 狭长的永巷里,偏僻森冷,萧长陵一行人,在几名金盔金甲的御林军护卫下,行至其中。 只见,此时的萧长陵,早已褪去了亲王皮弁,换上了一件窄袖紧身的白衣劲装,两臂佩戴着一对护腕,腰佩“承影”,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发上的白玉银冠,缠绕着一条白色丝带,缓缓垂落。而他整个人,拢着一袭纯白似雪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一尊巍峨的雪雕。 飒飒的西风,迎面刮来,吹在萧长陵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撩起他鬓角的一绺发丝;然而,反观萧长陵面部的神情,仍是如冰湖般沉寂。 当时,萧长陵的身边,跟着悬佩“靖北刀”的龙西风,还有三名全副武装的铁浮屠甲士。 而为萧长陵引路之人,则是殿前司都点检高雍,他头戴幞头,身着绣有麒麟图案的圆领短袍,腰间一条涂金银带,脚下登着一双长靴,走在众人前面。 行走于狭窄的永巷上,又被一队御林军前后簇拥着,萧长陵面无表情,轻轻握着“承影”的剑柄,缓步徐行,似乎每往前踏一步,脚下都凝聚着一股金石之力,步步尽显稳健。 这一路,无数明媚的宫娥,贴着幽暗的宫墙,在永巷里来来回回,低头行走;她们见到对面有大队甲士行来,又是殿帅打头,连忙纷纷避开,颔首行礼。 当御林军缓缓经过时,这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立刻便被那袭白衣,深深吸引。虽然,她们中间的有些人,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能让殿帅为其引路,足见此人高贵的身份。 而且,于一众金甲御林军的簇拥下,一身白衣的萧长陵,显得是那样鹤立鸡群,与众不同;他俊美的容颜,如同皓月当空,春日繁星般霁明,又如清风徐来般潇洒,少了几分战阵杀伐的冷血,却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沉稳。 这样迷人的风采,清许的意态,凌霜的神情,以及那一身如雪的白衣,怎能不让这些深宫里的女人,为之心旷神怡。甚至,她们有一种直觉,眼前的这个白衣男子,比皇帝陛下还要英俊三分。 因此,萧长陵一行人,与她们擦肩而过之后,宫娥们回首望去,却见寂静的永巷里,只留下了一道孤绝的背影,离她们越来越远,白衣翩然…… 于是,宫娥们一边走,一边则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诶,那位俊俏的郎君,是何许人也?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你都不认识,那是秦王殿下,陛下的亲弟弟。” “噢,原来他就是手握四十万靖北军的秦王殿下,当年名动国朝的二皇子。我听掌事姑姑说,先帝和章献皇后的三个皇子里,秦王是最像先帝的,当年还差一点……” “我可听说了,秦王和贵妃以前不是……” 谁知,还没等这话说完,一名稍微年长的宫女,轻轻咳了一声,立刻出言喝止,说道。 “你不要命了!秦王殿下和贵妃娘娘的事,是我们这些奴婢能议论的吗?幸亏没让陛下听见,不然……” 的确,刚刚那句话,说得确实有些僭越。尽管,秦王和贵妃的旧情,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却始终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一直就是陛下心里的一个结,也是陛下作为一个男人所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也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凡是了解皇帝陛下的人,几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段过往。 就这样,这群美丽的宫中少女,怀揣着心中无限的好奇,渐渐消失在了永巷的尽头。 皇宫很大,通过长长的永巷后,迎面便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四下寂寂,顿有肃然庄重之感。 “嗒,嗒,嗒……”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回荡在宽广的广场上,久久不绝。 这时,萧长陵出了永巷,在高雍与御林军的引领下,来到了这片安静的广场上,驻足而立。 忽然,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出现在了萧长陵的眼前。 这座宫殿的规格,极为宏大。大殿上方的重檐,悉数以价值连城的琉璃瓦制成。一缕和煦的阳光,照映在正殿的庑顶上,檐角金光闪闪的琉璃瓦,折射出无数耀眼的光泽。 而在殿前数丈开外,立着一根巨大的圆柱,大气磅礴,浑如擎天巨柱,气势如虹;而圆柱的顶端,镶满黑漆,以金纹点缀为饰,镌刻着蟠龙入云,二龙戏凤的壁画,看上去精致绝伦,美轮美奂。 萧长陵略微仰起头来,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边的一切事物。大殿上方的匾额,三个苍劲有力,明黄醒目的大字,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显阳殿”! 没错,这里,正是天子寝宫之所在:显阳殿。 倏忽间,萧长陵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一层朦胧氤氲的水雾,渐渐涌起,笼罩住了他的双眼,闪烁着一丝晶莹剔透的泪光。 那颗从十一岁起,因铁血杀伐,而冰冷决绝许久的心,终于在这一瞬间,变得返璞归真起来。 萧长陵微闭双目,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英勇无敌的秦王殿下,也不再是被世人称颂的靖北统帅,而只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青葱少年,曾经那个至情至性,此心光明的萧家二郎。 曾经的他,率性,跳脱,不羁,开朗,本来,他这一辈子,完全可以当个无忧无虑,快意自在的逍遥皇子,捧着一卷书册,坐在花树之下,静观夕阳西下,看云卷云舒,诗酒风流,且将新火试新茶,就这样春夏读书,秋冬狩猎……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余年的光阴岁月,犹如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一般,匆匆而逝。所有的人情事物,统统都变了,变得物是人非。 阴差阳错,时移世易。 十数年的光景,转瞬即逝。 曾经那个天资聪颖,飞扬跳脱的无忧皇子,历经十余个寒暑的磨砺与淬炼,竟然成为了一位终日以刀剑为友,以弓马为伴的沙场战将,成为了执掌四十万铁骑,手握千军万马,坐镇北境三州的靖北之王,成为了那个人人谈之色变,在无数柔然儿郎口中,杀人如麻,威名赫赫的秦王萧长陵!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就像逝去的爱情,曾经是那么美好,而如今,却已是过眼云烟,今生今世,不再回头,永远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 片刻过后,高雍转过身,面向萧长陵,说道,“殿下稍候,末将去向陛下通报一声。” “有劳殿帅。”萧长陵神色沉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而后,高雍还施一礼,遂大步进了显阳殿。 此时此刻,显阳殿外,萧长陵一袭白衣,身后拢着雪色披风,腰间悬佩着那柄“承影”长剑,左手按住剑柄,一脸淡漠如冰,立在殿外的石阶之下。 没过多久,高雍走出大殿,来到萧长陵跟前,作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陛下有请。” “好。” 紧接着,萧长陵正欲解下承影,却见高雍开口说道。 “秦王殿下,陛下吩咐,您不必解剑,可佩剑进殿。” 带剑面君,自大周立国以来,还从未有此先例,即使是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老将李云超,也不曾拥有这样的殊荣。遍观大周庙堂,也只有他秦王萧长陵,才有资格佩剑上殿。 不过,萧长陵的脸上,一如既往,永远是如千年冰山的寒肃。 随即,萧长陵侧首,扫了一眼身后的龙西风,还有那三名铁浮屠,随声便吩咐了一句道。 “好了,你等不必跟着了,孤去去便回。” 见秦王要孤身进殿,一向性烈如火的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连忙扯了扯萧长陵的衣角。 “大王……” 比起眉目深锁的龙西风,萧长陵的神态,却是出奇得镇定,他目色平缓,只是看了龙西风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抛下两个字,说。 “松手!” 众所周知,秦王萧长陵年少从军,久经沙场,率军马踏南楚,北击柔然,凭借灭楚、北伐的赫赫战绩,执掌北境三州之地,坐拥四十万雄兵,傲视苍穹。 因此,在靖北军中,秦王殿下的命令,高于一切;甚至有的时候,朝廷的圣旨,都比不上秦王的一道军令。难怪在当时,普天之下,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靖北大军虎狼之师,四十万铁骑,只认秦王王旗,而不识大周天子! 于是,龙西风很识趣地松开手,自觉地退到一边。 而这时,萧长陵面色凛然,高高地将头昂起,然后抬起右脚,挟带着千钧之力,缓缓登上石阶,一步一步,朝着显阳殿的殿门走去。 只听见,萧长陵足下的飞云战靴,踏在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上,发出金玉相交的铮铮声响,大有如履平地的意味。 初秋,风光一片苍茫。 一袭微带灰渍的白色战衣,飘逸的白衣衣袂,渐渐拂过白玉石阶,拂过九龙丹墀,卷带起大片的征尘。 阳光刺破云霞,一道英武挺拔的黑影,映入九天阊阖,将森严华丽的宫室殿宇,笼罩在白衣翩然之下。 …… 走进殿内,萧长陵静静凝视。 偌大的显阳殿,庄严肃穆,极尽煌煌天家的气派。 宫娥内侍捧着食盒,鱼贯而入,穿梭于大殿之间。不到片刻的工夫,各种酒水果蔬、珍馐佳肴、琼浆玉露,便被摆到了案几上。 酒筵摆好之后,负责备菜的宫娥内侍,悉数退出殿去。此时此刻,显阳殿内空无一人,不,准确地说,只有两人而已,就是那对叱咤风云的天家兄弟。 萧长耀一身衮衣,倒剪双手,立于御案跟前,背对着殿门的方位,身形巍然如塔,一动不动,蕴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帝王威仪;那柄象征天子无上权威的“鹿卢玉具剑”,横放在剑架之上。 若论自身的气势,萧长耀身上的帝王之气,比起萧长陵的枭雄之气,可以说是,分毫都不逊色。如果说,萧长陵的枭雄之气,是号令三军,挞伐天下的铁血;那么,萧长耀的帝王之气,便是御临万邦,统领万民的气概。 萧长陵站在殿中,凝望着大周天子的背影,感受来自天下之主强悍的威压,目中寒意未减,反而愈发凛冽,似乎并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此时的他,犹如一座巍然矗立的山峰,撑在山河之间。 忽然,萧长陵洒然抬首,流星长步,一袭白衣掠出,整个人如游鱼一般,在冷凝森寒的显阳殿里,穿梭而过,朝着那位九五之尊的背影,缓缓走去。 当距离天子所站的御案,还剩不到十几步时,萧长陵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立在当场,肃立不动。 临近案前的御阶,只看到一身白衣的萧长陵,凝了凝心神,便将身后的那袭雪白披风,用力一甩,随着猎猎作响之声,战衣之中夹杂的万里征尘,亦喷薄而出。 而后,却见萧长陵右腿微屈,左手握住剑柄,轰然一声,他整个人单膝半跪于地,垂首不语。 不过很快,这位白衣男子,便凌然开口。 一字一句,脱口而出。 声音虽然不大,却掷地有声,仿若瓦釜雷鸣,在萧长耀耳畔边炸开。 “臣弟萧长陵,参见陛下。” 然而,萧长耀并未转身,依旧双手负后,眼神平静,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将一道伟岸的背影,留给了萧长陵。 见萧长耀没有反应,萧长陵脸色微黯,索性心下一沉,两手交相一挥,俯身展开双臂,朗声拜道。 “臣萧长陵叩见陛下,皇帝陛下万年无极!” 直至此刻,萧长耀才慢慢转过身来,当他转身的那一刻,一束凌厉如刀的眼风,也顺势扫了出去。 看到这个从小到大被万人追捧,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的弟弟,现在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萧长耀的脸上,虽然仍是一片平静,但心里却是万分得意,作为帝王,他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平身。” “谢陛下。” 萧长陵也没有迟疑,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傲然站起身来。 未曾料到,当萧长陵站起来之后,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凝聚成冰,就连他额下的剑眉,也紧锁在一起。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萧长陵微微昂首,两道凛冽的目光,好像两把绝世利剑,顺着那对清亮的眸子,直直刺了出去,落在萧长耀那张如玉的脸庞上。 从萧长陵的目光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肃杀之外积蓄着一股寒气,仿佛刀剑收在鞘中,看似内敛且不外露,实则自有刚锋,迸发出万丈光芒。 接触到萧长陵目光的一瞬间,天子明显可以感觉到,恍如一根冰冷的芒刺,从后脊猛地扎了进去;又好似一枝冷箭,顷刻洞穿了人的躯体。 不过,碰巧的是,萧长陵这冷厉的目光,正好与萧长耀那如雄狮般锐利的眼神,对在了一处。 一时间,四目相对。 这两种眼神,犹如两股极端强横,极端巨烈的电流,正以一种空前的爆发力,朝对方撞去。 四方大殿之中,只剩下了遥遥对峙的兄弟二人。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都在用无比凌厉的眼神,互相盯着对方。 望着面前这个身着龙袍的男人,萧长陵的眼中,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一丝错愕,更没有一丝亲情的牵挂,有的只是彻骨的冷漠与决绝。 对他而言,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与自己一母同胞,流淌着一样血脉的亲哥哥,是君临天下,高坐九五的大周皇帝,更是自己的一生之敌。 是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夺走了自己的毕生挚爱,亲手斩断了自己与他之间的兄弟情;如今,他又要拿走自己用生命与鲜血才换来的兵权,夺走他赖以保命的四十万大军都恨,让自己变成他的笼中之虎…… 可是,萧长陵不甘心,因为他这半生,活得都很纠结,仇不能报,爱又不能爱,近在咫尺的皇位,也只能拱手相让;所以,他不能再失去兵权,如果连兵权都没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正因如此,萧长陵想赌上一把,赌赌自己此生,究竟能否得偿所愿一次! “阿瞒,别来无恙。” 最终,还是萧长耀率先开口,打破了兄弟二人间的僵持。 孰料,面对皇帝的主动示好,萧长陵面色阴沉,丝毫不为所动,站在阶下岿然不动,既不回礼,也不答话,反正就是一言不发,满目厉杀威严。 “十年不见,二弟变了。”萧长耀缓缓上前,沉着声音说道。 终于,萧长陵不再沉默,目光冷冰冰的,凝视着那一袭龙袍。 “岁月追人,在所难免。陛下不也变了吗?” 听到此话,萧长耀倒生出了几分兴趣,轻轻“哦”了一声。 “哦,朕哪里变了?” 萧长陵慢慢抬起头来,对上了天子试探的目光,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陛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万邦主宰,自然是皇恩浩荡,君威赫赫。” 虽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能隐隐听出其中的肃然之意。 而这个时候,萧长耀笑了,不过却是一声冷笑。 “依二弟之意,莫非是觉得朕薄情寡义。” “臣不敢。”萧长陵神色自若,倔强地昂着头,眼角的余光,闪烁着阵阵耀目的寒芒。 看着这个倔强的二弟,萧长耀的心中,竟生出一丝由衷的佩服,试想一下,自己贵为大周天子,天下臣民,没有谁是不怕他的,唯独自己的这个二弟,在自己面前宁折不弯,打死也不肯说个软话。 “阿瞒,朕与你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为何连你也要和朕这般疏离,我们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吗?” 岂料,“亲兄弟”三个字一出,萧长陵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好似自眸底深处,罩上了一层寒霜。 “陛下乃万乘之尊,臣弟不过是陛下的臣子,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陛下一声令下,臣率军南征北讨,出生入死,绝无二心,又怎敢对陛下有怨!” 这轻飘飘的一席话,就像一记记重锤,敲在萧长耀的耳边,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旌激荡。 “是吗?”萧长耀冷哼一声。 威严的天子,缓缓移步上前,立于御阶之上,用他那刀子般的冷峻目光,直直逼视着萧长陵。 “二弟,朕听闻,你此番进京,甚是威风啊。不光你一个人来,还带了三千铁骑来,是不是?” 出乎萧长耀的意料,这一次,萧长陵没有做过多的掩饰,而是扬起剑眉,非常爽快地说了四个字。 “确有此事。” 只见,萧长耀仰头看着上空,双手拢在一起,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是绵里藏针。 “朕没有给你假节钺之权,你就擅自带兵进京。也就是朕,这要是换成别的皇帝,还不得以为你要谋反啊。” 说罢,萧长耀一抖长袖,冷冷地笑了两声。 这就是皇权的能量,君王若是真想让臣下死,他有一百种让你死的理由,甚至有时,都不需要理由。 萧长陵想到这里,下意识握住承影,面上却毫无震颤,反而用微讽的眼神,看了皇帝一眼。 “陛下莫要误会,臣之所以带兵入京,完全是为了自保,别无其它。” “自保?!你觉得谁会对你不利,朕吗?” 这一刻,萧长陵的神情凝住了,但是很快,他又保持住微笑的姿态,将右脚向前挪了两步,目光犹似万箭齐发,迎上萧长耀冰冷的眼神。 “不如这样,臣跟陛下打个赌,如果臣此次不带一兵一卒,只怕今日此时,臣弟就会被乱刃分尸了吧。” 森严的显阳殿,顷刻之间,因为萧长陵面带笑容的这句冰冷言语,幻化成了北境晋阳的寒夜,封印了显阳殿里的一砖一瓦,唯有那袭白色战衣,在猎猎翻卷。 就在此时,显阳殿的大门,“轰”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萧长耀大手一挥。 “来人。” “臣在。”高雍突然闪出。 “朕要为秦王接风,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不得进殿。” “臣领旨!” 这座凉沁沁的皇宫,终究还是关上了那扇宫门。 而此时此刻,萧长陵的双眼之中,已是满目血色,他整个人的身形,沉凝如山,巍然不动。那对深邃的眸子里面,似乎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焰,是说不出的愤怒,一股巨烈的冲动。 他,想要杀人。 ------------ 第5章 图穷 入秋,淡淡秋阳之下,霜重露浓;一抹清凉氤氲的嫣然色彩,倾泻而下,笼罩着这座雄伟的上京皇宫。 显阳殿,宫门深深紧闭,殿外的石阶正中,铺就着一条九龙丹墀,直直通往那扇高大的殿门。自丹墀至宫门,两侧的金甲御林军,佩刀伫立。 此刻,丹墀下方,龙西风面色凝重,带着三名铁浮屠甲士,就站在大殿外的广场上,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 宽敞的大殿里,空旷幽静,锦绣风流,高贵之中透着祥平,森严之中透着盎然;两桌宫宴早已摆好,歌舞助兴,雅乐齐奏,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一群美丽的舞姬,身着淡青色舞装,拖着轻盈的裙摆,时而水袖舒展,时而翩若惊鸿,伴随着悠扬起伏的旋律,跳着柔婉的舞蹈,风姿婀娜。 而这个时候,殿上凤舞鸾歌,皇帝和秦王,也早已就坐。 萧长耀坐在御案前,略略有些微醺,手里握着酒杯,懒散地窝在龙榻上,一杯接着一杯,饮着杯中酒,看着歌舞;黄门内侍雷皓,站在萧长耀身边,默默地为皇帝陛下斟酒。 至于萧长陵,则是满脸平静,坐在下首的一方案前,执着一盏羽觞,自始至终,都是目不斜视,看不出有一丝波澜,恍如大片的千年寒冰,彻骨凄厉,遍布在他那坚毅冷峻的脸庞上,愈发显现出他的不怒自威与勃勃英气。 只见,萧长陵端着酒盏,望着杯中紫红色的葡萄酒,在轻轻荡漾,目光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一身白衣的他,凝视着倒映在酒杯中的那个自己,那宽阔饱满的额头,端正挺拔的鼻梁,以及一个微微扬起的下颌,久久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萧长陵才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咳嗽了两声,一旁侍候的小黄门,偷偷看着秦王殿下,却见萧长陵猛然转过头来,冷冰冰地横了小黄门一眼,又敲了敲案几。 “斟酒。” 虽然,整个显阳殿内,鸣奏着平和的雅乐,无数美人起舞助兴,桌上更是摆着数不清的皇家御膳。但是,与宫宴上的歌舞升平不同,那对天家兄弟的心境,却是另外一番风景。尽管他们近在咫尺,可又似相隔天涯,兄弟二人的心墙,好像被这九重宫阙给生生阻断;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竟然疏离到了这般地步,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猜忌、防备与试探,这便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与不幸。 宫宴仍在继续,歌舞亦在继续,醇香的美酒,丰盛的御馔,美丽的舞姬,优雅的舞蹈,以及动听的音乐,依旧难以掩盖住大殿里冰冷的气氛。 忽然,萧长耀扶着龙榻,缓缓坐直了身体,端起面前的一杯酒,笑着对萧长陵说道。 “阿瞒,来,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朕与你喝一杯。”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犹如金钟九响,在萧长陵的耳畔边缘,骤然响起;听得此话,萧长陵昂首,两道凌厉如剑的目光,正好对上了萧长耀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只是那笑容之中,隐隐有些冰冷。 “陛下请。”萧长陵举起酒杯,迎上皇帝投掷而来的笑容。 两人随即一饮而尽。 当萧长陵放下酒杯的一瞬间,他双眼之中的目光,才从那盏金纹羽觞上,慢慢抬了起来,顺势扫视了一圈,凝望着萧长耀龙榻后面的内殿入口,凭借他十余年铁血征伐的经验,萧长陵断定,那里肯定暗藏着不少伏兵。 萧长陵目力极好,他隐隐觉察到,内殿两侧的屏风后,影影绰绰,是无数武士的身影,闪烁着一大片刀光剑影,连他们身上穿着的甲胄,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只有皇家御林军才能配备的黄金甲。 与此同时,屏风之后,高雍藏在暗处,也在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位名震天下的秦王;而他的身后,则肃立着二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刀斧手。 不过,十六年在战场上的摸爬滚打,出生入死,早已让萧长陵的心性,磨砺得如磐石一般,锻造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这十六年,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明枪暗箭,生死一线,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意志,又怎么能当得起手握四十万雄师的靖北之王呢! 因此,隔着内殿的屏风,高雍只看见,萧长陵神态自若,嘴角勾勒出一抹诡谲的微笑,眼中闪动着寒厉的光芒,随意把玩着手里的羽觞。 “阿瞒,今天这儿也没有外人,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这一回,萧长耀没有以“朕”自称,而是自称“我”,不要小看这么一个简单的称呼转变。如果是“朕”,那么就意味着萧长耀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和萧长陵对话;而如果是“我”,则代表着萧长耀在萧长陵面前,只是兄长,而非君王。 没有料到,对于萧长耀主动的自降身份,萧长陵的脸上,照样是坚毅似铁,冷傲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霜,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看不出有半分的触动,只是淡淡地说道。 “陛下,臣……,不敢,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臣不能再这样称呼陛下了,还请陛下自重。” 望着石阶下那个熟悉的一袭白衣,萧长耀轻叹一声。 “唉,你现在连一声大哥都不肯叫我了吗。” 然而这一次,萧长陵没有回话,面色凝如寒铁,似乎比方才的神情,冷酷上了百倍,千倍,整个人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独自斟了一杯酒,含笑仰首饮尽。 萧长耀见状,只得按住心下的尴尬,似笑非笑道。 “罢了,罢了,生在帝王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为天下表率,你也是身不由己,随你的吧。” 萧长陵依旧不语。 沉默许久之后,萧长耀微微有些动情,一笑而问,“二弟,咱们有多少时日没见了?” “十年。”萧长陵侧着身子,维持着那副倔强的神情,幽幽回道。 “是啊,屈指一算,已经十年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不过二弟,朕倒是想问问你,你十年不回上京,连父皇的国丧都不肯回来,你心里对朕的怨气,难道就这么大吗?”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际隐藏着一道凛然的寒气,所谓的杀人诛心,从一代帝君的口中说出来,是那样杀伐决断,且又那样刚柔并济。 果然,当听到萧长耀的这句话时,一直冷冽若斯的萧长陵,心头不由一沉,他轻轻皱了皱眉,额上的两条青筋,也猛然抽搐了一下。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皇帝哥哥了,这是一个精于权术之人,也是一个极度虚伪的人。当年,他就是用这样虚伪的表演,博得父皇的欢心,从而登上皇位:如今,他又要故技重施,用这虚伪的一套,逼迫自己就范,向他俯首称臣。 不,这绝不可能! 于是,萧长陵浅浅一笑,原本紧锁的眉头,豁然舒展开来,随即沉沉开口,一字一句,恍惚重若千钧。 “陛下何出此言?臣弟自受封以来,一直恪守臣节,替大周镇守千里北疆,从无他志。十六年来,臣孤身犯险,为国戡乱,在所不辞,唯愿为国而死,为大周而死。若是有朝一日,大周有难,臣仍当奋兵而起,匡扶社稷。不知陛下因何疑臣?” 但见,萧长耀稳坐龙位,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这位功盖天下的弟弟,不禁笑了起来。 “哈哈,二弟南征北战,功勋卓著,乃是我大周的擎天柱梁,朕怎么会怀疑你的忠诚呢?只是二弟,你常年不入京觐见,朝野上下还是颇有微词的,朕乃一国之君,也要顾及一下群臣的感受,你说是不是啊?” 忽而,萧长陵沉寂不语,过了许久,才森然开口回答。 “陛下,此事绝非臣之本意,盖因北境军务繁忙,臣实在无暇抽身。陛下应该知道,自臣弟坐镇晋阳之日起,柔然便日渐猖獗,屡屡犯我边境,杀我子民,且扩廓用兵老辣,其麾下皆百战之余,柔然铁骑勇猛擅射,不容小觑,故而臣不敢擅离职守,还请陛下见谅。” 天子听罢,拿起一樽斟满酒的酒杯,悠悠啜了一口。 “朕从来没有否认你为大周立下的战功,朝廷更不会忘记。对了,朕听闻,你坐镇晋阳十年,与柔然主力大战不下数百次,曾三次出塞追杀扩廓,灭其精锐;还有永兴十四年的沈儿峪之战,你分兵三路出击,大获全胜,致使扩廓北逃三百里,仅以身免,可有此事吗?” 说完这话,萧长耀特意挑了挑长眉,看向了下方的萧长陵,却见萧长陵慑人的目光,逐渐由冰冷转为沉静,眼中浮现出坚定的神色。 “陛下言重了。扩廓乃草原第一名将,人称‘北地奇男子’,与这样的敌手对决,臣岂敢掉以轻心。更何况,当初,沈儿峪一战,臣弟临阵失机,虽击破柔然主力,却令扩廓全师而逃,那一战,朝廷兴兵十万,靡费钱粮无数,竟未能犁庭扫穴,时至今日,臣依旧羞愧难当。” 话虽然说得很谦逊,但是从萧长陵的语气之中,仍然可以听出一股生来的骄傲,一股裹挟着沙场征尘的自信,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大周天子的不屑。 身为帝王的萧长耀,自然能听得出这话外的孤傲之意,他注视着萧长陵,注视着这个威震宇内,令天下英雄胆寒的秦王殿下,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忌惮,还是羡慕,他也说不清楚。 良久,萧长耀眨了眨眼睛,才带着调侃的笑意,说道。 “阿瞒,朕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朕这个当哥哥的,也得体恤你才是呀,不然天下人还不知道怎么说朕呢。” 直至此刻,萧长耀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萧长陵也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的这位皇帝哥哥,终究还是惦记起自己的兵权了;可是,萧长陵并未感到愕然,而是非常从容不迫,缓缓地抬起头来。 “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出所料,秦王殿下的亲哥哥,那个坐在大周皇帝位子上,极具帝王威仪的年轻天子,随意挥了挥手;雷皓受意,立刻捧着一道黄绫诏书,走下御阶,来到萧长陵跟前,双手奉上诏书,微笑道。 “殿下。” 看着这道黄绫诏书,萧长陵用眼角的余光,冷冷斜睨了雷皓一眼,然后不动声色,接过了诏书,又将他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直直望向了萧长耀。 萧长耀抿嘴一笑,一边攥着酒杯,一边则冲着萧长陵轻轻挑眉。 “看看。” 萧长陵未作迟疑,徐徐展开御诏,只见,无数行密密麻麻的正楷小字,映入了他那对深邃的眼眸之中。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大周天子诏令: 朕闻自古帝王,命将帅,训甲兵,御侮折冲,朝寄尤切,任惟勋德,实伫实贤,所以宣威武而制戎狄也,自非神武之才,何以总中军而绝大漠矣? 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经邦盛则,哲王彝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今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秦王长陵,蕴伏云烟,抱含日月,爰始缔构,功参鼎业,总奇正以成术,兼文武而成资,故能芟夷群雄,所向披靡。 南楚盗寇荆襄,蠕蠕扰乱北地,秦王奉先帝之命,受国专征,总戎讨伐,既而廓清楚国,马踏丹阳;又戡定沙漠,奋威异塞。三军爰整,一举克乱,扬功远畅,九围静谧。鸿勋盛绩,朝野具瞻,申锡宠章,实允佥议。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数。建官命职,因事纪功,肇锡嘉名,用标茂实。可授天柱上将,位在王公上,增邑一万户,通前三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馀并悉如故。 钦此” …… 萧长陵捧着诏书,神情时而凝重,又时而暗沉,默默地扫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目光仿佛多了几分揶揄。 半晌过后,萧长陵昂首,将诏书合上,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天柱上将?!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猜到二弟会有此问,萧长耀淡淡一笑。 “噢,本来啊,朝廷并没有天柱上将这个封号,是朕让礼部特意拟定的。今日,朕封你为天柱上将,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大周的全军统帅。” 话音稍落,萧长陵沉吟许久,神色愈发凸显肃杀,他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坐在下面,回想着萧长耀今天所有的言行举止,自己的这位皇帝兄长,刚刚还在旁敲侧击,警告自己擅自带兵进京;现在,立刻换了一张面孔,给了自己一个“天柱上将”的封号,萧长陵暗自思忖着,他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意图。 终于,他想明白了,这就是任何一位君主惯用的帝王权术:恩威并施;而眼前的这位主上,把权谋之术运用到了极致,他是要将天下当作棋盘,将所有人都拉进他的棋局里。 什么“天柱上将”!分明就是一个幌子罢了。要知道,萧长陵弱冠之年时,便已经是号令三军的大司马、大将军了,之后的数年,又经历了无数金戈铁马,更是立下了灭楚、北伐的赫赫战绩,如今的他,早已是坐拥北境三州,执掌四十万靖北军的无冕之王,已是全军公认的最高统帅,还用得着加封一个“天柱上将”的虚衔吗! 于是,萧长陵扬起剑眉,双手卷起诏书,放在桌案的一角,随即执起羽觞,又饮下了一杯美酒。 紧接着,萧长陵长身站起,抖了抖白衣衣袂,便挪动脚步,走到了御阶下方,缓缓立住。 “陛下,所谓无功不受禄。臣想知道,您封臣弟为天柱上将,是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呢?” 见萧长陵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萧长耀一怔,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并没有起身,仍旧端坐在龙榻之上,正视着萧长陵的双眼。 “阿瞒,这些年你戍守北境,委实是辛苦了。现如今,你已是天柱上将,全军统帅,以后边境之事,你就不必再劳神了。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今后,你就留在上京,协助朕处理朝政吧。” 一切都在萧长陵的掌控之中,萧长耀此举,果然是不怀好意,他是想用一个虚衔,把自己困在京城,从而趁机剥夺自己的兵权。 想到这里,萧长陵淡淡笑了一下,只见这抹笑容,于轻松之中,夹杂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臣若留在京师,谁来为陛下镇守北境?那三州国土,四十万靖北将士,又由谁来执掌呢?” “怎么?你是不愿意吗?!留在上京,你依然是靖北之主!”萧长耀俯视阶下,轻飘飘地扔下了这句话。 却见,萧长陵意态傲然,高高地仰起头来,阵阵寒意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竟不由冷哼出声,尽是满腔的愠怒,化作冰冷的话语。 “陛下好算计啊。臣想请问,留在上京,孤还算什么靖北之主。” “你要违抗朕的旨意吗!”萧长耀此刻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凌厉。 就在这时,萧长陵上前一步,用一种骄傲不可侵犯的目光,犹如两柄出鞘利剑一样直刺帝王胸膛。 “好!既然如此,那臣就来问问陛下,我靖北大军镇守的三州之地,您可知道各要冲之间,有多少兵马,多少人口,历年来的赋税又是多少?!还有,靖北军各营的粮草辎重,又是多少?!柔然又侵扰过几回,我军又与扩廓主力,血战过多少次?!若陛下能将这些问题一一答出,臣立马二话不说,交出兵权;否则,莫说是陛下您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夺走孤的靖北军!” 别看萧长耀是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虽然他也自幼修文习武,但是却从未上过战场,比起他这位久经沙场,战功彪炳的二弟,自然是无法与之媲美;当然,对于军中的详情,萧长耀也不是很熟稔,远不如萧长陵那样了然于胸。 看到萧长陵如此强硬的态度,身为一国之君的萧长耀,顿时心下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静静地望着萧长陵那张英俊的面容,冷笑一声。 “依秦王的意思,你的靖北军,连朕都使唤不动了吗?!” 此时,殿内歌舞已毕,舞姬们纷纷退下;偌大的显阳殿里,就只剩下了这对至亲至仇的天家兄弟。 濒近黄昏,一缕血红的夕阳余晖,沿着宫殿的窗棂,照在铺着白玉石料的地面上,折射出一抹绚丽的猩红色彩。 立在大殿中央的萧长陵,他那张清逸的脸庞,在夕阳的微光映照下,呈现出一股熠熠生辉的赤红光泽。 “陛下,您可能忘了,真正守卫大周的,是那些在边关浴血杀敌的将士们,是那些被朝中公卿骂作乱国武夫的铮铮铁汉。我萧长陵,为大周戎马半生,斩下过无数敌遒的头颅,是我让大周的北境防线,固若金汤;我一手缔造的靖北铁骑,可以随时踏平草原。陛下,若您今日执意要夺我的兵权,您可以去问问他们,问问那些跟着我征战四方,护卫大周江山的靖北军将士们,他们答不答应!”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霸道、豪气、决绝。 一时间,又是四目相对,两股暴烈的雷电,互相撞在了一起。 相比于前殿的剑拔弩张,躲在内殿的高雍,目光亦是凶狠万分,专注地盯着那个一袭白衣的男人,他的右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发号施令,指挥伏兵杀出;而他身后的一众刀斧手,也是人人面目可怖,握紧利刃钢刀,眼光阴森。 此时此刻,萧长耀的面容,已是满脸铁青,一双凤眼之中,喷射出灼灼烈焰,眸底布满了血丝;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很明显,萧长陵的寸步不让,使得这位大周皇帝彻底怒了。 他缓缓从龙榻站起,端起案上的一杯酒,步下御阶,走到萧长陵面前,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白衣翩然,就这么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二弟。 忽然,萧长耀冷笑着,缓缓将手中的酒杯,举过了头顶。 “二弟,这是朕给你的一杯敬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朕知道,二弟是个聪明人,可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然到时候,我们都无法收场。” 这一刻,萧长陵微微皱眉,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猛然一阵收缩,但是很快,他又仰起头来,轻轻握住了皇帝举着酒杯的那只手。 “好好的一盏酒,陛下难道非要摔碎不成吗?” 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对视,两道寒光骤然划出。 又是片刻不到,萧长陵一挑剑眉,神情正容凝定,他整个人的脸上与眼中,全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信念。 “陛下,今日在这显阳殿上,臣不过是陛下的掌中之物,陛下若要取臣的性命,易如反掌,只需两三虎贲,就能将臣弟碎尸万段,何必再摔杯为号呢?不过,臣还是想请陛下考虑清楚,若孤今日真的横死宫中,孤可不敢保证,北境的四十万大军,会不会意气用事;还有,孤此次进京,尚有三千铁浮屠随行,如果他们知道孤遭遇不测,孤亦不敢保证,这三千铁骑,会不会铤而走险。臣弟想提醒陛下一句,倘若到时,四十万靖北男儿,长驱直入,兵临京师,陛下可想好如何应对此等变局吗?所以,这杯酒,陛下还是不要摔碎为好。” 这已经不是面对面的抗拒了,而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不带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公然和大周天子讨价还价,纵观普天之下,唯有萧长陵一人,才敢如此,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资本,这才是靖北之主身上的英雄气概! 显阳殿里,森寒如冰,萧长陵岿然不动,迎面站在大殿中央,与他的那位皇帝哥哥,凝眸对视,仿佛就像一枝锋利的铁箭,破弦而出。 “砰!” 一声清响。 萧长耀松手,酒盏落地,顿时碎得四分五裂。 高雍大手一挥,二十余名刀斧手,顷刻间,如滚滚海潮一般,从内殿冲了出来,将前殿围得严严实实。 无数钢刀锋刃,层层迭迭,刀光大盛,直直对着那袭白衣。 只见,萧长陵傲立殿中,面上一片坦然,双眼微抬,眯成了一线寒芒,绽放出刺骨的剑意,将身边那些耀眼的刀锋,碾压得黯然失色。 此时此刻,图穷,匕见,俨然退无可退。 ------------ 第6章 匕见 “陛下的动作好快啊。” 萧长陵静静站在殿中,他的表情很平淡,很冷漠,冷冷斜睨了一圈,唇边衔着一抹诡谲的微笑,只是言辞间隐隐约约,透露出一股肃杀的寒气。 此刻,庄严的显阳殿里,刀兵辉映,唯有金属甲胄的碰撞之声,夹杂着刀刃上的锋芒,在铮铮作响。 无数柄寒刀,抽刃出鞘,刀势层层叠加在一起,闪烁着刺目的刀光;萧长陵立于中央,纹丝未动,被二十几名执刀披甲的御林军,重重围在中间。 然而,即便刀斧加身,面对这二十余柄钢刀利刃,萧长陵神色平静,脸上云淡风轻,于一众羽林长刀威逼之下,安之若素,显得格外潇洒惬意;他还时不时微微侧首,冲着那些持刀的御林军,戏谑般挑了挑剑眉,投以挑衅的眼神。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炽烈灼热,目光凌厉如箭,离弦破空而出,又似一团幽冥之火,燎尽千里离原,渐渐变得细微渺小,成为了剑锋上最尖锐的一端。 身处甲兵围困之下,还能这样淡定自若,用犀利似刀的眼神,挑逗着那些杀气腾腾的刀斧手,放眼整个大周,也只有他秦王萧长陵,才具备如此坚毅的心神与胆魄,这不是嚣张狂妄,而是来自于根骨深处的自信与骄傲。 在场的御林军们,无人敢直视他的滚烫眼神,仿佛看一眼,就会被漫天的流矢箭雨射穿一样。他们很清楚,眼前这个一袭白衣,面沉似水的男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那可是先帝最喜爱的二皇子,曾经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是威震天下,功勋煊赫,执掌四十万靖北铁骑,扫灭数十万南楚精锐,杀得柔然贼子节节败退,立下无数不世之功的秦王殿下。 那与生俱来的威严,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怎能不令人望而生畏,就凭他们这些皇家御林军,也想将这位刀口上舔血,在死人堆里打滚的靖北统帅,置于死地,无异是天方夜谭。 因而,只见,那些原本还凶神恶煞的刀斧手,这个时候,却个个愀然变色,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着,甚至有些人,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见此情形,萧长陵一眼扫来,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双目之中的目光,如同两把。剑的剑刃,朝着那些金甲御林军,劈面斩去,似乎要从他们身上一剑洞穿;忽而,萧长陵冷冷发笑。 “来呀,动手啊,不是要取孤的项上人头吗!孤就站在这里,来,都上来,斩杀国贼!” 却见,萧长陵面带杀气,一步步向前逼近,两道利箭一样的目光,缠绕着鬼魅般的暗影,直直地射了出去;他每往前踏出一步,那些带刀的御林军,便会自动往后退一步;流云战靴踩在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的隆隆声响,便如泰山压顶,震颤着所有人的心房。 而此时,萧长耀也早已回到了御案前,端坐在龙榻之上,静静凝视着台下那位已成困兽,却毫无困兽之态,反而凸显猛虎暴起的二弟。 过了一会儿,萧长陵回首,望向了龙座上的天子,瞳中闪耀着如火树银花的绚烂光芒,微嘲开口道。 “陛下,就为了请臣吃顿饭,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可真是荣幸啊。陛下为了今天,想必筹划了很久吧。” 萧长耀闻言,突然笑了,略带一丝调侃的意味,说道。 “你可是头猛虎呐,对付老虎,朕如果不好好谋划,你还不得一口把朕给吞了。阿瞒,朕对你,可是煞费苦心啊,你是否还满意?” 看着萧长耀洋洋得意的神采,一股极大的厌恶,从萧长陵的心底深处,升腾了起来;不过,萧长陵的表情,仍是平静得波光粼粼的湖面,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未见有任何的异样。 片刻,萧长陵缓缓张开两臂,那袭雪白色的披风,自然地拢在身后,他的这个举动,既有一种挥斥方遒的大气,又有一种欲揽天下入我怀中的豪情。 然后,萧长陵轻轻一抖袖口,将目光凝聚在了一起,沉沉开口道。 “陛下以为,就凭这几个人,也想拦得住我吗?您应该很清楚,我既然敢来上京,又有什么可怕的!” 萧长陵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容凝结成冰,语气低沉有力,虽看似一笔带过,却犹如挟着万丈凌云,穿透层层阴霾,将天际一分为二。 大约沉默了半晌,萧长耀斜斜靠在:榻上,看上去很是随意,实际上一身的帝王威仪,则丝毫未减。 “二弟,朕说过,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自以为是,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得了朕吗?!朕告诉你,朕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别人威胁!” 没错。 他是皇帝,是天子,是大周之君,是天下之主,身为帝者,他从来不喜欢被臣下要挟,这也是他的父皇,在生前亲自传授给他的为君之道,他一直铭记于心。 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此时此刻,这位傲然立于殿中,倔强且又无比冷静的秦王,他的亲弟弟,可不是一个能被轻易拿捏的木偶,他拥有着敢和皇帝说“不”,敢和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因为他的身后,有三州之地,有四十万大军,更有无数鼎力支持他,并心甘情愿追随于他的靖北诸将、北地男儿…… 当下的一刻,显阳殿里的空气,格外凝重,除了众人的呼吸声,以及金龙水漏“滴答,滴答”的水声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别的声响了。 不过很快,萧长陵双手负后,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又扫了一眼身旁马上就要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几柄钢刀,脸上露出了极端轻蔑的神情,展颜一笑。 “那臣也要告诉陛下一声,孤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让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漫说是这几个杂碎了,就算是先帝他老人家在时,还从未用兵戈指着孤王。这全天下,也只有一人,敢用刀指着孤,那便是当年的南楚兵圣段文振。孤曾经说过,此人一日不死,孤一日不卸甲胄。想当初,他的雪云长枪,曾经伤我大周多少壮士!而如今呢,昔日的楚军神将,早已化作了一具冢中枯骨,正卧于公主坟的黄土前,为与孤为敌而忏悔。孤就不信,你们还能比得过当年的段文振吗?!还是说,你们也想到地下和他作伴!” 说罢,萧长陵仰天大笑,只不过,在这狂放的笑声里,却是那样令人不寒而栗,那样令人胆颤心惊。 冰冷的言语,加之慑人的笑声,仿若是一声声刺耳的魔笛之音,正在逐渐瓦解人的心智,动摇人的信念,让人一点点濒临崩溃的边缘。 萧长陵此举,此话,就像是朝着大周天子的心窝,射出了夺命的一箭,他似乎是在告诉萧长耀,当年连段文振都杀不死我,连南楚的数十万精兵都杀不死我,更别说是你了,哪怕你是皇帝,又能怎样,还不是拿我萧长陵无计可施! 这一刻,坐在御案前的萧长耀,当听到萧长陵以上的那番话后,一改刚才懒洋洋的动作,慢慢坐直了身子。 “秦王,你是不是以为,你是先帝的爱子,这些年又为国戍边,战功赫赫,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挟制朕,朕就不敢把你怎么着了;你是不是以为,你是手握四十万雄师的靖北主帅,就可以罔顾朝廷的法度,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可以容你一次,两次,但这不代表朕会永远地迁就你,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吗?!” 越往下说,萧长耀的面色,就愈发铁青,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帝王,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失态;而且,这个时候,萧长耀对萧长陵的称谓,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转变,从以前的“阿瞒”、“二弟”,变成了他现在口中的“秦王”,一瞬间,从兄弟到君臣。 谁知,看见萧长耀那铁青得有些发紫的容颜,萧长陵的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这么些年了,在萧长陵的印象中,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赢过他的哥哥,这一次,他总算赢了一回,上天总算是没有辜负。 “你还真不敢。”萧长陵扬眉,瞅着龙榻上的那个男人,眼中尽是嘲弄之意,释放出了许多彻骨的寒光。 四目对视下,秦王眼里的天子,是那样卑劣,不堪;而天子眼里的秦王,又是那样乖张,狠厉。 与此同时,殿外,也是一片剑拔弩张,双方态势紧张到了极点。 尽管宫门紧闭,但是里头刀兵相交的声响,还是能从那扇高大宫门的缝隙中,传到外面,就算是隔着厚厚的朱漆雕龙大门,也能隐隐听见那明显的动静。 龙西风虽站在石阶之下,但他凭借过人的耳力,依稀分辨出了殿内的声音,是拔刃出鞘的摩擦之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金属之声…… 顿时,这位性烈如火的铁浮屠中军副将,两道黑漆漆的浓眉,骤然拧在了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难道是大王出事了吗? 作为铁浮屠的副将,秦王萧长陵倚重的军中大将,龙西风与众多靖北军诸将一样,对秦王殿下是绝对的服从。在他的眼中,秦王的军令,高于一切;秦王的安危,高于一切,所以,他当然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秦王殿下,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想到这里,龙西风把脸一沉,紧紧握着腰畔下的“靖北刀”,昂然往前踏出一步,似乎是要强行闯宫。 不料,龙西风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一名御林军的校尉,就上前拦住了他,冷冷地对他说。 “将军止步,此乃天子寝宫,没有陛下诏命,不得擅入。” 要知道,龙西风此人,在靖北军中,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此刻,看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小校尉,就站在自个儿个面前,大言不惭,龙西风面目冷峻,鼻端轻轻“哼”了一下。 “你口气不小啊,区区一介校尉,竟敢这样跟本将说话!” 不过,面对咄咄逼人的龙西风,校尉亦是毫不退让,他按着腰间佩剑,倨傲地看着龙西风。 “卑职奉陛下之命,守卫大殿,请将军不要为难卑职。” “如果本将非进不可呢!”龙西风满脸凌然,一双布满杀气的眼瞳,死死地盯着那名御林军校尉。 “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将军若执意硬闯,那就休怪卑职无情。” 说罢,只听“刷”的一声,身披黄金甲的御林军校尉,从腰间抽出佩剑,剑指龙西风;紧接着,又是“哗哗哗——”,一片清脆的拔刀之声,凭空响了起来,守卫显阳殿的众御林军们,纷纷亮出佩刀。 一时间,显阳殿外,金甲御林军,持刀亮刃,直面重甲铁浮屠。 “行,有种,敢在老子面前拔刀!”龙西风冷笑着,将两道不屑的眼神,投向了那些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人。 旋即,龙西风身形如铁塔,直挺挺地矗立着,左手攥着靖北刀的刀柄,右手则高高举起,握紧成拳,猛然有力挥下,大喝一声。 “弟兄们,抄家伙!” 一声令下,三名铁浮屠甲士,整齐划一,动作迅速,平平端起悬于腰侧的游弩,弩枢张开,弩箭上弦。 以野战攻杀闻名的铁浮屠勇士,此番一反常态,没有抽刀出鞘,而是破天荒的,掏出了不常使用的游弩;定睛一看,三名铁浮屠,纷纷抬起手中的游弩。每张弩的弩机上,三枝黑色弩箭,微微凌空倾斜。冰冷的箭镞,泛着一阵刺骨的寒光,映出耀眼的白芒。 在铁浮屠强悍的弩箭攻势下,御林军原本引以为傲的优势,——长刀刀阵,已不再是唯一的优势,再多的钢刀,又如何能抗衡这泼天的箭雨? 龙西风哈哈大笑。 “我倒要看看,是你们御林军的刀快,还是我铁浮屠的弩快!” 暮霭沉沉,宫内宫外,皆是杀意弥漫,人人有杀意,人人有杀心。 或许是听见了殿外的响动,立于殿内的萧长陵,微微一个转首,一束如长虹剑气的幽幽冷光,顺着他的眼眶,喷薄而出,打在那些金甲武士的脸上。 二十几名的御林军,围在萧长陵身边,虽然他们手上还握着刀,但早已没了先前的杀气,他们看得很清楚,那人一身宛若皑皑白雪的翩然长衣,那袭白衣慢慢靠近,而且是越来越近…… 虽然,萧长陵只是向前踏了一步,可所有人却感到,犹如一座巍巍高山,凌绝压来;一股噬魂的气势,从他的身上喷射而出,直接朝他们碾压过来,压得他们都有些喘不过气。 “孤很可怕吗?” 话语虽然低沉,却裹挟着一股凌厉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 “当啷!” 话音甫落,为首的一名御林军,望着萧长陵森冷的表情,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浑身猛地一颤,双手竟不受控制地松开了,长刀坠地,发出“光当”一声的金属脆响;而他整个人,也不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抖得如筛糠一般。 见此情形,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面面相觑。 看着那柄落在地上的长刀,又看着那个早已没了魂魄的武士,萧长陵轻蔑地笑了笑,缓缓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柄御制长刀,然后站起身来。 只见,萧长陵握着刀,将光滑冰凉的刀背,放在手心上,食指轻轻一扣,弹在清亮如雪的刀上,嗡嗡作响,如同战鼓咚咚擂响。 这一声清响,便如晴空霹雳,震荡着那人的心房。 此时此刻,萧长陵拄着长刀,凝望御林军的目光,充满了坚毅、漠然与冷傲的神色。 “你怕孤吗?!”萧长陵淡淡开口,笑着问道。 这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御林武士,只得颤着声音,慌不择言地应道,“秦王虎威,属下惶恐。” 萧长陵拖着那把刀,缓缓向那人走去,刀尖划在洁白无瑕的地面上,发出“呲呲”的摩擦之声;当靠近那人之后,萧长陵停住了脚步,反手握着刀柄,冷冷地盯着那个人,忽然大笑起来。 “孤以前就听人提过,御林军乃皇家卫率,扈从天子,警巡京师,真是没想到,堂堂的大周御林军中,居然会有这种连刀都拿不动的孬种。就这点儿本事,也想取孤的性命!”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萧长陵目中寒意大作,眉间杀气升起,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扬,长刀的刀锋,沿着空气的轮廓,划出一扇寒泓。 霸道的刀势,恍若漫天素白的匹练,化作长天大海,裂空斩下。 刀风响起,一蓬猩红刺目的血箭,顺着那人的身体,漫天溅出,汩汩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随着血水喷出,武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杳无声息。 大片殷红的血迹,沾染上了萧长陵的衣角;鲜血顺着刀尖,缓缓滴淌下来,连他握刀的手上,也沾满了斑斑的血色。一袭白衣浴血,宛如于梅花花蕊之中,平添了一抹鲜艳的红色。 所有的人,见到这一幕,无论是身为殿帅的高雍,还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御林军卫士,都是惊愕万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恐惧。 而此刻,御榻上的萧长耀,心里也是一片惊悸,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杀人。他猛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死死按在身前的几案上,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着御阶下方的萧长陵;但是,身为帝王的他,并没有被震惊驱使太久,他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威仪。 上到皇帝,下到一众御林军,他们看向萧长陵的目光,就仿佛看到了一个恶魔般的存在,不敢正视他那双杀气凌厉的双眼,也不敢去下意识地靠近他。 然而,萧长陵的目中,却并没有因为刚刚动手杀人,以及众人异样的目光,而有一分变化,还是平常的淡漠神情,如冰湖般沉静,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温柔。 接下来,萧长陵没有一丝犹豫,冷冷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御林卫,便头也不回,提着那把带血的刀,任由鲜血从刀头滴下,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上,慢慢坐下。 坐下之后,萧长陵面无表情,跟没事儿人似的,将那把刀掂在手上,就像拎着一把破旧的扫帚,“啪啪”,轻轻地在案几之上拍了两下。 这样的做派,完全就是街头巷尾的泼皮无赖,哪里还是天潢贵胄,高贵威严的秦王殿下。 俊逸的面容,英秀的剑眉,配着那把杀人的刀,加之刀上弥漫的血腥气味,让此刻的萧长陵,仿若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杀神,显得格外恐怖。 “光当”一声。 萧长陵微微一凝眉,遂将手中刚刚杀过人的刀,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孤说过,孤最讨厌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 淡淡的一句话,好似漫天飘舞的飞雪,纷纷扬扬,就连四周的空气之中,也全部被冷肃所笼罩。 随即,萧长陵沉声冷笑,目光顺势一扫,正好看见了自己面前的一碟马奶葡萄,那丰硕的果实,晶莹的色泽,勾得他馋虫大作。 于是,萧长陵搓了搓手,拈起盘中的葡萄,一粒接着一粒,含在嘴里,吃得怡然自得。当时,萧长陵的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因此,捏在指间的葡萄,夹带着血迹,被一起送进了他的嘴里;吃完之后,萧长陵还专门吮了吮手指,用舌尖舔了舔浓浓的血腥味,大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样的情形,任凭你是再怎么风雅敦厚的一个人,看到萧长陵的此等行为,也是难以忍受的。 大庭广众之下,这位战功赫赫的秦王,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斩杀天子近卫,杀完人后,又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大快朵颐,好像自己刚刚不是在杀人,只是打了只兔子一样简单。 终于,高雍面色紧绷,忍不住厉声呵斥道。 “秦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显阳殿!”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然而从这位靖北之王冷淡而薄情的唇里脱口而出,就像给整座显阳殿,披上了一层层冰冷的寒气,为这间清幽寂静的大殿,带来了无尽的凄清气息。 “当着陛下的面,殿下竟敢持刃杀人,殿下就不怕国法?!” 可是,萧长陵身上的寒意,却并没有因此消减半毫,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极其冷漠,抛下了一句如千年冰山的反问,直直戳在高雍心上。 “你来骂我,不就是因为你们束手无策吗?” 高雍一时语塞。 “秦王殿下,你就不怕天下人悠悠众口吗?” 直至此刻,萧长陵才缓缓抬起头来,凝望着高雍的双眼,又以一种王者的骄傲的姿态,雄视着御座上的大周天子,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冷漠,十分凝肃。 “天下史笔如何写孤,你这个武夫看不到,也料不到!” “你……”高雍涨得面红耳赤,万千话语被堵在胸口,无法说出。 与高雍的表现一模一样,这个时候,那位大周帝国的主宰者,尽管还保持着天下之主的威严,但他的脸上,却早已涌起了一股凌厉怒意,萦绕在他的眉眼之间,渐渐形成一团烈火。 许久,萧长陵站了起来,顺手拿起了那道黄绫诏书,冲着萧长耀随意晃了一晃,然后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阴诡笑意,唇角坚毅的轮廓,愈发变得清晰。 “陛下,这道诏书,臣收下了。您放心,既然身为全军统帅,臣自然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臣向陛下保证,只要我萧长陵在一天,我的四十万靖北大军,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替大周护好千里北境。” 一语言毕,萧长陵飘然而去,目力所及之处,无人敢抬头,无人敢直视,只能无力地垂下脑袋。 就这样,萧长陵挟着一身肃杀,傲然地走出了显阳殿。 肃杀,傲然,是因为来自他心底深处的强大自信! ------------ 第7章 心墙 黄昏降临,天边残阳如血,云层间的颜色,较之晨曦时分,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黯淡。 偌大的上京皇宫,被笼罩在这片赤红的夕阳之下,宛如一江金光照射下的盈盈春水,半江瑟瑟半江红;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亦被红彤彤的火烧云所萦绕,闪烁着更加刺目的光芒,仿佛深陷一团红雾裹挟,时隐时现。 出了显阳殿,萧长陵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座森严的皇宫深处,似乎是在找寻出宫的路,又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游逛着;那道修长的身影,配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在沉沉西坠的暮色映照下,显得是那样落寞、萧索与怅然…… 这个时候,萧长陵的身边,空无一人,龙西风与那三名铁浮屠,早已回营去了,前面既没有御林军开道,也没有内侍为其引路,只有一身白衣的他,形单影只。 夕阳的余晖,照在洁白如洗的皇宫御道上,宛如一颗沉入大海的宝石,焕发着熠熠的光辉,渐渐喷薄而出。 斜阳倾泻而下,皇宫愈发幽深,仿佛来自海外的蓬莱仙山,兀自矗立于孤岛之上,鲜有人流攒动,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内侍宫女,以及来来往往巡逻的殿前司卫士,便再难看到多余的人。 四方孤城,九天阊阖,皆是死一般的沉寂,正如那不见一丝温度的帝王家,冰冷彻骨。天地间,唯有那位白衣胜雪的男子,佩着一柄黑沉古剑,踽踽独行;他的白衣衣角上,还带着方才杀人时遗留的血渍,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恐怖的血腥味。 萧长陵的行迹,就像在云雾中穿梭一样,飘忽不定,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他从显阳殿出来之后,先是行过那片宽阔的广场,过了广场,他又通过了入宫时那条长长的永巷。 本来,按理讲,过了永巷,就能从内宫出来,再走上一小段脚程,只要出了永平门,便是皇宫外城之所在;然而,萧长陵并没有就此出宫,而是沿着高大的宫墙,一路缓缓向西,向西再向西。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很短,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而且,萧长陵的表情,看上去很是疲惫,那张面如冠玉,清隽的脸,映在苍苍落日里,殷红如血;不仅如此,他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样,面色青黑如铁,双目隐隐有些血红,那是如噬血一般的暗红。 萧长陵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是多么急促,与其说他是在闲庭信步,倒不如是在游览这座大周的皇宫。他的足迹,一会儿漫步于御花园,一会儿又到了金明池,又一会儿走过了观星台,此刻,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宫妃嫔居住的东苑一带,而他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大周上京的皇宫,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太极宫、长乐宫、东西两苑。它们共同勾勒出了大周帝宫的基本轮廓,星罗棋布,坐落于青砖黛瓦朱墙的深宫之中。 三大宫苑建筑群,太极宫,乃是大周历代帝王例行朝会,召见外邦元首与使臣之所在,以太极殿为主殿,武德殿为辅殿;长乐宫则是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居所,三座宫殿矗落其间,分别是太皇太后的坤宁宫,皇太后的寿康宫,皇后的崇德宫;至于东西两苑,便是后宫妃嫔聚集之地,无数宫室殿宇,恍如夜空中的璀璨群星,遍布在皇宫的各个角落。 确切地讲,皇宫的布局,很大很大,大到超乎常人的想象,而萧长陵自打从显阳殿出来后,便像现在这样不紧不慢,在迷宫一样的皇宫里,行走着,漫步着,似乎周遭发生的所有,都与他无关,他就这么一点一点,走到了皇宫最深处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飒飒的凉风,堪堪扑面而来,风卷起,无声无息,贴附在萧长陵的身上,莫名感到了一股不曾经意的侵袭,让人浑身上下都打起了冷颤。 短短的瞬间,萧长陵微微一怔,有劲急的风力,挟带着空气中的些许沙尘,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速度,扑进了他的眼中,扯动着他的眉梢,撩拨着他的睫毛,在里面肆意地来回旋转。 风沙入眼,这是一种那样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隐痛,如细碎的裂痕,沿着已经弥合好的旧伤,渐渐往外撕裂,直至将那道本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得鲜血淋漓。 于是,萧长陵眨了眨眼睛,逐渐凝聚全身的意态,缓缓抬起头来。 对面,是那座他曾经似曾相识,如今又万分陌生的宫殿,当下恰逢黄昏,天色沉沦,只见那座宫殿的一砖一瓦,借着夕阳余光的映射,闪烁着五彩纷呈的色泽,愈发凸显出作为内廷东六宫之首的高贵,也间接显示出里头主人的高贵身份。 却见殿外绿树掩映,流水淙淙,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茂密繁盛的梧桐林,清风迎面拂过,吹动着那片树上的片片金叶,掺着清脆的声响,泠泠而起,倒是消解了因为晚秋时节而产生的悲寥。 一塘轻轻荡漾的溪水,将宫殿与梧桐林一分为二,活跃着,波动着,流淌出潺潺的水声,既自然又和谐,既典雅又轻快,拍打出一段美妙的天籁之音,此起彼伏,动听悦耳。 水声绵绵不绝,一架拱形的小石桥,形似一轮弯月,横在池水之上,直直通往对岸的那座宫殿,小桥,流水,假山,再配上四周的雕廊水榭,亭台楼阁,与那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林,这样的画面,也只有在当世大家笔下的丹青水墨图中才能看到,能在皇宫中看到这样的山水美景,也属实难得。 听着细水长流,萧长陵举目,凝眸望向了对岸,三个醒目的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当中,——“承乾宫”。 这一刻,萧长陵的脸上,变得格外凝重,这种凝重的神情,不是在北境关外纵马驰骋时的快意,也不是直面大周天子时的冷傲,更不是在显阳殿挥刀杀人时的狠辣;这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惆怅,落寞,惘然,还有一丝淡淡的相思之愁。 隔着一池溪水,萧长陵迎风站立,眼神之中一片寂然,静静地凝视着承乾宫,任凭晚秋的凉风,吹卷起他的一袭白衣,而他只是一脸黯然地在那儿看着,看着,整个人的神情,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幽色。 因为,她就住在那里。 这座宫里的主人,是那个曾经与他青梅竹马,两下无猜,他爱了半辈子,守了半辈子的女人;而这天底下,能让他萧长陵在这滚滚红尘中唯一牵挂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十年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过得怎么样? 毕竟,他与她,拥有着无比美好的过去,年少相知的回忆;可如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多年的女人,被永远地困在这座华丽的“金丝笼”里;而现在,他与她之间,虽然只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水,却仿佛隔着群山峻岭一样。 此时此刻,他真想跨过那架小石桥,牵起她的柔荑玉手,听她叫自己一声“二郎”,自己也再想轻轻唤她一声“婉儿”,就像从前一样;然而,理智告诉萧长陵,他不能这样,自己一旦迈出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那样,只会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推入深渊…… 忽然,萧长陵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他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不禁自嘲地微微一笑。他觉得,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的,皇位不是他的,江山不是他的,就连青梅竹马的爱人,也成为了他哥哥的女人,而他如今唯一拥有的东西,就只剩下了一枚冰冷的兵符,四十万将士的兵权,以及一个“大周战神”的空虚威名,除了这些,他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萧长陵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而回身过去,于落日映射之下,留下了一个悲怆的身影,正准备离开这里。 正当此时,一缕清幽淡雅的古琴之音,宛如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悠远绵长,自对岸袅袅传来,令人不免沉醉其中,即便是前方是有万里关山阻隔,也会被这如同天籁之音的琴声所征服。 萧长陵正欲离去,却被那一缕缕琴声给吸引住了。袅袅的琴声,从小石桥对岸悠扬传来,轻轻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萧长陵默默地低着头,望着眼前清湛的溪水,又如痴迷一般,倾听着那段由琴弦弹奏而出的优美乐章,这是多么熟悉的琴声啊,他好久都没有听到如此美妙的琴曲。 故而,萧长陵本打算离开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趋于清明。 随着乐曲渐渐蔓延开来,一段动听悦耳的音符,伴着幽怨的旋律,化作了一道万丈瀑布,须臾间倾泻而下,令萧长陵听得越来越清晰。 萧长陵蓦然扬首,循着琴声望了过去,望向了那个在湖心凉亭下正在抚琴的女子,嘴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浅笑。这不是冷峻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的,真挚的笑。 谢婉心微微臻首,坐在凉亭之下,轻轻抚着那张绕梁古琴,那双皓腕凝霜雪的手,修长而又优雅的纤纤玉指,轻捻慢抹,似行云流水,随意拨弄着古琴上的七根琴弦,显得是那样娴熟,那样沉稳。 那张绕梁古琴的音色,时而高亢激奋,像是涨潮时的海水,拍打着布满暗礁的海岸;时而委婉低沉,又像一位年迈的老母亲,呼唤着浪迹天涯的游子;时而又清脆流畅,仿佛一阵徐徐的清风,拂过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琴声始终未曾中断,谢婉心弹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旋律较诸往日愈发平缓,音韵比起平时愈发凄婉。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平静无波的水面,经秋风一吹,泛起几道粼粼的水光。如此美景,再配上那一曲幽怨的琴曲,怎能不会令人浮想联翩。 凉亭旁栽着一棵桃树,树上的桃花,艳丽盛开,繁花似锦。风起桃花飘飘如雨,一片桃花雨的花瓣,落在了谢婉心的长裙之上,于素雅之中增添了一抹艳影,反倒更加衬托出她清冷的气质。 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可谢婉心却依然独坐亭中,忘我地抚着琴弦,明玉站在身后,一言不发,享受似的体会着贵妃娘娘高超的琴技。 就在谢婉心将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面前古琴的琴弦时,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一双温柔的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视着她;她更不知道的是,这个深情注视着她的人,正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等了十年的男人,她的少年郎,她心中唯一的所爱…… 只见,萧长陵背对着斜阳,静静地望向那里,谢婉心那张清秀,恬淡,却依旧难掩美丽容颜的脸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十年未见,他的婉儿,还是那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在萧长陵的眼中,谢婉心今日未着华服,只是穿了一件素雅的浅色长裙,一头乌黑柔滑的秀发,高高地挽就了一个流云发髻,更显清丽高雅。 听着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琴声,萧长陵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迷离了。似乎是婉儿的琴声,将他拉回到了过往的回忆中,他还记得,从前的她,最喜欢弹这首《梅花三弄》,每当她弹奏此曲时,自己便在一旁吹箫伴奏,一箫一琴,活脱脱一对神仙伴侣。 可是如今,时过境迁,当他再听见这首熟悉的曲子时,却尽是一片哀怨,一片神伤。千般情愫,搅得萧长陵屏息凝思,缓缓轻闭双目。 一曲终了。 谢婉心容颜未改,她冷若冰霜的脸上,只是微微蹙眉,那闪烁着清辉光泽的玉指,轻轻挪开了琴弦。 “娘娘弹得可真好听,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呀?”明玉好奇地问道。 谢婉心悠悠抬首,双手抚在琴弦之上,动作非常非常得轻,她那本来就白皙如玉的润肌,此刻反倒更加朦胧,就像一道银色的月光,洒满整个大地。 不过,谢婉心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寂;片刻过后,她才淡淡开口,吐气如兰。 “这是《梅花三弄》,我年少时最喜欢弹奏此曲。” 说罢,尽管她的脸上,仍是平静若斯,却依旧难掩一片伤心之色;就谢婉心的真实想法,她更想说的是,这是二郎最喜欢的曲子。 却见,谢婉心忽然垂下头,宽阔的广袖,遮住了那张绕梁古琴,那袭浅色的衣衫,在秋风的带动下,翩翩飘逸,看上去极具美感。 “娘娘,您快看,是秦王殿下……”明玉惊愕地指着对面。 没有想到,听到明玉这话,谢婉心并未感到惊奇,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她觉得,这小妮子肯定是在逗自己玩儿呢,只是非常冷淡地说道。 “明玉,你今天是怎么了,是在故意拿我寻开心吗?” 见娘娘不信,明玉一脸焦急,整个人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乃至有些语无伦次,“娘娘,是真的,……奴婢没有骗您,真的是秦王殿下。” 谢婉心被她说得有些不耐烦,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望去。 当她回首的一刹那,谢婉心整个人都怔住了,她慢慢站起身来,透过一泓碧池,望向了对面。 这一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 那不是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情郎吗?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二郎吗?现在,他就站在那里,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天涯。与萧长陵的反应一样,此时此刻,她真想不顾一切地奔赴过去,扑进他那温暖的怀里,不去管什么贵妃娘娘的身份,也不惧前方万水千山的阻拦,她已经隐忍了十年,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可是,她不能。 忽然,谢婉心的眼眶里,出现了大片湿润的痕迹,一层迷蒙氤氲的水雾,罩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上;她的眼前,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幻觉,真的是他吗。 两人隔着小石桥,四目相对,竟无语凝噎。 桥的这边,是一袭白衣的他; 桥的那边,是一身长裙的她。 …… 二人凝视许久,萧长陵望向凉亭下的那道倩影,展颜一笑;同样,谢婉心亦是喜极而泣,用一种极度柔情的眼神,投向了他的白衣少年郎。 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神,看过萧长耀,或许,只有面对自己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她才会唤醒早已麻木的情感,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无论是对萧长陵,还是对谢婉心而言,眼前的这条溪水,就是横亘在他们面前,一道无法逾越过去的鸿沟,更是一道高高的心墙。 曾经的他们,是一对璧人,一对佳偶,是天上的日月,心心相映,情种半生;他们本以为,凭借着年少相知相识的情意,总能抗住世俗的非议,最终修成正果,偕手共度一生。可时至今日,他们才发现,自己都太简单了,再深的情分,也抵不过巍巍皇权,抵不过一道圣旨。 那一年,一道赐婚的圣旨,彻底断了他们的白首之约,自那日之后,两情相悦的爱人,从此便怀着千古的离人之叹,劳燕分飞,相隔天涯。 十年的光景过去了,一切都变了,而他们也早已不是从前的他们了,再相见时,他们的身份,也不再是从前纯粹的恋人了。现如今,他们,一个是秦王,一个是贵妃;十载匆匆,她成为了他哥哥的女人,深受帝宠;而他依旧是孑然一身,茕茕孑立于这茫茫人世间,终究是相爱不能相守。 时间或许可以磨灭一切,可唯一磨灭不了的,便是二人对彼此间的牵挂,以及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 最终,萧长陵将目光一敛,沉沉提起了一口气,散发出了满脸迷人的笑容,缓缓步上小石桥,向着凉亭方向走去。 恍惚中,谢婉心看着那边,泪眼婆娑的双目,逐渐泛起光芒,只见那道英俊挺拔的白色身影,距离自己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当年那个无往不胜的白衣少年,正骑着骏马,慢慢靠近自己,她笑了,是女子见到情郎的嫣然一笑。 可是,真当他走到自己面前时,谢婉心竟一时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 两人又是无言。 “二……”谢婉心本能地想叫他“二郎”,可是话到一半,又欲言又止。 她安静地站在凉亭下,娇弱柔美,宛若一朵小小的凤尾花,衬出一片清婉与淡雅,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眸中流出一阵伤感,但还是尽量保持着端庄的仪态。 “秦王。” 秦王这个称谓,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萧长陵倒觉得没什么,可现在,这是从他最心爱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这位铮铮铁骨的男人,竟然感到一股巨烈的心痛。 萧长陵微笑着,一道撕裂般的笑容,挟着无数破碎的光,在他的眼中不停地闪烁着。 明玉站在谢婉心身后,欠身向萧长陵行了一礼,便默默退了下去。 短暂的哀怆过后,萧长陵注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眸,用力平复着他心中翻腾的思绪,轻轻开口应道。 “贵妃。” 难以想象,这对曾经你侬我侬,许下过无数海誓山盟的恋人,现在竟如此生疏,虽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 没多时,谢婉心抬起头来,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俊秀面容,她凄凉一笑,眼中噙着晶莹的泪花,但还是强行没让泪水流出来,尽可能缓解着二人之间的尴尬局面,轻声说道。 “本宫听闻秦王近日进京,不知这一路可还顺利?” “有劳贵妃挂怀,孤一切尚好。”萧长陵淡淡地回道,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变化,唯有一片漠然。 “那就好。”谢婉心点了点头,语气中透露着一声哀婉。 终于,萧长陵收起了冷漠,原本紧绷的面颊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满目之中的冰冷,于此刻化作了柔情似水。“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然而,迎接萧长陵的,不是爱人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与麻木,谢婉心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面如死灰的沉默。 凉风袭来,轻轻拂过谢婉心那美丽的容颜,撩起她颊边的青丝,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扑面而来。 被风这么一吹,她的发丝,明显有些凌乱。萧长陵见状,心头微微一动,下意识地抬起手,准备为她整理一下两颊边上的发丝。 面对这样亲昵的举动,谢婉心身子一震,在萧长陵的手即将触摸到她脸颊的前一刻,她突然恢复了全部的理性,立刻将头侧到一边,显得有些抵触。 “秦王,请自重。” 萧长陵慢慢走近,平静地凝视着他,那道来自眼中幽邃的目光,令谢婉心深深觉得,虽然自己与他近在咫尺,却又是那样遥不可及。 忽然,萧长陵宽厚有力的双手,轻轻抚上了谢婉心清瘦的两肩,沉声说。 “婉儿,你我一定要这样吗?”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隐隐约约,透露着一股伤感。 直至此刻,谢婉心的脸上,卷带起了大片湿濡的泪水,但她还是忍着心中的痛楚,挣脱了萧长陵的双手。 “二郎,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任性了。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娶一个美丽的王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从今以后,你就忘了我吧。” 说完,谢婉心头也不回,甩开萧长陵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看着心爱之人转身离开,萧长陵的神情之中,带着倔强与不甘,他凝望着谢婉心的眼神,就像射向敌人的利箭,锋利,迅捷,锐不可当。 “婉儿,我是不会放弃的。终有一日,我萧长陵,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等到了那一天,我会把这大周的江山作为聘礼,奉送到你的面前,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我要娶你为妻!” 珍珠般的泪光,化作两条汩汩的溪流,顺着谢婉心迷蒙的双眼,缓缓滴淌下来,此刻她早已泪流满面,她的下唇轻轻颤着,颤出哽咽的声音。 “二郎的礼,太重了,婉儿承受不起……” 一语言罢,谢婉心拭去两行清泪,沉重地走进了承乾宫。 望着那道决然离开的美丽背影,萧长陵的双眼,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心内却早已是无限的凄然。 “婉儿,难道我现在连看你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 第8章 流言 时近晚秋,皇宫内外透着凉意,遍地花香,飒飒西风满园栽,却听得秋蝉悲鸣,满地落叶堆积,更显这座四方城里的萧瑟与凄凉。 位于皇宫后苑的御花园,靠近金明池,又毗邻琼林苑,一眼望去,尽是亭台水榭,加之巧夺天工的假山,潺潺流动的溪水,仿若是一幅笔法精妙的山水画卷,顿时从画中走出,栩栩如生。 这里,植满了上百种花卉,花色灼灼,有曼陀罗、虞美人、合欢花、牡丹、青囊、紫菊等各类花品;彼时正值清晨时分,流霞满天,犹如一匹上好的锦缎,映着满园花海,一时五彩缤呈。 一脉金灿灿的花影,于万花丛中,染成了一弯明媚的胭脂妆,那是一丛最为引人夺目的金菊;因皇帝最爱菊花,故而,御花园中,种满了各色的菊花,其中,尤以一团金菊,孤标清雅,高傲凌霜,堪为花中之冠,使得百花争艳的御花园,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颜色,既是那样绚丽,又是那样萧索,恰恰与当下的秋景所契合。 绕过御花园,沿着金明池两侧,一路向南,竟是一南一北两个海池子,或者说,是一泓宽阔的湖水,在那里静静地流淌着,此地便是琼林苑以北的“太液池”。 太液池上,碧波荡漾,一汪清澈的湖水,晃晃悠悠,犹如一面明镜,照映出两岸杨柳与宫阙的倒影,只见湖上薄雾如纱,若隐若现,似在云彩间来回穿梭。 偶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盘旋,那怡然自得的样子,不禁引起无数宫娥的遐想;她们在想,人如果能像这燕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飞翔,该有多好,既不用处处顾忌这里,提防那里,也不会让冰冷的宫廷礼制,束缚住个人的情感,将自己毕生困于这孤城之中……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罢了,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顺遂!一入宫门深似海,在这座四方城里的人,无论怎么挣扎,到最后,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枷锁,就像如今的大周皇帝、秦王殿下、贵妃娘娘三个人一样。 秋风轻轻掠来,吹过太液池的湖面,吹过御花园的花丛,荡漾起大片鲜花的芬芳,渐渐地,渐渐地,花气袭人,零落成了漫天的花瓣雨。 这个时候,已是秋末之际,天气慢慢转凉,远不似盛夏暑热,昨晚又是一夜秋雨,晨起水雾氤氲,但见宫苑之中,杨柳青青,花香扑鼻。 此刻,御花园中,格外幽旷寂静,除了满园的秋色,饱蘸润泽雨珠的花蕊,以及几棵优雅的沙枣花树以外,便只有那看不见,摸不到的风声,清风拂杨柳,带起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远处,几名身着紫衣的小宫女,正在修剪花枝。她们,正是一群青春妙龄的少女,那一张张姣好的容颜,高挑的身材,一袭紫色的宫装,再配上她们剪花的姿态,描出如花美眷的年华。 宫娥低头剪花,笑靥若桃瓣之花,衬着脸颊上的一颦一笑,时不时还低吟浅唱,轻声地哼着小令,歌声如空中白云一般柔软,清婉悠扬。 “独坐哀白头, 簪花不胜愁。 执手顾相盼, 奴亦为郎羞。” 秋光融融,少女清歌采花,裙袂迎风飘动,本就是一件极美好的事,又是在这样一个秋日清晨,花海丛中暗香浮动,更是美得无与伦比;空灵的歌声,倒是勾起了这些小妮子们的兴致。 “你唱的这是什么歌啊?”其中一名剪花的宫女,看着刚刚那名唱歌的宫女素秋,好奇地问道。 “这是秦王殿下的诗,叫《长干行》,好听吗?” 一听是秦王的诗,那名正在剪花的宫女,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她没有想到,戎马半生,铁血征伐天下,素有“国朝军功第一”之称的秦王萧长陵,大周帝国的战神,竟然能写出这样清新脱俗的诗句。 “想不到,这样绝妙的佳句,竟是出自秦王殿下之笔。”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我听说,秦王这诗,是专门写给贵妃娘娘的……” 未等素秋把话说完,那名宫女,登时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仿佛受惊了一样,急忙轻轻掐了素秋一下。 “嘘……,你小声点,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还得了!” 谁知,素秋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摆了摆手,说。 “怕什么!贵妃和秦王的事儿,宫里谁不知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 无疑,素秋的这句话,比起先前秦王殿下的那首诗,更能提起这些宫女们的兴趣;随之,另一名叫紫云的宫女,一脸神秘地身边的姐妹说,“昨晚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吗?” “什么事儿啊?”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的宫娥们,手中纷纷停下了修剪花枝,转头望向了紫云,每个人都是满脸疑惑。 “我可听说了,秦王昨天出了显阳殿后,并没有立马出宫,而是去了承乾宫,据说还和贵妃见了面,俩人聊了好久呢。”紫云添油加醋地说着。 “真的假的?!” “还有这事儿!” 不出所料,宫娥们俱是惊讶不已,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便带着心中的好奇,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岂料,紫云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愈发得口无遮拦。 “当然是真的了,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你们说,秦王和贵妃会不会……” “放肆!” 忽然,只听见,一道清冽的轻斥,如隆冬时节的凛冽风霜,冷冷地从后面席卷而来,令人后脊发凉;虽然能够听出,这话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却依旧可以隐隐感到彻骨的寒意。 突如其来的一声微斥,令刚刚那些还在闲言碎语的宫娥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们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看见,一众宫娥内侍,簇拥着一位高贵从容的女子,正缓缓走来。 这女子仪态万方,身姿尽显轻柔,腰肢纤纤如弱柳扶风,凤眼香腮,蛾眉丹唇,一抹绛红的胭脂,点在美人唇下,愈发显得妩媚,再配上一头梳好的朝天髻,与一身裁剪得体的淡青色衣裙,更加衬得她翩然绝艳的神态。 比之谢婉心如冰山雪莲般的清冷,这名女子的容颜,倒更像是一枝炽烈似火的蔷薇花,盛开于桃李春风之中,分分寸寸,令人沉醉神迷。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位列“淑德贤宸”四妃之一,受宠程度仅次于贵妃谢婉心的——宸妃李妍。 “谁允许你们在这儿议论秦王殿下与贵妃娘娘!” 李妍广袖如虹,满面冰冷,一双恍若琥珀的明眸,带着些许凌厉,严肃地注视着那些碎嘴的宫女,一步步逼近她们。 一见是宸妃娘娘来了,那几个小宫女,顿时惊骇万分,连忙俯伏下拜,一个个花容失色,道。 “宸妃娘娘,奴婢不敢。” 宫中人尽皆知,宸妃李妍年少之时,便与谢婉心是闺中密友,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手帕交。想当初,陛下尚是太子之时,她们二人便被先帝选中,与如今的皇后殿下,共同进入了当今陛下的东宫,成为了陛下的侧妃;后来,陛下登基,谢婉心被封为贵妃,入主承乾宫,李妍则被封为宸妃,位列“四妃”之一。 作为谢婉心多年的手帕至交,李妍当然清楚婉儿和萧长陵之间的往事,她也清楚,婉儿当年入宫,也是身不由己,这么些年,她和萧长陵,一直都在痛苦地折磨着彼此。正因如此,李妍才不允许有人,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地诋毁婉儿。 只见,李妍神色冰冷,在贴身婢女云裳的陪同下,慢慢走近了那些宫女;此时此刻,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全身上下哆哆嗦嗦,不敢直视宸妃娘娘美丽的面容。 很快,李妍冷冷开口,话语之中夹杂着数九寒天的刺骨。 “小小的奴婢,竟敢如此僭越,妄议宫闱之事,秦王和贵妃,有你们说得那么不堪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宫女们再也没了先前的谈笑风生,现在的她们,只能连连磕头谢罪。 过了一会儿,李妍依旧冷着脸,语气略微顿了一下,便淡淡说道。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念你们也是无心之举,本宫便不予追究了。但如若你们以后再敢这般不知深浅,胡言乱语,那就休怪本宫无情,听明白了吗?!” 李妍的话,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尽威严,颇有一宫主位的风范。 这宫里的下人,命贱如尘土,她们的生死荣辱,全在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间,以及那些贵人们的个人喜好,一朝走错,等待她们的,便是悲惨的结局。 因而,自知已犯下大错的宫女们,哪里再敢多言,对于宸妃娘娘的既往不咎,她们唯有感恩戴德,“娘娘大恩,奴婢不胜感激。” “下去吧。” “喏。” 小宫女们唯唯诺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绪,悻悻然退下。 这时,李妍面色未变,只是微微侧首,对身旁静静侍立的云裳,低声嘱咐了一句,道。 “今天这事儿,不要说不去,尤其不能让陛下知道。” “是,娘娘,奴婢明白。”云裳低着头,诺诺称是。 李妍点了点头,而后略作停顿,凝视了半天,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事情,便领着一众的宫娥内侍,离开了御花园,只余满园的花香,仍在随风渐渐弥漫。 然而,流言终归是流言,它的传播力度,超出大家的想象;正所谓“人言可畏”,流言的伤害性,就像瘟疫一样,一旦散播开来,便再也收不住了。 不到几天的工夫,铺天盖地的流言,便在宫中愈演愈烈。 崇德宫,一片压抑肃穆,气氛冷凝得像千年冰窖一样。 寝宫之中,皇后曹清熙一身红衣,满脸清冷雪色,端坐在凤位上,侍女月儿静立一旁,为皇后掌扇;而在皇后下首的方位,一名身着紫服的宫女如锦,正跪在那里,害怕得不敢言语。 身为母仪天下的大周皇后,曹清熙的容貌,虽算不上是倾国倾城,但也称得上是雍容华贵;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瞳,写满了温柔两个字,那一袭象征皇后身份的红衣,光华熠熠,竟是高贵得不可直视。 却见凤座之上,是一团鲜红如花的身影,温柔之中,带着一丝明艳的气息,就像平静的海面上,冉冉升起的一轮朝阳,霞光洒遍湛蓝的大海,波澜壮阔。 一身红裳,一头乌发,恰恰衬出了这位皇后娘娘的风姿。 然而此刻,曹皇后的心境,却不似她身上红衣般明朗,反而更像是风雨如晦的秋末,阴郁到了极点;毕竟这几日,宫中流言四起,现在都已经闹到崇德宫来了,可见事态的严重,自己作为皇后,当然高兴不起来。 曹清熙阴沉着脸,眼中秋光晦暗,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如锦。 “说,秦王和贵妃的流言,何时在宫中流传开的?!” 或许,是慑于皇后娘娘威压的气势,那名少不更事的小宫女,早已惊惧得不知所措,整个人战战兢兢,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回圣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何时……” 未曾料到,曹清熙冷冷一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犀利眼神,直直地盯着如锦,仿佛在用一国之母的身份告诉她,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当吾是三岁孩童吗?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瞒着吾!你不说是吗?可以,那吾就只能把你送到掖庭,让你在九幽之下囚禁终生。” 当皇后此言一出,如锦终于绷不住了,口风也渐渐松了下来,“圣人恕罪,奴婢说,奴婢都说……” “把你知道的,给吾从实招来。”曹清熙厉声说道。 “奴婢也是听其他宫人说的,她们说,秦王殿下那日并没有出宫,而是去了承乾宫;她们还说,秦王此次回京,其实是为了贵妃娘娘,又说,秦王和贵妃年少相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是陛下当年横刀夺爱,或许他们两个早就……”如锦冷汗直流,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说。 “荒谬!” 曹清熙依旧坐在主位上,保持着端庄威严的国母之风,只不过,她的眼角边缘,已然划出了一道寒肃的厉芒;很快,皇后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流露出了一丝冷酷。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秦王,乃是陛下的亲弟弟,国家干城,久镇边疆于国有功;贵妃服侍陛下多年,一向清贞自守,德昭嫔御。宫中严禁怪力乱神,你们哪来的胆子,竟敢诬蔑秦王和贵妃,是觉得吾太过宽仁了吗!” “圣人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如锦已明显有了哭腔。 而这个时候,曹清熙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一双美丽的眸子,也变得清澈如水,终究还是淡淡开口。 “传吾的懿旨,从今以后,宫中再敢有人节外生枝,一律按宫规处置。” “喏。” 如锦退下后,曹清熙凝眉不语,仿佛若有所思,她的心情,在此刻也是极为复杂;也许是看到皇后怏怏不乐,一旁的月儿,连忙奉上一盏热茶,宽慰道。 “圣人,莫因这些小事生气,那样容易伤身。” 皇后接过了茶盏,略微沉吟了片刻,又忽然转头望着月儿。 “月儿,你替我去传个话,请秦王明日入宫一趟。切记,是请,明白吗?” “可圣人,这只怕不妥吧……”月儿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有话说?” 思来想去后,月儿还是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圣人,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陛下定的规矩;何况,秦王与您,更是叔嫂有别,你若贸然与秦王见面,只怕会授人以口实,奴婢担心……” 听了月儿的这番话,曹清熙略作思索,便轻轻一笑。 “你说的这些,吾又何尝不知。可是,此事事关皇家体面,吾作为皇后,自然责无旁贷。好了月儿,你不用再说了,按我说的去做。” 最终,月儿拗不过皇后,到底还是应承了下来。 “喏,奴婢领命。” 言毕,崇德宫再度归于沉寂。这幽寒的帝王家,再深的情义,也抵不过无端的猜忌与人言! 不知坐了多久的皇后娘娘,终于缓缓起身,那张永远带着一国之母不可侵犯的神圣容颜上,出现了罕见的落寞,她就这么孤寂地走进内殿。 …… 黄昏,日头逐渐西斜,天色越发暗了,一抹沉沉的夕阳,自惨淡的云翳里浮出,照射在上京的角角落落。 城西,秦王府。 这座秦王府,坐落于上京城西的朱雀街,距离皇宫有一定路程,是秦王萧长陵在京城的王府,也是整个上京城规格最高的一座王公府邸,占地一百二十余亩,僮仆五百人,极尽土木繁盛之能事。 森严的秦王府,共有两百铁浮屠,层层护卫,阖府上下刀枪林立,充斥着一派铁血征伐的杀气。 中庭院落,长廊外,残阳斜照,秋风卷地吹来,透着一股肃杀的凉意,像是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遍布王府上下,与铁浮屠刀尖上的寒芒,融为一体。 映着昏暗的天色,伴着萧萧的风声,庭院之中,满地枯黄的落叶,于西风横掠间,被卷到了半空,恍如流云飞雪一般,零零散散飘落下来。 院中,是一片开阔地带,四周寂静无声。 暮色下,萧长陵目若黑曜,神情异常平静,一身修长的白衣劲装,内里衬着一色雪银鱼鳞软甲,两臂佩着一对银色护腕,脚下踏着一双飞云战靴,英气凛然,巍然如山岳并峙,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立着,仿佛自己已然站在了世间巅峰。 风猎猎吹动。 疾风,顺着萧长陵的清俊脸庞,轻轻划了过去,撩动着他的如墨发丝,扯动着他的白衣衣角,激荡起了一片壮烈情怀,留下了一身英雄意气。 那俊秀的身姿、丰朗的气度,配上一身修裁合体的白衣,是那样出众绝尘;白皙的面容、英武的剑眉、加之高挺的鼻翼,特别是浓密、黝黑的睫毛下面,那双熠熠生辉的寒眸。 如此俊逸的容貌,挺拔的身姿,澄澈的目光,还有英锐的意态,又有谁,不会被这位秦王殿下的迷人气度,深深倾倒? 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不动,凝结成冰,隐隐约约间,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冷清、无声。 萧长陵面罩寒霜,一言不发,始终身如铁石,站在院落中央,任凭狂风席卷着,吹起他身上的白衣。 登时,萧长陵抬眸,那对犹如鹰隼,燃烧着星辰之光的黑瞳,转瞬变幻,化作了一面噬人的寒潭,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多少巨浪。 正当此时,萧长陵剑眉上挑,心神微寒,昂然仰首直视,看向了正前方百步开外;两道若隐若无的符线,沿着萧长陵的眸底深处,倏然滑出,好似两支离弦之箭,直直射了出去,是绝对笔直的两条线。 旋即,萧长陵两臂环起,双手交错,抚着臂下的银色护腕,食指还时不时,敲击着护腕两端。 过了一会儿,萧长陵松开双手,手腕轻轻一翻,眼神变得空前坚毅,然后顺势抬手一揽。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一张铁胎神弓,便如同变戏法似的,握在了萧长陵的手中,被他紧紧攥着。 紧接着,萧长陵不动声色,缓缓举起右手,一根“铁骨狼牙箭”,不知什么时候,扣在了弓弦之上,动作凌厉迅猛,快速敏捷,令人目不暇接。 挽弓搭箭已毕。 萧长陵身形笔挺,兀自站在原地,左臂微微下沉,手持铁弓,肘肩随之内旋,两脚向外开立,与肩部平行,似长枪刺破青天,又似横剑大杀四方。 很快,满目杀意的萧长陵,手挽强弓,身体徐徐前倾,以左手的虎口,推开弓身。但见,他左手握强弓,右手的中、食二指,夹住了长箭箭尾,猛地一下,将弓弦用力张开,形似却月弯弧。 长箭已上弦,那根“铁骨狼牙”,搭在弓弦之上,箭尖泛着寒芒,夹杂着噬魂的杀机,冷冷地指向前方,直指那垛箭靶,随时可以放出这一箭。 尽管如此,萧长陵拈弓搭箭,用力拉开弓弦,可自始至终,他握弓的两臂,一直平稳如初,未见有丝毫颤动,如同负着千斤神力。 同时,萧长陵逼视着前方,那冷峻、肃杀的目光,与长箭箭尖上的寒芒,隐隐压成一条雪线,融为一体,绽放出无限的光华,又激起绚烂的火花。 骤然间,萧长陵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那样似曾相识的一幕,自己第一次率军出征时,旌旗猎猎,战马萧萧,铁甲铮铮,阵容肃肃,那熟悉的场景,仿佛就像昨天一样。 似乎,他的这一箭,一旦射出,便要一箭绝云千里,射落西北的天狼星,安定这片乾坤江山。 “飕!” 随着一声霹雳弦惊,萧长陵屏息凝神,长弓在手,两指微微拧动着弓弦,又缓缓地松开了。 只是须臾间,那根名为“铁骨狼牙”的长箭,如疾风一般,破弦飞出,长弓弓弦外,还在紧绷的指尖,仍在激烈地摇摆着,抖动着。 箭矢横掠。 三百步开外的箭靶上,正中的那枚红心,挤满了狼牙长箭,围成了一个圆圈,当然,也包括刚才的那一箭。 由此可见,就在射出那一箭之前,萧长陵站在院中,已经源源不断,挽弓射出数箭,箭箭正中靶心,无一箭落空。 必须承认,如此精湛的箭术,举世罕见,天下少有,也难怪他萧长陵,时时以盖世武功、无双骑射,傲视天下英雄,自诩世间第一流! 而后,萧长陵目光如箭,眉锋似刃,面上没有半分笑容,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仿若凝着一层寒霜,投向了那垛箭靶,默然不语。 正在这时,龙西风挎着那柄“靖北刀”,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王。” “什么事?”萧长陵并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箭垛。 于是,龙西风沉声回答,“启禀大王,宫里派人传话,说皇后明日想请大王入宫一叙。” “皇后?!” 萧长陵先是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归了十几年来冷漠的神情,却见他神色肃然,放下手中的铁弓,抖了抖自己的衣角,右手一拍左臂护腕,掸去一身灰尘,散入了茫茫残阳之中。 他诡谲一笑。 “有意思,孤十年没有回京,一入上京,他们夫妻两个,就一前一后让孤去见他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或许,皇后只是想和您聊聊家常。”龙西风低声说。 岂料,萧长陵的脸上,却显现出了一种寒厉如刀的神情,嘴角亦是浮现出了一道不屑的笑意。 “情义这两个字,从前跟他们俩可是完全不沾边,从前,他们可都是不屑一顾的,现在,倒变得温情脉脉了。” 龙西风见状,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下意识地问。 “那……,大王明天还去不去,大王若是不想去,末将便去回绝了。” 许久,萧长陵敛起了目光,眸中一片寒意,静静地望向了远方;忽然,他慢慢展颜,竟微微一笑。 “去,当然要去。刀握在孤的手上,去不去,得由孤说了算,孤倒要看看,我的这位皇嫂,到底有何手段,是不是会像孤的那位皇兄一样无耻。” “好,末将明白了。”龙西风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 微凉的西风,呼啸着,卷动着,吹卷着秦王府的一草一木,也从萧长陵的身边轻轻掠过。 一袭白衣,恍如当年! ------------ 第9章 皇后 晚秋的上京,天象无常,时而金风送爽,时而又灰暗压抑。 萧瑟的秋风,扫落了一地枯黄的树叶,辽阔的天空,看上去阴沉沉的,就像一张巨大的,被涂满墨汁的黑布,罩在苍穹之上,令人感到无比窒息。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一场毫无征兆的秋雨,悄然袭来,让京城里的人们防不胜防;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细润如丝,连绵下了一夜,天色灰暗而迷蒙,一如人的心情,阴晴不定,整个大周帝国的核心——上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的幻境中。 时至次日天明,雨水仍未停歇,反而越下越大。 暴雨倾盆而下,雨势愈发得迅猛,风声雨声,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雨点,仿佛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阴郁之气,冲刷着上京城高大的城墙;现在的大周上京,犹如一座海中孤岛,四面八方,皆被一望无际的汪洋所包围。 雨中的崇德宫,就这样,在漫天瓢泼的大雨中,孤独地矗立着,愈发显示出它的庄重肃穆;无数如羊脂白玉的雨珠,铺天盖地,敲击在由无数琉璃制成的宫殿瓦片上,由远而近,发出动听悦耳的声响,渐渐地,幻化成了一段美妙的音符。 雨水沿着琉璃瓦,点点滴落下去,如水流潺潺流淌,滴在宫前光滑的地面上,不到片刻就打湿了一大片。 皇后娘娘的崇德宫,位于皇宫正中央,与天子的御书房,仅仅隔着那片大大的广场,站在崇德宫的廊下,遥遥望去,便能看见御书房的偏殿;而在崇德宫的后面,正对着的,便是整个崇德宫最高、最阔的地方,——“望云楼”。 崇德宫与望云楼之间,由一条七彩琉璃瓦罩顶的长廊,将两边互相连在了一起,嵌在了一处,乍一看接天蔽日,仿佛一座华丽的楼阁,高高悬于半空。 此刻,望云楼上,皇后曹清熙一身红裙,系着一件红色的灯笼锦纹披风,在贴身婢女月儿的陪同下,立于长长的廊下,微微半仰螓首,看着这场倾泻而下的大雨,瞧着廊下因风雨吹摇,而折腰凌乱的合欢花枝,眼中不禁泛起了一丝伤感。 再看这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雪肤花貌的容颜,点缀上了一抹明艳的红,却带着淡淡的忧郁;那袭繁华绮丽的缂丝花鸟红裙,随着雨点与凉风,在她的身边层层漾开,恍若一圈红色涟漪,是那样美不可言,又是那样妙不可言。 尽管,皇后的眼神,一直望着面前的秋日雨景,但从那对美丽的水眸中,却能隐隐看到一丝不安;听着廊外噼噼啪啪的雨声,曹清熙的心境,竟如这场秋雨一样,迷蒙到了极点…… 皇后宫中的所有宫娥内侍,全部站在很远的地方,静静地侍立着,没有一人上前;曹清熙的身边,只有月儿一人,或许其他人不知道皇后此刻在想什么,但作为服侍皇后娘娘多年的侍女,月儿当然清楚,皇后是在等人,在等那个人的到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顺着望云楼的长廊尽头,缓缓响起;只听见,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铿锵有力,疾如狂风,犹自平地掠来,颇有撼天动地之势,气吞万里如虎。 一道挺拔,伟岸的白色身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的白色幽灵,又像一只振翅高飞的白羽大鹏,带着一身凌厉的傲意,出现在了长廊的另一端;他阔步走来,缓缓上了崇德宫与望云楼之间的那条长廊。 却见,萧长陵单手负后,身上白衣飘逸,拂去衣角上的雨渍;他步伐沉稳,踱行于廊下,这一路行来,目色始终冷若寒霜,未见一丝笑颜。 长廊上,萧长陵孤身一人,大步走了过来,铁靴上的马刺,敲击着铺着青石板的地面,铛铛作响;似乎,这一声声踏出的战靴之声,就是靖北铁骑长刀所向,王旗遥指的咚咚鼓声。 当时,阴雨连绵,天际除去一层湿润的雨雾,云色全是灰蒙蒙的一片,明明是早晨,却又好像是晚上的样子。 萧长陵一身白衣,整个人默然不语,步行至长廊尽头,拾阶登楼,慢慢走向了曹清熙。 饱含凉意的秋风,穿檐而过,灌满襟袖,刮过了萧长陵清俊的脸庞,吹起了他白色的衣角,振出了猎猎作响之声,他就那样逆风向前。 然而,此刻的曹清熙,依旧在凭栏远望,并未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的异样,没有觉察到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圣人,秦王来了。” 最后,还是月儿轻声提醒了一句话,这才让曹清熙从无限的凝思,回到了骨感的现实之中。 曹清熙回头,看到了那张冷峻的面孔,那双寒意逼人的眼睛。十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得骄傲,那样得自信;恍惚间,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白马将军,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十载的风雨,从未在萧长陵的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唯有那一身与生俱来的英雄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久弥新。萧长陵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上,轮廓依旧坚毅,宛如冰湖般沉静,又如雪山般冰寒;唯一不同的是,相比十年以前,这位秦王殿下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严,以及身为靖北之主的凛然风采。 瑟瑟的秋风,轻轻拂过萧长陵的鬓角,风吹起一绺乌黑发丝,贴在他俊美的脸上;偶有几滴细微的雨丝,也在风的吹卷下,粘在了他高挺的鼻梁上。 望着身后的一袭白衣,曹清熙的脸上,竟呈现出了许多复杂的神情,但依旧保持着作为一国之母高贵的仪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个叫萧长陵的男人。 而此刻,与皇后迎面而立的萧长陵,仍是一脸近乎冷漠的肃杀,他那两道英挺的剑眉,永远都是紧紧地锁在一起,很少有人从他的脸上看到过笑容,不是他不会笑,而是他的心早已罩上了一层寒霜,没有人可以真正看透他的内心。 他没有抬头去看皇后,整个人好像一尊风化的石塑,直直地矗立在那儿,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 叔嫂十年不见,再见面时,竟是这样的尴尬;因为,两人的身份,早已发生了本质的转变,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秦王;一个是国母,一个是外藩,萧长陵与曹清熙,既是叔嫂,又是君臣,更重要的是,他们今天都是怀揣着各自的目的而来,所谓的亲情,其实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幌子罢了,对于他们而言,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是萧长陵,还是曹清熙,她们都清楚,这样的僵局,不会持续太久,就看谁第一个将它打破;最终,还是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的局面。 只见,曹清熙淡淡一笑,大周皇后的林下之风,呼之而出。 “秦王,别来无恙。” 反观萧长陵,他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波澜,始终是如寒潭般冷傲;他的眼眸深处,幽邃清厉,两颊之上的坚毅,亦是愈发明显。 萧长陵的面色,冰冷如霜,十余载的金戈铁马,使得这位手握四十万大军的秦王殿下,忘却了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恐惧,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凌厉的杀意。 忽而,萧长陵凝视着皇后,沉沉开口,声音清冷又不失温醇,一个冷淡至极的称呼,从他的齿间缓缓迸出。 “皇后。” 晚秋,秋雨凉。 廊下,冷若冰。 …… 片刻后,萧长陵移步上前,站在曹清熙的身旁,凭栏独立;他双手扶着栏杆,一动不动,极目远眺,静静地凝视前方,正用一种波澜不惊的目光,看着这场连绵不绝的秋雨。 雨声此起彼伏,落在积水之中,激起无数响亮的水花;这些来自大自然的声音,灌注进萧长陵的耳中,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契合自如,也许是见惯了风雨,又或许对这一切早已麻木;所以,不管多大的风,多大的雨,在萧长陵眼中都是一样的。 站在望云楼上,萧长陵暗自垂首,大约沉吟了片刻,便撩起身上的白色披风,于陡然之间,敛起了嘴角的一道轮廓,整个人的面部表情,变得森冷无比,生出了阵阵凛然的寒意。 萧长陵终于开口了,“皇后今日邀孤进宫,不知有何贵干?” 见萧长陵开门见山,曹清熙一时失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她默默环视了一圈,转头看向月儿,轻声说道。 “月儿,你先下去吧,吾要和秦王单独聊聊。” “喏,圣人。”月儿非常识趣,待行完一礼后,便乖觉地退了下去。 看到皇后屏退左右,萧长陵冷冷回头,眼角寒厉的余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些宫娥内侍,一直凝重的神情,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却始终没有松弛下来。 “皇后,现在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话,还请皇后直言。” 萧长陵伫立而望。 既然秦王已经单刀直入,曹清熙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她微微仰起头来,容颜既清雅又端庄,浅浅一笑;皇后的笑容很柔和,又很恬淡,即便心冷如当今陛下,面对皇后娘娘的笑容,也会为之心中一动。 “好,那吾也不拐弯抹角了,吾今日请秦王进宫,确有要事。不知道秦王最近可曾听闻宫中的一些流言?” 此话,既是询问,亦是试探;因为,只有曹清熙最清楚,别看这位秦王殿下,在战场上是所向披靡的神,是统领四十万靖北大军的王,不动如山,攻伐如火,可唯独在面对那个女子时,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都会一点点地丧失,萧长陵一辈子的软肋,就是那个名叫谢婉心的女人。 当听到“流言”两个字时,萧长陵面色一绷,一缕清淡悠远的思慕之色,从他的额间掠至眉梢,渐渐涌上心头;似乎,那道美丽的倩影,就在不远处的前方,看着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萧长陵的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浮现起了一抹怅然的神色,是对心爱之人深沉的眷恋。 不过很快,萧长陵回过神来,他冷不丁地笑了笑,只不过笑颜之中,自带一束锐利的剑气;而眉宇间的凌厉之色,反倒是愈来愈浓。 “孤不明白,皇后此话是何用意,还请明说!” 萧长陵言语中的威压,迎面而来;然而,身为一国之母,曹清熙的一颦一笑,却是那般云淡风轻,不曾被大周战神的强悍气势所镇住,倒是那种天生的高贵,与萧长陵的凌霄傲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能放下吗?” 这一次,曹清熙对萧长陵的称呼,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没有继续用“秦王”称呼他,而是叫出了一个萧长陵许久没有听到的亲切称呼——“二弟”;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打动这个心如铁石的小叔子,从“秦王”到“二弟”,曹清熙是想告诉萧长陵,无论怎么样,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我是你的皇嫂,你是我的小叔子。 殊不知,正是曹清熙的这句话,却戳中了萧长陵内心中最为隐痛的地方;他的心底深处,仿佛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烈火,直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了一片灰烬。 此刻,只见得,萧长陵低垂着眼帘,面庞上的神情是凝重的,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眸,衬着前所未有的淡漠;他将身子转了过去,只给皇后留下了一个白色的背影,而他的声音,似乎是在自嘲。 “放下?!皇嫂,你告诉我,至亲至仇,你叫我如何放下?皇后今天特意见孤,想必是给他来当说客的吧!” 曹清熙凄然一笑。 “二弟,当初,陛下的确是对不住你和婉心,可他也是身不由己,许多事情,其实由不得他有多余的选择。吾不是在替陛下辩解什么,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恩恩怨怨,哪能事事都厘得清。仇恨,已经在你的心里,盘踞了整整十年,也让你痛苦了整整十年,这又是何必呢。” 萧长陵并未回身,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危楼之上,凭栏静观风雨;而他眼中的两道目光,早已如两把出鞘的利剑,剑剑冲破大雨的阻拦,剑剑斩断雾霭的遮掩。 “身不由己?!简直是笑话!父皇当初本就要传位于我,是他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抢了属于我的皇位;又是他,当年趁我远征之际,强行从我身边抢走了婉儿。皇嫂,如若你是我,你该怎么办?” 此情此景,萧长陵阴晴不定的脸上,早已是浊浪滔滔,看不出任何情绪,双眼里投射出的目光,仿如大海一样深邃,但这片大海,却是一片情天恨海;而这个时候的曹清熙,那对熠熠生辉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 “可现在事实已经是这样了,你能怎样?你还能怎样?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婉心想想吧。她是贵妃,是陛下的女人,你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陛下的贵妃念念不忘,你让陛下怎么想,你让婉心她在这后宫之中如何自处。十年了,你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是啊,是啊,不可能了,不可能了……”萧长陵一声苦笑,这笑声里除了无可奈何,便是满满的不甘了。 最终,曹清熙还是慢慢回过身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萧长陵,看着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皇后那原本柔软的内心,在这一刻,不禁生出了一丝的感慨,他们萧家,终究还是出了一个情种。 曹清熙在心底长叹着,可唇边却漾起一抹浅浅的笑痕,这本来就在自己的预料之中,要是连这都想不到,那她曹清熙就不是执掌六宫的皇后娘娘了;幸而她早就摸准了萧长陵的软肋,普天之下,唯一能拿捏萧长陵的人,就只有那位承乾宫里的贵妃娘娘了。 然而,她失算了。 只见,萧长陵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峻的神色,一点一点,凝成了一块寒铁;他长身而立,有些自嘲地冷笑着。 “十年!十年后的我,跟十年前的我,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没有爹爹,没有婉儿,没有皇位,我依旧是一无所有,空空如也。不错,我如今手握兵权,坐镇三州,有四十万大军的拥趸,但这是我此生仅有的东西,是我萧长陵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拼着性命一点一滴才换来的,这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 也许,众人只看到,萧长陵身为四十万铁骑的主宰,功盖天下的秦王,手握全天下的强权,该是何等风光,何等春风得意;可他们却不知道的是,站在巅峰之上的人,又是何等的孤独、无助,身为王者,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无可奈何,哪怕是自己的感情,也不能事事如意。 当此时刻,萧长陵身如铁石,双手紧紧攥在一起,那道灼热的视线,直直落在曹清熙端庄的脸颊上,像是两军对垒到了最后冲锋的时刻,那样义无反顾。 “皇位,婉儿,终有一日,我会把我所有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我和他的账,今生算不完,来生还要接着算!” 一语落毕,萧长陵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幽静的长廊上,一袭白衣,一道修长的身影,随着风声雨声摇曳晃动;那个白色的背影,在漫天的滂沱大雨之中,显得是那样潇洒,又是那样得孤独,渐渐地,他消失在了雨天的尽头。 “陛下呀,如果你能预见今天,可曾后悔当年的一念之差。” 此时此刻,曹清熙的心里,正在默默地滴血。 …… 雨,依旧在下。 倾盆的大雨,冲洗着这座巍然的上京,茕茕孑立于这茫茫人世间。 ------------ 第10章 血刃 这一夜,北风萧萧。 到了第二日清晨,凛冽的寒意,弥漫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久久不曾散去,反倒是愈来愈浓。 其实,昨天夜里,便刮起了萧索的北风,冷空气席卷大地,直至黎明时分,大风才得以休止,漫天的鹅毛大雪,就像不要钱似的,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仅仅一个晚上,因为一夜风雪,天圣元年的冬天,如期而至了。 雪非常大,偌大的上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披上了一件白茫茫的外衣,远远望过去,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如柳絮般的飞雪,一片苍白,就像笼罩上了一层细细的薄纱。 此刻,一轮惨淡的冬日,自东方缓缓升起,破雾而出,投下一缕微弱的日光,但很快就消失在了昏暗暗的雾霭里,只留下了一抹光影在这人间。 雪并未停下。 城西,朱雀街,矗落着那座素有“虎踞龙盘”之称的秦王府。 却见,王府门外,蹲着一对石狮子,怒目圆睁,瞪着一双圆鼓鼓的,如铜铃大小的眼睛,那样子,像随时要爆发出一声震彻九霄的狮吼。 大雪飞舞,除了府外的两尊石狮,还有屋脊上的吻兽,无数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此时此刻,也都铺上了厚厚的积雪,洁白光滑,而又无甚光彩。 中庭,一束飕飕的冷风,迎面扑来,院里被风吹落的树叶,零零散散,落满中庭的各个角落;庭内大雪纷飞,如羽毛般的白色雪花,顺着辽阔的天际,从长空齐齐落下,整个庭院,为大片银白所覆盖。 秦王府的占地很大,布局也颇为合理,其建筑风格,基本以威严的黑色为主,又有两百铁浮屠,遍布王府,阖府上下,尽显庄严肃穆之风。 纵观整个秦王府,这里雕梁画栋,囊括了数十处院落,外加门厅,花园,阁楼,库房,以及位于偏僻角落,专门负责养马的马厩;沿着大门正厅,缓缓走入这座王府,里面的一砖一瓦,一阁一楼,整体的建筑,倒是巧夺天工,别有一番风味。 王府上下,到处是亭台楼阁,水榭歌台,各类古木奇石,比比皆是,一派清新脱俗的景象,古朴不失雅致,庄肃不失沉闷,却又不是那样纸醉金迷的豪奢。 靠近中庭,是一汪小小的人工湖,上面搭了一座白石小桥,横跨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之上,将湖岸两边的长廊与阁楼,紧紧地连在一起,竟要比原来还要大上数倍,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 小湖的湖边,种着不少荷花,岸上更是栽植着多种花草,一时间花香四溢,万木丛生;不得不说,在这寸土寸金的大周上京城,区区一座亲王府邸里,竟然能划出这样一片镜湖,着实是一幕奇观。 绕过水榭,穿过空旷的长廊,经过竹林间的曲折小道,往云水居方向而去,离正厅大堂不远不近,又是一泓清澈,荡漾的湖水,平静无波;湖的旁边,便是秦王府的正厅大堂,孤独地矗立在湖岸一角,与湖面遥遥对望。 湖心,四面环水,坐落着一个小亭子,小巧玲珑,衍生出了八个模样不一的棱角,旁边还有木架、炭火等物什;只见,湖心亭的另一旁,潺潺流动的细流,顺着两边的假山,飞延而下,冲入湖水之中,卷带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这时,大雪尚未停歇,寒风骤起,天上的雪珠子,好似断了线似的,不断地从空中坠下,一会儿洒满湖面,一会儿又落到了湖心亭上,一会儿又沾在荷叶之间。 忽然,凄厉的北风,呼啸着,席卷着,掠过平静的湖面。 清风徐来。 湖水荡漾。 此时此刻,萧长陵正独自一人,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内里白衣胜雪,坐在湖心亭中,倚栏凝望,凝望着眼前那片清湛的镜湖之水。 但见,萧长陵坐在亭下,惬意地倚着栏杆,手执钓竿,静静地临湖垂钓;而他那英挺的身影,在这一刻,则显得有些孤寂与落寞,可这却依旧难以掩饰他身上凛然的英气。 垂钓,是这位秦王殿下多年以来的一个特殊癖好,尤其,每逢战事胶着之际,他便愈发喜爱垂钓,他一般都是用这种方式,静心思量,思索破敌之策;静静地坐在水边,看着平静的水面,即使再狂躁,再冲动的心,也会慢慢沉静下来,透过滔滔的河水,悟出人生的真谛。 湖心亭。 萧长陵面无表情,白皙如玉的脸庞上,两道英秀的断剑眉,高高吊起,斜插入鬓,一对清亮幽邃的眸子里,没有炽烈的怒火,也没有澎湃的激情,只有如冰湖般的冷静,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他握着钓竿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羊脂玉翡翠扳指,上面闪烁着翠绿的光华,衬托着萧长陵那不怒自威的高贵,傲然不可侵犯。 一道冷风吹来,凌厉如刀,刮过萧长陵坚毅的面庞,撩动着他两颊的发丝;猎猎风起,带动着萧长陵身上的那件黑色披风,露出白色战衣的一角,仿若一只雪白的海鹰,展开一双丰满的羽翼。 这一刻,手执钓竿,临湖垂钓的萧长陵,目光沉沉,宛若一口千年古井,深不见底,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是冷峻地注视着湖面,似乎要用自己那冰冷的眼神,将整个湖水瞬间封印,再配上一副潇洒的神情,更显清风霁月之感。 与此同时,萧长陵的身边,立着一位全身黑甲的大将,他纹丝未动,面色深若寒潭,那是一脸的威武与严肃;龙西风身形笔挺,左手按着“靖北刀”,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持刀侍立,好像积蓄了无穷的力量。 “说吧。” 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冰冷、坚毅、漠然,带有一丝慑人的凌厉,又带有一丝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酷。 萧长陵并未回头,依旧单手握着钓竿,注视着那方湖水,在安静地独自垂钓,神态隐隐有些忘我,嘴角上还噙着一抹淡淡的冷笑,透出迷人的风度。 过了好一会儿,龙西风才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了握刀的左手。 “大王。”龙西风未作迟疑,一派正色凛然。 “启禀大王,苏翊将军从北境传来密报。” “说。” 从始至终,萧长陵都未转身,还是一如既往,神色冷凝如冰;这样寒冽的表情,蕴藏着将军的铁血,镌刻着枭雄的风采,从而凝聚成了一线幽冥的诡魅。 “回大王,朝廷安插在军中的眼线,已经查到了。” “哦?!” 萧长陵白衣凌风,只是轻轻顿了一下,他似乎对这个来自晋阳的消息,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瞬息过后,萧长陵的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沉寂,双目之中,再次升起了凛冽的瑟瑟寒意。 “咱们的这位陛下,还算是谨慎,直到现在,孤都无法确认,靖北军中,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 龙西风也没有犹豫,而是沉声说道,“不是咱大军的主力,是负责看管粮草的辎重营。” 听到“辎重营”三个字,萧长陵微微一怔,额上两道飘逸的剑眉,也不禁拧在了一起。 “怪不得呢!将棋子布在暗处,这样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监视全军的动态。老辣啊,实在是老辣。” 忽然,这位秦王殿下,冷冷一笑,脸上不由自主,浮现起了自嘲的神色;萧长陵的眼神,沉静而又漠然,审视着眼前这片湖水,恍若万里瀚海一样。“他把手都伸到孤的靖北军中了!” 虽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却能从中听出凌然的杀气;仿佛下一刻,萧长陵,这位统领四十万铁骑的大周战神,便要将这个天下,撕得四分五裂。 “大王,是不是现在就把他们揪出来……”龙西风试探性地问道。 “急什么?!鱼还没咬钩呢!”萧长陵说。 话音落毕,只见,萧长陵微微一笑,钓竿依旧轻轻握在他手里,目光扫过湖面,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想和孤玩猫抓老鼠!孤就好好陪他玩玩儿。告诉苏翊、胡锟,让他们挖得再深一些。” “也好。”龙西风应道。 紧接着,龙西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对了大王,末将刚刚来的时候,发现王府四周,有不少皇城司的人马,怕是皇室专门派来监视您的,您看……” 没等龙西风把话说完,他便已经发现,从萧长陵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怒的表情,唯有那如千年冰山的冷漠,而他眼底深处的寒光,反而愈发耀目,犹如一柄利刃,直直穿透人心,斩断心房。 “全数杀了。”萧长陵平静地开口吩咐道,像是在随便唠着一件家长里短,就这么极端地自信与冷漠,判定了门外那几十名皇城司探子的生死。 湖面,依旧无波无澜,雪花飘零,北风吹卷,缓缓地铺成一线雪白的光华,绽放出耀眼的色彩。 忽而,萧长陵凝眉,他只觉得手中的钓竿,向湖底一沉;那一刻,他心中大喜,唇边含着一道浅浅的笑痕,因为萧长陵明白,功夫总算没有白费,鱼上钩了。 于是,萧长陵握紧钓竿,轻轻往上一拽,一条肥美金鳞的大锦鲤,被他钓到了岸上。 “呦,还真有鱼啊。”萧长陵悠然地笑道。 …… 永福巷,距离秦王府,才不到五百步,那里的空间,属实是有些狭窄,狭窄得都有些可怜了。 借着黑夜的掩护,那条安静的小巷深处,巷口巷尾,骤然出现了一大群诡异的黑影,将小巷堵得严严实实的。 巷口,三十名轻衣箭袖,随身佩刀的皇城司“察子”,一个个阴沉着脸,遍布在永福巷的各个角落,这些号称“天子耳目”的皇城司,就像暗夜里的鹰隼,用无数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他们视之为目标的猎物;而这帮皇城司的鹰犬们,从上官那里所接到的指令是,从今夜开始,监视住那座秦王府的一举一动。 此时此刻,杀气,刀光,寒意,早已笼罩在秦王府外。 殊不知,死亡的气息,已悄然降临,降临到了这三十名皇城司的头上;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今天晚上,将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夜晚。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因为,他们即将面临的,是来自靖北之王挥下的屠刀,是来自四十万铁骑之主的清扫。 “哒,哒,哒……” 不知何时,就在离小巷最近的丁字路口处,响起了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密集却并不急促,仿佛军士手中的鼓槌,一下接着一下,敲击着战鼓的鼓面。 顷刻间,无数道白茫茫的雪雾,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将小巷的外围裹得是密不透风;那些如天雷般的马蹄声,撼天动地,响彻了整个朱雀大街,正轰隆隆地从不远处的地方,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向着永福巷慢慢压来,渐渐汇成了一股透骨的寒流,令人不寒而栗…… 伴随着马蹄声一点点逼近,一百名身披重甲的“铁浮屠”,呼啸而来,将那条狭窄的小巷封堵得如铁桶一样,连一丝空隙都没有留下;率领这支铁浮屠的,是戴着一副黑色面具,全身披甲的大将杨芳,他手执长枪,策马于重骑大队之前。 此刻,大街上的滚滚铁骑,早已变成了一条条黑线,他们人人弯弓搭箭,冷冷地盯着那些像蝼蚁一样的皇城司,随时可以射出手中的箭;短短须臾之间,整整三十名皇城司的天之骄子,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铁浮屠的箭镞之下,被上百铁骑死死地压制在永福巷中。 就在那些暗夜里的皇城司,还都处在迷茫之时,秦王府外的局势,早已发生了惊人的逆转;迎面黑压压的铁浮屠大队中,不知潜藏了多少弓箭的箭锋,闪耀着寒芒的羽箭,就像无数杀人不见血的血刃一样,密密麻麻,瞄准了那些巷子中的鹰犬。 便在此时,只听见,铁浮屠之中,响起了一声威武的号令。 “放箭——” 大将杨芳面色铁青,高高骑在马上,端着手中的那支长枪,极其冷漠而麻木,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声放箭。 所以,当萧长陵还在府中忘情吹箫的时候,立马于永福巷口的一百铁浮屠,便在杨芳将军的号令下,将手中的箭矢齐齐放了出去。 “嘣,嘣,嘣……” 上百枝密密麻麻的羽箭,在这一刻,挣脱了弓弦的束缚,正以一种瞠目结舌的飞速,连绵不绝,遮天蔽日袭来,直直射向了前方的那片空地,好似一张天网,顿时便将那区区三十个血肉之躯,笼罩在了密集的箭雨覆盖之下。 箭如飞蝗。 这片噬魂的箭雨过后,一切都结束了,回归到了先前的死寂。 白茫茫的雪地,依旧平静如常,夜空中的风雪,仍在快速地飞舞着;唯一不同的是,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凭空多了三十具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插满羽箭,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汩汩的血水,洒在雪地之上,一抹可怕的红色,融入冰冷的雪水里,一时间红白相交,宛若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而那一百名噬血杀伐的铁浮屠,此刻早已消失在了沉沉的黑夜中,不见了踪影。 箭枝,血色,雪夜。 大雪弥漫之夜,于那位而言,正是杀人的好时节。 …… 皇宫,御书房。 相比于外面的大雪纷飞,御书房内,倒是四季如春,一派融融的暖意。 龙涎香的香气,淡若轻岫一般,透过熏炉缓缓散开,衬出一段古色古香;与此同时,御书房里面,还放置着好几个火盆,微弱的火苗,顺着盆内的黑炭,上上下下地窜动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顿时燃起了一大盆炭火。耀眼的火光,映照着整间御书房,不禁让人暖洋洋的。 时辰已临近黎明,萧长耀放下毛笔,卷起最后一卷奏表,轻轻舒展了一下筋骨,打了个哈欠。很明显,勤政的皇帝陛下,又是熬了一个通宵,这会儿才刚忙完手里的政务。 雷皓侍立在皇帝身边,见陛下如此疲倦,心疼地说道。 “陛下,已经三更了,是否要宣哪位娘娘侍奉?” 萧长耀摆了摆手。 “不必了,朕今日累了。你去打一盆冷水来,朕想擦把脸。” “是。”雷皓佝偻着身子,低声应了一个字,便转身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快步走了出去。 雷皓走出去后,百无聊赖的萧长耀,斜倚在御榻上,双目微闭,他用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夜的勤政,让这位皇帝身心俱疲,看上去很累很累。 身为大周皇帝,萧长耀虽然在后宫中有属于自己的寝殿——“显阳殿”;但萧长耀却是个精力旺盛的皇帝,尤其是在登上帝位之后,他更是勤于国事,通宵达旦地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所以,萧长耀鲜少回显阳殿,经常都是睡在御书房。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御书房的门,再被推开;雷皓领着两个小黄门,端着水盆走了进来,盆里是没有一点儿热气的冷水,外加一条毛巾。 皇帝从雷皓手中接过毛巾,用已经浸过冷水的凉毛巾,随意擦了一把脸,便“哗”的一声,将毛巾重新扔回盆里,没好气地盯着雷皓。 “你怎么这么慢啊!” 听到陛下愠怒的语气,雷皓“扑通”跪了下来,声音有些颤颤巍巍。 “陛下恕罪,是刚刚宫外传来线报,这才给耽搁了。” “何事?” “皇城司布在秦王府外的眼线……”说到这里,这位雷公公,下意识瞅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陛下,又赶紧低下了头,颤声说道,“总计三十名察子,被秦王麾下的一百铁浮屠,全部乱箭射杀。” 一听这话,萧长耀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他整个人的身体,迅速从御榻上坐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仿佛被一层寒霜所深深覆盖。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整三十人的暗探,自己那位率性的二弟,他说杀就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而且杀人的方式,又是那样铁血,那样干脆,不光是射杀,还是派出最精锐的铁浮屠,乱箭射杀。 这一回,作为一国之君的萧长耀,才算真正见识了他萧长陵的公子脾气,果然是执掌四十万靖北大军,人狠话不多的秦王殿下,出手总是不同凡响。 然而,萧长耀却对他的这个二弟,没有一丝一毫的钦佩;他的心里,似乎压着一座火山,在萧长耀看来,萧长陵这是在用屠刀和鲜血,公开挑战自己的皇威。 “他这是借机发难哪!” 不过很快,萧长耀面如寒霜的神色,渐渐变得缓和下来,他平静地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深深的自傲,与其说是自傲,倒不如说,那是他身为帝者强大的自信。 萧长耀伸手一指。 “告诉李嗣元,让他继续加派人手,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倒要看看,我大周亿兆生灵,他还能都杀尽了不成!” 可是,面对大周天子的一言九鼎,雷皓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几次准备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你还有事?!”萧长耀俯视着雷皓,开口问道。 “是,陛下。” “说。” 雷皓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启禀陛下,西境奏报,长公主率两千亲卫,不日就要进抵上京。” 萧长耀的目光,再次凝滞,那漩涡越来越深。 “风雨又来了……” ------------ 第11章 帝王 天圣元年,初冬。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任何时候来得都要早;刚到十月上旬,就能感受到来自空气深处的寒意,辗转到了中下旬时,便已是北风卷地,大雪飞舞。 这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也是注定极不寻常的一年;十月尚未过去,这座巍然壮阔的上京城,仿佛已经覆上了一条厚厚的雪毯。放眼望去,京城内外,尽是一片皑皑的白雪。 伴随着上京大雪一并而来的,是一支来自大周西境的边军飞骑;此刻,这两千儿郎,正在那位奇才女帅的带领下,一路朝京师腹地开来。 没错。 长公主就要进京了。 与当初秦王萧长陵率兵入京一样,长公主进京的消息,恍如一道晴空霹雳,响彻了大周庙堂上空,也深深震撼了那位龙座上的皇帝陛下。 煌煌上京,先闻靖北铁骑马蹄铮铮,又见西北骏马万里长嘶。 要知道,统领这两千西境精锐之人,可不是一般的泛泛之辈,更不是长在深宫之中的天潢贵女,那可是大周帝国的长公主,是大周立国以来唯一一位,被天子敕封,能独立节制三十万大军的绝世女帅,——平阳长公主萧映雪。 这位出身高贵的长公主,十六岁披戎装,上战场,十八岁单骑策马,孤身闯阵,枪挑西燕大将于乱军之中,威震敌胆,二十岁受朝廷册封,统辖西北诸军,正式成为西境统帅,主掌甘凉二州军务,功勋赫赫,至今已有整整十四载的春秋。 她,出身尊贵,国朝皇女,却从小心比男儿,不爱红装爱武装,尽显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她,既是巾帼丈夫,亦是女中英豪,以一介女流之身,独镇西陲十四年,威慑羌胡诸蛮,是叱咤风云的一方诸侯。 她,虎视西北,纵横捭阖,虽为女儿身,却能令三十万镇西军将士,对她俯首贴耳,肝脑涂地,从而擎起了一面支撑西境防线的大旗。 于皇室而言,她是长公主,是先帝嫡长女;于天下而言,她是三十万边军的主宰;于镇西军而言,她则是号令三军,说一不二的功勋女帅。 世人只知,秦王萧长陵策马扬鞭,笑傲群雄,率四十万靖北大军,灭南楚,征柔然,挞伐天下,创下不世之功,终克成大业,雄踞北方,掌控三州之地;可天下人鲜为人知的是,身为大周王朝唯一的巾帼女帅,平阳长公主萧映雪,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以女流之身,披甲从戎,横戈边陲,曾杀得西燕儿郎片甲不留,直至亡国灭种,也曾杀得羌胡联军七零八落,遁入西荒大漠……而她麾下三十万之众的镇西军,也早已在一次次的血流漂杵中,成为了大周帝国在西境的一面旗帜。 如果说萧长陵是一头来自北方的虎,那么,萧映雪便是一匹崛起西荒的狼;这姐弟二人,一个是靖北之主,一个是镇西女帅,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同样是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才,共同撑起了大周帝国的半边天。 若论兵力,靖北军四十万,镇西军三十万;若论战力,靖北军铁骑纵横,天下无双,镇西军兵甲骁勇,举世罕见;若论疆域,靖北军坐拥幽、冀、并三州国土,雄踞北疆,镇西军掌控甘、凉,称霸西北。两支大军,一镇北境,一守西陲,是当今天下最强悍的两大劲旅。 况且,多年以来,大周的朝堂之上,几乎人人都看得明白,萧长陵和萧映雪,这姐弟二人,凭借手中强大的兵力,各自杖钺一方,裂土而王,靖北镇西,呈犄角之势,天下莫能挡之;这在那些自诩清流的宰辅眼中,便是尾大不掉,动乱之源。 除此以外,在皇帝陛下眼中,自己这两位手握重兵的至亲,他们麾下的数十万大军,一直都是萧长耀的心腹大患,令这位帝王如鲠在喉;身为天下之主,萧长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一国之君的皇威,只能局限于上京朝堂,而无法普及边疆四境。 其实,自登基之日起,萧长耀便立下宏愿,他要做天下的皇帝,而不只是萧氏的天子;所以,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北境的靖北军,还是西境的镇西军,在大周天子的心中,都是极不稳定的因素,甚至是掀起天下战乱的祸根。 这个冬天,伴随着滚滚而来的寒流,铺天盖地的大雪,笼罩了整个上京城;而来自边境的隆隆铁骑,更是为这座银装素裹的帝国都城,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风雪满京华。 而此刻,大周的庙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却不知潜藏了多少暗流。 …… 一夜风雪落梅花。 京城的雪,仿佛刚停,又仿佛从未停过;灰蒙蒙的天空中,几片细微的雪花,缓缓飘下云层。 此刻,城里城外,大地冰封,雪白茫茫一望无边。 飞雪之下的皇宫,矗立在京师中央,借着怒号的北风,显得格外冷清,衬出一派天家王气;就连宫城的各处城门,也与别处截然不同,看上去极具皇家气度。 那片宽阔的大广场,亦是雪白一片,空旷而又幽寒,北风席卷刮来,卷起漫天的冰屑,渐渐地,幻化成一道薄薄的白雾,遮天蔽日。 忽然,天边那片阴翳的黑云,竟然在一种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投下了一道微弱的月光,打在洁白的雪地上,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皇宫的御书房内,沉闷,肃穆,压抑,如暗夜般清冷,又如极夜般孤寂,一股诡谲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是在诉说着帝王家的无情与冷血。 大周皇帝萧长耀,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龙袍,双手负于身后,站在御书房的风雪之前,一脸冷峻地看着这黑夜的雪景,任由凛冽的寒风,扫过他的脸庞。 这一刻,萧长耀的心境,便如这漫天的风雪一样,冰冷,阴晦,沉郁;尽管此刻,这间御书房里,支着好几个火盆,可这却依然抵不住一代帝王心中的寒凉。 萧长耀凝望着夜空,一言不发,他似乎在用这种无声的沉默,酝酿他作为帝者的威严;他记得,父皇当年曾经对他说过,为君皇者,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只要是为了江山社稷,无人不可牺牲,哪怕是自己的亲人,既然身为帝王,就注定了毕生要与孤独为伴;时至今日,当他自己坐上这个位子时,他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这,或许就是皇权的魔咒吧。 风,卷过天子的两鬓,萧长耀注视着看不到尽头的雪夜,怔怔出神,目光愈发变得凝重,不禁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好大的雪啊。” 这个时候,侍立于陛下身侧的雷皓,见状连忙上前,低声关怀道。“陛下,外头天寒,您要当心龙体啊。” 只见,萧长耀面色微微一沉,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可他脸上的帝王之气,却是分毫未减,反而越发浓烈;他伸出手来,一朵晶莹的雪花,落在手心上,转瞬融化成冰水。 大周天子面凝似水。 “朕最讨厌下雪。记得那一年,父皇带着朕和阿瞒去西山打猎,回来的路上,遇上大雪封山,风雪打在身上,像剐刑一样疼,有将近一半的御林军,就那样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站起来。当时,我和阿瞒只有一匹马,他在后面抱着朕,对朕说,‘大哥救我,大哥救我……’。谁能料到,如今,朕与他竟……” 一念及此,萧长耀的眼中,隐隐闪过了一道泪光;这位统御万民,执掌大周江山的铁腕帝王,难得真情流露,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 那低沉的声音里,有惆怅,有惘然,亦有伤感,更有对往事的追忆。 但是很快,这样的多愁善感,便从萧长耀的面容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那种至高无上的冷酷;因为萧长耀明白,作为这万里江山的王者,大周帝国的主宰,他不能有太多的柔情,那样只能会成为他的枷锁,影响他的判断。 于是,萧长耀未作迟疑,慢慢仰起了那高贵的头颅,便头也不回,转身走进内殿,只留下了门外的一夜大雪。 “砰”的一声。 御书房的大门,在一声突兀的巨响之下,被重重关上,将外面的满地银白,与里头的一切隔绝开来。 已是深夜,加之当下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因而,宽敞的御书房里,此刻灯火通明,一根根粗如儿臂的火烛,映照着这间御书房,恍如白昼一样,登时闪烁出大片光明,火光耀目。 借着明亮的灯光,一身龙袍的萧长耀,站在一堵墙壁前,整个人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墙;而那面墙上,则挡着一层厚厚的棉帘,竟是遮住了半面墙;谁也不知道,那层棉帘后面,究竟挂着什么东西,是书画,卷轴,还是其它什么…… 却见,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就这么直直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见有任何的表情流露,只是一味地紧锁双眉,样子很是忧郁。 就在这时,萧长耀轻轻一挥手,两边的小黄门立马会意,上前“豁”地一下,便将那层棉帘给拉开了;当棉帘被扯下的一瞬间,一幅无比精准,无比庞大的“天下山河堪舆图”,悬挂在帷墙之上,呈现在大周皇帝的面前。 这幅“天下山河堪舆图”,长宽各一丈有余,挂在墙上赫然醒目,这是自大周立国以来,亦是迄今为止,绘制最详细,制作最精良的一张九州版图;只见这张地图,将大周治下的各行台、州府、郡县,包括北方边境的茫茫大草原,西陲要塞的千里荒漠,与帝国东南一带连绵的海岸线,描画得清清楚楚。 无数猩红的线条,丝丝衔接,镶嵌在宽大的地图上,将边塞四境的城池、军镇与堡寨,以及驻扎各地的北周大军,都标注得十分清晰;例如,靖北军、镇西军、江淮军、兖州边骑、襄樊水师等野战主力,分别戍守何地,从领军大将到兵马人数,再到兵力分配,皆有朱笔批注。 大好河山,已如一幅壮丽的蓝图,徐徐展开。 萧长耀站在地图下,望着那雄伟的轮廓,那优美的纹理,天子凌厉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深邃,渐渐有些入神了;这是他的江山,是他的天下,可是此时此刻,这位帝王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困惑,眼前的如画江山,他又能欣赏几时呢? 慢慢地,萧长耀抬起手,探出两根稳定、修长的手指,顺着红线勾勒的方向,缓缓地在地图上移动着;但见,大周天子的两根手指,移到地图的哪处,哪处便是一片阴暗,就像一柄雪亮的天子剑,代表着数十万大周帝国的铁骑,杀意十足,兵锋凌厉,席卷整个神州大陆。 当皇帝的两根手指,落到北境三州与晋阳上空时,萧长耀的双目之中,划过一道不为察觉的寒意;他随即摊开五指,轻轻拍了一下,那只手,便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压在了地图上的“北境”二字。 没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时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饱览大周的万里江山,又或许是在规划着帝国美好的未来,又或者是……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皇帝本人,帝心如海,岂是凡夫俗子就可以猜透的。 很快,萧长耀放下手来,一直紧锁的眉头,也稍稍松缓了一些;而他面部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不过他的视线,也一点点从北境挪到西部,落到了西境首府——“平凉”。 自大周立国以来,文帝萧世渊下诏,设立四境行台,以应对四方战事;景帝即位之后,更是在四大行台的基础上,增设四大首府,用来作为指挥大周边军的中枢,譬如,北境首府为晋阳,南境首府为襄阳,东境首府为临淄,西境首府便是平凉,四大首府统领四境,犹如四把弯刀,拱卫着大周王朝的腹地。 因而,十余年来,萧长陵以秦王之尊,坐镇晋阳,担当北境统帅,号令四十万靖北大军,并凭借这支虎狼之师,一举踏平南楚,扬威塞北,威慑柔然百万铁骑;而萧映雪则是以一代女帅,常驻平凉,独掌三十万镇西军,管辖甘凉二州,之后更是率领这三十万健儿,通过伐灭西燕,大破羌胡的赫赫战绩,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西北诸侯。 由此可见,虽然大周已经一统中原,但是帝国边疆的格局,依旧是藩镇割据,派系林立。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那些手握大军的诸侯,早已不是过去的骄兵悍将,而是与大周皇室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就以秦王萧长陵为例,萧长陵镇守北境十年,打造出了一支无敌的靖北军,故而,萧长陵和靖北军的根基,早就立在了北境,立在了晋阳;作为一位有着雄才大略的皇帝,萧长耀是不会允许国中之国的存在,终此一生,他势必要采取雷霆的削藩之策,来终结这种畸形的现状。 “雷皓。” 萧长耀没有转身,依然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凝视着墙上的地图,一动不动,仅仅给雷皓留下了一个孤独的背影。 “奴才在。” “你说说,朕,算不算是个好皇帝。”萧长耀冷冷开口。 面对来自天子的灵魂发问,雷皓不禁愣了一下,他不明白,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为什么要向自己一个奴婢,问出这样一个深奥的问题;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雷皓还是尽量平复着心情,缓缓说道。 “陛下英明睿智,勤政爱民,大周在您的治理下,蒸蒸日上,天下万民,更是无不感念您的皇恩浩荡。毫无疑问啊,您是奴才见过最了不起的一代圣君。” 话是好话,言语间,充满了奴才对主子的恭维;可是,就是这样恭维讨好的话,此刻灌入萧长耀的耳朵里,却是无比讽刺,无比可笑。 冷峻的帝王,自嘲一笑。 “你这琉璃蛋,什么时候也沾染上了那些儒生的酸腐之气。”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雷皓自顾自地扇着耳光。 直至此刻,萧长耀的心里,才渐渐呈现出一片清明;他脸上的暗沉之色,一扫而光,仿佛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朕也知道,你是在安慰朕。有时候朕就在想,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为什么连朕最亲近的人,都要视朕为仇雠。没错,朕如今是皇帝,人人都畏惧我的权力,可他们哪里知道,巅峰之上的人,是何等的孤独。就像太极殿上的那张龙椅,高大,威仪,沉重,其实呢,那是天下最不稳当的一把椅子。” 话音落毕,又是死一般的沉默,雷皓上前,为皇帝披上了一件明黄大氅。“陛下,您切莫思虑过度了。” 酸涩与痛楚,布满萧长耀的双眼之中,他微微眨了眨眼睛,瞳孔里的黯淡神色,犹如一粒石子掷入水中,顿时万分清澈;萧长耀拢了拢披风,很随意地转移了话题。“平阳,快到上京了吧。” “是的,陛下,按脚程来算,长公主应该后天就到。”雷皓应道。 “嗯,好,传朕的旨意,着礼部、鸿胪寺酌情安排,不得有误。”萧长耀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陛下。” 时间再次静止。 站在辽阔的版图之下,萧长耀的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遨游;他的元神,仿佛从这冰冷的九重宫阙,飘到了狼烟四起的塞外,久久不能平静。 “你说,阿瞒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 上京城北,铁浮屠大营。 午夜,繁星如许。 铁浮屠的中军大营,设在云顶山下;偌大的军营,布满了冲天的杀气。 凛冽的北风,席卷而过,卷过了起伏的山岗,卷过了庄严的大营,卷过了那些如狼似虎的铁浮屠将士。 那面镌刻着斗大“萧”字的银龙王旗,随着阵阵狂风,矗立于军营正中,发出猎猎翻卷之声,扫过了空旷的原野…… 层层的风雪,不知不觉,落在了那处绵延不绝似群山万壑,气势肃然的铁浮屠中营,一件清亮如雪的天衣,披在了大营上方。 这里,旗帜猎猎作响,营寨连绵,无穷无尽的黑色,停伫于风雪之中,就像一个暂时休息的猛兽,舔舐着带血的伤口,随时可能扑杀而起! 恍然之间,中军大营之中,一身白衣战甲的萧长陵,微微展颜一笑,提起那柄黑沉沉的“承影”长剑,轻轻起身,缓步走到帐外,掀开大帐的帘子,望着覆盖上冰雪的京畿夜色,目光沉重。 一袭白衣,立于帐前。 突然,一阵冬夜里冷冽的疾风,夹杂着如轰隆隆雷鸣的怒号,吹得万分劲急,径直扯动着那面“萧”字王旗。 萧长陵身上的战袍,白衣胜雪,仿佛与那遍地的白雪,融为一体;而萧长陵的一身战甲,又似乎要被这股如刀的夜风,生生吹透,振出无数雄毅的气势。 风雪之夜,萧长陵握着长剑,仰首凝望着大雪飘舞的星空,淡淡的寂寥之感,笼罩上了这位一代枭雄的心头。 “阿姊,你不该来啊。” 不尽的肃杀,传遍千里之外,遍布整个天下,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遮盖了大周上京的夜空,也遮住了长达千里的边境线,不见天日…… ------------ 第12章 女帅 连续好几日的大雪,此刻终于停了,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唯有遗留下来的无数残雪,仿若一抹雪亮的光,整整齐齐地铺在群山之间,不留一处死角。 雪天过后,阴翳的云层,渐渐被拨开了一丝缝隙,淡淡的阳光,从里面投射而下,照耀着那些白皑皑的积雪,一点点融化成满地的雪水,打湿了山上原本干燥的泥土,与青草的幽香相得益彰。 下雪不冷消雪冷。 尽管这个时候,冷空气仍在肆虐,但比之前几天的大雪纷飞,当下的滚滚寒流,明显温和了不少;但是,这样的温和,不会持续太久,大周天圣元年的冬天,注定是个寒冷的冬天。 刺骨的风,冰冷的雪,仍掩盖不住帝国上京的巍然与雄伟。 早在几天以前,三名来自边关的骑士,先后策马入京,为朝堂,为天下,更为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带来了一个振聋发聩的讯息:长公主进京了;沉寂许久的上京庙堂,当获悉这个消息的一刹那,顿时掀起万丈狂澜,就像当初秦王入朝一样,震动了朝廷,震动了天下! 在这三天之内,京畿各路的邸报,像数不清的雪片似的,通过中书、门下二省和皇城司的渠道,源源不断地往京中送来,送到御书房,送到大周天子的案头之前;即便英明睿智如萧长耀,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平阳她,终究还是来了,自己到头来还是要面对这个妹妹。 于萧长耀而言,平阳是何许人?她不仅是自己的亲妹妹,大周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更是手握三十万镇西军将士,凭一己之力扫灭西燕,令西蛮羌胡为之丧胆的一代女帅,亦是军威凛凛,节制甘凉的西北诸侯;总而言之,在萧长耀的帝王观念里,无论是萧长陵,还是萧映雪,他们麾下的军队,从来都是忠诚于他们个人,而不是忠于自己这个皇帝,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萧映雪是女子,其对江山社稷的威胁,远不及身为藩王的萧长陵大。 用萧长耀自己的话说,兵权是朕的,没有朕去求着臣子交出兵权,只有朕把它收回的份儿;你们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给你们的,若是有朝一日,朕想要全部收回,也是理所应当,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属于朕的…… 今日,皇城,永宁门前,一派庄严肃穆,凸显出了“天下第一国都”的恢宏壮观;本是寒冬腊月,可上京内外的肃杀之气,却比这凛冬里的寒霜与冷风,还要凝然百倍千倍。 灰沉沉的天空中,透出些许清明,黑云下的上京城,那高大的城墙,厚重的城门,雄伟的宫城,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辉煌与大气。 这一刻,永宁门城门大开,中间铺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两侧伫立着无数御林军,看人数大约有上百人,他们身披金甲,手执长矛,直挺挺地分立排开;明光色的黄金甲,在天光与残雪的反射下,更显金光闪闪,凛凛有刺目之感。 靠近敞开的皇城大门,距此不过半里,坐落着一道状若却月,由上等汉白玉石材构筑而成的拱形天桥;桥下围绕着一圈护城河,水域宽阔,水流却并不湍急,据传这是京城水脉汇集于此,最终形成了这条护城河,水上架桥镇压水龙。 而石桥的正前方,则是一块视野开阔,四通八达的大广场,那里冠盖云集,满目朱紫;礼部、鸿胪寺的三十余名官员,皆头戴梁冠,身着玄端礼袍,清一色的大周官服,在礼部尚书叶正高、鸿胪寺卿沈英的带领下,峨冠博带,整整齐齐地正身而立,列队于广场中央。 将近四十人的朝臣阵容,基本以礼部和鸿胪寺为主,这其中,不乏有两鬓都已斑白,才官至五品的花甲老者,也有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前程似锦的四品大员,更有不少满身朱紫,惶惶然列于士大夫之列的当朝公卿…… 这些朝廷里的高官重臣,此刻就站在皇城前的广场上,用各种各样的目光,遥遥地望向远方,或许是期盼,又或许是忐忑不安,亦或许是望穿秋水,等待着那位勋威赫赫的奇才女帅,与她麾下的铁血之师,踏足京师。 呼呼大作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来,割在那些公卿贵胄的脸上,竟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疼痛;前排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臣,被这凛冽如刀的寒风一刮,那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上,满是凝固的皱纹。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就像这冬天里的风,阴晦到了极点,沉重到了极点。 “哒,哒,哒……”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平坦的大地上,不知怎么的,竟猛然振动了起来,恍如一线汹涌澎湃的海潮,由远及近滚滚而来;顷刻之间,雷鸣的马蹄声,此起彼伏,沿着遥远的官道方向,隆隆而起,而且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那如雷的铁蹄之声,很自然地汇集到了一处。 又是倏忽间,只见天地的尽头,呼啦啦一片,涌现出近千柄漆黑如墨的大纛旗,仿佛乌云从天上坠下,在草原上来回翻卷,卷出无数猎猎之声。 马蹄声起,两千野战轻骑,甲光粼粼,旌旗招展,穿过了层层的密林,踏过了滚滚的烟尘,举目望去,那两千人的骑兵纵队,恍若一大片银色铁流,映入众人的眼帘之中。 只听见,战马在低声打着响鼻,而黑色的大纛旗,在阴冷的狂风中肆意飞舞;皇城门处的上百御林军,与这支远道而来的两千骑兵,隔着那座白色的天桥,遥遥相对,正如棋盘上对弈的黑白二子。 永宁门下的金甲御林军,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边军铁骑,虽然在如此恶劣的风雪之中,长途跋涉了那么久,但是,并没有让对面这支铁骑的军威,有一丝一毫的消减。 他们身上所穿的甲胄,是由军械司的匠人们手工锻造的鱼鳞甲,即使是在微弱的冬阳之下,依旧能反射出森然如长剑的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一束白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翼,保护了整个人的面部,也遮掩住了他们面容上的表情。 这支穿银甲,戴盔缨的轻骑,便是隶属于平阳长公主萧映雪的亲兵卫率,曾以一千精锐将士,大破三万西燕武贲甲士,阵斩西燕大司马项开,战功冠绝镇西军的第一劲旅,——“甘州营”。 石桥百丈开外,两千甘州营轻骑,齐齐勒住马缰,如一尊尊白色的石雕,策马而立,岿然不动。 “散——” 伴随着一声令下,前锋两百轻骑,呈左右两翼,分散列阵,仅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便勾勒成了一个环状的军阵,一百骑居中,一百骑分置左右;而大军背后的一千八百骑兵,按照弓骑兵三成,陷阵骑兵七成的比例,重新整编,遍布在乐平原上南北二十里,东西百十里的辖境内。 “让——” 忽而,又是那么一瞬息,甘州营前排的甲阵,隐隐敞开了一条缝隙,并且越敞越大,就像是大海中正在咆哮的浪花,一浪高过一浪,慢慢朝四面八方流去。 这时,只见对面,十余骑率先策马奔出,蹄下扬起丛丛灰尘,脱离了大队铁骑的范围。而那十余名骑士,竟无一例外,全部是身披戎装的女兵,她们每个人都是正值妙龄,身姿窈窕,可是却没有像寻常家的女子那样,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而是穿上了厚重的铠甲,骑士了高大的战马,在一群大老爷们儿扎堆的军营里,摸爬滚打,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马当先。 说起来,这些女兵,都是长公主的贴身亲兵。 众所周知,长公主萧映雪从年少之时,便是骑马佩剑的巾帼英雄,如今更是手握三十万雄兵的一方诸侯,这么一位叱咤风云的奇女子,当然不是凡俗之流;正因如此,了解长公主的人都知道,长公主的身边,平日里很少有伺候的侍女,只有护卫的女兵,这些人闲时是亲兵,战时便是骑兵。 在十余名扈从女兵的簇拥下,一匹高大的“桃花马”,缓缓从军阵中行出,它的毛色,白中衬红,一片雪白之中,带有一抹鲜亮的红点,乍一看,便是一匹上好良驹;而这匹桃花马的主人,就是那位英气逼人,长剑策马的平阳长公主。 广场上的礼官们,在这一刻纷纷抬起头来,他们所看到的长公主,哪里还是一个女人,分明就是一位刚刚从地狱浴血归来的女罗刹。 他们看见,今日的长公主,没有穿盔甲,只穿了一件轻便的黑色劲装,小臂上佩戴着一对铁制护腕,脚下则踏着一双鹿皮短靴,腰间悬着一柄名为“飞霜”的佩剑,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挽了个高高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便顺着她背部优美的线条,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据传,先帝的章献皇后,也就是当今陛下、秦王殿下与长公主的母后,——独孤元姬,本身便带有几分北地鲜卑世家的血统,所以长公主的五官,还是比较端正的,棱角分明。 加之这么些年来,她以一介女流之身,执掌兵权,镇守边关,原本柔如凝脂的肌肤,早已被关外的骄阳,晒得没了女人的韵味;再看她那两道凌厉的英眉下面,是一对冷峻得如北海遗珠的眸子,眼中蕴藏着一股浓烈的杀气,仿佛可以刺穿一切。 萧映雪骑在桃花马上,她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那深邃的目光之中,没有一分女子本来的妩媚多情,有的只是身为西境女帅的英气与凌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不输男儿的风采。 “驾!” 正当此时,萧映雪挽起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下意识加快了马速,她就带着身后那十几名女兵,穿过了长长的红毯,行至永宁门前的那片广场,然后将马缰一勒,毅然驻马而立。 远远望去,坐在马上的萧映雪,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她整个人的身姿,于天光熹微之中,略显清瘦与高挑;这位统领三十万大军的传奇女帅,此刻正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广场上的众人。 看到长公主打马上前,礼部与鸿胪寺的两位官长:叶正高、沈英,立即就迎了上去,来到萧映雪的桃花马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叶、沈二人身后,三十多名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纷纷将两袖挥起,齐刷刷地向萧映雪行礼。 未曾料到,一身黑衣的萧映雪,端坐在她的桃花马上,面色清冷如雪,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眉梢,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颇有女中英豪的风范。“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吾甲胄在身,不能下马全礼,还望二位大人见谅。” “岂敢岂敢,公主威名如雷贯耳,我等刀笔之吏,安敢无礼!”叶正高垂首低眉,非常谦恭地说道。 “公主,我等奉陛下诏命,在此恭迎殿下回京,请公主入城。”沈英再次行了一礼,缓缓开口。 萧映雪漠然地点了点头,“嗯,吾知道了。” …… 已近中午,皇城的城门,早已洞开多时。 “嗒,嗒,嗒……” 又是在这个时候,一阵轰鸣般的巨响,宛若晴空霹雳,自远处的官道之上,凭空而起;一时间,却见整条宽阔的官道上空,尽是遮天蔽日的尘土。 而这突兀响起的声音,由远及近,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强劲的穿透力,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没错。 正是铁蹄铮铮之声! 暴厉的铁骑,凌厉的兵锋,卷过一马平川的大地,踏碎世间腐朽的尘埃;这是前所未有的震撼,如雷的蹄声,似乎要撼动这座巍巍的上京。一声声的巨响,带来的是一群咆哮的靖北之虎。 薄薄的空气里,仿佛夹杂了一股渗人,苍凉,悲壮的寒气,直冲在场诸人的后脊;此刻,苍穹与大地,完全沉浸在了一片肃穆的气氛中,杳无声息。 无论是礼部、鸿胪寺的官员,还是甘州营的两千骑兵,这一刻,都无一不屏息凝神;尤其是叶正高、沈英两位重臣,他们不明白,长公主的两千骑兵已至,那,这些马蹄声,又是从何而来? 而且,即便叶、沈二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也能听得出来,这些突如其来的铁蹄之声,坚定铿锵,甚至比甘州营的轻骑,还要杀气十足,这些人究竟是谁呢?莫非是…… 当下,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令人不可置信,终身难忘,且又异常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们看到,一股漫漫无际的黑铁怒潮,呼啸着,席卷着,自地平线上拔地而起,闪烁着无比寒冷的光泽,如同刀尖上的寒芒,切入众人的眸底深处;但见,这股黑铁怒潮,从天边滚滚袭来,距离皇城是越来越近,看样子是要吞噬一切。 渐渐地,众人看清了那股黑潮的身影,那是一群矫健的骑手,黑盔,黑甲,长枪,马刀,人人悬佩大斧,清一色的铁皮面具,遮住了他们粗犷的面孔。 是铁浮屠,是秦王萧长陵的铁浮屠,是杀人无数的铁浮屠! 一百人。 两百人。 三百人。 整整三百铁浮屠。 马蹄阵阵,天地震动,这样的阵势,显然不是普通骑兵所能营造出来的,只有那位的靖北铁骑,才能在这片祥和的清平盛世,碾出一条带血的路。 试问普天之下,有谁敢拦在靖北战马之前,又有谁敢拦在铁浮屠的刀锋之前,承受来自四十万大军的熊熊怒火,答案是肯定的,没有人。 既然铁浮屠都出动了,那位威震天下的秦王,自然也来了;放眼整个大周,除了他萧长陵,除了这位令四十万铁骑对其言听计从的一代枭雄以外,又有谁才拥有如此的魄力与雄才? 在一众长枪如林的铁骑簇拥下,一袭翩然的白衣,策马绝尘而来。 想当年,这个一身白衣的萧家二郎,也是以这样潇洒不羁的风姿,带领着如今叱咤风云的靖北大军,纵横天下,将数十万南楚精锐逼入绝境,将不可一世的大楚打入深渊,将那些野蛮的草原狼逐出北疆,缔造了一段不朽的辉煌…… 现在,他又来了。 萧长陵骑在马上,一袭白衣佩长剑,那张俊雅无双的脸庞,愈发衬出他的风流英武;白衣胜雪的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骑着那匹“飒露紫”,他的身后,是三百名噬血的铁浮屠,两员大将一左一右,杨芳持枪,龙西风佩刀。 凄冷的北风,卷动着萧长陵的大氅,猎猎作响。 恍惚间,萧长陵的目光,逐渐有些迷蒙,仿佛被一层氤氲的雾霭给遮住似的,那颗冰冷许久的铁石心肠,也出现了片刻的柔软;而萧长陵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对面那个女人身上挪开,他的亲姐姐,那位与自己齐名的镇国之柱。 这是两位名震天下的统帅,亦是一对血浓于水的亲姐弟,阔别十数年后的首次会面。 望着自己那位傲岸不群的亲弟弟,萧映雪那张清冷的脸颊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挚的微笑。 “阿瞒,你瘦了。” 千言万语于心,终究归为了这寥寥的一句。 萧长陵也笑了。 “阿姊,好久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风流倜傥的秦王萧长陵,在马上微微拱手,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 “听闻长公主回京,孤,特率铁浮屠前来相迎。阿姊请看,这,便是孤的铁浮屠,我靖北军的长矛。” 余音坠地,萧长陵回转马头,眯眼望向身后的将士。 “还不见过长公主!” 秦王一声令下,杨芳、龙西风打马上前。 “末将杨芳,末将龙西风,见过长公主殿下!” “见过长公主殿下——” 一声声铁骑暴喝,响彻皇城内外,场面蔚为壮观。 冰天雪地的上京,映出无数靖北男儿的雄姿,更映出了一位枭雄的心,孤独却不落寞。 …… 阳关的尽头,不见将军远征的背影,只留下昔日马嘶的余音,在一遍一遍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依依东望,满目山河空念远,惟此情不变。 ------------ 第13章 逍遥 帝国的凛冬,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来自北疆的大风,自天边骤然大作,发出暴烈的咆哮之声。 京畿,七百里外。 纵目望去,那里,是一片茫茫不见尽头的大平原。 蓝天,白云,给人以纯粹的感觉;北风,飞雪,则给人以广博的情怀。是这浩瀚的宇宙,美妙的大自然,独独将一份偏爱赐予给了天地万物。 粗阔的线条,起起落落,仿佛猎豹身上美丽的花纹,断断续续地点缀在原野上;那些原本厚厚的雪面,此刻就像被人用心清扫过一样,但还是有些微的残雪,浮挂在两边黑漆漆的石壁上。 只见,远处的山丘上,灰色与白色交织,看上去寥廓灵动,极富视觉上的美感,描绘出了一幅苍凉,壮丽,又分外摄人心魄的大写意境。 寒风呼啸,风声如冰刀一般,切割着大地。 彤云密布,云影又如铅锭一般,碾压着原野。 巨大的寒甲遽然崩碎,雪水沿着裂缝,缓缓流出,沉闷许久的土地,又一次暴露在冷空气中,此刻正在寒风的吹卷下,承受着来自天外的无情肆虐。 忽然,一段崎岖的山路,出现在了茫茫的荒原之外;说起来,这段突兀而起的山路,还真是险峻到了极致,那刀削斧凿的悬崖陡壁,危峰耸立,似是要穿透云天的阻碍,让人只觉得望而生畏。 而崖壁的两边是深沟险壑,裸露出狰狞的岩石,悬空依石而建,往下一看,竟是几十丈的深渊,令人双腿发软,直觉眼前一阵眩晕,稍不留神,便会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凌空分布的石壁,仰面压来,恍若皇宫里的亭台高阁,高得就像整座山都要坍塌一样,咄咄逼人;耸峙的山巅上,密密匝匝的树林,给陡峭的绝壁扣上了一顶大大的毡帽。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松柏郁郁葱葱,峰峦叠嶂,三面环山,只留下了一个狭窄的隘口,将这里的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乍一看上去,似有天地抱合之势。 风声劲急。 山岗连绵起伏,根本分辨不清山的美景,只有顶端的山石,仍在风中岿然不动,共同勾勒出了圆润的线条,反射出无数刺眼的白芒。 天光折映之下,山间的石壁,泛着青玉般的光泽,仿佛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无论是河流,还是花草,就像是生长在这块巨大玉石中,隐隐流动,且又依稀可见的暗纹。 …… 直至黄昏降临,风才渐渐小了。一抹血红的夕阳,已然惨淡得似有似无,照在山河的轮廓上,映出一片不甚完美的红,让人感觉毫无生气。 京畿的黄昏,与云顶山上的积雪,大不相同。落山的残阳,像刚刚被海水浇洗过一样,清净嫣然,闪烁着冬日里特有的柔媚与温和,温柔之中,又夹杂着几分肃杀的,凛冽的寒气。 “嘶——” “嘶——” 就在此时,却听见,绵延的山路上,两声凌厉的骏马长嘶,响彻九霄,划破了群山万壑的静谧,惊飞了一群栖息的寒鸦,发出一声声恼人的聒噪;紧接着,马儿奋起扬蹄,大片清脆的马蹄声,“哒哒”作响,如当年公主坟大战之时的游龙战鼓。 久久的沉寂,终于在这样一个时刻,孕育出搅动风云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由轻至重,再由沉重演变为强烈,渐渐延伸开来,蔓延到白云深处。 随着骤起的沙砾,远处空荡荡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团浓浓的烟尘,有淡蓝色的,黄褐色的,亦有灰沉色的……一时间,风云变色,从淡薄到厚重,又从虚无缥缈变为气势磅礴,似乎是在用一种天赐的力量,极力撕扯着那条压抑的峡谷。 那激荡的声音,正是起于天际的马蹄声。铮铮的铁蹄,如大雨滂沱般密集,又如雷霆万钧般强烈,直至震人耳鼓,拍打出扣人心弦的节奏;仿佛这一刻,大地在震动,云雾在飞旋,正以这样狂野的方式,诉说着这片土地许多尘封的往事。 倏忽间,只见,一赤一紫,两匹高大雄骏的烈马,驾着万里长风,激发出它们平生最霸道的速度,在这险峻的山路上,纵情狂奔,已经绕过了好几处山口,穿山崖而过;马踏飞雪的痕迹,幻化成两道雪亮的刀光,卷带起一片薄纱似的雾霭,刺破了深冬的寂静,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两匹骏马,一匹“桃花马”,一匹“飒露紫”,皆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良驹,尤其是那匹“飒露紫”,疾驰于天地之间,雪白的四蹄,踩在堆满尘土的沙石地上,竟没有一声响动,恍如穿行在白云深处,又恰似惊鸿一跃,腾空而起。 龙驹嘶鸣,一骑绝尘,承载着英雄仗剑的风采,寄托着豪杰征战的意气;而这两匹马的主人,自然是那两位不世出的,曾令整个天下为之惊艳的雄才统帅。 桃花马上,是一身黑服的萧映雪,飒露紫上,是一袭白衣的萧长陵。想当年,他曾横戈镇北疆,她曾挥剑定西陲;现如今,他是号令四十万铁骑的靖北之王,而她也已是坐拥三十万大军的西北女帅。 此刻,这对在天下威名赫赫的姐弟二人,双双并肩策马,两骑一前一后,穿梭在绵绵不绝的群山尽头;夕阳的余晖,直直投射下来,映出萧家姐弟矫健的背影,他们背对落日策马奔腾的英姿。 若论骑术,这姐弟俩不相上下,萧映雪虽是女子,却能凭借她清瘦的身体,将那匹桃花马驾驭得恰到好处,如行云流水般娴熟;比之大姐,萧长陵的骑术,则更能彰显出这位秦王久历战阵,驰骋沙场的豪气,因为年少从军的缘故,他骑在马上,总能体现出他身为统帅的坚韧有力,再配上一身白衣胜雪,便愈发衬出靖北铁骑之主凛然傲岸的威风。 正因如此,两人一直没有拉开很大的间距。 “阿瞒,你骑得也太慢了!”萧映雪拽着缰绳,一边骑马,一边回身望向身后的二弟,冲他戏谑一笑。 孤身纵马的萧长陵,骑着自己的“飒露紫”,左手甩缰,右手握着马鞭,“承影”深藏鞘中,凝视着前面不可一世的大姐,淡淡一笑道。“阿姊,你要小心了,我可不让你了。” “有本事,你先追上我再说。” 说罢,长公主一夹马腹,整个人策马向前奔去。 与此同时,但见萧长陵棱角坚毅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展露出了一抹甚为诡异的平和;他望着一马当先的大姐,双瞳之中闪过了如剑刃锋利的光彩,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然而,他却并不着急。当萧映雪连人带马,领先自己约莫十余步时,萧长陵才猛地压低上身,深深吸了一口气;伴随着一声怒马长嘶,飒露紫高高跃起,霎时迸发出穿云裂石之力。 萧长陵单骑冲出。 寒风迎面刮来,吹得萧长陵身后的黑色披风,啪啪作响。仅仅眨眼的工夫,刚刚还被甩得老远的秦王萧长陵,这时已经领先萧映雪半个马头;当萧长陵策马掠过长公主身侧时,他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望向了大姐那张布满英气的脸颊,展颜一笑,微笑中颇有几分炫耀之意。 见被萧长陵反超,萧映雪虽然心里微惊,但脸上仍是未见波澜的沉静,她扬起马鞭,狠狠地往马臀上一抽,桃花马一声嘶吼,便朝着萧长陵直直追去;可是为时已晚,片刻之间,方才还占据上风的萧映雪,就已经被前面的一袭白衣,甩出了五步开外。 “阿姊,怎么样,我没跟你开玩笑吧?!”萧长陵回首,整个人开怀大笑,那嬉笑怒骂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青葱少年。 “臭小子,你别得意!”萧映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笑骂道。 萧长陵夹马狂飙。 萧映雪亦甩缰跟上。 夕阳西下,这对相差四岁的姐弟,在道路曲折的悬崖上,就这么你追我逐,施展着各自精湛的马术。 回想当年,大周战将如云,拥有着数不胜数的虎狼之师,亦曾诞生出如中山王李云超、开平王梁士彦这样的当世名将,可是能集赫赫战功与绝世风采于一身的,除了身为一代奇才女帅的平阳长公主,便只有那位永远一袭白衣的秦王萧长陵! 不一会儿,萧长陵与萧映雪,两人两骑,便通过了崎岖不平的山路,踏上了京畿平原的沃土。 靖北,那面“萧”字王旗,在风中猎猎翻卷。 北境,西陲两大统帅的身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平原上,一支二百骑的重甲“铁浮屠”,外加一彪三百人的甘州营轻骑,整整五百铁骑,正以一种凌然之势,如滚滚铁流向前挺进…… 冰冷的杀气与战意,笼罩了这片莽莽苍苍的平原。 …… 黄昏,北风狂啸。 云顶山下。 宽阔,平坦的乐平原上,蜿蜒流淌的大河之水,由于天气寒冷,早已结出了厚厚的冰层,长达数十里,冰封也长达数十里,囊括了整个平原。 静止的河水,在这个划归铁浮屠大营的地方,被沿岸一排光秃秃的胡杨树,强行挤压出了一条裂痕,渐渐地,收缩成了一道浅浅的河湾;就在这狭长的河湾两旁,密密麻麻,搭建起了无数宽敞的营帐,一眼望过去,就像是一座天然的黑色城堡,矗立在冰河彼岸,——这里,就是三千铁浮屠的扎营之所。 当下,关河日暮照乡关,天边一轮残阳如血。 山下铁浮屠的驻地,地处乐平原以西,毗邻连绵起伏的云顶山,中间隔着一条大河之水,其大营所在的金鸡岭,地势险要,峡长二十里,四周峭壁耸峙,峡道一直迂回向北,与两侧的敌楼镶嵌在了一起。 而主营两侧的山坡上,立着数不清的石墩,并设有密集的兵力和防御设施。关楼之上,那一双双潜藏在箭垛后面,渐渐露出无数凶光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种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千里之外的辽阔北疆。 远处,矗落着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峁,隔着那条宽阔的大河,正好可以与山下的铁浮屠大营,遥遥相望;若是站在那里,俯瞰偌大的军营,整齐有序的营楼与错落有致的大帐,组成了一幅带有边塞风情的画卷,仿佛令人置身其中,无法自拔。 此刻,天地沉寂,萧长陵、萧映雪姐弟二人,一袭白衣,一身黑衣,骑马立于山峁之上,迎着刺骨的北风,任凭颊边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为统帅的他们,将历经沙场喋血的背影,留给了沉沦的暮色,却把坚毅的目光,投向了那片苍茫大地。 姐弟策马。 山河孤烟入我怀。 他们的眼前,是一座巍然的军营,屹立在天下中央,呈现出形如万里关山的雄伟轮廓,冷冽的朔风,吹卷而来,掠过绵延军帐的每一个角落。这轮廓,是铁浮屠勇士挺拔的身姿;这风声,是铁浮屠勇士澎湃的怒吼。 正在这时,那位高踞马背的白衣男子,他风采清逸的容貌上,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笑痕,那冷峻的神情,照样如九仞山岳般高深,仿佛从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不适;他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的长公主,又俯下身子,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爱驹,然后微微抬起头来,眼神森然。 旋即,萧长陵握住缰绳,轻轻扬起马鞭,遥遥一指,鞭梢扫过大营;那凝定的目光,自天边慢慢收拢,锁定在了远处绵延数十里的大军营帐。 萧长陵沉沉开口,浑厚的语气之中,挟带着金戈相交的铿锵振音。 “阿姊,这里,就是我铁浮屠的大营,如何?” “你就把大营安在这儿啊?!”萧映雪容色冷淡。 或许,是听出了姐姐言语中的不屑一顾,萧长陵却并未动怒,只是下意识挑了挑剑眉,便见那张俊美的脸庞上,又平添出了几分浓浓的笑容;他抬起右臂,用马鞭朝着远方,凌空画了几个圆圈,一身白衣的秦王殿下,此刻又好似置身于血雨腥风的修罗场中,在潇洒地沙场点兵。 “我觉得这儿挺好的。你看,北有群山环绕,南有永平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是个用兵的好地方;更关键的是,这里安全,离京城又远,我要是把我的人放到京城,你信不信,朝中的那帮御史,还不知道怎么在那位面前参我呢。” 听完此话,萧映雪微微侧首,整个人坐在马上,只是轻声“哦”了一下,遂向身旁的白衣男子投出诡秘的目光。 “闹了半天,你原来打的是这个小算盘啊。” 这次,萧长陵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萧长陵昂然仰首,深沉地望着天边昏沉的暮色;继而,他回身面朝长公主,沉声问道。“阿姊,你这次进京,带了多少兵马?”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这次就带了两千人,都是甘州营的轻骑,那天你不都看见了吗。”萧映雪瞟了他一眼。 “两千人……” 萧长陵放下马鞭,轻轻按着“承影”黑漆漆的剑柄,两道飘逸的剑眉,渐渐凝聚成了一线寒芒,正如将军手中长剑的锋刃,缠绕着噬魂的杀气。 “那你带的没我多。阿姊,你别嫌弟弟啰嗦。我提醒你,你这次被召回京,该不会又是咱们那位陛下的请君入瓮之计吧,若当真如此,那你可要小心了。” 一听萧长陵的这番话,萧映雪立时秀眉微皱,神色隐隐变得不安起来,“你说什么呢!我这次进京,是来给父皇扫墓的,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阿瞒,你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音甫落,萧长陵不动声色,微微抬起眼帘,双目之中寒意大作;当他凝眸举目的一刹那,两道凌厉如剑的目光,沿着这位白衣战神的眼底,直直刺了出去,仿佛要将诡谲的阴霾一剑刺穿。 萧长陵冷峻的目光,扫过远处的大山,扫过庞大的军营,也扫过万里的长空;凡目光所及之处,虽未至极寒雪山,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凄寒,一抹寒厉的冷笑,随即从嘴角渗出。 “君子?他萧长耀是君子?!阿姊,你也太天真了。这么些年来,我的靖北军,你的镇西军,一直都是他的心腹大患,别人不了解他,我可太了解了,他做梦都想从我们手中收回兵权;阿姊,我也不妨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他在靖北军中,布置了多少棋子,我估计,你的镇西军,也少不了他的手笔。” 压抑的气氛,戳心的话语,令萧映雪一时沉默不语,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的弟弟,她没有想到,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瞒心中的恨,依旧没有丝毫消减,他心里的那个结,仍然没有解开;可她毕竟是执掌三十万大军的统帅,十余年的铁血杀伐,使得她锻造出了一副堪比男儿的冷硬心性;很快,萧映雪回过神来,立刻转移了话题,用作为姐姐的身份与语气,略带威严地问道。 “阿瞒,我怎么听说,你前不久把你府外的三十名皇城司,全部都杀了,有这回事儿吗?” “确有此事。”萧长陵点了点头,就好像这事儿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眼神是那样冰冷,语气是那样漠然。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听到这里,萧长陵的眼前,忽然一阵朦胧,过往的金戈铁马,峥嵘岁月,就像一幅巨大的画卷,在他的面前一点点展开;无数靖北男儿,策马上阵,挥戈杀敌,他们为了捍卫大周江山,流尽了热血,付出了生命,而在他们身后,却只留下了成百上千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我就是要告诉他萧长耀,靖北军,是我萧长陵的靖北军,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他若真有本事,尽可收回我的兵权;要是没这个能耐,那就别心存妄念。”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毕竟是大周的皇帝,生杀予夺,都在他一个人的手中;他可以容你一次,忍你两次,可是如果有一天,他认为你会威胁他的帝位,威胁大周的江山社稷,他还会继续无动于衷吗?阿姊是怕,你们兄弟到时候就真的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萧映雪说着说着,脸上的幽色越来越重,只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这个时候,只见,萧长陵额上的青筋,突然暴烈地弹跳起来,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喷射着灼灼的烈焰,仅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融汇成了一座汹涌的火山,似要随时喷薄而出。 “阿姊,你别忘了,我还有几十万人马呢。要是把我萧长陵逼急了,我的手可是黑的,我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到时候,我非把这皇宫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宰了,我一个也不剩!” 彻骨的寒气,此刻裹挟了整个灰沉沉的天际。 …… 登时,天空骤然一黯,无数声凄厉,悲怆的雁鸣,沿着夕阳坠落的暮色,幽幽传来;一群断雁孤鸿,如一团团黑云,掠过暮霭沉沉,掠过如血残阳,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飞鸿踏雪泥。 望着南归的雁群,萧长陵仰天大笑,万丈豪情油然而生;他松开剑柄,兀自于马上挽起铁弓,张弓搭箭。大风呼啸,扬起他一身翩然的白衣,让他的墨黑长披,飞扬如海浪,看上去分外耀眼。 萧长陵手握长弓,一枝狼牙雕翎箭,紧紧地扣于弦上,冰冷的箭镞,瞄准了空中的那群南飞雁。 “咻!” 一声厉响,利箭破空而出,如长虹贯日,仿若能将天门轻易摧折,将宇宙暴烈射穿。 长箭横贯天穹,排头的那只孤雁,应弦而落。 惨淡的天色,终于褪去了最后一抹夕阳,黑沉沉的夜幕,降临到了这片神圣的国土,无声,无息。 ------------ 第14章 断肠 冷冽的天气,并未因为时间的一天天流逝而有所缓和,相反越往后,天气便一天比一天冷了,冬季的号角,冰天雪地的盛景,已是愈发清晰。 凄厉的北风,呼呼大作,吹拂得上京城头的“大周龙旗”,发出猎猎作响之声;遍观城楼之上,随处可见的,是大批昂首挺立的金甲御林军,他们人人手执长矛,红缨飘舞,身上的黄金甲与手中的枪矛,闪烁着熠熠夺目的寒光。 而那座矗立于上京深处的皇宫,此刻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当下,刺骨的寒风,正以一种极端暴烈的气势,如游龙般在空中来回呼啸着;骤起的大风,又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带到了隆冬时节的上京城。 这场雪下得很突然,从前天夜里开始,就觉得异常寒冷,直至次日黎明,便见偌大的皇宫里,四处尽是数不清的雪花,簌簌地飘落下来。 却见,高耸的凤阁龙楼,皆被覆上一层白雪,一眼望去,仿佛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雪山;晶莹如玉的雪,落在青砖黛瓦的宫殿上,却并没有带来分毫如痴如醉的气息,也没有给人带来赏雪的雅兴,因为这个时候,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上去就倍感压抑。 今日乃是大雪天,可大周天子的显阳殿内,却是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青石地砖光可鉴人,恍若一池春水碧波荡漾,大殿的两侧,皆是皇家御用的上等编钟,还有各式各类的乐器,也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乐架上,无一不是制作精良。 此时此刻,偌大的显阳殿里,灯影如白昼,盛大的酒宴,早已在殿中设好,什么御馔佳肴,琼浆玉液,瓜果鲜蔬,俱是应有尽有,极尽宫廷盛宴的规格与豪奢,正好衬出了这座九重帝阙的气派。 不一会儿,王公贵戚们的车马,纷至而来。负责唱号的中贵人雷皓,站在显阳殿前,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殿内,人来人往,全是一众宫娥内侍忙碌的身影,他们捧着食盒酒器,穿梭于宫殿之间。 诸王相继入殿。 原来,今天是贵妃娘娘的生辰,作为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人,她的生辰,自然是要大操大办;因此,萧长耀遂于今日,在显阳殿设宴,并邀皇室宗亲入宫一聚,以贺贵妃芳辰。 当然,在应邀入宫的皇室宗亲中,有一人格外特殊,他便是秦王萧长陵。所有人都清楚,陛下为什么要特意邀秦王进宫,其目的不言自明;关于秦王与贵妃的过往,这几乎是人人尽知的事情,只是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罢了,但这并不代表,陛下对此事就没有一点儿芥蒂。 事实上,对于萧长耀而言,萧长陵与谢婉心的旧情,就像一根尖锐的芒刺,深深扎在这位大周天子的心窝上,让他无比忌惮,又无比黯然,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道伤痕,还是会隐隐作痛;或许,萧长耀心中的这个结,就像萧长陵对自己那刻骨铭心的仇恨一样,哪怕是过了十年,二十年,也是难以释怀的。 因此,大家都不清楚,此次贵妃生辰,陛下特意邀秦王入宫,究竟是试探,是宣示主权,还是另有企图……他们都无从知晓;毕竟,陛下与秦王之间的仇怨,那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而是由来已久,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化解的。 豪华的宫宴,被安排在显阳殿的正殿,皇帝的御座和贵妃的座席,并排置于丹墀顶端;而宽敞明亮的正殿中央,当下也是高朋满座,欢聚一堂,大周皇室的亲王、公主、王妃、命妇们,此刻已悉数落座,无一虚席。 正因今天是贵妃娘娘的生辰,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日子,所以,殿中的皇亲国戚,以及他们的亲属,不说有两三百人,至少也在数十人左右;像今天这样宏大的场面,除了元日大朝会,帝后生辰,太后圣寿以外,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不仅如此,为了今天的盛宴,天子下旨,命宫中乐府将近一半的乐官、舞姬,都要到场;在这些人里,有的人抚琴,有的人吹笙,有的人击筑,有的人则是敲钟;总而言之,萧长耀为博佳人一笑,差不多挪空了大半个乐府,如此恩宠,哪怕是身为皇后的曹清熙,也是不曾拥有的。 显阳殿,大宴将起。 只见,宗亲座席之前,三人列席正坐,两男一女,他们分别是:平阳长公主萧映雪、秦王萧长陵、燕王萧长彻;说起来,在座的这三位,皆是与当今陛下血脉相连的至亲,毫不夸张地讲,在这个世上,他们和陛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宣帝一生,虽然嫔御众多,但子嗣却并不昌盛,仅有三子一女而已:今上萧长耀、平阳长公主萧映雪、秦王萧长陵、燕王萧长彻;其中,萧长耀、萧映雪、萧长陵三人,乃是宣帝与章献皇后的嫡出儿女,唯独萧长彻的生母,是宣帝最宠爱的淑妃杨氏;正因如此,燕王萧长彻,也是四姐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今年刚刚二十岁。 两边服侍的宫娥、内侍,低头站在后面,眼神却在悄悄打量着这三位贵人;他们一边看,一边则在心里啧啧称奇,眼下上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大多崇尚慵懒之风,故作矫揉造作之态,唯独这姐弟三人,坐在殿中,无论是从眉宇之间,亦或是衣着举止,总能让人感觉,透着一股神采奕奕的精魂与气魄。 萧映雪与萧长陵,本就是战阵杀伐之人,十余载金戈铁马,早已锻造了一副坚毅如铁的体格筋骨,风采自是与众不同;时年二十的萧长彻,虽不像哥哥姐姐那样征战沙场,但那张俊秀的面孔,端正的五官,温润的神情,再配上一身青衫,反倒给人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位少年郎,似乎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倒更像是一位风流儒雅的诗人。 不过,三姐弟中,单论神采最为出众,风度最为迷人,无人可以超越萧长陵;却见,这位叱咤风云的秦王殿下,正身坐于案前,一袭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宛若一只翱翔九天的雪鹰,带着一身倔强的傲骨,自绵绵雪山破雾冲出,显得是那样孤绝,清逸与高贵。 这一刻,萧长陵一言不发,他那紧绷的面颊,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寒霜,使得他脸上的轮廓越来越明显;而他冰冷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丹墀上那张空荡荡的座位,迷离,空洞,朦胧。 寒肃的神情之下,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副麻木许久的灵魂;谁能想到,萧长陵,这位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被靖北将士奉为天神,早已没了儿女情长的男人,其实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不为人知的柔软与痴情,而他的柔软,自始至终,只留给了一个人,那个他爱了半辈子的女人。 正当萧长陵独自神伤之际,就听见从内殿传来一声长长的唤声。 “陛下驾到——” “贵妃娘娘到——” 于是,众人旋即终止了交流,纷纷俯首行礼。 “参见陛下——” “参见贵妃娘娘——” 即使高贵如萧长陵,此时此刻,一袭白衣的他,也只能像众人一样,双手交错,直直地轰然跪下,一拜三叩首,三拜九叩首;试想,身为执掌四十万铁骑的靖北之王,萧长陵天生骄傲,加之十年征伐天下的赫赫战功,更是让他养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自负。普天之下,能够让他心甘情愿下跪的,除了父皇,母后,恩师,长辈以外,也只有那个女人了。 在一片雷鸣般的参拜声中,大周天子萧长耀,与身旁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并肩走来出来;但见,皇帝陛下面容温润如玉,他轻轻偕着谢婉心的柔荑,于万众瞩目之下,缓缓从内殿步上丹墀。 看得出来,萧长耀今天很是精神,一身淡蓝色的帝王常服,虽没有十二旈衮冕的威严,却也衬出了一国之君修长的身形;天子目光灼灼,双眸深不见底,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几分惬意的闲适,但也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王者之风。 谢婉心跟在皇帝身边,缓步从内殿出来。 准确地说,谢婉心很美,尽管此刻的她,打扮得很是恬淡素雅,一身水青色长裙,不饰珠钗,仅以一枚水青墨玉发簪,挽起她那一头轻柔飘逸的长发;这样的装扮,虽然在粉黛成群的后宫佳丽中,不算扎眼,可这依然掩饰不住这位贵妃娘娘淡雅容颜下的如花美眷。 冰清玉洁的姿容,柔婉窈窕的身段,再配上那双写满幽怨的秋水明眸,试问,这样的风姿,这样的风情,天下又有几个男人,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难怪当年,萧长耀和萧长陵,都会对她一往情深,甚至为了她,不惜兄弟反目,看来,“皆道情关最难过”,此言非虚。 她跟在一代君王的身边,任由天子牵着她的手,而她那姣好的容颜之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寻不到一丝可人的笑靥;必须承认,谢婉心的五官,是那样如天然雕琢的精致,美得不可挑剔,然而此刻,却如夕阳沉沦下的一抹残雪,苍凉,冰冷,无动于衷;她那原本十分美丽的双瞳,现在也只剩下麻木了。 或许,从那一天起,从她被迫与二郎分开的那一刻,从她入宫为妃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都起来吧。” 却看见,萧长耀随意挥了挥手,两道浓墨色的眉峰,轩然一挑,然后便拉着谢婉心,坐在了主位上。 “谢陛下!” 旋即,诸王与宗亲,纷纷起身,重新落座。 待诸王入座之后,萧长耀微抬双目,用自己那平和且又不失威严的目光,往大殿内环视了一圈;在这个过程中,大周天子特意将敏锐的视线,直直地投到了萧长陵身上;明晃晃的灯光下,萧长陵如梦如幻地坐在席位上,整个人面无表情,冷漠得不能再冷漠了,就仿佛失去了魂魄一样,唯有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才让他看起来增添了几分勃勃风采。 萧长耀冷冷一笑,转而面向诸王,悠悠开口道。 “今天是贵妃的生辰,大家不必拘谨,随意点儿。在座的都是咱们萧家自己人,朕今日设宴,一来是为贺贵妃生辰,二来也是想见见大家,今日不论君臣,权当这是家宴吧!” “谢主隆恩!” 说罢,萧长耀笑了笑,便异常娇宠地握着谢婉心的手,眼神之中,尽是满满的怜爱;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许是在用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表达对眼前这个女人深深的爱意。 萧长耀的动作,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无不散发着身为帝者的高贵;即便是事不关己的旁人,也能感受到陛下对贵妃的体贴;尽管如此,哪怕所有的人,都被天子的痴情所感动,可谢婉心那张美丽隽秀的脸颊,永远都是一片冰冷的雪色,她的心,就像外面的鹅毛大雪一样,凄清,迷蒙,没有一丝温度。 谢婉心所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那个曾经与她心心相印,曾经承诺要守护自己一生一世的男人,那个她心里永远的少年英雄,他的内心,何尝不是和自己一样呢,在默默地滴血。 她看见了,萧长陵的双眼,此刻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她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个男人,曾是那样一位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无敌统帅,可现在呢,谢婉心看到的他,眼中只有无尽的哀色,怅惘与颓废,这还是她认识的二郎吗? 萧长陵抿着下唇,如此痴绝,如此深沉地望着他此生的挚爱,一岁一枯荣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化作了青葱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彼此相爱的两人,如今近在咫尺,又仿若远隔天涯,明明心里都牵挂着对方,却只能将这份牵挂埋藏于心;正如当日承乾宫外,他与她,早就注定回不到过去了。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的安排,即便情根深种,也是惘然而已。 到头来,两颗痴心,终究还是被隔在了宫墙之外。 …… “开宴,奏乐——” 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唱唤,显阳殿盛宴,正式开始。 一时间,管弦阵阵,笙琶齐鸣,由无数编钟敲击出的婉转旋律,在大殿之中轻轻飘扬;这声音,这节奏,这旋律,宛如一曲美妙的天籁之音,令人沉醉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紧接着,一群清纯动人的舞女,身着流苏舞裙,踏着轻盈曼妙的舞步,缓缓入场;随着清婉悠扬的笙乐,她们水袖舒展,翩翩起舞,仿佛一簇盛开在御花园里的牡丹,霎时夺走了百花的芬芳。 扬袖,起舞,旋转,明耀的烛影,衬托出舞者优美的身姿;直至此刻,众人这才发现,站在中间领舞的女子,竟是宸妃李妍;只见,李妍舞姿轻柔,在一众舞女的簇拥下,伴着满大殿的乐声和音律,施展着自己精湛的舞技,宛如一位来自画卷上的仙子,直教人我见犹怜。 当此之时,金碧辉煌的显阳殿内,酒宴盛开,歌舞助兴,桌上的酒是温的,菜是新的,觥筹交错之间,一派喜气融融,洋溢着热烈的氛围。 这一刻,在场的皇室宗亲,王公贵胄,要么埋头品尝一桌的美味佳肴,要么一口一口饮着杯中美酒;又或者,互相亲切地攀谈交流,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还有一些年轻的宗室,则是在痴迷地欣赏歌舞,有时还不忘指指点点,评头品足一番…… 只有萧长陵一人,怔怔地坐在那里,阴郁的脸上,未见有半分疏朗,正如大雨将至之前,黑压压的铅云,布满万里苍穹;他提着酒壶,默默地自斟独酌,直至喝到有些醉眼迷蒙,面容上的阴翳神色,才微微沉了下来。 一舞落幕。 众舞女纷纷退场,李妍缓缓行至座前,端起一觞寿酒,面向天子的御座,款款一拜。 “陛下,今日是贵妃娘娘的生辰,臣妾特意献舞一曲,聊表寸心。臣妾在此,祝陛下与贵妃娘娘,缔结鸳盟,情深似海。”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为宸妃娘娘捧场喝彩。 “好啊,宸妃有心了。”萧长耀一时大喜,开怀说道。 这个时候,就连一直很少言语的平阳长公主萧映雪,当下也禁不住缓缓开口,由衷称赞道。 “宸妃娘娘舞技了得,翩若惊鸿,只可惜我这军旅之人,实在是欣赏不来,怕是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好意。” 面对来自长公主的赞誉,李妍温婉一笑,“长公主过誉了,妾蒲柳之姿,岂敢受殿下如此评价。” 萧映雪亦是回赠一笑。 就在大家惊叹于李妍的惊鸿一舞时,御座上的皇帝陛下,却忽然转过身去,伸手轻握着谢婉心的一截纤纤皓腕,眼中柔情似水,俨然不似一代帝王的赫赫龙威,倒更像是一个寻常的痴情少年。 “杳杳,朕知道你与阿妍是闺中挚友,怎么样?朕为你准备的惊喜,爱妃可还满意吗?” 其实,从宴会一开始,谢婉心就一直臻首敛眉,不言不语,根本没有任何欣喜之色;萧长耀惊异地发现,身旁的女子,那与生俱来的雪肤花貌,在淡淡的落梅妆容的映衬下,依然是那般恬静自若,不为外物所动。 谢婉心盈然一笑,只不过,这看似清丽的笑容里,仍依稀可见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清冷。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哪敢不满意。” 作为一个雄伟帝国的主宰者,萧长耀当然听得出来,谢婉心话里的讥讽之意;若是换成别的妃子,谁要是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说话,只怕早就被打入冷宫了,可谁让那个人是自己最宠爱的女人呢,再者说,这么多年了,谢婉心一直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他或许早都习惯了,再加上,萧长耀今天正好在兴头上,也就没有计较。 这时,萧长耀轻轻地伸展手臂,将谢婉心搂入怀中;柔顺的青丝,如绵绵的芳草,拂在天子的面颊上,令身为一国之主的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 “杳杳,朕对你,一向是有求必应,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的。因为朕坚信,你与朕是天生的一对。就是不知道,你何时才能为朕生个皇子啊。” “咚!” 但听得一声脆响,那分明就是酒杯落地的声音。 萧长陵眉头微皱,已显朦胧的醉眼,悄然划过一道隐隐的痛楚,与其说是痛楚,倒不如说是哀怆;他的手微微颤抖,羽觞砰然坠地,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酒水被洒了一地。 毫无疑问,这声脆响,不仅惊动了正在温言软语的皇帝陛下,也让在场的所有人,不由一惊;坐在萧长陵身边的萧映雪和萧长彻,先是感到一丝震惊,然后便举目望向萧长陵。 “阿瞒。” 萧映雪呼唤萧长陵,萧长陵没有反应…… “二哥。” 萧长彻呼唤萧长陵,萧长陵依旧没有反应…… 见萧长陵没有反应,萧长彻难免有些心急如焚,此刻,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素有“天家诗骨”之称的先帝三皇子,也顾不得什么亲王身份了,连忙用力扯了扯哥哥的一袭白衣。 “二哥,二哥……” 终于,萧长陵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然而,他并没有去理会三弟,而是将晦暗的目光,投向了丹墀之上。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这对萧长陵来说,还是第一次;想当初,他面对南楚的数十万大军,面对柔然王庭的百万铁骑时,亦坦然无惧,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可今天……因为是那个女子,才会使得铁骨铮铮的秦王殿下,黯然神伤。 心底锥心的痛,折磨着这对有情人。谢婉心的双眼湿润了,她以女人的直觉,敏锐地觉察出,自己的二郎,显然已经濒临失控了;那双曾无数次将她深深揽入怀抱的手,此刻十指紧攥,青筋凸显,还时不时轻微地颤动着,就像二人此时此刻的心境,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萧长陵的全身上下,仿佛都在失控,唯独他的眼睛,那双深情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仍是一如往昔的沉静,尽管有些迷离朦胧,却依旧难以掩饰他维系十年,支撑半生,对那个女人的爱意。 可是,谢婉心迅即挪开目光,她不敢也不能,与那双写尽痛苦的眸子,继续四目相对下去;她害怕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情感,那样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二郎。 “噗!” 萧长陵双目微闭,整个人恍如高山倾颓一般,从座位上滑落下去;谁也没有料到,当年威震九州,雄踞天下,亲率靖北铁骑,挞伐四方,杀得南楚灰飞烟灭,杀得柔然龟缩漠北的一代枭雄——秦王萧长陵,如今居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伏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沉声呜咽。 “婉儿,婉儿,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一声凄怆的抗议过后,萧长陵便昏厥了过去。 顷刻,众皆愕然。 萧长耀坐在御座上,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温润如玉的双瞳里,敛去方才的平静,迸发出无数炫丽的火花,似乎是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陛下恕罪,阿瞒……,他喝醉了。”目睹弟弟的行为,萧映雪站起身来,扶起已经昏厥的萧长陵,面向皇帝。 “既然醉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来人,送秦王回府。”萧长耀淡淡地说着,言语之中,透出一股唯我独尊的威严,霸道与不容挑衅。 “是,陛下。” …… 萧长陵醉了,走了,消失在喧嚣的显阳殿外,消失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只给她留下了一道萧索的背影。 谢婉心痛苦地闭上双眼,任凭清澈的泪珠,顺着自己楚楚动人的脸颊,潺潺落下,泪染轻匀。 她的心,正在滴血。 “二郎,对不起,是我负了你,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 第15章 旧爱 夜已经深了,阴沉的黑色之中,一轮皓月当空,却在大片乌云的遮掩下,只露出了一条极浅极浅的缝隙,竟无半点月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无端的黑暗。 时下,虽已入冬,但天气还算宜人,璀璨的星辰,如神来之笔,点缀在浩瀚的银河深处,令人目眩神迷;上京城外,绵绵的山脉,积雪终年未化,看上去浓淡不一,宛若一幅勾勒着黑白墨痕的丹青画卷,又如棋盘纹枰上的黑白二子。 劲急的寒风,起于苍穹;凛冽的风声,席卷千里。 那座素以肃穆、庄严与厉杀著称的“秦王府”,仿若一座千年古刹,矗立在沧海桑田的风云岁月之中,接受着风霜雨雪的洗礼;来自天外的风,卷带起零散的碎冰,吹过秦王府的一角一落,只听见,王府房檐上淡青色的琉璃瓦,在大风与寒霜的咆哮下,被振得扑棱棱作响…… 秦王府,五凤楼外。 朦胧的夜色,在一弯淡淡新月的衬托下,为这座偌大的亲王府邸,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又在一片惨淡黑云的环绕下,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 此时此刻,却见,一位潇洒的白衣男子,披着一件黑色长披,拎着一壶新酿的“梅子酒”,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古剑,缓步而行,行走于幽静的长廊上,脚步显得是那样沉重;夜色之下,这位男子的神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落寞与孤寂,相比于那张风神秀彻的脸庞,当下,他冰冷的面容,空洞的眼神,坚毅的轮廓,一袭绝尘的白衣,似乎是在倾诉心底的悲凉。 风,自耳畔拂过,扯动着男子肩上的长披,猎猎翻卷;不知从何时开始,萧长陵就这么独自一人,拖着萧然的身影,携着一壶酒,一柄剑,穿过了幽邃的长廊,来到廊下的小石桌前,缓缓坐下。 他微微仰首,凝望着寂寂的夜空,任凭夜风从两颊划过,在脸上留下刀割的痕迹;无尽的黑暗,映入萧长陵的双瞳之中,没有一丝光明,也没有一丝亮度,正如这位白衣秦王此刻的心境,孤独,无助,黯然;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就是手握四十万靖北大军,曾经威震九州,率军扫灭南楚,马踏草原,杀得柔然铁骑远遁漠北的秦王萧长陵……现在的他,不是什么秦王,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统帅,而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伤心人罢了。 小石桌上,陈列着上好的酒器:一壶老酒,一支银盏,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也是连剑刃带剑鞘,搁在案几之上;酒是梅子酒,剑是秦王之剑,剑号“承影”,萧长陵低下头,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清冽的梅子酒。 银杯,淡酒。 酒入愁肠。 萧长陵放下酒杯,梅子酒的辛辣,带起一股滚烫的热气,正与他胸中积压已久的沉郁之气,进行着激烈的抗衡;忽然,萧长陵只觉,自己整个人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被这沉沉的醉意所包围,又仿佛被酒的迷蒙所占据。 夜里的风是轻柔的,也是冰凉的,伴随着夜风软绵绵地拂过,卷起漫天的花香,撞向浓浓的酒意,萧长陵更觉心绪凄迷,几乎快要昏昏欲睡。 自打从宫宴回府之后,萧长陵便心情低落,终日魂不守舍;今夜,他更是心烦意乱,只能靠酒来消减心中的愁苦。所以,他一直在喝酒,尽管他饮得不是很急,但也架不住他这般连续不断的豪饮,很快半壶酒下肚,他也隐隐有了微醺之意,整个人醉眼迷眸,恍若置身于一片缥缈幻境。 就在这时,萧长陵一时兴起,借着微辣的酒劲,手提“承影”,猛然站起身来,阔步走到庭院中央,洒脱而立;一袭白衣的男子,披着一身黑中衬红的披风,握着一柄黑沉沉的长剑,凝神聚力,双目之中一片沉静,醉意全无,朦胧全无,多日以来的消沉,亦是荡然无存;恍惚间,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飞扬跳脱,横戈纵横沙场,在公主坟与南楚大军血战五天五夜的大周秦王,靖北之主,似乎又重新回来了。 “唰——” 一声宛若龙亢的振音,自那截古朴的剑鞘之中,破空响起,刺破了黑夜的沉寂,撕裂了冬日的肃杀。 但闻龙吟声起,萧长陵面容冷峻,左臂陡然一振,那截黑沉沉的古剑剑鞘,被一只强健有力的大手,轻轻扯去,承影自空中出鞘;清亮如雪的剑身,裹挟着一股幽冥的寒芒之势,有如一道明耀的闪电,照亮了这暗无天日的夜空。 古剑出鞘! 必须承认,秦王殿下的这把剑,确实锋利无比,“天下四大名剑”,承影、鹿卢、飞霜、泰阿,秦王萧长陵的承影,位列榜首,独占鳌头;若论剑刃的锋利程度,承影能在瞬息之内,吹毛断发,斩金断玉,远胜其它三把名剑,就算是大周天子御用的“鹿卢玉具剑”,也比不上承影的万分之一,那就更不用说其它剑了。 只见,萧长陵反手执剑,轻轻挽了个剑花,又听“铮”的一声,长剑嗡嗡啸鸣,凌冽的剑气,犹如白蛇吐芯,顺着剑尖倾泻而出,于半空之中,划出一弯新月;古意盎然的秦王剑,握在萧长陵手中,带着沁寒入骨的剑意,就这样剑剑生风,舞出一套飘逸的剑法…… 身为统领四十万铁骑的统帅,萧长陵从年少之时起,便是久历沙场的战将,于百万军中斩将搴旗,攻关夺寨,本就是他擅长之事,再加上这位秦王本身的武道天赋,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强者”。 萧长陵的剑法,脱胎自天泉剑宗,本就如清风霁月,灵秀飘逸,此刻又在酒意微醺的状态下,脚下略显轻盈,更能体现剑术之潇洒,激射出灿若星辰的剑光,剑舞飞扬,渐渐汇成一道浅浅的河湾;剑影所及,卷起大片残雪,时而冲天,时而坠地,仿若月华洒向凡尘,又如昼夜交替时的刹那,绽放出瞬间的光华。 舞剑舞到酣畅处,萧长陵的动作,越发行云流水,眼底也微微变得潮红;他一把扯去披风,长剑寒若秋水,铮铮的剑韵,在耳畔来回飘荡,口中也随着凌厉的剑风,轻轻吟唱起来。 “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 歌声凄然。 咣当! 金铁触地,剑影散去,承影自手中脱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萧长陵双眼微闭。 忽而,两行清泪,自萧长陵的眼角渗出,他的眼前被泪水笼罩,氤氲,泫然,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双眼,略微凄怆的视线,静静地投向远方,这一刻,他仿佛看到,那个美丽的身影,他此生唯一的挚爱,正缓缓朝自己走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撕心裂肺的伤痛,深入骨髓的情殇,令萧长陵倍感压抑,他只觉胸口闷闷的,宛若有千斤巨石,压在这位靖北之王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此时的萧长陵,就像一个可怜的溺水之人,想要伸手去抓岸边的藤条,却怎么抓也抓不住,就连意识也出现了间歇的低靡,而他整个人的身体,则已绵软地向后倾倒。 萧长陵平躺在冰冷的地上,仰面朝天,木然地望着黑压压的夜空,一袭白衣,沾染上了湿漉漉的雪水,任由寒气侵入自己的肌骨。 “婉儿……” 他双眼无神,黑白澄澈的瞳中,尽是死寂的沉默;萧长陵怔怔地盯着天空,始终没有从地上站起来,而他那尘封许久的思绪,早已不知不觉,化作一缕清风,徐徐飘到了九天之外,飘到了十几年前的少年时光,回到那段一去不复返的记忆之中,那……对她,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爱,还是恨? …… 十一年前。 永兴六年,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时节,春色满园,鸟语花香。 上京城的春意,换言之,是那座大周皇宫里的春意,相较于其它地方,多了几分春的庄重,却少了几许春的欢快;毕竟,纵然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世间万事万物,都在这一年四季的风雨中,发生着斗转星移的变化,而唯一不变的,便是那被天下男儿视为至高无上的权柄。 这一年,正是宣帝萧隆先在位的第六个年头。 新朝伊始,天子励精图治,宵衣旰食,推行富国强兵的“永兴新政”,致力于开启灭国大战前的铺陈,因而,在此期间,大周国内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尽管这个时候,天下尚未一统,南楚、西燕两国,仍裂土封疆,与大周分庭抗礼;然而,经过文帝、景帝两代帝王的披荆斩棘,北周大军对南楚、西燕展开的数次凌厉攻势,以及大周庙堂针对楚、燕定下的蚕食之策,三国之间,攻守异势,从最初的两强一弱,到后来的三家持平,再到如今大周日渐强盛,扫平楚燕一统天下,已没有任何悬念。 明媚的春光,透过高高的宫墙,落在树影斑驳的嫩柳之上,投下一道曼妙的倩影;时下,严冬刚刚过去,春寒料峭,淡薄的日光,自湛蓝的天空穿云而下,抬头一望,便能清晰地看见,皇城宫阙的青砖黛瓦,在一片春色的映照下,闪烁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恍若初冬洁白的瑞雪。 “吱呀——” 伴随着一声门轴转动的巨响,门闩被缓缓放下,那扇高阔的朱红宫门,自城墙身后四面敞开,一天的繁忙就此开始;谁也不知道,当宫门再次合上时,会是什么时候,黄昏?还是深夜? 阳春三月,大周帝国的都城——上京城,此刻正沉浸在盎然春意的勃勃生机中,万物复苏,欣欣向荣;距上京五里开外,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水流柔和,经由城外潺潺流过,一直流向不远处的“清凉山庄”,宛如一条美丽的玉带,环绕在群山脚下,平静而无波。 山为“清凉山”。 河为“玉带河”。 今日是上巳节,只见玉带河两岸,人流攒动,聚集了无数来此踏青的少男少女,显得格外热闹;不一会儿,到河边聚会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怀春的少女,有思夫的妻子,也有新婚的璧人,他们个个欢声笑语,徜徉在山水之间,女子濯足清歌,投壶击丸,男子曲水流觞,吟诗作赋,愉快地享受着节日的欢乐…… 河水涓涓长流。 放眼望去,玉带河的两岸,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那舒心的新绿,只一眼便令人流连忘返;况且,正值春暖花开,百花争妍,鸟鸣之声悦耳动听,就连融入空气里的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在这一刻渐渐弥散开来,仿佛会让人沉醉其中,若是再配上少男少女游春踏青的身影,试问,这般良辰美景,又有几人不为之心动。 少女清脆的笑声,如阵阵风铃般响起,传至千里之外。 与此同时,就在不远处的一株花树下,春兰吐艳,芬芳扑鼻,一袭白衣策马独立,静静地凝视着那群美丽的少女,那一个个自带春色的丽影,冰姿玉骨,秀发红妆,就像从画卷里走出来一样,映入他的眼帘之中,令他一时难免失神。 马上的男子,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倜傥的身姿,清俊的风采,配上一身傲雪凌霜的白色长衣,显得是那样飘逸绝尘,面如冠玉的脸庞上,尽是霁月清风之感,一双熠熠生辉的明眸,在两道英秀剑眉的衬托下,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而他那高挺的鼻梁下,一抹春风和煦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愈发彰显出此人的玉树临风……正所谓“世上奇男子”,倘若将这五个字放在这位白衣男子身上,单凭其人的相貌气度,绝对当之无愧! 他,便是十一年前的秦王萧长陵。只不过,那时的萧长陵,还不是日后那位功勋赫赫,手握四十万虎狼之师,威震天下的秦王殿下;当时的他,只是一位时年仅十六岁,尚未褪去一身侠气,却已经在军中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 身为宣帝最为钟爱的二皇子,萧长陵年少从军,十岁入军营,十一岁封“任城郡王”,十二岁上战场,十五岁独当一面,亲率七百“铁浮屠”,挥戈出塞三千里,全歼柔然三千蛮骑,一战扬威异域,取得了自己戎马生涯以来的第一场胜利;现如今,时年十六岁的萧长陵,就已经是统率北大营七万将士,执掌幽州军务,倍受朝野瞩目,甚至被许多军中元老誉为“国朝将星”的镇北将军了。 十六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对于萧长陵而言,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为国效命疆场的大好年华;因而,这时的萧长陵,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寒肃的杀气,也看不到一丝不怒自威的冷峻,少年将军自有的少年意气,此时此刻,全部展现在了他那明媚的神情上。 花树下,萧长陵骑在马上,一头浓密的黑发,束着一条雪白的发带,黑白分明的瞳眸,清亮有神,透着一股十六岁该有的朝气;而那张白皙如玉的俊逸面容上,始终带着如融融春光的笑容,看上去神采奕奕,这哪里是号令七万将士的北大营主帅,分明就是一个率性的少年。 他澄澈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在这个杏花盛开的初春时节里,一群青春动人的少女,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裙,云鬓之间簪着精致的发钗,透过摇曳的叶影,留下若隐若现的身影,就这么恍如清风徐来,闯进了这位少年亲王的心里。 萧长陵看到,这群如花的美人,此时此刻,正在举行一场刺激的捶丸比赛,她们三三两两,分成两支不同的战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赛场上,少女们英姿飒爽,挥舞着手中的球杆,凭借自身出众的球技,精准地将小球击入球穴。 “多美的年华啊。”萧长陵微微眯起双眼,不禁轻声感叹道。 忽然,就在这时,萧长陵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一名女子身上;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或者说,是一位什么样的绝代佳人,竟能让这位未及弱冠便崭露头角,且在年轻一辈中独领风骚,无往不胜的少年将星,止不住地想入非非? 只见,眼前的女子,虽不高挑,却分外窈窕,尤其是她身上穿着一袭白底流云的襦裙,裙裾上绣着几朵浅浅的蔷薇花纹,更是衬出了她本就苗条的身材,一头柔滑的长发,松松挽就一个美人发髻,上面插着一支紫苏玉钗,与周围那些满头插花的女子相比,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或许是由于不施粉黛的缘故,才将她身上清丽温婉的气质,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特别是她那纤细的腰肢,圆润的双乳,妩媚的风姿,愈发呈现出青春少女的袅袅婷婷;她唇含丹露,清秀的脸腮上略施粉黛,如出水芙蓉,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目似明珠,任谁也无法抵挡那双迷人的眼眸。 显然,萧长陵虽隔着老远,但已经完全被那女子的容颜、气质与风情所吸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心,也是他第一次晓得情为何物。 恰在此时,少女微微弯腰,双手轻轻捏着球杆,春风拂过,吹动她飘逸的青丝;只见,她轻盈地将球杆一挥,小球“唰”地一下,被击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条偌大的弧线之后,便不偏不倚地落进球穴,顿时惊艳了所有人。 “婉儿好棒!” “四小姐球技又见长了。” 谢婉心这手好球,让年少之时就在战场上玩命厮杀,单凭七百骁骑,就敢深入敌境,屠灭柔然三千铁骑,十六岁便官拜镇北将军,执掌北大营的萧长陵,暗暗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生得如此国色天香的谢婉心,竟有这样精湛的球技,她击出的球,着实让自己眼前一亮。 萧长陵坐在马上,转头看向身旁的卫兵,好奇地问道。 “那是谁家的姑娘?” “殿下,她就是谢司徒家的四女公子,——婉心小姐。”卫兵看了自家殿下一眼,随后笑着开口应道。 当下,萧长陵轻轻“哦”了一声,心中的爱慕与波动,愈加盎然。 “谢家的姑娘?!” “正是,殿下。” “原来是她。”萧长陵喃喃自语,脸上的笑容则越来越浓。 他直直地望向谢婉心,那冰清玉洁的容颜,翩若惊鸿的气质,挥杆捶丸的英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部镌刻在了萧长陵的心尖之上,见之不忘,思之若狂,便再也挥之不去。 …… 在这里,他,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在这里,她与他,一眼千年,并永远驻在了彼此心中。 一世的眷恋,一世的情仇,或许就是从这里开始。 ------------ 第16章 初识 春风拂槛露华浓。 山色空蒙,栏杆拍遍。 和煦的春风,宛若一缕清流,自天外徐徐拂来,拂过美人清秀的面庞,拂过男儿飘动的衣角;风,无声无息,吹皱一池春水,荡漾起层层美丽的涟漪,日光洒在宽阔的河水上,倒映出女子曼妙的倩影。 “婉儿,你快看,那边有个俊俏的郎君正在看你呢!” 同样正是处在花样年华的少女李妍,此刻就站在谢婉心身边,她惬意地拄着球杆,轻轻扯了扯谢婉心绣着蔷薇花的衣袂,唇下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指着花树下的一袭白衣,袅袅开口。 几乎在同一时刻,少女们清澈的目光,也随着李妍所指的方向,渐渐挪到了远方那株花树下,她们也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位风采出众的男子,竟能让一向端庄的阿妍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失态,完全没有以往的矜持与含蓄。 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今天又是上巳节,京城里不少王公府上的小女娘,都在这一天,齐聚玉带河两岸,来此踏青赏春,郊游行乐;而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除了谢婉心以外,有司空府的三女公子李妍,有宣国公凌韬的独女凌芷兰,还有左丞相府的六姑娘明雨柔……这些少女,皆是出身高贵,才貌俱佳,放在烟雨繁华的上京城,她们每个人,都是足以令京中儿郎为之癫狂的对象。 对于这些情窦初开的豪族贵女而言,三月三日上巳节,这一天,是属于她们的天地,少女爱的萌芽,乃至对世间情爱的渴望,也将在这一天,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释放;正因如此,当李妍刚刚那句话一出口,差不多所有人的眼眸,都被不约而同地吸引过去,正值妙龄的她们,都想一睹那名少年郎的翩翩风度,来满足自己视觉上的舒畅与享受。 “阿妍,你又在这儿胡诌什么,我看是你想男人了才是。”谢婉心并没有回头,依旧轻轻地握着球杆,摆出一副要再次击球入穴的优雅姿势,只是她的声音,却充满了少女时期应有的朦胧感。 见婉儿压根儿就不以为意,李妍显然有些急了,“真的!我没骗你,不信你自己看。” “小姐,妍姑娘说得是,那边真的有人。”就连谢婉心的贴身侍女明玉,也拽了拽她的流苏长袖,弄得就像是有什么贵人驾到似的。 “拿你们没办法。” 架不住李妍和明玉的软磨硬泡,谢婉心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放下手中的球杆,缓缓地回头望去。 美人回眸,惊鸿一瞥。 当谢婉心柔美回眸的一瞬息,春风徐来,微微拂过她隽秀如玉的脸颊,伴随着滋润的暖风,从她身前飘过,一缕乌黑亮丽的秀发,恍如万丈瀑布一般,顺着谢婉心俏丽的双肩,温柔地流淌出去,丝丝缕缕,无不散发着成熟女人清贵的气息。 她的润肌胜雪,白皙而无瑕,含情脉脉的双目,似一泓清泉,隐隐可见水光粼粼,勾勒出迷人的风华;明媚的眼瞳,弯弯的柳眉,衬着细长的睫毛,愈发点缀出她倾世容颜上的淡雅妆痕,而那薄薄的朱唇之上,正描着一抹嫣红,仿若桃花的花瓣,娇嫩欲滴,含苞待放……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佳人顾盼之际,自带着一身温婉清丽,使人为之沉迷,为之销魂,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只是,这如花美眷的明艳,却是美得那样不可方物,尽显娇俏灵动的少女意态,既让人魂牵梦萦,又宛如一朵圣洁的睡莲,纤尘不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也许,很多人的心里,都萦绕着同样一个问题,上苍,究竟拥有怎样鬼斧神工的技法,才能造化出这么一个完美的身体,才能将面前的女子,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仅一眼,便能勾去多少登徒子的魂魄,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看着,却永远无法站到她的面前。 谢婉心转过身来,缓缓地抬起头,跟着众人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的那株花树;然而,当她凝眸眺望过去的一刹那,那双原本十分美丽的眼睛,突然一片迷蒙,眼神之中,尽是满满的惊奇。那一袭白衣的身影,映入了她的明瞳深处,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挺拔的雄姿。 那是怎样的一个奇男子,那又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白衣,骏马,长剑。 在谢婉心清澈的视野里,远处的男子,一袭白衣翩翩,策马仗剑,面如冠玉的脸庞,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翼,英秀的剑眉,清逸的神情,再配上一副伟岸的身材,于俊俏之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坚毅与洒脱;此刻,他直直地坐在马上,一身略显紧致的白衣,贴在身上,将这位俊秀男儿劲健有力的身材,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那对生来便长得高贵深邃的眸子,也在当下这个时候,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而他那薄厚适中的嘴唇下方,也在不知不觉间,漾起了一道如旭日暖阳的微笑。似乎,这抹温暖的笑容,正是他对谢婉心明媚眼神最好的回应,除此以外,便是那张英俊的外表。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来,白衣男子颊边乌黑的发丝,在春风的吹动下,随意地飘舞起来,而他身上的那袭白衣,也在柔和的风声之中,化作了海面上一卷银白色的浪花,仿佛随时可以一跃千丈,万丈,掀起惊涛骇浪,将海边的沙滩吞噬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剩。 客观地讲,他的五官,是立体的,他的神情,是俊朗的;若是细看,白衣少年一寸一寸的情绪变化,衬托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加之唇下粲然的笑意,淡然的神态,竟似被小刀精心雕琢一样,既凸显出了一股马上征战的狂野,又洋溢着一种落拓不羁的潇洒,铁血将军的英气与世家公子的贵气,正如冰火两重天,极好地呈现在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眼中。 暖融融的风,自白衣少年郎的身边擦过,吹在他的耳边,吹在他的脸上,卷起男子洁白胜雪的衣角;或许,是十里春风花气浓的缘故,他那原本就泛着盎然春意的笑颜,此时此刻,经过和风的滋润,笑容便越来越浓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润如玉,身穿一袭白衣,嘴角还衔着浓浓笑容的清俊美少年,就是那位曾经亲率七百骁骑,深入大漠,千里追杀柔然蛮子,打出了赫赫威名的少年战将。 男子飘逸的神采,炯炯有神的星眸,傲然绝尘的气度,着实令时年只有十五岁的谢婉心,深深为之着迷;谢婉心的眼前,已是大片的朦胧与沉醉,她痴迷地望着那个男人英挺的身姿,眼瞳越陷越深,自己本来湛若盈盈秋水的目光,在这一刻,似乎已经奔向了一袭白衣的他,追逐着他的身影,在天地间翩翩起舞,少女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情爱萌动的火花。 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少年郎吗?这是谢婉心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所吸引,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怦然心动,也是第一次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而心跳加速,心底炽烈的情爱之火,也因为他而越烧越旺;过去,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失神,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少年郎,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在自己十五岁这一年,骑着骏马,驾着五彩祥云,缓缓朝自己走来…… 远处,萧长陵骑在马上,静静地立于花树下,一言不发;而那匹“飒露紫”,则高傲地昂着头颅,时不时还打着响鼻,轻轻地蹬着后蹄,扬起点点灰尘;那张野性与沉毅并存的面容上,清风霁月之感,愈来愈明显,而他的目光,也渐渐凝聚成了一池碧波,将那个少女的容颜与身姿,镌刻在了他黑白分明的瞳孔中。 其实,早在谢婉心回眸转身的那一刻,萧长陵布满深情的眼神,就已经情难自抑地落到了她的身上;他隔着老远看到,当那女子侧身婉转之时,她窈窕轻盈的身子,恍若扶风弱柳,长发及腰,一时绿绦坠地,满是少女的柔情;当她望向自己这边时,那冰清玉洁的红颜,如一轮皎洁的明月,瞬间照亮了整条玉带河,尤其是那双明澈的眼睛,更是让萧长陵难以忘怀。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一次回眸,一次顾盼,就能把无限的美感,传递给一身英气的萧长陵;从她的眼睛里,萧长陵看到的是一种婉约之美,恬静之美,也是一种淡雅之美,高洁之美,更是一种娇柔之美与忧郁之美。 萧长陵凝望着她,准确地说,是注视着那双极具美感的眼睛,而且,越看越入迷,越看越出神;很明显,他已经完全被这双会说话的眼睛给征服了,也被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女给征服了。 是心动,是意动? 是心有灵犀的两个人,是心心相印的两颗心。 正当这时,一声婉若莺啼的声音,从少女群中悠悠传出,这声音,惊讶,惊奇,惊叹。 “那不是任城王吗!?” 说话之人,正是宣国公府的凌芷兰,她的眼前忽然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言语之中,透露着莫名的兴奋,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任城王! 听到这个响亮的名号,在场所有的少女,更是将无数仰慕的眼神,齐刷刷地望向萧长陵,都想一睹这位二皇子殿下的庐山真面目,听闻任城王年少从军,热血男儿,不到弱冠之年,便已是军功赫赫,名震三军的镇北将军,这些待字闺中的名门之女,早就对他望穿秋水,今天总算见到本尊了,一个个别提有多兴奋了。 “芷兰,你没认错吧?他真是任城王吗?”明雨柔有些不可置信。 “当然!我前几天和阿母进宫,在御花园见过任城王练箭,当时虽然隔着远,看得不是太清楚,但我敢肯定,绝对是他,不会认错的。”凌芷兰坚定地说。 听凌芷兰的语气这么肯定,少女们纷纷点头;而这个时候,明雨柔四下环视了一圈,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姐妹们说。 “姐妹们,我以前常听爹爹讲起,陛下的三个皇子,只有齐王殿下和任城王,才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嫡子;而且,我可听说了,陛下和皇后,最喜欢任城王了,哪怕是齐王和平阳长公主,都比不了他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 凌芷兰浅浅一笑,“可不是嘛,我还听说,陛下之所以至今未立太子,就是想立任城王……” 没等凌芷兰把话说完,明雨柔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挽住她。 “芷兰,你不要命了,国家大事,哪里是我们可以置喙的!” “这不是没有外人吗!” 李妍望向对面,打量着白衣胜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萧长陵,听着姐妹们的议论纷纷,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屑,竟是脱口而出。 “你们说,这任城王,该不会是个纨绔子弟吧!” 一听这话,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转向了李妍,就连谢婉心也看向了自己的闺中挚友,依旧是凌芷兰轻声开口,话里话外,皆是对萧长陵妥妥的崇拜。 “阿妍姐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说任城王身为皇子,出身尊贵,可他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靠自己的实力换来的;我听家父说过,任城王他年少入伍,十岁时便从军征战,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战功赫赫,无人可及,要不然,陛下又怎么会把北大营的七万精兵,交给还不到弱冠之年的任城王统辖呢……” “好啊,竟敢在背后议论孤。” 只听见,一声低沉的男儿振音,温润而泽,带着金铁交加的铿锵力道,从少女们的身后缓缓传来,犹如阵阵清风,沁人心脾,飘进每一名妙龄少女的耳畔之中;听得出来,这声突兀响起的男音,虽有铁血征尘之意,却仍然保留着一丝温柔的笑侃,令人如沐春风。 下一刻,少女们轻轻回首,却惊诧地看到,一身白衣的萧长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必须承认,少年亲王的风采,的确翩然出尘,白色的夹衣,白色的发冠,白色的丝带,恰好映衬出他英俊的外表;此时此刻,萧长陵就站在那片草坪上,他的身上,除了那柄黑沉沉的“承影”长剑,空无一物。 金色的阳光,照射在萧长陵如玉的额头上。 “见过殿下!” 萧长陵缓缓上前,左手轻轻握在“承影”的剑柄上,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殿下今日也来踏青吗?”明雨柔怯生生地问道。 没想到,出乎明雨柔的意料,眼前的这位皇子殿下,没有其他的功勋子弟那样,故作高高在上之态,而是微微展颜一笑,朗声说道。 “孤是不速之客,没扫了大家游玩的兴致吧。” 说罢,他清湛的目光,望向了与自己面对面的谢婉心,平日在战场上对敌遒的冷酷与厉杀,对叛贼的铁腕与绝情,顿时荡然无存,双目流动的眼波之中,频添了几分侠骨柔情。 萧长陵温煦而笑。 …… 春光明媚。 春日阳光的普照,使得玉带河岸那片碧绿的草坪,宛若一颗镶嵌在湛蓝天幕下的翡翠宝石,闪耀着无比炫目的光泽,意境是那样深远,空气是那样清新。 而这个时候,萧长陵面色如水,身形好像一棵挺拔的白杨,静静地伫立在草坪上;他穿着一件胜雪的白衣,左手握着漆黑的剑柄,右手倒剪于背后,任凭白衣被风卷动,只留下了一道傲岸的身影。 片刻,萧长陵慢慢抬起眼眸,两道热烈如火的目光,微泛着初春暖阳的温度,便投向了眼前女子清纯的脸颊;方才与她隔着草坪,所以只能看出基本的身材与风姿,可现在,自己与她,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萧长陵看清楚了,此刻的她,神态若出水芙蓉,肌肤白皙如雪,乌黑飘逸的青丝,清澈灵秀的眼瞳,竟让自己这个堂堂的镇北将军,一时看得出神。 “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想必,这位就是谢四小姐吧。” 这时,萧长陵自带一弯淡淡的微笑,凝视着谢婉心的那对美眸,眼神中蕴藏着少年翩翩特有的明朗,言语中透露着多情公子天生的温雅。 谢婉心也终于抬起头来,柔情似水的目光,恰如桃花灼灼的明丽,映在了那个男人炯然生辉的瞳孔之间,仿佛是要将这白衣少年的每一个眼神,深深地记在心里,这一记便终生不能抹去。 一番仔细端详,谢婉心发现,萧长陵的长相与外表,确实配得上他作为皇子的尊贵身份,只见他额角宽阔饱满,发如墨染,剑眉星目,神色清朗似风,五官方正的面庞上,透出勃勃的英冽之气;难不成,他就是国朝将士口中人人称颂的镇北将军,他就是那个曾在漠北试剑,曾在草原纵马的白衣统帅。 四目相对。 两相无言。 “殿下认识妾?”谢婉心对视着他炽烈的眼神,莞尔一笑。 萧长陵又是淡泊一笑。 “陈郡谢氏百年望族,诗书传家,令尊乃三公之首,当世文宗,四小姐的芳名,长陵也是早有耳闻。” 谁料,话音甫落,谢婉心却低下头,没有去看萧长陵清湛的双眼,而是添上了一丝少女的羞涩,倒是这略显素雅的羞涩,更让她显得冷清感十足。 就在两人陷入不知所措的沉默之时,李妍忽然上前,轻轻地环抱住婉儿清瘦的双肩,冲着萧长陵俏皮笑道,“任城王,你该不会喜欢我们婉儿吧,难道殿下今日是专门为佳人而来?” 顷刻间,绿茸茸的草地上,响起一片银铃般的少女欢笑之声。 果不出所料,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谢婉心姣好的面容上,晕染上了些许绯红之色,长长的睫毛,止不住抖动起来;此时此刻的她,就像一个被人踩到尾巴的小猫,气鼓鼓地白了李妍一眼,看着婉儿害羞愠怒的模样,李妍骄傲地扬起秀眉,脸上写满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就是啊任城王,你是不是喜欢四小姐。” “说说嘛,殿下。” 与谢婉心的反应一样,萧长陵一脸窘迫,尴尬地苦笑两声后,便将头侧到一边,用此来掩饰表面的茫然与羞涩,可这根本逃不过那些少女雪亮的眼睛,想不到,这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北大营主帅,居然也会有这样无助的一面。 “我就知道,任城王一定喜欢婉儿小姐。” “诶,你们快看,任城王不好意思了……” “殿下,你怎么脸红了。” 见此情形,萧长陵干脆把心一横,重新转过身来,柔和地望着谢婉心,极其巧妙地错开话题。 “四小姐,孤刚刚看了你的捶丸之术。想不到,婉心姑娘看上去娴静优雅,打起球来,竟是这样英姿飒爽,看来,是孤有些小瞧你了。” 看着眼前俊秀如玉的少年皇子,谢婉心的心房,不自觉地涌起一股暖流;遐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谢婉心看向萧长陵,回以盈盈的笑靥。 “我这只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殿下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地冲杀。” “想和我上战场吗!”萧长陵忽然朗然问道。 “你能护我周全吗?”谢婉心怀着少女的灵动,娇俏地反问道。 “我护你!” 金灿灿的暖阳,打在萧长陵的白衣之上,为他英武挺拔的身姿,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微微仰着头,神色温柔而平和,静静地注视着谢婉心的明眸,而他嘴角下的一抹微笑,早已弯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形,如清风徐来。 突然,萧长陵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仿佛被一柄利刃生生割裂;一声令人牙根酸软,刺破耳膜的箭羽之声,阵阵忽高忽低的喘息声与呼号声,隐隐约约,灌入萧长陵的耳畔深处。 只在眨眼间,萧长陵的目中,寒厉之芒大作。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萧长陵振臂抖腕,一把拉住谢婉心的衣袖,将她迅速护在身后,左手早已紧紧握在剑柄上;谢婉心此刻花容失色,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萧长陵一反常态。 不光是谢婉心,包括李妍、凌芷兰、明雨柔在内的无数少女,都被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面相觑。 嗖的一下。 倏忽间,一枝白旄羽箭,箭尖阴寒,挟着凌厉的控弦之声,如同一道闪电,撕裂了层层空气,呼啸着,飞旋着,直直刺向萧长陵的面门。 “殿下小心!”谢婉心见状,十分担心,竟失声喊了出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萧长陵坦然无惧,只是傲然地扬起剑眉,整个人冷峻一笑,笑声中是极端的蔑视,极端的不屑,以及极端的倨傲。 下一刻,萧长陵凝神定力,微微举目,眼中划过一道明耀的闪电,电光穿裂云层,尽显统帅的狠厉与冷血;他右手弹起,轻轻一拍剑鞘,伴随着一声低沉的龙吟啸鸣,承影雪亮森寒的剑锋,正如一截残毒,噬血的狼牙,仿佛可以剔除一身血脉,自鞘中奇诡跃出。 承影出鞘。 一剑霜寒。 春日之下,长剑的剑光,显得分外耀眼,莹润透明,有如美玉之色,光华一照,便觉妖异非常,绽放出大片摄魂的剑芒,当真是“天下四大名剑”之首。 萧长陵抽剑出鞘,他执剑的右手,轻轻往前一挥;只见,一道寒芒掠出,承影平削过去。剑刃尚未触及,那枝箭的箭杆,就已经被凛冽的剑光,悄无声息地从中斩断,而这一套动作,仅在瞬息之内。 羽箭被断开之后,萧长陵不动声色,反手将承影纳于身后,而他空闲的左手,则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敏捷,向外轻轻探出,凌空抓住了半截的断箭。 萧长陵松开手。 断箭无声坠地。 …… 大片的烟尘,沿着远方的山丘与原野,腾空而起,遮天蔽日,俨然已将碧空如洗的天际,吞噬得只剩灰色与黯淡,留下肃杀的阴戾。 望着天边滚滚漫卷的烟尘,萧长陵的眼神,渐渐凝重了起来,脸上的寒峻之意,也取代了先前的明朗与柔和,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坚毅弧度,就连他握剑的那只手,此刻也紧紧握着手中剑的剑柄,一刻也不敢松开。 身为执掌七万劲旅,曾经亲率数百将士,在大漠血战蛮骑的统帅,萧长陵很清楚,危险的阴霾,已如那片黑云,慢慢地朝这边逼近。 ------------ 第17章 仗剑 两道陡峻的峡谷,夹山并峙,矗落在清凉山庄五里之外,显得有些苍凉寂寥;当时,正值初晨,一轮金芒万丈的旭日,自山间徐徐升起,红彤彤的霞光,照映在幽邃空旷的峡谷中,熠熠夺目,为这条本就十分狭窄的峡谷披上了一件彩衣。 此刻,天边的那团黑雾,带着无数阴翳的暗影,时而云卷云舒,时而又此起彼伏;大片沉闷到极致的黑暗,仿若一道庞大的帘幕,遮天蔽日压迫下来,掩盖住了花树盎然的春意,掩盖住了草坪明艳的新绿,也掩盖住了玉带河清湛澄澈的河水。 黑雾散开,沙尘随之而起,席卷了大半个山岗;而在沙尘肆虐之后,取而代之的,则是轰隆隆的马蹄声,长如锣音的吆喝声,以及一阵阵暴厉的咆哮与叫骂,大地因此而瑟瑟发抖。 蹄声,怒号,咆哮。 阴沉,晦暗。 惊天动地的声响,伴随着灰黄交加的“烟尘,滚滚而来,从清凉山庄一直绵延到玉带河沿岸,直至笼罩了整个山岗,惊起林中一群飞鸟;而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雷鸣般的马蹄声,还是那些冲天而起的沙砾,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映入了那位白衣少年的眼中与耳中。 萧长陵站在草坪中央,整个人身形挺拔,直直面向数里开外的大峡谷,背对水流平缓的玉带河,宛若一尊凛然生威的武神,凝息聚力于全身,岿然不动;一袭白衣的他,双目之中一片寒肃,眉宇间蕴藏着凌厉的杀气与杀意,就连他手中的“承影”长剑,亦是剑光闪闪。 赤红的朝霞,鲜艳似火,洒在那张清俊如美玉的面庞上,愈发衬托出萧长陵已然冰冷至极的神情。 谢婉心此时就站在萧长陵的身后,一言不发,只见,她那清丽隽秀的花容月貌,早已不见了先前淡若弦月的柔美,而是满面的幽色与愁容,美人恬静的脸颊之上,如同一枝出水芙蓉,频频增添了几抹凄婉的雪色,看不出少女含苞待放的本色天然,唯有愁云惨淡而已。 从刚刚萧长陵一把将自己护在身后,到他一剑斩断飞箭,再到现在,他一个人白衣仗剑,挡在自己和所有人身前,冷冷地直视远方;在这个过程中,谢婉心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后,全不似娇柔的金枝玉叶,似乎超越了她这个年龄与身份的身份。 然而,她的眼睛虽然很美,很动人,但是却骗不了人,也只有和她最亲近的人,才能从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里,看到几分异样的情绪,有震惊,惊骇,担忧,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毕竟,谢婉心不是萧映雪那样的奇才女帅,她是一个温婉的才女,从出生之日起所接触到的事物,无非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刺绣,茶道插花等等罢了,像今天这样的变故,她以前从未遇见过,惊讶也是在所难免,但她却并不害怕,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和自己的闺中密友们,静静地站在萧长陵身后,因为她坚信,身经百战的任城王,定会护佑大家安然无恙。 凝望着远处越来越浓的烟尘,萧长陵的脸色,早已寒厉如刀,目中两道慑人的枪芒,附带着噬魂的寒意,就像两柄杀人的剑,与他手中“承影”的剑锋,连成一束幽冷的月光。 “是马匪。” 萧长陵双耳生风,他能听出,前方的马蹄声,急促却并不整齐,吆喝声与咆哮声,暴烈却并不高亢,反而有些杂乱,显然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凭借自幼入军营,年少上战场的直觉,萧长陵敏锐地判断出来,迎面而来的马队,绝对不是来自军中,而是一群杀人越货的马匪。 须臾间,玉带河两岸,顿时乱作一团,方才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顷刻消失不见,传出一阵阵惊呼之声,仿佛被丢了魂魄一样。 萧长陵回首,望着身后混乱的人群,他的目光如箭,仿佛要直直射入众人的心底,箭箭饮血;忽而,萧长陵那张面容温润的脸,有如被罩上一层冷峻的霜雪,他面向身后,对着慌乱的人群,高声开口,漠然地喊出了一句。 “大家不要乱!” 果然,掌握七万劲旅的北大营统帅一开口,整个草坪上的空气,都禁不住嗡嗡地震动起来;不出所料,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原本混乱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无数双期盼的眼睛,齐齐将各自渴望的目光,投向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 只见,萧长陵微微敛了敛心神,他面部上肃杀的神情,也在这一刻,变得空前坚毅;他再次开口,雄浑铿锵的声音,如咚咚的战鼓,浩浩荡荡地传遍玉带河,一时间,”震慑住了所有人茫然的心神,也收拢他全身的精魄。 “大家不要怕,小小马匪而已。你们放心,孤向你们保证,只要有我萧长陵在,定会护佑你们毫发无伤。” 眼前的白衣男子,那俊秀挺拔的身形,飞扬自信的神情,傲岸不群的雄风,以及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刻在了谢婉心的瞳眸之中;她柳眉飘逸,唇边展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眼波里的担忧一扫而光,显示出了天之骄女天生的坚定与倔强。 谢婉心也转过身来,用无比骄傲高贵的目光,看着那些男男女女,又转而看向自己的闺中密友,她缓缓开口,语气之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小女儿的娇态,而是尽显巾帼女杰的风采。 “请大家相信任城王殿下,这是在大周治下,岂容宵小猖獗,任城王说没事,就一定没事,我不管你们相不相信,反正我相信他。” 说罢,谢婉心微转眼眸,对上了萧长陵深邃的双瞳,仿佛是在用自己这双坚定的眼睛,给予眼前这个男人信任,为他灌输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一刻,萧长陵轻轻侧首,握剑的右手,仍然未见松动;他注视着谢婉心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勇敢,坚定,义无反顾,又岂是一个弱小女子面对危局时表现出来的神情! 萧长陵展颜一笑。 谢婉心亦是莞尔一笑。 两人就这样相视而笑。 有了萧长陵和谢婉心一唱一和的配合,众人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稍稍落了地,安心了许多,对啊!他们有什么好怕的?任城王是何许人也?那是国朝明日的将星,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是一位曾在大漠边塞追杀柔然蛮子的铁血战将,连那些杀人如麻的草原蛮骑,都奈何不了这位十六岁的镇北将军,更不用说几个区区的马匪了;所以,他们相信,战功赫赫的任城王,一定会保护他们周全。 “婉儿,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任城王。”李妍牵起谢婉心的手,对她投以信任的目光。 “四小姐,我也信你。” “四小姐,我们都信你。” 紧接着,李妍、凌芷兰、明雨柔三人,包括所有的少男少女,都齐齐望向了萧长陵,异口同声道。 “殿下,我们信您。” 见此情形,萧长陵的面部表情,并未展现出太大的骤变,仍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他微微点头,反手倒提“承影”,轻声回了一句。 “好,孤谢谢大家。” 一言落毕,萧长陵便再也没多说一句,而是迎着猎猎风声,毅然地回过身去,仗剑屹立不动,不被黑云所倾倒;白衣胜雪的少年将军,缓缓举目,深沉地凝望向天边,仿佛在用双目中的凌厉视线,穿透层层的阴霾,斩断尘世的阴诡。 远方,烟尘越来越浓,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然而,萧长陵的神色,却是如冰雕一般镇定,凝肃与不动声色,只见他鼻端高挺,坚毅的唇弧顺势扬起,然后轻蔑地冷哼一声,而这声冷哼之中,尽是对马匪的极度不屑与傲视。 当下,萧长陵右手执剑,左手负于身下;而他提剑的右臂与右手,则在瞬息之内,连手臂带长剑被高高举起,剑尖指向远方。顺着萧长陵剑指的方向,不禁梦回铁骑踏冰河,策马啸西风。 倏忽间,萧长陵傲然昂首,一道凛冽的寒光,映亮了他双眸里的璀璨,剑锋直指天穹,有如惊电划破万里晴空;一道剑光闪过,萧长陵揽起右臂,承影断然劈下,然后一声厉喝,仿佛天边响起隆隆炸雷,震得所有人耳畔碎裂。 “列阵!” 伴随着一声令下,二十名身披黑甲的北大营精兵,仿若神兵天降,尽数从林子里骤然现身;只见,整整二十人的北大营亲卫,人人背负强弩,腰间挎着的战刀,即是一出鞘,便呈现出大片清亮如雪的制式雁翎刀;而他们手中的黑铁大盾,也在冲出林子的千钧一发之际,铿然合并为一堵森严的堡垒,如一道铜墙铁壁,挡在萧长陵身前,行动之迅疾,出手之凌厉,不愧是坐拥七万雄兵的“北大营”! “抽刀!” 一声雄浑的“抽刀”,二十人的北大营将士,纹丝未动,拔刀出鞘,清脆的抽刀之声,“哗啦啦”响成一片;二十柄雪亮的雁翎刀,直指云霄,锋利的刀尖,在明媚春日的映照下,闪烁出点点寒光。 出林,列阵,抽刀,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单凭他们抽刀的速度,以及将铁盾合并为垒的果决,就足以看出这支军队的军纪与战力,更能从另一个侧面看出统率这支劲旅的主帅,是一位怎样的天纵英才。 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岗,萧长陵依旧神情冷漠,尽管此时此地的他,没有穿盔甲骑战马,但是那俊美的外表与面容里,蕴积了数年在沙场上铁血征伐的杀气,也终于在这一刻,一览无遗地展露出来;忽然,萧长陵举起手臂,五指紧握成拳,用力地向下一挥,做出一个简单的手势。 “放令箭,通知北大营,命胡锟率兵来援。” “是,殿下!” 随即,一名亲兵,搁下手中的刀,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小木筒,微微眯起双眼,对着万里碧空,往上一看,然后用力一扯一拉,引信被轻轻撕开。 “砰”的一声。 烟花直冲天际。 霎时间,蔚蓝的天空之中,突然绽放出一朵五颜六色的鲜花。 一轮旭日的晨晖,斜斜地照在宽阔的河面上,折射出一片红光,映出漫山红遍;远山绵绵相衔,隐约有云海翻腾,山脉的轮廓,被淡淡的朝阳勾勒上淡淡的金边,从而凸显出山的雄壮。 萧长陵的眼前,除了青山,彩云,朝霞,便是那道黑沉沉的烟尘,往日里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却如鹰隼一般锐利,凝视着山岗前的黑影,根本感受不到如临大敌的紧张。 眼看黑影越来越多,萧长陵再次回首,看向谢婉心,似乎是在告诉她自己的决心,沉声开口。 “四小姐,你就站在我身后,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而谢婉心也看向了萧长陵,她浅浅一笑。“能与殿下同生死,共进退,是妾的福分。” 深情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蜿蜒曲折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大地的震颤,也猛然加剧了起来,恐怖的吆喝声与叫骂声,自东侧的山岗肆无忌惮地响起…… 沙尘之中,一彪长得凶神恶煞,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青黄皮袄的马匪,露出青面獠牙的嘴脸,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在大片暴烈而无节制的狂啸与呼哨声中,如同一群密密麻麻的马蜂,掠过夹道的麦田,直直地从山丘上俯冲而下;田地里原本种得好好的庄稼,在绿林马匪的马蹄碾压下,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马匪主要以马为主,以大刀杀人;因而,呼啸而来的马匪,皆是当地最凶悍的一支绺子,他们的马是好马,刀亦是好刀,虽比不上北大营将士的战马快刀,但也是万万不能小觑的。 一匹马。 两匹马。 三匹。 四匹…… 整整五十匹高头大马,闯入了萧长陵的视野之中。 五十匹马,也就是五十人的马匪队伍,这要比萧长陵的北大营亲兵,还要多出两倍不止;乍一看,这帮突如其来的强盗,竟不似人类,倒更似长在地狱,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 该来的终究要来。 萧长陵凝眉不语,双目深处的黑瞳,仿佛喷射着灼灼烈焰,他紧紧握住承影的剑柄,湛若秋水的长剑,聚集着无数耀眼的剑气。 “殿下,看样子人不少。”一名亲兵忽然开口说。 可是,萧长陵仍旧一言不发,面色沉静似水,波澜不惊,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冰冷的目光,划过一道幽寒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冲在最排头的一名匪首,略微显得有些怪异,此人不仅没有穿任何衣物,上身干脆一丝不挂,赤膊背着刀鞘,手中挥舞着一柄雪灿灿的大刀,只顾纵马往前飞奔,就好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萧长陵冷峻一笑。 “拿孤的弓来!” “是,殿下!” 说罢,亲兵捧出一张弓,一支箭,弓是好弓,是一柄黑影叠加的铁制长弓,弓身呈古铜褐色,弓弦紧紧搭在长弓两端;箭也是好箭,是大周军中清一色标准的“狼牙雕翎箭”。 只见,萧长陵面若寒霜,一把将长剑插在地上,拿起那张黑色长弓,横臂挽弓,臂力大开大合,那支狼牙雕翎箭,也被他紧紧地扣在弓弦之上;他左手执弓,右手的中指与食指,潇洒地勾住长箭箭尾,然后缓缓地张开弓弦,直至拉到一个形似弯月的饱满状态。 长弓渐渐弯曲,弓弦的联结处,发出一声“吱吱”的轻响,然而,弓身与弦弧所构成的曲线,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震颤,萧长陵握弓的手臂,依旧稳如泰山,不见有些许抖动。 冷森森的箭镞,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一片耀目的光华,泛起凄寒的青芒,正如黑铁箭头上的锋棱,凝结成冰,楔入萧长陵自己的眼底深处。 漆黑如墨的箭羽,扣在萧长陵指间,开弓如满月,而他手腕上的青筋,却是凸出得愈发明显,隐隐有暴烈弹跳的趋势,弓弦越拉越紧,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从中扯断,自手指脱落下去。 铁箭所指,直指赤膊匪首光溜溜的上身。 天地间,唯有一片死灰的苍白,唯有萧长陵白衣飘逸的身影,持弓挺立于天下中央。 …… 日光倾泻而下,萧长陵双脚一前一后,背身而立,谢婉心始终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能看见一袭凌霜的白衣,一道英挺的身影,在风中纹丝未动,弯弓搭箭的赫赫雄姿。 箭,尚未离弦,可萧长陵眼中箭一样的目光,却早已直直射了出去,而且是以万箭齐发之势,猛地罩向成群结队的马匪,压得他们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滚滚而起的烟尘,遮掩住大半个天空,那个冲在最前面,赤膊挥舞大刀的马匪头子,此刻眼中煞气大作,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整个人就像一头脱离牢笼的巨兽,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飕! 洗练若水的黑影,划破天际,凝聚成了一道优美的箭弧。 萧长陵轻轻松开手指。 正在纵马飞奔的匪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耳后与脑后,隐隐有疾风破空之声响起,就像是有什么利器,直扎进他的大脑。 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做出反应,使劲地去拽马的缰绳,想要把胯下的马逼停下来,可是为时已晚;只听见,这名匪首轻微地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猝然一仰一滑,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击似的,被直接从马背上震飞出去。 时间,在这一刻,瞬息凝顿起来,静止不动。 一支狼牙雕翎箭,极其精准地迎面飞来,黝黑的箭头之上,仿佛缠绕了什么噬魂的怪物,洞穿了这名马匪头子的身体;修长的箭杆,自那人的胸膛贯穿过去,半截箭镞突出胸外,一蓬猩红的血花,顺着箭锋霎时飙车。 匪首中箭坠马。 濒死的他,双膝齐齐跪倒于地,却依旧拄着刀,苦苦地支撑着自己绵软的身体,汩汩的鲜血,沿着胸前那个大大的血洞,不断地向外喷出,脸色呈现透明的惨白,嘴角还沾染上了一丝血迹。 在他生命即将逝去的最后一刻,他缓缓抬起那张染满血污的脸,视线渐渐模糊,却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萧长陵站在盾墙之后,面容清逸,神色肃然,目光仿若森寒剑气,冷冷注视着那名匪首,慢慢放下手里的长弓,唇下浮起一钩淡淡的冷峻。 终于,这名匪首惨然一笑,右手渐渐松开,“光当”一声,大刀脱手坠地,而他也只觉得身子一软,整个人健硕的身躯,此刻却薄得像一张纸片,“扑通”一声,倒趴在地上,再无半点生息。 头头死了,其余的马匪见状,不禁深深吃了一惊;于是,大大小小的马匪们,强行将马速已是极致的座骑生生止住,无数双粗糙的大手,拽着硬梆梆的缰绳,甚至不惜让布满老茧的十指,磨出满手的血泡,终于在距离北大营刀盾壁垒不足数百步时,才让狂嘶的马儿安静下来。 尽管如此,可仍有那么几匹强健的野马,早已甩脱了缰绳的束缚,根本无法控制住,径直冲到了铁壁铜墙的黑铁盾牌之前,在雁翎刀的凌厉刀锋下,发出几声低沉的闷哼后,便连人带马,撞到了道路两侧的尘埃中,无不肢断骨折。 “哒哒哒……” 正在这时,如雷的马蹄声,沿着一道道高低起伏的山梁,响彻九重云霄,既似雨点一样密集,又似黄钟大吕一样庄严,绵绵不息,从山的尽头一直传到官道这边,教人心旌震荡。 一时间,马蹄铮铮,震得平坦的大地,草木摇动,沙石缭绕;不同于马匪杂乱无章的蹄声,这轰隆隆的巨响,不仅整齐有序,而且又裹挟着从沙场下来的铁血与雄风,一听就是由数百铁骑才能构织出的噬血的铁蹄之声。 铁蹄声越来越近,好像在天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惊雷。 萧长陵迎着春风,拔出插在地上的剑,抖了抖剑刃上的尘土,便微微抬起眼帘,举目向天畔眺望过去。 ——却见硝烟弥漫,一面银色衮龙帅旗,高高擎起,于风中猎猎飘舞,上面的“萧”字徽记,镌刻在大旗正中,赫然醒目;帅旗飞扬,一匹雄健有力的赤炭火龙驹,犹如蛟龙出海,扬蹄跃出。 骑在马上的人,是一位全身盔甲红袍,手持乌缨铁矛的年轻将领,枪矛上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一马当先,顺着陡峭的山坡,疾驰而下;将领身后,是整整两百名持长枪挟硬弓的黑甲骑兵。 一支两百人的精锐黑骑,由远及近,由少至多,他们浑身黑甲,盔甲的黑色,漆黑到连一丝光线都不会反射的地步,于无形之中,散发着一股幽冥的杀气,就连被他们握在手中的长枪,枪尖寒芒四射,亦是与盔甲的线条融为一体。 黑骑撼天动地,激起似倾盆暴雨的马蹄声,沿着黑、黄交接的边缘地带,化作无数黑沉沉的飓风,卷起烈烈狂风,卷起层层飞沙;整支黑骑的兵锋,恍如一股积蓄许久的山洪,瞬间冲溃了高高的堰坝,滚滚而下,逐渐笼罩住了草坪前的那片空地,竟是看不到边际…… 这两百黑骑,正是隶属于萧长陵北大营旗下的精锐铁骑;而那位统领两百黑骑的年轻将领,便是萧长陵的心腹爱将,北大营军中数一数二的骁将,人称“杀胡”的昭武校尉——大将胡锟! 胡锟已至,黑骑来援,萧长陵的脸上,一扫已凝固许久的冷峻与寒厉,显现出了一种如沐春风的自信;他掸了掸白衣上的灰尘,惬意地拄着长剑,望向远方的目光里,满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萧长陵终于释然地笑了,翩翩白衣潇洒飘逸。 “我的北大营来了。” …… 放眼望去,凡视野所及,尽是漫山遍野的铁骑! ------------ 第18章 意动 黑压压的铁骑,冷森森的兵锋,此刻遍布四野以内,漫漫不见边际,只能看见无数如洪水猛兽似的的黑影,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疾速,从山林深处喷涌而出,渐渐聚拢成了一团冰冷的墨潮,湮没了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草坪,看上去暗无天日。 那些自远方奔袭卷来的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日光的辉映之下,呈现出一张张粗犷的面庞,映衬出一个个矫健的身姿。 没错。 是黑骑,是北大营的黑骑,是萧长陵最引以为傲的铁骑! 黑骑冲刺杀来,他们身上所穿的盔甲,连带战马上披着的鱼鳞罩甲,尽是沉沉如墨的漆黑,即便是在如此明媚阳光的照耀下,也看不到一丝熠熠生辉的光泽,黑色的甲胄,沉重的铁盔,与黑骑手上长枪的枪芒,隐隐连成一线,泛出凛冽如刀光的杀气与寒意。 隆隆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就像满天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节奏与声音,显得是那样整齐稳定。 却见,整整两百人的北大营黑骑,仿若大海里奔腾不息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海岸边固定不动的礁石,竟像没有止境一样;铁骑所过,扬起呛人的尘沙,脚下的黄土,也在马蹄奋力的碾压下,化作一滩齑粉,又借着无比强劲的力道,缓缓升起,变成一片黄烟,遮住了黑骑前进道路上的视线。 两百人的黑骑纵队,全部以四骑一排的序列,划分成五十个黑甲骑兵阵,宛若一条长长的蛟龙,凭借着铁骑自身的凌厉冲力,以及霸道的骑战突杀之术,带起大片雷鸣的响动,顺着丘陵之上的陡坡,俯冲直下,径直卷向了正中央的一抹碧绿,意图要用这种秋风卷残阳的气势,一举吞噬掉那群自不量力的马匪。 其实,早在黑骑现身的那一刻,群龙无首的马匪们,就已经意识到今天算是栽了,先不论双方人数上的悬殊,两百人全副武装的黑骑,再加上迎面那二十名北大营亲兵,这二百二十人的边军劲旅,一旦下定决心,对眼前这区区几十个乌合之众的马匪,展开毫无悬念的剿杀,其结果可想而知,还不是如海水淹没一掬细沙般容易,试问这天底下的英雄豪杰,有谁能在北大营的攻势下,幸存下来,又有谁能扛得过泼天倾泻的箭雨,更别说是一群马匪了! 直至此时,马匪们才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穷途末路,一股死到临头的凄凉,涌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在席卷天下的北周铁骑面前,任凭你是呼风唤雨的山大王,还是啸聚山林的马匪头子,都是如此不堪一击;更何况,这是萧长陵一手打造的北大营,而迎接这些马匪的,则是来自黑骑大军冷冽的杀伐。 轰隆隆。 铁蹄铮铮。 马蹄声中,大批黑骑横枪跃马,卷起漫天烟尘,那面大大的银色衮龙帅旗,迎风招展,大大的旗帜上面,绘着一个大大的“萧”字,那一笔一画,就好像刀刻斧凿一样,瞬间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立体感,杀气逼人。 胡锟高踞马背,一骑当先,盔甲锃锃发亮,就连那团大红战袍,也被风扯动得猎猎作响,座下的那匹赤炭火龙驹,四蹄落地,似一道闪电,迅即掠出;这位北大营军中的先锋骁将,于帅旗之下目视前方,然后慢慢举起手中的铁矛,一缵乌沉沉的枪缨,缠在枪矛两侧,尤为扎眼,他将铁矛一挥,厉声严令道。 “挺进!” 伴随着胡锟将军高高举起的枪矛,黑骑纵队前排的十余名轻骑,齐齐猛夹马腹,根据主将的号令,迅速呈扇形左右铺开,甩缰纵马,马如龙跃,脱离了黑骑主力,率先奔向马匪所在之地。 嗤嗤嗤! 紧接着,弓弦之声大作,那十余名黑骑,手执长弓,于策马前突之时,左右驰射,羽箭连连射出,顿时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向了渺小得如水中鱼儿的马匪们。 须臾间,无数枝如飞蝗的流矢,呼啸着,咆哮着,自半空掠过,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闪烁着寒光的箭头,直直刺向好几名马匪的身体;箭镞所过之处,接天蔽日,溅起数不清的血雾。 弦响过后,森寒的箭雨,夹杂着凄厉的鸣镝声,如倾盆大雨瓢泼而下,一轮接着一轮,破弦射出;在如此密集的箭雨覆盖下,一声声痛彻肺腑的哀嚎,从数十人的马匪队伍里,凄惨地响起,声声不绝于耳,排头的十几名马匪,还没有来得及挥刀抵挡,身上就顿时出现了好几个箭洞,又仿佛像遭受了电击一样,浑身上下痛苦地抽搐着,纷纷中箭落马。 纵观中原三国,若论战场上的较量,当属北周大军的骑射,最为强劲,一支北周军中的弓骑兵,单凭一阵乱箭,就能将南楚的重骑和西燕的武贲虎骑,射得人仰马翻,更不用说诸如“铁浮屠”这样的噬血铁骑;而北大营的七万将士,又大多以骑兵为主,骑射更是了得,这里面,凝聚了萧长陵大量的心血。 仅仅十余名轻骑,尚不是黑骑的主力,此时纵马平地,手持硬弓,便能在瞬息之内,凭借精湛的骑射,像镰刀割麦子一样,轻轻松松就收割了十几名马匪的性命,连让他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马匪中箭堕马的同时,那位白衣男子的眼中,仍是宛如冰湖的沉静,似乎刚刚近在咫尺的腥风血雨,映在他深邃的黑瞳深处,便如石沉大海,被永远封印在了不见天日的无底潭中,这是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也是一种看淡了生死的超然,唯有心如铁石的人,才会拥有这样强大的心性:无坚不摧。 在一道铜墙铁壁的拱卫下,萧长陵岿然不动,承影已然入鞘,他双手拄着长剑,俊秀挺拔的身形,投射在草坪上的倒影,颀长伟岸,再配上一袭干练的白衣,一柄黑沉沉的古剑,倒更能凸显出这位年轻统帅潇洒的风采。 萧长陵拄剑而立,暖风自身侧拂来,划过他清寒的面颊,吹动得翩翩白衣上下翻卷,而在他的身边,伫立着二十名北大营的亲兵,人人披甲持刀,以手中铁盾构成一道刀枪不入的壁垒,萧长陵身处其中,始终一动不动。 只见,萧长陵缓缓昂起头来,一脸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两道剑眉之上,却早已涂抹上了一层诡魅的气息,目中尽现寒芒,平静无波,冷厉如刀,恰如他唇下的笑痕,闪现出一丝嘲讽与不屑;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帮马匪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些人就是一群蝼蚁,死一个人,和死十个人,对于萧长陵而言,都是一样的,根本撼动不了自己那颗坚毅的心。 忽然,萧长陵神情微凛,沉着而又坚定地举起右拳,然后用力往下一挥,仿佛是要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向北大营的将士们,传达他身为主帅的意志。 那二十名亲兵,顿时被萧长陵凛然的雄威所感染,遂将盾牌立在身下,雁翎刀插在地上,同时以极其敏捷的速度,从身后摘下弓弩,搭箭上弦,并迅速前踏数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圆阵,而萧长陵铿锵有力的声音,随即直冲天际。 “告诉他们,弃甲投刀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林立的强弓劲弩,握在北大营将士的手中,弯成无数极致的半月,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如层层雪线的弩箭,箭尖之上,闪烁着杀人的寒光,冷冷地直指对面乌泱泱的人群。 不多时,甲光粼粼的北大营亲兵,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殿下有令,凡弃甲投刀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杀无赦!” “杀无赦!” 汹涌澎湃的怒吼,从温柔的玉带河席卷而起,卷向远处嵯峨的山梁,卷向茂密繁盛的丛林,也卷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际之中,压制得初春时节的蓝天白云,都有些黯然失色。 与此同时,方才还势如虎狼的两百黑骑,此时也渐渐放缓了速度,漫漫无边的黑色,如同遍野松林,一望无际,尽是帅旗招展,金铁光寒的厉杀。 “结阵!” 胡锟一声暴喝。 随即,整整两百人的黑骑军团,黑甲战马,长枪奋力一挺,枪尖雪亮森森,寒光闪烁,划出白茫茫一片的雪雾;趁着风势,黑骑主力逆风扑近,当距离马匪仅剩三百丈之时,一齐押住了战马,战马发出长长的嘶鸣,马蹄扬起大片尘雾,慢慢升起,又一点点飘散开来。 忽然,大约三十人左右的弓骑兵,与先前那十余骑一样,脱离了黑骑主力,策马而出,只在眨眼的时间内,便立马列在阵前,一个个虚引角弓,取出斛中狼牙箭,紧紧地扣在弦上。 “嗤啦……” 巨大的臂力,将数十斤重的角弓,生生拉开。角弓的弓弦,发出“嗡嗡”的震颤,化作空中的一轮满月,被奋力拉到了一个紧绷的状态;搭在弓上的狼牙箭,不,准确地说,是三十多枝狼牙箭,箭镞泛着青芒,冰冷地瞄准对面马匪的头部,面部与眉心,似乎要箭箭将其洞穿。 一时间,铁骑围堵,箭羽所向,两百黑骑主力,针对马匪铺开的合围之势,已是水到渠成。 “降不降——” “降不降——” 继北大营亲兵的暴吼之后,又有无数声冷冽,狠厉的声音,从黑骑将士们的口中,迸发而出,仿若天雷轰向人间,回荡在半空之中,回荡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前有强弓劲弩,后有铮铮黑骑,长枪弩箭的锋芒,似惊雷电光,划破万里天疆,完全封死了马匪们一切逃生的可能,只留下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看着身旁那十几个被乱箭射杀的弟兄,马匪们的脸上,呈现出死灰般的煞白,他们终于明白,在大周王朝这座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自己这些人,就是屠刀下任人宰割的肥猪。 “当啷!” 清亮的金属碰撞之声,响成一片,再仔细一听,这不是刀刃相击的声音;却见,数十柄大刀,“哗啦啦”扔了一地,马匪纷纷滚落下马,乖觉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道。 “我愿投降。” “我愿投降。” 马匪尽数缴械,成为了北大营枪刃交错下的阶下囚,有的被几把明晃晃的雁翎刀架住脖子,有的则被长枪围住身体,动弹不得,而为首的几名马匪头子,也只能一脸不不甘地被擒于马下;从马匪突袭到全部缴械,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一场惊心动魄的危局,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之中,消弭于萧长陵的雷霆手段之下。 迷雾散去,一抹舒适的惬意,宛如清风徐徐,驱散了所有人心头的愁云,大有拨云见日的畅快。 一缕春风习习吹来,卷起男子的一身白衣。 萧长陵举目,重新将那柄“承影”长剑,佩戴在腰间;伫立良久的他,终于转过身去,望向身侧女子那美丽的倩影,她的一颦一笑,一头秀发,柔婉的笑靥,迷人的风姿,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永远刻在了萧长陵那双湛然的眼眸之中,竟似要穿透被幽深的湖底。 他越看越着迷,越看越痴醉,原本坚毅的唇弧,此刻也慢慢上扬,勾勒出一抹璨若星汉的微笑,这不是面对敌人时的冷笑,也不是在打了胜仗后的大笑,而是一种别样的笑,温柔似水,温情脉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或许只有在面对眼前女子的时候,他这个年少成名的统帅,才会将自己的柔情与温情展现出来,这难道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可能是感受到了来自那个男人的注视,谢婉心也在这个时候,从一直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回归到了恬静如兰之态;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缓缓抬了起来,少女清纯的目光,直直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寒眸里,也落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就在刚刚,他护在自己身前,孤身仗剑,一剑断暗箭,弯弓灭贼遒;就在刚刚,他用无比自信的眼神,许下了“护你安然无恙”的承诺,那是何等得坚定,何等得勇敢……与萧长陵一样,于谢婉心而言,这,或许也是怦然心动的感觉吧。 四目相对,两人双双失神,眼前竟是一片朦胧。 片刻的失神,一闪而过,萧长陵温润一笑,他的眼中如春风般和煦,如朝阳般绚丽,凝视着谢家四小姐倾国倾城的容颜,朗然开口,语声沉缓平淡。 “四小姐,他们都是孤的部下,你们现在安全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掀起了谢四小姐心底的涟漪,她静静地望着萧长陵那张俊美的面庞,欣赏着他清逸的神情,少女纯真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她萌动的春心,扣动心弦。 情字,何其深沉。 …… “嘚嘚嘚……” 正在这时,一连串沉闷的马蹄声,自平地传了过来,划破了半空中残留的黑烟,也划破了萧长陵与谢婉心之间四目相对的沉默;伴随着马蹄声响起,一匹高大的赤炭火龙驹,缓缓驶来,载着那位威风堂堂的将军,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吁——” 胡锟策马行来,猛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下马之后,一身盔甲的大将胡锟,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甲,便将自己那杆纵横沙场惯用的乌缨铁矛,扔给贴身的亲兵,遂阔步向萧长陵走去。 脚步雄劲。 北大营的亲兵,纷纷散开,为胡锟将军让开一条道路;只见,胡锟握紧腰畔佩刀,迎着春风的脸部线条,愈发凸显得异常坚硬,不愧是出身北大营,随萧长陵征战塞北的一员骁将,无论是身形体魄,还是目光神色,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气概。 “末将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殿下恕罪!” 未曾想到,萧长陵的目光,恍如弦上弓箭射出,却没有箭的寒冽,只是淡淡扫了胡锟一眼;他面上的表情,一扫方才大杀四方的冰冷与凌厉,虽仍是平静如水,但已然温和了许多。 “佐玉不必多礼,若非将军救援及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此次,北大营剿匪有功,当予厚赏,传孤的命令,今日参战的所有将士,均拔擢一级,赏钱五十贯;凡在战场上射杀贼寇者,拔擢三级,赏钱一百贯。” “谢殿下!” 北大营众将士,齐声高呼,欢腾之声如雷动。 紧接着,萧长陵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握着承影的剑柄,右手则自然垂在身侧,猎猎的长风,吹卷起他的一袭白衣,拂去沾在白衣上的灰尘。 没过多久,萧长陵沉声开口,语气掷地有声。 “昭武校尉胡锟听封!” “末将在!”胡锟上前一步,双手抱紧成拳。 “自即日起,孤拔擢你为前军副将,统领黑骑。”萧长陵一字一句,脱口而出,声声有裂石之力,丝毫不拖泥带水,彰显出身为统帅的洞若观火与赏罚分明,两道剑眉旋即向上微挑。 “谢殿下。” 不过很快,胡锟回首望去,看了一眼那群已经缴械投降的马匪,转而低声开口问道。 “那……,殿下,这些人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他们是何处的马匪?”萧长陵漫不经心地说道。 “回殿下,据当地百姓所言,这些人都是磨盘山的贼寇,常年以杀人越货谋生,无恶不作,当地官府曾多次征剿,皆无功而返。” 磨盘山! 当听到这三个字时,萧长陵的面色,不禁微沉下来,眉心也骤然拧在一起;身为北大营的一军统帅,在战场上带兵征战的将军,他当然清楚磨盘山是个什么地方,那里距离清凉山庄不到五十里,是一个匪寇啸聚之地,大大小小共有数百个山头,总共盘踞了约莫有三千人的马匪,这三千马匪,平时以打家劫舍,血洗往来商队为生,有时也下山祸害百姓,掳掠民女,俨然已经成为了当地的一大隐患。 这一刻,萧长陵沉默不语,两道英挺的剑眉,微微皱起,而他那张本就清俊无瑕的脸庞,也在眼眸和眉宇的衬托下,凝固成了一汪深邃的寒潭,几乎看不见潭底,仿佛若有所思。 片刻沉思之后,萧长陵双手负后,冷峻彻骨的目光,扫过胡锟的盔甲,直直望向正前方,寒着声音缓缓开口,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决然。 “把他们拉入军营,永世为奴;另外,通知独孤云虎,让他三日之后,率一万铁骑,开赴磨盘山剿匪,不成功就不要回来见孤。” 这句话的语气,虽不是很重,却于平静之中,蕴藏着凛然生威的杀气,于淡然之中,凸显出傲视九州的威力;萧长陵是在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铿锵有力的话,他是在向胡锟,向所有北大营将士,宣示自己平灭匪患的决心。 “是,末将领命!”胡锟抱拳,旋即转身离开。 一切又重新归于沉静,融入春日明媚的气氛。 看着萧长陵谈论起军务的神采,谢婉心站在他身侧,不自觉地看得入迷,那冷硬如铁的口气,孤傲坚毅的眼神,侃侃而谈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为此人的魅力所折服,更不用是处在情窦初开的谢婉心,当一个女人如此关注一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时,这或许就是爱上他了吧…… 时下,夕阳西下,红彤彤的落日余晖,照耀在潺潺流淌的河水上,又借着清湛的水光,折射成一条淡淡的光线,使得那方绿茸茸的大草坪,都被笼罩在这一大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红色之中。 见微风乍起,亲兵按照任城王以往的习惯,拿来一件纯黑色的长披,搭在萧长陵宽阔的双肩上,同时又牵来他的“飒露紫”;萧长陵不动声色,伸手将披风的绳结与丝扣,轻轻往里一系,风声自耳畔吹过,又从他的身前吹过,扯动着萧长陵的白衣披风,猎猎飘舞。 萧长陵转过身来,先是看了一眼谢家四小姐的闺中密友们,又凝眸望着谢婉心清秀的脸颊,尽量用自己有生以来最温柔的语气,说道。 “各位小姐,今日你们受惊了,长陵在此向你们赔个不是,改日必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话音落毕,萧长陵愈发温柔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谢婉心美丽的眸中;佳人映入眼帘,萧长陵唇角的笑容,则越来越炽热,渐渐地,有些忘情了。 “四小姐,天色已晚,用不用孤派人送你回府。” 此刻的谢婉心,即使再怎么春心荡漾,也不得不回到现实的世界;少女笑靥如花的脸上,浮现出牡丹花似的高贵与高雅,教人难以忘怀。 “不用麻烦殿下了,你看,我家的马车就在那边。” 说着,谢婉心指向那边,一辆悬着“司徒府”令牌的马车,在一众婢女侍从的簇拥下,正静静地停在树下;当那辆马车进入萧长陵视线的一刻,他竟然莫名感到了一丝失落,但是很快,这种失落与落寞,就一扫而光了。 “好,那就后会有期了。” 说罢,萧长陵接过缰绳,单脚踩着马蹬,娴熟地跃上马背,整个人的身体,如巍巍高山,直挺挺地端坐于“飒露紫”之上,纹丝未动。 萧长陵左手执辔,右手紧紧握住缰绳,把飒露紫一圈,高高举起,凌冽地对北大营的士兵们招呼道。 “拔营!”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终于,在萧长陵跨上飒露紫,即将离去的最后一刻,谢婉心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她的心里话,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瞳,注视着马上男子英武挺拔的身影。 却见,萧长陵微微拨转马头,侧首回眸,凝望着谢婉心柔美温婉的清瞳,浅浅一笑,这一笑,仿佛就是要将少女的多情妩媚,永久地装进心里。 “只要有缘,自会再见。” 一声仰天长笑,传至千里,当然也传到谢婉心的耳中。 笑声过后,萧长陵便头也不回,牵起坚韧的缰绳,轻轻一踢马腹,龙驹嘶鸣,沿着踏青来时的官道,甩缰策马,径直往军营狂飙而去;而一袭白衣的身后,两百黑骑勇士,马蹄阵阵,扬起漫天尘埃,发出震彻寰宇的巨响…… 残阳如血,映出英雄倔强的背影与年轻的英姿。 谢婉心站在风中,望着远去的孤影,无言,无语,无泪,唯有热烈似火的情爱,在心中沸腾着,燃烧着,波动着,且是那样经久不息,绵绵不绝。 ------------ 第19章 相思 春雷隆隆。 春雨如酥。 一夜绵绵的春雨,温润,柔软,迷蒙,带着一层薄如蝉纱的雨丝,在春风与月色的衬托下,如期而至,飘落在沉沉夜幕下的上京城中;今夜的春雨,不似倾盆大雨瓢泼而下,亦不似秋雨寒凉,却有一种雨夜独特的清彻之感,仿佛为这寂然的人世间披上了一件缥缈的外衣。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也是永兴六年的第一场春雨,宛若匹练的雨丝,在几声隐隐的春雷过后,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撕开了密如蛛网的雨雾,洒在皇城宫阙的上空,轻轻敲击着鳞次栉比的琉璃碧瓦,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正如少女纤纤似美玉的手指,在静静地抚动琴弦,弹奏出一曲妙不可言的旋律与乐章。 轻柔的雨丝,淅沥的雨声,宜人的空气,带来的是一场缠绵的春雨;湿漉漉的雾霭,携着和煦的夜风,如烟如云,竟似要将这座恢宏壮阔的九重皇宫,笼罩在一派朦胧的意境中。 尽管春雨霏霏,可这并没有掩盖住皇宫本身的气派;经过一夜的春雨,到了天明时分,雨水渐渐小了,灰蒙蒙的天空,虽然还未褪去雾气,然而,云层缝隙中潜藏着的一抹微光,却早已悄然投下,映出无数宫阁殿宇的轮廓。 从永安宫至长乐宫,逶迤壮观,一眼望去,尽是绵绵不绝的宫殿建筑群,五光十色的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檐牙高啄的鎏金瑞兽,被雨水冲洗得清新如许,就像刚刚竣工一样。 站在皇城高处,极目远眺,鸟瞰整个皇宫内外的布局与春色,便会一览无遗地发现,永安宫与长乐宫,一个坐落在皇城东南部,一个则坐落在皇城西北部,仿若两弯浅浅的银河,正以众星拱月之势,烘托出作为大周庙堂所在“太极宫”与“武德殿”的神圣不可侵犯。 太极宫、永安宫、长乐宫,三座宫城,修筑得富丽堂皇,万千殿宇矗落其间,占去上京面积的三分之一,中间还隔着一条只有天子车驾才能驶过的御道,从东宫一直延伸到芳林门,甚至直直通向武德殿的正殿,几乎快要横穿太极殿前那片鼎盛时期可容纳十万虎贲的大广场与长长的复道,差不多覆盖了大半个皇宫内城,极尽廊腰缦回的天家气度。 此时此刻,一座背倚太液池的临湖宫殿,在微微细雨的飘零之下,显得沉静而又古朴,矗立于皇宫深处的“北海子”西岸;只见,宫殿四周碧水苍茫,长天一色,湿润的海风,柔柔地拂过宽阔的池畔,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令人通体舒畅,好似置身于只有画卷里才会出现的水月洞天,恣意地享受着来自大自然的滋润。 湖面上,雨,温柔地落下,细如牛毛的雨点,无声无息,就像被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连续不断地落于湖中,却并没有掀起天大的水花,而是在卷带起一圈白花花的涟漪后,迅即归于平静,极似一对情人含情脉脉的眼波。 波光粼粼的湖水,在细雨微风的吹拂下,荡漾着,流淌着,如一面光可鉴人的明镜,照映出了大殿的瑰丽与奇崛,也照映出了远处空蒙的山色…… 这里,便是萧长陵在宫中的住所,也是被誉为“西苑三大殿”之首的内廷宫室,——“紫宸殿”。 按照大周礼制,除皇太子居于东宫之外,其他的皇室子弟,只有被封为亲王或已经成年的皇子,才有资格出宫开府,而在他们未及弱冠与封王之前,都要住在宫中;虽说时年十六岁的萧长陵,已经是闻名三军的北大营主帅,又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位郡王,并没有正式受封亲王,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萧长陵封王是迟早之事,可就目前而言,还不能为了他坏了朝廷的规矩。因此,在萧长陵弱冠封王以前,他依然要住在宫里,而萧长陵在宫中的住处,便是这座位于“北海子”池畔的紫宸殿。 紫宸殿临湖而建,分为前殿和后苑,前殿的视野极为开阔,殿外立着一处观潮亭,站在亭中举目望去,眼前便是水波潋滟的北海子,再往远处则是更广大的太液池,再远一点,是连绵不见尽头的青山,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大殿四周,伫立着大批御林军,零散的雨丝,飘在他们闪闪发光的黄金甲上,泛出一道道明耀的光泽,竟与湖水的光泽融为一体。 相比于前殿广博的天地,紫宸殿的后苑,却是另一番别样的景致,这是一处略显清幽的花园,园子里假山分布,土木繁盛,其间还有一泓小溪,潺潺的溪水,顺着山石的棱角流下,直至汇入一方小小的泉眼,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此园名为“林园”,是萧长陵亲自挑选的后花园,也是萧长陵在紫宸殿的下榻之所;林园繁花似锦,尤其是天心阁的廊下,栽满了粉盈盈的桃花,尽管这个时候,桃花的花期还没有到,但花丛中的几株杏花,却早已争相绽放,在春雨的飘拂下,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又经清风一吹,卷起大片纷纷扬扬的花瓣雨。 假山的后面,坐落着一处颇为雅致的凉亭,看上去古色古香,倘若坐在那里,刚好可以一览这三月杏花的浓郁春色,让人流连忘返。 春雨,微风,杏花,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尽在林园之中。 雨送黄昏。 花气袭人。 凉亭下,萧长陵捧着一卷书,凭栏而立,任由雨水粘在饱满的额角上;只见,今日一袭白衣的他,风度翩翩,两道英挺的断剑眉,斜插入鬓,双目炯然生辉,仿若夜空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星辰,清湛有神,一扫在沙场上杀伐决断而有的铁血,倒是映衬出这位少年皇子清贵的神采,轩昂的器宇,以及俊秀的外表,再配上他手捧书卷的举止,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于阳刚野性之中,增添了几分风流儒雅。 在许多人的印象里,萧长陵的形象,一直就是一位骑马佩剑的白衣将军,大家往往习惯了他横戈仗剑的英姿,却极少见过他读书的模样;也许,在朝臣眼中,他是大周崛起的将星,是帝国的中流砥柱;在外敌眼中,他是所向披靡的将军,是一道拱卫北周国门的万里长城,殊不知,卸去染满征尘的盔甲,褪去饱经风霜的战袍,纵横马上的战神,更是一位性情中人,这便是他萧长陵,一个有血有肉的萧长陵。 天上一串串的雨帘,夹杂着些许蒙蒙细雨,随风吹拂到萧长陵所站立的位置,缓缓击打在他俊美的脸庞上,留下一层湿漉的水痕,仿佛是被雨点淌满五官,又仿佛是被露水罩满双眼,闪耀着无比明亮的水光;片片杏花的花瓣,潇洒地漫天飞舞着,落在萧长陵凌寒傲霜的白衣上,也落在他手中那卷泛着淡淡墨香的古书上。 当时当下,萧长陵身着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亭下看书,整个人面部的神情,显得分外显哉,似乎这恼人的杏花春雨,并没有打扰到他读书的雅兴,反而令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只不过,萧长陵的目光,虽然都集中在手里的书卷上,但他眼角里面的一抹余光,却隐隐从书本挪移出去,瞟向远方朦胧的天色。 春雨并未停歇。 雨雾弥漫,将一粒粒晶莹若明珠的雨滴,串成无数斑斓的珠帘,又似万条丝绢,缓缓落下,落在林园五彩纷呈的花丛里,落在假山下的小溪里,又落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多时便涌起一片迷离的水幕。 听着潇潇的雨声,萧长陵的思绪,也渐渐脱离了书中的绝秒好辞与华丽的诗篇,步入了一个缥缈的幻境;他微微举目,透过一条条细雨如丝的银线,深沉地凝望向天边,远处的山水烟雨,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图,映入这位白衣少年的眼眸深处,而那道以往冰冷如剑的目光,此刻竟如一江春水般温柔,全然不似一位横扫千军的统帅,倒更像是一位多情的少年郎…… 就在这时,萧长陵的眼前,忽然泛起浅浅的涟漪,朦胧之间,一位婀娜的少女,一道美丽的倩影,披着一件清素如练的薄纱,唇下噙着一抹明媚的笑靥,正款款朝自己走来;那娇艳的容颜,窈窕的身姿,飘逸的长发,白皙的皓腕,柔美的清瞳,如天然雕琢一样的清秀与温婉,让人一眼便就此沉沦;少女美得不可方物,用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在萧长陵的眼中,她是天山山巅的雪莲,是诗人笔下翩若惊鸿的艳影,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令自己心动的女子。 虽然自己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自那日玉带河一别,她的一颦一笑,一个回眸,一个微笑,便如她的名字一样,深深烙印在了萧长陵的心尖,怎么也挥之不去,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当看到那曼妙身影的一瞬,萧长陵笑了。 是她。 没错,就是她! 她真的来了吗? 于是,萧长陵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轻轻抚摸那名少女清瘦的脸颊,却怎么也摸不到;就当他的手即将触及女子身体的一刹那,只见,罡风大作,那个冰清玉洁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顿时化作一股流霜,散落于茫茫云海之中。 直至此刻,萧长陵才猛然惊醒,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再无刚刚如疯魔一般的癫狂,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可自己却表现得这般失魂落魄,他禁不住不齿于自己的没出息,这位年少成名的天家皇子,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面对凶蛮的柔然铁骑时,都不曾退却半步,想不到今日竟……天下英雄,皆道情关难过,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萧长陵自嘲一笑,双目怔怔地直视前方,脸上也笼罩上一片怅惘之色,满是沉甸甸的伤春与相思,其中,尤以男儿的相思,最为明显。 “殿下……” “殿下……” 紫宸殿的掌事女官冬雨,见萧长陵背对自己,望着绵绵的雨天出神,连手中的书都差一点掉了;所以,她一面布置早膳,一面则轻声呼唤着走神的任城王。 片刻,萧长陵凝神,心绪也慢慢缓了过来,转头看向冬雨。 “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冬雨柔声说道。 “好。” 说罢,萧长陵握着书卷,缓步走到亭中的一方石案前,将书放在案上,然后慢慢坐下。 早膳已然备齐,一碗清粥,一碟包子,三样家常小菜(酱瓜、腌盐笋、雪里蕻),一壶类似杏花酒的蜜浆,旁边还摆放着一支银光闪闪的小酒杯,想必是用来斟酒的酒器。 然而,萧长陵却并没有急着下箸,他掸了掸身上的雨渍,抹去脸颊上的雨水,手指拂过光滑的青石桌面,深邃的目光,仍旧望着亭外连绵的春雨,不曾有丝毫游移,仿佛就是换了一个地方欣赏雨景罢了,方才是凭栏观雨,现在则是倚案听雨,一样的雨,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见萧长陵恋恋不忘地看着这场雨,站在一旁服侍的冬雨,抿着嘴微微一笑,柔声说道。 “这么美的雨景,莫非没有引起殿下的诗兴吗?” 一听这话,萧长陵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收敛起幽邃的目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在两道英秀剑眉的映衬下,清亮分明,嘴角露出一抹粲然的微笑。 说起来,这个名叫冬雨的女官,她的生母梁氏,曾经是皇后独孤元姬的贴身婢女,也是萧长陵的乳母,后来蒙皇后恩赐,得以出宫嫁人,加封三品诰命夫人,即便是以萧长陵如今的身份,若是遇见自己的这位乳母,也要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姆妈”;而冬雨便是梁氏夫人的女儿,比萧长陵要年长两岁,从小就陪伴在萧长陵身边,看着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子,成长为如今叱咤风云的少年统帅;因而,萧长陵待她,自然要比其他侍女更亲厚一些。 “那是文士该干的事,我可没有这样的雅兴。”萧长陵惬意地笑着,淡淡地凝视着桌子上的酒具。 冬雨笑而不语,为萧长陵斟上了一杯新酿的蜜浆。 萧长陵端起银杯,看着杯中金灿灿的酒浆子,不禁觉得好奇,便凑在鼻子下闻了闻,只觉得这酒浆的味道与普通的酒有所不同,既有杏花淡雅的香气,又有江米醇厚的沉香。 “这是酒吗?” 想不到,冬雨竟然笑了,“殿下,您糊涂了,一大清早起来是不能喝酒的,那样容易伤胃,这是我让人用杏花蜜和江米汤兑的果浆,殿下尝尝,味道如何?” “哦,倒也有趣。”萧长陵展颜一笑,脸上尽是惊奇的神色。 一饮而下,醇香浓郁的蜜浆,噙在口中,萧长陵只觉,味道果然与众不同,酸中带甜,甜里蕴香,一股别样的滋味,徜徉在唇齿之间,顷刻散入肺腑,使得整个人感到神清气爽。 “好啊,酸甜苦辣,人生百味,总归是要尝一尝的……” 说到这里,萧长陵面上的神情,忽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是惊异于蜜浆的酸甜味道,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深情与眷恋,顺着他的眉尖流出,汇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江海,而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迷离和茫然,有的只是身为男子的温煦风华。 却见,萧长陵放下酒杯,一脸郑重地望向身侧的冬雨。 “冬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面对萧长陵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冬雨有些不知所措,她云里雾里地看着自家这位殿下,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怯生生地问道。 “殿下,您说什么?” 可是,萧长陵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恍若一尊高大的铁塔,静静地坐在案前,任凭潮湿的风从颊边掠过,从耳廓擦过,衬出他身上玉树临风的气度。 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子,冬雨默默注视着他,在她眼里,任城王不仅是自己的主子,也是自己的弟弟,是自己的亲人;这时,她笑吟吟地开口。 “殿下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萧长陵仍旧一言不发,一袭白衣的他,独坐凉亭听雨声。 “奴婢只是好奇,是哪家的姑娘能让殿下这样魂牵梦萦?” 想起那日两人在玉带河初见的情景,谢家四小姐如出水芙蓉的气质,仿佛就像昨天一样,历历在目;萧长陵又笑了,他的眼眸,如同在春日朝阳下刚刚消融的积雪,明亮之中带着一丝温柔,凌冽之中则带着一丝深情。 “她,是这世间的奇女子,孤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清脆的雨声,绵密的雨丝,是少女清扬婉兮的歌声,是如涓涓细流的相思。 …… 临近黄昏,这场连绵一整天的春雨,终于停歇下来。 雨后的黄昏,空气是清新的,潮湿,凉爽,宜人,夹杂着芳草萋萋的幽香,还有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丰沛的雨水,浸润了天地间的生灵万物。 一抹殷红如血的夕阳,斜挂于半空之中,映射在雨后的大周上京;略显暗紫色的天空,飘浮着大片大片的白云,它们在夕阳沉沦的辉映下,渐渐从天际漫出,融入落霞深处,将这座闻名天下的煌煌帝都,纳入烈焰般的嫣红里。 此时,距离华灯初上,尚有半个时辰,然而天色就已经隐隐沉了下来,黯淡得让人万分压抑。 城东,司徒府。 这是一座气派的赫赫府邸,府邸的主人,正是当朝文臣领袖,位列三公,素有“大周文宗”之盛名的宰执重臣——司徒谢颢。 一场春雨刚刚下完,凉风习习,从谢宅的各个院落,厢房,到廊阁,再到花园,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意,那是一股金风送爽的凉意。 往西厢房的方向,便是谢四小姐谢婉心的闺阁——“玉琼苑”。 玉琼苑内,灯影斓珊,布置得极为清雅自然,窗明几净,少了几分世族门阀的纸醉金迷,却多了几分诗书簪缨之家特有的书卷气;雕龙银镂的熏炉里,燃烧着上好的凝神香,青烟袅袅,融入进一片清幽静谧的氛围。 谢婉心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纱裙,长发披肩,慵懒地倚在软榻之上,靠着一个十香引枕,手里握着一卷书,而在她的身侧,则叠放着一床鸳鸯锦衾。 闺阁里的光线,略微有些昏黄,影影绰绰的灯花,在屏风上摇曳;明玉站在烛台前,一点一点添着灯芯,另一名侍女香儿,则半跪在谢婉心身边,轻轻地为四小姐捏着腿。 许是看书时间久了,谢婉心的双眼,不免有些倦涩,生出一丝酸困之意;她放下手中的书,轻轻眨了眨眼睛,当她看到迎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时,那双柔情似水的明瞳,竟出现了片刻的迷离与意外,目光之中,尽是身为少女的万种风情。 那是一幅精美的画,与其说是画,倒不如是一幅画像:画中的男子,清俊,潇洒,飘逸,剑眉星目,一袭白衣胜雪,策马仗剑,举手投足之间,彰显出英风凛然的雄姿;光看画就一眼可知,这画中的男子画的是谁?那细腻的笔触,精妙的画工,无不蕴含着作画之人对画中男子不言而喻的情意与思念。 这个时候,谢婉心慢慢坐直身体,凝视着画中的白衣男子,明媚的清眸,仿佛跳跃着一簇热烈的情爱之火,久久无法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那英秀的剑眉,俊美的脸庞,端正的五官,高挑的鼻梁,加之笔挺的身形,无时无刻,不牵动着谢婉心情窦初开的春情,撩动着少女心底乱撞的小鹿。 回想那日,玉带河,面对马匪奔袭,他坦然无惧,义无反顾地挥剑挡在自己身前,那昂然的神采,飞扬的英气,激荡的声音,至今仍如一股暖流,沁入心田,令她思兹念兹思之若狂。 那一晚,谢婉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四小姐的脑海里,怎么也淡忘不了那个俊秀的身影,想起临别之际,他的回马一笑,“只要有缘,自会再见”……她再也无法入眠,便独自点亮烛火,在夜深人静的书桌前,铺开宣纸,按照梦中那袭飘然的白衣,一笔一画挥洒而就。 站在那幅白衣男子的画像前,凝望着那双闪烁着日月星光的寒眸,谢婉心隽秀的面容上,呈现出一抹嫣然的春光,正如阳春三月的朝霞,洒在温暖的大地上;她缓缓伸出洁白如玉的柔荑,轻轻抚摸着画上男子明月清风般的眉宇,喃喃自语。 “你……,到底是凭借什么,偷走了我的心呢。” …… 这一夜,对于他与她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一对痴情的人儿,能相逢于滚滚红尘,此生何幸! ------------ 第20章 卿卿 雨后,清晨。 阳春三月的大周帝都上京城,繁花盛开,日暖生烟,又经过两天两夜的春雨,更是洗尽了铅华,褪去了尘埃;偌大的一座帝国都城,就这么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萦绕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之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已过仲春,浅蓝明净的天空中,一抹明黄灿然的朝霞,冲开了略显迷离的雾霭,驱散了云雾间白茫茫的遮掩,宛若漫天花雨纷纷扬扬,洒在了水汽氤氲的大地上,倒映出无数如美人娇嫩的艳影。 雨后的清晨,就是一幅出自大家笔下的画卷,惟妙惟肖,一气呵成。城外春光似锦,山花烂漫;城内则是风卷柳絮,云映花红,一派生机盎然的春意,令人沉醉其间,而就在前一个夜晚,这里还在下着一场绵绵不断的春雨,潺潺的雨水,冲洗着上京城头的一砖一石。 此刻,和煦的微风,夹着一丝怡人的清凉,吹动着司徒府门前几棵嫩绿的柳树与纤细的柳枝,柳条在风中摇曳,斑驳,轻盈,多姿,正如翩翩起舞的舞女柔柔地扭动着腰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覆盖在枝叶与草茎之上,借着初晨明耀的朝阳,显得青翠欲滴。 天刚蒙蒙亮,司徒府的下人们,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只见,一个个侍女与仆从的身影,来来往往,穿梭于各处暖阁与厢房;他们有的在洒扫庭除,有的在布置早膳,有的服侍府里的贵人们梳洗更衣,有的则在准备家主上朝时所穿的官服…… 玉琼苑。 也许是刚刚下完一场春雨的缘故,清晨的空气中,便荡漾着一股绵软的花香,淡若幽兰;一束明媚的阳光,照进这处少女闺阁的院落里,墙外一树噙满雨水的桃枝,在一轮金灿灿的春日辉映下,艳如流苏,熠熠生辉。 位于谢宅西厢房的“玉琼苑”,是谢四小姐的闺阁所在,无论是从整体的布局,还是从暖阁内的布置来看,这间充满了少女气息的闺房,都是那样雅致自然,竟无半分豪奢之气,即便是和其她女公子的住处相比,也是尽显清素;尤其是在前两天烟雨蒙蒙的时节下,寡淡更盛,若非廊下栽满一片葱茏的花草,衬出姹紫嫣红的明艳,才隐隐频添了几抹北国的春光。 初升的霞光,缓缓透过窗棂,投射在清幽的玉琼苑内,仿若被覆上一层胭脂般艳丽。 谢婉心独自倚在窗前,此时此刻的她,才起身不久,又刚刚梳洗完毕,整个人看上去眉目濯濯,娇靥如花,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很自然地从清瘦的细肩上垂了下去;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服侍的婢女为她描眉梳妆,傅粉打扮。 却见,面前的铜镜里,衬映出一张女子清隽如玉的脸颊,倾国倾城的容颜上,丹唇皓齿,明眸善睐,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瞳,尽管还带着睡眼惺忪的困倦,却仍是难掩妩媚动人的春情。 清风微拂美人鬓。 十五岁的谢四小姐,正值情窦初开的大好年华,少女对情爱美好的憧憬与渴望,都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清秀的面容上,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迎着暖融融的春风,绽放出火红的花蕾。 佳人倚窗而坐,谢婉心的目光,于娴静之中,自带着妙龄少女特有的温柔与风情;她望向窗外,望向窗外那株栽在院中的梧桐树,看着树上几片鹅黄色的嫩叶,落入一方池水,不多时,金黄色的树叶,便已铺满了一池碧水。 见此美景,谢婉心只觉眼前一亮,明澈的瞳眸深处,泛出一湾浅浅的秋波;她伸出手来,拾起一片淡黄色的叶子,拈在指间,仔细端详,梧桐的清香,顺着四小姐的纤纤玉指,一点点渗出。 沉吟良久,谢婉心盈盈一笑,便将手里的那片叶子放下,随即铺开一纸红笺。这种红笺,以青檀为材,纸边镶嵌的颜色花纹,甚为精巧艳丽,极似桃花临溪向阳,故又名“桃花笺”,是一种流行于世族门阀的诗笺,素为豪族诸女所喜,谢婉心自然也不例外。 片刻,身着罗裙的谢婉心,挽袖提笔,衣袂飘飖,一截素莹赛雪的皓腕,自衣下露出,在窗外春光的映照下,在绣着青玉色梅花图纹的流霞云岫衬托下,愈发勾勒出肌肤的洁白与娇润;她执笔在手,只是略加思索,遂笔落惊鸿。 濡墨的笔锋,似片片飞花,落在桃花笺上,细腻的笔触,如玉指之舞,一笔一画写就;墨痕扫过纸面,两行隽秀的小字,自笔端流出,顷刻而成,既涵蕴柔情,又不乏风韵。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匪石不转,我心不朽。” 灵秀的小楷,笔法游云惊龙,整行字一气呵成,镌刻在精美的红笺纸上,直教人赏心悦目;但见,寥寥的两行字,字迹婉约,线条圆润,竟是那样完美无瑕,没有一丝杂质,根本看不出有临摹的痕迹……不过,看似柔和的笔力,字里行间,却缠绕着一缕情丝,那是少女怀春的纯情,亦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痴情。 显然,谢婉心对于自己的书道,很是满意。 她慢慢搁下笔,轻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吐气若兰;长长的睫毛,娇美的水眸,在柳叶弯眉的点缀下,晕染出温柔的秋波,但见似万年雪莲的冰清圣洁,并未见有一分纤尘。 “小姐……” “小姐……” 忽然,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响起;只见,四小姐的贴身侍女明玉,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整个人娇喘吁吁,香汗直溢,粉盈盈的小脸儿上,顿时红扑扑的,尽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神色。 或许,正是由于明玉的出现,才使得谢婉心从美好的遐想中,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微微侧首,却看到了明玉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禁心生好奇:虽说这小妮子平日里有些跳脱,但最起码还能把握好分寸,断不会像今天这般冒失。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谢婉心笑着问道。 “小姐,您的信。”明玉轻启红唇,尽可能平复着心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双手呈到四小姐面前。 “我的信?谁送来的呀?”谢婉心接过信,满脸疑惑不解。 “噢,小姐,送信的人,好像是从宫里来的女官,听她说,她是任城王身边伺候的人,叫……,对了,叫冬雨。”明玉略加思考,回答道。 任城王! 一听到这三个字,谢婉心的眉眼之间,微微舒展,展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欢欣与愉悦,少女那颗情窦初开的春心,也在激动情绪的驱使下,不禁“噗通噗通”加快了跳动,看上去心旌摇曳,小鹿乱撞;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曾令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那个曾让自己对其一见钟情的男人,终于肯主动联系自己了,终于……她并没有继续想入非非,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封信里的内容。 也不知过于兴奋,还是过于忘情,当谢婉心骤然回首之际,转身间裙袂蹁跹,她的身段本就十分苗条,兼之水袖带起阵阵风声,仿若雪舞飞扬,竟不慎卷翻了桌上的一盏清茶;几滴浅浅的茶渍,沾染在她美丽的裙裾上,好像一株殷红明艳的桃花,被抹上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 谢婉心螓首低头,看到溅在裙裾上的茶渍,有些忍不住地微笑起来,仿佛是在对方才失态的自嘲,而站在谢婉心身侧的明玉,目睹四小姐狼狈的模样,也只能强行压下意欲发笑的冲动,静静地望着自家这位想情郎已然疯魔的女公子。 事实上,自打二人那日从玉带河分别后,一连数天过去了,谢婉心的心境,已然不像初相识那样冲动,更多的时候,如湖水般沉静,只是有时站在萧长陵的白衣画像前,痴痴出神,凝视着梦中少年郎的音容笑貌;在她看来,他是皇子,是国朝最耀眼的将星,而自己则是一介臣女,他会把自己放在心上吗?她不敢奢求太多。然而,此时此刻,萧长陵的突然来信,却再次扣动了她的心弦,让她沉浸在一片情不自禁的亢奋之中,无法自拔。 于是,谢婉心就这么想着,念着,缓缓拆开了信封,一纸薄薄的信笺,也被顺势抽出,轻执在谢四小姐纤纤如美玉的十指间,指尖上涂抹的胭脂丹蔻,正好与纸上淡淡的墨香,融为一体。 少女颔首浅笑。 无数飘逸的翰墨,卷带着奇崛之风,似天外飞仙,又似涓涓长流,淌入谢婉心那双写满柔情的眼眸深处,一笔,一字,一划,皆有深意。 相比于自己清婉灵秀的风格,谢婉心一眼便识出,这是标准的“飞白体”,笔墨潇洒沉毅,风骨苍劲古朴,尤其是落笔之处,极尽大开大合的功力,又有一种无拘无束,不受世俗束缚的狂放;纵观书信的通篇布局,单从书道造诣而言,笔势一挥而就,如万马奔腾,正以男子雄浑的口吻,一字一句,倾诉着那埋藏于心底幽邃的含蓄的情感。 “婉心佼人如唔: 昔日与卿会于祓禊,初睹芳泽,即惊天人。与卿阔别,数日有余;终不见卿,情难自抑,吾心戚戚,思之若狂。每忆卿之音容,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惟独情不由吾,奈何,奈何!故奉清词一阕,手赠卿卿,聊表仆之心意。 长陵拙笔。” 满卷相思,字字珠玑,尽皆流露纸上,付诸笔下。 绵绵不绝的情思,恰似暖春时节的微风,撩乱了少女的心扉。谢婉心捧着信笺,就像获得了人世间最珍贵的至宝,迟迟不愿松手;她翻开单薄的信封,果如萧长陵信中所言,底下附着一阕清词。 这是萧长陵近来新填的一阕词,——《浪淘沙·赠婉卿》。 谢婉心徐徐展开那阕词,悠然忆起当日初相逢,不由清声吟咏出来。 “风起碧山,吹彻胡笳寒,倚楼振衣凭阑,几人叹,万事了然。 雨落江天,一望秋水绵,小阁栏杆拍遍,君莫怜,醉卧花间。” 念罢,谢婉心微闭双目,将信与词捂在心头,一副享受的娇柔不胜之态;清丽的词句,飘逸的字体,寄托着无尽的情丝,早已伴着如丝如缕的相思,萦绕在了少女的眉间心上,无可回避。 “小姐。” 又是明玉的一声轻唤,中止了谢婉心痴醉似的臆想。 “怎么了?”谢婉心放下诗笺,蛾眉轻轻扫向窗外。 “小姐,冬雨姑娘还说,任城王今晚约您在浣花溪一见。” “浣花溪?” 对于这个地名,谢婉心一点儿也不陌生;她从小在上京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俨然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对上京城的熟悉程度,正如萧长陵对战场的敏感是一样的。 浣花溪,位于宣德门以北,素有“京中三绝”之称,是一条可以潺潺流向城外的小溪,也是令所有上京儿女为之心驰神往的胜地;如今,萧长陵邀自己夜游浣花溪,确实会让谢婉心浮想联翩,难道他是想要……不,还是把悬念留在今夜吧。 忽然,谢婉心款款起身,一身月白罗裙,只是被窗外微风一吹,真似月华幽幽洒落,为大地披上层层银线绢罗的纱衣,美不可言。 “明玉。” “小姐,您有何吩咐?”明玉笑盈盈地应道。 “替我更衣。” 说完,她也不等明玉有所反应,便径直走入内室。 “小姐,不是说晚上吗?!” 明媚的朝霞,带着晨曦的光明,幻化成一抹柔和的金斑,触及窗棂的缝隙,直直射入玉琼苑洁白的地面上,顷刻照亮了这间原本略显清幽的闺阁,也倒映出一轮耀目的红日。 …… 暮霭沉沉。 京中,浣花溪之畔,一片春草幽幽,绿波东流。 此刻,临近傍晚,万里无云的天际,早已被夕阳染红,勾起游子归家时无限的离愁;沉沉的夕阳,敛起清晨时绚丽的光芒,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仿佛镀上了一圈彩色的涟漪,为美丽的浣花溪增添了几分美丽的印迹。 黄昏是美丽的,晚霞亦是美丽的,尤其是春日的黄昏,更是美得不可胜收;却见,天边桃红色的云彩,渐渐凝聚起来,借助夕阳的光,勾勒出一道灿烂的晚霞,竟是显得瑰丽无比。 这里,便是有“京中三绝”之称的浣花溪了。 说是溪水,其实,若论水域的面积,倒更像是一汪宽阔的人工湖,沉静,湛蓝,幽深,无数水鸟徘徊,振翅飞掠;微风拂过,吹动着柳枝轻摆,两岸芬芳的花卉,也是随着迎面而来的香风,争相斗妍,衬托出浣花溪的柔而无波。 春意愈浓。 彼时,正值春色极盛之际,浣花溪畔,疏朗的梧桐树与幽篁的凤尾竹,在春风的吹拂下,掺着大片竹叶的清香,蕴藉出令人心向往之的静谧;叶片凋落,凋落在一池春水之上,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也凋落在满目残花之中…… 竹廊下,萧长陵一袭白衣,双手微扶栏杆,立于碧波荡漾的水边,双目之中满是凌霜的寒意,眉宇之间尽显波澜不惊的寂然;他的目光如箭,直直射入眼前深邃的溪底,直直射向天边的夕阳,又转而射向远方绵绵起伏的山脉。 一道残阳铺水中。 夕阳西下的余晖,照映出萧长陵凭栏眺望的背影,一抹淡淡的光晕,倾泻在一袭胜雪的白衣之上,仿若月华迷离,给人视觉上以朦胧的美感;轻柔的微风,划过萧长陵俊美的脸庞,风卷起他的白衣,如雪鹰洁白的双翼,扫过平静的湖面。 尽管这时,萧长陵没有身着戎装,但是,这位白衣将军临水站立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似巍巍高山般雄俊挺拔,岿然不动,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始终以一种疏狂的姿态,傲然矗立世间;而且,从萧长陵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永远是宛如冰湖的冷傲,他的眼眸深处,幽邃,清厉,冷峻,两颊之上的坚毅神色,亦是愈发彰显出形似弯刀的轮廓。 或许是年少从军,加之长期喋血沙场的磨砺,使得这位出身高贵,从小长在军营,带有几分公子脾气,又带有浓浓英雄气的少年皇子,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性情,忘却了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恐惧,他的双眼之中,从来就没有展现过茫然的一面,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以及凌厉的杀意与寒气。 暮色苍茫,萧长陵站在廊下,凝然肃立;一袭白衣的他,两道有如冰刀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宽广的浣花溪,看着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洪流,又望着天际若隐若现的残阳,是那样近在咫尺,又是那样遥不可及,怎么也触摸不到。 直至这一刻,这我曾纵马大漠的镇北将军,才明白了一个人生哲理,——何为天地之广,何为生命之重? 忽而,萧长陵低首,视野所及,是一汪清凌凌的碧水,水中金鱼游弋,银鳞绰绰摆尾,于几片碧荷之间,来回挪动,卷起水光潋滟,好不惬意;看着水里悠游的鱼儿,萧长陵来了兴致,便顺手折了一枝杨柳,捻起枝头细细的柳叶,掷入水中,竟引得无数鱼儿竞相而食。 “殿下,谢四小姐来了。” 侍卫的提醒,打乱了萧长陵折柳逗鱼的雅兴,但他并没有为此不悦,因为于他而言,那个女子的到来,要比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把戏重要得多;萧长陵扔掉杨柳,缓缓回过头去。 是她。 这次她真的来了。 当萧长陵转身回眸的一瞬,他惊异地看到,一道翩若惊鸿的倩影,在侍女明玉的陪同下,踏着轻盈曼妙的步履,正款款朝自己走来: 她一袭黄衣,衣衫飘飘,还是印象中的清冷出尘,宛若雪松一般坚挺,俏丽至极;一头乌黑的秀发,高高挽就一个标致的“流云发髻”,发髻之上,戴着女子幂篱,薄如飞雪的面纱,自云鬓垂下,遮住了少女清秀的容颜。 面纱经风一吹。 一抹夕阳的余光,柔和地投射下来,洒在谢婉心皎皎如玉的额角上,泛出清润的光泽,将女子绰约的风姿,美丽的玉颜,照得清清楚楚。 伊人如玉,萧长陵的眼中,全是她黄衫翩然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已然深深镌刻在了这个男人的心头;然而,萧长陵却是一言不发,脸上似笑非笑,只顾用眸中灼灼似火的目光,凝视着眼前令他意乱情迷的女人,先前的寒肃与冷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温柔的眼波。 与此同时,迎面行来的谢婉心,亦是微抬明眸,对上了萧长陵那对深情的眸子,瞳中秋水濛濛;美人恬静的脸颊,眉眼如画,她整个人盈然一笑,愈加容色清婉,竟让一池粼粼的春水,在她的面前,也要黯淡三分。 四目相对。 无言,有情。 “四小姐,你还挺守时的。”萧长陵唇角的笑容,倏然微绽,春光长驻的双眼,则望向了谢婉心的秀眉,仿佛蕴藏着说不尽的情愫。 谁知,萧长陵温柔十足的话语,竟让谢婉心有些不知所措,她略施粉黛的双颊上,浮起两片绯红的云彩,下意识将头侧到一边,鬓边的青丝,顺着春风轻轻飘扬,扬起丁香花蕊的幽香。 就在这时,谢婉心面色一滞,好像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但是很快,她便扬面直视面前的一袭白衣,一双秋水剪瞳之中,漾起迷人的春光,颇带着几分意趣,朱唇含笑道。 “你……熏香了?” 未曾料到,萧长陵双手负后,缓步走至谢婉心身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口吻甚为温和。 “我是带兵之人,身上血腥气太重,我怕吓着你。” “可你眼里没有血丝啊。”谢婉心仔细打量着萧长陵的双眼,过了许久,才柔声说道。 “只是今天没有。”萧长陵扬了扬唇弧,失声笑道。 说着,萧长陵慢慢俯下身子,清俊的半张面庞,一点点贴近谢婉心鬓角的发丝,而且越来越近,耳鬓厮磨,怡心悦目;他的身形,本就生得高挑英挺,一袭颀长的翩然白衣,投下峻峭形如山岳的影子,将谢家四小姐柔婉苗条的身体完全倾覆而下,为她遮挡住了恼人的残阳。 这样亲昵的举动,令谢婉心一时无所适从;但见,少女脸上的红晕愈浓,美若远山的眉黛,微微颤动,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娇羞地移开目光,尽量不去注视萧长陵眼中的柔情。 萧长陵负手而立,神情闲适沉笃,凝视着对面矜持的女子,心中暖意融融;随即,这融融的暖意,便化作了唇下一弯温煦的笑痕;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谢婉心清素白皙的柔荑,声音很低很轻。 “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告诉我,以后,我是叫你四小姐,还是婉儿,或者是……” 这一次,谢婉心的表现,并未显得有多么矜持;她微微仰起玉容,任由萧长陵握着她的手腕,含情脉脉的目光,柔柔地顿在萧长陵的脸上,清婉的容颜之下,带着几分纯真的孩子气。 “不管你叫我什么,反正以后,我就叫你长陵哥哥。” 萧长陵摇了摇头,眉眼间皆是少年粲然的笑意。 “我在家行二,家里人都叫我二郎,你也叫我二郎吧。” 只是短促的一瞬,谢婉心笑颜吟吟,缓缓张开两条玉臂,一双酥软的纤纤玉手,就像是一条温滑的玉带,极尽柔和之美,环绕在萧长陵的身上,渐渐弯成一钩新月;与此同时,谢婉心面上的微笑,也变得越发明媚,直至凝成树荫花下的一泓清泉,汩汩流淌,女子温婉本色的风韵,就这样沁入萧长陵的心间。 “二郎。” 萧长陵犹自沉醉,深陷如痴如醉之境,无法自拔;情难自抑的白衣皇子,慢慢走到那位黄衫少女的身前,一把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柔软地揽入怀中,两人紧紧相拥,深情一吻。 “婉儿……” 暖风拂去水波,萧长陵轻轻地搂着谢婉心,在她那皎洁的额上,烙下一枚爱的印迹,也将它永远地烙在自己心中,永远也挥之不去。 …… 月华如练,皎皎素月,缘是少男少女相偎的璧影。 ------------ 第21章 眷恋 翌日,春光明媚。 十里青山如画。 出了京城,一路往西数十里,便是当年曾被景帝冠以“京畿第一山”之称的清凉山。 上京以西,清凉山下,那里,一片鸟语花香,晴空万里。 山间隐隐有溪水流过,波光荡漾,潺潺的水声,也在微风的轻轻吹拂下,显得分外悦耳动听,直至流入山中的泉眼,最终汇入大江大河;尤其是在晨光熹微的融融春日,策马于青山碧水层峦叠嶂之间,踏青行猎,该是何等得惬意与悠哉! 溯溪水西下,远处山色空濛,钟灵毓秀,若隐若现的晨雾,飘浮在暖翠欲滴的清凉山巅,正如一条柔软的丝带,环绕在少女风姿绰约的玉体上,营造出一种只有大自然才能勾勒而成的空灵美感,广博,深邃,沉醉…… 顺着溪水西流的方向,蓝天白云之下,竟有一大片广袤的草场,芳草如茵,一望无际;烈烈如火的石榴花,点缀在辽阔的绿茵之上,仿佛增添了一抹明艳的霞光,直教人眼前一亮;在那里,在青山脚下,在小溪尽头,蓝天与白云,草场与花丛,山河丽影,相辅相成,构成了眼前这幅浩瀚壮阔的画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北方塞外遍地牛羊的大草原呢。 彼时,日出东方,源自苍茫林海深处,捧出一轮红日,高高悬于天畔;一道曙红色的春光,渐渐露出云层,为远山近水的景致披上了一件朦胧的外衣,漫山遍野,层林尽染。 不一刻,绿油油的草场,便与湛蓝的天空,紧紧地衔接在一起,染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光晕。 顷刻间,浮光霭霭,惠风和畅,春日里温煦的日光,自云端投射而下,照彻满山旖旎。 就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天外渐盛的春阳,带着一缕如浮漾碎金的光影,洒遍清溪碧树;只见,山的那边,一匹雄骏的骏马,承载着一对璧人,出现在大片绿草如茵的旷野上,缓缓踏马行来……那匹名为“飒露紫”的骏马,扬着洁白如雪的马蹄,踩在松软的青草坪上,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巨响,也没有卷带起漫天弥漫的狂沙,唯有无声无息的轻盈而已。 马背上的人儿,不,准确地说,龙驹之上,坐着一双天作之合的痴情儿女,他们的风采、气度与容颜,再配上身下这匹“飒露紫”,身上出尘脱俗的衣衫,便足以让山水为之褪色,令天穹为之黯然,压倒世间一切芳华。 少男少女共乘一骑,白马醉春风,明丽颀长的背影,在身后灿然朝霞的辉映下,光彩熠熠,看上去潇洒翩翩;淡淡的春风,拂过他们青春年少的面容,拂过满目浓荫翠翠,反倒为这片世外桃源频添了一抹盎然的春意。 时下,芳草萋萋,除了两人一骑,旁若无人,亦无声息。 飒露紫上,那位风神秀彻的白衣男子,双手环着身前女子的纤纤细腰,轻执缰辔缓缓前行,未闻马蹄阵阵,但有似水柔情;曾几何时,他,横戈跃马,虎视中原,凭借着手上三尺青锋与麾下七万劲旅,席卷北地,令敌寇胆寒,令三军归心,为王朝立下赫赫之功;然而,他也曾幻想有朝一日,可以卸去身上的担子,拭去剑上的旧血,铸剑为犁,与心爱之人相忘天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如今天这样,醉卧美人膝,坐看秋月春风,岂不美哉! 此时此刻,萧长陵骑在马上,他那清俊若玉的脸庞之上,沉静似水,眉目澹澹,无半分寒峻神色,双目温润蕴笑,深情地注视着身前风华绝代的女子,他越看越入迷,不知不觉间,唇角竟勾起了一弯粲然的笑痕,仿佛日出之时的流霞,洒下无限光辉,透着繁迷的清贵。 背对天边初升的朝阳,一袭青衣的谢婉心,耳畔尽是溪水潺潺之声;她就这样坐在那位白衣男子的身前,萧长陵宽阔的胸膛,紧紧贴着她清瘦纤细的双肩。她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笑而不语,只是在那儿欣然地浅浅回味着,任凭萧长陵揽着自己的纤纤细腰。 春风柔而无声,吹卷着少女颊边的青丝,女子爱的萌芽,早已深深根植于她的心底;于谢婉心而言,她与他最美好的记忆,是在那日的玉带河,是在昨日的浣花溪,更是在今日的清凉山下……此刻,自己与他同乘一马,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广;他的眼眸,是那样深邃,那种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瞬间便让她小鹿乱撞,不能自已;或许,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清静。 今日,萧长陵依旧是一袭白衣胜雪,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白皙俊美的脸上,始终带着少年郎的神采奕奕,正如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喷薄而出,加之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两道英挺的剑眉,愈发凸显出这位少年将军的清逸与高贵,全无昔日冰冷肃杀的寒意。 白衣策马的萧长陵,在霞光的映照之下,是那样英俊飘逸;而与他骑在一匹马上的谢婉心,今日的穿着,亦是无比清新脱俗;一身水青色的少女骑装,没有繁杂的工艺,只是在领口和袖口绣着山水烟雨的纹样,于恬静素雅之中,尽显身为才女的林下风气。 这个时候,四下寂寂无人,只有明玉和冬雨,跟在两位贵人身后;她们望着萧长陵和谢婉心的背影,目光一时有些发痴,也许是这场面太过绝美,又或许是发自内心的欢喜,竟让她们只顾往前去看了,却忘记了脚下要走的路。 “这莫非就是天作之合吗?”一脸沉迷的明玉,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冬雨没有听清,便回7头问道。 “冬雨姐姐,你看,你家殿下和我们小姐,多像从画里走出的人儿啊。”明玉的声音,隐隐夹着一丝艳羡与倾慕,既是在羡慕四小姐的福气,又仿佛被任城王的风采所倾倒。 “那是。”或许,是听出明玉对任城王殿下的仰慕,冬雨的脸上,也由衷地露出一丝喜色,她微笑着说道,“你不知道,我们殿下,可是大周的奇男子,先帝和陛下,还有皇后娘娘都喜欢他;不是我偏心我们殿下,你就是放在整个上京,若论文韬武略,风姿气度,谁能比得过我家殿下,还不是都……” 话未说完,冬雨欲言又止,轻轻地抿着嘴唇;因为,她看到自家那位任城王,俯身在谢四小姐的耳边,好像说了些什么悄悄话,而谢四小姐则随口应了一句,便引得殿下仰天大笑,可她自己却是温柔地浅浅一笑。 他们二位,一位是少年将军,一位是多情少女。 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国色天香;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灵动绝尘。 两个人同乘一骑,一身白衣,一身青衣,迎着春风策马而行,如此神仙眷侣,竟好似自仙境降落人间,又好似从天外缓缓走来,仿若当年惊鸿影…… 就在这时,呦呦鹿鸣,响彻草场上空,惊起大片飞鸟;倚在萧长陵怀中的谢婉心,在这一刻,微微仰起玉容,长若流水的乌发,轻柔地划过那位白衣皇子的下颌。她的眼前,呈现出一幅别样的画面,让她不禁被深深吸引: 却见,几头梅花鹿,带着十几只幼鹿,慢悠悠地来到溪边,俯下身子,慢条斯理地在饮水,看上去很是优雅;小鹿依偎在母鹿腹下,忘我地缩成一团,尽情地享受着来自母爱的温暖。 谢婉心看着溪畔的鹿群,绝美的娇艳容色,显现出一派明媚的春光;尤其是为首的一头成年梅花鹿,那对精美的犄角,一身珍稀的皮毛,加上点点如白雪的花纹,映入谢婉心秋水凝波的双瞳,竟让她心驰神往,眼前一亮。 “好漂亮的梅花鹿啊!”谢婉心指着那头鹿,清秀的脸颊之上,玉颜生春,顾盼嫣然,一股若有若无的妩媚,衬托出少女的柔情与一颦一笑,也映衬出她自身的素腰楚楚。 听着这婉若莺啼的袅袅清音,又望着身前雪肤冰姿的丽人,萧长陵勒住缰绳,整个人只觉周身血液凝固,心跳怦怦加速,沉睡许久的情感,再度焕发生机,催发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激情。 萧长陵展颜一笑,端坐马背的身形,岿然不动,只是轻轻伸出手指,挑开谢婉心鬓边的发丝,用自己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柔声说道。 “你若喜欢,我现在就替你把它的鹿角取下来。” “鹿角?”谢婉心略感诧异,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门道。 可能,是觉察出了婉儿的诧异,萧长陵一脸如常,唇下浮起灿若云霞的笑意,微微将身子前倾,从后面张开双臂,慢慢环抱住谢婉心纤瘦的腰身,目中真情流露,低沉着声音,缓缓开口。 “婉儿,你应该知道,我母后是鲜卑人吧。” 谢婉心点了点头,“嗯,知道,我听爹爹讲过,皇后殿下出身北地鲜卑世家,是魏国公家的嫡长女,十六岁嫁给陛下,也是大周立国以来唯一一位拥有鲜卑血统的中宫皇后。” 见婉儿如此了解母后的家世,萧长陵的面上,展露出淡淡的笑颜,眼神之中的温柔,越来越浓,直似黑夜里的一抹亮光,照亮万古长夜。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没错,我母后是纯正的鲜卑女子,按照她们鲜卑人的风俗,男子若要迎娶心仪的女子,必须要用一对珍贵的鹿角,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女子;父皇当年就是凭借一对鹿角,才让外祖父同意把母后许配给他……” 紧接着,萧长陵顿了顿,遂耐人寻味地脱口而出, “婉儿,你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亲手猎一对天底下最漂亮的鹿角送给你。” 一听这话,谢婉心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原来他在这儿等着自己呢;顿时,谢四小姐双颊绯红,美丽清隽的面容上,笼上一层明艳的红晕,她矜持地低下头,轻轻拍了拍萧长陵的手背,娇嗔道。 “瞧你,又拿我寻开心。” “这是我的心里话。”萧长陵揽着少女柔嫩的腰肢,眼中光芒绽放,棱角分明的脸上,笑容愈发温煦,目光神情之中,尽是过尽千帆的澄澈。 谢婉心盈盈回眸,凝望着身后那双炯然生辉的眼眸,恬静不语。 二人相视而笑。 忽然,萧长陵仰面,直直望向蔚蓝的天穹;少年将军高踞骏马的身形,缓缓挺直,借着金灿灿的阳光,一道高大伟岸的背影,投在脚下碧绿的草地之上,竟如清凉山一般巍峨壮阔。 风,吹动着马上的一袭白衣,萧长陵执起缰绳,轻轻抚摸着飒露紫的鬃毛,大有少年英雄潇洒不羁的意态;他朗然一笑,轻声对谢婉心耳语道。 “婉儿,坐稳了。” “啊?”谢婉心微微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云里雾里地看着身后的男子,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未等谢婉心反应过来,却见萧长陵甩开马缰。 伴随着一声怒马长嘶,那匹雄骏的“飒露紫”,冲天一啸,两支雪白的前蹄,高高扬起,霎时冲刺而出;那壮美的雄姿,宛若历尽艰辛,穿过江海阻拦的信鸽,又宛若勃然奋飞于狂风骤雨中的海燕,凭借无穷无尽的气势,一骑绝尘。 骏马仰天长啸。 那动人肺腑的马嘶,响彻云霄。应和着这豪壮的嘶鸣,如同从四面八方,涌出一大片杂色的马群,似海潮一般势不可挡,沿着苍茫无际的平原边缘,滚滚而来;一马如万马,如成千上万匹骏马,迅速聚拢在一起,汇集成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掠过这片绿草如茵的旷野。 随着骏马的奔跑,马背上的少男少女,衣袂飞舞,两人绝美的风采,永远镌刻在了灿烂的阳光下;男子凛然的雄风,少女倾世的风华,令所过之处万物惊心,恍若万丈红尘倾泻而下。 霞光普照,少年少女的明媚清妍与意气风发,自此长存世间。 策马走天涯! 千里快哉风! …… 晨曦渐渐褪去,辗转便到了午后,红日高悬的天空,飘洒下一抹绚烂的日光,笼罩了大半个清凉山;此间山脉的起起落落,皆在正午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青玉的温润光泽,漫山遍野,仿佛铺满了黄金,令人目眩神迷。 春日的午后,不似夏日般炎热,亦不似深秋般清冷;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地上,浓浓地染上一层橙黄的光晕,随即带来一阵清风,轻轻吹动着已然发绿的树枝,卷起大片绵绵的花香。 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时节,萧长陵带着谢婉心,二人同骑“飒露紫”,策马啸春风;就这样,永浴爱河的两个人,一路纵马狂奔,从晨光熹微跑到日上三竿,又从日上三竿跑到日头高悬。 飒露紫跑得极快。 此时此刻,这匹曾经在大漠草原驰骋万里的雄骏战马,仿佛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速度,跑得豪气冲天,跑得热血激昂,跑得大汗淋漓,跑到激奋之处,马嘶长啸,响彻层层云霄,竟惊得林中一堆栖鸟,四散而飞。 萧长陵无比畅快,这里虽不是北方大草原,也不是千里戈壁滩,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滚滚狼烟;但飒露紫带来的马蹄铮铮,使得这位白衣绝尘的镇北将军,完全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昂然,热血,激荡;澎湃跳跃的心弦,更是让他止不住一次次策马扬鞭,一次次甩缰飞驰…… 坐在萧长陵身前的谢婉心,紧紧地靠在这个男人怀中;春风猎猎吹过,少女云鬓间的发丝飘扬而起,愈发衬出她清瘦柔美的身姿。看得出来,谢婉心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兴奋与喜悦,从前待字闺中的单调生活,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直至此刻,这位情窦初开的谢家四小姐,才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仗剑走天涯! 溪畔,花树下。 这里非常安静,远处嘈杂的鸟鸣声,这时一点儿也听不到,只有飒飒的风声,夹杂着栀子花开的幽香。 许是跑了一上午的马,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与精力;只见,一袭白衣的萧长陵,静静地躺在身下的大草坪上,双目微闭,两臂张开,任由云层深处明耀的阳光,洒在那张英俊白皙的面庞上,勾勒出白衣少年脸部坚毅的轮廓。 青山未老。 红彤彤的艳阳,折射出来的耀眼光泽,照亮了清凉山的一草一木;溪畔花树之下,清风徐徐拂来,和着芬芳花气,构织出一幅“春风花草香”的天然丹青图;惬意的风声,迷醉的花香,撩动着少男少女荡漾的春心,仿佛是在倾诉他们心中无限的深情与眷恋。 萧长陵拥着谢婉心,手指划过她如瀑的青丝,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低声言语道。 “婉儿,开心吗?” 谢婉心柔婉一笑,轻赧着自己清秀动人的脸颊,依偎在那袭白衣身侧,展露出少有的小鸟依人的神态,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开心。” 萧长陵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怀中的女子,整个人的心绪,难免出现了片刻的恍惚;这是他第一次享受来自爱情的酣畅淋漓,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他笑了。 “婉儿,我真想把时间留住,让这美好成为永恒。” 但见,美人浅浅微笑的丹唇,牵动着一弧美艳的梨涡,浮现在谢四小姐的玉容之上;她的笑颜,本就美得不可方物,这微微显现的梨涡,便更让她秀丽绝伦的容颜,频添妍姝仙姿。 “我也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萧长陵的面上,莫名出现了一抹惆怅;他坐起身来,眼中深沉的目光,仿若月色澄澈,方才多情公子的温煦神色,一瞬而逝,嘴角虽仍带着笑意,却掩盖不住隐隐的肃穆与黯然。 看到萧长陵明显的感伤,谢婉心也坐了起来,握着萧长陵的手心,绵绵不绝的情意,化作一汪春水。 “怎么了?” 也许是儿女情长的缘故,当面对身边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时,萧长陵所有的怏怏不乐,都被一扫而光;他凝望着他的婉儿,温柔地将她搂入怀中。 “婉儿,其实我不该这样,我不该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也知道,我的婚事由不得我来作主,将来必是父皇来安排;但是,我自己喜欢谁,却是可以自主的。婉儿,我要让你知道,你是我的心上人,是我萧长陵心悦的女子,没有谁可以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除了你,我宁愿终生不娶,我既然许了你,此生不变!” 这一刻,谢婉心眼中微微含泪,朦胧氤氲的水雾,罩住了她那双原本就非常美丽的秋瞳;似乎此时此刻,她面前的少年,不是什么大周皇帝的二皇子,也不是什么战功赫赫的将军,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 “二郎,你别说了,我不在乎什么王妃的虚名,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知道吗,有多少个夜晚,我望着窗外的星星,在心里默默为你祈祷,为你祝福,只要你好好的,我没有关系。” “婉儿,谢谢你。” 萧长陵的眼中,情深如许,似乎要将眼前这少女妩媚的倩影,刻进自己眼眸的最深处;他轻轻执起婉儿的手,低头一吻,那融融的暖意,一点点蔓延上去,直至温暖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两人深情相拥。 谢婉心娇柔的身体,被那双宽阔的怀抱,紧紧地箍在怀里,男人身上特有的野性,混合着阳刚的体温,瞬间便如一张巨大的罗网,将她一个弱女子给牢牢网住,动弹不得;而萧长陵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紧紧地抱着她,呼吸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馨香,感受着软玉温香的身体,渐渐地,整个人便沉溺在一片温柔乡中。 “二郎!……”谢婉心被萧长陵拥在怀中,眼睫微微闪动,整个人口齿不清,两颊染上大片潮红的印记。 与此同时,萧长陵那颗坚硬的心,也在谢婉心的柔情攻势下,被撩拨得碧波荡漾,一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几乎快要冲垮最后的防线;此时此地,萧长陵闭上双眼,静静地体会着,品味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境战场,听见了北地战马的嘶鸣,看见了边陲雄镇燃起的烽火,多年上阵厮杀锻造出来的铁血,让他时下摩拳擦掌,准备发起最后一击…… 一对璧人,双双彼此相拥,只留下深沉的爱意,几无声音。 缠绵过后,萧长陵松开用力的臂膀,他幽邃的黑眸,凝视着谢婉心那双柔媚多情的眼眸;此刻的二人,好像都没有从刚才的狂欢里走出,依然用情意绵绵的眼神,注视着彼此。 “婉儿,你……想不想看看我的北大营?” 什么? 谢婉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但又看到他一本正经的神情,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自大周立国以来,朝廷礼法森严,军令如山,还从无女子擅入军营的先例,更何况是作为国之劲旅的“北大营”了,二郎他身为北大营主帅,如今竟然为了自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无视朝廷的规矩。 “二郎,这……,这不合规矩,要是陛下知道了,我怕你……” 没等谢婉心把话说完,萧长陵便牵着她的手,缓缓站起,轻轻抚过谢婉心清润的脸颊,沉缓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笑侃意趣,说道。 “规矩?!在北大营,我就是规矩!哪怕是父皇,又能说些什么呢。人人都说我萧长陵离经叛道,是个不识礼数的公子哥,我认了!婉儿,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我的七万将士。” 这句话,沉沉入耳,谢婉心怔怔地看着,凝神想着,却不知已有清泪浮上眼睫;她无言以对,唯有以泪眼婆娑相望,回馈郎君深情。 ……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洒遍辽远的大周京畿,映出马上男女翩然的风姿,是郎有情,是妾有意…… ------------ 第22章 君威 转瞬间,仲春已过,暮春时节的风光,也慢慢临近尾声。 随着一天又一天的云卷云舒,春日的明媚与温煦,也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之中,被渐渐磨去了棱角,渐渐削减了几许盎然的春意;蔚蓝的天际,虽然仍是碧空如洗,却明显少了晚春的清朗,反而频添了初夏甫至的澄澈与炽烈,映衬着空中那轮明灿灿的乌阳,投下万丈红光,勾勒出大周上京雄伟的轮廓。 春色未尽,夏意却悄然而至。此刻尚是正午,放眼京城内外,晴朗湛蓝的天幕,万里无云,仿若璞玉一样澄碧,又仿若丝绒一样圣洁;除了片片飘浮的白云以外,便只剩下镶嵌在天边的一钩金边,在云间若隐若现,直至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时下,天地间,纤云不染,万籁俱寂;蓝蓝的晴天,洁白的云朵,呈现出一幅春末夏初的斑斓画卷。 一天的光景,似乎过得很快,转眼便已是黄昏时分。 此时,日头西下,一抹殷红如血的残阳,悬挂在远方的天畔;淡淡的余晖,倾泻而下,洒在高大宏阔的上京城头,为天地与帝都覆上了一层扣人心魄的红,就连空中几片为数不多的暗云,也在落日夕阳的渲染下,显得绚丽多姿……在这片逐渐微渺的苍穹之下,偌大的上京城,竟似是一座刚刚历经杀戮的修罗场,吞噬了仅存的些许光亮,徒留满城血色。 伴随着最后一抹夕阳堕下云层,上京皇城太极宫的北宫门——宣武门,自此缓缓关上;而在宣武门的城楼之上,两队全副武装的金甲御林军,早已排列整齐,异常沉稳地登上城楼,在完成了简单的换防手续后,遂分布在宫门的各个角落,挺胸屹立,岿然不动。 飒飒的微风,吹过那一张张英气勃勃的面孔,夕阳照在黄金甲上,仿佛镀上一层耀目的赤霞;直挺挺的长矛,握在这些天之骄子手上,红缨飘拂,闪烁着雪亮森森的枪芒…… 初夏的黄昏是极美的,尤其此时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因而,夕阳笼罩下的上京城,更显清寂幽旷之美。 上京,大周皇宫。 西方天际的残日,摇摇欲坠,衬托着苍茫胜血的暮色,倒映在一片朱红色的宫墙上,竟似一团灼灼燃烧的明火,直照得人双目迷乱。 甘露殿前。 无数羽林虎贲,身穿黑沉沉的盔甲,佩刀肃立,人人面目寒峻,将方圆百步以内封锁得严严实实,他们似乎有一种神圣的使命,那便是拱卫身后这座庄严肃穆的宫殿,以及殿中那位尊贵的君王。 矗落在太极宫以北的“甘露殿”,坐北朝南,檐牙高啄,与武德殿毗邻,是当今大周天子日常起居的寝殿;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正是那个主宰王朝命脉与万千子民生死荣辱的男人。 作为大周皇帝的寝宫,甘露殿的布置,全无金碧辉煌的奢靡与浮华,反而尽显少有的清雅,沉肃,俱是满室书香;除了御案、书架、奏章以外,便只有一面立在龙榻之侧的屏风,一幅高高悬在帷墙之上的“九州版图”,还算比较引人注目,剩下的也没什么了。 偌大的甘露殿,此刻显得分外清幽,鎏金珐琅彩的宝鼎熏炉里,燃着上等的龙涎香,一时间青烟袅袅,萦绕在殿宇上空,久久未曾散去。 已近傍晚,深宫之中,一身雾蓝色睡袍的大周宣帝萧隆先,闲闲地捧着一卷书,半卧在一张躺椅上,随意翻着手中的那卷书,神情平淡似水;身后,两名如花似玉的宫女,正在替陛下掌扇纳凉,右侧,一名上了年纪的中贵人,手持拂尘,为天子驱赶蚊蝇。 忽然,一抹淡黄色的澄澈夏阳,透过雪白的明纸,洒在甘露殿青莹光洁的地面上,也洒在帝王湛蓝若雾的睡袍上,任由窗外明艳的晚霞,洒遍全身,染出一身贵为天下至尊的清绝与平静。 只见,这位时年四十六岁的大周天子,虽已年逾不惑,此时又斜倚在躺椅之上,却丝毫不见人到中年臃肿的疲态;他的容颜,谈不上英武不群,但眉眼之间依旧自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雄风,那双黑金幽邃的龙目,端正坚毅的脸庞,挺直的鼻翼下,嵌着两道威严、细长的八字胡,于无形之中,流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赫赫君威;而那一身绣着双龙戏珠图纹的睡袍,穿在宣帝身上,正好衬出他颀长的身形,显示出他至高无上的地位,教人不敢轻易靠近。 在众人眼中,他,是先帝的嫡长子,是四个皇儿的父皇,是这宫里所有女人的天,更是当年亲自领兵北伐西征,打得柔然龟缩漠北,杀得西燕国门洞开的太子殿下;现如今,他手握江山,俯瞰四方,是主宰这片强大帝国的君主,亦是全天下公认的一代雄主。 有人曾经说过,当今陛下的容貌与气度,承袭了其父景帝的风流倜傥;然而,他的铁血与狠绝,却完全继承了祖父文帝的杀伐果决;因此,群臣眼中的陛下,是一位指点江山的雄猜之主;儿女们眼中的父皇,是一位不怒自威的严父;而皇后和嫔妃眼中的天子,则又是一位深不可测的主上……几乎没有人,从陛下的脸上,看见过一丝浅浅的笑容,一丝都没有看到过。因为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帝王,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是什么,他的身后,是大周的江山社稷,身为大周之主,若能在有生之年,廓清四海,总齐八荒,开创千秋之功业,即便是再大的代价,他也甘愿承受。 这个时候,静谧的天子寝宫内,檀香袅袅,萧隆先斜卧在躺椅上,眼神却始终没有挪开手中的书,目中一片冰冷,唯独眉间的沉思,仿若凝伫于九天苍穹中的漫漫云翳,令人捉摸不透。 侍立于帝王身侧的中贵人,此刻或许是慑于皇威的缘故,整个人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天子森然的神情;可就在这短促的一瞬,中贵人的脑海深处,忽然浮现出一个清俊的身影: 那是一袭飘然的白衣,傲雪凌霜,纤尘不染;那是一位俊朗的男子,英挺的剑眉,深邃的眼眸,凌厉的目光,再配上一脸寒肃的神情,那种倔强,那种骄傲,那种蔑视一切的冷峻,竟与面前的皇帝陛下一模一样,像极了年轻时的陛下。 直至此时,中贵人才有所顿悟,想必,那位上京城中最耀眼的少年统帅,他那挺拔的雄姿,潇洒的意态,不羁的表情,包括那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黑眸,这所有的一切,都应该脱胎自他的父皇,当今世间最强大的君主;怪不得在三位皇子之中,陛下唯独偏爱自己这个二郎,也许看到他,陛下是想到曾经的自己吧! 甘露殿里的气氛,始终冷凝如冰,躺椅上的天子,虽人到中年,却丝毫不见倦怠;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书,略显沧桑的脸上,隐隐骤现几道皱纹,始终紧锁的眉头下,是孤家寡人独有的决然目光。 过了半晌,萧隆先才缓缓开口,可眼皮却没有抬一下。 “你刚刚说,她是谁家的姑娘来着?!” 皇帝的声音很轻,似乎说得漫不经心,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可语中的凛冽之意,却是带着无数寒意,深沉可闻,让人一听就不寒而栗。 听见陛下冷不丁的一句问话,一旁伺候的中贵人,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 “回陛下,是……是谢司徒家的四小姐。” “哦?” 萧隆先的眼帘,微微一动,眼角细细的皱纹,几乎快要遮住他的双眼;他放下书卷,双手平稳地放在膝前,整个人靠在躺椅的椅背上,任凭身下的躺椅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姿势,舒适极了,轻松极了,身为万乘之尊的皇帝,萧隆先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大半个的身子,都窝在一张小小的躺椅里,在那儿安静地闭目养神,竟是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宣帝忽然奇怪地笑了,单薄的唇角下方,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随即缓缓睁开双眼,那对幽深的瞳眸,依旧是那样冷厉。 “嗯,原来是谢家那四丫头啊,朕记得她,当年她刚满月的时候,朕还抱过她呢,为此皇后对朕发了不少牢骚,说平阳出生的时候,也没见朕这么上心过;算起来,她应该只比二郎小一岁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萧隆先的语气,既低沉又平缓,好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儿;此时此刻的他,仿佛不是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只是一个回忆子女儿时童趣的父亲。 “是的,陛下,谢四小姐今年芳龄十五。” 当听到此处,萧隆先炯然的龙目,微微眯了起来,而他那暗沉却并不混浊的目光,在窗外落日的映照下,含着一丝稍显朦胧之感的笑意。 “十五岁,正是女子大好的年华啊。朕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连朕自己都记不清了……” 深深的沉思,淡淡的浅笑,勾起了一代帝王压在心底尘封许久的记忆;如今他君临天下,富有四海,或许也只有在午夜梦回之时,才会忆起昔日的鲜衣怒马,直追早已逝去的青春年华。 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看上去异常古怪的笑容,再次挂在天子稳定的嘴角上,不同于方才那抹温煦的笑容,这次的微笑,明显带有几分冷峻的寒意,正如黑夜里的夜风一样肃杀;伴随着帝者雄猜的冷笑,萧隆先鼻梁下两撇浓密的胡须,也显得是那样刚劲有力,宛若长刀上的刀锋。 须臾过后,萧隆先的面色,恢复了以往的冷血与厉杀,目中蕴藏着大片刺眼的寒光,一现即隐;他淡淡的开口,声音竟如雪山般高不可攀。 “听说二郎最近和谢家那四丫头走的很近?!” 看似是随口一问,实际上则是帝王以无上的权威发出的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中贵人的心头,禁不住猛地一颤,额上黄豆大小的汗珠,不断地往外渗出,只能颤着声音应道。 “是,陛下。” 这一刻,大周天子威严的脸庞上,不经意松缓了一下,展露出一丝自嘲的神情,以至于凝聚在他眼瞳里的厉芒,也化作了无尽的淡漠,无尽的嘲讽。 “谢文德养的好女儿,到底给二郎施了什么魔咒,竟让朕的儿子如此痴迷!连体统都不顾了吗!” 听到皇帝话语中明显的愠怒之意,中贵人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迟疑了半刻,还是壮着胆子,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陛下,老奴听人说,任城王近来经常带四小姐出入军营。” 什么? 出入军营! 一听这话,只见,宣帝脸部的表情,顿时“刷”地沉了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陡然变得越来越晦暗,犹如笼罩上了一层滚滚的乌云,阴晴不定;自从大周肇基至今,无论是之前的文帝、景帝,还是如今高踞龙座之上的周帝萧隆先,他们对于军方的掌控,从来就没有松懈过,更不会允许女子擅入军营这样荒唐的事情出现;尤其是萧隆先,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在其尚是太子之时,便亲率大军南征北讨,在军中树立了崇高的威望。试想一下,一位凭借赫赫武功上位的帝王,对于军队与军权的控制力,一旦达到某种巅峰的状态,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尽管,萧隆先面上的神色,已然阴沉到了极致,可他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眉宇之间平静无波,身为帝王的威严,就如那幅“九州版图”上的山川河流一样,永远刻在了他的骨髓深处,他没有说话,只是异常冷静又冷漠地听着。 天子半坐半卧,听着这些字字句句,听中贵人讲着二郎和谢家那丫头之间的风流韵事,他的表情隐隐有些诡异,似乎笼罩上了淡淡的失望,笼罩上了淡淡的不悦,只是不易被察觉罢了。 中贵人瞄了陛下一眼。 “陛下,老奴还听说,北大营的将士们,都称谢四小姐为……” 说到这里,中贵人突然语塞,不敢再说下去了,又不敢正视陛下凌厉的目光,只能尽量低垂眼睑。 “叫她什么啊?!”沉默良久的宣帝,手心缓缓地在手背摩挲着,眼睛眯成了一道漆黑的线条,清绝的目光,像两把弯刀似的,剜向中贵人的身体,冷沁沁地开口问道。 自己越拘束,陛下的目光就越凌厉,没办法,中贵人只好硬着头皮,强行咽下一口唾沫。 “任城王妃。” 这四个字说得很低,很轻,他以为这样,皇帝陛下兴许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他想错了,眼前的这位主上,是一位心性坚韧强悍,不为任何外物所侵袭的雄猜英睿之君,是当世最强大的君王,天子的意志,又岂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可以擅自揣摩的。 “啪!” 皇帝宽厚的手掌,终于轻轻举起,又沉沉落下,怕在躺椅的扶手上;不得不说,皇帝这一掌的力道,虽然还不至于掀翻躺椅,却也震得它巨烈颤动了一下,如石子掷入水中发出的声响。 当即,那位如履薄冰的中贵人,包括皇帝身后的两名宫女,以及甘露殿里所有的太监宫女,被陛下雄浑霸道的掌风,吓得匍匐在地,没有人敢在此刻抬头去看陛下的眼神与表情。 “陛下息怒!” 不过很快,萧隆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淡无奇的语气中,充溢着令人窒息的冷漠与寒凉。 “二郎现在越发胡闹!” 黄昏最后几抹余晖,隐匿在惨淡的暮云之中,转瞬而逝。 一位身穿雾蓝色睡袍,体形略显高挑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甘露殿的廊下,双手负后,静静地望着面前那片宽阔的广场;春末夏初的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周宫廷,映入那位中年男人的眼底深处,竟让他的目光出现了片刻的落寞。 此刻的他,仿佛不是天下至尊,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二郎啊,你太让爹失望了。” …… 夜已经极深了。 初夏的夜晚,恬静,清寂,晦朔,天边残月如钩,月儿淡青色的月光,伴随着昏昏沉沉的夜色,倾泻而下,倒映在皇宫御苑的金明池上,又经夏风一吹,池面上泛起了鱼鳞似的水波;不多时,银辉散尽,只留下一池碧水。 长夜漫漫。 崇德宫,灯火阑珊。 此时,夜已经极深了,可这座皇后寝宫里幽微的灯火,依然将宫外的一草一木照耀得清清楚楚。 崇德宫西阁,小佛堂内,皇后独孤元姬,手捻佛珠,跪坐于蒲团之上,轻轻微闭双眼,正在虔诚地默诵《楞伽经》;只见,这位时年四十三岁,出身北地鲜卑世家,为当今天子诞育了齐王、平阳公主、任城王三位皇儿的大周国母,身穿一身大红胡服,妆容朴素淡雅,虽未见惊艳,却也是淡扫蛾眉,看上去充满了鲜卑女人的野性与活力,颇具一国之母的风范。 因是鲜卑女人的缘由,又因为自己北地豪族的家世,皇后虽已年过不惑,却保养得甚好,云鬓未添华发,一双手滑腻修韧,皮肤依然略显光泽,雍容华贵的气度,胜过宫里的庸脂俗粉,直似一枝清傲的寒梅,逆风雪而绽放。 佛堂空间不大,位于西阁偏殿,与皇后居住的寝殿离得很近,中间隔着纱帘;深夜的崇德宫,无数侍女站在帘外,无人上前,时不时打量着正在帘后礼佛的独孤皇后,透过薄薄的纱帘,她们隐隐约约看见,半老徐娘的皇后殿下,寂寞地跪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人敢上前打扰皇后,即便容颜已老,即便韶华不再,可是她们的皇后娘娘,依旧在努力保持着她身为大周皇后优雅的仪态,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疲倦与老态。 无疑,此刻的独孤元姬,是无比孤独的,她的身边空无一人,除了佛龛中供奉着那尊文殊菩萨像,便只有身侧书案上那些陪伴了自己快二十年之久的诗选、古籍与佛经了…… “圣人,圣人……” 这时,一名崇德宫的贴身侍女,微微屈膝,隔着纱帘轻声禀告;因为皇后有一个习惯,自己在礼佛之时,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否则不许打扰她,所以,她也不能确定皇后是否已经礼佛完毕。 “圣人,圣人……”这一次,侍女提高了些许声调。 “什么事?” 独孤元姬缓缓睁开眼,面色灰暗,声音清冷;她放下手里的佛珠,姿势已然有些僵硬了,就像上京永安寺里的如来佛像一样,竟自己凝固在了蒲团上。 “圣人,甘露殿那边派人传话,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陛下还没歇息吗?”独孤元姬平静问道。 “没有。” “说是何事了吗?” “奴婢听说,好像是为了任城王的事。”来通报的侍女,偷偷看了皇后一眼,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她也清楚,皇后和陛下一样,在三个孩子里,最喜欢任城王殿下,她很想看看独孤皇后的反应。 果然,当听到“任城王”这三个字时,独孤元姬下意识地转过头来,那张已然不见昔日倾世容颜的脸上,浮现出身为母亲的担忧与不安。 “二郎!二郎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是听说陛下有些不悦,您看这……”侍女怯生生地说。 此言一出,独孤元姬的神情,出现了间歇的恍惚,眼神木然;但是,作为母仪天下的大周国母,这位浑身上下散发着鲜卑女人真性情的皇后殿下,很快恢复了后宫之主该有的镇定,淡淡地说道。 “好,吾现在就去。” …… 深宫,深夜,万物无声。 唯有四方孤城,寂寂冷清。 ------------ 第23章 江山 辗转入夏。 此时,春色全无,暮春之中的最后一抹温煦与嫣然,也在留下无数淡淡的春光后,便再也探寻不到一点春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这一天开始,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夏日的骄阳,照在沉雄壮阔的上京城头,照在庄严恢宏的皇城宫门,照在九天阊阖的巍巍宫阙,仿若大片红彤彤的彩霞,将这座天下第一大国的帝都,掩映在灼灼烈日之下,若隐若现;就连那些立于城楼上杏黄色的“大周龙旗”和城门洞口“鸣凤朝阳”的石塑,经过夏日的炙烤,竟也覆盖上了一层滚滚热浪。 夏日的晨曦,明曜,碧蓝,灼热,天际高悬着一轮朝阳,烈烈似火,霞光洒遍皇宫内外,映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熠熠生辉,璀璨夺目,令人心旷神怡。 时下,正是炎夏之始,虽然还没有到最热的夏末时节,但却比往年要更热一些;一大清早起来,层层叠叠的暑气,便全数郁积在上京皇宫的凤阁龙楼之间,风吹不散,雨洗不尽。 日头愈发毒辣。 这座象征着高高在上的天家帝阙,此时此刻,则被完全笼罩在教人窒息的高温中;尽管在大周皇宫的最深处,坐落着金明池、太液池、北海子几大宽阔的水域,但是由于皇宫自身独特的地势,始终无法吸纳来自御池的湿润与清凉,暑热倒是越来越浓,未曾削减半分。 夏风无声。 但见,甘露殿外,栽着几株挺拔的白杨树,肥大厚重的叶子,在炎炎夏日的照射下,泛着白灼灼的光辉,倒映出一大片斑驳的树影;那些盘踞在树上,数不清的鸣蝉,这时仿佛被解除了枷锁一样,正在声嘶力竭地苦吟着,绵绵不绝。 蝉鸣。 没错,是蝉鸣。 这一声声游刃有余的蝉鸣,此起彼伏,徘徊在丛丛绿荫间,似乎是在惊扰人们的倦意,讥讽人们的狼狈。 一片绚烂的光影,透过雪白的窗棂,投映在甘露殿皎洁如玉的地面上,折射出无比温润的光泽。 相比于宫外如蒸笼的天气,当下的甘露殿,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今日,甘露殿里的气氛,凝重肃穆,一片沉寂,两厢尽是持刀肃立的金甲御林军,陈列在宫廊之上,岿然不动,他们身上的黄金甲,锃锃发亮,远远胜过鞘中金刀的锋芒。 殿内甲兵林立,寂寂无声,除却殿外聒噪的蝉鸣,便只有偏殿里的一尊四阶蟠龙铜漏水钟,“滴哒”作响,发出与众不同的水声;天子寝殿所有的内宦、宫娥,被这恼人的热浪困顿在宫中,寸步难行,只能守着两坨硕大的冰块,确保陛下和圣人不被暑热侵袭。 丹墀顶端,帝后高坐于上。 却见,御座之上,那位大周帝国最尊贵的皇帝陛下,穿着一身明黄辉映的龙袍,头上束着发带,手里握着一册竹简,整个人面色阴晴不定,威严地坐在龙案前,只顾看着手中的奏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极具一代帝王统御四海的镇定与自信;而一身红衣胡服的皇后独孤元姬,则坐在皇帝身畔,惬意地斜倚在一方沉香木软榻上,左手如羊脂美玉细腻的指尖,轻轻挑动着下颌,右手捧着一卷《金刚般若经》,正在聚精会神,静心默诵着书中那些玄妙古奥的偈语与经文…… 帝后二人,一个手捧奏表,一个手执佛经;一个是天下之主,一个是国朝圣母,并肩高踞皇座。 一时间,甘露殿中,鸾凤和鸣,红袖添香。 丹墀下,一袭白衣傲然挺立,俊秀挺拔的身形,直似渊渟岳峙,孤绝地站在大殿中央,仿若那面迎风招展的银色衮龙帅旗,雄姿壮阔,沉静如山,竟无半点生息;这样的赫赫威势,唯有经过在战场上长年累月的厮杀与磨砺,才能锻造出如此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铁血心性。不同于帝王霸主俯瞰万里的皇威,这是一种能让四方群雄为之胆裂,并且心甘情愿,臣服于此人刀锋与战旗之下的凛然军威。 殿中的男子,单手负于身后,一袭白衣胜雪,宛若海鸥洁白凌霜的双翼,横掠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神情平静似水,双目炯炯,剑眉飘逸,两道凌厉如剑的目光之中,波澜不惊,却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傲意,那张清俊无瑕的脸庞上,泛着一丝不怒自威的幽冥与寒厉,正如矗立于极北之地千年不消的冰山…… 宫外烈烈的日光,沿着窗棂上精美的花纹,直直射进了这座井然庄肃的天子寝殿,照亮了萧长陵那张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在夏日阳光的映衬下,愈发凸显出他身为北大营统帅的坚韧与决绝,仿似一柄收剑入鞘的利刃,敛着那股锐气锋芒,蕴藏着彻骨森然的寒意。 此时此刻,开阔的甘露殿,明耀得就如同这炎夏的白昼,廊下黑压压站立着的金甲御林军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将目光齐刷刷地汇集到了这位不到二十岁,却长得玉树临风的少年皇子脸上。 萧长陵负手而立。 只是微微回眸的瞬间,白衣统帅那冰冷肃杀的目光,便已经冷冷扫向了那些御林军的面孔。当下虽是炎炎盛夏,酷热无比;然而,被萧长陵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扫,即便是素有“天子卫率”之称的皇家御林军,也不禁打了个激灵的冷颤,当目光触及的一刹那,他们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正视任城王清冽的眼神,手脚竟有些僵硬地不听使唤,仿佛被凝固了一样。 少顷,萧长陵缓缓扬首,深邃的双瞳,凝聚着少年郎特有的勃勃朝气,望向了面前象征最高皇权的九龙丹墀,望向了丹墀上坐着的那对中年夫妻;忽然,一抹灿然的明黄身影,映入了这位白衣少年的眼帘之中,萧长陵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件玄底金黄交映的龙袍,上面绣刻的纹路,是一条腾跃云霄的大金龙,长须利爪,龙睛咄咄逼人,赫然不可直视。 明黄龙袍之下,是那个中年君王瘦削的身体;在萧长陵的印象里,他的父皇,向来不苟言笑,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有见父皇笑过,无论是面对大周臣民,还是面对他们这些儿女的时候,父皇永远是身为一国之君不动如山的威严,与其说是威严,还不如说是无趣。 可是,当萧长陵凝眸注视的那一刻,他居然惊异地发现,短短数年,父皇苍老了许多;萧长陵立于殿廊,静静地望着父皇那张略显厉杀的脸庞,他清晰地看到,父皇眼角的皱纹,明显多了几许,两鬓之上,频添了几缕细细的银丝……岁月的刀痕,终究还是在这位一代雄主的脸上,烙下了无情的印迹。 紧接着,萧长陵又转而看向一旁的母后,眼神之中,尽是期盼的目光;对于萧长陵而言,父皇是严父,母后则是一位温柔的慈母,不光是他这么看,就连宫中的太监侍女,也是这样认为的,相比于陛下的冷肃,皇后殿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犹如一泓清泉,沁人心脾,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默默守护她的丈夫和孩子;殊不知,当年的独孤皇后,也曾是一位野性与热情并存的鲜卑少女。 或许是母亲的天性,又或许是察觉出二郎殷切的目光,独孤元姬卷起佛经,微微仰起那张雍容华贵的脸,环视着眼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唇角浮起一抹和煦的笑容,然后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 收到母亲的示意,萧长陵心领神会,整个人面容舒展,两道剑眉轻轻挑动,仿如藏匿在阴翳深处的云霞,顷刻间拨云见日,露出大片明丽的曙光;他拂去白色护腕上的锈渍,往前微挪了半步,沉沉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 “吃了吗?” 还没等萧长陵开口,却听得从御座之上,传来一声中年人低沉浑厚的声音;说话的,正是坐于龙位上的皇帝陛下,准备地说,是那位白衣皇子的父亲,那位独孤皇后的枕畔夫君。 甫听此话,萧长陵微微怔住,听得满如水头雾水,他不明白父皇这话有何深意;别看在军营里和战场上的他,是所向披靡的将军,是万人敬仰的英雄,但在这里,可没有什么将军,统帅,当面对自己的皇帝老子时,他就只是儿子而已。 “父皇,您说什么?” 说罢,萧长陵便一言不发,安静地站在原地,面色沉沉如水;只不过,他眼角的一束余光,却忍不住往上瞄了一眼,他想看看父皇的表情。 “朕问你吃了没有。” 只见,宣帝放下手里的奏表,端起御案上一碗温热的燕窝,自顾自喝了一口;借着透射进来的夏光,萧长陵隐隐发现,父皇鬓角些微的银发,闪烁着微弱的白芒,眼角不是多么明显的皱纹,也在这时,被阳光映照得平顺许多了。 半晌过后,萧长陵微凝心神,双目之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直视着父亲那双黑金幽旷的眼睛,从容不迫地缓缓开口道。 “父皇,儿臣……” 谁知,萧长陵还未说完,御座上的萧隆先,就已经很随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了自己这个儿子要说的话,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虚礼。 “行了,这不是在朝堂上,就我们一家三口,在你老子面前,这么装腔作势给谁看呢!” 宣帝的口气当中,略带着几分老子调侃儿子的笑意,可辞锋却依旧凛冽若斯。雄猜睿智的君王,一眼就看穿了自家这个二郎掩藏在谦恭外表下的洒脱与倔强;无论话语之中如何讥讽嘲弄,仍旧可以嗅到浓浓的宠溺味道。 然而,萧长陵的反应,看上去却极其平常;他颔首敛眉,炯炯有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父皇的脸庞,尽可能低沉着声音,回应说道。 “是,父……,爹爹教训得是,孩儿清早起来,尚未用膳。” 这时,皇帝将喝了一半的燕窝,搁在桌案上,抬头凝视着立于殿中的萧长陵,打量着这个自己最偏爱,最宠溺,集文韬武略与智谋气度于一身的二郎,望着那张美如冠玉的面容,那颗冷硬许久的帝心,才缓缓有所动容,一时五味杂陈;不过很快,天子点头沉声道。 “嗯,好,那就先吃饭,有什么事儿,吃完饭再说。” 旋即,萧隆先微微侧首,望向身畔的独孤元姬;这一刻,这位一身明黄龙袍的男人,仿佛不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与父亲,眼中充满了对相伴几十年妻子的怜爱,充满了对儿子的舐犊之情。 “元姬,你让御膳房做几道二郎爱吃的菜。记住,一定要有你熬的丝瓜粥,朕可是想了好久呢。” 独孤元姬莞尔一笑, “知道,从年轻时你就喜欢这一口,今天就满足你的口福,权当我们俩沾二郎的光了。” 就当独孤元姬准备起身的前一刻,她先是看了萧长陵一眼,突然轻轻握住皇帝的手,像是一对老夫老妻似的,嘱咐身侧的皇帝陛下,道。 “和二郎好好说。” “朕知道。”萧隆先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柔声应道。 “有劳母后费心了。”萧长陵亦是沉声说道。 当独孤元姬离开后,偌大的甘露殿内,除了“滴滴答答”的铜漏水声,便只剩下这对名震天下的皇家父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就那么静静地互相对视,时间仿佛又回归到了先前的沉寂,仿佛一切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 一炷香。 两炷香。 夏日熹微的晨曦,看上去死气沉沉,灼人的热浪,无声的夏风,扫去了阳春三月的融融暖意;盛夏笼罩下的上京城,犹如一座刚刚开启的蒸笼,地表散发的滚烫热气,竟让这座巍然矗立的大周皇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正如死寂般的空气一样,失了天家应有的生机。 不多时,一轮金黄辉映的太阳,终于挣脱了云翳的束缚,穿透了蓝天白云的阻隔,洒下无数炽烈的艳影;如火的日光,将偌大的皇城照耀得一目了然,也恰好将那座甘露殿包融进去。 甘露殿的布局,分为前殿和偏殿,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殿乃是帝王批阅奏章所在,偏殿才是帝王安卧起居的内宫,一扇朱漆描金木门,将前殿和偏殿隔绝开来,俨然形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此刻,甘露殿内的气氛,异常清冷肃穆,所有服侍的太监宫女,都被支了出去;现在,空荡荡的寝殿之中,就只剩下了那对天底下不世出的萧家父子:一身明黄单衣的大周皇帝萧隆先、一袭白衣的任城王萧长陵。 皇帝双手负后,一道明黄的身影,站在甘露殿的一面帷墙前,一代雄主寒肃的眼眸,冷冷地凝视着那幅悬挂在墙上的地图,这是一幅尺寸极为宽阔,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墙壁的地图,也是一幅绘制最详尽,做工最细致,总揽天下山河的九州版图,上面不仅囊括了大周辽阔的疆域,还包括了南楚和西燕的国土,乃至北方的柔然,西南的吐蕃,西北的羌胡,无论是国界,还是疆域,都被划分得清清楚楚。 万里山河,四海八荒,宛若一幅壮美的画卷,已经徐徐展开,呈现在天下最强大君王的眼前;一股慑人的寒意与冷绝,从这个身着明黄单衣的中年男人身上,遽然迸发而出,仿佛是要将墙上那幅巨大的版图,焊在冰天雪地深处。 这,便是一代帝王的意志,亦是千古一帝的雄风。 在皇帝明黄高绝的身后,立着一抹傲岸的身影;却见,一身白衣绝尘的萧长陵,直挺挺地站在父皇身侧,纹丝未动,夏光洒遍白衣,映衬出他本就英武挺拔的身形,更显神采奕奕的英雄气。他额上的两道剑眉,依旧是那般飘逸,双目之中的坚毅,正如两柄长剑的剑锋,直直刺向大漠草原的穹庐,刺向边陲雄镇的城关,任谁也无法承受得住这来自沙场统帅的气势。 有所不同的是,萧长陵的姿势,看上去颇为奇异;一袭白衣的他,双手叉腰,十指的指尖,紧紧扣在腰间束着的那条玉带上,摩挲着玉带光滑的纹路,追随父皇的视线,注视着面前的九州版图。 这一刻,萧长陵那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幅员万里的大周疆域,扫过九州方圆的雄伟轮廓,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滋味,自心底涌将上来,这位曾在北部边境大杀四方的年轻统帅,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曾几何时,他,单骑仗剑,扬鞭策马,去国怀乡三千里,只为有朝一日,凭借凌厉的刀锋铁蹄,碾碎这尘世间的腐朽,缔造出万古不绝的清平愿! 茫茫北地雪景,映入白衣将军的眸底,萧长陵神色寒彻凝肃,目光深沉地望着这片表里山河;这里,于萧长陵而言,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也是他用刀剑和铁骑,为大周立下根基的圣坛,他在这块土地留下的不止是血泪,更有数不尽的荣光,道不尽的辉煌。 父子二人,尽皆无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陛下,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别样的眼神,看着这个眉宇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儿子,极其自然地开口。 “二郎。” 萧长陵微仰起面庞,直视着面前深不可测的皇帝老子,眼神分外坚定,语气平淡若水。 “父皇。” “你觉得这江山如何?”萧隆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沉毅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眯起,只是言语依旧显得淡漠,与平常无甚差别。 “巍然。” “壮阔。” 随着“巍然”、“壮阔”等字眼出口,萧长陵没有犹豫,凌绝幽深的视野,掠过父皇鼻翼下那两道浓黑的八字胡,向着版图极北方位那片苍茫的大草原望去,黑沉清亮的瞳眸,仿佛蕴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水,永无止境。 对于儿子的这个回答,宣帝显然很满意,他先是沉默了片刻,细细回味着萧长陵这短小精悍,却又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忽而,一向少言寡语的中年帝王,竟然破天荒地大笑起来,突兀的笑声,回荡在甘露殿幽旷的殿宇上空。 笑声落毕,萧隆先的脸上,重新浮起了一代霸主的自信。 “巍然?!壮阔?!好啊,说得好啊!乱世之中,诸侯只知道割据一方,如果朕再年轻十年,你我父子联手,这大好的河山,何愁不能一统!” 又是在这一刻,萧隆先的唇角,绽出一抹冷厉的笑容;然后,这位雄才伟略的君王,将明黄龙袍平平一展,沉静而又无比霸气地指向宽阔的版图,似乎天下皆在他的股掌之间。 “十年,就十年,若上天眷顾,朕,必当金戈铁马定中原,扫平这四方的蛮夷,涤清这混沌的世界,让这天下再无周人、楚人、燕人之分;朕,要穷毕生之力,令这天下再无骨肉屠裂之痛,妻离子散之苦,政亡人息之殇。” 皇帝缓缓闭目。 他静静地感受着,只觉滔天的海浪,拍打在海岛边缘的礁石上,激起风雷激荡的咆哮,化作数十万铁骑的兵锋,自日月山河席卷而过。 直至此时,萧长陵面上的表情,仍旧沉毅未变。 “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出十年,天下必定凝一。” “哦,你这么有信心。”皇帝好奇地看向萧长陵。 终于,萧长陵略显不羁的举止,逐渐有了些许变化,那双覆在玉带之上,异常坚韧稳定的手,非常自然地垂在身侧,渐渐握紧成拳;少年统帅双目镇静,那张俊美的脸上,忽地生出一抹森然神色,犹如笼罩上了一层清绝的寒霜。 “父皇,天下二十州,我大周占十二州,南楚占五州,西燕仅占三州;我大周人口七百万,南楚一百万,西燕只有六十万。若论实力,大周乃三国之冠,楚、燕断无可胜之机。更何况,我大周坐拥百万雄兵,幅员辽阔,举国上下全民皆兵,无不以一敌百,天性强悍;昔日,太祖皇帝伐楚,临终之时,尚以己为诱饵,护六郡百姓入我周境,兵法有云,‘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我大周王师,可令百万之兵为我所用,焉有不胜之理?所以,儿臣敢断言,不出十年,我大周定能横扫中原,一统天下!” 说到这里,萧长陵的脸上,愈发显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目中仿佛燃着一团熊熊烈火;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是听到边关怒马长嘶才会涌起的炽烈,是看到北境滚滚烽燧才会产生的躁动,亦或者说,这是发自萧长陵内心深处的军人心性与他身为统帅的惯性。 只见,全身明黄的天子,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萧长陵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道。 “行呀,二郎,看来你小子这几年没白在战场上历练。大周若要一统天下,就得需要像我儿这样的帅才。依朕看,说不定日后,你会是我大周的中流砥柱,是咱们萧家的中流砥柱。” 赞罢,萧长陵正身而立,抬手扶了扶束发的发冠,然后大步上前,步态沉稳有力,径直走到父皇面前,神色端正地直直跪下,双腕交相一挥,朗声道。 “为助父皇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儿,纵九死犹未悔!” 萧隆先扶起眼前一身白衣的儿子,面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对了,还有一件事,朕要提前知会你一声。” “何事啊?” 话音落毕,萧长陵微抬眼帘,一扫面容上的冷峻与寒冽,凝望着父亲端正从容的龙颜,缄默不语。 寝宫的气氛,再度陷入了无休止的沉闷之中。 ------------ 第24章 靖北 寝宫很安静。 偌大的甘露殿,仿佛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寒霜,一扫因炎炎盛夏而滋生出的沉闷与压抑;无声无息的沉默,正好衬托出这座帝王宫殿的肃穆。 皇帝早已步下丹墀,所以此刻,丹墀之上那张冷冰冰的龙榻,竟是空荡荡一片,看不见一丝人影;几道厚薄不一的奏疏与密折,静静地躺在甘露殿的御案之上,隐隐覆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灰尘,可想而知,在这短短几天的日子里,这些死寂一般的奏折,不知道被大周皇帝那双稳定坚韧的双手,翻阅了多少次,然后便如同被这位天下至尊永久遗忘,随手撂到一边,无人问津。宫外淡淡的夏日初阳,落在奏疏的封面上,映出无数金芒,就像是被人用炉火炙烤过一样,略微有些发烫。 深宫,沉凝如冰。 “你执掌北大营多久了?” 忽然,一声冷肃,淡漠,带有中年男人标志性沉稳与成熟的浑厚声音,缓缓响起,犹如鸣镝划过长夜,打破了甘露殿的清幽宁静。 此乃帝王之声! 宣帝负着双手,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尖,凭借着他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深邃目光,扫视那个直挺挺立于自己身旁的孩子,——一袭白衣的萧长陵。 此时此刻,宫殿门窗大开,夏风吹来,吹动得萧长陵脸颊边的乌黑发丝,微微向后掠倒;他的容貌,本就生得清俊异常,加之其不怒自威的表情,使得他整个人倜傥不羁的风骨与气度,一览无遗,仿若产自西海林峰的千年美玉,又经夏风这么一吹,愈发凸显出这位少年皇子身上的芝兰玉树之风,未见有一丝文弱,反而频添了几抹教人心折的倔强神色。 夏风无声,自窗外柔柔拂过,吹卷着萧长陵身上那件翩然绝尘的白衣,猎猎作响,迅即化作汪洋大海之中的雪白浪花,转而又凝聚为无数片丰年的瑞雪,覆盖了日月山河的一草一木。 一袭白衣之下,是萧长陵那张清绝的面容,那双冷峻的寒眸,一道坚毅的唇弧,还有精美到极致的下颌,以及一抹浮漾在唇角的凌厉笑意。 这时,萧长陵也模仿着父皇的样子,双手负于身后,那英秀挺拔的身姿,遗世而独立,只一眼便让人难以忘怀;却见,一身白衣凌霜的他,巍然傲立,瞳眸深沉炯然,可脸上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凛冽与厉杀,不为任何外物所侵。 “两年。” 淡淡的两个字,夹杂着少年将军雄毅有力的嗓音,透过窗外融融的夏光,顺着萧长陵冷硬的下唇,如同一缕青烟,飘入皇帝陛下的耳中。 “哦,两年了……” 显然,皇帝陛下这种平淡若水的反应,似乎全在萧长陵的意料之中。这位身着明黄龙袍,神情冰冷至极的中年男人,只是随心所欲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重复一个陪伴自己很多年的习惯,俨然已经与他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帝王威仪,融为一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随即,萧隆先那双幽邃而又灼人的目光,缓缓从萧长陵俊美的面容上挪离,投往墙壁上那幅宽阔的“九州版图”,天子眼风所及,落到了帝国疆域极北之地的广袤领土,那里,有苍茫的大草原,有千里的戈壁滩,有无数固若金汤的险关雄镇,更有连绵起伏的燕然山,以及被柔然儿女视为发祥地的“斡难河”…… 望着眼前这片广博的天地,萧隆先的胸腹深处,忽然涌起一团无比炙烈的灼热之感,那是一种身为天下之主俯瞰寰宇的激荡,亦是一种放眼四海的豪壮;一身明黄的大周天子,站在地图下方,一动不动,负手而立,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万里无垠的北境山河…… 想当年,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尚是太子之时,便亲自率兵南征北讨,立下了不世出的赫赫之功,不啻为“东陆第一名将”,无人可与之争锋;只是近十年未曾亲征,才让萧映雪、萧长陵这些后辈英才,崭露头角,青出于蓝,掩盖了皇帝陛下在开疆拓土上的荣耀。 “二郎,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刚刚接手北大营的时候,好像还不到一万人马吧。” 皇帝的话语,分外平静。 作为一位手握全天下最雄厚的国家资源的君王,愈是心旌激荡,面上的表情,却愈发显得沉静如山;此刻,皇帝的脸色与眼神,有若两方深不见底的寒潭,激射出彻骨的寒意,直似要将整个甘露殿吞噬在那双冷绝的龙目之下。 “是的,父皇,那些弟兄,都是当初跟着儿臣一起出塞北伐的手足袍泽,他们的父母兄弟,绝大多数,都死在了柔然人的屠刀之下,若论忠诚,他们绝对是大周最忠诚,对柔然恨之入骨的战士,北大营的名字,还是那次北伐后父皇赐封的呢。” 萧长陵一脸淡定从容,凌绝如剑的双目,闪耀着刺骨噬杀的寒光,透过父皇明黄瘦削的背影,深深地凝望着地图上的北境版块,神色镇定坦然;唯一略显不同的是,在这位白衣统帅的眉心中间,仿佛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沉重,勾勒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之上。 淡漠到了极致的沉重之色,呈现在萧长陵清冷的颊上,看上去时隐时现,幽冥晦暗;这种沉重的神色,不是悲天悯人,不是多愁善感,亦不是无缘无故地顾影自怜,而是对往昔金戈铁马的深沉追忆,以及对万千英魂的拳拳缅怀。 “你也确实争气。想当初,朕把北大营交给你的时候,满朝文武物议鼎沸,都认为朕任人唯亲,以宠爱妨害国家,在他们眼中,你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怎能担当得起这统兵重任,可结果怎样?半年不到,朕的儿子,就把一支不满万人的新军,打造成了如今坐拥七万精锐,且在天下声名赫赫的北大营,了不起啊!不枉朕对你委以重用。” 萧隆先并未回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地图,语调沉郁凝肃,一代帝王的煊赫皇威,丝毫没有消减半分;然而,从大周天子的话里话外,仍旧能够听出他对自己这个儿子别样的青睐与偏爱,但面部上却不曾展露一丝笑容,始终不苟言笑,保持着如凛冬般的寒峻。 时下,萧长陵立在原地,身形不动如山,只是潇洒地微挑了下两道剑眉;历经北地烽烟的统帅,目光炯炯有神,一袭白衣,虽未沾染征尘,但眉梢眼角仍带有浓烈的杀意与血气。 “儿臣的王位,兵权,皆是父皇所赐,连古人都知道,‘贤者居世,会当履义蹈仁,以德自显’,儿臣现在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属于父皇的,区区外名,何足挂齿!” “读过《献武疏议》?!”皇帝缓缓回过头,微笑着望向萧长陵面如冠玉的容颜,说道。 只见,萧长陵微仰起半张脸颊,迎上皇帝老子犀利的目光,面上一片坦荡,半晌才沉沉开口。 “让父皇见笑了,父皇博学,儿臣不及万一。孩儿年少入军营,累年征伐,素来只跟军中武人打交道,虽于国家开拓有功,却终归误了读书;所以,儿子想趁着闲暇之余,多读些史书。” “是吗?!那你近来都读了些什么书啊?”听闻此言,萧隆先嘴角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回父皇的话,六经以下略有涉猎。不过最近,儿臣倒是对《懿德文选》,颇有兴趣。”萧长陵垂首,英秀俊朗的外表,衬托着白衣皇子端正的五官,清澈的双眼,便再也掩饰不住这位天家贵胄与生俱来的洒脱与率性。 “好啊,古文之兴,盛于前朝,国朝四大家,尤以懿德先生,开千古文风之滥觞,他的《文选》,着实值得一读。读懂了懿德文体,就通晓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千古文章,要用心读。”萧隆先宽慰地点了点头,威严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下一刻,萧隆先微展龙袍,轻轻拍着爱子的肩膀。 “不过,二郎啊,读书归读书,但千万不要荒废了军务。你要明白,文韬固然重要,可武略才是定天下的根本,若是没有一个安定富庶的大一统江山,又有谁会去在乎那书里的诗词歌赋呢。” “是,儿臣明白。”萧长陵微微抬起头来,脸上平静无波。 当“明白”二字刚一落地,萧隆先便已经满面暗沉地转过身去,面向广阔的大周版图,只将自己清瘦高挑的后背,映入了萧长陵的那对黑瞳中;这一刻,皇帝深邃的目光,不,与其说是目光,倒不如说是天子剑的剑锋,掠过帝国的每一寸疆域,从北境到江南,又从江南到西陲,再到号称“天险”的蜀地,直至定格到那片吐蕃人世居的滇南要塞……大好河山,尽在帝王眼中,挥之不去。 萧隆先浑身气势大盛。 “这天下,迟早是朕的囊中之物,朕,有的是时间陪他们玩儿;我大周以武力定鼎,若论陆战,朕敢说这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与我周军的铁骑匹敌,可如若要大举南下,还是得多操练一下艨艟水战之法。” 不多时,萧长陵的目光,瞬间凝聚在了一起,渐渐从先前的冰冷寒厉,转变为前所未有的坚定;白衣胜雪,映衬出他长身玉立的风采,伟岸的身形,英武的容貌,让他于皇家子弟的贵气以外,又增添了几分只有历经涅槃才会显现出来的刚毅之气。 而后,萧长陵略微沉吟,慢慢放下手臂,出言傲气如霜。 “父皇,世人都说,‘南人驾船,北人乘马’,可儿臣坚信,终有一日,即使没有艨艟战舰,我大周的金戈铁马,照样可以一路南下,踏平南朝的千里江防,一统南北;届时,儿臣愿率北大营全体将士,为王前驱,替大周攻灭南楚。” 这是何等得英雄盖世! 又是何等得傲视群雄! 唯有举世无双的统帅,才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心志与意志;也唯有万人敬仰的将军,才会拥有如此自信与自傲,他,就在眼前,就是这位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任城王萧长陵! 铁骑连营横江,数万雄师投鞭断流,直捣江南,这是连萧隆先这位一代雄主都不曾做到的伟业,可是如今,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从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口中说出,而且是那样斩钉截铁,无不展露出指点江山的自信;萧隆先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彷徨,旋即便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有些陶醉,心里也许在想,看来朕真的老了,竟还不如一个小家伙有魄力。 “嗯,我儿有此志气,朕甚是欣慰。二郎呐,你们姐弟四人,只有你的脾气秉性,是最像朕的,你从小到大,朕就对你寄予了厚望,那是因为,朕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天生的统帅之才。依朕看,只让你掌管一个北大营,那是远远不够的。” “父皇……这是何意?!”萧长陵缓缓将右手按在腰畔,极力压制着心底的疑窦,自始至终,脸上未见有半点波动,永远是如万年冰湖的冷寂。 皇帝沉默了半晌,一直负于身后的手腕,终于自然垂在身侧,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萧隆先微微一笑。 “这就是朕今天要对你所说之事,秦老将军年事已高,实不堪军中繁重事务,日前已上表请辞,告老还乡,他的东大营主将,出现空缺;所以,朕决定了,自即日起,东大营的五万将士,都划入你的旗下,一律受你节制。” 什么? 东大营五万将士,全部划入萧长陵麾下。 今天幸亏不是在朝堂上,不然的话,必定会在朝臣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本来,身为大周王朝年少有为的将星,此时的萧长陵,早就是执掌北大营七万精兵的一军主帅,现如今,父皇动动嘴皮子的工夫,便又将五万兵马,划归到自己帐下,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萧长陵的麾下,坐拥两支劲旅,手握十二万人马,具备了足以裂土封疆,割据一方的实力,这是从前历朝历代的皇子都不曾拥有的权势。 却见,萧长陵甫一听闻,眉头微皱,那对黑亮明澈的瞳仁,下意识往里头一缩;他面色幽沉,清冽的双目,直直地凝望着面前那个高深莫测的萧索身影,徒留下满目明黄的粲然深色。 …… “您……是要把东大营也交给我吗?”萧长陵满脸平和之色,身子微微往后挪了半寸,方才一直紧皱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来,平静地开口说道。 就在萧长陵话音出口的一瞬,皇帝陛下眼里的目光,就像两把剑一样,穿透了甘露殿压抑的空气,最终落在了萧长陵那张永久衬着少年意气的脸上。 “没错,这是朕的决定。” 寥寥数语,于平缓低沉之中,尽显一代雄主不容置疑的尊贵。 萧长陵站在帝王身后,一言不发,眼神依旧冷冽若霜。 不过,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却并未有片刻的停顿,而是敛去了嘴角的微笑,继续说道。 “二郎啊,这两年,北境的兵你带过,京城的兵你也带过,朕是相信的你的能力,才会放心把东大营交给你,你能把北大营带得那么好,还怕掌控不了区区五万人马吗?” 谁料,萧长陵照样一言不发,双手交错在身前,整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任凭窗外吹进的夏风,扯动着身上的白衣。 忽然,萧隆先神情微凛,眼睛里展现出杀伐决断的表情,一道寒寒的目光,冷不丁地扫了萧长陵一眼。 “怎么?!你不愿意?” 直至此时,萧长陵终于不再沉默,他抬头看向殿外,迎着盛夏耀眼的光线;大片金灿灿的光晕,洒在萧长陵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黄金,泛着淡定的金芒。 “是,父皇,儿臣确有顾虑。” “说。”萧隆先微微皱了皱眉头,唇角渗出罕见的平和。 不容片刻思索,萧长陵沉沉吸了一口气,脸上的凝重消散殆尽,反而用一种无比坚定的目光,直直地投向父皇那张已然初显沧桑的容颜。 “父皇,儿臣是北大营主帅,我熟悉的是北大营诸将,而非东大营;况且,倘若东大营归入儿臣麾下,两支部队如何协调,粮草如何调配,谁为主力,谁为偏师,如果两军出现内讧,又该如何,弹压,还是安抚?不知道这些问题,父皇想过没有?另外,父皇您也是知道的,长陵用兵,一向习惯用自己人,所以……” 萧隆先听了,眉头微凝,面色也变得极为沉肃,一双闪烁着黑金辰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一身白衣的萧长陵,竟似要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生生焊在自己滚烫的目光之下。 “自己人?!什么是自己人!朕就不相信,你当初接手北大营的时候,难道他们一开始就是你的人吗?!不是自己人,就想办法把他们变成自己人,至于怎么协调,怎么调配,那是你的事儿,不是朕的事儿,你要是连这点儿小事都摆不平,倒还真不能担当这御军大任,刀山火海,这是朕对你的考验。” 一字一句,字字如刀,这便是来自一代霸主的威压。 说完,萧隆先的双眼,微眯成一线厉芒,目中的寒光一闪即逝,静静地观察着萧长陵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出乎皇帝陛下的意料,他的这个儿子,心性之坚韧,意志之沉稳,内在之强大,远远超出了他本身的年龄与身份。 风卷白衣,萧长陵的眼神,此刻竟如万年雪山,寒漠至极,冷凝至极,没有一丝因慑于天子之威而产生的惴惴不安,反而映射出几抹凌厉的剑气,越发显示出本人的高贵与高傲,显示出一种自修罗场浴血归来的野望。 萧长陵刻意将身体挺得笔直,然后缓缓开口,平静似水的语气,不失雄浑铿锵,挟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然,飘荡在空旷的大殿上空,仿佛无数聚蕴在心底的洪荒之力,瞬间爆发了出来。 “父皇,儿臣明白了,这是父皇给儿臣的棘杖,父皇放心,这根棘杖,儿子攥得住!” 皇帝满意地微笑道,“你能这样想,朕心甚慰。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这不是棘杖,而是朕给你的一把刀,你要替朕握好这把刀。” “是,父皇。”萧长陵佝身,深深行了一礼。 紧接着,皇帝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换了个话题。 “其实,朕也明白你的顾虑,东大营毕竟是秦家二十载的旧部,并非你的嫡系,若要彻底掌控这五万人,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朕替你想过了,可以把东大营的五万将士,和你的北大营合为一军,从今以后,我大周的这十二万雄兵,尽皆划入你的部下,由你亲自统领,再无北大营、东大营之分。至于这支军队的旗号,朕早就想好了,就叫......靖北!” “靖北?!”萧长陵的两道剑眉,微微挑开,眉心中间那道坚毅的轮廓,夹着一丝清晰可见的烙印,那是一抹喋血千军的噬魂,无畏,无惧,傲然。 两大营合二为一。 从这一天起,日后在天下叱咤风云的“靖北军”,自此横空出世,譬如天上最耀眼的北极星,即将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大放异彩,划过九州乱世的沉沉夜空,照亮这万古不朽的长夜。 “靖北,靖北,靖北境烽烟,平天下战乱。” 萧长陵喃喃自语。 衣衫胜霜雪。 年轻的萧家二郎,昂然仰起头来,目光笃定地望向窗外,顺着天边火辣辣的骄阳,神情肃穆,一脸萧杀,双目之中,燃着绵绵不尽的冥火,长情地凝视着远在苦寒之地的北方边境;此时此刻的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了成群遍地的牛羊,接天蔽日的穹庐,以及一望无垠的草场,恍如当年白衣出幽州,策马啸西风。 “随朕来。” 父子二人挪动脚步,来到广阔的版图之前。 那幅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城郭,每一条河流,以及大周帝国辽阔的疆域,就如同身体里的血液,早已融入进了这位至尊帝王的经脉之中,融入进了天子的眼眸深处。 “二郎,未来的中原,大周的对手不多了,南楚司马氏,西燕慕容氏,已是苟延残喘,不足为虑,灭国是迟早之事;朕真正担心的,倒不是垂死的楚燕,而是盘踞四方的夷狄啊。” “父皇的意思是……大周的外患,在北陆边陲。”萧长陵幽深的目光,逐渐由之前的淡漠与沉寂,转变而为可以穿透棋局的洞若观火,落在了那片长年累月狼烟不绝的北境边疆。 萧隆先回眸,看了儿子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肯定的笑容,又转头直直盯着帝国的四境防线。 “没错。西北的羌胡,滇南的吐蕃,还有北方的柔然,将来都是我大周在边疆的大患。” 萧长陵展颜一笑。 “所以,父皇派大姐坐镇西北,如今,又命儿臣执掌靖北军,也是为了将来打算。” 这时,皇帝的目光,愈发深邃得如两口古井。 “嗯,你大哥虽不擅军略,这些年却一直帮衬着朕协理朝政,主持中书门下,又兼着宗正寺的差事,你大姐去西北掌兵,是朕的旨意,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现在,就只剩下北境统帅的人选,悬而未决,朕思来想去,非你莫属。” “也只有我合适!” 话音落处,萧长陵已昂然仰首,缓缓抬起右臂,凌空指指点点;稳定的手指,沿着表里山河的轮廓,划过北境苍凉的荒漠与戈壁滩,正好点在了一个赫然醒目的北境雄关——“晋阳”! 随即,萧长陵寒声开口,大有席卷八荒的英气。 “晋阳,北疆要塞,襟山带河,进可灭寇,退可据守,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晋阳不保,必然导致国门洞开,势危权重,天下共识!以往,京师遣送的车、草、钱、粮,全部要经由晋阳,燕京驻军南下,也绕不过此地的辖制。晋阳、上京,相隔千里,地方尾大不掉,朝廷深受其弊,时下,柔然虎视关外,随时可能入寇,儿臣身为镇北将军,愿替父皇分忧,为大周镇守北境,保一方安宁!” 一片安静。 片刻之后,一声狂放的长笑,破风而起,响彻大殿内外。 笑声不绝。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二郎,朕要昭告天下,册封你为秦王,让你执掌十二万靖北大军,朕还要告诉天下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周的北境之主。” 秦王! 北境之主! 全身白衣的萧长陵,目光如炬,正视着大周天子清癯的面孔。 “您要给我封王?!” 皇帝极其淡然地开口,言语之中,流露出一股早已深入根骨,挥之不去的王者气度。 “君无戏言。” ------------ 第25章 父子 “只有给你封王,朕,......才能让你名正言顺地执掌靖北军。” 人过中年的大周天子,语气略微停顿了片刻,深邃的目光之中,竟然破天荒地出现了一瞬间的彷徨与犹疑,但是很快,这位一代英主的神情,又恢复了身为天下第一强国主宰的不怒自威与严肃镇定,口吻雄毅浑厚。 皇帝临窗而立,窗外夏风惬意,吹过宣帝频添了几抹银丝的两鬓,使得他本就有些凌乱的束发,愈发飘然恣肆;中年帝王微显清癯的面颊上,一片平静,眼角细密到极致的皱纹,似有似无,仿佛凝聚着无数寒沁沁的厉芒,只有夹在霜鬓深处的星星点点的白发,才隐隐透露出他真实的年龄与因为常年操劳国事而逐渐老去的身体。 想当年,他是那样一位意气风发,英武雄健的“东陆第一名将”,亲率大军南征北讨,终于凭借着一路从尸山血海冲杀出来的赫赫军威,打下了如今这片广袤的国土,让每一个大周子民都幸福地生活在脚下这方国度上。 然而,从去年秋天开始,这宫里的太监宫女,却察觉出了一个敏感的问题,陛下老了,尤其是陪伴在这位孤独的君王身边越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陛下的苍老,便一天比一天明显;油灯下,御案前,映出大周天子披衣审阅奏章的消瘦身影;御书房的软榻上,传来几声帝王轻微的咳嗽;太极殿的龙座上,只见这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一次次紧紧皱起眉头,又一次次微微展开,岁月的无情,终究还是在他的脸上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一抹灿然的明黄,静静地立于窗前,明耀的日光,沿着宫殿顶端的鸱吻瑞兽,直直地射进殿中,恰巧射在萧隆先明黄单衣的金丝龙纹之上,点缀出教人目眩的闪闪金光;那件单薄的龙袍,制作精良,穿在一代帝王的身上,倒是颇为合身,上好的衣料,配着天子劲拔的腰身,愈发展现出他作为大周之主的高高在上。 萧隆先负手独立。 那双沉稳的手,始终负在身后,未曾松开半刻,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遍布在这位雄主的全身上下。 时下,萧长陵依旧没有挪动自己的位置,站在皇帝老子的身畔,凝然肃立,一动不动,永远的一袭白衣,永远的清俊高贵,永远的少年翩翩;却见,此时此刻,这位未及弱冠便年少成名,横槊关山,策马塞北,纵横驰骋往来不败,在战场上创立下赫赫雄威,大周上京之中最耀眼,最明亮的白衣统帅,一脸冷傲地立于父皇身侧,唯有他整个人面部上的表情,平静得恍若一汪深潭,波澜不惊,而他那英秀的眉目之间,卷带起的一抹寒冽笑意,仿若一柄凌厉的弯刀,闪烁着刺骨的刀光和刀风。 正当此时,萧长陵的眼底深处,陡然微凛,两道清绝的目光,竟似两支利箭直射入心,撞上皇帝深渊镜湖般的眼波,心头顷刻笼罩上了一层冰霜,就像此刻一袭白衣的他,独自一人,行走在茫茫没有边际的雪野之上,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徒留下一道孤独的背影,任由风狂雪虐,拂去一身尘埃。 四目相视片刻过后,皇帝的目光,旋即轻轻移开,落在了窗外明艳的夏光,一时不禁有些失神。 萧长陵扬起眼眸,双目之中的凛冽寒意,稍稍有所缓和,沉静地凝视着父皇那张端正肃杀的脸庞,半晌才流露出少年郎特有的皎皎容色,开口说道。 “蒙父皇错爱,儿臣终生不敢忘却。只是……父皇,诸皇子弱冠封王,这是自大周立国以来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儿才疏德薄,性情粗野,况且又尚未及冠,父皇若封儿臣为王,只怕不合规矩……” “规矩?!” 萧隆先微微低下头,懒散地把玩着腰间系着的那枚青玉佩,看上去非常漫不经心,好像并不怎么在意一样。 “规矩还不是朕定的!你是朕最倚重的儿子,朕说你当得起,你便是当得起,朕倒要看看,朕封自己的儿子为秦王,谁敢有异议!” 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萧隆先的口气,平淡得如云烟袅袅,却又兼具生杀予夺集于一人之身的铁血与决绝,直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此刻,偌大的甘露殿,因为盛满了纳凉所需的冰块,一扫自宫外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幽幽泛着清凉;寝宫的角落,陈放着一尊鎏金玄鸟宝鼎,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官,正捻着一支尺余长的金火钳,熟稔地拨开炉内残留的香灰,撒下了一把龙涎香,重新燃起香料,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的声响,愈发衬出甘露殿静若一池春水的空气,甚至湮没了盛夏的暑气。 忽然,天子沉寂似水的面容,闪过一瞬不易被人察觉的松弛之色。 “二郎啊,其实,朕给你封王,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请父皇赐教。”萧长陵缓缓直起身子,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非常自然地垂在身畔,那双如寒镜玄冰的黑瞳,掠过皇帝老子面颊上的皱纹,仅仅在自己父皇的脸上,停留了须臾,便又转向了一边,眼神沉肃无澜。 一身明黄龙袍的大周宣帝萧隆先,满脸平静,微微笑道。 “靖北军,虽是我大周的精锐之师,可毕竟是一支新军,根基尚未立稳;况且,我大周天下,本就是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打下的江山,军方力量之雄厚,国朝武运之强大,乃前朝数十年未有之盛况。”皇帝的双眼,淡漠至极,“所以,要当我大周的统帅,不是一味只会打仗就行,他必须要有铁血的手腕和坚韧的心性;否则,又如何能镇得住这百万雄师!” 随后,萧隆先唇角微翘,整个人十分自若地转过身来,一束幽邃的目光,正好落在了萧长陵棱角分明的五官上,眼帘稍稍低垂下来。 “二郎,朕看得出来,你在边关的这两年,历练得不错,成熟了许多;以你如今在军中的声威,朕要是再不给你一顶亲王的桂冠,就算满朝文武不说什么,只怕那些跟随你多年的部下,也不会答应。过去,你能带好一个北大营;现在,朕相信,你也一定可以驾驭得住这十二万精兵悍将,因为,在朕的眼中,也只有你二郎,才是我大周靖北军真正的主人!” “儿臣明白了。” 萧长陵神色肃然。 “父皇之所以破例封儿臣为王,就是要让儿臣以秦王之名,号令靖北男儿,拒柔然兵锋,一生一世,护我大周江山,永镇北疆。” 听到儿子这番话,萧隆先欣慰地点了点头。 “嗯,孩子,你明白就好。不光是你,你大姐到西北也快五年了,朕打算明年就册封你大姐为长公主,让她正式执掌镇西军;从今以后,你们姐弟二人,就是朕的两把天子剑,一把插向西燕,一把插向柔然……”皇帝微微一顿,继续说道,“不过,二郎,朕还是要嘱咐你几句,身为大周的秦王,靖北军的主帅,你要时刻铭记自己肩上的责任是什么,纵然前方刀山火海,但只要有朕在,十二万靖北子弟,必誓死相随,好好把靖北军发扬光大,既是我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王,就让天下人看看年轻一代的志气,切莫教朕失望。” 话音甫落,但见,这位天下第一霸主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罕见的笑容,全无方才指点江山的端肃之气。 父皇略显沧桑的笑容,映入萧长陵的眸底深处,竟透着一丝微微的疲倦之态,看上去既清减又慈和,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终究不如他们少年人精干,虽未到老态龙钟的地步,到底还是不复当年南征北战的强健。 这一刻,父皇眼角的皱纹,两鬓微白的银发,以及韶华不复的容颜,顿时在萧长陵的心头之上,划出了一道如利刃剔骨的伤痕;与此同时,一个不佳的念头,从他的眼前一闪而逝,似乎刹那间便会鲜血淋漓,难道父皇真的老了吗? 甘露殿外,夏日蝉鸣聒噪,灼热的烈日光线,将一层接一层的暑浪,送进清幽的殿内。尽管这个时候,焱焱的热气,已经一点点在寝宫里弥漫开来,但此刻,对于萧长陵而言,父皇鬓边的白发,却犹如天山之巅的积雪,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窒息得难以呼吸。 不过很快,萧长陵敛去彷徨,紧紧地抿着削薄的下唇,幽深的双瞳里,映着一抹明黄的身影,也映出了他起伏如潮的心事;强大的意志,促使他迅速坚定了起来,振作了起来。因为,他是秦王,是未来北境三州的主宰者,更是十二万靖北大军的统帅,他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利,无论是父皇,还是大周帝国,他(它)们需要的是一位无坚不摧的勇士,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公子,所以,他必须坚强。 “父皇谆谆教诲,儿臣谨记在心。孩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萧长陵的双手十指,渐渐收紧成拳,年轻的秦王殿下,努力地将脸上的幽色压制下去,炯然生辉的双目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毅,铿然有声地开口道。 顺着萧长陵的声音,宣帝缓缓转身,威严里透着一股从容,终于离开了那幅地图,也终于放开了一直背负着的双手,宁静的双眼之中,尽是无比强大的自信与压迫,凝视着自己眼前这个一身白衣的二郎,自从这孩子长大以后,宣帝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萧长陵,此时此刻的他,不再是君王,而只是一位父亲。 从萧隆先的角度看过去,萧长陵的眉宇,倒还真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风采,面庞朗若清月,剑眉微挑,神情冷峭如绝壁,长长的羽睫下,一双黑白明澈的星眸,投映在自己凌绝的视线里,皇宫之中,阳光之下,一袭白衣绝尘的萧家二郎,那俊秀挺拔的身形,恍似仙山蓬莱,突兀而起于海天一色的方外之地。 时间过得可真快。 君王的思绪,慢慢飘到了许多年以前,当年那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儿,那个还在潜邸门前玩石狮子的小王子,如今,竟长成了潇洒倜傥的翩翩少年,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他怎么就长大了呢。 忽然,宣帝挪步上前,轻轻拍了一下萧长陵颀长的肩膀,嘴角涌出一丝淡淡的谑笑之意。 “二郎,朕听说,你最近可是忙得很呐。”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惊得萧长陵那颗蒙着冰霜的心,暗暗一悚;他低垂着眼睑,收敛着眼中所有的厉杀寒芒,尽量不去正视父皇那幽沉的目光,可身形却依旧笔挺如松,半晌才沉声开口,道。 “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此话何意?” …… 沉默片刻。 突然,一声长长的笑声,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惬意与疏懒,绵绵不绝地响了起来,于顷刻之间,划破了炎炎夏日的沉闷,也逐渐驱散了宫外树荫里聒噪的蝉鸣;这笑声,既没有不寒而栗的冷峻,也没有睥睨万物的狷狂,而只是笑声。 皇帝哈哈大笑。 “怎么?!当着你老子的面,还要和朕装糊涂吗。” 一国之君云淡风轻的话语,飘进萧长陵的耳中,他安静地听着,面无表情的脸上,略略带出一抹极不自在的神色,唇弧轻轻地抿成一线,只得勉强浮起一丝笑容,垂眸盯着地面,直似要将汉白玉雕砌的青石地面,刺破一个细小的裂缝。 萧长陵默然不语,而宣帝却正直直地注视着他。 此时,萧长陵呆若木鸡,整个人的状态,就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双眼木然;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发问,难不成……自己和婉儿的事儿,传播得这么快,连父皇都知道了吗;想到此处,萧长陵只觉一片心悸,他微仰起半片面颊,身姿依旧笔挺地立着,凝望向父皇那张喜怒莫测的龙颜。只见,在萧长陵眼中,父皇正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变得越发深不见底;似乎,皇帝老子是在用他凌厉的眼神告诉自己,小子,别以为你跟谢家丫头的那点儿事,朕不知道,跟朕耍心眼,你还嫩点儿。 一代雄主目光如炬,即便萧长陵是身经百战的统帅,也被完全覆盖在了这至高无上的帝威之下,显得是那样渺小;可事到如今,萧长陵把心一横,索性当着皇帝老子的面装起傻来。 他凝眉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自齿缝迸出一声。 “哦,父皇,前些日子,北大营军务繁忙,儿臣的确……” 未等萧长陵把话说完,一抹积蓄已久的浅笑,早已盘桓在大周天子的脸上,久久不曾散去。 “是忙着和佳人风花雪月吧。” 皇帝话风落处,仍有振振余音,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出类拔萃的爱子,目光中戏谑的意味,越来越浓,仿佛能将萧长陵所有的心事,都尽收眼底。 尽管自己已经在极力遮掩,可还是被父皇给一眼看穿了,萧长陵面色大窘,只得默默垂下眼眸,灿若星子明光的双瞳,瞬间失去了皓月当空的光彩,虽然傲岸神采犹在,却终究少了几分高旷。 “我……” 见二郎如此手足无措,宣帝的内心,一时竟有些触动;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以率性,潇洒,不羁闻名,想当初,成千上万的柔然铁骑,都不曾撼动他半分,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寥寥数语,居然让他方寸大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隆先微笑着,信步走向丹墀,然而却并未登上丹墀,而是席地而坐,坐在第一级的台阶上;天子卷起龙袍,轻闭双目慵然说道。 “你爹呀也年轻过,谁还没几件荒唐事啊。” “您现在还是很年轻啊。”萧长陵站在父皇面前,两道深蹙的断剑眉,终于慢慢展开。 宣帝仰天大笑起来,说道,“这老话说得好,‘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儿子,你现在就是个醉人,你告诉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这么痴迷啊,为了她,连老祖宗的规矩都不顾了,还带着她出入军营。” 一道凌厉如箭的目光,直直地射在萧长陵清俊的面容上。 “女人?!什么女人?”萧长陵微微侧首,故作疑惑不解的神色,可眼中的苦涩与尴尬,却再也掩饰不住了,只能尽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自若。 皇帝抬起头,注视在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子,眼里满是数不尽的宠溺。大周宣帝萧隆先自登基以来,内造清平励精图治,外服群雄开疆拓土,大周臣民无不悚然畏惧于陛下之威;可唯独在面对那位白衣翩翩的秦王时,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才会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搞个把个女人我不反对,但也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力,劳那么大的神吧。”皇帝轻轻笑骂。 “爹,婉儿和其她女子不一样。”萧长陵沉声应道。 顿时,坐在御阶前的萧隆先,只觉前额有些发沉,两端太阳穴也有些涨痛,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揉了好一阵才放下手来,扫了萧长陵一眼。 “有什么不一样的,女人说到底就是女人。” 直到此刻,萧长陵终于不再掩饰,他昂然地仰起头来,先前一直紧绷的唇角,慢慢有所松动,锋锐如刀的目光,陡然将眼底残留的游移与迷离,一扫而光,直直迎上了父皇威严的双眸,目光深沉莫测,卓然有靖北之主的风采。 “爹爹,婉儿……是孩儿此生的挚爱,儿臣心悦她,不是因为她是谢司徒的爱女,也不是因为她身后的陈郡谢氏门阀,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家族与门第,就像您和母后当年,您也不是看中了母后鲜卑世家的背景,而是钟情于母后这个人;爹爹,这天下的女子,她们仰慕的是大周的任城王,北大营的统帅,当今陛下的二皇子,而不是我萧长陵这个人;她们爱的是我的权势地位,不是我。可婉儿不一样,孩儿与她青梅竹马,她钟情的是我这个人,不管我贵为皇子,还是贱如乞民,她始终待我如一,对我不离不弃。所以父皇,她是儿臣这辈子认定的女人,儿臣既然认定了她,此生不渝。” 说罢,萧长陵缓步后退,英挺地负手立于殿廊,今日的他,未着戎装,一如往常的白衣胜雪;然而,即使没有身着战甲,萧长陵的神采,依然别有一番风仪,清峻高贵,遗世绝尘。 萧隆先扬眉而笑,已经平和下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家这位二郎,目中多了几分赞许。 “看来,谢家这四丫头,倒还真有些本事,你和她认识才多久,你就这么护着她。好啊,谢颢这老家伙,真是教女有方,到头来,她的女儿,还是让朕的儿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旋即,宣帝微微一笑,拍了拍御阶,示意萧长陵过来坐。 “二郎,坐。” “是,父皇。” 而后,萧长陵略微整了整衣冠,便挪步上前,坐在了父皇身边;却见,一身白衣的萧长陵,端直地坐于阶下,头颈高昂地挺着,双手平平地放在气概上,眉宇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副倔强耿烈的高傲姿态,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和父母怄气的小孩子,全然不似一位号令三军的统帅。 宣帝拍了拍萧长陵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二郎呐,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是男人,你必须和你爹一起担当,更何况,你马上就是十二万靖北大军的主帅,无数双的眼睛都盯着你呢,不可再感情用事。你要记住,儿女情长,是成就不了大业的。不过,你既然心有所属,朕这个做父亲的,倒不是不可以考虑,毕竟谢氏乃百年望族,书香门第,四丫头也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样吧,找个时间,带那姑娘进宫一趟,让朕瞧瞧。” 听闻此言,萧长陵凝然微怔,两道浓黑的眉梢,轻轻一扬,璀璨若朗星的双眸中,尽是不可思议的喜悦,直直地望向父皇那抹明黄的身形,脸上漾出笑意,低声试探性地问道。 “父皇,您同意了?” 谁知,宣帝傲娇地扬起唇线,冷冷地撂下一句话。 “别高兴得太早,想要进我萧家的门,得朕和你母后见了再说。” “那,……父皇,儿臣就当您同意了。” 宣帝不再说话。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如水,父子二人,并肩坐在御阶之上;而这个时候,萧长陵原本桀骜冰冷的神情,此刻渐次沉缓了下来,一直紧绷着的面部肌肉,也慢慢舒展开来,如阳春三月般和煦温柔。 明亮的朝阳,融入无比艳丽的光晕之中,形成一层薄薄的红衣,氤氲在萧长陵汇聚着星辰大海的视野中,映出白衣将军傲视穹苍的风华。 …… 两天后,旨意布告四方: 北大营、东大营合为一军,——“靖北军”; 大周皇帝萧隆先次子,原北大营主帅,镇北将军,任城王萧长陵,加封征北大将军、幽州牧、都督幽、冀、并三州诸军事、北境行台元帅,晋爵秦王,位在齐王萧长耀之下,统率十二万靖北将士,开府建节,执掌三州兵权。 ——十二万的靖北军! ——十六岁的秦王! ------------ 第26章 星河 深夜,沉沉似水。 雄伟的大周上京城,犹如一条长长的巨龙,安静地盘踞在这片素有“天下中心”之称的中原腹地,无数条来自北方大河的支流,譬如永定河、玉带河、温榆河、丰滈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横卧在京畿四周,映衬出城外连绵起伏的清凉山,凝视着上京城宽阔的轮廓,倒是为这座煌煌的帝都增添了些许灵气。 温柔的月色,洒遍上京城头的一砖一砾,笼罩着夜幕之下的大周帝国;迷离的月光,仿佛为整座都城披上了一件银光闪闪的外衣。 时下,刚刚入夜,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悬于天穹,暗夜的凄然,冲淡了最后一抹夕阳西下的余晖,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渐渐地,天边墨灰色的苍茫云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至延伸到宇宙浩瀚的尽头,完全湮没在无端的漆黑之中,看不见一丝光亮。 是夜,银月当空,大片清辉洒落,一时夜景如画,偶有几只夏蝉,蛰伏在枝头欢鸣,除此以外,便是如星空般的沉寂,再无半点生息。 京城的夏夜是幽静的,寂寂无声,与白日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其是入夜之后,偌大的上京城中,除了打更的更夫和巡城的御林军官兵,便鲜少看见有人流出现在大街上,因为按照朝廷的制度,京师一旦宵禁,全城百姓是不允许在坊间随意走动,即使放在平时,都很少看见街上有人,更何况是酷热难耐的夏夜。 明明如月。 京西,浣花溪。 这条位于宣德门以北,被周人冠以“京中三绝”美誉的帝都溪畔,在盛夏夜色的烘托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日光,没有光影,也没有白鸥划破长空之声,只有一片沉闷的宁静;彼时,正值暑气极盛的仲夏时节,夜里还不是特别明显,白天则显得尤为明显,炽烈的日头,照射在浣花溪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泛起微显淡黄的水蒸汽,使得整个浣花溪深陷一片恼人的湿热,好在山风累年不歇,才稍稍缓解因夏日而产生的烦闷感。 夏夜的浣花溪,宛若一幅宁静而美丽的画卷。 此刻,一钩残月,斜挂在夜空,洒下无数绚烂的银辉,映衬着浣花溪波光粼粼的水月洞天,如同一面崭新的铜镜,倒映出天空中的明月和闪耀的星辰,清冽可鉴,澄澈如练。 夜里,微风拂过溪水,带来阵阵清凉,令人感到无比心旷神怡,栽植于溪畔的一棵棵柳树,忘情地随风摇曳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在与潺潺流淌的小溪,遥相呼应,又仿佛是在沉声倾诉着心底的离愁别绪;清风过处,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相互交织在了一起,奏响了一曲大自然曼妙的乐章。盛夏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弱的蓝芒,在草丛中来回飞舞,给人视觉上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京中的夜如许深长,竟似永无止境一样,天上皓月凌空,繁星点点,恍如数不清的璀璨的西海宝石,点缀在黑丝绒般的沉沉夜空之上,为这无尽的黑暗频添了一抹罕见的光明。 天阶夜色凉如水。 沿着浣花溪畔平坦的石径,漫步于漫漫长夜,月儿皎洁的光华,平平铺在光滑的路面上,映照出一男一女青春如玉的风华,仿若自天外飘然而来的一对神仙眷侣,他们,从遥远的雪山走来,从苍茫的草原走来,从烟雨迷蒙的江南水乡走来,亦从美丽的画中走来...... 只见,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默默地行走在浣花溪边。 夜风静静无声,吹卷起那位清俊男子身上的一袭白衣,猎猎飞扬,借助着一轮明月的淡光,投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镌刻在两岸垂柳斑驳的树梢上,若隐若现;偶尔有几只萤火虫,从他们身边飞过,留下一瞬息的光芒后,便一闪而逝,他们就这样缓缓地走着,走着,不知走向何方,也不知走了多久。 天地间,唯有这对璧人的身姿,在月光下影影绰绰,衬出一身的风情,一身的隽秀。 当下,夜阑人静,月光倾泻而下,萧长陵与谢婉心,二人双双执手,迎着微凉的夜风,相伴偕行,浣花溪粼粼的水光,伴着夏夜迷人的月色,掩映出金童玉女的龙姿凤章: 清溪之畔,风神秀彻的秦王萧长陵,身形高挑挺拔,一袭白衣傲雪赛霜,竟是那样绝然出尘,朗朗如日月入怀,清俊的面容,棱角分明,犹如天然雕琢一般,透着一份卓尔不群的坚毅与果敢,再配上他本人那两道英武的剑眉,端正的五官,宽阔的额头,俊朗的神情,特别是浓密黝黑的羽睫下面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瞳,以及唇下衔着的那一抹恍若阳春三月的温煦笑容,又怎能不令这世间的女子心折于这位秦王胜似霁月清风的神采,又怎能不倾心于这位靖北之主芝兰玉树的雄姿。 萧长陵脚下的步伐,看上去稳健有力,既不急促,又不沉缓,俨然就是久经战阵征伐的淬砺,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确切地讲,萧长陵整个人的风采,集北周三代帝王之大成,才造化出了这样一个英俊潇洒的身体,他的眉宇,承袭了文帝的冷峻与坚韧,面部的容颜,遗传了祖父景帝的温润如玉,至于那双深邃的寒眸,比起他的父皇,更显炯炯有神,凌厉的目光,如玉龙雪山之巅,万年无人涉足的积雪,融化在雪莲漂浮的碧玉池上,直直摄人心魄。 而且,遍观这位白衣秦王的全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自信,少了几分天潢贵胄的骄矜,却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逸,似乎这天下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大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教人痴迷于他的风度。 清凉的夜风,拂过萧长陵白皙的脸庞,吹过他两颊的乌发,那一身扫尽尘埃的白衣,任凭夏风卷起衣袂,振出轻轻的摩擦之声。 但见,他下颌微扬,面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静静地偕着身畔那个自己深深眷恋的女子,轻轻地揽着她纤瘦的香肩,惬意地徐徐行于月下的浣花溪,聆听着草丛中传来的阵阵虫鸣,享受着这夏日里难得的凉意,万般情愫,尽归无言。 今夜的谢婉心,无论是少女的风姿,还是清新的衣着,都显得与平时判若两人。一身水蓝色纱裙,愈发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与柔美的腰肢;月色映照之下,她肌肤胜雪,长发如瀑,水袖翩若惊鸿,裙裾摇香,眉目间柔情似水,尽显风华绝代,那双水汽濛濛的明眸,衬着一张娇俏可人的脸颊,再仔细一看,竟是一朵明艳的桃花,正在悄然盛开,任谁一眼望去,都无法抵挡得住这倾国的美色。 胜雪的容颜,是十万里皑皑江山的浓缩,化在一人眉间;清丽的丹蔻,是普天下所有丽景的凝炼,点在一人绛唇;飘逸的秀发,是古往今来的玉关春色,却终抵不过一声掠眉叹息,便羞谢了小楼深帘的杏花春雨。 此时此刻,谢婉心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靥,皎皎的月光,映在少女白皙如雪的润肌上,折射出一抹温柔的光,给寂静的夏夜留下了一道美丽的倩影;她步履轻盈,小鸟依人地挽着那个男子的手臂,风,轻轻吹拂着谢四小姐乌黑的长发,发丝飘舞,裙摆蹁跹,再配上清溪月色的美景,一时间,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月光下,是这一对佳偶卿卿我我的月影…… 相爱的人,只要心中装着彼此,即便最后不能白头到老,但像这样能一直偕手走下去,也算是一件幸事。 或许,在谢婉心的心中,她曾经不止一次,默默地对萧长陵说,“二郎,我这一生,唯愿与你共度,多想时光静好,与君终老,心意相通,永不相负……” 走着走着,萧长陵只觉得,这条溪畔的小路,好长,就像未来数十载的漫漫人生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不多时,远处依稀可见,浣花溪对岸的半山腰上,立着一处院落,隐在了黑沉沉的暗夜里;走得近了,原来竟是一座高高矗立的巍然大楼,直达近在咫尺的莲花山,一览无遗。 这座毗邻莲花山的古朴高楼,正是位于浣花溪之畔,出自将作大监宇文弘昇之手,凝聚了无数工匠心血,才修筑出如此一座气势非凡,历经三朝风雨,始终屹立不倒的古楼,——“崇丽阁”。 崇丽阁,又名“花萼玄元楼”,是莲花山上最为扎眼的一座悬空高楼,耸立于浣花溪畔,高达百余丈,总共四层,可俯瞰半山景色;甚至,它的高度,要比上京永宁寺的七级佛塔,还要愈发挺拔一些,不禁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 倘若站在崇丽阁上,不仅可以饱览眼前的浣花溪,更能将整个上京城尽收眼底,往远处可以看到宏伟的宣德门,再往远处还能看到太极殿前的那片大广场,乃至大周皇帝的御书房,还有繁华的宫苑;这一切的景致,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池,正在不遗余力地将整座京城里的所有人流,全部吸入池中,颇有一种百川归海的气度。 当高阔的崇丽阁出现在眼前的一刹那,谢婉心微微仰起清秀的玉容,那鎏金的檐顶,朱红的漆柱,宽敞的阁廊,映入她秋水凝波的明瞳,少女那颗春情荡漾的心,顿时被崇丽阁巧夺天工的工艺,深深震撼,竟让她一时有些着迷。 注视了片刻之后,谢婉心停下了轻盈的步子,探出柔嫩的指尖,在萧长陵的肘部轻轻一点,宛如蜻蜓点水。 “二郎你看,那里是崇丽阁吗?”谢婉心笑吟吟地指向夜幕下的莲花山,语声袅袅若琴音。 这时,萧长陵转过半张脸颊,脚下稳健的步伐,明显放缓了下来,而且是越来越平缓,越来越平缓;他先是望了一眼远方的崇丽阁,又凝望着谢婉心美丽的侧颜,微微一笑,然后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开口道。 “是啊,小时候来过一次,那个时候,父皇尚是太子,有一年春天,他老人家带着我和我大哥,还有阿姊,一起来此游玩,登楼眺远,鸟瞰帝都春色;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一点没变,到底是京城第一楼啊!” 萧长陵的眼神,愈发温纯,那是对儿时童真岁月的追念,亦是对眼前人的疼惜与宠溺。 月儿的清辉,映射在谢婉心明艳的脸上,她嵌着梨涡的笑靥,扬起一抹浅浅的妩媚,氤氲朦胧的水眸,竟似今夜淡淡阴翳中一弧月色;而她那俏丽的笑容,就像晨曦朝露中临风微颤的花枝,是如此得美丽,又是如此得诱人。 望着婉儿动人的笑颜,萧长陵清凌凌的目光,于倏然之间,似被冰刀划过一样,渐渐消散殆尽,而他唇弧下如刀尖的寒芒,则在瞬息万变内,化作了一汪天山泉水,柔而无波。 萧长陵嘴角蕴笑,眼若星光欲流,他整个人的思绪,仿佛出现了短暂的遐想。他曾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船头,在空明的海浪声中,回想起那一日的呼啸,巨浪滔天,风卷残云;那一刻,他想入非非了,倘若婉儿那时能在自己身侧,该有多好。那么博大空灵的浪声,那么美好的星辰,若有她在侧,湿润的海风,一定会将她的长发,送到自己怀中,嗅见那温暖而深幽的发香,突然便莫名想念她身上的幽香,想念她明媚的微笑,以及那个恬静淡雅的她。 脉脉,如海风。 忽而,萧长陵敛住了笑容,缓缓转过身去,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凝视着眼前冰清玉洁的少女,直看得谢四小姐心里小鹿乱撞;须臾之后,萧长陵轻执起姑娘家的纤纤玉手,贴着谢婉心的耳鬓,低声说道。 “婉儿,今夜朗月当空,我们上楼去看看。” “好。” 一语落毕,萧长陵眉峰轻轻上扬,白衣卷动,然后搂着谢婉心清瘦的细肩,缓缓步上小石桥,走向那座汇集了古朴与巍然之风的崇丽阁;少顷,一袭白衣,一身纱裙,加之少男少女潇洒的身影,就这样,如两道断雁孤鸿,消匿在了茫茫的黑夜中,未留下半点痕迹。 崇丽阁前,天地黯然,尽是一片沉沉的夜景。 …… 黑夜沉寂。 忽然,一抹明耀的流星,闪烁着璀璨的白光,划过蓝幽幽的夜空,就像一柄利剑,将黑沉沉的夜幕从中斩开,时间很短,只留下了顷刻的光华,便悄无声息地陨落在上京西北。 夜空依然宁静,天上繁星如许,一应照旧,似乎刚刚那颗划破天际,又转瞬即逝的流星,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唯有两颗如银勺的星斗,点缀在阴翳密布的星空上,绚烂而又清晰,清晰得像恒河之水,瞬间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好美的星空啊。” 崇丽阁上,清光皎皎,少男少女卓绝的风姿,沐浴在朦胧的月色下,竟增添了几分明澈之美。 银辉入楼,一身白衣凌霜的萧长陵,手指轻抚过谢婉心的长发如瀑,二人相依相偎,并肩坐在长长的阁廊下,凭栏极眺,凝望着满天繁星,那辽阔无垠的星河,曼妙得如同一层倒挂在天际的薄纱,粲然映入两人的眼眸深处。 谢婉心一脸迷醉,靠在萧长陵的肩膀上,一头如锦缎的青丝,飘拂在萧长陵坚毅的脸颊边,还是那样光滑柔顺;她仰视星空的眸光,一片含情脉脉,如一缕清泉潺潺流淌,慢慢沁入萧长陵的心腑,令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静好的月华,透过镂金的栏杆,直直地射入崇丽阁内,被分割成一截一截,如同琼玉一般,投在萧长陵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圈美丽的涟漪;他静静地坐在这圈涟漪中,呼吸着少女长发间的淡淡清香,展颐微笑。 不多时,白衣统帅的唇角,含着一抹疏朗的笑意,他轻轻扬起手臂,直指那两颗夜幕中最明亮的星斗,竟似要将天上的日月星辰,奉送到佳人面前。 “婉儿,你看那里,左边的那颗星,是牵牛星;右边的那颗,是织女星,它们中间还隔着银河呢。” “哦……” 星月与夜风,悠然扬起少女清纤翩翩的丽影,淡淡的水蓝色纱裙,飘逸得如轻云新月,绣着清荷的裙裾,愈发衬托出谢婉心身上的眷眷冰姿。 这一刻,萧长陵的目光,已不再是一介凡夫俗子的目光,而是已经化作春日沉迷的晚风,就连他的眉梢眼角,也微微浮起了一丝笑色,全身血脉凝滞,轻轻握住谢婉心的柔荑,语气绵绵。 “婉儿,你仔细看看,那两颗星,不就是咱们两个吗!” 秦王殿下的温言柔语,如盈盈海风,涤荡进谢婉心耳中。情窦初开的她,下意识地浅浅回眸,那张隐在如瀑乌发间的雪色玉颜,涌起些许红晕;旋即,她澹然一笑,柔婉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那个坐在自己身侧的白衣男子,娇俏地一撇朱唇,吐气如兰地笑侃说道。 “看来......秦王殿下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嘛。萧长陵,你老实告诉我,在遇见我之前,到底结识了多少姑娘。” “你想听真话吗?”萧长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爱说不说。”说罢,谢婉心把头微微侧向一畔,心里早已是醋海翻腾,可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国色天香的雍容,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 下一刻,萧长陵微笑着伸出手,温柔地拨了拨婉儿颊边的发丝。 “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三个,一位是我母后,一位是我阿姊,至于这第三位嘛……”,萧长陵顿了一顿,英挺的剑眉微微挑动,一双恍若明灿繁星的寒眸,深深地望向谢婉心清水芙蓉的容颜,随之展颜一笑,笑容如晨曦清亮的阳光,温暖了九州大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显然,萧长陵的目光,温煦之中,带着一抹滚烫的灼热,让人无法避开那对幽黑的乌瞳;面对那个男人笃然的笑意,谢婉心的脸上,显露出娇羞怯怯的神情,只能轻轻拍了一下萧长陵的白色护腕,嘴唇里嗔怪了一声。 “你少来!” 话虽如此,可在谢婉心的眼中,萧长陵身上的一袭白衣,如被海风倒卷而起,似一面雪白大纛,招展于青天碧海之间,猎猎作响;而他那温润漆黑的眸子,正柔情地注视着自己,面如冠玉的脸庞,倒映着天上的皎皎月色,越发凸显出他薄若飞霜的神情,衬托出他玉树琳琅的风度。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揽住了谢婉心;萧长陵回首,面带微笑,目中闪过一抹明光,将谢婉心抱入怀中,又平稳地抬起右手,两截坚韧的手指,镇定地指向远在天边的极北之地。 “婉儿,那里就是我母后的故乡——秀容川。小时候听母后说过,在她们北秀容,一年四季都是草,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有漫山遍野的牛羊,梦里的草,羊群进去看不见,风一吹,露出白滚滚的身子,看着就教人欢喜;夏牧场,要紧紧挨着桑干河,让牛羊有水喝,冬牧场,要背着风向着阳,那才是真正的草原……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听萧长陵这么说道,谢婉心的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她的思绪,也随着二郎绘声绘色的描述,被带到了那片苍茫的秀容川,仿佛看见了接天蔽日的穹庐,成群结队的羊群,以及载歌载舞的鲜卑儿女;半晌,谢婉心莞尔一笑,那一抹笑颜,既温暖又清澈,声若飞浪逐花,止不住忘我地喃喃自语道。 “会有那一天吗?” “会的。” 这一刻,这位刚刚成为大周秦王,手执十二万精兵强将的靖北统帅,低头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唇下含着温柔的笑意,眼底尽是数不尽的深情;很快,萧长陵俯下身子,贴在谢婉心耳畔边缘,凝神沉声私语,动作显得格外亲昵。 “你相信我,等将来天下平定了,我一定带你去看看这大周的江山,带你亲眼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还有北境雄壮;天下之大,山河之美,远非你我所能遐想的极致,等着吧,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天下。 说到底,还是绕不开这两个字;她依偎在他宽阔的怀里,闭目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默默唏嘘。 凝思须臾,萧长陵缓缓坐直了身子,捧起谢婉心隽秀的脸颊,眉目之间的笑意,愈来愈浓,渐渐汇聚成了一道璀璨的弧度,柔声说道。 “对了婉儿,过几日便是父皇的寿辰了,届时宫中会置酒设宴,嗯……我想带你进宫,去见见父皇母后。” 听闻此言,谢婉心仰起水汪汪的双眸,双腮涌起一团红晕,张开那张樱桃似的丹唇,有些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这……合适吗?” 却见,萧长陵凝视着谢婉心那双纤细柳眉下深情的清眸,久久不曾说话,可脸上的喜悦之色,却再也掩饰不住了;忽然,他慨然一笑,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婉儿的玲珑秀鼻,低沉的话语中,略带几分贵公子的玩世不恭。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反正你早晚都要进我们萧家的门,正好借此机会,让父皇母后见见他们未来的儿媳妇,这有何不可呢?哎,你是不是害怕了?!” 话音甫落,萧长陵的面上,便展现出了一片淡然的谑笑。 很明显,萧长陵的话语与笑容,直似古剑啸鸣,乒乒乓乓,敲打在谢四小姐的心弦上,以至于双颊的绯红容色,愈发浓郁起来;她轻轻挥手,打落萧长陵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背,清声娇嗔道。 “做你的春秋大梦!” 望着婉儿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又望向外面墨玉色的黑沉天际,萧长陵笑了,坚毅的唇弧之上,卷带起一弯安澜若新月的笑,就连天上的牵牛星与织女星,也为之光彩顿消。 …… 在明朗月色的笼罩下,少男少女四目相对。 一时,情意宛然。 ------------ 第27章 谢氏 黄昏,西天一抹残霞,楔入薄薄的云翳深处,刹那间,染红了大半个天际;此刻,暮霭沉沉,天空渐渐蒙上了一层淡色的橙红光晕,仿如漫天飘零的杏花雨,轻轻洒落大地。 夕阳西下,大地清晰的轮廓,逐渐变得朦胧起来,隐隐化作无数烟霞,袅袅而起,又旋即缓缓散尽,令人目眩神迷,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斑斓色彩;夏日的黄昏是寂静的,天地交汇之处,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无一丝涟漪,亦无一息咽呜,只余远山苍茫,倦鸟归飞,描绘出一幅金色的画卷,教人如痴如醉。 夜幕濒临之前,夕阳的余晖,倒映在灰沉沉的皇都城墙上,瞬息间,便将偌大的上京城渲染成一片美丽的金黄色,大地也被温柔的光芒所包围,洒向天畔,洒向旷野......临近傍晚的大周上京,满城沉寂,就连草丛里络绎不绝的蝉鸣,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交织的虫鸣声与夏夜疏朗的凉风,给人营造出一种宁静祥和的凄美感,仿佛忘却了夏日的炎热以及躁郁,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时下,天边残阳如血,微风拂过,吹卷来花草的幽香。 夏夜黄昏,晚风清柔,那座坐落在上京城东乌衣巷一带的“司徒府”,银顶青砖,朱漆大门,笼罩于无尽的绚丽之中,如同被涂上了胭脂一样,明艳多姿,沐浴在金灿灿的西沉落日下。 这里是谢宅,是一座古朴而又奇崛的宅邸;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座古宅的背后,承载着一个屹立百年的煊赫家族——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至今共历十世,誉满天下。自前朝北渝之时,谢氏便一直是世族翘楚,以诗书礼义传家,以敦厚家风立身,故而,这个素有“书香门第”之称的家族,在世家门阀中极富盛名;而且,纵观谢氏一门,历代鸿儒名臣辈出,譬如太傅谢恒、太常卿谢瑶、宣城内史谢彝、江州刺史谢宸等,皆是谢家子弟的楷模,留下了传于后世的美名,深受天下士子的景仰与膜拜,领衔翰藻,饮誉士林,乃是当之无愧的“百年第一望族”。 其实,世族门阀的昌盛,源于北渝立国之初。 那个时候,公孙氏根基不稳,皇室孱弱,各地旧王族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扑;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出于巩固江山的需要,北渝皇室开始不遗余力,扶植各大门阀,用以平衡朝局,应对四方强敌;很快,世族势力迅速崛起,自谢氏以下,琅琊王氏、清河崔氏、颍川庾氏、兰陵温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世代与皇家缔结姻缡,共掌朝纲,使得世族门阀的权势,达到了一个空前鼎盛的极致,甚至有时,可以与皇室平起平坐;世家大族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大周开国。 北渝末年,天下分崩,值此大乱之世,雄踞甘雍凉的萧家父子,凭借手上雄厚的十万铁骑与凛然赫赫的旷世武功,趁势而起,长驱入关,最终一举扫灭北渝,建立大周王朝;在那场举世瞩目的北周开国大战中,四大家族中的崔、庾、温三族,近一半的世族精英,几乎尽数折戟于沙场之上,无一生还,将鲜血与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片冰冷的泥土里。 自此之后,那个曾经无比辉煌的世族时代,终于在大周铁骑的凌厉杀伐之下,在周军战旗的席卷之下,沦为昨日黄花,一去不复返。 国战落定,三大族失势,宗亲凋零,子弟纨绔,虽仍有亲族旁支,入仕新朝,但其在朝堂上的权势地位,已远不及当年鼎盛之时。 昔日那些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甚至曾一度左右朝政格局的世家门阀,在经历了那场长达数年之久的国战后,基本上已经消亡殆尽,或日薄西山,或分崩离析,断送在了大周帝国傲视群雄的武力之下;现如今,硕果仅存的世家门阀,唯有王谢两族,没有因为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而走向没落,反而依旧屹立于大周的庙堂之上,形成了王、谢两大家族势均力敌的局面。 其中,尤以陈郡谢氏声名最盛,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派系广植,衣冠磊落;及至宣帝嗣位,身为现任谢家家主的谢颢,因是太保谢昙长子,又是宣帝为太子时东宫侍读的缘故,加之其本身更是远近闻名的文坛盟主,士林领袖,很快便在朝中的地位,扶摇直上,官居中书令,加封司徒之衔,晋爵吴国公;其弟谢攸,则统辖门下省庶务,官拜门下侍中,兼领吏部尚书。因而,朝野上下,对此一直颇有微词,御史台也多次上奏,弹劾谢家兄弟,认为谢颢、谢攸,“兄为执政,弟总大计,权任过重,于社稷不利。” 一时间,谢氏家族满门朱紫,风头无两,一跃成为当今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百年望族...... 淡淡的木兰花香,充盈了司徒府的四方天地,一抹熟悉的气息与声音,随即扑面而来,那是在晚风轻轻吹拂下,檐下风铃叮叮咚咚,发出阵阵悦耳的声音,伴着片片零落的花瓣,与夕阳融为一体。 这座历经上百年风雨的宅邸,掩映在一片绿树翠竹之中,地上的砖石,还算结实,悉数以青石砖铺地,有阁楼,有长廊,还有凉亭;古色古香的假山,长满了大片苍翠欲滴的苔藓,山下栽植着一丛绿油油的修竹,竹叶的馥郁清香,携着青苔的恬淡,弥漫在幽长的廊阁上空,飘荡在空旷的后花园中,久久未散。 穿过青苔与修竹,步过假山与花丛,便能清晰地看见一处庭院,准确地来说,是一处小书斋,——位于云泉水榭西苑的“落梅庵”。 这里,是谢家家主的书斋,亦是司徒大人起居的卧房。 只见,落梅庵外,夕阳渐渐黯淡,映出树影斑驳,无数颗晶莹剔透的马奶子葡萄,婀娜婉转,盘桓在紫藤架上,衬托着颗粒饱满的果实,悠然地打着千儿,如美人纤细的腰肢,风姿绰约,风情万种,只一眼便耽误终生。 此时此刻,天色已晚,沉沉西坠的乌阳,投射在落梅庵的庭院之中,照得院中一方小池,金光闪烁;虽然,时下尚未入夜,但书斋外却早已高悬明灯,随着夏夜黄昏的晚风,摇曳不定。 昏黄的灯影,深深地烙印在素净的窗花上,婆娑舞动,若隐若现,时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这间名为“落梅庵”的书斋,尽管布局不是很大,却处处洋溢着浓浓的书卷气。但见,书斋的客厅正中,悬着一道宽大的巨匾,显得十分亮眼,上书四个鎏金大字,苍劲有力,笔锋流畅,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诗书簪缨”;而下首挂着的那幅泼墨山水图,笔墨凝练沉毅,风格雄奇隽永,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意境幽邃,妙趣横生...... 宽敞的落梅庵,窗明几净,光滑的地面上,没有铺就红毡,四周也没有装饰像纱幔这样的华贵用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三大排层层叠叠的书架,除了书还是书,看上去卷帙浩繁,浩如烟海;特别是正中那张花梨木大书案上,堆满了古旧的线装套书,尤以两部大书,最为引人注目:一部《谢氏家训》,一部《麟趾格》。 总而言之,这间简朴的书斋,到处飘着一种盎然的古风。 当时,夜晚将至,落梅庵内,寂寂杳无声息,不,准确地说,并不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张花梨木书案,临窗而置,上面堆满了书籍,而旁边的碧玉案几之上,早已设下了红泥小炉,备了全套茶具,炉上架着一鼎银制八角小茶壶,里面开水翻滚,青烟缭绕。 “咕嘟咕嘟……” 在熊熊炉火的炙烤下,那鼎银制的茶壶,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啸鸣,那是茶汤煮沸的声响;水是上等的清泉水,茶是上好的龙凤团茶,新水烹新茶,一时茶香氤氲,蒸腾出无数热气。 一间小小的落梅庵,书香弥漫,茶香沁骨。 这个时候,日头西斜,庭外虽有夕阳余晖,染遍了那株葡萄架,但室内却早已灯火通明,燃起了粗如婴儿手臂的火烛,映照得一间幽静书斋,绽放出大片光明,倾倒了外面的昏沉暮色。 书斋内,灯光萧索,一位风华隽爽的中年男子,手执一卷书册,长身玉立,踏着落梅庵平滑如明镜的水磨青石地面,正缓缓地来回慢踱,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还停下脚步,低头沉思,颌下一绺长须,无风飘逸,愈发展现出他本人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 这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便是如今陈郡谢氏的当家家主,素以文采斐然,诗风清峻扬名于世,又以世族领袖的身份,位列三公,身居宰执,被大周宣帝誉为“当朝风流丞相”的一代名臣——中书令、吴国公、司徒谢颢。 遥想当年,这位曾被世人喻为“谢家玉璧”的翩翩美少年,这位曾与当今陛下年少相扶的世族才俊,如今已步入中年,虽不复昔日少年意气,但他那端正的面庞与挺秀的容颜,却依然保留着年轻时芝兰玉树的彬彬之风,形相清癯,萧疏轩昂,双目湛然若神,身材也保持得很好,整个人高挑瘦削,带着百年世家特有的书卷气,落拓洒脱;而此时的他,身着一套半旧的家居玄袍,头束一条黑布方巾,配上腰间的一条玉带,再无其它华贵的饰物,透露着一股令人不可仰视的清贵。 俊朗的风采,清然的神情,勾起了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开平十六年,南楚、西燕、吐蕃三方联盟,图谋进犯周境,瓜分大周西南国土;是时,敌我兵力悬殊,三方联军二十万,大兵压境,军营绵绵数十里,直压邛州,战线危如累卵。值此国难当头,一名年轻的太子左庶子,手执王仪节杖,孤身一人,玄衣墨冠深入敌营,斧钺胁身而无惧意,吐蕃王念其胆色,着人邀入王帐;随即,此人便在大帐之上,直面吐蕃亲贵,舌如利刃,口吐莲花,于弹指之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迫使吐蕃退兵,瓦解三方联盟,而后,北周大军顺势反攻,以少胜多,一战扭转了此次邛州之危。 那位在当年出身簪缨世家,谈笑自若,叱咤无双,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风云使臣,不是他人,正是眼前这个谦谦如玉,早已位极人臣,总领百揆的中年男子——司徒谢颢! 谢颢手执书卷,一边垂眸低首,一边幽幽叹息,口中漫声吟咏,竟是一首绝丽的七言小诗: 寂寂河汉白月辉, 嫦娥御风下紫微。 宫中帝子愁肠断, 神女一曲声声悲…… 吟咏到“声声悲”之时,谢颢的声音,微微低沉了下来,那双曜若玉璧的眼眸,隐隐闪过一丝恻然之色,划过些许不易察觉的哀怅。 昔日的他,是朗朗明月少年郎;如今的他,是庙堂柱石谢司徒;对于这位不世出的世族领袖而言,位列三公,永镇朝堂,光大谢氏门楣,固然很好,但更让他念念不忘,且始终追怀的,是曾经那段激荡的风云岁月,那些鲜活如初的故友,以及与皇帝陛下年少扶持的一朝一夕…… 他,身为谢家子弟,虽是风流名士,一代文宗,却也曾乌衣年少,豪情热血,也曾封侯拜相,纵横捭阖,唯盼青史留名,百年之后入庙堂。 然而,世事无常,流年似水,似乎只是光华一瞬,便已早生华发,不复少时朱颜,徒留下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抹去了他从前风华正茂的如许英年。 …… 一阵夏日黄昏的微风,从司徒府的高墙外吹进,轻轻灌入谢宅,沿着偌大的府邸,掠过府中廊阁,花园,镜湖的上空,极其温柔地拂去暑热,飘进落梅庵的书斋里,凭添了几分凉意。 忽然,就在这时,一双皓如素雪的柔荑,化作飘逸的霜纱,悄悄从身后蒙住了谢颢的双眼,那凝嫩似青葱的纤纤玉指,随着柔荑的动作,轻轻覆在司徒大人略显微白的眉尖上,画面显得是那样唯美,这乍一看,就是一双少女的手。 原本清晰的视线,突然被一双少女的白皙玉手蒙住,谢颢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抹疑色,但是很快,他便旋即展颜微笑起来;因为,伴随着那双少女玉手,一并而来的,是一股令人迷醉的淡淡香风,谢司徒不用睁眼便知道是自己的小女儿来了,原因很简单,这股淡淡的香风,正是来自小女儿身上的苏合香。 这种苏合香,产自西域焉耆,乃是宫中御赐之物,几乎各王公府邸的女眷,尤为偏爱这种香料,身为司徒大人的爱女,谢婉心亦不例外,独爱苏合香。 谢颢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爱女的柔荑,宠溺地说道。 “杳杳,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见被爹爹一眼识破,站在父亲身后的谢婉心,那张姣好的容颜之上,顷刻失了芳华,频添了几分幽幽的怅惘姿色,给她微带清冷的面颊上,勾勒出了无以伦比的秀美与隽丽。 不多时,谢婉心放下双手,缓缓从父亲面前挪开,脸上立时布满霞绯,呈现出一种世族儿女的矜持与端庄,上前拽着爹爹的袖袍,唇下漾起艳若桃蕊的笑容,竟羞赧赧地撒起娇来。 “爹爹,哪有您这么扫兴的,就不能让女儿欢喜一会儿吗?” “行了,行了,别闹了,就你现在这样,以后哪个夫家敢要你。” 这个时候,谢颢终于转过身来,他清亮的目光,也慢慢从手上执着的那卷书,转移到了小女儿身上;当这位三公宰执回身的那一瞬,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小女儿,今日甚是与众不同:一头如墨的长发,被高高地梳了起来,挽了个流云髻,淡粉轻敷,红唇点绛,看似一身普通的少女装扮,并未刻意掩饰自己身为女子的落落大方,眼瞳清澈,眸色明艳,正如她耳上缀着的东珠坠子一般,熠熠生辉,衬托出多情美人的妩媚与风韵。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洒将进来,洒在在这对父女身上,将并肩而立的两道影子,映照得颀长,颀长…… 父女二人临窗坐下。 恰好此时,茶已烹好,谢婉心俏丽一笑,轻轻执起炉上银壶,将水环绕着茶盏,注入少许,冲了一盏茶汤,然后慢慢递到父亲面前。 “爹爹,请用茶。” 谢颢端起茶盏,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只见,茶色如玉,盏如茶水之境;一向风雅的士林领袖,悠然地饮了一小口茶,顿觉神清气爽。 与此同时,谢婉心坐在父亲身旁,非常懂事地为爹爹按摩胳膊,而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幽幽飘来,融入茶香与书香,一时美不胜收。 见这个小女儿忽然变了心性,谢颢捻着长须,嘴角不由浮出笑意,凝视着女儿美丽的容颜,缓缓开口道。 “杳杳,昨天去哪了,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我……”谢婉心本继续给父亲按摩,但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稍稍慢了下来,明澈的清瞳,微微闪过一抹游移;不过,仅仅瞬息之内,谢四小姐的神色,便平静得如无风无澜的湖面,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什么异样。 “噢,女儿昨儿个和阿妍,去参加司空府的紫薇诗会去了,所以,……才回来晚了。” 听得出来,谢婉心说这段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目光闪烁,尽可能回避父亲的注视;谢颢何等聪明之人,一眼便看出来了女儿的端倪,继而放下茶盏,随口“哦”了一声。 “真的吗?!可为父怎么听说,你昨夜好像去了浣花溪,还不是一个人去的,据说是一位俊俏的郎君,与你同行。” 谢婉心闻言,只得一点点抬起头来,极美的双眸,似一池春水,照得人生出融融春意。而那春意深处,尽是一派天真烂漫,一派少女气息,看来,自己和二郎的事儿,爹爹已经都知道了;她几欲开口,却终归没有说出来。 此刻的谢氏父女,就如同几天前的宣帝、萧长陵父子一样。 从未有过的茫然,从谢婉心一贯恍若青山的眉黛间,慢慢渗出,仿若冰河碎裂前出现的几道裂痕;最终,她还是学着娇糯的语气,开口说道。 “您都知道了。” “傻孩子,你也太小看为父了,爹爹十五岁时,就开始掌管谢氏一族,若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又怎么配当谢家一家之主。”谢颢垂目,语声之中透着自信,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这一刻,谢婉心敛去了面上的娇态,轻咬嘴唇,蕴满了盈盈秋水的目光,直直地望向父亲那芝兰玉树的容貌,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爹爹听说,你最近和秦王走得挺近的。” 果然,父亲还是说了出来。谢婉心深知,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却见,她的眼中,隐隐约约,划过一丝莹然的琥珀玉光,可脸颊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如初,仿若一卷朦胧山水。 “爹爹,您不了解二郎,在杳杳的心里,他是个谦谦君子,是这世间的奇男子;更何况,我和二郎只是普通交往,还谈不上……” “只是这样吗?!”谢颢平静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他的爱女,仿佛可以直接看穿她的心底。 面对父亲凌厉的眼神,谢婉心清秀的面容上,褪去一分分雪色,双颊上的大片红晕,如同满天纷飞的柳絮,又如一点飞鸿影下,踏雪寻梅。 “嗯,爹爹,我也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女儿就是喜欢他,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无论他是皇子,还是庶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见女儿如此痴情,谢颢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杳杳啊,你要想清楚,他可不是一般的男子,他是陛下的儿子,是大周的皇子,更是靖北军的统帅;虽然,陛下目前还未册立太子,但是咱们大周,一直以来,都是立嫡立长,远的不说,先帝就是太祖的长子,而陛下也是先帝的长子,秦王再优秀,可他毕竟不是长子,齐王,才是陛下的嫡长子,陛下再怎么偏爱秦王,也不可能为了他去更改祖制。杳杳,你如今和秦王走得这么近,看在众人眼中,你让他们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我们谢家,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秦王一边。只怕到时,整个谢氏一族,都会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正说着,谢颢微眯双眼,下意识拿起案几上的茶盏,随便抿了一口,却不知是冷茶还是热茶。 “杳杳,从前你们小,所以有些事情,爹爹一直没给你们说。咱们谢氏一族,书香传世,出过三代帝师,两任宰辅,五位州牧,乃是当之无愧的百年望族;可是,世人所不知道的是,你祖父幼儿时,谢氏曾一度没落,朝中无人,为了重振家门,他于弱冠之年,入先帝潜邸,靠拟写奏牍,照顾家人,后因才学扬名,受到了先帝的赏识,授五经博士,编撰国史,拜散骑常侍,才得以令谢氏发扬光大,其后,你祖父又做了太傅,封太保,陪享高祖庙庭。谢氏能有今天,实属不易。但是,我们谢家,却从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以往,世家门阀,与皇室缔结婚姻,维系家族纽带,本是寻常之事;可纵观谢氏百年,我们靠的从来就不是联姻帝室,而是谢家子弟一代又一代的精神传承。所以,杳杳,爹爹只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谢颢的声音,低沉,浑厚,凌然,尽是身为人父的谆谆教诲。 “爹爹……”忽然,谢婉心直直地望向父亲,顿时水雾盈眶,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儿;但见得,她整个人薄唇如雪,明眸似雾,清丽的面容上,布满了些许伤怀的神色,不过片刻之后,便又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爹爹,我不在乎什么秦王妃的名分,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我爱二郎,为了他,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是我的性命,只要他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凝视着女儿坚定的目光,倔强的神情,以及那楚楚动人的仙姿,谢颢终于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口中反复地呢喃念道。 “长大了,长大了……” …… 夜幕,万籁俱寂。 漫漫的长夜,亘古的明月,倾诉着一段缱绻千年的深情。 ------------ 第28章 立储 “这些年,他的确成长了许多,但是......还不够好,远远不够......” 一代帝王正襟危坐,温然含笑,双目之中浮起一抹寒色,指间捻着一枚圆润如玉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之上,竟似浮光掠影一般。 此刻,夜阑人静,漫漫无际的长夜,扫尽了天畔最后一缕夕阳,暗沉得都令人喘不过气来,徒有一抹潜伏在殿宇树荫间的月色,伴着夜空中些许稀疏的星光,才为这茫茫黑夜带来了一丝希望,一丝光明。在星月云翳的笼罩下,这座恢宏壮阔的大周皇宫,仿佛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渐渐归于一片宁静。 宽敞的御书房,灯火幽微,四下无声,廊上立着无数金甲御林军,个个面色肃然,再配上一身明光粼粼的黄金甲,以及腰间斜挎的佩刀,加之他们魁梧的身形,愈发凸显出他们作为皇家卫率的威严与气派,愈发耀眼夺目。 只见,内殿里,炭火烧得正旺,上面炙烤着新鲜的鹿肉,“噼噼啪啪”,连续爆裂了好几个炭花儿,临窗陈设的雕花镂金供案上,架着一个精致的小炉子,里面煮着乳白若雪的奶茶,一时飘香四溢;偌大的御书房内,除了烹煮奶茶的沸水声与徐徐升起的氤氲热气以外,再无半分声响。 因皇后殿下是鲜卑人的缘故,故而,她的饮食习性,与众人不同,也与出身甘凉豪雄的萧氏皇族不同;独孤皇后天性疏朗,喜好弓马骑射,爱穿胡服,爱打马球,喝奶茶,吃烤肉,更重要的一点,皇后尤其崇尚佛法,正因如此,在她的崇德宫中,几乎近一半的藏书,都是各式各样有关佛法的典籍......或许是受了皇后的影响,就连一向口味清淡的皇帝陛下,也慢慢适应了这种不拘一格的北地饮食。 摇曳的灯影下,帝后相对而坐,正手执黑白,纹枰对弈。 一身红衣胡服的独孤皇后,挽着独具鲜卑女子风情的“单刀髻”,头戴一顶高拔的姑姑冠,鎏珠坠耳,迎面端坐不动;帝后二人的中间,隔着一张极为漂亮的梨木棋盘,棋盘上遍布黑白二子,黑子想吃掉白子,不曾想,白子却早已埋下伏兵,严阵以待,将黑子杀了个措手不及。很明显,这是一盘如火如荼的棋局。 纵观整盘棋局,黑白双方的棋势,看上去平分秋色,势均力敌。黑棋占据着外围的天然地形,宛若一道拔地而起的屏障,对白棋形成铁壁合围之态;而白棋也丝毫不落下风,遥遥领先于黑棋,棋型完整紧密,且极富弹性与韧劲,粘连着棋盘上的各个险峻要冲,犹如长矛的枪刃,轻松地阻截住了黑棋的攻势。 时下,尚在序盘阶段,黑棋似乎正在凭借外围的优势,一下接着一下,发动猛攻;反观白棋,亦在竭力借助自身弹性,扛下了来自黑棋的侵袭。 单论棋势,这博弈的双方,着实是一对妙不可言的人物,一方棋势凌厉,席卷八荒,居然能在层层封锁之下,使出反客为主的杀招,不仅一举抢占外线,反而对白棋成功实现了纵向包抄。 至于对弈的另一方,棋势虽然被动,一直采取守势,却始终巍然如山,大有一种“以天地为弈棋,日月为棋盘”的格局,以及舍我其谁的胆略,硬是顶住了对手强悍的碾压与攻击,未曾被黑棋撼动半分,固若金汤。 博弈的双方,自然是那对共掌大周江山的帝后夫妻! 皇帝执黑,举手落子,处处蕴藏着凛然的杀机,仿若长虹贯日,自苍穹云端急坠而下,不愧是当年威名赫赫的“东陆第一名将”,每下一子,便凝聚了身为帝者大开大合的王道之风,气吞万里如虎;皇后执白,虽不如天子那般杀气外露,却似一汪绵绵春水,潺潺倾泻直下,滴淌在黑白纵横的棋盘之上,汇聚了气冲斗牛的浩然正气,仅在瞬息之内,便凭一己之力,激活了整盘一潭死水的棋局。 “看来,陛下已经决定了。” 这一刻,独孤元姬的目光,坚定而又澄澈,仿佛一池秋波荡漾,映照出天空的蔚蓝,凝眸俯视着眼前还未分出胜负的棋局,眼中一片平静;间隙,皇后微微轻笑,伸向身前的棋盒,信手执起一枚白子,指尖划出一抹空灵的光痕,闲闲地敲在了棋盘的中心位置,白棋绕黑棋。 宣帝亦是不动声色,鼻翼下的两撇八字胡,轻轻挑动了一下,可他那凌冽的目光,却从未挪开棋盘;中年帝王再拈一子,落子前淡淡说道。 “朕决定了只是一方面,关键是那孩子想通才行;否则,全属枉然。” 话音落毕,却见,不怒自威的大周天子,两指并拢,黑子落在棋枰正中,并没有发出太多杂音,反而透着一股厉杀之意,教人心底瑟瑟发寒。 而后,萧隆先静默了片刻,眉头旋即略略拧紧,拿起棋案上的一卷黄绫御帛,思量再三之后,还是递给了对面的独孤皇后,沉着声音开口道。 “你先看看这个。” 独孤元姬接过御帛,慢慢展开,帛书上的字,密密麻麻,赫然醒目,而那里面的内容,更是足以令全天下为之震骇的晴天惊雷。 “维大周永兴六年,岁次乙未,皇帝若曰: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镇抚寰宇,必建立元储,懋固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基。朕应天纂命,握图受箓,景祚唯新,卜年以永,仰惟先皇谟烈昭垂,宜俯顺舆情,早定储副。 惟尔齐王长耀,身居冢嫡,天资英奇,体识明允,业著于内,承嗣宗庙社稷,畴咨列辟,钦若前修,兹载稽典仪,恪遵天意,谨告天地神祇,是用命尔为皇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尔其敬贤以德,宽仁宇内,无怠无荒,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望,可不慎欤。 钦哉” 这是一道立储诏书。 诏书的左下角,钤着那枚血红色的,象征巍巍皇权的天子玺印。 时至今日,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终于作出了他的抉择。 ——立齐王萧长耀为皇储。 皇后殿下的贴身女官云英,静静立于一旁,凝视着正身端坐的皇后,但见,独孤元姬面色沉静,淡淡地扫视着手上的立储诏书,那无喜无悲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神情的变幻,更让整个御书房的氛围,显得分外冷寂。 半晌之后,独孤元姬放下诏书,她湛若秋水的视线,转而又望向了面前的棋局,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桑干河的平静与秀容草原的广博。 恰好此时,置于炉火上的奶茶,也已经煮好,热气噌噌冒起,发出“咕嘟,咕嘟”的尖啸声。 云英见状,连忙不声不响地用帕子垫着火炉,提起上面的茶壶;随着茶壶半倾,乳白色的奶茶,缓缓注入碗中,飘拂起袅袅不绝的浓香。 端起茶碗,独孤元姬悠悠喝了一口奶茶,随即便又重新放回炉上;这奶茶很香,可是再香,也不是当初在秀容川毡帐里喝到的味道了,一大清早起来,混合着青草的幽香和袅袅的炊烟,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那才叫香呢。 而她那张薄敷了一层胭脂的脸颊,纵然容颜老去,纵然韶华不复,却依旧显得是那样柔美,恍如当年那个一袭红衣,策马于北秀容的鲜卑少女。 坐在她对面的皇帝陛下,看到她波澜不惊的神情,竟出现了一瞬息的恍惚与错觉,想必,二郎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承自于他的母亲;于是,萧隆先平平一展龙袍,含笑注视着他的皇后,也是他的妻子,更是他三个儿女的母亲,冷静地问道,无一丝惊异。 “元姬,看来,朕要立长耀为太子,你似乎并不意外?!” 可这个时候,独孤元姬却微垂眼眸,唇角则带着温润的笑意,凝视着布满棋子的棋盘;忽而,她轻轻捻起白子,落在一枚黑棋左侧。 “承浚,你我相识三十年,结缡二十载,我要是连你的这点儿心思都看不出来,还能安坐于这后位之上吗!长耀和二郎,他们俩都是我亲生的,我对他们向来一视同仁,从没有厚此薄彼;人人都说你偏爱二郎,但只有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栽培长耀,不光让他执掌中书门下,还把宗正寺和上京府尹的位置交给了他,为的就是这一天……” 独孤元姬顿了顿。 “既然你早就打定了主意,立长耀为太子,又何必还要把二郎抬出来……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儿太残忍了吗!” 皇后的语气,明显有了几分怨艾,她不明白,明明皇帝早就坚定了立嫡立长的决心,为什么还要刻意捧高二郎,让他与长耀抗衡;殊不知,他的这种做法,必然会导致两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导致二王争储,朝局动荡,甚至还会酿成兄弟阋墙的悲剧,这难道是他希望看到的吗? 或许,是听出了妻子言外的怨意,宣帝忽然缓缓抬起头来,指间拈着的棋子,也不由悬在半空,一双炯然的龙目,直直地望向独孤元姬的眼瞳。 “朕承认,朕,的确是有些偏爱二郎,但朕也要为大周考虑啊。” 天子一身龙袍的明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 “皇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同理,江山社稷的传承,也不能只凭朕一人的好恶。” 说到此处,萧隆先的语气里,终于有了隐隐的笑意。 “元姬,你知道二郎他身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性子跳脱了些?!”独孤元姬未曾抬目,只是玉齿轻分,淡淡说道。 没想到,皇帝却摇了摇头,“不对。是太重情了,甚至有些时候,还总爱耍小孩子脾气。” 直至此刻,这位举世公认天底下最强大的雄主脸上,终于展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黯然;可黯然过后,又是作为一代王者的坚定与决然。 “为帝者,不可多情,亦不可无情。对至亲无情者,定会对天下无情,则天下必乱;反之,对至亲多情者,必为宵小所乘,天下,亦乱。朕的这几个儿子,若论统御三军,扫平群雄,二郎确为不世之才,可是,为上为君,他,却并不合适。你别看他表面上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可他的骨子里,比谁都温柔。单从这一点来看,长耀就比二郎强得多。” 啪! 宣帝重重落子,面上的寒肃之气,愈发强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二郎久在军中,长于征伐,朝野无人可望其项背,然则,治理天下终究与领兵作战不同。领兵作战,乃是全天下最讲效率之事,成败往往系于一身,若要号令三军,克敌制胜,它需要的是杀伐决断,需要的是统帅至高无上的军威,更需要全军将士对统帅绝对的服从;可是,治理天下,靠的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以使四海凝一,从来就不是一人的独断专行。朕承认,若论军阵纵横之才,二郎确有天赋,但却疏于理政,说起来虽头头是道,可多是纸上谈兵,不识稼穑之艰难,不知百姓之疾苦,亦不晓政务之繁琐。这样的人,只可为三军之帅,却不可为一国之君。所以,无论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天下,朕都不能立二郎为太子,相比之下,还是长耀比较合适。” 萧长耀有帝王之才,却不擅军略;萧长陵挞伐天下,战无不克,却不宜为君,这是身为皇帝和父亲的萧隆先,对两个儿子作出的最中肯的评价,天下尚未一统,楚、燕尚未平灭,可眼前的这位一国之主,就已经在考虑千秋万代的事情了。 终于,独孤元姬仰起玉颜,面露一丝不忍神色。 “只是委屈二郎了……” “委屈?!” 萧隆先眯着双眼,温和的眼神之中,带着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感情,凝视着坐在他对面的独孤皇后。 “就他一个人委屈吗?!狼烟尽掩征人骨,这天下,本就是大争之世,委屈的人多了。” 帝后双双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声内侍的通报。 “启禀陛下,六部尚书已齐聚甘露殿,求见陛下。” “朕今儿个累了,有什么事,明天早朝再说。”宣帝挥了挥手。 “是,奴才领旨。” 次日,太极殿,大朝会上,立储诏书公之于众: 大周皇帝萧隆先嫡长子,检校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宗正寺卿,驷车庶长,上京府尹,大冢宰,齐王萧长耀,册为皇太子,加九锡殊礼,赐羽林虎贲,甲仗百人,正式入主东宫。 国本既定,举国同庆! 多年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储位之争,至此终于尘埃落幕。 …… 转眼间,数日匆匆而过,晨曦,东方破晓。 永兴六年的初秋,随着季节的召唤,悄然步入上京;此时此刻,空气深处,虽然还残留着少许盛夏的暑热,但当天边的一轮朝阳,冲开初晨的云霞之时,暑热便已经徐徐褪去。 一年一度秋风劲。 萧瑟的西风,由内向外,一路席卷而去,扫过了帝都皇城的广厦通衢,扫过了高大宽阔的上京城头,扫过了茫茫不见尽头的大平原…… 远远望见,京畿的清晨,分外壮美,分外秀美。 浩淼的拒马河,平静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红日高高升起,涌出水天相接之处,山水与风物,顿成一片朦胧的红色剪影。苍茫的芦苇荡,翻滚着金红交加的长波,影影绰绰。 永平,靖北行营。 这里,是素有“京畿咽喉要地”之称,驻扎着十二万靖北大军的永平城,更是萧长陵身为靖北主帅,坐镇掌控,号令麾下靖北将士的“秦王行营”所在。 一股森寒的杀意,笼罩了这座军威赫赫的靖北行营。 连绵不断的各式军帐,战车,旌旗,矛戈结成的壮阔行营,方圆二十余里,环绕着永平城的城郭与拒马河的河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却月弧状,宽阔,威严,肃杀,依山形矗立。 当下,日光熹微,晨起雾霭,淡薄的秋阳,逆风拖曳数尺,在迷蒙天色的掩映下,将偌大的行营染成大片火焰般的红色,竟幻化作数十条长长的火龙。 从高处往下望去,靖北大营外,十里方圆,莽莽平原,就像被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大地一样,随着这些蚂蚁的轨迹,似乎整个地面也在渐渐蠕动,仿佛是要越过这片平原。 极目一望,整座行营之中,铁甲光寒,映入眼帘中的,尽是黑衣、黑甲、黑纛、黑骑,幽冥到极致的黑色,看不到一丝明亮;漫山遍野,黑色的大营,黑色的盔甲,以及营中无数黑色的将士,共同汇成了一座黑色的城堡。 介于大营的防线间隙,列着一排栅栏,无数靖北长弓手,神情肃穆,额头青筋暴动,持弓肃立于栅后,身形却纹丝未动,遥望远方烟尘滚滚;而后排的长枪队,皆手执枪矛戈戟,正保持着一种昂然的英姿,踏着铿锵有力的步子,分成多个纵队,穿梭在营帐之间,来回警巡。 此时,军校场上,早已是杀气腾腾,沙尘大作。 一座形胜铁塔的点将台,迎着飒飒西风,凌云而起,巍然耸立,缓缓呈现出如山丘般的轮廓。 临近高台,最先展现在营中将士面前的,是两面凛然醒目的大旗:一面是猎猎招展于秋风之中,上书“靖北”二字的玄墨大纛;一面是高高擎于半空,镶嵌着猩红正楷“萧”字,象征着秦王萧长陵赫赫战绩的“银龙王旗”。 王旗、军旗之下,由东至西,由左向右,分置成三大威武雄壮的大型军阵:由北大营、东大营各路中军副将统率,全身重甲,配以马刀长槊的骑兵方阵;兵戈林立,寒光闪烁,状若长龙的步军方阵;由巨型弩机、八牛床子弩和数百弓箭手组成的强弩方阵。 三大军阵之间,隔着一条宽广的通道,露出一张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他们每个人的连上去,似乎还保留着浴血的征尘,洋溢着横扫千军的豪情;至于诸如霹雳车、武钢车、拒马枪等重型军械,也已全数就位,一层叠着一层。 孤零零的点将台上,萧长陵一身戎装,目光寒冽似刀,双手拄着自己那柄黑沉沉的“承影”古剑,身形挺拔伟岸,傲然地立于高台顶端,岿然不动,任凭初秋的凉风,吹卷过他坚毅的脸庞;此时此刻,身为大周秦王,十二万靖北军统帅的他,早已除去了束冠,一头黑发随意盘起,换上了行军时的装束: 一身高贵的战甲。 一袭飘逸的风氅。 昔日的白衣胜雪,如今衬在他的寒甲之下,雄毅风骨一览无余。 萧长陵的戎装,纹着炎徽印记,肩甲铸以流云火焰,一袭战袍,皓然凝霜雪;铁盔缀以白羽,垂于脑后。翎盔银甲,配上须臾不离的长剑,愈加显示出这位靖北之主英武挺拔的身姿;而他那凌厉的眉目,寒峻的面庞,加之他傲岸不群的神情,愈加显示出他作为十二万雄师执掌之人的不怒自威与赫赫风采。 这个时候的萧长陵,不再是当日那个在浣花溪的月色下,与佳人卿卿我我的白衣少年,也不是那日身在皇宫之中,倔强直视天下至尊的清贵皇子;此刻的他,或者说,此刻他的身份,不是少年,也不是皇子,而是一支大军的统帅,是十二万健儿的主宰,是威慑群雄的秦王! 初秋瑟瑟的风,打着美妙的节拍,吹过萧长陵清俊的脸庞,吹过他的白衣战甲;秋阳下,他那沉静如冰湖的面容,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如迷梦般的光华,越发显得英姿如仙,遗世绝尘。他,是这般出众,又是这般令人心折,面对这样的一位男子,莫说是春心荡漾的少女,即便是男子,也会甘愿拜服于此人俊秀的光芒之下。 立在点将台上,萧长陵居高临下,紧紧地拄着承影漆黑的剑柄,凝神举目远眺,眼神愈发深邃,打量着营中披甲持刃的靖北将士;那双敏锐沉稳,如雄鹰般明亮寒肃的瞳眸,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阳光下的他们,镌刻在萧长陵的眸底深处,都是那样金光闪耀,熠熠生辉。 这是大周的靖北军,更是隶属于他一个人的靖北军;作为一位举世公认的统帅,萧长陵坚信,终有一日,自己会带领这支虎狼之师,纵横驰骋,北上踏平柔然王庭,南下碾碎南朝江防,打下一个大一统的江山……那时,天下再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而他的靖北军,或许会化作冢中枯骨,亦或许,会成为镇国支柱,坐拥百万雄兵,叱咤九州。 天下混战,四海沸腾,萧长陵,靖北军,注定要肩负起扫除乱象的使命;即使有朝一日,靖北军就算灭亡,也要倒在冲锋的路上,生而潇洒,死亦壮烈! 校场旷寂,西风骤起,四下旌旆翻卷,唯有天畔断雁孤鸿,幽幽哀鸣之声,不绝于耳,恰似胡笳阵阵。 忽然,伴随着一阵刚健的铁靴声,黑盔黑甲的大将胡锟,疾步登上高台;只见,这位被秦王殿下倚为心腹,且在靖北军中威名赫赫的北大营猛将,除了腰间悬佩的那柄佩刀,手上还提着一柄崭新的军刀,一看就是一把刚刚打造好的制式佩刀。 “噗通!” 胡锟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军刀,呈递到萧长陵面前。 “启禀大王,此乃军械司新打制的第一批靖北军刀,请大王检验。” “好,让孤看看。”萧长陵面色不变,只是重新将承影佩在腰畔,接过胡锟手中的刀。 却见,这柄刀的质地,可谓独树一帜;刀长三尺,外附金铁刀鞘,锋刃深藏鞘中,刀柄雪白光亮,乃是以上等的大理石打磨而成,镶嵌着一颗闪亮的西海宝石,给人一种既诡秘又耀眼的感觉;而且,就整把刀掂在手上的重量而言,也非常适中,不轻不重,极大增强了执刀之人使用的灵活性,兼顾威严与观感,又保证了实用性。 雪刃在手,萧长陵的双目之中,划过一道惊电,渐渐凝聚成了一抹剑气,仿若长虹横贯苍穹,一剑劈开天幕,直杀得天地间黯然失色,一片晦暗,映衬得他眼底的寒意,顿作漫天飞雪。 蓦然间,萧长陵自嘲一笑,凌绝的杀意,立时从身上喷薄而出。 “孤,乃天子手中之刀,不曾想今日,竟也做了回执刀人!” ------------ 第29章 执刀 初秋,草木摇落。 萧瑟的秋风,卷过雄伟壮阔的永平城,卷过兵甲林立的靖北行营,扯动着营内无数面大旗,猎猎作响,如海浪冲击礁石才会拍打出的曼妙乐章。 巍然的点将台上,肃立着一道英挺的颀长身影,白衣战甲,古剑凌厉,任凭风声从耳畔擦过。 只见,一身戎装的萧长陵,良久默然,整个人身如擎天柱石,伫立于高台之上,迎着萧萧秋风,听着瑟瑟风声,腰间佩着“承影”,轻轻抚过手中长刀的金铁刀鞘,凝望着眼前铁甲铮铮,目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燎天烈焰,直烧得人心灼灼,愈发显现出这位靖北之王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严,以至于压抑得不可仰视。 这一刻,萧长陵的寒眸深处,划过一束明耀的电芒,刺破了沉沉的星空,斩断了层层的云雾,照亮了烈烈的沙场,令人望而生畏…… 哗! 伴随着一声清越的苍凉龙吟,一抹凌冽的刀风,破空劈裂天际,霎时寒光大作;那是一声足以震烁乾坤的啸鸣,亦是一股足以重开天地的气概。 萧长陵微微振臂运腕,那柄清亮如雪的军刀,宛若一条长长的银蛇,瞬间跃出刀鞘,亮出了它森森然如千丈松的锋刃,映衬出他脸颊上坚毅的轮廓。 凉风袭向高台。 天光洒落,萧长陵站在王旗下,抽刀出鞘,横刀立于点将台上。大片大片的厉芒,与靖北统帅眼底冰冷的杀意,隐隐连成一线,分不清到底是刀光,还是寒光,总觉让人无法靠近。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把好刀。方才,只因刀在鞘中,所以,刀的锋利与寒肃,尚未完全呈现出来;然而此刻,当这柄雪亮的长刀,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拔出刀鞘的那一瞬,随着炫目的刀芒,一并展现在执刀之人面前的,则是一把杀气凛然的绝世利刃: 却见,此刀刀身宽阔,刀形弯似新月,整体呈半山弧状,犹如一片展翅欲飞的鹰翼,加之它的刀刃,散发出阵阵刺骨的寒气,仿佛一刀下去,就可以凝结冬夜里的一切寒冷,劈碎当世最坚硬的甲胄,斩开当世最牢固的铁链,是一柄当之无愧的“噬血之刃”。 霞影普照之下,萧长陵执刀的风采,竟是那样俊美,俊美得是那样教人触目惊心;他的身形,修长傲岸,挺拔得直似一柄天下第一名剑,出剑时雷霆万钧,收剑时清海凝波,再配上他那身闪耀的戎甲,倒是更加衬托出白衣统帅轩昂俊逸的气度,宛若一尊天神,矗立于万里关山,单单一目望去,便顿生仰慕之感,只是他面上不怒自威的神情与睥睨苍生的眼神,却让人一下子又坠入了无底深渊。 忽然,萧长陵轻轻一翻手腕,长刀横在身前。初见此刀之时,只觉得这把刀平淡无奇,黯淡无光;然而,当手指轻轻拂去,指尖所触及之处,长刀周身的铁锈,皆尽数消散无影,泛着如琥珀般青紫交加的光泽,展露出了一截凌霜的刀身,血刃所向,魑魅魍魉莫敢近前。 “果然是把好刀!”萧长陵的面色,冷峻得如万丈寒冰,整个人盔甲佩剑,执刀而立,只有那森森如冷箭的目光,幽沉地扫过刀上汇集的紫电,旋即淡漠一笑,其声骤似洪钟。 “请大王试刀!”胡锟立于秦王身侧,朗声说道。 岂料,胡锟将军话音未落,就听见“轰然”一声暴响。 一幕令胡锟终生难忘的画面,在这位靖北大将的眼前,徐徐展开: 随着秋日“扑棱棱”的风声,一身白衣银甲的秦王萧长陵,凭借自身矫健若游龙的飘逸身法,微微腾挪回首,一袭胜雪的战衣,借风势而起,涤荡出无数迎面刮来的狂风。 紧接着,萧长陵一言不发,目光如剑;此时此刻,年轻的秦王,炯然双眼之中,激射出了如雄狮一般的野性与尊贵,仿佛像一位张弓搭箭的顶尖猎手,正目不斜视,以猎人天生的警觉与敏锐,锁定即将葬身自己箭下最理想的猎物。 这是暴风雨前的沉寂。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萧长陵挑了挑英秀的断剑眉,目中凝聚的蚀骨寒光,渐渐压成一束青锋锐气;而他那峻拔的身形,也是猛然纵身一跃,双脚轻轻一点。但见,那位未及弱冠,便已威振天下,时下身上又附着沉重的白衣白甲的秦王殿下,此刻却如同一只翱翔九天的鹰枭,平平展开洁白的双翼,径直自万丈天山雪峰的山巅顶端,凌空扑杀而下,似乎要将日月山河覆盖在他的羽翼之下。 与此同时,当萧长陵凭空掠起的一瞬息,他手中的寒刀,早已来了个大弧度的回旋,刀尖轻轻上扬;胡锟隐隐看见,秦王殿下双手交错,反手合握着那柄刀一尺有余的刀柄。 而后,萧长陵倾尽全身力道,高高举起长刀,单凭腕力带动刀锋,奋力向下一斩,凌空划出了一道弯弯的刀弧,挥向了一块立在高台上的青色石壁。 这一刀斩出的弧线,呈现出了人世间最狂放的霸气,也呈现出了如山呼海啸般的气势! “嚓”的一声。 刀光骤然一闪,那块巨大青石壁的光滑石面之上,竟被生生割出了一条深三寸,长三尺的恐怖刀痕,下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在落地的那一刻,萧长陵踏着战靴的双足,仿若踩在松软的草坪里,全无半点儿声响。从抽刀,转身,横掠,再到反手执刀,一刀斩裂石壁,萧长陵这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时,他左手握刀,满目冷冽,缓缓吐纳凝神,意态孤傲地昂首挺立。 无论是在大将胡锟眼中,还是在靖北将士的视野之内,此刻的秦王萧长陵,依旧姿态闲适,潇洒随意,连手腕都未见抖动分毫,额角亦未见汗水涔涔,就好像刚刚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倘若,方才的那一刀,不是劈向青石,而是直取敌遒,只怕萧长陵的白衣战甲,未染寸尘,对手便已血溅四方,沦为靖北统帅刀下的孤魂野鬼。 忽而,萧长陵提起长刀,轻轻将刀背放在手心上,食指缓缓划过,居然颇为惊异地发现,刚刚刀劈青石的刃口,竟无一丝残缺的痕迹;萧长陵深知自己刚才那一刀的气力有几分,即使没有用尽全力,但也至少使出了五分力道。更何况,这把刀的分量,本身就不是很重,不似普通的周军战刀,势大力沉,而是属于轻而锋锐的“雁翎式快刀”;可是,再怎么锋利的刀,再怎么刀法娴熟之人,当面对那样一块坚硬的巨石时,一刀下去,就算锋刃不折,刃口多多少少,也会出现些许磨损,然而,结果却是……刀刃毫发未损,反而是那道高大的石壁之上,倒频添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即便是身经百战如萧家二郎,此刻也不得不折服于军械司高超的工艺,这是何等的制法,又是何等已达极致的冶炼之术,才能打造出这样一柄绝世的好刀! 伴随着那声金石相击的轰鸣,胡锟目睹了秦王刀斩巨石的全过程,这位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靖北名将,当下也忍不住心头微动,震撼于自家大王登峰造极的刀法,不禁脱口而出。 “大王好刀法!” 没有料到,萧长陵的神情,照样平淡无波,恍如一口深邃的古井,只是两腿微微叉开,若无其事地拄着长刀,唇下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少拍马屁,不是孤的刀法好,而是军械司的刀好。” 胡锟按刀大笑。 “再好的刀,若是握在平庸之辈手里,终究是明珠蒙尘;只有握在大王手中,才不算辱没了此刀。” 一听此话,萧长陵侧首望去,用一种耐人寻味的戏谑眼神,淡淡地扫了自己这位心腹爱将一眼,随之面上微微一笑,清声开口道。 “佐玉,你是孤身边最老实的人,千万别学那些个腐儒,净拿好话哄孤。想当初,孤率北大营三万骁骑,会战十万北虏于大娥山;当时,战场上的形势,过于混乱,孤和主力不慎失散,被柔然蛮子的追兵逼进峡谷,生死一线,还不是将军在危难关头,挺枪跃马,枪挑贼帅达奚定,逼退追兵,救孤于乱兵之中。你的武艺,孤难道还不知道吗?” “大王,末将说的是真心话,大王万人敌,刀法炉火纯青,末将不及万一啊!”胡锟爽朗地笑道。 “你看,你看,又来了......”萧长陵的语气,沉静得直似一泓北海御池,不见波澜,于谈笑风生间,便阻断了胡锟略显别扭的话头。 时下,高高的点将台上,刹那肃然,寂寂无声。 凌乱的秋风,吹卷过萧长陵的战甲,抖落了将军满身征尘。风糅着飞絮,愈加彰显出眼前这个身为统帅的男子的冲天气势;尽管,风压重甲,但他那昂然的身姿,仍旧纹丝未动,不改俊秀之风。 森寒的长刀,又一次被萧长陵高高举起;在明媚秋光的映照之下,刀上雪亮森森的厉芒,顿时绽放出无以伦比的异彩,闪烁着摄魂的刀光,大有一种纵横冰山的出尘与美感。 秦王执刀,一身白甲凌霜骨,一袭白衣傲风雪。 “对了,这刀叫什么名字?” “回禀大王,尚未起名,还请大王为新刀赐名!”胡锟沉声应道。 萧长陵缓缓半闭双目,看上去似在沉思,又似在细细回味;过了好一会儿,闭目良久的秦王殿下,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展露出了一如往昔的坚毅目光,清贵的面容之上,尽显十二万大军主宰者应有的英气与幽冥,口吻亦是前所未有的凛然不可侵犯,说道。 “此乃我靖北之刃,不如,……就叫‘靖北刀’吧!” 靖北,靖北。 军名“靖北军”,刀名“靖北刀”,靖北军配靖北刀,靖北人执靖北刀。这,便是一支军队的风骨,更是整个靖北大军的魂魄与精神所在。 “军械司,拢共打造了多少柄靖北刀?”萧长陵寒声问道。 “回大王的话,第一批问世的靖北刀,总共是三千余柄,后续的一万柄新刀,马上就要完工,不日便送至行营。”胡锟一字一句回道。 当听到“三千”、“一万”这两个数字时,萧长陵眉尖微蹙,满是美玉之色的脸庞上,隐隐增添了几抹厉杀,旋即慢慢放下握刀的手臂。 “一万柄?!这可不成啊!我靖北大军十二万儿郎,区区一万柄军刀,开什么玩笑?!连最基本的兵器都未补齐,谈何整军经武,又谈何上阵杀敌!这样吧,佐玉,你执孤的手谕,发往军械司,限他们十日之内,打造好剩余的靖北刀,不得有误;若胆敢拖延,当心孤派兵拆了他们的军械司,把衙门围住作马槽,官署砸了盖猪圈,孤,说到做到,你替孤把这话给他们原封不动地带到。” 把军械司拆了盖猪圈。 这是何等得嚣张跋扈,又是何等得放浪形骸,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年纪轻轻,便已经功盖天下,执掌十二万靖北男儿的少年藩王,有此狂野心性外,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物了。 “是,末将即刻去办!”胡锟郑重抱拳一礼。 望着崭新的靖北刀,萧长陵的目光与神色,竟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却见,他的眼角眉梢,遗留着沙场硝烟的烙印,那双深邃的眼瞳,化作了一支长长的铁箭,直直地射向北方苍茫的原野,射向黑夜里的天狼星,仿佛是要穿透那段尘封的岁月,追寻昔日的金戈铁马。 数十年前,天下丧乱;那时,中原大地四分五裂,兵戈不息,雄踞甘雍凉三州之地的十万萧家铁骑,发觉乱世已至,又因不忿北渝暴虐,遂在周国公萧世渊(北周文帝)的号召下,于甘州举义,正式向坐拥百万大军的北渝朝廷,发起了一场看似是蚍蜉撼树的挑战。 然而,萧家军的发祥地——甘雍凉三州,素来土地贫瘠;因而,举事之初,义军军中,一度铜铁短缺,兵甲匮乏,随时濒临深陷北渝大军合围的险境。于是,三州之地的老百姓,家家户户砸锅献铁,熔于一炉,这才打造出了世间第一代的“北周军刀”,也是如今靖北刀的前身…… 此刻,萧长陵站在高台之上,临风而立,身上穿着沉甸甸的白衣白甲,腰畔悬着黑沉沉的“承影”长剑,手中则握着那柄如雪的靖北刀;而他脸庞上雄毅的面色,自始至终都紧紧绷着,就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的眼神,是无比犀利的,也是无比深沉的。 “从今以后,靖北刀,便是我靖北军独有的军刀。凡靖北全军,上至我萧长陵,下至将校兵卒,人人皆要佩戴靖北刀,此例着为定式;新兵入我靖北军,若能在战场上斩首十级,或能擒杀敌军大将者,俱晋爵赐刀,以表其军功。” 一时间,晋阳的狼烟,燕京的城郭,塞外的飞雪,包括绵延上千里的北疆边防线,都在这一刻,席卷着昨日金戈铁马的雄壮,赫然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久久不曾消散。 秋风渐起,萧长陵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凛冽的寒意,顷刻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身为靖北之王所一览无遗展现出来的英雄本色。 “还有,自即日起,全军上下,要定下一条铁律,但凡是佩戴靖北刀的军人,靖北刀锋,只许指向敌寇,为大周开疆拓土,斩将搴旗,永远不准对向老百姓,屠戮无辜;如若有人违逆此律,那他便是我靖北军的败类,是整个靖北军的公敌,靖北男儿,无论何人,人人得而杀之。” 他的声音,于威严之中,透着一抹令世人不可抗拒的压迫感,聚集了遍布全身的统帅气质,也聚集了横扫千军的霸道与自信。那种自信,是发自骨髓深处的自信,早已融入进了他的血脉之中。 “是!请大王放心,末将领命!”胡锟高声领诺。 萧长陵不再言语,只是顺势收刀入鞘,冷肃如箭的视线,静静地凝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明灿灿的朝霞,一行落寞的孤雁,以及那淡淡的天色,尽皆纳入英雄宽广的胸怀。 枭雄,将军,秦王。 是矣,盖世之气概,豪杰之风采,概莫如是。 在这个初秋的清晨,靖北刀横空问世,直指苍穹。 …… 行营,中军大帐。 这里,乃是整个靖北行营的中枢所在,也是被全体靖北将士视作神圣之地的存在——“秦王帅帐”。 当下,旭日高悬,融融的秋色,洒遍永平内外;偌大的军营,因是秋光掩映的缘故,越发凸显出它的森严肃穆,戎马军旅特有的浓烈杀气,亦在猎猎风声的席卷下,更加显露得淋漓尽致。 不一会儿,营外树着的那面玄墨大纛,迎风微微一展;随即,一队身着黑盔黑甲的中军卫士,便在片刻之间,搭建起了一座辕门幕府,由二十余辆“武钢车”围在中间,巍巍立于帐前。 辕门外,有亲兵护卫,并悬挂着一方两丈余高的木牌,上书四个猩红醒目的大字,——“秦王行营”。 顿时,只见帅帐四周,旗帜如林,甲兵环列,令牌高高擎起,一片寒冽的肃杀之气,渐次弥散开来,分布在靖北军营的各个角落。 步入中军帅帐,帐内戈、矛、枪、槊等长兵器,呈一字排开,排列得整整齐齐,中间立着一柄鎏金大戟,戟刃上闪动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金芒,尤其引人注目,这,便是秦王萧长陵惯在马上杀敌所用的兵刃——“虎威卜字鎏金大戟”;与此同时,三柄长短不一的佩剑,按照各自剑的长短,依次横放在武器架上。 而左侧的帷墙上,挂着一副耀目的雪色明光盔甲,一张做工精致的长弓,紧紧挨着白甲;长长的帅案之上,摊有一幅绘制最为详细的北境地形舆图,两版三州都督府驻军与城防卷轴图,亦是高高悬起,占据了半片墙壁。 至于大帐的最中央,陈设着一座巨大的写放山川,其实,就是一个人工制作的巨型沙盘,里面用细沙凝土构筑而成的山脉、河流、原野、道路、城池,比比皆是,甚至连大大小小的村镇、哨所与关隘,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可谓一目了然,尽收眼底。一根六尺长的竹竿,就那么斜斜地放在沙盘边缘。 宽敞的中军大帐,穹隆高阔,一派杀气腾腾。 帐外,铁蹄之声此起彼伏,操练喊杀之声,亦是不绝于耳;然而此刻,这座被靖北大军视作中枢的帅帐,一时将星荟萃,豪杰云集: 左将军苏翊、右将军胡锟、左副将军桓欷、右副将军元英、北中郎将杨芳、西中郎将秦敬、东中郎将皇甫岳、南中郎将贺韬、北大营骑虏将督独孤云虎、东大营左三统军池弘义、铁浮屠右营都督薛兰成、秦王府右二护军龙西风、鹰扬校尉韩如江、虎贲校尉娄燕山、果毅都尉高宝宁、骑都尉李贲、折冲都尉阚棱…… 靖北名将,齐聚一堂。 他们人人身披铁甲,手拄靖北刀,沿沙盘依序列开。 风儿掀开帐帘,一抹绚丽的秋阳,笼罩着杀意横秋的中军大帐;明澄的阳光,倾泻在萧长陵那张寒峻如深潭的脸上,勾勒出了他本身就坚若磐石的棱角与轮廓,愈来愈显示出此人作为十二万靖北大军之主的至高无上。 萧长陵静静地凝立在沙盘前,一动不动,此时此刻的他,依旧身着白衣战甲,只是摘去了缀着雪白雕翎的羽盔,以发冠束发,腰间悬佩“承影”,手中提着靖北刀;他的目光,始终森冷如利剑,投射出两弯黑白分明的云影,竟是直直将眼前这座巨大的沙盘,全数覆盖在了他幽深的视野之下,不留一丝空隙。 许久,萧长陵绷在面颊上的凛然之色,渺如烟海;言语之中,带着朦胧的阴翳,淡淡地撇下了冰冷至极的一句话,只觉噬魂浸浸。 “说吧,柔然方面,近来可有异动?” 闻听此言,身为靖北诸将之首,位列“靖北四大名将”之一的左将军苏翊,赳赳阔步上前,执起那根六尺长的竹竿,指点着面前广袤的北境山川;一丝淡漠的笑意,从这位靖北名将的脸上,迅即掠过,那张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庞,渐渐凝固起了如斧凿刀刻般的棱角。 “启禀大王,探马来报,从昨日拂晓开始,一支隶属柔然王庭的五万怯薛军,突然引兵东进,似有大举来犯之意;目前,这支蛮骑的三千前锋,已跃过胪朐河,兵锋直指松亭关以西。其实,早在数月以前,柔然入寇之际,沿边驻地,多有烽燧,至上月月末,北境行台收到的沿边告警,共计七十八起,情势甚危。而且,据幽州都督府的奏报,柔然此番进犯,看起来全无章法,以往虏骑犯边,多以轻骑在前试探,一击不中,即行远遁,绝不与我军过多纠缠;可是这一次,这群柔然蛮子,就好像不抢点儿东西不甘心似的,为了抢一头猪,几石粮,竟不惜以命相搏。” 苏翊话音甫落,只见,胡锟早已跨步出列,肃然正色道。 “不止如此,大王,自今晨起,柔然王庭的数千游骑,开始四处剽掠我晋阳附近的镇甸村庄。迄今为止,已经有十几处镇甸,三十余落村庄,遭遇洗劫,粮草被抢掠一空,人口也悉数为贼所掳。” 柔然骑兵剽掠大周北境,关河又闻金鼓之声。 须臾间,帅帐之中,诸将一片哗然,个个面色沉重。 萧长陵垂下眼睑,兀自注视着沙盘,他薄厚适中的唇角,微微掀起一丝冷漠,深不见底的眼瞳,仿佛有冥火跳跃,直似要焚尽尘世间的腐朽。 “他们想干什么?!” “大王,依末将之见,柔然的意图,定是欲趁北境兵力空虚,突袭晋阳。”龙西风朗声说道。 不料,桓欷摆了摆手,“不会。晋阳以北地势平坦,大军无法隐蔽,谈何突袭?若说柔然想凭借这数千游骑,强攻晋阳,那也太不自量力了。并州道下辖十万边军,半日之内,便可将其剿杀。” “许是柔然人的声东击西之计。”池弘义补充道。 “不可能。柔然人打仗,向来没头没脑,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花花肠子。”独孤云虎不屑地说道。 “燕京。” 就在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之时,萧长陵的面上,目光灼灼,却又神态沉静地直视眼前的沙盘,他整个人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眼角骤现的青筋,轻轻跳动了几下,似乎是在下最后的决心;忽而,萧长陵凌厉如鹰目的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锁定到了沙盘上一个非常显眼的地名,——“燕京”。 啪! 这位历经铁血杀伐的靖北之王,轻轻一拍沙盘。 “他们的目标,就在那里,……燕京。” …… 杀气,秋意。 纵横交错的金戈铁马,伴随着震彻九霄的吼杀声,裹挟着轰隆隆的马蹄声与战车声,以及冲天而起的骏马嘶鸣,横贯整座靖北行营。 ------------ 第30章 虎视 “燕京?” 这一刻,将军们灼灼似烈火的目光,带着无数震撼,迷惑与费解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如羽箭满弦,直直地投向了那抹身着白衣战甲的高傲背影。 “对,燕京!” 萧长陵不动声色,那双冥冥如冬云的眼眸,深邃而又刻厉,夹杂着一位历经刀光剑影的天纵统帅恒久未变的沉静与镇定,仿若身负巍巍大山,闲庭信步于这茫茫人世间,不为风雪所吞噬。 面对麾下众将幽幽射来的目光,靖北之王只是微微一笑,他唇角下浮漾而起的笑意,竟是越来越淡薄,直至化为一束明粲的剑气,驱散了寒夜的阴霾,扫除了俗世的陈腐;他的声音极轻,极沉,正如这个季节里微凉的秋霜,又如寒冬腊月纷纷扬扬的飞雪,孤清,冷绝,漫长,在这座肃穆的中军大帐之中,渺渺回荡,绵绵不息,竟似永无止境一样。 燕京,又名“邺城”,地处冀州腹地,北连幽并,南濒河朔,又与辽东平原紧紧接壤,历来便是丰饶战守之地。昔日,北渝统治时期,此地本为相州治所,萧世渊攻入上京,掌控北渝朝政后,为了方便节制北方藩镇,同时,也是为了改朝换代提前铺陈,遂下令裁撤相州,将邺城划入冀州治下,以此作为周国王都;北周立国后,文帝建都上京,身为曾经周国王都的邺城,因常年孤悬北地,只宜兴兵征伐,不宜号令天下,从此更名“燕京”,归入北境旗下,朝廷于当地设置冀州都督府,隶属北境行台管辖,世人称之“北都城”。 纵观整座燕京城,它是除了晋阳以外,大周帝国有史以来,在北境三州所拥有的最大的一座城池。燕京地势居北,城内囤积着可供食用五十年的粮草,而且,自岘山至芒砀一线,含嘉仓、兴国仓、广通仓、黎阳仓、昌平仓等五大粮仓,以及燕京大营的军粮储备,总计四千万石,足可供给冀州边军十年之用;不仅如此,燕京外围,有六镇重兵拱卫,更有燕京大营与冀北边骑两支大军驻防,加之燕京本身坚不可摧的城防,以及城中充足的粮草补给,可谓兵精粮足,固若金汤,堪称仅次于晋阳雄城的“冀州第一重镇”。 更重要的一点,燕京四战之地,毗邻辽东。当初,北渝灭亡之时,北渝渤海王公孙明光,因与柔然王庭素有渊源,其二子公孙康、公孙邛远遁辽东,并在柔然的庇护下,割据辽东,龟缩一隅,与大周长期对峙;如果大周意图扫平辽东,清剿北渝余孽,则大军必自燕京发动,北上直袭辽东,燕京,即是三军前哨。因此,在靖北军横空出世前,数十年间,燕京一带的边军,乃是北周军队精锐中的精锐,论战力,丝毫不逊色于如今睥睨群雄的靖北大军。 凝望着那座矗立河朔平原长达数十年之久,迎接着北国风雪肆虐,却始终巍然不动的“冀州第一重镇”,萧长陵目光如剑,眼角微微上扬,两道凌厉的眼风,如同一汪冰封上千年的寒潭,逡巡在宽阔的沙盘之上,洒下大片冰霜,覆盖在北境边关的每一寸土地上。 忽而,萧长陵冷然一笑,笑容冰凉如刀锋。 他沉沉开口,单手压在燕京上空,眼底闪耀着灿然的光芒,扫净了靖北诸将脸上淡淡的幽色,带着几分沉潜的意味,然后冰冷地掷出一句。 “你们说……,在北境,有哪一个地方,是比晋阳还要诱人的肥肉?” 一时间,中军帐内,默然肃杀,靖北大将的面色,个个沉寂似铁,黯淡的神情,映衬出他们脸膛上粗犷的线条;很显然,秦王殿下方才淡若冰湖的那句话,深深震撼了这群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杀人如割草的铁血将军们。 半晌,胡锟昂然仰面,直棱棱地平视着萧长陵俊秀的背影。 “大王,您的意思……,柔然剽掠晋阳周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他们另有企图?” 叮! 萧长陵双手拄着“靖北刀”,轻轻用刀鞘触碰地面,发出“当啷 ”一声脆响,直震得众人心头瑟瑟发抖,面上展露出傲视天穹的自信与倔强,轻蔑地开口说道,语气非常笃定。 “怎么?还不明白吗?!别看柔然人在晋阳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实际上呢,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这数千游骑,只是他们抛出的鱼饵,真正唱主角戏的,是那五万怯薛军。” 顺着萧长陵沉毅有力的声音,位列“四大中郎将”之一的西中郎将秦敬,握紧腰间的靖北刀,目光炯炯;只见,此时此刻,这位秦老将军的长孙,从十二岁起,便开始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原东大营年轻一辈中光彩夺目的少将军,如今靖北军中战功卓著的正四品武将,他灼热的视线,缓缓扫过那座巨大的沙盘,从晋阳至松亭关,再到燕京一线的壮美风光,尽皆映入了秦家少帅的眸底深处。 秦敬眉头微皱,仿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王,您是说,柔然此番南下,目标并非晋阳,而是……” 未等秦敬把话说完,萧长陵的脸上,早已浮起了一抹诡魅的冷笑。 “晋阳,乃是孤的王城,更是我靖北军的根基,柔然大肆劫掠晋阳,就是摸准了孤会死保晋阳,才敢如此大张旗鼓,有恃无恐;因为,按照他们的想法,敌遒入寇,造成血洗晋阳的态势,作为北境主帅,孤必定会将西侧守卫汾城的主力收缩,全数调至晋阳周边,以备不测,围剿这支孤军深入的蛮骑……” “到时候,并州道大军北移,数万兵马,齐聚晋阳,柔然若有异动,守城之军与城外主力,内外夹击,不出半日,便可将其尽数歼灭。”秦敬指着并州一带,正色应道。 只见,萧长陵站在开阔的沙盘之前,凝视着那座属于他的王城,那座集浩瀚、雄阔、高大于一身的北疆要塞——晋阳,凝视着寥廓苍茫的塞北风光,久久不语;巨大而无所不在的寒峻目光,沿着白衣统帅的眼瞳深处,直挺挺地激射而出,仿佛要将辽远的北境覆盖其下,渲染上了一层灰沉沉的暗色。 “这样就上了他们的当了。” 萧长陵的口吻,异常坚定有力,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的目光,深沉而又幽邃,眼前一望无际的北国山河,就是一盘左右天下大势的棋局,深深地镌刻进萧长陵炯然生辉的乌瞳之中,又恍若一幅大周帝国未来的蓝图,徐徐展开于天地间,呈现出江山凝一的波澜壮阔。 此刻,不光是秦敬,也包括苏翊、胡锟在内,帐内所有的靖北大将,几乎同时转首遥望向萧长陵所站立的位置,投以疑窦重重的眼神。 这时,萧长陵剑眉微挑,堪堪挺起了他高峻的身形,周身散发着教人不寒而栗的凛冽气息。 “诸位想想看,晋阳只有蛮骑数千,而松亭关却有五万怯薛军,依你们看,就凭这千把来人,能打下晋阳吗?!仲平刚刚有一点说得没错,晋阳以北,地形过于开阔,不利于大军隐蔽,强攻,那纯属自己往刀口上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北夷虽擅骑射,然其部众却多以骑兵为主,若在平原之上野战,他们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可若攻打坚城,则非其所长,要知道,战马是啃不开城门的,马刀也是撬不开城墙的。所以,孤敢断定,这数千蛮骑,不过是柔然王庭的疑兵而已。” 说到此处,萧长陵凌冽的双目之中,遽然划过一抹嘶风的剑光,于悄无声息之间,瞟向了一处与晋阳相隔千里之远的天险关隘——“松亭关”。 “不妨设想一下,如若我们将汾城主力全部调到晋阳,结果会怎样?那岂不是正中柔然人的下怀!届时,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晋阳以北,全力截杀那支游骑。如果我是柔然可汗,众人视线被吸引之时,便是大举东进的最好时机;趁着冀州空虚,松亭关的五万怯薛军,突然长驱直入,兵锋直插这里……” 唰! 伴随着一声激荡的龙吟,萧长陵放下靖北刀,旋即抖腕微振,陡然从腰畔黑沉沉的剑鞘里,拔出“承影”。 却见,秦王殿下的精铁长剑,直抵在宽大沙盘的正中央;雪亮森森的剑尖,顺着沙盘上洁白的细沙,缓缓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剑锋所指,落在了一个标注着“燕京”二字地名的上方。 “燕京!” 这便是靖北之主的气概,那齐天的壮志,如炬的慧眼,深邃似大海的胸怀,以及那荣辱不惊的容颜,此时此刻,皆如一层万年不化的寒霜,覆在了他清傲的脸庞之上,也凝聚在了这位虽不满二十岁,却早已叱咤风云,令天下为之失色的秦王身上,直至深入骨髓。 余音落毕,萧长陵肃然回首,冷峻地一眼扫过帅帐,白衣统帅滚烫而又火辣辣的目光,顷刻间,扑向满厅大将。而后,萧长陵复又转过身去,但并未收剑入鞘,而是单手拄着长剑,承影的剑刃,轻轻地插在地板之上;他逆着身后诸将,面朝写放山川,眉锋如刀,眸中隐隐蕴藏着凝然的杀气,整个人英挺屹立不动,鼻端仅是冷哼一声,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既能洗劫晋阳,又能直攻燕京,一箭双雕,哼,这个算盘,打得倒是蛮精明的嘛。” 萧长陵再度侧目,扫视了大帐诸将一圈。 “你们不相信吗?!” 骤然之间,聚将大厅一片沉寂,半晌无人应答。 “大王所言极是!” 须臾沉闷过后,一个浑厚激越的声音,破空而出。 顿时,偌大的中军幕府,大片明亮的目光,齐刷刷地聚来,尽数汇集到了一位英风勃发的年青大将脸上。 在靖北群将凌厉眼光的一致注视下,一身玄甲的左将军苏翊,横空而出;但见,这位靖北军中的第一名将,此刻阔步上前,执起那根六尺长的竹竿,指向松亭关与燕京之间的狭长地带,赳赳高声道。 “兄弟们,你们看这儿,松亭关与燕京,相距不过三百里,中间只隔着一条鹰娑川,两山夹一谷,极易骑兵驰突;倘若,冀北的那五万怯薛军,一旦突破了松亭关,从鹰娑川到燕京,这一路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柔然铁骑一日一夜,便可攻至燕京城下,如果真到了那时,燕京危矣,冀州亦危!” 苏翊清彻的话音落点,萧长陵依旧寒漠不语,脸上冷森森的神色,不惊不恼,永远静得如一泓清泉,显得阴晴不定;倒是满堂手拄靖北刀的大将们,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凝重与沉默,而是一个个板着脸孔,显现出前所未有的亢奋。 忽然,迟迟没有发声的右副将军元英,昂然踏前一步。 “大王,燕京大营仅三千将士,况且,南宫将军的两万边骑,此刻正屯于巨鹿,无法抽身,远水解不了近渴,敌众我寡,我们当如何退敌啊?” “大王,依末将愚见,眼下当务之急,应急调冀北边骑星夜北上,驰援燕京,再令燕京大营的三千精兵,伏于鹰娑川的群山之中,以逸待劳,伺机而动;同时,大王还需传令冀州都督府,命六镇守军火速回师,向燕京靠拢。如此,三路夹攻,必能灭柔然大军于松亭关外!”胡锟一挥六尺长竿,从容地补充说道。 “大王,佐玉所言甚是,若能及时整合外围兵力,奇兵反袭,或许可以一口吃掉这五万怯薛军,解燕京之围。”苏翊微皱了下眉头,随即沉声开口,旗帜鲜明地支持胡锟。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刹那间,宽敞的中军帅帐内,一片奋然高呼,皆是来自靖北众将轰鸣如雷霆般的请战之声;举厅诸将,尽皆年青雄壮之辈,甚至有些人的年纪与秦王殿下不相上下,俱是热血男儿,心底积压的豪情,早已沸腾多时。 “不!” 正当将军们一声声的附和高呼,几乎快要震破帅帐幕府的砖石地板之时,倏忽间,一声沉肃威严的铿然雄音,如两军对垒时的隆隆战鼓,响彻幕府上空,传遍营帐内外,余声久久不绝。 目光所及,只能隐隐看见,一身戎装,单手负剑的秦王萧长陵,满脸沉静,承影轻轻杵地,那双朗朗若清月的幽黑深眸,寂寂然胜似无底寒潭,而他俊美如玉的面容上,始终神色冷淡,频添了几分无与伦比的坦然与肃穆,执剑凝立。 就在这时,一袭白衣战甲的萧长陵,拄着他那柄黑沉沉的承影古剑,整个人恍如石雕一般,伫立在沙盘前,一动不动;然后,他微微侧首,对着立于身侧的龙西风,轻轻作了一个手势。 “秦王有令,帅帐百步以内,不许有人!” 片刻之间,辕门幕府开外,守护帅帐的中军甲士,战靴锵锵开出辕门,于方圆百步之内,连绵不绝,圈带起了大片长矛枪丛,一时间,枪矛寒芒大作;与此同时,营寨门前,一面赫然醒目的玄墨大纛旗,平平展开下垂,两辆巨型的武钢车,相互交会合拢。登时,辕门内外之进出,全部封闭,也被悉数锁死。 这,正是执掌十二万劲旅的靖北统帅的赫赫军威之所在,亦是来自一代枭雄不世出的浩然之气! …… 劲急的秋风,席卷过矗立在永平城外,恍若一面天然屏障,分外威严肃杀的靖北行营。 时下,中军帐内,冷凝如冰。 已然过了良久,萧长陵依旧在众将的簇拥下,静静地立在帐中,那柄幽冥到看不见一丝光亮的“承影”古剑,始终被靖北之王拄在身下,分毫不离左右,仿佛,这柄被誉为“天下四大名剑”之首的三尺青锋,已经与他本人融为一体;他面部的神情,显得平静安澜,唯有一抹慑人的寒气,悄然从眼底划过。 微薄的秋光,透过被风掀动的帐帘,洒落在萧长陵的身上;大片金黄交辉的光影,烙在他的白衣战甲之上,愈发凸显出这位秦王略显挺拔的背影。 “想要解燕京之围,为什么一定要去冀州呢?!” 萧长陵的话,极其低沉,结果又激得诸将一片愕然。 “不去燕京,那……,如何解燕京之围啊?”池弘义不解地问道。 未曾料到,萧长陵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变幻,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坚毅的唇弧下方,微露出一弯浅浅的轻笑。 “既然柔然人都敢到咱们的地界来撒野,那我们又为什么不能端了他们的老巢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黑漆漆的承影,被萧长陵凝聚着洪荒之力的手臂,平平执起;长剑凌空一点,直直戳在了一座孤零零屹立于大漠深处的边远城镇之上——“龙城”。 “这里。” 龙城,位于阴山以北与漠南的交汇处,向北,可直达柔然王庭,向南,则能退居河套平原,乃是拱卫柔然王庭的西大门;不仅如此,此地更是柔然人的祭天圣地,里面供奉着被历代柔然可汗视为圭臬的“祭天金人”,以及腾里天神的雕像,为了拱卫龙城,柔然王庭特意在龙城周边,设立了四大“斡鲁朵”:蒲速斡鲁朵、国阿辇斡鲁朵、夺里本斡鲁朵、虎思斡鲁朵。 “龙城?” “对!龙城!” 萧长陵收回承影,凝神注视着远在朔漠的龙城,许是看了很久,凌厉的目光,才逐渐缓和了些许,却仍旧保留着令人不可直视的杀气。 “龙城,乃是柔然人的祭天圣地,打下了龙城,一来可北逼王庭,南据河套,还能更好地经营并州以西,二来则能震慑敌胆,令其见识到我靖北铁骑的威力。至于这第三嘛……才是最重要的,一旦我军袭击龙城得手,那么,身在松亭关的这五万怯薛军,必定回师漠南,你们想想,对于柔然人而言,是攻破一个燕京重要,还是保住他们的祭天圣地重要。只要他们开始北撤,我冀州道大军,便可乘此机会,于半道围杀,再截断他们的退路。到了那时,这区区五万柔然北蛮,就是我们屠刀下的羊羔,任我们宰割了!” 面对五万敌军进犯燕京,身为靖北统帅的萧长陵,依旧不动如山,明明可以迅速平息硝烟,却非要舍近求远,长途奔袭,直击龙城,这看似多此一举,实际上则是无比狠绝的杀招,好一个围魏救赵,好一个釜底抽薪;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惊才绝艳的秦王,才会有如此雄才大略的气魄,如此石破天惊的壮举。 霎时,偌大的帅帐内,沉寂得如一潭死水。 “可是大王,龙城和我们之间隔着沙漠啊!”桓欷终于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没有想到,萧长陵没有回头,仅仅是将承影收入剑鞘,左手轻轻扣着剑柄,目光之中布满坚毅,冷峻里夹着一丝漠漠清寒,凝视着与柔然王庭近在咫尺的“龙城”,随之漫不经心地撂下一句。 “沙漠怕什么,我们跨过去不就完了嘛!” “可大王,这也太……”桓欷面带难色,道。 “仲平,你也是堂堂的左副将军,有话但说无妨,不要吞吞吐吐的。”萧长陵寒着声音说道。 一阵沉默过后,桓欷渐渐昂首,直视着萧长陵巍然的身影,理了理自己的甲胄,双手抱紧成拳,一字一句道。 “好,大王,那末将就斗胆直陈了。大王,末将以为,我大军若渡沙漠,远袭龙城,这,……恐怕难度很大。横跨沙漠用兵,远非在平原上作战,千里战线,这得需要多少钱粮,多少马匹,多少兵力,才能横渡戈壁,跨越沙漠,直击柔然祭天圣地,在末将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况且,我靖北大军,多以骑兵为主,虽说,咱靖北军的铁骑,可以纵横草原,但如果要跨越沙漠,还是需要大量的辎重,再加上,路途遥远,环境恶劣,水源匮乏,若大军强行穿越沙漠,这困难太大了。” 当听到“困难太大”时,萧长陵的双眼,逐渐眯成了一条轻蔑的线,眯成了一条夹着寒风与刀光的线,隐隐之间,汇集了无数暴烈的杀气。他坚信,只有靖北军的金戈铁马,才能把大周帝国的天威,传播到每一个蛮荒的角落;只有靖北刀锋,才能奋力斩开阴云与雾霾。 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位靖北之王,将用手中的战刀与剑锋,将那片混乱而没有秩序的土地,变成大周治下的一个郡;任何妄图与大周为敌的鼠辈,下场永远只有一个——死! 就在此时,萧长陵傲然抬目,露出了睥睨天下的一笑,就像无视世间的强者,无视世间的霸权。 “仲平,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你要明白,眼下,值此危难关头,我们只有大胆弄险,才能出奇制胜,才能解燕京之围;横渡沙漠,袭击龙城,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对吗?你不相信,你们都不相信,那就对了,他柔然人也不会相信,但孤就是要做别人想不到也不敢想,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不就是人马做墙,黄金铺路吗!我靖北男儿,何惧!” 尽管如此,桓欷仍然面有难色,还想继续规劝。 “大王……” 然而,还未等桓欷说完,苏翊此刻已移步上前,阻断了桓欷后面的话,沉声开口说道。 “大王,末将以为,奇袭龙城是条妙计。时下,柔然五万主力,悉数聚于燕京,龙城仅不足两千人马,兵力虚弱至极;况且,柔然恃其边远,自以为有大漠作为屏障,故而并无防备。大王若趁此良机,出动我靖北精锐,卒然击之,以摧坚拔锐之硬战,定能攻克龙城,会猎漠南,眺望柔然王庭!” 直至此刻,萧长陵冷峻的面色,才稍稍倏然展开;他眼中的目光,如同晴空里炽热的骄阳,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 只见,萧长陵一直紧绷的神情,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凛冽如刀的视线,渐渐从那座巨大的沙盘上挪开,转而扫向帐内诸将。 “兰成。” “末将在!” 话音落毕,一位虎背熊腰的大将,自队列中闪出;铁浮屠右营都督薛兰成,双手抱拳。 “兰成,你手下的铁浮屠,训练得如何了?”萧长陵冷声发问。 “回大王,八千铁浮屠,业已整训完毕,只等大王下令!” 萧长陵微沉面色,随即紧握腰畔长剑,淡淡开口。 “好!孤再与你一万黑骑,明日,你便亲率这一万八千铁骑,从永平出卢龙塞,越白檀,趋空虚之地,直扑龙城;另外,十日后,就是父皇的圣寿,孤限你十日之内,要赶在父皇寿诞之前,拿下龙城,你做得到吗!” “请大王放心,若十日之内,末将拿不下龙城,我薛兰成自刎以谢靖北袍泽!以谢大王!”薛兰成手执靖北刀,铿锵有力地应道。 萧长陵幽幽点头,在营外秋日的映射下,他侧颊上的线条,越发呈现出硬朗的轮廓,那张清俊高贵的脸庞,凝满了寒彻刺骨的霜。 “孤不要你的脑袋,孤,只要龙城!” “是!” …… “杀!杀!杀!” 营帐外,震天动地的杀声,如滔滔不绝的海浪,从四方波动而来,一浪高过一浪,靖北军旗迎风招展。 不知不觉,原本云霞万里的晴空,忽然阴翳密布,抹去了最后一缕秋阳余晖,隐匿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 第31章 惊鸿 十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片萧瑟幽凉。 京畿,凤凰山。 此时,正值初秋方兴的季节,上京内外,秋景如画;连续好几天,天上飘拂着绵密的雨丝,渐渐汇聚成氤氲的雨帘,冲散了阴沉沉的云霭,笼罩在凤凰山行宫富丽堂皇的殿宇上空,那层层叠叠的檐牙高啄,直堆向天畔,直逼铅灰色的云翳,变幻莫测,搅动满天风雨。 上京以南的第一高山——“凤凰山”,在秋日与星月的掩映下,仿若一面挺峭的玉璧,屹立于绵绵十余里的凤凰古道之上,雨水如薄薄的清纱,潇洒地覆盖而下,衬托出了凤凰山的尊贵傲然,映亮了群山山脉,无愧于“王山”之称。 雨后初晴,浮光霭霭,经历了风雨洗礼的凤凰山,让人眼前顿有焕然一新之感,芬芳疏朗的空气里,糅和着清凉的水汽,闻起来就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饱蘸雨水的泥土,温泽湿润,夹杂着青草特有的淡淡香气。 清晨,风和日丽,清河水浪静风平,沿岸梧桐成行,峰峦间野山菊绽放;凉风起于天末,烈烈似火的枫树叶,带来了初秋的肃杀与寒凉,一时间,漫山遍野,尽是一片黄叶堆积。 在晨曦的萦绕之下,凤凰山上,草木蒙茏,云蒸霞蔚,无数青葱的树荫,簇拥着连绵起伏的山脉,犹如人间仙境一般;山上初晨微亮,明粲的阳光,穿过层层树梢,投射下了大片斑驳的光影,洒向凤凰行宫,洒向亭台廊阁…… 凤凰山的山势很陡峭,两边是栈道,背后是悬崖绝壁,上山只有一条路;沿着溪涧的崎岖山路,往上攀登了良久,绕过那条水流不似春夏时节丰沛的“青壶瀑布”,便看见一座高拔凌云的巨大庙宇,陡然呈现在众人面前,耸立在两山夹峙的石崖上,承受着来自山风的袭扰。 凤凰山上凤凰庙。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悬空古庙,纵观整个庙阁的布局与结构,既显得诡秘,又显得森严;高阔的凤凰庙,凭借着两百级庙阶前的石柱,一层叠着一层,垒筑而就,即使是最宽广的地方,也不过两丈有余,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挥毫立成的壁画,被一双神来之手随意贴在青石壁上。 时下,山中秋风正劲,凌厉的风势,自金黄灿然的野菊丛中,呼啸而过,直至吹卷到那座孤独立于山巅的凤凰庙前,令观者不禁心生凛然之意,总是忍不住担忧这座临崖矗落的古庙,会在大风呼呼的冲击下,轰然坍塌。 据传,这是大周帝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座庙宇,是由当地无比虔诚的僧尼道士一石一木筑成,前后共耗费十年之功,再到后来,因周室新政的缘故,这座气势恢宏的“凤凰庙”,即被收归皇室,成为了北周皇族在上京以外的一处离宫别苑,供皇室子弟在此游玩。 初秋的早晨,依旧是那样明媚。大片赤金交加的阳光,在宽阔的河面上漏下若隐若现的幻影,河面无风,竟是连半点涟漪都未曾泛起。 古色古香的凤凰庙,就那么坐落在清寂的凤凰山巅,比起上京皇城的巍巍宫阙,凤凰庙虽略显孤寞,却依旧不改古意盎然的风格,仍是明窗黛瓦,尽数以杏木雕花为装饰,昭示着描金蟠龙箔的高大尊贵,愈发镶嵌出古庙玉石的清雅,颇具千年古刹的幽然美感。 高高的飞檐,在秋日阳光的普照下,仿佛披上了一件五光十色的彩衣,衬托得古朴的庙阁更加端庄肃穆,而从庙下直通庙门的石阶上,无论是残留的雨水,亦或是飘满一地的落叶,不知何时,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尘埃,光可鉴人,就好像刚刚问世一样。 金秋九月,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此刻,凤凰山上,层林尽染,青翠的山峦,皆是明灿艳丽到目眩的山菊花,一抹孤标傲霜的香风,扑面而来。 今日,乃是大周天子四十七岁的圣寿,而一年一度的“天长千秋宴”,也没有似往常那样,在宫中大操大办,而是设在了这里——京畿凤凰山。 众所周知,当今的皇帝陛下,从青年时代起,便是四处率兵南征北讨,打下大周万里河山的天之骄子,更是统领数十万健儿,开疆拓土,威服四夷的“东陆第一名将”,故而天性好动;对于这位年逾不惑,雄风不减当年的旷世君王而言,那座凉沁沁的皇宫,永远满足不了他作为帝王的眼界与野望,他,想要走得更远,看得更远,甚至,他曾梦想有朝一日,在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带领大周最雄壮的军队,最精锐的铁骑,巡视大江南北,去好好看一下那旖旎的江南,辽阔的塞北,以及广袤的西域;总而言之,他的足迹,要随着北周大军拓边的兵戈与铁蹄,踏遍每一寸山河,行遍每一寸沃土,大周帝国的天威,亦要扬于四海,传之万里…… 于是,趁着此次圣寿之际,宣帝遂以避寿为名,率诸皇子、朝中显贵、公亲贵戚,以及后宫女眷,由御林军扈从,移驾凤凰山,在此举办“天长千秋宴”,与民同乐,共享太平。 不过,若当真论起来,北周皇室如今人丁不旺,皇帝仅有三子一女,除去太子萧长耀、平阳公主萧映雪、秦王萧长陵三位年长的皇子公主以外,最小的皇子豫章王萧长彻,今年也不过才九岁而已;并且,皇帝陛下的同胞兄弟,也不是很多。 天下人尽皆知,大周宣帝萧隆先,乃是景帝萧礼的嫡长子,而在他的底下,还有四位皇弟,分别是楚王萧隆绪、晋王萧隆治、汉王萧隆庆、宋王萧隆安,其中,晋王隆治早殁,宋王隆安早年因嗜酒无度,流连花坊夜夜笙歌,罹患阳痿隐疾,至今未有子嗣,楚王隆绪膝下仅有一女,唯独汉王隆庆,倒是妻妾众多,育有八子三女;这样看来,北周宗室之中,年青一辈的天家儿女,包括太子、秦王在内,满打满算,还不超过二十人。 所以,宣帝将寿宴设在凤凰山,一来是不想困囿于深宫之中,想出京透透气,二来也是想借着大寿,又逢太子新立不久,趁机融洽一下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利益冲突,安抚秦王萧长陵那颗躁动的心,同时,也是让皇族子弟加深一下对彼此之间的了解,增进一下感情。 当然,皇帝的千秋寿宴,除了有帝后、妃嫔、皇子、宗室在场之外,还会邀请一些休戚皇室的姻亲之家,乃至与皇室最为亲近的世家参与,按照往年的惯例,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两大世族,自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谢家自不必多说,谢颢、谢攸兄弟,一个是司徒、中书令,位列三公,一个是门下侍中,兼领吏部尚书,在朝中身居高位,况且,谢颢青年之时,便是宣帝为皇储时的潜邸旧臣,君臣二人情谊匪浅;至于琅琊王氏,素以联姻帝室,来稳固自身在朝堂上的地位,从而一步步进阶为与谢氏齐名的显赫家族,譬如,宣帝后宫中“四妃”之一的王贤妃,就是出身琅琊王氏一脉,颇受帝宠。 自王、谢以下,就是几位为大周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国公家族,以及死后配享太祖庙庭,追封为异姓王爵的勋贵之家,还有几家新晋的国公府,如中山王李云超、常山王庞玉、开平王梁士彦、宣国公凌韬等几大门阀。 当下,凤凰山上,凤凰庙前,王公贵胄云集,罗绮争驰,红绫灿彩,加之满山岗盛开的野菊花,更加凸显出一派风流富贵之境;庙前东北角,是一片开阔的空地,那里,立着一处大车台,其实,这就是一座巨大的停车场,方圆七八十丈,里面停放着各大王公府邸的马车。 明媚的秋阳,缓缓升起,高悬在凤凰山头,瞬间便将山脉染成了绯色,渐渐地,渐渐地,熹微的晨晖,渗透进群山深处,一点点晕染开来,直到最后一抹绯色,也被涂上霞影,整个凤凰山,至此彻底为秋日所笼罩。 秋风愈发劲急。 此时此刻,时年二十岁的皇太子萧长耀,身着一袭玄底朱纹元服,兀立于凤凰庙第二层的廊阁之上,凭栏远眺,鸟瞰京郊秋色。 只见,这位容貌俊秀的大周帝国的一国皇储,那清瘦硕立的身形,一动不动,双手负于背后,正在垂眸沉思;这也是他入主东宫以来首次以皇储之尊,出现在天下臣民面前。 不同于秦王萧长陵的孤傲与冷峻,太子萧长耀的容颜,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但见得,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拥有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深邃而又明亮,透露出身为储君难以掩饰的高贵,挺直的鼻梁,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他的身材修长高挑,肩膀紧致有力,只是身形略显瘦削而已,既保持了皇家的庄重,又彰显了贵为储副的个性与骄傲。 萧长耀默默地站在廊下,一脸严霜,目光沉沉,而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元服,领口和袖口,全部是用最精致的丝线,绣着彩云和大海的图案,展现出了堂堂大周太子尊贵的身份。 飒飒的西风,吹拂过萧长耀轮廓分明的脸庞;此刻,他清明的目光,也如这山中的风儿一样,徐徐扫过凤凰山一望无尽的山势。在他广博的视野里,凤凰庙所依托的山麓,隐隐往里面凹陷进去,好像一个“井”字形,而这片山野之中,竟是长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泛着金灿灿的花影,映入了萧长耀眼瞳的最深处。 就在这时,一名眉目清秀的小黄门,捧着酒案,小步走到太子殿下身畔,奉上一盏浓郁的菊花酒。 萧长耀执起酒杯,嗅了嗅杯中淡烈相融的酒香,轻轻啜了一口菊花酒,便又重新放了回去。 然而,当他放下酒杯的那一瞬,萧长耀的眼前,蓦然一怔;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储君,全身仿佛如凝滞了一般,陷入片刻的失魂落魄,那双方才还如黑曜玉石般清湛的眼睛,这一刻,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迷惘神情,这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失态。 一抹少女美丽的倩影,宛若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绝代佳人,仙袂飘飖,裙裾蔽月,盈盈浮现在了大周储君的眼前,美得不可胜收。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准确地说,这是一位典型意义上极尽温婉之美的美人,时年十五岁的她,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苗条的身材,纤细的腰肢,如瀑的长发,赛霜的肌肤,再配上两弯柔美的柳叶眉,一双含情凝睇的明眸,怎能不让人沉迷于她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呢?无论什么样的衣裙,只要穿在她的身上,立即便会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气质,端庄,秀雅,文静,既有江南女子的纤秀婉约,又兼具着北国少女的落落大方。 试问,当面对如此一个卓尔不群的女子时,即使萧长耀贵为储副之尊,他会一点儿都不动心吗?即使他已娶妻,即使他已有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可当他亲眼目睹了眼前女子绰约的风姿时,还是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而此时此刻,他的脑海当中,摹然跳出了两句清新的小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忽而,萧长耀越看越发痴迷,整个人如青莲临风,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一股许久未有的狂热,迅速抢占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房,那种与妻子曹清熙相处太久而产生的情感疲劳,那种与其她姬妾耳鬓厮磨时的逢场作戏,在这一瞬间,立刻被眼前这个女子的美丽所深深吸引。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正当萧长耀忘我般地沉浸在虚幻的迷梦之中时,黄门内侍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唤,直接将她从想入非非与自我陶醉的臆想,拉回到了现实。 萧长耀微微回首,面带几分不悦,瞟了那名黄门一眼,旋即淡淡开口,语调清寒若冰。 “何事?!” “启禀殿下,寿筵大厅已布置完毕,太子妃差人来报,想请殿下过去看看,您看这……”黄门含着声音,尽量佝偻着身子禀道。 “人都到齐了吗?”萧长耀沉着脸,随口问道。 “嗯……”黄门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回殿下,除了秦王殿下,差不多都到齐了。不过,秦王的卫队来报,说秦王马上就到。” 一听到“秦王”二字,萧长耀黝黑浓密的双眉,不自觉地轻轻皱了起来,目中寒光大盛,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好,寡人知道了。” 而后,萧长耀收敛起了他冰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那位少女身上挪开,随后头也不回,在几名黄门内侍的陪同下,缓步上楼而去。 秋风又起。 凤凰庙下的一方小潭,本来平静无波,却在晨风的吹拂下,轻轻漾动,漾出大圈美丽的涟漪;淡薄的秋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泛起如星汉灿烂的縠皱波纹,熠熠夺目。 …… “婉儿!” 一声凝聚着金戈刀戟之力的振振雄音,于铿锵寒肃之中,夹着一丝罕有的温柔,凌空而起,恍如黄钟大吕的声响,绵绵不绝,轻轻重重轻轻,回荡在那方小潭上空,传遍众人耳廓。 下一刻,一位静静坐在潭水嶙峋奇石边观鱼的清丽少女,顺着那道清彻的声音,缓缓回眸。 这一回眸,即惊鸿一瞥。 映着天上投射而下的日光,一抹艳若桃蕊的笑靥,浅浅荡漾在了谢婉心的朱唇之上。 与此同时,李妍、凌芷兰、明雨柔等三位少女,也随着谢四小姐惊鸿回眸的温柔一睨,回首凝望过去。 在初秋清晨兀起的云影辉映下,萧长陵身着一袭白衣,肩披一件墨色大氅,任凭秋风撩起他黑漆漆的披风,发出猎猎翻卷的声音;融融的阳光,倾泻在萧长陵白皙俊美的面庞上,勾勒出了几分桀骜的风采,那一如既往的淡然,一如既往的疏朗,雕琢在那张不世出的容颜上,愈发显示出此人的风神秀彻。 墨色长披之下,白衣胜雪,映衬着这位靖北统帅英挺傲岸的身形,投映下了一道颀长的影子。 日光下的萧长陵,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整个人神态安然,举止洒脱,唇角衔着温煦的笑容,正阔步流星地径直行来,靴下凛凛生风。 “你来了!” 谢婉心欣然起身,那双盈盈秋水的眸中,蕴藏着无比澄澈的柔情,而当她起身回眸的一瞬,萧长陵的面容,就已经万分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个男人高挺的鼻翼与飘逸的剑眉,情窦初开的少女,挽起翩然的裙摆,步履款款地迎了上去。 “你怎么才来呀,我刚刚都找你半天了。” 听得出来,谢婉心柔婉的声音,明显带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声娇气,但又不失女子特有的万种风情。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面对谢婉心不加掩饰的埋怨,萧长陵的脸上,居然一反常态,敛去了素日里凛冽如霜的冷峻,全无号令靖北大军时的铁血,展现出了鲜有的温情。 “抱歉,婉儿,这几日,我有军务在身,实在走不开,这不,昨天我连夜从行营那边赶过来,本来想去接你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我是跟爹爹他们一块儿来的。”谢婉心莞尔一笑。 “原来如此。” 萧长陵轻轻“哦”了一声,脸色温润得如满园春色,似是要化开顽固的寒冰;他缓缓抬起手,抚着谢婉心瘦削的细肩,那对幽邃的眸子,尽是宠溺的神色,就那么直直地凝视着少女隽秀的玉颜。 大庭广众之下,萧长陵这样的举动,显然有些亲昵了,更何况,还是当着婉儿一众闺中密友的面;只见,谢婉心明艳的双颊上,顿时飞起了大片绯红,下意识地微微侧首。 “别闹,有人呢。” “我不。” 没想到,谢婉心表现得越羞涩,萧长陵的征服欲,就愈发强烈,愈发激起了靖北之王心底的霸气;他宽厚有力的大手,紧紧锁住了谢婉心素莹若雪的皓腕,就像猎物被罗网箍住一样。 见二人如此腻歪,一旁的李妍,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望向萧长陵,脸上露出疏朗的笑意。 “秦王殿下,您这样可把我们婉儿吓坏了。” 萧长陵自嘲微笑,可神色却依然安之若素。 “阿妍姑娘,你莫要在此消遣孤,孤,自有分寸。” “谢四小姐。” 正当这对少男少女还在旁若无人地浓情蜜意时,一个略显青涩的女子声音,幽幽如清风徐来,中止了两人的卿卿我我,也中止了萧长陵手上的动作,那双有力的手,顷刻绵软地松开了。 萧长陵回头看去,谢婉心也跟着回眸望去;但见,一名身着宫装的年轻女官,出现在两人身后。 “你是……”谢婉心虽然有些意外,面容上却仍是一片平静。 “四小姐,奴婢云英,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女官。” “哦……姑娘有事吗?”谢婉心柔声问道。 “四小姐,皇后殿下想请您到那边小楼坐坐。”云英回道。 什么? 皇后要见自己。 谢婉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其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听爹爹提及,二郎的母亲,这位独孤皇后,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中英豪,作为独孤家的长女,她的身上,继承了鲜卑女子专属的坚韧与洒脱,有人曾经说过,皇后若是男儿身,若能像男子那样领兵作战,只怕他在军事上的成就,丝毫不会逊色于光彩夺目的皇帝陛下,那就更没萧映雪、萧长陵这些后辈什么事儿了。 半晌,谢婉心微微一怔,转而用一种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身侧的萧长陵,仿佛是在寻求庇护。 萧长陵温柔笑道,轻轻拍了拍谢婉心的玉臂。 “没事儿,母后就是想见见你,放心,我陪你一起去。” 说罢,萧长陵牵起谢婉心的手,就要往小楼走去;可就在这时,云英移步,挡在了萧长陵的身前,清声说道。 “秦王殿下,皇后说了,只让谢四小姐一个人上去。” 话音落毕,萧长陵的脚步,缓缓止于当场,脸上微露出淡淡的不解,眼神凝望向凤凰庙的顶层。 “孤也不能上去吗?” “是的,殿下。”云英点了点头,应声答道。 但是很快,萧长陵疑窦丛生的表情,立刻荡然无存,心底反而阵阵窃喜,母后难不成这是要提前见见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吗?想到这里,萧长陵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但那张清逸俊俏的脸上,仍是如海水般深邃。 随即,萧长陵朗然笑了起来,附在谢婉心的耳畔鬓边,低声说道。 “放心,母后她人很好,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好。”谢婉心迷人的笑容,令萧长陵心驰荡漾。 看着婉儿那道清新脱俗的倩影,在云英的引领下,渐渐消失在凤凰庙黑洞洞的门内,萧长陵目中的温煦,如石沉大海,一点点归于平静。 …… 猎猎的凉风,扯动着靖北之王肩上的披风,洒落满地霜华。 ------------ 第32章 旖旎 秋日山景似远极近。 萧瑟凉意渐渐隐去,空濛的山色,伴随着山涧布谷鸟洋洋充盈于耳的鸟鸣,萦绕在幽旷的凤凰山;河面升腾起大片薄雾,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霭,比之飞雪,更胜十倍,把清寂的凤凰山渲染得既朦胧又迷幻,时隐时现。 灰蒙蒙的穹隆,全数覆盖在耸峙的山巅,逐渐黯淡了下来,黯淡了下来,呈现出天畔与山脉接壤的袅袅青烟,转而又化作为一块经由天然雕琢的玉石,湛蓝,润泽,光华可鉴。 初秋的凤凰山,万籁俱寂。 时下,天色骤然放亮,一扫晨曦方兴之际的晦暗与迷蒙,慢慢唤醒了尚在沉睡的一草一木;银白若雪的曙光,缓缓显露出了一抹醒目的绯红,朝霞映在凤凰庙雪白色的窗格上,仿若镀上了一件鎏金外衣,直教人目不暇接。 日头挪至中天,明灿的阳光,隔着层层云霞,温柔地洒落下来,洒遍高大古朴的凤凰庙…… 凤凰庙的顶层,矗落着一间清幽的阁楼,占地倒是不大,只有两层小木楼,楼宇略显古旧,看上去很不起眼,应是许久未曾修葺的缘故。 楼外虽然萧条,楼内却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一看就是常年被人打扫;这里,只是凤凰庙上一处普普通通的小阁楼,却是当今皇后的下榻之所。 二楼,正厅。 淡黄色的霞影,倾泻在宽阔空荡的阁楼内,仿佛铺满了一地黄金,映衬得直直射入楼内的秋日阳光和光洁的白玉地面,熠熠生辉。 此时,一方紫檀雕云西番莲花纹的案几之上,放着两个质地精良的银制茶盏,里面盛满了乳白色的奶茶,徐徐冒着热气,一时奶香四溢,氤氲蒸腾。 隔着那方紫檀长案,两位风姿迥异的女人,迎面相座,展现出了两段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情:一位面色沉静,雍容华贵,凝聚着鲜卑女人身上巾帼不输须眉的英气与疏朗;一位玉肤冰肌,明眸皓齿,尽是多情少女难以掩饰的温婉与清丽。 楼外的秋风,吹动着暗黄的窗纸,隐隐作响。 只见,一身红衣胡服的独孤元姬,神情庄肃,高坐于凤位之上,一言不发。数十载的风刀霜剑,似乎从未在这位皇后娘娘的脸上,留下无情的痕迹,依旧如当年一样明媚;她一手捻着佛珠,一面气定神闲地凝视着面前这个青衣长裙的清婉少女,若有所思。 谢婉心在皇后清湛目光的注视下,静静地端坐在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执笔抄录佛经,字迹如汩汩清泉,自笔端轻轻淌出,娟秀流畅,徒留沙沙之声于纸上;谢四小姐面上妩媚端丽的容颜,仍是淡定如常,恍若一泓春水,碧波荡漾,倾诉着一片锁不住的春情。 不远处,半倚在凤座的独孤元姬,手里捻着佛珠,随意地朝这边儿扫了一眼,脸上禁不住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唇角也微展出一抹笑意。 想当年,这位出身北地鲜卑世家的皇后殿下,也是生得风华绝代,人称“鲜卑第一美人”,如今虽已不复当年,却依旧风韵犹存,始终保持着身为大周国母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与威仪;然而,当她亲眼目睹了眼前少女的花容月貌之后,母仪天下的独孤皇后,心底竟莫名涌起了一种我见犹怜的美感。 皇后眼中的谢婉心,眉黛胜画,面若桃花,一头如瀑般的乌云长发,高高绾起,梳了一个标准的“流云发髻”,清秀的玉颜,姿容美得似出水芙蕖,两条弯弯的柳叶眉下,闪动着一双明艳的眼睛,顾盼善睐;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敷着一层淡淡的胭脂,却还是遮掩不住眉宇之间频添的一抹忧郁,显得甚是冰清玉洁。 侍立于凤座一旁的女官云英,轻轻斟满了一盏温热的奶茶,双手奉到皇后面前;独孤元姬接过茶盏,缓缓品了一口香浓的奶茶,面上漾出了浅浅的笑容。 “吾这半辈子,从北秀容到上京,再从潜邸到崇德宫,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自认也应算是阅人无数;宫墙之内,豪阀之中,姿色上乘、才学上乘、智慧上乘的女子,并不在少数,可吾遍观上京诸女,能在惊涛骇浪面前,还能如此镇定的,你这孩子,算是唯一一人。” 皇后淡若春水的言语,化作阵阵清风,柔柔地飘到了谢四小姐的云鬓发间,杳杳无声;可是,她并没有就此停笔,分毫不受任何影响,继续执笔摹抄着经文,文静地回应道。 “圣人谬赞,臣女一介弱女子,见识浅薄,岂敢受此评价。” 言语虽然恭谨,但话里话外,却透露着一股世族闺女特有的气质:骄傲,清冷,高贵。 独孤元姬听了,先是微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清笑;一时间,皇后娘娘竟产生了某种错觉,这姑娘的姿态性情,倒与二郎真的有几分相似,都是在清峻外表之下,隐藏着坚如磐石的倔强与傲气。 “早就听闻二郎结识了一位出身名门的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孩子啊,倒是极合吾的心思,只是便宜了我家二郎那浑小子了。” “臣女所求,只愿一生一代,两心相许,除此,别无它求。” 说罢,谢婉心莞尔一笑,笔尖微微回勾,写就了最后一字的最后一划,遂将笔一停,搁在砚台边缘,轻轻吹着纸上淡淡的墨痕。 阳光透过窗花,直直地射在谢婉心窈窕的身上。她的背影玲珑娉婷,微微高昂起来的芙蓉玉面,径直凝望向窗外的大好风光,一行断雁孤鸿,悲怆地掠过天空,前方仿佛是大片白滚滚的云朵,又仿佛是一望无际的虚无缥缈之境。 少女亭亭静坐,秀丽曼妙的身姿,是那样艳压群芳;白皙胜雪的天鹅玉颈,又是那样美得令人心旌摇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若从画卷中袅袅走来,才造就出了这样一位倾城的绝世红颜。 云英走上前来,奉上一盏温奶茶,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纸经文,缓步行至凤座旁,呈递到皇后面前。 “圣人。” 独孤元姬接过经文,轻轻展开;当她展开经文的一刹那,皇后那双风韵仍在的眼眸,瞬间被深深吸引住了。娟秀的红笺小字,映入独孤元姬的眼帘深处,灵动飘逸,骨气通达,全然不似出自一女子之手,更像是一位书道大家的手笔。 与此同时,谢婉心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凤位之上的皇后殿下,这是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与皇后接触。要知道,眼前这位一身红衣的女人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二郎的母后,当今陛下的元配发妻,六宫的主宰者,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更是国朝有史以来唯一一位拥有着北地鲜卑血统的大周皇后。 此时此刻,谢家四小姐那张姣好若玉的脸上,颇有些动容,分不清是欣喜还是紧张。 “往昔以来,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良久,皇后细细念着经文,只觉口齿生香,仿似梨树花开,一时回味无穷。 独孤元姬满意地点了点头。 “红笺小字,灵秀清逸。不错,你有心了。” “圣人过誉了。”谢婉心抬起头来,对上皇后的一双凤眸,面上露出了三分少女的清纯。 皇后放下经文,凝神打量着眼前端庄的姑娘,是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投缘;少顷,一身红衣的独孤皇后,这才笑了起来,笑容温润若阳春三月。 “婉心姑娘,初次见面,吾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余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样吧……”,皇后侧首回望,“云英。” “奴婢在。” “你去吾的内帑,取几件上好的首饰,赏赐给谢四小姐。”独孤元姬淡然地吩咐道。 “喏,圣人。”云英领喏。 这个时候,谢婉心款款起身,曼妙的身姿,兼着裙袂翩跹,水袖如虹,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今日身着的一袭水青色罗裙,极其绝妙地将她柔媚玲珑的身材勾勒出来,湛然似湖波的长裙,以花丝云纹镶嵌而成的粉蝶,若隐若现地穿梭于花丛之中,俏丽的流云发髻上,除去一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白玉簪子外,再无半分装饰,少女整个人低眉敛目,娴静温婉的神态,仿若池上芙蕖,未沾染一丝尘埃。 淡扫蛾眉,青衣素妆,不见半分雕饰,亦无半分娇柔,却是美得那般清冷出尘,令无数女子为之黯然神伤,更令世间须眉为之意乱情迷。 谢婉心缓缓跪下,俯身稽首一礼,清声开口道。 “圣人恩赐,臣女本不当推辞。只是......,臣女听闻,圣人素来节俭,崇德宫多少年都不曾更换纱幔,婉儿德薄,不敢有损殿下清誉。” 却见,独孤元姬面上含笑,神情越发和煦。 “不用担心,几件首饰而已。再说了,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虽然,你和二郎的事儿,陛下还没有点头,但吾会亲自跟他去说,相信陛下是会同意的。” 话音刚落,谢婉心清隽的面容之上,涌起大片红晕,说不出这是害羞还是晦涩的神色;短暂的羞涩过后,她抿了抿自己的朱唇,微一抬目,凝视着高踞凤座的皇后娘娘,然后起身恭谨地再施一礼。 “圣人……若是真的要赏赐臣女,那臣女斗胆,想向圣人讨一个恩赏。” “讨赏?”独孤元姬一时微怔,静静地望着谢婉心。 随即,谢婉心缓缓从云岫之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经由云英的纤纤玉手,呈递到皇后手中。 “这是?” 独孤元姬展开册子,发现这竟然是一本花名册,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几十个陌生的姓名,层层的疑云,笼罩住了这位一国之母的脸颊。 忽而,一缕浅浅的微笑,浮漾在谢婉心绝世的朱颜上,于清新脱俗间,依旧镇定自若。 “回圣人,臣女的父亲,在京外有一座庄园,这些人都是当地贫户的子弟,从小在庄子里务农,衣食皆由谢府供给。如今,他们业已成年,还有几个,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家父觉得,总让他们干农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臣女想要向圣人讨个恩赏,恳请圣人,能给他们谋个营生。” 看完名册,独孤元姬不动声色,轻轻地“哦”了一声。 “此事不难,回头我跟陛下说一声,让上京府给这些孩子寻个差事。” “臣女谢圣人恩典。”谢婉心欠身一礼,言语盈盈。 皇后平静地凝眸目视着面前的美丽少女,伸手端起一盏奶茶,轻轻喝了一口,脸上的笑意,则愈来愈明显。 “你这个丫头啊,心细如发,兰心蕙质,倒是和吾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就是不知道……” 说到此处,独孤元姬长长叹息了一声,气息幽深低沉。 “罢了,你和二郎都还年轻,有些事儿可能现在跟你讲,你也不会懂,等你们自己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圣人谆谆教诲,婉儿铭记于心。”谢婉心微微沉吟,半晌,才缓缓露出了一抹笃定的浅笑。 独孤元姬见状,只是凝眉颔首,唇下含着一层薄薄的春意,可她眉间的神色,却飘浮着影影绰绰的隐忧。 “希望能如你所愿。” 小楼外,帘卷西风,默默穿过古风盎然的凤凰庙。 …… 凤凰庙下,依旧人流攒动,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沿着凤凰庙前一条长长的廊檐,往西南方向折去,这一路,阁楼渐少,草木凋零,而那座高大宏阔的凤凰古庙,也随着那位白衣男子稳健的步伐,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见踪影。 猎猎的风声,拂过靖北之王凝肃罩霜的面庞。 萧长陵的脸色,永远是一如既往的沉静,那双幽邃的寒眸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簇微弱的冥火,火苗虽然不大,但火光仍旧,随时都能掀起一场灼灼烈焰,焚尽世间所有的鬼魅。 日光洒遍大地,投映下了萧长陵俊秀的身影。在淡淡秋光的照射下,这位白衣统帅风流潇洒的意态,赫然呈现在天地之间:清俊的脸庞,英秀的断剑眉,深沉的双瞳和挺直的鼻翼,还有两道炯炯有神的凌冽目光。只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才能锻就出如此一副集冷峻、坚毅、倜傥于一身的钢筋铁骨。 年青的秦王殿下,一路所行,一路所见,不少宫娥黄门,无不异常乖觉地低头避道;萧长陵的身后,跟随着大批盔甲鲜明,全副武装的卫兵,这些将士,正是秦王府的亲兵卫队,也是秦王萧长陵的贴身扈从——“狼啸卫”。 渐渐往后苑行去,连宫女太监都极少看到了,整个凤凰庙的后苑,分外清寂,石径上残留着些许雨水,无虫声,无鸟鸣,只剩下一片幽静。 苍茫的山色,因为天边那一抹明耀的秋光,显得梦幻迷离。 凤凰庙的后苑,立着一座小小的露台,承受着恼人的秋风;露台长久冷清孤独,沉寂不语,唯有前方的那片芦苇荡,一些不知名的鸟儿,站在摇摆不定的苇杆上,轻轻振动着翅膀,争相卖弄着清脆的歌喉。清脆的鸟鸣,如行云流水,在绿苇浪上翻卷,在湿润的空气里飘荡,余音伴着花香,缓缓散开。 萧长陵拾阶而上,而他肩上披着的那件墨黑大氅,也随着秦王登临露台的脚步,掠过仅仅只有十级的青石石阶,如飞花逐浪,不留痕迹。 至于那些全身黑甲的狼啸卫,当萧长陵拾级登高的一刹那,早就在距离露台一箭开外之地,停下脚步,呈弯刀之势排开;整个卫队杀气腾腾,人人手执靖北刀,昂然肃立。 临于露台之上的秦王萧长陵,一袭白衣,肩披黑氅;天幕覆盖下,他白衣翩翩,傲雪凌霜,似要倾倒积雪常年不化的焉支山。风吹卷起衣角,就像他平日舞剑时的英姿,剑花飒飒身如蛟龙,一跃万丈凌风,仿如要倚剑斩断云霭,劈裂阴翳,尽是浩然的英雄气。 这位不世出的靖北之主,他整个人的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教人不可仰视的冷峻与倨傲,再配上那冰冷的目光,更是瑟瑟发寒到了骨子深处。 空气渐渐凝滞。 露台之上,萧长陵凭高而立,双手扶着栏杆,眼底闪烁着繁星皓月般的光芒,极目眺望过去,满目的萧索,满目的凄然,满目的枯黄,犹如一幅挥毫立成的泼墨山水图,映入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引起了他无限的惆怅…… “说吧,什么事儿?”萧长陵冷冷开口,声音凌厉似刀。 紧接着,站在萧长陵身侧的狼啸卫统领刘黑马,手持两份军报,踏前一步,抱拳行礼道。 “大王,这是苏翊将军从行营快马送来的两份捷报,一份来自漠南,一份来自燕京,请大王过目!” 听到“捷报”两个字,萧长陵脸上的轮廓,微微舒展开来,露出了极其少见的豁然之色;但是很快,这种昙花一现的豁然,转瞬而逝。 下一刻,萧长陵一脸平静,潇洒地昂首目视前方,于片刻间,坚定地掷出了两个字。 “赢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汇集了北方边境的铮铮马蹄声,凝聚了大漠长空的滚滚吼杀声,更凝聚了一位无双统帅强大的信念与自信。 “赢了。”刘黑马点头,斩钉截铁地答道。 倏忽间,一声狂放的长笑,骤然自露台上响起,传之四海八荒。 笑声落幕,刘黑马拿着军报,正欲递给秦王殿下;未曾料到,萧长陵轻轻抬起右手,作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手势,沉声开口道。 “不急。” 只见,萧长陵满面冷凝肃杀,“父皇的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你听孤的号令,孤要当廷献捷。” “大王,这是为何?”刘黑马全是不解。 这一刻,萧长陵端然凝立,森然如箭的目光,平平直视着天边稀薄的云翳,万里山河尽收眼底。 “这,……本来就是孤献给父皇的寿礼,我萧长陵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大周的镇国之柱!孤倒要看看,有谁的贺礼,能比我的这份还贵重。” “末将明白了。” …… 凤凰山上,绚丽的秋阳,映照出一抹高峻的白衣身影,笔挺地立于露台之上,仰观苍穹。 ------------ 第33章 寿宴 永兴六年九月初七,这一天,正是大周皇帝的寿辰。 一大清早,皇太子萧长耀便亲自率众行礼,并与秦王萧长陵、豫章王萧长彻以及近支宗室皇戚,齐奏《阳关三叠》,伴着黄钟大吕的弦色,声音直入高空,响遏行云,礼节分外隆重。 正式的寿仪庆典,设在凤凰庙顶层的庙宇之内——“凤凰阁”;庆典结束之后,便是皇帝陛下的寿宴了,帝后移驾下楼,皇太子萧长耀、秦王萧长陵、豫章王萧长彻三位皇子,亦跟随着帝后的脚步,携一众宗亲勋贵,挪步至凤凰庙下。 大周天子的“天长千秋宴”,没有如方才的寿仪那般,设在凤凰阁,也没有设在静寂的后苑,而是设在了凤凰庙西苑的主殿——“承麟殿”。 在大片葱郁茏茏的修长斑竹与时令花卉的掩映环簇下,明光闪烁的承麟殿,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更加凸显出皇家行宫的古色古香之美。 承麟殿的主殿与偏殿,相隔不是太远,于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勾绘成了一个宽阔的矩形广场,中间是一泓清澈见底的碧水,水里是一条条漂亮的锦鲤,银鳞绰绰摆尾,正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卷起水光潋滟,好不惬意。 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未见青莲芬芳,然而四周的苍松修竹,却是青翠得锃锃发亮,红芍药亭亭净植,金凤菊丰腴明灿,再加上鸟儿清歌,丝竹管弦之乐,袅袅不绝,愈发呈现出一派悦然祥和的秋日胜景,令人流连忘返。 皇帝的寿筵,就设在承麟殿前的月台之上,漫漫延伸的殿阶长廊,横贯于广场四周,正好遮掩住了直射而来的淡淡秋光。坐在这里,品尝着上好的御馔佳肴,又能嗅到遍地的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鱼翔浅底,瞬间便让所有人的心情一下子浸润于这姹紫嫣红的景致当中,一时难以自拔;清秋晚风拂过,轻轻吹动着承麟殿外的竹林,掺着竹叶淡薄的香气,发出一片片窸窸窣窣之声,恍若天籁,抖落了晨曦遗留的霜华与露水,无声无息。 当下,承麟殿前烛火辉煌,彩屏张护,猎猎的西风,将高台上竖着的杏黄龙旗吹拂得扑扑作响,丹墀下方的广场中央,早已摆好了盛大的酒宴。然而,以萧长耀、萧长陵、萧长彻三兄弟为首的萧氏宗亲,与以谢颢、谢攸、王蕴、凌韬为首的朝臣勋贵,竟无一人就座,全部按照男东女西的惯例,依长幼尊卑而列,尽皆肃立静候。 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数千舞女、鱼龙百戏杂耍艺人和身着黄金甲的皇家御林军,此时此刻,大家都在惴惴不安地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位九五之尊的驾临。 秋色越来越浓,高悬在承麟殿前的五彩灯笼,也在劲急的风声拂动下,不断地随风摇曳。萧长陵双手负于身后,神情凝肃地站在巨大的食案前,岿然不动,任凭秋风卷起一袭白衣,卷起他肩上长长的墨黑披风;只见,这位年仅十六岁,便已经叱咤疆场,执掌十二万精锐铁骑的靖北之王,那张清峻平和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若春水的笑容,而那双沉静幽邃的星眸,也同样闪耀着仿似利刃一般凌厉的寒光,直直地劈向月台上那张空荡荡的御座,良久不语。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父皇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支撑,是维系数十万将士与百姓的灵魂。 不多时,殿内金钟遥响,昭示着圣驾将至。这一刻,台下肃立着的无数宗室百官,皆整束衣冠,屏息以待;萧长陵亦是昂然仰起头来,那双踏着飞云战靴的双脚,坚定而又沉稳地踩在脚下的沃土上,纹丝未动,两道冰冷如剑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缓缓扫过承麟殿的殿宇,旋即又归为平静,沉寂不见波澜。 半刻,帝后自内殿走出,一身天子衮冕的大周皇帝萧隆先,表情淡漠,扶着身旁中贵人的肘部,与皇后独孤元姬并肩步上金阶,双双入座。 “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见到帝后傲然高踞御座,一时间,台下肃立的文武百官和列阵的金甲御林军,无不激动得齐刷刷地跪倒在开阔的广场之上,千人齐呼:“陛下万年无极!陛下万寿无疆!” 在震天动地的山呼万岁声中,皇帝陛下深沉的目光,自远方连绵不绝的山脉渐渐拉近,落到了眼前跪伏于地的上千之众当中;天子的一双龙目,掠过一身元服的太子萧长耀,掠过紧张不安而尚在冲龄的豫章王萧长彻,也掠过了芝兰玉树的司徒谢颢,最后淡然地落在了萧长陵英秀冷峻的面庞上,萧隆先注意到这小子的脸上,带着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喜色,可是却瞒不过大周天子的双眼。 中贵人高声唱礼,下方山呼叩拜礼毕,萧隆先抬起手臂,示意众人依序落座,随即目视案上金杯。 为了办好此次寿宴,承麟殿前的陈设,焕然一新。有资格参与寿宴之人,按照各自身份位阶的不同,分别设座于月台两侧,宗室男丁居于左座,而各王公贵胄府邸的女眷,则由低矮的云母金缕屏风与纱幔珠帘隔绝开来,设座席于金阶右前方的独立区域;至于文武百官的座席,一律按照品级的高低,分坐左右,品阶越低的人,座位离御座就越远,而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员,竟是连参加赐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同大批御林军一样,安静地立在广场正中。 首先,坐在帝后下首第一排的,正是太子萧长耀与太子妃曹清熙夫妻二人;萧长陵的座席,列在宗室诸王的首座,仅在皇太子座位之下,后面便是豫章王萧长彻、楚王萧隆绪、汉王萧隆庆、宋王萧隆安等皇子诸王的席列。 与此同时,身为当今天下名副其实的士林领袖与文坛盟主,谢颢的座席,被安排在了百官序列的首位,其后中书门下、六部尚书,以及陈郡谢氏、琅琊王氏两大家族的年青子弟,也渐次落座。 月台的西侧,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后头坐满了上京城内各亲贵府中的女娘,诸如李妍、凌芷兰、明雨柔,还有楚王隆绪的独女华阳郡主萧妘婵,汉王隆庆的三位郡主,此刻全部坐在纱帘身后,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身着一袭水青色罗裙,略施粉黛的谢婉心。 却见,诸女所在的座席,以屏风纱帘稍加围隔,谢婉心敛妆端坐,娴静秀雅,身上的一袭水青色罗裙,仙袂飘飖,愈发映衬出少女的柔情似水;她静静地坐在纱帘之后,纹丝不动,就连额前垂落的红珊瑚珠串,都不见有半缕涤荡,整个人窈窕纤瘦的身姿,恍若一树弱柳扶风,亭亭玉立。 谢婉心坐在帘后,她那湛若秋水般明澄的目光,时下化作了一缕温煦的春风,盈然飘向帘外;忽而,一抹高峻挺拔的白衣身影,呈现在了谢婉心柔媚的眼前,萧长陵英俊的外表,坚毅的轮廓,炯炯的双目,好似古琴之上的琴弦,撩动着少女萌动的春心,有好似一曲清笛之音,挑逗着谢四小姐心底乱撞的小鹿。 承麟殿前,大周天子高高在上,身穿一件玄色十二章的帝王衮服,头戴天子旈冕,整整十二串的白玉旈珠,缓缓垂下,竟遮住了皇帝陛下的半张脸孔;萧隆先正身端坐,那不怒自威的目光,环视着台下一众皇亲贵戚。 今天,除了平阳公主萧映雪,远在西境掌兵,没有回京以外,差不多上京城内所有的王公重臣,差不多都到齐了,无一人缺席。 萧隆先执起金杯,微微面向在座众人,沉声开口。 “诸位,今日,乃是朕的寿辰,朕,略备薄酒一盏,与卿等共饮。” 众人齐齐高举酒杯,朗声恭祝圣天子千秋无期,随即一饮而尽;同时,萧长陵亦是淡淡一笑,目色沉凝地眺望向龙座之上的父亲,在与皇帝老子暗沉目光交汇不久,轻轻举起案前的酒杯,仅是微一仰首,遂将杯中紫红交加的葡萄酒,尽数饮干,一滴都没有剩下。 “剑舞,起——” 不一刻,偌大的宽阔广场,鼓乐齐鸣,弦音绕梁。 刹那之间,数十名身着军服的舞姬,伴着铿锵的音节,步入广场正中,准备随时献舞;相比于那些妖娆多姿的宫廷乐伎,这数十名舞女,倒是与众不同,别有风韵。远远一望,只见她们相貌倾城,身姿婀娜,人人身穿军中轻甲,手执软剑,颇有巾帼英雄之风。 这样的舞蹈,正是当年名动京华,曾令西域番邦也无比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的大型歌舞,——“女子剑器舞”。 剑舞开始。 月白色的屏风,遮住了那些美丽舞姬的容颜,但那一个个窈窕的倩影,却显得愈加神秘,让人不禁欲移开屏风,一窥美人芳颜,争睹舞姬风采。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旋律,众舞女腾挪脚步,风华绝代。她们舞剑,走了至极的偏锋,红绫缠手,尾端系剑,跟随着鼓乐的节奏,展开了美不可言的剑器舞。 万众瞩目之下,数十名飒飒舞女,手执软剑,停在上空,襟飘带舞,裙裾飞扬,手中的长剑,散发着阵阵剑光,衬托着她们翩然绝尘的舞步;她们以腕带剑,纵身起舞,……那妙曼的清姿,如云卷云舒,舞破江山君未知。 此时此刻,在座的所有人,上至地位尊崇的帝后,下到宗室群臣,再到束甲凝立的千余御林军,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凝望着她们轻盈雄健的舞姿,只觉得当此盛事,殿前灯火辉煌,幻化成绮罗阁楼;大片窄袖布衣,于瞬息之间,蜕变为七重锦衣,光华惊艳天下。 出尘如仙,傲世独立,恍若仙琼下凡,令人不敢逼视,顿觉眼前一阵绚烂;紫衣临风而飘,长发倾泻而下,紫衫如花,长剑胜雪,尽是说不尽的清雅。 这一段剑舞,虽然眉梢眼角之间,全数是冰冷诡魅的妩色,而其身段点、挑、抬腿、翻袖、旋转的空隙,竟似行云流水一般;伴随着这沉郁顿挫的鼓乐,停顿起合,倒不像是剑舞,反而像是一支祭舞,更像一人拔剑起舞。 满庭剑气! 凉风袭来,萧长陵发上束着的那顶白玉发冠,冠檐垂着长长的白巾,随风轻轻摇曳,宛若凭借如椽之笔,为沉沉黑夜频添了一抹寒芒,即使站在平地之上,往上扫视过去,依旧是那样赫然醒目。 肩上的一袭墨色披风,内里衬着一袭白衣,包裹着靖北之主挺拔的身形;萧长陵那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是一贯如常的平静,看上去没有一丝表情,无喜无悲,一双锐利如雪亮寒刀深邃的眼瞳,注视着承麟殿下的女子剑舞,清湛的眸底深处,缓缓渗出凛冽的寒气,转而又瞬息恢复,归入沉寂的缥缈之境。 看着这绝美的剑器舞,萧长陵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幅幅动静交叠的画面: 一轮皎皎的明月,月华如水,在云彩间来回穿行,满天的云彩,追逐着月亮轻快的足迹,一位天上的仙灵,从月华宫中娉娉走出,徒留下一身柔情。 她宽大的长袖,携带着云彩的多情,把万里长空编织成了流光溢彩的云锦;她的身上,洒满银白色的月光,在星汉灿烂的鹊桥夜畔,裁剪出一道璀璨的霓虹,横挂于天际。 渐渐地,这道霓虹,转瞬汇聚成了一抹剑气;那剑气,仿佛是天地间发出的一声叹息,重重敲击着萧长陵沉寂良久的心弦,迟迟未曾断绝。 于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忽然变得一片混沌,恍惚间,萧长陵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从剑鞘深处拔出了自己那柄剑身黑沉沉,名为“承影”的长剑,腾空跃起,正与婉儿翩翩共舞。 他的长剑,划过云山雾岭,在天穹与大地的当间,斩开了一道闪电;他的长剑,刺向云涛雨浪,在宇宙与星河的深处,唤醒了阵阵雷鸣。 萧长陵的剑,与谢婉心的如虹云岫,交织在了一起。秦王殿下阳刚的体魄,环绕着谢四小姐曼妙的倩影,相互凝结在了一起;萧长陵火焰般的目光,与谢婉心秋水般的清眸,轻轻地碰撞在了一起,擦出了淡淡的火花。 这时,萧长陵的意念深处,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条巨龙,而她身旁的谢婉心,分明就是与她相依相偎的彩凤,龙凤呈祥,鸾凤和鸣,肆意地翱翔在浩瀚无边的星海之中。 电光骤起,萧长陵反手执剑,伸出他宽厚的右手,牵起谢婉心翩然的长袖,急速地旋转,翻飞,盘桓着;流云之中,谢婉心舞姿带起的清风,在萧长陵森然如雪的剑刃顶端,划出一阵阵鸣响,那是夏风掠过竹林的清响,是天女散花的耀眼。…… 整个凤凰山,都能看到这边的辉煌与灿烂。 整座凤凰庙,都能听到那宏大的天籁之声。 …… 剑舞终了。 天子乐得开怀,皇太子率宗室亲贵,再次执酒跪拜,齐声高呼。 “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声声此起彼伏,声声直刺云霄,震彻得百鸟归巢。 宣帝拿起酒杯,慢慢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天子衮冕上的十二旈珠,经风一吹,轻轻左右摇摆;两旁宦官见状,欲上前搀扶,却被宣帝抬手止住。一身衮服的大周皇帝萧隆先,慷慨豪迈地大步行至月台前,朗声开口,道。 “众位爱卿,朕,年少从戎,自兴师征伐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时下所未得者,唯楚、燕一隅而已,尚未归复。今我大周,带甲百万,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能成功!待平楚灭燕之后,天下无战,朕当与众卿共享富贵,以乐太平。” 一语言毕,这位举世公认当今最强大的君王,仰天大笑,饮罢杯中寿酒。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顷刻间,千人振臂,山呼海啸,似要吞噬尽这人世间的无数生灵。 酒过三巡,宗室诸王、文武群臣,以及各大功勋贵戚,开始轮番向皇帝陛下进献寿礼。 有人献上价值连城的“九龙宝剑”,有人献上鹅蛋大小的西海夜明珠,有人进献的是由西域上等蓝田美玉打制而成的玉如意,也有人进献的是纯金打造的仙鹤紫纹雕花金瓶,还有人献上的是东海水蓝珊瑚精心雕就的“马超龙雀”金身,另有墨麒麟、貔貅、玄武摆件,各色珠玉、蜀锦、绸缎等重礼,更是不计其数。 至于后宫妃嫔、王公女眷以及诰命夫人们的献礼,倒是中规中矩,恪守上下尊卑,没有一丝一毫的逾制;譬如,皇后独孤元姬进献的寿礼,是整整四卷五千余字,全篇以鲜卑文字书写的《金刚般若经》,豫章王的生母淑妃杨氏,奉上的贺礼是一对翡翠西瓜,楚王之女华阳郡主萧妘婵,献了一匣荆州所产的黄玉,李妍献了一套菊花枕,凌芷兰献了自己亲手研制的“水沉香”,明雨柔则献了一组五首颂圣诗…… 平阳公主萧映雪身为西境统帅,虽远在甘凉,统率十万镇西军,不在上京,却也遣使送来了寿礼:五匹产自西域龟兹,长相高大威猛,骨骼雄健紧致的上好良马——“照夜玉狮子”。 众人献礼完毕后,接下来,便是太子萧长耀敬献的寿礼了。 皇太子的寿礼,是一幅长长的卷轴,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当两名黄门内侍缓缓展开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球,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原来,这是太子殿下亲笔手书的一幅翰墨寿辞——《贺圣天子降诞千秋福寿文》;只见,长长的卷轴图上,洁白的宣纸之上,虽是普通的用纸,普通的用墨,字迹却峻秀张扬,笔劲高挺,极尽古之大家不落窠臼的风骨。 “兰殿千秋,名万寿殇。 风传率土,日表天祥。 玉宇花开,宜动会昌。 衣冠白鹭,帘幕未央。 遗成新俗,朝仪旧章。 月衔花镜,露缀丝囊。 处祠田祖,宴飨杖乡。 深思圣德,获万人康。” 萧长耀站起身来,微微面朝正前方的那张御座,长长地躬身一礼。 “父皇,儿臣素来听闻,父皇日理万机,大周江山何等壮丽秀美,惜父皇夙兴夜寐,忧劳国事,从无赏游之暇,故儿臣手书一卷,献于父皇,以表儿臣寸心。” 皇帝的脸色,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幅太子手书的卷轴,面部的皱纹,悄然微展开来。 “好,太子有心了。”萧隆先轻轻扬手,示意左右收下卷轴。 太子献完寿礼片刻,身为当朝三公宰辅的司徒谢颢,也慢慢站了起来;当下,这位弱冠之年曾被世人誉为“谢家玉璧”的士林领袖,长身玉立,以一个当世文宗的儒雅姿态,两袖平平展开,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启禀陛下,今日乃是陛下千秋圣寿,普天同庆,臣也备了一份薄礼,要献予陛下,望陛下笑纳。” 萧隆先放下金杯,一双龙目中深沉的目光,直挺挺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年少相扶的谢家家主,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文德啊,你是朕在潜邸时的至交,朕与你名为君臣,情逾兄弟,你献的礼物,朕是一定要赏光的。” “是,陛下,抬上来!”谢颢躬身一礼,随即轻轻招了招手。 很快,两三名金甲御林军,抬着一架精美的屏风,虎步走到天子驾前;那是一架六扇紫檀嵌金琉璃屏风,上面题着几行墨迹淋漓的小诗,墨香依旧浓郁,一看就是出自谢颢这位文坛盟主笔下。 当然,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真不是谢颢的题诗,而是屏风上绣着的那幅碧池秋荷图,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是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刺绣,在屏风长长的丝绢上一针一线绣成的,看起来虽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其不同于一般的缂丝,不仅色泽光滑,针法细腻柔韧,而且,风格又是那样清雅高洁: 画中秋荷风姿绰约,虽为针线绣成,却也勾勒出了莲蓬与荷叶之间,返照迎潮,行云带雨,绽放于池中的风流意态,正好映衬了画中诗的意境。 宣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凝眸注视着屏风上的清诗与秋荷,越看越入神,“呈近些。”,当屏风呈至御前,宣帝探身以手轻抚,只觉手感无比舒适。 “这是?” “陛下,此乃小女为贺陛下千秋所作,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陛下莫要嫌弃。”谢颢舒袖低声道。 闻听此言,萧隆先顿时笑容满面,全无方才的帝王威仪。 “哦?莫非是文德家的四丫头吗,好一双巧手啊!” “承蒙陛下厚爱,正是小女。”紧接着,谢颢转头,看向那层女眷云集的纱帘,轻声说道。 “杳杳,还不见过陛下。” 纱帘缓缓挑开。 当听到爹爹熟悉的声音,先前一直娴静地坐在帘后的谢婉心,终于理了理那袭水青色长裙的云袖,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沿着流云发髻,飘逸般地拂到身后,良久款款起身;裙袂轻曳间,她已迤逦步出锦屏纱帘之外,缓步走到御前的红毯之上,盈盈而立,仿若仙子绰约下凡。 此刻,席间众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到了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上,娉娉立于御前的谢四小姐,一身水青色罗裙,分外显眼,清新标致的流云髻上点缀的白玉发簪,在淡淡秋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似出水芙蓉般纤尘不染,娇俏明艳的模样,更显人面桃花,惹人怜爱。 当谢婉心缓步走上御前的一刹那,萧长陵的目光,便早早就与婉儿那双布满柔情的明瞳,四目交汇;万般的情愫,万般的温柔,皆在二人四目相对的电光火石之间,轻轻萦绕上来,凝聚成一面碧波荡漾的镜湖,风声一卷,就能泛起一圈涟漪,直至占据他们的心防。 不过,瞬息的凝视,一闪而逝,情意绵绵的两个人,立刻收回了目光;萧长陵唇弧的坚硬线条,遽然往里一收,展露出了一抹明曜的笑容,驱散了凤凰山间层层密布的雾霭。 与此同时,萧长耀湛然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落到了谢婉心身上;这一刻,皇太子瞳孔微缩,双眼渐渐放空,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迷离之中。 萧长耀认出来了,她就是自己刚刚在凤凰庙上见到的女子,原来,她竟然是谢司徒的爱女,才貌冠绝京师的谢四小姐,一抹光艳动天下的丽影,撞进了太子殿下宁寂的心田深处。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思慕许久的女子,正用一种少女清纯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萧长陵白皙的面庞,而萧长陵也在用他温煦如春的眼神,与她四目相视之时,萧长耀的眉间,倏忽腾起了一层寒峻之色,是那样冰冷刺骨。 谢婉心此刻尚浑然不觉,两个男人深情的目光,同时锁定到了他的身上;这两个男人,既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亦是操纵天下大势的劲敌,是当今之世最为光彩夺目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纵横沙场,叱咤风云的靖北之王,一个是入主东宫,雄韬伟略的国之皇储;对于情窦初开的谢婉心而言,她并不知道,这对不世出的天家兄弟,将会成为自己生命长河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臣女谢婉心,参见陛下,陛下千秋无期,长乐无极——”谢婉心缓缓跪下,稽首微福一礼,柔声说道。 “四丫头。”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金杯,平静地凝望着眼前的青衣少女,嘴角浮起了淡然的笑意。 面对天子沉沉直射过来的目光,谢婉心骄傲地扬起瘦削的下颌,如花美眷的美人玉颜上,仍是一脸澄澈。 “陛下认得臣女?” 宣帝拊掌,先是看了看身旁一身红衣的皇后,又扫了一眼底下白衣胜雪的萧长陵,旋即大笑起来。 “朕当然认识你了,二郎可是不止一次地在朕面前提到你,想必皇后已经见过了。哦……,对了,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儿,朕还抱过你呢,想不到啊,转眼都成大姑娘了。” 谢婉心羞赧一笑,愈发衬出少女的冰清玉洁。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基本都献完寿礼了,皇帝的双目,轻飘飘地落到了一袭醒目白衣少年身上;在大周皇帝凌厉视线的终点,萧长陵孤独地坐在酒案前,双手平平地按着案几的花纹,两道英挺的剑眉,凝聚着寒意摄魂的剑气,仿佛一剑便可斩断乱世的枷锁,再配上那张长久覆盖杀气与寒霜的脸颊,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凛然之气,渐渐喷薄而出。 眼见萧长陵如此泰然自若,皇帝陛下的面容之上,显示出了一种教人炫目的威仪与力量。 “二郎,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父皇说吗?!” 霎时,萧长陵昂然仰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漫天倾泻而下的箭雨,笼罩向了那位雄踞至尊天位,称孤道寡数年之久,号令万千大周子民的皇帝陛下,唇边慢慢勾起了一丝安然的微笑,一扫先前温煦的春意,沉静无波。 …… 承麟殿前,歌舞依旧,天家父子竟无言。 ------------ 第34章 崛起 “就是啊……阿瞒,今日乃是父皇的大寿,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白衣,也不怕冲撞了大家伙的好兴致。” 一声清越到了巅峰极致的冷峻男音,如同冬夜里凛冽的朔风,飕飕作响,无情地切割在边关将士粗犷漠然的面膛上,划出无数条深深的血槽;皇太子萧长耀一双汇聚着透骨寒气的眼睛,在两道黝黑长眉的衬托下,显得炯炯有神,目光直直地望向自己那个喜怒不形于颜色,弹指间,便能令天下为之倾覆,与自己流淌着同样高贵血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见,皇太子目中虽有笑意,却依旧密集隐藏着难以掩饰的冰凉与压迫,凝于靖北之王五官明晰的侧颜,逐渐弥散开来。 “白衣怎么了?!” 未等萧长耀有所举动,在无数双男男女女眼瞳的注视下,此刻,一袭白衣胜雪,肩披墨黑风氅的秦王萧长陵,双手平放在酒案之上,眉宇间掠过一抹极为清傲的神色,刹那的犀利与决绝,转瞬即逝,他仍是那个不动如山的奇崛统帅,那个率领靖北男儿,马踏塞北三千里,扬鞭大漠摧虏庭的当世枭雄。 面对来自太子殿下灼灼目光的逼视,萧长陵倒是一脸平静,唇角自始至终都飘浮着一抹诡魅的微笑;他没有刻意回避一国皇储的死亡凝视,反而高高仰起那骄傲的头颅,坦然相迎。 只见,萧长陵的双目之中,霎时明光大盛,幻化成两束凌厉至极的剑气,直直地刺向萧长耀的瞳孔深处,其气势之强盛,仿若祝融烈焰燎天,雄焱席卷而来,直似要焚尽北方辽阔无垠的大草原,将人世间的一草一木全数覆盖于这绵绵不息的红莲业火之下,瞬息便烧为灰烬,若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看到这样冰与火交织的可怖眼神,只怕立刻就会魂飞魄散。 萧长陵眼中的太子,拥有着高挑韧健的身材,深目薄唇的容貌,再配上一袭玄底朱纹的储君元服,愈发凸显出这位大周太子尊贵的身份;然而,这样的仪表,这样的华服,映在萧长陵幽邃的眼底最深处,呈现出来的并不是天潢贵胄的风流清峻,反而是一派虚有其表的空壳罢了,让他极端鄙夷,极端不屑。 而且,萧长陵敏锐地发现,自己这位皇长兄今日所穿着的服饰,倒是独具风格,外面是一身朱红色九章蟠龙元服,内衬一件玄裳,左右佩戴一对白瑜双璧,整个人沉凝肃穆,端坐于天子下首;尤其是内里的那件玄色衣裳,服色尽黑,甚至幽黑的程度如漫漫长夜,漆黑到不可直视;仿佛,萧长耀这一抹暗沉的黑色,是故意与萧长陵那袭傲雪欺霜的白衣,分庭抗礼。 忽而,萧长陵目光如剑,旋即沉沉开口,语气之中傲意森寒,俨然一副绝世强者的风范与气派。 “臣弟打小就穿白衣,太子殿下又不是不清楚!白衣干净,红衣紫绶,尽是百姓血染,我穿白衣,只求图个坦荡。倒是殿下,这太子冕服肩负九章,尊崇无比,想必殿下穿在身上,也觉得拘束得很吧!在臣弟看来,殿下的这件衣服,外面虽然光鲜亮丽,可里头怎么全是黑的!” 话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很清楚,这不是夹枪带棒地讥讽太子殿下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吗! 普天之下,能够以如此冷凝平静的语气,掷地有声地嘲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或许,也只有对面这位白衣凌然,面目寒肃凛冽的北周秦王,这位手执十二万靖北雄兵,风云赫赫,叱咤天下的白衣统帅了。 时下,萧长耀笑容清淡平和,并无一丝愠恼;他微微抬眼,只看见萧长陵唇边衔着一丝冷笑,目中却无半分笑意,一双凌厉似刀的黑瞳,迸发出灿若繁星的寒芒,直直地袭向自己温润的脸庞。 “寡人只是随口问问,秦王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萧长耀单薄的嘴唇,突然抽动了几下,撂下了一句语意极轻极沉,语调却略显厉杀的话来。 “是吗?!” 没有想到,萧长陵朗然一笑,深深地凝视了萧长耀一眼,随之渐渐放长目光,眺望着笼罩在霭霭雾岚之中的凤凰山,半晌后才冷冷吐出一句。 “孤咄咄逼人?!哎呦,太子殿下这杀人不见血的本事,可真是让长陵大开眼界呐!怪不得你能当太子呢,臣弟......自愧不如!” 当说到末尾“自愧不如”四个字的时候,萧长陵刻意将声调提高了一大截子,似乎是要让所有人都听清一样;下一刻,高贵的靖北之王,微微侧首,额上两道英挺的剑眉,撇向太子萧长耀正身端坐的座席,轻轻挑了一下,仿佛是在向堂堂皇储公开宣战的姿态,那样傲岸,那样倔强。 此刻,方才还一脸温煦笑容的萧长耀,面色骤然阴沉下来,满是阴翳的双眼,冰冷地直视迎面的白衣男子,口气也逐渐突转凌冽。 “秦王,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寡人故意为难你喽!” 而这个时候,萧长陵不禁展颜一笑,整个人半转过身子,侧身倚着座椅,执起案前的一杯葡萄酒,惬意地饮了一小口;放下酒杯后,萧长陵神色如常,凝目看向不远处脸色骤变的太子殿下,平静的面容,展露出了一抹睥睨苍生的寒厉杀意。 “我可没这么说,殿下若非要这般理解,那臣弟也无话可说,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您是太子,有的是权力,你横着竖着躺着都行,谁敢把你怎么样!孤的意思是,方才那些话,如果换作旁人,那他一定是不怀好意,倘若是出自太子殿下之口,臣弟是万万不信,您可是头都顶着天的尖子呀,怎么可能干出这种离间我们天家血亲的龌龊的勾当呢。” “这么说……倒是寡人小肚鸡肠了。”萧长耀凝视萧长陵的双眼,杀气越来越炽烈,眼里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尽管此刻,皇太子的眼中,已然燃遍了灼热的火焰,可反观萧长陵面部的神情,依旧如千年寒潭般沉寂,波澜不惊;一缕淡薄的秋阳,洒落身后,映照在那件被风卷带而起的翩然白衣之上,漾起了一层既遥远又迷离的光晕。 “大哥,您好歹也是一国储君,火气别那么旺,容易伤肝。” 那样淡若冰湖的口吻,竟是出自天性冷峻的秦王萧长陵之口,清越的声音,宛若一轮边关孤夜的冷月,仿佛带着清冷到骨髓深处的月光,寒漠地俯瞰着无数经年累月戍守边疆的周军将士。 少顷,萧长陵慢慢坐直了身体,脸上浮起了尽显隐秘色彩的微笑,随即端起一碟金澄澄的蜜瓜,意态慵懒地注视着自己的皇长兄,淡然一笑。 “殿下讲了这么久,想必也口渴了吧,西域新进贡的胡瓜,甚是鲜美,皇兄要不尝尝,败败火。” 刚说完,萧长陵便伸手拈起一块蜜瓜,轻轻地放在唇下,口中发出清晰可闻的咀嚼之声,那张不怒自威的清隽面颊,在晨曦秋日的照射下,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愈发俊美如玉。 一时间,萧长耀、萧长陵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两双眼瞳四目凝视,恍若两道暴烈的雷电,正以一种异常壮美的气势与姿态,向着对方强横地碰撞过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波;仅仅一瞬间的空隙,这对天家兄弟的目光,就犹如两支离弦的流矢,凌厉地直射出去,箭镞相触,擦出无数炫丽的火花。 歌舞升平之下,太子与秦王兄弟,当着帝后与一众王公贵胄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小孩子家斗嘴一样,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又像是两位天纵奇才的武道宗师,凝聚了各自身上的毕生绝学,死死地缠斗在了一起,不死不休,不为其它,只为分出秋色。 顷刻之间,承麟殿前的天子寿宴,俨然变成了萧家兄弟正面抗衡的修罗场,庄严的黄钟大吕,袅袅的乐坊清歌,此刻尽皆布满了擦颈而过的雪色。 众人面面相觑。 一幅教人瞠目结舌的画卷,徐徐展开于堂下诸人眼前: 但见得,面对秦王萧长陵寒冽至极的目光直视,太子萧长耀容色未改,那对黑沉沉的乌瞳,已在瞬息之间,绽放出了两束刺目的厉芒;与此同时,萧长陵的脸上,仿若覆满了森森然清冽的寒霜,他本人仍是端坐案前,身形纹丝未动,目光如同冰针长剑,紧紧锁箍在皇太子的双目之中,令其逃无可逃。 这个时候,谢婉心早已款款退回帘后,娴静坐定;可是,当她目睹了帘外那两个剑拔弩张的美少年时,少女如画的眉黛,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安,而她清丽的眼神,也早就不自觉地飘拂到了那个白衣男子的脸上,身上,发上…… 忽然,一声浑厚的低咳,制止了这对兄弟之间的暗流涌动。 萧家兄弟侧首望去,举目只见傲然高踞御座的大周宣帝萧隆先,轻轻拨弄着指间的一枚碧玺扳指,冷冷说道。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从小就这副德行,一见面就吵,除了吵还是吵,还要不要脸了!” 萧长耀正欲起身,却早早被父皇的一声断喝所阻断。 “行了!全部给朕闭嘴!你们两个,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秦王,应该给皇室子弟起表率作用,何谓表率?!要以宽为本,心存百姓,不可任性妄为,再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宣帝微顿,旋即又厉声斥责道,“都给朕记住,一言之虚,百患丛生;一事之虚,为害终生!” “儿臣谨记。” “儿臣谨记。” 不得不说,大周天子铿锵的一声龙吟,的确起到了极好的效果,那两位桀骜的皇子,在这声铮铮的帝王之声下,立即收敛起了倔强的神情,凌厉的辞锋,乖觉地行礼谢罪。 要知道,皇帝陛下尚是太子之时,便是声威鼎盛的“东陆第一名将”,率兵南征北讨,横扫四方豪杰,马踏中原群雄,甭管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储,还是执掌三军的统帅,在皇帝陛下如巍巍大山般的绝对压迫面前,个人微薄的力量,显得是那样渺小,按照萧隆先自己的说法:“朕当年亲率大周铁骑打天下的时候,你们这帮小子,还没开花结果呢!” 宣帝淡淡扫了一眼两个儿子,萧长耀那张阴沉如铁板的脸,渐渐舒展开来,目中冷沁沁的视线,也慢慢缩回了瞳孔;至于萧长陵,尽管他的两道目光,依然带着森森然的寒意,却已经缓缓地从萧长耀的脸上挪开,余光掠到四周。 寿宴的氛围,再次回归到了先前的煊赫热闹,觥筹交错,曲水流觞。 “二哥,你的礼物是什么呀?” 就在这时,一声奶声奶气的稚嫩童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众人回首看去,只见,时年九岁的豫章王萧长彻,扯着萧长陵胜雪欺霜的白衣衣袂,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正用一种满是童真的眼神,凝望着身旁这个比自己整整大了七岁的二哥哥。 伴随着豫章王的一声童音,无数双期盼的眼睛,仿佛获得了什么神奇的指令似的,齐齐汇聚到了萧长陵的白衣之上,徘徊良久。 当下,天畔的秋阳,温柔地洒遍承麟殿外,萧长陵高峻的身影,逆着微凉的山风,仍是一动未动。倾泻下来的淡淡秋光,仿若祥瑞坠世,映衬出靖北之主浑然天成的英风豪气,。 见萧长陵始终一言未发,萧长耀温润的面上,展露出了少许诡谲的微笑,“阿瞒,你该不会是空手而来吧。” 万万没有想到,面对来自太子的发难,萧长陵根本不予答复,反而仰天长笑起来,神态逸采壮飞;那种孤峻的风度,虽体现于一袭白衣之身,却充盈着北境主宰之人的豪迈与霸气,令人胆颤,教人心折,可以想象,当这位年青的秦王殿下,在战场之上展开如狂飙烈焰般的凌厉攻势时,该是何等惊心动魄;倘若其麾下的十二万靖北子弟,拥有秦王萧长陵一半的军威气势,就足以令靖北大军成为一支全天下最难撼动的藩镇劲旅。 狂放的笑声,如风散尽,萧长陵薄薄的口角之上,噙着一丝胜似琼冰碎玉的自信与自傲,字字如刀。 “谁说孤空手而来?!今日乃是父皇千秋圣诞,我又怎会空空如也呢。礼物……,孤,早已备好。” 啪啪两下。 随即,萧长陵轻轻击掌。立时,一阵急促的战靴声与盔甲甲片相撞的金铁之声,遥遥自数十丈开外传来。 甲光闪过,便是一声洪若金钟的献捷雄音。 “报——” “漠南大捷!燕京大捷!” 不一会儿,全身黑盔黑甲的刘黑马,踏着矫健的虎步,手持两份雉尾军报,大步流星地行至御前,单膝跪地。 “启禀陛下,我靖北大军千里奔袭,长驱直入,出漠南三千里,一举攻克龙城,俘斩北虏两千余人,获其祭天金人,并诛杀其大小裨王七十三人,柔然虎思斡鲁朵部,主力死伤殆尽,全线溃败,目前,我大军仍在追亡逐北,直逼北夷巢穴,即将踏平捕鱼儿海。” “燕京方向,怯薛军五万虏贼,于回师途中,在我冀州道大军三路围杀之下,兵败力蹙,尽数覆灭于松亭关外;是役,我大周王师,一路追击,三战三捷,沿途歼敌四万九千余人,擒其部众千余,截获大批屯粮,斩北部王,大捷!” “我军……打下龙城了?”皇帝陛下眼前大亮,沉沉问道。 滚滚的狼烟,升腾于北方边境的苍穹上空,向天下宣示了北周大军扬旌万里的雄风。 …… 北渝哀帝末年,中原板荡,藩镇林立;趁着东陆诸国激战,无暇北顾之际,一直长期盘踞漠北草原的柔然王庭,逐渐坐大,彻底脱离了北渝朝廷的掌控,一跃成为北方草原之上的第一霸主,控弦百万,士马精强;在此期间,柔然人的铁骑,屡屡入寇,袭扰渝境,其屠刀所向,城郭宫室付之一炬,财帛子女亦悉数掳掠一空,石头过刀,万户萧条。 遍观古今国战,仅凭一万八千铁骑,轻兵突袭,深入敌境,倚仗自身摧枯拉朽的风雷攻势,出其不意,一举拔除了被柔然人视若祭天圣地的“漠南龙城”,将大周帝国的版图拓展到了大漠以南的广袤地带,从而颠覆了柔然蛮子向来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这无疑是大周开国以来北征草原所缔造出来的最辉煌的军功;像这样的鸿篇巨制,非雄才大略之人,不能为之,除了那位傲视群雄的秦王,又有何人才能具备如此惊世骇俗的气概与魄力。 晴空万里,云翳微微飘荡,一道明粲的天光,投射下小小的弧线,映照出萧长陵端凝沉毅的风姿,俊逸得教人痴迷;当一杯清香纯洌的菊花酒捧到萧长陵眼前时,他轻轻举杯就唇,竟也不饮酒,只是略微抿了一抿。 放下酒杯,萧长陵目中微露喜色,惟有眉宇之间凝聚的那抹坚定,未曾褪去,他手执一把薄薄的冰刃,亲自切剖甘橙,沉稳的动作是那样娴熟,正如在沙场上执刀杀人一样熟稔,干净利落地削皮取瓤,亲手将果肉置于盘中。 忽然,萧长陵眼尾轻扫,注视着父皇方正脸庞上的坚硬棱角,表情一如既往,浅浅笑道。 “父皇,儿臣的这份贺礼,不知父皇可还满意?” 以赫赫军功作寿礼,以万里国疆行酒觞,不得不承认,秦王殿下的寿礼,确实别出心裁,相比于靖北健儿千里远征,攻克龙城,灭柔然主力于松亭关外的不世之功,其它的什么金玉书画,稀世珍宝,在这份彪炳青史的战功面前,顷刻便黯然失色,变得不值一文。 皇帝陛下启开战报,大略浏览了一遍越往下看,天子脸上的笑容,便越来越浓烈,当看到高潮之处,大周宣帝萧隆先那两撇浓黑的八字胡,竟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难以掩饰心底的喜悦。 “好!好啊!区区一万八千骑,就敢深入大漠三千里,以雷霆之势攻下龙城,真是铁骑万里,铁骑万里呀!” 看完手上的战报后,宣帝意犹未尽,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而后,皇帝的目光,直直地锁定在了萧长陵的面容之上,开怀大笑。 “二郎,一定是你小子的手笔吧,真有你的!嗯……这是朕今天收到的最好的寿礼了,二郎,你有心了。” 萧长陵笑而不语,眉梢眼角清湛平淡,一派荣辱不惊的风范。 紧接着,萧隆先浓眉微扬,将那两份象征着靖北大军战无不胜的捷报,高高举起,展示于众人面前,眸中突然闪烁亮光,豪气干云地说道。 “谁说我中原骑兵不能长途奔袭,杀入草原,好好看看,朕的秦王,朕的靖北将士,不就做到了吗!” 话音刚落,皇帝陛下凝眸,又看了捷报半晌,抬头问道。 “是何人带兵攻下龙城?” “回父皇,铁浮屠右营都督薛兰成,及其麾下八千铁浮屠,外加北大营一万黑骑,拢共一万八千精骑。”萧长陵神色安宁,一脸镇定地应答道。 宣帝缓缓点头。 “果然是虎将劲旅,不同凡响呐!传朕旨意,朕要重赏有功将士。” “儿臣替我靖北儿郎,谢父皇隆恩。”萧长陵淡然一笑,他白皙的容貌,在凉飕飕的秋风吹卷下,显得如天山积雪般清冷,经年不化。 天子“嗯”了一声,凝视着底下的一袭白衣,眼中掠过异样的光芒。 “二郎,此番你调度得当,指挥有方,说吧,想要什么封赏?” “父皇,此次漠南、燕京大捷,全部仰仗主上龙威,我靖北男儿奋力死战,方能犁庭扫穴。定鼎大业。儿臣岂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萧长陵的语气,沉缓有力,阳刚纯正,他那条轮廓清瘐的下颌,徐徐微扬,唇角浮过一丝清醇的笑容。 孰料,大周天子摆了摆手,目光轻轻挪开了酒案。 “欸,你不要混淆概念,立功受赏,封妻荫子,这历来便是我大周的规矩,你萧长陵想不想要这个封赏,那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而是朕说了算,只要于社稷有功,朕,便要好好地封赏于你。”皇帝略加思索,“这样吧,你如今已是靖北主帅,手握十二万兵马,自即日起,燕京大营与冀北边骑,以及六镇驻地的八万三千人马,尽皆划入靖北旗下,悬靖北旗号,统一受你节制,如何?” 将燕京大营、冀北边骑与六镇守军这三支部队,并入靖北军中;一时间,靖北大军的总体兵力,由原来北大营、东大营的十二万铁骑,刹那飙升至整整二十余万大军,这对萧长陵与靖北将士而言,无疑是一个意外之喜;自此,靖北崛起,已然是势不可挡的滚滚洪流。 “儿臣恭谢圣恩。”萧长陵侧身颔首,面上沉静无波。 随后,皇帝陛下再次举起金杯,满面春风地看向台下众人。 “众爱卿,为了漠南大胜,与朕痛饮此杯——” “陛下万寿无疆!” “秦王英武神勇!” 顿时,天长千秋宴上,一片欢声雷动,鼓乐齐奏。 值此千人高呼,萧长陵轻轻闭上双眼,良久不语,仿佛心底沉淀了一个严冬,绵绵不息;一袭白衣的少年亲王,凝神仰观云天,不再启唇,任由秋日清寂笼盖全身,只为默默怅怀一下往昔早已流逝的岁月,幽幽拂过韶华的羁绊,徒增一地繁霜。 ------------ 第35章 虚妄 夜色渐渐深了。 华灯初上,淡月胧明,一弯潜藏在云翳深处的新月,孤寂地镶嵌于繁星满天的夜空之中,温柔如水的月光,倾泻在曲径通幽的凤凰山上,也倾泻在了古刹盎然的凤凰庙宇。 寿宴落幕,繁花散尽,这座毗邻京畿,连绵起伏数十里,素有“王山”之称的凤凰山,山上那座悬空矗立的凤凰庙,此刻早已褪去了数日以来的锦绣风流,没了花团锦簇,没了歌舞升平,更没了圣天子万寿无疆的宏阔,只剩下萧瑟的秋凉覆压在凤凰山的山水之间,映衬出秋夜里特有的清冷与唯美。 夜幕沉沉坠临,凤凰山的夜晚,比起上京还要幽旷宁静许多,除了淡淡的风声,便是隐隐约约,从远方山中断断续续传之而来的鹤唳猿啸。 凤凰山行宫,西南。 那里,在朦胧月色的照映下,映出黑漆漆的竹苑,里面植满大丛碧绿的湘妃竹,伴随着秋夜微凉的西风,轻盈摇曳;皎皎的银辉,投射在修长光洁的竹节之上,光影婆娑,沙沙作响。 无边无际的长夜,如同一面漆黑到了极致的幕布,将寂静的竹苑彻底笼罩了起来;万籁俱寂,黄昏里的一抹残阳,早已融汇在了乌沉沉的星云缝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夜空之中那一轮散发着清冽月光的明月边缘,蒙上了一层淡青色的光晕,从远处一望,若即若离。 月光洒遍竹苑,点缀着铺满黄色鹅卵石的竹林小径,渐渐地,勾勒出了一位少女曼妙的风姿,明眸皓齿,落落大方,一身水青色长裙,兼之云岫翩翩,衬得她肌肤胜雪,白皙如玉,一双蕴含着两汪盈盈春水的清瞳,托在柳叶弯眉之下,一颦一笑,仿似惊鸿丽影,倾倒世间无数须眉,愈发楚楚动人;本是极为清素的衣饰,放在她的身上,倒是在温婉绰约的空余,透露出一抹明媚动人的风华,教人仅一眼浮过,便终生挥之不去。 柔和的月色下,谢婉心穿着自己那件绣着粉蝶扑花图纹的水青色女子罗裙,在明玉的陪同下,漫步于寂寂无声的竹苑之中,步履显得分外轻盈,整个人竟似被五彩祥云托在半空中,再配上她飘飖欲仙的裙袂,秀美如瀑的流云发髻,更显袅袅婀娜,风华绝代。 不多时,谢婉心便与明玉主仆二人,步出竹苑,走到一泓相对清幽些许的湖畔岸边,当看到前方坐落的一处凉亭时,明玉上前,轻轻扶住四小姐,拾阶而上,缓缓坐下。 湖边的夜风,卷带着竹叶与花草的清香,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激荡起一圈微薄的涟漪;少女清澈的目光,仿佛一汪浅浅的碧池,凝望着湖光夜色,竟似即将融化冬日的落雪,又似是欲汩汩地注入眼前的湖底深处,顺着湖水,绵延不绝地流入长河,流入大海…… 今夜的月光,甚是皎洁,谢婉心美丽的倩影,借助着明月的辉映,宛若脱胎仙山琼阁的玉人,光艳动天下。 就在这时,谢婉心的身后,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盘桓于凉亭阶下,慢慢飘进了亭中,那不是女子轻盈的步子,而是出自男子稳健的脚下。 当听见这突兀而起的脚步声,谢婉心的第一反应,先是嫣然一笑,而后盈盈起身,尚未回眸便已开口,声音温柔多情,并凝含着一丝少女独有的恬静。 “二郎,你来了……” 然而,当谢婉心转首回眸的一刹那,她却惊异地发现,此刻,映入她眼帘当中的身影,并不是那一抹绝尘万里的白衣,也不是她熟悉的剑眉星目,俊秀身姿,而是两个迥异于萧长陵清峻风采的男子。 其中的一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司徒谢颢的第三子,谢婉心的三哥,谢氏一族年青子侄中的无双俊彦——万宁县男谢阳;只见,这位比谢婉心仅仅大了两岁,自幼便被谢司徒寄予厚望,苦心栽培,时年只有十七岁的谢家三公子,继承了父亲芝兰玉树的气度,长相清癯,容貌风雅,身长已过七尺,体形不胖不瘦,再配上他身上的那件淡蓝色儒衫,头上束着的那条素色纶巾,说他是谢家第一美男子也不为过,怪不得司徒大人如此倚重自家的这位三公子。 透过夜空投在地表之上的月光,谢婉心清晰地看见,三哥的身旁,站着一位身着玄底朱纹元服的高贵男子,乍一看,此人的年龄,大致徘徊在二十岁上下,长着一双明亮的丹凤眼,容色清贵,风采迷人,特别是额上吊着的两道黑浓长眉,愈发显露出他那慑人而又逼迫的目光,频添了一抹身为未来帝君的凛然之气。 这时,谢婉心通过少女敏锐的洞察力,竟诧异地发觉出来,三哥身旁的这位年青男子,无论从眉宇,容貌,还是从脸上的仪表观之,都与二郎有那么几分神似,举止更有几分形似,唯一不同的是,二郎身上,是那种于冷峻孤傲之中透着阳刚与狂野的英雄气概,可这位男子身上的气质,却是一种于平静若水之中带着端肃与凝厉的帝王之风,两张面孔,两种风格,同时交汇在了谢四小姐那对明艳的眸子深处。 想到这里,谢婉心的脑海当中,忽然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莫非,他与二郎之间,存在着什么血脉上的亲密关系吗?当今陛下仅有三位皇子,豫章王尚在冲龄,除了二郎以外,便只有那位东宫之中的皇太子殿下了…… 谢婉心转过身来,抬眸只见三哥和那位元服男子,立于凉亭的石阶下,正直直地望着月色环绕下的自己。 不过很快,谢婉心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因为那男子的双眼,从始至终,就没有挪开过自己的身体,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仿佛凝聚了无数电光,像极了豪族门阀的登徒子;男子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谢婉心,看着她那清隽无瑕的玉颜,唇角淡淡一笑,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作为谢家的女郎,作为一位从小深受闺门礼法熏染的世族女子,谢婉心被一个男人如此打量良久,心里难免“咯噔”了一下,两颊绯红,只得款步走出凉亭;而谢阳二人见状,也慢慢走了过来。 “三哥。”谢婉心压抑着心底的别扭和不自在,没有多看那名男子一眼,而是微微欠了欠身子,向哥哥见了礼。 谢阳点了点头,转首看向身旁的男子,竟看见他双目之中的眼神,始终盘旋在妹妹秀丽的花容月貌之上,久久不愿移开;谢阳何等老成,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深意,转而又望向妹妹。 “杳杳,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果然,他就是皇帝陛下与独孤皇后的嫡长子,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是秦王萧长陵一母同胞的血亲兄长——皇太子萧长耀。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谢婉心端庄地行了一礼,声音虽温婉动听,却隐隐蕴含着一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的清冷,让人无法靠近。 尽管如此,可萧长耀炯然的目光,依旧直直地凝视着眼前貌若天仙的女子,越发沉醉于她倾世的美色。先前,凤凰庙上,承麟殿前,自己与她,仅是遥遥一望,太子殿下那尘封许久的情感之火,瞬间便被面前这位柔情似水的少女,彻底点燃;如今,她就站在这里,与自己近在咫尺,皇太子那颗沉沉欲睡的心,焕发出了炽烈似火的激情,迎来了有生以来的首次亢奋,那是他从前不曾拥有过的感觉。 “殿下,这是舍妹婉心,小妹无状,从小被家父娇宠坏了,未曾注意到殿下驾临,冲撞了殿下,还请太子殿下勿怪。”谢阳斟酌片刻,遂沉声说道。 孰料,萧长耀注视着谢婉心冰清玉洁的美丽花容,唇边忽然微微一收一勾,露出了极为明绚的笑容。 “哎,谢县男言重了,四小姐的芳名,寡人素有耳闻,仰慕已久;寡人尚为齐王之时,就听人言及,谢司徒家的四女公子,兰心蕙质,才貌俱佳,今日得见美人芳容,实属寡人三生有幸。” 萧长耀笑得极为恬淡,声音亦极为温柔,目光温煦得如阳春三月的春风,俨然与方才在寿宴之上和萧长陵剑拔弩张时的凌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欲用一腔柔情,融化眼前女子冰冷的心。 虽然,萧长耀的声音和笑颜,看上去温柔如春,但与萧长陵不同,在这片温情之下,隐匿着几分阴鸷之色,那是一种发自男人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征服欲,以及永无止境的野望。 谢婉心垂下目光,少女与生俱来的雪肤花貌,在一层淡薄胭脂的晕染下,依旧是那样贞静,那样娴淑,只是嫣然百媚的眉睫与清眸之中,永远带着一缕冷峭的雪色,仿若一朵绽放于天山山巅的雪莲,冷艳,素雅,高贵。 “殿下谬赞了。” 见谢婉心对自己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防范,萧长耀随即转身,低声对谢阳说了几句。 “谢县男,寡人想与令妹单独聊聊,不知……” 未等萧长耀将后面的意思表达出来,谢阳便立即心领神会。 “那是自然,殿下贵为储副,千乘之尊,想做什么自有您的道理,殿下请自便吧,鄙臣到那边走走。” “三哥,我……”谢婉心望向哥哥,娇柔地投以求助的目光。 “放心,杳杳,太子殿下只是想跟你说会儿话。”谢阳笑了笑,宽慰说道。 或许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谢婉心轻抿了一下红唇,整个人纤瘦俏丽的身姿,袅袅婷婷地静立于亭外,夜风吹拂着少女的长裙,一时裙裾生香。 月光下的谢四小姐,清冷出尘,仿若一株傲然盛开于风雪之中的寒梅。温柔而又骄傲,临风花开,姣好的玉容,保持着一抹淡淡的忧郁,教人心生怜爱。 谢阳离去后,湖畔凉亭,静谧无声,唯有明月笼罩下两个沉默不语一男一女的身影…… 他们,一个是大周皇储,一个是谢家少女。 本应天作之合,奈何,却是郎有情,妾无意,一厢情深一厢愿。 …… 湖畔,凉亭。 漫漫的长夜,夜空孤月高悬,除了湖边传来的阵阵虫鸣,无半分生息。 同一时刻,一道火辣辣的目光,于不经意间,带着无限的激情,直直地凝望着身前一袭裙袂飘然,冰姿自有仙风的妙龄少女,灼烧着谢四小姐春情荡漾的春心。 没错。 那道灼热的眼神,正是来自皇太子萧长耀的丹凤眼,那双眼睛之中,蕴藏着的无尽牵挂与眷恋,以及热烈似火的感情,一扫身为储君的尊贵凛然,幻化成两团明火,瞬息迸发出去。 对于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而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将这女子的身影深深装进了心里,也许是凤凰庙下的惊鸿一瞥,亦或许是承麟殿前的迤逦一拜;九重宫阙,巍巍皇权,即使他是太子,纵然心中有千种,万种思绪,也无法向旁人倾诉,唯独在面对眼前的女子时,他才真真正正地切身体会到,自己不再是受万人景仰,被天下臣民顶礼膜拜的大周皇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血肉丰满的萧长耀。 这样的触动,只是暂时的,非常短促,如沧海一粟。 皇太子滚烫的眼神,如同两支凌厉的羽矢,直直射向谢四小姐娇艳的玉白面容;可是,谢婉心依旧不为所动,垂敛着自己细长清媚的桃花眼,淡若秋水的神色,衔着一丝沉静的冷意。 终究,还是萧长耀率先开口,声音之中微带笑意。 “四小姐,寡人方才听你哥哥唤姑娘‘杳杳’?” “是。”谢婉心的唇际,浮漾起了一弯黎明前虚幻的残月,冷然应道。 “哦?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见地呀?”萧长耀非常好奇。 谢婉心沉郁片刻,半晌方淡然一笑,清声开口说道。 “这是妾的闺中乳名,乃是家父取自《九歌》里的‘眴兮杳杳,孔静幽默’之意。” 萧长耀听罢,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令尊不愧是当世文宗,连起名字都这么讲究。那……,四小姐,寡人今后是否也可以唤你‘杳杳’?” 太子的话语,带有很明显的试探性;谢婉心忽而幽幽地仰起玉面,浅浅一笑,那双本应柔情似水的眼眸,仿若冰山之上刚刚消融的一汪雪水,缓缓渗入萧长耀眸中,即使未到寒冬腊月,却也让他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殿下还有事么?!若无要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只见,谢婉心转身欲走,却被萧长耀轻轻伸手拦住;一股挫败的怒火,渐渐地从皇太子的心底滋生,谢婉心嫌恶自己,她竟然嫌恶自己,这种感觉,使得身为太子的萧长耀非常不悦。然而,萧长耀很快克制住了心头窜起的怒火,他不能让谢婉心怕他,绝对不能。 “杳杳,你就这么嫌恶我吗?连跟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吗?!” 时下,萧长耀眼中的谢婉心,娉娉婷婷地静立在自己面前,墨瞳淡漠如波光潋滟,倾城容颜若照水芙蕖,清冷的神色,仿佛一片晶莹的霜雪,绵绵不绝。 “殿下误会了,臣女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身居冢嫡,龙姿风骨,温良恭俭,天日一表,乃千古帝王之资,人主之气;妾一介臣女,不敢高攀,亦不敢痴心妄想……” 听着出自美人之口的奉承话术,萧长耀苦笑一声。 “杳杳,我一直都在听你说,那你……能不能听我说说我的过往。” 谢婉心徐徐抬眸,眼神终不似方才那般冰冷,稍显柔和了一些;萧长耀顿了顿,开口说道。 “寡人现在的正妃曹氏,是十五岁那年父皇和母后做主为我娶的妻子,算起来,她嫁给我也已经快五年了。作为太子妃,清熙是称职的,为我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一点无可挑剔;但是,很遗憾,寡人与她,更像是亲人,而不是爱人;寡人对她,只有夫妻之义,却没有男女之情……杳杳,你知道吗,我从小在宫中见惯了皇权之争带来的满目疮痍,今天,我是一人之下的大周太子,明天,我可能就会沦为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我也渴望在这世上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你懂吗,杳杳……” 说罢,萧长耀缓缓张开双臂,作势欲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对于皇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亲昵举止,谢婉心原本平和下来的神情,面容之上,顷刻间,展露出了极为抗拒的冰冷与清寒,在她看来,普天之下的男子,只有一人,才有资格将自己拥入怀中,那便是她的二郎,其他的人,就是连碰自己一下都休想,哪怕你是太子也不行;谢婉心见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萧长耀稳定的双手。 “太子殿下。请自重。” 女人越是紧缩,萧长耀的征服欲就越强烈,越是野性难驯的女子,越能激发起这位年轻太子心底无限的狂热,他诡魅一笑,说道。 “怎么?!做寡人的女人不好吗?你就不想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吗!” 没想到,此言落毕,谢婉心的朱唇边际,绽开了一丝冷冽而又不屑的笑靥,仿佛一枝素雅冷艳的梅花,凌寒傲立于冰天雪地。 “那可真是对不起,太子殿下,原谅臣女不识抬举;妾就是一个小女子,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也没有那么大的野望,况且……,婉儿已有心上人,怕是要辜负殿下的一片似海深情了。” “你的心上人,莫不是阿瞒吧!”萧长耀冷冷地说道,目中尽是情天恨海。 “是又怎样?!就算我与秦王殿下如何,那与殿下又有什么关系。殿下贵为一国储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根本不缺我一个,何必在这里扮痴情少年。”谢婉心冷然以对,单凭唇际几缕不屑的笑痕,便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的距离。 良久,萧长耀昂起那张清贵的面庞,倏然冷笑起来。 “杳杳,你可要想清楚,选择了阿瞒,你毕其一生,就只能是一个藩王的王妃,可如若你选择了寡人,寡人向你保证,我会让你成为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你想要什么,寡人都会满足你的,哪怕是将来那顶皇后的凤冠,寡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奉送给你。现在,寡人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吗?” 这一刻,谢婉心的声音,出现了一瞬的凝滞,幽寒若冰的语调,却似薄薄的利刃分割着耳膜,令人入耳一阵凄凉;那样明丽的红颜,几如一束雪紫惊电,骤然划破沉沉的星空,不可逼视。 “殿下想找人真心待你,但妾也要跟你说一句,真心是要靠真心来换的,如果你要是有什么其它想法,请恕婉儿也给不了你真心。” 说完,谢婉心头也不回,转身飘逸离去;一袭水青色的长裙,随着柔和的夜风,轻轻拂去浓翳的山色,只留下一道翩若惊鸿的美丽背影,越来越远。 望着少女远去的倩影,皇太子的脸上,涌起了如寒潮般的失落,黯然神伤。 “杳杳,你早晚都是我萧长耀的女人。” …… 不知过了多久,黑漆漆的夜空之中,旋卷起肆意咆哮的风声,每一阵风吹过,不知折断了多少落叶残花;浓密的雨云,迅即汇集在了一起,乌压压地遮掩住了皎洁的月光,云卷云舒。 风乍起,电闪雷鸣。 这一夜,雨落凤凰山。 ------------ 第36章 狼烟 秋去冬来。 平静的捕鱼儿海,此刻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看上去沧茫无际,一望无垠,好像一条长长的孕育了无数北陆儿女的母亲河,流淌于这片异常苦寒的极北之地,波澜壮阔;那绵绵不绝的海水,闪烁着刺骨的寒芒,滋润了桑干河、斡难河和胪朐河三条河流,它们缓缓流经广袤的大草原,赐予了柔然人狂野奔放的生命力。 捕鱼儿海的水流,紧紧贴着漠南龙城,奔腾不息,向北而去,一直延伸到了阴山山麓,才渐渐蜿蜒汇成一湾河床,勾勒出了河湟谷地辽阔的轮廓。 初冬时节,在苍茫天色的辉映下,站立在龙城城头,依依北望,连绵起伏的阴山,仿佛一双强劲的大手,托起了北地第一雄关“白马关”雄壮的身躯,镌刻出一派表里山河的悲凉与豪迈;过了龙城,过了阴山,即是水草丰美的漠南草原,再往更北的方向,便是柔然王庭的所在地了。 这里,本是被柔然儿郎奉为神明的祭天圣地,如今,在经历了一万八千靖北铁骑狂飙闪电般的屠杀之后,从此永远脱离了柔然王庭的掌控,彻底纳入大周帝国的版图之中,成为了帝国北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成为了靖北铁骑对外开拓最显赫的武功之一。 时下,漠南草原的苍穹,白云朵朵,若风干的棉絮,飘浮在苍白无风的天际,显得是那样清晰,天空偶有苍鹰盘旋,而后又振动着双翅,飞掠向更遥远的北方,只留下了几声震彻云霄的鹰唳。 南望阴山,北眺捕鱼儿海,这一路,杳无人息,除了漫漫不见尽头的野草,连牛羊都鲜少看见,更别说人影了。有时候估摸要走上半天,才能看见几顶散落于草原的穹庐,以及白滚滚的牧羊…… 漠北,柔然王庭。 相比于漠南草原的宁静,此时此刻的大漠以北,正在遭受着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寒潮汹汹来袭,铺天盖地,席卷过阴山南北,覆盖在这片由成千上万柔然铁骑信马由缰的土地上。 时在严冬,风,自朔方杀来,凛冽至极的冷空气,呼啸着,咆哮着,凭空驾云腾起,沿着大周北境的极北要塞,一路北上,掠过了血气依旧浓重的松亭关,掠过了始终屹立于风霜之中的晋阳王城,掠过了北部边疆绵延上千里的军寨防线,来到了素以死地著称的漠北荒原,随之而来的,便是漫天的飞雪。 一夜之间,漠北草原之上,风雪交加。冬日笼罩的大草原,空旷萧瑟,西北风呼呼大作,刮在脸上,就像千刀万剐一样生疼,抬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的雪野;天上地下,融融的白雪,覆压了莽莽苍苍的原野,不知其深几许,雪原直抵天畔,仿佛在天穹的尽头,突兀拔起了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直直插入云层深处,周身蒙上了无数白皑皑的积雪,冷冽森寒到了极致,教人不忍直视。 远方,一排其貌不扬的胡杨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原中央,承受着来自西北风的侵袭,似乎是在无声控诉冬日的凄寒;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牛羊的叫唤,几名草原上三三两两的牧民,执鞭驱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口中还吆喝着号子。 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寂寥无声,前方坐落着巍峨的两狼山,山下是大片广袤的草甸,此时早已落满霜雪;紧接着,一顶顶白色的穹庐与帐篷,瞬间呈现在天地之间,伴随着牧羊姑娘清朗的歌声,更显草原之壮美,北地之豪壮。 其中,最为扎眼的一顶穹庐,在四周无数穹庐毡帐的簇拥下,立于雪原最深处,高大而又气派;却见,这座高高的穹庐,周围陈列着上百名腰挎弯刀,身穿牛皮革罩甲,隶属柔然王庭的沙陀勇士,昂首挺立,帐外,更有数千蛮骑,来回穿梭游弋;至于那面象征着草原之主的“狼头大纛”,则在呼啸的北风声中,猎猎作响,振出扑扑的巨声。 不错。 这,就是柔然可汗的牙帐,柔然王庭的核心所在。 直到进入牙帐才发现,这座所谓的柔然可汗居住的牙帐,已经不仅仅是一顶普通的帐篷,倒更像是一座营建于草原之上的宫殿,高高在上的穹窿,以三种不同颜色的染料,绘制出了一幅气势逼人的天狼图腾的画卷,画中那匹黑沉沉的苍狼,张着血盆大口,高傲地仰脖长啸,仿佛要一口吞下这宽广的天空。 这座牙帐的主人,正是那位凭借铁血手腕,率兵屠灭数百部落。最终仅用十年时间,便统一柔然诸部族,叱咤北方草原,一跃成为北陆瀚州第一枭雄的柔然大汗——耶律步真。 当下,宽敞的牙帐之内,厉杀肃穆,燃着熊熊的炭火,上面架着一只硕大的烤全羊,不间歇地还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并到处弥漫着马奶酒和羊羔肉的香味,与帐外风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时候,牙帐内的虎皮榻上,正坐着一位长得深目高鼻,野性与粗犷并存,头戴鹰翼汗王金冠,身披狼皮大裘的柔然男子,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两眼闪烁着狼群扑食才有的嗜血目光,坐姿沉稳,大有虎狼之势,让人望而生畏。 是时,柔然亲贵齐聚王庭,除了与可汗关系最为亲近的左贤王拓跋宁哥、右贤王拓跋海都以外,便是分属左右贤王旗下的左屠耆王撒离喝、右屠耆王乌棱思谋,以及执掌部族政教的大惕隐丘豆伐与掌管王庭宿卫蕃兵的大于越蹋顿,更有坐拥西部草原的两大蛮王在场:荣留王慕容天宝、开元王脱脱…… 此时此刻,这些数一数二的草原英豪,分列坐在牙帐之中,无数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虎皮榻上的中年男人,他们最尊贵的一代天骄,整个草原唯一的主宰——“继往绝可汗”。 其实,从今儿个一大清早起来,耶律步真就已经坐在偌大的牙帐中,品尝起了美味的马奶酒和烤全羊。这马奶酒很烈,烤全羊也很嫩,可一旦进入这位草原枭雄的口中,就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咂嘴声,犹如一头贪婪的饿狼,正在享受般地撕扯猎物,旁边站着几位女奴,如履薄冰地为他切羊肉,斟马奶酒。 忽然,耶律步真操起餐刀,从硕大的烤羊身上剜下一大片羊肉,蘸了一撮盐巴,然后大口地咀嚼起来;随即,步真大汗又端起一支银碗,喝了一大口马奶酒,才费劲地将嘴里的羊肉咽下。 耶律步真比刚刚登上汗位那会儿魁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黝黑的眸子深处,闪耀着草原霸主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张扬,凌厉地扫视着帐内众人。 “砰!” 只听一声脆响,耶律步真举起手中的银碗,狠狠地往外一掷,马奶酒洒了一地,瞬间化作一滩碎片;柔然可汗那狼性的声音,激越地在穹庐内回荡。 “妈了个巴子,萧长陵欺人太甚!区区万余北周骑兵,在我柔然境内纵横三千里,横扫了本汗的祖宗圣地,这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从今以后周人的铁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王庭来去自如,耻辱啊!奇耻大辱!都给我记住萧长陵这个名字,他不只是周国皇帝的一个小崽子,他是一只虎,一只吃人的虎!” 这一刻,耶律步真两只幽邃至极的黑色瞳子,仿佛喷射出了两团烈焰,直似欲焚尽草原上一望无尽的野草。 “大汗息怒!” 见大汗如此怒发冲冠,穹庐里所有的柔然亲贵,上至左右贤王,下到荣留王、开元王,无不悚然而立,按照柔然人特有的安答礼,单臂握拳,轻轻地贴在胸膛之上,微微鞠躬。 孰料,身为柔然左贤王的拓跋宁哥,喝了一口温热的马奶酒,露出一脸不可一世的表情,轻蔑地说道。 “伟大的继往绝可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有甚可怕的?!倒是那兀良不花,简直就是一头十足的蠢驴,他有五万怯薛军,数倍兵力于周人;大汗,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五万头猪,靖北军一个一个捉,也得捉上三天吧,何至于一夜之间,让人家整整杀了咱们四万儿郎,白白葬送了大汗的怯薛军!” “左贤王,话也不能这么说。”身着狐裘的大惕隐丘豆伐,放下手里啃光的羊腿骨,随便抹了抹嘴边的羊油,目光便转向了盛气凌人的左贤王。 “怯薛军的失败,是因为龙城的丢失,加之周军又是趁夜偷袭,左谷蠡王没有防备,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反观龙城方向,那里虽然只有两千人马,可大汗明明在周边布置了十万铁骑,结果怎样?!虎思斡鲁朵的十万大军,竟挡不住区区万余的靖北骑兵,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还让他们一路追到了捕鱼儿海,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吗!” 咚! 只见,虎皮榻上的柔然可汗,紧紧攥着手中那柄象征可汗权力的金杖,用力向下一戳,鎏金打造的汗王法杖,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发出“咣啷”一声巨响;耶律步真双目充血,蒸腾出一代狼主的凶光。 “惕隐所言极是。看来,本汗也要学学周人的皇帝,来个赏罚分明!” “大汗,属下听说……,周国的皇帝,从不饶恕临阵脱逃的将领。”撒离喝嚼着烤羊,在一旁拱火道。 步真冷冷一笑。 “哼,马上传令,派人去漠南,召左谷蠡王、右谷蠡王,来王庭述职;本汗要用这两个蠢猪的猪头,祭我的狼头大纛。” 什么? 大汗一气之下,竟要杀了两位战功卓著的柔然蛮王,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大汗。” 关键时刻,大于越蹋顿上前,抱拳抚胸,开口说道。 “大汗请息怒。臣以为……,眼下我们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个法子,应对周军的进犯;如今,龙城已失,怯薛军覆灭,王庭无险可守,倘若萧长陵挥师来袭,我们该怎样将他逐出草原?” 听了蹋顿的话,耶律步真也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喝了一口马奶酒,咽下一块肥囊囊的烤羊肉,旋即仰天大笑。 “大于越,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万能的长生天,巧妙地安排了这个世界,它让大地长出野草,让羊群来吃草,然后又让狼来吃羊。我们柔然人就是狼,周人是羊,咱们柔然并不想打仗,我们只是需要中原的粮食,需要中原的绢帛,但是他们不愿意源源不断地献给我们,我们只能用马刀和鞭子强迫他们给我们。现在,这绵羊,回过头来要吃狼了,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吗!” “大汗的意思是……”蹋顿若有所思,独自沉吟。 耶律步真耍着短刀,脸上露出了柔然人天生的凶蛮与自信。 “草原上的狼,什么时候向羊羔下跪乞怜!萧长陵这小南蛮,竟敢摧毁我柔然的龙城圣地,我耶律步真愧对先祖,这是七十余年来我柔然人第一次蒙此羞辱,此仇不报,本汗枉为柔然男儿!所以……,这一次,本汗决定,出动王庭三倍的兵力,共计三十万铁骑,大举南下,我要踏平北境,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秦王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本汗要让他每天都生活在对袭取龙城行为的悔恨之中,直到他重新成为一只乖乖的羊!” 说完,耶律步真端起银碗,狂放地饮了一口马奶酒。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本汗想听听各位兄弟的想法。” 一语落罢,牙帐内沉寂无声,如暴风雨前的安静。 “好!” 忽然,一声恍若惊雷的高吼,响彻穹庐,开元王脱脱满脸豪壮。 “大汗,英雄豪情,早该如此!当初,北渝灭国之时,我柔然铁蹄就曾有机会荡平中原,如果,……如果,当时先大汗稍有雄心,还轮得着他萧长陵这小狼崽子今天在这儿吆五喝六,挑衅我柔然人的尊严吗!我赞成大汗的决心,既然要打,就决不能再小打小闹!” 脱脱的一席话,激起了柔然亲贵身体内滚烫的狼血。 步真哈哈大笑。 “儿郎们,柔然母亲英雄的儿子们,长生天的气力,会在我们身上发挥神威,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大周广袤的国土,就是我们未来的牧场;大周繁盛的人丁,就是我们未来的奴隶!” “踏破中原!饮马上京!” “大汗威武!” 偌大的穹庐,顷刻沸腾,如潮的声音,湮没了马奶酒的芳香。 这个冬天,狼烟无休无止,即将吞噬千里北境。 …… 深夜,大周上京。 此刻,夜早已深了,宽阔的夜幕,沉静得胜似一江春水,扫荡尽了夕阳西下时浓翳的暮霭,只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漆黑,全方位笼罩于这座煌煌帝都的上空。 当下,业已入夜,京师九门紧闭,满城宵禁,街道上人迹稀疏,略显萧条;只不过,在御街驰道的两端,到处可见金盔金甲的皇家御林军,在来回持枪巡逻。 漠北王庭在下雪,大周上京亦在下雪,不同的是,草原下的是大雪,而上京则下的是小雪。绵绵若柳絮的雪花,在沉寂的夜空之中,曼妙而又优美地飘拂着,飞舞着,宛如一名天生丽质的舞女,娴熟地展示着自己那惊艳世人的舞姿。 雪虽然很小,却依然充溢着天地间凛冽的寒气,使得温度降到了人类所不能承受的极限。 京城的街面,没有积雪,没有落花,也没有行人,只有湿漉漉的雪水,染遍了大半个帝国皇都;风雪凄森,洒在了这片已经进入深沉冬眠的沃土之上,一层接着一层的霜与雪,也落到了那座冠盖京华,气势肃然的“秦王府”。 雪夜里的秦王府,是无止境的黑色,无止境的肃杀,府外王旗猎猎,无数玄衣黑甲的狼啸卫,沉默地伫立于风雪夜中,乱雪愈乱,雪压寒甲。 秦王府孤傲地矗立京中,就好像一头暂时沉睡的雄狮,不知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扑杀过去,将猎物撕得粉碎。 冬夜,亥时一刻。 一名薄甲飞马的靖北斥堠,单骑疾驰于城外官道,扬起大片雪雾;斥堠行至永宁门三箭开外时,翻身下马,脚步急促地上前砸门,城门楼上,探出一个守卫的脑袋,厉声斥道。 “什么人!” “靖北斥堠!八百里加急,要上呈陛下!快开城门——” 大门缓缓开启。斥堠飞身上马,一跃冲入城中。 凌厉的马蹄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上京子民。 边关又起烽烟。 与此同时,秦王府外,金鼓振振,昭示着塞外的腥膻气息愈来愈近。 苏翊、胡锟等靖北大将,尽数汇聚在秦王寝卧的外堂,正在焦急地等待,秦敬急得直搓手,几位高品级的中郎将,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这么快!”杨芳开口说道。 “许是他们蓄谋已久!”皇甫岳压低声音,沉声道。 这时,一抹清峻的挺秀身影,伴随着雨落大地的步伐,潇洒地闪了出来,萧长陵疾步走出内室。 很明显,这位秦王殿下,刚刚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他睡眼惺忪,束发没有带冠,身着一身深蓝色貂绒睡袍,赤足踏着一双王履,两绺凌乱的发丝,粘在脸颊之上,却依旧遮掩不住其身为皇子亲王的风神秀彻,玉树临风未减。 萧长陵匆匆从内室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更衣,只穿了一件睡袍,整个人面肌紧绷,表情严肃,目光仿佛凝聚了无数冰冷的剑气。 “怎么回事?!” “大王……” 望着一身睡袍的秦王殿下,苏翊忐忑地奉上军报。 “大王,我等夤夜叨扰,实属无奈,盖因前方战事危急。” “怎么?!柔然人又来了!”萧长陵面无表情,一脸寒漠地执过军报。 “大王,行营接到北境急报,柔然突然兵分三路,长驱南下,向我北境防线压来。”苏翊缓缓说道。 “他们来了多少人?” 苏翊和胡锟不安地对视一眼,萧长陵察觉出了异样,展开军报仔细一看,双目陡然凛凛生寒,逐渐汇聚成了靖北之刃上最锋利的刀芒。 “三十万?!” 胡锟点头。 “大王,据探马来报,柔然人此番南侵,声势浩大,纠集了三十万之众,三路大军,每一路皆是十万蛮骑;东路,皮室军直逼云中,北路,沙陀兵寇掠上党,西路,青勒铁骑威胁蓟城。” “大王,北虏此次来者不善,若是被他们三路夹击,打到晋阳附近,则王城危矣,北境,……亦危!”桓欷补充说道。 须臾,萧长陵笑了,笑得是那么傲然,那么自信,方才从睡梦中惊醒时的迷惘之色,一扫而空,脸上的神情,仿佛拨云见日一般,斩开了冬日的阴霾。 刹那间,萧长陵的面色,呈现出一抹难得一见的明耀;他将军报一掷,目光冷峻,这位号令二十万血性男儿的靖北之主,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坦荡无畏,窗外的漫天飞雪,映在他的眼底深处,化为两道寒冽的剑影,这使得他本就俊美绝伦的容颜,更加无比坚毅。 “耶律步真他找死!好,既然如此,孤满足他!” 话落,亲兵来报。 “大王,宫中派人传话,陛下宣您立即进宫。” “嗯,孤知道了。来人,拿孤的战甲来,备马,孤要进宫。”萧长陵根本不动声色,只是冷冷飘出了这么一句。 “是,大王。” 冬夜,淡青色的月光,照在秦王府外的一对石狮子上,配上晶莹剔透的雪花,铺出了无限温柔的清波,荡漾出几分清冷的光泽。 …… 沉睡的上京,于茫茫雪夜之众,响遍铿锵振耳的金鼓与钟声。 大战,就要来了。 ------------ 第37章 挥戈 雪夜,皇城门。 雪依旧在下。白皑皑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天地间一片皆白,仿若铺上了一层洁莹润透的雪毯,高阔巍峨的上京城头,霎时落满了薄薄的白雪,在月光的照映下,看上去美不胜收。 风雪之中,一身羽林装束,身佩七星辉月宝剑,足登圆头高筒长靴,头戴插着两根赤黑色鹖羽武弁大冠的御营都统制郝廷玉,静静地伫立在高大的皇城门下,他双目凝重,轻轻按着剑柄,两眼目视前方,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重要人物的到来。 “嘶——” 忽而,一声怒马长嘶,响彻皇城内外,惊破了茫茫雪夜。 随着这一声长长的马嘶,一袭白衣,驾乘着那匹雄骏的神驹,渐渐映入城头御林军的眼眸之中;这抹白色,并非如星辰日月般明亮,而是一种凝聚着凌霜欺雪的寒峻之风,仿似由月色捣碎浸染而成,白中微泛着些许雪色,教人一眼望去,便陡然觉得不寒而栗。 马上的少年,一身白衣战甲,风度翩翩,玉树琳琅。 伴随着马蹄声愈来愈近,白衣少年俊美如玉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只见,他眉目清朗,如日月当空,身姿俊逸,若芝兰玉树。此时此刻的他,虽然只是沉凝地端坐在马背之上,却极似明月出天山,春风过大漠。 这时,身着白衣白甲的秦王萧长陵,带着几名全副武装的靖北骑兵,甩缰策马,一骑绝尘,狂飙到距离皇城门三箭开外,猛然一勒骏马,飒露紫奋起扬蹄,激起漫天的雪尘。 郝廷玉上前,替秦王殿下牵住缰绳,萧长陵翻身下马,凛冽的寒风,尖利得如同刀子一样,切割着靖北之王明光闪烁的战甲,吹拂得战袍猎猎翻卷。 许是深夜冒雪入宫,当萧长陵下马的那一刻,这位秦王的头发之上,沾染了无数残留的雪水,又因骑马太久的缘故,他的双腿也有些麻木了,不由得踉跄晃了一下,幸好被郝廷玉及时扶住。 “秦王殿下,您可来了。” “父皇呢?”萧长陵沉声问道。 “陛下在御书房。” “嗯,孤知道了。”萧长陵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冰冷到了极点。 下一刻,萧长陵目光幽邃,昂首仰望着面前这座宏伟的大周帝都,眉间掠过一抹冷森森的杀气;少时,他收回凌厉的视线,缓缓握紧了佩在腰畔的“承影”,那张五官分明的脸庞,迎着肆虐的风雪,愈发凸显出一弧坚毅的轮廓。 渐渐地,深夜的雪越飘越多,萧长陵甩脱开郝廷玉的搀扶,踏着脚底的飞云战靴,大步走入了黑洞洞的皇城门内;漫天飞舞的霜雪,最终覆盖了这位靖北统帅高贵伟岸的背影…… ……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落在皇宫深处,不一会儿就铺满了一层白在…… 连续不绝的落雪,仅在瞬息之间,即将这座九重宫阙雕琢成了一座天然的银宫琼阁。 萧萧的冷风,吹得辉煌的御书房也黯淡了下来,檐角的阵阵风铃,随风摇动,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这声音,夹杂着咆哮的北风,自天边而来,仿佛边关的号角,不断催发大军开拔。 时下,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一般;摇曳的灯影,衬着窗外若隐若现的朦胧月光,映照出两道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立于灯火与月光交汇的中间,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大周皇帝萧隆先,面目肃然,双手负后,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绷着一张铁青的脸孔,冷冷地注视着墙壁上悬着的一幅宽大地图,整个人一言不发;天子慑人的目光,随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线,慢慢移动着,龙目之中,似乎蒙上了一层寒冰。 与此同时,大周天子的身畔,矗立着一位英气勃勃,身材颀长,两道剑眉斜斜嵌入额际的少年将军,他的站姿笔挺,凝然不动如山,宛若一尊武神,生生阻挡下了门外的大雪。 半晌,白衣少年缓缓抬首,那是一颗无比高傲的头颅,那又是一张俊秀的年青面孔,眉宇间一扫青涩与孟浪。唯有鲜衣怒马少年郎的骄傲快意。他的双目幽深,眼神沉定,无喜无悲,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挺拔的身姿,配上一身白衣寒甲,倒是更加显示出此人高贵的身份。 明亮的灯光,倾泻在御书房青石铺就的地上,泛出大片耀眼的光晕,惹得人们目眩迷离。在灯火辉煌的笼罩下,萧长陵一身戎装,腰间佩以“承影”古剑,两肩与后颈之间,搭着一条由绒绵制作的白狼旄坎肩,直挺挺地站在父皇身侧,一动不动,如巍巍高山屹立。 此时此刻,偌大的御书房,除了皇帝父子,还有少许宫娥内侍,立于龙案一旁服侍;有些青春萌动的小宫娥,悄然抬起眼帘,凝望着那位名扬四海的秦王殿下,不禁心驰荡漾: 在她们眼中,秦王殿下虽是征伐天下的少年英雄,却鲜少看见他身着盔甲的英姿,现如今,一身戎装的秦王,就凌然地站在那里,站在陛下身旁,那种男人身上凛然的阳刚之气,仿佛让他们看到了那个在战场之上叱咤风云,智谋如狐,孤傲如狼,噬血如虎,令柔然蛮子数度折戟荒漠,望萧字王旗而兴叹的一代枭雄! 灯影下,萧长陵喉结突兀,下颌微微绷起,再往上,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如镀金辉;而他深邃的目光,凌厉如剑,沿着眼前的一条条红线,缓缓扫过,从云中飘向上党,又从上党飘向蓟城,这是柔然铁骑此番进攻的重点,亦是萧长陵与他麾下二十万靖北将士关注的重点。 这一夜,对于这对父子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柔然人来得够快的。” 皇帝陛下森然的声音,飘荡在御书房空旷的上空。 御书房气压甚冷,萧长陵仍是纹丝未动,脸上浮漾出来的神情,依旧保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惬意,轻松自如;他那天生自带一抹寒意的仰月唇,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父皇,柔然此次反扑,攻势不同以往,想必……,定是为了洗刷龙城之耻而来。” 宣帝仰面,脸上显出诡谲的微笑,探出两根手指,轻轻拂过镶嵌于云中与上党两城之间猩红的线条。 “哼,不识抬举的蛮夷!朕还没有追究他们先前兵临燕京之罪,他们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好啊,这是他们自己讨打,就怪不得朕了。” “父皇……,您决定要打这一仗了?”萧长陵举目,试探性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恰在此时,皇帝的声音,微微沉下去了三分,他轻轻闭上了双眼,凝神静思,任凭御书房的灯光照在自己那张已至中年,渐渐频增皱纹的脸颊上。 “朕这一世,哪怕是濒临死地,也从未退却半步,区区三十万蛮骑,就想逼朕就范,简直是可笑至极!你们这群小家伙,怎么可能晓得当年的天下,是何等得风云变幻……” 萧隆先缓缓睁开眼睛,这是来自一代雄主的强大自信。 彼时,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突然有一道胜似金玉相撞的雄厚男音,凭空骤响,凌厉地传入天子耳中,清冷而又寒冽,仿若金钟响彻云霄。 “既然如此,父皇,儿臣请缨,只要父皇现在一声令下,儿臣,……,愿率二十万靖北军将士,挥师北上,反攻北境,与柔然蛮子决一死战。倘若不胜,儿,自刎以谢三军!” 大周天子定睛看去,当看到那一抹高峻挺拔的白衣之时,原本尽显肃杀的脸上,微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天子目中的萧长陵,身着白衣战甲,甚为高挺的鼻梁,彰显出男子独特的魅力,那双分外森寒的眼瞳深处,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自信的光芒,这种光芒,汇聚了萧长陵眼中凝若冬云的寒气,定格在了长达上千里的北疆战线,化作数万战马的铁蹄。 看见这骄傲的神情,昂扬的姿态,皇帝陛下满意地笑了,这一刻,身为一代帝王的他,仿佛看到了二十万靖北男儿驰骋在塞北草原之上的壮烈豪情,这,才是我大周的靖北雄师;这,才是我大周战无不胜的三军统帅。 “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说罢,皇帝轻轻拍了下萧长陵覆盖焱徽戎甲的肩膀。 “来!二郎,告诉朕,这一仗,你打算怎么个打法?” “是。” 忽而,一道惊电划下,劈开了御书房摇曳的灯影,映亮了外面茫茫的雪夜;只听见,“唰”的一声清吟,萧长陵振腕按剑负立,那柄古意盎然的承影,凌冽地被靖北之王拔出剑鞘。 一时间,剑刃如霜。 萧长陵英秀的身影,高峻得如一块巨大的巉石,屹立在雪山之巅,让人望而生畏;他执剑而立,长剑直抵地图,剑锋所指,沿着云中、上党、蓟城三地之间衔接的红线,勾勒出三条优美的剑弧。 这时,冷寂如水的御书房,到处回荡着萧长陵那沉稳激越的声音。 “父皇,儿臣已经查明,此番,柔然兵分三路南下,倾三十万之众,进犯大周。其一,虏北院大王脱脱为东路,从漠北出兵,抄掠壶关、太行,逼近云中;其二,撒离喝为北路,率十万沙陀逆胡,犯我上党三关;其三,慕容天宝为西路,率青阳铁骑攻打蓟城,其目的是为了阻绝我周军驰援云中、上党两地之要塞。” “那……,你有什么破敌良策啊?!”大周天子凝视着地图,淡淡开口。 未曾料到,萧长陵展颜一笑,唇下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剑指云中。 “父皇,兵法有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此次柔然南下的三路大军,撒离喝在北,慕容天宝在西,这两部相隔甚远,鞭长莫及,因此不足为虑。而东路脱脱所率十万皮室军,才是柔然南侵之主力,其麾下铁骑成阵,战将如云,气焰也最为骄狂。既然要打,我们不妨先撇开其它两路,调集主力,发挥我靖北铁骑野战之威力,吃掉这十万皮室军,打乱他们三路夹击的企图,给柔然人一点颜色瞧瞧。所以,父皇,儿臣是这样想的,我欲率十万精锐出关,长途奔袭,北拒撒离喝,西挫慕容,而后迅速回师,与脱脱部对峙东线,伺机破之。” “十万?!你只带十万人马出关,那另外十万人呢?”宣帝负手。 却见,萧长陵微微挑动剑眉,长剑又指向了冀州平原。 “父皇请看,柔然人马刀所指,全部集中在幽并二州,却并未涉足冀州,那是因为,之前的松亭关一战,把他们打怕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正因如此,儿臣打算将剩下的十万靖北军,布置在冀州一线,拱卫燕京,以为后继。一旦我军在东线得手,冀州的十万大军,即刻北进,分左右两翼,包抄过来,驰援上党、蓟城,倚仗雷霆攻势,扫灭其余两路的二十万敌兵。” 这是何等得胆大包天,又是何等得惊才绝艳!只率十万铁骑,就敢大举出关,从正面截杀号称主力的的十万皮室军,又凭借区区十万铁甲,包抄敌后,围歼整整二十万人马的柔然大军,这是比远袭龙城还要天马行空的大手笔。纵观当今天下,除了那位叱咤风云的靖北之王以外,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奇才统帅。 宣帝沉吟半晌。 “你有把我么?!柔然这次至少出动了三十万铁骑,可你只带十万人马,这未免也太……” 萧长陵狂傲大笑。 “父皇,您是带兵之人,自然明白‘兵在精,不在多’的道理。当初,儿臣仅用一万八千精骑,便可深入漠南,攻克龙城,逼溃虎思斡鲁朵;如今,我有二十万大军,兵精粮足,将士骁武,又有何惧哉!更何况,柔然远道而来,客军作战,粮草必定不支,而我们则驻兵本土,以逸待劳,打这样的仗,是我们所擅长的,我们只需分兵守住营寨,把他们吸引在此,然后主力绕道,挥师征讨,定可一战而胜。” 说到这里,萧长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长剑,单手拄着承影,目光森森冷毅。 “这是我靖北大军出师的第一仗,儿臣自问,只要部署得当,拼得一条性命,必能将柔然蛮子撵回草原牧羊。”萧长陵微顿,“只是……” 见萧长陵欲言又止,皇帝陛下面露不悦,一双龙目,直直地盯着萧长陵那张俊俏的脸。 “二郎,只要能够打败敌人,朕会全力支持你的,有什么要求,尽可跟朕言说,朕都会满足你的。” “那……,儿臣就斗胆直陈了。” 得到父皇的承诺,萧长陵收剑入鞘,昂首前迈一步。 “父皇,此役事关国运,不容许有半分差池。只要您能给我绝对的授权,儿臣保证,定能在短期之内,打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其实,自从萧长陵入宫以来,身为大周天子的太宗皇帝萧隆先,从头到尾,都是身如铁石,寒着一张冰冷的脸孔,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图上的一城一郭,直至听到萧长陵方才的一席话,皇帝陛下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天子转身,徒步走到龙案跟前,缓缓掀开案上的一方御匣;匣盖开启,内里是一枚金制兵符,沉沉压手,上面遒劲有力,笔锋流畅,镌刻着先帝的御笔亲书,——“玉印金符”。 “二郎,敌遒犯阙,形格势禁,由你率兵前去营救,朕最是放心。北境战况不明,朕赐你玉印金符,有了它,无人可掣肘于你,你可调动天下兵马。”宣帝手执金符,慢慢递到萧长陵手中。 须臾间,萧长陵傲然抬首,嘴角剧烈颤动起来;他的神情肃穆,目光清寒而又深邃,仿佛一直可以看到皇帝老子的眼底深处,可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萧长陵双手接过金符,又听见,“噗通”一声,一身战甲的白衣秦王,单膝跪下。 咚! 秦王殿下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铿然有声,响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有父皇为我靖北后盾,此役必胜!孩儿定不辱命!” 宣帝扶起儿子。 “孩子,你还有什么要求?” 凝望着父皇威严的目光,萧长陵昂然直视,那双黑白明澈的眼瞳之中,闪耀着一道志在必得的厉芒,略作沉吟,遂朗声开口,道。 “父皇,柔然大军南下,屠刀所向,生灵涂炭,其后方粮道势必虚困。儿臣想请父皇下旨,调驻守北秀容的八万鲜卑骑兵,西趋柳城,袭扰脱脱粮道,以鲜卑兵马,策应我靖北大军于正面之作战,如此一来,便可事半功倍。” 初闻此言,宣帝先是一怔,继之开怀大笑起来,指着萧长陵笑骂道。 “哈哈……,你这个臭小子,算盘打得够精的,连你外祖父的那点儿兵马都惦记上了。” 面对父皇漫不经心的笑谑,萧长陵面色未变,只是投以淡然一笑,眼神仍旧如雪山般冰冷,透出掩之不住的寒漠。 “父皇钧鉴,鲜卑与柔然乃世仇,若以鲜卑之兵,牵制柔然,可令其首尾难顾,两不相应,敌势必然危殆。外公身为独孤家主,又是鲜卑大君,向他老人家调兵,总好过向旁人伸手。” 皇帝听到这里,渐渐敛去了笑容,再一次闭上了双眼,但很快又复睁开,两道厉杀的目光,冷冷地楔在萧长陵白皙无暇的面容之上。 “你要兵权,朕可以给你;你要军队,朕也可以给你。只不过……,朕对你唯有一个要求,胜利!” “是,父皇。” 此时,宽阔的御书房,别无旁人,一片安静。 萧长陵的双目之中,始终冷若冰霜,恍如蕴藏着一泓深不可见底的湖水,闪烁着粼粼波光;倏然,一道凌厉的目光,如万丈朝霞,顺着萧长陵的眼底射出,又如上千柄利剑出鞘,搅翻云海,劈开黑夜的迷雾,为世间送来光明。 或许,当此之时,这位统率二十万靖北铁骑,纵横天下,挞伐群雄的秦王殿下,但愿天下众生,都能看见这柄决然之刃,斩断这风雨江山的雾霭迷障,甚至……斩断自己的内心。 金戈铁马,横戈策马,将近数载的边关风雪,他滚烫的热血,寒厉的长剑,只为这天下的舆图,奔涌翻腾,犹如那面象征靖北男儿赫赫战绩的“萧”字王旗,只在大风过时,猎猎招展,席卷八荒,扫尽那陈腐的浊气…… …… 北地,野马川。 这里,按照地形的划分,依旧归属柔然,并且属于柔然西部草原的势力范围,往西三百里,可以直达柔然王庭,南下七百里,则能直抵云中,深入大周北境,是一块介于北周与柔然交壤的战略要塞。 已到冬季,广袤的野马川,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寒风怒吼,大雪压垮了不少毡帐和茅草屋,不断有人拖出冻死的牛、马、羊、驴,包括少量人的尸身,就地掩埋。 星光满天,夜空中的那半轮明月,似乎失去了本身的光辉,黯淡到了顶点,明月变残月。夜色笼罩的野马川,静无声息,除了马嚼草料的声音外,就是到处可闻柔然大军的铁蹄之声,轻轻传来,更西部草原更加频添了几分凶险。 野马川,穹庐遍野,牛羊成群,远方有阵阵马儿嘶鸣,空中更有盘旋的海东青,衬托出柔然铁骑的凶残。 这个地方,正是北院大王脱脱的辖地,亦是十万皮室军的营地。 灰暗的夜空,大雪仍在飘飘洒洒,倾泻而落…… 时下,王帐帐内,炭火烧得正旺。身穿厚重的狼皮大裘,头戴高顶狼旄毡帽的北院大王脱脱,坐在一张虎皮椅上,他的面前,摆着马奶酒和烤羊腿,可他却无心享用,只是一遍接着一遍,仔细擦拭着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马刀。 脱脱的身旁,站着一位年青的草原男子;只见,他身量高颀,浓眉鹰目,一身貂裘佩弯刀,髡发束辫,重环垂耳,敞开的衣襟,呈现出透着古铜色的异域肌肤,却远不及他那双奇特的瞳眸,光彩照人,正面看时宛若马奶酒醇厚浓烈,侧身看时又仿似闪烁着隐隐可见的幽冥紫芒,不甚精致的五官,令人不由想起了黄金日光普照下的万里草原。 “扩廓,各部族准备得如何了?”脱脱一边拭刀,一边询问身旁的男子。 这个被北院大王唤作“扩廓”的草原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北院大王脱脱的独子,十一岁时曾一人一刀,劈死一头白狼,从而威震草原,被柔然大汗冠以“草原未来名将”,素有“柔然刀锋”之美誉,时年十五岁,便已执掌皮室军三万游骑的王子巫卒——扩廓。 “回父王,各部族兵马俱已点齐,只待父王一声令下。”扩廓朗声。 “好!” 脱脱双手拄刀,两只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了一眼帐外风雪,恍若刮来一阵旋风,卷起凌乱的落叶,放声狂笑起来,笑声略显癫狂。 “传本王的命令,今晚杀牛宰羊,让儿郎们吃好喝好,明日,发兵南下——” 当说到“发兵南下”四个字时,脱脱的脸上,露出了野狼扑食时才会有的狰狞面容。 “父王……”扩廓望着父亲,微微张了张口,但又欲言又止。 “你有话说?!”脱脱瞥了一眼儿子,不悦地质问道。 扩廓终于扬起眉毛,握着腰下的弯刀,直视着父王粗犷的脸膛。 “父王,大汗真的要打这一仗么?” 但见,脱脱饮了一口马奶酒,威严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名动草原的独生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不该打这一仗。” “是的,父王。”扩廓抱拳抚胸。“现在的大周,不是当年孱弱的北渝,也不是南方的楚国,这是一头初醒的草原之狮,它们的国力,远在我们柔然之上,和这样的一个大国打,我们是讨不到便宜的;更何况,萧长陵,绝非泛泛之辈,容我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就是把草原上所有的名将攒在一块儿,也打不过一个萧长陵。” 旋即,扩廓微顿,继续扬声说道,k侃侃而谈。 “还有,父王,王庭就在我们身后,眼下王庭里的权贵,又有几个能像父王这样,真正把我柔然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若有朝一日,萧长陵的大军,攻入了草原,我想那些权贵得有一半都投降周军,另谋富贵。儿子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父王,您身在前线,万一有个闪失…….” 听着扩廓字字发自肺腑的真挚之言,脱脱颇有些动容。 “扩廓,你说得都对,但正因为这样,本王才更要打下去!” “父王!”扩廓面色凝重。 这时,脱脱大王站起身来,裹着狼皮大裘,独自走到帐前,望着帘外的飞雪,沉重地说道。 “萧长陵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城墙、壮丁和土地,而本王的身后,就只有这一片草原了。没了草原,我们还能去哪儿呢?!所以这一仗,我们必须要打下去,而且一定要打赢!只有这样,才能激起族人们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只有这样,才能让牲口安心地配种,让男人们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放牧,让女人们去擀毡子,挤牛奶,生孩子,让母马去生小马驹……塞外野战,是我唯一能够击败萧长陵的机会,若是让他打进了草原,那……,还会有谁是这位秦王殿下的对手呢!” “儿子明白了,为了草原,为了柔然,这一仗,我们都必须要打。” 风雪之夜,脱脱父子,并肩立于王帐之中,凝眸遥望远在天边的塞北草原,凝肃无言。 …… 大雪仍然纷纷飘落,野马川一望无垠,沉寂的山谷,覆盖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雪白;也许,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这片茫茫的雪野,或将彻底渲染成一湾长长的修罗血海。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场雪。 ------------ 第38章 缱绻 清晨,雪终于停了,天地皆白,草木凝霜。 忽而,一轮朝阳,宛若少女姣好的容颜,徐徐跃出山岗,横贯天际,呈现在山河表里的注视下,展露出一抹极其绚烂的光芒,驱散了那恼人的雪尘,笼罩着那条宽阔的拒马河。 一时间,拒马河上,霞光万丈;广袤的河床,夹杂着肃杀的北风,隐隐约约,烘托出两岸连绵数十里的靖北军营。 永平城,靖北行营。 时下,已是十二月中旬,深冬时节的京畿,嫣嫣净净,永平城外,原野一片枯黄,像刚刚被冲洗过一样,涤荡着寒冬腊月里的清冷,似有若无。 此刻,太阳初升,蓝天浩瀚,拒马河冰封千里,一只雄昂的锦州青白鸾,从空中飞掠而过,仿佛被什么强大的气势所惊到,发出一声清啸,振翅飞往北方。 拒马河的两岸,矗立着绵延数十里,状若长龙的靖北行营。只见,营前白雪皑皑,王旗猎猎;咆哮的西北风,裹挟着凌厉的怒吼,荡起茫茫的雪雾,遮天蔽日,吹拂过这座永平城下的连绵军营,带来了来自北方草原的胡马腥膻。 这个时候,晨起薄雾,天光尚未放亮,整个上京帝都,此刻还沉寂于睡梦之中,就连天空中的太阳,也才刚刚爬上山岗,只微微露出少许依稀可见的光。 日光熹微,偌大的行营之中,三支兵势磅礴的靖北军团,赫然夹峙耸立,这三支军团,即是凝聚成二十余万靖北大军的三支主力:北大营、东大营与西大营。 其中,北大营乃是秦王萧长陵的嫡系,常年追随秦王殿下,北上征伐,南下攻楚,杀得柔然蛮子闻风丧胆,是萧长陵赖以在沙场称雄的一支劲旅;东大营亦是百战之师,秦家父子二十年的旧部,战力不言而喻;至于西大营,这是萧长陵在燕京大营、冀北边骑与六镇守军三支部队的基础上,统一整编,将这八万三千将士合并为一部,赐名“西大营”,与北大营、东大营两支大军,合称“三大营”。 就这样,三大营的二十万健儿,共同构筑了萧长陵麾下威名赫赫,无往不胜的靖北大军。 顷刻间,厉杀的军校场,长枪如林,旌旗似海;在冬日阳光的辉映下,上千支森寒的枪矛,借助朝霞的反射,闪耀出层层凌冽的枪芒,长风吹卷,扯动大旗,拍打着隆隆胜似海浪的声响。 尖锐的枪林之中,成千上万的战马,凝立不动,数不清的黑骑兵,包裹在幽冥到未见一丝光亮的盔甲里,骑乘高头大马,那一个个笔挺的身姿,酷烈的眼神,仿若于静寂无声中掀起齐天的杀气,令飞鸟惊惶,群兽遁归。 天地,日月,尽皆为之凝息。 这是北大营的黑骑,一支杀人无数的噬血铁骑,黑盔满甲,骏马快刀,曾经马踏磨盘草寇,亦曾血洗漠南龙城……屠刀所过,惟有遍地尸骸而已。 广阔的军校场,划分为左、中、右三大版块。那上万黑骑,骑马凝立校场正中,而两旁的阵地之上,也不是空空如也,静立着两支大军,一支是隶属东大营的三千“白马义从”,一支则是西大营的两千“虎豹骑”。 三支靖北军中最精锐的铁骑,黑白交加,有的全身黑甲,有的则一身白甲,犹如棋盘纹枰上的黑白对弈,泾渭分明,又如同遍野松林,茫茫不见边际…… 直至此时,天边最后一抹黯淡,才彻底褪去。明媚的阳光,温柔地拨开层层云翳,毫无保留地投射在了面前的苍茫大地之上,投射在了军校场上,映照着靖北男儿枪尖顶端的阵阵寒芒,为这人世间带来了无限的光明。 行营很大,很大,纵观二十里联营的布局,军寨如云,营帐呈圆月形状,最中央的地带,正是秦王殿下的中军幕府,距离营门并不是很远,登上云母望楼,便可俯瞰整个靖北行营,凡视野所及,尽是大片旌旗蔽日。 天刚蒙蒙亮,庞大的军营深处,人影攒动,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声响,军士们吃过早饭,正分批前往演武场,准备操练;军营上空,那面“萧”字王旗,矗立于晨风之中,猎猎飞舞,扬起长长的黑影。 此时此刻,二十万靖北将士,整装待发。因为,三日之后,这支刚刚攻克龙城,扬威塞外的天下第一劲旅,将在那位靖北之王的率领下,再次踏上浩荡的北伐征途,亮剑大漠,与那群暴虐无道,自诩为“草原鹰隼”的北地蛮夷短兵肉搏,一决雌雄,直至打到他们认输为止,再也不敢掠夺大周的一寸疆土。 虽是大军远征,但人人都是轻装简从,一副昂首挺胸,期待万分的雄姿;这个时候,对于这二十万儿郎而言,塞外的风霜,胡马的嘶鸣,以及漫长的征途,都抵不过开疆拓土的豪情,抵不过大漠狼烟的雄壮。因为,他们坚信,靖北男儿,从北境走来,一路金戈铁马,刀锋所向,才造就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周帝国…… “嚯!” “嚯!” “嚯!” 中军帐外,吼声震天,萧字王旗迎风飞舞。 刹那之间,忽闻鼓声阵阵。营帐那方,无数黑甲狼啸卫,配合着此起彼伏的鼓点,一下接着一下,将手中的长戟杵地。随着呐喊助威的高吼之声,这一声声长戟杵地,仿若咚咚而响的战鼓,气势恢宏。 在枪戟森森的铁骑拥簇之中,在一众狼啸卫士兵凌厉目光的注视下,两道高峻挺拔的身影,闯入众人的视线: 日光洒遍军营。 萧长陵执剑,剑气如虹,剑刃寒光闪烁,与薛兰成的刀锋陡然相撞,砰砰作响,时不时还擦出淡淡的火花。 只见,这位不世出的靖北之王,仍是白衣战甲,手执长剑,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贴着几绺飘逸的乌发,在极北旷朗的寒风中肆意飞扬,一对漆黑似墨的眼眸,凝聚着森然的冷光,如同海浪撞击石崖,卷起万丈狂澜。 王旗之下,一袭白衣的萧长陵,仗剑而起,微微弯了弯自己那标致的仰月唇,阳光倾泻在他俊美的面容上,璀璨升华,愈发衬得他英姿挺阔,沉静如山。 与此同时,站在萧长陵对面的,乃是靖北大将薛兰成,甲胄着身,蓝披如风。 剑是承影剑,刀是靖北刀。 一刀一剑,玉龙寒刃,一剑霜寒十四州。 高手起势,大多并不怎么华丽;更何况,无论是萧长陵,还是薛兰成,走的都是至刚至阳的路数;几招试探过后,萧长陵扬手,剑锋随即变得清洌,帐外顿时剑气纵横。 咣! 剑刃相击,寒光凛冽。 薛兰成双手握刀,刀锋大开大合,欲抡刀上挑,截断萧长陵剑若龙蛇的招式,却被萧长陵一眼看穿。萧长陵反手执剑,承影骤然下袭,这云淡风轻的一剑,竟将薛兰成连连逼退三步。 “好!” 围绕在中军幕府外的狼啸卫,以及一些铁浮屠的重甲骑士,无不高声叫好,既是为秦王殿下助威,也是在为薛大都督鼓气加油。 两人来往数招,薛兰成渐落下风,内息开始紊乱,步法也略显不支;这时,这位曾经率兵远袭龙城,横扫虎思斡鲁朵的铁浮屠第一虎将,当面对秦王殿下凌厉的剑风时,也是无计可施,数次格挡皆显勉强,就连虎口亦微微震颤。 见久战不下,薛兰成似乎有些急躁了,他突然大喝一声,整个人凌空跃起,靖北刀当空劈下,凛然的刀势,闪着刀芒,直取萧长陵面门。 萧长陵声色未动,神情寒冽似冰,只是轻轻一抖手腕,承影的剑尖,犹如毒蛇吐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轻挑,紧贴靖北刀刃,斩出一抹黑暗幢幢的剑影,剑势如惊雷,连续挑破两道刀光。 两柄锋刃,几度直接相交,击出零零星星的火光。 剑刃摩擦和戎甲震动的声响,从秦王的帅帐前如风卷起,轰然响遍辕门。 萧长陵与薛兰成,二人来去如风,身轻若燕,脚步迅捷似电,如置无人之境。萧长陵使剑,剑法酣畅淋漓;薛兰成用刀,舞得虎虎生风,相互之间有攻有守。 但若论招式之凌厉,还是萧长陵更胜一筹。他的剑法,潇洒恣意,恍若万丈飞瀑素练,倾泻而下。眼见靖北刀袭来避无可避,萧长陵一个侧身,轻松闪过薛兰成挥刃一击,旋即提起长剑,弹开靖北刀的刀风,顺势借力;瞬息,一截带着寒光的雪亮剑锋,犹如挣脱弓弦的箭,直奔薛兰成前胸而去…… 此剑招一出,逼得薛兰成连连倒退,竟是连刀都来不及举起,只能采取守势;萧长陵见状,这才赶紧撤回手中剑,免得真伤了对方。 片刻,静默的中军帐外,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喝彩之声。 “大王威武!” “大王威武!” 这时,薛兰成收刀入鞘,上前恭敬地抱拳行礼。萧长陵挽剑而立,接过亲兵递来的热毛巾,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笑着说道。 “兰成,孤还没有七老八十,你不用刻意让着孤。” 薛兰成憨笑。 “大王英武盖世,剑法卓绝,末将几乎不能招架啊!” 萧长陵仰天大笑,一把将承影长剑搠在地上,拍了拍薛兰成的肩膀。 “兰成,你是铁浮屠的主将,又是横扫龙城的大功臣,此番北征,孤希望将军能再接再励,为大周再建功勋,扬我靖北军威!” “末将愿誓死追随大王!”薛兰成抱拳,朗声应道。 “我等愿誓死追随大王!” 无数靖北将士,皆兴奋不已,寒风呼啸,催发得靖北子弟更加兴致盎然,气冲斗牛。 大营中,数万人的吟唱与咚咚的战鼓,融为一体。歌声,鼓声,风声,伴着靖北军人的杵戟之声,渐渐地,连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这首歌,是由秦王萧长陵亲自填词,皇后独孤元姬作曲创作的一首靖北战歌,——《踏九州》。 这歌声,是那样抑扬顿挫,裂石流云,响彻拒马河。 “度千山兮野茫茫, 野茫茫兮锁大江。 锁大江兮斩天狼。 与子同裳兮赴国殇。 度千山,锁大江。 斩天狼,赴国殇。 葬我白骨兮高山旁。 引我长弓兮射乌阳。” …… 晌午,北风肆虐。 大风夹着雪尘,吹拂过绵绵的军营,卷动得王旗啪啪作响。 中军帅帐,灯火昏黄,帐中烧着一盆炭火,火焰噼里啪啦。一抹俊秀的白衣身影,矗立在火堆旁,火光在他的身上浮漾,仿佛镀上了一层虹影,披上了一件红衣,教人赏心悦目。 倏忽,这一袭白衣,便转身离开了火堆,缓步走向军案。 此刻的萧长陵,卸去了一身甲胄,换上了那件窄袖紧身的白衣劲装,束发带冠,风神俊朗,两道剑眉斜插入鬓,显得英气勃勃;萧长陵身着一袭白衣,端坐在中军帐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摊在案上的地形图。 就在这时,一名黑盔黑甲的狼啸卫,匆匆闯进大帐。 “大王,帐外有人说要见您。” 萧长陵并未抬头,依旧凝神看着地形图,眉间漾起了冰冷的剑光。 “什么人?!大军开拔在即,孤谁也不见!” 狼啸卫环顾了一眼四周,旋即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是四小姐。” 婉儿! 当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萧长陵愕然抬首,一双敏锐沉稳的眉眼之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从上京到永平城,虽然只有八十里的脚程,可婉儿她毕竟是女子,又不会骑马,萧长陵不明白,她是怎么来的永平城…… 不过很快,萧长陵便收敛起了微惊的眼神,拍案斥道。 “怎么不早告诉孤!” 说罢,萧长陵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只留下了那个一脸错愕的狼啸卫,呆呆立在帐中,而他自己则疾步走出营帐;然而,当秦王离开之后,狼啸卫却早已是忍俊不禁,靖北上下,人人尽知,自家的这位秦王,看似冷傲决然,放浪形骸,一副公子性情,实则骨子里温柔到了极点,尤其是心里一旦有了不顾一切想要守护之人,更是会倾尽全力为她去做任何事情。 果真,萧长陵走出营帐,凝眸定睛望去,却见,一抹明艳的倩影,正娉娉婷婷地立于辕门之外,是她,绝对是她!那姣好的容颜,一头如瀑倾泻的长发,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宛若画中的水仙花,如影如幻,呈现在萧长陵眼前。 冬日光影斑驳,照亮了谢四小姐的那双桃花眼,嫣然含笑的清秀脸颊上,墨睫泛动,丹唇翕合,极尽矜贵之态,昳丽之色,一颦一笑,仿佛都是从丹青画卷里走出的嘉仪帝姬,眉目流转的情愫,有沉静,典雅,娇媚,更有无瑕的清纯…… 瞧见站在大营外,翘首以盼的萧长陵,谢婉心脸上的紧张与喜悦之情,不由得更浓烈了几分。 日光匝地,少年郎冷峻的脸庞之上,洒落了两点金辉,一抹点在眉梢,一抹点在眼角;他白衣胜雪,一如往昔那般闪耀,眸若白玉身似高山。 这一刻,谢婉心依稀想起了那日与萧长陵初见时的景象。 犹记那时,他是鲜衣怒马的任城王,玉树临风,龙凤之姿;玉带河畔,他白衣仗剑,潇洒地护在自己身前,孤胆直面马匪。在那阳春三月的照映下,他扬鞭策马,一骑绝尘,披着一身春日晨曦,只在马上对她灿然一笑,仅是如此一眼,便已让她终生难忘。 “你怎么到行营这儿来了?”萧长陵脸上笑意弥漫,缓缓行至辕门,可当他看见婉儿眼圈微青,猜测她定是一夜都未合眼,不禁有些愧疚,长叹一声。 “唉,我这几日军务繁忙,抽不出时间去看你,你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谢婉心双手微颤,眼中泪光粼粼,镌刻着说不尽的眷恋与不舍。 “我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我知道二郎三日后就要出征了,我就是想在你走前看你一眼。” 一听这话,萧长陵笑意愈甚,轻轻捏了捏眼前女子清瘦的脸颊。 “你呀,调皮……” 说着,谢婉心忽然从纤细的腰间,摘下了一枚青色玉坠,放在萧长陵的手中,又将听到手慢慢合上,覆在自己的掌心之中;萧长陵身姿挺拔,手也生得十分修长耐看,根根骨节分明,大有一种阳刚之美。 悄然间,谢婉心眼眶微红,深情地凝视着萧长陵那张覆盖在寒漠外表下温润的面庞,似乎要将他的模样烙在心底。 “二郎是天下的战神,也是婉儿的二郎。郎君驰骋沙场,婉儿一介弱女子,不能陪伴君侧,只有寄此物于郎君身边,这是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在白马寺为我求来的,二郎看到这枚玉坠,就如同看到了婉儿一样。只愿殿下保重自身,事事逢凶化吉,旗开得胜。” 须臾,萧长陵唇角微动,他有千言万语欲要倾诉,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缓缓抬手,轻轻抚过谢婉心妍丽的玉颜,秦王殿下掌心的粗茧,仿若烙铁一般炙热。 萧长陵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渐渐放下手臂,将那枚玉坠系在了承影的剑柄上;从此之后,秦王殿下的随身佩剑,这柄噬血无数的“天下四大名剑”之首,凭空多出了一枚青玉坠剑穗,频添了一抹别样的亮色。 “二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谢婉心纤长的眼睫,此刻轻微地闪动了一下,双颊透出了几分红润的气色。 “什么事?”萧长陵颇感好奇,竟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邃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自己有生以来最挚爱的女子。 “此次出征,无论最后结果如何,答应我,定要平安回来。” 谢婉心的这句话,没有太多浓情蜜意,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句话;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寄托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情郎脉脉的关怀。 当听到婉儿柔情似水的这句话时,萧长陵爽朗地笑了,他伸出手去,紧紧交握住谢婉心的柔荑与皓腕,附在了自己的手掌心里。 “婉儿,你放心吧,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什么惨烈的战事我没见过?!可哪一次不是凯旋归来,你相信我,这次也不例外。我萧长陵,不仅会平安归来,安然无恙地站在你的面前,更会带着我的靖北军,挟赫赫战功而归。” 谢婉心抬起头,正好触及到了萧长陵灼热的目光,少女娇艳的明眸,荡漾出夏夜的柔情,眼中两行清泪潺潺而下。 萧长陵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蓦地捧起谢婉心绯红的脸颊,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柔腻飘逸的长发。 “婉儿,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我要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此刻,谢婉心的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静静地依偎在萧长陵宽阔的怀抱中,默然不语,只盼望这一刻可以恒久地持续下去。 这时,萧长陵低下头,与谢婉心抵额相交。她今日虽然只是略施粉黛,但那一身淡青色长裙,却衬得她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 皑皑白雪未化,映衬出两人拥吻的璧影,若隐若现。 两人面对万里苍穹和苍茫大地,虔诚地立下誓言。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萧长陵,此生唯愿娶婉儿为妻,一生一代,两心相许,与卿相伴,此生不渝!” “一生一代,两心相许,与君终老,此生不渝!” 这一夜,一夜缱绻。 …… 次日,朝廷降旨: 幽州牧、都督幽、冀、并三州诸军事、北境行台元帅——秦王萧长陵,以征北大将军之衔,加授骠骑将军,领太尉,赐玉印金符,号令诸军,不日率二十万大军出关,挥戈北上,剑指虏庭。 ------------ 第39章 远征 永兴六年,腊月初七。 是日晚上,风垂云低,一场大雪刚刚落尽,眼看又有一场落雪将至;一夜北风紧,雪花漫天飞舞,先疏后密,至次日黎明,原本湿漉漉的地面上,渐渐覆盖上了晶莹的白霜。 天明时分,曙色晦暗,东方初现鱼肚白,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上京城楼之上,投射下千万条零乱的雪线,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荒芜、辽远、苍茫…… 风声骤然紧了,冷瑟瑟的北风,忽而变得刺骨,挟带着凌厉的呼啸,从城头擦过。风势愈发强劲,将一层迷蒙的雪尘卷入京中,待烟尘四散,城外白茫茫的雪野,竟微微显现出了几分赭红色,有如一片红色的波涛。 今年冬天雪特别多,灰蒙蒙的天际,仿若一匹永远扯不断的布,不断扯出飘零或柔软的雪花;山,淡如水墨,始终孤寂地守望着这座近在咫尺的大周帝都,似乎下一瞬就会融化于风雪中。 这一天,二十万靖北大军,即将在天下臣民殷切的注视下,于顺天门外誓师受印,揭开大周帝国北击柔然的战略壮举;此番北征,朝廷兴师数十万,令镇北将军、征北大将军、骠骑将军、幽州牧、都督幽、冀、并三州诸军事、北境行台元帅、太尉、秦王萧长陵,率兵二十万,迎战柔然铁骑,截杀三路敌锋,逐北虏与之决战。 并且,大军北上,一应军需钱粮,先由京师沿官道向北,浩浩荡荡运抵定襄,再入晋阳,经晋阳转运云中,供给前线;一队车马输送粮饷,绵延数十里,道路上烟尘未绝,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其声势之浩壮,乃萧氏开国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不仅如此,今日,适逢靖北誓师,届时,帝后二人及皇太子,将携宗室诸王与三品以上的文武群臣,驾临顺天门,为秦王大军壮行。 时下,顺天门外,绵延的大军与随军僚属,静静地矗立在西北风中,刀枪耀眼,旌旗蔽日,那一个个挺拔的身体,宛若一尊尊威严的石雕,岿然不动。 此刻,萧长陵的靖北大军,早已经整整齐齐,排列在顺天门外的校场上,人人面庞寒厉,波澜不惊,仿佛正在等待帝后与太子率百官亲送王师。 极目望去,宽阔的军校场上,全是大片黑压压的靖北将士,鲜艳的旗帜,在苍穹之下迎风飘舞,锃亮的甲胄,借助雪天的衬托,闪烁出夺目的光泽,刀枪剑戟直指长空,泛着冷冽的寒芒,而那些贴地的马蹄,好像随时都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只需一刹那工夫,即能倚仗不可阻挡之势袭来,扬起冲天的狼烟,教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军容巍巍,旌旗似火,加之绵绵数十里的大军,瞬息间,压倒了寒冬腊月的风雪;这,便是靖北风骨,凝聚了横扫尘世一切腐朽的靖北风骨! 当然,区区一座军校场,是不可能容纳下二十万人马的靖北军。此时,靖北主力已悉数出城,开赴北方边境,而这里的靖北将士,则是由铁浮屠、黑骑、白马义从与虎豹骑四支三大营精锐所汇集而成的十万“秦王中军”,由秦王萧长陵亲自率领,一路北上,与主力会合。 正对顺天门,耸立着那面高大的“萧”字王旗。而负责扛旗的武士,是一名身形魁梧,身披玄甲黑氅,面目隐蔽在火铜重盔之下,腰间赫然佩着一柄刃长三尺的靖北刀的黑骑骑士;殷红如血的王旗,镌刻着一抹状若蛟龙的徽记,被风一卷,发出猎猎的振动声。 “哒,哒,哒……” 马蹄声响彻九霄。 十万将士目光如炬,身姿挺拔;这一刻,他们终于等来了他们真正的主人。 伴随着马蹄声愈来愈近,一位潇洒的少年将军,白衣战甲,骏马佩剑,意气飞扬地自万军丛中驰骋而过,马蹄奋扬,烟尘如线;白衣将军翩然绝尘,单骑策马,笔直地贯穿十万铁甲军阵。 “大王威武!” “大王威武!” 霎时,十万靖北男儿,齐齐扬臂,黑漆漆的戎甲,洒下大片雪花,轻飘飘地溅射出去。 彼时,他立于王旗之下,一身白衣寒甲,一头如墨乌发,乌发竟比白衣还要耀眼,寒肃的脸色,却比苍云雪景还要冷峻百倍,那双炯然的瞳眸,只是静静一扫,就不禁让人想起巍然屹立在极北冰川一带的玉龙雪山。 旗下,萧长陵一身戎装,腰佩承影,手执一柄一丈三尺长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戟刃金光闪闪,肩上披着一件绣满虎跃龙翔图饰的玄色大氅,身跨“飒露紫”,面容沉静,目光炯炯,昂然骑马而立;身后,苏翊、胡锟、桓欷、元英等靖北战将,俱是顶盔掼甲,整齐排列,层层屹立在靖北之王的身畔。 萧长陵骑在马上,两道英挺的断剑眉,高高吊起,一双深邃不可见底的寒眸,凝聚着无数凌厉的剑气,始终定睛望向顺天门内,辘辘声起,銮驾已近门前。 “全体下马!奏军乐!” 只听见,萧长陵大喝一声,随即抬起那柄虎威大戟,猛然搠入雪地,率先翻身下马,脚下的战靴,踏着稳健的步履,按剑趋前,迎候帝王车仗。 顿时,军校场上,鼓乐大作,激荡的军乐之声,直刺万里云天。 不多时,城门大开,整整十六名手持长戈,装配弓箭的金甲御林军,头戴虎贲冠,身穿黄金甲,骑乘高头大马,率先开出城门;紧接着,郝廷玉身着铠甲,威风凛凛地骑着一匹雪白骏马,率领大批禁卫,簇拥着那辆明黄醒目的御驾,在马蹄声和车轮声的映衬下,缓缓驶出。 天子御驾,依序是皇后的凤辇、皇太子的銮舆,最后才是随行文武的车马;随着彩旗飘拂,并在大队御林军的护卫下,大批车队出顺天门,行至校场。 宣帝萧隆先乘坐御驾,驶出顺天门。当御驾行驶到萧长陵身前十余步开外时,才缓缓停下,萧隆先步出车外,皇后独孤元姬、太子萧长耀,亦随之下车,随行的文武百官,也纷纷拥上前来。 见父皇母后均已下车,萧长陵高高举起手臂,身后鼓乐立停,将士下马;随后,这位指麾二十万铁骑劲旅的靖北统帅,左手轻执剑柄,用力一甩肩上大氅,单膝跪下,朗声开口。 “儿臣骠骑将军、领太尉、征北大将军、秦王长陵,整军完毕,请皇帝陛下示下,我靖北军全体将士,即时出征,讨平草原蛮贼!” 望着眼前这个器宇轩昂,意气风发,洋溢着少年将军勃勃英气的萧家二郎,一代雄主心潮迭起,目光渐渐变得朦胧,曾几何时,自己也像二郎一样,是一位纵横驰骋的天之骄子,可如今,时移世易,皇帝已非当年,而萧长陵却极似昔日的父皇,那样傲骨如霜,那样雄姿英发。 太宗皇帝倾身向前,慢慢扶起萧长陵,挥手道。 “郝廷玉,赐酒。” “是,陛下。” 只见,郝廷玉捧着御酒,先为皇帝陛下呈上一盏酒,又走到萧长陵面前,献给秦王一盏御酒。而下面的将士们,也都端起了早已斟满的壮行酒。 萧隆先举起酒盏,高声说道。 “列位将士,此番北伐,事关大周社稷,天下安危,胜败在此一举;方才,朕已率文武百官,告于太庙,朕相信你们,定能扫平北虏,为我大周建不朽之功勋!来!朕的靖北勇士们,干了这碗酒,朕在上京,等着你们的凯旋!” “陛下万岁!” “大周必胜!” 顷刻间,偌大的军校场,被一阵如海潮般的呐喊,彻底湮没,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沸腾;十万铁甲进酒之后,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可直达天庭。 继而,皇帝陛下转首,忽然面带微笑,凝望着一身白衣战甲的萧长陵,低声对他说道。 “二郎,这次出去,好好用兵,不要分心,等打完了这一仗,朕就给你赐婚。” 乍一听到“赐婚”两个字,如同金口玉言一样,从父皇口中飘出,萧长陵的神情,又是惊讶,又是错愕,又是欢喜,心头热辣辣地涌起滚烫的铁块,堵在喉间,无法咽下,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激动,最终还是一脸平静地执起酒杯。 “谢父皇。” 萧长陵一饮而尽。 “二郎。” 这是一声来自女人的口吻,萧长陵凝眸循声看去;只见,一身红衣的独孤元姬,上前伸出手来,皇后殿下柔韧的手指,轻轻放在了萧长陵佩戴护腕的小臂上。 “上了战场,莫逞强,别冒险,不要忘了,还有家人在京城……,母后等你回来。” “母后,您忘了,孩儿可是常胜将军,莫说是柔然人,就算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不收我。”萧长陵不以为然道。 或许,只有在面对母亲的时候,这位自幼便骄傲要强,从不肯低头认输,平生不识败为何物的秦王萧长陵,才会卸下覆在脸上冷峻的面纱,撤去噬血的伪装,展露出放浪形骸的一面。 “你这竖子,净说胡话。”独孤元姬白了儿子一眼。 萧长陵狷狂一笑。 就在这时,萧长耀移步上前,走到萧长陵面前。 “阿瞒,你身负皇命,即将远征塞外,为兄在此,……愿你一路平安,不孚朝廷重托,早日奏凯归朝。” 皇太子的语声平淡,低眉浅笑,只是那一对双目之中,闪动着尽是算计险恶人心,不惜以江山为棋盘,以天下为弈棋的眸色,仿佛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王者之风。 萧长陵傲然昂首,面色深幽如潭,两道凌厉似冰针的目光,直直扎向了皇太子那张本就生得极其俊俏的脸孔;他的目光,永远寒峻如冰,不见一丝一毫的温存,徒留下了烈火焚身被扑灭后残存的一抹灰烬。 终于,靖北之王冰冷的声音,,坚毅得如同一座磐石,沉重地碾压下来,压得人无法言语,只能费劲地苟延残喘。 “皇兄言重了,臣弟身为靖北主帅,执掌兵权,号令三军,况且,父皇授我玉印金符,命我节制诸军,故臣弟平生所愿,志在为天子守国门,为朝廷镇北疆;护卫家国,抗击外侮,是臣万死也要尽到的天职,长陵……责无旁贷!” 于是,兄弟二人不再言语。 “咚咚咚——” 骤然之间,战鼓隆隆擂响,鼓声愈发密集,直撞人心。 鼓响一瞬,萧长陵眼神灼灼,仿若燃遍燎天圣火,缓缓横扫过身后十万儿郎,目光刹那化作凌虚一剑,凝视着万里苍穹,久久不语。 而后,萧长陵振臂一挥,掀开身上的玄色大氅,命令身旁狼啸卫,倒满了一大杯烈酒。 “柔然暴虐,擅开兵戈,掠我国疆,欺我同胞,萧长陵奉大周天子令,率靖北男儿,荡敌寇,行天诛!若寇欲阻,长陵誓削其首,饮其血,降刑罚,驱除百年之患,戡定草原枭雄,扬我大周天威——” 言罢,萧长陵便仰面向天,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干,掷杯于空中。而刚刚那一番豪情壮言,则一遍接着一遍,盘旋在顺天门外,其声激荡不绝。 这声音,靖北大军清晰可闻。一霎安静过后,十万儿郎抽刀出鞘,“哗啦啦”响成一片;一时间,靖北刀锋,激射而出的雪亮刀光,汇聚成柱,刺破东南半空。 “靖北威武!” “秦王威武!” “众将士听令!随孤出征!” 萧长陵飞身跃马,执戟一声令下,三军铁骑滚滚,烟尘四起,王旗飞扬;十万人马的靖北铁甲,紧紧跟随在萧长陵身后,浩浩汤汤开出上京,挥戈北上。 …… 城外,凤栖原。 茫茫原野,旌旗猎猎,彤云翻卷,依旧止不住飘舞的飞雪。 随着急促的游龙鼓声,靖北将士明光闪烁的鱼鳞盔甲与刀枪剑戟的厉芒,交相辉映,十万金戈铁马,枪甲凌厉,步伐齐整,轰隆隆地开出京师九门。 只见,数以万计的靖北大军,沿着广袤的阔野行军;车辚辚,马萧萧,装载辎重的“武钢车”居中,两翼骑兵成阵,左翼持弓,右翼执槊,汇成了数十条长长的蛇行,延伸向天地尽头,缓缓蠕动…… 当天,以三大营精兵为主的十万靖北铁骑,在那位白衣秦王的王旗引领下,在大周天子与上京军民的目送之下,拜别了千层帝阙,束甲出征,金戈所向,踏上了漫漫的北伐之路。 而此时此刻,身为这支靖北铁军的最高统帅,萧长陵扬鞭策马,铁蹄生风,飞奔上了凤栖原最高峻的一处陡坡,随之奋力一勒缰绳,飒露紫一声嘶吼,前蹄高高扬起,又沉沉落下,卷起了大片雪尘。 高坡之上,萧长陵一身白衣戎装,执辔驻马,一双目若寒星的眼瞳,深邃地凝视着十万铁骑,回首再望帝京,整个人静默无声,仿佛长剑一挥,便能在宫阙与边塞之间,划下楚河汉界。 于萧长陵而言,这座煌煌上京,是他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懵懂稚子,他曾经无数次爬上高高的龙阙凤楼,探首张望,好奇于外面世界的缤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 殊不知,终有一日,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公子,历经铁血征伐,历经无数出生入死,最终成为了如今叱咤风云,手握二十万雄师,屠刀所指,千军胆寒的靖北之王;数载风云,江山裂变,唯一恒久不变的,是少年将军那颗炽烈的赤子情怀。 放眼十万男儿,回首帝都,城阙巍然之处,仍是说不尽的繁华,如同当年见证萧家二郎披甲从征一样,此刻又默默地看着他率十万大军,横戈跃马而去。 凛冬的风,吹过萧长陵乌黑的鬓角,将他身后的玄色披风卷动得扑扑作响。骏马狂飙,白衣战甲,胸中激荡许久的豪情,还是那般熟悉,历历在目,就好像深深地刻在骨髓深处。 萧长陵端坐马上,望过这最后一眼,拨转马头正欲启程,视线却突然凝于远方,怔怔定住。 但见,高坡尽头,长亭之下,傲雪凌霜的梅树枝桠之间,盈盈静立着一道倩影,裙袂飘飖,秀发及腰,一袭雪白的大氅,遮掩住了美人弱柳扶风的身姿,衬得一对清眸如水的眼波,荡漾着花蕊般清甜的笑意,温婉、纤丽。 马上遥遥一望,萧长陵又惊又喜,这一刻,他恨不得立刻下马,步履如风般地奔向她,将她拥入怀中;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下马,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于马上对她展颜一笑。 那一笑过后,他缓缓抬手,轻轻抚着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回想那日,浣花溪畔,一层薄薄的面纱,覆盖住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自玉带河惊鸿一瞥,萧长陵便深深知道,那一眼是有多美,却永无人知。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陵骑着飒露紫,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挪开目光,凝目天际。 烟尘滚滚之中,萧长陵兀自垂眸,面向亭下的那一抹丽影,唇边露出了飞扬明亮的笑容。 “婉儿,等我,我一定送你一副最漂亮的鹿角。” 谢婉心莞尔一笑。 “二郎,我等你。” 下一刻,萧长陵不再回眸帝京,也不再凝望向他的婉儿,而是果断地兜转马头,两腿轻夹马腹,催动已是四蹄若飞的飒露紫,毅然奔向了真正属于他的归宿。 马蹄如雷。 从此,上京城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与明媚娇妍的谢家少女,永不再见,不见天涯,不见青史。 从此,他,不再是她的二郎,只是秦王萧长陵;而她也不再是他的婉儿,只是贵妃谢婉心。 从此,这天地间,再无二郎婉儿,有的只是两个千古伤心人罢了…… …… 永兴六年十二月,柔然发兵三十万,南下突袭。萧长陵亲率靖北军,挥师出关,与之对垒数月;是年冬末,靖北军北上,沙陀兵三战失利,伏尸七万,兵败上党,同月,萧长陵率白马义从,奔袭三王山,西路青阳铁骑中伏遇袭,全军覆师于蓟城以北,上党蓟城平复。 次年春,萧长陵整合兵力,挥戈东进,激战皮室军,大破脱脱主力于牵屯山,致使皮室军部丢盔弃甲,败退三百里,元气大伤。一日夜间,独孤云虎率三千鲜卑骑兵,奇袭柳城,歼敌三万余人,截获大批存粮,焚城而归,一举切断脱脱粮道,皮室军一溃千里。 而后,萧长陵倾二十万大军,全线出击,围困脱脱六万残兵于卧虎关,一把大火,焚尽皮室军最后的精锐,仆固思恩、康鞘利、尔朱羽荣、纥干濮文等草原名将,尽数阵亡,脱脱负伤逃离,幸得扩廓率部断后,才得以保全皮室军硕果仅存的两万兵马;旬日,平阳长公主萧映雪率十五万镇西军,驰援北境,与萧长陵会师云中,萧家姐弟合兵一处,靖北镇西,三十五万大军,大举反攻,半年攻破野马川,尽收脱脱王帐。脱脱父子退守漠北,以求自保。 至此,北境硝烟遂平。 …… 风起,风落。 风起天阙,风落边塞。 ------------ 第40章 孤旅 夤夜,月色朦胧,更深露浓。 夜幕笼罩下的秦王府,四下静寂,除了风吹动树梢的声音,空旷杳无一人;偌大的王府,就这么孤零零地耸立在寒风之中,晦暗的月影,映衬出这座秦王府邸的尊贵与高阔。 风起寒夜。 廊檐下,萧长陵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人形容枯槁,双眼无神,两臂平平摊开,目光呆滞地凝视着万里无云的星空,任凭地表的寒气侵袭进他身穿单薄白衣的身体,割裂着他身上一寸一寸的肌肤。 出鞘的承影,沉沉坠下,明灿的剑光,凌霄的剑气,早已被风吹灭,隐匿在了暗夜深处,飘散无迹,徒留下大片为剑气卷起的残雪,以及一支空荡荡的酒壶;就连今夜阴冷的空气里,此刻依旧弥漫着梅子酒辛辣的酒气。 上京城的冬天,不同于南国初冬,城外漆黑一片,白雪覆盖群峰,只能听见寒风呼啸之声,不断惊起林中飞鸟,倍添幽静之美;然而,刺骨的寒意,却也令相思之人顿觉凄凉。 凛冽的北风,或许可以吹尽一层又一层的落花,却始终无法吹断天涯儿女心中寄托的情思;在这样一个清寂的冬夜,万花纷谢一时稀,只剩下了一副孤独的躯壳,一位孤独的王…… 风,轻轻吹拂过平静的湖面,荡漾起一圈涟漪,卷带着散落在湖上的几片花瓣,随风飘入廊下;凌乱的飞花,柔软地落在萧长陵清癯的脸上。 然而,萧长陵的目光,仍是死一般的沉寂,看不出有半分生机;只见,他那迷惘的目光之中,有愤懑,有不甘,有抗拒,更有深深的绝望……仰面凝望满天繁星,这双原本目若朗月的眼瞳,仿佛覆盖上了幢幢黑影,遮掩住了数不尽的光芒。 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颓废的男子,当年是何等得意气风发,桀骜飞扬;想当初,年轻的他,惊才绝艳,率靖北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席卷千军,仅在短短的十日之内,便凭借麾下大军的金戈铁马,一举碾碎了南朝视若天堑的千里江防,数十万雄师,横渡长江,投鞭断流,深入南楚腹地,击败楚国第一名将段文振,彻底扫灭了最后一支楚军主力,三战灭楚……最终,即使顽强如大楚武贲卒,也一样在靖北的铁蹄下崩溃。 遥想当日,公主坟大战刚刚谢幕,盛夏的骄阳,正照射在公主坟依傍的山麓之上,映照得山间碧树葱葱;山花烂漫,萧长陵一袭白衣银甲,手执大戟,巍然策马兀立,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战场。 白衣铁甲和长戟反射的寒芒,让人不忍直视,夹杂着浓浓血腥之气的山风,吹拂得他的战袍猎猎翻卷,失去发冠束缚的墨发,激烈地在风中飞扬。 公主坟一役,是奠定靖北大军攻灭南楚的关键性一战;此役,两军对垒,血战三日三夜,直至第三日中午,战事才逐渐收尾。一仗下来,尸横遍野,流血漂杵,连草木都为之殷红,兵戈相击的碰撞声,回荡在清晨的阳光倾泻下,这一切,让本该沐浴在夏日乌阳的公主坟,瞬间变得寒意森然,惨不忍睹。 低处是尸体与鲜血的狰狞可怖,高处是绿树与红花的温煦明艳,两种鲜明的对比,两幅绝不相融的画面,却因为那个男人的身姿气度,在他脚下奇妙般地汇聚凝一,竟然凝聚成了惊心动魄的摄魂之美。 他手握缰绳,眼神坚定地眺望着苍茫天穹的尽头,神色清冷,如一钩冷月,孤悬于夜空之畔。 传说中的战神之姿,放在他的面前,恐怕也不过尔尔。 曾经的他,是那样一个傲视千军的统帅,叱咤风云,横绝八荒;可如今的他,却只能孤独的一个人在夜风中饮酒,舞剑,然后虚弱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仰观星月云间,木然发呆…… 这一夜,不是永兴六年的某一个深夜,而是天圣元年的一个初冬之夜。 当整整十一年的岁月烟云和人世沧桑,从萧长陵的眼前倏忽映现,这位靖北之王的眼帘深处,忽而飘浮起了一层氤氲的水汽,混杂着积年厮杀和长期从事征伐遗留下来的铁血,使得他的视线愈发模糊,好似走进了一个迷离飘忽的梦境。 这是一个极黯淡的梦境,这里面的所有人,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就连萧长陵自己的肉体与魂魄,此刻也幻化成了一抹虚影,混沌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在模糊与明晰的分界线间来回游弋;朦胧的月光,变幻多端地洒在他英挺的眉宇上,仿若覆上了绵绵不绝的春雪。 萧长陵迎着那一抹微弱的亮光,轻轻闭上了眼睛。 合上眼帘,抗拒微光,仿如那年玉带河畔,四目相对,从此两心相悦。 恍惚之间,萧长陵只觉心头微沉,不知从哪里,刮来凌厉罡风,吹卷得他衣袂胜雪;少顷,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月光也愈发清湛: 那是大片雪光耀眼,汇聚成了温软起伏的玉龙雪山,深深扎根于天地间;那是茫茫的戈壁大漠,望着漆黑夜色里稀疏暗淡的两三寒星,只为等待被浩浩苍穹覆压;那,又是巍峨壮观的大周上京,刹那变为一道森严的铁壁,直挺挺地矗立在一袭白衣身前,高仰于顶,绝域万里…… 上京,乃是大周帝国的龙脉所在,也是这位靖北统帅出生长大的沃土。这里,本是他的万年归宿,可如今,这座令无数英雄豪杰魂牵梦萦的煌煌帝都,却成为了萧长陵终身挥之不去的梦魇,成为了一代枭雄肝肠寸断的伤心地,更是成为了一座禁锢自己的囚笼。 十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在这座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龌龊肮脏至极的皇城深处,葬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眷恋,断送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从那一天起,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将军,死了。那明亮的笑容,峻秀的身姿,倔强的神情,永远地埋葬于大漠苍穹的滚滚狼烟之中,不见帝都,不见江山,不见来世,不见今生。 自此之后,世间只有靖北之王,再无萧家二郎。 华盖之外,九州天下,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天家血亲,早已腐朽不堪,化作一具具冢中枯骨。 那一年,永兴六年十二月冬末,远在北部边疆,无数靖北将士,拒敌柔然于云中要塞之外,血流千里,悲兮壮烈…… 与此同时,上京城内,鼓乐盈天,一场皇太子册立以来最华美的帝国婚礼,冲淡了来自北方鏖战的征尘,正在皇太子东宫的弘义殿上,掀起了另一番不见硝烟的腥风血浪。 谢府宗庙,她身穿五重繁复的华裳,宽大云岫逶迤于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陈郡谢氏历代先祖的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眼中噙满绝望的泪水,面容清寒,拜别父母兄弟姊妹。 宫中负责迎亲的鸾车,已经离开宫门,正在驶向谢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绣珠的垂帘,隔绝了从外面射入的淡薄阳光。 她端肃地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冰冷,始终保持着这么一副倔傲姿态,头也不回地迈出谢宅,穿过层层廊阁,步上鸾车……直至这一刻,终于只剩她孤身一人了,原本紧绷的全身,仿佛再也不受任何控制。一股冰冷的力量,瞬间贯穿了这个心如死灰的少女,苦苦支撑着她微弱的意志,不至于丧失最后一丝念想。 谢婉心登上鸾车,驶入东宫。 或许,当她坐入鸾车的那一刻,谢家少女的眼角,已经渐渐湿润了起来,她对着山海遥迢,轻轻一挥衣袖。 “二郎,天下之大,你我各据一畔,从此一别两宽,相会无期。” 从此,她不再是少女婉儿,而是大周天子的爱妃——贵妃谢氏。 数月之后,永宁门外,一身白衣战甲的秦王萧长陵,骑着那匹飒露紫,满脸皆是寒意,便是眼睫上也涂上了一抹雪色,嘴唇干皲,眼瞳凌厉,胜雪的戎甲,连人带马,汇聚成了一道雪白的箭羽,爆发出极度狂放的扫荡之势,直直地射了出去。 萧长陵策马离京。 而他的身后,绵绵春雨飘拂而下,十里长亭声颤如雷,大批黑铁如阴翳的靖北骑兵,黑盔玄甲,长枪佩刀,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卷光一地落叶。 此一去,自上京至晋阳,决然不回首,一别经年,十载烟云。 亦或许,从萧长陵策马离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皇位,失去了亲情,更失去了那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茫茫天地间,只余他孤独一人,茕茕孑立。 回首十载风云,萧长陵黯然神伤,他的心底在默默泣血。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的那些嬉笑怒骂,年少不知事,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一枕黄粱,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他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敬重父皇,本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父皇膝下的孝顺儿子,臣行君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心无旁骛地为大周开疆拓土,平定天下;然而,也是这个他此生最敬重的男人,这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他的父皇,却亲手拆散了他和婉儿,最终父子情裂,死生不复相见。 他深爱婉儿,原本以为凭着两人年少相知,青梅竹马的似海真情,总可以顶住世俗的压力,渡过种种艰险,修成正果,厮守终生;可是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简单了,再深的情意,也抵不过巍巍皇权,抵不过一纸圣意。 从那以后,父皇不再是父皇,而是毁掉他的爱情的暴君;大哥也不再是大哥,而是抢走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夺走自己最为深爱女子的卑鄙小人;婉儿也不再是婉儿,而成为了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当年的萧长陵,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自己哥哥的女人,看着她躺在哥哥的怀里,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负气离京,仗剑去国。 那一日后,上京帝都,大周庙堂,再无翩翩公子,只有靖北军的统帅;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的脸上,褪去了贵公子的温润,频添了一抹枭雄的杀气。 从此,他不再是囿于情爱的少年皇子,而是真正意义上割据一方的北地藩王;从此,他的眼中,再无半分温柔,无半分柔情,只剩下了满眼寒峻,甚至是灭情绝爱,无动于衷。 纵然十余年过去了,纵然如今他已功盖四海,名扬九州,煊赫的声威,足以勒令四十万虎狼之师稽颡俯首,纵然如今的萧长陵,在战场上杀人盈野,噬血无数,靖北铁骑所过,逆魁授首,叛党伏诛,创下远迈前朝的不世之功;然而,于他而言,却永远无法淡忘那个美丽的身影;于他而言,什么一代枭雄,什么靖北之主,终不如她再唤自己一声“二郎”,自己再长长地叫她一声“婉儿”…… 萧长陵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一场荡漾千古的梦。 十年风雨,萧长陵始终孤身一人,站在风口浪尖,忍受多少责难,多少暗算,无一人懂他;他身处云端,举目望去,放眼一片枯槁荒野,尽是凄凉。 天意难窥,修短无常,十余年间,多少至亲,多少敌友一一离去,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恍若昨天一样,鲜活如初,呈现在萧长陵眼前,父皇、母后、外公、皇叔、段文振、脱脱、薛兰成、独孤云虎…… 茫茫人世,唯有萧长陵一人而已,形单影只,孤寂飘零。 “从此之后,我……是天涯孤旅了。” …… 迷梦依旧。 可是,萧长陵的脑海当中,依旧一片空白,神思昏沉不定,整个人如同坠入苍茫的雾霭深处,看不清四周,也抓不住一切,只觉世界混沌,乾坤倒悬。 这一刻,萧长陵白衣临风,衣袂飞扬,兀自游移云间,借着一束极弱的光,垂眉闭目凝神,只闻琴音瑟瑟,嗅得梨花生香,遥似当年在永平行营,他满怀雄心,身披戎装,肩负开疆拓边的使命,奔赴北方,走向属于他的沙场。 一时间,马蹄铮铮,军旗猎猎。刹那恍惚,塞外的风,似乎又将他带到了北境与江南,带到了昔年白骨累累的修罗场。他,一骑绝尘,策马挥剑,身后便是奔腾如雷的靖北大军,万里铁蹄隆隆,直刺云霄,剑锋所指,直教楚人丧胆,柔然北遁,长剑之下,是一片幅员广袤的大帝国。 冰冷的寒风,吹过旷野,漓血荒原,骸骨枕藉。鲜血已然被干燥的地面吸干,大地满是鲜红。战场的正中央,一柄铁刀深深插进土里,血缘着刀刃漓下,染得一片褐红,全是说不尽的凄惨。 他,横戈跃马,所向披靡,铁骑踏遍草原,扬起万里狂沙。 忽然,就在这如雾的漫漫黄沙之中,萧长陵踽踽独行,遥遥凝望过去,却见婉儿身披鲜红如血的王旗,宛若十里红妆,嫁衣似火,正向他款款走来,容颜眉黛,一如当年模样。 萧长陵温柔一笑。 他在微笑,和对面女子一般,笑意宛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谢婉心与他迎面而立,她对着一袭白衣的他行礼,温婉,灵秀,绰约,明艳,长长的墨睫垂落,遮住了她本就微显朦胧的眼眸。 “二郎。” “婉——儿——”愉悦的声音,绵绵不绝地回荡在云霞之间,震破了会聚在大地上的森森寒意。 那女子凝睇而望。 萧长陵欣喜若狂,快速地飞掠在云雾缭绕间,向她大步奔去,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缤纷的花雨,飘拂过他的身体,暗香浮动,留下了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但是,转眼间,梨花纷飞,迷乱了萧长陵的视野。 就这么短短一瞬,他身后的数万雄兵,顷刻化作飞沙,眼前之人,亦如花瓣凋零。萧长陵茫然伫立,手中空无一物,回首只余满天残花。 “婉儿!你在哪里?” “婉儿!婉儿……” 他的心中,无比失落寂寥,最后也只能颓然松手。而方才那些一直纷飞飘舞的梨花,花气袭人,飘飖多时,如今终于落了地。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梦境终是散去。 夜色浓不可破,萧长陵眉心深锁,口中呓语不断,隐隐有些心悸,表情迷乱地从梦境中惊坐而起,他猛然瞪大了双眼,身上的一袭白衣,早已沾染上了湿漉漉的寒霜,失声疾呼。 心潮起伏间,正是寒风刺骨的时节,万物萧条。 此时此刻,这位坐拥四十万靖北铁骑的枭雄,神色变得惶惑无助,仿佛是被雨水浸染一样,薄而枯脆;他轻轻地捂着心口,好像胸前覆压着什么东西。 准确地说,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团阴影,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么多年,那一团阴影,始终笼罩在萧长陵心头,就像一条毒蛇盘绕在树梢上,一日不来临,一日便拂不去;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发觉这不仅仅是一团阴影,而成为了一座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山。 萧长陵怅然若失地站了起来,沉默良久,对着朦胧的月色,怔怔出神。 在夜色与月光的笼罩下,萧长陵静静地望着那一钩残月,分明能够感受到谢婉心的体温和气息。 她就在那里。 他分明看见,婉儿轻挪莲步,缓缓来到自己身前。她的瞳眸,依旧皓如明月;她的容颜,依旧清秀润玉;她的肌肤,依旧白皙胜雪;她的丹唇,依旧含露芬芳…… 无数往事,此刻恍如长恨之水,浮现在眼前: 遥想当年,玉带河边,他与她初次相遇,一见倾心,他为她白衣仗剑,傲然而不退却,只为护她周全。 浣花溪畔,他与她情定终生,两心不移,许下白首之约。 清凉山下,他与她共乘一骑,策马同游,千里快哉风。 永平行营,他与她依依惜别,缱倦一吻,不想此生情缘已尽…… 奈何,这所有的一切,皆已化为昨日烟云,徒余伤怀。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 一念及此,萧长陵颓然一笑,垂首间,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婉儿,莫非当年你我在玉带河初遇之时,就注定是今天这个结局么?!” ------------ 第41章 寡人 冬日清晨,晨曦初露,明亮的曙光,洒遍上京,倾泻在皇宫帝阙的上空,勾勒出大周天家的庄肃轮廓。 一夜大雪,早晨起来,茫茫的白雪,仿佛为偌大的上京城披上了一件雪白外衣,此时的帝都天穹,万里无云,看来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黎明甫至,随着一阵嘎吱的声响,皇城正门永宁门的两扇厚重宫门,在城头悠远的长钟声中,忽然缓缓开启,一面赫然醒目的杏黄龙旗,高高地悬挂在门楣正中,迎风招展。 其实,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通往皇宫的玄武大街上,京中百姓,便已经开始净水扫雪,黄土垫道,皇城司暗卫云集,御林军盔甲闪烁,旗帜鲜明地列在大街两侧,维系着天子脚下的治安。 阳光普照,大周上京新的一天,再一次在大周帝国的铁血秩序之下,徐徐拉开了帷幕。 皇城浩大。 只见,巍峭的帝京宫阙,城墙夹峙,青砖黛瓦,廊桥高耸入云,仿若空中楼阁一般。朱门嵌金,门前石狮,麒麟,貔貅等祥瑞石雕,栩栩如生。这条大道越走越宽,沿途依稀可见掖庭、永巷、御花园和太液池…… 正值清晨,又逢昨夜瑞雪满天,时下,站在连接各个殿宇间的甬道之上,远远眺望过去,但见得,一座又一座宫室殿阁,鳞次栉比,雕梁画栋,看上去美不胜收;而甬道上和甬道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皆是扫雪的黄门宫娥,“嘶啦嘶啦”的扫帚之声,汇成了一支冬日里特有的晨曲,在宫中的各个角落,久久盘桓。 忽然,一座红梁墨瓦的宏伟宫殿,静静地矗立在万千宫阙之中,三个气派的鎏金大字,赫然入眸,——“太极殿”。 没错。 这里,正是大周帝国的庙堂所在,亦是整个王朝掌控天下,号令天下的国之命脉所在。 到了日出时分,煦日如金。淡薄的阳光,洒在太极殿前,将宫殿之上的碧瓦鸱吻都涂抹上了一层威严的曜晖。 殿外,一派庄严肃穆,大批金甲御林军,持刀站立,守卫在宫门与大殿两端,长长的宫廊之下,空无一人。 太极殿内,早朝伊始,气氛冷凝如冰,四下鸦雀无声。 丹墀之上,大周天子萧长耀,头戴十二珠旒的帝王冠冕,身着一袭玄色十二章蟠龙衮服,雄踞于龙座中央,双手轻轻放置膝前,南面而听天下。 此时此刻,王公九卿,文武元宿,早已鱼贯而入,依照文左武右的惯例,分列于朝堂两厢,肃立不动,至于宗室诸王的队伍,夹在文武群臣的中间,直面天子御座;就这样,文臣、武将、宗室三方势力,汇聚庙堂。 天圣元年冬末,今日大朝,这是立冬以来的最后一场鼎盛朝会,也是新帝登基之后的首次大朝会,除去秦王萧长陵、平阳长公主萧映雪相继率兵进京;在今天这样一个重大场合,几乎所有的朝廷柱石,无一不随大势入京,其中就包括即将卸去兵部尚书的宣国公凌韬,以及开国元戎中山王李云超之子——世袭韩国公的柱国大将军李元忠,其余勋爵依在的柱国大将军,也都纷纷披上武弁,于天色晦明交错之际,跟随滚滚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门府邸驶入御道,涌进至皇城门内…… 彼时,一身衮冕的大周天子,高坐龙位,朝会业已进行了一半,百官肃立,仿似老僧入定一般,静默不语,空气压抑到了极致。 忽而,萧长耀眉宇生辉,天子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殿中群臣,轻轻咳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微笑。 “想不到,众卿的腿,竟是如此顽强!” 皇帝陛下平静开口,语气低沉,却极富一代帝王君临天下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当天子此言一出,殿上所有的朝臣,皆是面面相觑,不知陛下这话有何深意,毕竟帝心如雾,岂是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所能妄自揣度的? 看见群臣们茫然失措的样子,萧长耀微微笑道。 “自五鼓入朝到现在,差不多快有两个时辰了吧,卿等竟还能如此纹丝未动,真是教朕叹为观止呀!” 一听这话,众臣这才释然,看来陛下今天心情不错嘛,要不然也不会拿大家伙寻开心,于是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打破了大殿里的沉寂。 “朕近来翻阅古籍,始知气分清浊,激浊……方能扬清,只有清浊相抵,其气方能顺畅。不过,依朕观之,今日这太极殿的气氛委实有些浊了。”萧长耀面带微笑。 恰在此时,身为文官之魁的宰辅高鼎丞,越班奏禀。 “陛下博闻强识,臣等不及万一。只是不知这个‘浊’字所谓何意?” 高鼎丞乃当朝重臣,官居尚书仆射,领太子少傅,开平十九年以贤良征试,擢拔为监察御史,从此平步青云,后历任豫州长史与荆州刺史,永兴十四年,谢颢致仕,方得以步入中枢,入朝任御史中丞,现为大周宰辅。 “高相,卿以为此是何意?!”萧长耀并未回应,只是淡然反问一句。 “臣愚鲁不化,实是不知陛下圣意。”高鼎丞温言赔笑。 大周天子长笑一声。 “朕自御极以来,九州归元,四境安定,这固然是我大周之幸,然更是万民之幸。因此,诸位爱卿不必拘谨,都放松一些。要不然,过几日西域来使入京,要让他们看到朝廷上下一团和气,而非一团凝气。和气自然国事顺畅,凝气则会令我泱泱天朝自暴其弱,岂不是教夷狄小视!” 少顷,高鼎丞恍然,手执玉笏,长长施了一礼。 “陛下英明!” 紧接着,百官齐唱。 “陛下英明!” 就在这时,萧长耀伸手摘下头戴的冕旈,交与身旁的雷皓。 “这冕太沉了,朕戴着不舒服,去取朕的发冠来。” “是,陛下。” 雷皓奉命离去。 待雷皓走后,萧长耀满面笑容,束发却未带冠,环视着眼前静立的文武公卿,抬手示意众人坐下。 “站了这么长时间,想必都累了吧,朕于心不忍,若是卿等不嫌弃,大家就席地而坐吧。” 顿时,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相比于先帝的冷峻,今上的随和,倒是更能让大家觉得万分亲切,可是,朝廷礼制在上,这…… 就在众人彷徨之际,只见,高鼎丞笑道:“谢陛下隆恩。”说着一撩袍襟,带头坐在了地上。见宰辅率先垂范,众大臣发出阵阵笑声,也都随他坐下。 霎时间,平素庄重肃穆的国之重臣们,齐刷刷坐了一地,殿内刚刚还无比冷凝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雷皓拿来发冠,小心翼翼地替萧长耀戴在头上。 九重宫阙之上,摘去冕旈,戴好天子发冠的萧长耀,独自坐在高耸的丹墀上,眼神深邃,仿佛是在凝视席地而坐的文武百官,又仿佛是在远远眺望上京城,心中骤然涌起了一阵寒凉。 “这天下……,终究还是朕的。当年,朕顶着那么多风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如果不稳稳地再坐上几十年,朕是不会甘心的。” 想到这里,往事如烟,一幕幕浮现在这位九五之尊的眼前: 从皇子到太子,从太子到天子;从潜邸到东宫,又从东宫到皇宫,直至今日坐在太极殿的御榻之上,接手万民朝贺,接受山呼万岁。 这一路行来,他,始终孤独的一个人,站在山巅,承受着来自各方势力的虎视眈眈,明枪暗箭;这一路行来,他,见惯了身处权力漩涡中的风云诡谲,伴随着北周帝国数十载的江山岁月,他终究还是戴上了那顶象征最高皇权的帝王冕旒,成为了这万里江山的主宰。即使他清楚,当初,父皇并不情愿立自己为储,但他也要穷尽心力,只为争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萧长耀静静地微闭双眼,良久默然,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我是皇帝,是这九州天下的主人,可我为什么还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道……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么?!皇位,权力,荣耀,贤妻,美妾,儿女,谋臣知心,手足亲情,还有……,我还幸运地拥有过倾心相恋的女人。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可是,当我拥有一个男人所梦想的一切时,我就真的是个胜利者吗?” 无限的孤独,笼罩住了这位帝王那一颗冰冷孤独的心。 这一刻,他不断地扪心自问,想当年,太祖皇帝是何等英雄盖世,可是在他死后,也只不过是埋骨在九嵕山下的一块小小的方寸之地,英雄?又能如何!当我历尽千辛万苦,耗尽每一分血汗,拼命攀登着一座名为英雄的高山,好不容易才将它征服,却没有料到,结果是一个人站在冷风刺骨的山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感觉是那么孤独,还不如当年在山脚下仰望山巅的时候,那么快乐,那么无拘无束。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也许,这个问题,是每一个男人生生世世都在探索的答案。 这一世,他终归只是这人世间的一介寡人罢了。 帝王的凝思,一闪而逝,萧长耀睁开眼睛。 纵然如今,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然而,在一代英主的内心深处,永远挥之不去那一袭飘然的白衣,一双恍若燃烧着雄雄火焰般激荡的眼眸,以及那张清俊面庞上展露出的一抹冷傲神色;与其说是挥之不去,倒不如说是无法正视,因为在他看来,那双寒峻鹰目中直直射出来的两道厉芒,就如同两支离弦之箭,闪烁着透骨的冷光,仿佛下一刻即能撕裂天子的衮冕,令他退无可退,无处躲藏。 于萧长耀而言,这一袭白衣,与他,是至亲,亦是至仇;自己与他,既是手足血亲,更是一生之敌。无论在父皇母后,还是在天下人眼中,他的存在,始终是那样光芒万丈,而自己永远只能是他绚烂光环下的一道阴影,即便荣登九五,成了一国之主,却依旧挣脱不了他带来的桎梏。 是他,夺走了父皇母后的爱,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全部光彩,更夺走了自己挚爱女人的心,是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所以,这一世……他们,注定为敌。 然而今日,他并未到场,那个原本属于他大周秦王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倏忽之间,萧长耀扫去脸上先前的温润,目光骤然变得凌厉。 “秦王今日缘何未来?!” 他的这句话,声音冰冷到了极点,就像从齿间一点点挤压出来似的。 须臾,百官噤若寒蝉,无一人出声,皆垂首屏息,不敢直视大周天子那双寒冷的眼瞳。因为,众所周知,一直以来,秦王和他旗下的四十万靖北军,就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况且,秦王与贵妃的过往,更是扎在陛下心底的一根刺。 众臣俯首。萧长耀面露不悦,深深吸了一口气。 “杨清越!” “臣在。”一身绯色官服的秦王府长史杨清越,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双膝跪在御前,始终没有抬头。 “卿是朕钦封的秦王长史,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萧长耀冷冷问道。 “回陛下……,秦王殿下病了。”杨清越答道。 什么?! 秦王病了,身经百战的秦王萧长陵,竟然病了;瞬间,文武百官的表情,立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有的一脸惊诧,有的一脸错愕,有的则将目光投向了皇帝陛下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孔。 “病了?!什么病?”萧长耀轻轻地哼了一声。 “据说是……,昨夜感染了风寒,着了凉。” “着凉?!” 只见,萧长耀面部的肌肉,仿佛正在变换着各种抽搐的方式,似乎是在冷笑,似乎是在癫笑,又好像是在发狂,那样近乎扭曲的神情,简直是难以描绘,全然不似一位帝王应有的仪态。 一刹时,庄严的太极殿上,清寂无声,安静得唯有呼吸之声。 “真是奇闻呐,大周第一战神,居然也能着凉。” 猛然间,萧长耀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仿若深夜中的枭唳,有些狂放,也有些震撼,以至于众臣们的身体在笑声发出的那一刻,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当所有大臣的目光再次汇集到丹墀上的大周天子萧长耀时,大家惊异地发现,陛下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平静若水的神色,充溢于面颊之上。 “既然病了,那就派御医前去诊治,替朕转告秦王,让他好好养病,为国珍重,朕……与他,来日方长。” “是,陛下。” 杨清越诺诺而退。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萧长耀面无表情地一展龙袍。 “恭送陛下!”群臣起身行礼。 萧长耀离开御座,沉缓地步下丹墀。忽而,天子脚下一绊,身体晃动,险些站立不稳,一旁随驾的雷皓见状,马上扶住了帝王的龙体;就这样,一行人快步走下丹墀,在文武百官的凝视之下,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千层宫阙的尽头…… 显阳殿中,香烟氤氲,紫雾缭绕,一代帝王峻拔的身姿,孤独地凝然立在窗前,满目萧然。 “阿瞒,朕与你……,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 原野之上,永平猎场。 朔风劲急,寒冽的北风,席卷过衰草遍野的京畿围场;苍黄的野草,被迎面刮来的呼呼狂风,折磨得纷纷偃倒,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时间,开阔的旷野上,风吹草低,风行草偃。 时下,凛冬正盛,入夜一场北风肆虐,到了清晨,整个永平城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竟然落满了一层雪砾。拒马河的水流,横贯靖北行营,它刚刚甩脱了连日大雪的束缚,变得喧嚣起来,欲以野马奔腾之势,冲向远处的松林之间。 从永平城沿拒马河溯流北上,便是沟壑纵横,草木蔽天的永平猎场。只见,漫山遍野,铺满无数落叶,树干上残存的积雪,在风中挣扎,放眼望去,尽是苍茫一片。 早在先帝在时,这里,便是秦王殿下策马打猎之所,方圆数十里,皆有靖北铁骑布控,寻常百姓不许进山。 当时,广袤的猎场上,放养着各类禽兽,基本以鹿、麋、羊、兔、獐为多,更有几头蓄养的花豹和黑熊,以及少许的老虎、野猪,混杂其中。 山林沟壑间,野鹿飞驰,鹰犬相逐。 突然,前方烟尘滚滚,骏马奔腾,马蹄声越来越近。 飕! 但闻霹雳弦惊,一支羽箭破空飞出,一头母鹿应弦而倒。 清脆的马鞭之声,旋即在山谷回荡,余音不绝。随着马鞭声起,一袭白衣策马而来,雄骏的飒露紫,驮着一位白衣男子,飞马纵跃,一骑绝尘,马蹄卷带的尘土,亦被远远抛在身后。 当这匹飒露紫迎面贴近那头中箭倒地的母鹿时,马上的白衣男子,紧夹马腹,缓缓放下手中长弓,飒露紫顿时前蹄腾空,一声长嘶之后,便如雕塑般耸立定格。 天地间,萧长陵孤身策马,一抹白衣翩然的身影,挺拔地矗立在苍穹之下。他端坐马背,那笔直的身躯,自始至终,岿然不动。 靖北之王策马而立。 只见,在微光映射之下,萧长陵的双臂之间,一对银色滚云护腕,缓缓垂落,犹如山岳并峙,不见有丝毫颤动,唯有沉凝不动若山的赫赫雄风。 风声正劲。 萧长陵今天轻衣简装,头戴束冠,冠上飘着一条镶嵌有十二颗白玉东珠的络带,内衬一袭白色窄袖戎衣,一身玄焱罩甲,脚蹬流云战靴,腰系白色革带,左右饰有白瑜双璧,悬佩古色斑斓的承影剑,手执长弓,鞍前携着一壶羽箭,看上去分外精神。 这样一身精干打扮,再配上萧长陵座下那匹飒露紫,远远望去,愈发显得这位靖北之王英俊潇洒,峻秀清逸;近观,只见他面如朗月,剑眉星眸,眼神之中透出一抹睿智的光芒,无愧王者之姿。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怒马长嘶,萧长陵的身后,骤现大批马队,无数匹黑色的骏马,扬起雪白的马蹄,踏在永平猎场茸茸的草地上,蹄声铿锵。 那是整整三百铁浮屠,黑盔,黑甲,黑色骏马,黑色长枪…… 即使到了冬天,永平猎场依旧宛若仙境,一驰入这树木葱郁的山林,萧长陵就顿觉活力倍增,他纵马扬鞭,弯弓驰射,麾下的三百铁浮屠,亦是如狼似虎。一彪人马穿山越林,铁骑卷平冈;自打入京以来,萧长陵从未像今天这样畅快,此时此刻的他,于策马狂奔之间,仿佛又重新寻回了当年领兵灭楚时的热血豪情。 这时,为首的两名铁浮屠骑士,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母鹿跟前,正欲将其抬起;然而,当这两人弯腰屈身的那一刻,他们却奇迹般地发现,钉在母鹿身上的那一箭,箭尖楔入后脑,箭杆则从母鹿左眼刺出,汩汩的鲜血,染红了羽箭箭镞。 “大王好箭法——” 顷刻间,三百铁浮屠,振臂高呼,欢声雷动;明晃晃的枪尖,在淡薄日光的照射下,映出大片寒芒。 铁骑簇拥之中,萧长陵巍然如山,依旧高踞马背,虽出身皇族,但却背脊峻拔,身形伟岸,鼻梁高高挺起,眼神凌厉,一身白衣胜雪,熨帖的穿在身上,越发显示出一代枭雄卓尔不群的凛然之气。 长风呼啸,卷起了靖北之王飘逸的一袭白衣,吹动着他乌黑的头发,撩乱心扉。 …… 日月山河,白衣将军信马游缰,投下一道断雁孤鸿的背影。 ------------ 第42章 枭雄 夕阳西下。 神秘的暮色,给这片幽旷的永平猎场笼罩上了一层迷人的浪漫;时下,峡谷深处,寒风摧败,木叶萧萧,随着风吹落叶的沙沙之声,天空划过一声夜枭唳鸣,一只通体乌黑的夜枭,振翅飞过崇山峻岭,飞过茫茫丛林,最终落在了天畔的尽头…… 黑沉沉的丘壑,一片混沌,山中枭唳猿啼,浓雾腾起,渐渐地散延开来,环绕在阴森森的山丘之间;紧接着,大片蓝色的光芒,陡然亮起,将黯淡的天地彻底引燃。在这一抹妖异的蓝光中,突兀矗立着一座高约九仞,陡峭挺拔的山峰,似乎方从九天坠落下来。 那里,便是坐落在永平以北的一处山脉,——“伊阙山”。 伊阙山,南望武关,北临永平,绵延数十里,雄奇险峻,虽不如清凉山那样风光旖旎,然其山势之形胜,虎踞龙蟠,却是清凉山无法比拟的。 黄尘滚滚,日夕交叠,大批重甲铁骑的人马,正沿着伊阙山下,奔腾如雷,疾驰如电。 朔风劲吹,扬起一道沙墙横扫而来,黄沙渐渐弥散。 荒原衔接群山,山势逐渐由平缓变为险峻,而两端的悬崖峭壁之上,竟遽然长出了一株株干瘦劲拔的松树,凌空盘桓,委实显得奇崛独特。 此刻,一匹雄昂的骏马,静静地屹立在尘雾中,马上端坐着一位俊朗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一袭白衣的萧长陵;少顷,萧长陵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轻抖马缰,双腿一夹马腹,霎时间,座下那匹“飒露紫”,如飞箭离弦,顺着蜿蜒崎岖的山路,驰入高山峭立,石壁夹峙的窄道正中。 峡谷死一般的沉寂,马蹄声孤独地回荡着,此起彼伏。 不多时,萧长陵一行,登上了伊阙以西的山麓,山风吹卷着萧长陵的一袭白衣,他轻轻一拽缰辔,飒露紫立时止步,发出一声暴烈的嘶吼。 山麓上,萧长陵逆风策马,凝眸远眺,远处,层峦叠嶂的伊阙山脉,在云雾遮掩下绵延无尽: 凛冬时节的伊阙山,好像一头深黛色的骆驼,横卧于永平城外;只见,浓绿的松木,掩映着遍野荒草,已是黄昏,暮色苍茫,淡薄的残阳,透过树影斑驳,洒下无比绚丽的光环。山间百鸟啁啾,在树枝上亮出各色羽翅的闪光…… 萧长陵一言不发。 眺望着群山磅礴,萧长陵的目光,愈发沉凝幽邃,仿若冰湖一般宁静。 这个时候,萧长陵的身后,已经堆满了猎物,这是秦王殿下一天下来的全部收获,而那些跟随秦王出猎的重甲“铁浮屠”,此刻正在清点猎物,麋鹿、狍子、野鸡、黄羊、鹰隼、狐狸等猎物颇丰,当然,也包括了萧长陵最先猎的那头母鹿,至于其它的什么云雀野兔之类,亦是不可胜数。 铁浮屠的黑甲士们,分批将猎物搬至晾鹰台,逐个陈列;萧长陵一身白衣,高踞于骏马之上,缓缓拨转马首,凌厉的目光,带着一抹冷峻的寒意,检阅着自己今天出城打猎的成果。 就在此时,山峁之下,响起大片沉闷的马蹄声,萧长陵回首,一双炯然生辉的眼瞳,激射出无数刺骨的寒芒,目光冰冷地凝望过去;靖北之王眼风所及,却看见一支全副武装的铁浮屠,簇拥着一个全身重铠,骑乘高头战马的大将,从远方奔来,而且越来越近…… 腾跃飞驰的马蹄,落在水泽之中,溅起了“哗哗”的水声。 来人正是靖北军中的头号虎将,素以“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而冠绝全军,此番又随萧长陵千里入京的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 龙西风纵马,飞驰上了秦王萧长陵所在的山麓,忽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秦王马前,双手抱拳。 “大王。” 此时此刻,落日的余晖,覆盖在萧长陵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之上,于夕阳注视下,映衬出了这位一代枭雄喜怒不形于色的凛然威势;一袭白衣的他,依旧巍然高坐马上,双眼平静地看向龙西风。 “西风,你来了。” “是的,大王。”龙西风应道。 “有什么事么?!”萧长陵淡淡开口,声音之中透出森然的寒气。 随即,龙西风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支装有密函的缿筒,双手高高举起,然后沉声禀道。 “大王,王城密函。” “呈上来!” 萧长陵一挥手,秦王身旁的一名铁浮屠,立即疾步上前,接过龙西风手中的密函,呈递至萧长陵面前;萧长陵徐徐展开密函,神情异常寒峻,只是极端冷漠地扫了一眼那封密函之上的内容,眼神顿时凝在一起,瞬间暗沉了下来。 这一刻,萧长陵的眼中,泛起一抹摄魂的寒光,仿似剑光凌冽,划过一道森冷的弧线;不过很快,仅在顷刻之间,靖北统帅目中凝聚的寒光,最后犹如巨石入海,归为一片平静,再无波澜。 镇静下来的萧长陵,脸上展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呈现出眼瞳的缩与张,眼光的淡与浓,鼻端轻轻一哼;忽而,他的手指微一用力,密函顺着指间滑落,被深冬之风一拂,须臾化作飘零的粉末。 “哼,闲棋冷子,有点儿意思……” “大王,苏翊将军传来密报,依照大王的手谕,朝廷安插在军中的眼线,已被悉数揪出。”龙西风腰佩靖北刀,左手按在刀柄之上,身形笔直如长枪。 龙西风昂首,直视着雄踞马上的萧长陵。然而,当他抬起眼帘的那一瞬,却见,这位秦王那张眉目清俊的脸上,仍旧浮漾着恍若天山雪野般的沉静,明亮的双目之中,闪烁着两道冰冷似闪电的目光,仿佛欲吞噬掉天畔的一轮夕阳。 萧长陵凝然策马兀立,风卷起他的白衣,两根修长手指,习惯性地轻拂手中的坚韧马鞭,弹去鞭梢的尘土,眼神虽平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厉杀。 “天下人都来反对孤了。我的这位皇帝哥哥,也就剩这两下子了。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咱们的陛下,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他以为……就凭这区区的几个蝼蚁,便想撼动孤的靖北军,孤的大军,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寒冷至极的言语,如同窗外响彻暗夜的雷声,又似敲击皇城宫阙的倾盆大雨,充盈着一种对巍巍皇权的鄙夷与藐视,一种凝聚于全身上下的强悍自信。 这是来自一代枭雄的自信,亦是来自身为靖北之王的底气。 “大王,此事……如何处置?请大王示下。” “这盘棋,该收官了。”萧长陵的眼神,已经趋于平静,方才的寒厉肃杀之色,一扫而为沉凝若水,不动如山。 未加思索,萧长陵微拂马鞭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划——这个动作,他做得是那样娴熟,就这么凌空一勾一划,便轻松判定了那些潜藏军中的皇室鹰犬的生死荣辱,一切仿佛是那么顺理成章。 “就地正法。”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犹如汇聚在刀锋之上的闪亮刀芒,冰冷地从萧长陵的喉间挤出极低沉的声音,那声音,直似万箭齐发,笼罩万里阴霾。 “是,大王。” 映着西沉落日,萧长陵的笑容冷峻,散发着一抹浓厚的凌厉杀气。望着这张俊美的笑脸,龙西风面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这不是畏惧,而是将军对统帅深深的敬畏。 龙西风并未离去,而是身形笔挺地立在原地,意犹未尽。 “你还有事儿?!” 萧长陵的目光,有如惊天一箭,冷冰冰地直射在大将龙西风的面门上;靖北之王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抚摩着手中那根光滑的马鞭,一脸寒漠。 “是。”龙西风点头。 “军务么?!是扩廓又南下了?还是柔然王庭又有新的动作了?”萧长陵漫不经心地问道,语气甚为随意。 “不,不是柔然,是……辽东。” 辽东? 当听到这两个睽违许久的字眼时,萧长陵放下马鞭,缓缓举目,眼中精芒骤盛;显然,关于辽东之地,顷刻就引起了这位当世枭雄的浓厚兴趣。 自从北渝灭国,北渝渤海王一系,公孙康、公孙邛兄弟,在柔然人的扶植下,割据辽东,龟缩关外,至今已历三世,如今,承袭渤海王位的,正是公孙康嫡孙,北渝第四代渤海王——公孙顺奴;当初,北渝余孽流窜辽东,拒不服从大周号令,而是选择依附柔然,长期裂土封疆,偏安一隅,仰夷狄鼻息,辽东数十年并无异动,大周帝国亦是鞭长莫及。 “哦,辽东?!倒也稀奇,说来听听。”一袭白衣的萧长陵,傲然直坐于马背之上,目光中所挟带的冷冽杀气,似乎被一股寒气凝结。 龙西风挺起身脊。 “大王,探马来报,自公孙顺奴嗣位以来,荒淫无度,嗜酒妄杀,大肆屠戮宗亲,猜忌手足,致使辽东河山残破,生灵涂炭;还有,我军接到密报,辽东营州刺史冯弘,因不满公孙暴虐,欲举营州治下扶余、安市、玄菟三郡,率所辖十万军民,归附我靖北大军,苏将军请示大王,此事如何处置,是否派兵接纳?” 听完龙西风的一席话,萧长陵默不作声,此刻的他,早已缓缓收回了刺人的目光,继续低头玩着马鞭,突然冷不丁地平静开口。 “归附?!公孙氏素来狡诈,不会是诈降吧!” “大王请宽心,王城收到的消息确凿无误,此事千真万确,胡锟将军为此特意遣人查探,据报,公孙顺奴寡德无才,心胸狭隘,尤其忌惮边将,一月之内,竟十数次派千牛卫至冯弘处查究,极尽刁难之能事,冯弘被逼无奈,只能剪发谢罪,惶惶不可终日;此番,冯弘乞降,诚心归顺大王,却因其兵力不足,又恐被渝军围剿,故而恳请大王出兵接应。” “要孤出兵!” 伴随着一声寒峻的男中音,萧长陵牵起缰绳,在伊阙西麓勒马兜转,将马鞭转递左手,鞭尖一卷,直指远方山巅之上的层层雾霭,潇洒地挥了一挥,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这远远的一鞭,仿佛抽打在了那片孤悬极北的广袤的辽东平原之上。 日薄西山,萧长陵面色沉肃,静静地凝视着苍茫暮色笼盖下的伊阙九仞,山河万物,尽皆入眸。 …… 夜渐渐深沉。 随着天际最后一丝光亮逐渐消失,黑暗吞没了整个山脉,就在这光明与黑暗交替的一刹那,一股浓雾腾起,山中的雾总是这样奇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便弥漫开来,渐渐地,渐渐地,一切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当天夜里,铁浮屠宿营伊阙山,峡谷内外一片帐篷,绵延长达十余里,萧长陵的行辕,设在距离谷口约三里地的仙人洞,这是龙西风事先选好的一座山洞,也是秦王殿下的临时行辕所在。 夜幕时分,黑漆漆的山洞里,篝火越烧越旺,火堆上烧烤着那头已被剥了皮的母鹿,一时火星四溅;而此时此刻,萧长陵卸去了那件玄焱罩甲,肩上一袭披风,沉静地安坐在篝火堆旁。 寒风飕飕,篝火摇曳,萧长陵坚毅的脸庞,在大片火光的照映下,呈现出万分凝重的铜红深色,而他那挺拔的身姿,仿佛也为本就巍峨的伊阙山频增了一座新的山峰,高耸入云。 这时,萧长陵随手拾起了一截干枯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里的灰烬,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大王,天太冷了,喝口酒暖暖身子。”龙西风摘下酒囊,走到萧长陵身边,将酒囊递了过去。 萧长陵接过酒囊,猛然仰首,灌下一口烧喉的羊羔酒,只觉一股辛辣由唇至腑,挥手示意龙西风坐下。 “来,西风,坐下烤烤火,顺便陪孤说会儿话。” “是,大王。”龙西风随之坐下,又给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 火越烧越旺盛,龙西风终于开口,“大王,您……真的决定了?” 没有料到,萧长陵的面部表情,竟无任何变幻,眉梢之间,飘浮着一丝只有清寂雪夜才显露出来的幽然;他面罩寒霜,以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嗯,不错,孤决定了,孤要攻打辽东!” 尤其在说到末尾“攻打辽东”四个字时,萧长陵的声音,显得沉毅有力,仿佛汇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这是一种似浩瀚宇宙的洪荒神力。 “大王,这……”龙西风沉吟半晌,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萧长陵微微笑起,眉梢眼角寒意尚存,竟是勾勒出了一抹冷傲的弧度。 “西风,你不必惊讶。其实,这个计划,孤已经筹划了整整三年。永兴十四年,沈儿峪之战,孤击败了扩廓,那个时候,孤就打算一鼓而进,乘势袭取辽东,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罢了;现如今,营州归降,孤,何不就趁这个机会,一举将辽东拿下,永绝遗患。再者说了,大周开国已近一个甲子,若是再任由那些前朝余孽胡闹,我大周的颜面何在,四十万靖北军的军威又何在!” 很明显,攻打辽东,已成定局。靖北之王的屠刀,即将闪亮出鞘,而那四十万靖北大军的铁蹄,也即将随着萧长陵的剑锋,踏上辽东这一片广袤的黑土地。 当听完秦王殿下的这一席话,龙西风不再顾虑,正色说道。 “大王,恕末将直言,朝廷向来视咱们靖北军为猛虎,咱大军之中,更是遍布朝廷耳目,况且,柔然蛮子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皇室觊觎,外敌不绝,大王,如果我们往关外调兵,老家势必空虚,倘若皇室或柔然人此时趁虚而入,我们岂不是连老家都回不去了吗!” 一字一句,仿若靖北军营里的游龙战鼓,咚咚之声大作,与山间怒吼的狂风一样,拂过萧长陵的耳畔;忽而,他的唇角之下,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他凝望着面前雄雄的火焰,惬意一笑。 “正因如此,所以,孤才更要攻下辽东。” “这是为何?”龙西风费解。 静默之后,萧长陵突然精神百倍,一扫今日纵马打猎时的疲倦,目中平静若水;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缓缓地将目光挪向沙地,手上的树枝,轻轻地划出了三个大小迥异的圆圈。 扑扑的火光,闪烁于寂静的仙人洞中,四下无声,只有萧长陵那俊俏的面容,犀利如刀的目光和傲然凌霜的神情,在篝火下摇曳,隐隐显现出这位靖北之主曾经的意气风发与一世桀骜。 萧长陵一挥树枝,直直指着那三个圆圈,镇定说道。 “此为北境,此为柔然,此为……辽东。我们四十万大军,雄踞三州,与柔然人对峙,而辽东正好夹在我们和柔然中间,为兵家死争之地。辽东只要一日在公孙氏的掌控中,那它就是一把插在我靖北军背后的尖刀;若是有朝一日,它们和柔然人勾搭在了一起,一旦有事,半月之内,扩廓就会从辽东把兵运到北方各镇,柔然铁骑此刻再大举南下,届时腹背受敌,那孤的靖北军,不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么!北境,不就成了第二个辽东么!” 啪! 一声轻响,萧长陵手腕微一用力,树枝当即折成两截;而后,萧长陵随手将那两截枯枝丢进火中,火焰刹时吞噬了树枝,两声过后又复归平静。 “再者,孤记得当年,先帝爷就曾说过,‘辽东,沃野千里,东据大海,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可纵横以争天下’,我们若是打下了辽东,则北境、辽东连成一片,不出十年,孤便可在四十万大军的基础上,再扩军二十万,到了那个时候,孤倒要看看,天下,谁敢与我争锋!” 尽管此时,秦王殿下的雄才伟略,早已令龙西风亢奋得满眼血红,但他还是存有一丝隐忧。 “只是大王……,朝廷本来就对我们占据三州,颇有微词,天子也早有削藩之意,而今您又身在京城;如若我们出兵攻辽,不正中他们的圈套吗!” 山中寒夜,朔风骤然大作,远方狼嗥不止。 风在洞外呼啸,尽管篝火烧得极旺,但还是抵不住寒意的侵袭;萧长陵倏然起身,拢了一拢肩上的披风,刀子一样的夜风,割在萧长陵笼罩冰霜的脸上,却并未让他觉察不适,英挺的眉宇之间,反而频添了一抹狂热。 “西风,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孤攻打辽东,是为了自己吗?!不!不是!孤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咱们靖北军的未来着想。其实,孤早就想明白了,什么天柱上将,大司马大将军,虚名而已,萧长耀一朝翻脸,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是虚,什么是实,这数十万将士,还有脚下的城郭土地,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只要我们拥有了辽东那片广袤的沃土,从今以后,无论是朝堂,柔然,还是扩廓,都得对咱们靖北军高看一眼,不敢再轻举妄动。惟其如此,我们才有和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格,你可明白?” “大王远略,末将自叹不如。”龙西风大彻大悟。 风声越发劲急。 在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夜晚,萧长陵双手负在身后,清凌凌的眼神,孤独地眺望着夜色倾泻下的伊阙山,坚毅的唇下,撇下一抹狂傲的弧度;霎时间,一代枭雄眼中闪耀着的灼灼光华,与那男人的雄风,将军的阳刚与野性,迅即汇聚成了一腔狼血。 “在这块土地上,三五年之内,我不打人,我……,看他们谁敢打我!” …… 随着东方微微渐露的晨曦,天圣元年深冬新的一天到来了。 ------------ 第43章 杀伐 “臣天柱上将、秦王长陵顿首: 伏自渝虏寇乱以来,起于边陲,常怀捐躯赴国,雪复仇雠之心,披肝沥胆,筚路蓝缕;至太宗嗣位,奋三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都上京,定天下,五夷宾服,蹶角受化;御宇内,四海承平,诸侯凝一。及至陛下,执大周神器,携先帝威灵,六合宁定,八表无尘,国家大治。 臣本愚陋之人,年少从戎,蒙先皇爱重,陛下信赖,使臣长陵待命行伍,弱冠就藩。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贬膳废乐。 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军旅,曾未十年,领天柱上将,位在王公上,品秩逾勋略,恩数视阁辅,又增重使名,令臣忝蒙圣德,开府建节,宣抚诸路。 今者冯弘献表,欲以三郡归附,共沐王化,而陛下又益臣军马,使济恢图,万一乘隙可入,则提兵直趋辽畿,据扶余、安市、玄菟,以号召五路叛将,顺奴闻之,必舍锦州而遁,则松山、兴城、辽阳可以尽复,至于辽西诸郡,臣弟付之苏明朔、胡佐玉,亦可立下。望陛下承天应民,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渤海,唾捭燕山,终于扫灭渝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复中原往昔之疆,臣不胜欣喜,无所遗恨,因上表具奏,臣萧长陵伏首再拜。” 御书房内,燃着淡雅的龙涎香,窗外飘着飞雪,显得格外寂静。 此刻,正值申时,大周天子萧长耀,身穿一件淡蓝色帝王便服,正襟危坐在那张冰冷的皇座之上,一言不发;下站的文武公卿,诸如宰辅高鼎丞、宣国公凌韬、散骑常侍谢阳等朝中重臣,尽皆屏息凝神,异常紧张地注视着坐于龙座上的皇帝陛下,眼神错乱。 偌大的御书房,一片死寂,天子冷然不语,臣公噤若寒蝉,唯有呼吸之声可闻,压抑到了极致。 只见,那方明黄色的宽大龙案上,奏疏堆积如山,萧长耀一脸平静,冷冷地浏览着那道呈在自己面前的奏疏,目光愈发幽寒,深邃不可见底;标准的金错刀,笔力遒劲,犹如大周帝国的一山一水,映入了这位帝王凌厉的龙眸之中。 这道奏疏,便是萧长陵请缨收复辽东的上表,而在这份平辽奏疏之下,附着冯弘所献降表,以及营州治下的户口籍册与账赋账簿,摆在了天子的案前。 忽然,萧长耀移开目光,执起一柄翡翠书拨,轻轻翻开那一沓厚厚的户籍账册,时不时发出“哗哗”之声;然而,越往下看,萧长耀的眉头,反而越皱越紧,仿佛两条铁链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砰! 萧长耀将书拨掷于案前,面露一丝不屑,森寒地冷笑一声。 “哼,这冯弘……,不过是一介北渝叛逆,做大周的奴隶都不配,怎么敢随便地给朕上书!” 天子冷冰冰的话语,透着一抹杀机,下站的三位公卿,不禁浑身一抖,纷纷垂首不语,无人敢去直视陛下那双杀气凌人的眼睛,更没人敢第一个应答;最后,还是凌韬率先出列,缓缓开口。 “陛下息怒。冯弘乃公孙旧部,素以勇略名冠辽东,此番归诚,盖因不满其主猜忌,故来请降。昔日,孟玄成弃南楚降我大周,为先帝所重用,授颍川郡守,今日焉知冯弘不会是第二个孟玄成呢?!臣以为,若冯弘来投,陛下当严辞斥其附逆之举,再以国朝之礼仪教化之,感染之,如此恩威并施,方可令其永为大周顺臣。” 当听完宣国公的一席话,萧长耀原本寒冽的神色,才微微平和。 “宣国公所言极是。冯弘既来请降,我朝当以礼相待,朕若拒之,必让天下欲降者心寒,不如允其所请。” 话音刚落,萧长耀便傲然仰起脸庞,双目如电,直直地射向立于御书房中的这三位臣子,其中,高鼎丞身居宰辅,领袖文官,凌韬为一品国公,挂兵部尚书衔,乃军方之代表,至于谢阳,则是太保谢颢之子,更是贵妃兄长,与皇帝陛下亦是郎舅姻亲;半晌,萧长耀面无表情,整个人无喜无怒地沉沉开口。 “对了,秦王在奏表中说,此次营州归降,于我朝而言乃天赐良机,他欲提兵东向,会猎辽东,卿等意下如何?!” 一时间,御书房寂静无声。 相比于御书房的沉闷,此时此刻,这三位王公贵戚的心底,早已是翻江倒海,奔腾不绝;其实,当皇帝陛下亲口证实了那个足以震彻天下的消息之际,他们便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尽管,割据辽东的北渝余孽,一直以来,就是一个萦绕在大周三代帝王心头的心结,朝廷也曾筹划发兵攻辽,彻底剿灭这支北渝政权的残余势力,终因各种缘由,未能实施,加之后来大周帝国灭楚亡燕,北击柔然,无暇顾及辽东,此事便被永久耽搁了下去。 可如今,秦王旧事重提,准备趁着营州归降,出动靖北精锐,收复辽东,讨灭公孙氏,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扫除这个困扰大周数十年的隐患;要知道,那位秦王殿下是何许人也?天下人尽皆知,那可是手握四十万虎狼大军,雄跨北境三州,剑锋轻轻一指,便可教无数英豪俯首称臣的靖北之王,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因为,他,那个名唤萧长陵,字汉卿,小字阿瞒的男人,是这世上最强悍的枭雄,亦是这世上最恐怖的枭雄。 顷刻间,殿宇俱寂,三位臣公静默不语,敛容拱手而立。 暴烈的西北风,在窗外肆意咆哮,敲击得窗棂激响,发出“扑棱棱”的声音,仿佛欲要凿穿这死水一般的安静;室外,席卷而起的大风,此起彼伏,愈发衬托出了这座皇家御书房的庄严肃穆。 见三人沉吟不语,一抹冷峻的暗影,笼罩在了萧长耀的眉宇之间,大周天子神色遽变,轻轻拍了拍龙案,像是在宣泄作为帝王的情感,淡然说道。 “怎么都不说话?!平日里在朝堂上一个个不是都挺能说的么?!这会儿倒作壁上观起来了!莫非要朕挨个点名不成!” 萧长耀坐在高冷的龙椅上,沉默片刻,眼角余光便扫向了宣国公凌韬。 “宣国公,你是兵部尚书,又久在军中,你先说说吧。” “是,陛下。”武勋出身的凌韬,仍是纹丝未动。 凌韬微整衣冠。 “陛下明鉴。臣一介武夫,若言语之间不慎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宽宥。” “爱卿但说无妨。”萧长耀眉头舒展,抬手示意。 “陛下,这辽东之地,多年以前便是中原故土,只因当初诸国乱战,藩镇林立,才被国贼田承嗣割让给了北渝,大周开国,公孙康远遁辽东,得柔然庇护,与我朝为敌,至今已有五十余年;现如今,大周入主中原,平定四方,唯辽东一隅尚未归复,仍在逆贼之手,倘若继续放任下去,早晚必生肘腋之患,为天下耻笑耳。故臣以为,陛下可趁公孙氏文恬武嬉,内外虚困之际,挥师征讨,定可一举灭之。” 听完凌韬一席侃侃而谈,萧长耀默然,目中却早已寒气迭加。 “依卿之见,朕若出兵辽东,该派何人为帅?!” 看似一句询问,实则是来自一代帝王的皇威与试探。 凌韬风度依旧。 “启禀陛下,纵观满朝文武,独秦王与长公主,军功最盛,陛下若委以统兵重任,可在他们二人之中抉择;然,长公主常年据守西北,统领镇西军,经略北地,非其所职。故而,依老臣之见,攻取辽东,陛下可以秦王为帅。秦王长陵,坐镇北境多年,累载从军,率靖北将士南征北讨,披坚执锐,功勋卓著,且在军中威名赫赫,令六师敬服,实为我朝第一战神,臣相信,以秦王之帅才,必能扫平辽东,诛灭叛党!” 倏然间,萧长耀微微勾唇,脸上浮起了一抹阴晴难测的笑容。 “哦!秦王!” 少顷,萧长耀双唇紧抿,蹙眉环视御书房中;很快,帝王皓如明月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谢阳那张文质彬彬的面上。 他伸手指了指谢阳。 “子野,你有何见解?” 众所周知,这位散骑常侍、鄄城侯谢阳,出身陈郡谢氏,乃是谢太保之子,贵妃娘娘的哥哥,是谢氏一族中年青一辈的无双才俊,又与陛下是年少挚友,正如当年的太宗皇帝与谢太保一样;因而,萧长耀与谢阳,一为至交,一为郎舅,非寻常君臣可比,皇帝问他,似乎也顺理成章。 “陛下。”谢阳长身玉立,五官愈发明晰,眼神缓缓从天子身上挪开。 “启奏陛下,臣是文官,不懂军事,然臣自幼秉承庭训,潜心经典,对征伐之事虽不敢说烂熟于心,但也略知一二;陛下,《武典》有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八荒之外,已违圣人之训,况且,先帝国孝未除,陛下初登大宝,如果在此时骤兴干戈,大举讨伐,不仅于礼制不合,更会将陛下置于风口浪尖之上,还有……” 谢阳欲言又止。 萧长耀见状,眸中寒光大作,满脸不悦地一挥龙袍。 “一股脑儿地说完,不要总是吐半截咽半截的!”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谢阳倒是面若朗月。 “陛下,微臣以为,辽东叛贼啸聚,行不义,抗天威,此非陛下之过,盖因当年天下纷乱,田承嗣为取悦渝廷,割中原往昔封疆以益蛮夷,公孙一族便逐渐染指辽东。本朝自太祖皇帝起,便欲设法收复辽东,然而,无论是怀柔,还是羁縻,均未能成功;在对待辽东的政策上,先帝沿袭高祖,并未对其兵戎相见。臣曾经听家父说过,皇始十七年,太祖南征之前,中山王曾谏议大军东征,一举平定辽东,太祖不纳,后又因太祖崩殂,此事便再未被人提及。更何况,天下人尽皆知,《孝经》有云,‘三年不改父之道,是为孝’,如今,先帝国丧方毕,陛下若亟于兴兵,外勤征讨,岂不是让陛下担上不孝之名吗!所以,出兵一事,还请陛下三思。” 凝望着眼前面如冠玉的谢阳,萧长耀眉峰微敛,脸上的神情平静若水,不禁多看了谢阳几眼,之前,他就听朝臣们议论过自己的这位妻舅:“喜诗书,好辞赋,宛然南朝一翩翩文士,非将帅之才。”这个评价,放在崇尚军功的大周庙堂,显然不是一个友善的评价;因此,萧长耀闻言之后,只能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 “高相。”萧长耀高踞龙位,森冷如剑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了站在三人中央的宰辅高鼎丞身上。 “臣在。” 从廷议开始,这位紫髯碧眼的宰辅大人,便如老僧入定似的,始终纹丝未动,一声不吭,仿佛这事儿与他无关;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从未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喜怒哀乐的痕迹,永远都是面如止水的宁静。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一代帝王湛若冰湖的言辞,明显凝聚着一股慑人的寒冽,让人瑟瑟发抖。 然而,高鼎丞依旧不动如山,仅是微微向前挪了半步。 “陛下恕罪。臣……,身为国家宰相,兼领尚书仆射,在百官与诸将之中,举贤荐能,本该是臣的职责,臣自当直言不讳;然百官之上,天家血亲之间,就不是臣所能妄言的了。所以,在臣进言之前,伏望陛下可以恕臣狂悖之罪,臣,才敢斗胆直陈。” 萧长耀笑了。 “哈哈,想不到高相国也有怕的时候。你放心,大周祖宗家法,向来以宽仁为本,本朝以武立国,以文治国,从不刑戮士大夫及上疏言事者,亦不因言治罪,并鼓励进谏,爱卿尽可直言,无论你今日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谢陛下!”高鼎丞长长施了一礼,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在天子龙目的注视下,高鼎丞缓缓开口。 “陛下,臣,不赞成出兵,即使出兵,臣也不赞成由秦王领兵。” 骤闻宰辅之言,萧长耀的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萧长耀抬手,示意宰辅讲下去,高鼎丞一脸镇静地说道。 “陛下,臣反对的原因有二,其一,辽东自古艰险,北渝余孽大多潜藏辽东,各举刀兵,虽说麻烦,却终归是纤芥之疾,不足为虑,我大周若想克复辽东,其实倒不必急于一时,不妨静观其变,待公孙氏兵衰力竭,派一将前往征讨,我朝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事半功倍;其二,若陛下决意出兵,那臣冒死进言,东征之帅,决不可令秦王掌兵。” “为什么!”萧长耀冷冷发问。 “启禀陛下,秦王天纵奇才,虎视四海,素有挞伐九州之志,且在军中声威愈隆,战功显赫,久必为国家大患。如今,秦王拥兵四十万,雄踞三州,裂土分封,养寇自肥,城郭王宫亚于天子之都,甲兵卫率优之皇家羽林,其麾下靖北大军,更是虎狼之师,天下望风披靡;陛下,若是再让秦王占了辽东之地,届时,靖北、辽东,呈犄角之势,天下莫能挡之,臣恐数世之后,靖北尾大不掉,祸起萧墙。所以,陛下,为了大周的长治久安,我们绝不能让辽东也飘起靖北王旗……” 说到这里,高鼎丞徐徐跪下,满面慨然之色。 “这些话,臣本不该说,如果陛下认为是臣故意挑拨天家骨肉,那就请陛下治臣妄言之罪。” “宰辅的意思是……,朕的弟弟,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要夺朕的皇位,还要毁掉他亲手打下的大周江山,是吗!” 帝王龙威大作。 御书房的气氛,刹那冷凝胜冰,三位重臣齐齐伏地而跪,萧长耀目光森冷,仿若汇聚了绵绵不尽的寒霜。 天子毕竟是天子,帝王终究是帝王。萧长耀很快平伏了一下心绪,扫去眼中的冰冷与怒意,孤独地坐在那张高贵威严的龙椅之上,他的坐姿很随便,只是安静地坐着,木然地坐着,落寞地坐着。 他不是父皇,也不是阿瞒那样的绝世统帅。 “你们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难道朕不想乾纲独断,威加海内?!可朕又有什么办法,不用他……,朕还能用谁呢?总不能让朕御驾亲征吧。” 萧长耀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拟旨吧。” 宫阙外,寒意凝聚成霜,成雪,缓缓自天空飘落,彻底覆盖了这座灰沉沉的上京,渲染成一片雪景。 …… 晋阳,滹沱河。 寒风骤起,大地一片苍黄,了无生机;这一路所见,除了晋阳城外苍茫的原野,偶尔传来几声马嘶,略有一丝动静外,所过之处,皆是万分冷清。 北方掠过旷野,树叶纷纷凋零,触目尽是荒芜。 硕大的雪花,顺着云层的缝隙,密匝匝地涌下来,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仿佛爆发自天穹深处,如连绵战鼓,敲打得人心微颤,那是一串滚滚的冬雷。 瞬息间,纷飞的大雪,像是无边无际的白色纱幔,覆压着九里多宽的滹沱河面,封塞成了一马平川,一时鸟兽归巢,行人绝迹,似乎整个晋阳王城与北部边疆,都被风雪所吞噬。 惊雷闪电,暴风雪压顶扑面,直直袭来。 此刻,滹沱河畔,一座高耸的辕门大帐,临时搭筑而成,看上去森严肃穆,恍若一幢天然的壁垒,矗立在王城脚下,承受着来自暴风雪的侵袭。 所谓的辕门大帐,本是军中大将在战场上统御麾下部曲所用,主要用于办理紧急军务,发号施令;如今,王城驻军,于滹沱河两岸之上,再搭辕门营帐,就显得颇为蹊跷了。 只见,营帐内外,旗帜如林,上千余人的靖北精兵,如同丛丛标枪,戴铁兜鍪披锁子甲,执乌缨矛配靖北刀,身形笔挺如劲松,一排排地立在辕门前。 满营锐士,两百大戟侍居中,拒马层层布阵,盾牌如墙,枪尖泛着寒光,长弓手持弓肃立,目光炯炯。 杀气里,有数十骑,数百骑的白马义从,源源不断地出阵游曳,穿梭在辕门之间,然后在靠近滹沱河沿岸的时候,抬头观望,以马鞭作战刀,向着大河对岸,扬鞭指指点点…… 黑漆漆的铁甲,明晃晃的长矛,环簇着一座中军幕府。 这座幕府的主人,正是靖北军中的一代名将,执掌北大营十万将士,素以“杀胡”之名横绝三军,威慑敌胆,与骠骑将军苏翊并称“靖北双翼”的不世将才,——冠军将军、柱国、镇北候,大将胡锟。 辕门以内是军营,辕门以外是刑场。 说是刑场,其实就是搭着一个极为简易的木台。 时下,刑场之上,尽是肃杀一片,满目凌厉。十数名身着囚服的逆犯,在靖北兵甲的押解下,被五花大绑地送上断头台,强行跪下;他们,就是朝廷安插在靖北军中的全部眼线,多半出身皇城司,纵使机关算尽,苦心孤诣,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注定要葬身于靖北之王的刀下。 冰冷的断头台上,立着无数军中的刽子手,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目露凶光,鬼头大刀磨得锃亮,闪闪发光,只待一声令下,即可挥起屠刀,收割掉那些蝼蚁鼠辈的性命。 “武人祸国!乱我大周!” “国贼!” “人屠!” “独夫!” 一时间,辕门以外,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那些朝廷眼线最后的呐喊,也是他们最后的挣扎。 嗒! 火签令掷出。 “唰”的数声,十余把鬼头大刀,齐齐举起,于茫茫雪雾之中,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行刑——” 伴随着这声号令,刽子手手起刀落,无数柄厚背砍刀,斩出闪亮的弧度,刀芒四射,噗噗破空之声响起,顿时鲜血飞溅,血腥味渐浓。 三通鼓响。 大刀挥过。 一片冰雪世界,霎时便染就成了满地血色。 作为靖北王城,晋阳比之燕京,高峻雄奇益甚,上可骑马,下可屯垦,就连胡锟将军的营帐,也设在了滹沱河畔,幽冥之中,透着一份厉杀。只有些许跳跃的烛火,照耀着营中所有人的脸庞。 帐内沉寂,案上摆着羊肉烧酒;火焰在胡锟眼里变成一抹炽烈的颜色,他幽幽看着杯中清波,寒声开口。 “飞鸽传书,密奏大王:军中细作已悉数杀尽。” “是,将军。”靖北武士单膝跪地,朗声应道。 胡锟不语,默默将杯中酒饮尽。 黄昏,暮色凄怆。 灰蒙蒙的天空下,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河水;宽广的河面,漂浮起了一层金红交加的泡沫,随着滔滔浊浪,缓缓向东流去,河上浮着黑压压的无头尸身,引来鹰鹫啄食,腐臭弥漫乡野。 …… 上京,秦王府,书斋。 这似乎,该是极平静的一夜,无风,无霜,有雪;清润的月色,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浮云,温柔地洒入窗户,晃得人们眼目迷离。 月色如水。 萧长陵静静地凝然站在窗前,双手负后,衣衫胜雪,指间拈着一封密函,面容平静宛似瀛湖,一言不发;忽然,他随手一掷,便将那一卷薄薄的密函,丢入了脚下的火盆之中,烧得个干干净净,直至化为灰烬。 皎洁的月光,倾泻在萧长陵身上,一袭白衣傲雪绝尘,恍若当年白衣策马游帝京,意气风发,落拓不羁;靖北之王那双冷冽的眼瞳,始终古井无波,仿佛汇聚了一汪浩瀚的海洋,透过狭小的空间,漫天飞雪尽收眼底。 萧长陵呢喃自语。 “下雪了……” ------------ 第44章 扩廓 漠北,大草原。 落日血红。 直至此刻,西方天畔最后一缕光明,彻底被暮色吞噬;云霞渐渐黯淡,铅灰色的阴翳,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昭示着黄昏悄然褪去,黑夜缓缓降临。 冬日的草原,天光暗得极早,未时许太阳便收了山,勾勒出一片暮霭。牧民们早早地喂了马,放了羊,就钻进各自的帐篷,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不多时,羊奶混杂着抓饭的香气,袅袅地飘出帐篷,瞬间笼罩在了草原上空。 这里,是位于漠北草原的燕然山下,野草丛生,牛羊遍野。一目所及,方圆二十里内,上千顶白色的毡帐,连绵起伏,依次分布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好像是点缀在宇宙长河里的闪烁繁星,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朔风漫卷,一座高约六丈,幅宽近十丈的穹庐宫帐,由无数顶帐篷环环簇拥,静静地矗立在日暮之下,在天边夕阳的余晖深处,沉默不语,黑白分明;只见,炊烟一柱一柱腾起,直飘到半空才一点点散去,空气里弥漫着马奶酒的浓郁。 宫帐的顶端,贴着绚丽夺目的虎纹天花蔓,逐渐垒筑成一幅虎啸山林的图案。至于四壁边缘,皆是苍狼图腾的纹理。每行一步,就给人一种深陷龙潭虎穴,触目惊心的撕裂感。 金色的穹庐,此刻早已被夕阳染红,呈现在苍茫暮色的覆盖下。帐外,各色各式的狮子旆与豹云旗,混杂在了一起,振动得猎猎作响,海东青凌空盘旋,鹰唳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放眼金帐四周,大批头戴毡盔,身穿牛皮革铠,腰挎圆月弯刀的柔然士兵,比比皆是,到处可见草原儿郎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膛。 这座宫帐的主人,乃是已故北院大王脱脱的独子,柔然王庭新一代北院大王,凭借着“草原第一名将”打出来的赫赫雄威,一跃而起,号令柔然军方,执掌国阿辇斡鲁朵三十七万铁骑,并由此受到王庭册封,从而威震草原的北地奇男子,——柔然太师扩廓;而这座设在燕然山脚下的王帐,正是国阿辇斡鲁朵的驻地,同时也是扩廓大营之所在。 国阿辇斡鲁朵,柔然王庭“四大斡鲁朵”之一,帐下三十七万铁骑,嗜血残暴,杀人如麻,号称“王庭之刃”,是一支隶属扩廓麾下的“草原第一劲旅”,其战力远胜当年的皮室军;想当初,契胡作乱,扩廓就是倚仗这支大军,发起突袭,一夜之间,血洗三千叛军,契胡残部遁入西荒,扩廓穷追不舍,柔然铁骑纵横草原,杀掠四方,沿途再杀两千余众,一举诛灭了蠢蠢欲动的契胡叛军,大军攻入西荒,杀尽反抗王族,平定夹山南北…… 永兴七年,萧长陵率靖北主力,长驱直入,于卧虎关一役大败数万皮室军,一战下来,死尸枕藉,漓血荒原,柔然人马自相践踏而死者,多达十之七、八;全军溃败之际,扩廓临危受命,率兵断后,这才得以在靖北铁骑气吞万里如虎的凌厉攻势下,保存下了皮室军仅剩的两万兵马,安全撤回野马川,全师而退,避免了重蹈怯薛军全军覆没的悲剧。 之后,靖北镇西,三十五万联军,兵锋所向,大举反攻,野马川失守,扩廓随父北遁,退入漠北。永兴十三年,也就是萧长陵挥戈灭楚的同一年,脱脱病逝,扩廓子承父业,承袭北院大王;到了第二年,五十七岁的柔然可汗耶律步真,也撒手西去,王储社尔继位,是为“莫啜可汗”。新汗初立,为笼络漠北亲贵,同时也是为了巩固汗位,遂遣使前往和林,册封扩廓为“太师”,赐虎云大纛,令其掌管国阿辇斡鲁朵,总揽漠北军权。 至此,时年二十六岁的扩廓,异军突起,扶摇直上,倚靠自身的实力与军功,成为了柔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军事统帅,凭一己之力,叱咤漠北,名动草原,领衔王庭众将。 江山博弈,从此天下,国土二分,北周有萧长陵,柔然有扩廓,如并峙双岳,傲然耸立在这茫茫乱世。 傍晚时分,扩廓独自一人,沿着斡难河畔,满腹心事地默默散步。草原的风,吹散了燕然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它们通过绵延不绝的山脉,最终汇聚成了斡难河奔腾的激流,而这个时期,恰巧也是整个斡难河水量最丰沛的时期。 在柔然人心中,斡难河的地位,与捕鱼儿海无异,是长生天和昆仑神共浴的浴池。每天,新出山的太阳,都是从这里冉冉升起,照耀着辽阔的漠北草原;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又是月亮仙子梳妆的明镜,将千里银辉纳入湖中。 凛冽的北风,像一把把刀子,割在这位草原第一名将的脸上。他高颀的身体,全部笼罩在了那件没有硝制过的狼皮大裘之下,浑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只纹满图腾的手,毫无保留地裸露在外面,轻轻按着腰间那柄由先大汗御赐的佩刀,——“却月无影刀”。 尽管,暮色苍茫,可是却依旧可以看出,扩廓面部的轮廓,没有一寸是光滑的,满是历经霜寒和刀刻斧凿一般的深邃痕迹,加之那对黑里透着血红,闪烁着无数慑人厉芒的眸子,镶嵌在他那张本就微显黝黑的脸上,愈发冰冷凌厉。 扩廓静静地立在河畔,孤独地眺望着西方落日。 他非常喜欢看日落西沉时的云霞,看着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看着云间的天光,如一缕碎金直刺而来。风起之时,流云骤变,幻化成一条条巨龙,又幻化成狮虎豺狼,还有一大群燃烧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在天边奔驰,后面更有云涛追逐。往往看着看着,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无声笑起,直到太阳落山,草原逐渐黯淡。 忽而,一阵刺骨的冷风,顺着扩廓的耳畔刮来,灌进衣襟之中;他微闭双眼,安静地感受着这草原的晚风,仿佛这风声就是柔然大军的铮铮铁蹄。 慢慢地,扩廓睁开眼睛,冷冽似刀的目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向天际 ,天幕下的一行鸿雁,闯进了他的视野。前尘往事,岁月烟云,恍若昨日一样,浮现在了这位北地奇男子的面前: 那连绵的山脉,是荒芜的边关; 那辽阔的草原,是砭骨的风雪; 那咆哮的大风,是靖北的铁骑; 那黯淡的云翳,是蔽日的箭雨。 回首过往,扩廓眼眶泛红,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涩,面部肌肉紧绷,心中顿觉无限怅惘: 十一岁,部族狩猎,他一人一刀,劈死一头白狼,从此声名鹊起。 十二岁,随父出征,攻伐朵颜三部,立下战功。 十五岁,卧虎关一役,皮室军溃败,他率部殿后,保全两万残兵。 十七岁,率三万蛮骑,深入西部戈壁,屠尽白戎部族,诛白戎五王。 二十岁,左谷蠡王病卒,其子阔端拥兵反叛,企图围攻王庭,威逼步真下野;关键时刻,又是他亲率七千“曳落河”,长途奔袭,驰援王庭,一战捣毁叛军主力,杀阔端,夷其爪牙。 二十二岁,奉柔然王庭之命,率领国阿辇斡鲁朵,大举西攻,攻陷契胡八部,部中王族尽数斩首,妇孺掳掠一空。 二十五岁,其父脱脱去世,继任北院大王,入王庭述职。 二十六岁,加封太师,总领漠北诸部,设王帐于斡难河。 随着宽阔河水滚滚东去,扩廓投往南方的目光,由凝重转变为沉缓;骤起的大风,带走了草原第一名将的深沉凝思,浓浓的阴翳,遮掩住了那双噙满思乡之泪的眼瞳。昔年巫卒王子,今日柔然太师,王庭之存亡,系在一人之身,或许正应了中原典籍里的两句诗词: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想到这里,扩廓缓缓收回眼神,罩在狼皮大裘里的双手,负在身后,默默地眺望向不远处的燕然山,满头髡发不系,耳下缀以大金环,在风中扑扑作响。 也许,在王庭权贵眼中,他这个年轻的柔然太师,是当之无愧的草原第一名将,是数百万草原牧民与柔然铁骑倚若支柱的“定海神针”;然而,只有扩廓自己清楚,只要那个男人存在一日,他的赫赫威名,就只能局限于这片草原,却始终无法延伸至广袤的中原。与萧长耀一样,那一袭飘然的白衣,那人峻秀的风骨,永远是扩廓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八年前的卧虎关,三年前的沈儿峪,还有一年前的弓卢水,成为了扎在这位北地奇男子心头之上的三根芒刺,让他留下了毕生的耻辱;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的脑海深处,依旧无法忘却那个震烁寰宇的名号,——“萧长陵”。 是他,当年在卧虎关外,一把燎天烈焰,焚尽了皮室军最后的精锐。 是他,提兵二十万,长驱突袭,夺走了脱脱父子赖以生存的野马川,迫使他们退入漠北,从此元气大伤。 又是他,沈儿峪一役,率军转战千里,分兵三路包抄,奇袭敌后,令扩廓溃退塞外,从而尽取河朔平原。 还是他,弓卢水之战,率三千虎豹骑,定奇策,行妙计,轻兵涉水,一举击溃扩廓前锋,乘势大破柔然主力,肃清残敌,致使扩廓再度败北。 他们两个,一个是靖北之王,一个是柔然太师,一个威震中原,一个叱咤草原,俱是惊才绝艳,俱是不世之雄。 未来的天下,必是一片浴血修罗,属于当世最强悍的两位枭雄。 忽然,静寂的斡难河畔,传来一声清晰的马嘶。扩廓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平静地举目望去: 暮色渐盛,天地间视线愈黯,一轮畸形的残日,洒在宽阔的河水之上,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染料;却见,在不远处的某地,一位妙龄女子,骑着一匹高骏的大青马,四蹄生风,蹚过一湾浅水滩,卷起大片水花,他的长发随风飘拂,马儿的鬃毛,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仔细观之,马上的女子,一身精干的猎装,头戴一顶白鹿皮兽帽,眉若远山,眸子清亮。这样的容貌与风姿,虽不似中原女子那般风情万种,却凝聚了草原儿女独有的勃勃英气,颇有几分章献皇后少女时期的风采。 “太师,是王妃!”一名柔然士兵,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扩廓的王妃,继往绝可汗耶律步真之女,莫啜可汗耶律社尔之妹,王庭持书册封的“义成公主”——耶律玉落。 远远望去,玉落公主骑马的英姿,宛若一位优雅的骑士,她的姿态自信从容,仿佛与大青马融为一体。 又是一声马嘶,耶律玉落娴熟地翻身下马。 只见,耶律玉落一双晶莹的眼睛里,荡漾着女人的妩媚与柔情,其中还带有柔然女人天生的野性。即使是扩廓这样的草原英雄,当看到这么一双风韵万千的眼眸时,也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原来你在这里,我说在王帐那边怎么找不到你呢。”耶律玉落笑语吟吟地迎面走来。 “王帐里太闷了,我随便出来走走。”扩廓微笑着说道。 随即,扩廓扬首,凌厉的目光,扫向身后一众亲卫。 “你们都先下去,本王要和王妃单独聊聊。” “是。”亲卫们心领神会,纷纷撤至数十步开外。 待亲卫悉数退去,扩廓那双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耶律玉落安静地依偎在丈夫宽阔的怀抱里,闭目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暖。爱的火焰,将他们带入玫瑰色的梦幻之中;情的骏马,载着他们驰骋在爱的草原。 站在波光粼粼的河畔,扩廓搂着玉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斡难河,眉头紧皱;河面反射的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仿佛为他的脸庞涂抹上了一层鎏金。 也许是注意到丈夫若有所思,耶律玉落转过脸颊,微贴在扩廓的胸前,轻声唤着丈夫的乳名。 “巫卒,你怎么了?” “没什么……” 扩廓望着妻子,发现怀中的女人笑靥生辉,如云兴霞蔚,更显秀美娇艳,不禁微微一笑。 “我是在想啊……,你都嫁给我十年了,也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可在我眼中,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看来,先大汗说得对啊,伟大的长生天,终究没有在你的脸上留下印迹。” 一听这话,耶律玉落双颊绯红,乌黑的眸子,滴溜溜地白了扩廓一眼。 “瞧你!怎么现在也学会了中原人的那一套,油嘴滑舌。”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但是很快,扩廓的脸上,便笼罩上了一抹悲怆的神色,伸手指向远方。 “玉落,你看那边,那里是野马川,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可如今……” 说到这里,这位草原第一名将,声音竟不自觉地哽咽起来,眼角也渐渐湿润。 耶律玉落轻抚扩廓。 “你……,是又想父王了吧。” 扩廓怆然。 “是啊,我思念父王,父王在世的时候,我从未操心过任何事情。可自从父王走后,这千斤重的担子,就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有时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父王走了,大汗也走了,额吉老了……我现在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带着父王的骨灰,重新回到野马川,让他老人家叶落归根。”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回到父亲还在的日子;可惜时光无法倒流,未来的路,还是需要他自己去走。 “巫卒,你还有我,还有孩子们,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回去的。”耶律玉落轻轻抚摸着扩廓的背部,静静地聆听着。 这一次,换成了扩廓伏在妻子怀中,喃喃自语。 “我们……,还回得去么?” “会的,一定会的。” 就在这时,扩廓的眼中,骤然划过一抹刀芒,冰冷的言语,如同漫天飞雪,从齿间迸出。 “萧——长——陵!长生天在上,扩廓在此立誓,本王此生,誓诛此獠!” 风吹塞北,风卷大漠,平静的斡难河底,早已暗流涌动。 …… 深夜,满天星斗,星光灿烂,一弯弦月高悬夜空。 严冬时节的上京,仍是一如既往的冷寂,一如既往的寒厉。尤其入夜之后,朦胧的月色,更是全方位覆盖了这座庄严肃穆的帝都皇城,也覆盖了那座镶嵌于皇城最深处的巍巍宫阙。 沉沉黑夜,有一束蓝芒,好像星河之中闪烁着一抹幽冥鬼火,带着意欲攫人性命的杀气;夜枭哀哀唳鸣,纯黑色的翅尖,掠过残青月色下的浮云,驱散开几簇铁青的薄雾,凝于树梢顶端,恍如阴气浮游,变幻莫测。 夜已深沉,承乾宫一片漆黑。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沿着深蓝的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勾勒出承乾宫柔和的轮廓,也衬托出了一种“庭院深深锁清秋”的氛围。 入夜之后,贵妃娘娘的承乾宫,分外宁寂。 承乾宫的后苑,矗落着一座朱瓦紫梁的宫室,显得与众不同;此处,便是谢婉心的贵妃浴池——“海棠汤”。 此时,浴宫内早已摆好香盒瓶花,焚龙涎,燃莲炬,一时香烟氤氲,烛火摇曳,直照映得玉阶明艳;立在温汤池旁的四根石柱,沉实莹润,高不擎顶,石柱雕工精美,上面雕刻的龙凤麒麟,似腾游海上,又似翱翔天空……池中温汤“咕嘟咕嘟”地涌流着,泉上,水面雾汽蒸腾,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云端,哪里又是仙境…… 这个时候,明玉缓缓替谢婉心除去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尽管,贵妃娘娘光洁的玉体,被一层薄纱轻轻包裹,然在半遮半掩间,纱下的春光,依旧若隐若现,有迹可循: 赤裸裸的纤腰玉背,吹弹即破的凝脂冰肌,扶风弱柳的曼妙身姿,还有那一头秀美的万缕青丝,一丝一缕尽显风情;这样的美色,莫说男子,即便是女子见后,也会忍不住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难怪当今天子与秦王殿下会同时对她一往情深,甚至不惜为了她兄弟反目。 谢婉心迈入池中,当她探出玉趾的那一刻,就觉得水温适宜,于是便将整只玉足浸入水中,直至水漫纤腰,下半身完全深入温汤之中。 温泉水滑洗凝脂。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水中洒落着玫瑰花瓣,水面荡漾之际,立时花香四溢。 花瓣浮在水面上,只要谢婉心微微一动,那花瓣也随之飘动。她在水中浸泡须臾,以手搅动温泉之水,纤纤的柔荑,轻轻滑过自己那如玉的皮肤,觉得这温汤实在美妙,肌肤与之接触后,愈显滑腻。 温泉冲出涟漪,将全身赤裸的谢婉心浸洗得忘却了烦恼,忘却了执念;她慢慢闭起双眼,慵懒地倚在池边,独自颦眉阖目,享受着这少有的惬意与宁静。 谢婉心静静地躺在水中,柔和的思绪,好似一江刚刚融化的春水,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 那时的她,一袭雪白襦裙,一头及腰秀发,宽宽的云岫,长长的裙摆,加之一双宛若西海珍珠般的清澈眼眸,美丽,娴静,淡雅,如惊鸿艳影,娉婷袅娜地从画中缓缓走来…… 她,是整个大周帝国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整个王朝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回首往昔,十五岁的她,怀揣着一颗少女之心,带着对心中白衣郎君和伟大爱情的美好憧憬,终于在那一日的玉带河畔,何其幸运地遇见了她,遇见了那个令她情牵半生的男人,从此情许三生,缱绻一世…… 忽而,只见云雾之中,一袭白衣的翩翩男子,策马而来,扬起大片白云;那一身胜雪的白衣,高挺的身姿,冷傲的神情,以及那双炯炯有神的寒瞳,映入谢婉心的眼帘深处,恍若当年,恍若当年那个上京城中最明亮的少年,那个纵横往来不败,横槊关山的白衣将军。 一阵清风袭来,萧长陵展颜一笑。随着一声高亢的嘶吼,一袭白衣的他,遂在眨眼之间,连人带马,呼啸着疾驰出去,消失在了苍茫的云海尽头…… 他走向何处,无人知晓,或许风过是他,风息是他,纵马扬鞭是他,狂飙塞外是他,长啸高歌是他,嬉笑怒骂是他,挑眉得意是他,敛目失落是他,流言揣测是他,赤诚坦荡是他,七情六欲,起伏潮涌,俱是他。 ——鲜衣怒马少年郎。 良久,谢婉心缓缓睁开眼睛,依旧眉黛如画,依旧花容月貌,却再也没了少女的清纯,频添了一丝惆怅。 凝神之际,两行清泪,又顺着谢婉心的香腮两畔流下。但她没有去擦,自从成为贵妃之后,她便由衷地喜欢上了这咸涩的味道。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谢四小姐了;如今的她,只是大周天子的贵妃,一个困守深宫的可怜女人罢了。 “二郎……” ------------ 第45章 太宗 上京,北周帝都。 又是一夜寒潮,无风,无雪,无霜,只有如水的月色,静静地倾泻在上京城中的一座宅邸之前。 自从文帝定鼎,上京便是天子之都,也是大周的宫室、宗庙、朝堂所在。勋贵们建府择址,或环拱宫坊,或临永定河之上游,大多集中在北城。而从城西绵延下来的朱雀大街,因地质多碎石,即便身在皇城深处的一部分,人迹也甚为清疏,远远比不上京北一带的车水马龙。 原来,就在萧长陵入京前夕,司天监夜观星象,竟然惊异地发现了“太白骤明,紫宸星黯,北极移位”这一诡谲天象;于是,太史令傅潜密奏天子:“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恐于社稷不利。”故而,刚刚登基的新帝萧长耀,遂命宗正寺及工部众僚,以扩建为名,于上京城西筑基立坛,将原本建于北城的“秦王府”挪至略显冷清的西城,至此完全隔绝开了京城里最为喧嚣的地方。 临近元旦,凛冬寒意丝毫未减,依旧冷风瑟瑟,冰凉侵骨。 从宫城至秦王府,沿途之上,却见满城烟花大盛,璀璨夺目。元旦大朝会来临之际,全城十日不宵禁,不戒严,市坊流通,贸易不绝,如年节一样;而刚刚才放晴不久的满天繁星,也在这冠盖满京华的皎皎灯火之前,显得黯然许多。 一时间,繁华的街道上,人流如簇,灯火如昼。明艳的炮竹,绚烂的烟花,冲天的光弹,恍若火树银花,在黑幕之中划过无数焰痕,直窜入夜色深处,连绵不绝地倏忽爆裂开来,化为一幅流云飞瀑,炫亮了大半个夜空。 皎洁的月色,灿烂的烟火,照亮了沉睡于夜幕之下的上京城。 满城寒意,霜华尽染,偌大的秦王府,寂寥无声,矗立在脚下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数重廊阁楼宇,在阴云翳缭绕间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游离于方外的神秘色彩。 王府主院的西北角,另有一座平时静闭不开的上院,玄岩为墙,乌檀为门,院内一条青石小道,两旁植有常青松柏,终年浓荫蔽日。 这里,正是秦王府的祠堂。若是再精准一点,这里,是供奉太宗皇帝神主牌位的主祭庙庭。 倘若放在以往,这座设于王府之中的“太宗庙庭”,是整个秦王府内最神圣的地方,常年香火鼎盛,静闭不开,任何人不许随意靠近,即便是秦王殿下也不能例外;然而今夜,太宗庙庭大门已开,廊下灯火通明,庭院内外早就被洒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是在迎接什么贵客。 夜已经极深了。 相比于满京城华灯灼灼,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笑语喧天,一夜鱼龙狂舞,通宵不眠的热闹,这座作为上京第一高邸,规制如同军营的秦王府,此刻反而慢慢沉寂了下来,除了戍守王府的铁浮屠,空无一人,只有凝满霜露的玄瓦屋檐,辉映着漆黑天幕上的满轮月华,泄出一线银辉。 就在这时,一抹高颀的白衣身影,在六名带刀侍卫的层层环簇下,踏着月色,逆着夜风,悄无声息地步入了这座空巷深处的太宗庙庭。 在天上月光的掩映下,那一袭白衣,清傲如雪。这是一位白衣男子,亦是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他剑眉星眸,神色冷峻,体态看上去坚韧有力,鬓边夹着两绺乌发,随风飘舞,于不怒自威的表情覆压之下,衬托出一张隽逸的容颜。虽然一眼望去,只觉此人一身傲骨,让人不敢亲近;不过,只要看一眼他腰间那柄须臾不离的古色长剑,但凡稍有见识的人,大略都能猜出他的身份——那位执掌四十万铁骑,雄踞三州,纵横天下十余载的“靖北之王”! 太宗庙庭分为南、北两苑,此时此刻,南苑大门敞开,而北苑则门闩虚掩,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萧长陵静静地凝立在阶前,轻轻抬手一挥,只听“吱呀”一声,那扇半掩的朱漆木门,顺势就被靖北之王从内里推开。 当木门推开之后,萧长陵微微侧身,随手解下肩上披风,卸下承影,甩给身旁的一名带刀侍卫,眼中隐隐展露出一束寒芒,睨视着这数九寒天的无边夜色。 “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凌厉如刀的辞锋,凝聚着一代枭雄的杀伐果决。 “是!” 少顷,萧长陵目光幽寒,步履如风地迈进庙庭。 庙庭内,烛影闪烁,青烟袅袅,迎面列有一方长案,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牺牲贡果:猪头、牛头、羊头、粮食五谷以及五色果品,祭酒盛于青铜雕铸方形嘴口的四羊樽里;居中一鼎香炉,两边各燃有一支素白高烛,火光扑闪不定,铜台之上落满烛泪。 而在这方香案之后的神龛中央,供奉着一个由上好紫檀木材打制而成的牌位,上面镌刻着一列雄劲有力,苍遒奔放的隶属大字,——“大周太宗武定睿圣神德宣皇帝之位”。 没错。 这道集古朴、雄遒、精美、庄严于一体的紫檀木牌位,正是北周宣帝萧隆先的神主牌位。 宣帝牌位背后,是一堵高高的帷墙,上面悬挂着一幅太宗皇帝的御像;只见,画中的太宗皇帝,恍如当年,一身帝王衮冕,腰佩“鹿卢玉具剑”,容貌雄毅,体形魁伟,一双龙目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两撇浓密的八字胡,宛若两柄弯刀,镶嵌于高挺的鼻梁之下,愈发凸显出一代雄主应有的威势,令人望而生畏。 仿佛这一刻,画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数十载,如今早已长眠于献陵首阳山的旷世帝王,正用一种睥睨群雄的眼神,冷冷地俯瞰着自己身后的这片锦绣江山……也不知道,千秋史笔究竟会怎样评价自己,是一代圣君,还是雄猜之主? 一片死水似的沉寂,笼罩着这座本就光影晦暗的太宗庙庭。 龛位前,火焰腾起,明黄色的符纸,在铜盆之中燃烧扭动;萧长陵一身麻屦白衣,束发右祍,发间垂着一条黑白相交的络带,足蹬一双白麻布高筒靴袜,神情凝肃地跪在蒲团之上,那俊秀的身姿,一动不动,仿似一尊千年石雕,风雪不侵,箭矢不侵,鬼魅亦不可侵…… 摇曳的烛光下,萧长陵的身影,依旧如往昔般英挺。 此刻,孑然一身的萧长陵,虔诚地跪在父皇的灵位前,默然不语;直至手中三炷清香焚过的残灰,飘落指间,微烫的温度,才让萧长陵清醒了少许。他手执香炷,面朝牌位谨肃三拜,而后缓缓起身,往前迈了两步,将清香插入长案正中的紫铜炉中,一时清烟微绕。 上香礼毕,萧长陵停步整衣,复又重新跪下。而在他面前的案几之上,陈放着一应祭品:一碟青梅,一碟李子和一碟肉脯,同时还安置好了三爵素酒。 半晌,萧长陵面色沉静,近前执起一爵祭酒,洒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散发出淡淡的酒香;随后,他又执起一爵,仰首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劲,如同海浪一般,冲击着萧长陵的身体;窗外夜风吹卷,与酒意轻轻一撞,顿时便让这位靖北之王觉得眼前一阵迷离。 庙堂里的光线很暗,借着那一抹昏黄的灯光,萧长陵的面上,无喜无悲,只是木然地凝望着那方牌位上暗沉的纹路;虽然此刻,他的眼睑下方,仍是青灰一片,但明显可见神情安宁了许多。 父皇的牌位,父皇的画像,父皇的音容笑貌,父皇隆准龙颜,都在这个时刻,赫然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似乎,此时此刻,父皇那高峻的身躯,犹如一座挺拔的山岳,傲然地耸立在山巅之上,凌驾诸侯,镇压天下。 一代雄主的余威,完全掩盖住了靖北之王的风采。 数不清的悲戚,好像一条条铁索,死死地缠绕在萧长陵那颗孤寂的心尖,令他动弹不得;多年的悲怆与伤痛,仿佛是一团由薄膜包裹于胸膛的火球,一旦爆裂开来,霎时便能燃遍四野。 萧长陵心下凄然。 当年离开上京,北上晋阳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了,而只是杀人盈野的的靖北枭雄。或许,正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亲情,再也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一副冰冷的躯壳。他想逃离,逃离这层层叠叠的宫墙,逃离这诡诈阴暗的人心,可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从那以后,他便暗自发誓:终有一日,我萧长陵要将失去的一切全部夺回来——皇位,江山,权力,婉儿! 十年风雨,十年金戈,十年铁血,他统率靖北大军,南征北讨,杀戮四方,纵观九州河山,尽是在靖北铁骑碾压下的满目疮痍。而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天下风起云涌,大漠狼烟,他的战车,踏出了一条带血的道路;他的屠刀,劈开了一层阴谋的雾霾;他的号令,也裹挟着漫天绵绵不绝的哭声…… 王旗,铁骑,刀锋,卷带起横绝八荒的鲜血。 长枪,骏马,剑气,激扬起弥漫苍穹的风沙。 这条孤独的枭雄之路,唯有一路走完,惟其如此,才能淡忘掉从前的耻辱,忘却掉昔日的伤痛。 回忆渐渐褪去,萧长陵终于昂起了他那高贵的头颅,眸中泛起些许潮意;这时,几点朦胧的水雾,顺着萧长陵的眼眶深处,缓缓溢出,两行氤氲的泪水,经由他棱角分明的两鬓,悄然流下,打湿了靖北之王清俊如玉的面庞,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始终无法从沉沉的哀思之中,脱身而出,仿佛卷入进了一个无底的漩涡,被永远定格在了九幽之下。 微弱的烛光下,萧长陵茕茕孑立的身影,愈发显得缥缈。 “爹,我回来了。” …… 玄冬之夜,万籁俱寂。 凄清、潮冷、阴郁、彻骨,于无声无息间,笼罩在太宗庙庭的上空,覆盖了袅袅升起的青烟。 “二郎。” 忽然,就在这满庭冷寂之际,一个凌虚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飘来,贯穿在帝王英魂之上,轻拂过萧长陵的耳畔,传递来了一抹幽冥的寒意;这是一声久违的呼唤,对于萧长陵而言,“二郎”这个爱称,全天下只有三个人才能这样称呼自己:父皇、母后和婉儿,即便是他的那位皇帝哥哥,乃至是身为三十万镇西军统帅,与自己齐名,并列大周帝国双子将星的阿姊,也从未叫过自己“二郎”。 “谁!” 听见这神秘的声音,方才还在迷惘的萧长陵,瞬间清醒过来,目光陡然生寒,举目四下望去,竟空无一人。 忽然,萧长陵双眼微眯,原本敏锐如剑的视线,逐渐变得黯淡下来;透过室内暗黄的灯影,靖北之王的眼前,骤然浮现起一片海市蜃楼: 只见,宽阔的海面上,凭空矗立起一座宏伟的都市,城中闾里纵横,街巷如织,驰道繁华,车马往来,行人匆匆;不一会儿,一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横贯云海,宫门前的楼阁,高大巍峨,庄肃威严,杏黄龙旗猎猎飞扬…… 萧长陵凝眸远眺。 茫茫海雾间,父皇母后缓缓走来。他们正值盛年,父皇看上去还是四十多岁的模样,母后依旧英气勃勃,而他自己则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 转眼,罡风大作,父皇和母后的身影,隐没在了云雾深处。 无声的啜泣,滚烫的泪水,胸腔中砰砰敲击的心跳,还有那抹怅然若失的彷徨,万般伤怀萦绕心头,使得萧长陵的双眼愈加模糊,模糊到无法辨清哪里是尘世,哪里又是梦境…… 静夜之中,萧长陵倦意浓浓地闭上眼睛。 爱与恨,情与仇,江山与美人,家国与春秋,无数恩怨纠葛,恍如一幅长长的画卷,都在此刻徐徐展开: 记得许多年前,在那个永兴七年的春天,上京城内春光明媚,煦日和风;然而,在那座被誉为“帝国中枢”,雄踞上京数十年,依旧巍然不动的太极殿前,却已是一幕腥风血雨。 塞外,狼烟甫灭。 京师,乱局骤起。 那一日,太极殿前,三千御林军,满甲而列,刀枪耀眼,森严结阵如拒马。 “御林军听令,将这个逆子,给朕拿下!” 随着大周天子一声龙啸,大片急促的脚步声,立时从上空传来;刹那间,只见,太极宫殿顶上、乾阳门、丽正门所在廊道的顶上,以及月华门的顶上,四面八方,站满了手持弓箭的羽林虎贲。 冰冷的箭镞,闪烁着慑人的厉芒,森寒地对准下方那一袭傲岸兀立在玉阶之下的飘逸白衣。 “皇宫禁地,秦王止步,殿下若再向前,休怪标下无礼。”郝廷玉佩剑,高声喝道。 白衣男子漠然不语,双目仿佛喷射出一簇丈余长的幽火。 “唰”的一声清越龙吟,承影长剑缓缓出鞘,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古意盎然,闪耀着一束奇异的剑影;倏忽间,白衣男子那张平静镇定的脸庞之上,浮漾起一丝冷峻的笑容。 他笑了。 郝廷玉眼前猛然一花,一道寒光扑面,白衣男子已到面前,郝廷玉纵身后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男子手中的承影长剑,重重地劈在郝廷玉的胸前,郝廷玉一声惨叫,身体仿如被千斤铁锤击中,斜飞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两旁的御林军见状,立刻里三层外三层,狂吼着围攻上来。雪亮的承影,顿时化作漫天寒流,眨眼的工夫,御林军便如刀下的厉鬼,倒下了一大片。 几名御林军随从,将郝廷玉扶了起来。他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的前胸,胸前衣甲全部碎裂,露出里面的一副水磨护心镜,护心镜的正面,被承影劈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不断地从里面渗出。 风悄悄吹来,“轰”的一声巨响,一袭白衣凌空掠起。却见寒芒陡闪,白衣男子剑如惊电,大片寒雾,挟裹着他俊秀挺拔的身姿,如狂风骤雨席卷而去…… 剑风所及,剑光闪烁,白衣男子的身影,顷刻幻化成了一道鬼魅。先是为首的两名御林军,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紧接着,无数金甲御林军,只觉眼前缭乱,身子便似麦穗碰上镰刀一样,一个又一个“噼里啪啦”地翻倒在地。 又是一阵清风吹过。 承影的剑尖,一剑刺穿了中间一名御林军校尉的咽喉,白衣男子冷冷一笑,手腕轻轻一抖,缓缓拔出剑刃,剑身微颤,那人的尸身,便如纸鸢一般飞了出去,鲜血顺着剑锋滴淌下来。 御林军无不瞠目结舌。 弹指之间,这位白衣男子的脚下,无故多出了三十六具御林军的尸体。 万箭所向,铁戈所指,可他却全无惧意,坦然屹立,冷冽地望着面前的那座“太极殿”;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身形颀长,面如冠玉的白衣男子,反手挟着那柄被鲜血染红的长剑,浑身战甲浴血,仿似一株腊梅盛开于茫茫雪野,踏着一路尸山血雨,缓步走入大殿。 身为数十万靖北铁骑共主,身为独挡北地蛮夷的一代枭雄,面对柔然百万大军尚且如此,何况区区皇城三千甲?! 惊闻婚讯,他一人一马,单骑回京。从野马川至上京,千里奔袭,昼夜不息,这一路上,作为统率天下第一劲旅的靖北之王,他不知违逆了多少条大周律例与皇室家法,策马狂奔六天六夜,人不卸甲,马不卸鞍,沿途翻越五座山脉,突破六道城关,最终在第六日的黎明踏马入京。 入城之际,他不顾示警,挥剑斩断钩索,立杀三人,刺伤永宁门参将,挟带着满身征尘,强行进城,单凭一匹“飒露紫”,一柄噬血古剑,一骑绝尘,袭杀至太极殿前,如入无人之境…… 萧长陵步入大殿之时,他的身前,是一身明黄龙袍,高高端坐于龙位之上的太宗皇帝,他的身后,则是黑压压的三千御林军;而一袭红衣的章献皇后,那一日,破天荒地仗剑而立,站在丹墀顶端,拦在这对父子之间。 一个是世间最强悍的帝王,一个是世间最强悍的枭雄。 于她而言,他们,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儿子。 可如今,父子二人,兵戎相见! 这一刻,傲立殿中的萧长陵,眼中爆出两抹寒芒,充满了未加掩饰的浓重讥讽;他那凌厉的视线,越过母亲的红衣,只是缓缓抬起手臂,剑指大周天子。 独孤元姬颤声怒斥。 “二郎,把剑放下!你难道想要天下大乱吗?!你还要多少将士和百姓因为你的任性而枉死!” 然而,萧长陵根本没有理睬自己这位母仪天下的母后,只是一脸平静地望向那一袭明黄龙袍,寒声问道。 “为什么!” “你太让朕失望了。作为靖北军的统帅,朕对你寄予了厚望,指望你做擎天的顶梁。你知道把大周的天威超越江河的封障,传播到天涯海角,对我大周子民意味着什么?!朕有这样的雄心,你为什么就没有!你从小天资过人,本来,朕已经打算要把大周的未来托付给你和你大哥两个人,可你……却为了儿女私情,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今日竟然手持利刃,擅闯宫禁,斩杀朕的卫士,血溅太极殿!朕问你,你还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如今翅膀硬了,飞上九重霄了,你的老父亲,已经成了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路上的绊脚石了,就想迫不及待地把这块石头搬开,要弑君,要弑父?!” 一代雄主杀人诛心,寒冽的言语,飘入靖北之王的耳中。 太极殿上,萧长陵面覆寒霜,依旧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皇帝老子的双眼,额上青筋骤现,浑然不顾太宗皇帝如刀子般锋利的言辞。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父皇,今生今世,你我父子就当是一场梦,一场空,此生永不相见。” 脸色苍白的萧长陵,五指微松,长剑颓然杵地。 “滚!朕再也不想看见你!”太宗皇帝的两只眸子,一只仿佛在喷火,一只又仿佛在喷水,他抄起镇纸,狠狠地砸在萧长陵身上。 萧长陵惨淡一笑。 天地间,大风起兮,一袭白衣一闪而逝。 …… 不知又过了多久,萧长陵睁开眼睛,整个人仿若思飘四海,神游太虚,目中一阵朦胧,眼前的这座太宗庙庭,忽然浮现出了十年前那座血淋淋的太极殿的影子;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风云诡谲,荒谬绝伦,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永兴七年。 桌案上,三炷清香焚尽,徒留一炉香灰。萧长陵默然,执起了最后一爵祭酒,神情异常沉重地将杯中酒浇落,眼底一片哀怅,若有所失。 “爹,我走了,您安心睡吧。” 说完,萧长陵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祠堂。 风,吹灭了庙庭之中的蜡烛,室内漆黑一片。 晨曦,天光放亮。 远远的,咚咚的金鼓之声,响彻秦王府,一支重甲“铁浮屠”的卫队,踏着矫健的步伐,着装整齐地自西苑开出,两名校官高喊口令,换防完毕,在一阵嘎吱声中,秦王府的鎏金正门,缓缓开启。 ------------ 第46章 掣肘 日暮四合,天地一片混沌。 天色越来越昏黑,早间繁华的街市,在蔽日阴翳的覆盖下,蓦然褪色,徒留暗青残垣于茫茫深夜;远望暮色中的大周上京,宁寂无声,庄严肃穆,彷佛这一刻,这座城里所有的亭台楼阁,酒肆茶坊,都在闪着繁星的巨大天幕之下,静止不动,平静得如同一江春水,任由风吹湖面。 氤氲的寒雾,笼罩在帝都内外,为偌大的京城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华;忽然,一轮失去光亮的圆月,一点一点撕裂云层,露出一抹惨白的光彩,炫亮了大半个铅灰色的夜空,直至愈发明亮。 暗夜的彼端,星辰恍如流沙,铺就银河蜿蜒,夜风轻抚,一片寂静。 可是,尽管夜景这般幽美,但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转过几重街市,驶上西华门外的驰道,拨开层层浓雾,远远可见,那座坐落在帝京深处的巍峨皇城,逐渐变得清晰:那扇金钉朱漆的宫门,显得高大冰冷,琉璃碧瓦所覆的檐下,挂着数列宫灯,大多亮起了簇簇灯火,而砖石砌筑的高墙之上,镌镂有龙凤呈祥的图案,龙翱九天,凤翔云间,皇家气派一览无余…… 灰蒙蒙的天,昏沉沉的宫,无尽的黑云,吞噬了天畔最后一抹残霞。 清寒的月光,在太极殿的明瓦下被风一吹一卷,透过重重宫闱,飘进了显阳殿,飘进了崇德宫,在那方波光粼粼的金明池上,徘徊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间神圣的御书房内。 与清静的后宫相比,前殿周边的皇城所在,与宫内的清幽气氛并不相称,尤其是这座处于皇城内廷,深在朱红色宫墙下方的御书房,更是尽显肃杀,比之雄伟的太极宫,反倒频添了一抹雪色寒意。 御书房外,殿帅高雍浓眉剑目,头戴交脚幞头,内衬鱼鳞软甲,外附翻领鹰袍,窄袖紧身,腰佩金革玉带,上面饰有九环,足蹬一双乌靴,眼神深邃冷冽,一言不发地守在殿外,身旁还列有数名御林军士,于两厢佩刀肃立,默不作声,仿如一尊尊永久凝固的石塑。 夜色如墨,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御书房前。 窗外飘起小雪。 彼时,清寂的御书房外,倏然闪过一抹雍容华贵的丽影;只见,一袭红裙曳地的皇后曹清熙,在贴身侍女月儿与一众宫娥内宦的簇拥下,缓缓地朝御书房走来,步履轻盈,看上去十分端庄。 月光笼罩下的皇后娘娘,肤色玉曜,眉目清雅,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红罗长裙,乃是真红云岫的国朝中宫常服,裙摆委曳于地,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褶皱,反而越发衬托出她一国之母娴静宁和的风姿与大周皇后端然不容亵渎的威仪。 尽管天色已黯,但是却依旧可以看出来,曹清熙的神态,甚为温婉,仿佛一切喜怒哀乐,都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永远是温柔如玉,柔情似水。 然而,当曹皇后行至御书房门前时,一脸峻厉的高雍,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臂,轻轻地将皇后拦在门外。 “圣人且慢。” 曹清熙见状,不禁秀眉微蹙,面露几分不悦,但是很快便缓和了下来,唇下衔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问道。 “殿帅,陛下不在吗?” 高雍神情依旧严肃如初。 “陛下正在博弈,不许任何人打扰,望圣人恕罪。” “博弈?跟什么人?难道连吾也不能进去吗?!”曹清熙颔首,一双凤眸静静地望着面前这座闪烁着明亮烛火的御书房,心中顿感好奇。 “是的,圣人若有要事,还请稍后再来。” 皇后沉吟,须臾过后,这才展露出一脸娴雅的笑容。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吾只是听闻陛下操劳国事,所以让御膳房做了几道陛下平日里爱吃的点心。” 说罢,曹清熙目光一转,示意月儿放下食盒。 风雪之中,一袭红衣的皇后娘娘,面向御书房,身姿袅娜地万福一拜。 “既然陛下有正事要忙,那……吾就不打扰了。” 曹清熙转过身去,高雍躬身相送,而那些宫娥内侍,再次簇拥着皇后殿下的一抹红衣,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御书房;渐渐地,曹清熙那高贵的清姿,便如凝于湖底的雪花一样,消失在了茫茫无迹的深冬之夜,消失在宫阙尽头!…… 深夜的御书房,空荡且岑寂,一层又一层的冰霜气息,夹杂着数不清的寒冷,无限,无尽,无度,就这样僵冷住了所有的明窗门楣,红木矮几与青色盆栽,并且一点点地蔓延出去,直至全面笼罩住了这座冷沁沁的北周皇宫,寒意直刺夜空;垂幔下,一鼎绿釉龙柄博山炉里,熏香缭绕,青烟袅袅,恍如春雨迷蒙。 烟雾环绕,大周天子萧长耀,手执一盏油灯,缓步走向设在中央的红木矮几,面上云淡风轻。 “我有隐衷啊,上不可高天地,下不可语妻儿,只有你回来了,才能跟你说说。” 御书房虽然点有高烛,但光线并不是很明亮,影影绰绰的烛辉,闪映在年轻帝王白皙的龙颜之上,好似涂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萧长耀今日的衣着,看上去很是随意,一袭淡黄色的宽大鹤氅,红底缂丝,上绣宗彝黼黻,在摇曳的灯光下,赫然醒目,一条明黄色的发带,垂于脑后,仿佛与他身上那件淡黄鹤氅融为一体;这一身装束,虽不如衮冕威严,却也是别具风采,集潇洒、不羁、疏阔于一体。 此时的萧长耀,全然不似一位帝王,倒更像是一位隐士。 天子足下生风,当走到那方红木矮几之前,萧长耀放下油灯。 烛火愈明。 只见,小小的红木矮几,平摊着一幅“北境地图”,借助明亮的烛火,上面的城郭州郡、山川河流以及关隘镇甸,尽收眼底,勾勒得一清二楚;而在地图的旁边,放置着两盒棋子,一个黑盒,一个白盒,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与此同时,皇帝陛下的身畔,沉静地站着一位头戴黑褐鹖冠,身着武弁元服的青年武官;他的目光凌厉,眉宇颇有几分英雄之气,身形笔挺如矛,腰身矫健有力,一看就是自幼勤于弓马骑射才炼就出来的一副钢筋铁骨。 这位年青的武官,不是别人,正是朝廷武勋子弟中突兀崛起的新秀,今上为储副时的东宫千牛备身,中山王李云超之嫡孙,韩国公李元忠之子,时年二十九岁的云州都督、营田大使、权知云州刺史——漯阴侯李怀光。 萧长耀凝然负手而立,静静地俯瞰着北地河山的大漠瀚海,注视着这片历经三代帝王不懈奋战才打下来的鸿图霸业,迟迟未语;许久,他缓缓收回视线,伸手指向云州一带。 “云州,国之北塞,户口三十万,南邻沙漠,北踞秦藩,经略险阻,理极艰危。此处虽为四战之地,却也是历代兵家死争之要冲,这个……朕就不必多说了,你肯定比朕清楚。” 大周天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道。 “刺史……,你代了三年,可是兵权依旧握在他萧长陵手中,茶马虽是民政,却关乎朝廷命脉,前方一旦有事,军马,便是重中之重。朕从前就说过,‘北境主帅,国家重器,得贤则中原可定,势弱则社稷同忧’,可是显然啊,朕的那位二弟,这几年养得是越来越肥,胃口也越来越大,大周北境的三州之地,已经满足不了他的狼吞虎噬了。” “怀光。” 忽而,一袭淡黄鹤氅的青年帝王,眼神平静,两指并拢,伸手探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了那处毗邻三州最近的军事要塞——“云州”。 “朕把你放在这里,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李怀光长身一礼。 “怀光明白。” 黑夜愈沉,而萧长耀原本清峻万分的面色,也愈发孤寒。 “京师北疆,远隔上千里,奔驰不绝,补给连绵,藩镇拥兵自重,中央必受其乱。但毕竟是靖北军十余载的旧部,真要挥师上阵,非他不可。这次征伐辽东,朕……已经做好了长战的准备,怀光,朕要你与他精诚协作,你若负朕,朕不容你;你若负国,天不容你——” 尤其在说到最后“天不容你”四个字时,萧长耀的口吻,明显比之前冷冽数百倍,李怀光只觉背脊发凉,深感自己此番责任之重大,故而再拜。 “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簇幽冥的灯影,微微照射在萧长耀那张寒厉如冰的脸庞之上,勾勒出了一代帝王冷峻清寒的面部轮廓。 “起码要战时如此,你明白吗?!” “臣明白。”李怀光朗声应道。 片刻沉寂,萧长耀将油灯挪至地图中央,又从案上的一方御匣里取出一枚金色鱼符,递到李怀光手中。 “怀光,京营十二卫中,控鹤、鹰扬、天节三部,是先帝留给朕的三支兵马,其中,尤以郦琼的控鹤卫人数最多,武备也最精良,常年扼守京畿,拱卫帝都;云州要塞,责任重大,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所以这一次,朕要你将这三万控鹤一并带到云州,拆散整训,不但有益于朝廷,更能对靖北形成牵制,萧长陵即使手握重兵,他也不得不稍加顾忌。这样的话……,暂且可以维持目前平稳的局面,此举,不光对国家有利,对战事也有利。怀光,朕宣你入宫,就是为了这个。” 皇帝陛下的用意,已经非常明确了。天子命李怀光率控鹤卫,驻节云州,就是为了布暗棋于靖北侧翼,欲以三万控鹤,掣肘萧长陵的四十万大军,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李怀光捧过鱼符,目光异常深邃。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京城夜雪。 御书房空空如也。 一袭鹤氅的大周天子,静静地凭栏临窗而立,他凝眸远眺,孤独地注视着窗外飞雪满天的漆黑星空,适才笃定的龙目深处,闪过一抹幽光,而伴随瞳中幽光一并而来的,是帝王唇下缓缓勾起的一弧笑意。 一代帝王诡魅一笑,胜似数九寒天,骄傲,淡漠,冷绝。 “阿瞒,这都是你逼朕的。” …… 翌日清晨,雪终于停了。 经过一夜风雪,上京内外银装素裹,满城妖娆;若是站在城外的凤栖原上,往城里眺望,便觉昨夜上京雪势很大,只见,京中大街小巷,从顺天门、永宁门、丹凤门到中书省、门下省、国子监,几乎每一幢建筑群前的铜马、铜狮、铜羊之上,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放眼这座古老的上京,尽数为白雪覆盖,仿佛于无形之中,铺上了一条纯白色的羊毛毯子,而那些备着暖炉的屋宅之上,却早已积雪皑皑,只露出黑色的檐马,在风中叮叮作响。 此时此刻,广袤的万里晴空,阴霾一扫而空,云间倾泻下若有若无的日光,渲染得冬日晨曦淡时似雾,浓时似雨;偌大的北周帝京,犹如沐浴在一片朦胧的云雨之中,一改连日以来的沉闷。 北城,长公主府。 相比于城西的秦王府,这座矗落于上京城北,身为统领三十万劲旅的镇西女帅的府邸,房檐的纯正黑色,就要比秦王府的瓦檐显得更深一些,雪岩里栽满冬树,树上披霜挂雪,流瀑也渐渐凝结成一条冰溪,石径孤清,与假山极为和谐地融为一体,两相一衬格外漂亮。 华贵庄严的长公主府,此刻就像一个刚睡醒的少女,在冬日初阳与凛冽风声的召唤下,逐渐睁开惺忪的睡眼。 寂寞空庭。 庭院深深。 “铮——” 霎时间,两束凌厉的剑气,直刺云霄,划破了长公主府清晨的空气。 随着两束剑气一跃而起的,是两抹俊秀的身姿,一袭玄冥的黑衣,一袭傲霜的白衣,于半空之中倏然掠起,呈现出黑白分明的两道幻影;隔着衣衫,感受着天地风云的微妙骤变,两人的姿态分外美妙,如同两只耐寒的大鹏鸟,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时不时还变幻着各自的身法,画出一道道缥缈的弧线。 顷刻间,剑意如瀑,剑影纷飞,两道疾如闪电的潇洒剑势,瞬息照亮了略显狭小的四方天地。 剑光一闪掠过,两道身影平平落地,触地无声: 一袭玄衣的萧映雪。 一袭白衣的萧长陵。 姐弟二人,冷然相峙而立,恍若两军夹峙。 刺骨的寒风,吹拂过这两位奇崛统帅的脸颊。但见,萧映雪那英秀的身姿,缓缓前倾,一道寒光从身后亮出,长公主那柄清亮如雪的“飞霜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响,嗡嗡啸鸣;与此同时,傲然站在对面的萧长陵,依旧一脸平静,双目炯炯有神,因为,承影长剑早已拔剑出鞘,剑刃之上,闪烁着艳若幽兰的剑光,与剑尖合二为一,汇聚成一抹奇诡的角度。 寂静,出奇得寂静。萧映雪与萧长陵,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静静地执剑而立,似乎都在等待一个适宜的机会。 他们,是姐弟,是至亲,亦是缔盟;一个是靖北之王,一个是镇西女帅,皆是威名煊赫,皆是当世雄豪,更是两位惊才绝艳,同列帝国双璧,撑起大周帝国万里边防的旷世统帅。 两人面色宁静,单衣仗剑。 “唰!” 朔风之中,萧长陵率先出剑,浑身功力晋入极致,他微眯双眼,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洒向迎面一身黑衣的长公主;很快,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萧长陵平稳地抬起右臂,靖北之王手中这柄古意盎然,湛若秋水的“承影长剑”,振出一阵龙吟之声,旋即以燎天之式刺出一剑,森寒的剑尖,如白蛇吐芯,直直地袭向萧映雪那张清秀润玉的容颜。 剑刃,剑锋,剑魂,一剑惊世,胜雪的寒冷剑芒,照亮了萧长陵大半张坚毅的面庞。 这是极为简易的一剑,没有任何变招,没有任何蓄势,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明亮的剑身,秋水无波,就这么平滑至极地刺了出去。 只是屈肘,只是振臂,只是运腕,只是平平刺出,只是这天地间最凛然的风雷一剑,倾城一剑。 此时,雪亮幽寒的承影剑尖,距离长公主的素容只有一尺,飘雪的剑风,扑面而来,可萧映雪仍旧岿然不动。 一阵风吹来,萧映雪开颜一笑,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舞;她纤指一拨,凝聚着无数剑气的飞霜,借助风势,挟着一抹洁白若素练的剑光,在长公主的手中极其玄妙地划出一道倩丽虹影。冲天的剑花,振动得萧映雪衣衫猎猎作响。 与萧长陵一样,萧映雪的这一剑,亦是全数凝结风雪与雷电的一剑,未加修饰地一剑刺去。 光当一声。 两剑相击。 承影、飞霜,两柄名剑,发出一串清脆的碰撞声;剑与剑,锋刃与锋刃,摩擦出无数绚烂的火花。 巨响过后,萧映雪的身体,仿若一只鸾鸟,不,比鸾鸟更快,就像是被狂风呼啸卷起的一片雪花,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倏乎飘出十五丈开外;而同一时刻,萧长陵清峻的身姿,也微微后仰,脚尖平滑出去,唯有那柄黑漆漆的承影长剑,如雨水般笼罩全身,不知是在抵抗什么隐形的力量;最终,只见萧长陵纵身一掠,长剑斩下,才算倚仗一剑稳住身形。 剑影交错,两人分开数步,算是勉强打了个平局。 少顷,姐弟二人相视而笑。 “阿瞒,几天未见,功夫见长啊!”萧映雪拂去飞霜上的铁锈,悠闲地将剑放到身后,满面笑容地开口说道。 “阿姊,你的剑法也不赖嘛,臣弟险些不敌。”萧长陵缓缓收剑入鞘,神色平淡若水。 看着自己这个平时不怒自威,傲然不可侵犯,素被冠以“靖北之王”的同胞二弟,今日竟这样内敛,属实罕见;萧映雪只觉煞是有趣,不禁颔首一笑。 “看看,一向唯我独尊的秦王殿下,今日倒变成了谦谦君子,难得啊!” 萧长陵腼腆苦笑。 “阿姊惯会取笑臣弟。” 又是一阵风吹来,淡金色的澄澈冬阳,倾泻在靖北之王的全身上下;日光下的萧长陵,剑眉星眸,玉树临风,一袭白衣遗世翩然,面露两分笑意。 “听说……你过几日就要回晋阳了,是吗?” 长公主冷不丁的一句话,飘进萧长陵的耳中。萧长陵目光微沉,沉静得恍若一池深水,片刻,他点头说道。 “是的,大军平辽在即,汉卿身为靖北之主,责无旁贷。” 淡然一语,枭雄之风显露无遗。话里话外,充盈着身为四十万铁骑主宰之人的底气与傲气。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夺走你的兵权。”萧映雪柔和的笑容之中,带有一丝疏朗意味,她拍了拍萧长陵颀长的肩膀,“万事小心,切记,要提防朝中冷箭。” 未料,萧长陵睥睨一笑,幽沉乌黑的眼瞳之中,闪过两道摄魂的冰冷刀芒。 “放心,他们还不配!” 须臾,萧映雪只手拄着“飞霜”,微微展露出一抹薄薄的笑颜。 “好了,我也该回平凉了。” “怎么?!西境有战事?”萧长陵剑眉飞扬,面上却是古井无波。 萧映雪点了点头。 “前几日,我接到密报,前锋过后,吐蕃集结大军十万,寇掠河西,似有蠢动之势,战事危急,我得回去指挥作战。” 凝重的神色,覆盖在萧长陵的面庞之上,他幽然远望天际,目光灼灼,像是穿不透浓雾的骄阳;靖北之王声调似冰,幽邃的声音,如寒冰之下奔流不歇的大河之水,永无止境。 “阿姊,多年以来,你我姐弟并肩御敌,携手同心,我抗柔然,君阻吐蕃,我们对大周江山的赤诚,天下无人能比。想当初,云中一役,我率大军与柔然血战,危急关头,存亡之际,还是阿姊不远万里来援,这份恩情,臣弟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却。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阿姊,要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言声,我马上派兵助你一臂之力!” 谁知,萧映雪轻轻摆了摆手,只是淡淡说道。 “欸,用不着,小小的吐蕃,我还是应付得过来的,咱们还是各顾各吧。” “既然如此,阿姊多加保重。”萧长陵神色澹澹,唇角泛起一丝冷寂笑容。 檐下冷风阵阵,吹卷起靖北之王的一袭白衣,如梦,如幻。 …… 雪落帝都。 上京有雪,晋阳有雪,天下皆有雪,一念人心向北。 ------------ 第47章 北归 天圣元年,十二月冬末。 大周北境,天高云阔。 这一年的塞外长空,一片青灰死寂,阳光潜藏在薄翳深处,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云间惠风和畅,流云四霰,天色温润平淡,如一瓶水青色的瓷釉,而在釉药底端,微微露出一抹苍白色的香灰。 此刻,天光骤明,一轮初升的旭日,洒遍北境,照映在晋阳城楼的脊兽之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匹鎏金骏马,四蹄腾空,神采飞扬;曙色下的晋阳王城,仿若一头傲踞北疆的雄狮,明黄影廓清晰宛然,巍峨地耸立于大漠瀚海。 太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将出来。 作为北方雄镇,晋阳城的城墙,呈东西走势,东西两面宽,南北两面长,长而宽阔,状若一条长龙,横跨在大周帝国的北部边塞;城墙高达十丈七尺,宽一丈四尺,分里外双层,两层城垣之间的瓮城,装配有无数喷火和灌水的机括,以及数不清的军械,诸如霹雳车、武钢车、八牛弩、抛石机、夜叉擂等;城门共有十座,北四南六,东西两端衔接群山,襟山带河。而晋阳城本身的地形,又明显高于其它城关,况且,城门全部处于对方弓箭射程以外,倘若站在制高点上,往城外倾泻箭雨,普通弓手都能达到一百五十步的射程,更遑论那些膂力惊人的靖北长弓手了……不仅如此,关内设有数十尺深的水井,皆是取用山泉,源源不断供给内城,保障王城水源不绝。 素有“北境第一关”之称的晋阳,横卧于幽、并二州行台交汇之处,乃是靖北铁骑征伐柔然的必经之路;晋阳以北地势平坦,沃野千里,东北六镇林立,西北三山环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愧于“靖北王城”之盛誉。 塞北的长风,朗朗飒飒,从雁荡山北袭来,那风中带有大片野草、沙尘和战马的味道,而在那下面,还隐隐夹杂着一抹酸腥,——是鲜血的气味,来自虏寇,也来自靖北帐下累载从戎的大好男儿。 晋阳地方的天气,说是凛冽寒冬,但相比起帝京的冬日,倒是无甚差别。边陲塞上,从城楼极目远眺,只见连天塞草枯黄,朔风吹过,便偃倒一大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许积水,也是连着暗处的淤泥衰草,一同凝结成了隐在水草下的腌臜冰砾,只有风过之时,才会闪烁出极微弱的光芒。 远方天畔,澹澹白日升起,万里长空遽然明曜,大片流云也是走得飞快,适才还在山巅之上,转眼便已压向城头。雁荡山的余脉,连绵起伏地平铺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一直蜿蜒盘旋到那片青灰色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便是无边的朔漠,徒留荒凉。 晋阳,素为北疆要塞,又是靖北王城,几乎半城皆为军籍,其府治风貌自然迥异于京畿诸郡;而由于王城规模本就宏大,城内也聚居着大量平民,至于售卖日常货品的粮铺、米店、典当行,还有用以消遣的酒肆、茶楼、勾栏等其它普通城池所具备的一应设施,倒是一样都不缺,商品琳琅满目,教人应接不暇。 乍一看,巍峨的晋阳边城,就是一座傲然矗立在帝国北疆的“大周上京”,集雄伟、繁荣、庄严、凝肃于一体。 时近元旦,晋阳王城雉堞连云,坊市耸峙,从平康坊到升平坊一带,正好位于王城的中轴线上,与秦王宫近在咫尺,是整个晋阳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 此刻,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色鱼龙杂耍,吞剑吐火,争奇斗艳,令人拍案叫绝;槛道交叉处,是一个南北通衢的十字路口,沿街两侧,俱是店铺行肆,有酒楼、茶舍、粮店、布庄,有陈列陶瓷、玉器,囤积金银、铁件等物什的小店……除了这些用于招揽八方旅客,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店铺以外,酒肆食摊上的美馔佳肴,像驴肉火烧、羊杂汤、筱面鱼鱼、艾米糕、糖糍粑粑、馄饨、米粉、地三鲜等各类小吃,更是飘出了一阵阵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弥漫在王城上空。 一时间,平康坊内,人流川涌,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安乐。 当时,平康坊的店铺,大多尚未开张,但是,各家各户的店伙计们,却早早把幌子高悬起来,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住了洒入整条宽巷的日光。 而在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余支番商驼队。他们一看到旗子挂出,立刻喧腾起来。伙计们挥舞着牛皮小鞭,把卧在地上的一头头骆驼驱赶起来,点数货箱,呼唤同伴,异国口音的叫嚷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好一番八方云集的盛况。 “欸,你们知道吗?咱们秦王马上就要回来了。” “不会吧。这才几个月啊!怎么着也得过了年才回来啊!” “千真万确。你们没发现这几日城门往来巡逻的骑兵,明显比平时多吗!绝对错不了,肯定是秦王殿下要回来了。” “还真是。” “可我怎么听说……,秦王殿下到了京城后,就被朝廷给幽禁了;而且,我还听说,军中都在疯传,说天子宣秦王进京,名为封赏,实则不怀好意,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将咱们大王困在京城,令其脱离对靖北军的掌控。” “就是!我也听说了,诸将扬言,朝廷一日不放秦王北归,靖北铁骑便要长驱南下,血洗上京!” “胡说!秦王殿下是何许人也?!就凭京城那帮货色,也想困住咱们大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也对!” 元旦之前禁忌诸多,因是劳碌了一年的缘故,所以,城中许多街面开市极晚,唯有平康坊这一带,仍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尤其是酒肆茶楼的客流,不减反增,比以往更盛。 这时,只听见,一栋酒肆之上,人声鼎沸,挤满了无数达官显贵与北方豪强,偶有几名妙龄少女的倩影,频添了少许红袖添香的意韵;今日,酒肆之中,座无虚席,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高低贵贱,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秦王北归”。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秦王北归”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仅半天之内,就以惊雷一般的惊人速度,传遍了整座晋阳城。 秦王萧长陵,太宗嫡子,天潢贵胄,靖北统帅,麾下四十万铁骑,坐镇北境十余载,雄踞三州,虎视鹰扬,狼顾天下;身为大周帝国有史以来最年青的藩王与枭雄,他以秦王之尊,远赴边疆,横槊关山,王旗所向,长剑所指,一军灭一国,一军战草原,一军定江山,终以无敌之势,灭南楚,抗柔然,败扩廓,扫平割据,破局而起,克成不世之功。 自此中原一统,萧长陵裂土封藩,授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镇守三州,统率四十万大军,拒北虏于风雪之间,雄冠天下;然则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萧长陵羽翼已丰,傲视四海,靖北军睥睨群雄,拥兵自重,自然引起了皇室忌惮,朝野侧目,人人皆视靖北为魔,畏靖北如虎。 作为当今之世叱咤风云,纵横捭阖,在庙堂与军界毁誉参半,誉谤满身的靖北之王,时年二十七岁的秦王萧长陵,可谓得到了除皇帝宝座以外所能拥有的全部东西,王位、兵权、尊荣、鸿基、霸业,在北方三州,在这块土地上,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王,他的命令,就是圣旨,甚至比圣旨还有分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揽日月入怀,纳天地入彀。 现如今,这位靖北之王,总算是砸碎了皇室的囚笼,挣脱了朝堂的束缚,虎归深山,蛟龙入海;不过,这次回来,他俨然不再是孤身一人,不仅仅只是以靖北军主帅的身份回来,而是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重返晋阳,——“天柱上将”! 晋阳城头,王旗猎猎。 一股裹着血雨的烈风,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日子里,随着塞外黄沙飞舞,吹过冀州,吹过幽州,吹过并州,送入数百里外的晋阳城头,倘若这风沙积存得再厚一些,或许还能吹过万里草原。 京中是不会有这样的长风,能够横绝戈壁荒漠,送来无限豪迈。京中的风,只能吹动杨柳,翻开华盖,将满地的落叶送进金明池,远不如塞上壮烈。 晋阳关外,靖北大军频繁调动。前锋四部为清一色的骑兵纵队——铁浮屠、黑骑、白马义从、虎豹骑;中军六部以铁甲军为主,步骑混杂成其两翼——燕山营、虎贲营、骠骑营、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后军三部悉为步军——步跋子、陌刀队、排槊兵。 关城敌楼,王旗之下,靖北双璧并肩而立,身为靖北军中“名将之魁”的骠骑将军苏翊与冠军将军胡锟,此刻皆是身披戎装,以手按剑,兀自立于城头,眺望远方,一干卫所主将列于身后。 这两位靖北军中不世出的名将,本有着与萧长陵一样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边塞,两手与脸颊的肌肤,早已是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两双眸子精芒四射,炯炯有神;常年追随秦王南征北讨的戎马倥偬与军旅杀伐,不卸甲胄,便可感知那两副明光铠下的精壮身躯。 苏翊身如铁石,凝望着远处烟尘滚滚,遮天蔽日,——那是靖北大军步骑调动的轨迹。 两位将军目光凝重,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身后的一员副将,伸手指向城外。 “将军,斥堠回来了。” 果然,茫茫戈壁滩上,扬起一柱烟尘;靖北斥堠快马飞驰,转眼间便飙至城下,勒马高喝。 “报——” 斥堠翻身下马,疾步飞跑登上城楼,手中令旗点地,单膝跪倒。 “启禀将军,铁浮屠前锋来报,大王车驾,已至涿郡!” “涿郡?!”胡锟将军双眉紧蹙,旋即大手一挥:“再探!” “是!”斥堠领命退去。 斥堠退下后,苏翊沉吟片刻,“取地图来!” 于是,参军和副将拿过地图,迅速展开。苏翊仔细地看着地图,手指缓缓从涿郡划到晋阳,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沉声开口。 “铁浮屠乃军中骁骑,且大王本身就骑术精湛……看样子,大王的车队,后天上午就能抵达王城。” “我看差不多。”胡锟点头。 随后,苏翊微微垂首,只是略加思索,便异常果断地下达了一道军令。 “传令,自即日起,晋阳全城戒严,不得松懈。诸卫所、大营主将,分兵把守各个城门及主要干道,口令一日三换,严查所有出入人员,许进不许出,凡擅自闯入者,立斩不赦!” “是!” 参军和副将等人,卷起地图,遂转身离去;苏翊长长深吸一口气,两道凌冽如剑的目光,冷冷地刺向东方天际的一轮煦日,面上寒意愈发浓烈。 “奇怪?!朝廷居然放大王回来了,莫非咱们的那位陛下良心发现了!”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掠过城头,直扯动得王旗猎猎有声,大旗中央,“萧”字徽记赫然醒目。 胡锟冷然一笑。 “明朔兄,大王是下棋的高手,深谙博弈之道,我想这次……,大王定是和皇帝下了一盘大棋。” 风骤起,靖北双璧沉凝不语。 苍茫戈壁,平沙莽莽,天空碧蓝如洗。万里苍穹,有北风咆哮,有鹞鹰盘旋;长烟孤日,大漠狼烟,四面边声连角,金鼓动地,靖北王城——北境晋阳,巍然屹立于沙塞之中。 …… 冀州,涿郡。 一支未经朝廷兵部许可而擅自离开京畿永平驻地的精锐铁骑,整整三千重甲骑军,从帝都京邑浩荡北上;三千铁骑,悬“萧”字王旗,打靖北旗号,沿途经太行山,走泾州道,自云州入冀州,缓缓向晋阳王城开去。 一路行去,本该出面阻拦这支铁骑北进的京营十二卫,却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象征性的出面接触都没有,使得这三千铁骑在整个帝国京畿重地之上,如入无人之境,马蹄如雷,王旗如风…… 这支铁骑,黑盔,黑甲,长枪,马刀,人马披甲,鞍下悬佩大斧,面覆黑铁面具,无数双凌厉的眼睛,透过层层寒甲,闪烁着无比慑人的杀气。 ——铁浮屠! ——三千铁浮屠! 这就是数月以前随秦王萧长陵一同入京,此番又一同北归的三千重甲“铁浮屠”。 长枪如林,枪芒乱射,三千铁浮屠的骑队中段,簇拥着一辆非常扎眼的藩王马车,在大片旌旗与骏马的环绕下,车轮辘辘,飞速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之上…… 马车的前帘,静止低垂。 与夕阳沉沦的暮色,相互辉映,当那些黑色的线条,出现在宽广的冀州平原之上,渐渐地,渐渐地,在殷红如血的落日余芒之下,变得越发清晰,熠熠生辉;而居中行驶的那辆王驾马车,附近不过四五余骑,尤为鹤立鸡群。 忽然,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裂了峡谷的宁寂,仿佛是好几匹快马竞相追逐,从远方直逼而来;只见,大将杨芳单骑策马,平端一支长枪,在距离秦王车驾骑兵锋线只有不足百步时,执辔耸立。 “大王——” “讲。” 车帘纹丝未动,只不过从车厢之中飘出了一抹如雪山般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波动,惟有恍若千年冰湖的沉静与冷峻。 “启禀大王!前方便是涿郡,我们是否进城休整?” 杨芳踞马抱拳,度日如年。 “不必了。” 隔着厚厚的车帘,刚刚那一抹寒峻的声音,再一次幽幽飘出车外,比之方才冷冽益甚,就如同一柄崭新出鞘的靖北刀锋,闪着明亮的刀光,割在杨芳将军幽黑的脸膛之上,隐隐划出血痕。 随着一阵北风拂过,车帘缓缓卷起,而当车帘掀开的那一瞬间,靖北之王清峻冷傲的风采,便在这一刻,借助夕阳余晖的微芒,宛若画上栩栩如生的人物一样,呈现在靖北铁骑的视野以内,枭雄之姿一览无余,王者之仪赫赫生威: 车厢内,一袭白衣的秦王萧长陵,冷峻肃然,正襟危坐,双手始终平平放置于膝前,身形仿若劲松,纹丝未动;萧长陵的坐姿,巍然如塔,极具靖北之主与一代枭雄身上所能凝聚的凛然之势,那雄伟的姿态,凌霜的傲骨,大有吞天野望;而众目注视下的靖北之王,有着俊秀的身姿,浓密的乌发,清逸的脸庞,英挺的断剑眉下,镶嵌着两潭幽静若冰湖般的双瞳,面部表情孤寒淡漠,独有唇下勾勒起一抹冷峻至极的微笑,不,是冷笑…… 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气度,终是无负当年白衣之名! “孤早就说过,无军令时,大军调动,不得惊扰百姓;孤自己定的军律,岂能自己坏了规矩!……杨将军,你去传孤的口谕,令全军轻兵疾进,绕过涿郡,我们直接回晋阳。” 萧长陵的声音,依旧寒冽似冰,平静如水,未见一丝波澜。 “是,大王!”杨芳挺枪应道。 少顷,萧长陵起身,缓步走出王辇,静静地站在车辕之前,双手负后;他的脸上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凝眸望着苍茫暮色中的那一轮西沉落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不怒自威的面容之上,仿似涂抹上了一层淡金澄澈的光晕,愈发衬托出靖北之王坚毅的脸部轮廓。 落日入眸,萧长陵的目光,幽邃,寒肃,厉杀,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回首看了一眼麾下绵延不绝的三千铁浮屠,唇角竟不自觉地向上轻扬,展露出一丝教人窒息的睥睨笑意。 “速遣五百骑,驰告晋阳……”萧长陵开口说道。 杨芳策马倾听。 “告诉孤的子民,我萧长陵……回家了。” “是!” …… 塞外,朔风劲急。风,吹卷起那人的鬓发;夕阳西下,一代枭雄长身玉立,白衣飘然。 ------------ 第48章 倾尽 凛冬时节的北部边陲,塞草新黄,落木萧萧。 是日天清气朗,茫茫平原坦荡无际,晨曦与云翳,融入万里晴空,捧出一轮红日,少顷日出东方,喷薄四射;淡淡的日光,如同一柄利刃,劈裂云端倾泻而下,洒在晋阳城外那条宽阔无涯的滹沱河畔,河上微风骤起,凉意始生,陇头树叶飘零,一派荒芜景象…… 拂晓,晋阳原野,三边曙色,林海探幽,千骑飞骋,静则听百鸟啼鸣,动则射狍鹿奔突;尤其到了春秋两季,这里草长莺飞,秋高马肥,必定是一个纵马行猎的上好围场,可如今……王城四下,却徒留满目萧然。 仅仅一个晚上,天圣二年元月的清晨,如期而至。 去岁晋阳的冬天,特别萧瑟,密云不雨,阴霾少雪,天边青红色的碎云,伴随着浓雾腾起,横扫天宇,顿时瞬息万变,遮掩住了远处连绵的雁荡山脉。 “呼——” 忽然,原本清曜似玉的天色,刹那骤变,变得无比黯淡,黯淡得如苍灰的锅盖,沉甸甸地扣在晋阳上空,看一眼就觉得气氛万分压抑;劲急的大风,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任何先兆,就这么从晋阳城内各个宽敞的街巷与密集的民宅间倏乎升起,穿过,掠过,卷过…… 风势来得突然。 北风肆虐,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水果摊、低头打盹的摊贩棉帽吹飞,露出一双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得满大街果皮乱滚,吹得立在茶楼外的青幡,“啪嗒”一声翻落在地,显得凌乱不堪。 新年伊始,大周北境的第一重镇——“靖北王城”晋阳,迎来一支远道而来的特殊队伍;此时正值元旦,官道两侧草木萧索,早已枯黄的杨柳枝条,于寒风之中摇曳,就像是无数面猎猎翻卷的靖北军旗,引领四十万铁骑冲阵陷坚。 一大清早,一骑穿越城门,风驰电掣,贯穿王城正中的九仪大道,直奔王宫而去。来者马如惊风,一线白芒,笔直地滚滚涌来,向全城百姓展现了常人罕见的精湛骑术;随着一骑入城,又有两骑武士,先后策马而来,手执令旗,过云龙门,进入王城晋阳。 三骑入城,向满城军民与靖北将士宣告了秦王殿下率兵北归的消息,一时间,所有的王城子民,欢呼雀跃,沉浸在无尽的狂喜之中,正如当年沈儿峪大败扩廓时一样激荡。因为,他们的秦王回来了,北境三州的主宰者回来了。 “秦王殿下——” “快看,是秦王殿下!” “我的老天爷,真是秦王!” 天圣元年岁末,萧长陵率三千铁浮屠,离京北归。 秦王殿下一行人马,沿途经河间、中山、涿郡、汾城,遇城邑不入,终于在出京十三日后抵达晋阳周边。边关的讯息,自然远不如京师流播得快,连上京庙堂的衮衮诸公都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皇帝陛下放虎归山,还是这位靖北之王虎出牢笼。此事固然扑朔迷离,但不管怎样,萧长陵此番北归,到底是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来;因此,在收到鹞鹰传书的第一时间,骠骑将军苏翊及冠军将军胡锟,便提前一天,率部拔营,进入内城之中,预备迎接靖北之王的归来。 是时,一声声鼓乐号角,浑厚低沉,嘹亮吹响,晋阳城门徐徐开启。 隔着一条滹沱河,晋阳城下,广袤无垠的平原之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雄伟非凡的巍巍高台,与高台相距三里路的东西女墙,又分别筑有一座阅兵楼宇,靖北军中的功勋武将与文官幕僚,一文一武,文武持平,形成庙堂殿阁犄角佐势;其中,楼内的靖北文臣,不乏峨冠博带,满身朱紫的封疆大吏,譬如,有幽州刺史薛弼、冀州刺史王嵩之、并州刺史陆勣、三州经略使南宫天穆,以及北境新任宣徽制置使袁安国……与战功赫赫,刀头舔血的军中大将一样,这些丰姿卓绝的文官僚佐,皆是靖北旗下不世出的旷世奇才。 高楼之上,群星荟萃,塞外风沙扑楼,衬托得楼上诸公仙风儒骨。 乌阳堕入檐角,苏翊胡锟二位将军,全身贯甲,并列站立于城堙门外,岿然不动,其所部官兵一左一右,恍若冰山脚下一尊尊凝肃的雪雕,列阵以待南面来人。 此刻,晋阳城外,靖北大军云集,刀枪耀眼,盔甲鲜明。 天寒地冻,虽不复见黄沙裹铁甲的旧时豪迈,但是举目望去,那条本就结了一层厚冰的滹沱河,依旧未曾解冻,冰河再往北去,寒霜压玄甲。 数万步骑靖北军,呈东西两个方向,划分为两大巨型军阵,身上甲胄森寒,泛出无数摄魂的厉芒,只有中间空出一条缝隙,足以容纳上千铁骑从中穿过。 一身重铠的北大营骑虏将督韩如江,得以临近冰河,高踞大马。 此外,除去虎豹骑、白马义从这样的陷阵骑兵,如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骠骑营、骁骑营、燕山营、虎贲营、登城营、战车营、弓弩营等老营新营,总计二十七营,三万七千五百靖北将士,外加五千先登死士,佩刀持枪负弩,悉数一字排开,气势尤为雄壮。 天光,熹微放亮。 晨起,大河冰封,寒风凛冽。 蓦然间,大地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远方有烟尘飘拂。 没错。 这声音,正是铁蹄万里,铁骑开道之声,响彻王城内外。 阵阵铁蹄飞扬,踏碎尘埃,似乎正以碾压之势撼动王城。声声巨响之下,原本,清晨映射中的冬日阳光,骤然黯淡无光;空气之间,仿佛夹杂了一股渗人、苍凉、悲壮的寒气,直冲所有人的后脊脊髓。 一刹那,苍穹与大地,完全沉浸在肃穆、庄严的气氛中,杳无声息。 烟尘之中,一面银色衮龙的“萧”字王旗,赫然高擎,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而当王旗展开的一瞬间,一支声势如龙,气吞万里如虎的重甲铁骑,马蹄铮铮,在晋阳城堙东方原野的地平线一带,公开悍然,闯入靖北儿郎的视野以内,冲进了王城驻军的范围内,如海潮袭来…… ——那一幕,犹如旭日升东海,光芒万丈。 三千铁浮屠,进抵王城! 一眨眼的工夫,这支事先毫无征兆,以神兵天降之敏捷机动,突兀而至,出现在东方原野上的精锐铁骑,迅速钳形铺开,恍如滹沱河一线大潮,由东往西,疾猛推进;渐渐地,渐渐地,铁浮屠的凌厉兵锋,遂以雷霆万钧之威,化作燎天烈焰,彻底吞噬了这片广袤的旷野。 当晋阳南面的城堙和女墙呈现于一众铁浮屠将士的眼中时,三千铁骑,缓缓放慢速度,待得驰抵城堙脚下,却见插于女墙之上被西南疾风猎猎振动的靖北旗号,映入众人眼帘。 “咚,咚,咚——” 终于,靖北鼓响,鼓声直冲天际,绵延千里不绝。 这一声悠扬豪壮的鼓声,曾经响于公主坟,响于沈儿峪,也曾响于弓卢水,现如今,这鼓声,又响彻晋阳内外,响彻王城上空…… 靖北军阵后方,有八百轻骑,白马白甲,手执银枪,每一名骑卒头戴的铁盔上,都插有一根雪白雕翎,随风摇曳,马鞍两侧挟刀佩弓,皆有一枝白翎箭羽,透囊而出,恰似两团芦花胜雪。 八百轻骑,好似茫茫大雪,翻涌于天地之间;这支轻骑,正是隶属秦王萧长陵麾下的嫡系亲军——“白马义从”。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 忽然,一抹清峻的白衣身影,于王旗招展之下,在两列铁骑亲卫的簇拥下,翩然策马而来,就这样一骑绝尘地跃入三军眸中;于靖北将士而言,迎面而来的这道身影,既熟悉又陌生…… 骐骥似电,马蹄生风。 马上的男子,依然是一袭白衣戎装,身披玄墨色绣金蟠龙战麾,按缰佩剑,手执一柄一丈三尺有余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身形挺拔伟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风姿俊逸;男子虽是一身白衣胜雪,但神情却是寒冽如冰,尤其是两道剑眉之下的一双黑曜眼瞳,闪烁着无比璀璨的光华,炯炯有神,目光看似沉静如水,底下竟是说不尽的嗜血与冷峻。 马是飒露紫,人是萧长陵。 鼓响惊雷。 萧长陵的目光,深邃而又幽凝,仿若汇聚了无数剑锋之上的雪色剑芒,教人望而生畏;他骑在马上,疾若飓风,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座下那匹雄健有力的“飒露紫”,缓缓踏出数丈,便仿如蛟龙出海一般,一跃而起。 怒马长嘶,靖北之王惊鸿一跃,白衣乘天马。 只不过,这单独一骑,并未踩踏在结冰河面上,而是连人带马,高高跃起。 ——铁马跃冰河! 伴随一骑跃过冰河,飒露紫四蹄落地,靖北之主一马当先,手中斜提长戟,猛然搠入冰河。 叮的一声。 整条冰河碎裂不堪。 寒风拂面,萧长陵傲然策马,身形如槊。一代枭雄俯瞰滹沱两岸,北国风光尽收眼底,独有一袭白衣卷起。 “大王威武!” 号角声呜咽高亢,游龙鼓直撞人心,靖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萧长陵见状,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冰冷地环顾诸军,于马背之上微微抬手示意,城下数万将士立时肃穆,无一不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王,——那一袭白衣! “靖北威武——”萧长陵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 “嚯!” “嚯!” “嚯!” 数万靖北健儿,齐齐高举枪戟,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声响彻塞外,令人心旌涤荡,耳际嗡嗡作响。 马蹄哒哒,一袭白衣的萧长陵,从数百“铁浮屠”的黑甲骑士丛中,策马而出,于苏胡二将面前扬鞭立马,平视靖北双璧。两人缓缓跪下。 “末将恭迎大王。” 萧长陵淡然一笑。 “诸位免礼。” “谢大王。”二将起身肃立。 这一刻,萧长陵双目如炬,身上那件绣着蟠龙腾云图案的玄色大氅,在风中啪啪飞舞;靖北之王俊秀的身姿,骄傲地高踞飒露紫上,而他那挺拔且又坚毅的背影,此刻则如山岳矗立,嵌入所有将士的心头,挥之不去。 “孤入京述职,迄今五月有余,不想今日在我靖北王城之下,竟又能见到列位弟兄,将士们辛苦了。”萧长陵风度澹雅,唇下浮起一抹微笑,愈加显得容色冷峻,也愈加显得神采奕奕。 “末将与佐玉适才还担心,大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门关闭再开,便要大费周章。如今看到大王平安归来,我等也就安心了。”苏翊全副束甲,按剑立于马前。 说罢,苏翊上前,接过萧长陵手中的马鞭,亲自执起辔头,缓步进入城堙门内;自打加入靖北军以来,这位自幼出身将门,胸怀大志,墨经从戎的一代名将,早已封候拜将多年,不说势力绝伦,亦可谓军威显赫,然而,像这样执鞭坠镫的杂役,在他做来,毫无违和之感。 “轰——” 待王驾俱入,随着一声轰鸣之声,晋阳城前的巨大吊桥和厚重城门,旋即在身后轧轧闭合。 塞外,四野八荒,一座四方孤城,落寞地耸立于风沙之中。 …… 晋阳,秦王宫。 夜已经很深了,一弯弦月已渐上雁荡山头。 从凌云拔起的宁清阁往下俯视,王城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沉睡去,而在不远方的街巷深处,则隐隐约约透出些许微弱的灯光,为这黑夜增添了少许光亮;夜风瑟瑟,一身白衣的年青藩王,孤独地站在阁上俯瞰,冷风扯着他玄色如墨的狐裘长披缓慢飘动。 宁清阁上,萧长陵凭栏远眺,目光之中平静无波,脸上也挂起了一抹冰霜之色,任由夜风拂过他的面庞,吹起他鬓边垂下的乌发…… 入城之后,随行扈从的三千铁浮屠,奉命依序归营;这一日,大周帝国的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遂在重返晋阳的当天正午,于西郊行祃祭阅兵之礼,大飨士卒。 祭礼落毕,萧长陵便在王宫宫城置酒设宴,宴请靖北文武,与麾下谋臣战将燕饮至中夜,方才散去。 时下,夜色正浓,夜风夹着凉意,轻轻吹向王宫城头。 萧长陵的身侧,空无一人,在月色的覆盖之下,映衬出一代枭雄茕茕孑立的身影,若隐若现。 寒夜寂静,更显孤寂。 朗月疏星之下,萧长陵负手站在宁清阁上,白衣无尘,衣袂当风;他静静地俯览夜色中的晋阳王城,俯览这片夜色中的浩荡江山,惆怅浮上心头。这片江山是他的,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城市和军队也是他的,可他……为什么会感到孤独,而且,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这种无限孤独的驱使下,萧长陵怅然昂首,仰望月夜,果见西北天空之中,一颗雪亮白星,形如弯钩,于河汉交接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 星辰入眼,可是萧长陵的脸上,未见丝毫动容,反而愈发幽邃,愈发深不可测;夜风之中的靖北之王,仍是一袭白衣胜雪,少年意态半分未减,身姿俊秀,眉宇英挺,竟与当年别无二致。 萧长陵沉凝不语。 今夜的星空,恍若十年前的浣花溪。萧长陵依稀记得,十年以前,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寂静夏夜,他与婉儿,执手相偕,惬意地漫步于浣花溪畔,于崇丽阁中,静看满天繁星,仰观星月云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浣花溪畔,崇丽阁上,他与她,情定三生,白首不移。 十载风云,岁月,沧海桑田。 曾几何时,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心相知,本以为彼此可以厮守终生,可到头来……却只能天各一方,咫尺天涯,相爱不能相守。 俯仰天地日月,叹世事多艰险,喜哀往来皆伤心肝,伏枕久不能眠。 忆及此处,萧长陵深沉的目光,寂然地凝视天幕,仿佛满怀期盼着夜幕开启,鹊桥横际,走出他心中思兹念兹的那个人,口中喃喃说道。 “但愿,还能见一面。” 可他终究要失望了,如今的他们,一个是秦王殿下,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皇帝的弟弟,一个是皇帝的爱妃,即使再深的情意,也难以逾越那道挡在他们身前的鸿沟,或许终其一生,他们,也只能像现在这样遥遥地望着彼此。 须臾,萧长陵泪光闪烁,取出那枚青玉坠剑穗,紧紧地攥在掌心;只是短促的一瞬息,这位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过眼泪的枭雄,这个被庙堂公卿与朝野上下骂作“人屠”的男子,此刻终于泪如雨下,卸去冷峻的盔甲,摘下铁血的面具,没有任何保留地展露出内心深处最为脆弱的一面:孤寂,落寞,无助。 “婉儿,如果你我此生注定无法在一起,那么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护你一世周全。从今以后,我会倾尽一生,为你而战。” …… 与此同时,深夜的上京皇宫,也是一片清寂。 承乾宫内,烛光黯淡。 已是夤夜,谢婉心仍未入寝,而是披着一件月白色披风,郁郁地倚在窗前,面如止水,一言不发;明玉见状,轻轻走近柔声劝慰。 “娘娘,已经三更了,陛下今晚应该不会来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婉心依旧无动于衷,那张隽丽娇美的容颜之上,尽是清冷雪色。 黑夜深沉,月光投下氤氲的银辉,大地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 ------------ 第49章 鹰扬 黎明,鸿霞起伏。 天色苍茫,云海翻腾。 一轮旭日东升,曙光布满天穹,朔风漫卷。北方原野的青黄草木,在塞外狂沙的摧折与凌虐之下,姿态显得卑微、刚毅而又倔强,无处不散发着冬日特有的凛冽,映衬出一片浩渺浮光。 天圣二年的正月,晋阳内外,格外燥冷。此时,元旦刚过,寒冬时节的一抹萧杀,就在这阵阵冷风的烘托下,迅速弥漫开来。 直至十二日入夜,漆黑的夜里,突然刮起了极其罕见的东南风,树上的残枝败叶,皆被一扫而空,大风召唤即至,无数如怪兽般的彤云,在天上来回翻滚着,向着晋阳上空压来,时不时飞过一群乌鸦,发出瘆人的叫声,更为这座大周帝国广袤北端疆域的靖北王城增添了几分苍凉,衬托出一大片阴森森的寒气,不,准确地说,是杀气!澎湃的杀气! 不一会儿,黑云褪去,霞影毕现,天色才蒙蒙放亮。 风声猎猎,吹拂得王宫城头大旗飞扬,靖北武士执刀肃立。 晨曦之下,秦王宫一派沉寂。 这座矗立在晋阳城东北中央轴心一带的王宫藩邸,本是萧长陵为任城王时的“镇北将军府”,之后又先后更名为“征北大将军府”、“骠骑将军府”、“太尉府”、“大将军府”、“大元帅府”,直至萧长陵正式受封秦王,才在原有将军幕府的基础上,征发数十万兵丁,予以扩建,历时三载,终于落成如今的秦王宫。 说是王宫,然其整个宫城的雄伟程度与富丽堂皇,不仅无法与上京皇宫相媲美,甚至还不如远在南境的丹阳行宫阔气;除去日常用来办理军机要务的东西两苑,秦王宫内,另建有梧桐坊、兴庆堂、大安殿、宁清阁、玄元参天楼及沉香亭等建筑,多有侧殿,配以亭台楼阁,占地三百余亩,而在王宫外郭城东垣又增筑了一道夹城,如同一柄利刃,将王宫与大将军府从中劈开,至于王宫南端的夹城,则与“天柱上将行营”相衔相接。 王宫,西苑。 直至是日清晨,天光逐渐放晴。日色笼罩下的秦王宫,草木葱茏,树影斑驳,于丛丛绚烂花卉之中,散发着最后一抹浓绿;一时间,西苑深处,无不飘着梅花的幽香与芬芳。 花气袭人,穿过高大挺拔的白杨林,绕过湖光潋滟,鸳鸯水鸟双宿双飞的沧浪池,一进王宫西苑,原本方才树木茂盛,郁郁葱葱的美景,瞬间一扫而尽;此时此刻,除去最外面一圈林木依旧如故以外,里面的地势情形,均已大变: 两道直直耸起的土梁假山,自南向北,纵贯而去,一条水流涌动的小溪,夹在土丘中央,蜿蜒流淌;而那两道土梁坳子,越往北便越相互靠拢,平坦的地面,也是越来越少,在最狭窄的交叉口处,两座石亭分立,隔溪水相望,呈犄角之势。 寒冬未过,王宫西苑里面,虽没什么凤阁龙楼,然则山水相依,丽色清幽,各种野物鸟兽奔行其间,真真仿佛人间仙境一般;若是在沙场上打磨十几年的名将宿将,见此情形,根本不用旁人去解释,便能瞧出其中的奥妙所在。 没错。 整座西苑,竟似是被万千人力,生生改造成了一幅缩减了不少倍数的山川河流形势图,或者说,是一幅小规模的北境地形图。不用说,这样的布局,这样的安排,一定是出自那位功勋盖世,威震天下的靖北之王的手笔。 远处,一标身披玄铁黑甲,手执描金长枪的靖北卫队,阔步前行,穿过了被两座土梁硬生生挤压出来的“雀鼠谷”,转过代表燕京以南战略要地的“松亭关”,沿着那条象征着“滹沱河”的潺潺溪流,径直向北行去。 云雾渐渐散去,晨起霞光万丈。廊下都挂起了水锥,无数晶莹剔透的霜棱,垂落在宫墙之下,在逐渐升高的阳光中,缓缓消融;而这个时候,宽敞的靶场正中,鼓声隆隆,旌旗飘飘,借着劲急的风声,猎猎翻卷,簇拥着月台顶端的那一面“萧”字王旗。 白昼如耀,靶场中央,伫立着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手执一张铁胎宝弓,长身玉立,岿然不动,仿若风干千年的岩石,矗落于峰峦顶层,历经风霜雨雪,仍是一如既往的坚毅有力。 这是一位高大英俊,风神秀彻的白衣男子,头束一顶白玉发冠,冠带系于颌下,轻轻打了一个八字结,一身扎束整齐的白衣劲装,衣襟左右,饰有两行横条式云蟒细纹,显得分外醒目。 靖北之王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目光如箭,仿佛要直直射入所有人的心房,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凌厉与霸气;统帅的威仪,是与生俱来的气度,与年岁无关,与阅历无关。特别是此时此刻,当他不苟言笑,静立如松之际,其气场更是空前强大。 萧长陵的半张面颊,全数掩盖在一双闪耀着犀利光芒的眼眸深处,额上两道长剑似的眉宇,斜斜飞入鬓角的几缕乌发中,频添了一股凛然杀气;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飘逸洒脱的长发,以及他那奇异的墨色瞳眸,清俊挺拔的黄金身材,配上一张堪称绝色的脸,意态潇洒,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高贵与冷峻…… 时下,站在西苑靶场射箭的萧长陵,一次次将铁胎宝弓张开,一次次将箭射中靶心。只见,红色的靶心之上,三箭环绕,依次列开,呈现出一个极其优美的“品”字形状。 靶场上,萧长陵挽弓习射,靖北兵士于百步开外宿卫,故而,他的身畔仅止三人,一位平北将军桓欷,一位并州刺史陆勣,还有一位,并非靖北部曲,而是北渝营州刺史冯弘派遣求援的使节。 场间,桓欷是大将,陆勣是刺史,此刻看着萧长陵站在那儿,不断地张弓放箭,尽皆不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那一抹身穿白衣的背影,注视着靖北之王弯弓搭箭的雄姿,一言不发。 终于,还是使节率先开口,打破了靶场之上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秦王殿下,渝军攻打玄菟,甚是紧急,冯刺史恳求殿下火速出兵,以解营州之危,不然……” 未等使节把话说完,只听见,“飕”的一声,萧长陵举弓张弦,再次放出一箭,羽箭激射而出,矢弧划破阵阵冷风,正中箭靶红心。 他一袭白衣,目光如炬,腰畔承影剑,靴履未染毫尘,仿若游走于银河深处;忽然,萧长陵微微抬眸,极其冷冽地勾唇上扬,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似乎潜藏着睥睨天下之意。 “渝军共有多少兵马?!” “四门皆有渝军攻城,兵马不下七万,公孙归彦亲至城下,吕鲂、赵葵为前锋,据探,吴曦大军即刻就到,望大王速速发兵救援,稍迟,恐怕渝军就要破城了。”使节的神色与语气,显得异常焦急。 众人望见,萧长陵独自一人,直挺挺地立在当场,白衣猎猎翻卷,铁弓缓缓放下,靖北之王那对幽邃的双目之中,仿佛刺出了一柄中天利剑,剑光横贯日月。 “嗯,孤知道了,来人,带使者到馆驿歇息。”萧长陵一脸平静,冷冷说道。 “秦王殿下,这……”使节满是诧异,有些不可置信。 萧长陵冷笑。 “此事……孤自有决断,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到馆驿歇着吧。” 此言一出,使节顿感五雷轰顶,感觉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折辱,甚至有些无地自容;很明显,这位靖北之王,已经公开在下逐客令了。 于是,使节脸色遽变,一改先前的低眉顺目,语气逐渐变得强硬起来。 “秦王殿下,您莫非是要见死不救吗?!我家主公诚心归附,如今身陷险境,殿下竟然袖手旁观,难道尔等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 “放肆!”桓欷目光炯然,按剑逼视使节。 正在此时,只见,萧长陵仰天大笑,笑声之中尽显豪情。 忽而,一袭白衣的秦王萧长陵,倏乎转过身来,一双鹰目凛冽似刀,划过两道冰寒至极的刀芒,冷冷地钉在使节清瘦的脸颊上;他傲然举起长弓,不慌不忙地拈弓、搭箭,扯动弓弦,泛着青芒的箭尖,紧紧地锁定在使节身上。 使节见状,整个人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后脊早已冷汗横流。 靖北之王诡魅一笑。 “首先,孤要提醒阁下一句,你现在脚下所站着的土地是我靖北的王城。阁下要是想求援,最好还是把态度放好一点,就少一点说三道四;要是想吵架,咱们还是换个地方为好!孤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有胆,你可以试试看。” 萧长陵的目光,愈发凝厉,使节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被一代枭雄厉声阻断,震得他心胆俱碎。 “别动!我手里的弓箭可不长眼睛!” 这一刻,萧长陵冷峻笑着,笑声未歇,他的手指就已经疾若闪电,轻轻松开了原本紧绷着的弓弦。 弦响过后,一声尖锐的箭啸,清晰地传入使节的耳鼓之中;羽箭破空飞出,贴着他的耳鬓划过,把他的后颈划出了一条血槽,鲜血热乎乎地顺着颈部流进衣领,惊得使节冷汗直流。 又是“铛”的一声,声声宛如金钟。这一箭,径直掠过北渝使节,钉在五百步开外的一棵树干上,而当箭头嵌入树皮的一刹那,箭尾犹自颤动。 片刻,使节眼前一片颓然,双目无神,面如死灰。 “带使者下去!” 使节眼中的萧长陵,神色冰冷,面容威严,目光之中的寒肃厉芒,仿佛涂满一地的淋漓鲜血,甚为孤傲绝情,阴森恐怖到了极点,令人不忍直视。 见秦王殿下神情阴郁,陆勣心领神会,遂向使节做了个“请”的动作。 “大王尚有军务,贵使有何请求,烦请明日到刺史府与本镇交涉。” 待使节走后,萧长陵扔去铁弓,鼻端轻蔑地冷嗤一声。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操的心也太多了。” 靶场之上,肃穆依旧。 …… “你们怎么想的我知道,我怎么想的……你们却未必明白。” 红日烈烈,明媚的阳光,洒在苍茫大地之上。矛戈枪戟的锋刃,在曜日映照下反射出森森冷光;鲜亮齐整的甲胄,显示出了靖北王师的盛大军容。 王宫以北,乃是萧长陵的“天柱上将行营”。 鹞鹰起于林间,振翅直上云霄。 当下,风朗气清,行营之中军乐大奏,一曲《秦王入阵乐》,此起彼伏,激越铿锵;一株花树之下,萧长陵面沉如水,正身端坐于酒案之前,正在擦拭着他的那柄“承影”佩剑,轻轻拂去剑刃上的铁锈灰尘,桌上摆着一盘青梅,一支酒器,一壶新醅的梅子酒。 靖北之王的身侧,桓欷鹖冠带剑,绷着身体凝然肃立。 良久,萧长陵噙着一抹微笑,缓缓举起承影,阳光倾泻剑身,一时清亮胜雪,剑光闪烁。 “清风如许,艳阳高照,是杀人的好天气!” 说罢,萧长陵不动声色地放下剑,一脸平静地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也认为……孤应该出兵救援冯弘?!” 桓欷点头。 “是的,大王。” “哦,说说您的见解。”萧长陵拎起酒壶,饮下了一口辛辣的梅子酒。 “大王,冯弘畏惧渝虏兵势,故来求援。再则,冯弘此举,亦有引寇自重之意,欲借助我靖北军力,牵制北渝兵马;依末将之见,辽东内讧,此天亡其也,既然如此,大王何不顺手牵羊,今若遣一上将,提兵数万,北出燕京,与冯部合力以退渝兵,贼退,营州亦弊,届时,大王便可乘其虚困,出奇兵袭之,岂不事半功倍?!” 可是,当听见“引寇自重”四个字时,萧长陵微微皱眉,一代枭雄凌厉的目光,如同漫天箭雨,万箭齐下,全方位覆盖在桓欷脸上,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化为自嘲一笑,笑中自有乾坤。 “引寇自重?!孤是寇吗!” 桓欷深知,自己方才那番话实在有些孟浪了,连忙辩解说道。 “回大王,末将说的……是冯弘的心思。” 没有想到,萧长陵放下酒壶,双手平放在案上,并未勃然变色,而是发出了一声狂野豁达的大笑,伸手指着桓欷,潇洒自如地笑骂道。 “桓仲平,你是孤的平北将军,一言一行,需有大将风度。” “是,欷……,谨遵大王教诲。”桓欷沉声说道。 看着天畔微弱的晨曦,萧长陵昂然起身,缓步离开座席。 “仲平,你说的这些,孤又岂能不知呢。” “那……大王意下如何?” 未曾料到,萧长陵的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镇静,面部表情未起波澜,只有如地狱修罗般的恐怖;这样的平静,这样的镇定,极似老虎捕杀猎物前的蛰伏,更似剑客亮出宝剑前的沉寂,除了无声无息,再无半分异样。 一抹极端不屑的神情,浮现在萧长陵的脸庞之上。 “哼,冯弘?!他算个什么东西!一条断脊之犬。仲平,其实你不说孤也明白,他姓冯的哪里是真心归降,他这是看到大周日益强盛,公孙氏渐趋衰败,才这样急着改换门庭。此獠反覆难养,人尽可君,他今日可以背叛他的主子,你能保证日后……他不会背叛孤吗!” “话虽如此,可是,……大王,眼下局势,北渝发重兵围剿,以冯弘的那点儿兵力,是肯定守不住营州的;如果我们继续按兵不动,只怕战事会逐渐恶化;大王,打吧,吃不了全羊,啃下几只羊腿也行!要是去晚了,就都是人家的了。”桓欷面露隐忧之色。 萧长陵冷冷一笑。 “冯弘的那点儿心思,你当孤不知道吗?!他自诩辽东名将,倚仗手下的十万大军和三郡之地,便妄图和孤讨价还价。其实,孤早就看出来了,他的真实目的,是要和孤平起平坐,划疆而治,而不是成为孤的藩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可他算错了一点,这北境三州,是我靖北军的天下,岂容他一个降将放肆!” 听到这里,桓欷似乎恍然大悟,神情也渐渐舒展开来,说道,“看来……,大王已经胸有成竹了。” 萧长陵双手负在身后,笑容愈发恬淡;远方猎猎的北风,卷起这位年青藩王胜雪的白衣,他的乌发随风飘舞,舞动出一抹令人倾慕的勃勃英气。 “孤平生最恨被人利用,也最恨被别人当枪使,可是偏偏没人肯信,好!既然他冯弘想要待价而沽,那孤就让他好好看一看,究竟谁才是这北方三州的主宰……不就是十万人马吗?!孤年少从军,杀人无数,死在我手里的人多了,不在乎这剑下再多上几条人命!” 这,便是一代枭雄的底气,当世人屠的豪气。 ——有四十万大军为后盾。 ——有三州骁将为倚仗。 沉默半晌,萧长陵傲岸回身,面向桓欷,目中寒意骤现。 “仲平,孤命你率三万铁骑,隐蔽东进,秘密潜入营州,以精锐伏于大蛾山中,再令一军抢占黑山,断敌归路,然后……伺机而动。” “是!”桓欷抱拳。 “切记。”萧长陵挥手示意,“不要走官道,尽量多走山路,避免打草惊蛇;各辖所部,分进合击,决不能给叛贼留下一丝可乘之机。” “末将领命。” “还有。把你手下的游骑都撒出去,给我盯紧扩廓。”萧长陵最后补充了一句,口吻斩钉截铁。 “是!” 风中,一袭白衣逆风屹立。 “必要的话,孤会亲率大军,助你一臂之力。” …… 无数只优雅的白鸽,咕咕叫着,飞离了晋阳上空,于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中,连续掠了好几圈,便向着那片广袤的辽东平原,振翅飞去,渐渐失去了踪迹。 这是一种来自王者意志的恣意挥洒与传递。 ——靖北铁骑,万里拓辽东! ------------ 第50章 兵燹 天圣二年的辽东大地,干戈四起,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二月月末,夹着北方战事阴霾的浓翳,渐渐笼罩于帝国极北之端的白山黑水间,一连数日晦朔难辨,沉闷不见舒朗,黯淡不见明媚,仿佛是欲下雪,又似是要落雨,却始终未能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下上一场,天色依旧压抑…… 自今岁立春起,原本沉寂了数十载的辽东局势,忽然急转直下,如巨石入海,激荡起万丈狂澜;一时间,绵延千余里的沃野战线之上,金鼓阵阵,铁蹄隆隆,兵甲林立,刀斧所向,攻杀之声不绝于耳。 起初,北渝边将冯弘,因不满公孙虐政,故拥兵自重,举营州一隅归附,布重兵于玄菟七镇,修城墙,筑壁垒,挖堑壕,积米粟,训士卒,又分兵入据扶余、安市,以精锐守城,三度遣使赴晋阳,希冀靖北大军出兵策应,呈呼应之势,捣其后背,断其归路;渝廷闻之,于震怒之余,遂以渤海王叔父高阳公公孙归彦为主将,又以西蜀郡公吴曦提兵作后援,发兵数万,围剿营州三郡,主攻玄菟,意图诛杀冯部叛军于巨流河畔,并且扬言“弃甲卷旗,余皆不罪;若其不降,尽屠三城。” 战局伊始,北渝大军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不断压缩那支叛军的生存空间,不但蚕食了大片失地,攻取了大片城堡,且成功策反了冯弘军中数名将校,令其阵前倒戈,投入北渝阵营;经此部署,诸路渝军兵马,顺利把冯弘麾下最精锐的两万营州铁骑全数压缩于玄菟城外的黑水河一线。 与此同时,前去玄菟增援的扶余叛军,在渝军前锋诈败之后,一路孤军深入,恃勇冒进,突然遭遇到了吴曦大军的截击围困,五千步骑无一幸免,自堕山涧而死者十之七、八,尽皆覆灭于野狼谷中,叛将范文虎阵亡。 当时,北渝军中,不仅拥有足足五万余人的松山营重甲步卒,更有两万精骑作为机动兵力,与步军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又有数倍于叛军的弓弩手,配备大量的弓矢与弩箭,加之北渝副帅吴曦出身名门,其祖父吴璘、父亲吴颋,悉为北渝大将,而他本人虽非名将,却也是用兵持重之人,久历战阵,典戎多年,至少不是如公孙归彦那样的草包将军,怎么看这一仗都是稳操胜券的碾压局面;于七万渝军而言,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大渝的将士能否在春分之际灭杀叛党,肃清三郡? 但就是在这样极端劣势的困境下,一直压缩避让的冯部叛军,此刻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开始发力,在七万北渝军队面前,首次展现出边军铁骑的虎狼气概,频频列阵出击,不断袭扰渝军营寨,攻击其辎重粮队,兵丁屠戮杀尽,粮草掳掠一空,致使渝军兵锋受挫。 事后,一些幸存的伤兵,纷纷传言,此番叛军一反常态,攻势异常凶猛,叛军大将温子升,尽出军中骑兵,欲以数千骁骑“薄其军阵”,凭借边军铁骑最拿手的突杀之法,对北渝中军实施精准打击;只见,九千边骑分成三支,每支纵队又分派五股精锐,游骑在前,精骑在后,临敌之后,数百精骑快速穿插,迅即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展开轮番骑射,立时箭如飞蝗,然后在保持战线平行的情况下,命精骑后撤,轻骑大举进击,如此反复多次,试图发挥出骑战驰射的最大优势,等到敌军阵型大乱之际,全军压上,一举凿穿渝军大营。 战况惨烈。 血流漂杵。 是时,两军从拂晓一直杀到黄昏,厮杀最为胶着之时,身为叛军主将的温子升,不惜亲身陷阵,手持丈余长刀,率领八百死士,以横向密集的冲锋队形,不顾箭矢,如墙而进,当纵深不断收缩的北渝骑兵不得不展开冲击,对上迎面那些不足千人,却已经杀红了眼的叛军死士后,竟是亲眼目睹了令无数大渝男儿终生难忘的一幕——“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于是,溃不成军的北渝残兵,只能在己方两翼中军步卒的掩护下,狼狈撤出战场,接下来便是更为惨烈的步军对战,士气跌落至谷底的渝军步兵,虽未像骑兵那样退却,但是依然难阻叛军推进。最终,温子升亲率九千铁骑,一举撕裂了北渝中军防线,诸路兵马接连败北,公孙归彦负伤,全军被迫退至金鸡岭。 战后,公孙归彦因伤重不治,殁于军中,副帅吴曦临危受命,手执黄钺,节制渝军各部,继续指挥平叛之战;即便此役叛军取胜,可渝军实力未损,依旧手握七万精兵,元气也在逐步恢复。单论战场形势,北渝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不久,渝廷从锦州运往前线的第三批补给,也已悉数就位,及时填补了大军粮队遇袭的空缺,渝军士气复振。 在接下来的战事中,素来被北渝王室讥笑为“乡下诸侯”的冯弘,屡次调动按兵不动的安市守军,投入抗渝战场,与吴曦主力周旋;可是,满打满算,叛军可以用于作战的兵力,仅止两万余众,但无一不精准地弥补了几处布防上的纰漏。 吴曦也绝非庸才,挥军奋战,曾经三次率兵袭杀至冯弘阵前不足百步之距,三次被乱箭逼退,险些生擒冯弘。之后,冯弘出动埋伏于后方的数千骑兵,大举冲阵,对此,吴曦早已料到,即使面临重兵合围,仍是严令主力骑兵不得“轻入敌阵”,只是命麾下骑将率五百骑轮番出击,这才得以在彪悍的辽东边骑的冲锋之下,保全步骑兵力,避免被叛军一击即溃。 一战下来,黑水河畔尸横遍野,冯弘麾下一万步卒,死伤五千之多,而吴曦的五万步军与两万骑兵,最终撤离战场之时,其仍有战力之数,也是损失颇多。但真正让双方将士都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在吴曦主动撤退出战场十余里地外,冯弘突然出动了好似从天而降,且精气神十足的三千轻骑,而阻挡这支骑兵扩大战果追击步伐的,则是吴曦同样本想用来出奇制胜的五千伏兵。也就是说,黑水河一战,看似渝军略占上风,实则打了个平局,冯弘未能扭转守势,吴曦也没能剿灭叛军。 二月二十七日,继黑水河大战后,吴曦举兵来攻,两军再次于玄菟城外展开一场激战。 其实,真正的战事,已于二月二十四日夜间开始。是夜,北渝大军派出大批暗探,搅乱叛军营帐,截断玄菟与主营之间的联系渠道,之后又在东峡河谷设伏,截杀前来驰援的冯部骑兵,灭寇七千,俘获叛将温子升,枭首示众,而后又乘胜追击,诛杀叛党三千,迫使冯弘退入城中,陈兵玄菟城下,四面围城,昼夜不息。 半月之间,绝域苍茫,塞草腓腓,辽东平原之上,尸骸积山,血染荒丘,惟余白骨累累,无计可销。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 入春以来的漠北草原,壮美辽阔,万里以内牛羊成群,骏马奔腾。 远方,一束金色的澄澈夕阳,静静地倾泻在高耸无比的燕然山巅,反射出千里之外的晶光,芳草如茵;少顷,不知从哪里吹起了一支悠长雄浑的柔然小调,将最后一缕余晖彻底吹灭。 “在战盔的注视下, 山脉的边缘, 草原的尽头, 遍布石人。 只要尊重石人, 你便可以跨入清凉之地, 你便可以躲避寒冷, 你便可以逃避追杀。 一时间草原石人成了圣物, 石人的故事在草原上风一样传播。 连同战盔, 连同弯刀, 连同黑衣人, 在昆仑之神背后, 又一个草原符号诞生了。” 这是柔然境内一首家喻户晓的歌谣——《大白高国》。据传,柔然诞生之日,第一代柔然大汗佗钵可汗耶律曷鲁,夜梦白马青牛,又梦太阳入怀,醒时感慨万千,认为这是长生天赐予草原的恩典,遂在诸部贵族的拥戴下,自称可汗,立国柔然,建号“大白高国”。 大片的白桦林,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漏下斑驳的金黄树影。牛群、马群、羊群在草原上自由散落,汇织成如白云的幻影,放牧人粗犷的歌声和清脆的长鞭声,更给草原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草原的春季,盎然秀丽,在无数远归者的视野里,一望无际。 漠北宫帐,宽阔的穹庐之中,架着硕大的烤全羊,四处飘拂着马奶酒的醇香,墙壁上悬挂着那柄鎏金打制的“却月无影刀”;一位雄鸷的草原枭雄,默然端坐在那张属于他的虎皮椅上,一言不发。 帐内,噼啪燃烧的炭火塘上,吊着一壶奶茶,咕嘟冒着白雾,热浪扑面而来。火堆旁,身着左衽黑绫戎袍,头戴钹笠金冠的柔然太师扩廓,髡发结辫,面无表情,就近将手里的烟杆凑近火苗,点燃了里面的烟叶,跳跃的火苗,照亮了这位草原第一名将那张满是厉杀之气的脸膛。 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紧锁的眉头下,是扩廓那双闪烁着固执目光的鹰瞳。 “太师,辽东那边……打得都快成乌眼鸡似的了,您怎么还能坐得住啊。属下是怕,再晚一些,那辽东的黑土地,就不再是咱们柔然人纵马驰骋的牧场了。” 说话之人,乃是扩廓麾下爱将,国阿辇斡鲁朵的第一勇将——仆固宗翰。想当初,永兴七年,萧长陵率靖北精锐,长途奔袭,纵火焚营;随着这场燎天的烈焰,无数柔然名将,就此葬身火海,永远长眠在了那片冰冷的泥土之中,其中就包括仆固宗翰之父仆固思恩,死于那场千古一战,被萧长陵一戟挑飞。 当年,卧虎关外,兵戈相交,杀声大作,一袭白衣战甲的靖北之王,执长戟,佩长剑,挟长弓,胯下飒露紫,策马立于高坡之上,风满襟袖,衣衫胜雪。 大概安静了短短一瞬,萧长陵傲然冷笑一声。 一声马嘶冲天而起,飒露紫突然放声咆哮,萧长陵一提马缰,双脚轻轻地踢在爱骑腹上,跃马长啸,座下神骏战马,似一道闪电,迅即掠出,四蹄腾空,连人带马矗立而起。 飒露紫前蹄悬空。 萧长陵傲岸的身形,人随马力,被强行扭转起来,并在半空中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盘旋。白衣飘然的靖北之王,一手持虎威大戟,一手持“萧”字王旗,直挺挺地骑乘在高骏的战马之上,被朝阳一照,英武无俦。 这时,萧长陵左肘一拐,缰绳再收,飒露紫马头向前一昂,又是一声嘶鸣,双蹄落地,浑身肌肉一松一紧,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沿着丘陵上方狂飙而下,极其潇洒地直刺柔然大军。 噌! 靖北之王一人一马,单骑杀入柔然军阵,山呼海啸;他并未下马,而是重重地将那面“萧”字王旗插在了地上,旗杆入土,屹立不倒,王旗再次在晨风中招展,大放异彩。 靖北王旗猎猎振动,于风中飘荡,直插柔然中军! 只是数息时间,一代枭雄手持长戟,凝力于全身,整个人如一头狼王般扑了出去,带着一抹隐藏许久的噬血与饥渴,势不可挡地刺出一戟! 萧长陵的那支戟,鎏金,铁锋,素缨。几乎全体靖北将士都识得此戟,这支戟,曾经被太祖皇帝握过,也曾被先帝握过,如今握于萧长陵之手;在烽火连绵的北境疆场,戟锋所向,大戟横江,必是战火烽烟最为激烈之处。 忽而,一声暴喝,萧长陵全力刺出一戟,一道灿若朝霞的金色戟芒,直直刺向了狼头纛下的仆固思恩;这是萧长陵平生最惊才绝艳的一戟,亦是他有生以来最强大的一戟,靖北枭雄整个人的精神魂魄,全数凝聚在了这一戟之上,一戟破空,刺裂层层空气,振出万里朔风。 就在此时,这柄杀人的戟,竟似是有了生命一样,弯曲得状若一张铁弓,顺着萧长陵骨节分明的双手,快速地反弹出去,倏的一声又弹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萧长陵的右手,紧紧攥着戟柄三寸之地,猛然一戟向上刺出!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萧长陵的双瞳深处,于电光火石间,激射出两道刺眼的寒芒,教人悚然大骇,而他手中的长戟,便已经狠狠地从仆固思恩的下颌刺了进去。 喀喇一声。 金光闪闪的戟刺,扬起阵阵杀意,由仆固思恩的下颌楔入后脑,鲜血霎时飚出,仆固思恩身子一僵,就此毙命! 鲜血从仆固思恩的喉间滴落,沿着弯刀滑到萧长陵的手上,顿时湿腥一片;萧长陵目光冷峻,沉默地握着那支鎏金大戟,戟尖像挑着一个空荡荡的麻袋,挑着这位柔然名将早已冰冷的尸身…… 霸王战戟,秋风扫落叶,扫向那杆“狼头大纛”。 随着一声脆响,碗口粗细的旗杆,从中断裂开来;而后,狼头纛卷成一团,凄然地与旗杆一起坠落。 就这样,这面象征着柔然大汗至高无上权柄的“狼头大纛”,连同仆固思恩,被靖北之王一戟扫倒。 因而,与扩廓一样,仆固宗翰的骨子深处,对于萧长陵和靖北军,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此生最大的夙愿,便是跟随太师大举南下,攻陷北境,正如父亲当年追随先王那样杀入周境,亲手砍下那个名叫萧长陵的南蛮贼子的头颅,让他像狗一样跪在父亲的坟前。 “急什么?!” 只见,扩廓一脸平静,轻轻地把烟杆往火塘上一磕,抖落少许烟灰。 “宗翰,你怎么也如此短视?!” “请太师示下。”仆固宗翰以拳抚胸,声音低沉说道。 扩廓放下烟杆,而是端起一碗马奶酒,猛地饮下一口。 “草原的儿女,承载着长生天的恩泽,必须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才能永久地生存下去。一个孤立的辽东,是永远不符合咱们草原民族的利益,只有……分裂辽东内部,才是任由我草原儿郎掠夺蹂躏,予取予夺的羔羊;如果有一天,辽东的猎犬,一旦养肥养壮了,它们就会变成一只大獒,反过头来,一定会将草原的狼撕成碎片,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太师的意思是……”仆固宗翰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草原的雄鹰,什么时候会为了一帮猎犬亮出它的利爪。” 这一刻,仆固宗翰眼中的扩廓,鹰视狼顾,虎踞八方,凛然霸气一览无遗,尤其是那双寒光四射,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睛,更是令人不忍直视。 片刻,扩廓执起烟杆,又重新填装了一锅烟丝,凑近炭火缓缓点燃,一时烟雾缭绕。 “对了,萧长陵可有异动?” “回太师,并无异动。” “没有吗?!”扩廓彷徨。 “是的,太师,据曳落河探马回报,辽东边境之上,未见靖北一兵一卒,看来……萧长陵并没有出兵的迹象。”仆固宗翰笃定说道。 须臾,扩廓面色微变,草原第一名将的锐利眼眸,缓缓眯了起来,目中寒光渐弥,归于一片平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下,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口中忽发铮铮之音。 “如此说来……,这位秦王殿下,此番是要坐山观虎斗喽!” 话音刚落,一声狂妄的大笑,便随之响彻穹庐内外,绵延不绝。 这笑声,出自扩廓之口,恍若来自草原深处的阵阵狼嗥,教人毛骨悚然。 大笑方毕,穹庐俱寂。 然而这一次,扩廓却再度失算了。就在数日以前,一支整整三万人马的“虎豹骑”精锐,早已全副武装,在名将桓欷的率领下,自晋阳隐蔽东进,沿着山间小道,昼伏夜行,秘密潜入号称绵延万里的大娥山内,不动声色。 靖北锋刃,剑指辽东。 …… ------------ 第51章 夜袭 春夜,一钩残月当空,月光温柔,平淡无痕。 辽东,营州,大娥山。 今夜天空有云,将明月掩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月色覆盖着那座极深极远处孤伶伶的山脉——“大娥山”,黑漆漆的大山,衬托得若隐若现的幽蓝星芒,仿佛泛着石墨一样,只是隐隐约约可以看清微弱到极致的一两个光点,这应该就是数万铁骑身上的森寒甲光。 这是营州境内最大的一座山脉,——玄菟以北大娥山。 山脚下,是一片隐秘的黑松林,尤其是大娥山后山峰顶泄下的一弯水瀑,在半山腰处积压出一方数十丈的深潭,潭边溪涧蜿蜒,顺着森森的松林,一直延绵向西,流入群山深处。 此时此刻,黑色的松林之中,隐有影子摇动,于倏忽之间,骤现一道黑线,勾勒成数不清的山脉。月光倾泻而下,这些炭黑色的箭头,似乎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不,准确地说,是由一个黑色的骑兵,加上另一个黑色的骑兵所构成;无数黑色骑兵,连绵不绝地分布于这片寂静的松林,最终绘制成了这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线条。 三万虎豹骑。 想当初,永兴十三年十一月,南楚旧境反叛,叛军之兵锋,寇扰襄阳,兵临樊城,企图颠覆大周帝国南征战果,恢复楚国河山;千钧一发之际,萧长陵临危受命,亲率三千七百“虎豹骑”,脱离主力,再度挥师南下,驰援襄樊。大军深入南疆,奇袭两淮,扫平皖城之敌,又趁势攻陷江北,焚其楼船,灭其精锐。 仅仅半月,萧长陵倚仗三千七百“虎豹骑”,犹如秋风扫落叶,横扫江左五州,诛灭八万叛军,解围襄樊,平定楚地叛乱,成功捍卫南征大局。自此,虎豹骑声名鹊起,威震天下。 遍山的铁骑,人人身着玄甲,肩上披着长长的黑斗篷,腰胯靖北刀,佩戴角弓,箭囊之中装满羽矢,手中紧握长枪,枪尖寒芒乱射,如磐石般驻马而立,目光既森寒又凝重。 这些如铁的虎豹骑环簇之中,大旗猎猎飞舞,一员大将微微仰首,单骑策马;只见,居前的大将,体态雄健,身材高壮,容貌极具阳刚之气,一袭火红色大氅,罩在甲胄外面,面目隐蔽在火铜重盔之下,手中拎着一根杀人如麻,嵌满枣核铁钉,长有六尺的风火狼牙棒。 山下的松林,一片安宁,一片肃杀,所有的马匹都嚼上了枚子,这些靖北的战马,被训练得极好,连马蹄蹬地的声音都未发出;寂寂月夜,三万余名“虎豹骑”的精锐骑兵,甲影映月,静静地伏于群山之中,静静地等待最后发起攻击的命令,一旦时机成熟,三万靖北铁骑,便会对那七万渝贼展开一场毫无悬念的血洗与屠戮,彻底将它们从世上抹去。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桓欷安静地坐在马背之上,缓缓摘去沉重的铁盔,扯下脸部的甲片,露出一张刀削斧凿的面颊,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飞扬,而他那双褐色的眸子,仿佛烧得通红的炭,炯炯不可逼视,甚是威严。 除去头盔的瞬间,桓欷摩挲着身畔的酒袋,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就像喝水,北方烈性的烧酒,辣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灼热的小刀来回刮着。 少许,桓欷放下酒袋,目光凝望远方,一振甲胄上的征尘,用力举起右臂,厉声命令。 “南霁云,袭营!” “将军,渝贼据守的东西两寨,相距甚远,恐有人遁水,不易偷袭。”副将南霁云策马执刀,正色应道。 “可以用火阻截,勿使之离营,我即刻就到。”桓欷缓缓举鞭,脸上带着一抹冷峻的笑容。 “得令!” 此时,三万铁骑敛声屏息,一种压抑,森严的气氛,笼罩四野,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的场景。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飕的一声。 一支鸣镝的火箭,划破沉沉夜空,照亮了些许暗色,由此揭开了靖北军有史以来最为胆大妄为的一次奇袭行动:以三万虎豹骑之锋锐,轻兵疾进,趁夜袭营,一口吞下七万余众的北渝大军。 这样的壮举,竟似堪比当年一万八千铁骑远袭龙城的狂飙之势。 大娥山的巅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时距离山顶最近的那片夜空,天上厚厚的阴云,忽然消散而尽,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冰冷的月光。 山下,杀戮已起。 夜色之中,渝军营寨前,漆黑如墨的暗影,兜头罩下,靖北大军进攻冲杀的鸣镝声,划裂长空,四方箭雨纷飞,杀声盈野;仓促之间,北渝中军大营的防线,由日间攻势转为抵御夜袭,即使是再精锐的部队,一时也难免措手不及,更何况,此时的北渝大军,由于连日鏖战,早已筋疲力尽,加之又遭遇突袭,营内顿时乱作一团,竟连靖北军第一轮凌厉的攻势都未能挡住,便导致全盘溃散。 狼烟,烈焰,血影,刀光。 嚓! 刹那间,一簇乌云箭雨,自远方松林深处爆射而出,嗡的一声,便飞掠到渝军营寨上空。纷飞的流矢,倾泻而下,仿若大娥山那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落处,大片殷红的鲜血,瞬间如烟花爆裂,无数奔上前来的北渝卫士,如麦穗遇上镰刀一样,齐刷刷中箭倒了一地。 一轮箭雨方歇,只听得,四面马蹄如雷。茫茫黑夜之中,不知从何处山岗,飘出大批手执弓箭的虎豹铁骑,他们身姿利落,动作敏捷,人与马尚未近前,手中弓矢便已射出。 飕飕飕…… 半空又是一轮箭雨。 这次,伴随着靖北大军箭如雨下,又有大多数的北渝士兵,连惨呼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已经化作了虎豹骑的箭下亡魂,漫天血色如剑,冲上云霄;霎时间,北渝军寨门前,血肉横飞,死尸枕藉。 震天的声浪,四方波动,靖北军旗迎风招展。黑云流动的夜空当中,最后一丝淡淡的月色,正在急速掩去,徒留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怎么回事!” 泼天箭雨之下,脸色苍白,体态瘦削的北渝副帅吴曦,整个人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连盔甲都来不及披,便步履踉跄着走出营帐,仰头僵立;震耳欲聋的吼杀声,几乎吸干了这位渝军名将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神智,战场之上,惊呼、惨嚎和请示的声音,在吴曦耳畔盘旋,此起彼伏,以至于他昏乱得连副将的呼唤都听不清晰,根本不可能下达任何有效的军令,更不用说召集部下予以反击。 “大帅,敌军偷袭!”一名浑身血污的斥堠,气喘吁吁地飞奔至吴曦身前,手指北方,用尽全身力气瞪着吴曦。 “是叛军么?!” 斥堠摇了摇脑袋。 “不……不是叛军,是……是靖北军,萧长陵的靖北军!” 靖北军! 当听见这三个振聋发聩的字眼时,吴曦一脸震惊,面色铁青,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瞬间丧失了身为一代名将应有的风姿与气度,失声咆哮。 “靖北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靖北军怎么会出现在营州!” “回大帅,敌军三万,持弓,踞马,全员皆是神箭手,举靖北旗帜,确是靖北军无疑。” 年轻的斥堠,脸上透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惨笑,随之喷出满口鲜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而当他倒地毙命的一瞬间,斥堠的背部,并排扎着三支羽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隐隐有些发紫。 “放火箭!给我烧营!” 南霁云缓缓抽出靖北刀,面部满是凌厉之色,对着身后的所有虎豹骑将士,高声发出火攻的命令。 军令如山。 继两轮如潮箭雨覆盖过后,黑盔玄甲的虎豹骑纵队之中,忽然爆发出了大军夜袭以来最密集的一次箭雨;而且,这些箭雨的箭头上,都带着一抹红色的光芒,那可不是一抹吉利的颜色,更是一抹杀人的颜色,灼热的颜色。 那不止是一排羽箭,箭镞冒着火光,更是上千支燃烧的火箭。 火箭瞬间射入渝营,不用讲究任何准头,只需射入即可。 顷刻间,火箭破雾,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箭上附着的硫磺硝石,迅速以一种极端可怕的速度焚烧起来;无数灼烈的火苗,蓬勃地在营帐间蔓延,旋即连成一片火海,宛若一条横亘在夜空下方的火龙,又似是金日照耀下的一汪湖水,波涛骤起,渐渐翻腾,明亮至极,炽热至极,竟将原本死气沉沉的黑夜炫得如白昼一般。 而那些身在火雾之中的可怜虫们呢?他们在火中惨呼着,哀嚎着,化为无数着火的火人;求生的欲望,逼迫他们试图冲出这片火海的肆虐。然而,如此大面积的燃烧,又岂是区区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 无数燃烧的火人,在营中来回狂奔,惨叫之声直达天庭,场面看上去异常恐怖,也异常撕心裂肺。 没有一名燃烧的北渝士兵,能够安全地跑回自己的阵营,大部分都变成了燎天烈焰之下的焦黑尸首,还有少部分燃烧的火人,只来得及冲出大营数步,便叭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带着身上残存的火苗和腾起的青烟,痛苦地不停抽搐着,那场景……真的令人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何其悲惨。 轰隆隆的雷鸣,不断响起在北渝大军北方以外的广袤地带,连绵不绝。 这是靖北战马的嘶吼之声! 不多时,靖北铁骑冲杀而出,直撞北渝步军大阵! 波澜壮阔的大娥山攻防之战,迎来了最后的高潮时刻。 此刻,天光早已放亮,身为渝军副帅的蜀公吴曦,被身边亲卫拖上坐骑,强行撤离战场,四周全是焚毁的营帐,撕裂的战旗与遍地横陈的尸体,主力死伤殆尽…… 是役,一夕之间,七万渝军,尽丧靖北刀下。 …… 晋阳,天柱上将行营。 入夜,靖北行营内,千帐灯火,远望灿若繁星。 秦王王帐,灯火幽微。 帐内少灯,漆黑暗沉的程度,犹如身在最深的夜里。厚厚的牛皮帐布,仍然抵挡不住遥遥传来的马蹄声,缝隙处透进的火把光影,照映在一张清俊如玉的脸庞之上,将那位男子皎若朗月的容颜照得阴晴不定,而那双闪烁着厉芒的眼神,渐渐荡漾起一抹凛冽如刀的寒光。 此刻,这位一向高贵深沉,喜怒鲜少形于颜色的靖北之王,依旧一袭白衣胜雪,默然负手而立,沉静地站在一座军用沙盘前,神色冷峻,一言不发;他炯然锐利的眼神,宛若一轮旭日,光芒四射,一身的熠熠生辉,满身的光彩,掩盖不住一代枭雄出众的风采。 萧长陵拥有一双独特的眼睛,忧郁,孤独,深邃,冷冽,那是一种只有天生高贵的人群才所具备的孤独,仿佛极北旷野的深渊之潭,幽黑之中带有一抹冰色,骨秀神清,气韵起拔;然而转动间,这双眼睛,却又似燃起燎原之烈火,蛊惑人心,激越腾舞,让人欲投身而入便化为灰烬。两种异常矛盾的眼神,糅合在那样一双眸子深处,交织出无与伦比的魅力,教人一眼看过去,就几乎要坠入那样的漩涡之中。 幽冥的灯影,辉映着萧长陵的清绝容颜,愈发勾勒描绘出他面部之上的坚毅轮廓;靖北之王挪步帐前,目光寒冽地横扫过四野连绵的营帐,唇下展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他仰望夜空,一轮弦月弯如金钩。如此夜色,如此良辰,反而激起了他藏在心底的怅惘与沉毅。 连日少眠,萧长陵的眼底下方,遍布血丝,鼻翼两端也浮起一缕青灰之色,然大战风云聚于眼前,亢奋之感溢满四肢,身体的疲惫,对于这位身强体健的年青藩王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此刻的他,脑海当中毫无杂念,一心只想着攻打辽东的战事,想着平灭公孙氏的兵力部署,至于什么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只得暂且抛诸脑后,一切皆以伐辽为上…… 接过陆勣呈上来的军报,萧长陵缓缓拆开阅看,只是冷冷扫了上面的几行字,又凝眸注视着陈列于帐中的锁铠兜鍪、南蛮铜弩、腰刀弓箭鞍辔等甲胄兵器,面上展露出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目光炯炯有神,仿若潜藏两柄刀锋。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正是源于靖北之王挞伐天下的强悍自信。 靖北大军,铁骑纵横。 扎根北境十数载,这支军队本身的强劲战力,赋予了靖北之主最大的底气与支持。充分的筹备,完美的布局,再加之全军上下如虹的士气,萧长陵已经计划好了要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决战,即使从北境到辽东万里艰险,他也有十足的信心,能将北渝顽寇斩于马下。 夜风吹拂,萧长陵平静地傲立于营帐之前,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森寒。 “通知黑山,开始……动手。” “通知薛弼,开始发动。” “是。”陆勣喏喏称是。 “密令发往燕京,令宋子才暂摄政事,西大营压往辽境,直取松山、兴城,截断锦州两翼。” “是。” 萧长陵仰首,静观满天星河,沉吟半晌。 “李怀光……天子嫡系,握兵三万,驻节云州。若留他独镇,我靖北军后路堪忧。李怀光所辖控鹤卫,此次,孤带去出征作先锋之用,名正言顺断其一臂,令此人羽翼尽翦。” 不多时,萧长陵的脸上,浮现出难得一遇的迷之微笑。 “孝侯,你即刻以孤的名义,起草密令,令大将杨芳持本王手谕至云州,命三千营移驻柳城,监视李怀光;如此,我大军与李怀光在云州城内各居一隅,呈犄角之势,不使一方独大,也免皇帝起疑。告诉杨芳,万事隐忍为先,在孤归来之前,切勿与之产生冲突,以免影响大局。” “是,卑职遵命。”陆勣躬身,微微一礼。 萧长陵继续吩咐道。 “命令苏翊,整军经武,封锁边境,严防扩廓异动。” “是。” “通知胡锟,着择铁骑三千,赴壶关……告诉他,孤在北大营等他。” “是,大王。” 这是大战之前的铺陈,步步为营,严丝合缝;而这一切布局,皆是出自靖北之王的执子定势。 静夜无声,王帐肃穆,深黄色的灯光,照上一卷洁白压纹镶金边缘的信笺,其上的字迹,遒劲挺秀,飘逸横飞,一行一行“唰唰”地顺着笔端喷涌而出: “北渝公孙,慢辱天地,既已分崩,复又僭逆,袭扰北疆,霸占辽东,迁劫百姓,残暴生灵,南山之竹,难书其恶,所闻共见;自古中原居内以制夷狄,服诸侯,夷狄居外而奉中原,诸侯有道而守四邻。渝虏,本西胡之遗孤,北上流离,合百蛮之丁,今不宾王化,屡寇边陲,附蠕蠕羽翼,仰柔然鼻息。自边衅以来,渤海大旱,辽西饥馑,民生凋敝,上下交怨,此盖天地降罚,故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余率鹰扬之校,螭虎之士,暨骁锐数万,并侯王君长之群,元戎奋武,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诸神,玄甲曜日,朱旗绛天,遂取锦州,下松山,经兴城,绝辽水,斩叛贼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上以摅文景之夙志,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周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顽兮截海域。夐其邈兮亘疆界,熙帝载兮扬万世。” ——靖北抽刀! ——马踏辽东! …… 清晨,晋阳城下。 初春的日光,和煦璀璨,直直射在晋阳城门前三丈开外,马蹄腾起的烟尘,于日色之中激扬而起,将高阔的王城城楼淹没在一片摇曳的淡黄色雾中。 远征辽东的靖北劲旅,在秦王萧长陵所统率的精锐铁骑开道之下,浩浩荡荡出了晋阳城。 ------------ 第52章 坚守 天圣二年,仲春。 阴气未减,露凝为白。 此刻,中原与江南,早已是春意盎然,然则……只有那片位于渤海之滨,镶嵌于帝国极北之端,素有“白山黑水”之称的辽东平原,依旧寒气犹存,恍若凛冬。 辽东寒意,尤以营州最盛。 暮色之中,玄菟关外,不复见各地烽燧引燃狼烟;无数烟尘四起,整整二十万北渝步骑,浩浩荡荡,绵延不绝地结营扎寨,一时战马嘶鸣,汇聚如雷。 大风,黑烟,广袤的原野,狂风吹卷起漫天飞沙,扑击得那些旗帜猎猎;城外,北渝军阵前方,不断有精锐骑兵,往来飞驰,传递军令。 北渝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可是,反观玄菟城头,时下却庄肃得如同一尊巨人;只见,靖北军旗高高悬起,于城头迎风飘拂,一张张巨型床子弩,蓄势待发,光是一个北门城楼,这种造价昂贵,被历代兵家誉为“国之杀器”的八牛大床弩,就多达四十余张,其射程之远,威力之巨,杀伤之大,超乎渝军想象的极限。想当初,公主坟之战,南楚一代兵仙段文振,在面对靖北大军密集如雨的巨弩攻势时,也不禁由衷发出这样的感慨:“八牛大弩,一箭摧山;三百步外,灭杀千骑;七百步外,殪其万军。” 但不知为何,面对那些身处在靖北将士弓弩射程以内的北渝贼子,玄菟城头的巨型床弩,却始终纹丝未动,没有一丝一毫欲凭此利器建功立业的迹象,反而出奇得安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安静一样,肃然,沉穆,阴森,于海阔风清之中,暗藏数不尽的冷冽杀机。 与此同时,介于女墙与关楼的层层雉堞处,无数靖北军的将士,身着清一色的墨黑玄甲,人人神色冷峻,目光坚毅,身姿挺拔地立于城头,冰冷地注视着城外乌云般的北渝大军,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反而频添了一抹大战将临前的亢奋与血气;他们手中的长矛,乌缨飘荡,明晃晃的枪刃,闪烁着道道寒光,仿佛是要将这一望无际的苍穹划开一条裂缝。 ——长锋所指,四方臣服;捭阖天下,无人可挡。 辽东的风,似乎比晋阳愈烈,吹在靖北将士那一张张英勇的面孔上,逐渐勾勒出因常年镇守边关,渴饮刀头血,困卧马中鞍而形成的坚硬轮廓。 城头高耸,一身铁甲的桓欷,巍然矗立在塞风猎猎的箭垛之上,手拄一口玄铁七星剑,剑鞘杵地,身后大氅烈烈似火,显得分外醒目,名将之风展露无遗,静静地凝视着远方飘扬的北渝军旗,眼中布满了凌厉的杀气,仿佛正在喷射熊熊的火焰,却看不到一丝愤怒;在他的身侧,副将南霁云全身披甲,腰悬靖北刀,与桓大将军并肩而立,至于其余将领,也是下意识攥紧了腰间刀柄,站在两位将军身后…… 就在不久以前,大娥山之战,靖北铁骑出其不意,乘夜奇袭,一举击溃了全力围剿营州的吴曦大军,焚营数十里,火势三日不熄;仅仅一夕之间,七万渝军全师覆没,渝将吴曦仓皇逃离,精锐死伤殆尽,遗弃铠仗无算。 在横扫了渝军主力之后,桓欷未作停歇,而是率领麾下大军,于黎明时分,入据玄菟,进驻城内。此时的冯部叛军,由于与北渝大军长达数月的鏖战,兵力耗损严重,原先的辽东铁骑,如今只剩不满两万余人的散兵游勇,完全不复昔日边军锐旅之雄风,俨然已经丧失了继续守城的能力。 就这样,这场局限于渝廷与冯弘之间的战事,从去年冬季一直绵延至今年开春,在此期间,双方将士埋骨,血流成河,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可最终却是以渝军全军覆没,叛军元气大伤,靖北军入主营州的方式收场。 是日,玄菟全城禁严。奉秦王殿下军令,跟随桓欷将军隐蔽东进的三万“虎豹骑”,仅在半日之内,便全面接管城防,取代了冯部官兵的看防重任;紧接着,十数位靖北大将以及麾下将士,又以令人始料未及的疾速,彻底掌控玄菟六门。 玄菟城内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多面孔陌生的大周士兵,与向来乖张暴戾,视人命如草芥的北渝军士不同,这些将士的目光与眼神,沉毅坚定,炯炯有神,看上去英武之气十足,身上还挟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息,明显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向世人展现着一支大国劲旅的赫赫雄威。 全副武装,配备刀枪的靖北将士,在玄菟城的大街主道上来回巡逻,面带警惕地环视四周,给这座营州境内最大的城池带去了一抹肃杀之意,压制得那些北渝降民再也不敢在街上窃窃私议,除了必要的采买以外,大多时间都心惊胆颤地龟缩在房内,不敢出门,持观望态度。 当得知靖北军锋介入辽东局势,北渝王室朝野震动,为挽回大娥山之败的颓势,渝廷当即决断,增兵二十万,归吴曦统辖,再度兵围玄菟,意欲趁靖北主力到来之前,先行击灭桓欷所部的三万精兵,平定营州,再挥师与萧长陵决战。 可以这样讲,这二十万军队,是北渝王室手中最后的家底,也是渝廷在辽东的最后一支兵马。 一时间,玄菟城下,烽烟再起,金戈铁马声声不绝…… …… 走到高高的城墙之上,桓欷一身戎甲,立于角楼正中,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被固定机簧的守城巨弩,眼神顺着闪耀着厉芒的长矛大弩箭,瞄向城郭以外的万里旷野,以及旷野之外那些密密麻麻,多如牛毛的北渝营寨。 “将军,看这架势……恐怕渝军明日便会攻城。”南霁云抬手遥指城外,开口说道。 桓欷不动声色。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弟兄,跟着大王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帮虾兵蟹将,就给你吓成这个样子了!如此怯懦,你还是我靖北军引以为傲的敢死之士么?!” 一代名将的语气,浑厚如金钟,铿锵如战鼓。 “话虽如此,只是……” 未等南霁云把话说完,桓欷倏乎昂首,沉声问道。 “城中还有多少将士?” “回将军,我军三万,冯部两万,拢共五万余众。” 五万!当听见这个数字时,桓欷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将目光从城外的渝军营寨收了回来,回首望向更深的暮色笼罩之下的玄菟内城。 “霁云。” “末将在!”南霁云双手抱拳。 “传我将令,即刻关闭大小南门、西门及北门,将所有的羽箭、石头、木梁,搬上城头!”桓欷果断下令。 “将军,我们这是要……” 突然,桓欷挥掌,轻轻拍了拍身旁那架沉重的巨弩,说道。 “我要带领弟兄们死守玄菟!我倒要看看……,就凭咱们这几万将士,究竟能否守住此城。” 凭借数万精锐,坚守孤城,抗击城外二十万敌军,这是何等得孤注一掷,又是何等得大义凛然,近旁的南霁云,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大步上前。 “将军,渝贼有二十万,我军才三万,敌众我寡,死守……我们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这个你不必担心……”桓欷举臂,仿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笃定说道,“王城传书,大王已亲率北大营精锐,星夜驰援,不日便到;另外,西大营主力……已经全数杀向了辽东纵深地带,攻打松山、兴城,断锦州两翼。所以,为今之计,大王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只有誓死抵御,替大王与我靖北将士守住这玄菟城;只有这样,才能为我大军平辽杀出一条血路!” 说到这里,桓欷微顿,只是略作沉吟,便斩钉截铁地继续开口。 “霁云,你去告诉弟兄们,只有守住了这玄菟城,便是守住了营州,更是守住了我靖北军在辽东的根基;如果现在撤离阵地的话,所有阵亡将士的鲜血,岂不是都白流了吗?!” 南霁云依旧面有难色,一脸凝重地望着平北将军的背影。 “只是将军,大王即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撇下主力快马疾驰,援军最起码也得三日以后才能抵达,可眼下……大王远在千里之外,北渝大军却是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破城,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况且,我军多以骑兵为主,塞外野战乃我所长,凭坚据守却非我强项。将军,您是知道的,我靖北铁骑骁勇善战,精于骑射,若论与敌遒血勇相拼,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可一旦进城固守,则大军突袭之威力,便会尽失,原先的优势也将不复存在。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依末将之见,趁着敌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前,应及时突围,与大王主力会合,再图进取。” 桓欷一言不发。 “末将肺腑之言,还请将军三思。”南霁云口吻恳切。 “我们可以走,但城里的百姓呢,他们走得了吗!” 城楼之上的战旗,于风中飘扬。大风吹过,旗面舒展开来,上面的“靖北军”三个字,迎风舞动,其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分外灼灼刺目。 只见,这一刻,桓欷转头,一对浓眉直直竖起,目光之中杀气大作,冷冷地瞥了南霁云一眼,语调虽然不高,却带有明显的凌厉怒意。 “谁说骑兵就不能守城!我靖北男儿,上了马是蛟龙,下了马也是猛虎。玄菟……如今是我大周的城邑,是我靖北军的辖郡,渝贼想要取走它,就得拿命来换。你去告诉弟兄们,没有战马,我们还有弓箭、大刀、长矛,再不济还有拳头和牙齿,还有我们的身体,老子就不信……连柔然蛮子都撼动不了咱们靖北军,就凭城外那些逆贼便能翻天吗!我要告诉吴曦,在我战无不胜的靖北大军面前,他们就是个屁。” “既然如此,南某也绝非畏战之辈,不就是几个渝贼吗?!怕个甚!末将愿随将军誓死捍卫玄菟!”南霁云悬佩靖北刀,定定地看了桓欷许久,最终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抱拳行礼,坚定了与桓大将军共同守城的信念。 “我等愿随将军杀敌!”身后诸将慨然高喝。 忽而,南霁云的神色,异常激荡,异常壮烈。 “将军,靖北王旗之下,从未有束手就擒之人。城若破,有死而已。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有何惧哉!况且,咱们兄弟几个,自打追随大王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能活下去,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早就够本儿了……生时狂悖,死化孤魂,能与将军一起并肩作战,乃是我等的荣幸!” “好!” “我能有你们这样的部下,也是我桓欷的荣幸!” 少顷,桓欷缓缓转身,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剑柄,面朝麾下将校,厉声说道。 “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桓欷长身而立,沉沉开口。 “南霁云,你率兵三千,镇守北门,疏散城中所有老弱妇孺,营州百姓绝不能落在渝军手中!” “末将领命!”南霁云按着佩刀,高声接令。 “杨成,你也率兵三千,聚集城中所有军械及粮草,由内向外抵住城门,之后支援塔楼!” “末将领命!” “李庭芝,征召城中所有壮丁为辅兵,发以甲胄兵器,编入军中,与我们一同上城御敌!” “末将领命!” “傅宗龙,你随本将一起,率余下精锐与五百弓箭手,誓死坚守城池,阻断渝贼攻势!” “末将领命!” “王雄诞,你率探马军司……连夜巡察城内,凡盔甲士兵不上阵杀敌者,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 众将虎虎生威。 巍然如塔的玄菟城墙,靖北诸将云集辽东,一时将星荟萃;桓欷重甲佩剑,大氅如火,身形威武挺拔,毅然决然地矗立在城头,站在大旗之下,左手轻轻按着剑柄,那张轮廓纵深的面膛,呈现出了一脸前所未有的血性与坚韧,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深沉开口,声音仿若刀剑齐鸣,又好像靖北战马的铮铮铁蹄。 “兄弟们,我平生最快意的时刻,莫过于今天,因为……我又能与大家一起征战沙场,一起慷慨赴死,是我桓仲平无上的光荣!也许今天,我们都会死,但是,我要大家牢牢记住一件事情,无论我们将来身在何处,魂归何方,我们是靖北军,是骄傲的靖北军,是顽强的靖北军,是不可战胜的靖北军!在这个世上,只有战死的靖北军,没有投降的靖北军。” “靖北必胜!” “靖北必胜!” “靖北必胜!” 天地四野,浩渺,广阔,辽远,响彻靖北虎啸,绵绵千里不绝…… …… 是日,天气晴朗,塞外长风吹散阴霾,无云亦无雨,视野极其辽阔;城内,一方宽阔的演兵广场之上,数千“虎豹骑”将士,军容整肃,甲胄鲜明,靖北战旗猎猎招展,卷起万丈狂澜。 暮色深处,天空之中,一行断雁孤鸿,云胡不归。 夕阳覆盖下的玄菟孤城,城檐画角,日影昏黄,风光一片苍茫。 ------------ 第53章 御敌 次日,天光放亮。 玄菟关外的原野之上,仍是一片沉寂,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广袤的平原深处,突然扬起阵阵沙尘,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一列一列挥舞钢刀,身着红色铠甲的北渝轻骑兵,如潮水一般向着玄菟城下奔袭而来。 刹那间,方才还分外肃穆辽阔的平原,顷刻黄尘滚滚,杀声遍野。 一声高亢凌厉的号角,骤然响起! 渝军大举攻城! 仔细观之,北渝人的攻势,甚为单一,先是红甲骑兵在前冲杀,而后是大批手握长枪的亲军步兵,紧随骑兵阵之后,枪尖雪亮森森,如松林一片,在冲天蔽日的喊杀声中直扑而上;这样的攻势,看似横扫千军,席卷万里,实则非常容易被一举袭破,只要城上的守军发动两轮以上如簇的箭雨覆盖,到了那时,无论你是弓马娴熟的骑兵,还是孔武有力的步卒,便都会于须臾之间葬身在这铺天盖地的羽箭之下。 其实,早在渝军进攻之前,玄菟城上,便已经布满了成千数万弯弓扣箭,严阵以待的靖北将士,森冷的箭镞,在旭日朝阳的折射下,闪烁着无数寒厉的光芒。 敌军攻势之锋,尤以北门作为重中之重,而镇守北门的靖北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凭借“骑战无双”,“杀法骁勇”而扬名虎豹铁骑的青年悍将——副将南霁云;时下,南霁云手持靖北刀,浑身重甲,目光凌厉肃杀,站在大军防线的最前端,身形不动如山。 身为久历疆场的大将,南霁云深知,当十几倍于己方的敌人黑压压一片蜂拥而至时,那种压迫感是惊人的,一旦士兵们承受不住心生胆怯,一溃千里的败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所以他必须一身当先,激发起靖北袍泽的血勇之气,不能输在刚一接触的军心与士气上。 不一会儿,城下的北渝大军,距离南霁云所镇守的玄菟北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冲锋之势愈发暴烈。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忽而,南霁云昂首挺胸,猛然举起手臂,大喝道。 “弓箭手准备——” 面对城外北渝步骑恍若飓风海浪袭来的攻势,靖北大军却如同矗立在海滩边缘的礁石一般,巍然安定;最前面一排,是层层叠叠,厚实沉稳的坚盾,掩住第二排手执弓箭,目光厉杀的靖北长弓手。 “放箭!” 一声令下。 成千上百的靖北长弓手,突然站起身来,齐齐发动。 当渝军刚刚闯进靖北射程范围以内,沉寂许久的玄菟城楼,于倏忽瞬间,弦声大作,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凌厉箭雨,羽矢之声“飕飕”未绝,连绵响成一片。 一时间,万箭齐发,箭如雨下,流矢呼啸自天空掠过,不但密集且极其狠准,登时便形成了一张足以遮蔽天幕的巨大罗网,仅在片刻之间,就将那些正在生死之际拼命突杀的渝军骑兵全数笼罩进去;密集的箭雨攻势,压制得他们根本抬不起头来,更不用说挥刀避箭了。 靖北将士张弓放箭,箭技属实了得,一排又一排的箭镞,轮番射出,倾泻而下,竟是无一箭落空;只见箭无虚发,弦响人毙,奔驰中的北渝骑兵,就这样在靖北男儿的弓箭打击下,纷纷中箭坠马,尸首飞在半空,转眼便在后面骑兵飞扬的铁蹄下化为一滩肉泥…… 短短两轮箭雨,原本开阔的平原之上,凭空多出了上千具北渝士兵的尸体;继而又是一阵强劲的箭雨,凡长箭所过,箭镞所向,又瞬间射倒了一大片渝军的尸体,后面的人往前一涌,不断地有人翻身栽倒,致使大渝王军挟众突袭的气势陡然折断了好几分。 尽管,靖北大军遮天蔽日的三轮箭雨,一阵紧接着一阵,中间没有什么停歇,如江河泛滥般,一发不可收拾,也对北渝骑兵造成了致命性的杀伤与打击;然而,如簇的羽箭,并未就此阻截住渝军狂傲的势头与嚣张的气焰。 喊杀声依旧! 很快,冲在最前排的一支北渝骑队,分出两千游骑;他们手执长刀,人马贯甲,头顶冒着从城头泼洒而下的万千羽箭,前赴后继地袭杀而来。两千游骑,两千战马,一骑接着一骑,后排紧随前排,策马跃过护城河,率先突破靖北军的弓矢封锁,大举掩杀向那座厚重的城门。 一百五十步。 这支两千人的北渝游骑,与城门的间距正在逐步缩减。 此时此刻,立于城楼顶端的南霁云,双手拄着靖北刀,目光凝视城外,鼻翼以下竟不屑地冷哼一声。 “哼,匹夫之勇,老子当年在骑兵大营的训练课目比这可复杂多了。” 随即,南霁云一掀战袍,高高举起了右手,握手成拳,奋力向下一挥;身旁校尉心领意会,遂将手中令旗一挥。 只见,高高的玄菟城头,一面气势逼人的墨色大纛,连续左右摇动,然后猛然甩下,仿若长风猎猎,拂过海面,激荡起此起彼伏的浪花。 随着军旗所指,靖北军士齐声高吼,用力扳动索盘,但听得“轧轧”连声转动,声音络绎不绝;固定堡寨与关楼的三条铁链,已经在众将士合力绞动之下,缓缓支撑起一半,紧紧地拴在城门前的粗壮木柱之上,与广袤的平原相衔接。 “举刀——” “哗啦啦!” 清越、响亮的抽刀之声,连绵不绝地响作一片。 “断索!” 一声令下,靖北儿郎同时拔刀出鞘,同时手起刀落。“叮当”一声,长刀斩下,三条森寒的铁链,在靖北刀锋的劈斩之下,刹那断裂开来。 三条铁索断开。 突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原本异常平坦的旷野之上,大片土地塌陷,震荡起漫天飞舞的沙砾。整个平原的中央地带,竟赫然往下沉了六尺之深,宛若天神抡锤击实一般。 这一刻,一条状若长龙的宽阔壕沟,不,准确地讲,是一个极深极长,里面布满如林枪丛和尖锐拒马的巨大坑谷,于突兀之间,横亘在那些北渝骑兵的面前。 巨坑在前,弓弩在上。 面对如此变数,两千渝骑始料未及,此刻若再强行挽缰,逼停骑乘的辽东大马,已然来不及了;故而,北渝游骑乱作一团,狂风撕扯大地,顿时战马受惊,嘶吼不止,剧烈的震动,致使人与马都被颠簸得有些站立不稳,最终还是被无情地甩了出去,不少渝骑人倒马翻,架不住惯性的推力,相继堕入坑内。 当无数北渝骑兵成群结队堕入坑中的一刹那,嘶鸣戛然中断,随之哀嚎大作,惨呼之声不绝于耳;仅仅片刻的工夫,坑内的北渝骑卒,身体与马头,被闪亮的长枪贯穿,激射出一蓬一蓬猩红的血雾,旋即便没了声息,尸首挂在拒马尖头…… 须臾,两千北渝游骑,尽数覆没于长枪林立的堑壕之中。 一时间,尸骸枕藉,血流如注,其惨状……教人不忍直视。 北渝主力裹足不前。 还未等他们展现出惊恐万分的神情,又听见,远方关楼之上,再次爆发出一连串极其可怖的呼啸声浪,并且一浪胜过一浪,那是巨弩连发才能勾勒出来的噬魂音符;那些一直潜藏在北门城墙背后,沉默良久的四十余架巨型床弩,此刻终于发出数十声极端壮烈的啸鸣,竟直似要将靖北雄师凝聚全军的澎湃杀意全部唤醒。 三面令旗,齐齐骤然撤去,角楼箭垛的两侧,各自三层,依序呈梯次排列的大型连发守城弩机,发出“隆隆”的轰鸣,整整齐齐地万箭抛射,向着平原最为开阔的中央一带,疯狂倾泻长箭。 咔!咔!咔!…… 随着无数声巨大的机簧声过后,数十支如儿臂般的粗大弩箭,疾若闪电似地脱离弩机,沿循着预先设定好的轨迹,纷纷发射出去,直刺北渝中军。 靖北军的巨型弩机,连发大箭,射程远达八百步以上,举世罕有其匹;这种巨弩长箭,以硬木为杆,精钢为簇,生铁为翎,其形粗如手臂,状如标枪,箭镞两尺有余,简直就像三柄短剑,装在丈余长的箭杆上,世称“一枪三剑箭”。 如此粗大矛箭,漫天激射,密集如雨,其呼啸之势,其穿透之力,其威力之巨,无可比拟。 数十道黑色精光,一闪而逝! 满天的弩箭,于半空之中,呈现出一条完美的弧度。 就这样,北渝军队强大的慑服力与压迫力,被突如其来的巨弩箭雨从中撕裂,生生撕得粉碎! 第一名进入连发弩机射击范围的北渝骑士,连头都没有来得及抬一下,一支巨大的弩箭,便贯穿了整个人的上半身,射入座下战马的躯体,飞溅起一抹冲天的血花,将其连人带马狠狠地钉在地上;又是三箭连珠,三名稍稍靠前的渝军轻骑,其中两骑被一箭穿透胸膛,马匹继续狂奔,而他们的尸体则从马背斜斜飞了出去,沉重地坠落黄沙,另一名骑兵,则被一箭洞穿头颅,坠马而死,乳白色的脑浆,夹杂着殷红的血水,泼洒在一旁的草甸之上…… 巨弩封锁平原! 霎时间,北渝大军之中,人仰马翻,纷纷中箭落马,哀鸿遍野。 玄菟城外,死尸积山。 此刻,血色弥漫,关外杀声四起,惨呼连连。一方大大的渝军军旗,低垂倾斜,旗面已被利箭刺破数处,而上头的“吴”字徽记也变得模糊不堪;旗下,北渝统帅吴曦,一身盔甲,腰悬佩剑,端然骑于马上,双眼微眯,平静地凝视着眼前异常惨烈的战事,那刚毅的面容之上,虽然在尽量保持镇定,却隐隐可见焦灼之色。 “报——” 斥堠浴血飞马驰报。 “禀大元帅,寨前壕沟十分宽大,靖北军强弩封锁,箭如雨下,前锋将士死伤过万。” 吴曦皱眉。 “大帅,靖北军弓弩精良,婴城据守,强攻恐非上策。”副将开口。 这个时候,吴曦端坐马背,于帅旗之下目视前方,猛然举起手中的马鞭,用力挥下。 “弓箭手掩护!传令先头士兵撤下,准备云梯,架桥突击!” “是!” 主帅一声令下,渝军阵中,战鼓咚咚响起,虽无弓箭来袭,却有流矢凌空掠过,挟带着阵阵呼啸余音;无数北渝士兵,奋力推着云梯与油布覆盖的木驴大车,冒着城上巨弩和零星的羽箭,顶着从城头滚落下来的油火石块,咆哮着冲向城门;另有五千余名渝军弓箭手,个个配以弓矢,张弓搭箭,紧紧地跟随在大军身后,随时可以放出弦上的箭,对布于城头的靖北将士展开一轮箭雨策应。 渝人的弓箭手,准头虽不如靖北军,但速度还是比较为人所称道的,关于这一点,吴曦俨然胸有成竹,自己手下的这五千弓箭手,即使不能对靖北军形成大规模的杀伤,至少也可以挫其锐气;然而,他又想错了,渝军弓箭手的速度快,但靖北军比他们还快。 北渝大军步步推进,弓箭手尚未举弓。但闻一声箭鸣,为首的一名弓手,弓箭落在地上,噔的一声,他整个人的身体,便被一支巨弩长矛死死地钉在旗杆上,箭翎颤晃不已。 全场静穆。 所有人像被魇住一般,都呆呆地看着那支弩箭,直到其不再颤动。这不是大渝的箭镞,而是靖北军的粗大弩矛,至于那名可怜的渝军弓手,则被一箭穿胸。随之,万弩齐发,嘣!嘣!嘣!多如牛毛的床弩大箭,如瓢泼大雨一般,铺天盖地地从城头倾泻而下;箭雨袭来,无数血肉爆裂,箭箭噬魂夺命! 北渝大军的五千弓箭手,还未全面发动,就又被靖北军的巨型弩机压制得寸步难行;数番抛射之后,竟又有两千士卒,永远地长眠在了这片黑土地上。 少顷,玄菟城的城墙,如有蛾缚,如有蚁附。 城头上,滚木擂石齐下,铁水浇落,一架架云梯被长钩推倒。 一名又一名的北渝攀城步卒,于近在咫尺之际,笼罩在靖北大军新一轮的箭雨覆盖之下,被纷纷兜头射下,坠落之后,一些有幸尚未死绝的伤兵,反被后续攻城大军乱马踩踏而死。 瞬息内,玄菟城下,尽是惨呼之声,血流之景,火焚之殇;一轮明灿灿的煦日,早已升上天畔,冰冷地注视着辽东平原上的金戈铁马。 …… 三日后,正午阳光绚烂。 这一日,早已伏尸千里的辽东大地之上,马蹄如雷,金戈所向。 大地为之震颤! 远远望去,一面银色衮龙,镶嵌着遒劲有力的“萧”字徽印的大纛帅旗,高高擎起,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赫然醒目;那是象征靖北铁骑征伐四方,靖北之王纵横捭阖的标识——“萧”字王旗,王旗所到之处,即是秦王萧长陵亲临。 为首的是那位白衣统帅,一抹威仪赫赫的高峻身影,傲然雄踞在飒露紫上,凝肃不动如山;他逆着正午日光,身形挺拔,剑眉飞扬,有如武神一般英伟。 凝神遥望。 孤身纵马的靖北之王,一身戎装,策马仗戟,发冠高高束起,那套焱徽灼灼,纹着金色流云火焰的白衣战甲,肩部缠绕着两条赤红色的丝绳,将一件崭新如洗的玄墨蔷薇大氅,紧紧系在甲胄火铜环扣的中间,墨披垂于身下,衬托出一代枭雄凛然立于天地之间的雄风。 风,吹拂白衣,扯动着一袭玄墨大氅,猎猎翻卷。 眼前是正午耀眼的阳光,而比阳光更加耀眼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骑。 白衣,战甲,骏马,长戟,古剑,玄色风氅之上的绣金蟠龙,似欲御风腾云而起;在他的身后,是数万肃列整齐的靖北王师,仿如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铜墙铁壁,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苍穹天畔黑铁色的浪潮自远方滚滚袭来,气吞万里如虎…… ——天圣二年春,萧长陵扬鞭策马,率军千里入辽东! ------------ 第54章 战云 辽东,塞外边关。 阔野苍茫,尽是黄沙万里,可是从营州一线再往西行去,那里的景色,就显得愈发荒凉了。 营州以西的渤海郡,号称“金锁银关”、“咽喉要冲”,四下长河奔流,两岸悬崖峭壁,其地势之险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作为从冀州西上挺进辽东的军事要塞,浩浩荡荡的靖北大军,湮没了视野之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谷中、山腰上、山麓间,大军首尾相连,蜿蜒向北,绵延长达数十里。 平原上,马蹄阵阵,尘土飞扬,靖北男儿放声狂啸。 随着靖北刀锋刺入辽东,加之玄菟城下攻防易形,北渝军队久攻不克,渐呈不支态势;天圣二年三月上旬,萧长陵亲率大军,长驱疾进千余里,出兵营州,自阴山北麓乘虚攻破卢龙,斩断北渝西线之翼,将靖北王旗首次插在辽东边境之上,靖北铁骑扬旌异域,掉转兵锋反攻辽地。 当玄菟城外的十六万北渝王军如临大敌等待名动天下的靖北雄师踏向城墙时,萧长陵麾下精锐,却奇迹般地突然又掉了个方向,自玄菟擦过,转向辽东北部,与伏于黑山的五军营主力顺利会师,最终汇成了一柄雪亮弯刀,且以狂风骤雨的刀势,挥向渝军防守最为薄弱的主营咽喉,一举占据辽东以北,截断了渝军主力与辽北诸镇之间的联系,成功地将其一分为二。 旋即,胡锟奉萧长陵之命,率北大营万余劲旅,兵出紫荆关,冯弘率余部兵马,牵制渝军侧翼,靖北铁蹄撼天动地,兵锋北指,辽东半数疆域,一时间竟然遍布萧字王旗,尽归靖北治下,纳入大周帝国的版图之中。 国土失陷大半,面对此等危局,万般无奈之下,身为渝军统帅的吴曦,只得忍痛撤出玄菟,而后集中全军主力,向着大青山一带掩杀而去,欲以手上仅存的十六万兵马,截杀萧长陵旗下的四万铁骑,意图歼灭靖北王师于辽东群山…… …… 大青山,天险雪狼谷。 这里是辽东北部最雄峻的一座山脉,山势连绵起伏,扼守彰武,距辽河之水一百二十余里,其山之险,当地人便有传言:“鸟雀不敢栖,飞禽无所依”;大青山之所以险要,因是此地正好处于辽河与浑河分水岭的峨嵋塬北缘。峨嵋塬又称“峨嵋台地”,地处辽北盆地的中部区域,占地三十余里,塬北乃是浑河谷地,西面是辽河峡谷,东南两端被河水环绕,塬的边缘因受水流冲刷,形成了一段十分陡峭的断崖,高达五十余丈,堪称天然而成的防御壁垒。 至于雪狼谷,则是北渝大军撤往锦州的必经之路;这里长约十几里,道路极险,易守难攻,中间地势平坦,可以容纳上万铁骑纵横驰骋,峡谷两侧皆是高地,前后各有一个出口,没有其它出路,除非翻山越岭,否则就算插上翅膀也难以逾越。 雪狼谷的名字,是因为传言这里曾经有大量的狼群在附近出没,一场风雪过后,即使是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群狼的嗥叫,几乎没人敢从这里经过。 只是,近数十年以来,北渝王室龟缩辽东,耽于享乐,畋猎无度,雪狼谷附近的狼群,被公孙氏子弟杀了一批又一批;因此,现在谷内的狼群,就只剩下了三五成群的孤狼了,方圆数里以内,寸草不生,砂石遍地,而昔日狼群对大军的威胁,也早已不复存在。 也就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雪狼谷,天圣二年三月廿四日,由北渝主帅,西蜀郡公吴曦亲自统率的十六万渝军部队与大周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所率领的四万靖北精锐,在此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骑兵冲战! 这,注定将是永载史册的一战,亦是主宰辽东局势最终归属与决定公孙氏命运的关键性一战;今日,威震天下的靖北之王萧长陵,决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欲以麾下四万铁骑,剑指十六万渝军,将其主力斩于马下,进而席卷辽东。 时下,雪狼谷内,异常宁寂,飞鸟掠过山巅,似乎都能听见羽翼舞动发出的阵阵声响,伴随着一声来自荒野深处的凄厉狼嗥,教人悚然心惊。 大地之上,两支大军赫然夹峙,马踏烟尘,遮天蔽日。 两支大军,一支是靖北军,一支是渝军,列阵以待。 此刻,天高地阔,风云低垂,一轮春日当空,朝霞尤其绚烂;日光倾泻而下,凝然不动的靖北军团,依旧如渊停岳峙,盔甲反射出璀璨的光芒,头顶就像覆盖着一幅极为华美的蜀锦。 远远望去,靖北大军枪戈如林,旌旗似海…… 反观北渝军队,虽有十六万之众,是靖北军的四倍,然其声势……却明显不如靖北勇士龙腾虎跃的精气神;十六万人马的北渝大军,基本上皆是吴曦起家的嫡系部属——“吴家军”。 吴家军的编制,较普通渝军最为领先,全军共计二十军府,每府万人万骑,悉为中府规制,只有作为吴曦贴身亲卫的龙骧亲卫府为上府规制。吴家军的战马,远远不及靖北铁骑乘骑的塞外良马,雄壮剽悍,冲杀速度亦是相去甚远,其所长在于擅跋涉,耐远途,从玄菟辗转数百里至大青山,转战辽北,尚能保存相当余力,足见这支军队本身的耐力。 当然,凡物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耐久战的另一个方面,便是自身负重能力的捉襟见肘。吴家军的马具装备与铠甲兵器,无论质地,还是性能,都难以与靖北铁骑相抗衡。普通的骑卒,每人身着皮甲,腰挎一柄略带弧度的环首刀,佩戴一副拓木弓,箭壶之中仅有十六枝箭矢,老实讲,吴家军的刀,不如靖北刀锋利,弓弩不如靖北长弓强劲,箭矢也不如靖北军的狼牙箭精准……怪不得,当初,大娥山之战,三万靖北铁骑,仅在一夜之间,杀尽七万渝军精锐,道理正在此处。 靖北阵前,萧字王旗迎风飘扬,中军大纛之上,斗大的红字,炫人眼目,笔力遒劲奔放——“天柱上将”! 王旗之下,萧长陵意态潇洒,翩然策马屹立;马上的靖北之王,一身戎装,身姿英挺,恍若山岳矗立,未戴头盔,高冠束发,鞍前挂着那支鎏金大戟,戟梢的素缨,仿佛刚刚换过,匹练如洗,恣意舞动,腰间悬以“承影”,面部洋溢起一抹凌冽的杀气,而他那高峻的脊骨,兀自端坐马背,一动不动,阳光洒在一代枭雄身上,渐渐投下一道伟岸的背影。 风起,吹过白衣藩王不怒自威的面颊,撩动着他贴在颊边的鬓角乌发,于冰冷之中,频添少许惬意;萧长陵骑马立于阵前,目光清寒,仿若承载一身金光,踏万顷浪潮,逆射而去,姑射临波,衣袂乘风;秦王殿下身后的玄墨大氅,配着白衣战甲,被塞外大风倒卷而起,如一面黑白大旗,猎猎招展于碧空的海风之中,拂过群山万壑,拂过大江大河…… 靖北之王单骑策马。 战将环簇,铁骑纵列。 透过层层晨雾,隐约可见,靖北大军的骑兵方阵,布置得令人叹为观止。 全军背山列阵。 只见,出现在雪狼谷正面的骑兵总数,不超过五千余骑,中军不过三千人之数,左右两翼的骑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千余人。左、中、右三军之间,始终留有五百步到八百步的空隙。作为素以机动灵活,战术多变闻名的靖北铁骑而言,这样锋线平滑的战阵,特别适合骑兵发挥突杀与冲刺的绝对优势。 其实,这万余铁甲骁骑,正是此番萧长陵带出来征伐辽东的最精锐的一万骑兵,这里面也……有北大营的黑骑,有铁浮屠,也有三千白马义从,是萧长陵手上三支最锋利的攻击长矛;现如今,萧长陵将这一万铁骑放在前沿阵地的第一线,就是要用自己麾下的万骑勇士充当开路先锋,凭借骑士之刃,阻截住北渝大军凌厉的攻势,从而顺势发起反攻。 与此同时,骑兵大阵的两翼锋线,分别列有各五百人的游弩手和长弓手,布置强弓劲弩,专一对迎面渝骑实施精准抛射,倾泻箭雨,以强弩箭阵之威力,压制左右渝军;另有无数手持枪铳,腰佩弯弓火箭的神机营将士,整齐地站立在前排弓弩手的身后,而他们手中的鸟枪与火铳,全数冷冰冰地对准前方的北渝军士,只待箭雨覆盖之后,即以枪铳射击敌军马匹,挫其锐气,令其阵形大乱。 这个时候,萧长陵所在的护纛中军,军容盛大,始终岿然不动,从后向前,分为三支梯队: 第三梯队,为五十架大型远射巨弩,每两架大型巨弩列成一排(一巨弩二十名死士操作),连续摆成二十五排,皆有大弩长箭。 第二梯队,则为整整两千五百人,分成四列,手执长杆陌刀的束甲步兵;这支全员配备陌刀的轻装锐士,便是曾以两千五百勇士,杀入南楚军中,结阵斩马,一战成名的“陌刀队”。时下,陌刀队十五人为一列,排列成了一个极其宽敞的一字长蛇阵,准备和渝军短兵肉搏。 第一梯队,是萧长陵精心打造的两千“长枪队”,辅以拒马长矛,枪尖如林,结为枪丛。 昔年,诸国乱战,群雄逐鹿,靖北大军无敌天下,纵横驰骋,破敌所恃者有三:精锐铁骑、强弓劲弩、长枪大戟。在靖北军崛起之初,曾经打得国境以北的柔然蛮子无能狂怒,如同壮汉拳打稚童。 现如今,为了彻底击垮对面的十六万渝军,萧长陵孤注一掷,几乎出动了自己手上全部的杀手锏:铁骑、强弩、枪甲;戎马多年,这位枭雄深知,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胜利。或许,此刻的萧长陵,没有一丝犹疑,没有一丝权衡,只是异常坚定地在心里默念: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给我往死里打! 这便是靖北之王的血性,亦是一位当世人屠心底的野性! 两军阵前,萧长陵一人一骑,傲然孤峻地端踞马背,身形沉凝如山,风姿缥缈如风;他的目光幽邃,静静地凝视前方,连绵的群山尽收眼底。 当此之时,在这位天下第一枭雄的眸中,依稀可见:浑河以西一带, 无数红色旌旗,随风飘荡,还有漫天飞舞的烟尘,凌空弥漫;紧接着,大青山的山脉深处,大片大片的黄沙,腾腾而起。北渝大军的红色旗帜,骤然显现。顷刻间,旌旗蔽空,黑雾冲天。 忽然,萧长陵的双眼之中,寒光毕现,犹如一道冷电倏乎划过,轻轻扫了一眼远处北渝大军的旗帜,目光始终冰冷似刀;目睹此情此景,这位靖北之王,凭借着自身异常敏锐的前线嗅觉,当即作出了这样一个判断:远方飘拂的烟尘,正是北渝军队的行动轨迹。 尽管,萧长陵的心中,早已有了死战埋骨的信念,可他毕竟只带了四万精兵,在偌大的雪狼谷之中,这四万余人的靖北将士,就显得分外单薄;而在他们的对面,浑河以西,却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北渝大军。 这一刻,萧长陵面沉如水,冷漠依旧,心底却也是感慨不已。 “北渝……不愧是曾经的中原大国,即使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大兵依旧像海水一样多,我们真成了一掬细沙了。” 旗下,两员大将一左一右,全身重铠,策马立于靖北之主的身侧,其中一位,乃是靖北军的一代名将、北大营执掌之人——冠军将军、“杀胡大将”、柱国、镇北侯胡锟;另一位则是萧长陵的义弟,以擅使马槊突刺闻名全军,人称“小将军”的沙场虎将——武典中郎将、并州副都督、灵寿亭侯沐英。 就在这时,胡锟扬起马鞭,遥遥指向渝将吴曦,对萧长陵说道。 “大王,站在中间的那个……就是渝军主帅吴曦。” 顺着马鞭所指,萧长陵举目凝望,目光如电般激射出去,吴曦的身影,镌刻在那对幽冥的眼瞳深处;一代枭雄眼中的北渝主帅,中等身材,全身披甲,悬佩两柄斩马刀,按剑骑在马上,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英气。这样的相貌,一看就是标准的武人骏骨。在这短短的一瞬,萧长陵思绪微凝,脑海当中过往沉浮,一齐呈现在眼前: 在萧长陵的记忆深处,能有此等风采之人,可谓少之又少,除了已经死于灭楚国战的段文振,如今的柔然太师扩廓,便属眼前此人了,这就是名将的风采。 萧长陵冷峻一笑。 “吴门之龙,北渝战神,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一代名将,今日便要陨落于此了。” 话音刚落,胡锟随即开口。 “大王,渝军列阵整齐,士气旺盛,这吴曦也不是易与之辈啊。” “大王,渝军有十六万,我军才四万,看来……这又是一场硬仗。”龙西风寒声说道。 “大王,依末将所见,非冒死力战不能取胜。”韩如江满面沉毅。 “义兄,将士们操练了许久,万事俱备,气势更胜于敌军。”沐英脸上信心十足。 众将的豪壮,如同塞外烈风,吹过靖北之王的耳畔边缘;萧长陵于三军注视之下,高傲地昂首目视前方,一身气势如虹,一身英气逼人。 “好!孤今日倒要看看,是我靖北军的矛厉害,还是他吴家军的盾厉害。” 其声如雷,虎啸龙吟。 下一刻,萧长陵灼灼的目光,就似一簇野火,火势万里燎原,焚尽十六万北渝大军,而吴家军的前锋阵形,也由此进入了年青藩王的凌厉视线之中;只见,吴曦将前军分成三支纵队,辎重居中,步骑兵分置左右,各支纵队之间的距离,仅仅相隔二、三余里。吴曦不愧是一代名将,他之所以如此布阵,就是要让各部之间,互相有个照应。如果任何一部遭到靖北铁骑的突袭,其它几支部队,便可迅速驰援,对靖北军形成合围态势。 然而,吴曦的布局,岂能瞒得过靖北之主的那双如炬慧眼,他的心思,竟被萧长陵一眼洞穿,不光是萧长陵,就连胡锟也看穿了他的把戏,未等萧长陵开口,胡锟鼻端冷哼一声。 “大王,您还别说,这个吴曦将军,‘聚而众’的这一招,还真挺高明的。若是换作寻常将领,恐怕就真的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孰料,萧长陵的面部表情,雄毅如初,只是唇下微微浮起一丝诡谲的冷笑。 “是啊。可是孤不上他的当,如果我向雪狼谷全线出击,我们一个兵士,至少要遇到北渝人四把马刀的打击,这种赔本的买卖,咱们靖北军可不做。可如若我的四万金戈铁马,只集中攻击他的四万中军,那就是一对一了,再打不赢他……就怪我们是劣马瘸羊瘦骆驼了。” “请大王下令,我等定擒下此贼,献于大王!”龙西风豪气干云。 天地间,战云密布,死灰寂寂,徒留萧长陵白衣战甲的伟岸身影,矗立渝天地中央;靖北之王端坐马背,背向而立,三军将士没人看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道挺拔的背影,始终纹丝未动。 萧长陵深吸一口气,再望去,只有黄沙万里,他沉声开口。 “好!今天……我不是躺在雪狼谷,让后人替我报仇;就是越过雪狼谷,让后人永远以我们的名字为荣!” “佐玉。” “在!”胡锟应道。 “孤的三千白马义从在哪里?!”萧长陵寒漠发问。 “就在您身后。” 刹那间,三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白马义从”,人马贯甲,白马,白甲,银枪,佩靖北刀,于中军王旗的四周,策马结阵,齐声振臂高呼。 “大王威武!” “大王威武!” 一声一声铁骑暴喝,萧长陵轻挽起缰绳,飒露紫扬蹄回身。 “勇士们,儿郎们,敌人就在对面,比我们多四倍,他们扬言:要用大海淹没我们一掬细沙,你们怕不怕!” “不怕!” “不怕!” 白马义从壮烈怒吼。 一代枭雄神色从容,平静地凝视着自己的三千勇士,缓缓展臂。 “很好!今日,孤就要倚仗你们,杀到对面的雪狼谷上,夺过吴曦狗贼的帅旗,让北渝的希望全部破灭!” “誓杀渝贼——” “靖北必胜——” 少顷,三千白马义从,枪芒飞射,甲光熠熠。 片刻,萧长陵凛然仰首,冰冷的目光,如枪尖一般,横扫过诸将面颊。 “佐玉。” “末将在!”胡锟挺矛立马。 “命两千名长枪队打头阵!” “是!” 萧长陵转而又望向了龙西风和韩如江,继续发令。 “龙西风,韩如江。” “在!”两名将军正色抱拳。 “各带五百名弓箭手掩护,令神机营接敌,全力封堵北渝骑兵!” “得令!” “子烈。” 只见,沐英铿然一礼。 “在!” 萧长陵音色铿锵。 “你亲率三千白马义从,像钢刀一样,直插敌人中军阵地!” “是!”沐英领命。 天地再度沉寂。 飒露紫上,靖北之王手执长剑,横剑策马,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单人独骑,仿若血雨修罗,杀气凌厉,令人瑟瑟发抖。 忽而,萧长陵高高举起“承影”,剑锋划破苍穹,剑光耀目,直面三军将士。 “将士们,在你们的面前,是我靖北军的敌人,也是我大周的敌人,告诉孤……你们的敌人是谁?!” 唰! 靖北男儿齐齐抽刀,刀光清亮如雪,一声又一声狂放的虎啸,响彻雪狼峡谷,响彻辽东上空。 “反贼吴曦——” “你们的敌人是谁?!” “反贼吴曦——” “反贼吴曦——” “反贼吴曦——” 天光普照,雪狼谷内,数万余名动若雷震,攻如烈火的靖北大军,森严似壁垒,纹丝未动。 …… 突然,北渝大军一阵骚动,许多渝军士兵,不由自主地将弓举起张开,无数支闪烁寒光的锋利箭矢,纷纷指向那位傲然策马立于阵前的靖北之王。 万箭所向,萧长陵却是面若寒潭,一脸沉静,缓缓将剑收入鞘内,娴熟地摘下那张悬在鞍下的铁胎宝弓,两指并拢,从囊中取出一支雕翎狼牙箭;他顿了一顿,目光冷热地扫视着北渝军阵。 “吴曦将军,请护好你的大纛!” 话音甫落,萧长陵双眼微眯,发出一声冷笑。敌对双方的所有兵将,只觉眼前一花,“咻”的一声破空之音响起,吴曦心中暗叫“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弦响过后,无人中箭坠马。吴曦惊愕回首,难不成是——果然,万军丛中,两杆象征着吴家军标志性旗帜的中军大纛,被两箭齐发射断旗杆,正在缓缓滑落。 此刻,雪狼谷内,大青山下,十六万渝军死一般的沉默,只是目光已经从大片枪芒挪向了那两杆大旗,两杆代表着大渝王军尊严与吴家军战斗意志的帅旗——这两面似乎应该永远飘扬在大军正前方的旗帜,不倒的旗帜,居然就这样惨淡地摔落在地上,卷成两团。 一发两矢,两矢皆中。 两军阵前一阵死寂,气氛愈发紧张,也愈发肃杀! 偌大的地域内,没有一匹战马发出嘶鸣之声,只是不安地在原地蹬来踏去。 射落象征大军支柱的帅旗,这在北渝传统观念中是向整支军队发出挑战的信号。大周的秦王,英武的秦王,果然没有让人失望,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 吴曦面色铁青。 两军尚未交锋,先丟帅旗,此举于渝军而言,岂非不祥之兆! …… 随着帅旗坠落,雪狼谷内的马嘶吼杀,终于如大河决堤,一溃千里。 沃野辽东,雪刃霜刀边塞风,大青山下,狼烟缭绕。 ------------ 第55章 结阵 “给我上!” 吴曦神色威严,将马鞭奋力挥下,正式发出了大军突杀的进攻号令。 “哗哗哗——” 突然,一片清脆的拔刀之声,凭空响了起来。 霎时间,原本无比平坦的大地中央,杀声盈野,马蹄之声滚滚如雷,轰隆隆地辗轧过来;这声音,明显就是由无数精锐骑兵汇聚而成的铁甲洪流。 忽而,远远望去,渝军阵中,两位骑将手里的红色令旗,猛然向下一劈,战鼓齐鸣,号声大作;随着令旗的指引,吴家军的左右两翼,各自分出了十余支千骑纵队,每支纵队轻骑所向,人人身着红甲,亮出腰间悬佩的环首钢刀,蹄下扬起大片烟尘,于倏忽之间,迅速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海浪,一往无前地掠过大青山下的沃野平原,掠过雪狼谷内的修罗杀场,极端狂放地卷向了前方巍然不动的靖北大军,仿佛是欲吞噬这支战无不胜,所征无克的第一劲旅…… 这是吴曦帐下的一支先锋兵马——“金狼铁骑”。 只见,金狼铁骑分为三军,两翼各五千骑兵,而处在中军的突击兵团,则有万余之众。两翼骑兵左右包抄,向雪狼谷两侧迂回袭击,中军则全力突破萧长陵所在的中央护卫,夺取那面象征靖北军所向披靡的“萧”字王旗。 这样的战术,虽不甚惊艳,但光从兵力人数上来看,却绝非萧长陵目前摆在雪狼谷正面的一万骑兵所能阻挡的。一旦战线展开,两翼的游骑袭扰也好,中军的结阵防御也罢,均不能在短时间内奏效,反倒有被北渝骑兵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危险。 呜呜的号角声,在雪狼谷战场上空响起。两万金狼铁骑,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刀,催动着胯下剽悍的战驹,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雪狼谷的中心地带…… 北渝骑军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集,加之峡谷的天然回音,又加上渝军自认为稳操胜券后的呼啸声;蹄声,啸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如同平地响起一串炸雷,声势雄壮至极。 金狼铁骑近在咫尺。 靖北军依旧岿然不动,如渊停岳峙,骄傲地矗立在天地接壤的缝隙。 此时,阳光倾泻而下。王旗的正前方,飒露紫高大雄骏,萧长陵凝然端坐马背,极其冷峻又极其寒漠地注视着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晨曦洒落战甲,再配上一袭附于戎装之内的白衣,竟是分外熠熠生辉;靖北之王的目光,沉静如水,冰冷如刀,看不出有一丝波动,只能清晰地看到镌刻在眼瞳深处的两个字——冷血。 这个时候,吴曦手下的两万金狼铁骑,已经首先发起了冲锋——扇面形的冲锋,裹挟着漫天的杀声与呐喊,迎面扑来;萧长陵拥有一双诡魅的眼睛,此刻却是炯炯有神,两道寒冷的光芒,有如两支冰冷的利箭,骤然离弦射出,仿佛这一箭出去,便可将对面的两万渝军全面覆盖在靖北将士的刀锋之下。 “大王,敌人已经冲过来了。”龙西风的眼神凝重,低沉开口。 “等。”萧长陵面沉如水,神色波澜不惊。 马蹄声慢慢迫近,大地的震颤,也在不断加剧,伴随着铁骑飞踏而起的丛丛烟尘,亦是渐次逼近。 八百步。 七百步。 六百步。…… 其实,当金狼铁骑冲杀至八百步的距离时,他们就已经进入到了靖北军巨型床弩的射程范围之内,可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靖北大军仍是一如既往,身形巍峨如山地纹丝未动,惟余风声吹过他们的脸颊,曙色映着他们的铁甲。 “大王,已经四百步了。” 然而,萧长陵面色不变,目中微微掠过一丝笑意,不,准确地说,是掠过一丝冷笑;他逆风策马而立,塞外的大风,猎猎吹卷起他身后的玄墨大氅,一抹浓烈的杀气,隐隐从他身上传开,蔓延至身体上下的各个部位,令人遍体生寒。 “等。” “大王您看,三百步了……” 瞬息之间,萧长陵缓缓举目,目光之中剑气如霜,恰似此时一道惊电划下,斩开天幕,炫亮了他眼底胜雪的寒意;两军阵前,靖北之王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抬起手臂,然后异常潇洒地向前一展。 “动手。” “是!” 话音刚落,胡锟猛然睁开双眼。只听见“仓啷”一声清响,杀胡大将凝厉皱眉,抽出腰间清亮如雪的靖北刀,大声怒喝,凌厉叱道。 “结阵!拒马!” 此番,雪狼谷之战,靖北军四万将士,破釜沉舟,背山列阵,于两山夹峙的险要之地,狙杀十六万北渝大军;为了打赢这一仗,萧长陵可以说是下足了血本,除了配备全军最精良的数千张强攻劲弩,以及令四方群雄闻风丧胆的“巨弩大阵”以外,又从幽州军械司临时调来了新近打制的两千把马槊、两千余柄陌刀,更是将装配了无数鸟铳火枪的“神机营”也带到了辽东战场,带到了雪狼谷。 “游弩手准备——”胡锟执刀发令。 终于,在沉寂了良久之后,那面立于大军阵前的“萧”字王旗,奋力向前一甩,发出了一道弓弩平射的旗令! 军旗的正前方,一列又一列的靖北铁骑,同时向两翼散开,露出了矗立在后方的一面墙,——一面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宛若神兵天降,构成了一道刀枪不入的天然屏障,横亘在萧长陵的战马之前,似是要阻截住北渝骑兵第一轮的冲击。 盾阵之间,成千上百的靖北游弩手,一排接着一排,次第抬高身形,次第立于阵线前锋,平稳地端着一张张“神臂擘弩”,机簧大张,口衔弩箭,冰冷的箭镞,在空中日光的折射下,泛出无数刺目的白芒,冷冷地瞄准渝军刀尖的骑兵目标。 “向前放箭!” 嘣! 随着一声响亮的弦声大作,一排弩箭如闪电般飞了出去,这一排弩手放过箭后,迅速伏低身体,随后又是一声整齐划一的弦响,后一排的弩箭,又纷纷飞了出去……原来,虽然弩的杀伤力很大,准头也很高,但它的装填时间却比弓要长很多;因此,萧长陵将麾下所有游弩手分成四队,一排弩手发动的时候,另外三排弩手,则退后装填弩箭,四个梯队轮流平射,从而保证了弓弩攻击的连贯性。 刹时间,箭矢如雨。 处在渝军刀尖的金狼铁骑,面对来自靖北军中突如其来爆发而出的泼天箭雨,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没有料到,方才一直沉默如山的靖北军,会选择在如此近距离的射程以内,突然发动弓弩攻势,这是让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变数;但是,令他们更没有想到的变故,还在后头,游弩手身后是长弓手,一排一排的弓箭手,依照顺序扯动弓弦,强力回射,瓢泼的箭雨,如乌云一般,几乎毫无间断地笼罩在金狼铁骑的头顶上空。 万箭齐发。 箭镞如蝗。 密密麻麻的箭矢,划破天际,于半空之中,勾勒出一条又一条极其优美的抛物线。而当这片密集的箭雨,重重落入金狼铁骑纵队之中的那一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腾起一片血雾,从而绽放出数不清艳丽的红花;无数北渝骑兵,在漫天箭雨的封锁下痛苦地抽搐着身体,仿佛麦穗碰上镰刀一样,纷纷中箭坠马。 就这样,渝军引以为傲的刀尖攻势,在靖北大军噬血凌厉的强悍箭弩之下,犹如海啸肆虐下的万千生灵,显得是那样脆弱,那样渺小,那样不堪一击,偶有几名骑兵,拼命挥刀挡箭,但终究是无济于事;至此,渝军刀锋断裂,第一梯队的三千铁骑,尽数覆灭。 数轮箭雨过后,原先一马平川的雪狼谷内,平白无故,多出了数千具士兵与马匹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皆是中箭而死。如簇的弓矢与弩箭,贯穿士兵的身躯,射透战马的要害,哀嚎落幕,一片血肉横飞,死得不能再死了。 然而,靖北大军的强弓劲弩,却并未扼制住渝军进攻的势头;很快,金狼铁骑的第二梯队,踏着同袍的尸体,开始发动。 吴曦踞马立于军旗之下,一脸沉重,靖北军密不透风的箭弩覆盖,深深震撼了这位北渝名将,大战刚刚开启,对方的数轮箭雨,就轻而易举地收割自己手下三千袍泽的性命,这支军队的实力究竟可怕到了何种地步,还是说......他们根本就不是肉体凡胎,而是来自地狱的魔鬼;想到这里,吴曦只觉后脊发凉,瞳孔微缩。 “大帅,弓手百步杀敌,最远不过百五十步,靖北军的弓手,能射三百步。”副将转头对吴曦说道。 “靖北军,萧长陵……确是劲敌啊。”吴曦忍不住地喟叹一声。 与此同时,萧长陵静静地骑在飒露紫上,神情分外冷漠,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依然古井无波,偶尔划过几抹冰冷的刀芒,但又迅即归于平淡;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容色,仿佛是对眼前生死两隔的麻木与漠视,是作为威震天下的靖北之王对于眼前敌人的极度鄙夷与不屑,亦是一种冷厉到了骨子深处的孤傲心性。 “大王,敌人又冲过来了。” 靖北之王诡谲一笑。 “好啊,那就让他们体会一下神机营火枪的味道吧。” “是!” “神机营准备——” 旗手再度发令。 瞬息之间,三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神机营士兵,手执崭新的滑膛枪铳,猛然站起身来,直挺挺地站立在游弩手与长弓手的两侧,严阵以待;他们手持火枪,将铅弹捅入枪管之中,并用火药填实,无数冷冰冰的枪口,直直地对准迎面的北渝骑兵,尤其以火铳瞄准渝军座下的马匹。 神机营,乃是靖北军中一支特殊的兵种。永兴十三年,萧长陵平楚地叛乱,偶得神机枪法,遂于军中广泛推广,并在此基础上创立“神机营”,全营将士装配火枪鸟铳,每逢战事,步骑军冲锋在前,神机营则以火枪策应,极大限度发挥出了惊人的威力。 “放!” 噗! 硝烟冒起,神机营一齐发动。无数钢珠铅弹,在强大的火药加持下,发出一连串金属机簧的美妙声音,沿着枪铳高速飞出;随着数十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响,上百支细长的枪口,骤然喷洒出了大片夺人魂魄的火花,滑出一道道笔直漂亮的痕迹,轰击向了那些金狼铁骑的身体! 火花绽放,花色艳丽! 金狼铁骑的马蹄声,正在隆隆作响。他们的姿态,在枪铳响起的前一刻,依旧还是保持着天神射日一般的壮烈,然后瞳孔缩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些火花,也听到了那些很清晰的闷响,可是,却避无可避。 一时间,枪火四溅,战马惊厥。 嗤啦一声,那声音,就像是空荡荡的纸袋被一枪挑破。数千骑兵的半片身体,在一瞬间内爆裂开来,那一个个强大的肌体,强横的血肉,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一朵朵花,一朵朵染着血色的花,往空旷的平原上盛放。 雪狼谷内,烟雾弥漫。 清晨最后一缕曙光,消失在远方连绵不尽的小山脉中。 大青山下,雪狼谷上,两支大军狭路相逢,靖北之刃铿然出鞘。 …… 锋线的前端,长枪如林,列有两千马槊。 这支由靖北军中两千精锐步军所组成的“长枪队”,此刻结阵拒马,屹立不动。最前排的一队将士,攒槊向外,寒光如雪!五百人为一横队,排出四列。 远远望去,长枪队挺槊巍立,第一队持槊跪坐,长槊斜举向前。第二队平端长槊前指,第三队架槊于前队士卒肩头,同样向前倾斜。第四队的长枪兵,则在层层盾墙之间竖起林立的尖刺,明晃晃的马槊,呈一字排开。 其实,四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实际上还有双手和肩头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两排健壮的步跋子。马槊拒马之后,便是每排两百余人,依次分出十余列,手持长柄陌刀的“陌刀队”。 长枪队在前,陌刀队在后,这是萧长陵以往凭借步军碾压敌方骑兵的制胜法宝。一旦长槊拒马,将士皆亡,便是要倚仗这两千八百“陌刀队”列墙向前,执刀冲击,与敌人短兵相接。 陌刀兴起于大周开国之际,通长一丈,重达五十余斤,精铁铸就,乃是标准的长柄大刀,非军伍头等锐士健卒不得手持。想当年,文帝建国,大周北境十六镇,十七万步骑大军,陌刀军卒不过两千余人,其战力之强劲,曾被北周军方一致誉为“白刃之王”,譬如,中山王李云超就认为,若能聚集一万陌刀结阵,镇守国门,可挡十万南侵蛮骑,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至于那两千杆马槊,也是秦王萧长陵亲自下令,差不多掏光了幽州都督府的全部家底,才组建出了这支气势如虹的“长枪队”。 大风拂面,好像已经能够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就在这时,靖北阵中一片鼓响,声音低沉厚重,让人血脉偾张。鼓声如雷,神机营快速撤下,整座靖北大军的中军大阵,凭空高起一尺有余,两千名重甲枪士,终于站起身来,挺起手中枪柄足有两丈长的钢铁马槊,结成一线密集的枪林。 北渝人的马很快,仿若潮水一般,撞在靖北将士的枪林之中。当金狼铁骑冲入枪林的那一刹那,潜藏在靖北军阵背后的无数杆马槊,突然直挺挺地竖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扎入了率先冲至的轻骑兵的身体上。 长槊拒马,如同海浪撞击崖壁,血沫喷薄翻涌。靖北军的枪尖之上,挂满了北渝士兵尚未凉透的尸首。短短的一瞬间,撞死的马匹和士兵,堆积成了一线尸山屏障,泾渭分明。 “杀——”两千名重甲枪士,齐声高吼。 “挺进!” 这时,身处前锋的一排长枪队,将手中重约十八斤的钢铁长枪,高高举起,枪锋凌厉。然后,长枪沉沉落下,每一柄枪槊,依次按部就班,垫在前一名枪士的肩上,密集的枪丛,由此形成,奋力向前压去。 靖北大军的枪甲攻势,正式展开。 整整两千余名的重甲枪士,手执一柄柄钢铁长槊,枪尖向外,气势如龙,缓缓向前推进;当距离金狼铁骑只有三十步时,所有的枪士,手执长枪,几乎未作迟疑,紧紧握住槊杆,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奋力向前刺出。 喀喀数声。 北渝骑兵座下的军马,纷纷悲鸣不止,万马齐喑,瞬息被扎翻于地。枪甲合围的杀伤力,可怕到了极点,也是恐怖到了极点;随即,靖北男儿长枪齐出,冰冷的枪尖,狠狠地戳进无数北渝士兵的身体里,顿时被长枪队洞穿,瞳仁散大,“嗬嗬”喘着粗气,温热的鲜血,顺着长枪的血槽,汩汩向外流出。 紧接着,枪士们奋力拔出长枪,枪刃所及,人马齐坠,一眼望过去,数以千计的渝军死尸,枕藉如山。 又是片刻之后,两千五百陌刀队,每人手持一柄斩马陌刀,排成刀阵,如一面刀盾,疾步杀出,奋勇向前;只见,陌刀刀锋所指,刀光大盛,犹如漫天鹅毛大雪,于眨眼之间,化作一张擎天大网,将早已阵形大乱的金狼铁骑牢牢地罩在其中,刀风划过,人与马皆亡。这样的刀势,无人可以争锋,足可斩开天幕! 大战仍在继续。 沙场之上,到处都是金属交击的脆鸣,以及刀刃劈进骨头的钝响。血浆就像不要钱似的,此消彼长,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刀光与冷甲,连同鲜血一闪一闪地反光。几轮冲撞下来,尸山叠加的“障碍”,越堆越高,血肉纠缠,吼声嘶哑,仿佛群山都在动摇,被永久淹没在了这片分外死寂的峡谷深处。 …… 远方,塞风咆哮,王旗猎猎,萧长陵清峻的身姿,意态孤绝地迎风策马,兀自立于雪狼谷的巅峰顶端,任凭这狂放的大风吹卷起他的大氅,吹拂过他的白衣战甲;此刻,这位靖北之王坚毅的眼神,静静地俯瞰着平原之上的两军厮杀,俯瞰着两国将士悍不畏死的血勇相拼,脸色沉稳,冷凝如常,仿佛没有一丝波动。 刀光,枪芒,箭雨,铁骑,全数囊括进了一代枭雄的眸底之中,澄澈分明。他不动声色,面若止水,良久才洒然一笑。 “这才是我靖北的男儿!” ------------ 第56章 人屠 云霞逐渐黯淡,晨曦之中最后一丝曙色,彻底为煦日吞没,火烧一般的彤云,占据了大半个辽东天空。 远处,萧长陵昂然抬首,一轮红日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一波的白云云纹,早已排满了深蓝色的天际,仿若宝石镶嵌于大海深处,频添了一抹亮丽的光彩;然而,风朗气清,惠风和畅,却并未掩盖住满山遍野的沉闷。 此刻,雪狼谷一线的浑河两岸,业已被血水染红。战场之上,各色各式的渝军旗帜,混杂在了一处,放眼到处都是尸体,其数量至少不下万具,而且都是来自吴曦麾下。幸存下来的北渝士兵,狂吼着挥舞战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食腐的秃鹫在空中盘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 双方的兵力不断投入战场,北渝军队的锐气,在如林铁骑与刀枪箭弩的碾压打击之下,正在逐渐丧失;而反观靖北军的战线,则步步向北推进,刀锋所指,完全压制住了吴家军的发挥余地。 雪狼谷南侧的山麓上,萧字王旗猎猎飞扬,靖北之王立马眺望,无数靖北男儿与他并肩,目光坚毅有力;萧长陵微微眯起双眼,凝视前方,大片烟尘腾空升起,映入他那双深邃的眸底,仿佛已然看出了些许门道来。 “呜——呜——” 峡谷之中,一阵嘹亮的号角,响彻寥廓的大青山脉。随着这令人心动神驰的号角声响起,一面银色衮龙镶着龙纹边页的大纛王旗,在雪狼谷最高的地方竖了起来,那里恰好是萧长陵中军所在。 忽而,萧长陵清俊如玉般的脸上,悄然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举起右臂。 “击鼓!” 咚咚的战鼓声,陡然间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让阵前所有靖北铁骑瞬即精神抖擞。他们明白,现在该轮到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击鼓进军!吴曦有些诧异地瞪起双眼,难不成……靖北军的骑兵枪锋,要在此刻展开攻势,直刺大渝中军阵地。还没等这位北渝名将反应过来,靖北军中的三千“白马义从”,已然缓缓前进。 日光映照之下,这支轻骑部队的全员骑兵将士,人人端坐马背,白马白甲,手执银枪,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将手中长枪奋力向前一挺,枪尖纷纷向外,结成一排清亮胜雪,白芒四射的枪丛;那一枚枚闪烁寒光的枪头,宛若数不清的银蛇,散发着无穷的杀意,枪指北渝大军。 “杀——” 这支“白马义从”的人数,虽然不是很多,声音却是极为高亢。一时间,鼓声、三千匹战马蹬踏大地的声音,都被这摄人心魄的喊杀声吞噬。 “沐英!”萧长陵寒声斥令。 “在!” 只见,萧长陵雄踞骏马,缓缓举起马鞭,鞭梢向前一扫,长长吐出一口大气,沉声开口。 “给我抢下吴曦的帅旗!专打他的中军!” “得令!” 说罢,一身铁甲的沐英将军,铿然挺起手中的一杆马槊,高声发令。 “将士们,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今日,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便随我沐英杀敌立功,胆小怯懦者,我不杀之,敌亦杀之!今日一战,有进无退,不闻金鼓擅退者,立斩无赦!全军听我将令:前进!” 紧接着,沐英两腿一夹马腹,催动胯下战马,率领中军护军的三千“白马义从”,缓缓开动,在高坡之上展开队形,以高凌低扑之势杀了下来! 王旗所向,战阵高速运转,白马义从顷刻发动。三千铁骑,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看得让人眼花缭乱。 位于大军前锋的一千“白马义从”,恍若阵阵潮水涌动,大举向前推进;而此时的两翼阵线,之前散开的两千骑兵,也于当下齐齐调转马头,径直攻向了渝军阵内的骑射兵和掷矛队;旋即,大批大批的靖北铁骑,策马而出,扬起一路尘土和草屑,犹如一柄尖刀,向着渝军两端狠狠插去。 铁蹄如雷,踏起滚滚烟尘。 万马奔腾,大地为之震颤。 白马义从的突进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离敌七百步,靖北锋线的前端,白马义从开始有序展开。 离敌五百步,所有的精甲骑兵,渐渐拉开了一段间隙开阔的攻击型战阵。 离敌二百步,坚硬冰冷的金属兵戈,便已经迎面刺出。白马义从的第一道阵列,突然高举长枪,枪尖白芒乍现,齐刷刷地向渝军刺去。 嗤啦! 雪亮的枪尖,带着一股缭乱的寒光。 枪刺入骨,皮肉外翻。 一时之间,惨叫声轰然响起,迎面攻击的北渝骑兵,尚未来得及挥刀抵挡,就被靖北军的枪刃轻松撕裂了身上的铠甲,刺了个人仰马翻,鲜血四处飞溅,带起了身后一大片应声坠马。 数千铁骑,以猛虎掏心之势,喷薄而出。 要知道,“白马义从”的银枪枪丛,那可是曾经闻名天下,纵横疆场的决死杀招。譬如,想当年,沈儿峪之战,萧长陵出动一万五千“白马义从”,凭借手中上万杆银色长枪,组成了一个威力巨大,杀伤力无穷的马上枪阵,杀入扩廓中军;这个长枪枪阵,在沈儿峪的修罗场上,尽显峥嵘,杀得十万柔然蛮骑,尸骨累累。 “杀!” 明亮的铁兜鍪,压着沐英那双如刀剑般犀利的眉目。他的眼瞳之中,仿佛燃烧着幽冥的野火,火势连绵不绝,似要焚尽一切;只见,这位靖北军中的虎将,秦王殿下的义弟,此刻一马当先,舞动着掌中一柄大槊,挟带着浑身凛然的杀气,勇不可挡,义无反顾地率领着麾下袍泽,杀向北渝人的中军阵地。或许,他明白,就凭自己手下这三千铁骑,可能永远无法突破敌人的层层封锁;但是,他还是会一往无前,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会退却半步。 突然,五名手持钢刀的北渝骑兵,吆喝着狂放的号子,纷纷朝沐英围拢过来。谁知,沐英不慌不忙,眸中划过一道电光。他轻轻一抬手中那杆长槊,槊尖随意于周身画了一个圆圈,随即,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呼,络绎不绝地响起。惨呼过后,那五名持刀的骑兵,相继坠下马去,整个人犹如木偶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顷刻间气绝身亡;其中,有一名北渝骑兵,被沐英这冷冽的一槊,无情地扫断了腰椎。当他落马的一刻,无比悲怆地发出了令人十分揪心的哀嚎。 下一刻,沐英提起长槊。那杆挟带着风雷之势的精铁马槊,攻势凌厉,枪风迅猛,扫向了一名头戴银盔,手执铁矛的北渝大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槊,那名渝军大将,身子向后一仰,勉强避过长槊。与此同时,大将手中的铁矛,也往外递了出去,紧紧握住矛杆,直直刺向了沐英。 “嗒啷”,金铁交鸣。 大将惨叫一声,他那对惊恐万分的目光,吃惊地望着手中仅剩半截的矛杆;而在这名大将的胸前,那片被活生生划裂的铁甲,正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着汩汩的鲜血,瞬息之间,渗出的血液,便染红了铁甲甲片。 而后,沐英冷冷一笑,随手挥起长槊,像挑着一个空荡荡的麻袋一样,将那名北渝大将的尸首挑在了他的槊尖之上;忽然,沐英一抖长槊,旋即猛然一甩,挑于槊端的大将尸首,刹时犹如一张薄纸,被用力甩到了半空当中,很快又重重地落在地上,震起大片尘埃…… 沐英的身后,是整整三千余骑的白马义从。当第一道阵列迅速冲进了渝军的队伍里,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绵延不绝地呈梯次冲击。强劲的塞风,在将士们的身畔鼓噪,但他们的耳朵里所能听见的却只是金铁兵刃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和双方源自胸膛里爆发出来的怒吼声。 靖北军的铁骑,同样是高原上雪豹和苍狼般的猛士! 白马义从强烈至极的冲杀力,令吴家军的两翼防线全数塌陷。遍观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被折断的战刀和劈碎的护盾,到处都是士兵死亡前的惨叫声和身体坠地时发出的闷响;空气中满是刀光剑影、断壁残躯和面目扭曲的头颅,那场面,看上去甚是惨不忍睹,教人心惊胆栗。 一时间,渝军伏尸无数。 两支大军的骑兵对冲,已然呈现出了明显的结果。 北渝大军最精锐的三万骑兵,位于大军前锋的两万金狼铁骑,除去狼骑锋线最两端的六十多名骑兵武士以外,其余的一万九千余骑,就这样,在三千“白马义从”的第一轮奋力袭杀之下,全部死伤殆尽,无一人幸免。 至此,双方铁骑交锋,还不到半个时辰。 …… 晌午,日色骤盛,阳光渐渐变得毒辣起来。 方才一直沉闷的辽东上空,忽然放晴,万丈阳光刺破云层,在初春苍苍茫茫的原野之上投下了变幻的云影。 大战仍未停歇。 此刻,幽深的雪狼谷内,刀兵相击,金铁交错。数不胜数的战马长啸,声声清越。长剑与铁刀铿锵挥舞,戈矛与飞枪呼啸纵掠,密集的流矢纷飞,箭雨铺天盖地,低沉的喊杀声与狂暴的嘶吼声,互相交织在了一起,山河都为之震颤。 血色弥漫旷谷。 时下,两军鏖战,虽然还未分出胜负。然从战场上的态势来看,原本坐拥绝对优势兵力的北渝大军,此时却已是强弩之末,独木难支;而靖北军的兵锋,则恍若一柄削铁如泥,斩金断玉的旋刀,沿着北渝骑兵推进的方向,一路强悍地横斩过去。 两支大军,就像是两把尖刀,互相对碰在了一起。 尖刀对尖刀。 靖北军的旋刀攻势,如同一道惊雷闪电,猛然挥出。渝军的刀尖,就此被从中劈裂。 渝军败局已定。 这一刻,吴曦褐色的刀眉,微微向上一挑,他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了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垂,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吴曦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长的斩马刀。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拿孤的戟来!” 靖北一方,军士抬着一杆“虎威卜字鎏金大戟”,呈在萧长陵的飒露紫前。 萧长陵年少从军,武功盖世,在战场之上斩将搴旗,如入无人之境,被北周上下冠以“战神”之名,说是仅次于数十年前大周开国元戎中山王李云超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乃是古剑“承影”,剑质绝佳。而马上战斗,重在长兵杀敌,剑不是马背格斗的利器,于是萧长陵另有一柄长戟——“虎威”,是寻觅多年后才从段文振手中缴获而得的。而吴曦半生都在战马上冲锋,平生最得意的兵器,是一双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其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刀铭为“惊云”和“绝云”。 当下,吴曦手中之刀,正是——“惊云”。 两军阵前,两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来回翻滚。戟上所束的素缨,飘扬在萧长陵的眼前。白绦起伏间,靖北之王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远方赤甲黑马的影子。 靖北将士凝眸注视,十余载以来,这是秦王殿下第一次全力以赴。 “孤……去会会这北渝战神。”说完这一句后,萧长陵的唇边,褪去了最后一丝笑容,他一夹飒露紫,策马出阵。 整个雪狼谷的平原之中,只有呼拉拉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吴曦的战马,从容地迈着小步,可是随着他出阵,两军阵前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无法言喻的威压,随着息衍的出阵而缓缓推了上去。 “大王当心啊……” 萧长陵的身旁,只有一名白马义从的亲兵,他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而萧长陵面无表情,漠然地卸去随从的拉扯,手腕一送,虎威的戟刺,轻轻划在地上。静了短短的一瞬,萧长陵座下的“飒露紫”,忽然放声咆哮,一代枭雄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 一人一马,仿佛山呼海啸,山谷内的平静被他完全撕裂! 吴曦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于是黑马长嘶,向着萧长陵对冲而去,两军掌鼓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战鼓齐鸣,直震云山。 少顷,萧长陵和吴曦战马交错,电光火石,刀戟交击。双方的战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萧长陵和吴曦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秦王殿下虽比在下小五岁,力量却远胜在下,在下佩服!”吴曦两臂酸麻,但还能勉强说话。 “吴将军儒将风采,”萧长陵冷笑一声,“可惜时运不济”。 只见,萧长陵骤然发力,虎威大戟势如飓风,一戟全力刺出,吴曦的斩马刀,顿时失去了支撑,立即走偏,如闪电般撤出。无奈之下,吴曦只得策马而退,萧长陵的飒露紫紧随而上。 两军将士由于隔得太远,仅能看见战场中央两骑并列奔驰。靖北之王手执长戟,战戟纵横,一戟一戟刺出的大片光影,将吴曦的身体全数笼罩在那柄大戟之下,吴曦舞刀左右招架。而身在戟影中的吴曦,却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对方的每一戟而来。握刀的吴曦,仿佛一尊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尽全力,足以劈开生铁。 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挥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杀人! 靖北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万将士齐声呼喝,声势大涨,萧长陵戟势更雄,可谓占尽了上风。但是萧长陵再强,却也挑不开吴曦的防御。战马长嘶,戟风纵横,吴曦始终不为所动。 忽而,萧长陵一戟奋起,划过指天的弧线。霎时间,这柄鎏金的大戟,幻化成一条金色的蛟龙,破空疾飞扑出,直刺吴曦人马而去。 “萧长陵!”吴曦大吼。 沉静如山的惊云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孰料,萧长陵的战戟走势,忽地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吴曦眉心。突然间,一道金色的戟影,骤然划出。 咣当一声。 斩马刀落地。 而当吴曦再次举目直视的时候,却发现一柄攻势如龙的鎏金大戟,直挺挺地抵在自己的胸前,仿佛下一刻便会将这位北渝战神一戟贯穿。 一片死寂之下,萧长陵傲然横戟,轻松挑落了吴曦的掌中霸刀,脸上绽放出一抹诡魅的笑容。 吴曦面如死灰。 阵前,萧长陵平静地盯着吴曦的眼睛,倏然低沉地笑了起来。 “吴曦将军,足下当世名将,萧某钦佩之至,将军仪表不俗,何故明珠暗投?!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孤以秦王之位与靖北军统帅的身份,向你保证,绝不会加害将军手下一兵一卒。” “要我屈膝投降?!” 吴曦忽而放声大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笑话!萧长陵,你这人屠,本帅乃大渝之臣,世受国恩,岂可变节投敌!要杀便杀,少在这里邀买人心,我大渝男儿,铮铮铁骨,有死无降!” 山风淡淡,靖北之王冷峻一笑。 “那这可由不得你了。” …… 随着吴曦被擒,渝军至此群龙无首,军心大乱,覆灭已成定局;与此同时,雪狼谷四周,靖北大军全面封锁,合围之势已成,屠刀所指,万军胆寒。 宽阔的原野之上,靖北铁骑策马扬蹄,霎时间烟尘滚滚,飞沙走石。大军攻势如潮,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身后整齐排列的弓弩手,纷纷拉弓搭箭。新制的巨弩战车,连发威力巨大,需要三人一齐使用。那一支支弩箭,足有两指粗细,半人之长。 须臾之间,长矛钩戟大肆杀伐,万箭齐发,犹如狂风骤雨席卷而至。弓弩连发,直射得渝军人仰马翻,惨叫连连。车弩所射的弩箭,甚至叫敌军的铁盾都无法防御。箭雨落在盾牌上,砰砰作响,不断有人中箭身亡。北渝战马迎头上前,撞在靖北将士的铁盾长戟之上,瞬时只闻马匹哀鸣,血肉撕裂之声。 漫天杀声骤歇,峡谷恢复平静,遍野尽是断刃残剑,尸骸积山,血水染红了整座山脉,腐臭千里不绝。 天圣二年三月,仲春。 雪狼谷一战,靖北大军背水死战,尽屠渝贼十六万。 此役过后,辽东半壁,山河易主,归入靖北旗下。 ------------ 第57章 饮马 辽东边塞,春树暮云。 夕阳笼罩峡谷,倾泻下如西蜀锦绣般的彩衣,披在群山万壑之上,勾勒出绵绵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山色空濛,无数云翳浮于天畔,苍鹰在空中盘旋,振翼掠过苍穹,发出阵阵低沉的清啸,仿佛为这片边塞风光频添了一抹淡淡的悲凉。 这里,正是位于大青山以西的一处天险要塞,如今则是靖北大军深入敌境的驻兵之所,——“昭义镇”。 时下,大战方歇,狼烟徐徐散去。雪狼谷的战场,尚未开始打扫;只见,山谷深处,旌旗半卷,斜躺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旗帜余火未熄,黑烟萦绕向天。山麓上,坑谷间,溪涧内,北渝王军的尸体,仍然散落各处,放眼望去遍地腥膻,陆续还有些许残兵被乱箭射杀,其情势之惨烈,俨然超出了世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三日之后,待清扫完雪狼谷的北渝余部,这支历经血战的靖北雄师,挟带着斩杀十六万渝贼主力,占据辽东半壁江山的赫赫之功,在秦王萧长陵的率领下,进抵至大青山以西,并以凌厉之兵锋,所向征伐,攻势如龙,肃清当地马匪,驻军昭义,就此安营扎寨,又亟令桓欷即刻率部归建,择日发兵锦州,与西大营会师。 一时间,靖北营寨当中,大军云集,列阵拒马,聚有七万之众,斥堠与传令兵,往来不绝,一应军中辎重及车草粮饷,亦是堂而皇之地陈列营内;似乎,三军将士随时可以开拔,粮草亦随时转运北上,供给锦州前线。 不久,桓欷麾下的三万“虎豹骑”,加入北上攻锦大军之后,身为靖北主帅的秦王萧长陵,才向天下人公布了那道讨伐公孙氏的檄文,正式打出了那张威震天下的“靖北”旗号,北上一路猎猎招展,马踏三十六郡,应者如云,从者如雨,甚至有许多不在行军线程上,也未得召唤的零散武装,人马或一两千人,或结而上万,纷纷脱离北渝王室,投入萧长陵麾下,宣布易帜换旗。仅仅数日以内,靖北军的兵力总数,从原先出关的四万精锐,加之桓欷的三万铁骑,冯弘的两万余部,又算上相继投效的各路武装,急速破了十万以上。 整支大军旗号芜杂,却声势浩荡,无论是曾经的冯部叛军,还是新近归附的豪强武装,此刻尽数高悬靖北战旗,划入靖北军的军制序列,成为了靖北军中的一份子;萧长陵率十余万大军,沿辽河粮道而行,途中袭取军仓,截获存粮以为兵资,偶有拒其过境的军府,只是默默闭关任其绕行,却始终不敢与之交锋,这便是雪狼谷一役大胜所带来的威慑力度。 就这样,长途奔袭的靖北大军,途中竟然未遇任何强力拦阻,犹如一柄雪亮的尖刀,直插锦州而去。 远远望去,从辽北诸镇通往锦州的官道之上,旌幡蔽日,蹄踏如雷。尘土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踩碎碾烂,再被踢起,变成一片土粉尘烟,渐渐升高,直至刺入云霄,终于汇聚成了一条长长的黄龙,遮住了暮色夕阳所投射下的光芒,让整个辽东官道都变得有些幽暗。 是时,靖北主力十余万人,军威极盛,浩浩荡荡地行进在攻向渝都锦州的官道之上,大军首尾相隔,前后达数十里之遥,蜿蜒向北,气势磅礴,真可谓甲胄似海,刀枪如林,尽显大周第一劲旅与镇国边军的煊赫雄风。 边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殊不知,青山背后,几多疮痍。 更不知,大浪滔天,几度恩仇。 …… 锦州,雁山要塞。 雁山脚下有河渠,面向锦州,春季水沛,冬而枯涸。自从北上入锦以来,靖北全军将士及军中战马的春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从后山凿冰融水饮用。时至春去夏至前后,正是河水最为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青,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教人赏心悦目。 此刻,一轮金色的骄阳,初始升于地平线上,阳光透过云端,洒遍河渠两岸,仿佛欲将整条大河尽数笼罩在初夏的炽日之下;宽阔的河流,借助天上日影的照射,好似于无形间覆盖上了一件华丽的纱衣。 夏风轻拂河面。 朝阳之下,一袭白衣的靖北之王,面容沉静,身姿凝然立于河畔,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汪看似无波无澜,实则暗流涌动的河水,良久未语。 原来,今日阳光明媚,惠风和畅;因此,身为执掌四十万虎狼大军,挞伐天下,所征必克,令四海群雄胆寒心颤的一代枭雄——秦王萧长陵,正于此处亲自饮马。因是饮马的缘故,所以,萧长陵此时的衣着,甚为随意,也甚为飘逸;却见,他卸去了连日穿戴的戎装,只是束了一件银丝软甲,内里白衣胜雪,两臂佩戴一对银色护腕,上面雕刻着龙翱九天的图纹,腰间悬以“承影”长剑,剑柄向外,英挺如山地站在河渠沿岸,河畔的一草一木,全部映入了这位一代枭雄的眼眸深处…… 萧长陵的身姿,孤绝,清峻,逸秀,挺拔,再配上一袭傲霜的白衣,加之初夏晨曦的衬托,他那一抹伟岸的身影,倒映入澄澈如玉的河底,愈发彰显出此人身为靖北之王的枭雄风采;至于他的目光,亦是淡薄到了极致,仿若一泓冰湖,冷冷地镶嵌于萧长陵幽邃的眼底,未见一丝波动。 这样的风姿,这样的容颜,白衣仗剑,河风卷衣袂,少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润,反倒频添了几许天地游侠的洒脱。 实事求是地讲,雁山脚下的这道河渠,的确适合饮马。而萧长陵的那匹“飒露紫”,又是塞外良马中难得一遇的雄骏,体色紫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湿润的河滩上,萧长陵缓缓地松开马辔,一丝不苟地检察着飒露紫的齿牙,这才抚摸着它茂密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 或有知情者知晓,秦王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实俊勇,萧长陵之所以能在沙场之上所向披靡,皆是仰仗于飒露紫天性悍勇的冲力与日行千里的脚力,这才得以称雄边陲,扫平四方;二来却大约是因为此马委系长公主馈赠。人尽皆知,秦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而长公主也一向绝少于其他兄弟有所交往,唯独当年……萧长陵离京出征,她亲自作书给身在边塞的表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惜耗费千金,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使人送入晋阳。想当初,同入晋阳的几匹塞马,大多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壮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驰,不曾稍离。 河边开出的轻盈荻花,在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动人的淡紫色泽。来自于雁山之北的风,同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萧长陵白衣的衣角,并带来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萧长陵不动声色,随手摘下一支荻花,眼望远方天际,若有所思。飒露紫自己饮足了水,昂然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摩擦着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离去上岸。 与萧长陵同来的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走上前去,替自家大王系紧马腹下的鞍带,而后抬头问道。 “大王在看些什么?” 少顷,萧长陵神情阴郁,遂将手中荻花逆风用力,抛入水中;靖北之王意态潇洒地举起马鞭,鞭梢掠过雁山山头,一脸凝重,沉声说道。 “西风,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 “应是塞外又要起风了。”龙西风点头应道。 “雁山以南芦苇低伏,雁山以北怕已无立草。这风……向我军袭来,只恐于前线行军多有不利。”萧长陵微微皱眉。 听闻秦王此言,龙西风亦是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劝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之声大作,却是萧长陵麾下的一名狼啸卫斥堠,策马向河边赶来。 “大王——” “大王在此,你有何事?”龙西风挥手召唤。 狼啸卫驰近,翻身下马,手不及离缰,便向萧长陵匆匆施礼,报道。 “启禀大王,西大营战报。” “呈上来。” 接过狼啸卫呈上的竹筒,萧长陵展开里面的羊皮信笺,目光缓缓扫过,容色越发清寒,旋即诡谲一笑。 “好啊!我西大营主力,顺利打下了松山、兴城。” 西大营攻克松山、兴城,折断锦州两翼,靖北大军钳形攻势已成,犹如一柄弯刀,随时蓄势待发,合围锦州。 与此同时,一旁的龙西风,一直紧绷的神情,这才展露出一丝久违的兴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王,如此看来,锦州……岂不是唾手可得了。若是拿下了锦州,整个辽东之地,不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么?!” 萧长陵默不作声,许久才一挥马鞭,淡淡说道。 “取图来。” 忽而,一张由军吏绘制而成的锦州地图,徐徐展开于萧长陵的面前。一代枭雄目光深沉,眼神凌厉如刀,异常冷峻地凝视着地图上清晰的轮廓,胸中仿佛深藏雄兵百万;萧长陵探出手指,指尖缓缓从松山、兴城划向锦州,双目愈发孤寒,也愈发明亮,最终傲然昂首,唇角展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语调分外坚定。 “好!传令下去,明日发兵,攻取锦州!” “是!”龙西风抱拳施礼。 “西风。” 萧长陵思忖须臾,终于还是沉声开口,道。 “明日攻城,让控鹤卫去打这个头阵。” 什么?让作为京营出身的控鹤卫充当前锋,秦王殿下是不是犯糊涂了?!此刻的龙西风,俨然有些一头雾水,怔怔地望向萧长陵;虽然,控鹤卫的武备,是京营十二卫中最精良的一支部队,且又常年扼守京师,宿卫宫廷,号称“天子亲卫”,却从未上阵与敌厮杀,其战力……与横扫天下的靖北铁骑相比,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现如今,萧长陵令控鹤攻城,岂不是要让他们成为渝军的活靶子吗! “大王,控鹤,这……,恕末将直言,渝贼虽已是强弩之末,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让那帮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少爷羔子去打头阵,这不是去给人家白白送战功去了吗?” 未曾料到,萧长陵面色沉肃,满脸寒峻的神情,宛若雪山之巅,竟是那样高不可攀,良久才淡淡一笑。 “所以啊……才更要在沙场上好生历练,身为天子亲卫,光在京师待着能有什么出息,他们不是天天嚷嚷着要建功立业吗?!好啊,孤就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杀吧。” 尤其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萧长陵的口吻,莫名寒肃了几分,眸中也悄然划过一抹闪亮的刀芒,令人不寒而栗。 直到此刻,龙西风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萧长陵的用意;此番出征,萧长陵从李怀光手中调了一万控鹤士卒,编入靖北麾下,充作前锋,乃是靖北之王借刀杀人的一条毒计;众所周知,天子命李怀光驻节云州,便是要用控鹤卫牵制靖北军,布暗子于靖北侧翼,令萧长陵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萧长陵何许人也?作为号令四十万大军的当世枭雄,他早就看出了朝廷的用意,这肯定是自己那位皇帝哥哥的手笔。故而,此次征伐辽东,萧长陵刻意抽调了一万控鹤,就是要用北渝王室的刀,斩断竖在自己身侧的这支长矛。控鹤卫并非萧长陵嫡系,如果让他们死在北渝人的刀下,根本损伤不到靖北军的实力,还能借此机会削弱李怀光的兵力,待拿下辽东之后,萧长陵便可名正言顺,鲸吞云州。 “大王英明!”龙西风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躬身行礼。 “对了……”萧长陵沉思片刻,还是冷静地开口问道。 “云州方向有什么消息?” “启禀大王,杨芳将军飞鸽传书,近来,我三千营将士……因分发粮秣一事,与李部起了龃龉,前不久,两方各有近百军卒在东城门前相峙不下,互相搡打。杨将军秉承大王钧命,隐忍为上,未将事态扩大。”龙西风说道。 云州城内的守城军士,按说皆同为国朝效力,只是靖北部曲对云州都督李怀光奉旨代庖的行径,一直颇为不满,在私下里仍称其属下为“李部”,萧长陵矫正数次未果,也只得随他们信口乱叫。 李怀光的三万控鹤,自天圣元年岁末进入云州,至今已将近数月,面子上也是一同受秦王顾思林的指挥节制。只是个中曲折,人人都心知腹明,是以控鹤官兵一直随李怀光驻守于云州东北城下,而靖北军三千营所部则随大将杨芳驻守西北城下,两方各据地势,勾心斗角,平日少相往来,虽然士卒间偶有口角之争,可像这般聚众械斗之事……却未曾有过。 “何人挑起事端?!”萧长陵冷冷发问。 “启禀大王,据说……乃是粮秣官分粮之时,与我部斛中只有八分。此等贪墨军饷的勾当,将士们心中自然不服,遂与李都督理论,谁想他们倚仗人多势众,便厮打我军兵士。杨将军无奈,只得动用亲卫,将带头闹事的乱兵缴械,押入军牢待勘。” 听到这里,萧长陵忖度少时,分外清冽的神色,仿佛覆盖上了一层冰霜,目中燃起一簇冥火,似要燎尽旷野。 “李怀光——” 靖北之王声调寒厉。 但是很快,萧长陵眼中的勃勃杀意,一扫而空,如水的平静,再度飘浮在这位枭雄的面庞之上。 “罢了,就先让他猖獗几日,等孤扫平了辽东,再回去慢慢收拾他。” 晨曦的光芒,越来越炽烈,越来越耀眼,山色辉映河流,全数融入进了萧长陵那双早已古井无波的眼瞳深处。 一代枭雄扬起马鞭,轻轻划过浅滩。 “升帐,孤要点将!” “遵令!” …… 山河依旧,日月依旧,唯有马蹄阵阵;一袭白衣策马离去的身影,如清风一般,拂过这茫茫的尘世间。 ------------ 第58章 末路 夤夜,夜幕沉沉,空中黯云浮动,竟然未见半分月色,只有满天繁星如许,星光灿若朝霞。 远望锦州,城内灯火幽微,一片萧疏寂寥。 辽东边地的长风,吹拂过锦州城残破低矮的城垣,卷动得竖在城头的北渝龙旗啪啪作响。相比于城中的凄然,城外倒是另有一番豪情。因为此刻,靖北大军……早已兵临城下,极目望去,连绵的营寨,星罗棋布地分列于锦州城外的旷野之上,宛若一抹悬天之线,矗立人间。 锦州城关苍灰色的城墙,被靖北军营的篝火映红。面对着这道雄关的平原上,相距三百五十步就是靖北军的拒马和木栅,栅栏前每隔十步便燃有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靖北军的将士们,就这样身姿笔挺地背对火堆,迎风屹立,手中枪尖厉芒绽放,各色旗帜亦在风中偶尔起伏,发出随风飘舞的猎猎之声。 自从那日雁山饮马,萧长陵帅帐点兵,大军遂向锦州挺进,一路势如破竹,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 四月二十七日,靖北军绕过坚壁清野的稷王山,黑压压的玄甲铁骑,呈一线长阵,向西碾过。 四月二十八日,北大营麾下虎威、飞虎两营精锐,成功于北线展开合围,肃清锦州北部之敌。 四月三十日,萧长陵率兵驱驰,深入锦州以西,发现前方高地有重兵结营,但却并未因此溃退,而是以精甲铁骑冲击,一战摧毁敌营,斩首三万余级,生俘公孙顺奴之胞弟——海西公公孙万奴。 不久,靖北军主力与西大营的大批人马,终于在锦州城外汇集,三军扎下营寨。等到朝阳升起,曙光再露之时,展现在北渝守军眼前的已不再是前几日那数个方阵,而是乌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绵延大军,上百面颜色样式一致的战旗,拥簇着居中高扬的“萧”字王旗,声势逼人。 次日,萧长陵传下军令,命龙西风率一千五百“铁浮屠”,出营列阵。此刻,锦州城外十余里的城墙前,靖北大军已然云集,结阵以待,来自天下第一劲旅的如林枪戈,十万雄师的凌厉兵锋,立时封堵了渝都锦州的五道城门,而后派出声音洪亮的军士向城中叫骂。靖北虎啸,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高高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靖北男儿气冲斗牛的呼啸之声,那一道道冷厉的目光,也如万箭齐发,森森然地投入锦州城中,令人心头大寒,只觉全身瑟瑟发抖。 指挥重兵合围锦州之后,萧长陵并没有立即发动攻势,而是选定正对北门的坡顶,立下帅帐,亲笔写下一封箭书,命长弓手射上城楼,旋即召诸将入帐议事,勒令约束部下,不得擅动。 黑夜寂寂,锦州城外的平原深处,看上去分外宁静,没有一丝声响,唯有天边隐隐传来的鹰啸,于半空盘桓,为这暗沉的夜晚频添了一缕幽冥。 “咻!” 一支附带箭书的鸣镝,划破了长夜的宁寂,直直地射入锦州城头,扎在木柱顶端,箭尾犹自颤动。 城头,北渝守军面面相觑。 城墙下,弯引长弓的龙西风,端坐马背,一身鱼鳞铁甲,身后深蓝色的大氅披风,径直拖到脚面;他缓缓放下手中长弓,两道冰冷的目光,漠然地盯着那座北渝王都的城楼,竟是一言不发,随之便头也不回,策马离去。 少顷,那封附在箭头上的手书,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名渝军校尉的手中。校尉匆匆拆看之后,瞳孔竟猛然一紧,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张皇与茫然,上面的内容,令人触目惊心,字字句句,仿佛剜着所有大渝将士的心头血肉: “大周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致书于北渝渤海王殿下之前: 窃谓夫为将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刚;能进能退,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眩曜如三光。预知天文之旱涝,先识地理之平康;察阵势之期会,揣敌人之短长。嗟尔北渝小邦,上逆穹苍,媾北地之蛮荒,僭王号于辽疆,走残兵于玄菟,遭重创于边防,水陆困乏,人马猖狂,抛盈郊之戈甲,弃满地之刀枪;都督心崩而胆裂,将军鼠窜而狼忙!尔曹无面见辽东之父老,何颜入相府之厅堂!史官秉笔而记录,百姓众口而传扬:归彦闻阵而惕惕,吴曦望风何遑遑!今吾军兵强而马壮,大将虎奋以龙骧;扫山川为平壤,荡渝廷作丘荒!” 阅罢,校尉面色遽寒,一言不发,默默地将箭书掖在袖中,遂快步下了城楼,纵马奔往王宫。 这是靖北之王的死亡通碟。 屠刀悬颈,靖北大军攻城在即。 …… 凌晨时分,天色骤变。 此间异象丛生,锦州城头上方的层层乌云,范围越来越广阔,最后衔接到了天地交际的天脉一线,整片灰沉沉的天穹,尽数被乌暗的云朵所遮蔽,天色越来越黯淡,云中的翻滚挤压,也似乎清晰可见,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无形的能量,正在那些已经扭曲的云层之间渐渐蕴积。 起风了。 锦州上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重。 呜呜…… 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隆动。这雷声,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啜泣,然后缓缓落下一滴雨水。 忽而,一道闪电劈下,明耀的电光,瞬息炫亮了半昏半暗的天空。雷电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雨夜凄厉。 密集的雨水,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渐渐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帘幕,将锦州城内的一宫一室,一砖一瓦全部笼罩在这片迷蒙的夜雨之中;雨越来越大,雨水也越来越丰沛,而那啪啪作响的雨声,敲击在北渝王宫的琉璃碧瓦上,编织出一段妙不可言的音符。那声音,由远及近,轻轻重重轻轻,仿佛是北渝王室自己敲响的丧钟,又仿佛是靖北大军攻城的号角…… 夜雨潺潺,在层层乌云叠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金碧辉煌的北渝王宫,孤独地耸立在瓢泼大雨之中,仿若木舟浮于江海,显得是那样摇摇欲坠,形单影只。雨水冲洗着这座即将沦为废墟的王宫,似乎这已经是最后的诀别。 时下,养居殿内,一片狼藉。很明显,这里……刚刚经受过一次狂怒的风暴,龙案碎裂,灯台翻倒,宫女太监亦被呵斥出去,惴惴不安地站在廊下,惊悚地望着里面那位已然疯魔的青年君王。 这座名为“养居殿”的殿宇,正是北渝国主的寝殿。 只见,一袭明黄衣衫的北渝国主——渤海王公孙顺奴,身影萧索,独自瘫坐在那间历代渤海郡王都曾在此读书习字的养居殿,他的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御阶之下……站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大臣——内史令、太傅、少保张光遥。 年轻的渤海王,落寞地坐在自己年少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养居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奈何能力有限,又性情急躁,心胸狭隘,兼之嗜酒无度,贪恋美色,刚愎自用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是悔恨,还是不甘。 公孙顺奴望向窗外,眼神逐渐变得迷离,面部的肌肉,也一点点趋于扭曲:遥想当年,祖父来到辽东,历经三代,数十年以来,这座维系大渝命脉的王都锦州,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此城的先例,可如今……靖北军兵临城下,所向披靡,萧长陵志在必得,剑锋所指,王都危如累卵;忆及此处,公孙顺奴的心底,顿觉无限凄凉,难道大渝真的气数已尽了么? 想到这里,背对张光遥的公孙顺奴,面如死灰,神色黯然,少年君王的意气风发,早已消散殆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入养居殿。一名太监服饰的宦官,匆忙地进入寝殿,他淡淡扫了一眼周边狼藉,并未多言,而是靠近御座前行礼,将那封箭书呈上,匍匐跪下。 “王上,这是靖北军从城外射进来的,上面捆着书信,点名王上亲启。” “快……快拿上来。”公孙顺奴颓然地挥了挥手,喉间略微有些干涩,示意宦官将箭书呈上。 公孙顺奴缓缓展开箭书,逐字逐句地审阅着信上的内容。然而,越往下看,这位北渝国主的面部表情,就越发凝重;起初,他的面容,仿佛还带着一抹愠怒之色,仿似燃着熊熊烈火,渐渐地……那满脸的怒容,演变而为无尽的晦暗,到最后,连这仅存的晦暗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绝望,失望与灰心。 “不,不……”公孙顺奴手指松开,口中呓语不断。 “王上,这是大周秦王最后的通牒吗?”张光遥凝望着御座上的渤海王,面色焦急地开口问道。 “这……怕不是要攻城了吧。” 公孙顺奴惨然笑道。 “萧长陵……,他命寡人出城投降,以免生灵涂炭,并给寡人三天的时间,若三天之后,寡人不献城投降,他就要生屠我锦州城啊!” 尤其当说到“屠城”之时,公孙顺奴的口吻,于悲怆之中,明显多了几分癫狂;要知道,萧长陵戎马半生,杀人无数,因其杀伐果决,铁血冷绝,为诸国名将冠以“人屠”之称。想当年,公主坟之战,他一声令下,靖北铁骑大杀四方,屠尽南楚四十万兵丁,刀锋所及,致令白骨蔽野,血染江河;因而,萧长陵扬言屠城,决不是说说而已,一旦把他的耐心耗尽,他完全可以干的出来。 不止公孙顺奴,就连早已年过古稀,看惯了兴衰荣辱的帝师张光遥,听到“屠城”之时,面色也是陡然大变;老大臣颤颤巍巍,跪在渤海王的御座阶前,带着一缕饱经沧桑的语气,低声说道。 “王上,事到如今,为保城中军民免遭屠戮,还望王上早做决断。” 突然,方才一直容色宁静的公孙顺奴,不知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受到了什么莫名的刺激,竟然变得空前激愤起来;身为君王的理智,于此时此刻彻底绷断,面容也倏乎狰狞成了一张骷髅的脸庞。他咆哮着,挥臂扫落了案上的一沓奏疏。 “不!不!寡人不会离开锦州,寡人死也要死在这锦州城!寡人决不会像哀帝那样……死在上京!如果投降,那寡人此生,还能再看见王都的城墙吗?!” 说着说着,两行凄怆的泪水,沿着公孙顺奴的脸颊,缓缓滴淌下来,面部的青筋愈发暴露无遗。 忽而,公孙顺奴发疯似地指着张光遥,眼中血红一片,声音歇斯底里,仿如濒死前的挣扎。 “太傅,你是寡人的授业恩师,寡人现在命你……马上派人到王宫内外堆满柴草,以便靖北军攻进来的时候,所有王族都要自焚,还要命令全军将士,让他们务必死守锦州,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渝王都……是不会被攻破的!” 张光遥满脸震惊,颤声应道。 “王上,靖北军自兴兵以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袭大娥山、占营州、据玄菟、绝辽水,扬威雪狼谷,我大渝死伤惨重,吴曦被俘,王廷几无可用之兵,且无充饷之银。大势已去……为今之计,王上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主动降周。王上若归降北周,周必裂土以封王上,厚馈宗亲。如此,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保全黎民,望王上三思,切勿因一时意气,贻后世之讥,断我渝人血脉。” 这个时候,公孙顺奴头上冠冕已除,但仍穿着大典时的衣服,盘腿靠柱而坐。他的眸色暗沉,全然是死寂一片。 “投降?!寡人若是降了,大渝……也就完了。寡人……宁可做大渝的鬼,也决不做他萧人屠的阶下囚!” 冰冷的养居殿,烛火闪烁,狼藉依旧;窗外雨声不止,永无止境,这是最后一个雨夜,竟是如此得漫长。 …… 四百三十里外,靖北大营。 箫声绵绵不绝。 联营夹峙之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黑色堡寨。一袭缥缈的白衣身影,傲然地立在城外一座僻静的高坡之上,负着双手迎风眺望。塞外的夜风,吹卷起这位枭雄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靖北之王整个人的身形,就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遗世绝尘。 忽而,靖北之王白衣风袂,清秀的眉宇微微飞扬,明亮的眼瞳之中,闪烁着身为四十万铁骑主宰之人应有的自信与骄傲;那对深邃的寒眸,冷峻,坚定,炽热,偶尔划过一束凌厉的剑影,于霎时之间,映亮了这片无穷无尽的黑夜。 不多时,萧长陵挪开双手,缓缓抽出一支佩在腰畔的玉箫,轻轻地抚摩着,独自一人踱步,步子分外轻缓。 萧长陵停下脚步。 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来,从极低的地方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锦州城关的城墙那么高。初夏的夜里,本来热浪叠加,可是萧长陵的箫声骤起,周围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了许多。 一曲终了。 靖北之王放下手里的玉箫,昂然扬首,剑眉浮起坚毅的轮廓,一双凌冽似箭的目光,异常冷绝地穿透黎明时分的彤云,久久不语,只是在心底默念。 “十几万将士,都在等候攻城的王命,眼睛里望出血!所以……,为了靖北军,为了婉儿,我不能再等了,是生是死,是成是败,这一回……一战而决!” …… 大风起兮云飞扬。 登重楼振衣凭阑,阳关衰断,千古离人叹。 ------------ 第59章 攻城 这场连绵不绝,持续了整整数个时辰的凌晨夜雨,终于在天色即将放明的前一刻,渐渐停歇下来,归于平静;第二日的黎明,如期而至,一抹初升的日光,温柔地撕开云翳的遮挡,投下无数明艳的金色光影,倾泻在这片经过雨水洗礼的空旷大地之上,辉映出大片迷人的光晕。 天际浓云低垂,晨曦明朗。 一夜风雨过后,天地如洗,日上半山,霞光普照。 雨后的黎明,分外绚烂多姿,天空也越发明媚起来。与此同时,越过城墙的东方苍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的地方,于倏乎之间,呈现出一道雨后初晴难得一遇的七色彩虹,横贯天际,静静地俯瞰着这人世间的一草一木。 微潮的湿意,滋润着天地间的一切生灵。 时下,锦州城外,硝烟骤起,靖北大军结阵拒马,隔辽水巍然耸立。远远望去,只见,兵势凌厉的靖北军团,此刻犹如一座黑色的城堡,阵形笔直威严,矗立在平原旷野之上,未见丝毫动摇,显得异常壮阔,又恍若一道天然的屏障,雄跨于锦州城与城外那条宽阔的羊马河的交壤地带,缓缓勾勒出一条坚硬的轮廓。 在这座巨大的黑色城堡里面,全部是黑色旌旗,黑盔玄甲,乌鬃战驹,整整十余万人马的靖北大军! 忽然,遥闻营垒内外,鼓声大作,号角连天。阵阵凌厉之声,穿透云霄。不多时,军阵当中,旌旗飞扬,一彪骏马铁蹄,犹如熊熊烈焰一般,席卷飞驰而过,穿过重重营寨,环绕于大营之中,渐次呈一字长蛇布阵散开;片刻,那面赫然醒目的靖北王旗,于风中高高擎起,迎风招展,王旗之上一个斗大的“萧”字徽记,在云间骄阳的照耀下,闪烁着一抹异样的光彩,同时映入全军将士的眼眸深处。 蓦然间,一声低沉雄浑的号角,响彻方圆二百里以内的靖北行营,声音连绵起伏,回荡不息。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大地中央,隐隐传来冲天震动,那声音……是来自北境三州的靖北战马,是源自靖北之王的虎啸龙吟,更是一代枭雄内心的呐喊! 锦州城外的战场态势,再度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从黑夜来临前最昏沉的那一刻,到暮色跃出天际,再到点点星光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的雨丝飘絮似地落了下来,直至汇成滂沱大雨,再到大雨停歇,在这样一段时光之中,战场之上的声音,就像是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一样的安静,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 天地间,除去铁骑如林,便只剩下了数不尽的冷凝与沉寂。而在那杆王旗底端,不知何时,那匹雄骏的靖北王马——“飒露紫”,已然孤傲地凝立于两军阵前,昂然仰着那高傲的头颅,用一种睥睨九合的目光……平视前方;高峻的马背之上,傲然端坐着一抹极其伟岸的背影,那人一身戎装,白衣战甲,风氅猎猎翻卷,腰佩“承影”,而那柄横于鞍前的鎏金虎威大戟,倒是闪耀着无数炫丽的金光,令人眼花缭乱。至于他的身姿,于马上高踞岿然不动,看上去就仿若一尊高大的武神,凛然不可侵犯,集冷绝与酷烈于一身。 二十八岁的靖北之王,此时正是风华正茂,白衣胜雪的一袭战甲,紧紧地包裹着这位枭雄那卓拔挺然的身影,薄唇轻抿,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明亮的黑眸,深深镌刻着只有静水流淌才能拥有的睿智与令人一见倾心的幽邃。 萧长陵的目光,看似平静如水,实则炽烈似火。一代枭雄那双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缓缓挪离了面前浩淼的羊马河畔,投往远方昏昏沉沉,直欲教人迷眼的晨前城郭熹光之中。自东方而来的那一抹微光,已经照亮了锦州城墙最高的那道青石砖长垣,却还是没有办法照入被城墙,宫墙,深深锁在黑暗里的北渝王宫。 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愈亢奋,便愈平静,如今的萧长陵,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常年潜藏在那张冷峻厉寒的表情之下,似乎已经与他的面容融为一体,辨不清何为凛冽,何为暴烈,何为温柔,何为凉薄,全然尽是如冰湖般的寒漠,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愫,只剩下了刺骨的寒意。 日光下,这位靖北之王的面色与眼神,平静得有若两潭冰水,冷极冽极平静极,不似古井,只似将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这股寒冷散布在靖北大军的四周,令每个严阵以待的靖北将士,都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靖北军破城在即,军势动若雷霆,侵如烈火。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息,萧长陵的眼瞳深处,渐渐划过一束厉芒,来自人屠的摄魂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依旧飘扬在锦州城头的北渝龙旗,心中的快意也随之而生:只要攻下眼前这座孤城,沃野千里的辽东,便是靖北军的囊中之物了。 昨日入夜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倾盆而下,将整个锦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然而,已经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更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风声,雨势,闪电,雷鸣,俱被城外惨烈的冲杀之声淹没。 当夜,靖北军前锋的三万铁骑,抢在天明之前,横渡辽水,趁夜杀上岸来,并迅速突破了渝军的三道封锁,强攻羊马河,旋即对南岸敌军展开剿杀。 宽袤的河面之上,数十艘高达数丈的北渝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靖北男儿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羊马河畔,精锐层叠,箭矢如蝗,冲阵铁骑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之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锦州城高厚的城墙。 锦州城外的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黎明时分才初见分晓。 是役,靖北军左右两翼的精锐骑兵,从城外两侧的山坡上俯冲而下,攻入刚刚出城增援的北渝王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其后,萧长陵又令三千游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不久,元英将军所统辖的西大营主力,与萧长陵亲率的七千“铁浮屠”会合,并力杀向敌阵。元英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本阵,一柄长刀呼啸带风,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一战屠灭五万渝军。 这是靖北大军发起攻城之前的铺陈,亦是扫平锦州外围的重中之重。此战,靖北铁骑横渡辽水,马踏河源,北渝王室赖以维系的三万七千水师兵营与两万王廷亲卫,尽皆覆没于羊马河岸,命丧靖北刀下,化作河中枯骨,死尸枕藉。 ——靖北之王剑锋所指。 ——策马辽东,横戈渝都! …… 塞外长风劲急,吹拂得萧字王旗猎猎作响,阳光透过云层,洒遍苍茫大地,照耀得靖北将士身上甲胄光寒。 从高处望出去,锦州城下十里方圆,开阔的原野,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无数火光闪动,远处巨大的高达十余丈的巨型攻城器械,正被一头头耕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么大的石砲!”负责守城的北渝建宁公公孙蒲奴,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叹,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寻常军队的石砲,高度不过两三丈,最高也就四丈而已,投掷出去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靖北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却足足高约六七丈,几乎要和锦州城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霹雳车……”副将陈玄失色应道,“公爷,这是靖北军的霹雳车,此类石砲,能投射上千斤的石料。” “难道……这萧家人屠是要用霹雳车轰开我王都的城墙吗?!”公孙蒲奴一脸不悦,凌厉发问。 “这也难说啊……萧长陵征伐半生,百战百胜,其要义便是从不走寻常之路,公爷,我们切不可轻敌啊。”陈玄担忧地说道。 “那就要看他萧长陵的手段了。”公孙蒲奴摇头,满面狂傲之色。 就在城上渝军诸将商讨萧长陵的攻城策略之时,靖北军前,陡然一声低沉号角,阵形四开,旌旗猎猎,正中高擎一面银色衮龙的“萧”字王旗,却见,一匹通身紫褐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长陵端坐马背,傲然昂首,整个人面无表情,目中生寒;但闻“唰”的一声剑啸,一代枭雄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一束剑光,耀亮天际,笼罩四野! 此时,王旗的正前方,忽听阵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萧长陵于城下横剑策马,遥遥与城头的公孙蒲奴相峙,长剑所向,剑指锦州。 “攻城!” 靖北之王威严沉稳的声音,撕裂一片惊云,于万里狂沙之间远远传来,仿若九霄之雷劈开云端,令人心旌摇曳。 秦王殿下剑锋所指,怒马长嘶,上万铁骑左右齐呼。 “马踏辽东!” “诛杀渝贼!” “杀!” “杀!” “杀!” 靖北大军装配的霹雳车,就停在河畔七、八百步开外。连串的火堆在霹雳车前慢慢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靖北军械司的军士们赤裸着上身,将大罐里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辽东初夏的暑气,照得边塞平原一片通明。四头公牛一组,缓缓地拉下霹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而后……军械司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霹雳车的投臂上。 “投——” 阵前,一名身着黑甲的大将,挥舞墨旗,猛然劈向地面。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过后,数十架霹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巨大的火团,划破黎明时分尚未褪尽的夜色,落向锦州城的城头。 “公爷小心!”陈玄惊呼。 其中,一个燃烧的大火团,竟然正对着公孙蒲奴和龙旗所在袭来。那一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公孙蒲奴和龙旗的身影全部覆盖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陈玄匆忙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公孙顺奴双眼充血,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盾牌侧面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刚刚下过一阵火雨。 向来以天生神力闻名的公孙蒲奴,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公爷,是……,是燎烟之术!”陈玄说道。 公孙蒲奴扯下大氅,掸了掸身上的灰烬。 “本公失策了,萧长陵这不是要攻城,而是要焚城,怪不得要等到今日才攻城,原来……他是在等北风啊!” 如果那团火焰是一块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公孙蒲奴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此时……周围的渝军士兵,都已经万分惊愕地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发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数百斤的一团木柴,同时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地蔓延。 “公爷,这样下去,弓箭手根本无法瞄准。”陈玄懊恼地说道。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年轻气盛的建宁小公爷,厉声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我要萧长陵的脑袋!” 城下,靖北大军王旗招展,萧长陵一骑绝尘,跃马而出,靖北之王身后的亲卫铁骑,皆以重铠锁甲护体,随他逼向城门。铁蹄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汇聚于火雨之中的晦暗天光。 须臾,城头渝军声势立弱,建宁公战鼓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的渝军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萧字王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无一不箭头折裂,坠落于地。 当靖北军的盾墙防线阻截住爆发自北渝王军的箭雨攻势时,只听得……北渝楼船之上,不断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长陵举兵犯阙,屠戮王师,残暴不仁,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却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长陵与麾下亲卫铁骑,早已强行顶着凌空箭雨,逼近阵前,将无数敌军切割得四分五裂。 不光如此,布于大军阵前的那数十架“霹雳车”,依旧在络绎不绝地投射火球,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熊熊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立于城头的北渝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刺鼻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地发射箭矢。 满天的火团,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全部瞄准了锦州城的城门。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所包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处渗透进去。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伸手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只觉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嗅。 “是松油!” 紧接着,十数支长长的火箭,一齐在了城门上,登时烈焰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士兵,一不小心沾上了松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军士刚要取水,却发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烈火焚烧中渐渐扭曲变形。 “公爷,火势太大,城门快顶不住了。”百夫长失声疾呼。 公孙蒲奴脸色狰狞。 “传令将士们奋力顶住,城门若破,全军覆没!给我杀——” “是!” 渐渐的,靖北铁骑的怒吼,迅速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重甲骑兵的敲击而缓缓震动。此时,霹雳车的攻势,已经改为发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用力抛进城去,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也为碎石烫伤砸伤。城下靖北军的低吼并未因此停歇,反而愈发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身着黑甲的靖北军士,高高举起大旗一振,焱烈之花凌空招展。 …… 满城燎天的火焰,深深地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一代枭雄神色冰冷,展颜一笑,笑容之中……透露着一抹睥睨群雄的狂傲,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声音,低沉,肃杀,寒厉。 “好一蓬大烟火啊!这才是乱世的声音。” ------------ 第60章 斩关 城外的旷野之上,霹雳车终于暂时停止了投射,而锦州城头爆发出来的密集箭雨……也在这一刻忽而终止。 广阔的天地,重新恢复了战前的宁静;然而,这种宁静,却充斥着一抹极不健康的火色——没错,那便是火焚城郭的炙烈颜色。 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燎天的火势,在朝霞的映照之下,竟也如此壮烈!骤然而起的北风,将这片火势尽数送到渝军驻守的东北角,而荡涤浊秽的雾霭中,依然满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每一缕晨雾上,湿屦沾衣。登楼北眺,最远处是长天的淡青色,再远处是雁山的虬龙黑影,远处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冲天,点点火星于云间腾空,飞旋,零落,明灭飘荡,壮丽胜过西苑落樱。 霎时间,偌大的锦州城,城垣残破,龙旗倾斜,塞外长风捎来阵阵寒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城门方向飘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黑烟缭绕,此刻全数笼罩在北渝王宫的上空。 城下,靖北大军,攻势未曾削减,反而愈加暴烈。 距离城墙五百步开外结阵防御的一千“先登死士”,依照王旗发出的指令,有序撤回本阵;随之,靖北军中闻名北境的三千长弓手——“白羽长射手”,此时早已列队于大军的正前方,他们身前竖起防御的木栅栏。射手们虚引长弓,将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里,以便随时拔出,拉弓上弦。他们每个人都在从军的第一天就领到一张精致的长弓,除非意外损坏,这张紫荆木制的长弓,将跟随他们直到退役或者战死。他们精心调制和保养自己的弓,给弓弦上油,每日要练习发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确保能够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紫荆木弓的射程,可以达到令人惊叹的三百余步,力量足以贯穿铁甲。这些骄傲的射手沉默地等待着,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正在燃烧的城门。 三千余名白羽射手,以眼角的余光对视,周围如死寂般的安静,仿佛能听见同袍剧烈的心跳。 与此同时,隶属秦王萧长陵嫡系亲卫“狼啸卫”的战士们,高高举起如高举起如手掌厚、一人高的锻铁巨盾,遮挡在头顶上方,一个巨大的方阵,缓缓向着锦州关下推进。方阵之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动的大型攻城器械——“犀角冲”。这件以整根巨木制成击槌的巨大武器在行进中发出轮轴滚动的隆隆声,击槌上镶嵌了生铁铸造的巨大槌头,尖锐如同犀牛头上的巨角,故有此名。 天下任何一座城门,皆会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溃为一滩碎片,即便是用生铁铸成的锦州城门。而巨盾组成一张龟壳般的防御,北渝王军的羽箭,根本无法伤害盾下推动犀角冲的战士们,唯一的威胁,则是城上砸下数百斤的巨石或者木檑。那可怕的重量,完全可以把盾牌下的靖北将士轧成肉泥。 白羽射手仰天半引长弓,箭镞瞄向城楼,准备对着一切威胁犀角冲的敌人放箭,彻底将其收割;靖北军的巨弩大阵,混杂在白羽长射手最前锋的队伍里,无数膂力惊人的强弩兵士,用带着木柄的铁钩扯动床弩的钢弦,在张开的巨弩上安置并排的铁矛大箭,每一支弩箭,均有一人一臂的长度,所有的大箭呼啸着离弦的时候,短时间内任何一段城墙的上方……必将无人敢于抛头露面。 犀角冲缓缓逼进。 尖锐的槌头,仿佛下一刻便会突破锦州城已经脆薄如纸的防御,剩下的就只有短兵相接,近身搏杀了。 城上的渝军猝不及防,来不及倾泻箭雨,更来不及投掷滚木巨石,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之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而那杆镶嵌着明黄长龙的“北渝龙旗”,则早已被霹雳车投射的火球蹂躏得不成摸样。犀角冲推至城下,成百上千的靖北军士,奋力拽着数十根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松,数千斤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城门发出一声就要迸裂般的巨响,高大巍然的城楼,直似颤动起来,最终还是艰难地挺住了。可战士们没有放弃,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释放巨槌。这一次的轰击,倒是取得了应有的效果,锋锐的犀角,刺入裹着熟铁的巨门之中,只听得“哄咙’一声,整个城门震动着,城楼摇晃着,城墙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靖北军如潮的攻势,一浪接着一浪,犀角冲一再地发动轰击,而它的周围……则是整整数千名高擎巨盾的狼啸卫,凭借密集的铁盾防御,保证这架攻城器械攻击的连续性;如此看来,锦州城门的崩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王旗招展。 萧长陵凝然端踞马背,双目幽寒,冰冷地注视着面前这座已然摇摇欲坠的辽东大城,眼中仿若汇蕴一汪深潭,凌冽不可逼视。他的身姿英阔,笔挺的背脊,平静而慰帖地紧紧附着一层沉重的戎装,而他身后的大氅亦随风卷动,爆发出猎猎飞舞的振动之音。 “大王,再有几轮攻击,城门势必倒塌,想必……连公孙顺奴都没有料到,我们会把这玩意儿带到辽东吧。”龙西风颇为得意。 萧长陵冷峻一笑。 “军械再好,最后还是要靠人来决定的。” 就在这时,只见,庞大的靖北军阵之中,那面银色衮龙的“萧字王旗”,忽然于三军注目之下,高高升起,而后向前挥动发令。 “弓箭手,放箭——” 此时此刻,阵前沉凝如山,那三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白羽长射手,挽弓搭箭,迎风岿然不动,弓箭手强大的臂力,攀升至他们此生的巅峰状态,浑身上下的洪荒之力,全数凝聚在弓弦上的那一箭上。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烈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白羽射手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又蒸腾消失不见。 伴随着一声令下,为首的一名白羽射手,毫不犹豫地拧开了一直紧绷着的长弓弓弦,一支冰冷的狼牙箭,旋即以闪电的疾速,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锦州城头,将一名渝军士兵死死地钉在旗杆之上,鲜血冲天喷出。 唰唰唰…… 三千长弓手同时发动。 刹那间,靖北大军劲弓齐发,疾矢如雨。 早在部署攻城之前,萧长陵便将手上最精锐的三千白羽射手,最精良的三千张强弓,尽数布置在锦州城门的正前方,用以狙杀城头渝军的弓弩手;若论射技,北渝士兵远远不及靖北将士,更何况……他们对上的是来自靖北之王的箭雨侵袭,除了死路以外,他们已无力回天。 少顷,密不透风的长弓箭雨,铺天盖地袭来,划破塞外的长空,发出一阵一阵无比尖厉的鸣镝之声,响彻天际,仅在瞬息之间,便将偌大的一座锦州城笼罩在这片由数不清的羽箭弩矢交织而成的天网之下。渝军困兽之斗,虽顽固勇悍,但也挡不住靖北军这番如此密集的长弓齐射,在漫天箭雨的精准打击下,被纷纷射成了刺猬,仓皇地在城头四处鼠窜,死状甚惨,有的前胸被羽箭穿透,有的后背则身中数箭,殷红的血水,染红了大半个锦州城楼,散发着一抹极端刺激的血腥气息。 箭雨稍缓,靖北军即又强攻,狼啸卫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地涌至城前。那架巨型的犀角冲,在层层后盾的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向城门;同时,龙西风与沐英两员大将,身先士众,踞马挺立阵前,指挥游弩手还击。 强攻之下,数千余名手持铜弩的靖北游弩手,分作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弩箭此起彼伏,全无间歇,根本不给城头敌军以喘息之机;同一时刻,方才稍事休整的三千长弓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渝军的弓弩手……被靖北军引弓控弩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吃力地抵挡着靖北军的凌厉突杀。 双方激烈交锋,从黎明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靖北军层层推进,弓弩手配合紧密,箭矢连发,络绎不绝,专门射杀布于城头的渝军弓兵,渐渐占据了战场上的绝对优势。一向以悍勇顽强著称的北渝王军,此刻也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经过靖北大军的弓弩碾压,纷纷中箭身死,后继援兵亦困顿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渝军势头随之缓竭。 锦州城破,已成定局。 这一刻,锦州内外的平静,仿佛被一双稳定的大手猛然撕裂,一阵阵低沉的吼杀之声,传至天庭,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暗夜深处咆哮。 那是来自靖北军的怒吼。 仔细听来,这吼声……一阵强过一阵,几欲摧破城墙! …… 锦州城上,公孙蒲奴与陈玄等一众北渝将领,面如死灰,惴惴不安地站在城墙之上,六面战旗汇聚,将军们沉默地彼此对视,眼神极其复杂。 “靖北军……真的太可怕了。”公孙蒲奴嘴唇干皲,双目惊愕地望着城下那些源源不断的虎狼之师,眼角的一寸肌肉,竟不禁抽搐了一下。 “鬼,他们是魔鬼!”陈玄亦是失态地惊呼出来。 城上,城外,两支大军的鏖战交锋,逐渐濒临尾声。 直至此刻,靖北军的箭雨攻势,才徐徐稍歇下来,长弓手与游弩手交替掩护,相继撤回后军;就在下一轮齐射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那位傲然端坐于骏马之上,一袭白衣战甲,身姿挺拔如山的靖北之王,眼中闪过一抹诡谲的光芒,缓缓举起那柄悬于鞍前的铁胎宝弓,整个人遂以一种异常潇洒的姿态,挽弓搭箭,直直瞄向远方城楼的顶端。 飕!飕!飕! 三支惊矢连环破空。 箭到处,夺夺连声,鸣镝摄魂,竟不是射向城上主帅,反而堪堪射中固定塔楼的三道挂绳! 城头众人惊呼一片,轰然一声巨响——那座重达数百斤的高大塔楼,应声坠落,砸断旗杆,直堕城头,生生将那由雕龙绘金铸造而成的雉堞箭垛砸得碎片飞溅,一些走避不及的渝军将士,或被覆盖废墟之下,或是坠落城下。而那塔楼落处,恰恰正是北渝龙旗扬旌之处,龙旗连带塔楼,一同轻轻飘落下来。 由于塔楼与龙旗的重量,两相夹在一块儿,不可估量,至少在二百余斤左右;因此,当这两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之际,从城头至城门,再至城下,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座锦州内城的城墙,承受着如此重力,顿时矮了一截,在震破云霄的暴响中,剧烈摇晃,城墙的地基明显遭到了不小的破坏。 眼见城墙受此重创,龙旗碾在碎木废墟之下,下落不明——渝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形大乱。 萧长陵放下铁弓。 此刻,靖北之王冰冷的目光,凝于一双乌瞳深处,宛若两支离弦之箭,直直地射入城中;一代枭雄目若幽火,呈现出一抹耀眼的光彩,似是要以燎原万里的火势,焚尽这座已经被他视作囊中之物的城市。 忽然,一声怒马长嘶,刺破苍穹。立于马上的萧长陵,面无表情,唇角微展一丝冷笑,只是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飒露紫便如箭般迅疾驶出,脱离了中军大阵,一骑横跃河面,而当骏马四蹄噗通落下之际,大片水花扬起,洒落靖北之王的战袍。 远远望去,萧长陵单骑策马,直刺锦州城门,而他身下的雄骏战马,蹄如踏云,气如奔雷,在一代枭雄娴熟的驾驭之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慑力,漠然地冲向那座厚厚的城门……不过,此时萧长陵的身后,还紧紧跟随着二十名冲阵无双,杀人如麻的北大营黑骑,就是这样一支小小的队伍,却让整个锦州郊外的土地都颤抖了起来,就像是有一支难以抵抗的铁军,正在逼近大渝王廷的心脏。 黑骑兵临城下,直冲锦州正门。 是时,锦州城门紧闭,所有的防御力量,都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级,王廷蕃司的士兵以及王都守备的骑兵们,正肃然地注视着王都外的一切,然而……这数十骑黑骑来的太快,来的太决然,快到甚至连戍守锦州的北渝王军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袭杀到了城门之前。 “死守城门!弓箭手准备!”公孙蒲奴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整个人颤抖着声音,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就像看着将要攻城的千军万马一样,面色微白地发出命令。 未等渝军弓箭手登城,马上的萧长陵,眼中倏乎爆出两抹寒芒,冷冷地凝视着公孙蒲奴那张异常苍白的面颊;忽而,这位靖北之王,两臂奋力往外一挣,短短数息之内,便褪去了身上那副沉重的玄焱战甲,露出内里一袭紧身的白色战衣,看上去傲雪凌霜,一尘不染。 黑骑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萧长陵突然举起右手,然后用力斩下,身后二十几骑黑骑,呈现出一个极宽敞的三角队形,慢慢减缓了速度,始终保持在城头弓箭射程以外。 可是……萧长陵并未减速,他依然在向城门的方向冲刺过去。而他身后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则冷静地取出各自佩于马鞍下端的劲弩! 蓬蓬蓬! 一阵密集的声音,劲弩忽然发射,向着城头齐齐射出钩索,叮当一声,死死地扣住城墙的青砖!十数道黑色的钩索,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网子一样,在城墙上下搭成了一道桥,一道跨越生死的桥! 这个时候,萧长陵单身孤骑,已飞奔至城下,随着头顶倾泻而下的阳光,那些黑色的钩索,像无数的影子一般闪过天空。一袭白衣的萧长陵,于飒露紫上凝神聚力,强行压抑下因为无比疲乏和精力消耗所带来的浮燥,体内一抹空前强横的内力,忽然猛地释放出来;他一脚踏在马背之上,凭借着与四周空气流动的微妙感应,生生地直飞而上,轰的一声,势若惊雷。 靖北之王的身姿,凌空而起,就像一只雪白如洗的海鹰,翩然飞舞在锦州阴森的城门之前,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砍索!给我砍索!”公孙蒲奴声嘶力竭地喊道。 公孙蒲奴有所忌惮,萧长陵却没有丝毫忌惮。只听得,他长啸一声,体内真气强行再提,指尖在黑色的钩索上轻轻一弹,整个人便似一道白色的炊烟,袅袅飘了起来,靖北之王颀长的身形,沿着长长的钩索,向着高高的城墙上掠去! 一根钩索被砍断,还有一根,当十数根钩索被王廷蕃司的士兵全部砍断时,一身白衣,面若寒霜的秦王萧长陵,早已掠到城楼之上,直逼公孙蒲奴。 见此情形,渝军合围,长枪如林,直指那一袭白衣。 嗤! 须臾,萧长陵的身影,随即沉默地飞掠至半空,如展翅大鹏般疾冲直下,踏过重重渝军的头顶,越过层层枪林;骤然间,一束炫丽剑芒闪过,那柄一直负于秦王殿下身后的“承影”古剑,终于出鞘! 人在半空中,剑已在手! 承影如惊雷斩出,剑若游龙,湛若秋水。伴随着嗤嗤数声响起,只是简洁的一劈一收的动作,长剑的剑锋,直直地横割递出,生生斩断数柄长枪,诛杀六名渝军士兵,而他的人影……却早已扑向了惊魂未定的公孙蒲奴。 “萧长陵,你怎么敢……” 未等公孙蒲奴疾呼出声,下一刻,一截雪色的剑尖,瞬间一剑穿胸袭来,长剑刺透了公孙蒲奴的身体,鲜血喷涌如虹霓炫目,就连萧长陵身上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衣,也被溅染得斑斑点点。 鲜血涌出的同时,萧长陵冷漠地从公孙蒲奴身上拔出剑刃,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剑身,和以往如出一辙的冷峻寒眸狭窄了一瞬,靖北之王淡然一笑。 “鼠辈。” 又是一抹白衣闪过。 萧长陵那道伟岸的身影,已纵跃回到了原处,他横剑当胸,傲然屹立城头,目光寒肃,瞳中仿若万丈冰湖,冷冷地逼视着眼前面面相觑的北渝败兵,一言不发。 靖北之王的气势,霎时镇住了全场,在城外靖北大军雷鸣的喝彩之中,又见建宁公被刺于剑下,北渝王军的阵脚,已然濒临崩溃,介于灭亡的边缘。 “逆贼公孙蒲奴谋反伏诛,你等放下武器,孤……赦你们死罪!” 一代枭雄凌厉的声音,飘荡于苍穹之间,久久不曾散去;结果可想而知,随着萧长陵冰冷的话语坠地,北渝王军全数缴械,放弃抵抗。 …… 城外,巨大的犀角冲,发起了最后一轮轰击。 锦州城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和大力椎击之下,早已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 轰然一声。 犀角冲终于撞开了那扇城门! 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刹那洞开。 当城门被轰开的那一刻,熊熊烈焰之中,传来一声声狂放的马嘶,一匹骏马黑色的剪影高跳起来,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率先冲进城内。紧接着,乌压压的铁骑大潮,浩浩荡荡,仅在片刻之内,汇聚成一汪无尽的大海,在萧字王旗的指引下,一举撕裂了北渝王军在羊马河最后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入主锦州。 这一日,靖北大军攻破锦州,斩关而入。 也是在同一天,北渝王室的最后一位君主——渤海王公孙顺奴,手捧国玺,率领两千文武官员,亲自出宫请降。 纳降之人,正是那位虎视天下的一代枭雄——大周秦王萧长陵! 锦州城头,一面象征北渝王室至高无上威严的明黄色龙旗,黯然落下,凄惨地从城头坠落至城下,卷起阵阵狂沙;而当龙旗落下的同一时刻,那面标志着靖北铁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象征,——“萧”字王旗,猎猎飞动,赫然高高擎起,飘拂于北渝王都锦州的城楼之上,迎风翻卷。 辽东易主。 五千里锦绣沃野,至此永归靖北辖下,与北境三州连成一片,呈犄角之势,天下莫能挡之。 “靖北威武——” “大周万年——” 城外,平原尽头,靖北男儿的欢呼之声,传遍千里之外,渐渐囊括天地,盘旋四海八荒,绵延不绝…… ------------ 第61章 逆鳞 初夏的清晨,天色总是亮得极早。即便是放在号称“天子帝都”的大周上京,今日亦不例外。 此刻,东方已经红遍了天,太阳缓缓从贴着地面,尚未苏醒的云朵里升起,照耀在上京城最为宏大的建筑群上。皇宫的外墙,呈现出比那天空还要炽红许多的颜色,仿若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平静而又恐怖地注视着面前广场上的人群,致令无数人的身形全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晨曦倾泻于皇城内外。 伴随一阵低沉的步履声,橐橐响起,一支身着金甲的御林军卫队,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异常整肃地开出宫城,并与前班当值的御林军,交换了布防的口令,便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上一班禁军,分批戍守在乾阳门前,那一个个笔挺的身姿,附带着身上沉重的盔甲,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闪烁出无比炫丽的金色光芒,显得整个人的身体挺阔如山,与身后这座深不可测的皇宫俨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城外进宫的宗室勋贵,鱼贯而入,他们看着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下方深深不知终境的门洞,觉着这黑洞洞的地方像极了怪兽的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紧张,似乎下一刻便要被这头野兽吞噬。 皇宫极大,极广。 长长的城洞之后,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筑就的广场,让人顿生豁然之感。初晨的曙光,照射在太极宫正殿的鸱吻上,金黄色的琉璃碧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殿下隔着数丈……便立着一尊大圆柱,殿前长长的石阶,如一条通往天河的白玉道路,看上去十分庄严,极尽天家气派。 今日休沐,百官不用上朝,因而……太极殿内的氛围,倒不似往日肃穆,反而频添了一抹宁寂。 太极宫一路向西,三转二回,矗落着一间偏殿,门外有御林军持刀宿卫,若论宫禁,其森严程度分毫不亚于那座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因是殿宇分隔的缘故,所以空间显得并不如何阔大,左手边一大排齐人高的偏纹衡木架,架上摆的全是书籍。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为大周四代帝王情有独钟的“御书房”,之所以说历代天子对其情有独钟,不光是因为这里乃是君主批阅奏章,接见近臣之所,更是因为……大周开国以来,每一项重大的政令与国策,都是在这里最终敲定的: 在这里,文帝亲自定下了“南征西伐,北抗柔然,横扫中原,马踏塞北”的大一统战略方针。 在这里,景帝正式决意出兵河西,断燕室左翼。 还是在这里,宣帝与萧长陵并肩而立,站在宽大的九州版图之前,指点江山,许下了“十年平定天下”的宏愿。 同样在这里,身为当今天子的萧长耀,密召李怀光回京,君臣定策,布子云州,以三万控鹤牵制靖北大军。 此时此刻,虽是炎炎夏日,可御书房内的空气,却仿佛冰冷到了一个所不能承受的极致,甚至可以说是……压抑到了一个极致;除了服侍的宫女太监,以及他们清晰可闻的呼吸之声外,便只能听见窗外聒噪的蝉鸣。 冷冰冰的龙案之后,端然凝坐着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他的脸上无喜无怒,无悲无欢,只有无尽的冷漠与沉默;作为执掌这片万里江山的主宰之人,大周天子身上所具备的帝王威仪,于此刻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位帝王的威严,其实无须用太多的语言来表述,有的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一道目光,即可令所有人感受到来自皇权之巅的压迫感,而眼前的这位主上……便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始终无法让人看透。 有人曾经说过,当今陛下的雄猜与睿智,全然承自先帝,然其驾驭臣下的手腕,又明显胜过先帝数倍;倘若单论号令三军,攻城拔寨,年青的皇帝,或许比不过他的弟弟妹妹,更比不过自己那位被列国群雄盛赞为“东陆第一名将”的父皇,可若论权谋之术,天下则无人可出其右。 只见,今日的大周天子,身穿一件明黄色的单薄便衫,上面浅浅绣着一条九爪长龙,腰间系有玉带,发间斜插一根犀簪,看上去倒是格外闲逸;萧长耀斜倚在矮榻之上,微微低首,正在精心打磨着一支善金局新近制作的“狼牙铁箭”,他将箭头从杆上卸下,一遍又一遍地在石面上摩擦,不断发出“叮当”的脆响。 当下正是酷暑时节,御书房内,虽然早已备下两大瓮冰块降温,但萧长耀仍觉无比燥热,再加上他此时正在磨制弓箭,浑身烦闷益甚,额角也布满了汗珠;其实,从昨日夜间开始,御书房前后便窗牖大开,偶尔有阵穿堂风吹过,凉风过后……仍只剩下近侍“吧嗒吧嗒”掌扇的声音,听得年青帝王更是心烦。 “退下。”萧长耀头也未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喏。”近侍们见陛下不悦,谁也不敢去触犯天颜,连忙识趣地收起扇子,缓缓退出殿外。 当近侍们全部退下后,偌大的御书房,终于又恢复了平静;这个时候,萧长耀才缓缓扬起眼帘,目光极其随意地扫了一眼笔直立于阶下的殿帅高雍,旋即复又低下头去,娴熟地展开手上磨箭的动作。 忽而,一束幽微的光斑,从太极殿的明瓦下清凉地一溜烟地跑了,穿过后宫的重重木门,飘向了金明池,跑进了崇德宫,钻进了承乾宫,在那株已经有些年份的大树下绕了好几个大圈,最终躲进了那间无比寂静的御书房中。 高雍安静地站在御书房内,手上拿着一份布满征尘的奏章,一脸沉静。作为继郝廷玉之后的新一代殿帅,先前那句带着颤抖的话语,只是他作为禁军大统领对君上应尽的本分,正如大周所有的臣子一样,他也不愿意看到陛下和秦王彻底撕破脸皮,起码要维系住表面的客气。 萧长耀沉默地磨制着弓箭,一边打磨,一边凝思。先前,他的眼神之中,也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惘然。对于帝心如渊的他来说,这种惘然,是很多年都不曾出现的情绪了。或许,也只有那位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那位光芒万丈,声名煊赫,历经无数恶斗血战,替大周帝国开山劈路,立下不世之功的靖北之王,才会令他陷入这种情绪之中。 “继续说。”萧长耀终于开口,淡淡说道。 一代君王冷冽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凛冽朔风,瞬间刺破了高雍薄弱的耳膜,让他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展开奏章。 “陛下,秦王在奏章中称,大军自破锦州以来,北渝残部望风披靡,纷纷请降,因而……秦王决定,择日发兵西进,辽西诸郡传檄可定。” 辽东全境底定,辽西指日可待,按理讲,这是萧长耀登基以来第一份如此耀眼的开拓之功,历经数十载征伐,那些如同蝼蚁的北渝余孽,终于在大周铁骑的碾压之下,灰飞烟灭;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萧长耀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欣喜,反而愈发沉凝,于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而言,这份震动朝野的赫赫战功,竟然又是出自萧长陵之手,出自靖北军之手,这无疑是他最为耿耿于怀的事情。 啪! 大周天子的指节,微微用力,帝王手里的箭镞,在光滑的石面上骤然划出一抹火花,声音异常清脆。 “就这些?!”萧长耀面无表情,冷声反问道。 高雍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萧长耀缓缓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一代帝王眼眸里的迷惘之意,早已消散不见,有的只是一道淡淡的寒光,归于冷漠。 “这个李怀光,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朕把他放在云州,是要让他替朕分忧,可他都做了些什么……,三天两头的给朕添乱,还赔上了朕的一万控鹤。看来,让他去云州,朕是所托非人啊!” “陛下息怒。”高雍声音极低,转而又开口说道,“可不管怎么说,秦王此番远征,乃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并非独行其是,如今,大军克捷,攻取辽东,陛下于情于理,都应慰抚才是,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成啊。” 未曾料到,萧长耀闻听此言,他那两道原本十分英挺的眉宇,竟倏然皱成了一柄弯刀,眸中寒芒大盛。 少顷,年青帝王诡魅一笑。 “从前啊,先帝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告诫朕,北方的柔然,西南的吐蕃,乃是我大周王朝的心腹大患;不过,依朕看来,那些个蛮夷草寇,顶多算是个外敌,而朕的那个弟弟和他手底下的四十万靖北军,才是我大周真正的顽疾!这些人……置王法于不顾,视规矩如粪土,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心存异志,跟着阿瞒一起胡闹起来,朕,岂不是要自受其乱!” 皇帝的话语,虽然声音不大,却极富慑人的压力,再配上皇帝陛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颊,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秦王……终究是陛下的臣子,他的一切,还不是陛下给的。”高雍静静地站立不动,适时地逢迎了陛下一句。 许久,萧长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那枚磨得锃亮的箭头缓缓嵌在箭杆顶端,一支崭新的狼牙箭,就这样握在了一位英睿君主的掌心之中;大周天子漠然不语,只是仔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良久之后才冷冷问道。 “他还说什么了?!” “陛下,秦王还说……”高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脱口而出,“启禀陛下,秦王在奏疏中还说,近日北大营打造出一把精良的弓弩,他想请陛下去掌掌眼。” “哦?这倒是新鲜。” 萧长耀颇觉好奇,可脸上却仍是沉静如水,未见分毫波澜,只是异常冷峻地从喉间挤压出了几个字。 “箭程有多远?” “自辽东起,箭程可至显阳殿。”高雍尽量压低声音,不敢去直视皇帝陛下那对凌厉的双目。 这一刻,天子霍然扬眉,眸中精芒四射,却没有一丝惊愕,反而平静得如同一汪千年寒潭。 “秦王还说……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测一测。” 忽然,一代英主仰天长笑,笑声极尽傲然之意,直至笑声落毕,他才渐渐归于一片厉杀之色。 “好!好!好!若如此,必要朕亲测这人心……到底有多远了。” 随即,萧长耀执起那支铁箭,缓缓从龙座上站起,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下去吧。” “是。” 当高雍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才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这一次,陛下和秦王,终究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秦王已然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 飕! 御书房内一声弦响! 高雍愕然回首,却见,一脸冰霜的大周天子,张弓搭箭,一箭惊弦,正中屏风正前方的靶心。 这一箭,凝聚了君主的意志,帝王的怒火。 …… 相比于上京的沉寂,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边塞,则是大战方歇,狼烟散尽,血雾之色却久久未销。 锦州,北渝王宫。 比之北方上京的大周皇宫,这里虽不如周宫庄严,然其天光水色,朱墙黄瓦,富贵清丽融为一体,却是上京皇城所不能比拟的,而那座象征天下第一大国的九重帝阙,和眼前这座龟缩一隅的北渝王宫相比,终是逊色了不少。 大安宫是北渝王宫的正殿,那里供奉着北渝历代君王的神主,包括三代渤海王的神主牌位,梁上雕龙描凤,画工精妙,红柱威然,阔大的宫殿之内,清香微作,烟雾袅袅升起,黄铜铸就的仙鹤异兽,尽皆分侍在旁。 这里,原本是北渝王室的国都宫室,可如今……,自从锦州城破那一刻起,辽东上空飘扬的那面旗帜,已然是那面赫赫醒目的“萧”字王旗了;而这五千里辽东沃野头顶的天空,从此也是归属于靖北男儿驰骋的天地。 暮色沉沉。 塞外的空气,俨然比上京要清爽许多,即便是身处酷暑难耐的炎炎夏日,依旧可以感受到阵阵的凉意;这个时候,天畔的夕阳渐渐隐去,只剩下月华澹澹泻下如水的清凉,围绕着勾檐斗角的宫,衬出银辉似玉的光泽。 月光透过纱帘。 萧长陵静静地凝立于阶前,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一袭白衣胜雪,更兼月华如水,傲然绝尘;靖北之王的表情沉毅,他那挺拔的身姿,恍若一座巍峨的高山,完全遮挡住了身后直刺而来的月光,将无数靖北男儿笼罩在他冷绝的身影之下,笼罩在他的白衣之下…… 逆着明亮的烛火,所有的靖北将士,根本看不清秦王殿下的容颜与神情,只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一种征尘的气息,是杀伐的气息,亦是一种铁血的气息,更是王者的气息,正以一抹气吞万里,吞噬苍穹的雄伟之势,席卷人世间的一切生灵,使得它们永生永世都心甘情愿俯首为臣。 万众瞩目之下,萧长陵缓缓登上玉阶,迎着身后袍泽弟兄的深沉目光,赫然坐在了那张高贵华丽的北渝王座之上,俯视寰宇…… 王座以下,胡锟、桓欷、元英、龙西风、韩如江、沐英等一众靖北名将,披甲肃立,另有三百余名枪戟森森,甲胄鲜明的北大营士兵,威武霸气地拱卫于宫殿四周;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以一种无比崇敬的眼神,望向了那位端坐于王位之上的白衣男子,那个令他们甘愿为其效死的靖北之王。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一直正身端踞王位的萧长陵,双手才缓缓从膝上挪开,而是轻轻看了一眼身下的王座,眉宇之间升起一抹谑笑之色。 “这椅子怎么软绵绵的,还不如战马骑着舒服呢。” 一向冷峻孤傲,睥睨群雄如鼠芥的秦王殿下,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当众开起了玩笑,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一时间,诸将开怀大笑。 “甭管舒不舒服,反正现在……这把椅子是大王的了。大王能坐上去,就是天命所归!”胡锟朗声打趣道。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听完这话,萧长陵亦是神色煦然,靖北之王目光所及,近前是离王位最近的六员大将,唇下不禁漾起一缕笑意。 “是啊。这把椅子是孤的了,不光它是孤的,就连这整个辽东之地,也是孤的!”一代枭雄的雄风意气,展露无遗,令人无限心折。 “大王所言极是,起初,大王决意攻打辽东,末将还心存疑虑,如今看来,大王目光放眼天下,是末将短视了。”龙西风颇为惭愧。 远远望去,萧长陵神情如常,只是脸上频添了一丝笑容。 “其实,孤心里清楚,此番征伐辽东,实属逆风而行,朝堂上的那些公卿,都认为辽东将是孤的埋骨之地,可结果怎样……这里,非但不是孤的墓地,反而成为了我们成就霸业的福地!等以后有机会,孤,还要带着你们去草原王庭走一遭,吃一顿烤全羊,喝上一碗马奶酒。” 枭雄的壮志,喷薄而出。 “大王有此雄心,我等愿誓死相随!”桓欷抱拳一礼。 “辽东军马钱粮现有多少?”萧长陵忽然寒声发问。 胡锟微微思忖,开口说道。 “回大王,据目前粗略估算,辽东现有马军三万,步军四万,水军一万,钱粮大多屯于卢龙,其余各处……足够供给我大军得胜之师使用一年。” “战船多少?”萧长陵继续发问。 “大小战船,共七千余支,明日将由营口经渤海,运抵锦州,以便大王简阅。”胡锟再答。 终于,萧长陵缓缓起身,淡然负手向前,面南而立,唇角坚毅宛若刀锋,而那张绝世的侧颜逆了月光,映出一道倨傲身影;此刻的靖北之王,令所有人想起宗庙里那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与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想当年,父皇曾经对孤说过,辽东,带甲五十万,地阔五千里,黍支十年,车千乘,骑万匹,败之易,灭之难;中山王当初亦曾密奏太祖,大周若要彻底荡平辽东,须当征发六十万铁骑,二十万步卒,陈兵于辽东边境,逼渝廷出倾国之力,与我大军相抗,待其兵力危殆,国势崩溃之际,方能一举平辽。可是现在看来,如此雄厚之资,落在公孙氏这么一帮庸才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不知,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那个已然成为过去的北渝王朝……于渝人而言,已如浮云。王位,霸业,金戈,铁马,于靖北之王而言,则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褪去沉重的铠甲,仅仅于萧长陵个人而言,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他终于不必惧怕,不必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自己,再没有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 萧长陵安静地仰首凝视夜空,天空仿佛一面明镜,将他整个人的身形照映得一目了然,可他竟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的脸上刻下淡淡的痕迹。 他轻轻展开手臂。 一袭白衣随风吹动,皎如玉树,风声,月色,夹杂着夜幕与星光,衬托出一代枭雄挺拔的身躯,凝聚了天地间的万千精华,全数汇聚在那双澄澈乌瞳之中。 “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吃酒,赏月!” …… 夜色愈深沉,月色愈浓重,照耀着沉寂多年的辽东平原,熠熠生辉。 ------------ 第62章 海天 辽东的极北端,渤海之滨。 这一日,日出东海,海天一色,一抹远在天畔的晓晨曙光,温柔地倾泻在海岸线的尽头,明亮得如同一面崭新的铜镜,熠熠生辉。 遥遥望去,蔚蓝色的大海,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沉重得有如巨石般压过来的海水,墨一般的海水,几乎占据了这条极为宽阔的水域,直至蔓延到天涯海角。晨曦之下,海面一望无际,水天与岛屿连成一体;滚滚的波涛,古老而又永恒的韵律,到处是明媚、博大、浩淼、激荡…… 虽然已是盛夏时节,然而,海上的空气……却依旧清凉如许,除去一阵阵吹拂的海风,便只有天上的浮云,海中的泡沫,水底的鱼儿,飞翔于天水之间的海鸥,似乎感受不到这种压力,仍然在无拘无束地飘着,浮着,游着,飞着。 海上少风,两艘装备齐全的大型楼船艨艟,正在波涛之中匀速行驶。前面的那艘船,是一艘高悬靖北战旗的普通战船,至于后面的那一艘大船,倒是分外与众不同,船身纯净无瑕,桅杆高耸,白帆有如巨鸟洁翼,似要向着天边那朵白云穿梭进去,无数名身穿黑甲,腰佩靖北刀的“狼啸卫”亲兵,簇拥着那面赫然醒目的“萧”字王旗,面朝迎面吹来的湿润海风,肃然立于船头,身形纹丝未动。 想当初,这艘扬帆航行于大海之中的巨舰,曾经是公孙顺奴斥银亿万,动用数万民夫,征发军中壮丁,耗尽无数黎庶血汗才打造而成,以供北渝王室纵情游乐的翔螭龙舟,如今则是靖北军崛起以来所拥有的第一艘大型楼船,为此……身为四十万靖北男儿主宰之人的秦王萧长陵,特意为此舰命名——“靖北舫”。 此刻,太阳尚未升起,但朝霞已经映红了海面……海风连绵,浪花朵朵,只有这片大海那!永恒的韵律,伴着鸥鸟的长鸣,愈发悦耳动听。 船自锦州来,沿着大周帝国东北部边缘蜿蜒的海岸线,缓缓向北方驶去,驶向被誉为“辽东之港”的苍茫渤海。 两支艨艟所过,如同刀锋在海面上掠开两道雪白色的浪花,荡起层层水声,响彻海天交壤。 今日在海上,在这宽阔碧蓝的海上,靖北之王乘桴出海,泛舟于东海之上,大道此风快哉。 一代枭雄乘舟入海,除去那艘飘扬着靖北战旗的普通战船,以及萧长陵乘坐的“靖北舫”外,另有二百余艘大小船只,在大海之中以水战行船之法编队排开,一时间,樯桅林立,白帆如云,旌旗号角遥相呼应,实在是大周立国以来前所未见的航海奇观;而那二百余艘船只,皆是靖北军此番平定辽东缴获所得,其中囊括楼船、艨艟、大翼、小翼、桥船等诸多名目。 海风吹到靖北舫上,吹卷得萧字王旗猎猎作响,方才那一阵雄壮激越的鼓乐号角,渐渐归于平静。 只见,明亮的甲板上,靖北兵士排列整肃,岿然不动,闪亮的长枪,紧紧握在手中,枪尖在天光的映照下寒芒四射……这支历经北伐、灭楚、平辽战火淬炼,早已锻造成一柄锋锐利刃的虎狼之师,漠然立于朝舰桥上,凝眸侧望。 忽而,在遥远的水天之间,太阳终于露出了它那张尊贵的脸庞,一缕炫丽的日光,透过云层倾泻而下,直直地射入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 随着将士们一声长长的口令,全舰肃然,王旗翻卷……高高的舷梯上,广袤的蓝天下,翩然闪出了一抹飘逸的白色身影。在靖北男儿那一双双炯然的眼神注视下,那位面若寒潭的男子,神色冷凝如冰,身着一袭白衣窄袖劲装,腰间坠着白玉玲珑佩,墨发玉冠,五官轮廓如刀刻般深邃分明,身形颀长俊秀,举止闲适潇洒,让人深觉贵不可攀,甚至自惭形秽;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名动天下的靖北之王,又有几人能兼具此等风采?! 一袭白衣飘然物外,远眺东海。 这是何等快意,又是何等豪气! 淡淡的海风袭来,萧长陵傲然负手,站立在船舷的另一端,披风在深黑色的舟头猎猎飞舞;这一刻,靖北之王衣袂飘飖,仿若即将乘风而去,姿态端稳……却似巍巍山岳矗立。一抹凌厉的容色,顺着他的眼瞳与眉宇划过,如同两截剑锋几欲出鞘,唯独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庞,依旧保持着冰湖般的沉静与冷冽。 纵使岁月变迁,他还是那般桀骜,那般飞扬! 萧长陵平静地看着大海,平静到了一种冷漠的地步,东方海面上的朝阳,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慢慢爬了起来。然而,这位枭雄的眼中,却并未生出一丝异样,反而幽邃如初,凝厉如初,他的两道剑眉,依然是那般直挺,双眸清湛坚毅,任谁也看不出这胜雪衣衫之下,是一副沾满了鲜血的身躯。 海浪忽然在此时大了起来,击打在远方海中的礁石上,激荡起雷鸣般的巨响;在萧长陵的目光之中,海边鸟声阵阵,水花轻柔起伏,而更远处悬崖下……浪头斩石,轰隆隆的声音骤响骤歇。 他的侧颜,极为绝美。 身为执掌四十万靖北大军,率兵南征北伐,开疆拓土,创下无数不世之功的当世第一枭雄,于萧长陵而言,眼前的这片沧沧大海,便如他这十余载来的煌煌之业一般,浩瀚,广阔,深远…… 弹指间,海岸线上的浪花,充分表达了对礁石的愤怒,对沙砾的眷恋,浪声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静,半眼碧海,半眼蓝天。 就在这时,萧长陵昂然仰起自己的半张脸颊,缓缓抬起右臂,指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海,用一种格外坚定的语气,低声自言自语说道。 “父皇,若您当年选择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儿子向您发誓,我萧长陵终此一生,必定先征服这个天下,再征服这片大海!” 绵绵不绝的浪花,再次掀起如雷的浪声,将靖北之王这句充满信心却又充满不甘的话语吞没。 大船往北行了数里,绕过一片暗礁密布的海滩,又辛苦万分地向左转去,船头林立的靖北军,顿觉眼前一亮,已经看了数日的寻常景致,忽然消失不见,而一座宛如陡然间横亘天地的大山,就这样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眶。 天子山! 好在今日天气晴朗,空中纤尘不挂,天子山并未隐去她的容颜。 这是一座石山,看似寻常。只是……这座石山竟是如此之大,高不知有多少丈,而且临海一面,竟是光滑无比的一片石壁,石壁上连一丝细纹都没有,就如同玉石一样光滑,就像是有天神曾经用一把神剑将这山从中劈开! 萧长陵微微眯着双眼,只是一如既往冷峻地凝视着面前这座骤然临海屹立的“天子山”,即便是如他这样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盖世英豪,也不得不被天地自然的神奇造化所折服。 天子山并不大,只是一味地高且陡,就像一根石柱,一根巨大无比的石柱;尤其是临海的这一面本就光滑,海风不知多少万年的侵蚀,也没有让它出现任何松动,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痕迹。就连那些桀傲不驯的猛禽,都没有办法在上面安窝。而天子山背海的那一面,却似乎附着不少肥沃的土壤,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那一面的山上生长着,繁荣着,营造出一片绿意盎然、青色森然的模样。 一面是青,一面是白。 这天子山的两面,用这种绝然不同的颜色点缀着天地,并且形成了一种很和谐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由绿转淡的翡翠,美丽至极。 海风渐渐小了,而天子山的雄伟轮廓……距离萧长陵的瞳眸,也是越来越远,直至变得模糊不清。众人只看见,萧长陵始终静静地伫立在船头的一端,双手扶着栏杆,良久,只是默然,眉眼罕见地散去了凌厉,修长的指节,轻轻拂过木桅上细微的雕纹,唇齿间浮起一抹凄然的笑容。 不知不觉,当浪花渐渐褪去,一切归于空前的寂静之后,萧长陵心底深处的孤寒,便再也潜藏不住了,纵然满目无情,纵然心如铁石,却终究无法抵挡发自肺腑的落寞与孤独。 ——那是一种万人之上的孤独! 尽管……如今的萧长陵,已经是天下景仰的战神,是裂土封疆的秦王,亦是手握四十万雄兵的天柱上将;然而,除此以外,他一无所有,空空如也,他曾与皇位近在咫尺,却最终只能将其拱手相让,远赴北疆;他曾与婉儿两情相悦,青梅竹马,可到头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成为皇帝哥哥最宠爱的贵妃,看着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 或许,就是从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皇位,失去了江山,也失去了婉儿,只剩下了一副靖北之王的空壳罢了。正因如此,他才会将那四十万靖北军视若至宝,因为这是他此生仅有的东西,只要那四十万儿郎依旧高悬靖北王旗,手执靖北刀,他才能拥有与自己那位身为大周天子的兄长公平一战的资格,他才能有朝一日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因而,萧长陵打定主意,兵权,决不能交出去,一旦失去了兵权,自己这个靖北之主就什么也不是了。 少顷,一层氤氲朦胧的水雾,萦绕在了这位秦王殿下的眼睑上方,遮蔽住了他原本犀利如刀的视线,取而代之的……则是空前的迷惘,空前的茫然与彻骨的伤怀;这多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即便如今她已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可是在萧长陵的心中,她,依然是十年前那个在玉带河畔回眸一笑的谢四小姐,依旧是那个自始至终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婉儿”,而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皇妃娘娘。 十年。 时光如河,浮生为鱼,年华匆匆,恍若暗流湍急。 这十年,是萧长陵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最辉煌的十年,亦是萧长陵奠定靖北割据霸业的十年。人人都说,萧长陵率领靖北铁骑,不断对外征伐,北击柔然,马踏南楚,横扫群雄,碾压中原,乃是心无旁骛地为大周拓展疆土,可实际上呢……他则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一次又一次的喋血,宣泄自己内心的苦楚,削减对那女子深深的眷念,孰不知这样,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整整十年,那一抹美丽的倩影,始终无法从他的心底淡忘出去,他想要忘掉她,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忽而,萧长陵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十年前那个安静的星辰之夜,曾经无比温馨的一幕,再次呈现于这双明曜澄澈的眼眸之中: 那一夜,月色皎洁如水,星汉灿烂,星河璀璨。 那一夜,他与她偕手而行,伴着一路星光,夜游浣花溪,夜临崇丽阁,仰观星月与河汉,互诉衷肠。 那一夜,崇丽阁上,他与她深情相拥,许下白首之约;那个时候,她与他是多么得年轻,人生还有无数明灿的可能,他们都真诚地相信,彼此可以走到岁月苍老,行至生命尽头。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一夜……他对她所许下的诺言。 ——“你相信我,等将来天下平定了,我一定带你去看看这大周的江山,带你亲眼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还有北境雄壮;天下之大,山河之美,远非你我所能遐想的极致,等着吧,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倘若时光倒流,他多么希望……那一夜,永远都不要过去,就此定格。若是可以选择的话,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她也不是什么世族千金,他与她,只是这世间一对普通的少男少女,男耕女织,相忘江湖,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非常可惜,这,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忆及此处,萧长陵黯然地微闭双眼,心中一片凄怆,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极轻微,像一阵轻风贴着海面卷过,卷起阵阵涟漪。 靖北之王悲声呢喃。 “婉儿,当年你我若是有幸结发,那今日这片大海……便是我们共有的了。我好悔啊,如果当年,我能像父皇和他那样心狠一些,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带你离开那座肮脏的上京城。” 波涛伴着浪花,洗不尽这尘世的阴谋,更洗不尽一位枭雄长达十年的孤独。 …… 今晚,上京的夏夜,幽美静谧,没有聒噪的蝉鸣,也没有嘶嘶的虫声,唯有夜风沉缓地拂过高大的帝都城墙,吹入那座冰冷的皇宫。 风入宫闱,吹过大周天子的御书房,吹过皇后殿下的崇德宫,终于在承乾宫的上空盘桓了许久才幽幽散去,与空气中绵密的花香相撞,教人醺醺几欲睡去,颇有一抹朦胧的美感。 此刻,空中云翳暗沉,月亮渐渐西斜,连月光也被夜露染上几分清寒,喷洒在承乾宫光滑的琉璃瓦上,仿佛为其涂抹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明月高悬,清风拂面。 皇宫深处的夏风,带着醉人花气,徐徐吹来…… 承乾宫外,隔着一泓潺潺流动的溪水,溪畔立有一座小石亭,站在亭上……可以看到全园的景致,此时虽已至仲夏,园中罕有花草,但苍松翠柏林立、奇石楼阁相映,依旧情趣盎然。 月光透入承乾宫,缀下满地霜华,皎皎如玉。 相比于宫外清雅的景致,此刻偌大的承乾宫内,外表看起来朴实谨肃,内里却别有洞天。正殿五大间经过隔扇、屏风的分割,又成为了十间独立的居室,书斋、琴室、暖阁、寝殿、厅堂,样样周全细致,木材皆选用上好的南海黄花梨,又配以精湛的苏绣帐幔坐褥,点缀着山石布景更显生趣盎然,尽扫帝宫高大肃穆呆板之气。 自从谢婉心受封为贵妃以来,这里,便是她的寝宫。 这,足以证明皇帝陛下对她的用心与独一份的专宠。 时下,承乾宫内,金碧辉煌,光影斓珊,雕龙饰金的香炉之中,燃着上好的檀香,香烟缕缕,营造出一种宁静幽雅的氛围。 萧索的烛火,扑扑闪烁,辉映着美人清秀的玉容与俏丽的身姿。身着一袭月白纱裙的谢婉心,长发如瀑,清眸如波,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瞳,漾起一丝清冷之色,宛若一株傲然绽放于天山之巅的雪莲,纤尘不染,不容许任何人亵渎。 这个时候,这位冷若冰霜的贵妃娘娘,正在书案前执笔绘兰,姿态恬静优雅,时而蹙眉,时而舒展;浓墨写意寥寥数笔,虽然是纤纤玉手,但下笔雄健沉稳,以墨点花潇洒自如,虽不着颜色……只以墨之深浅便勾勒出婀娜花姿。 “娘娘今日好兴致,怎么想起提笔作画来了?”明玉站在身后,轻轻地为谢婉心掌扇纳凉。 明玉从小就在谢婉心身边服侍,是谢婉心最信任的贴身侍女,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她一路看着自家的这位四小姐从当年那个纯情少女,一点一点,步入当今天子昔日的东宫潜邸,直至成为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因而,明玉与谢婉心之间的情谊,绝非一般侍女可比,在她的眼中,贵妃娘娘那柔美清丽的脸庞,乌黑含情的双眸,挡不住的气度与风华,都莫不让人心神荡漾,癫狂痴迷。 谢婉心漠然,答得平静。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她的神情与言语,永远是那样得清冷无尘,仿佛像抽空了似的,浑然不介意这后宫中的其她嫔妃用任何锋利的语气来戏谑自己。 十年前的一道圣旨,击碎了两颗爱得炽烈的情心,也带走了上京城中一对明媚的神仙眷侣。 从此之后,这天下……只有——秦王,贵妃。 “还有事儿吗?!”谢婉心冷冷问道,连头也未回。 不得不承认,谢婉心确实很美,她的美,像极了琉璃上游弋过的月色清清,美得凛然出尘。那张绝美的面色,照例是润泽得白皙剔透,仿若玉石,对着阳光便是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极名贵的那种,且透而薄,让人不敢轻易去碰触,仿佛轻轻一呵气,便能散成尘屑碎去。因着瘦削苗条,她的下颌尖尖的,是青桃的尖,有月光蒙昧地照着她的侧脸,都能看清细细的、水蜜桃似的滑嫩。 “娘娘,御书房那边儿派人传话,陛下这几日要巡幸辽东,命宗室百官及后妃女眷随行。”明玉柔声说道。 巡幸辽东? 甫闻,谢婉心只觉得心头急剧一跳,隐隐骇然,二郎刚刚才率军平定辽东,皇帝却在此时大举东巡,帝心如渊,不知其中究竟又有什么猫腻。 “他要去辽东。” 谢婉心秀眉微蹙,显然浮起了一抹嫌恶之色,言毕,她冷冷一笑,似是无限愁烦,亦像喃喃自语。 “时至今日,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依旧不允许天下有人盖过他的风采。血是最难洗清的,他当然不会让血流到自己的手上。他的双手依然洁白,他永远是无比得光明正确,手上有血的只是龙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们……” 若是换成旁人,方才的那一番话,已然是大逆不道,即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亦不为过。可是……偏偏说出这番话的人,正是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女人,是陛下当年冒着与秦王殿下兄弟反目,同室操戈也要得到的女人;放眼整个天下,除了萧长陵以外,敢于一次一次挑衅大周天子至高无上帝王权威的人,便只有如今承乾宫中的这位清冷女子。 “娘娘……”明玉惊愕。 “明玉,你说……二郎现在在干什么呢?”谢婉心忽然淡淡地问出了这么一句,丝毫不掩饰对萧长陵的关心。 “娘娘,您是在说秦王殿下吗?” “没什么。”谢婉心转而归为一脸凝霜的冰色,继续执笔作画。 …… 空旷的承乾宫,殿中燃着幽幽的檀香,南红串玻拍珠帘悠然轻卷,袅娜的青烟在重重锦帐间凝成一抹,又絮絮飘散,弥漫于华殿之中。 ------------ 第63章 鲸吞 天圣二年,夏六月,靖北大军深入辽西,骁骑尽出,锋线绵延七百里,连下三十城,歼灭余寇二十万,攻势如龙,气吞万里如虎。 与此同时,经历了于茫茫大海之上长达半月之久的飘泊与游弋,萧长陵那一抹寒峻的白衣,仿若他的王旗一样,复又赫然傲立于锦州城头…… 清晨,一轮明媚的煦日,高高升起于草原上空,曙色倾泻而下,照亮了大半个塞外风光;此刻……约莫正是六七月间,草长马肥。在阳光映照之下,红彤彤的马群、白滚滚的羊群,仿佛两股红白相糅的浪潮,全数覆盖在了这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似闪电般涌来荡去。 晨曦洒落,照耀漠北宫帐,穹窿高阔,庄严厉杀,成百上千名虎背熊腰,面容粗犷的“国阿辇斡鲁朵”的柔然武士,腰佩弯刀,巍然肃立于大帐外围,一动不动;帐内,一根根厚木撂在铁筒里燃烧起来,炊烟袅袅腾空,竟烧出了一股浓浓的奶茶香气,乳白色的茶香,伴着烤全羊的酥嫩,弥漫于整个大帐之中。 霎时间,偌大的宫帐内,诸如仆固宗翰、康苏密、术虎高琪、论恐热、没藏守忠、万俟步蕃等国阿辇斡鲁朵的亲贵大将,悉数汇聚一堂,分列坐于那张虎皮椅的两端。 噗! 忽然,只见……那位漠然端坐于虎皮椅上,身着左祍胡服,又处在极端盛怒的草原第一名将,就这样在一种毫无征兆的推动与促使下,将整整一羊皮袋子的马奶酒掼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时迸裂,四处飞溅的酒浆,淋了站在下方的大将阿里海牙满头满脸,偶有几滴烈酒滴入眼球,几乎快要让他睁不开眼睛。 扩廓霍然站起身来,嘴角兀自挂着些许油汁酒渍,目中仿佛喷射出两簇熊熊之火,似是要将这座宽敞的穹庐彻底焚毁,令其化为灰烬;众人眼中的扩廓太师,此时正威严地负着双手,寒声怒骂。 “天杀的萧长陵!竟然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了辽东,而我们事先却毫无所知,这难道不可悲吗?!还有……昔班和他手下的乌鸦栏子都是吃干饭的吗!如此重要的军情,为什么不及时禀告本王。” “太师,昔班特勤的乌鸦栏子,只有一千余人,他们在密云中了靖北军的埋伏,苏翊足足调动了四千铁浮屠和一万弓弩手,我们的勇士……都是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没有一个人向周军屈服,他们没有辱没身为柔然勇士的荣光。”阿里海牙抹了抹脸上的酒渍,哽咽着声音说道。 未曾料到,柔然儿郎悍不畏死的事迹,并未触动草原第一名将的心弦,扩廓的脸上,仍是如同寒冬腊月的凛冽,没有一丝波动,只有无止境的冷漠而已;良久,一席刻厉到骨髓深处的话语,终于从扩廓的齿间缓缓渗出。 “昔班,他算什么货色,你们以为……本王会在乎他的一条贱命吗!只是由于他的愚蠢和鲁莽,白白断送了我们一千多儿郎的性命。幸好他战死了,否则,本王一定要亲手一刀一刀割下他身上的肉。” 作为一位威震草原的领袖与名将,以及柔然王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方第一人,扩廓身上的冷血与决绝,超越了与他同时崛起的所有王庭新秀,甚至超越了乃父脱脱;试想一下,一个年纪轻轻便能统领国阿辇斡鲁朵三十七万勇士,坐镇漠北,手握兵权,高踞柔然太师之位的人,又岂是一个只知儿女情长的泛泛之辈,一个能与萧长陵那样一位战神长期对峙的人,扩廓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众人见状,只觉不寒而栗。 “太师息怒。” 话音甫落,在场所有的柔然名将,纷纷回首望去,发现说话之人……正是扩廓太师的心腹爱将——仆固宗翰。 仆固宗翰放下酒碗。 “萧长陵用兵,素来诡诈,又不循常规,这一点太师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而且,属下听说,萧长陵早在出兵之前,便已命大军封锁边境,关闭榷场,因而……靖北军的兵力调动,被遮掩得极好,消息未能及时传入草原,可等我们反应过来,辽东早就插上了萧字王旗。” “这都不是理由。”扩廓面无表情,口吻生硬冷淡,“主要是我们没有料到他萧长陵竟敢长途奔袭,把战线推进到辽东腹地,将马刀插在我们的后背。” 刹那间,穹庐之中,寂然无声。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狂野的声音,于一片安静之中倏忽响起,显得尤为突兀;乍一听,便能分辨出来,这是草原汉子标准的洪亮嗓门。 康苏密直直地凝望向扩廓,望着太师那张冰冷的面孔,眼中由衷腾起一抹天火,那是一种历经塞外飞沙才会炼就的万丈豪情,他沉声开口。 “太师,我们和萧长陵打了十几年的仗,几乎就从来没在他那里讨到过便宜。可如今,靖北军的大批主力,滞留辽东未归,北境必然空虚至极,我们不妨就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跃过草原,杀入晋阳,端了他的老窝。” 无疑,康苏密的这番话,激起了柔然男儿心底深处对萧长陵的仇恨与希冀一雪前耻的渴望。 “跃过草原!” “杀入晋阳!” 随着康苏密铿锵话语落地,席间,好几个年富力强的柔然将领,瞬息被引燃了燃烧的野火,他们齐齐振臂高呼,声音盘旋于宫帐上方,久久不绝。 满帐亢奋之际,却浅浅飘来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笑声里夹杂着一丝轻蔑的嘲讽,论恐热端起银碗,大口喝下碗中烈酒,淡淡说道。 “这几年,左丁卢是尝到金莲川的甜头了吧。” 这本是充满嘲讽的一句话,然而,正在兴头之上的康苏密,却并未听出论恐热的弦外之音,反而一脸得意地看向了他,似乎并不以为意。 “那还用说?!中原的土地就是肥沃,种什么长什么,要是不愿意种了,那里的草也能长得扑楞扑楞的,满地绿油油的一片,你有多少牛羊马匹也吃不完!太师,依我看,我们国阿辇的铁骑,就这一样南下,一直打到萧长陵的王城脚下,再把北境和柔然连成一块儿,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牧场,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此时此刻,扩廓尚未表态,反倒是一身戎衣的论恐热,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揶揄不屑,冷冷地瞟了康苏密一眼。 “要吃羊,的确是又肥又香,可不知诸位想过没有,我们有那么大的胃口吗?!且不说北境的那三十多万军队,就是萧长陵人在辽东,刚刚血战了一场,手上还有十万大军呢,旗下更是胡锟、桓欷这样的名将,我们跟人家比足足少了近五万兵马,拿什么去跟人家打,就凭我们的这几把破刀吗!更何况,先大汗早就说过,他萧长陵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黄羊肉,而是一头北方的老虎,只怕到时候我们还没有吃掉他,就被他一口吞噬!” 不得不承认,论恐热的言语,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正在逐渐剜着无数柔然男儿心头的血肉;所以,越往后面听,康苏密的脸色,就越发显得肃杀凝重,唇角也慢慢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打仗最忌讳的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可我们的大俟斤偏偏一到节骨眼就尽说些丧气话……” 没有想到,论恐热却是一脸平静,眼中的不屑反倒愈发浓烈,在他看来,自己眼前的这位左丁卢,其实就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罢了。 “哈哈……原来,我们这里最懂打仗的居然是左丁卢啊,你是不是觉得……整个柔然就你一人是天上的雄鹰,其他人都是地上的老鼠。” “你……”康苏密提刀欲起。 双方剑拔弩张。 直至此时,扩廓那对凌厉的目光,才如柔然勇士鞘中的马刀一样,闪亮出鞘,冷峻地斩向了满面怒容的康苏密。 “你想干什么!给我坐下!” 果然,草原第一名将的气势,绝非浪得虚名,康苏密浑身一颤,整个人喘着粗气,重新归于自己的座位上。 当康苏密坐下之后,扩廓笑对论恐热,开口说道。 “大俟斤,你把话说完。” “太师,中原人的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太师和萧长陵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应该清楚……这位周廷的秦王殿下是怎样一个厉害角色,此人的征伐之才,亘古未有,天下罕见,如果我们贸然南下,其结果……只能是赔上更多儿郎的生命和草原的马匹。”论恐热侃侃而谈。 “嗯,接着说。”扩廓微微颔首。 “这是其一;其二,大周疆土辽阔,人口众多,打了那么多年,他们的人口已经快有两千多万了!如此广袤的土地,如此繁盛的人丁,即便打过去,我们能占领那么大的地盘吗?就算占领……我们守得住吗?守,又靠什么去守。” 康苏密猛地灌下一口酒,不以为然,忿忿骂道。 “照你的意思,我们这次就只能自己咽下这口窝囊气吗?!” “当然不能!这些年来,萧长陵的靖北军,一直压着我们打,这一次……我们要给他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要让他知道,我们柔然人不是一只任人欺凌的绵羊,而是一条狼,一条顶天立地的狼!” “精辟,太精辟了……”扩廓深深颔首,赞叹道。 少顷,扩廓身若狼虎,缓缓从虎皮椅上站起,大步走到穹庐中央,仰首望向帐外,良久才冷冷开口。 “我记得父王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与先汗跟中原人斗了一辈子,直到今天,才算摸透了他们的脾气。记住,这中原人哪,你不打他的时候,他们就在里边争权夺利,狗咬狗似地互相撕扯;可一旦你要打他,他们就会捐弃前嫌,一致对外,这就是我们打不进去,就算打进去也被他们轰出来的缘由。” 顷刻间,金帐之内鸦雀无声。 扩廓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何况,我的对手……是萧长陵。” …… “佐玉啊,你说……我的那位皇帝哥哥,要是知道孤现在就站在北渝的王都城头,估计都牙疼得咬不动牛乳了吧!” 天地间,一声狂放的长笑,如同天际寒风,凝聚着一代枭雄与生俱来的凛然与霸气,割云断幕般地横扫苍穹,响彻于空荡荡的锦州城头。 遥望锦州城楼,王旗飘扬,兵甲如林,年青的秦王,长身玉立,风姿卓绝,一袭白衣恍若当年,衣袂乘风飞扬,就那样傲然地执着马鞭,居高临下,站立于雄阔的城关之上,仿佛沉稳地立于他人生的巅峰时刻,静静地俯瞰着这片由他亲手打下,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下,不,是属于全部靖北男儿的天下。 靖北之王的眼眸,明亮,锐利,凌冽,清湛,一对黑白分明的瞳仁深处,闪烁着一抹令人不可逼视的剑气,直直地刺向千里之外,仿似是要将帝国的四野尽数揽入锋刃之下,欲令天下州郡……都成为他麾下的附庸。 塞外天凉,即便是炎炎夏日,依然感受不到一丝暑热;清风拂面而来,吹过萧长陵沉静如水的面容,靖北之主的冰冷神色,宛若霜月白满天的静夜,流淌着一地清寒,依旧无动于衷。 随着风起辽东,萧长陵身上的一袭白衣,在淡薄日光下划出亮眼的波光,随即微微飘拂,扬起层层炫目的浪花;而方才那一声狂傲的大笑,仿佛融了冷月清光,冰凉沁心,激起似火炽烈。 笑声方歇。 萧长陵并不多话,只是往城楼一站,那身凛然之气立刻感染了在场将士。全身贯甲的大将胡锟,平静地注视着那位靖北军共同的最高主宰——秦王殿下,此刻的他双目如炬,一头浓密的束冠黑发……在风中飞舞。他,再也不是昔日于花树下吹箫的俊朗少年,不是鲜衣怒马的天家皇子,他像一支燃烧的火把,在黑夜里鲜明的亮着,鼓舞着、照耀着他的军队和勇士为领土而战,为胜利而战! 高大的城墙之上,他那道挺拔而又坚毅的身影,在众人的心头如山岳般矗立,他们深为有这样的大王感到自豪和光荣,也因有幸成为靖北军的一员感到骄傲,——这便是一支军队的精神传承。 显然,相比于萧长陵的不动如山,立于身旁的大将胡锟,却全然不似靖北之王那般镇定;杀胡将军的脸庞暗沉,面上无喜无怒,眉间隐隐皱成了一条弯弧。 “大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萧长陵扬眉淡然一笑。 “嘁,不就是皇帝要来巡幸辽东么?!这么点儿小事,就让你慌成这个样子了。” “小事?” 胡锟面露不悦之色。 “这是小事?!大王,您有没有搞错,当初攻打辽东……可是您的决策,我大军千里远征,深入敌境,目的就是要摆脱皇室掣肘,为了得到这片土地,咱们靖北军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将士们费尽心血,浴血拼杀才打下的疆土,岂能拱手予人,白白送给朝廷!” 又有一阵风吹来,萧长陵寒冷的面色之上,仿若复又覆盖上了一层冷冽的冰霜,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马鞭,唇角勾勒出一道浅浅的笑痕。 “开什么玩笑!孤打下来的江山,一寸都不能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我的那位好哥哥已经出剑了,孤接招就是了。他不是要来巡幸辽东吗?!好啊……我便送他一份大礼。” “大王的意思是……”胡锟若有所思。 须臾,萧长陵昂然仰首,那双炯炯有神的寒眸星瞳,瞬时激射出大片寒芒,眼中犹似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李怀光……还在云州吗?” “我正要对您说这事儿呢,杨芳将军遣人传书,目下……控鹤士气低靡,武备松弛,他请示大王,云州之事如何料理?”胡锟应道。 这一刻,靖北之王目光坚定,冷凝如冰的神情,白衣胜雪的风姿,显得他孤绝傲岸,高贵飘逸。此刻,那双俊美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城外的边塞风光,寒峻的笑意如玉般温润,似絮般轻盈,却又似雕弓满月直射天狼。 他扬起马鞭,鞭尖指向天际。 “吃掉它。”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脱自一代枭雄口中,竟是那样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如同判官手中的如椽之笔,仅在瞬息之间,就定了那三万控鹤最后的归宿,不是分裂,便是彻底抹去。 这,便是靖北之王的气概! “大王,两万控鹤……全都吃掉吗?”胡锟不可置信地问道。 萧长陵漠然。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是!末将即刻传令。”胡锟朗声领诺道。 靖北鲸吞之势,席卷云州! …… 锦州城外,层峦叠嶂,沟壑纵横,秦王萧长陵的靖北行营,坐落在向阳的山坡上,随行官署及亲军、宿卫的营帐密布其左右,一队一队悬佩靖北刀的“狼啸卫”甲士,在王帐前后巡弋防守,号令不绝。 许久,黑夜深沉,乌云遮月,慷慨的月光,在山林中投下氤氲的银辉,大地仿佛被一层白纱覆盖,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震碎了满山的寂静。 月光下,一袭白衣策马离营,洒下一束飘逸的背影。 ------------ 第64章 东巡 七月,大周天子明发上谕,益封萧长陵十县之地,假节,赐黄钺,食邑一万户,并由三千御林军扈从,皇城司、殿前司随行,另外调鹰扬、天节两部待命开拔;皇帝陛下择日将率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后妃女眷,以及在京所有诸王外戚,一路北上,巡幸辽东。 三十多年了,这是萧长耀第一次率王师出塞,也是这位年青新君继位以来第一次以天下之主的至尊身份……大举对外巡游。他终于实现了当年为太子时所立下的誓言——巡狩天下,威加四夷,立万世之功,扬大周声威。 现如今,当他坐在那辆象征一国之君巍巍皇权的御驾之中时,当他缓缓揭开车帘,环顾无比壮阔的塞外河山时,一抹疏朗升腾于心: 这一路上,京营六万兵马与御林军三千卫士,旌旗连绵,穿越千里,浩浩荡荡地越过大周帝国的北部边疆,越过城关平原,何其雄气盈天…… 塞外,旷野寥廓。 当太阳从平原的尽头冉冉升起时,潜藏在云翳背后的明丽日光,早已撕开天幕,温柔地倾泻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帝国北疆的一山一水,在晨曦之中显得庄严神秘,令人心驰神往;长长的队伍,沿着滹沱河畔北上数十里,就到了与辽东接壤的营州三郡,再往北则是昔日的北渝王都——锦州,可如今……那里对于大周而言,已不再介于国界的划分,而是真正成为大周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里,乃是大周帝国的塞外边关,风吹离原,草木萧索。此刻,一望无垠的沃野之上,全然褪去了新绿,裸露在苍穹之下,在没有嫩草衬托的季节里,别说是人,就连六畜都极难看见影子,这倒是益发显示出它原始的空旷与寂寥来。 随着车轮辘辘,东巡的车队,就这样辚辚行驶于宽阔的原野之上。初升的太阳,洒落下金色的光辉,点缀在绵延的车队深处,夹杂着塞外风沙,端庄威严犹如天神一般,缓缓向东行去。 大片旌旗渐次分开,露出了那辆闪烁粲然金光,华盖高擎,卤簿林立的天子御驾,这,便是当今陛下所乘坐的龙辇。宽大的御驾,由四匹高骏的白马牵引,这些马个个骨骼雄健,昂首挺胸,皆是清一色的皇家御马,马身上装饰着分外华丽的鞍鞯,上面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看上去流光溢彩,璀璨夺目;而御驾的明黄车身……则雕刻着一幅无比精美的龙凤图案,画中龙腾凤舞,栩栩如生,处处不昭示着皇权之上的尊贵与凝重,同时也象征着煌煌帝室的至高无上与天命所归。 御驾之后,是数不尽的车马、仪仗和禁军。走在最前面的是高擎杏黄伞盖的皇家仪仗,后面的则是络绎不绝,让人目不暇接的銮仪,导引着一驾驾华贵的皇族车队,依次分别是皇后、贵妃、宸妃、燕王、楚王、汉王、宋王的车驾,再之后……仅是大臣的车驾就达数百辆之多,更不用提那些勋爵公侯的车马了,规制可谓空前绝后,即便是太宗皇帝当年西巡甘凉的壮举,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巡行,三千御林军,鹰扬、天节两部的六万官兵,再配上皇城司与殿前司的一众暗卫侍从,分别由殿帅高雍、魏国公曹湛、皇城司都知指挥使李嗣元三人统率,其中,高雍乃是禁军大统领,亦是宰辅高鼎丞之侄,曹湛则是皇后兄长,世袭魏国公,掌管鹰扬、天节两支京营,李嗣元更是身为皇城司执掌之人;与李怀光一样,这三人俱是天子的嫡系,由此可见……萧长耀对于此番东巡的重视程度。 此时此刻,一律身着明光铠,腰佩环首刀的京营士兵,前锋已经过了营州,距离辽东腹地,也是越来越近。 官道之上,车辚辚,马萧萧,旌旗猎猎,卫队不绝,而那驾承载着一代君王的明黄御驾,则被无数御林军层层环簇,上面擎着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手执豹尾枪,佩戴弓箭大刀的殿前司侍卫,分列于华盖两侧,而那华盖之下龙辇之中,端然稳坐的便是大周天子萧长耀。 这辆从文帝时期便留存于世的天子御驾,出自名家之手,因而设计巧妙,外观看似华贵,内里实则四通八达,空间宽敞,宛然一座可以随时挪动的御书房,而一身帝王常服的萧长耀,凝然坐在里面,轻捧一卷书册,眉目清澹,神色寒冽,如此龙章之姿……倒是与他作为一国之主的至尊身份极为相称。 今日,御驾之中,这位面沉如水,君心如渊的青年帝王,身着一件淡黄色的直襟衮衣,腰间围着镶嵌玉石的缎带,足登青龙步云靴;不得不说,这身衣服的垂感极好,明黄色的长袍,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之下,衣袖被帘外的风带着高高飘起。而他那一头浓密的乌发,高高束缚于络带之后,只余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幽沉深不见底的龙眸,依旧闪闪发光,灿若繁星。 萧长耀端坐于龙辇之中,整个人一言不发,面容深沉庄肃,他的目光冰冷如刀锋,仿佛能一眼就能洞穿人世间所有的阴诡与腌臜,看透这片繁华背后的沧桑与变迁。这一路行来,沿途的官吏百姓,纷纷驻足而立,他们或顶礼膜拜,或匍匐于地,口中不断地山呼万岁,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崇拜的神情;对于他们而言,天子出巡,不仅是一次难得的目睹天颜的机会,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和激励。 然而,只有萧长耀自己清楚,他们之所以这般顺服,那是因为……自己如今还是坐在太极殿龙榻上的那个人,是那个主宰他们生死的人,可一旦离开了那个位置,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恭顺吗? 许久,萧长耀放下书卷,轻轻拍了拍御驾的车窗,淡漠唤道。 “高雍。” “臣在。” 一身软甲的高雍,策马行至御驾之前,于马背上躬身行礼。 “陛下有何旨意?” “现在到哪儿了?”萧长耀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竟是冷凝得如寒风袭来,微微一拂,便让人毛骨悚然。 “启禀陛下,御驾已过玄菟郡,想来明日便可抵达锦州,您看……是否派人知会秦王一声,好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高雍沉声应道。 隔着薄薄的车帘,高雍显然看不见皇帝陛下此刻的神情,只是听到一抹寒冽至极,如冰针锥耳的声音,缓缓飘出御驾,扎得他耳膜破裂。 “不必了。” “陛下是担心秦王会……”高雍试探性地看向那个挡在车帘后的高挑身影,凝思片刻,便沉着声音开口问道,又似是欲言又止。 “担心?!” 未曾料到,萧长耀的脸上,忽然褪去了原先的冰冷与漠然,反而露出了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这一笑,如此诡谲,如此邪魅,仿佛是一代帝王源于骨髓深处的阴鸷雄猜,渐渐汇聚成了一汪深邃的寒潭,沉入大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当朕担心的。朕,只是想看看……阿瞒最后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太险了。”高雍叹息,心里却在想,怎样才能让陛下的心意更坚决些。毕竟,这多年来,秦王萧长陵拥兵自重,割据北疆,独立于中央朝廷之外,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于陛下而言,他和他的靖北军,始终是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 萧长耀寒峻微笑。 “这天下,不正是险中求吗?!莫不要忘了,朕才是这大周江山的主人,朕手握天下,朕富有一国,何惧几个匹夫!所以,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的小丑……还不足以让朕动心思收拾,只是有时候也很贪心,如果阿瞒真有能力在朕的面前动手……借着这件事情,完成你我君臣一直想完成的那件事儿,岂不是很美妙吗?” 以身入局,以己为饵,诱出那一个个潜藏于暗流之后的幽灵,再以蛟龙扑杀之势,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便是一代英主的自信,也是一种立于巅峰之上的自信。 “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远。臣,自愧不如。”高雍骑马立于车外,低声暗叹,不禁打心底佩服于陛下身上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 大周天子长长吐纳。 “其实,朕从登基之日起,便明白了一个道理——阿瞒一人的生死荣辱,决不能凌驾于大周国运之上。” 直至此刻,高雍默然,彻底不再多说一句,这并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慑于天子之雷,不知该如何启齿……身为禁军大统领,高雍扪心自问,从潜邸之时,自己便一直追随陛下,自问对陛下比其他臣子更了解一些,可时至今日,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一个鲜活的大周天子。 这位看似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的皇帝陛下,实则拥有一颗教人无法看透的帝王心术,为了皇权,为了江山,为了大业,他不惜将所有人都卷入他的棋局,在这条带血的帝王路上,无人不可牺牲,无人不可利用,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那是因为……萧长耀从二十岁时便明白了,要想坐稳这把椅子,就只能是一个绝情绝义之人,古往今来,为君王者,注定与情字绝缘,何人不是孤家寡人……难怪当年,先帝会舍弃秦王而选择如今这位主上,身为一国之主,若无一颗铁石心肠,只知一味宽仁,又如何能守得住这大一统的天下! “朕会给阿瞒一个机会,一个将朕刺于剑下的机会。”萧长耀冷冷说道。 极平淡的话语,极强大的信心。 青年帝王平静的脸庞之上,沉凝如冰,湛然似海,一缕颇堪捉摸的笑容,一脸不怒自威的神情,呈现于萧长耀那张冷冽的容颜之上,恰到好处地将天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凛然,厉杀,肃穆。 塞外朔风劲急,吹拂着那辆辘辘而行的明黄御驾,卷起薄如轻纱的车帘,风顺势而进,轻轻划过大周天子坚毅的面颊,频添了三分寒意。 …… 官道十分寂静。 四面八方的风,无所阻滞地来往于莽莽平野之间,对于见惯了帝京繁华的龙子凤女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尘世间如此壮阔的奇观,雪山,平原,戈壁,松林,以及镶嵌其间的湖泊与绿洲。 磅礴的车队,缓缓移动,朱红车轮的辘轳之声,三千御林军的描金靴声,加之马蹄接触地面发出的铮铮脆响,就这样……如同少女纤纤玉指下拨弄的琴弦,弹奏出一支婉转悠扬的曲调,绵绵回荡在这片一望无垠的辽东平原。 皇帝的御驾,行驶于车队的最前方,随后的车辆便是一排排銮舆与马车,里面载着诸王后妃;其中,临近御驾的一辆銮车,尤为引人注目,只见……这是一辆以素盖白围的双驷马车,马车的车窗上,镶嵌着各式各样产自西海的珍贵宝石,阳光透过宝石的折射,仿佛散发着七彩光芒,车厢则以棕木为主,表面漆以朱红,微微飘拂出一股清凉的香气,盘桓于空久久未歇,让人顿觉沁人心脾之感。 这辆素朴的銮车,正是贵妃娘娘所乘坐的车驾,车内之人……不是别人,乃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人,秦王殿下的毕生挚爱——贵妃谢婉心。 此刻,銮车之中,谢婉心与李妍坐在同一辆车驾上,她们紧紧地相互依偎着,恍若当年如闺中一般亲昵。 清寒的微风,吹卷起马车顶盖垂落下来的白玉流苏,又吹起了谢婉心的长发与衣角,她抚开颊边的一缕青丝,一言不发地放下手中半掀开的车厢侧帘,然后斜倚在李妍的肩畔,蹙眉呢喃道。 “阿妍,我好累……” 谢婉心的姿容,绝美无比,她雪色的裙抉,翩然如烟,隽秀的容颜,像一株雪莲,清澈纯然,绽放于高耸的冰雪山巅。那种眩目夺神的风仪,让多少男子在一瞬间内忘却了呼吸该如何进行,只顾沉迷于她的美貌之中。 听到这里,李妍的心都要碎了,婉儿落寞的神情,徐徐步入眼帘,让她的心也剧烈地收缩着,她轻抚着谢婉心飘逸的乌发,只能柔声宽慰道。 “婉儿,忧思伤身,别想太多了。” 话虽如此,可只有李妍知道,谢婉心心底苦楚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这么些年来,宫里有多少女子,艳羡于陛下对婉儿的独宠,艳羡于她不争不抢,却能完全占据一代君王的心房,艳羡于陛下对她的百依百顺,可她竟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即使这样,却丝毫没有削减她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几乎所有人都羡慕她,妒忌她,甚至是敌视她,可又有几人晓得,这些年……她其实过得并不开心,眼前的这一切,什么荣华富贵,六宫专宠,都不是她想要的。 作为婉儿年少时的闺中密友,李妍非常清楚……婉儿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当年,婉儿与萧长陵青梅竹马,情许三生,以为彼此可以偕手共度一生,云游天下,相忘于江湖,就连天下人都认为,当年的谢家四小姐与秦王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谁能想到,事往往不遂人愿,先帝一道冰冷的旨意,犹如一柄无情的利刃,就此斩断了这对神仙眷侣之间的旷世情缘;自此之后,他与她,相隔天涯,不复相见,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与她之间,便横亘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心墙。 李妍更清楚,此番辽东之行,对于婉儿、陛下、秦王三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将是一场难以预测的神仙局。遥想当年,为了婉儿,那位心性冷绝的靖北之王,不惜独自担下这无君无父的诘难,千里奔袭回京,孤身仗剑,以一己之力纵横太极殿,直面数千御林军,更不惜于众目睽睽之下,持剑杀人,一剑破甲三十六,血染帝都,剑指天子。现如今,同样为了婉儿,这位早已灭情绝爱的白衣藩王,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是要以手中三尺青锋杀兄弑君,还是要将天下苍生拖入战火的深渊,皆不得而知。 无疑,李妍心疼婉儿,毕其一生,她都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为了她势不两立,为了她兵戎相见,为了她一决生死。正因如此……李妍当年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谢婉心一同入宫,从此之后,她便牺牲了自己的情感,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成为大周天子后宫之中的宸妃娘娘,不为其它,只为能永远地守护婉儿,替她挡下来自暗夜里的冷箭,萧长陵不在身边,她便是婉儿最坚强的后盾。 “婉儿,你不必太过担心,陛下虽然性情有些冷厉,但他唯独对你是不同于旁人的,即便是因为秦王的缘故,想来也不会迁怒于你的。”李妍安慰地抚过谢婉心的手,轻声说道。 倚在李妍肩头的谢婉心,此刻轻轻抿了抿了丹唇,抬起那双乌晶般的清丽眼眸;彼时,李妍发现,谢婉心的玉容,如寒潮即将来临前浓翳的天色,望向窗外背景的目光,隐隐含了一丝伤怀。 须臾,谢婉心怆然一笑,稍有晦暗之色。 “阿妍,最近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二郎,也没有遇见陛下,亦或者,我能有章献皇后和长公主的勇气,就算是死也不嫁给陛下,而是和二郎一起离开上京,从此绝迹江湖,那么今日……你,我,二郎,还有陛下,我们几个人,都会比现在幸福许多,你说是不是呀?” “婉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在你的心里,应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秦王的身影吧。”李妍问得很温柔。 这一刻,谢婉心黯然神伤,伤感不已,只能以引袖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 “情为何物?这十几年里,我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情裂,见过杀人如割草,落地不闻声,这宫里……处处都是只会置人于死地的阴谋,而那朝堂上下……藏着的是一只只洪水猛兽,我承认,我爱二郎,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了。” “婉儿……”李妍沉默了。 不多时,銮车之中的气氛,静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着十年前的喧闹,竟像是遥遥望着另一重天际般可笑。外头的风有些大了,吹落在马车车帘悬佩的一串珠翠,卷带起细微的沙沙声。谢婉心抬起眼眸,望了望那窗格间的一隙,却是铅云低垂,涂抹尽了活跃于云层间的东方煦日。 …… 锦州郊外。 一袭白衣的萧长陵,独自一人,站在无疆亭下,看着雁山山脉迤逦而去。不远处巍峨高耸的锦州轮廓,随着山影的消失……也同时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回首往昔,靖北之王容貌清峻,应似孤鸿一游,此时此刻的他,竟不由自主地忆及十年前策马离京的那一日,心下凄然更盛: 此去一别,山水迢迢,音容渺渺,纵有青鸟,亦是探看无由。道边垂柳的空枝上,已在积蓄盎然生机,可他的心头……却犹如凛冬时节冻结的冰面,茫然不知是否还能再逢雪融之期。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 第65章 杖钺 东方已现鱼肚白。 几乎就在晨曦第一缕光亮从地面升腾而起,射破雾霭的一刹那,锦州城堙的边缘,一抹明媚的阳光,自下而上腾入高空,如同袅袅的白烟,转瞬即逝,飘入茫茫不见边际的九幽开外。 “哒哒哒……” 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金戈铁马封锁四野,整整三千七百余骑的“铁浮屠”重甲骑兵,赫然出现于雄城锦州的郊外,目光直射远方峡谷。 靖北军的行营,就设在锦州以西的牦牛峡一带。连绵不绝的营寨,灰沉沉地压在峡谷之中,北拒锦州,南望辽水;连营的军帐,恢弘的大军,沿着长长的峡谷,一路向南数十里扎营,从谷内延伸谷外,又从谷外伸向城外,由武钢车、弓弩手、虎豹骑组成的靖北军阵,仿若绵绵起伏的山脉,一直排列到大营门前。 战旗如云,甲胄森寒! 此刻,开阔的演武场中,高台上有一巨大铜鼎,鼎下烈焰喷薄,腾起阵阵黑烟。台下架着十八面巨鼓,鼓声大作,号角齐鸣,杀声连天……这声音,正是靖北大军汹涌澎湃的操练之声。 霎时间,校场之上,一支六千余骑的北大营黑骑与一支五千人左右的“白马义从”,先是双方各自在龙西风、沐英两位大将的指挥下,根据号旗所指,迅速把主要兵力在中央地带集结,分作若干个鱼鳞状的小方阵,依照梯次配置;紧接着,两支精锐的铁骑,在前方旗语的引领下,辗转向着对方阵地推进,展开一个偌大的阵形,仿佛一只姿态高昂的大鹏鸟,于九霄翱翔,然后俯冲而下扑杀而来。 “黑骑冲阵!” 仓啷一声,龙西风拔出靖北刀。 声音未落。 一汪黑色的铁甲洪流,须臾之间动地而来,成百上千的黑甲骑兵,登时腾起烟尘阵阵,似溃堤洪水般一泻千里,肩后大氅猎猎席卷,挟着巨石压卵之势,滚滚墨潮奔袭向远方,吼杀之声充盈旷野,盘桓于二十里连营上空,几欲要吞噬尽这片广袤的沃土,更是要让整个世界都臣服于黑骑凌厉的刀锋之下…… ——这,便是身为“天下第一劲旅”靖北军爆发出来的赫赫雄风,凝然若山岳,静止如江海,挞伐若雷霆,杀掠如烈火,狂飙,噬血,峻厉。 旭日东升,曙色如玉,塞外的长风,宛若利刃出鞘,呼啸着刺透牦牛峡高耸的峰岭,在行营中的每个角落肆虐,只有将军营帐前尚未熄灭的篝火,把营寨两端绣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的各色军旗的幻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演武场传来将士操练的呐喊,夹杂着金铁摩擦的兵戈之声,湮没万里黄沙。 忽而,一面染血的王旗,被缚在横倒的旗杆上,绳索被几骑猛地拉拽,陡然擎起,大旗扑啦啦地在众将头顶飘扬。旗面上绣着战神刑天的头脸,宛若饕餮,上面血迹殷然。鼓声密集,将士们齐齐抽刀,靖北刀拍击在盾牌之上,口中狂放大喝,声声直刺天庭。 “战!” “战!” “战!” 刹那间,寒光凛冽,吼声盈天,瞬时即止。 此为扬旌! 演武场上,杀气腾腾,枪甲劲弩林立,而那座雄踞矗立于行营正中央,高高飘扬着两面衮龙大纛,由数千黑甲狼啸卫层层环簇,承载着一代枭雄强大意志的秦王幕府,却是分外肃穆,未曾掩去往昔厉寒,凝厉如初。 “铮——” 剑气如虹。 执剑之人,是一位俊秀的白衣男子。凌厉的剑芒,带着沁寒蚀骨的冷冽之势,划破幕府大厅,轻轻地斩开砧板上那条肥嫩的云梦鱼。 鱼是产于南方大湖的云梦鱼,此刻早已被置于白衣男子面前的长案上,而方才在清水中净过双手的白衣男子,则是运剑如飞,剑若惊鸿,一道剑影飞过,瞬时间,大片鱼鳞就已被他轻松剔下;紧接着,白衣男子左掌往案上一拍,那些被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便顺势弹入早已铺好绿色香草叶的盘中。未等立于身后的大将胡锟回过神来,他又一剑挑起案上的金橘,凌空串于剑上,金黄的橘汁……滴于玉碗之中,潇洒至极,雅致至极。 胡锟瞠目结舌,若非亲眼所见,他真的很难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真有如此惊艳的剑术。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白衣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上好的承影长剑,发出龙吟的嗡鸣,又顺手挽了一个剑花,便收剑回鞘。两旁早就看花了眼的狼啸卫,忙端着鱼脍和橘汁碗,一股脑儿地注入满是鱼羹,辅以新鲜鹿肉和莼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炭锅之中。 萧长陵单手提起承影,上好的剑鞘嵌玉锢铜,古朴大气,栩栩如生的五朵梅花,雕在剑鞘上端,那工艺,一看就价值不菲。被磨得光滑圆润,一看就是常年摩挲下来的痕迹,定是很有年头的传承之物;此刻,靖北之王目光幽沉,筋骨紧致的右手,极其稳定地握着这柄通身棕黑色的剑,重新将其搭在剑架上,缓缓转身。 众人只见,萧长陵照旧一身白衣,身材颀长,体态高挑,神色冰冷孤峻,风姿傲然地站立在幕府大帐,虽未佩剑,却也脱去了三分跃马关山,叱咤风云的枭雄之气,反而频添了一抹鲜少的锐气,如渊渟岳峙,锋刃入鞘,仿佛欲将心底无休止的野望与狼血……全数潜藏于那张冷凝若寒霜的沉静面容之下。 清冷的雾风,吹开中军幕府飘拂的帐帘,凉飕飕地扑击在萧长陵无喜无怒的人面之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余一抹淡淡的肃杀;他双手轻扶玉带,目光如箭,冷冷地射向面前一位身着皇城司服饰,腰佩银鱼袋的青年官员,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飞快地隐去不见了踪影,依旧是一双幽深诡谲的瞳眸。 “你是说……天子的车驾,明日就到锦州了。” 这一刻,萧长陵的神色,极端平静,语意也是极端寒凉,冷硬的口吻,竟好似凝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带有森森然的杀气,扎向拦在自己身前的一切敌人;他举目扬眉,沉沉的威压,迫使那人都不敢正视他灼灼似火的眼神,只得将头埋下,尽量避免遭到靖北之王死神般的凝视。 “是的,殿下。目前,圣驾已到彰武,下官只是来打前站的,陛下随后便到。”李嗣元低声应答。 说完这话,李嗣元刻意抬头望去,偷偷地瞄了萧长陵一眼,希冀从那位秦王的脸上寻出一些异样的神采;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位年青藩王的定力,俨然已经超越了他的设想,萧长陵的镇静,绝非寻常的凡夫俗子可比,无论何时何地,始终巍然如山,不愧为一代枭雄。只见……他面如止水,一双眼瞳古井无波,深邃不可见底,即使脸上展露出些微鄙夷的神情,口中则是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远道而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不可懈怠。” 于是,萧长陵漠然回首,凝眸定睛,幽深的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胡锟那张黝黑的脸膛之上。 “胡锟将军。” “末将在。” “马上传令给西大营,亟调五千铁骑……连夜驰援彰武,沿西北一线布防,与黑骑主力配合,务必要保证圣驾无恙……若有异动,可就地诛之,下手杀了。”萧长陵的声音,仿若数九寒天下过的一场鹅毛大雪,冷酷到了极致。 “是,大王。”胡锟寒声应道。 尤其听到最后“下手杀了”四个字时,李嗣元的心头微颤,眼神有些模糊,难道……这就是一位一代枭雄身上所拥有的气势吗?杖钺一方,杀伐决断,仅在个人好恶之间,能够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难道就必须这样铁血无情吗?这一瞬,李嗣元竟有一丝畏惧,人人都说,当今陛下的冷厉性情,极似先帝,可事实上呢……立于面前的这位秦王殿下,其实才是最像先帝的一个皇子,而他这个执掌无数缇骑的皇城司首尊,在他的面前,不过就是一只渺小到能被他肆意碾死的蝼蚁罢了。 还未等李嗣元完全从畏惧的情绪中甩脱出来,一脸平静的靖北之王,见他并不答话, 整个人面色微沉,负手于后,轻轻往前踏了一步,再往前一步,就要直接撞到李嗣元的身上了。可是,萧长陵凌厉的目光,直接洞穿了李嗣元,全当此人不存在一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萧长陵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 虽然,萧长陵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但李嗣元却感觉到一座高峻入云的天子山,凌顶而来,一抹逼人的气势,从面前这个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身上喷发,直接压在了自己的身上,竟让他喘不过气来。 忽然,萧长陵伸出他那稳定的右手,平平展开,往李嗣元本就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搭;顿时,李嗣元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的身体,仿佛就此被一柄铁锤凿断骨脊,禁不住摇晃了几下,幸好被萧长陵及时扶住,才没有当众露出丑态。 靖北之王戏谑发笑。 “你慌什么?!孤又不会吃了你。” “殿下见笑了。”李嗣元慌乱地擦了一把冷汗。 这一次,萧长陵于正视了李嗣元一眼,看着这个敢于拦在自己面前,身着一袭黑色官服的年青男子,眼瞳里泛着幽寒的厉芒,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唇缝里一点点挤出来一样,听得令人瑟瑟发抖。 “李都知啊,孤有一件琐事,想劳烦足下。” “殿下言重了,殿下千乘之尊,皇室贵胄,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可吩咐,莫说麻烦。”李嗣元声音战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萧长陵平静开口。 就在这时,萧长陵的面容之上,骤现大片寒意,如雷电大作,电光照耀着远方昏沉沉的皇宫,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事物都照耀得光亮无比;尤其是白衣藩王英秀的身影,那个俊朗而压抑,孤独而霸道的身影,就这么步入了李嗣元惊怖的瞳孔深处,使得这位大周王朝最杰出的暗夜之魁终生难忘。 “是这样啊,请你回去替孤带个话,陛下既然是到辽东巡狩,那就跟平常走亲戚串门一样,要让陛下感到宾至如归,我看就不用搞得这么兴师动众了;不如这样,你们从京城带来的那些兵马,就由孤代为照管,你觉得怎么样啊?!” 话音甫落,萧长陵那双冰冷的瞳中,仿佛燃烧着一簇幽火,火势渐渐蔓延,直至引到了李嗣元的身上。 李嗣元万分惊愕。 御林军乃大内禁军,历来只遵皇命,而鹰扬、天节两部……更是隶属天子的亲军。如今,萧长陵公然收割皇室兵权,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飞扬跋扈了,而是在挑衅君上,试探君权,放在任何一位君王身上都是不能容忍的;倘若,果如萧长陵所愿,陛下的身边,没有一兵一卒,那一国之君……岂不是真的成了靖北军刀下的黄羊,任人宰割?而秦王又对帝位志在必得,到了那时,大周必定大乱! “不!这不可能!没有兵马,陛下的安全谁来保证!殿下此番言辞,真是骇人听闻!”李嗣元断然拒绝。 尽管如此,萧长陵依旧是那样沉凝如山,挺拔如松,他昂然而立,仰天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极尽疏狂。 笑声落幕。 萧长陵的目光,厉杀,凛冽,决然,冷血。 “有我靖北军在,你还担心保护不了陛下的安全么?!莫非,你认为……孤会谋害陛下不成!” “殿下休要玩笑,下官奉皇命而来,我想陛下是不会同意的。”李嗣元此刻明显有了愠怒之色。 本以为抬出天子,便可令萧长陵知难而退,然而,李嗣元失策了,身为坐拥四十万大军,割据三州,横扫辽东,令天下英豪低眉臣服的当世第一枭雄,萧长陵又岂是一个轻易退却之人;须臾,萧长陵原本明亮如月的眼神,遽然大寒,化作遮天蔽日的万千弓弩,密密麻麻地倾泻而下,直欲将面前之人彻底吞没。 “你要想清楚,孤不是在和你们商议,这是孤的王命!无论你们乐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这片土地……终究是孤亲手打下来的!你们到孤的地盘上来,有什么资格和孤讨价还价,还是说……你们已经忘记了孤是怎么杀人的了?!”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萧长陵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他这是光明正大地向朝廷宣示王权:你们不要忘了,这里是靖北军的天下,这片土地,是靖北男儿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赫赫功勋,只要这里一天飘扬着靖北战旗,你们就休想带入一兵一卒,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染指我萧长陵打下来的基业;在这块土地上,我,萧长陵,太宗皇帝最倚重的嫡子,大周帝国不世出的统帅,才是号令四十万靖北铁骑,坐拥北境三州的主宰,是搅动这天下风云的霸主;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皆是我一点一滴,转战疆场闯出来的,你们若是想要拿走,需得用血来换,否则……就必须按我的规矩办。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了,殿下好自为之,下官告辞!”一脸铁青的李嗣元,奋衣振袖,正欲离开幕府。 “站住!” 冷冰冰的两个字,飘然地从靖北之王口中喷出,犹如一支锃亮的长矛,直挺挺地刺穿了李嗣元薄弱的身躯。 “怎么?!秦王是要现在就杀了下官吗!”李嗣元冷冷说道。 “杀你?!”萧长陵神色肃然,唇边却悄悄漾出一抹冷笑,寒气刺骨,“我怕你玷污了孤杀敌的宝剑!” 李嗣元无动于衷。 没有想到,萧长陵突然笑了,笑得如暗夜划过天际的彗星,璀璨而又夺目,他的语气甚是温柔,全然不似先前的冷漠 “婉……,贵妃,可还安好?” 这是萧长陵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表达对婉儿的关心,这一刻,他不再隐忍,不再顾虑,不再违背自己的本心;似乎,萧长陵在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最爱婉儿的人,他萧长耀根本不配! “殿下慎言。” 当李嗣元步出幕府之后,萧长陵黯然的面色,褪去了仅存的温润,终于有了一线光泽,却愈加显得容色冷峻;他回首凝望胡锟,凉薄开口。 “将云州的控鹤……尽数斩了。” …… 风起辽东。 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载着过路的云彩与星海,载着昼夜的白与黑,缓缓地行驶在通往锦州的官道上。 车队很长。 一片辘辘声中,宣国公府的一众家丁奴仆,簇拥着一辆挑着“宣国公府”水牌的皂色马车,夹杂在众多的车马当中,显得极是醒目。 宣国公凌韬,军中宿将,太宗勋臣,朝廷一品公爵,官拜兵部尚书,领枢密正使,因此……宣国公一家出行,乘坐的自然是国公规制的车驾,驷马朱轮黄盖,虽无繁丽装饰,但车辕粗壮油亮,轮辐外刷明漆,连厢体围挡都是锦绸所制,可见车主也不是寻常之辈。 车厢两端的纱帘,皆用棉绸制作,压得极紧,纵使外头长风吹拂,也很难掀起一片褶皱。唯一的光线,来自身后雕镂了菱花的窗扇,照在铺满车厢的红毯之上,既有一种盎然的明艳,也透出了几分柔软的温暖。一缕淡淡的书墨清香,伴着袅袅升起的檀香青烟,渐渐飘散于这方小小的天地中,直至销声匿迹。 此时,宣国公的独女,章献皇后的义女——望舒君凌芷兰,正慵懒娴静地捧着一卷《宫词》,清姿娇柔亭亭,斜倚着一方西番莲靠枕,宛若一株临水自照的水仙花,教人一眼便可为之着迷。 相比于谢婉心与李妍,凌芷兰的姿色,反而呈现出一抹淡雅的美——她拥有一双清澈的星光水眸,失神处……一头秀发轻绾成斜坠的随云髻,其上一支双蝶戏云钗,缀下点点紫玉流苏,滑向凝脂白玉的耳际,一袭水芙色长裙,纤秾得体,曳地生姿,更显身段婀娜窈窕,轻移缓步间只见风流秀蔓,顾盼生辉。 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凌芷兰的眼中,便莫名有些倦涩。她迷蒙地闭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给轻轻抽走了。她懒怠睁眼,发现竟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绿珠。 “小姐若是乏了,不妨闭眼歇会儿。”绿珠半跪,将书卷搁在旁边的小几上,温顺地为凌芷兰按摩着。 “没事儿。我只是有些走神。”凝思之际,凌芷兰忽然娇俏一笑,笑生两靥,仿若东方天畔五彩缤呈的云霞,轻柔地浮现在她未施粉黛的容颜之上。 “小姐今儿个是怎么了,为何如此高兴?”看到自己小姐的那一抹嫣然浅笑,绿珠难掩内心好奇,轻声问道。 良久,凌芷兰才微敛笑颜,含了一缕喜色,似一朵凝结的梅花,迎着风雪绽放,羞赧问道。 “绿珠,你说……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我吗?” “小姐,您是说秦王殿下吧?” 凌芷兰郁然叹了口气,凝目望着窗外壮丽的景色,女子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玉带河畔。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那一年的上巳节,后来,先帝的寿宴又见过一次,之后……便再未见过。” “小姐,奴婢听说,秦王当年曾引得京中红颜相争,为此……先帝还专门将秦王申饬了一番。只是小姐,秦王和贵妃的过往,您不是不清楚,您为什么还……”绿珠担忧地看着凌芷兰,欲言又止。 绿珠的话,俨然刺痛了凌芷兰柔软的心弦,一片惆怅,一片落寞,悄然浮上了她如花美眷的脸颊。 “绿珠,你说得这些,我当然明白。可是,婉儿如今已是陛下的贵妃了,他与她之间是不可能了。”凌芷兰心神稍凝,秀眉微蹙,“我这半生失去的太多,接下来我想要的,我……绝不会放手了。” “但愿能如小姐所愿。” …… 茫茫天地,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 第66章 黑骑 塞外的七月,临近夏末,淡黄色的栀子花,开得一望无际的阔野到处都是,开出大片犹如云霞的浪漫。 出了锦州的东门,官道两旁,一簇一簇的栀子花挂满枝头,一株一株的垂柳柔枝轻舒,丝绦飘荡,从眼前一直绵延到数十里以外,宛若一道苍翠欲滴的帘幕,横亘于无疆亭畔,成功地掩盖下了因常年风沙而导致的晦暗荒芜。 前方便是无疆亭,亭外植有一丛斑竹,新笋破土,几枝初绽的桃花,看上去娇艳欲滴,间有垂柳两棵,新枝婀娜多姿,反倒平添了几分野趣;如此盎然的景致,全然不似经年兵戈盈野的苦寒边塞,而更像是一幅草长莺飞,桃烟柳雨,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南国山水画卷。 此时,夕阳西下,淡淡的余晖,折射出金灿灿的微光,从烟霞里走出大批车驾。一支三千余人身披黄金甲,威风凛凛的皇家御林军,紧紧地簇拥着一辆华丽的御驾,如一阵狂风般……疾驰在锦州城外宽阔的官道之上。马蹄声响彻云霄,车轮声辘辘未绝,扬起滚滚沙尘,仿佛欲将这片大地都覆盖其中。 将近黄昏,这支历经数十日长途跋涉,承载着大周皇室森然仪仗的东巡车队,终于行进至锦州东门外的无疆亭。 依照礼仪法度,圣驾莅临,身为四十万铁骑之主,此刻早已率兵横扫辽东,占据锦州的秦王萧长陵,须得亲率麾下大军,以及城内所有官吏,出城接驾。若放在北渝时期,自然是迎出越远越显尊崇。后来,天下大乱,藩镇迭起,此等礼仪大大简化,然基本环节的最低礼仪还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皇帝巡狩这般大典,司礼大臣还是要拟定诸多寻常忽略而此时却必须遵行的特殊礼仪,以示庄严肃穆。此次天子东巡,预先知会各方的礼仪中便有入城三礼:秦王须率兵出城,迎王于一舍之亭;行郊宴,天子赐酒;秦王为帝驾车,入城。也就是说,萧长陵得在锦州城外三十里处……专候王驾,完成隆重的入城仪式。 然而,三十里驿亭……未见接驾大军,二十里长亭亦无接驾大军。目下,十里之外的无疆亭,已是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飞扬,官道寂寥,这片行驶于茫茫旷野上的煌煌车马,恍如一叶扁舟,孤独地飘零在横无际涯的东海之滨,既倍显萧疏,又颇见滑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突如其来的海啸吞噬。 此番东巡,随行伴驾的宗室百官、王公勋贵、后妃命妇、内侍宫女,连同各色仪仗队伍……整整一千六百余人,这时竟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旅途最是醉心的沓沓马蹄,猎猎旌旗,辚辚车声,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令人难堪。 见御驾不迎,遇车仗不拜,众人不禁在心底捏了一把冷汗,看来……这位秦王的狂悖,绝非空穴来风,难怪当年太宗断言,身为靖北之王,秦王萧长陵天潢贵胄,年少从军,纵横疆场,叱咤风云,剑术冷冽杀伐,上阵厮杀所向披靡,对敌对己不留退路,眉宇间有凛然之气,曾经亲率大军,一手将昔日号称“天下第一大国”南楚朝廷逼入不死不休之地,最终一战灭国,马踏江南,不啻枭雄之名,然其天性叛逆,傲气凌霜,心中似是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骨子里少了几分对皇权的敬畏,他若有朝一日号令三军,以其人之才……或许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统帅,为帝国开疆拓土,打下一片大大的基业,但终究必为国家大患。 “止道!”一身鱼鳞软甲,头戴交脚幞头,面色铁青的殿帅高雍,轻轻抬起右臂,长喝一声。 立时,三千御林军驻足,车队缓缓收住。高雍一骑策马,来到御驾之前,愤然高声禀告。 “启禀陛下,圣驾临此,秦王未来接驾,臣请陛下就地扎营,臣遣人入城,敦请秦王郊亭如仪。” 隔着薄薄的车帘,御驾岿然不动,良久……才从里面幽幽飘来了大周天子凝然若冰的言辞,声若寒风。 “罢了。” “陛下,这……” 萧长耀淡然一笑。 “哼,朕的这个弟弟,什么时候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他若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朕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来此东巡呢?!你不用派人进城了,漫说是你,就算是朕,他也未必会给朕这个皇帝面子。朕,就在这里等他,看他能晾朕多久。” 是时,御驾之中分外宁寂,青年帝王俊秀的脸上,虽然无喜无怒,沉默无波,唯独唇角遗留下来的一抹冷笑,却是教人望而生寒。 …… 黄昏,凉风初起。 辽东北部平原的上空,一片云影天光,乍有乍无。 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并没有抬头,他们没有兴趣欣赏老天爷借助云朵的形状与阳光的折射玩的美妙把戏,只是想在天边那朵雨云飘来之前,赶紧将地里那些金黄的麦子收割回去。今夏雨水有些偏多,听说南方的那条大江涨得厉害,但对于这些生活在疆域之北的民众而言,河堤是否安好,江水是否泛滥,与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们更担心的是这些天杀的泼雨,会不会耽误了一年的好收成。 偶尔有几只肥硕的田鼠,悍不畏人地从农民们的脚下穿过,抢夺着田中那些散落着的谷粒。农夫们手中的镰刀,也懒得对付这些祸害,只是专心致志地收割着谷子,官道两侧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稻田里,那些唰唰的镰刀割谷之声,渐渐汇成一处,形成一种整齐而且能让闻者产生某种满足感的美妙声音。 那些赤裸着精瘦上身的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身上被谷叶割出来的道道小裂口,全部展示给冷漠的上天观看,却没有注意到……官道之上,正停着一列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车队。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不是那群北渝纨绔恣意游猎的车队,而是象征着大周天子无上权威的天家仪仗。 “嘶——” 忽而,远方空旷的原野之上,一声凌厉的长嘶,冲天而起,再仔细一听,那竟然是骏马暴烈的嘶吼,并且还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几百匹,甚至几千匹,上万匹训练有素的军马。 没错。 是军马,而不是野马! 就在这时,这条原本异常平坦的官道,仿佛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驱使一样,就在这么短促的一刹那,竟骤然剧烈地震颤起来,连大地都为之抖动,惊飞林间鸟雀;或许,只有万马奔腾,铁骑驰骋,才能缔造出如此气吞山河的气势。 地平线上,马蹄声整齐划一,如同战鼓咚咚敲击出来的节奏,愈发密集,也愈发紧致,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刃,冰冷地刺向这片沃土深处的三千御林军。 长长的马嘶,惊雷的蹄声,这一幕的情景,有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美感,当即震慑住了无数人脆弱的心神。 高雍举目凝望。 四面八方,烟尘大作! 只见,辽阔的平原北端,仅在数息之内,便闪出了大片浓密的黑色云团,再定睛一瞧,那些云团,竟是一大批连绵不绝的黑甲铁骑;他们人人身着黑衣黑甲,面覆黑铁面具,腰佩“靖北刀”,手执丈八铁枪,枪尖泛着慑人的厉芒,乌缨飘荡,宛若一片裹挟雷暴的乌云,个个身上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而他们座下的那上万匹雄骏战马,似乎也如震动的大地一般,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反衬出微弱的光芒,散发着黝黑的肤色,顿时便从一片混乱中惊醒过来,舒展着它们身体上强健的肌肉,奋然扬起四蹄,猛烈加速,意态昂然地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茫茫旷野,大举冲了过去! 黑骑! 靖北军的铁骑,本身就极为强大,除却铁浮屠、白马义从、虎豹骑,以及三千营、五军营这样的冲阵骁骑以外,便当属这支北大营的黑骑……最为剽悍,甚至可以说,不满五万的黑骑主力,乃是靖北铁骑精锐中的精锐,这是萧长陵赖以起家的部队,在这位枭雄的精心挑选和训练之下,黑骑单兵战力之高,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在柔然蛮子引以为傲的千里奔袭和长途追杀上,黑骑的将士,更是拥有整个天下最为显赫的战史: 忆当年,太宗皇帝西征,大军遇袭,受困于穷山恶水之中,时年十五岁的秦国公萧长陵闻讯,亲率六百黑骑驰援,六日之内,于战场之上突进千里,斩首万余,生生救出了当时濒临绝境的太宗皇帝。经此一役,黑骑名扬天下,萧长陵也因救驾有功,于战后受封“任城郡王”。 数年之后,萧长陵亲率黑骑,深入柔然境内,生擒柔然王庭一代军神慕容天宝,在柔然军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前,如闪电般地撤回大周境内,一进一出,跋山涉水历数千里,竟无一人折损。 黑骑所过,风驰电掣。 天下谁人不识黑骑! 高雍即使再怎么迟钝,也认得出来,眼前的这股黑色铁流……正是秦王麾下的黑骑大军,而他们此刻的距离,则是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一千骑。 两千骑。 三千骑。…… 整整一万黑骑。 身为禁军大统领,高雍深知,这支近在咫尺的黑色骑兵,究竟是一支怎样恐怖的军队!如今,黑骑大举奔袭,莫非……那位秦王殿下,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动攻势,刺王杀驾?要知道,一万黑骑凌厉冲阵,自己手下的那三千御林军,岂不是瞬息便会沦为黑骑将士的刀下亡魂吗? “防御!” 伴随着高雍的一声怒喝,三千余名金甲绣鞘的皇家御林军,齐刷刷地抽刀出鞘,一时间刀芒大盛;却见,三千御林军,率先执刀向前,快步如飞,紧紧贴着地面,直奔黑骑锋线而来,辅以密集阵型凝聚成势,挡在那辆明黄御驾身前,用以对抗来自黑骑主力狂风骤雨的冲杀。 忽然,一阵劲风袭来,一面高耸的银色衮龙金边大纛,赫然飘扬于万军丛中,大旗经风一吹,旗帜猎猎振动,而镌刻在上面的那枚“萧”字徽记,也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清晰,笔力遒劲,大气磅礴。 这面大旗,便是标志着靖北大军所征必克,战无不胜的象征与支柱,亦是承载着秦王萧长陵挞伐天下,马踏群雄之赫赫战绩的一面不倒军旗。 ——“萧”字王旗! 王旗迎风招展。 旗下的男子,身姿俊秀,面容沉静,一身戎装,倚风策马,身后大氅紧贴双肩,凭风力卷动;远远望去,马上那位胜似少年将军的男子,他的风姿是那般飘逸,身形是那般高颀,五官是那般坚毅,双瞳又是那般凌厉,马蹄扬起的烟尘,腾于半空之中,风沙扑面而来,却依旧无法掩饰住他冰冷甲胄下的那副傲岸的身躯。 一代枭雄跃马如风! 此时此刻,上万匹黑色的骏马,在各自主人娴熟的控制之下,正在奋蹄狂奔,蹄生烟尘,如一缕两缕万缕轻烟,向东而行,向着沉沦的夕阳进发;余晖倾泻于北方苍茫的原野,靖北之王意气风发,策马扬鞭,而在他的身后,胡锟,桓欷,沐英,龙西风,韩如江……诸将相随。 嘣! 但闻霹雳一声弦响。 一支长长的羽箭,已如流星一般飞出,箭梢发出啸鸣,尖锐而又刺耳,仿佛欲将暮色撕裂。 这一声清越的弦响,来得出其不意,在场的御林们,皆是吓了一大跳,顺着箭去的方向……放眼望去,不由得一片惊呼,只见,此箭已经直挺挺地插在了御前百步开外的平地之上! 萧长陵缓缓摁下铁弓。 虽说现在是郊迎期间,在场的每一名御林军,都携带着兵器,但这毕竟是在御前,不打招呼就放这么一箭,干系还是不小的。换了别人是断然不敢这么做的,因此众人都是惊愕地抬头望去,待到看清楚了放这一箭的是秦王殿下,倒也不觉得诧异了,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这种事也就是此人干得出来,毕竟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子,国朝不世出的统帅,狷狂不介,飞扬跋扈,反正圣上也不会责怪于他。 御前放箭,萧长陵不可能真的这般有恃无恐,然而这一次,他确实是故意利用了自己特殊的霸主地位。放这一箭,他有两层用意:第一,警告皇帝陛下,不要在我面前摆帝王的架子!第二,警告那些跟在皇帝身边的鹰犬,少跟我耍花招!孤已经注意到你们了!这次射的是地面,下次指不定是什么了! 飕飕飕! 数以千计的箭矢齐射,宛若青天翻涌的海浪,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划破了沉寂的天空;下一刻,数不尽的箭羽……仿如星河倾泻,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扎在萧长陵方才那一箭所射的御前百步。 御林军的阵形,微微有些松动。 黑骑距离御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骑在马上的萧长陵,依旧疾若闪电,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直接冲到御驾面前数十丈之处,才猛地将马勒住,飒露紫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嘶,马蹄落地,扬起大片沙尘。 站立在飒露紫前的高雍,不由得浑身一抖,他左右两侧的御林军,刚刚握刀上前半步,就被萧长陵剑刃冷电的峻厉目光一扫,生生逼退了回去,因为这一瞬间他们已经看得清楚:萧长陵并非孤身一人,在他的身后……是整整一万人杀气腾腾的黑骑大军,是那一抹令人惊骇,掀起万丈狂澜的黑色铁潮。 那个传闻之中光芒万丈,英雄盖世,仿佛是从修罗血池杀伐走来,被诸国群雄冠以“人屠”之名,纵横往来未尝言败,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年轻枭雄,如今就策马屹立在众人面前,目光幽沉,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萧长陵一身征尘未洗,战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那匹通身紫鬃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皆响彻塞外长空。 很快,萧长陵轻轻挽起缰绳,目若寒星,右手微抬,一万黑骑立时驻足,直直列开长枪,行止果决之极,无愧于“天下第一强军”的称号。 森严结阵以待的那三千御林军,无一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一万黑甲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完全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里威风八面八面的皇家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俨然就是一群随时可被黑骑铁蹄碾碎踏破的可怜血肉。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刀光,剑影,锋刃,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这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良久,萧长陵凝然踞于马背,并未下马,整个人的面容沉默似水,看上去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扬起马鞭,极端冷峻地寒漠开口。 “臣,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恭请陛下圣安!” 他的声音沉厚,竟是如此威严遒劲,就连远在五十余丈开外的殿前司侍卫……都隐约听见了。尽管,自从大周立国以来,身为“当朝军功第一人”的萧长陵,早已拥有了带剑面君与御前骑马两项特权,然而,萧长陵这一次还是格外郑重地将自己王爵之前挂着的几个重要军职一一唱毕;萧长陵此举,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我,萧长陵,不止是大周的秦王,皇帝的弟弟,更是靖北军的统帅,是天下景仰的战神,更是主宰四十万雄兵与三州国土的王,区区几个跳梁小丑,还不配死在孤的剑下。 “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 刹那间,潮水般的一万黑甲铁骑,齐齐爆发出直刺云霄的三呼万岁之声,声震四野,草木皆惊,响彻苍茫世间。所有人都被湮没在黑骑将士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煊赫的皇家仪仗,也不禁为之黯然失色。 隔着极远,许多人看不清萧长陵端踞战马的英姿,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人生出压迫窒息之感;却见那一袭崭新的玄焱战甲,内衬白衣胜雪,一簇雪色盔缨迎风飞扬,在西方天际沉沦夕阳的映射之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昔年白衣将军,今日一世枭雄! 天下安宁,尽在此人剑锋之下。 …… 谢婉心轻轻挑起纱帘,果然……一抹英武俊秀,挺拔硕立的身影,赫然映入了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底。 她微抿薄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相隔天涯的哀伤?个中酸甜苦辣,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策马仗剑的男子,不正是那个她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十年之久,始终无法从她的心底抹去的男子吗?——她的二郎! 是他。 就是他。 惆怅间,谢婉心隔着车窗,倾身看去,见他一身戎装端坐马背,双目平静无波,看不出是喜是怒。几个月未见,他明显瘦削了许多,早已不复少年时的英气,此刻只有如满弓之箭的冰冷杀气,凝聚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与威慑。 这一刻,谢婉心默默闭上双眼,纤纤秀眉蹙起,仿佛走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那,便是她的回忆: 想当年,他是意气激扬的少年将军,鲜衣怒马,横戈披甲,宛若上京城中一颗璀璨的北斗七星。 想当年,他是率性洒脱的白衣皇子,剑胆琴心,侠骨柔肠,一生只愿与所爱之人白头到老。 可如今……他是军威赫赫的靖北之王,割据三州,画地为王,世间众生的生死荣辱,皆在他的一念之差;昔日的柔情,曾经的潇洒,此刻则尽数掩藏在那张冰冷的面孔之下,潜匿于那副背负万千亡魂的人屠身后。 谢婉心睁开眼睛,缓缓合上车帘,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辆銮舆,那,自己与他之间,便是真的无路可退;于谢婉心而言,终其一生,她只能是皇帝陛下的贵妃,而萧长陵……也只能是大周王朝的秦王,靖北军的统帅!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能跃过那条长长的鸿沟,或许,今生今世,她也只能将对二郎的爱深深埋在心底,不为家族荣光,不为帝王独宠,不为江山社稷,只愿他一生顺遂。 …… 平原之上,萧长陵雄踞马上,并未看到婉儿始终注视自己的双眼;他的神色沉肃,目光深凉如水,黄昏骤起的微风,轻拂过萧长陵凸显坚毅的面部轮廓,一代枭雄凝望夕阳,漠然许久。 “臣萧长陵……恭请皇帝陛下圣安!” ------------ 第67章 疏狂 黄昏,日渐西斜。 淡薄的夕阳,此刻已然隐没于塞外群山的背后;橘黄色的晚霞,温柔地倾泻而下,轻轻点缀着远近那一弯蜿蜒起伏的雁山山脉,仿佛依稀可见,若隐若现,一如海市蜃楼,光怪陆离。 无疆亭畔,一万黑骑层层布控,负弩,佩刀,踞马,长枪林立,身上甲胄光寒,泛起大片刺骨的幽光。 这个时候,大周天子那辆明黄灿然的御驾,不,准确地说,是这支长长的车队,早已缓缓而至,平稳地停在官道之上;御驾的身前,是三千余名全身金甲,手执长刀,欲以单薄身躯,阻截黑骑凌厉兵锋的御林军卫兵,其实……早在黑骑大举奔袭而来的那一瞬,这三千御林军,就已经抽刀出鞘,并以极快的速度,及时拦在了皇帝陛下的车驾之前,也及时拦在了一万黑骑冲阵突杀的必经之路上。 “起阵!” 发令之人,正是魏国公曹湛;只见,这位出身名门的皇后兄长,当朝枢密副使,高高举起手臂,并未转身朝后,而是竭力嘶吼;尽管,倘若论起率兵征伐的风采,眼前的这位外戚魏国公,自然比不得秦王萧长陵、长公主萧映雪那般光芒万丈,甚至连战场都没上过,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军方之中就全无威信,起码……在他所统辖的鹰扬、天节两部京营当中,他的话还是具有一定份量的。 忽然,随着曹湛一声令下,左右两翼总计四千多名鹰扬士兵,层层布阵拒马,盾牌如墙,弓箭手居中而立,已经准备挽弓待射。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京营诸军的视野之中,迎面那支清一色身着黑甲,手持长枪的靖北铁骑,在西方天际一抹夕阳的照射下,如旭日东升,熠熠生辉! 阔野之上,黑骑大军恍若山岳,自始至终岿然不动,那面王旗猎猎翻卷,暂时并未展开冲锋。 正当所有御林军与鹰扬卫以为……对面那万余黑色骑兵会就此止步阵前,然后派人来跟殿帅和魏国公两位大人交涉的时候,可事态却偏偏在此时骤变,异象横生!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画面,呈现在了曹湛眼前: 只见,仅仅一眨眼间,黑骑将士几乎同时挺起长枪,枪尖寒芒乱射,勾勒出一片茫茫灿雪,直刺得无数御林军眼神迷离;但是,与此同时,这一万余名虎虎生威的黑甲铁骑,除了提起手中长枪以外,宽大的左手,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握紧了腰间靖北刀的刀柄,整支大军,铺展开了一条冲锋阵线。 明摆着,这支当年曾在沈儿峪一战成名,以八百勇士横绝敌营,大杀四方,直冲扩廓主力,不知斩下多少敌遒首级的北大营黑骑,面对号称“天子亲军”,“皇家卫率”的三千御林军与数不尽张弓搭箭的鹰扬士兵,依然随时都会纵马挺枪,拔刀出鞘,随时都会展开冲锋,将那些挡在身前的可怜虫们碾作马蹄下的肉泥。 黑骑大军的正前方,王旗招展,枪矛拥簇。 旗下,便是萧长陵策马仗剑的英姿,一身戎装的靖北之王,白衣战甲,器宇轩昂,高大的身影,桀骜而又疏狂,倔强地雄踞于飒露紫上,整个人身姿屹立如山,巍然不倒;他的面容棱角分明,剑眉星眸,尤其是那双幽邃不可见底的眼瞳,更是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般明亮,炯然生辉,而他那张白皙而又冷峻的脸庞,又如寒冬腊月里的一方深潭,再配上一头浓密的黑发,高挺的鼻翼,坚毅的轮廓,愈发为他增添了一抹无形的邪魅! 此刻,萧长陵沉稳的目光,宛若两柄剑锋,透过风沙的封障,冷冷地凝视着那辆明黄色的天子车驾;仿佛下一刻……这位枭雄那双灼热的眼神,便会汇聚成一位宗师强者斩出的剑气,挑开薄薄的车帘,一剑刺穿那位天下至尊的身体。 曹湛心里无比清楚,只要黑骑开始奋力冲杀,己方无论获胜还是兵败,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心离的朝廷跟靖北军完全撕破脸皮,皇帝秋后算账,一个枢密副使,加上整个曹氏家族,都担不起这份罪责。更何况,黑骑若真要动手,就自己手下这帮少爷羔子,还不得被对方屠杀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所以,曹湛把心一横,猛然夹了一下马腹,单骑出阵,来到那黑骑锋线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声喊道。 “御前不得列阵,请殿下收兵!” 然而,曹湛的吼声,根本撼动不了靖北之王。萧长陵的面色,永远如同千年寒潭般沉静,未见丝毫波动;少顷,他轻轻挽起缰绳,唇角噙起一抹笑意,竟是那般狂放,那般淡漠,又是那般阴沉如晦。 “魏国公,你的这些弓手,怕是射不穿黑骑的生铁甲。” 这句话的语气极轻,冰冷,刺骨,凌厉,全然不似一位臣子对君主的恭顺;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萧长陵的底气,他的底气,便是来自身后的那一万黑骑,更是来自靖北旗下气吞万里如虎的四十万大军! “恳请殿下依律行事!殿下若一意孤行,休怪在下无礼!”曹湛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沙哑说道。 萧长陵诡谲一笑,目中寒意骤现,旋即仰天大笑起来。 “天下……尚无人敢拦在靖北战马之前。有胆子,冲阵试试。” 身为四十万靖北军的主宰,萧长陵的铮铮傲骨,源于麾下数十万杀人如割草的大好男儿,源于北伐南征,雄跨三州打出来的赫赫威名,更源于此番万里远征,鲸吞辽东开辟出来的不世之功;煊赫的军功,辉煌的战绩,恢弘的基业,几乎无一例外,全部加持在了这位秦王的身上。正因如此,十年前,他,才敢一身鲜血,白衣执剑,孤身杀上太极殿,大闹帝都;十年后,他又能亲率黑骑,悍然奔袭,拦截御驾。 ——这,就是一代枭雄的气魄! 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黑骑这会儿纷纷按下长枪,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迹象,手势已由握刀变成抽刀。 火拼一触即发。 “好热闹啊!” 夕阳西下中,御驾的车帘,缓缓卷起,一国之主的庐山真面,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天下人面前。 御林军左右分开,车驾缓缓前行,身穿一袭玄色十二章元服的大周天子萧长耀,帝王之姿傲然绝尘,龙颜凤骨,霸气凌然地端坐于内,他的双目平静,拥有如鹰隼般阴鸷的目光,其眉宇之间……仿佛流露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与自信,这便是身为万乘之君的仪态,凛然,镇定,不动如山。 御驾距萧长陵战马二十步外停下,可是……萧长陵仍未下马,依旧神色冰冷,傲然端踞马背,身形挺拔,宛若一尊高大的武神,纹丝未动。 萧长耀并没有起身,而是漠然地抬起眼帘,青年帝王那双寒冷至极的目光,缓缓扫过四野,官道两侧,数千百姓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很多人只能跪在道路两旁的麦田里,此时秋收未到,金黄麦穗撑过了战马的践踏,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于微风中两方摇摆。大多数人的心情,有如麦穗一般摆动激荡,守望着远方行来的明黄御驾,凝视着这位九五至尊的圣颜。 震天动地的山呼万岁声中,萧长耀的表情淡漠,眸子里没有太多的变化;很快,大周天子的目光,渐渐从远方收回,转而落到了面前这群岿然不动的黑甲骑兵身上,在皇帝眼中,这些戴着面具的天之骄之,与他们那位骄傲的王一样,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他们的战马,即便是面对一代帝王的凝视,他们依旧并峙立马恍如山岳。虽然隔着面具,萧长耀看不清黑骑的表情,但总能感受到一抹澎湃的杀气。 最后,萧长耀凌厉的眼神,又淡淡然落到了萧长陵那张英秀逼人的面容之上,似乎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身为帝王,萧长耀的目光沉肃,如满弦之弓,直直射向靖北之王的眼眸深处,竟似欲将自己这位叱咤风云的弟弟全面笼罩于皇权的威压之下;然而,萧长陵的容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比之皇帝慑人的凝视,他的目光冷冽益甚,仿若一座矗立极北之地的巍峨雪山,瞬间坍塌倾覆,呈现雪崩之势,彻底吞噬了如今依旧苟活于尘世的所有残敌。 两道目光对峙,激荡起大片炫丽的火花! 这样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终于,还是作为天子与兄长的萧长耀,收敛起了逼视的目光,而是以一种空前平静的语气,缓缓开口。 “阿瞒,好久不见。” 萧长陵望向大周天子那张清润的面孔,沉默片刻,忽然表情十分复杂地冷笑起来,狂放的笑声中……有一丝淡淡的失落,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掩饰的戏谑。 “陛下忘性真大,也没多久吧。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 听到这里,方才还面沉如水的青年帝王,也倏然微笑了起来,萧长耀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指间那枚翡翠扳指,双眼隐隐轧成一条雪线。 风雨欲来,压力极大,山欲倾覆,湖欲生涛。 忽而,一代君王澄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了眼前英挺的身影,异常寒漠地注视着萧长陵身后的一万黑骑;皇帝陛下淡淡地看着那些绵延的黑影,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幽幽盘旋于车驾上空。 “秦王今日好威风啊!阿瞒,如果朕没有看错的话,你身后的骑兵,应该已经过万了吧。” “不瞒陛下,整整一万黑骑。”萧长陵脸上的笑容,未有一丝消减,反而越来越炽烈,夹着一抹挑衅的神色。 “怎么?!你这是要把战场从边关搬到朕的面前吗!”萧长耀的语声,还是如往昔般寒冷。 “陛下不要误会,我带我的兵来,只是担忧陛下安危。再者说了,大周宇内,四海之兵,皆是陛下的子民与将士,臣弟的士兵……不就等同于陛下的士兵吗?!更何况,他们,都是我大周最忠诚的战士。”萧长陵目光森寒。 皇帝眼中的萧长陵,面覆寒霜,双目如炬,身姿凝肃地高踞马背,一袭大氅迎风飞舞,孤独地策马立于风沙之中,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傲岸不羁。 “阿瞒现在说话,还是那么得滴水不漏。”萧长耀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容,看着萧长陵一双无所畏怯的眼眸,异常冷峻地说着。 “臣弟毕竟……忠心耿耿。”萧长陵面目宁静,字字诛心。 “上车,朕与你一起进城。” 合上车帘之前,萧长耀温和地往人群里抛了一句话,虽然这句话没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秦王说的。而且看似冷漠,实则却是内里夹着几丝近近。至于这话里隐着的别的意思,却只有萧长陵能听得明白。 在场众人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陷入震惊之中;随陛下御驾进城,这是何等样的殊荣,即便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也未曾享受过如此待遇。 未曾料到,萧长陵轻轻扬起马鞭,澹然一笑。 “不必了,臣给陛下带路。” “佐玉。” “在。”胡锟踞马抱拳。 “你率黑骑压阵。” “遵命!” 微凉的塞风之中,一身甲胄的胡锟,静静地坐在马背之上,手里握着的马鞭也慢慢放下;这位历经无数大战的杀胡大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拉下脸部的甲片,又下意识握紧了腰间佩戴的“靖北刀”,转首面向身后黑骑。 “黑骑听令!” “候!” 一声清亮而凌厉的呼啸声,从黑骑大军的队伍里骤然响起,不知是哪位黑骑骑士在接到胡锟将军的指示后,第一个率先发出号令。 “候!” “候!” 数十声候字出口,一万黑骑整装待发,已经放下的长枪,重新直挺挺地竖了起来,结成一片密集如同松林的枪丛,霎时枪芒如洗。 “若遇敌踪,全力击杀;伤亡过半时,分兵抵挡,护送圣驾入城。”胡锟于马上振臂,极其冷漠地发出了这道军令。 “是!” 一声骏马长嘶,直直刺破天际! 苍穹之下,萧长陵娴熟地拨转马头,双手紧攥缰绳,然后奋力一甩,伴随着飒露紫发出的一声惊天咆哮,这匹跟随靖北之王驰骋疆场,杀人如麻,纵横天下的千里神驹,便如一道闪电般疾驰而去,马蹄踏碎空气的宁静,以一种无法抵挡的野性与力量,掠过三千御林军的层层结阵,扬起大片弥漫的沙尘…… 萧长陵的身后,一万黑骑奔驰若风,紧随其后;大军策马奔腾的一瞬息,如同英雄挥剑破空,驰骋在这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天地,仿佛永无止境。 …… 临近傍晚,大周天子萧长耀的明黄车驾,终于隆隆开进锦州。 当御驾入城的那一刻,在整肃威猛的靖北大军长矛甬道中,北渝降将营州刺史冯弘,率领大队黑衣剑士,押着以公孙顺奴为首的北渝王族,在锦州南门前整整排开了六列队形。公孙顺奴捧着王印玺绶,奉上降书顺表,站在晚风之中,身形枯瘦如柴,瑟瑟发抖,活似一具人干。 明黄御驾上的萧长耀,冷冷地凝视着黝黑枯瘦的公孙顺奴,露出一脸厌恶之色,整个人平淡得毫无喜怒。 “进城。” 车驾入城。 三千御林军及鹰扬、天节两部京营,全数驻扎城外,是日,靖北军分兵布控,全面掌控锦州城防。 北渝王宫,养居殿前。 暮色掩映,晚霞染红了天空,雄阔的殿阁飞檐摆动着叮咚铁马,依山而上的北渝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宫阙。如今,这座王城没有了往日肃穆,亦没有了威慑,群群乌鸦从屋脊飞过,萧瑟的西风,卷起飞旋的落叶,伴着太监宫女匆匆游荡的身影与靖北将士沉重的脚步,这座曾经北渝的王城,倍显落寞凄凉。 萧长陵静静地站立在石阶之上,他的双手负于身后,凝望良久,沉默良久,眼中徒留哀伤。 “秦王殿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温婉如玉的袅袅女音,仿似一缕春风,柔和地飘入萧长陵的耳畔深处;直至这一刻,萧长陵才从幽沉的凝思之中抽身而出,他木然转身,然而,却见一抹美丽的倩影,盈盈步入了一代枭雄的视野之中。 ——那是怎样的一位女子。 比起谢婉心的清冷明艳,她的美丽,恰似那精雕细琢的玉兰花,高洁,清雅,美而不妖,艳而不俗。水汪汪的一双美目,宛如寒潭秋水,深邃而寥廓。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端庄秀丽的面庞,搭配着樱桃小口,笑起来时如春风拂面,暖人心田。一袭华丽的衣裳将她的身姿完美地展现出来,细腰如柳,步态轻盈,如同行走在风中的仙子,让人为之着迷。 凌芷兰在绿珠的陪同下,娴静地站在萧长陵身后,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这个令世间无数女子为之思慕的男人。 “你是……” 显然,萧长陵对眼前的女子已然有些陌生了。其实,这也不奇怪,萧长陵离开上京十年,远赴晋阳,镇守北疆,从前的那些帝都故人,除了婉儿之外,只怕许多人的影子,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淡去。 “殿下不认识妾了?!”凌芷兰未免有些失落,一抹淡淡的忧愁之色,浮现在了她白皙如玉的容颜之上。 “你是……芷兰姑娘,宣国公的千金。”萧长陵仔细凝视了眼前女子许久,才算隐隐有了些许印象。 “殿下终于记起妾了。”凌芷兰嫣然一笑。 萧长陵亦是疏朗笑道。 “哦,孤想起来了,孤以前见过你。” “是啊,自玉带河一别,十年未见,想不到……殿下风采依旧。”望着眼前这个令自己魂牵梦萦了十年的奇伟男子,凌芷兰容貌上的倾慕之色,便再也抑制不住了,正如她当年第一次遇见萧长陵一样。 “怎么……芷兰姑娘这次是跟令尊一起来的。” “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幸再次见到殿下呢。”凌芷兰羞赧地低下头。 或许是听出人家姑娘的弦外之音,萧长陵也不免有些茫然无措,于是,他迅速转移了话题。 “辽东苦寒,不比京师繁华。姑娘若有不适应的地方,尽可对孤言说。本王尚有军务在身,就先失陪了。” “殿下请便吧。” 当萧长陵那高挑伟岸的身影……渐渐远离了凌芷兰明澈的视线,她的眉梢微微上扬,透露出一抹俏丽的风韵,清秀绝伦,玲珑如玉。 ……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弯潜藏于雁山背后的弦月,褪尽了西沉落日的余晖,高高升于天际,洒下朦胧的月色。 ------------ 第68章 爱殇 夜阑人静,空中繁星如许,星汉灿烂,墨玉一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明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月光凄寒而皎洁,仿佛欲将那座常年矗立于边陲塞外,承载无数风沙侵袭的冰冷边关……全然包裹进去。 入夜,天气微凉,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凉飕飕的西风,无孔不入,使劲扯动着那一面面竖于锦州城楼的靖北军旗,卷动的旗帜,如一片白浪卷来,几欲吞噬尽飘浮于外的一叶扁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辽东,夏去秋至,萧瑟的秋风,扫落城外枯黄的树叶,大地万物,呈现出一片荒芜凋零之象。 锦州城的城楼,长而宽阔,横跨在一望无垠的辽东旷野;将近二十余里的耸峙城墙,疑是龙卧于陆,成山九仞之功,鄙夷天下之势,令人一眼望去,便能忆及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金戈铁马。高高的城楼之上,每隔十步,随处可见,即有一名昂首而立的靖北军兵士,身着黑盔黑甲,挺胸屹立,长枪如林,乌缨飘拂。 城郭浩大。 倘若……伫立在宽阔的城垣上,极目远眺,广袤的天宇下,锦州雄城的一砖一石,仿佛都会随着远方群山连绵起伏;夜空中一抹淡青的月色,正好温柔地倾泻在静谧的城楼顶端,照在光滑如玉的青石地面上,须臾折射出大片耀眼的光泽,远胜靖北男儿手中长枪的枪芒,似乎为这漫漫的长夜频添了一丝温馨。 夜幕沉沉,孤月悬空,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凝然立于城墙之上,双手轻轻扶着雉堞,低垂的长睫在夜风里簌动,乌发拂过耳鬓,依旧是一派冰冷,只有那一双薄唇紧收,似喜非喜,似恼非恼。乍看之下,白衣藩王长身玉立,清肃卓然,他那被清晖照耀得微微透明的身姿,确有郎艳独绝之感,尤其是那双清清冷冷、如山涧冬雪似的眉目,在这皎皎月夜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抓人目光…… 良久,远处凄厉的狼嗥,沉沉缓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一重地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目熠熠生辉,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萧长陵的脸上,添上了几分暗沉的寒意,举目望着那片幽蓝的星空,明亮的冰月,璀璨的星辰,同时步入了这位枭雄的眼帘深处,仿若涂上了一层黯然的晦色。 西风吹上城头。 萧长陵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深不见底的澈寒,眼底倏乎闪过凛冽,唇边骤现的笑意,如同一柄刮骨利剑,让人森冷不已。 “怎么样了?!”萧长陵的眼睛,宛若一泊温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而他的声音则极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汪蓝深沉;他问得幽邃而轻飘,轻飘得若一朵浮荡的云。 一直站在萧长陵身后的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此刻一身重甲,那副高大威猛的身形,在边关冷月的照映下,缓缓往前挪了一步。 龙西风面无表情。 “启禀大王,目下全城戒严,末将已命铁浮屠潜伏于城外密林待命,朝廷兵马若有异动,大军出击,必尽数杀之!” 半晌,萧长陵漠然不语,城头亦无人回应,只有幽长而沉凝的呼吸,在死寂的空气里闷闷响起。龙西风略略定神,看见萧长陵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寂然与冷淡。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自深蓝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渐渐勾勒出了这位靖北之王凸显冷峻的面部轮廓。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萧长陵沉肃的眼波,微微一凝,宛然间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令人防不胜防。 “天子亲卫……哼,那又如何,照样得死。” 那又如何,只是极平淡的四个字,然而,从这位藩王枭雄薄而无情的双唇里吐露出来之后,仿佛为这座昔日的北渝王都增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冷酷冰霜,无限无尽无度的寒冷,就这样无由而生,僵冷了一面面的猎猎军旗,似乎有肉眼看不见的白霜,正在这些裹挟着血与火印迹的旗帜之上蔓延开来,然后一直蔓延出去,将城外那片辽阔的平原尽数笼罩,让冷变成了冻,寒意直刺上天,袭向黑沉沉的夜空。 也许,在萧长陵的眼中,城外那数万京营精锐,与草原上的蛮子,以及刚刚覆灭不久的北渝逆贼,其实并无差异,都是靖北军的死敌,亦是他萧长陵的死敌。对于这位年少从军,历经沙场喋血,弱冠之年便统领数十万大军,倚仗三尺青锋,杀出了赫赫雄威,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周帝国第一战神而言,眼前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外强中干的勋贵子弟,即刻便会化作靖北刀锋下的孤魂野鬼。 过去,太宗皇帝曾言:“二郎乃朕手中之刃,国若有难,可为干城。”天子手中的刀剑,是身为父亲与帝王的大周宣帝萧隆先对萧长陵这个儿子所作出的定义,在这位雄主看来,若是让萧长陵继承皇位,或许会将大周带上一条穷兵黩武之路;可如若让这个孩子执掌兵权,镇守边疆,以其人之才,不出十年,必可令大周王朝威震宇内,一统四海。事实证明,如今的萧长陵,早已脱胎换骨,已经不仅仅是任人拿捏的刀剑,更是执刀之人,天下万民的生死,皆在他的喜怒之间。 “记住……痕迹不要留得太重,利索一点。”萧长陵沉静出声,声音较之平常低而浑厚,仅一双眼眸黑亮逼人,像是刻意不给旁人听见一样。 “大王放心,朝廷大军遇袭,想来必是北渝余孽作祟,胆大妄为,袭击官军,天幸我靖北大军及时出兵,方才锄灭叛乱,力保圣驾无虞,大王功存社稷,诛杀叛党,定可令朝野心安。”龙西风娴熟地回答道,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这一刻,萧长陵凝神眺望向遥远的天际,那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 “这个结果……倒也别致。” 偶有夜风扑面,吹打在城头那位白衣男子冰冷的容颜之上。他,是帝国不世出的战神,是天下最耀眼的枭雄,更是无数人眼中的乱世之因;白衣翩然的俊秀男子,他有着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以及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贵质风雅,只可惜……此刻他的眼中,早已没了少年时的朝气,徒余寒气而已。 “那个公孙顺奴,应该已经在押赴晋阳的途中了吧?!”萧长陵就这样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是的大王。” 萧长陵未作沉吟,一双凛冽如深冬的眼瞳,忽而燃起两簇幽暗火苗,在暗夜里溅起幽幽的火光。 “派黑骑盯紧此人,在去晋阳的路上……做成响马截杀吧。” “是……大王。”尽管龙西风初闻之时,只觉心头一惊,但很快便回归于自己铁血战将的身份。 夜色越来越浓,萧长陵仰面凝望星空,一轮明月映入眼帘,靖北之王眸中一凉,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了无垠的旷野,无影无踪。 “明日是中秋佳节,天子要在行宫设宴,点名让孤前去赴宴,你……应该知道怎么办了吧。” 龙西风瞬即意会。 “末将明白。” 望着漫天繁星与明月皎皎的塞外秋夜,萧长陵的目光寒冽如冰,眼神微凝,唇下噙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教人为之痴迷;他缓缓抽出半截的“承影”剑刃,明亮的剑身,借助皓月的衬托,闪烁着凌厉的剑光,直刺入那双沉寂如潭的眼中。 一代枭雄神色厉寒。 “宝剑若不饮血,岂非暴殄天物!” …… 是夜,行宫静谧无声。 一汪清澈荡漾的湖水,横亘于行宫北苑的紫菱轩,潺潺的水声,仿如一支悠扬的笛声,令人身心舒缓。 湖的旁边,便是紫菱轩。 夜间,湖水荡漾,清风徐来。 明亮的月色下,一位身着红色纱裙的曼妙女子,伴随着涓涓流淌的湖水,正在湖边翩翩起舞。微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和她身后如墨的长发,她时而抬腕拂袖,时而回眸一笑,百媚千娇,美不胜收。 一舞落毕。 谢婉心缓缓睁开眼睛。 按照以往,谢婉心平时都是喜着素装,基本不曾穿过颜色明艳的衣衫。而今天……她特地选了一件华贵端庄的襦裙装,衣裙都是艳丽的红,就连她清秀的容颜上,亦是化了淡淡的红妆,一如既往地惊艳到了她身侧的明玉;此时的她,褪去了平日里的素雅,面容娇艳如花,姿色超凡脱俗,不禁让人沉醉其中。 “娘娘,您今夜可真美。”明玉艳羡地开口说道。 “明玉,你……陪我四处走走吧。”谢婉心的语气,仿佛温柔了许多,全然不似往日面对大周天子时的冷若冰霜。 “是,娘娘。” 月光之下,明玉等一众侍女,挑着红彤彤的灯笼,走在谢婉心的身后,为贵妃娘娘照亮前方的道路。 谢婉心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她抬眸望向夜空,除了那一轮明月以外,还有漫天的星辰。今晚月色如水,繁星点点,应是个良辰美景,可是,她为什么却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呢? 湖上微风轻拂,吹起谢婉心肩后如瀑倾泻的长发,一袭红纱裙袂飘飖。白日里残存的暑热,此刻已然尽数褪去,夜间凉风阵阵,尤其是这一泓平静的湖畔……从湖上吹来的清风带着些许凉意。谢婉心只穿了件单薄衣纱,在微风的轻轻吹拂下,身子竟莫名觉得有些冷,女子的心,也如这长夜般沉寂。 紫菱轩的前院很大,临湖的沿岸地带,种植了许多名贵花草,花丛之中,放置着一架花藤秋千。 红纱女子款款穿过花丛,来到秋千旁坐下,她用足尖抵着地面,脚下微微一用力,秋千便轻轻荡了起来。谢婉心双手抓着花藤,身后乌黑的长发,也随着秋千的晃动而迎风飘舞。她侧目凝望向夜空之上的一轮明月,心底的孤独愈发深沉。 渐渐地,夜深了,谢婉心斜倚在秋千藤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一天下来的劳心劳神,使得她终于有了些许倦意,微沉的睡意,萦绕着她宁静的心神,使她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秋千虽然还在轻轻地晃动,可弧度已经在慢慢缩小,直至最后几乎快要停下。 忽然,谢婉心睡意朦胧间,感觉秋千又荡了起来,似乎是有人正在她身后推着秋千。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而谢婉心的意识……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缓缓侧首看去,却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秋千的藤蔓。她的心神一怔,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双手了,同时,她也明显能感受得到身后之人的存在与他身上那一抹凛然不灭的英雄气。 “二郎……”谢婉心蓦然回首,循着那灯火幽微之处,看到的竟然是那张她一直喜爱至极,朝思暮想的清湛容颜。 白衣男子将秋千挺稳,弯下腰身慢慢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她的耳畔,一时竟让她有些意乱情迷。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恍惚之间,谢婉心揽衣起身,端然自立,满目柔情地平视着他。在她的视角里,他一直是一个俊美的男子,清俊的面庞、疏秀的双眉、温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双坚毅的薄唇。 同样,萧长陵也在静静地凝视着她,眼底尽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伸出手欲轻抚上她清隽的面颊。 就当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女子胜雪肌肤前的一瞬,谢婉心顿时恢复了前所未有的理性,连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玉容温然生笑,只是这一抹笑容,再也不复少女明艳,唯余防范而已;岁月的流逝,只能销毁曾经那些龌龊不堪的形骸,却无法销毁此刻横亘于她与萧长陵之间的巨大障碍。 有的爱,无影无形,无声无息,从不轻离一步,甚至让人从来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会在心底留下刻骨的思念,不会让人牵肠挂肚、患得患失,正因为它已经融入她的血肉深处,成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她的肝肠肺腑。 “秦王怎么在这里?”谢婉心仰着半片脸颊,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曾最爱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会把她永远深深藏在眼底。 秦王? 萧长陵眉心微蹙。 难道……自己如今与他竟生分到了这种地步,她现在连自己一声“二郎”都不想再叫了么?还是说,自己已经不配再与她并肩而立了。 靖北之王郁然一叹。 “怎么?!我……难道不该出现在这里吗。” 他的温润神色,一扫脸上平日沉积的凝厉杀意,十分清晰地镌刻在谢婉心那双宛若桃花的清眸之中;在谢婉心的眼中,萧长陵还是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温柔笑靥,声音却干脆得没有一缕尾音。 “这里毕竟是行宫。”谢婉心浅浅垂眸道。 “行宫?” 站立在月光笼罩下的萧长陵,目光幽深地远望黑色天幕,唇角扬起冰冷的弧度,声线陡然变得凌厉。 “整个辽东都是孤打下来的,莫非我来不得吗?!天下之大任我驰骋,我萧长陵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以后,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着,何况是一座小小的行宫。再说了,这行宫……本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婉儿,于我而言,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奉送于你。” 只见,萧长陵的神色,愈加和悦,愈加明朗,声音也渐渐从方才的凌厉转化此时的温柔。或许,只有在面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时候,这位在疆场之上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的天下第一枭雄,才会展现出如此侠骨柔情的一面。 “天色已晚,秦王殿下若无要事,本宫就先告辞了。”谢婉心凝视着夜色里他那恍然如昔的俊朗轮廓,终究还是未能逾越他与她之间的那条鸿沟。 “婉儿。” 那一声曾经无比熟悉、无比温柔的呼唤,此时再度响起;然而,当萧长陵再次脱口唤出“婉儿”这两个字时,却是那样无助,那样虚弱。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讲话吗?” 谢婉心步履顿住,淡然螓首沉吟片刻,曈中隐隐泛着泪光。 “二郎,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再任性了,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其实……陛下他也是爱我的。” “什么叫不可能了!”萧长陵陡然色变,怅惘益甚。 可当他听到“陛下他也是爱我的”时,萧长陵冰冷的神情,骤然呈现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话明明已经余音散去,却依旧砸在了耳边,嗡嗡地用力刮着耳膜,有冷风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惊讶难耐;白衣藩王在突如其来的惊惧中难忍诧异之色,旋即癫狂大笑起来,笑声仿佛是在倾诉多年以来的怯懦。 “没错。陛下也是爱你的。可是他的爱……跟我对你的爱有着天壤之别。对他来说,你只不过是他后宫众多嫔妃当中的一个普通女子,只是替他诞育皇嗣,巩固帝位的物件而已;可对于我来说,你是惟一值得我爱的女人,也是我惟一爱上的女人。婉儿,如果有一天,要我必须在江山社稷和你之间只能选择一样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半毫,哪怕他是皇帝也不成。在这一点上,他永远都不如我,也永远比不过我。” 这是何等得霸气! 又是何等得深情! 良久的寂静,仿佛所有尚有东西都死透了,静静得没有半点声响。连方才那掷地有声的告白都成了幻觉。他立在离她身后一步的距离,双手疲软地垂下;而她……也暂时忘却了扎根于心底的隐痛,黯然地灰败了神色。 二人冷然相向而立。 “二郎,从今以后,把我……从你的心里给挖出去。” …… 迷茫的夜色,徒留一袭白衣,孤独地呆立于夜风之中;而在一座长亭之下,一身明黄逼人的青年帝王,倨傲地注视着湖畔的另一端,那双炯炯的龙目,早已灼灼燃烧起了一缕暗红的愤怒。 ——是情天恨海,亦是一曲爱殇! ------------ 第69章 夜宴 这一夜,明亮的圆月,高高悬于夜幕之中,月华如水,星月皎皎,那片幽蓝的夜空,此刻如覆寒雪青霜,又往暗沉添入一抹绚烂。 今夜是中秋,月辉是那般清灵,万星闪烁粼光,却见……行宫之中华灯遍地,灿若星辰,竟恍如白昼一般。 中秋前日,一袭明黄衣衫的大周天子,登楼远眺,但见天际一片寡淡云层,其下微微散出斜日的金红光泽,辉映着那点点灰色薄云,便觉如片片龙鳞一般。而行宫宫城前的雁山南麓,还隐隐可见其影廓,只是不如春夏时那般清晰了,想来……其上的草木多数业已凋敝,远远比不了上京城的盛世繁华。 中秋当日,天子大赦万民,下诏改锦州为“盛京”,规制如燕京,以酬靖北军拓边之功。 是日,盛京全城同庆,宗亲云集,百官入贺。 当晚的夜宴,就设在行宫西苑太湖石山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的丹桂,从旁里斜刺而出,一时亭亭如盖,不必风送,便可察冲鼻甜香。石间树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佳所在。 而在太湖石山与凉亭的空隙,中间隔着一泓湖水,夜风轻拂湖面,水波不兴;宁谧的夜,幽静的湖,一点儿一点儿的亮光,沿着不远处的湖心岛顺流飘来,瞬即照亮了大半个湖面,仿若萤火虫漫天飞舞,依稀灿然如画。 再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支支顶着橘灯的纸船,缓缓从湖心驶来,明灭的烛火,在风中扑扑闪烁。 这一夜,本是中秋夜宴,帝后二人与宗室诸王、后宫嫔妃,酾酒临湖赏月。诸位王公贵戚,自然也是携带家眷,相随而行;后妃们亦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锦绣交辉,更时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人们挨次而入,列上珍馐佳肴,白玉瑞兽口高足杯中,盛着碧莹莹的醇香琼浆,更要添一枝明艳似得。 这个时候,十几名近支宗室,几位郡主和郡马也都早早到场。与皇帝见过礼后,虽是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临湖高台之上,已闻一片鼎沸之声。 夜宴开始前,帝后并肩坐于高台御座上,两侧嫔御座席依次分列,而萧长陵的席位,便设在帝后之侧,虽离得最近,但并不相连,中间约有五六尺的距离,但他的座席已经远远高于其他诸王的座席。如此恩宠,纵观朝野上下,也就只有这位战功彪炳,裂土封疆的秦王殿下,才有资格与堂堂帝王平起平坐;因为,在许多人眼里,萧长陵的底气,正是源自他麾下那四十万靖北子弟与纵横如林的铁骑! 谢婉心与李妍并排而坐,她与萧长陵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层单薄的纱幔;然而,就是如此触手可及的间距,对于这对曾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被天下人视为“神仙眷侣”的一双男女而言,此刻竟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又仿佛身陷一片虚无缥缈之境,愈发朦胧,愈发迷离。从入席至今,无论是萧长陵,还是谢婉心,他们都始终没有看向彼此,就好像两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一样,真的极难想象,昔日上京城中明媚如日月的少男少女,如今居然疏离到了这般地步。 萧长陵微微垂首阖目。 回首往昔,从前那些年少不知事,终究如这湖上清波一样,随风而逝,隐匿在了滚滚的红尘深处。 他与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而今的他们,一个是坐镇边疆的塞王,一个是困守孤城的宠妃,从此,他与她天各一方,非黄泉路上,不复相望。 至于宗室王公的座席,分别依照长幼尊卑的顺序而坐,时年二十一岁的燕王萧长彻,乃是先帝的幼子,当今陛下最小的弟弟,生性文质彬彬,喜好诗酒流连,擅辞赋,工草隶,精通音律,自号“凌虚子”,又无朝职在身,自是和楚王隆绪、汉王隆庆、宋王隆安三位皇叔,以及其余宗室同坐一席;只见,席上一位白发老者,轻闭昏寐双目,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正在闭目养神。 “七叔,七叔……”一身亲王服饰的楚王隆绪见状,环顾四周,便轻轻抻了抻老者的衣袖。 “啊?!”老者睁开浑浊的双眼,四下乱看。 “别睡了,陛下看着呢。” “我没睡,没睡……”老者轻抚颌下花白胡须,面上倦意未减,依旧强作端肃知礼,沉着声音说道。 这位被楚王唤作“七叔”的发白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文帝最小的儿子,景帝最小的弟弟,也是太宗皇帝最小的叔叔,如今在大周皇族中辈分最为尊崇,就连当今天子也得尊称一声“叔祖”的高寿老王——时年八十岁的宁王萧嗣。 已是掌灯时分,临湖台前,兀自灯火通明,而另一端的偏殿内外……只有无数玄甲铮铮,执刀挺立的靖北军警戒得滴水不漏,气象森严。 夜宴正式开始。 一时间,临湖高台之上,权贵济济一堂,雅乐、妙舞与美酒相伴,只见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尽皆铺排上了桌案。 此次中秋夜宴,萧长耀布置得极为隆重,筵宴地点破例设在了从前北渝王室节庆款待亲贵的“临湖台”。为了着重凸显对自己那位军功卓著的二弟的尊崇与重视,萧长耀特意从上京带来了尚仪局的几名司乐和整套宫乐,作为筵宴奏曲。二十八名貌若鱼燕的舞女,身着华采四溢的服饰,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当真是一番天朝盛世的瑰伟气象。更不用提由尚食局司膳亲自掌厨烹调的精美御馔,可谓是陆地牛羊、海底参鳗、天上鲲鹏应有尽有,光是窖藏百年以上的琼浆,便足足开了五坛。就连满面冰霜,无心饮食的萧长陵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哥哥这一番安排,虽说是鸿门宴,可表面功夫却也是无可挑剔。 忽而,夜凉如水,骤现星光。众人纷纷看向宴厅外的广场,一群曼妙的舞姬,手舞霓虹云岫,那一抹星光,正是由霓虹两端亮起的点点微光。 为首领舞的舞娘,一身舞衣分外别致,袖边、裙边……皆随着她身姿的旋转,闪现一圈星光。衣美,人也美,肤如凝脂,眸若墨玉;人美,舞更美,舞姿轻曼若流云,腰柳柔折如梅枝,翩似飞仙。 一向崇尚风雅,生性落拓不羁的燕王萧长彻,已然看得如痴如醉,目眩神迷,仿佛一双眼睛都被深深吸了进去。 “好!”众舞姬一曲跳罢,萧长彻带头喝彩。 与此同时,后宫嫔御亦在凝神观赏席间歌舞,沉醉不可自拔。众人笑饮了片刻,却未曾注意到帝后身侧的那一袭白衣,萧长陵的面庞,始终幽深如潭,无动于衷,一双冰冷的眼眸,闪烁着直欲杀人的目光,仿若一抹最为明耀的剑芒,一眼望去,便教人刻骨铭心,挥之不去。 彼时皓月当空,湖上波光粼粼,有三五宫裳乐伎,坐于湖上扁舟之中,或素手抚琴,或朱唇启笛。笛声顺着和煦的微风飘来,细长有如山泉溪水,醇和好似玉露琼浆,丝丝绵绵……宛若缠萦的轻烟柔波,在耳畔萦绕不绝,湖边彩灯画带,悉数投映在微凉如绸的湖水中,让人仿似身处灿灿星河之中。 “可是《太常引》么?”曹清熙一时失神。 听得皇后脱口而出,萧长耀不觉唇角含笑。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大周天子的身上,缓缓勾勒出他高贵挺拔的身姿与轮廓。今夜的皇帝,衣着比之以往,更显恣意,一身暗灰色的薄氅,熨帖似地描绘出一代帝王的气度,内衬一件玄色襕衫,领、袖、裾饰以黑色缘边,足着乌靴,脑后垂下一条乌丝络带,腰系五色吕公绦,他的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秀逸,竟如文人名士,俨然不似一国之主。 “朕倒是忘了,皇后出身名门,一向喜好江南词曲,只是这首《太常引》乃是北人所作,情词独到,颇有大家之风,毫不逊色于他作。” “陛下见笑了。但臣妾以为,无论北人南人,如今……皆是陛下的子民。”曹清熙轻轻侧首,牵动耳边珠络玲珑。 萧长耀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皇后被夜风吹得有些微凉的手,笑意温柔而深邃,如破云凌空的旖旎月色,静静地凝望着他的妻子。 “看来,这普天之下……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思。” 一身红衣的曹清熙,依依望着皇帝,很有几分眉弯秋月、羞晕彩霞的风采;于是,皇帝遂与身侧的皇后絮絮低语起来,看上去旁若无人。 临湖台楼宇之上,萧长陵凭栏而坐,夜风吹起他的白衣,也吹动着他那张平静如水的容颜,越发衬得他一身凛然的霸气;他的剑眉飞扬,目光炯炯逼人,神色从容,轮廓线条坚毅似铁,始终未曾褪去杀气,永远是如冰湖般的沉静,只有常年在疆场之上的摸爬滚打,才能缔造出这样冷绝的心性,这样凉薄的眼神! 萧长陵的身后,凝然耸立着一位身形魁伟的黑甲大将,龙西风一言不发,腰佩“靖北刀”,手持一柄金光闪闪,长约一丈三尺的鎏金大戟,戟刺向天,戟杆杵地,这不就是秦王平时惯用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吗?众所周知,龙西风自从军之日起,便在秦王萧长陵的亲兵大营效力,从一个底层的亲兵侍卫成为如今的铁浮屠中军副将,此人在战场上杀的人,流的血,可谓数不胜数,即便现在……他已经是朝廷敕封的正四品武将,可他依旧没有忘却自己曾是秦王殿下的亲卫,既是亲卫,便要履行一个亲卫的职责。所以今天,龙西风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替他的大王执戟站台。 洁亮的月光,照在萧长陵宽阔的额角上,他一边举觞自酌,一边凝望向那个令他思之慕之的美丽倩影。 这一晚的谢婉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婉儿的一颦一笑,此刻全部映入了萧长陵的双眸之中: 她的眉毛,不是时下仕女们精修细描出来的柳叶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烟眉,眉色淡淡,仿如宣纸上濡开的一笔水墨。润泽的肌肤之上,不带一丝妆容,纤尘不染,干干净净,细细看去,脸颊上还有两三点淡淡的胭脂,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她本就十分美丽的容颜;而最美之处,便是她的那双眼睛,漆黑而又明媚的清眸,氤氲着一层露水,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眼神中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意,观者仿佛能从她的凝视之中探寻出一丝柔情,一丝清冷。 望着自己心爱女人的容颜,萧长陵心底唏嘘不已,岁月……终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印迹,她,还是那么美丽;可是如今,他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只能像现在这样偷偷地看她一眼,也许就是这么一眼,甚至还要承受天下人的非议,承受御史言官的讨伐,承受皇帝陛下愤怒的目光。 不过……他并不在乎,她本来就是自己的女人,是皇帝横刀夺爱,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坚定了有朝一日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一切的信念,皇位、江山、婉儿,他日必然教他如数奉还。 直到此时,萧长耀才终于回首看向那位被他冷落许久的弟弟,却发现阿瞒的眼神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看;这一刻,青年帝王静静地注视着萧长陵,一抹愠怒的神色,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在一瞬间浅淡地布满了全身,似乎下一刻……他便会将这种愠怒转化为震怒,上升至天子之怒。 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萧长耀满眼戏谑,先前的一脸不悦,瞬即化作宛若春风和煦的笑容。 大周天子微微展动衣衫,君王凌厉的目光,看向堂下正在饮宴的众人,也看向了那个他一直万分忌惮的白衣身影。 “今天和大家一起吃顿饭,一来呢,是中秋佳节,得乐且乐;这二来嘛,是秦王此番征伐辽东,翦平前朝余孽,厥功甚伟,朕……,在此设宴,便是要酬谢秦王之功;至于这第三嘛,西境传来捷报,长公主映雪亲率大军,奇兵反袭,于大非川击破吐蕃主力,斩杀逆魁论钦陵,尽收吐蕃西南六城。如此双喜临门,朕又岂能不与大家喝上一杯?!” 闹了半天,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是今日夜宴的主题,名为中秋赏月,实则是为秦王平定辽东一役开的庆功宴;那照这么说……秦王萧长陵,才是今晚夜宴的主角,至于什么中秋佳节,什么阖家团圆,放在秦王殿下立下的赫赫之功面前,无疑便成了陪衬,就连他们这些宗室勋贵,也成了他萧长陵的陪衬。 因而,接下来,席间一双双迥然各异的眼神,掠过湖心的歌舞,几乎同时望向了坐在天子身侧的那位白衣藩王;在那些眼神之中,有钦佩,有折服,有惴惴不安,有自惭形秽,也有对眼前这位少年得志,纵横往来未尝一败,率领靖北大军,横绝四方的一代枭雄的嫉恨,更有对藩镇尾大不掉,朝廷受制于人的深深忧虑…… 夜间西风瑟瑟。 萧长陵的面色,浮漾起了长久的沉默,目光冰冷如刀,只是指间拈起一粒新鲜的紫色葡萄,轻轻含在口中,任凭甜美多汁的果肉,沁入喉间;他忽而冷然直直望向天子,一双凝聚了朔风寒气的眼瞳,霎时敛聚成冰,有如利剑直剖肠腹,猝不及防地扎在皇帝陛下温润如玉的脸颊上。 临湖台,若深潭静水,寂寂无声。 …… 良久,萧长陵敛去了寒气,噙着一抹温沉的微笑,昂首面向帝后,举起盛满酒浆的羽觞,澹然开口。 “臣弟敬皇兄、皇嫂一杯。” 月色之下,萧长陵看似平静的目光,无波无澜,实际如万箭袭来,袭向了一代帝王清贵的面容。 萧长耀眉间有阴沉之色,含笑举杯相迎,曹清熙亦是左手举杯,右手微扶杯底,迎向萧长陵冬云冥冥的目光。 三人饮尽佳酿。 杯中美酒源源不绝,看似亲密无间的觥筹交错,众人根本无法得知这背后到底潜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真意。在这个暗流涌动的中秋夜宴上,所有的话……都显得是那样多余。曾几何时,萧长耀和萧长陵,这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曾经手足情深,把臂同游,如今却到了这般互相防范,仇视敌对的境地。 “阿瞒,这些年,诸多劳事,辛苦你了。”萧长耀放下酒杯,温和地看向面前那分外扎眼的一袭白衣。 “陛下言重了,我为国讨贼,何言辛苦二字。”萧长陵的面色,沉静得如澄蓝湖水,任由夜风吹起颊边发丝。 四下无声,前尘旧影恍至心头。 年青的帝王,忽然冷冷笑了起来,那笑声之中,没有一丝温情,也没有一丝温度,徒余冷冽到极致的阴翳。 “往事历历,恍如昨日,朕总在想,你我一世,总得有个善始善终,只可惜啊,事!往往不从……人愿。” 皇帝陛下冷冰冰的言语,并未撼动萧长陵强大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女子,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牵肠挂肚;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满脸沉肃,面无表情,双手平静地放于桌案之上,唇下微露一缕冷笑,笑意诡谲,如为凉秋霜。 “陛下说笑了。我靖北男儿,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靖北旗下,谁人无父母妻儿,谁人无血脉至亲,抛家舍业,来此边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圣天子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代天子布王风德化于海内,誓使文化昌明,天下太平,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恩泽传承百世,使我朝臣民万代感恩。这……便是臣与所有靖北子弟的使命,也是我们存在于世的意义。” 一言落幕。 席间沉默如冰。 在以往所有人的印象里,萧长陵就是一个率性妄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我行我素的公子哥儿,自从大周建国以来,就从未见过像他这样一位跋扈的藩王,而他和他麾下的那四十万靖北军,这些年更是愈发坐大,完全独立于中央朝廷之外,不遵朝廷号令,不受皇室辖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他们认为,萧长陵鹰视狼顾,靖北军睥睨群雄,终有一日,必为国家大患,而且……他们所带来的危害,甚至要比北渝、南楚、西燕、柔然、吐蕃等外敌厉害百倍,千倍、万倍。 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中间的有些人,才算真正看清了萧长陵,看来……这位秦王殿下,不止是一个只会征伐杀戮的人屠,还是一位立志济世安邦的贤王,“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恩泽传承百世,使我朝臣民万代感恩”,这是多么伟大的理想,这不正是大周三代先帝为之打造的清平盛世吗?可是如今,这些宏大的理想,却不是从身为帝王的萧长耀口中说出,竟是出自被他们一向视作国贼的萧长陵之口。 须臾,萧长耀重新执起酒杯,眸光里闪过一丝略带阴鸷的深沉与冷峻,他漫不经心地寒声开口。 “此次你歼灭叛党,开疆拓土,于国有功,阿瞒……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皇帝的声音极为温醇,听不出任何异样,但所有人都能听出陛下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全是试探。 萧长陵诡魅一笑。 “陛下,臣去年进京的时候,朝廷就已经昭告天下,敕封我为‘天柱上将’,令我节制天下兵马。陛下若是再行封赏,只怕已经赏无可赏了吧。那总不能将大周一分为二,臣与陛下一人一半吧。” 将大周一分为二,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更是足以令帝国分裂,卷入内战漩涡的提议;可当这番言辞从萧长陵的口中说出之时,众人也就不觉得有多么稀奇了,因为……谁让人家是执掌四十万大军的靖北之王呢! 此刻,萧长耀的双目,仿佛正在喷吐着两簇幽火,火势绵延,竟似欲将面前的白衣男子尽数吞噬于无尽的火海之中。 谢婉心紧张地看着那两个男人,他们,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深爱的男人,眼下相向逼视。 明月笼罩了整个临湖台。 …… 不多时,萧长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夹着夜风,凉飕飕地飘拂出去,以至于让人分辨不清这声音……究竟是风声,还是笑声。 “阿瞒还是那样爱跟朕开玩笑。” 萧长陵亦放声大笑。 “陛下就权当臣在胡言乱语吧。” ------------ 第70章 赐婚 “胡言乱语?!呵呵……,朕看你清醒得很。” 夜风夹着凉意,丹桂十里飘香,撞开了黑沉沉的天幕,也驱散了夏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暑热。 风,无声无息,侵袭在一代君王的身上,吹拂起了那件暗灰薄氅的衣角,一时衣袂乘风。萧长耀笑了,笑容温醇和煦,尽管……青年帝王冰冷的脸颊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却并未展露半分欣慰,反而漾起了一缕寒色;大周天子的神情凝肃,年少时代的嬉笑怒骂,早已日渐消磨于波谲云诡的周旋之中,仿佛是上京皇城红墙巍巍,碧瓦巍峨,被风霜侵蚀太久,隐隐有了苍黄而沉重的气息。 然而,岁月的浸润,为上为君,执子布局的帝王生涯,虽磨去了昔日皇太子殿下的神采,却又赋予了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另一种沉静宁和的气度,不怒自威的神色下,游若玉璧般光润的幽然,风姿迢迢,玉树琳琅,连声音都如同一泓湖水,波澜无惊,竟似沉寂了千年。 又有一阵凉风袭来,恰巧扑击在了萧长陵那张无喜无怒的面容之上,飕飕的风声,将他的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月光倾泻而下,萧长陵冷然端坐,双手微扶桌案,凝视着呈于面前的各色酒馔,迎风不语,一袭白衣猎猎作响,身形傲岸如山,更加显现出这位靖北之王不畏风寒的凛然之气: 浓密的黑发,在风中轻轻飞舞,毫无瑕疵的脸庞,俊美绝伦,一双幽邃深沉的眼眸,如月下一池潋滟的水,清冷而又沉凝,额间两道英挺的剑眉,高高吊起,再配上萧长陵眼中摄魂的目光,这样的风姿,这样的仪态,愈发衬托出这位不世出的枭雄身上所凝聚的高贵、张扬、傲然之气,更显几许凌厉。 “这话倒也没错。” 忽而,萧长陵举觞,一双静而沉肃的眼瞳,未见有丝毫波动,,而是缓缓侧过他那张清俊的容颜,唇角微微扬起,与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一样……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不,是冷笑。 “臣是靖北之主,臣统率三州,执掌大军,若不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大脑,又怎能守住这血染的天下。” 说罢,萧长陵便骄傲地扬起眼帘,整个人的神色澹澹,坦然地迎视着大周天子那寒冷的双眸,双眸亮如晨星,展颜而笑;锐利的眼神,诡秘的微笑,同时浮现于萧长陵脸上,面色也慢慢沉了下来,仿佛是赤裸裸的示威,又仿佛是公开的挑衅,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警告面前那位被他视若至亲至仇的男子:即便你是皇帝,那又怎样?这片疆土是我打下来的,你们来到我的地盘上,就必须要按我的规矩办事,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否则……孤麾下的铁骑,可不是吃素的。反正我萧长陵这辈子杀的人连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不在乎剑下再多上几条人命。 听到靖北之王寒冽如冰的言辞,萧长耀眉峰微蹙,面上却未露端倪,整个人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瞬间便转移了话题。 “哦,你递给枢密院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大战因你而起,因你而终,朕不想当众夸赞你什么,反正你也不在乎,来,陪朕喝上一杯。” 说罢,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大周天子敛去笑意,举杯迎向一身白衣的萧长陵,双目平静地注视着他。 兄弟二人一饮而尽。 “其实……臣应该要谢谢陛下。”萧长陵放下羽觞,凝眸看着高踞御座的天子,容色冷峻,意态漠然。 寒意骤起。 初时,突如其来的寒意,本是从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一开始……那似乎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但迅忽之间,它突然物化了,变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锋,喷吐着死亡的黑暗煞气,直碜入肌肤,使得面容澄澈如水,看似无动于衷的萧长耀周身寒毛直坚,几欲忘记了呼吸。 “谢朕?!谢朕什么?!” 皇帝眼中的萧长陵,一袭白衣胜雪,风神秀彻,器宇轩昂,明亮的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光芒,看起来越发倨傲,亦越发桀骜,洋溢着空前的自信,似乎当年上京城中意气风发的白衣将军,今日再度横槊策马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多时,一抹混杂着冷酷、戏谑、炽烈、森寒的笑容,此刻又悄然浮现在萧长陵的唇边,他锁住了皇帝兄长的视线,冷冷开口。 “若不是陛下允了臣弟的奏章,孤不会在这盛京俯瞰天下。” 最后四个字,俯瞰天下,萧长陵的声音,变得极轻极沉,一字一字地喷射出来,仿若千军万马撼天动地,重重地压覆在一代帝王的身上;萧长耀从未想过,自己眼中这个只会打仗的弟弟,有朝一日,会像当年父皇压制他们这些皇子一样,压迫自己,但他不能向其低头,一旦低头,他就再无君威可言。 曹清熙侧首凝望着陛下,她惊愕地发现,萧长耀面上没有半分笑容,而在他的脸上……像是凝着一层冰霜,目光如箭,直射萧长陵。 “你这是谢恩哪……还是在向朕炫耀啊。” “谢恩,自然是谢恩。” 这一刻,夜色覆盖下的萧长陵,不禁昂首扬眉,容颜之上突现煞气,黑幽幽的瞳孔乌亮,宛如西海宝石,稳稳地凝在皇帝的脸上。 “有大周江山为证,臣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陛下应该都看在眼里。我知道……到目前为止,不光是那些高居庙堂的三公宰辅,如今的满朝公卿,清流儒臣,皆视我萧长陵为国贼,视我靖北军为大乱之因,别看他们表面不说,天晓得他们背地里怎么骂我呢?!说什么靖北强藩,尾大不掉,久必为国家大患。当然了,我也承认,我萧长陵不是什么好人,想当初,诸国乱战,世家门阀,战之场上被我杀掉的人确实不少,所以世人都恨我,视我如魔,骂我是人屠。但是,臣弟想请陛下和衮衮诸公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我为大周征战四方,为大周开疆拓土,当年,是我率领靖北的将士,替大周踏平了江南,翦灭了南朝,是我将大周的国界拓展至大漠以南,阴山以北,是我和我的靖北军将柔然蛮子逐回草原,令他们十年未能跨入北境半寸;即便父皇当初把我撵到晋阳,陛下如今亦对我多加防范,可我依旧不愿做那不忠不孝的叛臣逆子。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今天之所以能在这里置酒设宴,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死了,伤了,残了,废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铁打的汉子在前方浴血拼杀,你们……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指责孤穷兵黩武吗!” 一时间,四座俱寂。 萧长陵陈述这一席话时,声音虽然不大,但整个语调……却透露着一股烈烈如火的铿锵之意,可面上却仍是一片平静无波,未见有半分异样;周帝萧长耀半垂的眉睫,顿时一颤,又慢慢抬了起来,微带寒意的眼睛,闪出些许锋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萧长陵的面颊上。 “你是说……朕防范你?!”大周天子拖得老长的调子,俨然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多少善意。 “难道不是吗?!” 彼时,萧长陵微微一笑,他笑得极恬淡,目光温煦得如四月的阳光,倾泻在苍茫的原野之上。 “陛下,您派李怀光去云州,不就是为了防着臣吗?!我还知道,这些年,您在我的辎重营里安插了不少皇城司的眼线。只是可惜啊……胡锟那家伙下手也是个没轻没重的,在我北归晋阳之前,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夜幕之下,萧长陵的神色,极为安然,声音也极为温沉,温沉到仅限于他和皇帝两个人才能听到。 片刻沉寂,萧长耀脸部的表情,仍是水波不兴,毕竟是坐拥四海的大周皇帝,区区几个蝼蚁的生死,尚不足以牵动帝心如渊;但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看透了自己的这个弟弟,这哪里是人屠啊?分明就是个人精!年青的帝王,展颜笑了起来,眸中寒锋轻闪,喷吐出如虹剑气。 “谁说匹夫无谋?!阿瞒,看来朕以前是小看你了。” “彼此彼此啊,若论摆弄人心,陛下与臣,不遑多让。”萧长陵的视线,慢慢凝为一抹厉芒,隐而不发,蓄势聚力,笑得月白风清。 “好了。” 一直端踞龙座的大周天子萧长耀,微微仰起了头,唇角戏谑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神情也稍稍整肃,轻轻展开衣袖,沉声开口。 “大好的日子,就不要再败朕的兴了。阿瞒,你此番于社稷有不世之功,朕定要好好地封赏于你。” 萧长耀凝目望去。 “秘书监何在?” “臣在。”秘书监起身肃立。 “拟旨,敕封秦王长陵为‘镇国秦王’,长公主映雪为‘安国长公主’,加开府仪同三司,赞拜不名。” “臣领旨。” 一个镇国秦王,一个安国长公主,与萧长陵的“天柱上将”封号一样,这是两个史无前例的封号。别看只是在各自的爵位前加了两个字,但是意义重大。从此之后,这姐弟二人,便是真正的礼绝百僚,地位仅次于皇帝的军方第一人,更不用说他们手上分别掌握着靖北、镇西两支大军,若有朝一日,靖北镇西,遥相呼应,呈犄角之势,天下莫能当之。 “阿瞒啊,朕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萧长耀举杯独酌,目光在萧长陵的脸上逡巡而过,仿佛不经意似的。 “礼物?”白衣藩王面无表情。 言罢,萧长耀放下酒杯,轻轻击掌,却见……原本宁静的湖面之上,缓缓飘过碧绿的荷叶与粉红荷花。那荷叶也罢了,大如青盏,卷如珠贝,小如银钱,想来是用色色青绿生绢裁剪而成,与湖上的真荷叶掺杂其间,一时真假难辨。而那一箭一箭的荷花,则是直直刺出水面,深红浅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如雨露,荷叶田田,菡萏妖娆,清波照红湛碧。偶尔有淡淡烟波浮过,倒映着夹岸的水灯觳波,便是天上夭桃,云中娇杏,也难以比拟那种水上繁春凝伫,潋滟彩幻。 其中,两朵荷花格外大,几油斑人许高,在烟波微澜之后渐渐张开粉艳的花瓣。花蕊之上,一名身着莹白色薄缦纱衫的妙龄女子,俏立当中,举着一枝盛开的红梅,和韵轻盈起舞。她的衣衫之上,遍绣银线梅花,上面缀满银丝米珠,盈盈一动,便有无限浅浅的银光流转,仿若万点星芒萦绕周身。 花蕊上的彩灯,将湖面映得透亮,连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画,顾盼生情,更兼大片月光倾泻而下,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润星月光灿,温柔甜软,咫尺可探;更有身后青衫乐姬相衬,几乎要让人以为身处蓬莱仙岛之境。 月色皎皎。 星汉灿烂。 湖面碧波荡漾,临湖高台之上,歌舞绰约,一时缠绵不尽,只觉骨酥神迷,醉倒其间。 …… 夜宴未歇。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归于最初的模样。 “这不是芷兰吗?”李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轻扯了扯谢婉心的宽广云袖,低声惊道。 谢婉心并未回应。 “奇怪?我说我说刚刚开宴的时候怎么没看见她,原来是被陛下安排在这儿了,哎,你说她怎么……”李妍止不住心底的好奇,一个劲地喋喋不休。 “你们快看……,那个好像是望舒君啊。” “是望舒君,真是望舒君。” “难道陛下是要……” 不光是李妍好奇,就连席间不少豪门千金,凝望着那一抹翩若惊鸿的身影,亦在窃窃私语。 然而,谢婉心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托腮凝思,手指上累累的翡翠玉石戒指焕发出炫丽的光。原先渺然的心便在此刻沉沉坠下,她忽而抬起清眸,依依望向近在咫尺的那位白衣男子,可是,这一望,仅仅维持了片刻的痴迷,转而又黯然地垂下眼帘,落寞地避开了萧长陵那迷人的风采。 李妍犹在那里絮叨,只见此刻……湖上景致一变,四艘青舫小舟,遍盛鲜花,缓缓围了过来,舫上一页页窗扇打开,连起来竟是一幅幅玉湖四时图,女子曼步舞在那绸带之间,衣袂飘飘,宛若凌波微步,跌宕生姿。最后轻妙一个旋身,往最末的舫上一靠,身姿纤柔,竟融进了玉湖冬雪寒梅图中。 一舞落毕。 临湖台上,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歌舞乐姬在众人的赞叹声中逐一退场,下了青舫。 “凌芷兰……”萧长陵凝目看了那女子半晌,才总算把她给认了出来,唇边漾起峻厉的弧度,复又寂寂。 须臾,一袭莹白纱裙的凌芷兰,步履款款地从冬雪寒梅图中盈然而出,走到帝后面前,俯身下拜,一笑若春桃轻绽,教人倾心不已。 “臣女凌芷兰,拜见陛下。” “平身。”萧长耀含笑抬手,示意凌芷兰起身回礼,“自家人,不必拘礼,来人,给望舒君赐座。” “谢陛下。”凌芷兰盈盈起身。 萧长耀之所以说是自家人,那是因为……望舒君凌芷兰,不仅是宣国公凌韬的独女,更是章献皇后独孤元姬的义女,而章献皇后便是当今天子与秦王殿下的母后,因而,凌芷兰又是皇帝陛下的义妹,萧长耀也一向将她视作是自己的亲妹妹,封为“望舒君”,赐汤沐邑,秩比公主。 皇帝侧目望向萧长陵。 “阿瞒,怎么样?朕给你准备的礼物,你可满意?” “陛下,您这是何意?”萧长陵的眉间,略微有些疲惫,更有些许冷漠,他缓缓地将头转向一边,仿佛想要避开天子不怀好意的注视。 大周天子微笑开口。 “阿瞒啊,你也快三十岁了,可却依旧孑然一身,朕作为兄长,于心不忍哪!我堂堂大周秦王,身边岂能无佳人相伴。” 话音刚落,萧长陵唇边便露出了自嘲的笑,此时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柄能扎透人体的剑,炯炯地锁定在帝王身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转瞬间,萧长陵的面容,神色凄怆,没有抗拒,也没有遮掩,只是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凄凉。十年前的千古爱殇,仿佛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撕裂了这位枭雄心底的伤痕,顿时鲜血淋漓,令他痛不欲生。若是当年,他出征归来,如愿抱得美人归,只怕现在,他早已和婉儿双宿双飞,比翼连枝,只怕连儿女都有一双了,可如今却只能遥望着彼此,恪守君臣的礼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爱女子……与自己相隔天涯,相爱不能相守。 “朕今日便赐你一桩姻缘。” 萧长耀伸手指向凌芷兰。 “芷兰义妹出身名门,又是母后的义女,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与你极是般配。父皇不在,长兄如父,朕作主了,择日便给你们完婚。”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赐婚! 陛下竟会给秦王赐婚! 众人只见,萧长陵默不作声,仅是将头深深垂下,手指收拢,将一枚青玉坠剑穗紧紧握在掌心,闭目不语;而当他合上双眼的那一瞬,靖北之王的眸中,悄然涌起一抹悲怆之色,倏忽而逝。 惊悉二郎婚讯,谢婉心整个人神情木然,清秀的玉容,仿佛重重挨了一掌,只觉得脸上烧得滚烫,像一盆沸水扑面而来;此时此刻,她的心底一阵酸涩,就像有一柄无形的刀子正在狠狠剜着她的心一样,痛得连耳根后都一阵阵滚烫起来,不由得面红耳赤。 谢婉心呆滞地仰望星空,望着漫天繁星,望着皎皎明月,还是无法消减尽满心的屈辱与尴尬。 …… 中秋之夜,两相无言。 ------------ 第71章 抗旨 朗月清风,临湖高台之上,歌舞婀娜,丝竹悠扬,桌案上陈列着各色珍肴,馥郁酒香扑鼻而来。 “赐婚?陛下,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提前知会臣妾一声,臣妾好帮忙参谋参谋。”一身红衣的皇后曹清熙,面上温柔一笑,仪态娴雅地眼望皇帝,目色澄净,眼底通明,仿佛可以探到彼此的心里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尽在不言中。因为她不是别人,是一国之母,是母仪天下的大周皇后,也是与皇帝陛下相濡以沫十七载的结发夫妻,即使别人不明白帝心如渊,她也必须明白。 正当此时,一名宫女捧了玉壶夜光杯,为年轻的皇帝陛下斟了一杯葡萄酒。萧长耀面如止水,缓缓举起夜光杯,含笑凝视着他的皇后,眼眸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执酒欲饮,淡然开口。 “区区小事,就不劳皇后费心了。皇后啊,你是六宫之主,事务繁忙,诸如此类琐事,还是由朕代劳吧。” 说罢,萧长耀敛去了微笑,目光开始变得深邃复杂,云淡风轻之中,更有几分试探的深意。 应是听出了陛下的言外之意,曹清熙注视着一袭灰氅的天子,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但唇角依旧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关怀的话,可是听在耳中却令人不安。“这怎么能是小事儿呢?秦王是陛下的胞弟,国之栋梁,这些年又坐镇边疆,劳苦功高,他的婚事,臣妾这个做皇嫂的,自然要上心才是。” “那朕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么?!”萧长耀忽然冷冰冰地扔下这么一句,面上微露几分不悦。 帝后二人不再多言。 其实,在得知二郎婚讯的那一瞬间,谢婉心便默然垂首,一时心中黯然,就连一阵凉风从耳畔袭来,吹起她肩后如瀑倾泻,乌黑亮丽的秀发,她也未曾察觉。这位曾被誉为大周帝国最为耀眼的“沧海明珠”的女子,此刻只觉得心口微恸,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她一身淡青色长裙,明华高贵,神情虽恬淡高华,可是隐有眷恋不舍;直到这时,她才算真正地看清了……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巅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终抵不过一纸冰冷的旨意。一片缥缈之中,谢婉心仿佛听见,二郎仍在一声声地呼唤自己,神色惶急,嘴唇开合,好似说了许多许多,然而,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都安静了,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覆盖上了灰沉沉的颜色。萧长陵清俊的面容,在她的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席间顿时沉默,众人的目光,几乎全部齐刷刷地锁定在了那位白衣藩王的脸上,身上,眼中…… 大家眼中的靖北之王,面容冷凝,神色却温煦宁和,一双寒眸幽深如海,未见半分波澜。 是时,夜空寂寂,一轮圆月当头,而由月亮倾泻而下的银辉,霎时便照亮了大半个黑色天幕,使得周围的景物清晰可辨,月光洒落在临湖台上,微凉的西风,也轻拂过那张冰冷的面庞,萧长陵的脸色微沉,手里摩挲着那支羽觞,双目平静地凝视着杯中紫红交加的葡萄酒,时不时抿上一口,竟是一言不发,双唇紧绷,仿似一片锋利的薄刃,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却是蕴藏了无数的凌厉。 然而,只有谢婉心看得清楚……不知从何时开始,萧长陵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森森寒意如针,难掩伤痛之色,至于那眉目间的寒霜之色,也渐渐化作了惨淡,宛若暗夜里的一钩残月,飘浮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之间,别有一分英雄落寞的神韵,教人心碎。 或许,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萧长陵身上那股骄傲且自信的神采,才短暂消逝了半晌,这位曾经纵横四海,睥睨天下的枭雄,仿佛被突然击碎了一场几十年的大梦一般,彷徨无措,这是一个人半生钟情被辜负以后的悲哀,更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战神面对巍巍皇权压迫时的抗拒,而他所抗拒的形式,便只有一个字——杀! 不多时,萧长耀放下夜光杯,温润的面容之上,浮现起了一抹明澈的微笑,一双炯炯有神的龙目,静静地看向了身着一件常服的宣国公凌韬。 “宣国公,朕给你挑的乘龙快婿,卿……可还满意?” 大周天子温醇的言语,一字一句,传入凌韬耳中;凌韬缄默片刻,便敛衣起身,走到临湖台下,行三叩九拜大礼,任凭帝后如何免礼,这位当朝的枢密正使,兵部尚书,太宗皇帝钦封的一品公爵,依旧不肯起身,只是伏在地上“咚咚”地叩首,一边叩首,一边颤声说道。 “陛下,老臣蒙先皇和圣上错爱,以相臣之资立于朝堂之上,多年来未有寸功却忝受皇恩,如今,更蒙陛下眷顾,只是……小女芷兰原是蒲柳之姿,无才无德,又怎能配得上秦王殿下的千乘之尊呢?老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实在不愿让世人嘲笑老臣家的女娘,鸠占凤巢,不知廉耻。还望陛下乞怜……” “说,接着说。” 萧长耀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将肘部熨贴在御座的扶手上,斜斜睨了一眼那位匍匐于地,仍在喋喋不休的宣国公,眼中闪过幽暗锐光。 见陛下脸色骤变,凌韬面部微怔,但在斟酌之后还是壮起胆子,抬头迎向了大周天子直射而来的目光。 “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 “收回旨意?!收回哪道旨意?!”萧长耀冷冷发问。 “陛下,老臣,臣……”凌韬微微抬眼,盯着眼前这位近在咫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威仪手腕强过先帝百倍的年青帝王,即使他是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冲击西燕大营的先锋猛将,如今身居显位的一品国公,枢密正使,也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位主上心生敬畏,甚至……这种敬畏,比当年他对先帝的敬畏还要强烈。 “臣请陛下收回赐婚旨意。”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萧长耀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整个人宛若凝着冰霜的天尊仙帝,分外冷漠,分外决然,仿佛瞬间失了温度。 “宣国公,依你的意思……是觉得朕的弟弟,我大周的秦王,靖北军的统帅,配不上国公的金枝玉叶吗?!还是说,你们凌家的女儿是天上的仙女,我们大周皇室高攀不起!” “不,不,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凌韬浑身颤抖 皇帝的话语,卸去了方才的温沉与和悦,骤然变得冷冽;众人望向御座,只见……一身暗灰色薄氅,正襟危坐的大周天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依然板得如寒铁一块,继续寒声质问。 “赐婚一事,是朕的决定,亦是朕的旨意,它不止关乎秦王的尊严,更关系到我大周天家的颜面。朕告诉你,这门婚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国事,你现在要朕收回旨意,是想让整个皇室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你以为……国家大事,朝廷威仪,是小孩过家家吗!” 未着帝王衮冕的萧长耀,不怒时已然有一种冰冷的威严,令人不敢冒犯,一旦发怒,更是带着摧山裂石的气势。听着他的训斥,迎着他摄人的目光,凌韬挺拔的身躯,立时如雪崩般轰然倒下。 “陛下息怒,老臣惶恐,老臣……臣就是自知高攀,所以才来恳求陛下开恩。”凌韬早已吓出了浑身冷汗。 “好了。” 此时,夜宴的氛围,已然大变,前一刻疾风之后没有暴雨,转而风轻云淡。萧长耀收敛了怒意,那双深邃的目光里,蕴含着太多的东西,他复又执起夜光杯,轻轻啜饮了一口甘甜的葡萄酒。 “宣国公啊,你想当慈父,朕都明白,可是,朕也要当好兄长,错了吗?”大周天子面色沉静,如同一池死水。 萧长耀放下酒杯,抚触着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面上的寒肃之色,渐渐散去,继续发难。 “朕给你两条路,第一,欢欢喜喜做秦王的岳丈,朕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二,藐视皇族,抗旨不敬,宣国公府中所有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掖庭,两条路,你自个儿选吧。” 男丁尽数处斩,女眷没入掖庭,这已经是这位一代帝王目前说过份量最重的话了,也是一句重重的警告。众所周知,当今的这位陛下,一向温文尔雅,性情随和,不似先帝那般冷厉杀伐,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要知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这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宣国公所能承受的? 一语千钧,凌韬知道话已至此,自己无须再说什么了,看来陛下心意已决,这门婚事算是定了。 “臣明白了……,陛下圣眷,老臣领旨谢恩。” 比起父亲的如履薄冰,坐在一旁的凌芷兰,反而羞赧一笑,柳叶秀眉微扬,根本掩饰不住身为女子的欣喜,也掩盖不住即将嫁给心上人的激动。 忽而,凌芷兰霍然扬眉,静静地看着陛下身旁的那位白衣男子,皎洁的月色下,他挺拔的身形被明烛之光照耀,笼罩上了一层淡淡光晕。此刻的他,举觞独酌,高颀的身影,投射在汉玉蟠龙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于她而言,眼前的白衣男子,是她未来的夫君,亦是四十万大军的主宰,无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夜色安静地凝视着他,他始终未曾放下手里的羽觞,带着一如往常的淡定神色,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身为靖北军的王,他的目光,能令阵前大将当众冷汗透衣,即便是杀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儿,也挡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然而,这样的目光,也足以令无数倾城的红颜,为之意乱情迷。 凌芷兰平静地迎上他的侧颜,并不闪避,任由他的双眼将世间万物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见,或许……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静。因为他是王,是靖北军的王,是北方三州的王,更是她心中的王。 过了好一会儿,萧长陵终于饮尽杯中的葡萄酒,轻轻放下羽觞,冷静地审视着众人的眉目神情,思量着他们的喜怒心意;他并不忌惮,除了大周战神的威名,他还拥有天下最为神圣的军权、最为忠诚的勇士、最神骏的战马、最锋利的宝剑……世间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几乎都已拥有。 “太好了,二哥要成亲了。”萧长彻最先开口。 随即,众人齐声祝贺。 萧长陵的脸上,没有疲倦,没有醉意,也没用喜悦,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凝然如冰。他漫不经心地夹起一片鲈脍,娴熟地递入唇中;靖北之王默默地咀嚼着鲈脍,又静静凝滞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两重的激荡情绪,可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就算他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婉儿,为了他心爱的女子。 他终究没有开口。 不过,萧长耀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他微微抬手,示意凌韬平身,然后将宽大的衣袖平平展开。 “宣国公,令爱既然要和秦王成婚,那……卿的兵部尚书一职,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了?!” 听闻此话,凌韬心底大惊,原来……这才是陛下真实的目的,作为帝王,陛下不希望秦王殿下未来的岳父,是一位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所以,萧长陵和芷兰婚约的前提,便是自己必须要主动卸去兵部尚书一职,只有这样,陛下方能安心;其实,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凌韬也早都看开了,什么兵部尚书,枢密正使,都是虚名而已,只要能保住满门平安,余生荣华,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臣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萧长耀面罩寒霜,冷冷问道。 “老臣年迈昏昧,不堪重任,明日臣便上疏,请辞兵部尚书之位。”凌韬又重重地俯首再拜。 大周天子诡谲一笑。 “好啊!宣国公不愧为国之干城,等你的折子递上来,朕……便为令爱与秦王完婚,从此,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谢陛下。” 一时间,临湖台上,宫娥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奉上“团圆饼”,杯盘碗碟,桂花佳酿,却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 “陛下好算计啊。” 众人回首凝望。 却见……一身白衣的萧长陵,面带微笑地目视皇帝陛下的圣颜,笑容淡淡地挂在唇边,并未抵达眼底。 没错。 靖北之王笑了。 只不过,萧长陵脸庞上那一抹清浅的笑容更淡了,然而眼神却骤然改变,像是焖烧的火炉,忽然窜出火焰,瞬间熔化了原来冰冷的色彩,也灼痛了皇帝的肌肤,萧长耀本能地垂下视线,试图避开那摄人心魄的目光。 “阿瞒,你是在质疑朕吗!” 没想到,青年帝王的话音未落,一声狂放的大笑,倏然直刺天际,宛若一柄出鞘利剑,迅即划破了黑沉沉的夜幕,留下耀眼的光辉。 萧长陵仰天大笑。 清越的笑声,平静的笑容,盘桓在每一个的心头,看到二郎近乎癫狂的表现,谢婉心揪心地想起了萧长陵曾经给自己讲过……冬季荒漠里觅食捕猎的草原狼,不禁只觉背心阵阵发凉。而与此同时,她发现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双眼也非常冰凉,赶忙转过视线,尽量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不让自己露出窘态。 她望着他,他眼睛里的锐光,并未掩盖其中的愤怒和痛楚,早已存在的愧疚,霎时汹涌而来,淹没了她其它的感觉,除了他的气息、他的存在。 笑声方歇。 靖北之王英挺的剑眉,骤然扬起,一双明亮的眼瞳,仿佛张开的龙爪,凌厉的目光散发着摄人的光芒,连脸上浮现起来的那抹淡笑,也带上了几分森然,森然到冷酷的程度;他冷酷地凝视着他的皇帝哥哥,沉肃地说道。 “陛下啊陛下,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样得工于心计,那样得不择手段,所有人都在你的棋局里,每个人……都只是棋子而已。” 面对来自弟弟的逼视,萧长耀并没有退缩,而是格外镇定地迎上了萧长陵那双灼热的目光。 此刻的萧长耀,不,应该说是此刻的大周天子,真如一位野心勃勃的君王,睥睨天下,俯瞰苍生。 “阿瞒,你要明白,大周自立国以来,三代帝王披荆斩棘,步步血战,方有当今之局面。朕,身为萧氏子孙,大周之主,自当兢兢业业、百折不挠,实现我大周平定天下的宏愿,为此……朕不惜以天下人为棋,不单是你萧长陵,就连朕的至亲至爱,不亦是如此吗?!朕还记得,父皇当年曾对朕说过,皇帝这个差事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它要有强大的内心和坚强的意志,所以,有一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弃的,包括……最珍贵的东西。” 一阵凉风吹过。 萧长陵微缩的眼瞳里,忽而寒意大作,平静如水的脸色,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别的情绪而渐渐冰冷,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 “陛下,你必将众叛亲离,在孤独之中,看着这天下的土地,却……一无所有。哥哥,你,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看着天下的土地,却一无所有,你,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这是何等样恶毒的诅咒与仇恨!这一刻,萧长耀的身体,终于微微一震,面色渐渐灰白,一代帝王用噬人的威势目光,看着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寒声说道。 “帝者,俯瞰山河,何惧孤独。” 半晌,萧长耀的面色发冷,远方天际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化为两道跳跃的光影,令他澄澈的面容无比坚毅。 “好了,你我兄弟就不要再逞口舌之争了。赐婚一事,朕意已决,芷兰是你未来的王妃,你要好好善待她,这……是朕的命令。你清楚抗旨的下场。” 萧长陵敛眸起身,双手负于身后,冷然一笑。 “陛下,当初,臣弟进京之时,君以刀兵待我,今日……我还给你!” …… 随着两声清亮的击掌,立于萧长陵身后的龙西风,陡然振臂,晃动的烛影之下,突现刀斧之形。 剑光凌厉,烛火霎时熄灭。 仅是须臾之间,临湖台以西的廊阁,宫檐上方,布满了手执强弓劲弩,满脸杀气的靖北长弓手,他们持弓肃立,岿然不动。无数支黑色的利箭,探出暗沉的箭镞,顿时便将偌大的临湖台笼罩在靖北弓弩的封锁范围之内。 “咣!” 一声巨响,行宫的大门被轰然撞开,众人悚然一惊,只见,大批雄踞高头骏马,重甲长枪的靖北铁骑,气势汹汹地突宫而入,为首的将军,是一名全身黑盔黑甲,手持乌缨铁矛的将军,正是萧长陵最为倚重的大将胡锟。 黑夜之中,黑色的骑兵,黑色的将士,如同黑色的暗流,枪矛拥簇,席卷而过,向着临湖台上端坐着的那位天下至尊,层层逼近。 劲弩林立,铁骑封锁。 萧长陵静静地凭栏而立,任由夜风肆意拂过他修长的身姿,吹卷起了一袭白衣,荡漾起了洁净的浪花…… ------------ 第72章 逼宫 夜色浓重,星光闪烁。黑甲骑兵的凛冽之势,彻底吞噬了空中那一轮明月的清辉,更加显得黯淡无光。 此刻,宽阔的临湖台上,杀机弥漫,呈现死一般的沉寂,战云的阴霾,尽数笼罩在这个月明星灿的夜晚。 沉默,如一潭死水似的沉默。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人们感受到了一种无形中的压抑,空气里满是紧张。而在场的每一位王公贵胄,他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位凭栏而立,面无表情的白衣藩王,似乎是在扪心自问:难道……眼前这位一身白衣,看似神色冷峻,实际已经潜伏十年,对皇位志在必得的秦王殿下,真的要在这个月圆之夜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谋逆之举吗?难道……他就不怕遭万世唾骂吗?就不怕惊扰了先帝的在天之灵吗? 偶有一阵凉风吹过,众人惊异地发现,萧长陵的脸色,此刻变得阴沉至极,尤其是他那双幽邃如海的眼睛,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嗜血,疯狂,还是杀戮。那种在朝堂之上从未见到的恐怖眼神,让不少人的心中都“咯噔”了一下,感觉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莫非……这位被诸国群雄,北方蛮夷唤作“人屠”的靖北之王,竟是要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开杀戒,挥舞起手上的屠刀,杀出一条通往帝位的血路。 夜渐深渐浓。 谢婉心愕然地凝视着那一袭曾经令她魂牵梦萦的白衣身影,清丽的玉容,瞬即便有悒悒之色,好似轻描着水色桃花的白纱灯笼罩下透出橘红的烛光,像是一抹水光,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华晕;忽而,有凄凉之意渐渐从她的心底蔓然延长,谢婉心这一刻只觉得……眼前之人是那样陌生,那样疏远,他还是自己认识的二郎吗?还是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白衣皇子吗? 于谢婉心而言,当年的二郎,侠骨柔情,风度翩翩,他对自己的情意,让她一辈子都埋藏于心底,珍之重之,不曾或忘。这么些年,每当她困守深宫落寞无助的时候,每每想起他当年灿然的笑容,便会一扫阴霾;每每想起他温暖的眼神,便会忘却烦忧。 可是,如今的他,眼中徒留血色,全无半分少年公子的清俊,只有身为枭雄的冷血绝情;在她看来,自己眼前的这个二郎,与她所熟知的那个二郎完全判若两人,她眼前的二郎,心如磐石,意志如铁,情怀如冰,虽然地位显赫,名震天下,却让她心生敬畏,不敢亲近。也许,她预料到这一天终会到来,但没有料到会这么快,他竟然真的会为了自己铤而走险,而且是当着自己的面陈兵逼宫? 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萧长彻,怔怔地看着立于高台之上的二哥,凝望着二哥那高挺的身姿,心思悄然涌动,这样杀人的眼神,他儿时只从父皇眼中看到过,现在二哥的眼神,简直和父皇一模一样,难道……蓦然间,儒雅的燕王,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而靖北之王那嗜血的眼神仅仅出现了一瞬,随即就像变脸一样,萧长陵的目光,迅速恢复到了古井无波的状态,这让不少人有些恍惚,难道自己方才眼花了,还是说……刚才的那一幕都是幻觉? 忽然,“哐啷啷”几声巨响,宗室诸王们个个被吓得心惊肉跳。抬头一看,只见,临湖台偏殿的殿门,被一重一重被全部打开,内殿之中,一字站着两排黑衣剑士,他们一个个身穿黑衣,脸上罩着黑铁面甲,手中擎着雪亮的长剑,双眼腾起熊熊燃烧的野火,穿透过面甲的遮掩,似欲焚尽这方偌大的高台…… 这群看似平常的黑衣剑士,正是与“狼啸卫”齐名,隶属于秦王萧长陵麾下的扈从亲卫之一,靖北之王倚为利刃的第一暗卫——“铁鹰剑士”! 铁鹰剑士原为萧长陵的亲兵,扈从王驾本在情理之中。但此时此刻,这些身穿黑衣,手持利剑,耀武扬威的护兵,已经全副武装,将临湖台团团包围,他们名为护卫,实际则是在萧长陵的授意下,公开向那位高踞龙座的帝王示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惹靖北军,靖北军不是好惹的,惹火了也是不好办的。 霎时间,一股冰冷的气息,准确地说,是一股冰冷的杀气,片刻便弥漫在了临湖台的上空,与先前中秋夜宴上的温馨与惬意形成了极不相称的对照。 时下,阔大的临湖高台,形势异常严峻。 首先,是西侧的廊阁与宫檐顶端,密密麻麻的靖北长弓手,引弓控弦,持弓凝立,黑沉沉的箭镞,冷冷地瞄准着月色下那一个个高贵的身影,将那些人尽数囊括于弓箭的锋线之下,封锁得密不透风;其次,是不远处的宫门方向,由大将胡锟统率的黑骑纵队,踞马挺枪,腰悬“靖北刀”,正在犹如一线墨潮的攻势,一层接着一层,一浪高过一浪,向着大周天子所在的方位逼近;最后,便是占据偏殿的铁鹰剑士,这是距离萧长陵最近的一支部队,亦是握在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三支部队,黑骑,弓手,剑士,如同三支尖锐的长矛,露出各自最为锋利的枪刃,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刺来,刺向了那片空旷的开阔地带,仅在一眨眼的时间,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布满酒筵的临湖台包围得如铁桶一般。 噗! 黑骑大军高举火把。 一时间,临湖台下明火尽燃,亮如白昼;炫丽的火光,将每个人脸上阴暗的神色都照耀得一览无遗。 “上!”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令,全副武装的铁鹰剑士,倏然便如潮水涌出偏殿,层层叠叠环簇于萧长陵的身畔。 火把照亮了萧长陵俊美的容颜,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那双墨玉般的清亮眼眸,恍如幽魅一般蛊惑人心,令人捉摸不透;凉飕飕的风,吹卷起他那象征性的一袭白衣,顿时衣袂乘风,越发频添了几分冰冷的气度。 靖北之王目光森寒。 萧长陵仿佛已经看到,帝都上京的大门,已经缓缓向他敞开,而太极殿上那张代表无上皇权的至尊之位,似乎也已经呈现在他的面前,正缓缓向他招手;这一刻,这位叱咤风云的枭雄,不禁雄心万丈,心底沉睡许久的野望,终于复又苏醒过来,他开始盘算着迅速出兵永平、玉壁关,彻底毁掉萧长耀付诸心血的京畿屏障,接下来,他的靖北大军,即可挥师南下,进军中原,自己便能名正言顺地入主太极殿,收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皇权,帝位,江山,社稷,包括婉儿…… 临湖台下,黑骑如潮水袭来,长枪似林,也不知何时,才井然有序地肃穆止步,结阵以待。 只见,一身黑甲的胡锟,将长矛抛给亲兵,极其娴熟地翻身下马,左手挎着腰下的“靖北刀”,昂首迈步上了高台,而他的卫队则早已手执枪戈……将一众太监宫女隔到一旁,巨大的宫门在他身后隆隆地闭上,杀胡大将留下黑骑列阵,自己却只带了一名副将登台。 “大王。” “怎么样了?!”萧长陵声音冰冷地问道。 “你给大王说。”胡锟回首,斜睨向站立在身后与自己同样黑甲装束,刃上带血的副将薛崇英。 薛崇英提着染血的靖北刀,前移一步站定,与胡锟将军一样拱手行礼,简明扼要地禀告说道。 “启禀大王,门外二十七人,余处二百四十六人,已全部处置……无一人漏网。” “很好。”萧长陵勾唇冷然发笑。 弹指间,整整二百七十三人,便沦为了靖北大军的刀下鬼。此事千钧一发,发生得太过迅疾,所有人还都尚未反应过来,他们料到了萧长陵今夜会有所行动,甚至料到了他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却没有料到他竟如此胆大妄为,心狠手辣,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擅杀天子亲随。 谢婉心不可置信地望着萧长陵,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名少女在看一个魔鬼的眼神一样,眼中尽是失望。她始终不愿意相信,有朝一日,当年那个深情款款的温柔皇子,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蜕变得这般冷酷无情,这般滥杀无辜?所以,她很伤心。 “二百七十三人……无一漏网。”萧长彻心中尚无知觉,四肢却早酸麻无力,不能移动,半晌方喃喃如自语道。 最终,还是这位燕王殿下率先反应过来,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萧长彻瞬间察觉,这并非单纯的土腥,也并非掺杂入腥香的混合,他趋前数步,离开座席,快步推开内宫门,再趋前数步,推开外宫门: 门外名为守夜侍奉,实为护卫圣驾的二十七名皇城司暗探,皆已倒于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识的面孔,白如纸,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温热,粘稠殷暗如初研墨,蒸腾着铜锈一样的腥,触目惊心的红。 满目雪白,满目血红。 也许是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萧长彻的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干皲得毫无颜色,额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觉头晕目眩,方才饮下的两杯酒也开始适时发作,肠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呕吐,他扶着门框渐渐弯下了腰。 良久,萧长彻呕吐完毕,这才疾步回来,扭曲地凝望着那位被他自幼视若榜样,打心底尊敬的兄长,此刻满脸惊惧,失声高呼。 “二哥,你,你怎么能……” 萧长陵冷漠地振臂一挥。 “将燕王拉到一边去。” “是!” 随即,两名笼罩黑盔黑甲的黑骑武士,翻身下马,异常粗野地将奋力挣扎的燕王殿下强行摁到一旁。 众人目瞪口呆。 相比于众人的惊诧,萧长陵的表现,却是分外平静,一代枭雄寒冽的面色,也陡然变得明亮起来。 他冷笑着望着惊恐的小弟弟。 “老三,你比二哥当年强多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血,从马背上坠下,伏在尘土之间,险些吐尽胆汁,可父皇他老人家……只是赏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那么狠,我的右耳有半日都没能听见声音,所以也没听清父皇究竟骂了我些什么。” 萧长陵说得很平淡,仿佛把杀人这件事情说得就跟平常踩死只蚂蚁一样轻松,无人敢直视他那双凌厉的眼神。 “二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杀天子亲卫视同谋反,你是要当大周的千古罪人吗!你对得起你爹对你的信任吗!对得起我们这些长辈对你的期许吗!”汉王隆庆怒视着一身白衣的萧长陵,俨然以一位叔叔教训侄子的口吻,声嘶力竭地吼道。 未曾料到,萧长陵冷眼注视着自己这位四叔的一举一动,面容之上平静若水,目光如箭直直射去。 “四叔,您是长辈,侄儿自然不敢对您不敬,但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我这个人的脾气不太好,所以,您啊……还是少说几句吧。” “你,你目无尊长……”萧隆庆气得浑身发抖。 “秦王殿下!” “高相国,你也要挑衅孤吗!”萧长陵骄傲地昂首扬眉,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那位大周朝廷的百官之首。 身为百官之首的现任宰辅高鼎丞,霍然起身,双目凛凛地平视着那位一脸冰霜的靖北之王。 “秦王殿下,你身为臣子,陛下为君,你擅自带兵,夜袭行宫,斩杀天子亲卫,如此以下犯上,此乃大罪,是天下之耻!尔等于王土边关行叛乱之事,天人可诛!本相……奉劝殿下一句,此时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倘若一意孤行,届时天威降临,必令汝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孰料,萧长陵的神色,未曾有半分变动,依旧冷凝得如极北之地的玉龙雪山,常年白雪皑皑,冰冷彻骨;他气定神闲地凝视着高鼎丞那张满是皱纹的面孔,忽而放声大笑,笑声之中夹着凛冽的杀气,教人不寒而栗。 笑声骤歇。 一代枭雄的目光,透露出绵绵不息的火焰。 “叛乱?!谋逆?!哈哈哈……高相国,你可能忘了,我也姓萧,谁告诉你我就不能兴盛大周!” …… 一片肃杀之中,万籁俱寂。 同样,临湖台上,那张高高在上的皇帝御座,照旧是一片寂静,而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高贵的男子,同样是一如既往的镇定。 面对靖北大军的枪戈如林与层层包围,萧长耀的脸上,自始至终,从未展现出半分慌乱,没有人能从这位天下之主的表情上探寻出其它别样的神色,只能艰难地看出两个字而已:漠然;就连伺候萧长耀多年的大宦官雷皓,此刻也不得不敬佩陛下的临危不乱,难道……这就是身为一代帝王的霸气吧! 众人只见,萧长耀一边举杯自酌,一边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那位二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萧长陵缓步逼近,当距离皇座仅有数步之际,他才凝然立于案前,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睨视着眼前之人。 “大哥,这把椅子……坐得不舒服吧!”萧长陵目光淡然,面部仿佛笼罩着数不尽的冰霜,显得不动声色。 大周天子面色发冷,旋即冷笑两声,轻轻放下手上的酒杯,并未流露怒容,反而满脸戏谑地看着萧长陵。 “阿瞒,忍了这么多年,今天……你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陛下方才说……身为帝王,有一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弃的,包括自己心里最珍贵的东西。那我今日就要陛下兑现承诺,因为……这是你欠我的。”萧长陵嘲讽地说道。 “你的东西?!”萧长耀冷笑,面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你想要什么?!是朕的皇位,还是……朕的女人。” 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那个女人,谢婉心只觉得无所适从,一个男人为了她虚设六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一个男人则为了她痴情半生,今日更是为了她大开杀戒,不惜兵谏逼宫;她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兵戎相见。 萧长陵冷嘲。 “陛下,自我当年封王以来,我便为了陛下的前途南征北战,为了大周的江山舍生忘死!你和父皇所给我的一切,都是我萧长陵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拼出来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可是我失去的呢?你能计算得过来吗?陛下曾经说过,今生今世,你我兄弟,永不相负,可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的手足至亲的!当年,我率军远征,而当我在北境的冰天雪地之中与柔然蛮子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我的亲哥哥,大周的皇太子殿下,却毫不犹豫地从我身边夺走了我的挚爱,我还得强颜欢笑,将我心爱的女子拱手相让!哥哥、陛下,你当真对得起我吗!”萧长陵逐渐面色暗沉。 婉儿!婉儿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尤其是得知婉儿被迫嫁给她的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将萧长耀碎尸万段。 萧长耀终现怒容。 “你明明知道,朕当初是身不由己。当年……是父皇的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换作你是朕,你能怎么办!” “旁人皆有不得已,可是你——在群狼环伺之下依旧坐镇东宫的大周皇储,就算是父皇的旨意,你也没有办法两全吗?!不,你有!你当然有!只是你选择了乘人之危,夺人所爱!这么多年来,你在婉儿面前一直扮演着深情帝王的角色,令她对你若即若离,心存感激,但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打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从未平等过。你是嫡长子,是储君,是皇帝,所以,你便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东西天生就合该是你的,而我……即使洒下再多的血,立下再多的战功,也永远只能是你们这些上位者手上的利刃。你们的一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别人的一切!所以,萧长耀,你少在我面前摆出这样一副令人作呕的伪善模样,一直以来,只有你欠我的,我从未亏欠过你什么!”萧长陵沉积十年的怨气,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喷吐而出。 “放肆!”年青帝王从喉间挤出极低沉的申饬。 萧长耀忽然冷冷一笑,语气森寒地轻声说道。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萧长陵,你我兄弟知根知底,休要在朕的面前装腔作势,收起你这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别忘了,朕才是大周的皇帝,你算个什么东西!天下人还有比朕更清楚的么?!你的一切是朕给你的,朕可以给你,朕也能把它收回来。你的这番说辞,无非就是想要掩饰你的怯懦,什么靖北之王,什么大周战神,依朕看,你……就是一个口是心非,虚伪懦弱的人,害怕面对自己弑君篡位,害怕面对自己得位不正,一个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的懦夫,你也配坐这把椅子!” 一代帝王的诛心之论,并未撼动萧长陵坚若磐石的心志,他的面色沉静,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的皇帝哥哥。 “你害怕了。” “朕怕什么!” “陛下若是不怕,也就不会滔滔不绝地说这么一堆废话。其实,从小到大,你的心里就装着太多的恨。因为你是太子,是这个国家的礼器,所以……你无法忍受被人束之高阁,无法忍受被人掩盖锋芒,更不能忍受自己的光芒被你的弟弟盖过,所以你恨……你恨父皇对我的倚重,恨母后对我的偏爱,恨天下人对我的推崇,更恨婉儿为什么独独对我情有独钟,恨到想要亲手毁掉这一切。承认吧,哥哥,你……才是那个懦夫。”萧长陵的言辞,字字刻骨如刀。 听着萧长陵刻薄的言语,望着自己的弟弟,萧长耀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带着一股寒冷至极的味道。 “不错。朕是恨你,非常非常恨你,朕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在你和父皇眼里,朕这辈子,就是你们捏在手心玩弄的一个小丑!父皇他老人家瞒着我,诓着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把理想放在你肩上,把大周送在你手上,而朕……到最后则成了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被父皇耍,被母后耍,也被你耍着!” “在你眼里……我才是那只猴子吧。这么多年,父皇从未想过立我为太子,他只是把我当作你的磨刀石,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参政,你才是他的冠军马,我永远只能站在你的身后,你摸着良心问问……爹是不是把他左手的位置永远都留给了你!你是长子,我是次子,爹对你严加管教,对我却是放任自流,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才是大周未来的君上,而我……只能是一个戍守边疆的塞王!”萧长陵反唇相讥。 一时间,临湖台上,剑拔弩张。 夜色之下,兄弟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天子,杀人诛心,不怒自威;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当世枭雄,舌如利刃,凌厉似刀。 “废话就不必再说了。” 萧长耀冷然起身,微微展开双手,一袭暗灰色的薄氅,在夜风吹拂之下飘逸如仙,颇有身为帝王才有的凛然之姿。 “来呀!动手啊!不是要杀朕吗?!杀了朕,你便能坐上那个位子,朕倒要看看,我大周的第一战神,到底有没有胆量杀死朕这个手无寸铁之人,朕还想看看,堂堂的靖北之王,可有承担朕死以后天下大乱的勇气?!” 此言并无虚假,大周天子一旦遇刺身死,不论上京庙堂如何扭转局势,可是大周必然受到大创。皇帝遇刺,不啻是在大周子民的心上撕开了道大大的伤口。一向稳定的周国朝野受此重创,如果要保持内部的平衡,必定要寻找一个怒气的发泄口,那便是剿灭靖北军。 萧长耀的平静,来自于他对时势的判断,自己若被刺于盛京,还有靖北军势力的加入,不论朝中诸臣忠或不忠,在国君新丧的强大压力下,必然会被迫兴兵;凭借大周帝国强大的军力,多年来培养出的民众血性,一旦打起为陛下复仇的大旗,杀气盈沸之下,即便强大如靖北铁骑,又如何支撑得过举国讨伐的刀锋?即便对方有号称“天下第一枭雄”的秦王萧长陵……可是天下乱局必起! “朕若死,天下必死千万人。” 萧长陵冷冽地注视着帝王的身体。 “莫非……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不要忘了,这大周的江山,是孤打下来的,孤既然能打下这江山,也一样可以打回来。” …… “唰——” 炫丽的剑光,瞬即便划破了沉寂的夜幕。 一剑光寒。 剑若游龙。 萧长陵俊秀的身形,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纹丝未动,只是凝着手中的剑势,劲急的凉风,似乎是要将他这个身着白衣的英俊藩王完全吞没。 然而,再大的风势,再强的风力,也无法吞噬萧长陵手中执着的那柄闪烁寒光,湛若秋水的“承影”长剑。 须臾,萧长陵沉稳地抬起手臂,而那柄耀着寒光血意的长剑,亦被随之擎起;长剑从他的手中缓缓向下划落,却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于刹那间重获光彩,一道亮光从剑柄直穿剑尖,杀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一往无前,其势不可阻挡。 “这一剑,我等了十年!” 萧长陵面无表情地说完之后,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的“承影”长剑,倏的一声刺了出去,围绕着他的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直袭向皇帝的胸膛…… “陛下……” “陛下……” 诸王惊惧呐喊。 …… 就在此时,一抹美丽的倩影,宛若天上的仙女,拦在帝王身前,而她那窈窕的身姿,此刻则义无反顾地横亘在剑锋的前端,如梦如幻。 “婉儿!” ------------ 第73章 两难 剑势如龙! 剑气如虹! 冰冷的长剑,湛若秋水,寒若素练,剑光在一瞬间内,照亮了黑沉沉的天幕,宛若玉石一般晶莹,慢慢逼近了皇帝玉树琳琅的身体。 这是凝聚了十年恨意的一剑。 亦是靖北之王此生最为凌厉的一剑。 月色之下,临湖台上,众人远远望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冷峻地执着一柄古意盎然,闪耀明光的剑,直刺向皇帝陛下的胸膛。 那男子……便是萧长陵,只不过,今日的萧长陵,仿佛与往昔都不太一样。昔日的他,白衣胜雪,风神秀彻,宛若天上谪仙,大放光彩,古色长剑在手,飘然而至;今日的他,依然是一身的白衣,依然是那柄古色的长剑,身上的光彩依然在肆意绽放,但却带着一抹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幽冥寒意,就像是一个被囚禁了上万年,凝聚无数冤魂的鬼魅,似是要将所有的怨意,都凭借这一剑释放出来。 就这样,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在黑夜里无数双晦暗眼眸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刺出了这一剑,沉稳,森寒,凌厉,平滑……此刻,临湖台上,高台之下,尽皆为一层诡异的杀气所笼罩,众人惊愕地发现,这位天下第一枭雄,永远挺立在群山之巅,自年少时便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纵马驰骋,率领无数靖北男儿,剑指天下,横扫中原,意在千秋万代,建立不世之业,青史留名的王者,剑下不知收割了多少头颅的靖北军统帅,浑身一片洁白,出剑还是那样朴实,没有太多的蓄势,只是直直地刺出,萧长陵不需要蓄势,因为这一剑他已经等待了整整十年,蓄了十年的剑势。 这一剑太过奇妙,刺的不是萧长耀的面门,眼窝,咽喉,小腹……任何一处致命的地方,也不是脚尖、膝盖,腰侧这些不寻常的选择,而是刺向了皇帝陛下的胸膛。萧长陵的意图,非常明显,他就是要将对面那位人间至尊的帝王,那个他此生最恨的男人,永久地封于剑下,彻底了结这桩纠缠半生的恩怨。 剑芒骤盛。 此刻的萧长陵,确实不同以往。他整个人似乎完全沉浸在黑暗与负面的情绪之中,可这一剑……却是刺得无比光明正大,十几年的修为与功力,全数凝结在了这一剑上,他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而且,萧长陵也不需要退路,因为……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赢。 当下的局势,他选择了前进,以无上的勇气与执念选择了前进,只求将这柄长剑送入皇帝哥哥的胸膛之中。在这一刻,萧长陵不再是一位藩王,也不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剑者,一位复仇的剑者,更是一位值得尊敬和敬佩的剑者。 凌厉的剑风,划破了幽暗无光的长夜,无声,无息,无尘,无迹,只有那苍凉的龙吟……延绵不绝。 剑如银蛇吐信,比风更要轻柔,更要无影无踪,更快,更狠,比雷电更加耀眼,更加震撼,这是萧长陵有生以来最为强悍的一剑,不论站在面前的是坐拥四海的帝王,亦或是独步天下的宗师,突然面迎燎天一剑,只怕任谁也逃不过去。因为,这是十数年来萧长陵真正刺向血肉至亲的一剑,是用时间的长河与刻骨的恨意淬炼了千万遍才最终刺出的一剑,没有一丝亲情的羁绊,没有一丝理性的牵制。 一剑临面! 此时,剑尖距离大周天子的胸膛,只有一尺距离,仿佛下一瞬便能贯穿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面对这扑面袭来的一剑,萧长耀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双眸依旧冰冷平静,本就清瘦的面颊……此刻却似乎更瘦了一些,一双龙目深深地凹陷下去,面色一片寒冷,甚至比先前与萧长陵对峙时还要寒冷,而天子那稳定的双手,也在暗灰衣衫的衬托下,优雅地负于身后,任凭夜风吹起颊边发丝,逐渐勾勒出脸部清峻的轮廓,仿佛又增添了几许帝者不容侵犯,君主不容挑衅的冷厉。 忽而,萧长耀漠然地仰面凝视,冷冷地凝视着那柄直刺而来的长剑,冰冷的眼神,照样是古井无波般的平静,看不出有一丝的波动;似乎,靖北之王手上执着的那柄杀人的剑,映在这位心性冷绝的帝王眼中,就是黑夜里的一缕清风,风势过后,转瞬便会销声匿迹。 这,便是身为一代君王的气魄,即使是命悬一线,屠刀置顶,却依旧可以做到岿然不动,坦然视之。 “陛下……” “陛下……” “萧长陵!国贼!” “乱臣贼子,弑君谋逆,人若不除,天必诛之!” 在场的所有王公亲贵,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夺人心魄的剑尖,距离陛下的身体,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所有人似乎都觉得那一截剑尖已经刺穿了陛下的胸口,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用最恶毒的言语呐喊出最恶毒的咒骂;殊不知,此时此刻,语言是最无用的东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豪言壮语,终究只能是一个笑话。 世人皆知,大周天子不会武功,而众人也没有料到,那位离经叛道的秦王,竟然会真的拔剑弑君。时下,门外守卫的皇城司暗探,已被悉数杀尽,而皇帝身边那几个携带刀剑的侍卫,又岂能抵挡得住大周第一战神手中那喂过无数人血的寒剑呢?正当众人迷惘之际,那几名其貌不扬的侍卫,便已经狂吼着堵在了陛下的面前。由于事起突然,众人又心忧圣上安危,所以这些侍卫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用人肉盾牌挡住萧长陵的剑势。 结果可想而知。 嗤嗤数声。 无数鲜血飞溅而起,冰冷的长剑,轻松割裂了侍卫单薄的身体。满天的血飞着,就像满山的菊花一样绽开,侍卫们死不瞑目的尸首在空中横飞,他们死都没有想明白,秦王的剑……竟是如此之快! 数名贴身的侍卫,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横死,萧长耀的双眼,依然是一片宁静,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一丝胆怯,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个全身白衣飘然,一往无前,人剑合一的枭雄弟弟。 连环的突杀,都只是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之内。萧长陵执着带血的长剑,明亮的剑身,宛若长长的白蛇,继续杀向了傲然而立的皇帝陛下。 这个时候,萧长耀的身前,是那柄古意盎然,却剑势惊人的“承影”长剑,他的四周,则是早已蓄势待发,凝聚气力的靖北长弓,而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数不清的黑骑大军,如此三面合围,枪弩进逼,断无转圜之机! 凉风袭来,萧长陵的剑,疾如闪电,润若飘雪,凌冽的剑气,凝聚了整整十年的情天恨海,即将就要撕裂那身暗灰色的薄氅衣衫。 与手中剑不同,萧长陵的脸上,没有丝毫嗜血的神色,依旧一脸平静,而那双冷酷眼眸里的亮光,竟是倏乎间敛去,化作了一片死寂一般的黯淡,无情无感,无欲无爱,只余杀戮之意。 然而,就在那蓄满杀意的剑尖马上便要刺入皇帝身体的前一刻,萧长陵的眼睛,竟倏乎变得骤黯,黑漆漆的瞳孔微缩,方才的寒冷冰凝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满目的震惊与愕然: 原来,不知何时,一抹美丽的倩影,宛若从画卷中袅娜而来,含情凝睇,乌发如瀑,就这样清新自然地拦在皇帝的身前,自然也就拦下了萧长陵直刺袭来的剑气,如一株风雪中的花树,静静地横亘在两个男人之间,默然不语。 “二郎,住手!” 谢婉心那双忧郁的眸子,此刻仿佛凝满了晶莹的水花,清冽而又氤氲,平静地注视着萧长陵古井无波的目光。 萧长陵面色微沉。 下一瞬,萧长陵眼中的冰霜之色,瞬间卸去了大半,而他那执剑的沉稳右臂……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是很快,一代枭雄凝神聚力,右手之上五根保养得极好,如白玉葱芽一般的手指,冷酷而稳定地夹住了如龙的剑势,及时撤去了剑上的杀意,同时也撤去了清凝剑身上笼罩的那层寒霜。 终于,寒若秋水的长剑,虽依旧握于萧长陵手中,但却仿若挟在山石之间,停在距离谢婉心身前方寸之余,再未前进,动弹不得。 这一刻,连绵的挫败感,充盈于萧长陵的一双乌瞳之中。出剑伊始,他挥的潇洒,刺的随心如意,凌厉却又自然,可当他撤剑的时候……却是更加快速,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惊心动魄! 尽管,萧长陵卸去了剑意,但却并未放下执剑的手臂,依旧平稳地握着那柄古意盎然的长剑;隔着谢婉心窈窕妩媚的身姿,明亮的剑刃,幽然绽放着摄魂的光芒,冷冰冰地指向了萧长耀俊朗的身影。 收剑,并未弃剑,这就证明……萧长陵并没有完全放弃,他还是可以第二次执剑发起攻势。 临湖台上的灯火,忽然一暗一明,照映得萧长陵满是寒意的脸庞,阴晴不定。他的目光沉肃,静静地凝望着那个挡在自己剑前的女子,那个他为之付出半生痴情,明知爱而不得,但依然倾尽全力为她而战的女子,——是她!他的婉儿,她真美,一袭水青色的翩然襦裙,让她尽显高雅端庄,束腰的淡青色衣带之上,坠了一枚天青儿玉玦,于腰前系结,下垂至膝,凸显了她婀娜多姿的身材,眉宇间依然温婉如斯,却再也没了当年少女时的稚气与娇嫩,相反倒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 “婉……”熟悉的呼唤刚破口而出,他的神情转瞬大变,剑尖往前一推,然后沉着声音冷冷质问道。 “你在做什么!” 谢婉心泪眼婆娑地抬起眼帘,娴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她此生最爱,也是唯一令她心仪的男子。 是他,真的是他,尽管瘦了许多,但依旧风度闲雅,鸿轩凤翥,英挺的眉眼,比之过去……愈发犀利冷傲,五官轮廓看起来更加清朗刚硬,似乎,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白衣皇子,俨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可是转念之后,谢婉心忆起了两人之间已如鸿雁尘泥,今非昔比,不由肝胆俱裂,伤痛不已,但还是迅速地调整仪态,因为……她现在的身份,不再是谢家的姑娘,也不再是当初与萧长陵你侬我侬的青春少女,而是大周的贵妃,是皇帝的女人,她有她的责任,她已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来。 “你在干什么?!”谢婉心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之色,这一次……她没有将这副神情投向她一向厌恶的皇帝,而是投向了那个她深爱的男人。 望着婉儿冷若冰霜的容颜,听着婉儿清冷如冰的言语,萧长陵的胸口,仿佛被利刃扎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么些年,她从未这样对待过自己,今天倒是头一遭,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在婉儿心中的分量,就如同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一样,但今天看来……是自己简单了。 因此,惊愕之余,萧长陵的心中,更多的便是莫名的心伤,就像有人在慢慢撕开他隐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顿时鲜血淋漓,令他痛不欲生。 不过很快,萧长陵就骄傲地扬起剑眉,凭借其二十年来修炼而成的坚韧心性,强行克制下了满心的伤痛,故意用一种冷漠疏离的目光,直直射入谢婉心的眸中,异常冷漠决绝地说道。 “我干什么?!婉儿……我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 寥寥数语,竟让谢婉心感到了畏缩,她张嘴欲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忍不住的泪水宣泄着她此刻的心情。看到她来不及掩藏的泪水,沿着清秀的玉容滑落时,萧长陵心如刀绞,一时忘了分寸,但还是低沉开口道。 “婉儿,你让开,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没有想到,谢婉心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根本没有让开的意思,也没有回应他,而是目光飘渺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仿佛坠入了茫然的思绪;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柔声说道。 “二郎,把你的剑收回去。” 一时间,天地为之沉寂。 …… 只是短促的一瞬,萧长陵的视线,忽地转到谢婉心美丽的脸颊上,那一色茫然消失,锐利的目光夹杂着震惊、愤怒、失望、嫉妒……那眼神让谢婉心有种想逃开,又无处躲藏的感觉,可仅仅一瞬间,那眼神改变了,所有的锐利锋芒,尽皆消失不见,眸光变得平静,静得如同再也不会掀起波澜的死水。 萧长陵怒极反笑。 “收手?!婉儿,你可知道,为了今日,我筹谋了整整十年,现在……你却让我收手?!” “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极尽疯癫之态,委屈夹杂着愤怒自心底喷发欲出,最终汇聚成了这绵长的大笑。 此时此刻,萧长陵的身上……只觉有一股如冰河之中的寒气似锐箭般直刺而来,仿佛快要湮没了他全身的血气;谢婉心望着处于癫狂状态的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曾经的谢婉心,是陈郡谢氏骄傲的谢四小姐,是享誉帝都的娇艳之花,秀外慧中,冰清玉洁,如今居然要靠这种方式……安抚住那个男人蠢蠢而动的杀心。 谢婉心柳眉深锁。 “这里是盛京,不是江湖,你这一剑下去将会铸成大错!你难道忍心看着天下的万民因为你的偏执而无辜丧命吗?!你难道要看到天下大乱吗?!” 天下大乱?这怎么跟母后当初的话一模一样,萧长陵不屑地想着,他们每个人……都企图用这四个字禁锢自己,自己被这四个字足足禁锢了十年。所以今日,他不能动摇,哪怕血流成河,他也要裹挟着杀意孤独地走下去。 临湖台上一片寂静,清漫的月光,从盛京夜幕苍穹破开的缝隙中倾泻下来,照耀在萧长陵挺拔的身体上;他的面色平静,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冷笑,缓缓向前踏出一步,依旧平稳地举着他的剑,未有一丝动摇,他也不能动摇。 “天下大乱?!大乱方能大治,再说……我萧长陵哪次出征,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以为我真的会在乎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谢婉心明白了,看来……萧长陵今天心意已决,执意要用这种血腥的方式,甚至不惜背负千秋的骂名,背负弑君国贼的诛伐,也要登上皇位;这一刻,她的心头被绝望覆盖。 “你几时变得如此残忍?” 听到“残忍”二字,萧长陵眼角浮漾而起的杀意,愈来愈浓烈,他望着自己心爱女人的目光,平静而冷漠,决绝而坚毅,许久才淡淡说道。 “残忍?恐怕是我太仁慈,才造成了大周如今万分危急的局面,刚才已经死了二百七十三人,加上他……总共才死二百七十四个人,死这么点儿人,就完成了皇权回归,这是何等的慈悲,何等的功德!婉儿,你怎么能说我残忍呢!” 站在幽静而空旷的临湖台上,萧长陵执剑而立,沉默许久,他的头发今天被梳理得极为整齐,用一条洁白色的丝带随意地系在脑后,虽未披甲,虽未策马,却依然显得格外潇洒不羁。 萧长陵凉薄的言语,彻底击垮了谢婉心最后仅留的幻想,她木然看着一身白衣的萧长陵,坚定地说道。 “看来……无论我今天说什么,你都执意要这么做,好,我拦不住你。既然如此,那你就从我开始吧,” 萧长陵心头微恸。 “你说什么?” “你不是决意要登上皇位吗?!那你就杀了我吧,杀了我,用我的血去染红你称帝的大典,就当我谢婉心当初瞎了眼。”谢婉心冷冷一笑。 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论。 甫闻婉儿此言,萧长陵先是觉得胸口无比沉闷,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着,但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仿佛又看见了他的人民,从晋阳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的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获新生。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换,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 萧长陵缓缓低下头。 “婉儿,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啊。” “你杀了这么多的人,还说是为了我。”谢婉心泪盈于睫,看向萧长陵的眼神,好像正在凝视一头野兽般恐怖。 未曾料到,萧长陵于冷笑声中,一行浊泪……亦沿着那张冰冷的面容垂下,从而改变了走向。 “你以为我愿意杀人吗?你以为我喜欢杀人吗?是!我就是要做皇帝,这个皇位原本就是我的,父皇当初本就是要传位于我,是他抢了我的皇位,当年,他趁我远征之际,逼着你和他成了亲,今日……我拿回的是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吗!我到要看看,我若为帝,谁能拦得住我!” 只见,萧长陵闭目,转而复又睁开,温柔地望向那个他深爱的女子,声音渐渐变得温沉许多。 “婉儿,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终有一日,我会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今天……我便是要兑现我的承诺。等我真的当上了皇帝,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大周的天下作为聘礼,奉送给你,我要让你做我的皇后,我要让你受天下子民的膜拜,母仪天下,统率六宫,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二郎的聘礼,是不是太重了。”谢婉心花容失色,她显然是被萧长陵的一席话给震惊到了。 萧长陵微笑说道。 “为你……不重。” 谢婉心蓦然,眼中盛满惊讶,赫然发现自己太过专注于冥想,竟忘却了一直站在对面的他。 “可二郎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江山社稷,是万千将士的血肉,是亿万百姓的疾苦,你觉得这样的聘礼……是婉儿想要的吗?” 忽然,萧长陵的呼吸微窒,澄净的目光,宛如温煦秋阳,一脸宠溺地注视着他的婉儿,低沉说道。 “那你想要什么?” “婉儿想要二郎……远离皇位。”谢婉心看着他清澄明亮的乌眸,安心的感觉锐利地划过心窝,让她感到心痛。 这一次,萧长陵的目光,骤而化作了一抹寒意,尽数扫灭了先前的温柔,冷冷地盯着谢婉心的面容。 “谢婉心,你凭什么跟孤谈条件,仗着孤心里牵挂你,就可以肆无忌惮践踏孤对你的爱吗!” “二郎,你曾经说过,只要是为了我,你什么都甘愿去做,那我今日……要你为了我远离皇位,你,愿意吗?”谢婉心深知,自己的这句话深深伤害了这个为自己痴情半生的男子,但她还是说出了口。 少顷,无限的悲怆,涌上了这位当世枭雄的心头,孤独,寂寞,无助,瞬间笼罩在了萧长陵的全身上下;他执剑的手臂,终于缓缓放下,只听“咣当”一声,萧长陵的剑,颓然地坠落下去,而他自己只觉手脚僵硬,茫然若失。 他深情地望着婉儿。 “婉儿,其实,只有你知道,萧长陵……空空如也。罢了,今日我只最后问你一句,婉儿,在你的心中,可曾真的对我有过情意?” 此刻,谢婉心柔情似水的眸中,早已噙满了氤氲的泪水,她的声音哽咽,仿佛遭到伤害的人是她。 “婉儿心中对你的情……永远永远都在心里。” …… 说完,谢婉心忽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黯淡,旋即……她的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她昏沉沉地晕厥过去。 “婉儿……” “杳杳……” 两个世间不世出的男人,同时上前扶住了她,而谢婉心此时早已昏迷不醒,场间一时变得混乱。 “传御医,给朕传御医——” “靖北军归营!散!” 明亮的圆月,温柔地照耀着宽阔的临湖台,这是两位男子此生为了同一个女人所发出的最为暴烈的嘶吼。 月夜终归沉寂。 ------------ 第74章 身孕 深夜,乌云遮月。 夜幕之下的盛京行宫,沉寂得似一潭无底寒水,偌大的宫苑,其间广厦绵延,卷闾纵横,比之上京皇宫未有逊色,甚至豪奢益甚。 月色朦胧,行宫一片幽静。 一轮当空的圆月,依旧在西天挂着,褪去了刚入夜时的光亮,笼罩上了一层乌云的阴翳,瞬间黯淡无光;而当北斗七星占据夜空,俯瞰大地的时候,丹桂树上,早已潜伏黑夜多时的夜枭,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站在枝头,发出一阵“啾啾”的啸唳之声。那声音阴沉刺耳,仿佛正在传递着绵绵不绝的恨意。 忽而,一阵深秋的晚风,吹过紫菱轩清幽的庭院,满庭高大的丹桂树声密响,像是什么人在远处幽幽叹息,在急雨般的树声中,又有一阵夜风袭来,将这方庭院之中的桃花,李花吹得落英缤纷,石径上满是花瓣与青苔,极是静美。 时下,静谧的紫菱轩,廊前宫灯映照着窗棂上的剪纸,好像巨兽似地投射在室内的墙壁上。 此刻,紫菱轩内,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宫女太监忙作一团。谢婉心恹恹地躺在榻上,疲倦地闭着双眼,昔日那张清丽的容颜,依旧端庄柔静,仿佛安然地沉睡过去,一袭薄如蝉翼的素色寝衣,轻轻包裹着美人纤秀的身姿,但仍然可以勾勒出她曲线窈窕的身形,令人为之痴迷。 这个时候,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萧长耀,沉默地站立于廊下,众人纷纷屈膝行礼,无一人敢直视那抹明黄之色。因为他们知道……今夜陛下所承受的屈辱已经够多了,先是被秦王陈兵胁迫,又被他一声令下,屠尽所有皇城司暗卫,甚至被自己的弟弟执剑相逼,加之此时贵妃娘娘昏迷不醒,可想而知,这位睿智的天子,心情糟糕到了何种程度,所以,谁也不敢在这时不长眼地去触陛下的霉头。 萧长耀站在廊下,只是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进入了紫菱轩。见谢婉心昏厥不醒,神色憔悴,萧长耀当即便有泪堕睫,纵使是方才面临萧长陵凝聚恨意与杀意的一剑,这位心志无比强大的帝王,也未曾像现在这样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或许……在萧长耀的眼中,眼前的女子,是自己和阿瞒共同的软肋。 转首,萧长耀悄然拭去泪痕,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让旁人看见自己流泪。他走到榻前,缓缓坐下,温柔地抚摸着谢婉心裸露在外的柔荑,一脸忧伤地凝视着陷入昏迷的谢婉心;即便如此,可映在他的眼里,谢婉心的睡颜,简直美极了!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鼻翼间吐纳的芬芳,在娇艳的红唇上渲染了柔嫩的湿润,两颊红扑扑地仿如绽开的彩色云霞…… 不多时,众人纷至而入,身为皇后的曹清熙,静静地站在陛下身后,红裙曳地,也是满眼忧愁地望着昏迷不醒的谢婉心;与此同时,萧长彻、李妍、凌芷兰、明雨柔,还有皇后所生的清河公主萧幼蓁,此刻都默默地站在皇后身侧,一言不发,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惹得龙颜大怒。 除了帝后的身影,贵妃的床榻前,依然肃立着那一袭冰冷的白衣,——身着白衣的萧长陵! 萧长陵冷然站在婉儿的床前,执剑负立,明亮的黑眸,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俊雅的面容,也如这夜色一般沉静。所有人几乎皆被萧长陵眼底的凝色慑住,他们举目望去,看到冷峻的靖北之王带着冰霜的面上那森然到极致的神情,像是看到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照射在人身上,有些刺痛得有些让人难以适应,突兀极了;而他那幽暗深邃的黑眸之中,激射出来的则是狂野不羁的犀利眼神。 在场之人,无论是贵为皇后的曹清熙,还是即将就要成为秦王嫡妃的凌芷兰,亦或是宸妃李妍,燕王萧长彻,或者是时年十二岁的清河公主萧幼蓁,无一不折服于萧长陵卓绝的风姿。身为掌控四十万雄师劲旅,统辖北境三州与辽东沃野的靖北之主,萧长陵的脸庞,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棱角异常清晰,眼神里流露而出的精光,不,准确地说……是倾泻喷吐的剑光,更是让人不敢小视。 比起皇帝的表现,萧长陵看似平静无澜的神色,早已笼罩上了沉郁的阴霾,眼底深处的忧虑与心疼,虽不明显,却隐隐可见端倪。 谢婉心始终静静地躺在床上,殊不知,她一人的安危,正在撕扯着两个深爱她的男人的心。 皇帝贴身伺候的内侍雷皓,此刻正佝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侍立在陛下的身后,忽然听到皇帝沉声问道。 “御医为何还没有到?” “陛下,应该快了……”雷公公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应话。他当然知道贵妃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但又不想得罪太医院,只能用一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希望暂时可以抚平陛下的怒火。 “速传他们滚来见朕,你告诉他们,若是耽误了贵妃的病情,就等着陪葬吧。”萧长耀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雷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异常冷漠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冰冷,正如萧长陵剑尖上的寒光。 “是,奴才领命。” 雷皓不敢怠慢,连忙疾步出了紫菱轩,派人前往敦促太医署的御医,自己也直奔行宫以北的太常寺临时住所。 北周宫廷的御医,分属太常寺和少府寺管辖。少府太医令下有太医正、侍医、为后妃诊治疾病的女医、掌御用药的尚方和本草待诏;太常太医令,掌诊治疾病的太医和主持药物方剂的药府。太医既负责朝廷官吏的疾病诊治,又掌管郡县的医疗事宜,通常情况下,后妃们患病,都是由少府寺指派女医前来诊断治疗。 此番东巡,作为皇室御医专属的太常寺和少府寺,自然也随圣驾来到了盛京,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昏厥不醒,情况不明,自然惊动了整个两寺的御医,尤其是陛下那句“就等着陪葬吧”的警告,更是让这些宫廷御医们如临大敌,且不论帝王之怒所带来的后果,何况,还有那位从今夜开始就一直在不断杀人的秦王殿下,一旦逼疯了天性嗜血的萧人屠,后果可想而知。 没过多久,少府寺太医正薛昌鹤和太常寺太医正淳于俨,就率领着一众御医,齐聚紫菱轩外。这薛昌鹤自幼行医,家学渊源,此刻不但自己应召前来,而且还带来了自己的小女儿、宫廷女医薛蘅;而太常寺的太医正则是宣帝时期的名医淳于俨,曾为太宗皇帝医治风疾,颇有名声。大家听闻陛下因为贵妃的病情大发雷霆,一个个提心吊胆,莫知所从。 正在犹疑之时,就听见室内传来陛下冰冷的申饬,“这帮没有的东西。”大家不敢迁延,便随雷皓进了紫菱轩。 “臣等参见陛下!” 萧长耀并未回首,只是随意挥了挥长袖,眸中的寒意犹在,语气之中夹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 “还不赶紧给贵妃瞧瞧,如果有任何差池,仔细你们的这身皮。” “是,陛下……”薛昌鹤颤颤巍巍地应道。 “站住!” 未等众位御医前往诊治,便又闻一声镇言清冽如寒冰,惊得大家心惊胆颤;室内众人回目看去,只见……萧长陵的目光,森然如剑,眼中寒意加深,冷冷地凝视着为首的御医薛昌鹤,乌瞳闪耀幽芒,像惊电掠了苍穹,劈开了沉凝的深黑,又或者玉石投入波心,散开无限涟漪。 薛昌鹤不敢直视萧长陵射来的灼热目光,又见他那寒冷的凝视,复又回落到女儿薛蘅脸上,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秦王殿下……” 忽然,萧长陵探出稳定的臂膊,他强劲而有力的右手,瞬间便箍住了薛昌鹤本就瘦弱的身体。 “你们听着,拿出你们所有的看家本事来,医好贵妃的病,若有差池……我要你们的命。” 冰冷的声音,如同从远方的天畔传来,飘渺而又漠然,语气睥睨放纵,众御医颤栗地站着,心惊地看到萧长陵眸中似燃烧着幽冥之火,深远而萧瑟,执着而狂热。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如此高俊冷漠的人,竟有如此深邃的一双眼睛。 “殿下息怒。” 室内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转移到了萧长陵的身上。陛下还没说什么呢,反倒是这位秦王率先表态,今晚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若不是谢婉心及时拦在身前,只怕陛下此刻也已经命丧剑下,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位白衣男子所赐;凌芷兰亦是满眼愕然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婿,她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萧长陵依旧放不下那个女人,即便她已经成为了皇帝的爱妃,可萧长陵仍然愿意为了她带兵逼宫,为了她篡夺皇位,甚至为了她杀尽天下人,背负千秋骂名。忆及此处,凌芷兰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针狠狠扎下,她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为了自己也这样疯狂。 随即,御医们战战兢兢地望向榻上的贵妃娘娘,自然先是薛蘅奉命进入内室,她先拿起一个丝绢做的小枕,让谢婉心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努力捕捉着贵妃的脉象,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了,薛蘅微微蹙眉,面上浮起疑虑之色;接着是淳于俨出场,他用一条丝线缚在谢婉心的腕间,隔着大约有几尺远,淳于俨手捏丝线的一端,屏气闭目,聚精会神,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忽然眉头微微舒展,似乎是有所收获,待薛昌鹤诊完脉后,萧长耀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沉着声音问道。 “贵妃究竟所患何疾?!” 听到大周天子如此发问,两寺众位御医相互看看,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唯有年方十六的女医薛蘅,时下却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见御医们一个个三缄其口,萧长耀心底的不悦,明显又增添了不少,一代君王锐利的目光,宛若漫天的飞雪,骤而落在了这群故弄玄虚的御医脸上;他忽然伸出手指,随手便指了指站在父亲身后的薛蘅,闲逸发问。 “你——,是你最先给贵妃诊治的,你来说说。” 作为医女,时年十六岁的薛蘅,容色清秀,一身淡藕色的医官服饰,长发稍挽成髻,在脑后扎成一束,手中提着一个竹藤药箱;面对皇帝陛下颇具威严的质问,薛蘅的神色,依然平淡似水,她放下药箱,娴雅地往前半步,向着天子万福一礼,不紧不慢地简洁回应,说道。 “陛下,臣女观贵妃脉象,娘娘的晕厥之症,乃是急火攻心,心神激荡所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方可,只是……” “只是什么?!”萧长耀拨动着指间的翡翠玉扳指,眉宇间升起了一缕倦色,声音依旧低沉冷淡。 “恭喜陛下!” 就在萧长耀心念电转间,忽见薛蘅神色平静地向他道贺,不由更觉莫名其妙,寒声皱眉问道。 “朕如身陷烈焰阵中,何喜之有?” “贵妃娘娘玉结珠胎,此乃吾皇大喜。”薛蘅回应道。 “你是说……”萧长耀闻言惊喜交加,一扫先前的冷漠神态,唇边终于露出了一抹薄薄的笑意。 “正是。贵妃娘娘已有两月身孕。” 身孕?! 这两个字一出口,在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首先感到震惊的……就是皇后曹清熙和宸妃李妍,其次便是凌芷兰和明雨柔,最后便是萧长彻,谁也没有想到,谢婉心竟然怀孕了,就连萧长耀也没有想到,甫闻喜讯始料未及。 “有身孕了?你确定?”萧长耀神色和煦,语气温润得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似乎是要证实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回陛下,微臣可以肯定,贵妃娘娘的脉象,圆滑如珠,流利顺畅,有力而回旋,快速而不滞,确是喜脉无疑。”薛蘅笃定地说道。 得到了薛蘅的确认之后,萧长耀整个人的心情,便如东方旭日一样,甩开阴霾渐渐透出些许光来。大周天子的脸上,总算浮漾起了久违的笑容,他温柔地望着谢婉心,眼里满是对这个女人的怜爱,整整盼了十年,他终于盼来了自己与她的骨血,在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终于觉得自己总算赢了萧长陵一局,这么多年,贵为一国之君的他,在他那位光芒万丈,睥睨群雄的弟弟面前,总有一种自惭形愧的感觉,直到今日……他才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萧长耀悄然睨了身侧的萧长陵一眼,唯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得意之色,仿佛正在残忍地对他说。 “你永远都杀不死朕,就算你折腾了这么多年,你也永远只能追在朕的身后,恨恨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成为朕的女人,看着朕与她恩爱一世,看着她与朕的儿子……将来坐在你穷极一生都渴望却永远无法登临的皇座之上,占据着本就属于你的一切,杀戮江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之基业。朕还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让你哪怕到了冥间也要不甘地哭泣,挣扎,后悔……” 当然,这些话……萧长耀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它深深地埋在心底,默默地在心里嘲讽着。 与皇帝的喜色一样,曹清熙和李妍,亦是面露喜悦之色,不仅是庆贺大周即将迎来一位皇嗣,更是为婉儿感到欣慰。 “恭喜陛下喜得龙裔!” 当今的大周天子萧长耀,虽然后宫嫔御众多,坐拥天下美人,然其男嗣单薄,远不及太祖皇帝十男六女那样昌盛,亦不如父皇宣帝那样儿女齐全;迄今为止,萧长耀仅诞育二子一女,其中与皇后曹清熙共有一子一女:皇长子萧继,生于永兴元年,始封南安郡王,后改封吴王,于永兴十三年早夭,太宗追封其为“皇太孙”,后又追封为“懿怀太子”,女儿则是清河公主萧幼蓁,时年十二岁,另有充媛刘姁所生的二皇子萧绍,已于天圣元年年末染疾而殇,追封“雍王”,也就是说,萧长耀仅有的两位皇子,已先后夭折,而萧幼蓁则是帝后唯一存活于世的孩子,因此,于萧长耀而言,谢婉心腹中的这个孩子,瞬间引燃了萧长耀全部的希望,若是皇子,那他必是萧长耀精心培育的下代皇储。 “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 在一片恭祝声中,萧长陵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大周天子静静地对上了他的双目,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目光有如平湖秋月,没有半分波澜。但是里面又仿佛蕴着无尽的心事,那些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在两人目光交汇之时,皇帝发觉,平静的眼神,难掩滔天之恨。 当听到婉儿怀孕的一瞬间,萧长陵顿觉五雷轰顶,一双黑瞳几乎快要蹦出眼眶,心中五味杂陈,眼底竟现一抹恨意。婉儿怀了萧长耀的孩子!回首十年前的那一夜,浣花溪畔,他与她深情相拥,倾诉衷肠,许下一世之诺,一切仍历历在目。在他的眼里,婉儿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见倾心,她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美丽活泼的仙女,总是美眸闪闪笑容灿灿,可如今……是该怪自己当初心不够狠,还是该怪萧长耀趁虚而入,或者该怪婉儿轻易变心?不,他都不怪,他只怪自己当初太怯懦,怪当初只知道逃避,却没有勇气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相忘江湖…… 看着谢婉心平静的睡容,萧长陵凄然一笑,感觉如同秋末的河水泛着透心的凉,这是一缕悲凉的笑,可这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挥斥方遒,却有着满腔的遗恨和茫然——对皇权的愤恨,对天家的憎恶,对爱殇的无力。 萧长陵执剑的左手,开始微微颤抖,手上青筋抽搐,仿佛下一刻便会失控地拔剑出鞘,但他不能失控,起码不能立即失控,只能默默地离去,默默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他想要发泄,想要咆哮,但是不能在这里。 此刻,长风吹过空旷的紫菱轩,吹得萧长陵身上的一袭白衣飘然如飞,也更显出他的孤寒身姿。 一袭白衣落寞离去。 …… 不知什么时候,紫菱轩的庭院之中,开始飘起细雨,雨声寂寂,令这片略显空旷的庭院更显深沉。 落英谢尽,绵密的细雨,在紫菱轩的外面不疾不徐地飘着,隔着一层白雾般的春雨,使得院落里的梨花……显得格外朦胧清丽。辽东少雨,但并不意味从不下雨,譬如,今夜的秋雨,便如上苍的恩赐,降落于这人世间。 望着这阴沉的天空,萧长陵拖着落寞的背影,孤独地行走在庭院深处,他无尘的白衣之上,沾染上了些许晶莹的雨露,就连脸颊,额头,眼角,眉梢也都布满了隐隐可见的雨水,谁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一刻的萧长陵,落寞到了极点,黯然到了极点,眉间再无勃烈的杀气,唯有残存下来的恨意而已。 什么靖北之王? 什么当世人屠,一代枭雄? 萧长陵鄙夷地想着,坐拥四十万铁骑,裂土封疆,画地为王,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世为臣,一生为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位擦肩而过,看着挚爱的女子,躺在别的男人的怀里,孕育子嗣,而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看着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或许,萧长耀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一个懦夫。 不知道为什么,萧长陵忽然怔怔地发起呆来,忆起了曾经与她的美好,忆起了曾经与她你侬我侬的青春岁月。 在从前,在那永远春光明媚、月色静美的少年时,他们也曾站得很近很近,甚至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萧长陵从未像今天这样……想要迫切地拥有她,得到她,甚至想粗野地将她揽入怀中,因为……他从不喜欢强迫她。 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阻隔着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在那时,谢婉心曾经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嫁作他的妻子,成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而萧长陵也曾以为,自己会和从小一起青梅竹马的婉儿共度一生。 有什么使他们彼此错过了呢?是什么使他们这一生永不能抹去这咫尺间的距离?是父命么?是天意么?是圣旨么?是皇权么?还是那少年时的轻狂?在那时候,萧长陵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使命,婉儿也同样有她的抱负。 萧长陵不禁又踉跄了一下,他无法判断自己此刻的迷乱心情,贵为靖北之主,贵为北境统帅,大周秦王,又有何用?他的这一生,过得是如此荒凉,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次,便已经物是人非。 她辜负了自己,自己也辜负了她,当年,在凤栖原的朝霞里,他一向冷漠高峻的眼神,曾在注视她时,忽然间变得那样迷醉…… 那个刹那,永存在他的回忆中。 而眼前,却只有婉儿是他唯一的期待:婉儿,岁月静好,我想要的一切,你都给了我,我能给予的一切,我都已倾心倾力付出,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比绵延十年的相思更弥足珍贵。 你与我,早已不再是两个人,你的灵魂中有我深种的坚忍与明识,我的心底,永铭你无言的依顺与爱意,你怎么可能随意再远离我,抛弃我,屏蔽我? 这世上我能放开一切,却唯独不能放开你。 不知不觉,萧长陵走到了一株丹桂树前,他凝眸望着此树,宛若当年玉带河边的那一株花树。 柔情褪去。 寒意骤起。 只见,萧长陵的眼底,划过一抹森寒的明光,那是隐藏在乌云背后的闪电,亦是长剑劈斩而出的剑气!他的面色寒肃,双瞳空蒙,如一个强抑着万丈怒火的神祇,冷漠而平静,凝然而孤绝。 “铮!” 剑若龙吟。 萧长陵神色冷漠地抽出承影之剑,明亮的剑身,瞬间淌满了湿漉漉的雨水,剑如雨势,雨衬剑势! 剑光闪烁,破空而至,猛然斩向了那株高耸的丹桂树。锋利的剑刃与坚韧的木质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恍如天地间的交锋。树木仿佛受到了惊吓,颤抖着枝叶,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痛楚。木屑顿时四溅,如同万千雪花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落在地面上,点缀出一片雪白。 但闻“喀喇”一声。 哄咙!丹桂树从中断裂,轰然被斩为两截! …… 雨夜之中,萧长陵执剑凝立,巨大的雨帘,尽数覆盖了他飘然的白衣;迷蒙的雨雾,未曾消褪他满目的恨。 ------------ 第75章 疯魔 夜色如墨,风雨如晦。 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 紫菱轩外,连绵的秋雨,逐渐凝聚为浓密的雨帘,全数笼罩在了宁寂的宫苑上空,将这方如同黑色幕布的庭院覆盖得密不透风;四下静悄悄的,唯听得水声不绝,不,是雨声不绝,裹挟凉风如玉,雨水便沿着晶莹的琉璃瓦当急速飞溅而下,拍打在光滑无尘的青石地面之上。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 塞外秋夜恼人的霖雨,带着缠绵黏着的水汽,弥漫四溢,直将满庭凋零的残花冲得气味寡淡…… 雨中,落英纷飞,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曳着颓然的背影,高峻,挺秀,落寞,寂寥,孤独地站在雨里,任由雨点侵袭他的身体,雨水虽然微细,但依然渐渐打湿了他傲雪欺霜的衣衫。萧长陵一言不发,默默地沐浴着夜雨幽风,错落的电光映亮了他冰冷的容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可他却依旧无动于衷,依旧近乎癫狂似地在雨中舞剑。 雨打梨花,白衣仗剑。 这是一种难得的凄凉的美。 萧长陵的剑术,承袭天泉剑宗,原本灵秀飘逸,暖意极盛,长剑所过之处,可令冰雪消融。然则今日……许是雨夜的缘故,又或是其自身的缘故,他的剑法,失去了往昔的秀逸,反倒暴涨起了一抹杀气——但见,直刺、斜撩、竖劈、回掠等若干剑术招式,在萧长陵腕力的带动下,挥舞出了凌厉的剑风,又借助雨幕的加持,更显其剑法的奇诡;短促的一瞬,明亮的长剑,宛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惊电,落叶纷崩,激起了冲天雷鸣。 剑影划破雨夜,一时剑意大盛,恰如昼夜交错的刹那,无声合拢,直至归于浩瀚的宇宙…… 舞剑舞到疏狂时,萧长陵眼中的血色,亦是越来越浓烈,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秋日的雨水已甫有寒气,舞得久了,雨幕如鞭挥落,抽得靖北之王的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忽而,剑光闪烁,白衣藩王将手中之剑往地上一掷,剑首微微插入湿地之中,剑柄犹自颤动,而剑身仍如龙蛇一般笔直。 一剑舞罢。 萧长陵凄然地半跪于雨中,这雨来得太过及时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无情地敲打着世间万物,声音仿佛盖过了这位枭雄心底的愤恨,寒意如一层冰冷的羽衣披覆于身;萧长陵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是雨丝浸入,还是眼泪已然莹润,令他无从分辨,唯有无尽的孤独而已。 “为了她,值得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模糊中,萧长陵黯然回眸,一个娇俏的身影印入眼帘,或者说,是一位清丽的美人,正缓缓向他走来。 那是怎样一个俏丽的女子?一袭天蓝如洗的素莹襦裙,裙袂翩跹,愈发衬托出她的玲珑娇俏,婀娜万千,流云飘飖的燕尾发髻之上,别了一支点翠嵌珍珠头花,垂下长长的镶着细密东珠的流苏,随着她曼妙的步子,盈然地摇晃着,煞是迷人;若是仔细望去,此女果真生得标致,模样极是妍好,正是如花美眷的年华,眉目间迤逦光耀,肌映晨霞,云鬓翠翘,一颦一笑均是清秀明媚,娇丽的容色,便在绵绵细雨的遮掩下也唔半分瑕疵。世间美人无数,然而,似此女一般澄澈中带着清甜的,却真是少有,即便是曹清熙、谢婉心、李妍、明雨柔,亦是不曾拥有的。 凌芷兰以手为伞挡在他的额前,雨水打乱了她的发丝,打湿了她的衣裳。雨中的佳人,如同落花一般,娇弱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任风吹雨打,雨点污了衣裳的颜色,斑驳的印子,就像是经雨海棠丢了胭脂,让人看了生起无限怜惜。 “你来干什么?!”萧长陵冷冷地睨着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女子,不,准确地说,是他未来的王妃,口吻仍是一如既往的凌厉,他半跪在湿漉漉的断树之畔,雨点飘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如同淡淡的水墨痕迹,似乎为靖北之王那张寒冷的面庞覆上一层浅浅的阴翳,愈发显出凉薄绝情。 或许,是听出了萧长陵的口气虽然平静,但底下的森冷意味,如汹涌在河流底下的尖冰,随时可以把人扎得头破血流;凌芷兰的眼神,仿如烛火一点点暗下去,累累垂落如红珊瑚色的烛泪,她端然静立,声音如船檐下悬着的小小金铃,——是凌冽的清脆。 “那你以为是谁?!她吗?你的婉儿吗?” “孤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算个什么东西。”萧长陵瞟了凌芷兰一眼,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怒意,目光如剑,泛动着幽沉而冷酷的寒光,愈显得厉杀逼人,竟隐隐生出了凌霜的傲意,令人望而生畏。 很明显,萧长陵最后那句,“你算个什么东西”,配上他那透着杀人诛心的眼神,无疑深深刺痛了凌芷兰,作为宣国公的掌上明珠,章献皇后的义女,她与谢婉心一样,有自己的骄傲,她宁愿让萧长陵用剑抵着自己的身体,也绝不能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羞辱自己;只见,凌芷兰缓缓举起长袖,娴静地拭去颊边残留的泪水,声音异常平静,如涓涓溪流。 “殿下,妾的外祖父是大周开国的功臣,妾的祖父为景皇帝攻破了号称坚不可摧的西燕镐城,妾的父亲曾为灭燕建下赫赫功勋……们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对大周江山忠心耿耿,矢志无二。至于说到臣妾的姿态,臣妾是先皇后的义女,殿下的王妃,宁可死,也绝不能自甘下流。” 她的神色和语音都是那么沉着,即使是面对天下第一枭雄森冷如剑的目光逼视时,依然不卑不亢。凌芷兰缓缓抬起眼睛,与萧长陵那双充满血色,闪烁杀气的的眼睛对视着,声音柔曼得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凌芷兰温柔的话语,并未触动萧长陵郎心似铁的防线;只见,这位鲸吞八极九野,狼顾万方四裔的年青枭雄,冷冷睨着的眼神,有轻鄙之意从心底蔓延,坚毅的唇角,微露几分不屑。 “那干嘛不去悬梁啊。” 声音虽然极低沉,但却如一柄带血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凌芷兰充满温情的视线之中;这一刻,凌芷兰矍然色变,心底的宁静转瞬破灭,顿觉齿冷,然而亦深深叹息,略带嘲讽地轻轻说道。 “殿下这么羞辱臣妾,不就是因为她吗?!她已经是陛下的贵妃了,已经怀上了陛下的龙嗣了,你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你还是忘不掉她!” 啪! 可是,令凌芷兰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刚刚说完片刻不到,娇美的脸颊,便已经重重挨了一掌,直接被掀在地上。这记掌掴实在是来得突然,她被掌风劈开,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小石几上。那石几质地坚实,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开—样,脑海里嗡嗡地响着,像下着嘈嘈切切的瓢泼大雨,眼前白点子乱飞。 半晌,凌芷兰的脸上,一阵烫,一阵寒,到了末了,除了痛,便再也没有旁的感觉。她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容貌英俊,风姿秀彻的白衣男子,她不相信……刚刚的那一记掌掴,竟是他赏给自己的,从小到大,就算是爹爹也不曾弹过她一个手指头,可是今日,这个被她一向视为眉目多情、温和从容的如意郎君,竟然动手打她,没错,他打自己,却原来,也有今日!也有今日! 萧长陵下手颇重,凌芷兰的发髻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耳边,泪眼婆娑里,望出一片雪色清寒。 这一刻,凌芷兰全身都在发抖,止不住似的,凭她几乎要咬碎了银牙,捏断了手指,用力得四肢百骸都发酸僵住了,都止不住。战栗得久了,她终于按捺不住积压已久的耻辱与苦楚,满眼通红地怒视着一身白衣的萧长陵,厉声喊道。 “你发什么疯啊!” 看见凌芷兰委屈地捂着脸颊,萧长陵神色冰寒地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半张面庞附在她的耳边,冷漠说道。 “如果你不想看到孤杀人,就不要在这里大吼大叫。” 话语虽沉厚,却挟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一代枭雄眼中爆发的杀意,又岂是一介弱女子所能抵挡的? 凌芷兰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有了落处。她忽而冷然笑了起来,在如今这个时刻,空旷的庭院之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这么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在风雨中回荡着,飘拂着,虽然清脆,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四处传递,显得异常诡异。 “我知道了……你是疯你自己在这儿情深不悔,痴心永恒,而她却长夜难耐,跟她真正的夫君被翻红浪,孕育子嗣!” “闭嘴!” 萧长陵的面色,遽然骤变,一双明亮的眼眸,仿佛正在喷吐着灼灼的烈焰,竟似是要将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烧成灰烬。 “我偏要说!”凌芷兰终于抑制不住泪如泉涌,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愤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 她狠狠地盯着萧长陵。 “她身为人妇还勾引男人,你明知道她身为人妇……还对她念念不忘,萧长陵,你这样不光是在侮辱我凌芷兰,更是在侮辱你的家族,你的身份。” 萧长陵彻底怒了! 恰在此时,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雨水浇落白衣,极尽癫狂之态。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照耀下,萧长陵的眼中,闪过幽然的凉意,他缓缓拔出插在地上的剑,洒然地以手拭去剑上的水渍,旋即微微侧身,手中长剑轻抬,剑刃反射一抹寒芒。只见他手腕轻轻一抖,剑如闪电般迅速划过。凌芷兰虽不会武功,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剑风一闪即逝,她只觉云鬓微凉,颊边一缕发丝已然飘落。 “怎么?秦王殿下……这是要当众杀妻吗?!”凌芷兰惨然问道。 “滚!你给我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萧长陵理智的神经,顿时崩断,整个人的面容变得扭曲疯癫。 雨声未歇。 森凉的夜雨簌簌而下,倾泻在萧长陵的面上,眼上,发上,靖北之王的脸色,阴沉得如同这灰暗的夜幕,眸中无喜无悲,唯有无休止的恨。 …… 谢婉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紫菱轩内了。床前床后围了一圈人,一个个笑脸盈盈,有皇帝、皇后、阿妍、燕王、雨柔、明玉,却唯独不见那位英俊的白衣男子,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神色,不光是人,就连天青色暗织芍药春睡纱帐不知何时也换成了了海棠红和合童子牡丹长春的图案。那样喜庆的红色,绣着金银丝穿嫩黄蜜蜡珠子的图案,牡丹是金边锦红的,长春花也是热热闹闹簇拥着的淡粉色,密密得竟让她有些生厌。 刚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的谢婉心,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没个落处,头是晕乏的,眼是酸涩的,身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她心下极是不耐烦,半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轻轻地揉着乏困的眉心。 “我……这是怎么了?” 正当谢婉心疑惑之际,却是李妍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喜气盈盈地说道:“婉儿,你有身孕了。” 身孕!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响在耳畔,谢婉心急忙侧过身来,一转身才发觉自己起的急了,只怕是伤着了哪里,于是半僵着身体,眼神颇为惘然,不知是因为喜悦而一时凝滞,还是因为始料未及而心神凄迷;她轻轻抚摸向尚有些平坦的小腹,半晌沉默不语,于她而言,这个孩子的到来,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伤心,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只能略带迷茫地呢喃了一句。 “我怀孕了……” 听着谢婉心迷惘的语气,萧长耀却是那样欢喜,方才在临湖台上与萧长陵对峙时的凛然君威,此刻全然化作了春风晴日。他轻轻地握着谢婉心的手,眼里满是柔情,平日凝结而成的冷厉及漠然……尽数消散,温沉说道。 “杳杳,方才……你在夜宴上晕了过去。朕赶紧抱你回来宣御医为你诊脉,御医说,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是啊娘娘,陛下一看娘娘发晕,急得跟什么似的,丢下所有人就抱着娘娘冲回了紫菱轩。”明玉微笑地说道。 萧长耀回身,向众人挥了挥衣袖。 “好了,贵妃有孕,需要静养,今儿个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去吧。”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他是不想让这么多人打搅到自己喜得龙裔的喜悦,他想一个人与谢婉心分享这份喜悦。 众人纷纷心领神会。 “臣妾告退。” “臣弟告退。” “儿臣告退。” “奴婢告退。” 待众人退出去之后,萧长耀的眼里,流露出些许的内疚,像浮于春水之上逐渐融化的碎冰。 “杳杳,你不高兴吗?” 此时此刻,谢婉心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仿佛是在空茫的大海上飘荡着。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有孩子呢?她多么希望,这个孩子,是她与二郎的孩子,可如今……但孩子终归是无辜的,他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而皇帝盼这个孩子也是盼了许多年,况且,皇帝这些年对自己如何,万千宠爱,百依百顺,谢婉心全都看在眼里,即使她再怎么厌恶皇帝,再怎么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时间一久,也总该捂热了不是么? 谢婉心轻轻地抚着肚子发怔,无声地感触着自己腹中这个小生命的跳动,肚子是平坦的,怎么就会有孩子在里头了呢?然而,她的神色还是有些疲乏,并不愿十分搭理皇帝,连那绝美的容颜都仿佛带起了一抹淡淡山岚。 “杳杳……”萧长耀轻声唤着谢婉心的闺名。 许是听见了皇帝温醇的声音,谢婉心因幻想变得柔软的眼神,再次冰冷如霜,她仰头凝视着天子和煦的神情,美人的秀容,有如万载玄冰般寒冷。 “陛下不必如此。陛下这么关心臣妾,无非是怕我一时想不开,一气之下,杀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吧。” “杳杳,朕不喜欢你这样。”萧长耀略略有几分尴尬,但还是尽量维持着身为帝王应有的沉静与镇定。 谢婉心喟叹一声。 “臣妾让陛下不喜欢的地方太多了。臣妾不过是个贵妃,人微言轻,行事莽撞,难免让陛下不喜欢。” 四下宁静,萧长耀的神色,添上了几分伤感,仿佛凝于秋日红叶之上的清霜,落寞地垂下眼帘。 “杳杳,其实……朕有时真的很羡慕阿瞒,羡慕他能够过得那样无拘无束,潇洒随意,即便是像今日这般胡闹,他也毫不在乎。朕,多么希望也能像他那样,快意恩仇地度此一生。可是……朕不能,因为朕是皇帝,是天子,是承载亿兆生灵与万千黎庶安危荣辱的大周圣上,朕没有放肆任性的权力,更没有中途退出的可能。我还记得小时候,父皇对我寄予了厚望,他老人家总把朕抱在怀里,共乘一骑,天南地北地说着,说着大周的未来……朕有时常常在想,你说,父皇当初为什么要立朕为太子?朕没有平阳的宽厚仁爱,也没有阿瞒的文韬武略,只因朕是长子,占了长幼名分,才当上了皇帝。尽管如此,可自朕登基以来,虽不敢说是宵衣旰食,也称得上是勤勤恳恳吧,无时无刻不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既然父皇当年选择了朕,把大周交到朕的手中,朕就要履行身为大周天子应尽的责任,守住这片大好江山。杳杳,你告诉朕,朕到底需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这是身为九五之尊的他第一次向她吐露心声。 然而,谢婉心依旧面若冰霜,独有隽秀的眉目间衔着温默与疲倦,语气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陛下的心意……妾都明白了,放心,我谢婉心没有你想的那么决绝,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至少,我不会主动毁掉这个孩子,不过,如果老天有意带走他,我也不希望有人拦着。” 一听这话,大周天子的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但很快便归于沉寂,神色柔和了几许。 “今日你也倦了,先好生休息吧。朕……明日再来瞧你。” 当皇帝离去之后,谢婉心复又侧过身去,望着帐上浮动的幽影,目光渺然,眼角竟泛起些许微酸楚的涟漪,凄悯地喃喃自语道。 “孩子……” …… 这注定是极不平凡的一夜。 而这一夜,终究会如那连绵的秋雨一样,永湮于世。 ------------ 第76章 辜负 当第二日的黎明即将到来的前一瞬,这场连绵一夜的秋雨,终于停了,停得悄无声息,恰如它来时的悄无声息;忽而,一缕淡薄的晨曦,极妩媚地跃出东方灰沉沉的天际,轻轻拨开了云间细微的缝隙,露出它本身温暖的光芒,倾泻在盛京行宫光滑的宫檐之上,遽然折射出绚烂的光痕。 这一天,阳光明媚,气候适宜。 曙色涌入空旷的行宫,宫墙之上,五色斑驳的云影,突然波涛汹涌而至,偌大的宫苑,却看不到多少人影,听不到多少人声,显出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宫里总算有了些许动静,晨起洗沐的宫女开始烧水,杂役太监开始拿着比自己人还要高的竹扫帚,打扫着地面残留的灰尘和雨渍,似乎所有人都遗忘掉了昨日中秋夜宴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如同民间百姓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使命与生活,那便是伺候好宫里的那些贵人们。 这是个微明的初晨,颇为明艳的阳光,静静地照耀在栽满各类花草,遍布奇石异木的显仁苑内,衬得花影妖娆;此处本为北渝禁苑,据传,北渝第三代渤海王公孙承林,平生热衷左道旁门,崇佛佞道,譬如,他曾夜梦玄鸟入怀,羽化为凤,故而认为此乃吉兆,遂大兴土木,修建了这座方圆二百里,其内为海,岛上筑有蓬莱、瀛洲诸山,宫殿如林,罗络如神,极尽奢靡之能事的王宫禁苑——“显仁苑”。 是日,幽静的显仁苑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红桂、木兰及月桂树之异香被微风所裹挟,轻轻漫入空中。花林向南不远,有一片无垠的水面,即是昔日涌泉而成的隆庆池,如今为避宣帝尊讳,改称为“兴庆池”;而水面中央的湖心岛上,斑斑点点,飘弋着几支泛动杏黄光泽的舴艋小舟,就见那微风中微微晃动的舟楫与池中微澜相映,将近旁的花树、奇香带动起来,形成了一幅动态盎然的水墨丹青图。 清风徐来。 风吹落花,吹过显仁苑最深处的紫石岩道,那里原来播种而下的无数梨花,此时倒变得更加繁密了,甬道上处处颤动着深浅不一的花影,雪白的花瓣掩盖了廊下曲折的石径,刚刚变绿的阶草也被落花覆满了。看得出来,今年的梨花,比哪一年开得都要繁盛,但这种盛开却没有丝毫热闹喜庆的意味,相反,这花影看起来……竟是如此寂寞凄凉——物是人非,花开得越好,越令人心酸。 长长的甬道,仿佛望不到尽头,只见……远方的花丛之中,幽然矗立着一座古朴凉亭,应是许久无人料理,因此看上去分外沧桑。 亭外,芳菲尽染。 偏巧这个时候,那座原本宁静无声的凉亭,忽然飘来了一曲苍凉的弦乐,凝若花间叶下清泉潺潺,旋转如珠,一扫初秋时节的阵阵凉意…… ——是弹奏琵琶之声! 起风了。 凉亭的廊下,依旧是那名男子英秀的身影,他的容颜清贵,风姿翩然,一袭白衣胜雪,乘风飘舞,骤有秋风袭来,拂上花树之梢,吹落梨花若雨纷飞,悄然落在乌黑的发间,转瞬又被风儿吹走,徒留一副凝满冰霜的脸庞,一双平静如海的眼睛,穿过凉风的缠绕,透过阳光的束缚,似要就此扯断宿命的枷锁。 只见,初秋的凉亭,凝肃寂寥,萧长陵端然而坐,坐在一张低矮的石凳之上,整个人面无表情,怀中擎着一柄古色琵琶,五指轻捻,指法流畅;他的手还是那样平稳,修长的指尖,有如杀人的剑刃,熟稔地在琵琶弦上挑摁拂弄,未有丝毫犹豫,未有丝毫中断,铮铮的曲声从萧长陵手中流泻而出,该曲声洋洋洒洒、一派绚烂,曲调刚健雄强,节奏明快,似回雪飘摇,如箭射长空,动如雷霆,静如凝光。 天下人只知,身为靖北军的缔造者,萧长陵累载征伐,军功彪炳,凭一军之力,扫灭南楚,马踏柔然,平南,定北,出塞,血战,杀得楚国数十万男丁曝尸荒野,打得柔然铁骑十年未敢北进寸余,为天下立下了不世之功,千秋之伟业,一手奠定了如今大周帝国辽阔疆域的基本轮廓,不啻为“第一战神”的威名。 然而,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当卸去战神的面纱,褪去军事上的光芒,真实的萧长陵,文韬武略,才高八斗,论天赋,他能写得一手飘逸的“金错刀体”和“飞白书”;论文采,他的诗风翩然,凝炼大气,颇有慷慨悲壮的宗师风范,一扫宫体诗的淫靡之风;同时,他又精通音律,擅吹箫,击羯鼓,弹琵琶,抚鸣琴,号称天下无双。可见……这位纵横疆场的秦王殿下,并非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赳赳武夫。 此刻,萧长陵微低着头,似乎已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柄古色琵琶的四根弦上,双眼微眯,神情忘我,只是手腕微沉,指尖缓缓滑至右端,音色较诸先前之苍凉,显得愈发含蓄典雅起来。 不多时,又见萧长陵信手一划,一串乐声便如珠落玉盘般响了起来,琵琶的节奏,仿佛瞬即换了风格。 曲声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迸、后如铁骑刀枪,凝神弹奏的萧长陵,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越弹越是专注。伴随着激越的弦音,萧长陵的眼前,依稀浮现起了昨日夜宴之上的一幕幕画面:有他率兵逼宫,持剑刺君时的癫狂暴虐,有婉儿挡在他的剑下,阻止他登上皇位,而他却只能放下利剑时的辛酸无奈,更有惊闻婉儿怀孕时的愤懑与遗恨……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那样刻骨铭心,不因岁月而褪色,不因时间而疏离,只有连绵的恨意,此刻死死盘踞在他的心底,永远也无法忘却。 这一刻,他完全沉浸在了乐曲之中,他要像曾经年少时那样,用琵琶作剑,狠狠地刺回去! 曲音有如金石,闭目弹奏的萧长陵,又不禁忆起了自己这十数载出生入死的金戈铁马,在这一瞬间,曾经让他深以为耻的人屠诨号,似乎也突然消散了。当初,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风流皇子,也曾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自况,这些早已在不断的血腥与征伐中被磨就成了英雄气概,只留下了一个世人皆惧的虚名而已,然而却似乎又要藏剑龙鸣了! 在连接奏出几个华彩曲段后,萧长陵不动声色,手指上的动作,便以一轮如急雨般的拨弦,潇洒地结束了整支乐曲,而后归于沉静。 一曲落幕。 萧长陵轻轻地托着琵琶,凝神微闭双目,曙光洒落白衣,照射出了他略显落寞的背影,宛若西沉落霞下的一抹孤鸿,别有落拓风姿。 “秦王殿下好雅兴啊。” …… 初秋的风,温柔地拂在萧长陵微带寒意的脸上,吹动得浓黑发丝在颊边飞舞,使得他本就冷凝如冰的平静神色……再度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冰霜,渗入眉梢眼角,仿佛是看淡了生死不由命,见惯了浴血的风景,正欲掀起四面的杀机,看上去一片孤寒;当听到身后传来的那声清丽的女子的声音,萧长陵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似是刚从梦魇中苏醒过来,冷然回首望去。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神也有些冷漠,有些异样,因为他先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着山下雪原中无数百姓的崇拜与敬仰,然而他身边却一个人没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样孤伶伶的;而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冻成僵尸了,被这样的生物崇拜着,或许也没有太多的快意可以攫取。倏乎之间,萧长陵的目光,微凝微滞,眼中尽是茫然,想到那些在梦中冷漠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一双双熟悉的敌友伙伴的眼睛,这位平生嗜血杀戮无数的年青枭雄,许久没有言语。 沉默过后,萧长陵的面色,瞬时复又汇聚为一汪寒冷的冰湖;他冷漠地凝视向那一抹雍容的身影,很快便看清了……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仪态高贵的女子,不,准确地说,应是一位高贵的宫廷贵妇——静立在靖北之王身后的宸妃李妍,梳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深色帏衣,长裙曳地,头上梳着平滑黑亮的归真髻,额间点缀着精美的十二树花钿,整个人的美丽容貌清净若水,没有一丝波动,亦没有一丝涟漪,到底是昔日司空府的三女公子,当今大周天子的宸妃,风华不减当年。 “宸妃?!” 一见竟是李妍,萧长陵原本舒展的眉头,忽然暗自微蹙起来,但仅仅过了片刻,遂又重归平淡;他放下琵琶,轻轻倚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是冷茶,尽管他的身周侍立着披甲带刀的“狼啸卫”,但是谁也没有胆量……敢在此刻撤去冷茶,换上热茶,除非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整整一夜过去了,萧长陵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些冰冷的茶水沁入胸腹,却化成了一道灼伤自己的热流。 刹那间,萧长陵沉肃至极的面部表情,骤而变得复杂,他的的眼帘微垂,透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平静说道。 “怎么?!宸妃娘娘大清早地过来,就是为了奚落孤这几句么?如果是这样,娘娘还是请回吧。” 或许是听出了萧长陵话中夹杂的怨艾,李妍揽衣向前,依旧保持着其身为皇妃的端丽娴静,浅浅一笑。 “本宫只是想和秦王聊聊。” “是吗?!” 萧长陵沉默了下来,他身姿笔直地端坐于石凳之上,似乎还在品味李妍的这番话,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翘,嘲讽之意愈浓,就连声音也比之前凌厉了三分。 “那可要分清楚喽,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孤交涉,是皇帝的嫔妃?还是婉儿的挚友?如果是第一种身份,那对不起……你我内外有别,你是皇妃,我是藩王,娘娘还需避嫌才是;若是第二种,孤奉劝你……最好免开尊口吧。” “你什么意思啊!”李妍的面色,微微有些愠怒。 “没什么,心里话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宸妃你今天特地来找我,要是想为婉儿打抱不平,那大可不必,我看她好得很!”萧长陵用手指拈着冰冷的茶杯,微微啜了口冷茶,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萧长陵,你……” 终于,李妍那张清柔的美丽脸庞上,忽然浮现起了一缕冷冽的雪色,恍如入夜前的最后一丝苍白。 “我何止为她不平!我恨不能用刀活剐了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撇下她一个人在这深宫之中,如今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不要说什么北伐未归,不要说什么圣意难违,也不要说什么礼教森严这类的鬼话。还有……天下人皆知,我们的秦王殿下是个孝顺儿子,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罪孽都推到先帝和章献皇后的身上,陛下已经替你背了十年的黑锅,难道你还想让你自己的父皇母后接着去背吗?!” 李妍看似温柔的言语,宛似一柄锋利的刀子,正在狠狠剜着萧长陵的心头血肉,撕扯着他埋藏了十数年的伤痛。 亭内寂寂无声。 萧长陵沉寂良久,手掌缓缓地在膝头摩娑着,这一世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凡知道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已经成了黄土里的一缕游魂。然而今天,这个女人却说出来了,但萧长陵却不能像昨天对待凌芷兰那样对待她,毕竟……她是婉儿最亲近的人,若是换成旁人,只怕这位秦王殿下早已按捺不住匣中的长剑了。 靖北之王笑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伤痛,很复杂,亦很毒辣,转而又冷酷地说道。 “孤不需要向你这个妇人解释什么。” 没错。 在萧长陵的眼里,除了谢婉心以外,萧长耀后宫中的所有女人,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妇人而已。 “真不知道婉儿当初看上你什么了?”此刻,一向温婉如水的宸妃李妍,明显已经有些怒不可遏了。 “我与婉儿的事儿,是我们俩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们这些外人置喙。你若再多嘴,我第一个杀了你。”萧长陵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李妍的双眼,十分冷漠肃然,“而且,你不觉得她应该感谢我吗?因为是我给了她琵琶别抱的借口!可现在……你们一个个却反过头来指责我,当真觉得我萧长陵宽容软弱,不敢杀人哪……” 冷漠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显萧长陵根本不想谈论任何有关当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对着这个陪伴了婉儿十余年的闺中密友,哪怕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他依然强悍地保有着自己心里的那块冥土,不愿意去触碰。 李妍终于明白了他的心结。 “就因为她怀了陛下的孩子,你便觉得她变心了?” 萧长陵寒冽说道。 “难道不是吗?!此刻,她正躺在别的男人怀里,说不定现在还嘲笑我愚蠢至极!当然,我的确蠢得不可救药,为了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甚至不惜为她担上弑君国贼的恶名,可等到却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萧长陵,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婉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就是因为你,婉儿曾有自绝之念!” 萧长陵愕然。 “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很坚强,可你知不知道,自从当年她得知自己要嫁给陛下后,她的枕下就一直藏着利刃,随时准备轻生?那段时间我们都提心吊胆的,不敢让她独自待着,可你却迟迟没有回来,直到她出嫁之后才姗姗回京。所以,她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萧长陵,是你对不起她?”李妍越说越激动。 “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萧长陵讷讷地问道。 李妍紧紧地捏着拳头。 “你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她,她却一直在等着你,守着你,爱着你。萧长陵,若你天良未泯,就不该去指责她。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她那样的好女子。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你已经辜负了婉儿,就不要再辜负芷兰了,至于婉儿,如果你还在乎她的话,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你听懂了吗?” 这一刻,萧长陵颓然地伏在石案之上,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飞扬,眉目间黯淡无光,眼中满是血色。 “太迟了,无法挽回了……无法挽回了……阿妍,你知道那顶闪耀在头顶的平天冠它的代价是什么吗?是爱。我曾全心全意地爱着婉儿,但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的爱,你说得对……是我负了她。” 不过很快,萧长陵的神色,瞬即恢复了一脸冷漠,血色愈来愈浓,但是眼瞳却是渐渐空蒙,焦距不知飘向了哪里,冷冰冰地转了话题。 “罢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不就是希望我能娶凌芷兰吗?!好!明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 往事如烟。 天畔的朝阳,已然全数跃出了地平线,洒在落英缤纷的显仁苑,胜似秋雨飘絮,频添几分秋意。 ------------ 第77章 让步 又过了一日,转眼便至黄昏,西方沉沦的天际,此刻早已斜挂上了一抹残阳,逐渐氤氲起略显淡薄的血一样的红,红得触目惊心! 夕阳西下,盛京城外葱郁的墨松林,把不远处那个经过秋霜浸染的“鹿苑”飘出五色斑斓的海洋;远方,鹿苑以西的清江浦上,波光潋影,浮出一只宽大的彩色楼舟,仿佛来到了一个童话世界,如身临其境……而在那片松林的更远方,便是高耸的盛京宫墙,夕阳的余晖,倾泻在光滑无比的墙壁之上,勾勒为大片金色的轮廓。 庄严无比的宫苑深处,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人所处的房间,——养居殿,却远远不如他所管辖的疆土那般有气势,宝鼎里的焚香渐渐散去,只留下厚厚的香灰,门外西去的阳光,侧向照来,那些扑槛而来的柳绵在光线之中纤纤可数。 此时,养居殿内,铺着浅色石砖,光可鉴人;这间宁寂的养居殿,以前曾是北渝渤海王的寝殿,如今则是盛京行宫的“南书房”,乃是天子批阅奏章,召见朝臣的临时偏殿,虽无法与上京的“御书房”媲美,但是它的作用,依旧不容小觑;可是今日的养居殿,除了皇帝与后妃之外,并无朝臣在场,倒是显出一派别样的气氛。 当今陛下虽然嫔御众多,然则……若论位份尊贵的皇妃,也就那么几位;况且,世人皆知,陛下独宠贵妃,自然对后宫其她贵人的恩泽削减了许多,因而,贵妃以下的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除宸妃李妍外,很多人好几年都未曾一睹龙颜,更遑论承受帝王的雨露。 由于养居殿是偏殿的缘故,因此……那位大周帝国年轻的伟大的皇帝陛下,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而是慵懒地倚靠在软榻上,面无表情地批阅奏章;一身红衣的皇后曹清熙,此刻就坐在皇帝的对面,手中闲闲地捧着一卷书,容止娴雅端庄,看上去极具国母风范,而李妍则陪着怀孕的谢婉心,静静地坐在皇后身旁,默不作声。 不得不说,单看谢婉心那张清冷到极致的脸,便汇聚了人们对于冰山美人全部的想象:她的脸颊,如寒冬的雪,清冷而高贵,仿佛与整个世界保持着一抹疏离;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冰雪的冷峻;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却无法掩盖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傲。而每当她微微皱眉时,她脸上的神情,就如同寒风中摇曳的冰花,娇艳而清冷,令人轻易不敢接近。冰冷的雪色,忽然湮没了她美丽的容颜,眼神是那样哀痛彻骨,冰冷到近乎陌生。 谢婉心轻轻抚着小腹。 这时,谢婉心的肚子,尚未显怀,于她而言,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初为人母的喜悦,反而是无尽的忧虑,难道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像她与二郎那样,想爱不能爱,想恨亦无法恨,一辈子活得如梦,如幻,如泡,如影,还要被他的父皇当作稳定江山的棋子,套在他所设定的圣君壳子中,永远困在这座肮脏的四方城中,作一介寡人,与亲人反目,与爱人相杀…… “孩子,娘对不起你……”谢婉心悲凉地想着。 烛光下,一脸沉静的萧长耀,轻衣薄裘,腰间扎着一条盘龙金丝带,乌黑的头发束得紧紧的,整个人随意地倚坐在软榻上,批阅奏章;常年在宫中服侍的年长太监,深知这一任的皇帝是位勤政爱民的明君,时常在夜里批阅奏章,因此,太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用温水养着夜宵,随时等候陛下的传召。 扑扑闪烁的烛火,斜斜映照着萧长耀的脸庞,长眉下的眸色极黑而脸色极白,鲜明潋滟,如画眉目。 时光催老的是人心,并非容颜。 吱呀! 殿门缓缓开启。 长阔数十丈的宏伟殿堂,并没有灯火通明,只在长长的地毯尽头,点着一盏昏黄的宫灯,若隐若现。 然而,萧长耀的神色,始终像深海一般沉静,当听见先前那声突兀的推门声,他并没有抬头,手指依旧稳定地握着毛笔,毛尖沾着鲜红,像是一把杀人无声的刀;忽然之间,他的笔尖在奏章上方悬空停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许是发觉出了地毯尽头的异样。 这一日,养居殿前,落花如霜,地毯的尽头,骤而出现了一位高贵男子的身影,他风姿俊秀,逆着西沉落日,夕阳照射在他冰冷的战甲之上,熠熠生寒,挺拔的身形,完全遮掩住了身后血红的阳光,覆盖了千重宫阙,徒留铁血峥嵘…… 他轻轻迈上台阶,距离上次踏上这台阶,不过仅仅月余;将军的战袍,轻轻拂过廊柱,他的面色很平静,目光也很平静,也很有力,一双乌沉沉的黑眸,宛若带了两柄弯刀,看一眼便要勒下永远不可更改的轮廓。 养居殿的门外,全副刀甲的靖北军,肃然林立,他们的目光,无一不满怀敬畏地锁定在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身上,凝视着那张常年被冷峻与杀气笼罩的面容,注目于那双寒漠的眼睛……这,便是他们的王,他们至高无上的王!是那个曾经带领着他们在大漠瀚海,阴山南北纵横杀戮,驰骋万里的白衣将军,是那个曾经带领着他们横渡绵延大江,击破千里江防,三战覆灭楚国社稷的大周战神。 天边残阳如血。 萧长陵迈着沉稳的大步,沿着从空旷宫道通往养居殿的台阶,便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大殿正门口。 就当萧长陵正欲进殿之时,门口当值的小黄门,急忙迎了上来,躬着身子,细声细气地说道。 “殿下,陛下现正在里面批阅奏章,请秦王殿下先行解剑,在殿外稍候片刻。秦王殿下,陛下此刻心情不大好,待小奴为您通禀,再……” 啪! 话未说完,那个小黄门的脸上,就已然烙上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却见……一身白衣战甲的秦王萧长陵,面沉似水,语气不怒自威。 “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萧长陵寒声发作。 “孤乃是当今天子钦封的‘天柱上将’、‘镇国秦王’,礼绝百僚,赞拜不名,且陛下先前已有明敕,许孤带剑面君。陛下心绪不好,孤自然晓得!我这个做弟弟的要见自个儿兄长,何时需要你这个下贱的阉奴来通禀,滚!” 那个受辱的小黄门,一肚子委屈,却也不敢诉说,只能捂着红肿的脸颊,可怜兮兮地退到一边。只见,萧长陵神色漠然,摘下腰间的“承影”,稳定地拿在手中,然后阔步走进了养居殿敞开的大门。 野性十足的秦王萧长陵,在门外大声斥责黄门,掌掴天子近侍,坐在殿内的萧长耀,早已听到,却未曾言声,手上批阅奏章的动作,照样如涓涓溪水一样流淌;然而此时,不同于皇帝陛下的镇静,那些后妃们的表情,眼见萧长陵这般模样走进殿来,却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方才还是满面雪色的谢婉心,此刻看到二郎那副极其狰狞恐怖的面容,面上的清冷全然褪尽,反倒变得格外宁静,她心里在想,二郎今日……又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他今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身着白衣,而是穿上了象征他靖北统帅身份的玄焱战甲,莫非他……但是很快,这种念头便从谢婉心的脑海里剔除了,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臣萧长陵见过陛下——” 靖北之王慷慨激昂的声音,夹带着一缕金石之色,回荡在空旷的养居殿上方,宛若北方呼啸杀来的狂风,直欲掀起这天下的根基。 然而,倚于榻上的皇帝,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在平静地批阅着奏章,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陛下,秦王在向您问安呢。”曹清熙放下书卷,先是看了看面前的小叔子,又转首望向陛下,柔声提醒了一句。 直到此时,萧长耀才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放下那杆沾满鲜红的朱砂笔,顺手将那本薄薄的折子撂在榻边;皇帝陛下的呼吸,渐渐平缓,面色也渐趋平稳,只有那两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再次凝结起了当年盛于天下的帝王之威,有些冷漠,有些凉薄。可是,当他的那双目光凝注在面前那一抹高挑身影之上时,这位天下至尊的眼神,竟然呈现出一丝罕见的迟滞,与其说是迟滞,倒不如说是震惊。 原来,大周天子惊异地发现,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并未屈膝下跪,而是长身站立在大殿中央,左手紧紧握着那柄古色长剑,正用一种凛然而不可进犯的目光冰冷地凝视着自己坚毅的面孔,而且……萧长耀还发现,自己这个弟弟今天居然穿上了领兵征战时的铠甲,委实让他心里震惊了许多,他想向自己宣示什么,是想告诉朕……他今日的身份,不是秦王,不是皇弟,而是靖北军的统帅,是四十万铁骑的共主吗? 养居殿内,萧长陵凝然屹立,此刻的他,早已披上了那一袭淡黄色战袍,内衬白衣胜雪,外面笼罩着由精铁揉着金丝打造出来的玄焱鱼鳞铠,头戴白玉发冠,正面镶嵌着如鸡蛋大小的明珠;他将“承影”紧紧地握于左手,足下蹬着飞云战靴,战甲外再罩上一件玄墨大氅,倒曳于地;忽而,萧长陵注视着殿前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刻,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再无杂念,仿佛从前那个率领着靖北儿郎征伐天下,横扫四方的无敌统帅,再度带领着他的王者之师,袭杀至大周之主的身前。 片刻之后,萧长耀敛去了眼中的凝滞,似乎才发现了眼前之人的存在,然后故作惊异地挥了挥手。 “嗯,阿瞒来了?!怎么还站着啊,来人,给秦王端个座位来。” “喏!” 两名得了旨意的小太监,连忙将一只绣墩端到了萧长陵的身前,没想到,令人惊骇的一幕,却在下一刻呈现在众人眼前……只听得,“咣啷”一声,萧长陵扬起战靴,一脚便将那只绣墩掀翻在地。 众人大惊失色。 萧长耀亦是微微皱眉。 踢翻赐座,这是什么行为?依照大周律法,此乃大不敬之罪,重则杀头,轻则也要被施以廷杖;可问题是……萧长陵何许人也?那可是陛下的亲弟弟,太宗皇帝与章献皇后的爱子,是手握四十万精兵的大周第一战神,平生杀戮盈野,崇尚武力征伐,向来藐视皇权,习惯了用刀剑讲道理,所谓的什么礼教森严,朝廷法度,其实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话又说回来,萧长陵本身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远的暂且不论,就说前几日的中秋夜宴,这位执掌三军的靖北之王,一旦发起疯来,那二百余名皇城司的暗卫,不是瞬间就命丧刀下了吗?连天子亲卫都是说杀就杀,何况是踢翻一只小小的绣墩? 看着那只被自己踹翻的绣墩,又回首望向众人震惊的表情,萧长陵的唇下,撇下一抹讥讽的笑,面上却还在佯装糊涂。 “这是……我撞倒的?”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忽然,萧长耀的脸色,如同雨后初晴般云开雾散,虽然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着,像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但还是笑着拈起案上的酒杯,轻轻地酌饮了一口新酿的酒浆,平静说道。 “阿瞒啊,火气别那么旺嘛,坐。” 酒液冰凉,这是没有热过的酒,但对于此刻的年青帝王而言,冷酒更能缓解他心底燃烧的野火。 两名小太监连忙扶起绣墩。 微弱的烛火,照射在萧长陵清逸的脸庞上,勾勒出了他面部冰冷的弧度,萧长陵仰起脸,冷冷地凝视着他的皇帝哥哥,在暮色烛光的掩映下,他眼角与额头的纹路,竟是如此清晰,眼中的光彩仿佛覆缀上了一层沉寂。 萧长陵的态度,突然变得极是诡谲,他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皇帝,可眼中的寒气倒是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浓,渐渐汇聚为了一片鹅毛大雪。 “陛下恕罪,臣……粗野狂悖,眇眇忽忽间冲撞了天子,还请陛下海涵。”萧长陵一边说着,一边安然坐下。 皇帝幽然笑道。 “你冲撞朕的地方还少啊?!” “陛下说笑了,臣是个武人,只知道带兵打仗,其余的一概不懂,倘若在言行之上冒犯了陛下,那只能证明臣弟不学无术,粗鲁少文,见识浅陋,陛下气度恢宏,又岂会与臣这个莽夫斤斤计较?!”萧长陵的言辞,看似滴水不漏,实际杀气外露,加之他目光之中凝聚起来的凛冽寒意,更是让人无法分辨清这番话的虚实真假。 萧长耀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亲弟弟,对于此时萧长陵所表露出来的情绪,他并不感到意外,作为皇帝,他不容许臣子们在自己的面前有任何违逆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不能接受自己最亲近的胞弟,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真性情或倔犟的一面。 深深地吸了口气,未至深秋,深宫养居殿内,深色的暖炉,已经开始散发着温热,空气略有些干燥,从口鼻处直入肺叶,竟有些隐隐做痛。萧长陵冷酷地看着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儿,很多人:父皇,母后,外公,舅舅,表哥,还有……婉儿。 养居殿内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萧长耀轻轻咳了两声,眼睛渐渐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眯了起来,眼眸渐渐亮了,又渐渐黯淡了,失望之色浮现,但是很快又转化成了一股云淡风轻,沉声说道。 “诶……阿瞒于国有不世之功,说这话就见外了,好了,有事儿说事儿,你我之间,就不必拐弯抹角的了。” 这一瞬,萧长陵目里的寒光,一现即隐,他双手拄着长剑,沉默地看着皇帝的面容,片刻笑了起来,笑容有些阴寒,有些诡谲。 “臣是想问问陛下,陛下先前恩赐给臣的婚约,不知还作不作数?” “当然作数。朕乃天子,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朕的旨意……岂能朝令夕改?怎么?!你决定要娶芷兰了?”萧长耀淡然地说道。 “没错。” 倏乎,萧长陵的目光,转瞬间变得柔情似水,褪去了寒凉,褪去了杀气,尽数凝眸聚集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他的婉儿,婉儿的一颦一笑,她的眉目如画,此刻宛若一首名为《江山梦》箫曲中的“洛神仙子”,永远镌刻在他的心底;回首当年,远征柔然前夕,他与她,于永平行营两心相许,立下白首之约,“一生一代,两心相许,与君终老,此生不渝!”可是如今,他却要背弃当年的誓言,迎娶别的女人为妻,而自己竟无能无力,忆及此处,萧长陵冰冷了十载的心,仿佛正在滴血,逐渐汇成了一条浴血的河流。 但是,萧长陵毕竟是萧长陵,哀伤只是暂时的,他的眼神……再次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如水,他又回眸看向了皇帝,眼神寒冽,冷然说道。 “芷兰出身名门,秀色可餐,且母后又对她视如己出,收为义女,臣弟蒙陛下赐婚,有幸得此佳人,岂敢抗旨,一切就听陛下的安排吧。” “好啊!朕就知道……阿瞒一向是很顾大局,识大体的。”萧长耀低沉而有力地回复说道,神情渐渐舒展开来。 萧长耀凝视着杯中尚未饮尽,涟漪犹存的淡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语气里充溢了令人心悸的威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择日朕便给你完婚。” “是,陛下。”萧长陵的声音,冷凝如冰。 须臾之后,萧长耀眸中笑意微闪,伸手扶着雷皓的肘部,缓缓从御榻上站起,负手走到萧长陵面前。 萧长陵竟未起身。 “等你和芷兰完婚之后,朕……便要起驾回京了,你们不如随朕一起回京吧,朕已经诏命有司将你的王府重新修葺了一番,保准让你满意。” 萧长陵断然挥手。 “不了。完婚之后,臣也要回晋阳了,那里是我的王城,我的子民在那里,我的王宫也在那里,再说……” “你想说什么?” 此时此刻,一腔重书历史,再造河山的豪情快意在萧长陵的胸腹间猛然激荡,他冲着站立在自己面前九五至尊的皇帝哥哥……坚定说道。 “臣已立下壮志,有生之年平定草原,消灭柔然,誓死方休!” 萧长耀盯着他,面色渐渐凝重。 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国土二分,从来不过是帝王与藩王之间的一场龙争虎斗;那些弥漫的硝烟与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入那两人之耳,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生机……沉静、安详、几乎相同的频率,在金鼎香炉的袅袅轻烟里,历历分明,而又抵死纠缠。 年青的皇帝,将酒杯在手中轻轻地转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好端端的,说什么生死啊。”萧长耀又回首看了一眼容色清冷的谢婉心,眉间复又升腾起一丝凉薄,“你应该也知道,杳杳如今已经怀了朕的龙嗣,若是皇子,那你便是这孩子的仲父,朕还指望你能好好帮衬朕的儿子呢。” 时下,萧长陵再度定定地望向她,望着灯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手肘轻轻抵在心口,犹记那日,崇丽阁前,梨花落如清霜,婉儿素莹的裙裾,轻快地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旋出一朵流丽绚烂的花,月色花影之中,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萧长陵瞬间便被那恬然的笑意击中,心旷神怡;良久之后,萧长陵终于笑了,只不过……那笑容之中,却是凝着涔涔淋漓的鲜血。 “那是自然。莫说仲父,就算是亚父,我难道当不得吗?!” 萧长耀脸色微青。 深旷的养居殿,陷入一阵几近窒息的空寂。 “好啊,做大事的人总要有副好身板,雷皓,赐给秦王两根高丽参,再去内廷多取点龟龄集来,让他养好身体,多添子嗣。”大周天子淡定而清亮的一声,深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奴才遵旨!” 明火闪烁,烛影摇曳,萧长陵平静地站起身来,面覆冷笑,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凌冽划过,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 “那日我没有杀你,不代表我杀不了你,你应该感激婉儿,是她救了你,今后……好好善待婉儿,你若敢辜负于她,来日,我必再度挥师南下,重穿铠甲,拾宝剑,亲率靖北大军来取你江山!我萧长陵……说到做到。” …… 数日之后,皇室下聘的礼炮声、鼓吹声,已经轰动了整个盛京。 是日,宣国公一家所在的“康平里”,府门前忽然响起了密集的鼓吹声,这丝竹合奏、笙鼓齐鸣的乐曲是如此正大雅重、喜气洋洋。 一身王妃礼服,头上梳着飞天髻、容色明净的凌芷兰,端庄柔静地跪在宗庙之中,侍女绿珠颤抖着伸出手去,从青铜妆台边的皮箧里取出一枝一尺来长的鱼须凤首含白珠的金步摇,徐徐插入自家姑娘那半尺来高的“飞天髻”上。 打造精致的金步摇上,近百粒指头大小的圆白珍珠,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遮住了凌芷兰线条清秀而柔美的侧脸;此刻,她的脸颊之上,正倒映着珍珠的光辉——清冷,柔淡,恬雅。 负责宣册的宫中女官,缓缓展开册书,清声念道。 “制曰: 朕闻自古帝王,慎简淑德,以襄内政,咨尔凌氏芷兰,乃宣国公凌韬之女也,孝敬性成,淑仪素著,今以册宝,立尔为秦王妃,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 “拜——” “臣女凌芷兰,叩谢陛下隆恩。” 凌芷兰抿紧双唇,感觉到睫毛潮湿得有些沉重,双手捧过册书,交由绿珠,然后俯首深拜,长裙迤逦宛如花林。 …… 这一日,天气明媚,阳光娇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