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正文卷 ------------ 第一章 阴阳 有些事必须记得清清楚楚。 比如儿子失踪了五年零三十八天,妻子死亡了一个月零八天。 有些事则可以忽略不计。 比如今天是否吃饭了,睡了几个小时,有没有按时吃消炎药。 这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总共可分为两件,一件是寻找儿子,一件是其他。 过去五年,梁哲背着那个蓝色双肩包踏遍了大江南北,双肩包里装满了儿子的物品,儿子最喜欢的玩具,儿子的照片和衣服。每隔三个月,他就会给儿子买一套新衣服,儿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他不希望找到儿子的时候,衣服不合身。 梁哲站在梳妆台前,快速翻找着上面的物品。 他记得妻子死后,他将手机从妻子僵硬的手掌中掰下来,就放在梳妆台上,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了。镜子中映出了他的脸,面皮粗糙、胡子拉渣、头发杂乱,眼球上的条条血丝清晰可见。他咬了下牙关,牙齿的疼痛急促传来,伴随着胃部隐隐作痛,他转身来到床头柜前,用颤抖的手指抠出两颗止痛药吞了下去。 楼上传来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响。 他抬头盯了一眼,随后想起什么,弯腰拉开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妻子的手机躺在里面。他为手机充上电,按开手机,屏保和他的一样,都是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照,区别是他的手机裂开了一条缝,恰好将他和妻儿隔开了。 他在妻子的手机里找到了一段儿子过七岁生日的视频,他最好的两个朋友全家都在,他姐姐和姐夫也在,那天儿子收到了很多礼物,咯咯的笑声犹在耳畔,那是儿子失踪前过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他在儿子的脸上涂抹了很多蛋糕。 妻子的手机忽然传来叮地一声响。 竟是一条“隔空投送”的请求,他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 隔空投送每隔几分钟来一次,他发现对方的手机型号名称竟然和妻子的一样,他怀着好奇心接受了请求,对方投送来一个文本文档。 文本中有五个大字:我是你妻子。 他觉得是恶作剧,但这几个字还是让他在瞬间恍惚了一下。 对方再次投来文本,里面写了一个只有他和妻子知道的秘密,他心生惊讶,但觉得肯定是有人在拿他作乐,就在他要关掉隔空投送功能时,对方让他随便说句话。 他对着窗外低吼了一声:滚蛋! 对方立刻投送文本,两个字:滚蛋! 接着又是一个文本:我能听到你,能看到你,我就在你身边,我是孟晓遥。 看到这个名字,梁哲的心脏一阵纠痛,就像被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刺入心窝。他和妻子相爱相守了十七年,妻子的自杀对他造成的伤痛不亚于儿子失踪,虽然过去五年他们吵架不断,但从未提过离婚,他们对彼此的爱始终存在。 对方发来新文本:我想你了,老公,也想儿子。 悲伤控制不止地涌上心头,泪湿了梁哲的眼眶,这话何尝不是他想对妻子说的。他擦干泪花,起身查看四周,确认屋内没有藏人,他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对着衣柜低声说了一句话,又做了个双手交叉的动作,然后询问对方,对方的回答竟然完全正确,他的心情忍不住一阵激动,但还是又问了一个极为私密的问题:我们第一次接吻在什么地方? 对方回答:2006年,学校枫林路上,晚上八点左右。 梁哲打字的手在颤抖:你真是孟晓遥? 发完这句,梁炎不由自语一声:“我应该是疯了。” 对方告诉他:我真是孟晓遥,不,你没疯。 梁哲不再发文本,直接对着空气说话:“这怎么可能,你不是死了吗?” 对话回答:我是死了,但我一直在这,我能看见能听见,只是无法施加影响。 梁哲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能用隔空投送?” 对方回答:我也不知道,手机在我手里,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但这里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就在刚才,我发现隔空投送联系人中有我自己,便试了试。 梁哲用力捏了下自己的手臂,疼痛感立刻传来,止痛药的作用尚未发挥,他知道这不是梦境,可他还是很难相信:“你拍一段视频我看看,再说几句话。” 片刻后,对方发来一段视频,画面中物体扭曲,但依稀能辨出是他家,正是他当前所在的位置,视频中声音杂乱,伴随着滋滋声响,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梁哲的泪水禁不住滑落而下,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半晌没说出话。 对方发来文本:老公,我发现了儿子失踪的线索。 梁哲的心砰砰跳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妻子的存在,还是因为儿子的线索。 对方接着发来文本:一个月前,我跟着你去了我的葬礼,在葬礼上,我听见冯媛和庞毅说了两句悄悄话,他们说应该不用再担心阳阳的事了。 梁哲的音量瞬间提高:“你是说阳阳的失踪和他们有关?!” 对方回答:我不确定,但邓中泉和冯媛两天后搬家,你得赶紧行动。 梁哲的牙齿不疼了,胃也不疼了,不管对方是不是妻子,他都不能放过任何关于儿子的线索,他握紧拳头,挺直腰杆,身上的劲又回来了,他抬头盯了眼天花板,咬了咬牙,低声自语:“我就知道他们有事瞒着。” 他快步走出卧室,墙角的啤酒瓶被他踢翻,半瓶啤酒哗哗流出,他不管不顾,瞪大眼睛,眼球上的血丝根根扩散开来。 妻子发来文本:你别冲动,我和你一起去,带上我的手机。 梁哲拿上妻子的手机,打开房门时问:“你也是走出去吗?” 妻子回答:是的,我怕迷路,也怕被困住,所以很少出门。 梁哲望了眼黑乎乎的外面,压低了声音:“那你跟紧我。” ------------ 第二章 耳坠 曾经,梁哲有两个最好的朋友。 邓中泉和庞毅,三人是大学室友,大学期间就形影不离,走到哪都一起,毕业后都留在了这座城市,时常聚会吃饭,友谊有增无减。毕业第三年,他和庞毅听从了邓中泉的强烈建议,借钱买了这个小区的房子,一年后,房价翻倍,如今已是翻了五倍不止,他住邓中泉楼下,庞毅在另外一栋。 他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五年前,阳阳失踪那晚。 那是一次家庭集体出游,梁哲一家三口,邓中泉一家三口,庞毅一家三口,开三辆车,前往临市郊外的一座山上游玩露营,就在露营的第二天晚上,阳阳失踪了。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也许是他变了,也许是他们变了,总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阳阳至今都没找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他们都在现场。 梁哲一直怀疑他们的说法,但警察问过,他和妻子也问过许多次,他们各自的说法保持着一致,而且整个搜寻过程他们都在场,警察将整座山前后寻找了几遍,没发现阳阳的踪影,他们没有动机谋害阳阳,更没有时间藏匿尸体。 但梁哲不信,经过了无数次去警局询问,经过了自己不间断地寻找之后,现在的他谁都不信,他怀疑任何人,质疑任何说法。他坚信儿子还活着,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他去营救,一想到儿子看到他出现时惊喜的神情,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 他跑到楼上,用力拍响了邓中泉的家门。 保姆打开了门,还没等说话,梁哲便跨步走入。 邓中泉正在客厅喝茶,屋内茶香四溢,他抬眼看了看,笑着说:“赶巧了,刚泡好茶,正宗的君山银针,来尝尝。” 梁哲坐在了沙发对面,环顾四周,看见墙角有两口大箱子,里面装了一些杂物,显然在为搬家做准备,他按亮妻子的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隔空投送来一个文本:别直接问,以免打草惊蛇,引他们自己露出破绽,另外,把我手机的屏幕自动锁定时间改为永不,我发现一旦黑屏,就找不到投送联系人了。 梁哲将妻子的手机设置好后,问邓中泉:“冯媛呢?” 不待邓中泉说话,卧室内便传来冯媛不大不小的声音:“把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部装进去。”显然是在对保姆说话。然后,便听啪嗒啪嗒有节奏的拖鞋声传来,身高一米七三,现年三十四岁,身材和容颜依然保持姣好,经常被人当成二十七八岁的冯媛从卧室款款走出,声音柔和:“谁找我?” 梁哲扭头看了眼冯媛:“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冯媛轻笑一声,似是对梁哲命令般的语气有些不屑,但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了邓中泉身边,一只手搂住了邓中泉的腰,靠在邓中泉身上:“问吧。” 梁哲盯着冯媛的眼睛:“阳阳的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冯媛轻叹一口气:“你还在查呢?这都多少年了——” 梁哲低喝一声:“别废话,回答问题!” 冯媛面露不悦,看了眼邓中泉,邓中泉面不改色,为梁哲倒了一杯茶。 冯媛起身就走,声音冷淡下去:“跟你说了一百遍了,没关系。” 梁哲望着冯媛的侧影:“庞毅可不是这么说的。” 冯媛眉头轻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哲起身逼近冯媛,牙关紧咬。 冯媛像是害怕一样地往后退了两步。 梁哲一句话不说,只是死死盯着冯媛,观察冯媛的反应。 冯媛避开了他的目光,退到卧室门口,喊了一嗓子:“你有病吧!” 梁哲越看越觉得冯媛有嫌疑,他握紧拳头,额头上青筋凸起,很想掐住冯媛的脖子,直接逼她说出实情,但他知道不能那样,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冯媛对着梁哲的背影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梁哲开门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切断了冯媛的声音。 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文本:我今晚留在这观察,你先回家。 梁哲微微一愣,随后低声说了句:“行。” 妻子再次发来文本:把门打开,我才能进去。 梁哲敲响了房门,保姆打开门,梁哲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保姆。 妻子发来文本:可以了,记得明早来接我。 冯媛刚探出头,还没等说话,梁哲就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后,梁哲发现妻子的隔空投送联系人没有了。 冯媛站在卧室门口,朝客厅说:“他无缘无故来家里发一通疯,你不管?” 邓中泉喝着茶,慢条斯理地说:“他都一无所有了,你和他较什么劲。” 冯媛嘀咕了一声,转身进入卧室,开始指责保姆。 邓中泉的手机震动响起,是备注为“一号合作伙伴”的人打来的电话,他没接,片刻后,那人再次打来电话,他还是没接。不久后,他的微信来了条消息,是备注为“四号合作伙伴”的人发来的,他靠在沙发上,打字和对方聊了几句,随后起身走向门口,临出门时对冯媛说:“公司有事,我出去一趟。” 冯媛像是没听见,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面,若有所思。 几分钟后,女儿邓菲菲背着书包走过卧室门口,淡淡地说:“我去找表哥学习。” 邓菲菲出去后,冯媛才摆摆手:“都走吧,你也走。” 保姆愣在原地:“那还算加班不?” 冯媛瞪了保姆一眼:“算!” 晚上八点,家里空无一人,冯媛托着腮,从镜中欣赏自己漂亮的脸蛋,惊讶地发现了一条鱼尾纹,她赶紧敷上面膜,仰身躺在床上,盘起两条长腿,一只脚丫子在空中轻轻摆荡着,嘴里哼起歌,哼了几句后,心头一阵烦躁,低声骂了句,然后拨打了庞毅的电话,铃声刚响,她立刻挂断,片刻后,庞毅给她回电了。 “咋了,我的女神。”庞毅的声音压得很低。 “梁哲刚才来找我了,你是不是和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有啊,我都一个月没见他了,他说什么?”庞毅的声音变得紧张。 “没说具体的,就暗示你和我知道阳阳失踪的事。” “那个耳坠,你不会还留着吧?” “咋可能!早丢河里了。” “另外一个呢?” “不跟你说了嘛,从小树林出来就没见了。” “那就没事,肯定是你多想了。今晚我去钓鱼,要一起吗?” “大晚上的钓个鬼出来吧。” “嘻嘻,来不来嘛,咱都十天没见了。” “等着吧。” 冯媛重新哼起歌,白皙的脚丫子摆荡起来,她觉得也许真是自己多想了,毕竟五年过去了,什么都不可能留下了,更何况警察都没查到什么,再看如今梁哲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估计时日无多了,这样一想,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 第三章 失踪 什么是隔空投送? AirDrop,即隔空投送,是苹果公司iOS,iPadOS和macOS系统下特有的功能,用于在多台设备之间分享文件。 隔空投送通过蓝牙与Wi-Fi协同工作,蓝牙用于搜寻设备,Wi-Fi用于传输数据,整个传输过程,并不需要网络连接的参与。也就是说,即便iOS设备处于网络离线状态,依旧能通过隔空投送进行文件传输。 隔空投送可以实现无线、无网络传输,但范围较短,在无阻挡的情况下,一般在十米范围内,如果有墙壁或房门阻挡,会大大削弱信号强度。 梁哲从网上搜索了一番隔空投送的解析后,踩着扶手梯,将妻子的手机贴在天花板上,依然没搜到对方,他又来到窗边,将手机伸出窗外,还是没搜到。 看着空荡荡的隔空投送人列表,梁哲的心也空荡了下去,虽然理智让他很难相信妻子在阴间和他用隔空投送进行了链接,但在情感上,他已经觉得对方是妻子了。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在瞬间回答出他们何时首次接吻的,只有他和妻子,而且,自从妻子死后,他一直有种感觉,妻子就在身边,只不过阴阳相隔,无法看见。 他清晰记得,一个月零七天前,他从广西急匆匆赶回来,隔天是儿子失踪满五年,虽然他们夫妻一致觉得儿子没死,但每满一年,他们都会一起到那座山上祈祷,步行着在周边走一圈,回忆当时的场景,让痛苦铭刻在心,这样能增加他们寻找儿子的动力,能让他们永远记住儿子失踪前的音容笑貌。 然而,就在隔天早晨,他发现妻子永远地睡去了。 那一晚半夜,妻子悄悄吞下了整盒安眠药。 妻子就在他身边死去,而他却毫无所知。 他知道,妻子是无法再忍受精神上的痛苦,承受不住希望不断变成失望的折磨。也许在妻子心里,她已经觉得不可能再找回儿子了,虽然她从未那么说过。 他犹记得,自己是在儿子失踪第二年辞职的,亲友们劝他,同事领导也劝他,他原本在银行计划财务部上班,工作能力出众,深得领导器重,但他毅然辞职,他不希望工作分散精力,他必须心无旁骛地寻找儿子,自那之后,找儿子成为他的全职工作。妻子是在两年后离职的,妻子断断续续找过别的工作,但总是恍惚分神,每次都是出错被辞退,到最后索性不再找工作,迷上了抽烟喝酒。 两人曾一起去往最北方,在冰雪里饥寒交迫,也曾去往最南方,在烈日下大汗淋漓。直到一年前,妻子不再陪他出门,整日呆在家里,他没有埋怨妻子,他载着妻子的希望继续走南闯北,一次次奔赴向如星星般遥远而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破灭而归。最长的一次,他两个月没回家,就是去广西那次。 梁哲用牙齿撬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下去半瓶。 思念亡妻的泪水被酒精压了下去,悲伤的情绪得到了些许缓解。 妻子死了,是见到尸首、明确原因的那种死,儿子却是下落不明。妻子自杀是为了解脱,他不能,如果他也死去,儿子在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疼爱了,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啊,他必须活下去,活到儿子回来那天。 他喝了三瓶啤酒,半瓶白酒。 他记得自己是躺在沙发上的,后半夜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不知疲倦的啪嗒声响。他是被冷醒的,也是被雨声吵醒的,隐约之间,他似乎听到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他迷醉的目光穿过空旷而寂静的黑夜,仿似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雨夜中急切奔走,在雨水泛起的青光里,女人露出了绝望的容颜。 是他的妻子。 五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他的妻子孟晓遥站在山头久久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她凄厉的喊声被风雨不断阻拦又不断飘远,萦绕在山头前后,萦绕在那晚所有人的心间,那声音在他以后寻找儿子的途中时常将他在梦中惊醒。 时间回到五年前。 2018年7月10号凌晨四点。 警察和紧急救援队在搜查了六个小时后,天空下起了大雨。 梁哲和孟晓瑶站一起,邓中泉、冯媛、邓菲菲一家三口站一起,庞毅、何然然、庞进取一家三口站一起,他们被雨水湿透,依靠着自己的亲人,脸上的表情被雨水冲刷,变得模糊不清,他们齐齐地望着远方晃动着的灯光,听着零散的喊声从风雨中紊弱地传来。唯有梁哲,梁哲在看着另外两家人,他在观察他们的表情和反应,虽然警察已经询问过好几遍,虽然他们全程都在现场,没离开过一步,但梁哲还是不信他们的说法,他有种直觉,他们隐瞒着事情。 为什么邓中泉的手臂上有一条抓痕?邓中泉说是被妻子挠的。 为什么庞进取的衬衫领口开着?何然然不停拿手去遮挡。 为什么庞毅的眼镜裂开了?庞毅说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了。 在警察没来之前,那个隐藏的小坑洞是何然然发现的,邓中泉自告奋勇地钻了进去,冯媛在旁边的草丛中转悠,似在寻找什么,庞毅则盯着冯媛的后背发呆,庞进取和邓菲菲并肩站在不远处,庞进取神情紧张,邓菲菲一脸茫然。 他们,究竟在隐瞒什么? 所有人都说梁哲想多了,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事发后跟他一样焦急担忧,他们绝不可能害阳阳,但梁哲不信,虽然直至今日,依然没有答案,但他不曾遗忘那些反常的细节,他相信迟早有一天,疑问会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将半边身子挪到沙发上,灌了两大口白酒,再次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嘎吱声将他吵醒,他看了眼时间,早晨八点,他本想继续睡,但忽然想起什么来,迅速坐起身子,酒瓶被踢翻在地,剩下的白酒倾倒出来,辛辣的酒味扑鼻而来,让他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弯着腰跑进洗手间,艰难地呕出几缕胆汁,随后打开门,跑到楼上,用力拍响了邓中泉的家门。 邓中泉打开了门,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上班。 “进来坐吧。”邓中泉让开了一个身位。 梁哲探头朝里看,没说话,也没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邓中泉面露疑惑。 妻子的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他拿出一看,是一条文本:我出来了。 梁哲转身离开,全程一言未发,邓中泉听着梁哲急匆匆下楼的脚步声,站在门口感慨了一声:“哎,和当年简直判若两人。” 梁哲刚到家,便收到了妻子的文本:冯媛和庞毅通奸,五年前,他俩在小树林里幽会时,丢失过一个耳坠,那个耳坠很可能和阳阳的失踪有关。 还没等梁哲说话,妻子又发来文本:如果能找到耳坠,也许能让他们说实话,但五年过去了,当时都没找到,如今怕是更不可能了。 梁哲咬了一下牙,牙齿的疼痛迅速传来,他对着空气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找到那个耳坠,前提是真在那。” 妻子没再发文本了,应该是在思考。 梁哲心情迫切:“我现在就去,你要一起吗?” 妻子立刻回答:要。 梁哲打开门时,他的姐姐梁悦站在门口,抬起一只手,正准备敲门。 “你要出门?”梁悦穿一身西装,手里提着早餐。 “有事。”梁哲心不在焉地说。 “吃早饭了吗?”梁悦看见梁哲握着两个手机。 “你有事吗?”梁哲反问一声,他的眼睛里有一团急切的火。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梁悦虽然只比梁哲大一岁,但从小就看管着梁哲,她观察着梁哲的表情,“你不会又要去找阳阳了吧?这次去哪,多久回来?” 梁哲咬着牙,没说话,他坚毅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五年了,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前进,只有你停在原地,你把自己困住了知道吗?不管阳阳是生是死,你都要先顾好你自己,你找阳阳没问题,关键是你要保持健康,没有好身体,你又能找得了多久?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还像个正常人吗?”这种话,梁悦并不是第一次说了,但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严肃。 “讲完了吗?”梁哲盯着墙角,“讲完我要走了。” “你是不是准备把房子卖了?” “想卖就卖。” “卖了你住哪?住桥洞,睡大街?”梁悦气愤地将早餐扔给梁哲,又往梁哲兜里塞了个信封,然后朝屋内看了看,皱起眉头,“你就不能收拾收拾?” “没必要。” “把门留着,我等会自己走。”梁悦迈进屋内,放眼一片狼藉。 “你别乱动,有些东西很重要。”梁哲说。 “你走吧。”梁悦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什么对你最重要。” 梁哲不再多言,走向电梯时,掏出了信封,里面是五千块钱,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扭头看了眼身后,心里涌出一丝异样情感,但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文本:老公,我想到了办法。 ------------ 第四章 掘地 这条路,他已经行驶过无数遍。 那座山,他已经攀登过无数次。 附近的很多村民都认识他,一看见他来了就知道是找儿子的,他五年来的不断询问让很多人厌烦,但也有上了年纪的人为之感动。山脚下有个姓范的孤寡老人,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八十多岁,无儿无女,只有一间小破屋。每次梁哲去,老范都会为梁哲准备点饭菜,有时会和梁哲喝上几杯酒,老范对梁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会找到你儿子的。老范说的斩钉截铁,梁哲听得心潮澎湃。 梁哲载着阴间的妻子,开了四个小时车,来到了那座山。 他买了铁锹、绳索、海盐、水桶、米尺、喷漆、手电筒、过滤网,联系了一家运水公司,买了一厢水,车只能将水送到半山腰,他又雇佣了几个当地村民,让他们将水一桶桶挑到山顶,倒入备用水箱内,全部搞完,已是下午。 五年时光在山上留下的痕迹很轻微,那片小树林还在,由于土壤原因,无人打理施肥,树木经年不长,比五年前高不了多少。小树林方圆五十米左右,他在小树林中央的两颗树上拴好绳索,连上米粒大小网格的过滤网,过滤网下面放一个方形皮桶,皮桶内装满水,过滤网的中央区域沉入水中。 一个简易的砂砾过滤装置就完成了。 五年时间,天气加上人为因素,小树林内的土壤增幅不会超过二十厘米。由于绝大多数耳坠的体积不会小于米粒,将掘出的土先放入过滤网,把体积小于米粒的杂物筛掉,剩下的东西放入另外一个泡了盐水的桶中,通过改变水的密度,将不同于石头密度的物体筛出来,然后再进行人为筛选,可以大大降低工作量。 这就是妻子想到的办法,两人在路上商讨后进行了改良。 下午三点,梁哲正式开始了他的掘地计划。 他以小树林中央为圆心,用米尺和喷漆将小树林以同心圆的方式画出三十个圆,间距半米,掘地深度为十厘米到二十厘米之间。 当他掘出第一铲土的时候,心里的焦躁一下子没有了,他一口气掘了小半圈,换掉水,泥土复归原位,过滤下的杂物放入盐水,继续掘。一圈下来,他已累得不行,过去五年的无规律作息让他的体能大大衰减,但希望的曙光在铁锹下冉冉升起,亢奋的情绪带来了体能的极限,他只休息了几分钟,便又掘起来。 有好奇的徒行游客前来查看,他解释自己是在为树林翻土。 有几名露营的年轻人想帮着铲,被他赶走,他不信任何人。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夜幕拉开,他才仅仅掘了三圈,越往外范围越大,难度也就越大。妻子发来文本,提醒他:天黑了看不清,容易遗漏,明天再来吧。 他又掘了半个小时才罢休,将盐水中的杂物悉数倒出,放在一块黑席子上,用手电筒照明,趴在地上,仔仔细细检查,并未发现耳坠样式的东西。他将那摊杂物装起来,等明天再检查,便收拾器具,下山了。 他去了老范的小破屋。 牙齿已经掉光,瘦骨嶙峋的老范为他做了一个花菜炒腊肉,腊肉放得出奇地多。 “你会找到你儿子的。”老范用浑浊的眼球看着他,一如既往地说。 梁哲咀嚼着腊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老范点了点头。 梁哲是在车里睡的,车就停在老范院子里,过去五年,他没有像今夜一样睡的如此香甜,一觉睡到了早晨八点,醒来后全身酸疼,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妻子发来文本:你昨晚说了许多梦话,还笑了,你梦到什么了? 梁哲回想着昨夜的梦境,笑容随着阳光在脸上漫延:“我梦到我们找到儿子了,他比五年前高了许多,快一米六了,我抱着他使劲说话呢。” 过了许久,妻子才发来文本:一定会的。 梁哲吃了老范为他准备的早餐,一碗小米粥,两个馒头。临走前,老范又给了他三个馒头和一包咸菜。他上了山,在火红太阳的注视下,继续掘地计划。 一上午,掘了三圈,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他没气馁,他已经决定,就算全部掘完,还没发现,他会重新再掘一遍,直到掘出来为止。 中午吃饭时,梁哲靠在树干上,问妻子:“那边和这边有什么不同吗?” 妻子发来文本:就像被世界遗弃了,没人看得见我,我的透明的。 梁哲啃了口馒头:“那边只有你一个吗?” 妻子发来文本:没遇到过其他同类,不知道别人死了是不是也这样。 梁哲扫了眼四周,过去两天,他一直在观察周围,没见可疑人员,他知道隔空投送的传输范围很短,而且是点对多,若有人恶作剧,对方能连上妻子,他就能连上对方,可他的隔空投送联系人一直是空的,由此,他更加确信是妻子了,他感叹一声说:“没想到人死了以后竟然是这样子。” 妻子发来文本:都以为死了是解脱,其实并不是,带着生前的记忆,看着身边的亲人因为自己死去而伤心难过,却无法提供帮忙,比死前更痛苦,也更孤独。 梁哲想了想:“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自杀吗? 过了许久,妻子才回答:会。 梁哲不停往嘴里塞馒头,眼眶隐隐发红。 妻子问他:你怪我吗? 梁哲苦笑一声:“有一点吧,但我能理解你,不管怎样,我们的目标没有变。” 妻子发来文本:是的,我们都想找回儿子,只是活着的时候我坚持不下去了。 梁哲将馒头用力咽下去,脸颊憋得通红,他抬头直视着太阳,刺眼的光芒让他的眼前泛起了黑光,他咬了咬牙,疲惫的脸上露出坚韧的神情:“必须找回。” 梁哲休息了半个小时便又开始挖掘起来。 挖到第八圈的时候,他全身冒起虚汗,一阵头晕目眩,坐在了过滤网前,浑身泥水,用颤抖的手将筛出的杂物放入盐水里,又将盐水换掉,把二次筛选后的东西在黑布上摊开,趴在地上,一边休息,一边检查。 当他在一堆杂物中看到那个耳坠的时候,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他的心跳迅速加快,脸颊贴在黑布上,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将其捻出,放在盐水中冲了冲,又用衣服揩去淤泥,举在阳光下观察。那是一个琥珀色的耳坠,小拇指肚大小,浅蓝色,耳坠的吊链上有两个字母:LO。他的手在颤抖,全身也在颤抖,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面色发红,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心口酸疼,笑得流出了眼泪,他对着天空喊:“真的找到了,真的找到了……你看到了吗,老婆?” 妻子发来文本:看到了! 接着,妻子又发来文本: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耳坠,你找找我的手机相册,儿子过七岁生日那天,是不是有人戴过这种耳坠。 梁哲先将耳坠收好,然后翻看妻子的手机相册,在儿子七岁生日的合照中,发现了一模一样的耳坠,就戴在何然然耳朵上,两只耳朵,一边一个。 梁哲的心情一阵激动:“是何然然的!” 妻子发来文本:我想起来了,何然然当时说过,这是庞毅给她的生日礼物,花了大价钱,她特别喜欢,那天是她第一次戴,可为什么会在冯媛那。 梁哲握紧拳头:“不管怎样,我们找到了物证,我这就去找冯媛!” 妻子发来文本:找冯媛容易打草惊蛇,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先找庞毅。 梁哲将器具快速收拾一番,驱车一路疾驰,在夜幕降临时,返回了市区。 当他走进小区附近的咖啡馆时,衣服上的干泥巴纷纷掉落在了地上。 ------------ 第五章 脚丫 咖啡馆内很少出现像梁哲这样穿着脏乱,浑身泥巴的人。 服务员对他侧目而视,周围的顾客投来好奇又嫌弃的目光。 梁哲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盯着面前的咖啡杯,面色沉静,目光专注,对周围的一切繁杂视而不见。当庞毅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梁哲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庞毅瘦高,长相斯文,戴一副高度眼镜,穿一件蓝色短袖衬衫,干净得体。庞毅环顾四周,没见梁哲,正准备给梁哲打电话时,梁哲举起手,喊了一声。 庞毅走到近处,才认出是梁哲,不由讶然一声。 “你这是怎么了?”庞毅上下观察着梁哲。 “干了点体力活。”梁哲将咖啡推到庞毅面前,“给你点的。” “接到你的电话还挺意外的。”庞毅发现很多人在看他们,他局促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面朝窗外一侧,“找我是有事吗?” “五年前,阳阳失踪前半个小时,你在干什么?”梁哲盯着庞毅的眼睛。 “这个……我都说过很多遍了啊。”庞毅抚了抚厚重的镜框。 “我想再听你亲口说一遍。” “我当时就在帐篷里,听见你们的喊声才出来。” “有没有人能证明?” “冯媛当时也从帐篷出来,警察都证实过了。”庞毅身子前倾,音量略微提高,“梁哲,我是把你当兄弟才出来见你的,你要还问这个,我可走了。” 梁哲看着庞毅的脸,在这一刻,他无比确信庞毅在撒谎,可庞毅却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梁哲犹记得大学时,他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庞毅,那时的庞毅性格腼腆,喜欢文学,身上有股艺术气质,邓中泉是在下半学期才加入他们的。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和庞毅更像一类人,两人都是农村出身,有着相似的童年经历,邓中泉是城里人,大学时的零花钱比他俩加起来还多一倍,虽然邓中泉从未表现出优越感,但隐形的壁垒始终存在。论友谊,他和庞毅感情更深,时间也更久。 五年以来,他失去了所有朋友,唯独对庞毅还抱留着一丝念想。 现在,连这丝念想也彻底消失了。 他感到失望,更感到痛心,但也多了些轻松,他本来还想再问几个问题的,最终决定不问了。他站起身,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刚出门,梁哲便收到了妻子发来的文本:我跟着庞毅,你去小区的娱乐广场等我,如果晚上十点我还没去,你就回家,明早去庞毅家接我。 梁哲点了点头,走出去几米后,看了眼妻子的手机,隔空投送联系人没有了,他停住脚步,本能地想返回咖啡厅,连上妻子,他担心妻子会被困在某个角落,或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他就永远地失去妻子了,但很快,理智便战胜了情绪。 庞毅对梁哲的突然离开感到诧异,诸多人的目光追随着梁哲脏兮兮的背影飘出了咖啡厅,他望向窗外,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是他喜欢的味道。 看见梁哲过了马路,庞毅才掏出手机,拨打了冯媛的电话。 “梁哲刚才和我见面了,神经兮兮的。”庞毅率先开口。 “叫女神。” “一着急给忘了,我的女神。”庞毅用手掌捂着嘴,压低了声音。 “他说什么?” “就问我五年前阳阳失踪时我在哪,别的没问,但我感觉他这次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不好说,他浑身泥巴,脏乱不堪,像个鬼一样,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看他是要疯了,别理他就是。” “行吧。对了,昨晚我等到半夜,你咋没来?” “我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喽。” “你害我等了一晚上,还被淋雨,你太坏了。” “今晚继续。”冯媛咯咯笑了两声,挂断了电话。 冯媛绵软魅惑的笑声将庞毅撩拨的心里痒痒,他喝了口咖啡镇压心神,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扫视四周,保持机警的同时,也带着一丝兴奋。五年前,阳阳七岁生日那晚聚餐时,众人围坐在一起,冯媛在桌下,将她白皙的脚丫子搭在了他腿上,他永远记得当他震惊地望向坐在身边的冯媛时,冯媛面色桃红,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的那一幕,冯媛的桃花眼里像有钩子一样,在那一瞬间,勾住了他的魂魄。他就是从那天开始和冯媛通奸的,就在何然然眼皮子底下,那种紧张感让他血脉喷张,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迷上了这种感觉,也迷上了冯媛。 庞毅让服务员将咖啡封口,打包带回了家。 打开家门,便听到了何然然的怒斥声,她正在辅导儿子学习,但初中生的课程可不是一般人能辅导得了的,儿子解不出来,她更解不出来,一急便发火,一发火便吵吵,大小事一块往外撂。听着何然然那泼辣的声音,庞毅心里发虚,脚步都轻了下去,他想到十几年前何然然也曾是一朵娇嫩的鲜花,说话细声细气,笑不露齿,行不摆裙,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悍妇模样,实在唏嘘,实在感叹。 何然然的拖鞋声砰砰地响起,像是秤砣砸在地板上。 在何然然走出书房时,庞毅将手里的咖啡举高高。 “干啥?”何然然的嗓音有些沙哑。 “老婆大人辛苦了,专门给你买的咖啡。”庞毅的脸躲在咖啡杯后面。 “可气死我了!”何然然接过咖啡,撕开封口,灌了一大口,“他怎么就这么笨!” 何然然指的是他们的儿子庞进取,十三岁,刚上初中。 庞毅讪笑一声,没有说话,侧着身子走进客厅。 “我就担心他随你,搞来搞去我看还是随你,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好吃懒做!”何然然跟在庞毅身后,嘴巴像是机关枪一样架在了庞毅的后脑勺上,开始突突起来,“你知不知道邓中泉明天就搬家了,要搬到市中心大平层,另外还买了一套别墅在郊区,工作日住大平层,周日去郊外度假。你和他一个班的,人家步步高升,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怎么到你这就成了年年后退了,我看你也甭上班了,直接开网约车得了,赚的比上班还多!” 庞毅赶紧将脑子里的歌单调出来,随便播放了一首《好汉歌》。 “你上班不行也就算了,家务也不行,笨手笨脚,净打坏东西,辅导作业也不会,脑子都让猪吃了,你看看这个家,哪哪不是我在操持,你能干点什么?!”何然然灌了两大口咖啡,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庞毅的后脑,将庞毅戳得一趔趄。 庞毅的脑子里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何然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盘起了二郎腿。 庞毅扭了一下头,看见何然然的两条小粗腿在空中胡乱地摇曳,又看见何然然椭圆形的大拇指使劲地往上翘,他在心里笑了,熟悉的旋律继续播放: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他一边放歌,一边去储物室拿了钓鱼的器具。 “又去钓鱼?”何然然不满地皱起眉,射出两道凌厉目光。 “先去开网约车,然后去钓鱼,钓了鱼卖掉一部分,留一部分咱们自己吃,水库里的鱼,都是自己长的,新鲜着。”庞毅一本正经地对何然然说。 “行吧。”何然然摆了摆手,“回来一身鱼腥味,休想上床,睡沙发。” “晓得。”庞毅咧嘴笑起来,“我睡哪都成,保准不影响你。” 庞毅将一首歌播放完毕,拿了钓具,离开了家。 走出家门,他抚了抚镜框,整了整衣领,还没进电梯,便迫不及待地给冯媛发去消息:老地方,今晚不见不散。 片刻后,冯媛回复了一张照片,他点开一看,是冯媛的脚丫,白皙细嫩,脚背水滑,五个指甲五个颜色,光彩夺目,他镜片后的两只鱼目眼睛里闪烁起兴奋的光芒,抿着嘴问冯媛:这个脚丫子能吃不? ------------ 第六章 偷情 曾经的庞毅也有一个文学梦。 正是这个梦驱使他成为了出版社的编辑。十六年前,这个岗位既抢手又体面,说出去还是个文化人,他的长相和气质又带点儒雅,可谓两相匹配。谁知好景不长,互联网时代汹涌而来,颇具门槛的出版社眨眼之间成了夕阳行业,诸多同事辞职创业了,他在犹犹豫豫中错过了最佳时机。干到今天,出版社的规模越来越小,他的工作也是越来越清闲,对应的工资自然几年没涨。 他的文学梦早已破碎成渣,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人近中年,迷上了钓鱼和通奸。 前者安静自在,后者刺激快活。 庞毅驱车来到郊边水库,在固定的位置上架好钓具,坐等鱼上钩,坐等冯媛的到来。晚上八点,冯媛终于来了电话,说她就在路边。他将钓具留下,疾步来到路上,看见了冯媛的车,车启动了,他喊冯媛,冯媛在车内咯咯直笑,伸出手朝他招了招。他嘿了一声,甩开膀子奋力跑起来,跑出去两公里,累得气喘吁吁,车才停下,他拉门上车,嗔怒地说:“你这是遛狗呢!” 冯媛的一只手悠闲地搭在窗外:“我这是督促你锻炼,才两公里,你看你喘上什么样了,你要不行啊,我可换人了。” 庞毅挠了下冯媛的脖子:“谁说我不行了,我让你嗷嗷叫!” 冯媛仰头咯咯笑了两声,松开方向盘的同时,踩下了油门。 庞毅赶紧替冯媛把着方向盘:“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冯媛面露不屑:“瞧你那怕死的德性,在危险边缘试探,才刺激。” 和冯媛通奸五年,庞毅逐渐知道冯媛不仅是个骚蹄子,更是个疯婆子。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冯媛女儿的生日宴上,冯媛竟然要求和他在后厨做那种事,听着外面亲友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们在后厨压抑着声音激情四射,风险够大,也够刺激,就像在一场敌众我寡的战役中全歼敌人,凯旋而归一样。 在和冯媛通奸之前,庞毅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冒险的一面,他一边害怕被发现,又一边忍不住频频试探,但他自己不敢,只有在冯媛的带动下才行。 “咱不去酒店了?”庞毅发现这条路是开回家的路。 “今天去我的新家。” “你们不是明天才搬吗?” “是明天,但大部分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家具是新的,床单被子也是新的,你将会是第一个睡上去的人——男人。”冯媛在庞毅额头上弹了一下,“可见我对你多么宠爱,还不感恩戴德,叫女神都不行,得叫女王。” “这不太好吧……”庞毅觉得有些不妥。 “下车。”冯媛一脚刹车踩下,面色冷了下去,“回去钓你的死鱼。” “别啊,我去还不成吗。” “那也下车,去给我取包裹。” 庞毅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他家小区附近,冯媛的命令他不敢不从,而且不知为何,冯媛越冷艳,越颐指气使,他心里反而越舒坦,他一直想不通,冯媛的命令和何然然的命令到底区别在哪,为何他对两者的感受全然不同。 庞毅小跑着去往马路对面的快递站。 与此同时,戴着帽子和口罩的梁哲正坐在小区内娱乐广场的排椅上,从晚上七点到八点半,他一直坐在那,很多小孩在那玩耍,独属于孩子们银铃般纯粹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不休,他有时分不清到底是别人家孩子在笑,还是阳阳在笑。有个小男孩的皮球滚到了排椅底下,他弯腰将皮球捡出,男孩伸手要,他却愣住了,那一瞬,他恍然觉得就是阳阳站在他面前,他轻喊了一声阳阳的名字,伸出手要抱,孩子的奶奶快步走来,一把夺走皮球,拉着孩子离开了小广场。 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 是妻子发来的文本:冯媛和庞毅要去邓中泉的新家偷情。 他正准备说话,隔空投送联系人没有了,他起身环顾四周,左右跑了几步,联系人没再出现。他推测妻子应该又去跟庞毅了,他重新坐下,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后,给邓中泉打去了电话。 庞毅来到了冯媛的新家,一百六十多平米,一梯一户,装修奢华,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不远处的一片园林湖泊,无论景色还是地理位置,都属上乘,看得庞毅心生羡慕,不过很快,他的羡慕便转为了另类的得意,心想邓中泉只顾赚钱,现在老婆跟他好,房子让他住,连第一次新家睡床都属于他。 “快去洗澡。”冯媛吩咐他,语气听起来有些急促。 庞毅冲了澡,进入卧室,见冯媛已经躺在床上,一条腿露在外面,另外一条腿上盖着被子,头发披散开,遮住了半边脸颊,这种半遮半露的感觉更增情调,他搓了搓手,正欲上床,冯媛指了指床头柜的衣服:“穿上。” 这时的梁哲和邓中泉正在上楼。 “我本来想搬家后再请你们一起吃饭的,既然你想来参观,我晚上的会都不开了,先带你来看看。”邓中泉脸上的笑容掩饰不住,“咱们兄弟多久没有聚一聚,好好吃顿饭,聊聊天了,梁哲啊,你能来这,我很高兴。” 梁哲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楼层数字。 “我其实一直想和你说,如果你想上班了,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安排工作,绝对轻松舒适。”邓中泉拍了一下梁哲的肩膀,“另外,如果你想买这里的房子,我可以找熟人帮你将价格打下来,你把旧的卖了,再添一点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借给你,就像当年一样,我可以给你打包票,这里的房子肯定会升值。” 电梯停在了九楼,梁哲率先出去,站在了901号门前。 邓中泉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吧。”邓中泉对梁哲说,“新家的第一个客人。” 梁哲跨步走入,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 妻子发来文本:他们在床上。 ------------ 第七章 逼问 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气息焦灼。 梁哲故意在客厅待了一会,听邓中泉讲述家具用的是什么品牌,装修花了多少钱,然后才推门进入卧室,床单褶皱,被子杂乱,枕头歪斜,床上没人。床头柜上有一副眼镜,镜片像啤酒瓶底一样厚,他知道是庞毅的,他在邓中泉进来之前,将眼镜和一枚小钥匙揣进兜里,将地上的一件女士内衣踢进了床底。 “床上咋这么乱。”邓中泉走进来,眉头轻皱。 “还好。”梁哲弯下腰,抚平被单,摆正枕头。 邓中泉露出笑容,随即讲解起了卧室布局。 “有咖啡机吗?”梁哲忽然问。 “这个还没有,但你提醒了我,明天就买。”邓中泉看着梁哲,眼睛里流露出情意,“梁哲,咱俩多久没有这么好好聊天了,我可太怀念了。” “确实。”梁哲点了点头。虽然他与庞毅有更多共同话题,但邓中泉也是他们三人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邓中泉社交能力强,眼界开阔,在事业初期,为他们提供过许多建议,偶尔也会展露出性情中人的特质,大学时还曾一起打过架。 “能麻烦你件事吗?”梁哲望向邓中泉。 “你说。”邓中泉将双手背负在身后。 “我想喝咖啡,我看小区外就有一家。” 邓中泉定睛观察着梁哲的脸,片刻后,他爽朗地笑了。 “也就是你。”邓中泉拍拍梁哲的肩膀,“换做别人,别说让我买咖啡了,就单是提出这个要求,都会被我骂一顿。行,我去给你买,你随便转转。” 邓中泉离开后,梁哲关上卧室门,掏出手机,开着录像模式,拉开了双门衣柜,庞毅和冯媛就躲在里面,庞毅半裸·身子,抱着衣服,冯媛衣衫不整,手腕上还拷着手铐,两人看见梁哲后,皆是睁大眼睛,一脸的紧张慌乱。 “邓中泉走了?”冯媛率先出来,“梁哲,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一定还。”然后她对庞毅喊:“还不赶紧穿衣服走人!” 庞毅匆匆穿上衣服,眼镜却找不到了,他将脸贴近床头柜,两只手四处摸索,不仅眼镜没找到,手铐钥匙也没见了,这时的冯媛还被拷着。 “真是废物!”冯媛怒骂一声,“别找了,先离开这。” “手铐钥匙在我这,眼镜也在我这。”梁哲拿了把椅子坐在门前,用身体挡住门,“你们想平安无事地走出这道门,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冯媛没找到内衣,只匆匆套上裙子。 “你们把阳阳弄到哪里去了?!” “你胡说些什么——”冯媛面色冷了下去。 “我不想重复,你们也没有时间。”梁哲恰好接到邓中泉的电话,问他喝什么口味的咖啡,他开着免提,说,“你回来吧,我在这里发现了冯——” 冯媛立刻扑到梁哲身前,用口型示意梁哲,表示她会全力配合。 “发现了蟑螂。”梁哲改了口。 挂断电话后,冯媛蹲在梁哲腿边,手掌搭在梁哲大腿上,央求梁哲先给她打开手铐,梁哲不予理会,她又对着梁哲撒娇,还是无效,始料未及地,她突然一头撞向梁哲,将梁哲撞倒在地,侧身压着梁哲,对庞毅喊:“还不赶紧!” 庞毅迅速上前,但没了眼镜的他几乎丧失战斗力,他去按梁哲,自己却先绊倒在地,他睁大眼睛,双手在空中乱抓,连哪个是梁哲都分不清了。 冯媛趁机拉开门,还没等出去,就被梁哲揪住头发拽了回来,直接摔到了地上。梁哲用力关上门,面色因为愤怒而发红,他本想和平解决,没想动粗,没想到冯媛如此冥顽不灵,既如此,他也没必要留手了。他从兜里掏出那枚装在塑料袋内的耳坠,提声说:“这个耳坠,是我在小树林里挖出来的。五年前,阳阳失踪那晚,你俩在小树林内幽会,耳坠就是那时掉落的,对不对?!” 庞毅贴近塑料袋,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看见了耳坠上面的两个字母:LO。他惊叫一声,像是见了鬼一样地攀爬着后退,撞到了冯媛,被冯媛一脚踢开。 梁哲盯着庞毅:“这个耳坠是你那年送给何然然的生日礼物吧。” 庞毅左顾右盼,眼球外凸,双手在地板上胡乱摸索。 梁哲拨打了何然然的电话,按开了免提。 何然然的声音传来:“梁哲啊,有事吗?” 梁哲说:“我正和庞毅在一起,他在——” 庞毅连滚带爬地上前,试图抢夺手机,梁哲早有准备,后撤一步,将手机揣起的同时,从腰间拔出弹簧刀,啪地一声打开,刀尖对准了庞毅。庞毅愣在原地,将脸缓缓往前凑,看清是真刀子后,立刻退开两步。梁哲将庞毅的眼镜扔过去,庞毅仓惶地戴上眼镜,看清了梁哲坚毅的神情和决绝的目光。 何然然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梁哲正欲说话,庞毅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梁哲按掉免提,捂住听筒。 庞毅抱着梁哲的双腿:“求求你,别告诉然然。” 梁哲一言不发,通话并未中断。 庞毅仰起头:“阳阳的失踪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只是碰巧遇见了——” 梁哲立刻追问:“遇见了什么?” 庞毅回头望向冯媛,冯媛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前,她看见了提着两杯咖啡,正朝这栋楼走来的邓中泉,相比何然然,邓中泉的危机更加迫在眉睫。 冯媛转身回来,语气急促:“你发誓今天的事不会说出去?” 梁哲点了点头:“我只想找回阳阳,你们的事我不管。” 冯媛和庞毅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里透出同样的紧张慌乱,一边是正在走来的邓中泉,一边是接通了电话的何然然。可想而知,如果被邓中泉知道他俩在新家偷情,该是何种盛怒反应,冯媛还想着未来离婚后拿大头财产,估计要被净身出户了。至于庞毅,又该如何面对何然然的狂风骤雨,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耳坠是我们丢的。”冯媛终于开口了,“那晚我们确实碰见了阳阳。” 在冯媛的讲述下,真相的帷幕时隔五年拉开了全新的一角。 2018年7月9号晚上九点半。 阳阳失踪前半个小时。 比现在年轻五岁的冯媛和庞毅相约小树林。 在树影摩挲中,想念许久的庞毅紧紧抱住了冯媛温热的身躯。 “耳坠呢?”冯媛推开庞毅,眼眸放光,用食指点着庞毅的胸口。 “在这。”庞毅赶紧将耳坠递上,“你咋喜欢这幅耳坠,不值几个钱。” “你不懂,重要的不是钱。”冯媛扬起尖尖的下巴,在清冷的天光下观察着琥珀色耳坠,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根本就不想戴这个耳坠,她有许多更好的,但她看见何然然戴着耳坠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就不舒服,她要证明相比何然然,庞毅更在乎她,也是借此测试庞毅对她的服从程度,为以后的调教打好基础。 庞毅再次抱紧冯媛,在冯媛修长的脖颈上快速地啄着,发出滋滋声响。 “眼镜摘下来。”冯媛说,“你不戴眼镜才像那么回事。” 庞毅顺从地摘下眼镜,放入衬衫衣兜,正和冯媛接吻时,听到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庞毅一回头,看见阳阳站在近处,手里拿着一根柳条,冯媛也看见了阳阳,阳阳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冯媛推了一把庞毅,庞毅想都没想,立刻追上去,捂住了阳阳的嘴。这时,树林外传来说话声,庞毅分了神,被阳阳咬了一口,阳阳挣脱后,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冯媛快步跟来,踩到了庞毅掉落在地的眼镜。 当他俩匆匆离开小树林后,才发现耳坠掉了一个。 “这就是全部了。”冯媛长舒一口气,像是说出之后她心里也轻松了一样。 “撒谎全家死光。”庞毅一脸郑重,这时的梁哲已经挂断了何然然的电话。 梁哲托腮思索着,外面传来开门声,应该是邓中泉回来了。 “你们在树林内听到的说话声是谁的?”梁哲问。 “不知道啊……”庞毅慌乱地摆手。 “当时一共就那么几个人!”梁哲提高了音量。 “是何然然和他们家儿子庞进取。”冯媛抢先说。 “还有别的吗?”梁哲紧盯着两人的眼睛。 “真没有了。”冯媛和庞毅异口同声地回答。 梁哲深吸一口气,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但愤怒也随之升起。 “庞毅,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梁哲咬着牙根说,“你却因为和冯媛通奸,就隐瞒了线索,如果当时你们说出来,也许结果会全然不同。” “梁哲——”邓中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庞毅一边躲进衣柜,一边低声说:“对不起……” 梁哲看见庞毅的眼睛里闪烁起泪花,他知道那是紧张恐惧导致的,而不是忏悔内疚,如果庞毅真的良心不安,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天南海北地寻找了五年,这条线索确实无关乎阳阳的失踪,但能够梳理阳阳失踪前的路径,会对调查起到帮助。 庞毅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朋友,亏他还一直对庞毅抱留着念想。 一滴清泪从梁哲眼角滑落而下,为阳阳,也为他自己。 房门打开,邓中泉站在门口,疑惑又同情地望着梁哲。 “谢谢你。”梁哲接过咖啡,面容苦涩,“还有你的新家。” “咱们是兄弟嘛。”邓中泉轻拍梁哲的肩膀,“有困难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两人一起下楼,在电梯内,邓中泉再次向梁哲发出了邀请。 “明天搬家你就不用来了,后天开灶暖房,你可一定要来,没别人,就你和庞毅一家。你知道的,在这个城市,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其余的都是些利益伙伴。” “我看看吧。”梁哲在邓中泉的眼睛里看出了真挚的诚意,心里稍微松动了一些,他意识到过去五年,邓中泉对他的态度其实从未改变,甚至比之前更好了。 两人在小区外分别。 梁哲上车后,收到了妻子的文本:带上耳坠,咱们去找何然然。 梁哲正有此意,他点点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后排:“坐好了吗?” 妻子发来文本:坐好了,没在后排,在你旁边。 梁哲望着副驾驶座,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那我们出发了。” ------------ 第八章 后果 庞毅打开家门时,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硝烟味。 何然然面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香烟,茶几上放着那枚琥珀色耳坠。 庞毅知道梁哲来过了,他在心里暗骂梁哲不讲道义,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来时路上想好的理由无影无踪,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受到了心里的怯懦和恐惧,过去五年,他预演过许多次这一刻到来时的反应,可当真正来临时,才知道预演毫无意义。 何然然抬起头,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像刀子一样锐利,让他浑身一颤,他清晰感受到了何然然愤怒背后的仇恨和厌恶,他立刻避开了那目光,他觉得那目光正在将他的身躯四分五裂,他心里想上前,脚步却忍不住后退,将目光落在了何然然的拖鞋上。 橘红色的拖鞋,三十七码大小。 “说!”何然然怒吼一声,这声怒吼如有实质,像是棍棒敲在庞毅头顶上。 “老婆,我错了。”庞毅声音哽咽,低垂着脑袋,满脸可怜相。 “说清楚!”何然然提高音量,这声怒吼带着一股悍劲,像是金属一样将庞毅包裹起来,让庞毅产生了一种身心的窒息感。 “我们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就在阳阳七岁生日那晚,是她勾引的我,她在桌子底下,将脚放在了我腿上,当时我拒绝了她,但她不依不饶……”庞毅感觉一道阴影笼罩而来,他发现何然然的拖鞋不见了,他知道何然然站了起来,一米六出头的何然然此刻的身影显得如此高大,将他完全罩住,他不敢抬头,继续讲述,他知道越坦诚越详细,才有可能获得谅解,隐瞒只会适得其反。 “五年前那次郊游,阳阳失踪那晚,我偷了这幅耳坠送给冯媛,没想到掉了一个,今天被梁哲挖了出来。”庞毅感觉肺部的氧气不够用了,声音变得虚弱,“五年来,我们大约每个月见一次,都是她约我,她经常给我发大尺度照片,不断勾引我,我拒绝过很多次,但她总有办法突破我的防线,你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除了我之外,她还有别人,她就是一个臭婊子,也怪我抵抗力不够,但我发誓,我没有一次是主动的,我对她没有丝毫感情。” 庞毅重新看到了何然然的拖鞋,就在他面前,但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脚光着,他发现何然然的大拇指翘起,脚掌紧绷,脚背发青。 何然然的沉默让庞毅觉得头顶上悬着一把剑,他想继续交代,但似乎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剩下的只有认错,请求谅解,他不想离婚,他很清楚,他这个年纪离了婚,以如今的处境,不可能再找到新的,他会失去儿子,失去房产,失去声誉,甚至可能失去工作,还会面临父母无休止的唠叨和亲友们的指责。 他承受不住后果,却抵抗不了诱惑。 “那是我的生日礼物。”何然然说话了,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告诉我上面的字母是专门为我刻的,丢了以后,我伤心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挂念着。” 庞毅抬起头,看到何然然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真的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话未说完,何然然抡起手中的拖鞋,打在了庞毅脸上,他的眼镜掉落在地,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留下了鞋底尘埃的酸腐气味,他的头歪了歪,头发散乱开,屋里像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只剩一团橘红色。 “我对不起你,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何然然又抡起拖鞋打了下去,庞毅的身子歪了歪,闭上了双眼。 书房内的庞进取从一开始就听到了动静,在父亲的脸和母亲的拖鞋亲密接触后,他悄悄关上了书房门,愣愣地坐在书桌前,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像是那拖鞋也打在他脸上一样,他的目光扫过右侧墙壁,看到了贴满一整墙的奖状,又扫过左侧书架,看到了堆满的各科书籍,接着他看到了书桌上层叠的作业,而在书桌正前方,是他六岁时,母亲找专家为他写的一副毛笔字:积极进取,奋发图强。 气势恢宏的八个字,压住了他的童年。 一只灰色飞虫从眼前掠过,振翅的声音清晰可闻,庞进取的眼睛亮了亮,抚了抚厚重的眼镜,目光随着飞虫飘出窗外,飘向了星光斑驳的暗夜远方。 晚上九点半,庞毅的手机铃声响起,邓中泉打来的电话。 庞毅本不想接,但何然然示意他接,他按开了免提,是邓中泉邀请他全家后天去新家做客的事,此前就已说过,如今想再确认一番。 “梁哲也来,咱们三兄弟好好聚聚。”邓中泉的声音中难掩喜悦。 “我可能去不了了……”庞毅嘴唇肿起,说话含糊。 “什么?”邓中泉没听清。 “要去。”何然然接过手机,“我们全家都去,让冯媛好好等着。” 那之后,何然然又对庞毅进行了新一轮的惩罚和责骂。 庞毅端正态度,任由何然然的暴风骤雨不断袭击。 于他而言,只要何然然不谈离婚,一切都能承受。 ------------ 第九章 失联 梁哲从地板上醒来,过去五年,他无数次从地板上醒来,经常性地,他明明睡在沙发上,或睡在床上,但醒来时,都会在地板上,地板又硬又凉,并不舒服。 他从地板上爬起,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随着意识清醒,牙齿的疼痛袭来,他找出止痛药,用颤抖的手指抠出两颗,混着昨夜的啤酒吞下去,随即出门。 他去了庞毅家,用力拍响房门。 妻子昨晚留在了这里。 房门打开,拄着拖把,围着围裙的庞毅站在门内,庞毅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眼圈发黑,看起来十分虚弱,看见梁哲后,庞毅镜片后的一对鱼目眼瞬间睁大,但很快又缩小,他眯眼望着梁哲,不冷不淡地问:“干什么?” 梁哲低头查看妻子的手机,隔空投送联系人是空的。 客厅内传来何然然的训斥声,梁哲探头望去,看见何然然坐在沙发上,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低头垂手地站在沙发前,正在接受教育,少年扭头望去,恰好和梁哲四目相对,梁哲看见少年神情委屈,那一眼,似在向他求助。 “有人吗?”梁哲朝里喊了一声。 “你找谁?”何然然走到玄关处。 梁哲查看手机,还是没见妻子,他推开庞毅,径直走入,对玄关处的何然然视而不见,他站在客厅,提声大喊:“有人吗?我是梁哲啊!” 何然然眉头皱起:“人都在这了,你到底找谁?!” 梁哲充耳不闻,快步走入卧室喊了一遍,又去阳台喊了一遍,依然没见妻子,他打开衣柜看了看,又返回客厅,将所有门窗打开,依次查看,还是没见妻子。 何然然跟在梁哲身后:“你疯了吧?你再这样我可报警了。” 梁哲突然转身,按住何然然的双肩:“你们今早出门了没有?” 何然然看见梁哲眼球血红,她说:“出了啊,庞毅去买菜了。” 梁哲像一阵风一样地离开,跑回自己家,门里门外找了一遍,没见妻子,他接着跑到楼上,邓中泉正在指挥搬家公司的人搬家,他以迅疾的脚步在邓中泉家里找了一遍,在邓中泉的默许下,将所有打包好的箱子拆开,还是没见妻子。 当他走出邓中泉家门时,一种熟悉的恐慌感油然而生。 他全身泛起恶寒,打起冷颤,抱紧了双臂。 一只手搭上肩上,他迅速扭头,是邓中泉。 “出什么事了吗?”邓中泉一脸关切地问。 梁哲没有理会邓中泉,他仓惶下楼,打开自家房门,坐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妻子还是没出现,他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妻子要么迷路了,要么被困住了,时间拖得越久,回来的希望就越渺茫,他必须行动起来,将妻子救回到身边。 他在楼道内喊叫,一层楼一层楼地喊,最初他只喊自己的名字,后来不再顾忌,直接喊起了孟晓遥的名字,他将整栋楼喊了一遍,找了一遍,没见妻子,又去楼下,在小区内找,他觉得妻子有可能迷失在了小区的某个角落。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他一边呼喊着孟晓遥,一边满身脏乱地在小路上奔走,不断地钻进花圃和树丛,看见阴暗角落就过去翻找一通。他的异常行为很快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有人从他胡子拉碴的形象中辨认出来,他就是那个五年前失踪了儿子,一个月前死了妻子的梁哲。人们远远地望着他,远远地躲着他,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听出他在喊孟晓遥,知道孟晓遥就是他死去不久的妻子。 “他是个痴情人。”老大爷红着眼眶说,“痴情人往往可怜。” “我看他是疯了。”一名年轻人说,“应该送去精神病院。” 雨下大了,围观的人群如鸟兽散,有保安劝说梁哲,被梁哲推开,他茫然地站在雨中,环顾在雨水中东倒西歪的花草枝叶,恍然间像回到了五年前,他在雨夜山头上呼唤儿子的情景,他不能再让同样的事发生,他不能二次失去妻子。 “孟晓遥,你在哪儿——”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嘶喊,急促的雨水落在他脸上,他的声音被雨水挡回来,他奋起力气,再次将声音送远。 “老婆,你在哪儿——”他转着圈朝前走,全身被雨水淋透,湿漉漉的头发盖住额头,遮挡了视线,他将头发撩到两侧,露出了沧桑的脸。 脚下一滑,他摔倒在地,他出神地望着身下的石子,就像五年前那些石子一样,他捡起一颗,放在眼前端详,嘴角颤抖了两下,露出一抹凄凉的苦笑。 一双脚来到他面前,将他搀扶起来,是一名清瘦的少年,戴着厚厚的眼镜,少年胆怯的神情在雨水中飘忽不定,少年轻声说:“梁叔,你没事吧?” 梁哲定睛细看,认出是庞进取,印象中的庞进取一直是五年前的瘦小模样,戴着眼镜,沉默寡言,如今的庞进取比五年前高了一头不止,但更瘦了,像根竹竿,眼镜片也厚了许多,唯独脸上那种怯生生的表情一如从前。 “阳阳……”梁哲按住庞进取的肩膀,“阳阳该像你一样高了。” 庞进取眉头蹙动了一下,扭头望向了另外一侧。 “进取……”梁哲观察着庞进取的脸,“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庞进取回过头来,用他那紧张中带着胆怯的惯常目光看了一眼梁哲。 这时,一声严厉喊叫响起,何然然撑伞站在不远处,庞进取挣脱开梁哲的手,跑向何然然。梁哲看见庞进取来到何然然身边后,何然然将庞进取拉入伞下,何然然的半边身子则被雨水淋着,两人很快消失在了雨帘中。 梁哲继续寻找孟晓遥,继续喊叫孟晓遥的名字。 他的呼喊声在小区内回荡不休,犹如在叫魂。 很多人从楼上打开窗户,站在窗前观望楼下雨中的他,人们或厌恶,或愤怒,或忧郁,或同情,他们从梁哲的喊声中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可他们不知道梁哲呼喊背后的意义,更无从体会梁哲此刻孤独而绝望的心情。 梁哲在小区内找了三圈,最后满身泥泞地来到小广场,坐在了排椅上。 原本热闹的小广场内一个人都没有,五颜六色的活动器具安静地矗立着,有滑梯、秋千、攀爬架、旋转木马,他在旋转木马下面看到了一个蓝色小球,他起身走过去,将小球捡起,抬头看了看木马,他想起阳阳最喜欢项目之一就是骑木马,两岁就会骑了,这里是他们一家三口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 他骑到木马上,脑袋靠向木马杆子,他忽然觉得很累,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就这样骑着木马,抱着杆子,眯了一会。他恢复了些力气,掏出手机查看,惊喜地发现隔空投送联系人中·出现了妻子的手机型号,他立刻给妻子发去文本,然而妻子并未回复,他跳下木马,一边给妻子发文本,一边大声呼喊孟晓瑶。 终于,伴随着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了文本:我在这。 看着这三个字,梁哲喜极而泣,眼泪随着雨水一起流下。 妻子接着发来文本:对不起,我不该私自出来的。 梁哲赶紧说:“没关系,只要你还在就行……” 妻子再次发来文本:我早上跟着庞毅出门,路过小广场时,看见了许多孩子,我听着他们的笑声就像是阳阳的笑声一样,然后我就坐在排椅上看着那些孩子,我多希望阳阳也在其中,然后我感觉像是睡着了,我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听到你的喊声,如果不是手机提示,也许我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梁哲心有余悸地说:“醒过来就好……” 妻子发来文本:幸好你没放弃,谢谢你,老公。 妻子的这句话让梁哲身上充满了力量,他点了点头说:“我不会放弃,我知道你就在某处等着我,我也知道阳阳在某处等着我,我会找到你,也会找到阳阳。” 妻子发来文本:“我们一起,一定会找到阳阳。 梁哲带着妻子回到了家,路上有人听见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人们更加确信他疯了。回到家后,梁哲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也许是受寒了,他浑身发冷,不断打喷嚏,胡乱吃了些感冒药,裹上被子,在被窝里和妻子发消息,得知何然然一家依然要去参加邓中泉的乔迁晚宴,他便决定也去,到时静观其变。 下午时,他好受了一些,起床煮了碗清汤面。 他在餐桌对面摆上碗筷,为妻子倒满一杯酒。 他用面下酒,和妻子隔空对饮,依稀之间,仿似看到了妻子的音容笑貌。 晚上,他头痛欲裂,忽冷忽热,前半夜一点没睡,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但噩梦频频袭来,他给妻子发了条文本:亲爱的,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片刻后,妻子发来文本: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随后,妻子又发来文本:我爱你,老公。 手机屏幕照亮了梁哲的脸,映出了微红的光芒,自从阳阳失踪后,过去五年,他没听妻子说过“我爱你”,他也没对妻子说过“我爱你”,他们虽然相濡以沫,彼此关切,但心里难免有对彼此的责备和迁怒,那些无缘无故的吵架就是证明。 梁哲的眼里流出了温热的泪水,他给妻子发去文本:我也爱你,老婆。 他抱着手机,终于沉沉睡去。 ------------ 第十章 晚宴 板栗烧鸡的醇香味在房内飘荡。 为表诚意,邓中泉今天亲自下厨,从中午一直忙活到现在。 无所事事的冯媛啪嗒着拖鞋走入客厅,看见女儿邓菲菲的卧室门开着,邓菲菲头靠床尾,脚踩床头,半边脑袋悬空,长发垂落在地,手里拿着本书,耳朵里塞着耳机。冯媛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眼熟,但她没多想,不紧不慢地走入厨房。 “大厨老公,做了几个菜呀?”冯媛靠在门边上。 “四个了,要不要尝尝味道?”邓中泉围着围裙。 “等会一起吧,我想要惊喜。”冯媛不喜欢进厨房。 “对了,你要不要叫几个你的朋友?”邓中泉一边颠勺,一边问。 “我哪有朋友啊,只有个弟弟,还被你赶跑了,我真羡慕你,有两个交了快二十年的朋友,能说说知心话,我在这里啊,倍感孤独。”冯媛搓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你那个弟弟惹是生非,不学无术,当初可是你让我将他赶走的。怎么,你还想他回来不成?”邓中泉回头瞥了眼冯媛,神情中带着一丝严肃。 “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好不容易清静几年,他可千万别回来。”冯媛半转身子,旋进厨房,将修长的手指翘起,让邓中泉看她新画的美甲,“好看吗?” “好看。”邓中泉瞄了一眼。 “那这个包好看吗?”冯媛掏出手机,给邓中泉看购物车内的新款包。 “买。”邓中泉言简意赅,说完后,对着冯媛咧嘴一笑,“只要你喜欢。” “老公最好啦。”冯媛在邓中泉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邓中泉让冯媛赶紧去开门。 冯媛啪嗒着拖鞋,不紧不慢地来到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是梁哲,虽然胡子没刮,头发没剃,还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颓丧模样,但至少换了身新衣服,冯媛和梁哲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冯媛弯下腰,为梁哲找出拖鞋,又半蹲在地,放在了梁哲脚边。 梁哲将拖鞋踢到一边,径直走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两行鞋印。 “是梁哲啊。”邓中泉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你先坐,让冯媛给你泡茶。” 梁哲朝邓中泉点点头,坐在了沙发上。 冯媛坐在了梁哲旁边,距离梁哲半米左右,她从果篮里取出一个苹果,拿起水果刀,一边削苹果,一边说:“你知道维持一段关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梁哲背靠沙发,一言不发。 冯媛挪了下身子,将削好的苹果片举到梁哲嘴前,梁哲眉头轻皱,一脸严肃,冯媛轻笑一声,将苹果片放入自己嘴里,咔嚓咔嚓咬着,说:“是平衡。” 梁哲盯了冯媛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 冯媛将两条腿搭在茶几底座上,一边咀嚼苹果,一边说:“你掌握了我的一个把柄,我也应该掌握一个你的把柄,这样你我都能放心,这就叫平衡。” 一块苹果片掉落在了冯媛开叉的大腿上,紧贴皮肤,冯媛说:“能帮我把它取下来吗?”冯媛晃了晃正忙着的两只手,又望了望自己的腿。 梁哲顺着冯媛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块薄薄的苹果片。 “庞毅已经和何然然交代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梁哲试探性地问。 “知道又如何,我还怕她不成,我看她该怕我。”冯媛一脸不在乎。 梁哲的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他看了一眼,随即发了条消息。 “和谁联系呢?”冯媛偷瞄着梁哲的手机,“不会是有小情人了吧。” 梁哲怒目圆睁,捏住冯媛的手腕,沉声说:“闭上你的臭嘴!” 这时,响起了门铃声,梁哲松开手,冯媛取下大腿上的苹果片,放入自己嘴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梁哲,啪嗒着拖鞋,身形款款的走向门口。 冯媛打开门,外面是梁哲的姐姐梁悦和姐夫范增明。 梁悦穿一身浅蓝色西装,范增明穿长袖衬衫和牛仔裤。 冯媛面带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稀客,快进来吧。” 梁悦的目光越过冯媛,看见了梁哲,她问冯媛:“要换鞋吗?” 冯媛摆了摆手,率先走回客厅:“没那么多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 范增明提着礼品跟在梁悦身后,邓中泉闻声出来,和梁悦、范增明握手寒暄。冯媛知道,邓中泉是为了让梁哲更好地融入,才专门将他俩叫来的。她斜靠墙边,单脚点地,看着他们热切交谈,心生无聊之感,还不如美甲上的图案有意思。 梁悦跟着邓中泉去了厨房,范增明坐在了梁哲身边。 “最近怎么样?”范增明望向梁哲。 “你们不该来的。”梁哲摇了摇头。 范增明一时语噻,轻抚手腕上的佛珠手串。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冯媛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黑,她定睛细看,才认出是庞毅一家三口,三人全穿着黑T恤,黑裤子,庞毅一脸凝重,何然然神色阴沉,双眼紧盯冯媛,目光锐利如刀,感觉他们不像是来道喜的,倒像是来奔丧的。 “不欢迎啊。”何然然率先开口,语气不善。 “来者都是客。”冯媛满色冷淡,拧身返回客厅。 何然然跨步走入,庞毅紧随其后,庞进取走在最后。 何然然站在客厅中央,单手叉腰,环顾四周,提声问:“邓中泉呢?” 邓中泉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笑着说:“都来了啊,快坐吧,要开饭啦。” 何然然扭头看了眼庞毅,庞毅小碎步上前,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盖着黑布的方形物体放在了地上,然后又小碎步回到了何然然身后。 “这是给你们的乔迁礼物。”何然然指了指冯媛,“你来看。” 冯媛站着没动,邓中泉催促了一声,冯媛才上前,她掀开黑布,里面传来扑棱一阵响,接着是一声嘶叫,她吓得后退两步,才看清是一个铁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只鸡。 ------------ 第十一章 衬衫 梁哲坐在沙发上,观察着每一张脸,探寻着每一个潜在的疑点。 印象中,上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还是五年前,阳阳七岁生日那晚,后续的郊游计划就是在那次聚会上由冯媛提出来的,本来梁悦和范增明也要去,但梁悦临时出差,他俩便没去成,那次生日聚会中,每个人都很开心,尤其阳阳。 “可惜今天已经炖鸡了,只能等下次了。”邓中泉轻拍双手,打破了沉默。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鸡。”何然然指着邓中泉,“来,我让你看看清楚。” 邓中泉面露不悦,站在原地没动,这时,厨房内传来一阵滋滋声,邓中泉转身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事等会再说,今晚有的是时间,菜可等不起。” 邓中泉返回厨房后,何然然盯着冯媛,步步逼近,冯媛面色发白,神情呆愣,似是还没从刚才那只鸡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待何然然走到近处,她才抬起头,与何然然对视了一眼,何然然不由分说,扬手“啪”地给了冯媛一巴掌。 “贱货!”伴随着厨房的爆油声,何然然怒声说,“我今天就让你身败名裂。” 冯媛愣了几秒钟,随即扬手还了何然然一巴掌,何然然瞪大眼睛,显然没料到冯媛竟然敢还手,她正欲反击,冯媛突然跨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要不想你儿子坐牢,就给我老实点,我手里有那枚纽扣。” 说罢,冯媛蹭着何然然的肩膀,走进了主卧,虚掩着房门。 何然然愣了一会,随后走向主卧,她的神情变得慌张,嚣张气焰无影无踪。 何然然进入主卧后,反手关上了门。 庞毅不明所以,梁哲凝眉思索,梁悦和范增明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迷惑。 庞进取茫然无措地站在客厅,他抚了抚镜框,看到了斜靠在小卧室门口的邓菲菲,邓菲菲也在望着他。看第一眼时,他有些惊讶,没想到邓菲菲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上一次见她大概是五年前,印象中的邓菲菲一直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手拿一根小树枝,抿着薄薄的嘴唇,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像在寻觅什么。 “你要过来坐坐吗?”邓菲菲问,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淡,就像小时候一样。 庞进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进了邓菲菲的卧室。 邓菲菲将卧室门关上了。 “随便坐。”邓菲菲坐在床头,两条腿悬在空中,轻轻荡着。 庞进取坐在了床尾,他坐下去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吱呀声。 “你很紧张吗?”邓菲菲看见庞进取的两只脚并在一起。 “有点……”庞进取看了眼邓菲菲,近距离观察,他才发现,邓菲菲的模样越来越像她母亲冯媛了,尤其那张瓜子脸,几乎一模一样。 “是因为刚才的事,还是因为和我坐一起?” “都有吧……” “我们的爸爸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是,小时候我们也经常一起玩耍。” “还有阳阳,你还记得他吗?” 庞进取抚了抚镜框,镜面的反光遮住了他慌乱的眼神,他缓缓点头:“当然记得——”最后一个尾音很轻很长,像是一口吐不完的气,片刻后,他才说,“昨天,梁叔在小区里冒着大雨呼喊孟晓遥的名字,喊了很久,让我想起了五年前,他们在山上呼喊阳阳的情景,昨晚我都没睡好觉。” 邓菲菲起身坐到转椅上,转到了庞进取面前,两人面对面,不到半米的距离,邓菲菲神情淡然,薄唇轻抿,静静地看着庞进取,看得庞进取局促不安。 庞进取正欲说话时,邓菲菲双脚蹬地,将椅子转到了桌前。 客厅内,众人表情各异,一片沉默,唯有厨房内的叮当声间歇传来。 终于,主卧门开了,何然然率先走出,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面若死灰。庞毅赶紧迎上去,何然然瞪了他一眼,低声吐出一个字:“走。” 庞毅不敢多问,跟在何然然身后亦步亦趋,待两人走到门口时,才发现庞进取没见了,何然然扭头环顾四周,轻喊了一声庞进取的名字。 “进取在菲菲的卧室。”梁悦这时说。 何然然夹了夹腋下的塑料袋,朝小卧室走去,冯媛斜靠在主卧门框上,面带一丝笑意,何然然路过时,两人以极快的速度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各自望向别处。忽然,一个人站在了何然然面前,挡住了何然然的去路,是梁哲。 还没等何然然有所反应,梁哲便一把夺走了何然然腋下的塑料袋。 “你干什么?!”何然然大喊一声,扑上前去,被梁哲一把推开。 梁哲迅速将塑料袋撕开,是一件米老鼠衬衫,由于年代已久,乳白色变成了米黄色。他将衬衫展开,发现衬衫靠近衣领处的第二颗纽扣没见了,他深吸一口气,但还是难以安奈翻涌的心情,混杂着愤怒和激动,他牙关紧咬,面对着扑上来抢夺的何然然,直接将其推倒在地,又将随后冲上来的庞毅一脚踹开。 “就是这件衬衫。”梁哲将衬衫举起,“这就是五年前,阳阳失踪那晚,庞进取穿的那一件,我记得很清楚,阳阳失踪后,庞进取衬衫上的纽扣丢了一个。” 何然然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梁哲。 “我知道阳阳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你和庞进取,这就是物证!”梁哲一只手捏住衬衫,另外一只手掐住何然然的脖子,“说!你们到底把阳阳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何然然在梁哲脸上抓出了两条血痕。庞毅像是逮着了表现机会,又像是趁机报复,从侧面抱住梁哲,在梁哲腰上狠狠地捅了两拳。 “都给我住手!”邓中泉站在客厅,大喝一声,不怒自威,“这里是我家,别在这里动手,有话好好说,该怎样就怎样。” 何然然和庞毅率先松手,梁哲随后松开了手。 “冯媛,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邓中泉沉声问。 “我可不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冯媛别开脸去。 话音未落,何然然瞅准时机,忽地上前,一把扯住那件衬衫,梁哲赶紧扯住另外一边,两人再次拉扯起来,庞毅帮何然然,梁悦帮梁哲。邓中泉此时再喊话也没用了。片刻后,只听“嘶啦”一声响,何然然和庞毅摔倒在地,梁哲和梁悦踉跄后退,那件衬衫被撕开了,梁哲手里只剩下一条袖口。 “快走!”何然然将大半边衬衫扔给庞毅,庞毅拿着衬衫就朝门外跑,梁哲去追,被何然然抱住了双腿。这时,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别打了。” 起初没人听到这个声音,直到这个声音又说了一句:“衬衫是我的。” 众人这才停止动作,连跑到门口处的庞毅都停住了脚步。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了站在小卧室门口的庞进取,庞进取抚了抚镜框,用紧张中带着胆怯的目光扫了眼众人,说:“阳阳……是我推下去的。” 何然然立刻松开梁哲,上前捂住了庞进取的嘴,拉着庞进取朝门口走,边走边说:“小孩子知道些什么,净瞎说,咱们回家。” 庞进取跟着何然然走了几步,然后站住了,无论何然然怎么拉,他就是站着不动,庞进取用手推开何然然的手,他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但眼神中却多了丝坚定,他看着何然然说:“妈,让我说回实话吧,求你了。” 何然然怒斥一声,对着庞进取的脸狠狠抽了一耳光,将他的眼镜抽掉在地,随后再次拉着庞进取朝门口走,这一次用上了全力,庞进取像是一块人形抹布被拖在了地上,庞毅转身回来,两人一起拖着庞进取朝门口走。 梁哲将庞进取的眼镜捡了起来,他看见庞进取歪着脑袋,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他,当庞进取朝他伸出手的时候,被他一把握住。 “你们今天要想走出这个门,除非踩着我的尸体。”梁哲甩开弹簧刀,挡在门口,“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等警察来,第二个是现在就说。” 相比那把弹簧刀,何然然更在意庞进取的手和梁哲的手握在一起,她拽了拽,庞进取反而握得更紧了,她的眼里多了丝痛楚:“儿子,妈妈是在保护你啊。” 庞进取眼含泪水地摇了摇头:“妈妈,我不想被你这样保护。” 何然然微微一愣,庞进取又说:“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何然然眉头耸·动,体内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紧绷的身体软了下去,拽着庞进取的手也松开了,梁哲立刻将庞进取拉到一侧,接着被梁悦拉回客厅。 庞进取坐在沙发上,梁哲坐在对面,手里握着弹簧刀。 “说。”梁哲将眼镜递给庞进取,“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庞进取戴上眼镜,看了眼右侧小卧室,邓菲菲斜靠在门框上,面色淡然地朝他点了点头。庞进取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讲述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幕。 ------------ 第十二章 柳条 2018年7月9号晚上九点三十分。 当庞毅和冯媛在小树林内幽会时,八岁的庞进取正与何然然在山头上散步,散步只是借口,何然然是想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好好教育一番庞进取。她告诉庞进取,阳阳和菲菲的学习成绩都比他好,尤其是阳阳,不仅学习第一名,课外拓展也很优秀,书法、绘画、钢琴样样拿得出手,反观庞进取,学习成绩不上不下,课外拓展也马马虎虎,让她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我看你就是不够努力,就是贪玩懒惰,就是心性不定。”何然然的话犹如连珠炮般钻进庞进取耳朵里,“你爹就是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你下生后,我专门找大师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就是想你跟他不一样,进取,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庞进取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撕扯着草叶子,撕下来后,用力攥在手里,挤出浅绿色的液体,他看看掌心由白色渐渐变为绿色,露出了无声的笑容。 “听见没有?!”何然然晃了下庞进取的身子,将他手中的叶子晃掉了。 “妈妈,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学不会啊。”庞进取抬起头,那时的他已经戴眼镜了,他用略带紧张的眼神看着妈妈,希望得到妈妈的谅解和支持,更希望得到妈妈的鼓励和肯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许就像班级里小孩说的那样,他就是天生比较笨吧,但这话他可不敢说,他知道说出来准要挨打,妈妈从不让他说自己蠢笨之类的话,在妈妈眼里,他永远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胡说八道!”何然然半蹲在地,双手按住庞进取的肩膀,企图将她的精神力量传递给庞进取,“你不是学不会,只是暂时没找到方法,你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他们都要好,你是最优秀的,最聪明的,最有天赋的,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放心,我会帮助你,也会找别人帮助你,咱们一定会超过他们。” 庞进取感觉肩膀处有股沉重的压迫感,让他双腿发软。 “听懂没有?!”何然然用力晃了晃庞进取,差点将他的眼镜晃掉。 “懂了,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庞进取扶正镜框,一脸认真。 “这就对了。”何然然笑起来,“来,跟我念一遍,积极进取,奋发图强!” “妈妈,我想撒尿。”庞进取说。 何然然起身环顾四周,指了指右侧:“去那,那里草多一些,我在这等你。” 庞进取小跑着过去,故意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并不是真想撒尿,只是不想再听妈妈念叨了,他褪下裤子,假装撒尿时,听见草丛外传来一阵唰啦声,还没等他提上裤子,便看见了阳阳,阳阳也看见了他,阳阳转而朝他走来。 “你在干什么?”阳阳问。 “撒尿。”庞进取提上裤子,看见阳阳手里拿着一根光滑的柳条。 “我刚才看见你爸在那里面,啃菲菲妈妈的脸。”阳阳回头指了指。 “你胡说。”庞进取走上前,夺走了那根柳条,凌空抽了下,发出嗖地一声响。 “还我。”阳阳伸出手,“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就不。”庞进取很少欺负别人,反而在学校里还经常被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但在这一刻,面对比他小一岁的阳阳,看着阳阳脸上那副倔强的表情,他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愤怒,他紧握柳条,宣布主权一样地说,“这是我的。” “为什么?”阳阳有些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 “谁叫你每样都比我好。”庞进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先是感到了一阵难过,他并不知道那是自卑,然后感到了一阵愤恨,他并不知道那是嫉妒,但他并没有将自卑和嫉妒付诸行动,他心虚一样地拿着柳条,转身跑了。 阳阳在后面紧追不舍,庞进取迷失了方向,跑到了另外一侧,草丛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他不小心摔倒,阳阳立刻追上来,夺走了柳条。眼看着阳阳转身离开,这时的庞进取心里迸发出了一股强烈的反击情绪,他趁阳阳不备,双手狠狠推向阳阳,阳阳在倒地前转身,拽住了他的衬衫衣领,他的脖子跟着阳阳一起朝前耸去,但阳阳很快就松手了,然后,他看见阳阳的下半身消失了,阳阳悬在一个小坑洞上,双手扒着边缘,他立刻伸手去拉阳阳,谁知阳阳的一只手在握住庞进取的手时,土坑边缘忽然陷落,阳阳掉了下去。庞进取在边上喊了两声没听到回音,他吓坏了,转身往回跑,想叫妈妈来帮忙。 那根柳条就躺在旁边的草丛里,还有庞进取衣领上的那粒蓝色纽扣。 庞进取找到妈妈后,惊慌失措地告知了刚才发生的事。 何然然在庞进取的带领下,返回草丛寻找,但慌乱的庞进取找不到坑洞的位置了,只辨认出了撒尿的地方,但撒尿的地方距离坑洞还有点远。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梁哲和孟晓遥的喊声,喊的正是阳阳。 “进取,你给我记住,从现在开始,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自己没见过阳阳,也没来过这,明白吗?”何然然蹲在地上,郑重地对儿子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现在给我重复一遍。” “比学习还重要吗?”庞进取茫然地问。 “这是第一重要的事。”何然然十分严肃,“快,重复一遍。” “妈妈……我是不是害了阳阳?”庞进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别瞎想,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何然然提高音量,“快重复!” 在何然然的督促下,庞进取重复了三遍,两人又对了一遍行程,这才离开。 随后,何然然见到了梁哲和孟晓遥,得知阳阳没见了,她热切地帮忙寻找,主要在庞进取撒尿周围,最终,她发现了那根柳条,但没看见那粒纽扣,然后她发现了柳条旁边的小坑洞,她先将柳条用湿纸巾擦了一番,又将坑洞周围的痕迹清理干净,才高声喊:“这里有发现!” 这时的梁哲已经报警,警察正在来的路上。 何然然发现坑洞后,众人相继前来,邓中泉和梁哲先后钻了进去,冯媛则在周围寻找着什么,那时的冯媛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在小树林内明明听到了何然然和庞进取的声音,为何他们要说没在这,冯媛并未拆穿他们的谎言,因为没必要,而且还会将她和庞毅牵扯进去。冯媛在坑洞附近找到了那粒蓝色纽扣,确认是庞进取衬衫上的。第一晚搜寻结束后,冯媛找了个理由,让庞毅将庞进取的那件米老鼠衬衫偷出去给了她。她将纽扣和衬衫一起保存起来,直至今天。 何然然没和任何人说庞进取推了阳阳的事,包括庞毅,如果庞毅事先知道,就不会偷衬衫给冯媛了,在衬衫没见了之后,何然然疑神疑鬼了好几天,虽然庞毅一再声明是他由于衬衫太脏才扔的,但这事一直悬在她心里,成为了个心病,正因此,当冯媛说出纽扣时,她才会在瞬间懵了。那之后,她只能任由冯媛拿捏,即使她老公和冯媛通奸属实,她心有不甘,蒙羞受辱,也只能忍着。 庞进取讲完后,梁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五年前,警方搜寻时,就曾判断出阳阳掉入过那个坑洞,认为是阳阳不小心掉进去的,没想到竟然是被庞进取推下去的,更没想到何然然竟然为了保护庞进取,而隐瞒了这件事,如果他们早点说出来,也许当场就能找到阳阳。 梁哲双拳紧握,他感到愤怒,更感到失望。 “其实就是一个意外……”身后的何然然在此时开口,“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坑洞,进去后发现阳阳没在,警察也进去搜过几遍,坑洞高度不足两米,如果只是单纯掉下去,基本不会受伤,他显然是出了另外的事。” “你闭嘴!”梁哲扭头怒吼一声,他的手背发青,弹簧刀在上下振动。 沙发上的庞进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最初讲的时候还很紧张,一度吞吞吐吐,讲到后面才放松下来,心里的那根弦松了,身体才能跟着松弛。五年前出事的时候,他刚满八岁,正处于那种知道事情,但无法明辨是非的阶段。五年以来,伴随着他的成长,他对那件事有了全面的认识,渐渐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错误,他有两次向何然然提出,想坦白这件事,但被何然然一口否决。经常性地,他会梦到阳阳,阳阳满身鲜血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我?从梦中惊醒后,他会有一种万蚁噬心的灼痛感,就像阳阳的鬼魂在折磨他,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梁叔……对不起。”庞进取眼含泪水,头深深地埋着,“这句话我在心里已经跟你说了很多遍,今天终于有机会当面和你说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阳阳。” 梁哲紧盯着庞进取,双眼一眨也不眨。 “你……能原谅我吗?”庞进取忐忑地问。 “不能。”梁哲沉声吐出两个字。 “可我真的已经实话实话了。”庞进取面露疑惑。 “实话实话是最基本的。”梁哲直视着庞进取,毫不掩饰他对庞进取的厌恶和恨意,“如果你当时说出来,也许能获得原谅,但五年过去了,你没说,今天要不是我把你们逼到这一步,你会说吗?所以,你不可能再获得原谅。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也许害了一条人命,凭什么让我原谅你,就因为你是个孩子?我现在就可以报警让警察将你抓起来,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我不信任你。”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庞进取紧张地举起手,“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光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人,谁知道你有没有干其他的,但我会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梁哲咬了咬牙,“当我查清真相,找到阳阳,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梁哲回头看了眼何然然和庞毅:“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 “行了,说也说了,道歉也道歉了,你还要怎样。”何然然忍不下去了,上前拉起庞进取,“儿子,我们走,这事本来就和我们没多大关系。” 刚走出去两步,梁哲忽地起身,按住何然然的肩膀,将何然然推到墙上,举起弹簧刀,对着何然然猛地刺了下去,锵地一声,刀尖贴着何然然的耳边刺入墙壁。梁哲瞪着何然然,愤怒的火焰在他眼睛里腾腾燃烧。这时,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梁哲掏出看了一眼,是妻子发来的文本:让他们走吧。 梁哲犹豫片刻,拔出弹簧刀,厉喝一声:“滚!” 何然然没有多言,拉着庞进取就走。 梁哲忽然想起什么来,半转身子说:“把衬衫和纽扣留下。” 何然然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梁哲右手紧握弹簧刀,缓步逼近。何然然朝着庞毅点了点头,庞毅将衬衫扔到了地上,何然然从兜里摸出一粒浅蓝色纽扣扔到了衬衫上,然后打开门,拉着庞进取走了。 临出门时,庞进取回头看了一眼梁哲,梁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他,他疼痛一样地避开了那目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终究没能说出来。 梁哲捡起地上的衬衫和纽扣,默默看了一会,也走了出去。 他往上爬了一层楼,蹲在阴暗的楼梯间,心里一阵阵揪痛,他想不通他们为何会为了自身潜在的一丁点风险,就置阳阳的性命于不顾,他们完全可以当场就说出来,如果真是意外,就算阳阳出事了,他也会原谅他们,他们同样不会受到惩罚。即便是陌路人,都不会如此冷血心狠,更何况他们还是他最好的朋友,在阳阳失踪前,他们三个家庭有过许多次集体聚会,留下了很多美好回忆,他一直觉得他们三家人的关系会永远维持下去,直至孩子长大成人,友谊堪比血脉亲人。 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友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端详着那粒浅蓝色纽扣,透过细小的孔眼,他仿佛看见了阳阳在临陷落前徒劳地抓的那一下,他隐约听到了阳阳的呼救声,这声音让他泪湿眼眶。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文本,只有四个字,但蕴含着与他一样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情绪:我恨他们。他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站起,在黑暗里,他用一种极低,但很坚定的声音说:“我也恨他们,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下楼,来到小卖部,买了瓶白酒,他一边喝酒,一边步行着往家走,走至中途,一瓶白酒就喝光了,他醉了,脑子里的忧愁和痛苦也没有了,他开始笑起来,当街起舞,大声唱歌,他的右手一直伸向外侧,就像拉着一个孩子,他一边转圈,一边对着右手说:“阳阳,爸爸很爱很爱你,你爱爸爸吗?”他听见空气中有个脆亮的声音在回答他:“爸爸,我也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他仰头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流进嘴巴里,又咸又苦。 ------------ 第十三章 姐姐 众人的相继离开,让这套刚入住两天的新房变得异常安静。 邓中泉泡了一壶茶,坐在沙发上,一边抽雪茄,一边喝茶,手机传来震动声,是备注为“一号合作伙伴”的人打来的电话,已经连着打了三个,他眉头轻皱,待震动结束后,将该号码拉黑了。他深吸一口雪茄,烟雾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小圆圈,他满意地笑了笑,将手指伸进去轻轻旋转,烟圈随即消散。 不久后,备注为“四号合作伙伴”的人发来微信消息,他立刻回复,随后掐掉雪茄,起身对卧室内的冯媛说:“公司有事,我去处理一下。” 邓中泉在走过客厅时,看到了墙壁上那个一厘米左右深度的凹痕,是梁哲用弹簧刀刺出来的,水泥墙壁上刺出这种深度可不容易,他用手摸了摸,知道梁哲用上了全力,也许还起了杀心,他不准备修补这个刺痕,想就这样留着。 临出门时,他看见了那个盖上黑布的铁笼,他掀开看了看,那只鸡站在里面,脑袋扬起,忽左忽右,像在观察什么,又像在警惕什么,他提着笼子走了。 冯媛听到了邓中泉的关门声,她躺在床上,欣赏着自己的美甲,嘴里哼着歌曲,她对刚才的闹剧并不在意,只是那一巴掌挨得有点冤,若不是被那只鸡吓了一跳,她早就在何然然动手前说出纽扣的事了,但好在她也还了一巴掌,理论上不亏。至于邓中泉,和他结婚多年,她深知邓中泉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有些事只要不摆在明面上说,就会保持彼此的体面。邓中泉对她这样,她对邓中泉也是投桃报李,相互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摆出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邓菲菲背着书包走过卧室门口,淡淡地说:“我去找表哥学习了。” 冯媛没有回应,她并不在乎女儿去找谁,去干什么,就像她不在乎老公去找谁,去干什么一样,与那些烦心事相比,她更在乎当下这一刻的享受。 她脱掉衣服,去浴缸泡澡了。 庞毅一家三口逃窜一样地回到了家。 庞毅何曾见过何然然吃过这种瘪,他有心道歉,毕竟那件衬衫是他给冯媛的,但事情已经出了,此时道歉也没意义,而且他觉得何然然最关注的事不是这个,他推测是庞进取,今晚庞进取的行为让他们很惊讶,也很被动。 果然,刚到家,何然然便在书房对庞进取进行了训斥,庞毅隐约听到庞进取回了一句嘴,然后便听啪地一声响,似是何然然打了庞进取一耳光,随后何然然的音量提高了一倍,这声音让庞毅头皮发麻,赶紧躲进洗手间,耳不听为清。 不久后,何然然将他从洗手间叫出来,开始了对他的责骂。 “要不是因为你,能有今天的事?!”何然然面色涨红地指着庞毅,庞毅看见何然然赤着一只脚,手里握着橘红色拖鞋,他有点怕,往后退了一步,只听何然然继续说,“我上辈子到底遭了什么孽,和你结婚——” 庞毅赶紧从脑内调出歌单,但效果并不大,何然然的怒火喷在他脸上,让他产生了一种灼烧感,他心里发虚,身上发烫,整个人像要烧起来了一样。 不久后,何然然似是累了,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息。 庞毅将道歉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才提议:“我看时间还早,要不我去跑几个小时的网约车,今晚不跑够两百我绝不回来。” 何然然摆了摆手,让庞毅滚远点。 庞毅如闻赦令,衣服都没换,赶紧出门了。 这时的庞进取正坐在书房椅子上,他的左脸上留下了三条红印,是被何然然用巴掌抽出来的,尚在隐隐作痛。他此前不是没被何然然打过耳光,但从没像今天这样产生如此强烈的抗拒情绪,他用手指戳了戳,疼痛忽然加剧,伴随疼痛而来的是一种羞辱感,愤怒也随之而来,夹杂着丝丝恨意。他拿出小镜观察自己的脸时,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眼神,他忽然有点明白梁哲最后那目光的含义了。 梁哲走走停停,历经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小区门口。 到了小区后,他松了一口气,意志终于无法抵抗酒精的威力,直接坐倒在了旁边的花坛中,抱着一颗小树,迷瞪着双眼,嘴里喃喃低语。在小区保安到来之前,一名穿着西装的女子率先而来,是梁悦。梁悦和范增明一直驱车跟随在梁哲后方,梁悦担心梁哲的安全,又不想上前打扰梁哲,她知道梁哲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你是谁?”梁哲在被搀扶起来的时候,撅起脖子问,“为什么在我家?” “我是你姐!”梁悦没好气地说,“这里不是你家,是蚯蚓的家。” 梁哲嘴里嘟囔着,在梁悦的搀扶下,回到了家。 梁悦将梁哲拖到床上,为其换掉鞋子,盖上了被子。 很快,梁哲便发出了鼾声,但在鼾声间隙偶尔会发出一两声低沉喊叫,似是在喊阳阳的名字,酒精虽然麻痹了他的意识,但潜意识里对于寻找阳阳的执念依然存在。梁悦坐在床头,看着梁哲五年来日渐蹉跎的脸,一阵难过涌上心头。 “你说说你,这是何苦呢。”梁悦轻抚弟弟的额头,“五年过去了,你把全国都找了个遍,有这工夫,你和晓遥再生一个,也得三四岁了啊。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不信,阳阳肯定不在人世了,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你是谁?!”梁哲忽然昂起脖子,闭着眼睛喊了一句。 “行,就当阳阳还活着,你找了五年找到什么没?如果一直找不到,你是不是就准备这样一直找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你病死老死?阳阳是你的孩子,你是你,你总归要为自己活着呀。”梁悦说到了伤心处,眼眶泛红,叹一口气,继续说,“你总说,儿子是你最亲的人,可我们就不是了吗,我是你亲姐,你还有个亲爸在老家,你为了找你儿子,连我们都不认了吗?我就不说了,你认不认我无所谓,可咱爸你都三年没回去见了,你想你儿子,咱爸也想他儿子啊。” 说到最后,梁悦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委屈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而下。 “这些话我平时说不着,说了你也不待见听,今天你喝醉了,能听多少是多少吧,反正我知道你最终也不会听我的。行了,你睡吧,我走了。”梁悦站起身,又替弟弟掖了掖被角,“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别总让我来找你。” 梁哲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声,听不清说的什么。 梁悦倒了杯温开水放在床头柜上,关上灯,离开了梁哲家。 范增明在小区外等候,当梁悦上车后,范增明扫了一眼梁悦,说:“你哭过了?” 梁悦摇了摇头,望向车窗外:“没有,风吹的。” 范增明轻抚梁悦的肩膀:“就事论事,我挺佩服梁哲的,这种永不放弃的精神值得学习,能帮咱尽量帮,但若是我摊上这么个弟弟,也得哭。” 梁悦扭头看了眼范增明,欲言又止,范增明说到了她心坎里,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对这个弟弟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她不是因为嫌弟弟麻烦而委屈落泪,而是因为看见弟弟受苦而伤心,这一点上,很难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 范增明启动汽车,凑近梁悦说:“友情提醒,情绪不好会影响卵子质量哦。” 梁悦这才想起今天是排卵日,她说:“今天排出的卵子又不是今天形成的。” 范增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那我们赶紧回家接卵子了。” 梁悦拍了一下范增明的肩膀:“你可别耍贫嘴了,我今天没心情。” 范增明咧嘴一笑,喉间发出一声短促音符,梁悦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又拍了他一下,这一次,她也露出了笑容,说:“知道啦,都会影响质量,咱回家吧。” 汽车驶入无边夜色,隐入霓虹闪烁之中。 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 第十四章 山洞 牙齿的疼痛将梁哲从雨夜狂奔的梦中唤醒。 他的后牙槽肿了起来,连带着耳根隐隐作痛,他从地板上爬起,吞了两颗止痛药,吃了几片消炎药,捞起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一口气喝光,喝完后他看了看那个杯子,杯子干干净净,像被清洗过一样。破碎的记忆浮入脑海,他想起昨夜似乎是姐姐将他搀扶回了家,这杯水想必也是姐姐倒的。 他拿起妻子的手机,发去一条文本:在吗? 焦急地等了五分钟,妻子才回复:在。 他长吁一口气,对着空气说:“你也睡着了?” 妻子发来文本:我不知道,这几天我经常陷入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像是睡着了,但我觉得那不是睡觉,更像是一种意识涣散的状态,不过问题应该不大,你不用担心,即使我没有立刻回复,如果隔空投送联系人中有我,就代表我在你身边,即使没有,你也别焦急,也许过一会就出现了,就像昨天晚上,在你回来的路上,我明明就在你身边,但隔空投送联系人中却没有你。 梁哲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但他和妻子阴阳相隔,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为妻子的手机充上电,然后说:“今天咱们去那个山洞,我觉得里面肯定有线索。” 妻子发来文本:我和你一起。 然后又是一条文本:记得吃早餐。 梁哲笑了笑,他发觉自己的心态放松了一些,自从和妻子阴阳链接后,寻找阳阳有了很大进展,虽然与庞毅的友情彻底决裂,但事实证明,那本就是他一厢情愿,庞毅早已没将他当成朋友,阳阳的性命还不如他们的一个小小隐私重要。 梁哲走出卧室,边走边说:“行,我这就吃。”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早餐了,都不记得早餐什么味道了,家里也没有预留的早餐,他只能在出门后,去小摊买了油条和豆浆,蹲在路边,像完成任务一样地草草吃完,然后去五金店买了一些铁锤锥子之类的器具,便前往了山区。 他将车停在山脚下老杨的院子里。 风烛残年的老杨躺在屋门口的摇椅上,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昏黄的眼睛里满是岁月流逝的痕迹,老杨朝梁哲笑笑,似是知道他要来一样。 下午两点,梁哲背着双肩包,提着器械袋爬到了山顶,在小树林右侧五百米左右,就是当初警方判断阳阳陷落的土坑,也正是庞进取将阳阳推下去的地方,此时土坑表面已经被石砖和泥土填平,周边覆盖了一层钢丝网,并列有一个警示牌,在多年的风吹日晒下,警示牌上的文字早已斑驳褪色,歪倒在了草丛里。 梁哲用铁锹敲了几下,土坑很结实,隐约能听到空空的声响。他顺着斜坡下去,穿过一片草丛,来到了山洞入口,入口被石头堵死了,表面刷了一层水泥,他爬到坑洞斜上方,用铁锥凿开一个缺口,踢掉里面的石头,从缝隙钻了进去。 五年前,他曾在这个山洞里寻找过许多遍,对其十分了解,他知道山洞的总长度大约一百米,中间段有一段十分低矮,必须趴着才能钻过去,钻过去之后再往前,便是出口,出口处是一个陡坡,算是个小悬崖,通往丛林密布的后山。 五年过去,山洞内的格局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多了些绿萝苔藓之类的阴湿植物。熟悉的环境让他想起了五年前众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寻找阳阳的场景,潮湿的腥气则让他记起了阳阳失踪前最喜欢的一套海洋玩具,阳阳将其带到了山上,在阳阳失踪后,他一直保存着那套玩具,一共十种海洋生物,少了一只蓝色海龟,他一直怀疑那只蓝色海龟被阳阳带在身上,跟着阳阳一起失踪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将注意力放回到洞内。 “五年前我们就已经将这里翻了个遍。”梁哲一边自语,一边朝里走,“大家都怀疑阳阳是从另外一侧的小悬崖掉下去了,正因此那片树林成了重点搜寻对象。” 梁哲看了一眼隔空投送,联系人中有妻子,但妻子没发来文本。 “如果我是阳阳,从土坑落下来后,会怎么办呢?”梁哲来到了土坑附近,打开手电筒,踮起脚,将石壁上的铁线蕨扯开,隐约能看到水泥封堵下石砖的痕迹,他在脑海内模拟着阳阳摔下来之后的反应,“这里的高度不足两米,阳阳并非直接掉下来,而是扒住了边缘之后摔下来的,不会受太严重的伤,落地后,他理应立刻呼救,土坑没被堵住,外面的人能听得到,可他为什么没呼救呢?” 梁哲又看了一眼隔空投送,妻子还是没发来文本。 他提高音量,大声问:“老婆,你觉得呢?” 余音在洞内回荡,像是有很多个他在同时说话。 过了一会,妻子才发来文本:我们就从阳阳掉落的地方开始找吧,当年没找到线索,现在说不定就有了呢,先找找看,边找边想办法。 “行。”梁哲蹲下身子,“我总感觉这里有阳阳的气息,你能感觉到吗?” 妻子发来文本:我要能感觉到就危险了。 他听出妻子是在开玩笑,不由微微一笑:“那倒也是。” 梁哲趴在地上,从坑洞正下方开始找,先用手摸索,再用小铁锹挖掘,不管找到什么,先收集起来,到最后统一清洗查看。他一边找,一边和妻子聊天,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太阳便落山了,他爬上洞口,透过缝隙朝外望去,夕阳西下,漫天余晖,他趴在石壁上,枕着夕阳小憩了一会,随后返回洞内继续寻找。 晚上九点过,整条山洞被搜了个遍,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发现,他坐在另外一端的陡坡前,望着黑黝黝的密林发呆了一会,然后返回入口处,从双肩包内拿出面包和白酒,吃饱喝足后,想继续搜寻,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了。他愣愣地望着黑漆漆的洞穴,产生了一种茫然之感,他意识到,这种搜寻在体能上虽然比小树林内掘地轻松,但更耗费精神,因为没有目标和方向。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也痛恨这种感觉。 妻子发来文本:今天差不多了,去老杨那睡一觉吧。 他倔强地摇摇头:“就在这睡,不然明天还得爬上来。” 妻子发来文本:那你少喝点酒,喝醉了就算找到有用的都不知道。 一阵凉风从洞口吹来,梁哲打了个寒颤,伴随寒颤而来的是一股潜伏已久焦躁和愤郁,他想起了过去五年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走的那些仓惶岁月,每次都是发现一丁点希望后,他马不停蹄地前去确认,却发现是虚无缥缈的幻影,往往在这种时刻,对他打击才最大,相比挫折,他更害怕希望。 因为希望,通常会变成失望。 一次次的失望累积,会让人面目全非,就如他现在这样。 他默默拧开酒瓶,灌了一大口酒,身上暖和了,意识也模糊了,他有了一种预感,在这个洞穴·内什么都不会发现。也许这并非预感,就是现实本身,只是他不愿承认而已。过去五年,他走遍了南北山川,没想到找来找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山洞,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似过去五年不复存在,今天就是五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别人看他满世界寻子如疯子般执着,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何其疲惫。五年了,接近两千个日夜的煎熬和等待,他何尝不想停下来休息休息,何尝不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开启新生活,可当他每次有这种想法时,儿子的笑脸便会钻入脑海,他知道自己一旦停下,就代表着儿子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只要他不放弃,儿子就会一直活着。 他又灌了一口酒,迷梦着双眼,望向洞穴深处,隐约看到了一团光,他起身朝那团光走去,妻子发来文本,他没看,他慢吞吞走到近处,发现是一只萤火虫,萤火虫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的光芒就像探照灯一样明亮,绕着他上下飞舞。 他席地而坐,面露凄楚笑容,渐渐闭上了双眼。 清晨的阳光透过洞穴的缝隙照进来,照亮了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洞穴角落,胸前挡着那个浅蓝色双肩包,这是五年前的父亲节,儿子用压岁钱给他买的节日礼物,他走到哪就背到哪,双肩包很厚很暖和,为他抵挡了一夜的阴寒,他拿出妻子的手机,发现妻子昨夜给他发了数条文本,都是提醒他下山去老杨那休息的话,最后一条是晚上十一点。 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给妻子发去文本:在吗? 过了几分钟,妻子才回复:我知道你很累,但你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他编辑了一条文本,想解释,又删除了,张了张口,也没说出话。 妻子发来文本:你应该正常吃饭,正常休息,这样才能找得更久,否则不等找到儿子,你先倒下了,昨晚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洞里这么闷。 他眉头轻皱,低声说了句:“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随后他爬起来,随便找了块区域,趴在地上,寻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已经找过了,他发泄一样地扒着泥土,指甲流出了鲜血。 妻子发来文本:你别这样,先出去晒晒太阳,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低着头说:“我正在思考,你别打扰我。” 妻子发来文本:你嫌我多嘴了? 他突然提高音量:“你放弃了,知道吗,你放弃了。” 妻子发来文本: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神情有些激动:“最后一年你都不出去找了,你肯定觉得儿子已经死了,然后你抛下了儿子,将所有麻烦事留给了我,是你先放弃了,我没放弃。” 妻子发来文本:你还是责怪我了。 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你又这么说,生前这么说,死了还这么说。” 妻子发来文本:当初是你让阳阳离开帐篷的,他本来在帐篷里玩得好好的。 他用力锤了一下地面:“我是要办公,你本该看着他!” 妻子立刻发来文本:我当时要开视频会议,山上信号差。 他摇了摇头:“你总有理由,行了,别说了,没意义了。” 妻子发来文本:那你自己在这里找吧,我回去了。 他嘴巴动了动,没说话,趴在地上继续寻找,过了一会,他发现隔空投送联系人中没有妻子了,他心里纠痛了一下,加大了翻找力道,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了一条条血痕,随着蚯蚓一起蠕动,他每隔一段时间看一下手机,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没见妻子,他对着洞穴喊了一声,回音一遍遍传入耳中,空旷而寂寥,他感觉手臂一阵发疼,有只小虫在手臂上啃咬,他将小虫甩掉,起身爬出了洞穴。 “孟晓遥!”他站在石头上大喊,“孟晓遥!” 手机没响,联系人中没有妻子。 他有些焦急了,跳下石头,跑入草丛,边跑边喊:“孟晓遥——” 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异常清脆。 妻子发来文本:别喊了,你的喊声让我想起了五年前在这里喊阳阳的情景,心慌。 他心里一阵激动喜悦:“你没走?” 妻子发来文本:我怎么可能走,那只是一时气话罢了。 梁哲露出了笑容:“太好了,我以为你真走了,吓死我了。” 妻子发来文本:你要真担心,就不会等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了。 梁哲拱了拱了双手,做出赔礼道歉的动作:“算我错了好吧。” 妻子发来文本:什么叫算你错了,就是你错了。 很快,妻子又发来文本:不过我也有错,当年的事我俩都有责任,就别再相互推诿了,我总不能再死一回谢罪吧,再说了,我自杀也不是因为要报复你,或故意让你活在痛苦内疚里,我是真活不下去了,我是为了自己解脱。 梁哲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刚才犯了轴劲,实际上,他不是对妻子发火,而是对自己发火,对寻找没有结果,对希望再次变为失望而发火,他说:“我们别再吵架了,过去几年我们吵得够多了,没想到死了还要吵。” 妻子发来文本:不吵了,刚才你一直没出来,我还挺担心的,忍不住都要进去了,你也别感到失望,都找了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会。 梁哲无声地笑笑,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他憔悴的脸颊泛起了些许红润的血色。他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妻子隔空坐在他身边,两人肩并肩一起晒太阳。在这一刻,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他多想就这样一直晒下去,太阳永不落山,妻儿陪伴身边,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此生便无欲无求了。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邓中泉打来电话,问他在哪,说有事想和他聊聊。 他想起五年前,何然然发现土坑后,是邓中泉率先钻进去的,过去五年,他对邓中泉的怀疑从未消失过,只是一直没找到证据。他告诉邓中泉,他下午就回去,两人相约茶园见面。挂断电话后,他带上妻子匆匆下了山。 ------------ 第十五章 女人 梁哲在茶园内等了一个多小时,邓中泉才到。 “抱歉,临时开了一个会,耽误了。”邓中泉说,“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梁哲不想寒暄,也没有耐心寒暄。 “梁哲,我先问你一句话,你实在回答就行。”邓中泉神色郑重。 “你问吧。”梁哲与邓中泉对视着。 “你还拿我当好朋友不?”邓中泉问。 梁哲犹豫了,如果不是阳阳失踪,他确实将邓中泉当成最好的朋友之一,而就算阳阳失踪,过去五年里,邓中泉对他的情谊并未减弱,他知道邓中泉暗中帮过不少忙,还接济过他几笔钱,他都不记得具体数目了,而最近这段时间,邓中泉的行为也让他感到了友情的温暖,虽然庞毅对他伤害很大,但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不能因为庞毅一个人,就否定了所有友谊的存在。 “我不知道你和阳阳的失踪有没有关系——”梁哲停顿片刻,接着说,“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我总觉得你没说实话。当然,我不止怀疑你,我怀疑所有人,也许这是病,可一旦有了怀疑的心,任何情感都很难纯粹了。” “我明白了。”邓中泉缓缓点头,“不管怎样,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另外,我发誓我和阳阳的失踪无关,不过我们的关系估计很难再像从前那样了,说心里话,我挺难过的,从大学到现在,除了你和庞毅,我没有其他生活中的朋友,其中你是我最珍惜的那一个,果然啊,人到中年,就不会再有好朋友了。” 邓中泉长叹一口气,似是十分惋惜。 梁哲默默观察着邓中泉。 “这是一份试用期合同。”邓中泉从皮包内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我的合伙人新开了一家公司,正在招聘有经验的计财,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专业领域和你十分对口,我便让合伙人将职位先给你留着,薪资和你离职前差不多,你要是想去,一周内拿着合同到公司即可,你要是不想去,也没关系。” 邓中泉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为梁哲倒了一杯。 梁哲看了看桌上的文件,又看了看邓中泉,他的眉头耸·动了一下,心里泛起了一丝感动的波澜,他明白邓中泉的意思,过去几年,邓中泉给他介绍过好几份工作,都被他拒绝了,只不过没像今天这样直接拿着合同来找他。 “工作并不会耽误你寻找阳阳,也许还是个助力。”邓中泉喝了一口茶,“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没有对不起阳阳,你总不能搭上自己的性命吧。万一阳阳有一天回来了,发现你不在了,他又该如何面对呢?” 梁哲将目光洒到了桌下,看到了自己布满泥土的鞋子,看到了木质地板上因为他的到来而留下的尘土,他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五年了,差不多可以停一停了,但还有一个声音在说,只要停下来,就不可能再开始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梁哲抬起头,望着邓中泉,“我希望找到阳阳以后,我们还能是朋友,我很珍惜和你的友谊,但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 “合同收着吧。”邓中泉一脸落寞,“就当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行。”梁哲将合同收起,起身走了出去。 刚出包间,妻子便发来文本:你还怀疑他吗? 梁哲略微迟疑,低声说:“怀疑。” 妻子发来文本:那你先回家,我跟着他看看情况,明早你到他家来接我。 邓中泉喝了一壶茶之后,离开了茶园。 他在到达小区门口时,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人挡在了车前,他将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那人走到车前,他才辨认出是个女人。 “五年前,我和冯广在你家住过几天。”女人拉下半截口罩,“你还认识我吗?” 冯广是冯媛的弟弟,邓中泉观察着女人的脸,隐约想了起来。 “你知道五年前他为什么跑了之后再没回来吗?”女人将口罩重新拉上。 “我都几年没见过他了,你到底想说什么。”邓中泉语气不耐烦。 “因为他五年前干了一件坏事,不敢回来了。五年前,你们全家在临市的山区郊游,是不是有一个孩子失踪了?那个失踪的孩子就和他有关。” 还没等邓中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女人将脸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如果你不给我钱,我就将他的事说出来,让他坐牢。” 邓中泉的脑子里迅速掠过数个念头,他盯着女人的眼睛说:“我们全家早就不认他这个人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他驱车朝前驶去,通过后视镜看见女人站在原地望着他,他想了想,倒车回去,语气严肃对女人说:“你这是敲诈勒索,是犯罪,知道吗?如果有下一次,我会毫不犹豫报警,别再让我看到你。” 女人正欲说话,邓中泉踩下油门,驶入了小区。 邓中泉在停车场内抽了一支烟,将女人的话想了几遍,分析出了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女人和冯广合起伙来诈他的钱。这种事冯广能干出来,很多年前就曾自导自演过一起车祸被讹事件,只是这次选的时间点很巧妙,在梁哲刚查出阳阳是被庞进取推下土坑后,也许冯广已经回来了,暗中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手法太拙劣,况且他根本不关心冯广的死活,冯媛更不关心。他冷哼一声,信步走向电梯,自语道:“你要是敢回来,我就能把你送进监狱,就怕你不敢。” 晚上十点,梁哲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声称知道阳阳失踪的线索。 对这种事,梁哲见怪不怪,阳阳失踪头两年,他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承诺提供线索者重重有赏,接到过许多这种电话,验证后全是假的,后来便不再张贴了。 “山洞里有证据。”女人说,“我知道在哪。” 听到山洞,梁哲心里激动了一下,但迅速冷静,媒体报道过,知道山洞并不稀奇。 “给我钱。”女人说,“我就告诉你具体位置。” 梁哲有些失望了,觉得女人大概率是骗子,只有骗子才会迫不及待地要钱。 “我要十万。”女人说,“这条线索绝对物超所值。” 梁哲心想你可真敢要,且不说他根本就没有十万了,就算有,也不可能给。 他挂断了电话,女人立刻打来,他没接,他基本确定女人是骗子了,随后女人发了条短信:你不信是吧,我会让你相信的,到时让你求着我。 ------------ 第十六章 钥匙 早晨八点半,梁哲敲响了邓中泉的家门。 看见梁哲来了,邓中泉面露惊喜,还没等他说话,梁哲便将昨晚的那份合同递了上去,说道:“谢谢你,但我真的不需要,让别人签吧。” 邓中泉轻叹一口气,接过合同,欲言又止。 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文本:我出来了。 梁哲转身就走,刚坐上电梯,妻子立刻发来文本:有情况。 随后,妻子将她昨晚探听到的关于冯广女朋友知道阳阳失踪线索,试图勒索邓中泉的事讲了一遍。梁哲不由想起了昨晚接到的那个电话,难道给他打电话的女人就是冯广的女朋友,女人在勒索邓中泉无果之后,找上了自己? 梁哲带着妻子回到家,正与妻子讨论时,手机收到了一张彩信照片,正是昨晚那个女人的号码,他点开照片,不由惊呼一声,照片中赫然是一只海龟玩具,无论颜色、样式、大小,都与阳阳那套海洋生物玩具中的海龟一模一样。 五年前,梁哲是在阳阳失踪两个月后才发现海洋玩具中少了一只海龟的,除了妻子之外,他没告诉任何人,这个细节不可能被大众知道。 难道,这就是阳阳丢失的那个? 梁哲没有着急回复,几分钟后,手机收到了一条彩信视频,他立刻点开,是一只手拿着那个海龟玩具展示的画面,能看出部分区域已褪色,有明显的陈旧感。 “太像了。”梁哲对妻子说,“简直一模一样!” 妻子发来文本:可能是此前拍好的,就算不是,对方也能买到一样的。 手机铃声响起,对方打来了电话,梁哲迅速接听。 “照片和视频都看过了吧。”女人的声音传来。 “你到底是谁?知道些什么?”梁哲开启了录音。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阳阳,我知道你只想找到阳阳。刚才我展示的那个海龟玩具应该就是阳阳的吧。我也不怕告诉你,那个玩具是在洞穴·内捡到的。” “不可能——”梁哲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语气尽量低沉,“洞穴我们第一时间就进去搜过了,根本没有玩具,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可没进去,但有人在阳阳掉进去之前,就在那里了。” 这句话让梁哲的心跳在瞬间加速,从沙发上直接蹦了起来,他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阳阳掉下去后没有立刻呼救。 “阳阳在哪?!”梁哲提高了音量。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证据,有了证据,你还怕找不到人?”女人压低声音,“如果你报警,我会和警察说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并会让证据永远地消失。十万块,真的不算多,毕竟我也是冒了风险的。” 妻子发来文本:声音很像昨晚找邓中泉那个女人。 梁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知道女人很可能就是冯广的女友,如果她所言属实,那提前呆在洞穴·内的应该就是冯广。梁哲没见过冯广,但听邓中泉说起过,不仅邓中泉嫌弃这个小舅子,连冯媛也嫌弃这个亲弟弟,不干正事,净惹是生非。 “我不可能先给你钱。”梁哲沉下声,“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谁又能保证我告诉你之后,你会给钱呢,毕竟口空无凭。” “这样吧,咱们一步步来,你说一部分,我觉得行,就付一部分钱。”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女人终于答应先告诉梁哲证据是什么,具体位置不说,而梁哲则需要支付两万元,这个数目对梁哲来说依然很多,但女人就是不让步,女人的不让步,反而让梁哲觉得女人不像撒谎,咬咬牙,便同意了。 梁哲从信用卡里借了两万,转到了女人发来的收款码上。 “钥匙。”女人在收到钱之后说。 “什么钥匙,谁的钥匙?”梁哲立刻追问。 “转钱。”女人催促。 梁哲没转钱,不仅是因为没钱,还因为他必须先验证女人的话是真是假,他说:“十万块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我需要时间筹钱。” “别想耍花招。”女人出言警告,“除我之外,没人知道钥匙在哪。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拿不到钱,证据就永远消失。” 此时的梁哲已经在脑海中想好了计划,他不能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否则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挂断电话后,他和妻子讨论了一番,大部分钥匙的材质是铜、锌、铝、铁,找钥匙,其实就是找金属。他当即从同城网上购买了一个金属探测仪,又买了一个充电式小型电钻。既然知道了是钥匙,反正就在洞内,他自己就能找。有了此前在小树林内掘地找耳坠的经历,他相信只要那里真有钥匙,就一定能找到,如果连他都找不到,就证明女人在撒谎,也就不用后续交易了。 收到仪器后,为了避开女人的眼目,他乔装一番,打了一辆网约车,前往临市。下午两点,他顶着炎炎烈日,再次爬上山顶。和前天不同,此次有了方向和目标,他浑身充满力量,信心满满。他将整个山洞从纵向上分为上下左右四部分,又以十米为段,从横向上分为十段,不光要测地面,还要测上方和两侧石壁。 做好规划,梁哲迅速投入到探测中,他集中精力,保持专注,历经四个小时,将整条山洞的四个方向探测了一遍,期间探测仪响过三次,挖出了两块铁片和一根铁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现。他没气馁,短暂休息,吃了面包喝了水,从头探测第二遍。晚上十点,他已是精疲力竭,累的头昏眼花,第二遍探测得更慢,也更仔细,几乎每一块区域都探测到了,探测器的最高深度达两米,隔着石头也能探到一米左右,几乎不会有遗漏,然而,第二遍结束,依然毫无所获。 他瘫坐在了地上,口干舌燥,浑身酸软。 他感觉自己只是眯了一小会,谁知一睁眼竟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是被冷醒的。他立刻起身,正准备探测第三遍,妻子发来文本:洞内基本探测完了,其实五年前,警察就已全面检查过,理应不会有遗漏,我觉得可以去洞外试试。 他听从了妻子的建议,从洞穴入口处开始,以扇形往外扩散,每次扩两米,扩了二十米后,探测范围呈指数增大,每探测一圈都要花费将近半个小时。眼看时间渐渐流逝,探测毫无结果,他的心情开始焦躁,不由怀疑女人是不是撒谎了,女人只是发了段视频,什么有用的都没说,他便给女人转了两万块,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希望,这个希望是他过去五年寻找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希望越大,失望自然就会越大,他已经有了预感,这一次的打击将会是空前的,而在体能上,他也是真累了,完全探不动了,便先做好标记,席地休息。 妻子发来文本,让他回洞内睡一觉。 他弓着腰,步履蹒跚地返回洞穴,缩在角落,抱着双肩包,昏昏睡去。 他是被一阵似有若无的喊声吵醒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 他凝神静听,喊声没有了,应该是梦,梦里是阳阳在喊他,一声声喊着爸爸,带着惊慌和恐惧。他已经很累的,但还是扶着墙站起,他看见洞内有一团光亮,他缓步走去,发现是萤火虫,不知是不是前天晚上那一只,他像是遇到了老熟人一样地挥了挥手,和萤火虫打招呼,萤火虫似是被吓到了,朝另外一侧飞去。 他跟着萤火虫的光芒,来到了洞穴的另外一端。 此时正处于白天和黑夜的临界点,天空灰蒙蒙一片。 他站在悬边上,低头望去,下方密林黝黑,似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呼唤他,让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从这里一跃而下,但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野外清新的空气灌入肺部,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他拿着探测仪,小心翼翼地攀下去,开始探测这一侧的崖壁。 崖壁的坡度至少七十度,很容易摔下去,但他没有丝毫害怕,他用一只手扒住崖壁,另外一只手举着探测仪,认认真真地探测,不放过每一块区域。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石壁上映出了他歪斜的影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悲哀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用寻找的方式,逃避开启新生活。 也许,并不是他在支撑儿子,而是儿子在支撑他。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曦从东方的云层后绽放,照亮梁哲后背的时候,恍惚之间,探测仪发出了“嘀”地一声响。梁哲迷蒙的双眼立刻睁大,贴近测了一下,清脆地“嘀嘀”声传来,他的心跳也跟着这声音急促跳动起来,他看见那里有一条半厘米左右宽度的缝隙,在下方一米左右,嘀嘀声最急促,他知道这里有金属,他眯眼朝缝隙里观察,什么都没看到。他爬回洞穴,拿了电钻,重返缝隙处,凿起了石壁,电钻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尤为响亮,激起下方一群飞鸟惊慌逃离。 凿穿几个小孔后,用手将缝隙两侧的石头掰开了。 缝隙底下的一个小凹槽中,静静地趴着两枚钥匙。 黎明的曙光照在钥匙上,映出了璀璨的光芒。 这光芒,同样闪耀在梁哲的眼睛里。 ------------ 第十七章 友谊 钥匙一大一小,小的三厘米左右长度,类似普通家用钥匙,大的四厘米左右长度,匙柄上有一个波浪形图案。看到大钥匙后,梁哲立刻拿出自家钥匙,对比发现两者无论形状还是图案几乎一样,但齿轮有细微差别。 这个大钥匙,很可能是梁哲所在小区的通用房门钥匙。 两个钥匙的表面都有少量泥土砂砾,在钥匙侧面和底部则有发霉生锈的情况,钥匙拿出来后,凹槽内的遗留痕迹也很明显,绝非近期放进去的。 钥匙经过风吹雨淋,肯定没了使用者的痕迹,梁哲便先拍照,然后将钥匙放入透明塑料袋中。当他走出山洞时,金黄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洒在他身上,让他产生了一种眩晕感,周围的景物变得很不真实。他坐在石头上,拿出钥匙,隔着塑料袋又观察了一番。他无从确定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在看到钥匙第一眼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是激动和兴奋,再然后是难以抑制的喜悦,就仿似阳阳已经找到了一样,现在他逐渐平静下来,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妻子比他冷静得多,发来文本,提醒他:要不要报警? 他也有这种想法,但过去几年,他没少给警方提供线索,每次都是发现点什么,便迫不及待地告诉警方,警方去调查一番后,结果全是捕风捉影。 正思考间,那个女人打来了电话,梁哲立刻接听。 “一天了。”女人率先开口,“钱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在筹。”梁哲想要拖延,“再给我一天时间。” “我就知道。”女人语气严肃,“既然你不想给钱,那就别怪我毁掉证据了。” “你的话我全部录音了。”梁哲决定试探一下,“我要报警,你跑不掉,即使你没参与阳阳的事,就单是敲诈勒索,就够你受的。” “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证据,更不知道阳阳的事,我就是一年前碰巧路过山区,在山洞里随便塞了个钥匙进去,你信则有,不信则无。”女人的语气变得轻松,“至于钱嘛,你心甘我情愿,属于正常交易,我又没逼你,这叫信息费。这个号码是野号,根本查不到我身上,你录音有什么用,我一时兴起说的话,就能定罪了,你别太天真了。” 女人的话让梁哲感到失望,更感到气愤,虽然从钥匙的状态来看,不像是短期内放进去的,但并不能排除女人在一两年前塞进去的可能性。 “所以,请便吧。”女人直接挂断了电话。 梁哲立刻回拨,对方没接,再次回拨,提示无法接通,应该是被拉黑了。 刚才的喜悦和兴奋荡然无存,梁哲意识到女人要十万也许是个幌子,她的本意就是两三万,昨天女人的坚持让梁哲觉得她不像撒谎,今天女人一听梁哲要报警,立马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 难道女人真是骗子?梁哲被这两把毫无意义的钥匙骗了两万? 可梁哲总感觉哪里不对,他深吸两口气,凝神思考起来,但思路总是缕不顺,女人的言行确实有不合理之处,出现的时间点也很巧合,就在他刚查到阳阳是被庞进取推下土坑后便出现了。还有一个问题梁哲想不通,那就是钥匙为何是两把,如果女人早有打算要骗她,塞一把钥匙就可以达到效果了。 女人既知道海龟玩具,还知道山洞位置,冒着如此风险,只为两万块钱? 妻子发来文本: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钥匙是真实的,女人见你不想再给钱,而且打算报警,便想着能拿多少算多少,赶紧撇清关系逃离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梁哲的思路终于打开了,“她的退缩太快了,更像是心虚,也许就是怕我报警才那样说的。但在报警前,我们需要确认她的哪种说法是真的。我觉得还得从这两把钥匙上着手,钥匙是证据,也是线索。” 梁哲和妻子简单商量一番,便下山了。 下午两点,梁哲回到了市区。 他先将两把钥匙进行了一比一复制,包括齿轮和匙柄,在自家门上试了试,钥匙能插进去,但无法旋转。接着他去了楼上邓中泉家,邓中泉已经搬走,他直接将钥匙插进去试,也无法旋转。然后他又去了庞毅家,试过钥匙不能用之后,他敲响了房门,庞进取开的门,看见梁哲,庞进取面露惊讶,紧张地后退了两步。 “谁啊?”何然然的询问声自客厅传来。 围着围裙的庞毅在玄关处探出半颗脑袋。 今天是周六,他们都没上班。 见庞毅站着不动,何然然过来了,看见梁哲后,她先是一愣,然后快步上前,将庞进取一把拉到身后,对庞进取说:“这里没你的事,去书房。” 庞进取进入书房后,何然然双臂抱胸,冷声问梁哲:“你干什么?” 梁哲直接说明来意:“近几年,你们家换过门锁没有?” 何然然不情不愿地回答:“没有,门是原配,门锁也是原配。” 梁哲望向玄关处的庞毅,隔着几米的距离,他觉得庞毅的脸有些陌生,仿似这不是他十几年的朋友,而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问庞毅毅:“是这样吗?” 庞毅点了点头,没说话,镜片后的眼神看起来很疏离。 何然然往前踏了一步,语气不善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哲不想和何然然多说话,怕说多了控制不住情绪,转身就走。 何然然跟了出去,对着梁哲的后背说:“从今往后,别再来我们家。还有,你要敢找庞进取的麻烦,我一定饶不了你。” 前半句的时候,梁哲就停住了脚步,最后一句说完,梁哲转身回来,揪住何然然的衣领,沉声说:“你给我记住,我只是暂时放过了你们,早晚要找你们算账,等事情结束后,我一定会让你们全家付出代价,很快了!” 梁哲将何然然用力一推,直接将其推进了门内。 何然然没再追出去,梁哲坐上电梯后,情绪还有些激动,只要看见何然然,他就会想起阳阳被推下去的情景,愤怒便会涌上来,有种想杀人的冲动,这一家子从大到小,就没一个好人,他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狠狠教训他们。 梁哲驱车离开小区,前往邓中泉的新家。 开门的人是邓菲菲。 “你爸妈呢?”梁哲问。 “不知道。”邓菲菲淡淡地说。 梁哲往里看了一眼,邓菲菲转身朝客厅走去:“进来坐吧。” 梁哲犹豫片刻,还是进去了,他坐在沙发上,给邓中泉打电话。 邓菲菲将一杯水放在了茶几上,梁哲瞥了一眼,是柠檬水。电话拨通了,梁哲对邓中泉说自己在他家,有急事想当面问他,邓中泉表示半小时内回家。挂断电话后,梁哲发现邓菲菲坐在了茶几对面的椅子上,正在看着他。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梁哲盯着邓菲菲的眼睛。 邓菲菲没说话,依然看着他。 “阳阳的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梁哲提高了音量。 “你是不是见了谁都要这么问一遍?”邓菲菲的声音和表情都很淡然。 梁哲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酸凉的感觉十分提神,身上也舒爽了一些。他确实经常问这个问题,因此也总结了很多经验,知道当他紧盯对方眼睛,神情严肃地问话时,若是对方心里有鬼,神情和目光就会发生变化,从刚才邓菲菲的反应来看,她心里应该没鬼,也就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两人的对话以询问的方式嘎然而止。 邓菲菲起身走进了小卧室,房门虚掩着。 梁哲将一杯柠檬水喝光,背靠沙发,闭眼休息。 一个多小时后,邓中泉才回来,等得梁哲心焦火燥。 “你们家最近几年换过门锁没有?”梁哲开口就问。 “你是指老家吧?”邓中泉坐下后,悠悠地点燃一支雪茄。 “对。”梁哲观察着邓中泉的神情。 “我想想——”邓中泉眯眼思索片刻,“确实有过,大概五年前,换过一次门锁。” 梁哲轻搓双手,知道那把钥匙很可能就是邓中泉家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邓中泉吸了口雪茄,面露疑惑。 “我捡到了一把钥匙,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换锁之前的。”梁哲从兜里掏出塑料袋,放在茶几上,他已经将两把钥匙分开装了,此时里面只有大钥匙。 邓中泉拿起塑料袋看了看,摇摇头:“这怎么判断?锁都没了。” 梁哲立刻问:“你们家还留着换锁前的钥匙吗?” “我是没有,冯媛也够呛,若是搬家之前,我倒是可以找找看,现在搬家了,找都没地方找。”邓中泉似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小卧室喊了一声,“菲菲,你来一下。” 邓菲菲靠在门框上,望向客厅内的两人。 邓中泉问她:“咱家五年前换了一次锁,老锁的钥匙你还保留着吗?” 邓菲菲想了一会,返回了卧室。 几分钟后,邓菲菲重新出来,将一枚钥匙放在了茶几上。 “确定是这个吗?”邓中泉问邓菲菲。 邓菲菲点了点头。梁哲立马拿起来,对比着塑料袋中的钥匙,大小和图案一样,齿轮肉眼看不出差别,他提出让配钥匙的专业人士判断一下,邓中泉和梁哲一起,来到附近一家钥匙店,店家用仪器查看后,得出结论,两把钥匙是开同一把锁的。 “这是我在阳阳失踪的山洞内找到的。”梁哲突然对邓中泉说。 邓中泉愣住了,显然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应该是谋害阳阳的人身上携带的。”梁哲故意将谋害两个字说得很重。 邓中泉惊讶地看了一眼梁哲,他的瞳孔放大,眼神中带着探寻。 “你,或者冯媛,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梁哲提高音量说。 “怎么可能。冯媛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和这事没关系。”邓中泉目视梁哲,一脸坦诚,“要真有关系,我会主动帮你找钥匙,主动来和你一起鉴定?” 梁哲没说话,这本就是他的一次试探,他知道冯广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之所以换锁,是因为冯广。”邓中泉双眼眯起,“你还记得冯广吗?就是冯媛那个不干正事的弟弟。五年前,他和女朋友住过我家一段时间,他离开后,冯媛提议换锁,怕他突然回来,那是在阳阳失踪之前。” 梁哲从邓中泉的神情变化中没觉出异样。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邓中泉朝前指了指,两人一边走,他一边说,“前天晚上,一个陌生女人在小区门口堵住了我,说知道五年前阳阳失踪的事,如果我不给她钱,就将冯广送进监狱,我一开始觉得她撒谎,也许是和冯广合伙骗钱,就没当回事。如今你找到了这把钥匙,我觉得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梁哲在脑中快速思索着,他没料到邓中泉如此坦诚。 “你说过你一直怀疑我,现在又有了这把钥匙,更得怀疑我了。”邓中泉长吁一口气,面露无奈,“不管怎样,钥匙是我家的,我就有嫌疑。可如果那个女人没说谎,这事确实和冯广有关系,钥匙是他掉的呢?” 梁哲轻咬牙关,这就是他的思路,确认钥匙的归属就是为了验证思路。 “我觉得你应该报警。”邓中泉神情郑重,“抓住他们,问个明白!” 梁哲松了一口气,在这一刻,他基本确定钥匙和邓中泉无关了,如果真有关系,且不说邓中泉的情绪反应没见异常,就单是报警这一点,邓中泉必然会阻止。 “别急。”梁哲保持着冷静,“证据并非确凿,需要先核实冯广是否真在山区。” “也对。”邓中泉搓着下巴,沉吟道,“前天我问过冯媛,冯媛说冯广当时没在山区,但我觉得她隐瞒了什么,而且冯广五年前离开的时间点也很巧,恰好在阳阳失踪后,五年都没回来过,我觉得不妨先问问冯媛。” “行。”梁哲对邓中泉多了些信任,再怎么说,这事都与邓中泉的妻子和小舅子有关,而邓中泉的言行表明,他没有庇护家人,而是站在了梁哲这一边。 “我会帮你查清楚。”邓中泉轻拍梁哲的肩膀,“也算是帮我自己洗清嫌疑,我实在没想到,这事竟然会查到我头上。”邓中泉摇头苦笑了一声。 梁哲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感动,望向邓中泉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情谊。 邓中泉也望向他,两人对视一笑,恍若五年前一样。 真正的友谊,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 第十八章 质问 邓中泉很少用如此严肃的口气要求冯媛不管在哪,立刻回家。 冯媛不敢怠慢,指甲修了一半,便匆匆赶回了家。 门口换鞋时,她探头看见了沙发上的梁哲和邓中泉,两人正在喝茶,坐得很近,侧耳交谈间像兄弟一样亲密。她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啪嗒着拖鞋,身形款款地走进客厅,坐在了茶几对面的椅子上,略微侧身,面向邓中泉,开口说:“什么事呀,这么急。你看人家的指甲才做了一半,多难看。” 她将手往前伸了伸,又迅速缩回去,仿似不想被看到一样。 邓中泉言简意赅地将梁哲在山洞内发现钥匙的事说了一遍。 冯媛的面色阴晴不定,当听到钥匙竟是她家的时候,不由讶然出声。 “我和梁哲判断,这把钥匙很可能是冯广的。”邓中泉直视着冯媛,“前天我问过你一次了,现在再问你一次,五年前阳阳失踪那天,冯广是不是在山区?” “我不知道啊。”冯媛摇了摇头,见邓中泉在盯着她,她重申了一遍,“我是真不知道。我们是去郊游露营的,他没事跑那里干什么?” 邓中泉用食指轻敲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听得冯媛内心烦躁,她从包里取出香烟点燃,轻吸一口,将烟雾吐向了梁哲的方向,从坐下后,梁哲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的脸,像两根钉子一样,盯得她脸颊发麻发痒。 “梁哲已经找到了钥匙,随时可以报警,现在再隐瞒没意义了。”邓中泉说,“而且前天一个陌生女人也找过我,说冯广五年前就在山区。当年那批人里,冯广只认识你和我,我和他没联系,就只有你了,你说你不知道,我有点怀疑。” “你不信任我?”冯媛眉头皱起,感觉邓中泉和梁哲像是联手审问她一样,她昂起脖子,提高音量,“万一梁哲说谎呢,万一钥匙是假的呢?梁哲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宁可信一个疯子,也不信我?我可是你老婆。” “我们是在就事论事。”邓中泉的表情变得严肃,当他严肃下来的时候,身上自带着一股威严气势,他指着冯媛,“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晚了我怕你引火上身,冯广不值得你包庇,他只会将你拖下水。” “可我真的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冯媛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她觉得邓中泉理应站在她这边,而不是和一个疯子一起在她家里联合质问她。 邓中泉忽地拍了一下茶几,面露怒容,冯媛心中一凛,她都不记得上次邓中泉在家中发火是什么时候了,他们夫妻间的关系一向维持得很好,平衡是一种相互作用,需要双方共同努力,配合着对方增加或减少筹码,一旦心不齐,失衡就在转瞬间。此刻,她有了一种平衡即将被打破的感觉,可她觉得邓中泉不该是这种态度,他至少应该先找自己商量商量,而不是一上来就审讯似地问话。 难道他们夫妻十几年的感情,还不如一个疯子朋友来得重要? 梁哲这时开口了:“中泉,让我和冯媛单独聊几句可以吗?” 邓中泉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梁哲起身走向主卧:“冯媛,我们去阳台说几句。” 冯媛甩了一下头发,跟着梁哲走进卧室,梁哲留着卧室门,两人来到阳台后,梁哲将阳台的推拉门关上,说道:“我知道你隐瞒了事情——” 冯媛正欲开口辩驳,梁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我说完,首先,我珍惜和邓中泉的友谊,这是我一直没将你和庞毅的事告诉他的主要原因,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你们彼此间的关系怎么处理,那是你们的事。但凡事有轻重,在寻找阳阳面前,任何事都得往后排,正因此我才会将耳坠给何然然。所以,如果你现在不说实话,我就告诉邓中泉我看到和听到的你和庞毅的所有事情。” 冯媛皱起眉头:“你又用这事要挟我?没完了是吧。” 梁哲轻咬牙关:“我也不想,但我必须找到阳阳。” 冯媛摆了摆手:“那你赶紧去说,让我早死早超生!” 梁哲犹豫片刻,走了出去,冯媛见梁哲走出卧室后,喊了他一声,梁哲似是没听到,径直走入客厅,冯媛只是一时气恼,她也不想梁哲说出去,便赶紧跟上,想阻止梁哲,谁知邓中泉恰好走进卧室,两人差点撞到了一起。 “梁哲说你想找我单独聊聊?”邓中泉眉头紧拧。 “额……”冯媛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坐在了床头,“是啊。” 邓中泉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镜子中映出了他半张严肃的脸。 静默片刻,冯媛起身将卧室门关上,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你不会是犯罪了吧?”邓中泉低声问。 “咋可能!”冯媛往前走了两步。 “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邓中泉站起身,面对着冯媛。 “咱俩是夫妻,你为什么老站在梁哲那边?”冯媛将头歪向一侧,面露委屈,“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这种事你应该事先和我说一声,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我们是夫妻没错,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必须拎清楚,否则误人误己。很多时候人并非是一开始就犯了大错,通常是一步错,步步错,逐渐走向深渊的。”邓中泉按住冯媛的双肩,放缓了语气,“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是在帮你啊。” 冯媛正过脸,望着邓中泉,看了一会后,又将脸歪了过去。 “可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冯媛的声音软了下来。 “你要真拿他当亲弟弟,就不会五年不联系了。”邓中泉眯起双眼,疑声问,“你们这几年不会一直私下联系吧?” “真没有!”冯媛立刻摇头,“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会牵扯到他。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他也没和我说,五年前他离开后,我就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那之后我俩再没联系过,那也是他答应做到的。” “所以,五年前那天,他确实在山区?”邓中泉的声音十分低沉。 “对。”冯媛缓缓吐出一个字,然后和邓中泉对视了一眼。 邓中泉没有犹豫,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卧室门。 “过程是怎样的,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当着梁哲的面!”邓中泉回头望向冯媛,神情凝重中带着一丝坚定,“只要你没犯罪,我会请求梁哲尽量原谅你。” 这时的梁哲正站在客厅中间,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他立刻查看。 冯媛一步步走出卧室,走到梁哲面前,感觉像是在走向行刑架,她有百般个不情愿,不仅仅是因为冯广是她亲弟弟,还因为她不想再被梁哲捏住一个把柄,但邓中泉说的没错,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出于明哲保身的目的,她也应该坦诚告知,她本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被人知道,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查出来了。 想到这,她不由对梁哲产生了一丝佩服。 五年了,梁哲竟然一直查到了今天,而且真的查到了些东西。 她看了眼梁哲,梁哲目光急切,但并未出言催促。她又回头看了眼邓中泉,邓中泉目光坚定地朝她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坐在了那张椅子上,梁哲立马坐在了对面。她点燃一支烟,往事浮上心头,许久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的弟弟冯广不是个东西。” ------------ 第十九章 转机 2018年7月10号上午十一点半。 正在山头上煮高山火锅的冯媛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听后,才知道是弟弟冯广。一个月前,冯广和他女朋友在冯媛家住过几天,由于冯广女朋友偷拿家中的金银首饰,以及冯广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带到家里来喝酒,让忍无可忍的邓中泉将他俩轰走了,轰走后,冯广竟用私下配的钥匙开了门,拿走了平板电脑和一些小型家电去贩卖了,这是导致他们家换锁的主要原因。 “姐,你得帮我。”冯广的第一句话通常都是这个。 “你又怎么了?”冯媛离开人群,走向远处。冯广比 ------------ 第二十章 引蛇 梁哲判断,无论女人是谁,她的动机都很明确,那就是要钱。 既如此,就用钱引女人上钩,抓住女人,问个明白,实在不行,也可以用钱与女人展开交易,在威逼利诱之下,不信女人不说实话,只要女人开了口,一切就好办了。梁哲有种强烈的直觉,女人没有说谎,她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梁哲编辑了一封邮件,用冯媛的邮箱,发给了那个女人。 大约十分钟后,女人发来邮件,提出了条件,与之前勒索梁哲一样,十万块。梁哲和邓中泉商量了一番,由于冯媛不想搀和这事,便由邓中泉代替冯媛和女人谈判,目的只有一个 ------------ 第二十一章 河流 梁哲感觉这一天出奇地长,从黎明发现那对钥匙开始,一直到日落黄昏,就没有一刻停歇过,调查则有了巨大进展,也许是过去五年里单日进展最大的一次,而且即将迎来一个关键人物,很可能是导致阳阳失踪的罪魁祸首。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阳阳失踪的真相就要揭开了,也许就在今天。 他的心情处于持续亢奋的状态,感觉不到疲累,只感到一阵阵饥饿,当他在去往公园途中的便利店内大口吞食面包时,妻子发来文本,提醒他注意安全。 他按了按兜里的弹簧刀:“放心,放心,我肯定会注意的。” 妻子发 ------------ 第二十二章 死亡 河水变成了泳池。 阳阳失踪前一个月,梁哲曾带着阳阳去露天泳池游泳,阳阳从四岁就会游泳了,早已不满足于儿童区,要到深水区试试,梁哲同意了。阳阳潜入深水区,不见了踪影,梁哲钻入水下寻找,没看见阳阳,正站在水里焦急地喊叫时,阳阳从身后游过来,跳到了他背上,大喊一声:“爸爸,我骗到你啦。” 梁哲扭身抱住阳阳,又气又笑地挠着阳阳的咯吱窝,父子俩在一片笑声中同时倒在了水里,阳阳在水下挣脱开梁哲,朝远处游去,梁哲紧随其后。阳光照在泳池表面,泛起粼粼波光,阳阳忽然停住,朝上指了指,梁哲抬 ------------ 第二十三章 结论 两天后,梁哲在重症监护室醒来,只醒了几分钟,便再次陷入昏迷。 在昏迷之中,他无数次返回五年前那个夜晚,诸多郊游时的细节涌入脑海,他想起了与邓中泉、庞毅一起喝酒吃烤肉的放纵,想起了和阳阳在油菜花丛间奔跑追逐的自由,想起了众人围着篝火,手拉手跳舞的欢乐惬意。 如果阳阳没失踪,那次郊游将成为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他还想起了一件他不愿回忆,实际每天都在自责的事,那就是阳阳失踪前二十分钟,他和邓中泉、庞毅正在篝火前喝酒,邓中泉讲了一个笑话,三人大笑了一番后,庞毅声称 ------------ 第二十四章 转念 五天前,妻子跟随前来取衣物的梁悦回到了家。过去五天,她一直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她一方面担心梁哲的生命安危,一方面又担心手机无法修好,好在梁哲顺利出院,手机也修好了,妻子也像梁哲一样,十分激动庆幸。 但随后,妻子便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不知是因为时间的推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现在的她进入无意识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家里会好一些,在外面偶尔一恍惚,再恢复时竟过去了几个小时,她担心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梁哲安慰她,让她以后多多呆在家里,别跟着他到处乱跑了,活人都撑不住,何况死人。这 ------------ 第二十五章 排查 新的希望让梁哲容光焕发。 相比过去几天的半死不活,今天的梁哲有了明显变化,虽然还是头疼头晕咳嗽不止,但眼睛里的光回来了,脸上也有了血色,走路不再慢吞吞地扶着墙,虽然身子依然歪斜,但脚步明显加快,仿似有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办一样。 那枚小钥匙就是希望之火。 他的所有计划建立在一个假设之上,那就是小钥匙和五年前在冯广之后进入山洞的那个人有关,很可能就是后续打电话给冯广,声称捡到违禁药物的神秘女人。既如此,找到钥匙的主人,也就找到了那个神秘女人。 可仅凭钥匙找主 ------------ 第二十六章 租客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 房内家具简单,环境整洁,没有明显的生活气息。他进入卧室,发现床上只有床垫,衣柜内空空如也。显然,这个房子里当前没住人。他思索片刻,掏出手机,下载了一个租房软件,搜索该小区,浏览一番房源后,果然发现了这套房子,10栋806号房,房源照片和房内环境相匹配。 这是一套正在出租的房子。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这枚钥匙的主人就是这套房子的房东;第二种,这枚钥匙的主人是租住的房子,时间是在五年前。如果是第一种,倒是可以通过房屋中介和房东取得联系,如果是第二 ------------ 第二十七章 逃离 手机里传来梁哲嘶嘶的艰难喘息声。 刚才梁哲追击时,电话并未挂断,梁悦听到了梁哲一路上发出的各种声音,仿似亲身参与了一样,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一会紧张,一会焦急。 在梁哲讲述了刚才追的那个女人是谁之后,梁悦让梁哲先回家休息,反正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住哪,揭开她身份是早晚的事,而梁悦则有了一个新办法,也许能找到陶倩倩,就算找不到,也会尽量打探陶倩倩的情况。 华灯初上,梁悦站在路边,环顾形色匆匆的人流,为了弟弟,她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上次她为弟弟远行差不多是三年前了, ------------ 第二十八章 原谅 妻子在世的时候,梁哲没这么挂念妻子,反而妻子离世了,梁哲一天不见妻子,便牵肠挂肚,浑身难受,所谓的“见”,当然是指隔空投送。 梁哲回到家后,立刻联上了妻子,先是发文本,然后对着空气喊了几声,片刻后,妻子才发来文本:我在呢,老公,今天怎么样? 梁哲一边吃药,一边语速很快地说:“今天的发现可多了,幸好你没跟着一起,否则指不定又落哪了。我找到了钥匙的主人,名叫陶倩倩,我姐去了外地帮我查,然后我又发现了疑似勒索我的女人,竟然也住馨月小区。” 妻子发来文本:我感觉我最近都 ------------ 第二十九章 把柄 梁哲刚回到家,便接到了姐姐打来的电话。 姐姐说了陶倩倩的情况,然后问他:“你知道德甄商贸公司吗?” 梁哲感觉在哪听过,想了一会,没想起来:“这公司怎么了?” 姐姐说:“陶倩倩毕业后在这家公司干了两年,然后才回的青州市。” 梁哲立刻打开地图软件,输入公司名称,发现公司离他家七公里远,而馨月小区就在那附近,相距不到五百米。他又从网上查了一番公司情况,看见其中一项经营业务是进出口贸易,他忽然想起来,邓中泉就是干这个的,2018年前后有过一段进出口贸易小高峰, ------------ 第三十章 律师 清晨六点,梁哲早早地起床,乔装打扮一番后便出门了。 过去十天,他出门都是打车,今天他感觉身体状况好了一些,下楼时小跑了一段没有明显的眩晕感,虽然隐隐的头疼就像背景音乐一样无时无刻地响起,但只要不去关注,就影响不到思维,为了方便跟踪,他决定自己开车。 半小时后,迎着日出的朝阳,他来到了馨月小区,将车停在路边,混进小区内,来到十栋7楼,就像昨天一样躲在消防门后,通过门缝观察705和706号房的动静,他知道,那个女人就在其中一间。 一个多小时后,706号房门打开了,一 ------------ 第三十一章 前进 那张A4纸是陶倩倩的子宫四维彩超,从报告来看,陶倩倩怀孕两个月了。 陶倩倩立刻将报告抢了过去,慌张的脸上多了丝坚定,用力推了一下梁悦,但没推开。梁悦一只手按住陶倩倩的肩膀,另外一只手按着门把手,说道:“就算你逃得掉,肚子里的孩子逃得掉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想想吧。” 陶倩倩不断推梁悦,却怎么都推不开,像是力气不足,又像是心不在焉。 楼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砸门声,然后是刘成奎的叫喊声,陶倩倩浑身一震,抬头望向梁悦,梁悦也在望向她,对视片刻,陶倩倩问:“你到底要 ------------ 第三十二章 誓言 残阳如血,犹如一条殷红色的薄纱从大厦的顶端覆盖而下。 梁哲已经坐在车内十个多小时了,除下车吃饭和上厕所外,他全程保持着单手托腮,望向车窗外的姿势,他的脖子发酸,眼睛发胀,脑子里像有一根针在挑动神经,一阵阵抽痛。下班时间终于到来,他用力拍打了几下脸颊,让自己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双眼盯着大厦出口,寻找着可疑目标。 六点五分,下班高峰如约而至,人潮像流水一样从大厦中涌出来,闹哄哄的声音隔着一条马路传入梁哲耳朵里,让他真切感受到了人们躁动的情绪,年轻的男男女·女们,穿着不同的服 ------------ 第三十三章 计划 也许是被陶倩倩的笑容所触动,让梁哲推己及人地体会到了陶倩倩的难处,也许是因为姐姐的阻拦,让梁哲出于对姐姐的尊重而放下了当场撬开陶倩倩嘴巴的冲动,梁哲深吸两口气,冷静下来,三人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大概半个小时前,我亲眼看见邓中泉进了馨月小区十栋,找那名女子去了。”梁哲按照陶倩倩的说法,做出推测,“那名女子可能是邓中泉的新小三,邓中泉设了一个局,让她假扮成冯广女友,故意将冯广引到我面前。” “你觉得邓中泉的目的是什么?”梁悦问。 梁哲看了眼陶倩倩,陶倩倩嘴唇动了动 ------------ 第三十四章 伪装 梁哲曾在与“冯广假女友”见面时,冯广打来电话期间,将其号码记了下来。 过去几天,他拨打过数次那个号码,一直关机,现在他又试了试,还是关机,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冯广,说了冯广被邓中泉利用,实际没杀害阳阳,还说了冯广如果愿意出面作证,他可以既往不咎,两人算互殴,可以和解,并说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就在明天晚上,地点就在馨月小区。 梁哲觉得这个号码冯广应该不会再使用了,短息大概率也看不到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对冯广了解较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冯媛,而且如果冯广不现身,他也需要冯 ------------ 第三十五章 反常 梁哲将妻子接回了家。 妻子告诉梁哲,邓中泉这一天表现得很正常,在公司上班、开会、谈业务,全程没有表露过任何与阳阳有关的消息,也没探听到其他隐秘。 在邓中泉下班后,妻子原本跟随他来到了馨月小区,在即将进入十栋时,她发现隔空投送联系人中有自己的手机型号,知道梁哲就在附近,就在她左右寻找时,邓中泉坐上了电梯,她没能跟上去,担心就此走丢,便一直在大厅等候,直到晚上九点半,邓中泉才出来,她跟着邓中泉回到了家。 妻子说邓中泉在工作期间时常和他的女助理调笑,但在公司内没有过分 ------------ 第三十六章 争执 十分钟前,梁悦载着陶倩倩来到馨月小区,她将车停在路边,刚下车,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伴随着陶倩倩的一声惊呼,一名身材粗壮的男子抓住了陶倩倩的手臂,在陶倩倩后脖颈处狠狠打了一下,拉着身子虚软的陶倩倩就走,陶倩倩半拖半就,一边呼喊,一边跟在了男子身后。 梁悦认出来,男子正是刘成奎。 她有些惊讶,心想刘成奎是怎么找到这里来,怎么知道她们会在这现身的?她来不及思考,一边从兜里摸出防狼喷雾,一边快步追上去,刘成奎有了上次被喷的经验,早已有所防备,将脸躲在陶倩倩身后,梁悦一时犹豫 ------------ 第三十七章 对峙 来人正是冯广。 冯广并没有偷渡出境,他只是前往了云南边境,伪装了出境假象,实际悄然返回,找了一名县城的老伙计,借宿在其果园内,跟随老伙计做起了贩卖水果的生意。今天下午,他登录短视频软件时,看到了梁哲发来的私信,起初他没在意,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己也许真被那个女人“算计了”,只是他从未想到,那个女人背后竟然藏着邓中泉,难道真像梁哲说的那样,这是一场邓中泉的借刀杀人计? 冯广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县城待太久,一旦身份暴露,早晚被抓,不仅仅是因为和梁哲的斗殴,更因为对阳阳的谋杀,如果两件 ------------ 第三十八章 阴谋 邓中泉的计划落空了。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冯广会回来。 他让刘成奎带走陶倩倩,让小唐下午悄悄回了一趟家,将物件清理干净,然后删除了手机内所有照片和聊天记录。他知道梁哲已经查到馨月小区,也许已经知道了小唐的存在,于是将计就计,下班后,让小唐正常回家,佯装离开本市,实际是要刺激躲在暗处的梁哲现身,他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翻转当下的局面,让梁哲查到的内容落空,第二个是引梁哲动手,报警将梁哲抓起来。 在预想中,即使两个目的都没达到,他也能全身而退。 首先,他确定梁 ------------ 第三十九章 约定 咖啡买来了,只有一杯,是邓中泉喜欢的口味。 在梁哲的示意下,冯广松开了邓中泉,邓中泉席地而坐,背靠墙壁,双手抱着咖啡,闷头用力喝,吸管发出嘶嘶声响,他一口气将整杯咖啡喝完,然后抬起头说:“梁哲,这事咱们能私下解决吗?” “那要看你到底对阳阳做了什么。”梁哲态度坚决。 “我——”邓中泉忽然望向陶倩倩,“其实都是因为她,她才是那个坏人!” 陶倩倩垂下头不说话,梁悦站到了陶倩倩身边,拉住了陶倩倩的手臂。 “别废话了,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们自然会判断。 ------------ 第四十章 照片 梁哲怀着激动、紧张、忐忑的心情听完了邓中泉的讲述。 他的双眼一直盯着邓中泉的脸,没有移开过一秒钟,他通过观察邓中泉的神情和目光来判断邓中泉是否说谎,但他此前已经被邓中泉骗过数次,知道邓中泉擅长伪装和控制情绪,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在听到阳阳从悬崖上掉落时,梁哲的心揪了起来,此前警察就判断,阳阳误入山洞,从另外一侧的悬崖坠落了,五年后,伴随着真相的揭开,事实果真如此,但过程却超出想象,一切都是人为导致。 “真的吗?”沉默许久的梁哲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 第四十一章 人影 梁哲信守承诺,和冯广一起前往警局,澄清了冯广和阳阳的失踪有关,并说清了两人互殴的经过,双方达成和解。离开警局后,两人站在路口,冯广递给了梁哲一支烟,梁哲很少抽烟,但还是接了下来,他想起两人在锦河岸边大雨中的缠斗,当时真有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感觉,想不到最后竟会以此种方式和解。 烟抽完,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从一开始,冯广就是过客,是邓中泉家中的过客,是郊外山洞内的过客,也是此次揭开真相的过客,但正是这个过客,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冯广,阳阳不会出事,但阳阳最终 ------------ 第四十二章 恶人 晚上十点半,梁哲回到家后,心急如焚的妻子立刻便发来消息询问。 梁哲将邓中泉和陶倩倩五年前如何让阳阳摔下悬崖,以及五年后邓中泉如何设计让冯广和他俩相互残杀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完后,他浑身虚软地靠在沙发上,频频咳嗽,面色苍白,他没有吃药,而是开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下大半瓶。 妻子听完,久久没有回复。 直到梁哲将一瓶啤酒喝完,妻子还没回复,梁哲看了看手机,隔空投送联系人中有妻子,他给妻子发去文本:你还在吗? 几分钟后,妻子才发来文本:为什么会这样? ------------ 第四十三章 失踪 早上八点,迎着霞光万道的朝阳,梁哲载着妻子再次前往临市山区。 上午十二点,路过山脚下老杨的院子时,梁哲看见老杨正在院子里喂鸡,几只鸡围着老杨佝偻的身子打转,发出喔喔的叫声,老杨将一把米洒下,鸡们立刻垂下头,奋力啄起来。梁哲将车停下,喊了声老杨,老杨扭头看见梁哲,脸上露出笑容,老杨的牙齿已经掉光,笑起来的时候嘴唇瘪下去,脸上像是出现了一个坑,他的笑容慈祥而善良,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 梁哲忽然觉得老杨又老了一些,他已经不记得老杨的年纪了。 梁哲将车停在 ------------ 第四十四章 拥抱 庞进取面色发红,额头流汗,裤脚和鞋边上布满尘土。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梁哲往前走了两步,语气严肃。 “我坐公车,又步行着——”庞进取看着地面,声音很轻。 “你爸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失踪了,正到处找你!” “梁叔,我不知道你在这……”庞进取抬起头,目光胆怯。 “你来这干什么?”梁哲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庞进取面前。 “我想来看看阳阳……看看那个山洞。”庞进取的双手在身前搓动着。 “有什么好看的?”梁哲凝眉说,“看了你 ------------ 第四十五章 手机 梁哲敲响了邓中泉的家门,开门的人是冯媛。 “你怎么又来了?”冯媛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邓菲菲在家吗?”梁哲问。 “不知道。”冯媛转身回屋,她穿一件长T恤,光着脚,“我刚回来。” 梁哲进入屋内,冯媛坐在沙发上修脚指甲,小卧室的门闭着,他走过去,敲了敲,又喊了两声,里面没动静,他试着旋转门把手,门开了,里面没人,被子叠得很整齐,他走入卧室,看见书桌上放着两本高中数学,他转了一圈便出来了。 “邓菲菲不是才上初中吗,怎么看起高中的书来了?”梁哲问。 ------------ 第四十六章 父子 晚上八点,梁哲赶到了省一医院住院部。 三年没回老家的梁哲在病床前看到了年近七十的父亲。父亲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脸颊凹陷,面黄肌瘦,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父亲在这,他甚至都认不出来。梁哲对父亲的最后印象还是三年前,那次是姐姐过年回老家,零点钟声敲响时和他打了个视频电话,他在视频里看到了父亲,也正是从那年起,他没再回过老家。 孟晓遥的葬礼,梁哲执意没让姐姐通知父亲,那时父亲正在县城老家因为胃病复发住院,梁哲觉得让父亲舟车劳顿地来参加葬礼徒增辛苦,没有意义,葬礼进行的也是十分简单,除 ------------ 第四十七章 火光 临市的天空并没有下雨。 梁哲先去手机修理店拿了手机,然后匆匆赶往郊外山区,他的车依然停在村头,车窗上的A4纸掉落在地,他拿着妻子的手机,绕着车喊叫妻子的名字。 喊了十几声,妻子的手机里终于出现了隔空投送人,他赶紧给妻子发去文本,然后继续喊,十多分钟后,手机传来叮地一声响,妻子发来文本:我在这。 接着,妻子又发来文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好几次投送都失败了。 “可能是手机修理过的缘故。”梁哲说,“上次被水浸泡再修好后,你就明显感觉精力不足了,还时常链接 ------------ 第四十八章 嫌疑 梁哲一路疾驰,穿过黑夜的帷幕,踏着朝阳进入父亲的病房。 他布满尘土的鞋子在刚刚拖过的地板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这时的梁悦正坐在床头劝说父亲,范增明洗刷餐具去了。父亲背对着梁悦,默不作声。梁悦有些生气,将剥开一半的橘子拍在了床头柜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她看见了站在斜侧的梁哲,梁哲全身脏兮兮,身上脏,脸上更脏,像是刚从难民营里逃出来的一样,梁悦诧异了一声,立刻起身。 “你这是怎么了?”梁悦走到梁哲面前,伸出一只手。 “我没事。”梁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 第四十九章 抢救 梁哲驱车来到了临市郊外。 来到这,至少会心安一些。 他将车停在老杨的院子外,老杨正在收拾院内杂物。他在来的路上已经购买了修缮鸡棚的道具,二话没说,立刻着手修理。修理过程中,他时不时地对着身侧说话,是说给孟晓遥听的,他推测孟晓遥只有两个去处,第一个是留在老杨院子里,第二个是在车内,一直跟着他,他更倾向于孟晓遥在院子里,因为他在今日凌晨四点离开时专门叮嘱过,让晓遥在这里等他。 老杨耳背,本就听不清声音,有几次还以为梁哲在和他说话,伊伊哦哦地回应着,梁哲便也把老杨当成 ------------ 第五十章 和解 离开交警队后,梁哲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车内坐了多久,他感觉脑子里没什么念头,但就是无法深入思考,仿似与现实世界隔绝了,身体悬浮于空中一样,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讨论讨论,可没有人,妻子没在了,姐姐也无法诉说。 现在的他,是一个彻底的孤独者。 中午十二点,范增明打来电话,梁哲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范增明说了什么根本没听清,直到最后,才听见一句父亲,好像是要让他回去看看父亲。 他机械式地驱车离开,下午两点半时,回到了父 ------------ 第五十一章 追击 梁哲不是没怀疑过邓菲菲。 但过去几次和邓菲菲正面交流,梁哲都直觉邓菲菲没说谎,不过他也有种看不透邓菲菲的感觉,邓菲菲的身上有一种超出她年龄的冷静。 不过,邓菲菲也就一米五出头,就算刻意穿着增高道具,也很难从观感上制造出一米七左右身高的正常体态,走路、尤其爬坡时,必然会露出端倪,而在妻子的描述中,并没有说那人行走怪异或体型不对称之类的话。 很多看似巧合的事,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梁哲想起了庞进取提及的那根柳条,想起了他去质问邓菲菲时,邓菲菲不假思索 ------------ 第五十二章 黑影 徐晨一问三不知。 问他手机在哪,他说不知道。 问他为何要跟踪,也说不知道。 问他那个假发是不是用来伪装的,同样说不知道。 梁哲看出来,徐晨在撒谎,有几次徐晨几乎就要开口了,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徐晨看起来很紧张很害怕,仿似根本没预料到这种局面一样。 梁哲先威逼后利诱,表示自己不追求他纵火和盗窃的责任,只要他将手机还回来,说出这么做的目的,就放过他,否则立刻报警,但徐晨还是摇头。 梁哲本不愿报警,因为报警后很多事就无法控制了,他的目的并非 ------------ 第五十三章 卡片 郊外的山区清冷而寂静。 放眼望去,周围黑沉一片,寥无人烟,近处的庄家和远处的树林遥相呼应,在微风中轻轻摆荡,犹如一条条手臂在无声呐喊。梁哲拄着铁锹眺望远方,心里的焦躁和烦闷随着体力劳动而消耗,野外的虫鸣鸟叫,让他心生宁静之感。 他回望那片树林,目光穿过林尖望向高耸的山顶,想象着儿子在山顶草地上奔跑的身影,银铃般的笑声如在耳畔,爸爸爸爸的呼喊连成了串。五年时间,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他多想时间能够停留,那样阳阳就不会长大,他找到阳阳的时候,阳阳还是离别时的童真模样,他会弥补 ------------ 第五十四章 黑手 梁哲感觉自己像躺在一条船上,身子左右摇晃,鼻间一阵奇痒难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过后,他醒了过来,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身前,手里拿着根草叶,正在撩拨他的鼻孔,另外一只手晃动着他的肩膀。 梁哲试图起身,那人后撤一步,低声说:“别紧张,是我。” 梁哲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待视线恢复正常,借着月光,他看清面前的女人似是陶倩倩,他搓了搓眼睛,疑声说:“你是陶倩倩?” 陶倩倩点了点头:“是我。你的后脑勺受伤了,我帮你简单包扎了一下。” 梁哲这才感觉后脑一阵疼 ------------ 第五十五章 选择 “砰”地一声闷响,范增明的侧额受到了重重一击,身子倒在了地上。 满身血污的梁哲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手握扳手,站在范增明身后。梁哲血红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瞪大,犹如凶神恶煞一般。范增明捂着头试图起身,梁哲抡起扳手,照着范增明的脑门砸了下去,听得到“锵”地一声响,范增明的脑袋小幅度地晃动几下,额头流出鲜血,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陶倩倩小跑到来到梁悦面前,一边呼喊名字,一边检查伤势。 随着范增明的倒地,梁哲也坐在了地上,垂着脑袋,晕晕乎乎,眼前景物忽上忽下。 ------------ 第五十六章 尸体 五年后的今天。 那个穿着一袭黑衣,用铁锹敲晕梁哲,拿走门禁卡的人,就是范增明。 范增明借口下山休息,实际换了身衣服,躲在林中观察,待听见梁哲发出激动的呐喊声,一遍遍说着找到了的时候,他悄悄上前,发现梁哲手里拿着一张磨损的门禁卡,其实,那并不是他真正担心的物件,可他察觉那张门禁卡似乎是他所在小区的,他心想难道当时丢了两个物件,除了他一直担忧的那件之外,还有张门禁卡?最终,他还是举起铁锹,打晕梁哲,拿走了门禁卡。 他匆匆下山,来到车前,换了衣服,提上汽油,钻入右侧林 ------------ 第五十七章 醒来 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响彻在郊外的山路上。 在讲述到末尾时,范增明已是气息微弱,说到最后,他慢慢握住了梁悦的手。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范增明用朦胧的目光看着梁悦,“我是一个坏人,我杀了自己的母亲,害了自己的侄子。我以为没了母亲之后我会过得很好,但我依然没有升职,依然没有要上孩子,生活依然有很多困难和麻烦。” 略微停顿,他叹了一口气:“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梁悦一声不吭地将手从范增明手里抽了出去,她没说话已是对范增明最大的宽恕,鉴于范增明做 ------------ 第五十八章 柳条 门内的人,是邓菲菲。 梁悦进入后,邓菲菲立刻关上了门。 两人先后走进小卧室,这个家早已搬空,唯有小卧室内有些许生活气息,书桌上放着几本书,床上有被子和枕头,衣柜内有几件衣服和几双鞋。 邓中泉全家搬离后,邓菲菲自己又悄悄住了回来,她有时会在新家住,有时会在这里住,反正邓中泉和冯媛都不管她,她夜不归宿他们也不知道。 邓菲菲之所以住在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离梁哲近。 梁悦说谎了,她告诉梁哲,她没在馨月小区看见邓菲菲,实际看见了;她告诉梁哲,是她主 ------------ 第五十九章 尾声 三个月后,范增明案件审理结束,他因故意杀人罪、杀人未遂罪和拐卖儿童罪,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 这时的梁悦已经帮陶倩倩打赢离婚官司,刘成奎涉嫌多起故意伤人罪,已被关入监狱。在梁悦的说服下,陶倩倩回到了五年前呆过的城市,住进了梁悦家里,跟着梁悦学习法律,充当梁悦的实习助理,同时,父亲也住梁悦家养病。 陶倩倩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明显鼓起,梁悦将她过去几年收集到的孕期经验全用在了陶倩倩身上,仿似这也是她的孩子一样,两人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深厚。 陶倩倩感激梁悦帮她脱离了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