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仙缘合 第一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一) 元和三月,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虞县招牌桃源楼内坐着三三两两的行人,甚是稀疏。未至晌午时分,打了个盹的账房先生在睡梦中被后厨惊醒,不停地打着哈欠。店内前堂伫立着侍候的几个小厮侍女,神情上颇有些百无聊赖,不时的抖抖腿,伸伸腰,一个个似是清闲的很。 桃源楼这块县城招牌,不是浪得虚名。堂内装饰的清雅贵气,宽敞明亮,可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消遣的馆子。 攸地,一阵风似的身影闯进店内。细观之下,他的穿着与桃源楼矜贵雅致的气质格格不入,虽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般好颜色配上这么一身行头很是有些差强人意。还没等小二反应招待,正巧被一位在角落手持扫帚扫地的青衣侍女看到,那侍女顿时玩心大起,一声不响的将手中扫帚依在墙角,轻手轻脚,宛如家猫捕鼠一般,无声无息的朝那少年背后走去。待到侍女完全站到他的身后,重重拍了下那少年的肩膀一下,又在他耳边重喝了一声。 顿时,那少年浑身被吓的一个激灵,全身猛的打了个冷颤。 少年禁不住缩起了脖子,幽幽地转过身去,直到看清侍女那笑意盈盈的脸庞后,这才喘着粗气不断抚着胸口,“哎呦,祖宗喂!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青衣侍女看着少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笑得面色泛红,更显体态婀娜,她接着道:“嘻,余年,你又趁机溜号,偷偷跑去玩了吧!早时掌柜不过是让你去酒坊福老板那订下一批陈年老酒来,不过俩条街的距离,怎的还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不怕掌柜来问责你了?” 余年显然对方才的恶作剧还心有余悸,梗着脖子道:“什么叫偷偷跑去玩啊!而且男人的事情怎么能是偷偷!莘芊你又不是不知道,酒坊那福老板可是千年狐狸精修成的,可小爷我,在讨价还价这方面还没怕过谁!” 少年脸上闪现一抹得意的神色,在吹嘘自己这方面,他从来都是不遗余力,“要不是凭借我这舌灿莲花的本事,就算咱酒楼有享誉九州的大名,也省不下整整二十两银子吧!只不过是因为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件怪事,这才耽搁了一点点回来的时间罢了!” 二十两!对虞县寻常人家,真不是个小数目,足够养活普通四口百姓之家一年的粮食。 余年甩了甩额前有些散乱的碎发,意气风发。那气势本是狂妄,但这余年不知前世是什么精怪蛇神?偏偏生的五官精致,琼鼻俊挺,一双桃花眼更是澄澈如林间鹿,就连掌柜的见此人心中也暗暗盘算若有此人在店里,指不定还能招来多少娘子小姐呢。 莘芊这时也被他如沐春风的俊容所惑,一时失神。旋即似是为了挽回颜面,出言暗讽道,“要说这旁人几百年都碰不到一桩怪事,偏偏你一出门就撞见?怎么?余大侠!要不我给你修个金身供起来,给我们酒楼保平安啊!” 两人谈笑之际,少年耳力惊人,率先听到从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心下一凉,方才昂首挺胸的身板,顿时就没骨头似的垮了下去,把方才那得意尽数收回,脸色霎时无辜三分。 周掌柜此时站定在楼梯口,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正望着余年。后者一个机灵就更乖顺几分。 这周掌柜,正是桃源楼的一把手。 乍一眼看去,和余年放在一起就是太极两仪,是让人不可忽视的极有“戏份”。 腮边没有二两肉的刀削脸上边缀着俩个滴溜溜转悠的绿豆小眼,配着那微微翘起的两撇鼠须,在余年见过的人中,周掌柜活脱脱就是话本子上说的尖酸刻薄之相。 周掌柜素日自诩文人雅士,常年头顶文士帽子,手持山水折扇,让人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 余年心底暗暗叫苦,旋即少年眼眸暗光流转,心生一计,脸上又摆出了刚才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凑近周掌柜,急切小声道:“周掌柜,您还不知道吧?这城里都传遍了呐!宋家大宅闹妖怪了,这事说的有模有样,就怕这若是真的,对咱楼里生意有影响不是?” 余年那张俊脸更是眉宇紧蹙,颇有一副浩然正气的愤慨,“小的本不以为意,想着朗朗乾坤,哪来的妖怪,就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胡说八道。只是方才小人前去酒肆那里订货时,恰好经过宋家,这才看到外头凑着一些看热闹的街坊,经一打听,才知道那儿是真的闹妖怪了,听说宋老员外都有意请四方山仙长来出手了,吓得小人差点就没命回来了呀!” 周掌柜单手打开那支山水折扇看着他冷笑:“编,接着编,我倒要听听,你怎么个没命法!” 余年张着嘴,面皮抖了抖,一时语塞,心中开始发怵。 在桃源楼,余年是个老油条,这其中的道道大家心里头门儿清。每次只要是派他外出,他都会趁机溜号,等到他回来,就会寻些奇闻怪事搪塞一番,什么黄大仙偷鸡啦,水鬼抓小孩啦。最过分的一次就是说什么,山上闹妖怪!甚至旷了半天的工,带着把破剑跑出去“行侠仗义”天黑才回来。 自余年记事起,父亲便撒手人寰,独留他一人在桃源楼里讨生计。好在他向来是个活泛的性子,人小鬼大,利弊得失,算计的黑白分明。别看他平日偷懒耍滑,余年对算术、识字那是极为上心! 还不是他想着盼着,等攒够了银钱,会识字算账了,也能在虞县开一家吃食铺子。故而他今日明面上是跑出去溜号,实则却是跑去就近的私塾檐下偷听秀才讲学。 周掌柜瞥了他一眼,暗自思量,这些时日宋家府宅闹妖怪这事儿,确是在县里传的纷纷扬扬,这小子虽然皮懒,倒不是妄言。 那走街串巷的,茶楼说书的,都拿这事出来议论一二。这传闻,宋家大小姐妖邪入体,像是失了智,整日里疯疯癫癫。一开始,宋家还以为大小姐得了奇症,那是寻遍了十里八乡的名医郎中,却全然无用。再后来,听人说这是中邪了,又请来高人道士做法驱邪,原说是见了成效的,结果只隔了几天的功夫,宋大小姐却又发起了疯,事出无因,反常必有妖! 鉴于这皮猴子有太多的前科,周掌柜睁圆了那对绿豆小眼,拿着手里的折扇,重重敲了一记余年的脑袋,骂道:“夸你一句你还上天了?我可告诉你,明天眠香楼的盈袖姑娘来时候你要是没人影,你就卷铺盖滚蛋!小兔崽子,整日胡咧咧个啥,还不赶紧去干活,等我帮你做吗?!”说完甩袖朝着内堂走去。 眼见周掌柜彻底走了个没影儿,余年嘴里哼着小曲,心情极好的去柜台抽了条抹布,收拾起客人刚刚离去的那桌。 ------------ 仙缘合 第二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二) 县城东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边摆摊的,杂耍的,商品繁多,琳琅满目。要说虞县这地方不大,要是有什么新奇事儿,口口相传的架势也是极快的。东市上尚有一块街角边上的旮旯地,如今新摆了个算命摊子,只是一连摆了几天,都无人问津。 那摊子上就一张不知道哪儿拖来的瘸腿木桌子,上边随便盖了个洗得发白的破旧黄布巾子,三枚圆形方孔的古钱,就依次有序整整齐齐的摊放在卜卦木案上面,待到正午阳光渐移,铜绿之间隐约透出了“大泉五十”四个大字。 “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测风水勘六合,拿...袖中乾坤……”桌后面坐着个头戴着破旧纯阳巾的老道士,怀里还抱着个斗笠帽,帽儿老人也老,老道士一边打哈欠还一边有气无力的吆喝着。好好一句话,硬是给他咬得七零八落的,这老道差不多吆喝了一上午,依旧无人搭理。 老道士低头将视线转到了腰间那干瘪瘪粗布钱袋,接着用双指颤巍巍地夹出仅有的一枚铜钱来,“唉,一文钱都能攥出个水来。”若是今个再不开张,别说明天后天,怕是今天都得饿肚子了,虽然说不吃也没什么。 但老道士这才刚刚准备开始酝酿自己伤春悲秋的眼泪,忽然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呓语,老道士禁不住皱了皱眉头,扭头一看原是旁边那坐在竹凳上的双丫髻少女,看样子是早就已经趴在木案上睡过一觉,都开始发梦了,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卤鸡腿,炒腰花,这还不够,还时不时将流出来的口水“咻溜,咻溜”的给吸回去,然后咂了咂嘴巴。 这下老道只觉得自己胸中没来由生气一股无名火,抬手就准备给她来一顿“糖炒板栗”,又觉得好歹也是自己养这么久的,空中的手晃了半天,想想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最终还是罢了,接着嘴里再次念叨一遍刚刚吆喝了一上午的词儿。 正待老道士丧气之时,突然感觉有个人影往他卦摊前走来。老道士顿时虎躯一震,昏昏沉沉的脑子瞬间一片清明,心中暗自大喜,立刻卯足了精神头,掸了掸身上那件泛白的灰色道袍,又捋了捋那一撮杂乱的山羊胡,终于是清了清嗓子,再次唱和起来。 “卦算便知千年上下人和事,妙计横移乾坤内外祸与福!”老道士闭着眼,摇头晃脑的开始沉吟起来,颇有万事皆知的高人模样。 那小村夫有些踌躇不前,支支吾吾的道:“老先生可是前几天,替宋家姑娘算了一卦?” 老道士心中一凛,语无伦次狡辩着说道:“想贫道自从来这虞县,替人呃……净宅驱邪,画符卜卦什么的做过太多了,贫道也不是说给钱就算的,凡事也讲究一个缘字,不过俗话说的好,相逢便是缘,何况在这虞县前来问卦的百姓又多,小兄弟你口中的宋姑娘,贫道委实是记不得了,你且容我算上一算,她是哪一位。” 说罢,老道士眼神飘忽,手指胡乱的捏起法诀来,“小兄弟问的可是城西巷子那儿的丫头?贫道进城时确实替她算过一卦。” 小村夫憨笑着道:“其实老先生您可以不用算那么久的,就是前几天踹你卦摊的那姑娘。” 小村夫一句话就给老道士脸上羞得青了红,红了白,得亏还是他脸皮够厚,没过多久便从尴尬中回复过来,讪讪说道:“小兄弟,话可不能乱讲啊!说的像是贫道算卦不精,招摇撞骗似的,前几日贫道好心想为这位姑娘观了一相,又不花钱,到底是忠言逆耳了,她竟然还就对我这个有道真修动粗,着实太无礼了。” 老道士一提起这事,感觉像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吹胡子瞪眼的。 小村夫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赔着笑脸,连忙让老道士不要计较。 “小晴。”老道士随即喊了一声少女名字,眼光朝着行囊包裹转了转,示意让其拿出笔墨纸砚出来。 名唤杨晴的少女当下也会意,从旁边摆在地上的行囊中,拿出一张白纸,又磨出了一些松烟墨汁,接着向少年递过一支瘦笔,笑吟吟的说道:“那请小哥你先写个字在纸上吧。” 小村夫接过了笔后,显得有些抓耳挠腮。他也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思绪急躁翻腾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想了想索性五指僵硬的抓着瘦笔,把自己心心念念的几个字,歪歪扭扭的画在了纸上。 小村夫看着纸上的字,面色羞赧的说道:“老先生,我就是个粗人,算不算什么的对我来讲也就那么一回事。所以我就不卜卦测字了,只想请老先生再替我画两道给宋姑娘的那种平安符,可行?” 老道士笑了笑:“自然可行!” 木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妥当,只是老道士并没有蘸寻常黑墨,而是从包袱中又取出朱砂墨。他的手腕笔尖收发流转,复杂谲奥的朱红线条婉转延展,几乎是一气呵成,至于画了一些什么,反正小村夫是半点没有看懂。 墨迹干透后,老道士便将原先的一张符箓与刚画的两张摞作一叠,递给了小村夫。 这小伙子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接过那些符箓,轻轻吹了吹,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字迹给抹开了。再三确认了良久,这才如宝贝似的给揣在了怀里,向着老道士弯腰致谢,才释然离去。 老道士一门心思的盯着手里自己那一小袋子铜钱,反复的掂着,听着铜钱相互碰撞摩擦间的“哗哗”声,眉开眼笑的。 杨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啐道:“亏你还总是自称是四方山的世外高人,真俗!” 老道士则是斜眼瞥着少女,理直气壮的说道:“是啊!我俗,我不俗养得活你这个只吃不拉的貔貅?刚刚那三张符可不简单,收他那么点铜板算是便宜那小子了,你看看,老道我一把年纪了,没享着清福就算了,平时就这么一个小爱好,你还说三道四的,小没良心。” 少女顿时默不作声了,只得尴尬的轻咳了声遮掩过去。 一老一少收拾好包袱,将烧柴都嫌破的木案竹凳留在原地,两人沿着街边一路走下去,每路过一家吃食铺子,杨晴都要咽好几口口水。直走了小半个时辰后,老道才终是停住了脚步,“好,就这!我今儿带你吃点好的!” 看着眼前桃源楼烫金的牌匾,这富贵迷人眼的贵气感迎面而来,再看看自己和老头子一身破烂,没来由的,杨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那老道士却是浑然不觉,直冲冲往里面走。 果不其然,没等他们进门,杨晴就看见有一个伙计小厮走过来拦住了他们,“哎!你们打哪来?老先生,要饭可得去后厨,可不兴往贵客的地方走,你们懂不懂规矩!” 老道士闻言大恼,抬头眼见那伙计眼里的嫌恶,立刻气的跳脚,登时就掏出钱袋子,欲要和对方争个高下。 这一出,动静太大了,又是快到饭点人多的时候,扰了不少官客看过来,瞬间那伙计脸上燥的发红,手足无措,求助的眼神一直往另一边迎客的余年身上丢。 余年扭头把客人交给身边另一个带路小厮,马上就走到了伙计旁边,“老先生,是我们的人不懂事,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还望您不要跟他计较,您是要吃什么呢,我带您落座吧。” 老道士上下打量了余年一番,眼里满是笑意,嘴里啧啧声不断,“那带路吧!” 余年带着两位客人入座,然后礼貌的地问起他们想要吃点什么,顺便多瞄了瞄杨晴几眼,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正是豆蔻年华,面若芙蓉,粉妆玉琢的清丽面孔,眼眸灵动婉转,倒像是个官家小姐的气派。 再看那位老道士,身上穿的有些破旧,却也有几分仙风鹤骨。 莫不是宋员外请来捉妖的?他思量着一二,但余年手上的活,丝毫没有落下,滔滔不绝的向二人介绍这桃源楼的几道拿手好菜,正当少女听着余年推荐的几道菜后,异常兴奋。 老道士咳了一声问起了价位,只听这些菜,无不是都要好几两银子,老道士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 余年在这桃源楼做了七年小厮,察言观色的本事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老道士这番做派,倒是让他对着二位是宋员外请来的高人想法打起了鼓,他委婉地介绍道:“若是二位对荤菜有所忌讳,我们店里还有素面一类的菜肴,也甚是美味,而且价格也相对实惠,只要几文钱就有一大碗。” 老道士一听,登时两眼放光,这小子倒是上道,但是面上维持的倒是十分稳重:“咳咳,这位小哥,那麻烦给我们上两碗素面即可。” 余年一边打量,一边笑着招待,“不知老人家可是为了虞县妖怪而来?” 老道士似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问起自己这种问题,微微错愕,又打量了余年一番,想想自己平时大多只会用符箓保得平安,哪里懂得什么斩妖除魔,不过此时此刻,心里的那点小虚荣,让他说不出自己只是就近摆了个摊瞎算命的,于是又摆出那再熟悉不过的姿态,清了清嗓子说道:“贫道听闻虞县有妖邪作祟,特从四方山御剑而来,替众百姓排忧解难,只是不知这妖邪从何而来,而今又藏身何处。” 听老道士言罢,余年不由心底暗想:早听说宋员外重金请四方山高人捉妖,莫不是眼前这两位?应该是了,宋府路经桃源楼不远,想必二人应该是顺道来打听打听消息的。 自小在虞县长大的余年,当然是听说过方圆百里内鼎鼎大名的四方山,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四方山无疑象征着仙家圣地。 在虞县百姓心中,就算当不上正式弟子,能成为山上杂役,只要能与四方山扯上关系,那就是最最了不得的事情了。可惜四方山择徒要求甚是严苛,能入的了仙家道派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或是资质出众之辈。 所以余年一听到老道士来自四方山,顿时肃然起敬,直接从老人家改成了仙长,“仙长可算是问对人了,我余年别的不敢夸口,只说这虞县大大小小的事,就属我消息最灵通啦!” ------------ 仙缘合 第三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三) 这余年说的不是旁的,自是近日城里最轰动便是宋家大小姐疯魔之事。这虞县首富宋员外家有一千金,算是老来得女,视作掌上明珠,养的那叫一个珠圆玉润,但也因太过娇生惯养,使得这姑娘没什么手帕交。只有不远处清南村老张头家,有个打小和她一块长大的儿子。 这老张头的儿子从没嫌过宋家小姐脾气差,时常与人夸耀她,甚至比她爹都护着她。时间一长这二人也算是竹马绕青梅,宋员外本是不太乐意二人来往,大抵是瞧不上老张头儿子。但这少年勤勤恳恳,平日又对宋小姐多有维护,宋员外看在眼里,对于这件事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这女大当嫁,宋员外本想着找一户门当户对的豪族子弟,即使不如自己家财万贯,也不会让宋小姐嫁过去受了委屈。宋员外还许诺以千两白银各类金银首饰作为宋小姐的嫁妆,更是羡煞了一众尚未婚嫁的小娘子们。 在这般利诱下,自是有不少豪门子弟,愿做上门女婿,当下就与宋员外一拍即合。 可这宋家小姐也算痴儿,执拗着非老张头儿子不嫁,这本让向来看不起乡野村夫的宋员外气歪了鼻子,父女二人为此可是闹得宋家上下鸡飞狗跳,这老张头儿子自觉的配不上宋秋荷,想着上门劝解父女二人,让她找一户人家嫁了。可是连大门都没有靠近,就被宋员外叫人拖到大院里,将老张头儿子给毒打了一顿,完事还把人吊在一棵大枣树上一天一夜,羞辱声不绝于耳。 自这事后,那性格明媚的宋家千金变的郁郁寡欢,等宋员外在看到闺房里的闺女时,惊恐万分。这宋家小姐穿了一身红衣裳,自言自语地对着镜子说话。宋员外原以为女儿只是伤心过度,心智受了影响,求医问药了些许时日,结果病情反而愈发的严重,再后来,宋家小姐整夜不眠,挨个去划家中木门,时不时的发出尖叫,搞得宋家上下人心惶惶。 宋员外心底里害怕,听人劝说后,也觉着自己女儿十有八九是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中了邪,这才请了几位有道行的法师。别说,还确实有效,这宋家小姐也恢复过来,前几日甚至还与丫鬟上街游玩。不过直到昨日,这宋家小姐也不知怎么,晚上又开始扒木门,半夜鬼哭呜呜,远比之前诡异。 听少年讲述了来龙去脉,没想到这号称天下道家正统的四方山脚下,竟有妖邪作祟,若寻常小妖,定然不敢如此肆意妄为,想来那妖物应是道行不浅。 老道士坐在位置上,双腿无意识的抖动起来,但余年却一点都没看到,还在自我陶醉着一个劲的唾沫横飞。 他那抹不自然的笑意,渐渐凝在脸上。余年口若悬河的讲完后,才注意到这点。 “老人家可是乏了?我这就去后厨看看您二位的素面!”余年说罢就抬腿向后堂踱步而去。 杨晴睨了一眼老道的脸色,“甚为棘手?” 老道拿起桌上的茶盏,呷了口茶,面色凝重,“得去瞧上一瞧,才知是个什么邪性的妖物!” “若是对付不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少女蹙眉,沉吟着此事的凶险。 老道没有回答,倒是那余年端着两碗素面,神采奕奕的又走了过来。 “客官,两碗面来嘞!”他手脚麻利的将两碗面端放在二人面前,杨晴闻到迎面而来的面香味,忙不迭的拿出筷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老道也流畅的吃了一大口素面,见余年并无离开之意,抬头不禁又问,“小友怎的对宋府之事这般有兴致?” 余年笑意吟吟,“仙长驱邪时,不知能否带我一观?” 这让埋头苦吃的二人,双双停下了筷子,二人眼观鼻鼻观心,老道士眸中一暗,“这是何故?” 余年有些羞赧的摸了摸鼻子,“仙长有所不知,我自出生就喜行侠仗义,对那修仙驱妖之术心生向往。只是我资质愚笨,也没能修得什么功法……” 这套说辞,杨晴可是一个字都不信。她明眸转念,会心的勾起唇角,“你怕不是对那赏金动了心吧。” 老道士瞳孔一缩,是啊,他怎的忽略了赏金?他下意识的用右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的铜板薄如纸片,要是长此以往……丫头也得日日跟着风餐露宿。他又看向面前的素面,顿时没了食欲。 余年被这花容月貌的少女一语道中心思,顿时有些无所遁形,“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自是观其二人非那些个凡夫俗子可比,定能给宋府大小姐祛除邪祟。对于二位的本事,小子我若能从中学到个一星半点,那也是个福分。这赏金…怎么分都好说,你们不也得需要个望风的,了解宋府情况的不是?”他说到此,又左顾右盼的巡了一眼大堂的食客,见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他更是压低了声音,搬开长条椅坐了下来,令二人俯首耳畔。 “宋府原来每年大日子里,都会在桃源楼定上席面,小子我有幸去过几回。那府里的山水园子修的,真是大的和个宫殿似的。我这熟门熟路的,岂不是方便您二位高人行事?”他颇有些小得意,很快又敛去神色,眼神中写满了希冀。 老道兀自思量,的确如余年所言,他们对宋府一不清楚地形,二毕竟是夜窥小姐闺房,若是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城中茶余饭后的笑谈。只这当下手头银钱并不宽裕,给这向导自是不能多了,可若是这小子尚未有自保之力,真遇着魑魅魍魉,还不将他活吞了去?这便又踌躇起来。 余年一看这事儿有戏,那怎能放弃机会,他继续拱火道,“仙长若是同意,小子在这里的安排全依先生所命,不若你八我二?” 老道眼下一喜,这倒是颇中他的心思。可极擅察言观色的余年一看老道这如沐春风的面容,心中暗道自己倒是算差了,七三分再多磨一磨也是能得!白白亏了那一成赏钱,懊悔的心情暂且按下不表,只是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唇角却仍旧洋溢着那副心驰神往的笑意。 杨晴不由得踩了一下老道的脚,示意余年是个来路不明的,又或是个寻常百姓,无论哪一种都不该让其参入他们降妖除魔的历程,而老道却对少女的提醒无动于衷,倒是兴致盎然的问道,“那赏钱可有多少?” 老道与余年彼此会心一笑,唯有那账房先生在拨算盘珠的手,悬在半空已久,细听着这方的私谈,脸色晦暗不明。 两人吃完面后,不好在桃源楼再停留,付了银钱便起身离去。余年想了个谈话的去处,在桃源楼不远处的茶摊,好生筹谋一番夜探宋府, 比以往更早的停下手上的活计,匆匆跑去将碗筷往后厨随便一放,顾不得洗刷碗筷,又乐颠颠的朝自己寝居走去,开始准备起今晚降妖除魔的“法器”。说是法器,也不过是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这次难得跟着去做一件真正行侠仗义的大事,或许此剑今晚能有用武之地。 从小到大憧憬大侠梦的余年,自然不会忘记将它带上。其实每当周掌柜需要他出远门的时候,余年常常会背上这柄剑,嘴里衔着狗尾巴草,装作一个侠客模样。而本质上呢,余年自己连个三脚猫功夫都不会,这柄长剑也压根没出过剑鞘。因此在几年前,余年还小上几岁的时候,虞县一些与余年同龄人常常打趣道: “小小剑侠儿,酒楼当跑堂。心比天高气昂昂,武功平平也无妨,拎把铁剑当宝藏。” 回到卧房中,余年将一个木盒从床底下拖了出来,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吹了下其实没有多少灰尘的盖子,这才将其打开,取出里面的剑。 说起来,这把不起眼的古朴长剑,还是余年已故去的父亲,留予他的。作为唯一的藉慰之物,这些年来,从小孤苦伶仃的余年一直将其视为珍宝,小心翼翼保管着,几乎是隔三差五的擦拭,不让其染上一丝灰尘,早在懵懵懂懂的年纪,余年每当受到欺负或者不开心时,少年会常常抱着剑,说着今天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倒像是真的对自己父亲诉苦。 一切准备完毕后,少年将擦拭干净的长剑搁在床角。由于此时还是刚过晌午,少年身子半倚在床头,双手枕在脑后,呆呆的仰望着天花板,倒是想起了一件苦恼事:“这一会儿晚上和四方山仙长出去捉妖,旷了工,到时候该怎么和周扒皮解释呢。这万一克扣工钱,唉……下午多揽一些活,争取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吧。” 要知道上一回溜号被抓,他可是足足被扣了一年的工钱,以至于现在他身上只能摸出个零零散散的几个铜钱。 想到此事,余年瘪了瘪嘴,显得格外不开心。 ------------ 仙缘合 第四章 一枕黄粱通仙境 少年放好了剑,转身跑回大堂忙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又急匆匆跑回卧房。 他坐在床上,又想了一会儿也寻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心事重重的余年每当想起有可能被周掌柜罚工钱,心情就越发的烦躁,不过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心里憧憬的执念。 “反正债多不压身,和五十两比起来,现在什么都不是事,先去茶摊附近等那位仙长吧。”想罢,又顺手拿起了之前搁置在床角的古朴长剑。 不过,许是最近奇事频频发生,这次恰巧落到了少年头上,这剑鞘刚一入手,余年只觉得这把平时素来有些分量的古朴长剑,在手里突然变得颇为轻盈起来。 要知道这柄剑虽然陈旧,但也毕竟是真材实料做的,并非闹市游街上专给小孩童耍弄的木剑。 想到这儿,这现在是满肚子狐疑的余年,忍不住停下前往宋家宅府的脚步,打算拔剑出鞘查看一下其中的缘由。 一声出鞘剑鸣声后,剑刃缓缓出现在余年眼前时,少年两眼直愣愣。原来,自己这柄本朴实无华的家传长剑,此时不知为何,散出微弱的青色毫光,光亮的剑身上,映照出少年那澄澈明净的双眼。余年怔怔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光的剑身,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若这不是一柄长剑,他都觉得,现在是有人正与他四目相对。 本来瞧着长剑除了发光外,别无异样的余年,正准备将家传宝剑收回剑鞘。眼前却突然一阵光影零乱交错,方才还在自己寝居,转瞬之间竟已置身与另一处陌生之处。 只见此处云雾缭绕,不说凌空与否,只闻耳边龙啸凤鸣,道道神兽之音,眼前高耸于山巅之上,立于云海之巅的仙府,可是非同凡响。余年心中颇有几分慌乱,但见到四周无人出现,更无危险降临后,便放松下来。少年虽不知自己为何出现此处,但仙缘难得,还是激动的向山脉走去。 这一路上,徜徉而来看不尽的奇花异兽。 忽遇这般仙境,余年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境也变得平静下来,颇为舒爽。 余年目光朝着远处眺望,停留片刻,脚下不自主又开始行进,终是眼前拨开了迷雾,数层妙音洗涤了心神,再一眨眼,本为云雾的地方自发搭出了通天玉梯,宝光闪烁,雾光掩映,通往那仙峰之上。 踏上通天梯,恍惚又走了许久,方到了阶梯尽头。山门高耸,牌匾上写着昆吾二字,其下两扇大门高数十丈,可令人惊叹的是牌匾上的字仿如一见就映入脑海,一笔一划一勾一回清晰无比。 “昆吾?这是什么地方?” 正当坠入梦幻的少年,呆呆地看着牌匾愣愣出神之际,却听“咔”的一声脆响,原本雄伟大气的牌匾竟突然从中裂开,朱门崩毁。 谁知就在此时,此地似是经历了沧海桑田,周身转眼之间从人间仙境,变成萧条之所,紧接着整座仙山开始剧烈摇晃。 “妈呀!” 见山崩地裂,从没有见过这般世面的余年本能惊恐地大叫,两腿发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生死攸关之际,余年自知逃生无望,干脆闭眼等死。 不过原本以为自己会与这座仙山同一个命运的余年,却迟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吓?莫非我已经死了?可是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余年心里疑惑道,尝试着慢慢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外面变成怎般天地,却发现自己还是在熟悉的桃源楼寝居。 怔忡了许久,余年才渐渐回过神来,不可置信拿手掐了自己一下脸颊不小心用力过猛,顿时发出一声痛叫,不过也确认了自己就在寝居里,方才所发生的一切皆是虚幻。 余年再次低头看向剑刃,原先长剑上发出幽暗的青光,早已消失不见,恢复成了那柄毫不起眼的模样。 “真是怪哉!刚刚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最近干活太累?嗯……应该是这样,不过也太匪夷所思了些,还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赶紧去宋家宅府要紧,可千万别让仙长等急了,五十两就飞了啊。” 少年心性就是如此,想不通索性不想了,重新将古朴长剑收回剑鞘,抱在手中加快了脚步。 不过刚踏出房门,就看到一身青衣的莘芊坐背靠墙壁,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她从兜里挑出一颗先前从不知道里带回来的青涩果实,简单的用手擦拭了几下,便看也不看丢进嘴里,结果刚刚嚼了一口,便被那种酸爽弄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 余年看着一身青衣的她好奇问道:“莘芊,你在我寝居门前做什么呢?” 莘芊浑身一个激灵,明显被他吓了一跳。 他看着莘芊先前吃青果时的皱眉样子,顿时了然,颇为关切地问道:“怎么吃没熟的果子,周扒皮上个月又克扣你工钱了?” 少年这么一问,青衣侍女顿时如芒在背,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被人一语中的地指出来,脸皮薄的少女瞬间涨红着脸,恼羞成怒道:“粗粮吃腻了,不如果子生津,换个口味罢了!”说罢,当即又掏出一个青果,狠狠地在上面咬了一口。 刚在嘴里嚼了嚼,没成想,这个青果比之前的更加酸涩,清秀的小脸几乎皱成了一团,“呸呸”两声,连忙将果肉给吐了出来。 余年见此嘴角抿了抿,很难忍住不笑,不过还是指了指自己寝居的床头说道:“我床头那还有些粗粒苋子,你先暂时取一些去,对了,记得给我留一点啊,我可是也没有多少铜板了。” “谢了……”少女此刻声若细蚊的轻声谢道,不过余年没有注意到,少女此时酒窝处,竟飞起两片害羞的红晕。 这时,垂着脑袋的莘芊也注意到余年手中的古朴宝剑。 “咦,你大老晚上的提着你那把‘家传宝剑’做什么?” 莘芊抬头,她看了眼少年一眼,指着他怀中的长剑,有些怀疑的问道:“你该不会晚上还要偷偷出去溜工吧?” 见她问起自己,抑制不住心中的少年心性的余年,顿时想要在女孩面前露上两手。 余年随即带着剑鞘,朝着空气半吊子式的挥舞两下,炫耀说道:“我余年大侠行走江湖怎么能叫溜工,我和你说,今天晚上我要和四方山仙长去宋家宅府斩妖除魔啦!” 哪知莘芊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晌,笑到实在是岔了气了,她才抬起头来:“行走江湖?斩妖除魔?你也不怕被宋员外打断腿给赶出来,不是被哪个无良道士给骗了吧?” 余年嘚瑟的挑了挑眉,怀抱长剑:“怕什么,又不是要我亲自上阵,有四方山仙长在场,定能斩杀妖邪,对了,周扒皮那里,你可得给我打好掩护啊,不然你下次没钱了,可连粗粒苋子都没得吃啦!” “知道了,知道了,你早去早回就是!时间太久了,我可没法向掌柜的解释。”莘芊颇为无奈的答应道。 余年紧了紧衣服,抱着剑鞘,又对那青衣侍女莘芊打了个眼色,一溜烟地趁着周掌柜不在楼下,跑了出去。 莘芊站在原地,看着余年自由自在离去地背影,心里百感交集,想起自己被卖身来到桃源楼,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深夜,初春的夜风还带着阵阵凉意,让特意做了一番乔装打扮的余年,事到临前了心中开始直打起鼓。已是宵禁时分,四下无人,整个县城被无边的夜色裹挟,陷入了静默,他们自是心中有事,走路声极轻,生怕节外生枝。 到了宋府宅邸不远处的柳树下,老道扯了扯余年的衣袖,小声道,“你莫不是要如此大摇大摆的进去?” 余年眨了眨那双狡黠的桃花眼,俊容尽显无辜,“岂会呢?我知宋府西院侧门那有一狗洞。你跟着我爬进去就是。” 老道一阵无语,“贫道不才,也是这般知天命的年纪。岂可与你这小郎钻那劳什子狗洞?”他吹胡子瞪眼,望着余年气不打一处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大小姐的闺阁正在西苑,若不从那狗洞进入,这宅子后院你就进不去啊!前堂与园子间还有一道门,这时辰,早就落了锁。” 老道士撇了撇嘴,还是满腹的不情愿,杨晴虽未说话,但眼神中尽是对老道的揶揄之情。 “那你跟我进去,让丫头在洞外守着望风。”老道最终一叹,妥协了。 “得嘞!就等您这话。”没等老道士接话,余年便宽慰起来,“其实啊仙长倒也不必介怀,这狗洞原本是宋小姐当时为了幽会情郎私下掘开的,张家小哥也不知道来来回回地钻了多少次了,而且既然仙长此番肯下山斩妖除邪,想必是为虞县百姓福祉而来,依我之见,那些得道成仙之人,必定都是像仙长一般侠肝义胆、洒脱之辈。” 狗洞周围荒草丛生,这府中小厮婆子竟是些个惯会使懒的,平日从不洒扫这府外的方圆之地,余年有些愤愤的想,这宋府老爷必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若是换成那精明的周掌柜,冷风拂面,惹得他一个激灵,差点发出声响。 “你又怎的了!”自确定二人要爬狗洞进入宋府,老道就开始对余年语气不善。 余年讪讪的一笑,摆了摆手。“仙长,我就不和你做那些虚礼了。”说罢他就俯趴着身子,姿势极为滑稽,身若游蛇,极为灵活,亦步亦趋的往狗洞里探去。 这让老道的脸色更显不妙,心道不雅,实在是不雅!又觑了一眼杨晴忍笑的喜色模样,再次嘱咐道,“丫头,见机行事。”杨晴充耳不闻,早就瞧好了这老家伙钻狗洞的架势。 ------------ 仙缘合 第五章 真灵假邪镜中人(一) 老道士梗着脖子,蹲下身子,双手撑在地上,像只大蛤蟆一样开始爬行。杨晴忍俊不禁,那娇俏的面庞眸光熠熠。虽然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宋家小姐考虑到这狗洞是留给自己与张家小哥私会用的,所以倒是比寻常洞口要大上一两圈。费了一番功夫,总算钻了进去。 狗洞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洞外照射进来。老道士适应了一下环境,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在余年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果真是在宋府内院了。 好不容易从洞里钻出,老道士扭了扭被二人扯的发酸的身子骨,埋怨其也不知道照顾一点老人家,又瞄了眼旁边偷笑的余年,自觉方才行径颇下面子,没好气地朝着他回瞪了眼。 正当二人在这不合时宜的大眼瞪小眼时,也发现宋府内,并不像其他豪门大户那般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整个宋家院落都贴着各种各样的符箓,隐于夜色之中的二人,忽然觉得后脖一阵阴风飒飒,直扫的彻骨冰寒。也不知当时是不是宋小姐故意将狗洞挖在了这儿,一眼望去,这夜色中纵横交错通往闺阁深处的红线上,都挂着一个又一个铜钱,一阵风吹过,铜钱碰撞叮叮作响。 原先法师布下黄色符箓飘飘摇摇,早已没有了作用。加上从宋府幽处,时不时传来猫叫春声,更显得此地无比阴森、诡异。 余年看见如此情景就想退缩了,不管怎样,他本质上也不过是才十几岁的孩子,哪里见过如此诡异世面。他脑子里臆想出了无数山精鬼怪的狰狞面孔。 其实老道士此时也何尝不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看着眼前这般骇人场景,狠狠的朝着自己喉咙里咽了口唾沫。可笑他还以为自己撞上一件美差,没想到是碰到这般的烫手山芋,碍于面子,只得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箓,暗暗念咒。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远处的火光绰绰。二人面色均一发白,还是那老道使力一把拽住余年躲进那满墙的枝蔓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余年大气不敢喘,生怕被发现活剥了不成。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两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余年只觉自己心跳如鼓,手心微微有些潮湿。 隐约间,一阵说话声传来,“可是小姐又不好了?”一婆子说道。 另一道身影袅袅婷婷,似是小姐身前的侍女,含愁似雾道,“正是,这可是又疯魔了。我这正要去主屋禀给老爷。” “我与你一同去,这是做的什么孽哟……”两人行色匆匆,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踪迹了,余年那颗跳动不止的心才安定下来,抹了抹鬓角的冷汗,与老道打了个眼色。 二人蹑手蹑脚地听闻着府中动静,向那宋大小姐的闺阁快速走去。月光如水,倾泻在庭院中,隐隐映照出两人的影子。余年心中紧张,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这寂静的黑夜似乎要将他吞没。 余年心中越发胆怯,仗着老道士在旁咬咬牙就慢慢地走进了院子,直到他停在窗前,迟疑了半晌才用手指将窗户纸通了一个洞。少年通过破洞向屋内望去,只见一个华衣女子,正坐在梳妆镜前揽镜自言,想来就是那宋小姐了。 余年不断地打量她,却发现,那铜镜上并没有宋家小姐的像,而且镜子前的宋小姐端得让他觉得好像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丰盈,分明还带着一丝平时不该有的媚态。 余年疑惑想道:不应该啊,虞县里传的可都是宋小姐脾气差,但也是正经的黄花大闺女,怎么看着透露着风尘气呢。 宋小姐坐在那里,嘴巴缓缓地开合着,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余年屏息凝神,把耳朵也凑了过去,想要听听宋小姐到底在说什么。 宋小姐把双手撑在镜子的边缘,身体微微向前,对着铜镜说话,但实际上却更像是对着镜子里的东西说着什么。 镜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宋小姐弯弯地眯着眼睛,泛着甜甜的小酒窝,嘴唇遮掩不住牙齿,笑得甚是开心:“你还挣扎什么呀,你看看他都没认出来你,你再看看这府邸上下,有谁惦记之前的你。” 宋小姐此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背靠在椅子上,只不过眉头中流露出极深的憎恶。 “你那小郎君也是不错呢,可是我不喜欢,我帮你一把就是,你也成全我,七日后啊,就到十五了,回头我送你们俩做个亡命鸳鸯,也算是全了你不是。” 宋家小姐歪头看着铜镜自言自语,而那上面绽放的光芒越来越淡。铜镜背面的繁花渐隐,铜镜里破碎的她,靡靡而音。 门外的余年听到宋小姐对着镜子魔怔一样胡言乱语,心中惴惴不安,想着是这到底中了什么邪,自己听过蛇精蛤蟆精老鼠精,还有那些酒楼客官经常说的眠香楼的狐狸精。 那宋小姐此刻正侧对着余年,依稀能看到她手里的是一面精致的黄铜镜。如果余年能够再入前一步,进入宋家小姐闺房的话,一定看得见那镜子边缘的云纹上小篆写着:青天红尘鉴。铜镜背面錾刻着栩栩如生的缠枝并蒂莲。 不知为何,紧盯着铜镜的余年看的十分入迷,仿佛镜子上有一股神秘魔力,要把他的魂勾进去一样。这余年直觉头晕目眩,似是有些恍恍惚惚,不过所幸这次老道士在旁,把他从那种诡异的力量中拉了回来。少年回过神来,见老道士手中那一沓符箓尽数化作灰烬,可把他吓出了一身的鸡皮,再不敢在注视那面铜镜,只能双脚麻木地盯着还在镜子前梳妆的宋小姐。 突然,一阵尖厉刺耳的女子叫声划破宋府的静谧,令人闻之色变,伴着“滋啦—滋啦—”尖锐如金属或指甲的摩擦声,令人不禁后背发麻,手脚冰凉。只见一身着红色嫁衣,头戴凤冠霞帔的圆润女子,面容青紫,唇脂妖冶,像一团红焰般冲出房门,二人瞬间大惊! 她乌黑如瀑的发丝间溢满了黑气,双眸赤红,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就是妖怪!”余年暗道,双腿如同被倾注了千斤般挪不动位。他素日里并不是那些个胆小的,可这邪祟的怨气让他背后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冷汗顺着脊背不断滑落。 老道士眼见此景,到底是有几分修炼的道行,双手迅速掐诀,口念清心咒,电光火石间一股清气萦绕在二人周身,似要形成一道无形的护盾,令余年感到些许清爽。 他脸色凝重,看来是远远低估了这妖物的妖气!怕是不好对付! 这边二人惊魂未定,那房间里竟又冲出了一位身着红衣的宋小姐,她与先前的女子相貌一般无二,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双生子般,只是这位小姐眉宇间清远似雾,虽身材丰腴也不失三分姝丽。那为首的红衣女子口鼻之中冒出缕缕黑烟,带着一股难言的寒气弥漫向余年。老道士立刻回转心念,捂住余年的口鼻,阻止凡人吸入妖气。他不禁拉着余年向后退去,稳住身子,从腰间掏出黄符,准备迎敌。 “你究竟是何人——”后来的那清远女子紧跟随其身后出门,她眼神中带着一股自怜的幽怨感,似是哀求着那妖气冲天的女子,余年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宋府里有两位小姐啊? 红衣女子见到老道手里紧捏的黄符后,眼里闪过一抹愠色,但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嘴里发出怪笑声,极为阴恻渗人。那赤红凤眸中充满了怨毒,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老道士此刻已无暇多顾,此妖不是俗物,竟能幻化成他人样貌,不可在夜间阴气大盛之时对上,“快跑!”他这一嗓子声音不大,却让余年还在犯嘀咕的心回了神,但此刻为时已晚。 那红衣女子像是会分身一般,动作敏捷地一分为二,左右包抄的扑向了那长得一模一样的清远女子,只听那小姐的尖叫同样尖锐刺耳,老道怒极,不由的手中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顿时,周围风声肆起,将老道和余年包围其中,又骤然形成风刃之势朝那红衣女子而去。 “敕!”老道大喝一声,他瞬间击中了红衣女,但他很清楚这伤害对她这等邪祟不足为惧,只能逼她一小段距离而已。被击中后的邪祟一声哀嚎,分身合二为一。 余年见这老道果真不是凡人,像是有了靠山般胆子大了两分。忙拔出背后古朴长剑。忽地剑上青芒闪烁,刚想刺向那红衣女子,就被她瞬间化形闪避。 老道一怔,这小子竟真使剑降妖,倒还有几分道家弟子的模样。 许是古剑曾是仙剑至宝,剑身流光四溢,剑气异常凌厉。余年身形瘦削,体力却比常人要好上几分,手持古剑刺向那红衣女妖,只见那红衣女身形一晃,化作一缕红烟飘向一侧,同时伸出如利爪般的指尖,朝古剑发起一击。 ------------ 仙缘合 第六章 真灵假邪镜中人(二) 余年双手握持用古剑抵挡这扑面而来的妖力,两者交锋之际在空中形成了巨大的声响,他被震得差点握不住剑柄。老道士知道今夜讨不得便宜,可那红衣女妖此时得了势,岂会饶人?瞬间又化为一缕红烟三两步来到余年百米之遥,余年脸色仓皇,老道士一道黄符快速击向红衣女妖,为余年争取时间,女妖再次幻化出两道分身,将老道士困在其中,与之缠斗,难以脱身。她又盯向了余年,虽知这剑不是寻常俗物,可这小道士却没什么功法根基,倒是个好拿捏的。 她猛地一个飞身袭来,古剑似是察觉到危机,剑气纵横周身,红衣女妖想进攻,却在这萦绕的剑气中节节败退。 老道士这时抽出手来,手中掐诀想要奔向红衣女子,却被她凌空跃起,以诡异身法闪避开来。 老道士见她身形未稳,立刻飞身而起,余年见老道士眼色,也挥舞古剑,两人夹击女妖于半空,红衣女妖对古剑的强烈剑气面露惧色,双目更加赤红,宛若血眼,邪气逼人。 可就在二人以为会成功之际,红衣女妖的唇角却荡起笑意,带着一丝戏谑。 此刻,那宋小姐也已苏醒过来,见院中情景,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她奔向老道士,却被红衣女妖瞬间拦下。 红衣女妖怨毒笑道,她身形如鬼魅般在院中穿梭,老道士和余年只能背靠背的眼观六路,四面楚歌,那原本的宋小姐则是吓得躲在角落,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快想办法解决她!” 余年朝老道士吼道,老道士也急了,红衣女子此刻正欲腾空跃起。 寒意霎盛,少年心惊胆战。 只见红衣女子双手捧着铜镜,诡异而红色的袖袍轻轻挥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悸动。而后又抬头望月,一展原先刻在眉间的哀怨,整个身子便突然如幽魂般凌空而立,只听一声风响,片刻之间,这宋家庄院中忽的妖气大盛,那红衣女子似风雷般朝着余年所在的假山疾驰而来。 一转眼之间,竟然已是已至身前。 余年吃了一惊,只看着红衣女子那张没有半点神情的绝美脸庞近在咫尺,不禁怔怔恍惚。 红衣女子双袖飞舞,在少年怔神之间,将握着双手的铜镜霍然张开,铜镜霎时大发焕光,直直照在少年身前! “切不能看!”一声急呼从余年背后传来,老道士闪身出现,急速飞来,将符箓贴在铜镜之上。” 只是可惜老道士喊时已是为时已晚,少年如同听了海妖之声一般还是不由自主看了下去,就那么,深深看了下去,似一眼千年。 见那凌空而立的红衣女子五指微微弯曲,并指如刀,正当要凌空划下之际,余年原本四目无神看着铜镜的眼眸中,忽然流转出淡金色光彩,红衣女子此刻望向二人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想着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只不过余年手中的古朴长剑似是受到了感应再次闪烁,数道青芒夺路而出,照的周围灌木,似乎也变成了青色。忽然一道剑光射出,直奔红衣女子而去,那红衣女子躲闪不及,急忙唤回青天红尘鉴挡住了这一剑。 只听“哐”的一声,伴随着两件器具的碰撞,“宋小姐”脸色泛白,明显被方才余年的那一剑受了重创,此刻又见二人即将恢复神智,也知道此时不好再做缠斗,整个人化作一道红光一闪而过,就再次遁入了那青天红尘鉴中,消失在庄院里的黑暗深处。 待到“宋小姐”离去片刻,余年才缓缓抬起头,晃了晃脑袋,随即似乎才清醒过来,深深喘了好几口气,不过脸色倒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有隐约的迷惘,显然是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不过见赶跑了眼前大敌,不过趁着女妖受伤的间隙,老道士先是一记手刃敲晕了宋府小姐,又拽了一把余年的衣袂,两人转身就跑,他们不敢回头看,只是没命的往前跑去。 回到园中时,却见那远方攒动了不少黑影,倒是有一群人来了,想必是宋府诸人,老道士快速给自己与余年贴了张黄符,让红衣女妖察觉不到他们的活人气息,避开那宋府中人向狗洞而去。 “怎么会有两位小姐?”余年边跑边问。 “可以肯定的是,刚才交手的那个,不是宋府小姐。”老道士摇头道。 “那我们怎么能现在走?不得去禀告宋老爷?” “不行。此刻若是绕了回去,且不说我们的身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会对那邪祟打草惊蛇。以那妖物的功力,若是想伤人,怕是宋府中人早就遇害,怎么会活到现在?”老道士思忖着,他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漏的东西。 “那这怪物为何要附身在宋小姐身上?”余年不解地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不由分说,先一步继续以那蛤蟆姿势爬向狗洞,他的思绪有些混乱,还有一些事尚需确认。接应的杨晴早已急不可耐,她也听见了那尖锐的女子叫声,心里发寒,看到老道士的面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顺着原路打道回府,因要躲着宵禁时分巡逻的兵士,这余年自幼在虞县长大,自是知道一些鲜有人走的幽暗的小巷,老道士一边催促他快走,三人七拐八拐,直到回到距离桃源楼不远处,余年平日歇脚的小宅院,虽宅院有些简陋,年久失修,倒也能遮挡风雨。 这宅子地契是周掌柜的,原是租给他父子二人居住,父亲走后就剩余年一人。他每月的银钱里都要扣一部分作为这宅子的资费。 余年推门而入,老道士与杨晴不疑有他,紧跟其后。屋子里陈设极为简朴,看得出主户过的清贫,主屋中间摆着一张四方的旧木桌和四个圆形椅,老道士从怀中摸出五枚卦钱,还不等余年开口,紧闭双目,开始默念咒语,霎时,那五枚铜钱竟燃烧在幽明的蓝色火焰中,还未点烛就照亮了整个屋子。 余年不禁咽了咽口水,“老先生,不,仙师!这可是极为凶险?” 老道士不语,杨晴也急不可耐,她也问道,“你打算如何是好?” 他沉吟片刻,“宋家老爷……”他一顿,“此事定有蹊跷。怕不是来要人命的,那就更棘手了。” 杨晴也是跟着老道士见识过风波的,闻言就知,麻烦不小。 “问题可是在那宋家老爷身上?”少女再次揣摩老道士的意思,余年极为疑惑,不是宋小姐被邪物上身了?和宋家老爷又有什么关系? “那日来卦摊的村夫倒像是个好的……只是这解铃还需系铃人。” 想到这,少年虽不明就里,猫下身子一脸正色将之前碰到的事情说给了老道士听,只见他压低嗓子说道:“道长你在我身后,或许不曾听到,我亲眼看见她对着一面铜镜自言自语,我以为是犯相思想她那情郎了,结果他越说越离奇,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什么‘七日后十五’,‘亡命鸳鸯’,真个吓死人了。” 听余年说完,老道士神色渐渐沉静,沉吟许久说道:“七日后十五……,十五乃是阴气最重之日。”老道士皱着眉头,反复念叨着,随后向少年再次确认道:“你是说她一直与铜镜自言自语?” 少年使劲点头,说道:“可不是,不过我盯着那面铜镜看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的。” 杨晴看了眼正在思忖的老道士,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她心里最明白不过,虽然自己阿爹经常见钱眼开,但自打少女记事起,老道士就带着她四处漂泊,这份见识却是非同小可的,眼下见老道士勾了勾嘴角,心下明白恐怕老道士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果不其然,老道士沉默片刻,却微微摇头说道:“非妖非怪,非神非鬼,倒不如说是器灵,恐怕是此镜受日月精华,从而渐渐产生神识。” 余年虽说心下害怕,但内心还是觉得那宋小姐实在太可怜了,桃源楼与宋府仅有一街之隔,而且平日里来来往往与自己交集并不是很多,但也是在会稽城同一辈的人,如今爱而不得也就算了,现还有个妖怪要取而代之。鉴于对自身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跑堂小伙计,对于此事只能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言道:“道长,莫非这个世上还真有形形色色的神魔怪事?” 看得出来,虽说是亲眼所见,但余年其实打心底还是不愿承认这些事的。 老道士听闻此言,转过头看了看余年,心下立刻明了道:想来也是这个孩子也是头一次遇到这般离奇荒诞的事情,敢于面对已然是莫大的勇气了。 随即老道士拍了拍少年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余年说道:“小哥啊,其实这世上荒诞离奇的事情多了去了,虽说有些未必能亲眼见到,却也是不可否认其存在的,如夏虫不知冰,井蛙不知海,可若有无上法力使四季颠倒,或若移山倒海之能将这一切展现在它们眼前呢,正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天地虽位于头顶脚下,但不行千里始终是不知其广的,方才那镜灵,其实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也是见多不怪了,无非汲取天地灵气,又或是有执念、思念,情念,咒念加持,凡物年久自然而然成了有灵之物。” 见余年坐在椅子上还直愣愣的呆着,老道士将五枚卦钱摞作一叠才说道:“你就别想这件事了,那宋小姐若是在十五之夜还不能杀了镜妖,她就再无出头之日,彻底让那个红衣女子取而代之了,其中恩恩怨怨之间,这也算是她命中有此一劫!” 余年托着下巴问道:“那道长,你可还有把握除去那妖物?” 老道士想了想,其实方才少年那一击已然是让红衣女子受到重创,若想除之,也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但可惜自己能力不足,单凭老道士自己想要赢过红衣女子,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那镜妖受创,十五是阴气最鼎盛的时候,越接近这天,这镜妖会比今晚更加厉害。想帮忙是好事,可若是实力不济那就是以卵击石。不过也并非全无办法,老道士看了看少年,其中意味颇深,便让余年自己想清楚,起身便也离开了 杨晴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少年,本想劝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惜余年光想着今晚发生之事,心里怕的紧,倒是没注意到这二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待到回过神,已然见到自己座位面前空空如也。只得灰头土脸的回了桃源楼。 ------------ 仙缘合 第七章 烟波风来盈袖香(一) 且说余年因着莘芊帮衬着开了后堂小门,算是有惊无险得回到桃源楼,折腾了一晚上得余年早已是筋疲力尽,刚刚跨进自己寝具便倒头来呼呼大睡。 只是熟睡的余年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发出微微轻鼾之后,那把被疲惫不堪的少年随手安置于墙角的剑突然又发出青色光芒,如同细丝一般钻入他的眉心印堂之处。 忽地脑海之中剑吟之声恍若幻觉,余年双耳紧捂,浑身难耐之下蜷缩起来,只是这般做法不过徒劳,那剑吟声似是要直冲脑海,聚于头顶百会之上。 余年惊醒坐起身来,浑身是汗,第一个反应便是觉得自己今日去了宋家大宅招惹了那红衣女子,如今正是中了邪。此时正是乘自己熟睡之际要来加害与他。少年不免心中惊恐,本来这些神神鬼鬼对常人而言都是敬而远之,最多也只是从说书人那听过一二,如今终于是落到自己了身上,更是惶急万分的懊恼,胡思乱想道: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咋就鬼迷心窍的的跟着那老道士一齐进了宋府,哎,这些神魔鬼怪的事情哪里是自己一个桃源楼小伙计能掺和的了的,虽然在桃源楼干活兜里就那么几个铜板,但好歹性命无忧呀,哪里会像现在冤魂索命,莘芊呀,珠花怕是要泡汤啦。 原来,好几月前的元宵佳节,少年与莘芊忙里偷闲,办完桃源楼的事情后,又还剩下点闲暇时间,青衣侍女双目一转,拉着少年晃了晃笑道:“余年,要不要去集市灯会上赵先生那听书?” 少年来了兴趣,也不管少女怎么破天荒的要和自己听书,连忙拍手说道:“嗯嗯,今天是赵先生说那江湖趣事的日子,有那侠道沧山百年前长拒东荒魔教,还有咋们附近四方山道家长生的故事,可精彩了,怎么?莘芊你不是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嘛?” 莘芊瘪了瘪嘴,眨巴着大眼睛无奈说道:“嗯,左右回去桃源楼也闷得紧,赵先生说的这些故事总比待在那干活来的轻松,再说,我是想去集市,但也没钱在那买东西呀。”说完,少女的眼中流出了一丝狡黠。 当然,善于察言观色的余年自然是懂了莘芊的意思,虽然说很想听听赵先生说的江湖事,不免感到了惋惜,少年叹了口气,看着满怀期待青衣侍女,只能心里自我安慰道:今天赵先生的说的故事总有一天会再讲一遍的。 “唉,真是可惜了,要是听了赵先生的江湖事,如果能从中听得个一招半式,说不定能当个虞县的小高手呢!”余年佯装一脸轻松说道。 莘芊闻言不禁眉色一喜,偷偷笑道:“高手就高手,还小高手个什么。” 虞县城东集市上,商铺云集,车水马龙,街上形形色色,又正逢元宵灯会,热闹非凡,多有杂耍之人趁热闹赚些零钱,莘芊牵着余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停穿梭,时而看看首饰,猜猜灯谜,又拉着他看艺人吐火。最终在一家琳琅满目的珠花铺子前驻足下来。 只是囊中羞涩的少年几乎咬着牙买了根铺子中最便宜的,青衣侍女虽嘴上感激,只是目光中分明是对着另一根玲珑剔透的珠花恋恋不舍,余年直觉得青衣侍女注视着那根珠花与她初来桃源楼时头上戴着那根颇为相似,只是却不知为何,后来便再也没见到莘芊戴过了,自此,情窦初开的少年便下定决心等自己有钱了,定要送少女差不多样式的珠花,饶是这样,少年还是穷的吃了一连几个月苋子配剩饭。 再说到如今自觉地中了邪了余年,此时是悔恨无比,只是稍作停了一会,正坐立不安的余年却惊奇的发现自墙角处正又散出一缕缕青光环绕至周身,少年顿觉脑海中一片空明澄澈,再也不见一丝烦躁,直至缓缓闭眼睡去。 第二天青衣侍女正在桃源楼的桌椅大门之间来来往往穿梭,少年余年则是被周掌柜派了出去订买些食材,跑了两条街才折返回来,因着昨晚直到是深更半夜才回来,又被搅得睡不踏实,再加上今个天还没亮差不多鸡刚刚打鸣得时候,周掌柜便一阵叮铃咣啷得敲打着他得房门,对着摇头晃脑睡眼朦胧的余年叮嘱说眠香楼的盈袖姑娘今早就过来,原先酒窖里的那些太过于寻常,要他重新去“千酌轩”订购些上好的佳酿,看着那周掌柜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回笼觉得身影,少年半垂着脑袋,顶着个黑眼圈,不由背后唾骂了句“周扒皮”。 当然少年也只能嘴上赚些便宜,掌柜交代的事情余年自然是不敢怠慢,还是得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就来到了茶号巷西南面一带,往虞县那唯一一家酒坊“千酌轩”赶去。说起来这千酌轩的老板福掌柜算盘打得紧,一般来说稍微有点规模的酒坊,寻常总有那么个十多个伙计,可这千酌楼除去福掌柜自家几个亲戚,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外人,不过这样一来,赚的银两全落进了自己口袋,自然,要经营那么大个酒坊,福掌柜家的几门亲戚忙的可谓是焦头烂额。 一通忙乱,余年靠在柜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累忙叫着不远处的青衣侍女倒杯水来。 莘芊见此,走过去将抹布往柜台上一放,就替余年倒水去了,但这嘴里总归还得损上两句,只见她笑着说道:“平时一偷懒就半日,就这还喊累,你还好意思吆喝我给你端茶递水了?也没见你表示表示。” 余年闻言,笑嘻嘻从怀里拿出几个通红的小野果递给莘芊,取出一颗放在嘴里,含糊着说道:“这是甜的,可别再吃没熟透的野果。” 莘芊接过后举起手,瞧了瞧在正午阳光下闪的晶莹剔透的红果,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 想起昨晚“撞邪”的余年这一上午可谓是忧心忡忡,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半分精神,随向青衣侍女问道:“莘芊呀,你看看我今天是不是和平时不太一样?” 青衣侍女双手捧着红果,小心翼翼用门牙轻轻啃下一小块,顿觉着丝丝甜蜜如口,眉开眼笑的向少年脸上瞅了瞅,说道:“什么不一样,没缺胳膊没少腿的。” “你仔细看看!”虽然莘芊十分确认的说道,只是不信自己平安无事的余年仍然不死心,甚至将脸毫不客气的凑近青衣侍女,指着自己脑门说道:“比如印堂发黑,眉间黑心什么的!” 被闹了个大红脸的青衣侍女别过脸,终于是相信少年的话,点了点头,指着余年方才手指的位置说道:“对对,你……你今天确实这里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岂料这时周掌柜从二楼下来,正巧瞧见了门外看似打情骂俏的这一幕,人赃俱获,当下抬着手中折扇怒冲冲的朝着少年大喊道:余年你这惫懒小子,昨天外出溜工就算了,居然还敢当我着我的面调戏楼中侍女,你……你当这是眠香楼呀!” “小二,将马卸下车,牵走好水好草喂饱咯!” 周掌柜话音未落,忽听得在那桃源酒楼嘈杂的喧闹声外,正传来一声清泠脆耳的女声朝着大堂喊道,还未进门就吸引了店里食客的注意,整个酒楼大堂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从食客到跑堂的全部都齐刷刷的瞧着门外女子。 自负见多识广的余年听到来人声音不觉呆了呆,自然不敢怠慢,转身不再理睬周掌柜,胡乱抹了抹嘴就往门外笑脸相迎。 “盈袖姑娘楼上雅座请嘞!” 那名唤盈袖的女子见到余年出来,不觉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在旁人眼里,恰似云消雨霁过后的波光潋滟,而这样的一位俏佳人竟是破天荒的伸出玉指在余年捏了捏脸颊,莞尔笑道:“呸!什么盈袖姑娘,几年不见,真是长了不少个,都要比姐姐高了半个头。” 正被几道目光狠狠盯着而毫不自知的余年,挠了挠头展颜笑道:“盈袖姐过奖啦,对了,你怎么突然有兴致来桃源楼一趟。” 余年瞧着这算不上常客的姐姐突然这般风风火火的来桃源楼住宿,心下不由觉得奇怪。 “这不是打听到故人的讯息,前去投靠嘛,眠香楼又岂是安身立命之所,这些年来不过权宜之计,此次辞别,便是特地来见见你,下次相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少年接过马车上的缰绳,眼中既是带了欣喜,又挂了些不舍,背过身后轻轻嗯了一声。 女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余年的脑袋,倒像是真的姐弟一般。 “周掌柜,劳烦你把事先准备好的那些上等花雕取些一两坛出来吧,其余的放在马车上。” 盈袖侧过头对着此时站在余年身后,正手足无措的周掌柜说道。 这回,可就轮到周掌柜抓瞎了,毕竟在自己面前的俏佳人是个十足的大贵客,前些天眠香楼捎来书信,特地为盈袖姑娘出籍订了百坛的陈年上等花雕庆贺,且叮嘱着,盈袖姑娘有什么住宿餐饮的需求可尽量满足,为此,桃源楼可足足收了眠香楼七百两银子,如今这贵客既是提了需求,这满脸堆笑的周掌柜,无奈之下也只好对着女子点头哈腰。临走前又将余年拽至一旁,搂着背小声威胁着少年一定要小心伺候客人。然后这位周掌柜便颇有些灰溜溜地消失在后堂后面,亲自替女子准备些酒水点心去了。 青衣侍女看在眼里,手撑着白皙的脸颊,满脸的不开心,暗觉得嘴里嚼着的红果似乎不是那么的甜。 莘芊盯着门外女子那吃紧的上衣,又朝着自己身上比划了比划,最终无奈叹了口气,其实对于余年口中的这位盈袖姐,因着常是酒客饭后谈资,自己倒是早已如雷贯耳,眠香楼是虞县第一风花月雪之地,更是出了名的销魂窟,其中颇有姿色的不在少数,而这眠香楼中,又犹以盈袖姑娘名声最著,眼前这位眠香楼第一花魁平素里以善笛而远近闻名,且并不轻易接客,连着附近临安城不少富家公子花重金来到眠香楼只为一亲芳泽,至于余年是怎么相识的,少年倒是极少提起,不过四五年前,自己才刚刚来到桃源楼不久,就看见过余年对这位盈袖姑娘大发雷霆,二人当即一拍两散。 事后,余年肿着双眼为此足足将自己关了近半个月,当时与少年关系还不错的青衣侍女还特意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少年并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对此间详情也没有提起,只不过是简略的说了几句,至于那位盈袖姑娘,莘芊依稀记得隔了好久都没见她来过桃源楼了,似乎从余年的生活中淡出,直到一年后无意听见酒客口中说着眠香楼新晋了位红人,大致意思就是讲这位新晋的红人年龄不大,不仅多才多艺,那样貌身段更是没得说,体态微盈,颦笑之间自有一股天然韵味,大有做得那眠香楼新花魁之意,等待酒客提到那位红人名字的时候,莘芊这才醒悟当时余年为何如此气愤。 等莘芊再次见到盈袖姑娘的时候,已是一年之后又一年,此时彼时,当年青衣侍女印象里那位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为了身披绫罗绸缎的眠香楼头号花魁,三年时间确实也能改变许多人与事,比如桃源楼的少年早已忙碌穿梭于酒桌酒客,少了几分孩时稚气,多了几分市井的油腔滑调,莘芊依稀记得当时二人相见秉烛夜谈,或许当年对于盈袖姑娘卖身之事,余年恐怕也只能默默承认了。 上得桃源楼四楼雅阁,盈袖寻得一能眺望整条茶号巷尽收眼底的靠窗座位坐下,高呼了声“小二”正待点菜,却见少年垂手立于一旁,不觉讶异。 少年踌躇了下,颇有些扭捏,手指着自己一脸尴尬说道:“盈袖姐,我便是这桃源楼的小二了……” 盈袖闻言,虽是心头莫名一酸,但不又觉得有些好笑,起身将余年拉扯着坐下,然后便抿嘴莞莞一笑说道:“嗬,那你这个桃源楼小二可得好好给我介绍下你们家的美味佳肴。” “好嘞!”一听到女子问这话,少年立时来劲,他在这桃源楼待了近十年,可是天天对着顾客磨着嘴皮子,说道:“这桃源楼的菜我虽然没吃过,但是厨子最拿手的菜肴我还是特别清楚的,要说最让人绕舌难忘的便数八宝童鸡与火踵神仙鸭了,特别是吴山酥油饼,比起临安城的居福楼里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到最后,少年有些飘飘而然,仰着脖子似是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好,那这些都要吧。”盈袖看着他这副与自己去眠香楼之前别无他二的傻傻样子,不由伸出手捏了捏少年的脸。 那桃源楼四楼雅阁的其余伙计自然是晓得其中原理,知道女子吩咐的是自己,便自觉得下了楼吩咐厨子去了。 ------------ 仙缘合 第八章 烟波风来盈袖香(二) 过了片刻后,在少年的千盼万盼之下,第一道菜八宝童鸡终于是被端了上来,余年回想起以前每每替酒客们端这盘菜时候,可别提有多馋了,如今总算当上了这座上宾能够一饱口福了。 只不过刚抬起筷子,余年脑海中便不停地浮现出昨晚的事情,思忖起去老道士那求张符箓驱邪避祸起来,转而又担心那不太靠谱的老道士到底行不行,如此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是以那从前再觉得垂涎欲滴的玉盘珍馐摆在眼前,都失去了原有的鲜香气味。 看着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的少年,盈袖那双如静澜止水的眼眸不禁闪过一丝疑惑,言道:“怎么?可都是你桃源楼的招牌菜,莫非不合胃口?” 听盈袖语气中颇有点责问的味道,少年连忙辩口道:“倒不是,我怎么会辜负盈袖姐的好意,只不过确实有些不好的事情挂在心上。”说完,余年摸了摸脑袋,言语间颇有些内疚之态,踌躇了下,只好跟女子解释着说道:“你也知道,那宋家最近闹了妖怪,正巧昨日咋们桃源楼来了位四方山的一位道长,所以我就打了些歪主意,原本呢我只想赚些跟班钱,替他带带路贴贴符什么的,分上那么一点小钱,此事本也不坏,只是呀这一不小心就招惹了妖怪,昨晚可把我给折腾死了。这不,我还想着一会去那四方山道长求上几张符箓替我驱个邪。” 那一旁的盈袖姑娘此刻听着余年坦白也是给气的脸色铁青,颇有些想不到自己这个相识多年以来的弟弟竟会如此大胆,凝声说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宋家妖怪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早就听说四方山乃是当今天下第一道门大派,仙法精深神妙,世人皆敬,门中弟子多行事缜密,此事原本就凶险万分,怎么肯答应让你一个平民百姓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 女子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腰间取出一些随身携带的细软,明晃晃的摆在桌前,美目又转向余年,脸色严肃地开口责问道:“你既然缺钱,为何不直接问我要?好端端的非要行这般鲁莽之事?” 余年闻言既未接过银子也没说话,垂首低眉,颇像个做错事情被爹娘责怪的孩子一般。 见少年低头不发不言,活像个闷葫芦一般,给盈袖气的一阵发闷,本想着结结实实的给余年一记板栗,只是想想如今少年倒了大霉,自己又临行辞别,总得留个好印象,如此以来心下不免一软,最终还是缓着语气问道:“身体感觉还好吗?” 前一秒还一脸委屈像的余年见女子放软了话,鬼灵精怪的抬起头来咧嘴笑着说道:“还是盈袖姐体贴我,身子那倒是没有事,只是觉得心里膈应,不去老道士那不踏实。” 女子瞥了眼满脸谄媚的少年,没好气道:“你呀就是性子太过于莽撞,虽然有点聪颖早慧,但做什么事情也不计后果,若总是这般,免不了会上当受骗的,男子汉大丈夫,得有担当,以后但凡每件事都需三思后行,听见没有?” 少年脑袋点头如捣蒜。 盈袖扶额觉得颇为无奈,见着自己摆出来的细软少年纹丝未动,皱了皱眉头,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罢了,你也不小了,至于你要银两做什么我也不过多问,何况我此次前来便是与你来辞行的,说起来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 余年呆呆地看着轻轻荡漾的碗中之酒,很是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或许在少年的潜意识中,这位当年与他患难与共多年的落魄丫头,是继自己离世的父亲以外,唯一的亲人了。 桃源楼下,也不知道是谁朝着上面催嘱道:“盈绣姑娘,差不多该启程喽,咱们天黑之前得赶到临安城!” 盈袖只是轻轻抿了口酒,皎白如玉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浅浅酒窝,淡笑道:“还记得刚刚在亦庄认识的那会,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豆丁,我呢,是个流落街头的落魄丫头,真是转眼间就过去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在这虞县的八年,总是有很多事放不下,很多人恋恋不舍的。” 女子歪头看着此时茶饭无心的少年,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骂道:“送我一程。” 余年长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马车临行前,盈袖最后捏了捏少年的脸蛋,笑道:“我大概会在泉原山上绕一下,总得向你爹辞别才行。” 车前的马夫已是看多了伯劳飞燕的场景,离别时总有千言万语说不尽,颇有些急促着催道:“盈袖姑娘,咱们可要走了。” 盈袖瞥了眼车夫,最后伸出手替少年理了理衣襟依旧恋恋不舍的说道:“自己孤身一个人,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别饿着病着,要是说在桃源楼过得不如意不快乐,那就来临安城来找我好了,总好过于在外面风雨飘摇。” 余年站在原地,咧嘴笑道:“好啦盈袖姐,泉原山路崎岖,上山可得耗不少时间,再耽搁可真到不了临安城了。” 女子点了点头,缩回了攥着少年衣角的手,伴随着车夫“驾”的一声,终于是卷起浓浓烟尘,盈袖卷起后厢门帘,半露着脑袋一边朝着少年挥手道别。 少年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形影,心头百味杂陈,虽说这位自己幼时曾箪食与之的“姐姐”也终是离开了眠香楼,心底里自是替她欢喜,但想着在虞县待见自己的也就那几个人,如今又少了一个,少年踢了踢脚边的小碎石,余年涌起了一番说不出的孤寂。 青衣侍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少年身旁,嘴里嚼着最后一颗红果,口中含糊不清着说道:“以前我爹曾说人生各有渡口各有归舟,聚聚散散如浮萍,有时能知晓她平平安安就够了,盈袖姑娘既然离开了眠香楼,也算是放下了你心中多年以来的一块疙瘩,你应该欢喜才是。” 余年转过头疑惑问道:“你都听见了呀?” 莘芊眨了眨那双颇为秀气桃花眸子,酸溜溜的笑着说道:“我又不是瞎子,到时候你去临安城寻她便是,隔着虞县也不远,差不多等你以后离开了桃源楼的时候……” 青衣侍女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转而低头小声呢喃道:“我恐怕是这辈子都走不了了……” 少年闻言不知如何安慰眼前女孩,只得半悬空着手满脸的不知所措,莘芊刚进桃源楼的时候,其身世在当时常常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自己也从别的小厮那道听途说过。 按当时那伙计说法,青衣侍女本姓莫,在本地里算得上是世代书香门第的人家,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除去莫秀才的新婚大夜与稳婆接生时寥寥无几的单薄形象,虞县百姓便再也没见过莫夫人了,大抵猜测是因病去世了,只说是个极美的女子,可叹红颜命薄。 好在莘芊受其父熏陶,又咎于年幼时的勤学苦读,少女便已早早启蒙,六岁就跟着自己那虞县唯一秀才的父亲去私塾读书。 当然虞县里大多数还是一些乡野百姓,也没有多少银两供得起自己孩子读书,况且在莘芊父亲未考中秀才前,其祖父也是一名秀才,直到少女祖父离世后,莫秀才才正式子承父业,当起了这教书先生,所以对于当时的莘芊来说,家境还真是算得上是不错。 在少年印象里,莫秀才为人温文尔雅,儒气十足,在虞县当中口碑是极好的,主要还准许那些上不起私塾的孩童在门外旁听,皆一视同仁,倾囊相授,偶尔课下还教与门外的孩童写字,余年在当时便是其中一员,所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在别的读书人眼里,因着怕这虞县里读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了自己赚钱的门路,却是将莫秀才抹黑成故作清高,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种口风,尤其是莘芊来到桃源楼之后甚为流传,说什么老天看不下去,终究是遭报应。那时尚且年幼的莘芊被桃源楼的账房先生不知道被气哭了多少次,少年看在眼里,心中感念于莫秀才的教诲之恩,常常维护于她,只要是青衣侍女是受到了欺负,那必然会替她出口恶气。 至于莘芊为何会沦落至桃源楼,则完全是天降横祸,虽说莫秀才独自将少女拉扯长大甚为辛苦,不过好在家底殷实,说不上锦衣玉食,但还是让少女无忧无虑长到金钗之年的,也就是那年的春雪之际,虞县各家各户灯火通明,莫秀才在门上贴上自己亲手写的春联后,与往年有些不太一样的是,莫秀才并没有以往“爆竹声中一岁除”的眉展颜笑,反而驻足沉思良久,少女则是乖巧的坐在门槛上,开开心心吃着手中的糖葫芦,看着来来往往放着爆竹的同龄孩童。 莫秀才看着满脸希冀的少女,俯下身子颇为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过年就该开开心心玩,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小莘芊抹了把满是糖渍的嘴角,笑嘻嘻着点头:“好嘞,爹爹!” 也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死人了,原本欢天喜地归家的少女见虞县百姓纷纷聚在自己那已被火光笼罩的家门,以及瞧见莫秀才与另一个女子满身血污的躺在地上,前一刻天真烂漫的笑容彻底凝固住了。听邻里百姓说起,另一具与莫秀才躺在一起的女子便是多年不曾见到的莫夫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如何跟莫秀才双双殒命在自家门前,也有七嘴八舌的说,好好的一户人家,被一个抛夫弃女的扫把星,搞得家破人亡,总而言之大多数都是为莫秀才鸣不平。 最后有些好心人将莫秀才安葬后,独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坐在雪地中,期间不时地回头望着已化作废墟的庭院,呆呆地看着那片未被烧毁的春联残角,红着眼睛一夜未眠。 只是祸不单行,隔天眠香楼管事就向已经无所依靠的少女拿出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嫁妆,当字据清单一一列在眼前时,少女如惊慌失措的小鹿一般惘然,虞县百姓看在小姑娘实在可怜,平素里莫先生待人接物乡里乡亲的都看在眼里,皆是好话软话说尽,希望眠香楼不要为难一个孩子,哪知眠香楼似是秤砣王八铁了心,非要小姑娘交出那批嫁妆,虽说眠香楼不近人情,但规矩既是如此,邻里最终只零零碎碎的凑足了二十两银子,毕竟自个儿还得养家糊口,能凑足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字据清单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三百两银子,剩余的二百八十两若是还不上,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就要被抓去眠香楼当最为下贱的色妓。 许是看小姑娘孤苦伶仃,或者是良心发现,不愿意看着年纪轻轻的少女下半辈子就此毁了,向来似铁公鸡般的周掌柜居然破天荒地一咬牙花了二百八十两银子将少女从眠香楼手上接回了桃源楼,不过这件事小姑娘与桃源楼的人并不知情,人们只道是眠香楼改了主意,将她卖到了桃源楼里,如今卖身契与字据皆在周掌柜手上,自己也必须凑足了二百八十两银子才能将其赎身,即使当去身上最值钱的珠花也还远远不够,看着那到手只有两三文的月俸,青衣侍女自知换上那二百多两银子怕是遥遥无期了,彻底绝望了。 只是哪怕在桃源楼,莘芊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人多口杂,如今全虞县的人都知道莫夫人是个眠香楼出来的风月女子,那些看不惯莫秀才的伙计与读书人借此来羞辱青衣侍女也是常有的事,原本不堪受辱的小姑娘想着一死了之,好在总是有个愣头愣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为自己出头,让青衣侍女在冷冷的桃源楼内感到一丝暖意与心中的慰藉,自此打消了这个轻生念头。 青衣侍女仰头望着渐渐高过桃源楼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佯作轻松,又转过头向少年问道:“余年,其实我一直在想,哪天你要是真的离开桃源楼,那这里真的会变得很无趣吧?” 余年颇为识趣地闭口不言,因为少年原本就不打算在桃源楼待一辈子,昨日老道士的教诲深深烙在他的心坎里,突然想起自己幼时曾问起父亲最喜欢什么,当时少年父亲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答道:“最喜欢一览山巅之上的青云与繁星,若是可以,还想与小余年还有你娘游历天下看尽世间的繁华与萧索。” 少年双手抱住后脑,一脸嬉笑道:“周扒皮克扣我那么多银两,不讨些回来一走了之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再说要走也不是现在,你又何必想那么多。” 青衣侍女看着余年向来不太正经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肩头轻轻推了把,没好气道:“也没见你这么多年要回来一点啊,倒是口袋里的铜钱越扣越少了。” ------------ 仙缘合 第九章 灵符凝碧定魔障(一) 这时从桃源楼外的茶号巷上远远传来一阵吆喝声,余年听见那熟悉的语气,不禁喜上眉梢,匆匆地跑到楼外四处张望,果不其然,只见老道士依旧戴着那顶破旧纯阳巾,这次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帆布,写着“招财进宝”四字。 只不过与昨日一样,压根是无人问津,老道士心中一计较,口中的吆喝,到了后面却渐渐变了样子:“诸位过往客官,贫道得祖师真传,只要诸位在门上贴了贫道所卖的这个符箓,必定前有鸿运当空照,后有财气四处冒……欸这个……左有招财童子靠,右有健康寿星老。” 走在一旁的少女低声叹了口气,已然又是从早晨走到了晌午,任凭老道士舌灿莲花,实际上也是一张符箓也没卖出去,那虞县当地人那眼睛瞄过来分明都是写着“骗子”二字。 正在老道士垂头丧气感慨时运不济,世风日下之际,却忽听得不远处有人高呼了声道长。 老道士不禁喜上眉梢,闻言赶紧回头望去,只是看到那不远处的少年时,心中一阵郁闷,暗自大骂少年穷得没有一滴油水,不过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来,只是盯着站至眼前的少年,皮笑肉不笑地象征性问候着说道:“呀,原来是小哥你呀,怎样?昨晚可睡得安稳?” 只见余年闻言怔了怔,心中对老道士的佩服与敬重油然而生,暗自疑惑道:难不成仙长这么快便知自己中邪之事,又特意跑到这桃源楼来为我消灾解难? 其实老道士只是象征性的问候,不过是随口一言,结果正巧是说到眼前正在百般苦恼少年的心坎上,哪想到是瞎猫逮到了死耗子,少年既觉得自己又是有求于人,于是言语恭谨着说道:“实不相瞒,仙长,昨日可算不上睡得安稳了,也不知为何,半夜醒来头痛欲裂,莫不是中了邪?” “啥?中邪?”老道士满脸呆愣,虽说那红衣女子也属阴魂之类,但毕竟不属怨灵,更何况昨日晚上他有神剑护体,怎么能伤得到他分毫。 哪成想,自己话音刚落,自己旁边的少女却是身形一个踉跄,几近在虞县大街上摔倒,捂着脑袋,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老道士爱女心切,皱着眉头忙问少女哪里不舒服。 余年瞧在眼里,顿时了然,心中暗自忖道:想必这位姑娘在昨晚也着了那镜妖的道,怪哉,昨晚她分明在宋府之外,莫非其中有何古怪?不过也正好看看这老道士以何种方式驱邪。 只是让少年瞠目结舌的是,老道士只不过轻轻在少女头上抚了抚,小姑娘原本铁青的脸色便恢复如初。 乍见初现“神通“的余年咽了口唾沫,心中暗暗惊道:原来这老道士竟是真的高人,盈袖姐也许是真的多虑了,眼前这位仙长虽说有点不修边幅,但举手投足之间竟能驱邪解咒,昨日又与那妖邪斗法,想来道行极为高深。 老道士见此刻正神游天外的少年,又看了眼才缓过来的少女,晃着脑袋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心中下了重大决定,将话题一转说道:“小哥,昨日之事你可想得怎么样了?” “昨日之事?”少年心里念念不忘自己中邪之事,一时竟不理解老道士说的究竟是指的什么,收回思绪后才想起昨日问起过老道士是否有把握除去那镜妖,当时老道士只说让自己想清楚便匆匆离去了,想此,余年挠了挠头,不敢确定的朝老道士问道:“仙长可愿再探宋府?” “正是!”老道士点头答道。 “阿爹?”少女转过头看了看有些疑惑的看着老道士,其实自打来到虞县后,小姑娘就觉得这位向来靠不住的老家伙与以往有所不同,因着平素里遇到些较为蛮横点的壮汉都不敢讨要些算命钱,如今这两天一改以往怕事的态度,竟然真的壮着胆子除妖,实在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少年则是有所顾忌,听得老道士决定再去宋府除妖,余年倒是有意领宋府正门前去,毕竟带着四方山道长除妖这件事而言,不管是对桃源楼或是对自己都有利,毕竟能帮桃源楼与宋府牵线,周掌柜昨日也有这个意思想来也会同意,而自己也或许能从中捞得一些油水,只不过自己本就已经中了邪,昨日直冲头顶的疼痛实在是难以忍受,少年担心再去一次恐怕就会丢了性命。 至于少年是否是因昨日招惹镜妖而中邪,老道士心里当下做出了打算,瞧出余年神色之间流露出的余悸,不禁哈哈一笑,朗声说道:“还请小哥与我再去一趟宋府,若是能除得这妖物,想来也是功德一件,昨日初到酒楼之时吾便观小哥根骨极佳,贫道算过一卦,小哥与四方山颇有渊源,说不定能借此一步踏入修行之路,若是如此,必定会事半功倍,到时候仗剑天涯,除暴安良,上可探寻天道,下可救苍生与水火,岂不更有意义?” 说到这里,少年以为是老道士要为其引荐至四方山,正兀自陶醉在其所描绘着仗剑江湖的美妙图景,飘飘而然道:“是极是极!仙长所说,正是小子向往之事,但不瞒仙长说,小子如今深中那镜妖恶咒,昨晚与这位姑娘一样,也是头痛难耐,还请仙长再施神通替小子驱邪。” 闻言,老道士捋了捋自己颔下的胡须,眼珠子一转,心中已是了然,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小哥倒也不必为此担心,贫道这就做法为你驱邪。” 话音刚落,就见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老道士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嘴里开始碎碎念了起来,少女眨巴着眼睛,不禁觉得尴尬,因为这一幕自己再熟悉不过,正是老道士招摇撞骗的手法。而一旁少年则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屏息凝视的瞧着老道士“做法”,生怕自己遭了大霉,于是乎小心翼翼的问道:“仙长,这邪咒是否可解?” 老道士并没有直接答话,两指依旧是挟着那纸符箓,毕竟这做戏得做全套。 直到过了半晌,老道士将符纸轻轻在余年的天灵盖上按了按,这才煞有介事的抹了抹脑门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汗珠,点头说道:“小哥尽管放心,贫道虽不善于御剑诛邪,但对于驱邪祛秽这些事还是手到擒来的。” 听老道士说出这般有底气的话时,余年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躬身向老道士谢道:“呀!此次还多亏仙长仗义出手,既然仙长已替小子解了后顾之忧,我这便与仙长去宋府,呃……”余年说到这儿,想起昨日惊险之况,迟疑了下,又向老道士问道:“只是不知这次需要小子代劳什么?可别再是斗法,不然小子八条命都不够和那妖邪使的呀!” “胡说八道!”那老道士听余年这般带着揶揄语气,脸上更是红红白白,忍不住辩驳道:“贫道怎会让一介凡人白白送命,昨日之事都尽在贫道掌控之内,又怎会有性命之虞!现不急于一时去宋府,先去你住处将你昨日那柄剑给带上。” “那柄剑怎么了?”余年心下疑惑,不知这老道士为何执意要自己带上那柄家传宝剑,难不成还要仰仗于它,但少年自觉着这柄剑虽说是家传之物,可终究对付起这些怪力鬼神起不了多大作用,远不如那些道士手中桃木剑捉妖起来实用。 只见老道士也不隐瞒,抚须缓缓道来:“恐怕小哥还不知道昨晚你那柄剑在暮夜间熠熠生辉,贫道观此剑锋芒内敛其中,想来也应是宝器一件,毕竟贫道做法捉妖之时,肯定是分身乏术,不能够事事照料到你,你将这柄剑戴在身上或许可作防身之用。” 少年听得老道士对自己家传之剑评价如此之高,心中不免一动,欣喜说道:“仙长所言甚是,那柄剑是我爹留下的,至于有何来历我倒不知,不过此剑曾是我爹随身之物,我自是宝贝得很。当年爹传我剑的时候特意叮嘱我此物不是凡物,教我好生保管,切不可丢失。只是仙长你说这柄剑发光的情况,好像也只是近几天才有的吧,往日里却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余年一五一十的把事情都说了其清楚,真是少年无知,直言不讳。 老道士一把捂住了余年的嘴巴,免得他把祖宗十八代都给说了出来,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注意,这才放下心来,小声道悄声咕哝着说道:“这天下宝器,皆有灵性,虽说自会寻得有缘之人,但总是会有心怀不轨之人想攫为己有,须知财不外露,你这孩子,是不是缺什么心眼?” “晓得了!”少年笑着应道,“可是仙长您虽然不太牢靠,但能看得出是个好人呀!” 老道士嘿嘿笑了一声,听了还是挺受用的,颇为自满的捋了捋胡子。 少女看在眼里,笑着伸出食指在红彤彤的脸颊上划了两下。 正准备回去时,余年忽地停下脚步,远远望见周掌柜伸着头正在桃源楼大门口左顾右盼着什么,余年知晓此时回去被抓个正着的话定会被这周扒皮臭骂一顿,于是乎当即走到了那老道士的身边,轻轻地对他说些什么,老道士听了,微微点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时的桃源楼大门外,周掌柜因为整个一楼大堂看不见余年身影,心知这小兔崽子又偷偷溜号去了,此刻已然在外头候了一段时间,眼见余年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在门外气急败坏的朝着那道灰扑扑的身影跳脚骂道:“小兔崽子!你胆肥了是吧?我早上怎么叮嘱你的!” 余年自觉着理亏,又着实被周掌柜的大嗓门给吓了一跳,只得缩了缩脖子轻声嘀咕了句:"这盈袖姐不是已经走了嘛!“ 说罢,又指了指身后跟来的老道士与少女,笑道:”你瞧,这位仙长今日就打算做法,我这要带着他老人家去登门拜访嘞!当然啦,我只说是您老人家做的主,特意引荐了四方山的高人给宋员外。 周掌柜一窒,自然有些被余年的一通天花乱坠说的晕晕乎乎,半信半疑的打量着此刻嬉皮笑脸的少年说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你小子还真要带人去宋府?那地方最近闹得凶,不会是为了溜工编出来蒙我的吧?”又歪头朝后面老道士恭敬问道:“道长呀,这小子一屁三个谎,可是真如他所言?” 老道士眯起眼睛看了余年两眼,点头微微一笑道:“这小哥说的也大差不差,倒不是仅仅引路这么简单罢了,贫道昨日观你家这位小哥倒是个成材之资,加之阳气旺盛,根骨清奇,此次前去宋府降妖除魔首当其冲,所以便私下决定由这位小哥与贫道同去。 闻言,周掌柜明白这老道士真是打着桃源楼的名号去,心中一下子对他多信了三分,一改往日脸色,眉飞色舞说道:“仙长说得对,这小子虽说不太着调,但这股子机灵劲总归还是能帮得上忙。仙长,您觉得桃源楼哪个伙计看着顺眼,都可以拉去宋府打打下手,所谓人多势众,捉妖可千万别弱了气势!在一旁吹助助威也是好的嘛!” 老道士连忙摆手示意不必了。 余年则是愣了愣,今天倒还真是应了周掌柜那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自己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位向来抠搜刻薄的桃源楼掌柜这么夸自己。 ------------------------------------- ------------ 仙缘合 第十章 灵符凝碧定魔障(二) 待到余年从自己住处拿完了剑,一行三人,再次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宋家大门口。 临近宋府时,昨日夜间未能见其真貌,此时才觉这首富之名所言不虚。只见这宅院位于繁华地段,极为宽阔,青砖黑瓦,飞檐斗拱,那门口的随从小厮忙进忙出,只遥遥望上一眼也知非富即贵。 老道士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符纸递给二人,今日之事还需做的万全准备。 “切记不可离身!”他嘱咐道。 杨晴毫不犹豫的就装入里衣,她知道这是老道士画的保命符,关键时候还是能用得上的。余年也照葫芦画瓢的安放好符纸,老道士又从怀里掏出罗盘,仔细分辨着这宋府四周的气流,观察着罗盘上的指针,眉心紧蹙,原是风水极佳的宅子,彼时却有些气运不妙。 余年四顾张盼,左右总不能自己登门造访,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老道士身上,虽说衣着有点不修边幅,但好在老道士面容清庸,鹤骨仙风,自己与少女站在一旁扮作个随身童子,倒还真有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让人第一眼看去便有了几分敬意,于是开口吹捧道:“老先生,您仙风道骨,一眼便知是道法高深,我与这位姑娘站在身旁,像是两位童子,要不然您上前敲门,也好能让宋员外信服。” 听余年一口一个“仙风道骨”、“道法高深”老道士听得是心花怒放,心说既然已经到了宋府大门,哪有再退回去的道理,而且这赏钱可抵得上她和小丫头一年花销了。在少年和杨晴的崇拜目光之下,老道士捋了捋胡子,又整了整道袍,这才上前一步。 老道士扣了扣大铜环,整得门上哐哐作响,不一会儿就有个家仆探出头来问何事? 老道士行走江湖多年,早已经应付自如,简简单单作了个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自己来意。 那宋府家仆应是得了员外吩咐,一听得老道士说是来为自己府里降妖除魔,便不等通报,直接将三人迎进了府内。 高墙门户大院里,雕梁画栋刻画窗,香木青砖楼照壁,飞檐挑角画眉梁。绕过了堂皇的主厅,转角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院落甬道,余年三人便被家仆带到了一件像是专门用作会客的东厢房内。 那宅府主人宋员外一听闻家仆说有法师上门,也顾不得整理衣冠,便急匆匆地去东厢房内接见余年等人。 未等跨入东厢房门槛,那宋员外便站在廊外拱手高声喊道:“仙长驾到,有失远迎,请上座。” 老道士倒不客气,也就坐了上去。 虽说宋府之前来过不少道士和尚,却也都是无功而返,令宋员外对这些所谓降妖捉怪的法师猜疑是不是名不副实,不过,待到与为首的老道士交谈了几句,倒是让宋员外觉得这几人并非是前来浑水摸鱼的江湖术士,其实倒也无怪宋员外生出这样的看法,别看老道士平时算卦抠抠索索,但毕竟常年在外游历,除了长相颇为符合传闻中那些仙风道骨神仙人物外,谈吐见识也颇为不凡,骨子里也露着一股清高自洁,遇上宋员外这种富贾,也自是温文尔雅,言语得宜。 于是,让本来只是准备将几人当做寻常捉妖法师的宋员外,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与老道士如知己一般握着手热络攀谈了起来。 见二人这般情投意合,除去余年的钦佩之情,一旁的少女忍不住刮目相看,这老头平时不靠谱,装腔作势便是一把好手,就他这样,还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意思,可论身手……似乎也就那样。 此时,宋员外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着余年,对于桃源楼相对熟络的大老爷愈发觉得少年眼熟,终于是记了起来,指着他有些担心地道:“你不是……” 余年不敢忘记周掌柜嘱咐,于是抢先走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对宋员外说道:“宋老爷,小子有幸得四方山仙长青睐,周掌柜又有言吩咐,这便随他老人家一同前来了,此次前来不过是帮着仙长打打下手,请宋员外勿虑!” 听余年稍稍介绍了自己,宋员外点了点头,觉得此言倒也合理,打消了疑虑转头对老道士说道:“仙长莫怪,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小女被妖祟捉弄,只是前些日子请来不少道长大师,白天来的时候好好的,晚上却被那妖怪打得屁滚尿流,所以故而有此一问。” 老道士微微一笑表示并不在意,说道:“那些都是江湖骗子,哪里会降妖除魔,贫道既然来了,宋员外可高枕无忧了。” 宋员外听闻四方山距离虞县这里少说也得近百十里,他派的人今早出发才几个时辰,就有四方山的道士过来了,这难道是他们有通天遁地之能?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家女儿算是有救了。 宋员外不敢怠慢贵客,一边招呼几个人进屋招待,一边开口赞扬老道士一行人:“四方山真不愧是高人聚集之地。道长定然是收到了在下送去的求救书信才赶来的吧。早就听闻四方山的高人有御剑千里的神通,日行千里,转瞬即至,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奈何仙凡有别,也只好迫不得已腆着脸才让人送去求助信,想不到仙长那么快就到了,如今看来,我那可怜女儿终于是有救了。” 老道士听闻这宋员外还向四方山送了信,当场就萌生了退怯之意。如今唯一担心得是与送信正主相遇,但今日这一遭真是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只见老道士僵硬的摆摆手道:“小技尔,不足挂齿,我们师徒三人来此,正是为了此事,只是需要设坛做法,希望宋员外可以准备一番。” 宋员外听老道士胸有成竹的样子格外高兴,含笑说道:“仙长放心,前番时间做法的法器香烛神坛一应俱全,我马上让人摆出来,不过仙长一路御剑而来,想必有些疲惫,还请修整片刻吧,宋某定当好好款待诸位,既然仙长来了,那降妖一事,倒不急于一时。” 话音刚落宋员外当着几人的面吩咐厨房准备酒席茶点招待,请三人入席用膳,自己则是在一旁相陪,听得有宴席可吃,这把老道士给乐坏了,自然不会推辞。 杨晴在见到一大桌的鸡鸭鱼肉,立刻眉开眼笑,老道士总诓骗她说是吃大餐,可从来都是素面打发。如今这一桌菜算得上真正的大席面,若是斩妖除魔都能这般好伙食,那以后还干什么算命。 待到四五杯酒下肚,那老道士便有些面红耳赤,在那酒力的作用下,嘴里便跟着没有闸门似的,开始吹嘘起自己高强道法起来,再待到两杯酒下肚,更是不知所谓,在一顿胡聊海侃之际,不觉的扯上了四方山上去,说什么年轻时跟随四方山掌门共寻登仙之道。 言罢便要与宋员外碰上一大杯酒。 听到老道士开口吹嘘,那宋员外只得不住地夸赞符合。 一旁满嘴流油的杨晴愕然看着自己那开始飘飘然,嘴里胡说八道的阿爹,眨了眨眼睛。 不过在三人正吃得高兴之余,这一旁宋府管家瞧着实在是有些疑虑,只因这位自称来自是遐迩闻名的四方山道士绝口没提过降妖琐事,只是热情的与宋员外劝酒劝菜,与市井所传的高人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太相衬,便凑近宋员外耳边与之悄声说道。其意自然是觉着三人行为不似那四方山高人。 宋员外闻言皱了皱眉,连忙摆手示意,有意瞧了瞧狼吞虎咽的三人,又轻声道:“不可,听闻这四方山的高人们都十分厉害,兴许他们这是日行千里赶路太累所致,若得罪了高人,那我可怜的女儿怕是就更没救了。”其实宋员外也怀疑那三人是来骗吃骗喝,可奈何他现在只得病急乱投医,骗子也当高人使,只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过因为老道士确实是说自己来自四方山,也只能暂且相信。 待到午时,一行三人也已经吃饱喝足,尤其是老道士,挺着肚子都有点不想动了。 “仙长,您看何时开始驱妖除魔?”宋员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 看着老道士喝得面红耳赤,一拍桌子准备起身,哪成想晕乎着身体愣是没支棱起来,还差点摔了椅子,亏得余年及时扶了他一把。 “好!仙长这边请。”见此宋员外不禁心中七上八下在前面引路,直接将其带到了宋小姐的院落前。 大白天的这院落就大门紧闭,里头的阴气已经止不住的往外渗着,凡是靠近着无不打冷颤。 而此时宋员外开口说道:“不知几位还需要什么东西,我让人一并准备了吧。” “朱砂黄符公鸡血黑狗血,一样不能少。”这些都是斩妖除魔的惯用东西,之前那些江湖骗子也都带了不少过来,如今管家拿了来放到地上,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余年手里抓着他的古朴长剑,对于地上那些个驱邪之物置若罔闻,毕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用。而老道士拿了朱砂就开始画符,若持剑斩妖除魔,那着实为难了他。 那老道士早已穿上宋员外准备好紫衣道袍,头带八卦帽,手持桃木剑,开始在案台上笔走龙蛇,余年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一摆放着器物的法坛,看着难得身着一次正装的老道士有条不紊的踏着不知名的步法来来回回在桌上穿梭,伴随着老道士口中阴阳顿挫地朗经颂咒,在场旁观的顿时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一不小心干扰了这位台上法师的高深玄唱。这样的屏息凝神,直到老道士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桃木剑为止。 看着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老道士,宋员外疑惑的问向余年:“我听说四方山不是以御剑降妖闻名的,怎么还和平常道士一样画符颂咒?” 余年怕露了马脚,刚想开口解释,一旁老道士便开口笑道:“宋老爷有所不知道,贫道精通符箓这一行,四方山门下弟子御剑降妖的剑法大家都会,而符箓一道,需要天赋异禀之人才能精通,符道大成,撒豆成兵,仙魔鬼神都能灭。” 说完,老道士又从怀中取出一沓符箓,昂首伫立,口中急迫低念咒语道:“天清地灵,兵随印转,将逐令行!” 宋员外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听着老道士底气十足的说法,还有这颇为浩然正气的咒语,似乎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门道,这位原本已经灰了七八分心的大老爷,便又打起了精神,倒要看看这老道士有什么门道。 ------------ 仙缘合 第十一章 灵符凝碧定魔障(三) 就在此时,那宋小姐的闺楼随着老道士经咒的念诵,竟渐渐散出一股雾气出来。 宁绍一旁看着,以为老道士真的是法术高超,想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邪祟伏诛之日,当应此时。 前有老道士救他于危难的例子,今日早上又出手替自己驱邪避祸,是以少年现在对老道士信服不已,等这符箓一画完,他率先取了几张贴在身上傍身。 宋员外瞧着少年的动作,也跟着拿了几张符贴在了身上。 如今已是午时,本应是晴空之下竟然让人有一种浑身寒流上涌的感觉,宁绍率先缩了缩脖子,感觉汗毛倒竖了起来,但老道士却在他后背推了一把,说道:“去把那妖孽叫出来。” “为何是我去?”宁绍毕竟不懂如何降妖除魔,加之昨晚上他自告奋勇之后所见所历,都让他没那胆子再走一遭。 “你且放心,那妖物不敢出来,还是说你要让她一小姑娘代替你去叫门?诶,你可别看贫道,我可要替你们二人压阵可不能轻举妄动!” 宁绍瞧了眼杨晴,虽心中抗拒不已,可他一男子总不能真让一女孩子为他挡灾吧?少年一咬牙心一横,揭下贴在门上的镇妖符,直接闷头冲向了那房间的木门。 “砰”的一声,木门就被推开了,似乎里头连栓子也没放下。 那红衣女子正对着梳妆台在梳头,与之昨夜所见相差无几。突然对方调转头来,冲着宁绍鬼魅一笑。少年差点吓得腿软,虽说昨日所经历的那番景象,可比今日不知凶险多少倍,但是他现在满腔恐惧,可一点也不比昨日少多少,宁绍只觉得闺房内与外面完全不一样,一股寒意直从后背冒了上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当宁绍惶恐万分,老道士赶忙将拉住少年的衣领给扯了回来。宁绍一个没站稳害得杨晴一起趔趄着差点摔倒,好在二人扶持之下才稳住身形。 宋府管家瞧见这一幕,最先吓得落荒而逃。 至于那宋员外,也是吓得腿软。可他惦记着女儿的安危,愣生生地留在原地,期待这几个高人能救他女儿于水火,慌慌张张地不住催促道:“仙长,快施法啊,这妖怪可凶狠得紧。” 杨晴见此景最先凑近老道士身边,凑耳轻声提醒道:“快看她脖子上系着的符纸。” 老道士顺势瞧了过去,昨日形势危急没怎么瞧仔细,今日一看果真瞧见一红线串着的符纸。这瞧字迹着挺眼熟,似乎是自己所作,老道士嘿嘿一笑。 杨晴心思飘远,不由想起了之前那个替小姐求平安符的小村夫。是了,如此看来,宁绍说的与宋小姐两情相悦却最后被宋员外毒打的张家小哥,便是那求符的小村夫了,昨日夜谈宋府时并未见到,也就是说,这小村夫是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后给宋小姐挂上了平安符,虽说那符箓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只是那红衣女子为何不伤害那小村夫,反而乖乖就范任由他将平安符挂到自己的脖子上? 来不及思考,见那红衣女子手持铜镜一双妖异的眼睛扫了扫众人,不禁冷笑了声,却是一点也没出来的意思,一抬手就见一股妖风刮起,将那门扉撞得来回晃荡。 宁绍只觉得身上骤然变冷,正欲裹紧衣服,就瞧着一道东西迎面向自己飞来。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直接闭上了双眸,少女看着呆若木鸡的宁绍,连忙踏前一步扯过他手中的古剑,用力一挡。 “铛”的一声脆响,那飞来的砚台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二人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好在没有什么大碍,等待到少年睁眼,老道士已然手持桃木剑骂了起来。 杨晴望了望外面,知道此时正是消灭红衣女子的好机会,不过反观红衣女子无论三人怎么嘲弄讥讽就是不出来,反而是那门被风吹得越发厉害。“咣当咣当”像是随时都要散了架去。 杨晴无奈,只得转身走到老道士身边,对其耳语了几句。 “哎呀!快看,那是张家小哥吗?如今来这莫不是知道了真相。可也真是,一妖怪竟是想要贪恋红尘,妄图夺取他人之姻缘,然这偷来的姻缘又如何能够长久,不若现在贫道就去说与那小哥听,叫他莫要再对一个妖怪如此费心伤神了。” 老道士说罢转身便要走,许是他的话触动到了里头的红衣女子,就见一阵阴风刮起,一道红色身影竟然如同闪电一样从屋里飞出,直奔老道士而来。然那邪祟也不是愚蠢之辈,早就已经在暗中观察良久。 只是昨日她受到的攻击让她揣测几人身上定是有谁带了真正可以辟邪的法器,红衣女子首先怀疑的便是余年,这小子虽然毫无修为,但昨日受到她的幻境影响竟然还能迅速恢复,可见有其特殊之处。有了猜测只是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红衣女子有了目标,抬起双手,那一双手的指甲突然变长,成了锋利的刀子,直接朝着杨晴的脖子划拉而去。 老道士心中一凛,见那红衣女子终是离开了那栋阴气十足的闺房,便连忙将少女挡在身后,挥舞着桃木剑迎面向红衣女子掌心刺去,可惜一个照面就将老道士手中的桃木剑抓成数截,不过红衣女子在午时三刻出来,受到日照阳气之影响,器灵本属阴魂,这灵力也瞬间减弱不少。 老道士眼瞅红衣女子来势汹汹,岂能坐以待毙,连忙手夹几张符箓,嘴里念念有词:“天雷殷殷,六丁六甲,听我敕令,速来除妖。”说着符纸无火自燃,进而一道神雷直朝着红色身形凌厉劈去。 那红衣女子见老道士居然能施展神通,当下也不敢托大,连忙用青天红尘鉴挡住了这一击天雷。 只不过这老道士的这一雷击神通,不过是在那面“青天红尘鉴”浮升起了丝丝白烟,老道士三人见雷都劈不死她,心下也是发虚。 身后的少女则是一脸惊愕地看着老道士,须知平日里这些个降妖手段不过都是唬人罢了,今日却没想到竟然真的使出了神通,虽说没对那红衣女子造成实质的伤害,倒也对这个向来只知道坑蒙拐骗的阿爹刮目相看了。 而那迟迟不肯逃离的宋员外哪里见过这样激烈的斗法情形,躲在一棵树后朝着老道士呼道:“仙长!你快御剑降妖啊,这符箓瞧着似乎没几分用处。若这妖魔再度出来害人,那可怎么是好?”宋员外虽从未见过四方山高人,但经商者哪有消息闭塞一说?他从那些经商之人口中,可是经常听闻关于这四方山的事情。 老道士不甘心被人瞧不起,便道:“这四方山又并非只有御剑术厉害,贫道就正好擅长画符,你瞧着吧,今日这妖贫道收定了。” 红衣女子见攻击不成,立刻飞身而起,手中的铜镜飞了出来,悬浮在她的面前。她双手虚捧着那铜镜,一股黑色的妖气逐渐注入到了那铜镜之中。周围白雾骤然升起,硬生生地叫人盲了眼瞧不见周遭一切。 一见这情形,宁绍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双手握紧古剑,正想回头招呼着少女与老道士小心时,却瞧见那团团白雾中,隐隐约约轻轻浮现出一个红色身影在他面前。 “呀!不好!” 看清那浓雾中的身影,宁绍顿时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挥剑迎头痛击,然等他砍中红衣女子,他却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了,只见原先那道红色身影瞬间散去,与白雾融成一团,宁绍的那一记挥砍,倒像是井底捞月。 红衣女子狡猾,故意在雾中做出重重虚影,虚实相生,自己又怎会知道什么时候真的红衣女子会朝着自己袭来,即使如此也能将三人搅和的疲惫不堪,当真是好算计。 见宁绍露出破绽,心中早有准备的红衣女子哪里会放过这样的良机,忽地在其身后凝出一道实体挽起五指狠厉地朝着少年后脖颈扫去。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老道士单手捏诀乘势再次催动符箓,原本挂在宋小姐脖颈的三张平安符上的咒文在白雾中熠熠生辉。随着一声惨叫,宁绍转头一看,只见从那红衣女子的身上霎时燃起熊熊火光。 而那白雾终于渐渐散去,勉强躲过一劫的宁绍刚想回头以示感谢,只见老道士脸色发青的浑身发抖,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倒。那一旁的少女此时竟也如早上一般,抱着脑袋头疼欲裂,竟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见此宁绍连忙跑过去将老道士扶了起来,后者捂着胸口神色痛苦,少年急切对老道士道:“仙长,你身子不要紧么?这究竟是怎么了?” 老道士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并无大碍。” 说完,忽地他那张干瘪脸上隐隐约约掠过了一丝黑色,面上再度露出痛苦之色,情不自禁地咳嗽了起来,而且看样子以肉眼可见的苍老了几分,结果瞅到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红衣女子,想到这里,老道士惨然一笑,指着那道被烧的焦黑虚影对少年说道:“她肯定没想到,我那画的可不是平安咒,可是四方山货真价实的真阳咒!这不被贫道烧出真身来了!原本只是想贴在门前逼她出来,这小村夫倒好,直接挂在这红衣女子脖子上了。” 那红衣女子此刻已然是再也维持不住宋小姐的模样,说起来这不到两日里,这平时众多游方道士都拿他毫无办法的神怪,竟在这三人身上吃了两吃大亏,前次不仅伤了神魄,今日又将自己的真身给烧了出来,又惊又怒之下,红衣女子面目突然狰狞了起来,一阵阵阴风像是卷起千层风障,誓要把这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全带出泥土,转飞到空中。 ------------ 仙缘合 第十二章 四方弟子妙神通(一) 镜妖已经确认三人确实没有任何能力威胁到自己,便再也不忌惮了,忽从那青天红尘鉴中闪出刺眼的血色红雾,如化作千丝万缕的红线往三人身上缠绕而去。 见着这丝缕红线悠悠朝着余年三人飘去,老道士熬着胸中那股痛楚,在余年的搀扶下站稳身姿,再次使出符箓护在身前,在他的全力施为下,那些红芒围绕在三人周侧不得寸进,而那些被红芒所经过的植被,竟渐渐失去了生机,老道士心中暗忖,这红芒是镜妖妖力所化,若是缠绕在人身上,必然会吸干人身上的精气,直到油尽灯枯,只是一个镜妖为何会有如此阴毒的法术,不过当下还是赶紧聚起全身灵力,极力抵挡那镜妖的血色光芒。 见自己竟奈何不得三人,那手持铜镜悬浮与半空的镜妖便愈加震怒,好似一头受伤的猛虎,更加疯狂地催动灵力,同时,那血色红雾更盛,几乎铺天盖地笼罩而去,仿佛要将地上苦苦支撑的三人齐顶淹没。 面对镜妖这样漫天攻势,本已受伤的老道士已然有些力不从心,虽说只守不攻,但他手中那道符箓所含法咒已是越来越弱,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抵挡不了那周侧汹涌的红芒,见此,老道士决定再取出一张符箓与之周旋。 可就在催动咒语之际,在余年搀扶下都摇摇欲坠的老道士便再也遏制不住胸中一直强忍的那口鲜血,哇的一声猛然喷了出来,几乎同时,他手中的那道符箓瞬息间化作齑粉。而此刻,余年见老道士使出了最后手段,又看了脸色惨白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更是不知所措,只是胡乱的挥舞手中古剑,试图将眼前红芒打散。 不过,事与愿违,原本便如排山倒海之势的红芒分别笼罩住了三人的全身,只一瞬,余年这时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乏力感,提不起半分力气,那红色的丝线犹如捕兽网捆住了三人,精气流失的更快。余年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些缠人的红芒,然而他越是挣扎越是被紧紧缠着,只得被任其吸收精气神。 看着那排空而至的红芒,早早立在庭院之外的宋员外此刻已然是面如死灰,此刻对于他而言,连四方山道长都束手无策,又有何人能救那自己苦命的女儿,不由仰天而嘘:“我宋府究竟做了什么孽竟会惹上这般狠厉的妖物!” 不过此刻对宋员外而言,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三位远道而来的“四方山仙长”逐渐被红芒所淹没。 而正被法术所裹胁之中的余年,心中已是凉了一大截,只不住地祈祷眼前的镜妖不要赶尽杀绝,心里自我安慰着这虞县好歹是四方山脚下,自己一行人主要目的也只是让宋小姐恢复原样,若是这妖物真的害了三条人命,四方山怕是要大举追捕这恶灵了。 只可惜,那被真火咒烧出真身的镜妖此刻眼神中愈发的透露凶芒,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少年直觉着眼前一黑,昏昏沉沉之中看镜妖从低空而落,正是一脸怨恨的朝自己一行人走来。 “唉,这妖怪也真是要赶尽杀绝啊!” 看着越靠越近的镜妖,少年只觉得万念俱灰,眼睁睁看着三人大限将至,不由两眼一闭,打算就此罢命。 正当余年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际,那正力尽筋疲的身体却不觉间起了一阵熟悉变化,这般紧急关头,只见少年胸口上华光闪烁,青芒绽放,少年怀中所抱的古朴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声后竟直接凌空飞了起来,以破空之势将那红芒妖术全部驱散不说,剑尖直奔直取镜妖。 那镜妖凛然一惊,知晓其中厉害,眼见又是昨日的那柄怪剑,慌忙用青天红尘鉴一挡。 余年只觉得自己朦胧间看到了一阵青光对上一阵红光,紧接着便昏倒了过去,随着“哐当”一声巨响,剑身碰到了镜面,青天红尘鉴虽然没出现裂纹,却让镜妖惨叫一声,整个身体逐渐开始萎靡了起来,明显是受了重创。 如今红芒退去,老道士也不再受那妖法肘制,虽仍是无力站起,但足以换上三口气息,此时在宋家大宅的斗法瞬息万变,全因那柄古朴长剑的通玄灵性扭转了局势。 如今那躲在院落大门外的宋员外已然发现那四方山的三人与镜妖厮斗的两败俱伤,已然震惊的长大了嘴巴,愣愣出神,只因方才亲眼瞧见那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桃源楼伙计竟能使出御剑之术。正愕然之间,忽听庭院之内有人沉声说道:"还劳请宋老爷将此符箓贴在那镜妖身上。" 宋员外回过神,发现方才说话之人正是在地上吐纳回气的老道士,只见他一脸肃然地继续说道:“宋老爷不必害怕,你家女儿想必是性命无虞,那镜妖如今身受重创,无法催动妖法害人了,我等已是力竭,还请员外做个搭手,若是由您亲手将镜妖镇压,想必令千金知晓了也会喜不自胜。” 听到老道士说到这,那镜妖已是脸色发白,咬牙切齿地看着众人。 虽然这镜妖的降服过程有些莫名其妙,但不管如何,结局还是颇为圆满,见那宋员外一路跌跌撞撞,想来是受了不小地惊吓,如今见府宅中这心腹大患总算解决,肤粟股栗之下还是对老道士感激再三。 不过正在准备这将镜妖就地镇压之时,忽听从那竹园处正似乎飘来丝丝琴音。只是这缕隐约而传的琴音听来虽是百啭千声,但伴随着从自己周身传来吱吱嘎嘎的不知名的作响声,却让人不寒而栗,那琴声渺渺,却是让人感受到了十面埋伏,老道士不敢懈怠,猛然转头朝竹园深处看去,不知何时,竟是站立了几道森森人影。 而原本那位正时隐时现的镜妖,感受到周身竹林变化后,更似是捞着一根救命稻草,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大喜若狂地朝着远方大声喊道:“请姑娘救我!” “这镜妖竟还有帮手!” 老道士闻言,抬眼望去,发觉镜妖背后正有一碧衣帷帽女子此刻缓缓从竹园中走出,心中一凉,自己竟不知这女子何时在这闺房院落之中,当下担忧起来。 宋员外听老道士如此说道,再也顾不得这腿脚是否利索,连滚带爬地仓皇逃出自家女儿的闺楼,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此时,老道士眼观四周,仅是瞥见,便透过密密竹林已然辨清先前那些人影真身,竟是一群巧夺天工的机关造物,当下猜到这飘荡而来的琴音定有古怪,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刚一念及,却听那原本随着一声流水般急转而下的变调,婉转的琴音戛然而止。果不其然,那几抹先前影影绰绰的身影,纷纷朝老道士聚拢而来,还没等反应过来,千万道细如真丝的暗器,如同银河倾泻一般滂沱而至。 而那古朴长剑似再次有了感悟,连忙调转剑尖护向余年三人。 碧衣帷帽女子见这一击并未得手,倒有些诧异,只是仍然泰然自若的抚琴冷笑道:“看起来确实是不寻常的兵器,若不是先前观察许久,差点就以为你们真是四方山门下,可笑此番竟是我眼拙,如此粗浅道术,不过是仗着灵剑狐假虎威罢了。” 老道士一脸凝重,仔细观察那碧衣帷帽女子,暗自觉着恐怕自己使出三次符箓也奈何不得眼前这人,况且,方才与镜妖那番的施展神通,折了些许寿命不说,几乎使周身穴窍崩溃,唯有拖延些时间,再寻机会脱困。 “原来如此,我倒是奇怪为何区区一个镜妖为何会如此阴毒,妄想占他人躯魄,虽说这器灵定是经历漫长岁月才有灵性,但其习性仍是如若一个新生婴儿般不懂善恶,想来定是由你在背后唆使。你与这宋府究竟又有何恩怨?” 老道士眼神微动,又对那镜妖娓娓道来:“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器物要产生神识最后修炼出器灵是有多么不容易,天有天道,若你执迷不悟,必然遭到天罚,到时候你会业障缠身,再也无法回归正途,听我一句劝,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碧衣帷帽女子闻言轻轻一笑。 镜妖转头看了眼女子,而后只听她哼了一声对老道士冷笑道:“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回头之路,况且这条路也并非我选,我占人躯魄又如何,与其几百几千年的沉睡,我宁可数十载为人,如梦一场倒也不算白活!我本不想妄加杀孽,倒是你多管闲事,一把年纪留在这也算是寿终正寝!” 见镜妖神情越发激动,甚至身上的妖气都浓郁了几分,老道士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原本他只是想用语言拖延一下对方,没想到却起了反向作用。 如今这般情况,老道士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现在已是黔驴技穷。只是心中尤有不甘,还没等自己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竟又是一把飞剑呼啸而来,直朝碧衣女子激射而去。 见着飞剑直冲面门而来面对汹汹剑势,那女子不过轻笑一声,帷帽之下看不清面容,见她将手轻轻抬起,只听一阵疾驰之声,便拖拽着其中一具傀儡到自己面前,飞剑与傀儡一阵剧烈相撞,从中生出丝丝火星,霎时将那具造物贯穿而出,如若换做任何有生气之物,在这种情况下绝无生还可能,可惜的是,那具傀儡动作生硬的张开五指,试图握住穿胸而过的剑柄,而原本就是强弩之末的飞剑,自然是没有伤到那林中女子,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那而具受损的傀儡,一掌将那突如其来的飞剑拍下,长剑钉在地上,入地半尺,闪着纯正温和的淡色金光。 老道士见此,心中大惊,立刻闻声朝着身后看去,只见一身着玄袍的束冠道人跣足踏空而来,他面容虽然看起来十分年轻,但是身上的气势却很是磅礴,使得碧衣女子眉头紧皱,很明显,她也看得出来,这名道士并不简单。 老道士看到那人袖口上花纹,也是心中一凛,当下明了这是四方山道士亲自下山除魔卫道了,这才缓过了劲儿,长长舒了口气。 年轻道人见一击未能得手,手指微动,飞剑随之掀碎数块青砖地板,乖巧好似有灵性般环绕在他的四周。 “姑娘,小心那道士的飞剑。” 见着对面那突然而至的年轻道人,显然比此刻昏迷着的余年那半吊子御剑之术更加娴熟,镜妖立时如惊弓之鸟,赶紧提醒身边的碧衣女子小心提防。 碧衣女子点了点头,冷冷对面前年轻道人言道:“我以为你迟迟不动手,就干等着那老头子人头落地。” 话音未落,碧衣女子指尖琴弦急弹,大量细丝不知从何处凝聚而出,竟是有天罗地网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年轻道人不敢轻视,法诀一引,紧接着一股澎湃的灵力猛然注入飞剑,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忽地霞光大作,瞬息膨胀三尺有余,迎风而起迅速向着碧衣女子斩去。 碧衣女子显然是略有见识,一眼便瞧出年轻道人使出的是杀招,只见其一双纤细白皙的玉手飞快舞动,刹那之间,又有数道细线显露,而细线的末端,各自牵记着一件机关造物,形状各不相同,且大多模样怪异。 剑刃划过细丝,发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声,但无论飞剑的速度如何迅速,都没能将她的身前的机关造物攻破,碧衣女子也是借此机会向后拉出一段距离,而趁着刚刚这段时间,镜妖已经再次凝聚了一丝妖力,与其对视一眼。 数次攻击过后,飞剑灵力耗尽,威能大减,碧衣女子身前的机关造物也尽数破碎。 见攻击没有奏效,年轻道人手指朝虚空一划。已经几乎耗尽灵力的飞剑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缓缓飞回,很快便回到年轻道人身周开始围绕旋转,将全身要害护住。 而此时原本力竭的镜妖恰巧出现在其身后,厉喝一声,随即数道红芒激射而来。 年轻道人似是早有防备,单手快速掐诀,剑身发出一声低低震响,霎时间,飞剑再次爆发出惊人威势,瞬间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镜妖斩去。 碧衣女子见状,轻轻一笑转而再次拨动琴弦,由无数细丝所组成的无形之网邹然形成,向着年轻道人笼罩而去。 感受到自身受到危险,年轻道人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再也不看那身后镜妖,反而转头死死瞪着碧衣女子,掐动剑诀的手指突然变得急促,甚至身体都跟着剑诀转换,而变得发出轻微颤抖。 下一刻,原本斩向镜妖的飞剑突然在原地打了个圈圈,随即调转剑身,向着碧衣女子的方向疾冲而上。 而年轻道人也是身体腾空翻转一圈,做执剑状,向着碧衣女子的方向指去。 而飞剑的速度此刻猛然递增,转瞬之间,如无形大网,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碧衣女子完全没有料到这年轻道人如此刚烈,宁可硬接镜妖一击,也要对她使用杀招,但此时已经避无可避,只得用出全部力量,来承受这惊天一剑。 ------------ 仙缘合 第十三章 四方弟子妙神通(二) 碧衣女子如临大敌,指尖琴弦紧绷,带着开山斩海的气势,直迎着那柄半空中金辉闪耀的飞剑。 只是下一刻,在老道士目瞪口呆之中,在短兵相接之间仍未忘眼观六路的碧衣女子,眼角却捕捉到那年轻道士如附骨之蛆般飘然而至,饶是碧衣女子身法迅捷堪堪躲过,却不想此刻分心,差点被年轻道人的飞剑连带着琴器贯穿头颅,那道闪耀灼眼金辉的剑锋直指碧衣女子眉心不到二尺之处,好在前者身体及时向后仰去,伸手紧紧抓住飞剑剑刃,直到将周围细小的林木尽数撞断。才堪堪停了下来,而此时碧衣女子已经跌坐在地尽显狼狈,不止袖口被手上的鲜血染红大半,头上的帷帽也出现一丝裂痕,露出一角晶莹白皙的皮肤。 而年轻道人一击得手之后,虽然被镜妖的红芒有所伤到,出现一丝萎靡之色,但好在气息依旧平稳,并不给碧衣女子丝毫喘息的机会,脚尖略微沾地,一步掠至其跟前,再次向眉心点去。 反观碧衣女子只能一退再退,在这穷途末路之际,似乎反而沉静下来,死死绷直被飞剑斩断的琴弦,再次弹奏起来,而她身后的牵机傀儡也逐渐活动起来,十数道潜藏在竹林的身影,直朝着年轻道人汹涌扑去。 面对碧衣女子的强悍反击,飞剑豁然折回,年轻道人疾探右手,手捏法诀,操纵飞剑在空中来去纵横。 于是,正极力反击的碧衣女子马上便发觉,自己虽有十数个傀儡围攻年轻道人,却始终不能伤及分毫,反倒是那柄飞剑,总是出现在她料想不到的地方,神出鬼没的剑势专拣抵挡不及的地方招呼,只得左避右闪,无暇再使出杀招。 见道法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的碧衣女子竟被这年轻道人的凌厉攻势逼迫的已露败向,那在一旁恢复元气的镜妖再也按捺不住,也不顾被余年重创的身体,飞身向竹林间临近,意图与碧衣女子做前后夹攻之势。 碧衣女子心中一喜,接着双手猛然加速音律,手指旁立即出现数道细丝,接着食指突然加速,一道刺耳的琴音瞬息而至,镜妖则远远扔出青天红尘鉴。 只听琴音临近,一道道巧夺天工的机关造物化作利器,紧随琴音向着年轻道人激射而来。 然而,当剑刃紧接细丝的瞬间,年轻道人的面色猛然一变,飞剑竟然径直从傀儡中穿过,没有遇到一丝阻力。 与此同时,在年轻道人的背后,数道锋利的细丝突兀出现,悄无声息之间,已然来到他脑后,一缕长发已经悄然飘落。 碧衣女子不由冷冷笑了声,毕竟借用镜妖的能力,卖给敌人一招破绽百出的攻击,将致命杀招隐藏在暗处,而后使出致命一击。 不过事与愿违,年轻道人猛然侧过脑袋,只见一道白虹从他脖颈处擦过,留下一道淡淡血痕,不过却也阻止他的攻势,使得碧衣女子与镜妖踏步撤去。 “姑娘,您没事吧?” 镜妖第一时间来到碧衣女子身边,也顾不得去捡那青天红尘鉴,她也知道如今现在想要活命,这便是最后的倚仗。 碧衣女子先是对着上前询问的镜妖摇了摇头,随即满是不甘看向年轻道人,心中已然对这真正能御剑除妖的道士忌惮不已,自然再也不敢恋战,只是冷哼了一声,轻轻朝下一跃,已然不见了踪影消失在了院子里。 年轻道人也不再深追,倒不是有意放过,而是实在有心无力,只见他手捏剑诀,已然把那柄飞剑唤回,夹带着一缕轻鸣,不偏不倚地插回身后背着的那口剑匣中。只不过他却下意识暗暗捂住胸膛,似是强咽下那股翻涌的气血,虽然击退了敌人,却也显得有些狼狈。 老道士见这场危机终于有了胜负之分,本能地大发慨叹道:这宋府的错综复杂的情况远远超出了自己想象,竟还有个手段诡异的碧衣女子在背后撑腰,若是这四方山道士不来,恐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咯! 正当老道士自悻悻然间,宋员外巴巴地在府上从午时等到了三个时辰,直听院落再也没有动静。这才敢探个头,好在见到众人无恙,这才安下了半颗心来,屁颠屁颠的凑了上去,不过四下看了几眼,没有看到自己女儿的身影,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焦急,忙向着老道士询问道:“仙长,不知小女……?” 年轻道人见着宋员外对子女这般的牵肠挂肚,在看着两手空空的自己,心下不免有些歉然,只得拱手说道:“宋公,在下四方山陆英朝,接到书信闻贵府有妖孽作祟,师门长辈特派我前来降魔除妖,只是方才被她侥幸逃脱。” 听年轻道人答话,宋员外这才转过身看了眼陆英朝,不由暗暗点头,见他双目神采奕奕,一身正气凛然,这应该才是众人口中会御剑降魔的四方山年轻才俊啊!而且这既然是四方山长老委派,想必要再除去那镜妖,自然是轻而易举,见他眉开眼笑,呵呵笑个不停,道:“那可如何是好?道长,您可是高人,上天入地都成,一定得救救我女儿,这酬劳方面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而那老道士虽说对宋员外这般“喜新厌旧”着实愤懑,但一听到酬劳,便也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面貌说道:“宋老爷,这几日令千金本就是镜妖所化,早就不在府上,只是依贫道所言,妖由心生,若是心术不正,必然妖祸上身,却是不知,令千金是如何招惹到这镜妖的?” 陆英朝也言道:“四方山修道之人,斩妖除魔是本分,宋公你且放心,在下一定会全力以赴,将小姐平安无事带回的” 既得到了四方山仙人保证,那宋员外才算是松了口气,不过他早就怀疑老道士不是四方山的修士了,现在陆英朝这个正主都到了,这家伙竟然还老神神叨叨的,没有一点骗子被揭穿的样子,只得拉着陆英朝走到一边,小声道:“仙长,您看这位老道长也自称是四方山的道士,主动上门帮我除妖,但据我观察,他好像与您的道法相差甚远,不知您怎么看?” 陆英朝想到这一行人对付镜妖的情况,老道士虽然只是使用了符箓,可有些招数手段的确像是出自四方山,不过他并没在山上见过此人,事情蹊跷,又关乎师门,自己也不敢随意判断,只得说道:“四方山门人众多,且有很多人早早便下山历练。在下资历尚浅,兴许是哪位师叔伯早年下山游历,是以在下从未见过。不过对方确有真本事,所使用的术法,确实是我四方山的手段,宋公不用担心。” 宋员外哪知道什么道法,既然陆英朝都说了,那老道士就是四方山的修士没跑了,听这年轻道人的语气,这老道士可能还是这位少年才俊的长辈,顿时肃然起敬,更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做什么得罪之事,否则怕要再请他来帮忙可就难了。想到自己还怀疑对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招呼宋府的杂役过来帮忙,一边跑到老道士身边,将昏迷的余年与少女其扶起,一展笑颜,如拨云见日般,无比热情道:“多谢仙长您仗义出手,虽然没能帮我女儿脱离镜妖之手,但却也救了我府上众人的性命,我看这仙长的两位弟子都受伤不轻,不如就先在鄙府上多盘桓几日,我也好拿出美酒佳酿,款待一番,如何?” 饶是宋员外这般殷勤,简直正合老道士的意思,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全,于是装出一副正气凌然道:“宋老爷这是哪里话,贫道虽然法力低微,却也是堂堂正正的四方山修士,只是可惜此番未料到那镜妖还有帮手,不然此等癣疥小妖又何足挂齿,况且除妖救人之事,乃是我辈修士刻不容缓的大事,宋小姐一日不脱离邪祟的魔爪,我就一日不离开宋府。” 听老道士之言,陆英朝也觉得甚是有理,从怀中取出那镜妖逃跑时遗留的青天红尘鉴便附和道:“前辈所言甚是,不过,我观那镜妖并非寻常妖物,举手之间似是略有神通,绝非易与之辈,还望宋公能将这面铜镜来历彻底澄清告予在下。” 听陆英朝这么一说,宋员外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位如今这位略有点狼狈样的年轻道人来,再瞅了瞅他身上衣物那几处划开的口子,与脖颈上的血迹,便叹息一声,转身说道:“还请两位道长与老朽到书房单独一叙。” “宋公先请。”陆英朝点了点头说道。 待进得宋员外书房以后,还没等陆英朝开口说话,便见到这位号称虞县头等一的大商贾竟已是老泪纵横了起来,颤巍巍的悲声言道:“看来此事终究掩不过去,不瞒道长说,老朽自小在这虞县长大,靠着祖上有些家底从商,所幸一帆风顺,守住了这份家底,但也曾经因为沾花惹草惹出不少乱子,没得给祖上蒙羞,这面铜镜也是我年轻时自眠香楼所得。” 话音至此,宋员外见着眼前年轻道人,脸色有点举棋不定,似是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见他斟酌片刻后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在陆英朝的坚定目光中嗫嚅续道:“老朽少时曾与眠香楼里的秦花魁曾有一段露水之情,当时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着非得娶此女为妻,也算得上是丑闻一件,为此也与先父大吵一架,不怕道长笑话,当时这情景,也与小女如今之事相似。只是当初悔不听先父之言,说起来,老朽将秦花魁重金赎出眠香楼顿生了悔意,此女饶是再端庄持重,终究还是出自风月之地,平日府上家仆看在我的面上都没有好脸色,更何况暗地里的指指点点,说是做着最下贱的勾当,先父曾为了将她赶出宋府,曾自导自演秦花魁下毒药害自己的戏码,这事我也是我事先也是知道的,出了这档子事后,被赶出宋府秦花魁没过一年也就郁郁而终了,只留下了这面当时陪嫁过来的古铜镜,后来也一同下葬了秦花魁的墓中,若是怨灵缠身只管找老朽便是,又与秋荷何干!” 说到这,原本满脸老泪的宋员外已然是布满愠色。 “宋老爷,令千金是否是怨灵缠身暂不可妄下定论,不过话虽如此,总归是无妄之灾,贫道不会袖手旁观!”老道士冷冷说道,心中虽不忿宋员外所为,有因必有果,此铜镜必定承载着那秦花魁的日积月累深深怨气,可想而知,当年这位眠香楼的俏佳人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救她脱离火坑的富家公子,毕竟一旦等到自己容颜老去之时,那后半生在青楼里又是何等的凄惨孤苦场景,值此时,听到宋员外要将她赎出青楼时自己怕是两叶掩目,又怎么能识清真面目,但寻常来青楼鬼混的男子,又有几个能托付真心,即使有那惑于姿色而许诺出钱赎人的富家子弟,也往往抵不过流言蜚语,老道士本想着拂袖离去,但觉得宋小姐何其无辜,本就与此时无关,想了想今日镜妖也劝告自己莫要多管闲事,还有这半路杀出的碧衣女子,难道与这眠香楼又有着什么联系吗? 见老道士满口答应,宋员外暗暗松了口气。 他虽觉得老道士的实力应当与陆英朝相差甚远,但之前与镜妖的斗法,他都是躲在一旁看了个清楚。 显然光是有碧衣女子情况下,仅靠陆英朝一人,仍是让其逃脱了,想来是单单对付碧衣女子还行,但等镜妖恢复实力,就不好说了,所以他要极力留下老道士一行,反正宋府家大业大,并不担心多几个人吃喝。 于是,四人便顺理成章的住进了宋府,因为余年和杨晴都已经重伤昏迷,所以被安排到了单独的房间,有下人照顾,而老道士是住在他们的隔壁。 陆英朝作为正统四方山的修士,自然与他们不同,被宋员外安排到了自己的隔壁房间。一是这里的规格更高,二则是宋员外胆子小,刚刚他已经见识到这妖物的凶厉,现在,也就只有陆英朝这样实力强大的四方山修士在旁,才能使他有一丝安全感。 ------------ 仙缘合 第十四章 谁家痴儿情思缠(一) 第二日一早,老道士就被宋府的丫鬟打断美梦,说是主人已在东厅设宴,此刻已经备好了饭食,特请仙长莅临。 老道士本就懒散惯了,昨日出工又出力,本不想那么大清早的起床,但听到已经备好了饭食,于是似模似样的披上道袍前往东厅,不过路过少女和余年的房间时,发现两人均未苏醒,所以也就没有打扰。 很快,在下人的带领下,老道士便来到了宋府会客厅中。刚一入席,就看到陆英朝和宋员外已然在场,并且看两人的表情,都应该是在讨论什么问题,十分入神,眼见老道士落座,宋员外笑着指了指老道士似是等待多时,一边对陆英朝说道:“巧了,这不来了,要不您亲自问这位仙长吧。” 说罢,见昨日退妖功臣已然到齐,宋员外赶紧起身拱手拘礼,高兴继续言道:“两位仙长昨日劳师动众,老拙本该细细招待贵宾,养精蓄锐后再替寒舍费心,只因事发突然,是以今日特摆下筵席替二位赔个怠慢之礼,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海涵。” 宋员外这番热情话,倒把向来不怎么谙人事的年轻道人弄得不知所措,过的一会才想起回话来:“员外好意,陆某在此谢过,只是这降妖一事,不过是师门嘱托,实乃算分内之事了……” 陆英朝还没说完,便又被宋员外打断:“欸~仙长此言差矣,就算是分内之事,也是我等府上一纸书信送去,想来四方仙山心系福泽苍生,荫蔽这虞县一方平安百余载,这才委派了两位仙长下山!” 正被宋员外一顿天花乱坠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时,老道士插嘴问道:“宋老爷,陆道友,有何要问贫道?” 闻言宋员外便转头对一脸疑惑的老道士笑道:“噢,就是您身边那位新收的弟子,他原本是桃源楼的小伙计,正巧老拙与那家酒楼掌柜颇有些许交情,所以倒也见过几面,只是不知何时拜到了仙家门下,没想到竟也能施展神通,真是士别三日当望而生畏呀。” 老道士点了点头,毕竟他心里也门儿清,一个土财主能又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酒楼杂役了解多少呢? 只是陆英朝一听,没想到那少年前几日还是一名普通酒楼伙计,越发感到此事传奇,便忍不住问道:“怪哉,我见他一个没有丝毫修为的凡人,竟然有一柄诞生灵性的飞剑护佑,敢问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见陆英朝猜疑,老道士心念电转,不过脸上却装出对其一文不名的样子,哈哈笑道:“那小子还真是酒楼上的一个小伙计,道友不必多疑,只是灵剑诞生灵性和青天红尘鉴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同,有的话,或许是没有镜妖这份邪性吧!” 只听得老道士这番说辞,陆英朝眉头微微一皱,他虽然还年轻,大多时间也在山上清修,但见识却和平常修士不同,隐约中朝侧边细细打量着前者神色,待观察一阵丝毫看不出真伪,这才相信了老道士所言,想到这,又不由地问道:“不知那位小兄弟醒了没有,可否被邪祟所伤?” 老道士随即咧嘴一笑道:“倒也没大碍,不过是凡体之躯强行催动剑中灵力,力竭晕倒罢了。” “二位仙长既是同门,又能够同时聚在鄙府,师友相逢,正是可喜可贺。”宋员外见得气氛有些冷场,主动开始向二人酒盏往来,于是不多久在这东厅之中,杯觥交杂,倒也显得融洽相合。 再说到余年,直到是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只不过虽然百不得一的安安稳稳睡了一晚,但总还是觉得无精打采,少年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缓缓坐直了身子,慢慢吞吞地洗漱了一番。 许是听到屋内动静,忽从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即朝门内余年喊道:“余少侠,老爷已经备好了家宴,我带您过去。” 听到余少侠三个字,让原本有些迷糊的余年精神一振,突然想起,昨天他好像被镜妖的妖法所伤,所以晕了过去,只是如今看来,除了身上酸麻累了点,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疼痛之处。而且刚刚听到丫鬟说这是宋员外的府上,那说明镜妖可能已经被消灭了,想到这,他突然连忙穿上衣服,抬头挺胸,走出了房间。 不过一出门,就看到了同样走出房间的少女。此时她正双眼冒光,忙缠着丫鬟询问家宴都是什么。 当然,一听尽全是什么“莲子蓉方脯,得汁鸳鸯筒”,丫鬟每说出一个菜肴,少女的眼睛就更亮一分,虽说好多没吃过甚至菜名都听过,但听着就觉得个个几乎都是出自名厨之手,少女不由朝着喉咙中狠狠咽了口唾沫,饶是在桃源楼听惯闻惯了各家名菜的余年也是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宋府的家宴竟是如此奢华。 跟着走的一阵,余年这才发现这宋府甚是广大,房舍连绵,花木繁茂,今日静下心细细观览了一遍才明白这虞县第一富贾是如何的家大业大。 等几人到了东厅中,余年发现几人宋员外与老道士已然被宋员外灌得面红耳赤,抬眼仔细瞧了一番,除去二人外,却还见身着玄袍年轻道人落座,生得俊眉朗目,仙风道骨,让人说出不出的适然。 倒也无怪余年,昨日陆英朝出手之时少年已然昏厥,所以此时自是不知来人身份,然而宋员外只是热情地劝酒劝菜,即便如此那也是酒酣耳热,满嘴流油,只是那位余年不相识的年轻只管着轻轻夹菜,细嚼慢咽,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见着有生客,余年可就拘谨多了,他虽然只是个乡野小子,但是对于礼数,还是非常重视的,毕竟长期在虞县的桃源楼做工,招待的达官贵人也是不少,自然学到了很多,确定自己礼数周全后,余年才小心入座。 其实陆英朝先前已经在一旁仔细观察了余年良久,眼看只是个平凡少年,身上并无修行之气。但前日那古剑击伤镜妖又确实是他亲眼所见,这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年轻道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余年落座,这才自我介绍道:“在下四方山陆英朝,请问余小兄弟是否有恙?” “劳烦陆道长费心,我身上并无大碍。”余年一听竟又是来自四方山的仙长,瞬间肃然起敬,睁大眼睛,眉目中满是羡慕之情,是嘛,这才是四方山仙长该有的模样嘛!少年心下感喟,与这位年轻的陆道长相比,那正与宋员外口若悬河的老道士还真是四方山的异类。 那一旁的杨晴此刻听陆英朝道出名号来处,也是一脸讶然,抿嘴笑道:“想必如陆大哥在同辈中也定是翘楚般的存在吧,早就听说四方山乃是当今天下第一道门大派,仙法精深神妙,世人皆敬。” “姑娘倒是过奖,在下不过是四方山中庸庸碌碌之辈罢了。”陆英朝微笑道,这才略微端量起眼前这位少女,十三四岁年纪,面容秀气,两眼清澄,显得十分机灵可爱,不过与酒楼少年一样并无修为。 一听这话,老道士可就不乐意了,站起身提着酒壶红头胀脸,唾沫星子飞溅地向少女埋怨道:“这小貔貅,你爹我就不是四方山的人了?怎么没见你这么夸过!” 话音未落,老道士咕咚一声瘫了下去阵阵干噎,嘴里嘟嘟囔囔继续念叨着什么自己是来入世修炼的四方山高人。 少女见老道士已是酩酊大醉,便也不再搭理他,只顾着自己夹了一块鹿肉,细嚼慢咽起来。 陆英朝此时按捺不住好奇,替余年轻轻酌了一杯酒问道:“余小兄弟,昨日我观你在与镜妖对战之时,偶然看到你有一柄护主飞剑,此等手法倒像是出自我四方山一脉,不过余小兄弟你好像并未修行,所以陆某心生好奇,故想相问与你。” 余年听闻有人对父亲留下的古剑十分感兴趣,心中一阵欢喜,不过他并不知道灵剑可以护主之事,现在听到陆英朝提起,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追忆。这柄古朴长剑,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没想到在危难之时还能护他周全。 想到此,心中难免又想起了父亲,不过很快,余年就想到陆英朝的问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言道:“那剑是我爹留下的,至于有何来历我倒不知,不过此剑是我爹生前随身之物,如今才到了我手上。” 陆英朝闻言,更是眉头一挑,随后不确定道:“看来令尊应该和四方山颇有渊源,且看余小兄弟这份古道热肠,想必令尊也是一位侠义之辈。” 余年此时被一口一个侠义说得晕头转向的,好像这次镜妖是自己打伤的一样,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但他并没有听到关于父亲的任何传言,只得低着头道:“我并不知道父亲他是不是四方山的修士,他只是给我留下了这柄长剑。” 陆英朝闻言,露出一丝思索之色。 恰在此时,老道士捧着酒壶突然醉醺醺的打断道:“陆道友,现在宋小姐还没有救出来,镜妖也不知所踪,咱们可不能在宋府上吃白食!” “原来那镜妖还未除去……”少年暗自思忖。 这话说出,在场的人都犯了难,想不到方法的时候,少女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面碗,突然开口言道:“我可是听说,宋小姐以前在白天的时候会恢复理智的,不如去外面寻找一下宋小姐的下落。” 醺醉的老道士在杨晴的脑袋上不知轻重的压了压,随后笑骂道:“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你倒是说说去哪里找啊?” 杨晴没好气地看了眼老道士,随即脸色认真道:“要想捉住这个受伤的镜妖,就得想办法将这妖怪再引回来,以她现在的情况,已经是打草惊蛇。深知我们要对付她,怕是躲着不肯回来,等到这十五月圆之夜阴气最盛之时,她一成事儿就谁都拿她没办法了,一味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找那镜妖是下下策,又有背后之人在暗,若依我之见,还得对症下药。”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她,少女也不怯场,又从盘中夹了一块肉,略微整理了思绪,这才缓缓继续说道:“要知道这妖怪虽然厉害,可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定是那宋小姐和这镜妖之间有些什么。此间缘由,恐怕还是那宋小姐自己送上了门,不过要想知道真相,必然是要去找另外一位当事人问清楚的,爹,你还记得那位算卦的小村夫吗?” 老道士使劲拍了下膝盖,瞬间酒醒了般,答道:“当然记得,可不就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嘛,拿了十五文钱从贫道那换了三张真阳符。” 杨晴点头笑道:“是了,可是既然他知道宋小姐被邪祟缠身,为何不直接请人画一道降妖镇魔的符箓,而是单单求了平安符,而且不出意外,当时宋小姐已然是镜妖所化,那小村夫竟能安然无恙地将平安符挂在她的脖子上,其实那日镜妖不肯出来之时,我便有所疑惑,所以有意试探了一番,没想到她居然冒着法力大减的威胁也要阻止我们三人,由此可见,那小村夫手上必定有什么能钳制镜妖的东西,反正现在也寻不到镜妖,不如先去找他。宋府内出现怪事,是从张家小哥被打之后才开始的,不如去张家小哥那里看看。” 张员外闻言,嘭的一声,几乎要将桌子掀翻,随后瞪着眼睛气愤道:“原来如此是这样,我就说嘛,这件事绝对和那个穷小子脱不了干系。两位仙长,一定要为我做主,将这无赖的地痞捉住,好好严讯逼供一番。” 陆英朝并不知道张家小哥是谁,索性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老道士。余年本想提张家小哥说几句话,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同样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无奈,只得开口道:“我觉得宋员外说的有理,一会儿小哥你带路,咱们去张家看看,到底是不是他们在作怪。” 余年有些莫名的着急,自己虽说和张家小哥不甚相熟,但其秉性少年还是知晓一二的,按照他那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性格又怎会与镜妖勾结,自己理应替他辩驳几句,但问题在于宋员外此刻气在了头上,正对老道士与少女的言辞说法坚信不疑,自己哪能冲了太岁,于是只能点头道:“我当然可以带路,不过我印象中张家小哥一向老实本分,可要问清楚了再拿人。” 陆英朝此时也看懂了几分,见余年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笑道:“放心吧余小兄弟,我们四方山的修士,向来只做为民除害,斩妖除魔的事情,绝对不会伤害无辜之人的。” 余年见陆英朝已经说话了,便也放心了下来,快速将碗里的饭食吃完,一边擦嘴一边言道:“走,我这就带你们去。” ------------ 仙缘合 第十五章 谁家痴儿情思缠(二) 一行人沿着小路行至虞县以西,最终让少年在前头做向导。 初春之际最是细雨渺渺,只是山路本就难行,加上往清南村的路大多是羊肠小径,更为泥泞湿滑。这可苦的老道士汗如雨下,三步一停。 陆英朝有意放缓了脚步行至最后,生怕老道士一个趔趄损了这把咯吱作响的老骨头,自己则是将少女所理出的线索细细斟酌,虽可能有些不明原理之处,比如说是宋小姐为何与镜妖扯上了关系,若真是如这小姑娘所说,那三人之间倒像是形成了某一种交易。 正当一行人需要朝山间下坡而行的时候,老道士踩在了一块满是青苔的石块上,当下脚步打滑,差点一个跟头顺坡滑下,好在背后有人生生拉住老道士袖子,这才没酿成大祸。 老道士回头见到此刻满腿泥泞的陆英朝后,颇感讶异,心想着这位平时淡寡淡如水的年轻道士倒是细心的很,忙拱手以示感谢。 余年与杨晴听到背后动静,赶忙回身去搀扶老道士起身。 少女看了看老道士手中满是往年农贩剥下来的板栗刺,对余年说道:“休息一刻吧,我替阿爹挑出倒刺。” 余年倒是无所谓,翻山越岭自小便是他的强项,从桃源楼溜工,这虞县西山少年不说走过十数次,至少这一带哪条小路哪户人家也是极为熟悉的,少年点了点头,坐在一颗树叶较为繁盛的树下以遮落下的细雨,言道:“那便缓一缓再行,老道长也一把年纪了,体力不济也正常,倒是我没考虑这点,脚步行的快了些。” 陆英朝一屁股坐在余年身旁的大石头上,平淡说道:“那倒不是体力不济,只不过老前辈是昨日被镜妖吸去大量精气,力不从心罢了,至于你们俩,余小兄弟有灵剑护身也就罢了,这位姑娘可奇怪的紧,分明当时最先倒下,理应被抽取的精气最多,可依旧生龙活虎,要是换做其他平凡人没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可恢复不了元气。” “而且这去清南村拜访张家小哥,原本我载着余小兄弟御剑飞行就是,来回不过一两个时辰,前辈又何必跋山涉水,若是为了争功,除去镜妖,宋员外自会重金酬谢,陆某乃修道之人,又常年不下山,这黄白之物于我用处不大,所以……。”陆英朝又转头对正拔着倒刺的老道士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 余年闻言满脸苦涩,看着陆英朝一脸正经的样子,抱头懊恼。 老道士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尴尬之色,听完陆英朝的前半句话心中一喜,没等年轻道士说完,便顺着他话言道:“所以你一分的辛苦钱都不要?倒不是非要硬着头皮,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贫道四处游历,可最缺这些个盘缠了,这不还有个随身边苦命丫头要养,也着实难为我这把老骨头。” 陆英朝哭笑不得,不再说话低头望着山下小径,想到这自称是四方山的奇怪老道士以及无影无踪的碧衣女子,已是隐隐察觉到山下暗流汹涌的迹象,一般来讲,四方山向来不参与江湖之事,其中弟子大多以年轻一辈为主,像老道士这般年过半百的岁数,自己印象中只存在于几位坐镇阁中的几位长老,况且门中极为推崇“静心”、“持重”之理,像老道士这般背道而驰在四方山中几乎是难以寻觅,加上这老道士多次对余年刻意遮掩,这次本想与少年单独相处,或许能了解到一些飞剑的以及少年身世的秘密,当然再撇开老道士谈那碧衣女子,那就更奇怪得紧,自己不说在三门之中不曾听过善以乐器为器的弟子,即使放眼整座江湖,能有这般实力也是寥寥无几,倘若换成其他法力较为平庸的弟子恐怕是要铩羽而归。 等少女挑完了所有倒刺,老道士站起身来,甩了甩伸得酸麻的手臂,看向细雨山色。 途中,少年也是不厌其烦地在路上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清南村的趣闻轶事,再走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众人最后在一枯枝围院处停下了脚步。 而此时身穿蓑衣小村夫正好在院子里悉心照料些韭菜,瞧见突然一群人来找自己,显得有些迟钝与不知所措。 小村夫略微跛着脚,看起来被宋员外挨打过的伤势并没有好利索,只见他一瘸一拐地来到院落前,抽出门闩,打开了屋门笑了笑问道:“几位这次过来所谓何事?” 余年微微欠身,表示客礼,踏前一步说道:“你是张家小哥吧,我是虞县桃源楼的余年,想必你应该见过我,身后这几位是四方山的高人,其实我们就是想问下关于宋小姐的事情。” 小村夫笑容腼腆,轻轻嗯了声,说道:“外边下雨,若无嫌弃,不如进屋详谈。” 听得眼前小村夫这般客气,踏入房屋的众人倒是显得几分拘谨,看着眼前如此淳朴的小村夫,却不知如何开口说这件事。 小村夫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瞧着自己屋子的那寒碜劲,确实是不适合待客,转而又看向了老道士,问道“道长,您怎么也来了?可是上次给的平安符有什么问题?” 老道士气的跺脚,吹胡子瞪眼道:“什么平安符有没有问题,是那宋小姐有问题!” 小村夫闻言愣了愣,眉眼中满是焦虑,“唰”的站起身向老道士问道:“小姐?小姐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陆英朝看着小村夫如此反应,心下也应实了自己猜想,沉声说道:“看来你果真是知情的,那你应该也知晓,你所见到的宋小姐其实已经不是原来的宋小姐了吧?” 还没等张家小哥回答,老道士一步上前说道:“老道我云游四方,昔日曾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缕妖气,遂给你三纸符箓,那如今看来看来这缕妖气和宋家的怪事很有大关系喽!” 小村夫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见着小村夫仍然不肯松口,余年也忍不住开口劝道:“张小哥,你就莫要再遮掩了,我们前日去了宋府,宋小姐身上佩戴着你求来的平安符,这证明你二人是最近见面的,既如此你能不知道宋小姐身上的戾气么?” “你会不会是搞错了!小姐虽然平时说话大声了些,凶了些,可内心是很善良的,怎会伤人?”小村夫继续辩驳道。 小村夫一直都没往这个方面想,毕竟二人见面的时候,小姐看着都和以前一样,可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尤其是偷偷从宋府丫鬟家丁闲言碎语的议论声中知道了许多不对劲的事情。 小姐在白日里的性格也和以前判若两人。 如此还是小姐吗? 杨晴拍了拍小村夫肩膀,示意其不要过于激动,循循善诱道:“你是否知道宋小姐的情况?若是想让我们帮助宋小姐,你就得配合我们说了实话,否则一旦让那镜妖得势,你的宋小姐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张家小哥本就是一个村夫,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老道士的话了一跳。听到杨晴的话,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忙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自从张家小哥被打后,原本就对父亲强填鸳鸯谱不满。 而宋小姐和张家小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年时宋小姐不慎落水,还是张家小哥二话不说,一头钻下湘云湖,待到后来二人虽然没有私定终身,但彼此心意都是明了的,宋小姐脾气还不好,一般人见着她都得绕着走,总之没谁真心待,唯有张家小哥一路相伴走来,她便芳心暗许了。 张家小哥也喜欢宋小姐,心里也明白她凶巴巴不过是为了对付那些欺负嘲笑她的人罢了,其实她内心还是很善良的。 二人互相喜欢,一个不看中家世背景,一个不看中脾性,这倒算是真爱了。 只可惜老天不作美,宋员外横加阻挠,而宋小姐一意孤行,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当年与秦花魁一同下葬的青天红尘鉴,借此想要与父亲对抗,原本闹的人心惶惶怕了她,她也就不用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恰巧这天,她对着铜镜暗自倾诉自己的苦水,没想到那铜镜竟然活了过来,还与她对上了话。 原本她还是十分害怕的,毕竟从小生活在虞县,经常会听说四方山道士降妖的故事。所以对铜镜还是十分警惕的,只是最后为了将赶来上门的“青年才俊”赶走,宋小姐还是听了镜妖的谎话。她白天以正常人的样子出入闺房,而到了晚上,就主动引镜妖上身,只为各种恐怖的动静,来恐吓府上的下人。而每当斩妖除魔的道士上门,她就会和镜妖沟通,然而装出正常的样子,来应付道士。 众人恍然,原来这宋小姐被镜妖附身,并非是她倒霉遇着了邪祟,而是她主动引火烧身。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冒出一个碧衣女子,显然,这个女人,才是教唆镜妖害人的罪魁祸首。不过当下,张家小哥说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太有价值的信息,对于找到镜妖,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杨晴听得不觉好笑,言道:“所以你之前一直觉得我们是宋员外派来的才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实情,既然我们能找到你,那宋员外迟早也会知道,若是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骗局,你认为他还能允许你们二人喜结连理吗?” 小村夫摇了摇头说道:“这本就不是什么长远之计,在外人看来,她是富家千金,我不过一介布衣,门不当户不对,不管如何,宋员外他是决计不会同意把小姐嫁给我的,只是她与我说可以装神弄鬼,搞得那些公子哥们不敢娶她,我当时就很担心,也并不是很赞同这件事,毕竟引妖入体,我听着就很危险,不过宋小姐又与我说,曾与那面铜镜滴血认主,白日里是她自己,晚上的时候才会引得那镜妖上身吓唬人,不过小姐也并没有毫无防备,特地从云远寺要了一对招魂引过来,看她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也就依了。而且我放心不下就去求了平安符,偷偷去了宋府看她,好在她平安无事,想来是被什么事情给缠身了,她无心害人的,小姐那么善良,只是想和我在一起罢了。” 老道士摇头叹道:“小丫头胆子倒是挺大,竟与这种器灵认主,怪不得当时见她的时候不对劲,啧,还踹我摊子!” 杨晴转过头看向老道士,出言问道:“爹,器灵认主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有何不妥?” 老道士得意地昂起头,找了张朽木椅坐下,缓缓解释道:“寻常器灵自是无事,你看这位陆道友的长剑,便也是其中的一种。” 陆英朝笑道:“前辈慧眼,此剑曾在我四方山浣剑院内沉淀近百年的浩然正气,如今确有剑灵寄宿于此。不过即使如此,子明师兄曾特地告诫,修为不够切不可与器灵认主。” 老道士点点头言道:“修为不够确实会出现无法驾驭法器的情况,不过以你的剑灵来讲,其实这倒也无伤大雅,通常来讲,器灵认主皆是以人为主,器为从,但是宋小姐是肉体凡胎,且那器灵又心术不正,二者主从关系由此颠倒,不过也正是因为那镜妖动了歪心思想要夺舍,才迟迟没有噬主,而是等到十五,阴阳彻底失衡时再行夺舍。” 老道士顿了顿,眼里看向小村夫,继续说道:“待到那时你的那对招魂引便再也唤不醒那小丫头的魂魄。” 而余年此时也说道:“不瞒张小哥,其实前日晚上我等特意去了一趟宋府,想要摸摸情况。那时我便在宋小姐闺房内瞧见了两位红衣女子。虽说样貌并无二样,但气质全然不同,如此看来,而那镜妖白日里就取代了真正的宋小姐。” 一向脾性温和老实的张小哥听完宋家小姐如今身陷陷阱,竟是满脸通红,焦虑万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抹着泪跺脚愤愤道:“怎会如此!” ------------ 仙缘合 第十六章 谁家痴儿情思缠(三) 不消说,看其焦急的模样,可见张家小哥对宋小姐的感情完全都是出自真心,只不过,这瘸腿小村夫刚俛首一小会,眼神突然有了焦距,突似想起了什么,连忙对众人道:“桃花林,自从那次我在宋府挨打以后,小姐没过几天便来信,按照上面所写约定双数日子在村尾桃花林相见,不过几近离别时,我本想送她下山回府,小姐说是这里觉得心旷神怡,好过于沉闷的宋府,执意想再单独呆一会,让我先出去,半个时辰后自会来找我,我当时便觉得不妥,不过我也拗她不过,被她打骂一顿后只好先行离去,虽说觉得奇怪,不过当时好在她确实如约出来了,我只当她心情不好,但要是按照老道长你们所言,如今宋府的小姐是镜妖所化,那便已经是六天了。” 一番听讲下来,杨晴立时抓住其中关窍向其询问道:“为何是桃花林?宋府离清南村可有不少脚程,这上山之路也不甚好走,她一个女子,怎会选择此地与你幽会?桃花林里又有什么?” 还没等张家小哥开口,余年便脱口而出,说道:“清南村的桃花林我记得没错的话,除了满园桃树,唯有一座坟头,几年前我去过那,上面还有香灰,据说是多年前埋下的,大煞风景,毁了满色春光。” 老道士闻言愣了愣,晃了晃脑袋,“桃木驱邪避鬼,若要是在桃林上立下坟头,那岂不是将此人魂魄给镇压死死的了?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贫道还真不知道还有人会如此做。” 事出反常必有妖,言罢,张家小哥与余年领头前行,桃花林就在村口不远,刚一到来,几人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味,而在这桃花味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香火的味道。 陆英朝走在前头,皱了皱鼻子,思忖道:这是信香?果然有所古怪,现在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按说应该会有很多前来赏花的文人小姐,然而进了此处,却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几人便也嗅到那股子香火味儿,顺着味道朝桃林深处行去,果不其然,很快便见到正如余年所说的一座的坟墓,上面赫然刻着“显妣秦红娘之墓”七个大字,前方还有一小撮祭祀过后的香灰,红烛与一把烧得只剩半截的信香歪歪倒倒置在坟前,却不泛白,显然是不久前刚刚祭拜过。 陆英朝见此拂去碑前散落的大堆花瓣,看此坟是谁所立,只是右下角却不见立碑人之名,心中当下千思百转:“秦红娘?莫非指的是宋员外口中的秦花魁?既是显妣,那必然是她后人所立。可究竟是谁,将自己长辈坟墓立于桃花林,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不过不管坟中究竟是谁,也需得让她超脱才行!此人已被这桃花林死死困住多年,今日若是视若不见,也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转世轮回。” 为证实自己猜想,年轻道人转头问向正无所事事撕着桃花瓣的余年:“余小兄弟,不知多年前眠香楼秦花魁,可唤作秦红娘?” 余年丢下手中花瓣站起身,快步走到坟碑前,俯身一望,仔细想了想,回答道:“这么多年前的事情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清楚,但是周掌柜确实曾提到过二十多年前有位眠香楼的当红花魁被虞县一位富贾重金赎身离开,但是过得并不如意,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被赶出了宅府,最后独身在外郁郁而终,导致多年以来眠香楼花魁这个位置一直都是空缺的。为此周掌柜对这位俏佳人深感可惜,特别为这位花魁赋诗一句,嗯……好像是‘红娘香消谁为怜,独留荒冢作花仙。’想来这位花魁应当是叫红娘没错。” “原来如此……” 余年不知年轻道人口中这句话究竟是何意,便见他单手掐诀,唤起了飞剑,只听一声巨响,已然将眼前坟头一劈为二。 少年惊愕之余,直言闯了大祸,掘人坟墓,做这种缺德事那是要被虞县人点着鼻梁骂一辈子的,于是颤颤巍巍指了指露出土面的棺桲,说道:“陆道长,你怎的将它给挖了出来?” 还未等陆英朝开口解释,忽然,二人身后张家小哥腰间那对招魂引叮铃作响。 陆英朝皱了皱眉,一掌推开棺桲,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干瘪的骷髅上正躺着一位体态丰盈的女子。而那女子的身上,还有一小撮燃尽的香灰。年轻道人捻起中指轻轻粘起,拇指摩挲一阵后,凑到鼻尖细细辨别。 张家小哥见到女子的模样,立即冲了上去,余年本想阻拦,毕竟昨日已经见识到了镜妖的厉害,生怕是其中诡计把张家小哥害了,可是见到陆英朝和老道士都一脸淡然地站在那里,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术业有专攻,他这个半路上拉来的“少侠”,可没真把自己当大侠了。 果然,在张家小哥靠近女子后,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那女子任由他呼喊摇晃,也不见有任何苏醒迹象,全身冰冷,倒像是刚刚下葬于这棺桲的尸体一般。 “陆道长,这宋小姐为何怎么都唤不醒?莫不是已被镜妖所害?” 见张家小哥抱着宋小姐躯体满脸的悲痛欲绝,那位当棺桲打开的一瞬间已然赶至众人身后的少年,便有意向年轻道人询问。听余年问起,老道士摇了摇头,替陆英朝答道:“三魂七魄不在人的躯壳之中,安能苏醒?不过倒也不妨事,虽说宋小姐是被离魂香强行肉身与魂魄分开,而这面藏有她魂魄的铜镜就在我们手中,所以只需张家小哥摇动招魂引便能使其归位,也亏得他当时留有后手,虽不知道宋小姐魂魄归位后有什么后果,但看镜妖如此忌惮,也就能解释得通当时在宋府不敢出手杀张家小哥。” 张家小哥一听老道士竟有法门可解,也顾不得细问为何会有性命之危,当下便跑过来一把扯住其衣袖,抽噎着喊道:“还望道长发发慈悲心肠,解我与小姐这倒悬之难呀!” 瞧这张家小哥这情急模样,事到如今老道士也是无奈点头,便让陆英朝取出铜镜,于是便拿着招魂引不停得摇晃发出声响,满脸认真地在等待宋小姐归来。不多时,一具身影从铜镜中出现,张家小哥自是激动万分。 宋小姐并无意识,魂魄像是行尸走肉般朝着棺桲之中飘去,老道士定睛一看,果然是宋小姐的灵魂。但此时的弱不禁风与肉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心中不免泛起波澜,这宋小姐的灵魂,看起来损坏不轻啊!要是不能及时修补,很容易导致魂魄丢失,永远无法融合,更别提回归本体,恢复如初了。 想来也是宋小姐身体健魄,在张家小哥的不断呼唤下,悠悠转醒,只是并不记得这几天的事情,见自己身下竟压着一具不成人形的骷髅,便被吓得一蹦三尺高,紧紧抱住眼前的张家小哥,连累的他差点没摔个倒栽葱,还不时在其胸口看似软绵绵地锤了几下,说自己做了一连几天的噩梦。 几人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有揭穿,毕竟宋小姐娇蛮的性格,无论是余年,还是吃过亏的老道士,都心知肚明,有些事情,还是交给宋员外来说才好。 正当众人皆大欢喜之时,余年便见那句尸体之上赫然放着一封皱巴巴的血书,原先被宋小姐压着并没有看到,少年原本并未多想,当下拿起念了出来,“秦谣,不可一错再错,莫执着于生死,愿以笑颜慰慈恩。”一纸读完,余年如梦初醒,只觉得后脖颈寒毛倒立,愣愣站在原地看了眼仍在棺桲中的死尸,这封信,分明是她写给那位立碑人的。难道这位秦红娘竟借着宋小姐的躯体曾醒来过,不然又如何写下这封血书。 陆英朝叹了一声,喃喃说道:“这位秦花魁也是可怜人,生前便是不如意,逝后又被至亲镇在坟中二十余载不得超生,妄图借身还魂……” 细若蚊吟的咒语,却如洪钟大吕般撞击那游荡在外多年魂魄,轻盈的花瓣寂静无声的漫天飞舞,化去坟中阴冷,腾起一股该有的浓浓春意。 不过接下来又遇到了难题,因为宋小姐并不想和余年他们回宋府,非要和张家小哥在一起,甚至发挥出了刁蛮小姐的本质,小嘴一撅,往地下一坐,任谁上前,都是一阵乱踢。 好在还是杨晴机灵,她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然后脑袋一歪安慰道:“我看张家小哥和宋小姐还是挺般配的,不如一道回宋府,我们来帮你们劝劝宋老爷,怎么样。” 听到杨晴的话,宋小姐虽然心情好了些,但是明显不太相信,毕竟老道士和杨晴他都是见过的,在她眼里就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完全不信他们说的话。 不过就在这时,陆英朝站了出来,出众的气质,还有一身干净整洁的道袍,还是唬住了宋小姐。 再加上余年在一旁介绍,知道这是四方山的道士,再次让宋小姐郑重对待。 最后在陆英朝再三保证下,宋小姐终于口吻松了下来,准备和张家小哥一起,回去和宋员外摊牌。很快,众人再次回到宋府,这时已经到了下午,不过宋员外依然备好了宴席,当看到女儿回来后,更是喜极而泣。 只是看到同行的还有张小哥后,脸色突然转冷,但还是对着众人拜谢道:“感谢诸位仙长出手救出我的女儿,在下感激不尽,今天定要在我府上痛饮。” 见宋员外如此热情,老道士嘴都笑歪了,看来今天不但有美味佳肴,连美酒都可以管饱了。 陆英朝却在这时候泼了盆冷水,认真道:“宋员外,此事和张小哥无关,我们在张家小哥的帮助下找到令爱,但镜妖还未驱除,我恐还无福消受美酒,还要做法一番才好。” 宋员外听到这件事儿和张家小哥无关,且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脸色略有缓和,但听陆英朝还要做法,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惶恐。 不过等余年几人重新迈入宋府厅堂后,几人端坐在椅子上,独独这小村夫只能站立一边,别说是茶水,就是连宋府下人一个眼神也没人给他,看来这宋员外是真的不喜这小村夫。 见几人都已入座,宋员外便端起茶杯,轻轻朝着腾腾热气吹了吹,沾了沾微干的嘴唇,便开口问向陆英朝方才门外所说究竟何意,只见他缓缓道来:“仙长,您瞧着一直为小女的事忙前忙后,这次托您的福找回了小女,既还有要事,不便喝酒,此次就已茶代酒了,不过老朽有一处不明,敢问刚才您说的那话是何意思?小女莫非还有什么生命危险?” 陆英朝看也不看桌上的茶具,只是缓声说道:“在下也不敢十分妄言,只是结合这几天所抓住的线索脉络来看,简单而言就是令千金引妖入体后,体内阴阳颠倒,肉身被那镜妖长期霸占,平时白日里你所看到的其实是镜妖所化身的躯体,而令千金正在的神魂则是多次在夜晚出现,只不过被你们当成了邪祟,又被不明所以游方道士符箓所伤,此刻危在旦夕,等到后天农历十五,便要消弭与天地。” “仙长你是说,那夜夜吓唬人的东西,竟才是真正的秋荷?” 听到年轻道士点头应道,宋员外这才知道之前请的游方道士都是做了些什么事情,再也没有刚刚那般表现出来的从容,那悬在半空端着茶杯的手不免颤抖起来,两眼一白,差点没被自己气昏过去,手中的那碗看似名贵的茶杯也是应声摔碎在了地上,再也顾不得收拾形象,捶胸顿足就地开始哭嚎起来,也许是伤心过度,宋员外喊的含糊不清,余年只依稀听到说的是什么“命苦“,“对不起女儿”的字眼。 虽说宋员外做人确实不太厚道,但眼瞧见这位平时有些为富不仁的老爷是真心难过,毕竟天下最苦父母心,看着宋员外一大把年纪的如这孩童般坐地哭嚎样子,陆英朝也动了恻隐之情,便言道:“事情并非没有转机,是以我们几人想了办法,需要张小哥来配合,兴许可以在抓住那镜妖的同时,还能救宋小姐一命。” 宋员外见两位仙师同时保证,胆子也不免大了几分。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随后上前一步,对着陆英朝拜了一下,随后坚定道:“还请仙师准备如何捉妖,老朽都会尽力配合。” 陆英朝闻言,自信一笑道:“此妖的来历我已经明了,只需要借宋小姐配合一下,就能将镜妖引来,随后我立即出手,将其镇压便可。不过宋老爷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伤及宋小姐分毫。” 宋员外本来听到要借用宋小姐时,脸色立即变得有些难看,不过听到后面的话,脸色才略有缓和。 “陆仙长,这真的能行吗?” 虽然陆英朝再三保证,但是宋员外还是有些没底,毕竟这可是关系到女儿的性命,不得不谨慎对待。 宋员外此时脸上眉头紧锁,有着说不出的忧愁,最后他指了指小村夫,“一码归一码,你能救回秋荷宋家自当是感激不尽,但你休要拿着救命之恩妄想要挟老夫与秋荷成亲”。 杨晴瘪了瘪嘴,对宋员外做般强硬法丝毫不赞成,明明就是两情相悦,何必非要将其拆开。 张家小哥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点了点头,自从上次被宋员外遭拒后,不免日思夜想这桩终身大事,只是本想着上门给出答复,没想到还未进门就莫名其妙的遭受了一顿毒打,如今既是能与宋员外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小村夫不由想起当日决断:“宋小姐家世显赫,而我只是一介寻常乡野,虽然我与宋小姐情投意合,但毕竟是婚姻大事,还需虑及门当户对,于这点上,我怎么算得上是良配,况且此次宋小姐有此一劫,其实还是因我遭此一难,仔细想想还是于我私心而起……” 未等张家小哥开口,宋小姐听到一半突然打断,厉声道:“镜妖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所以理应我来结束,我愿意配合陆道长施法,此事结束,不要再管我和张郎的事情,不然以后还会有凳妖,树妖,反正什么妖都会有。” 原本宋秋荷并不想除妖,不过这一路上,听到镜妖附身后,发生的事情,以及张家小哥的极力劝说,也开始担心镜妖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便主动上前,要求陆英朝施法除妖。 宋员外见女儿已经答应了,还提出了要求,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只是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他也知道,只要是宋秋荷做出的决定,他都很难改变,就像张家小哥这件事情,他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但最后还是宋秋荷以这种方式化解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差点就要打上全府的性命。 所以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指着宋秋荷好一阵语塞,随后才无奈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道:“唉,随你吧!” 见宋秋荷还有宋员外全都答应,陆英朝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宋员外抹了抹眼泪,转头向老道士问道:“老仙长,您见多识广,看这该什么时候动手,不如就今日吧。” “陆道友,不知你有何见教?”见宋员外没来由的问了他一句,想来是觉得老道士不怎么出力,便想听听他的说法,当然这老道士这么多年在江湖上游荡,早就是如泥鳅一般,于是吃准了陆英朝的性子,将这事情推到这位极其负有责任心的年轻道人身上。 其实谁家出了这档子事儿不是急得火烧眉毛的,宋员外也就没了那么多客套话,只想着快些救出女儿,灭了妖怪。可这事儿说着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尤其是老道士就是个半桶水,那符箓的效用对付一些小精怪也许有用,可这镜妖且不说并非一般妖怪,背后还有个碧衣女子,他的符箓怕是派不上用场。 “陆道友,不知你有何见教?”见宋员外逼着他除魔卫道,老道士就干脆祸水东引,将这事情推到陆英朝身上。 陆英朝仔细想了想,老实回答道:“东北艮位为生门,西南坤位为死门,将青天红尘鉴的灵力引入这生门,生气浓厚,便能极大的削弱那妖怪的战力,那镜妖急于夺舍,更有本命之物在我们手中,恐怕是耐不住这性子,定当忍受不住而现身,到时候老前辈与我共击镜妖,张小哥便用招魂引让那镜妖不得安稳附身,余小兄弟与小姑娘可在外围待命但不可靠近阵法中心,那碧衣女子与镜妖诡计多端,恐对二人不利。” 老道士听言,拉下了嘴唇,心中暗暗想到:这对贫道也不利啊…… 不过老道士还是挺直了腰板,扫去了身上的不正经,装模作样的咳嗽了几声,用着老态龙钟的声音说道:“贫道我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贫道年事已高,行动起来可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陆道友可需得多帮衬着点。” 陆英朝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 仙缘合 第十七章 雨打春波洗恩怨(一) 雨水不停地拍打着青石路,发出“啪嗒”的声响,若不是几人忙于对付镜妖,芊芊风细雨,那倒真觉得分外宜人。 宋家大宅内,陆英朝站在东厢院内一座客房外,抬手轻轻敲响了门扉。 随着“吱呀”一声,开门之人正是那老道士,见到此刻正站在雨幕前的陆英朝后,颇感讶异,心想着这位平时淡寡淡如水的年轻道人怎么会突然找上自己,不过仍是笑问道:“陆道友,怎的有这般闲情雅致来找贫道?莫不是对镜妖之事有什么嘱托?” 年轻道人笑着摇头道:“老前辈无需多虑,镜妖之事我已安排妥当,此番前来,只是在下闲着无事,又恰巧下山遇到同门,心中有慨,便冒昧来想与老前辈寒暄几句‘家常’。” 老道士自然知道陆英朝口中的“家常”是何意,但人在眼前又不怎么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将年轻道人迎进门,大不了说上一句“贫道常年在外,对门中之事两耳闭塞,不知所云。” 进入客房后与,陆英朝与老道士相视而坐,只是后者此时冷汗涔涔,想了一大堆措辞来应对方才年轻道人问题。长时间跟在老道士屁股后面的少女则是替二人沏完一壶茶后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看着一老一少的两个道人。 陆英朝点头向致谢,接过茶壶后将老道士面前的茶杯满上,茶水热气腾腾,倒是掩盖了老道士此刻慌慌张张的神情。 只见年轻道人淡淡笑道:“不知老前辈下山已有几载?” 老道士微微一愣,没想到陆英朝问了这般无关痛痒的问题,便随口答道:“说来惭愧,贫道靠着点微末道行,自离山踏足江湖起,算起来应该已有十五载了,陆道友怎的会问起这个来?” “原来如此……” 陆英朝点了点头,面有苦色的继续说道:“在下早日里看老前辈笔画手法,应是出自净秋师叔一脉,在下常听玄甫师兄提起,我四方山原本符箓之道也颇为精深,自从净秋师叔离山后十几年杳无音讯,那一脉弟子便日渐式微,加之符箓之道原本诡谲深奥,愿意在上面付出心血的弟子少之又少,如今到了现在这一脉弟子已是断了香火。” 老道士置若罔闻,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故作有感地哦了一声。 陆英朝看了眼无动于衷的老道士,突然压低嗓音说道:“老前辈,如今情况你也能看得出,原本在师门荫蔽之下的虞县也闹出了这等荒唐事,虽说如今现我四方山仍然是对外宣称天下第一仙家道门,但实则是人才凋敝,掌门闭关,除去玄甫师兄苦苦支撑,又有同为三门的沧山剑宗针锋相对与蓬莱的暗中排挤,实乃内忧外患,前辈既是净秋师叔传人,还请等虞县此事一了,与在下一起回师门。” 老道士听完陆英朝的话抖了一个激灵,不经意间灌了一大口的热茶,差点烫掉了舌头,连忙狼狈地吐着舌头,引来杨晴的一阵发笑。不过少女倒是对陆英朝的话不怎么认同,自己常年与老道士游历四方,对于中州如雷贯耳的三门自是有所耳闻,中州大大小小道家仙门均以四方山为尊,不过因着江湖上鲜有流动的弟子,导致民间声势远不及号称侠道的沧山剑宗,虽近些年来沉寂许久,但终究是瘦死的骆驼要比马大,光是底蕴也稳压在其之下的蓬莱一头。 老道士一开始本以为只是普通同门之间的客套寒暄几句,想着能应付便应付过去,只是年轻道人这话越说越不对,以他的意思竟然还想将他一起带回四方山,这还得了?好在老道士灵犀一动,转了转眼珠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指着自己说道:“陆道友之意我已明了,只是贫道道法实在是过于低微,你看我要是有能耐,也不至于那天被那镜妖打得抱头鼠窜,恐怕唯独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画一画平安符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若是由我来发扬四方山符箓一道,未免让别派贻笑大方了,难不成要我替四方山众弟子教上一手平安符?好在市井上卖弄几手?再者,贫道与小女二人一起闯荡,几年来也自在逍遥惯了。” 杨晴趴着脑袋,眨了眨清澈的明眸看了眼老道士,心想着难不成自己老爹过往还真是四方山弟子?却为何打记事起从未听他提起过,一来原本自己也先入为主,觉着响彻中州的四方山应该不会有这么不靠谱的弟子,二来左右看着老道士像靠着这个名头招摇撞骗的,现在从这位年轻道长口中透露的实情,想来恐怕自己老爹还真真实实是四方山弟子, 陆英朝听到老道士答复后,终是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濛濛细雨。 杨晴好奇问道:“四方山与沧山剑宗同属三门,沧山以侠道闻名,四方山降妖除魔更是不必说,两者皆算得上是中州玄门正宗,又为何会针锋相对?” 年轻道人摇了摇头闭口不言,倒不是说他不想告诉少女,只是其中恩恩怨怨连他也不知,按理来说,三门之中,禅心寺向来与世无争,四方山又日渐式微,远远撼动不了沧山的中州地位,可既是如此,沧山又有意打压四方山,双方弟子在明面里客套上几句,暗中一言不合便会刀剑相向,而数次摩擦,因着沧山剑宗人多势大,吃亏的往往又是四方山弟子。 老道士看着陆英朝,面有冷色,说道:“怎么?人家都蹬鼻子上脸了,既是师门有难,为何不出关主持大局?有他坐镇,想必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应是不敢如此跳梁,嘿,结果他倒好,一手烂摊子给了小的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说句难听的,自己都不管了,你还来叫我回去做甚,干脆树倒猢狲散得了!” 陆英朝收回目光,知道老道士口中说的是何人,神情显得颇为无奈,摇言道:“老前辈有所不知,师父六年前便已不问世事,一心闭关修炼参悟天地桎梏以求长生,临近闭关前曾与几位长老商议,将门派事务全权交予玄甫师兄打理,这几年来玄甫师兄鞠躬尽瘁,整顿门风,众师兄弟也是看在眼里的。” 老道士脸色难得阴晴不定,不再言语,兀自又抿了一口茶。 年轻道人见一时冷场,站起身说道:“我去阵法那看看,免得出了什么差错,午时一到便以招魂引做法。” 老道士点了点头,目送着陆英朝跨门而去。 少女眼神复杂,看着老道士极为严肃的说道:“阿爹?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以前的事?” 杨晴歪着脑袋,眼前这个将这个抚养自己十多年的老道士,少女像是第一次认识,好奇着继续问道:“而且阿爹你什么时候会得法术?” 老道士转头眼见着泼洒进来的雨水,站起身来将窗前叉竿取下,背对着自己那满脸疑惑的女儿,避重就轻地笑着说道:“怎么不说?我哪次算命没说我是四方山的道士了?你自己不信。” 杨晴显然是觉得老道士答非所问的说法不满,白了白眼道:“阿爹,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老道士会心一笑,接过少女的问题,说道:“你是想问爹在四方山上的事?不过只跟着你师祖学了几种符箓画法保身而已,偏偏喜好研究那些看相算命被四方山门人深恶痛绝的东西,至于山上怎么过得,其实也不值得一提,爹自小就烦那些山上那些规规矩矩,也不喜欢玄之又玄道法神通,怎么会去耐心学那种东西,你看看那掌门老头,到头来修道修了什么?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啦,还在那闭门不出,窝窝囊囊,王八缩进头后都知道咬上一口,修道,修个屁!哪有像爹一样自在逍遥。” 少女笑嘻嘻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每次阿爹忽悠人时事先都会转转眼珠子,怕是对陆道长说了假话吧?哎呀……” 老道士弯起五指不轻不重的敲在了少女脑瓜上。 揉着脑袋的少女一脸委屈巴巴,认真思考了一番,试探性的向老道士问道:“阿爹,我也想学陆道长的御剑术,你能不能教我?” 老道士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丫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会这些年来我早就用了!用得着这么累死累活的带着你这个貔貅跋山涉水,遇到个豺狼虎豹还要脚底抹油吗?” 杨晴吐了吐舌头,脸上一片天真可爱,笑道:“可是阿爹,要是我没有陪着你一起游历,那你不是会少很多乐趣嘛?一个人也没人陪你说话,多孤单。” 老道士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忽然回过神瞪了少女一眼,没好气地道:“是什么是,爹把你养这么大,就只知道整天气我!还有刚刚说什么不起作用,取出笔墨,画符!” 杨晴闻言立刻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规规矩矩的从行李中取出了黄纸与笔墨。 不知何时,雨势逐渐变大,转眼间的功夫就已是阴霾满天,云阵如墨。 杨晴以笔沾青墨,重重落下。 涎玉沫珠…… ------------------------------------- 待到一切布置周全,只看那镜妖是否前来。 此时庭院中除去杂乱无章的红绳与厌胜钱外,年轻道人更是在屋外刻画了大型阵纹,待到宋小姐再次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他又施展出道法,只见飞剑与阵纹中心接触的刹那,金光一闪,便藏匿于空明之中,不露半分痕迹。 而老道士则是蹲伏在窗外,手中捏着一把符箓,正巧眼角余光瞥到这里,突然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口中啧啧称奇。 余年则是认真多了,此时他正在询问老道士符箓的用途,然而不论他怎么问,老道士都只带着说一句话,此符箓威力巨大,不可随意使用。 当然少年也不傻,他可是亲眼看到,这满满两大摞的符箓都是老道士随手画的,什么威力巨大,可不相信他的鬼话。 “仙长,你这真阳符咒怎么用?” “嘿!这真阳符咒乃是贫道我平生最得意之笔,取自六丁神火,威力绝伦,你小子当心引火上身!非必要时刻不得随意使用。” “那这五雷真诀呢,全部扔出去?” “榆木脑袋!这五雷真诀总共才三张,贫道的身家性命可都指望着它,不到危急关头不可轻易使用!” 许是听不下去老道士与余年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皮,还是觉得二人太过于聒噪,就在亥时将过,子夜将近之时,正不懈于老道士争论的少年忽然就觉得一阵彻骨冰冷,原本尚且安静祥和的庭院中阴风骤起,紧接着,原本还在铜镜的宋小姐被风声惊醒,猛然回头。然而诡异的是,镜子中的宋小姐,依然显现着宋小姐的正面,只转眼间,便觉得这庭院间有如幽宅般的阴森。 预感到镜妖将要现身,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因着已然见过镜妖真容的,又有两位四方山仙长坐镇,余年不但不紧张,反倒是有些兴奋。不过饶是如此,在此紧要关头,少年趴在墙头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镜妖。 躲在暗处的陆英朝见状,并没有轻举妄动,毕竟镜妖的能力有些诡异,上次老道士之所以轻易伤到镜妖,还是因为她不认识真阳符的关系,况且那名神秘女子也不知道躲在哪里,所以无论是老道士还是陆英朝都没有贸然出手,都在等待时机。 只是伴随屋内一道碎裂之声,那青天红尘鉴顿时碎成数份,不过哪怕已经零散成一地,那铜镜中的人影却并未消散,而是随着地上的碎块,分成数十之数,分别倒映在每一块不整的镜面之中。 陆英朝倒是没料到这镜妖不惜自毁本命之物,虽说如此一来她实力便不受法阵钳制,且燃烧真元能使其灵力大增,但此地已经被他的法阵所困,只需待她真元燃尽即可神形俱灭。于是他径直走向宋小姐的闺房大院,俯下身子蹲在早已布置的阵法之中,刚想要触碰当中阵眼,忽地心头一凛,右掌拍地,身形朝后跨出两丈之余,这才堪堪躲过自面门而来的匕首。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院落之中依旧是布满红线,风雨中除去压胜钱挂在红线上摇晃的碰撞声外,还夹杂着丝丝琴声。陆英朝豁然起身,闻琴音朝着远处院墙看去,只见一袭碧衣坐在其上,纤纤玉手轻抚琴弦,无端地让雨中更加重了一分寒意。陆英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自己刚刚差点命丧其手的女子,不过心中也早已料到她会到来,只是没想到她竟入阵与自己厮杀。 碧衣女子停下手中作曲,轻轻摆正头上帷帽,几乎是带着哭腔的说道:“后日便是十五,只是差一点,我就能再见到我娘,明明我与你无冤无仇,明明你在坟前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充什么好人!“ 她竭力加重语气,继续道:”贼道士!就算你是四方山的人,哪怕我不是你对手,即使可以侥幸赢了日后遭到四方山追杀,今日便要以杀搏杀!不死也得让你掉一层皮!” 陆英朝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看着这位即使怒言也柔声如涓涓细流的女子,没想到他竟会有如此大的杀意,如今飞剑尚在维持阵法,自然是不敢托大。 “那你可知坟中的秦花魁只想就此安眠,而你竟想妄图行逆天之举,使她二十余载不得安息,天下恶毒之事也莫过于此!”年轻道人说话间拇指轻推悬在腰间的凡间之剑,隐隐发出金属的摩擦声。 碧衣女子眉色间惊愕的神情一闪而过,并没再回复,纵身一跃,站在院内的一棵树上,过程中,手抚琴弦的动作并未停止。伴随着琴声凛冽,几道身影从院墙外飞入。 陆英朝屏住呼吸,朝树上看了一眼,碧衣女子虽用帷帽遮面,但掩不住强烈杀意,摆明了不会停手。陆英朝见碧衣女子助纣为虐,仍毫无改意,当即祭出长剑。 雨滴坠落,丝毫不影响傀儡的行动。伴随着冷冽的琴声,傀儡速度圆滑而迅速,侧身朝年轻道人头顶伸手拍去。 陆英朝手持长剑,对那具傀儡当头劈下。 碧衣女子眉心一紧,轻抚琴弦的手加重,傀儡力道陡然上涨。原本欲被攻击退去的傀儡,身影一挺,体内发出铿锵摩擦声,不躲不闪,硬接年轻道人的剑锋。 陆英朝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剑身传到了自己的手上。先手一招未能得逞,心想这傀儡非血肉之躯,并不有利于近身缠斗,与傀儡拉开一段距离后,遂用余光观察碧衣女子动向,只见此时的碧衣女子双手上下飞舞,手影竟然连成了一片。琴声传到耳中,变得更加急促和澎湃,让他仿佛陷入了万丈波涛之内。 陆英朝面色凝重了几分,手中长剑上下翻飞迎接着几个傀儡迅猛的攻击。傀儡的打发虽然看起来凌乱不堪,但是乱中有序,跟着琴声的节奏进行进攻与守御。 随着雨势转大,两人似乎在琴瑟和鸣,场景看着并没有杀气,反而更加的像一场表演。若不知情者,定觉得他们是“伯牙遇知音”。可是实际的战场上杀机四伏,两人稍微大意一丝,便会被对方找到破绽,从而被一击重伤甚至会被击杀。琴声配合着长剑的铿锵之声,仿佛不是两个人在战斗,而是千军万马在战鼓声中奋勇的厮杀。 碧衣女子的傀儡在琴声中配合默契,攻击接连不断没有一招无用的攻击。杀招接连不断,陆英朝逐渐身处危机。 此时的陆英朝就像是置身火炉中的铁坯,正在经历千锤百炼,等待着最终变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器。两人僵持,让碧衣女子有些心急,再拖下去只会耗费更多的灵力,她双手交替,开始迅速舞动。 ------------ 仙缘合 第十八章 雨打春波洗恩怨(二) 不过眼见着镜妖燃烧真元想强行破阵,陆英朝担心老道士那有所差池,于是连忙摆脱傀儡,转过头掐动手中法诀,引动天地灵气连接之前所布下的阵眼,将这片院落给笼罩住。 镜妖顿觉不妙,转身便想要出窍从阵法中逃出去,不过即使如此,如今大阵已成,又有源源不断的天地灵气融入大阵,岂又是可以轻易破坏的,任镜妖如何攻击捶打,大阵依旧犹如磐岩一般不动声色。镜妖也是变得警惕起来,目光不断在四周变换着,寻找着大阵的阵眼,等待合适时机一击破阵。 而老道士再度从身上掏出了符纸,迅速取出好几张符箓之后,一边咬破指尖为其注入血液,一边唉声埋怨道:“苦哉啊,这一天上手指就要破上几个洞,要是天天如此,岂不是要了贫道的命?” 话虽如此,老道士却是在这关键时刻不敢怠慢,连连阻挠镜妖行为。 这般行为虽说伤不了镜妖,但也是让她烦不胜烦,暗暗唾骂了一句老杂种,说着更不迟,赤光阵阵,妖风大作,一团白雾从镜妖周身散发而出,竟又是昨日对付余年三人那一招。 在白雾之中,又有那碧衣女子在侧,陆英朝稳住了心神,不敢疏忽,当下闭目屏息,以真元感受着镜妖的方位,但白雾太过浓厚,无法感受到在这之中的镜妖,反倒是自己被碧衣女子的傀儡所缠住,这二人配合极为巧妙,傀儡本就无五感,只凭着碧衣女子琴声所到之处而动。如今在这茫茫白雾之中正是让碧衣女子发挥真正本领的时候。 而此时已躲在假山之下的少年此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毕竟自己终归还是一个没有修炼过之人,实在看不出迷雾之中有什么,只得紧紧攥着小村夫的手,生怕有什么意外。 陆英朝悄悄往上瞥了一眼,明显能感觉到碧衣女子的手法比之前缓慢,呼吸却比刚才更加急促。看样子应该是长时间操纵多个傀儡,太过费神。不过权衡之下决定直接对碧衣女子发起攻击,毕竟自己也不能保证如此下去是碧衣女子先行累倒还是自己先被傀儡击中,只要将碧衣女子击败这些傀儡无人操控,也就是一堆死物。 思及此,一个佯攻将傀儡诱至正面能够一剑击杀碧衣女子的方向,至于傀儡,陆英朝不与其做太多交锋,遂掷剑于碧衣女子而去,长剑气贯如虹,攻击迅猛,直直朝上方冲去。 碧衣女子冷哼一声,只觉得眼前的年轻道人得了失心疯,随即稍稍加快手中抚动的琴弦,操作那具死缠烂打的傀儡,转瞬即止之间拦在自己身前。 陆英朝笑容玩味脚尖轻点,正巧落在长剑的剑身之上,不等身形下坠,又是重重踏在傀儡肩头,一跃而过后,再次抓取持剑刺向碧衣女子。 碧衣女子虽没想到这四方山道士即使没有本命剑在旁,也能与她互相抗衡,但却是没有一丝慌乱,刹那间,那碧衣女子纤纤玉手迅速下滑,一顿急促的音节响起,一个黑影从她身后的墙外诡异的冲了出来。 陆英朝顿感不妙,便要闪身躲避,这女子不止一次玩过阴招,险些被她骗过,便赶紧挥剑抵挡。只见一股巨力透过弯曲的剑身,击中了陆英朝的胸口,后者呕出一口鲜血,随后身形迅速的倒飞出去。 碧衣女子动了这一击迅猛的杀招之后,右手也是开始忍不住颤抖起来。本以为可以凭借一手绝妙的操控傀儡之术,可以难逢敌手,甚至斩杀了这碍人的四方山道士。却没想到竟这样难缠,逼得她连隐藏的傀儡也要放出来。 在碧衣女子刚打算朝着院内深处飞去时,突然发现被困的陆英朝举着长剑,破开傀儡的身体,冲击而出。迫使碧衣女子不得不停下身来。 碧衣女子突然停止手上的动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对着琴弦轻吹两下,琴弦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与之前带有节奏的乐章,形成强烈的对比。顶着帷帽的碧衣女子伸出纤纤玉手,与之前相比,手上赫然多了一丝红色的血气。琴弦似乎变成钢刃,在碧衣女子轻抚的那一刻,鲜血顺着手指划过的位置,逐渐向琴弦两端蔓延。 细雨冲刷着琴弦上红色的血液。血滴入水中后染红了碧衣女子下方的位置。远处的傀儡,在碧衣女子以血祭琴后,突然恢复鲜活,甚至一个接一个地蜂拥而上。将陆英朝包围在阵眼周边。表面上看去,碧衣女子似乎占据了上风,将年轻道人困住。实际上碧衣女子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让陆英朝突破重围。 陆英朝抹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迹,之前因大意被碧衣女子召唤出的隐藏傀儡所伤,差点将他困在巨大的傀儡之中。现在想来,实属不该。任谁都会留下杀招,怎么可能一次性把所有傀儡都召唤出来猛攻。 一旁余年觉得庆幸的是,这两人的攻击并未伤害旁人,否则一个轻微的擦伤,都能让余年受到重创。提着手中长剑,余年想跟着陆英朝学几个杀招,奈何连控制长剑飞起都办不到,只能干愣着眼馋。 远处,陆英朝手持长剑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绕了几圈后直击地面的傀儡。长剑击中其中一个傀儡的百会之穴,金属的断裂声传出,傀儡的脚步慢了几分。片刻功夫,该傀儡的动作停止,没了声息。见攻击有效,年轻道人嘴角微扬,总算是找到傀儡的薄弱之处了。陆英朝连忙控制长剑,再次向空中飞去。 借此机会,陆英朝对着傀儡的头顶用力一锤。手上的动作比不过本命剑,只能让傀儡的动作轻微呆滞,很快便恢复了先前的灵活。 年轻道人的本命剑在空中飞了几圈,见无法伤及到傀儡的头顶,只能召回长剑,握在手中。陆英朝捏着长剑,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口诀,长剑闻声脱离掌心,悬在半空中震动。嗡鸣声响起,意在扰乱琴声,让控制傀儡的琴声稍稍失去了作用。而在傀儡停滞的一瞬间,陆英朝将手中长剑,用力的刺入距离最近的一个傀儡头顶。 长剑嗡鸣声消失之时,傀儡动作瞬时恢复,导致刺入傀儡的位置微偏。不过虽然没有完全击败傀儡,但也让傀儡的动作不再灵活。在场上对战时,明显重心不稳。 碧衣女子见状,不由得黛眉微蹙,抚琴的力气增加,让琴声盖过周围的杂音,其中夹杂着刺骨的阴风。连带着雨水都跟着凉了几分,碧衣女子手指看似凌乱,实则井然有序地拨动琴弦,就是这次的琴音,听起来杂乱不堪。所到之处,无不乱人心神,连余年都险些中招。 余年反观陆英朝,这琴音也让陆英朝的动作放缓了几分,好几次差点被傀儡擦伤,看他在战场中无法捂住双耳,不禁有些担心。 在余年纠结之际,年轻道人猛然回首,不过让少年没想到的是,陆英朝并没有真的攻击傀儡。而且虚晃一招,直接朝着碧衣女子攻去。碧衣女子也没料到,陆英朝会放弃打败傀儡的机会,而身旁又没有暗处傀儡防身,以至于来不及后退,只能被动防御。眼见着年轻道人手持长剑,朝着自己刺来。吓得碧衣女子往后一撤,慌忙用怀中古琴来抵挡这一剑。 不过那古琴却也不是凡间兵器可破,碧衣女子堪堪抵挡住了这一剑,正欲暗中庆幸,陆英朝剑尖突然转刺为挑,碧衣女子心中暗惊,连忙侧头躲避,不过无处躲避的碧衣女子,只觉脸上一凉,便眼睁睁看着帷帽从天空坠落掉在地面的水坑里。 只见露出真容的碧衣女子,眉下那双若秋波的美眸,细细看去又有些梨花带雨。 碧衣女子冷着脸,血痕顺着额头流下,也因着滂沱大雨将血污染红了半张脸,徒增了几分杀气。 正巧此时,宋员外心中担心女儿,焦急地朝着女儿院中赶来。走到院落边缘,就看到正在观战的余年。刚想开口,余光瞥到屋顶的碧衣女子,顿时心中大惊。差点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远远看去,屋顶女子的那张脸像极了秦花魁。 再看碧衣女子苍白的脸色,嘴唇的腥红,倾盆大雨之下,那一身染血的碧色留仙裙在宋员外眼中,倒更像是厉鬼索命。毕竟世间哪有人长这么像,直吓得他连连后退,躲在余年身后。 碧衣女子见状,掂量了下自己所剩不多的法力,如今要摆脱这个死局,也唯有挑个软柿子好让眼前这个年轻道士分身乏术。 不过此时碧衣女子也着实没想到,老道士竟会摆脱镜妖对她先行下手,一张符箓悄然贴在傀儡的后背上。 符纸上闪过淡淡的金黄色光芒,随即将傀儡定住身形,碧衣女子加快手速,催动傀儡挣脱束缚,眼看着即将挣脱,陆英朝手持长剑,将其狠狠钉在青石路上。老道士不敢迟疑连忙将手中的另一张符箓贴在倒地傀儡的额头上,傀儡身上金光加深,体内发出铿锵的摩擦声。看样子还在努力挣脱束缚。 年轻道士与老道士二人联手,再次朝着另一个傀儡攻去,碧衣女子见状不得不放弃那具已然被长剑贯穿倒地的傀儡,白皙的手指扫过琴弦,全力控制另一个傀儡,避免其再次遭受束缚。有老道士的加入,碧衣女子险些不敌,不过那阵中那宋小姐此刻被镜妖所附身,将其驱逐出体外已是迫在眉睫,此刻便需要张家小哥招魂引回宋小姐神魂。 眼见着仍是无法彻底击败碧衣女子,为确保事情进展顺利,老道士联合陆英朝将战场引到阵法之外,给张家小哥让路。在确保陆英朝一人能牵绊住碧衣女子后,老道士来到阵法边缘,守护阵法的同时,帮助张小哥引魂。 乌黑的云朵顺势压低,整个宋府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宋员外感受到冷冽的微风,连忙紧了紧衣袍。原本清凉的雨滴,此刻如刀子一般,滴在脸上瞬间感觉火辣辣的疼。不多时,狂风四起,阴风冰冷刺骨,张家小哥站在阵法内,感觉像是坠入冰窖,冷的连手指都无法舒展开来。 老道士一脸严肃,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符纸,填补阵法裂痕之处。而余年和宋员外站的地方距阵法不近。视线扫过,碧衣女子看到余年身后的宋员外。顿时,碧衣女子眼中的杀气外放。 "既是你与娘生前无法相随,如今又也无望复生,那你便去与她陪葬!" 正在与傀儡缠斗的陆英朝察觉不对,抬头一看发现碧衣女子的眼神,正望向宋员外。而正在打斗的傀儡,突然停下手,朝着宋员外奔跑而去。这一举动,明眼人都看得出碧衣女子的意图。 陆英朝念了几句口诀,不得已直接唤出飞剑将余年和宋员外护住,无论碧衣女子要伤害谁,陆英朝都决不允许。 不过没有本命剑维持阵眼,却使得法阵威能大减,随着镜妖不断冲击,阵法此刻岌岌可危,面临崩毁。不过如此一来碧衣女子也被陆英朝牵扯住,无法顺利刺杀宋员外。 “休要拦我!”碧衣女子怒喝着加快手上的动作。琴音入耳分外夺人心魄,让余年身后的宋员外神智微怔,毫无表情的缓缓往外迈出一步,似乎想要躲开飞剑的守护,余年连忙伸手拉了一下,生怕宋员外前去送死。 与此同时陆英朝的本命剑再度响起嗡嗡声,将琴音震开。宋员外顿时恢复,惊讶得瞪着眼睛差点把下巴贴在地上,由于太过恐惧,宋员外两腿发软,一个站立不住,肥硕的身躯撑整个人靠在余年身上。余年深吸一口气,虽说他也很想像陆英朝那样,奈何自己是凡俗之人,此刻要不是有陆英朝的飞剑护体,恐怕刚刚宋员外已经被碧衣女子一击封喉了。 陆英朝对着余年微微点头,示意感谢余年刚刚相助,随即立刻投入战斗之中,不敢有分毫懈怠,加上镜妖妖气逐渐加深,让陆英朝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碧衣女子无法摆脱陆英朝的纠缠,气得只能把火发在琴弦上。拨动的琴弦连续发出几个颤音,让傀儡逐渐分散,从四面八方上前阻挡陆英朝,再唤出那具护身傀儡,朝着宋员攻击而去。年轻道士见状,让飞剑悬在半空,抵挡隐藏傀儡的攻击,而权宜躲进女儿闺房的宋员外,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惊慌失措的汗水。 ------------ 仙缘合 第十九章 雨打春波洗恩怨(三) 透过窗子余年向外看去,只见陆英朝守着门口,让傀儡无法靠近。原本准备刺杀宋员外的隐藏傀儡,此时不知去向,而屋内窗户恰好对着阵眼,能直接看到外边此时的状况。 抬眼望去,碧衣女子侧脸比之前更加苍白,反观陆英朝,仅是脸上布满雨水,脸色微微红润,并无其他不适。 在老道士催符箓的帮助下,宋小姐缓步朝着阵眼边缘走去,只剩下半个身子还留在外面。而镜妖受到结界的影响,隐隐有脱离出肉身的景象。眼见宋小姐的魂魄似乎已经略微占据了主导地位再迈两步就会进入其中,此时的镜妖本就元气大伤,受到阵法冲击后,定然会被夺走了肉身的控制权,镜妖为了多一分赢面,只能显露真身压制宋小姐魂魄,使得宋小姐魂魄和镜妖开始相互争夺肉体。 好在宋家小姐在老道士的帮助下受损的灵魂已是被滋补了一些,虽然还无法完全契合肉身,但不至于被镜妖所完全压制。 不过毕竟肉身和灵魂已经有了轻微排斥,即便有阵法的相护,短时间内也无法彻底融合,一旦出了阵法,就会影响受损的魂魄,而此刻随着镜妖真身显性,宋小姐凡体已然是难以承受一身二魂,已有崩坍之迹。 不远处的陆英朝急忙御剑刺向镜妖,却也由于镜妖附身于宋小姐肉身,未免束手束脚,只求得能拦住镜妖退路,不过好在镜妖还是慑于年轻道人本命剑的威力,情不自禁地收了法力,内心懊恼不堪,要不是对方又有阵法相助,镜妖也不至于被压制此等境地。 碧衣女子视线侧移看向老道士,心想着既然镜妖无法脱身而走,那就先解决掉那守在阵眼的老道士,破掉阵法再说。 宋员外心疼女儿,碧衣女子的一屏一息都瞧在了眼中,见碧衣女子手指微曲,欲再次和镜妖联手,实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跑出屋外,指着镜妖和碧衣女子大声骂道:“贱泥胚,亏得还敢到宋府来。老朽当年这等资助你,赒给盘缠,与你赎出眠香楼,你不守妇道就罢了,老朽宅心仁厚,好心放你一条生路,不予你追究也就两清了,如今勾结着外人害我一家老小,真是不知羞耻的万人骑。” 宋员外之所以敢出来希望能引来碧衣女子的注意,好让陆英朝去帮助老道士一起对付镜妖,这样便可让女儿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不过,也多亏了这一骂,正在酣战的几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看向宋员外。 余年没想到宋员外会在这一刻突然冲出去,等到宋员外气喘吁吁的样子,少年这才清醒了过来,不过看到眼前的气氛却也是完全的懵了。紧接着小心翼翼抬头看向碧衣女子,见女子眼神中再次升腾起强烈的杀意,似是气得七窍生烟,弯曲的五指甚至连手中的琴弦,都跟着似是要崩断。 碧衣女子看着陆英朝连般阻挠,自己又分身乏术,不能离阵法太远,不过一想到今日若不除之,日后必定引来四方山的追杀,日后恐怕再难寻得如此好的机会,虽说身上已无再可用的傀儡,但是要杀两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不由心下一横,不再去管镜妖与阵中傀儡,直朝着宋员外的方向而去。 而那飞剑似是自有灵性,拦在碧衣女子身前。 那碧衣女子见这一幕,终是怒不可遏,眉目如霜,喝道:“找死!” 说罢,便操控着那具独臂傀儡朝飞剑扑杀,而自己抽身于外,不过也不敢离太远,只能慢慢以图退之,碧衣女子觉着那四方山道士也一样,那飞剑虽说是器灵,但阵中毕竟有镜妖与其余几具傀儡,那老道士充其量只是个花架子,实则难缠的只有年轻道人一人,一旦少了本命剑相助,那对上镜妖,胜负有恐怕犹未可知。 那具飞剑一时则是险象环生,若非常年陪伴在年轻道人与其心有灵犀,又有了自主意识,也知自己只需要做到拖住傀儡与碧衣女子片刻,便只守不攻,这才毫厘之间勉勉强强避开傀儡的每一次挥拳。 突然从角落里窜出一个少女。 少女迅速跑到宋小姐身后,将手中的符纸贴在其身上。顿时让镜妖若隐若现的身形一顿,一张真阳符随着火焰灼烧得更加猛烈,而与昨日那次被真阳咒所伤不同,此刻的镜妖燃烧真元本就元气大伤,又与宋小姐争夺肉身,根本无暇做出提防的准备。 于是,只不过眨眼功夫,那镜妖伴随一声惨厉尖啸便已经被真阳咒烧得烟消云散,原本挺身徘徊于阵眼边缘的宋小姐也终于“咚”的一声重重栽倒在地,仿佛这场因十几年前恩恩怨怨而招致的祸患,也就这样消弭与无形之中。 余年微微一愣,抬头一看刚好对上杨晴的视线,只见少女嘴角微勾,满脸得意地舞动着手中的一沓符纸,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画了好久的符箓,又转头对老道士邀功说道:“阿爹,你看我早就说教飞剑的把式了!” 老道士目瞪口呆,只得愣愣点头,只因少女自跟在老道士身后起,唯有今日提笔练了练,平时也只不过是趁着老道士替人偶尔画符算卦时有意无意地瞥上那么一眼,而老道士也没有说硬要逼着杨晴去学,一来是少女惫懒,二来也是不愿意让少女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毕竟日子过得太磕碜。而至于少女,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四个字学而无用。还得亏今日老道士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少女出于对四方山的声望,这才勉勉强强画上那么几笔。 碧衣女子眼睁睁看着镜妖身消道殒,目中渐渐失神,雨滴落在地面,溅起水花,弄脏了的留仙裙角,此刻只能感受到凉风吹过,从中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园中气息。 只是随着碧衣女子的心不在焉,傀儡的行动明显迟钝了许多,陆英朝借机亮出杀招,自觉时机已差不多掐指念出口诀,唤回正与几具傀儡酣战的本命剑,长剑嗡鸣一声,不再恋战,从空中绕了一圈朝碧衣女子背后直挺挺刺去。 碧衣女子防不胜防,连滚带爬,险些丧命陆英朝剑下,尽显狼狈,但好在躲开致命一击。与年轻道人拉开一段距离后,心知大势已去,一双阴冷的眸子恶狠狠盯着阵中的几人。 飞剑悬停在陆英朝身侧,发出轻声铮铮剑吟,似是一位得意的孩童正与年轻道人邀功,陆英朝笑着点头轻抚剑身,而后转头对碧衣女子说道:“那镜妖要是能耐得住性子潜心修行,早晚有一天也能凝聚肉身,我知道你是急于求成,妄想占据他人肉身,那镜妖本就是秦花魁随身之物,假使让与他人肉身融为一体,即便体型各异也可随着时间变化改变样貌,等到彼时再引桃花林镇压的秦花魁魂魄入主,如此一来便算是完完全全将秦花魁重现世间。 好在你没有滥杀无辜,随意找个肉身,只是内心被仇恨所困,还算有半点良知,不然我定不饶你! 你修行不易,又乃秦花魁至亲,我念在她也是个可怜人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现在束手就擒,跟随我回到四方山,好好在门内清修。” 面对陆英朝的劝慰,碧衣女子却不买账,怒言相向道:“臭道士,休要再说了,我技不如人,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若不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我也不会落败!” 碧衣女子软硬不吃,飞剑气势如虹,带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冷冽剑气转瞬而逝,刹那之间,便已将碧衣女子的古筝虚影斩断,随即威势不减,继续向碧衣女子的胸口激射而去。 “不要啊!”忽地一道急促的声音在人群中喊了出来。 余年等人皆是一愣,转头看向刚刚为碧衣女子求情的宋员外。 待剑光消失,碧衣女子此时再也没了刚刚的气势,她就这样无力地瘫倒在地,一身碧色纱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了大半,只是从碧衣女子的面色来看,这一剑并没能要了她的性命,只是不知道是陆英朝手下留情,还是碧衣女子运气好。 “陆仙长,还请手下留情!” 见碧衣女子没事,宋员外连忙急步向这边赶来,一边跑还一边开口,劝阻陆英朝再次出手。 陆英朝见状,眉头一皱,疑惑问道:“宋老爷,向四方山求援的是你,阻止我为你宋府除害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若是让她活着回去,必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然而不等宋员外回答,碧衣女子却冷冷道:“这道士说得没错,不要以为你今天救了我,我就会心存感激,抛弃妻女,另娶新欢,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只要有机会,我还会回来取你狗命。” “陆仙长,这件事因我宋府而起,前人种因,后人得果,只是苦得秋荷受了无妄之灾,宋家人之事,还是交给我们宋家人解决吧,老朽确实对不住红娘,让这孩子在外受苦二十年,什么恩恩怨怨让她寻老夫便是,与他人无干。”见碧衣女子如此刚烈,宋员外连忙开口求情,生怕陆英朝直接将碧衣女子的性命了结。 听到这句话,陆英朝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这样了。” 余年也有些疑惑,连忙看向陆英朝。只见陆英朝同样深深看了碧衣女子一眼,随即摇了摇头道:“百年苦修终成道,一入红尘误终生,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陆英朝便站在一边,便不再言语,搞得余年一头雾水,老道士随即眼睛一转,心中恍然明了,这分明是宋员外以退为进,想必这个碧衣姑娘就是那立墓之人,那秦花魁既是她娘亲,如此说来,她竟与宋员外有着父女之情,四方山总不可能一直护着他,而那碧衣女子修为又那么高,看那她迟迟不愿秦花魁转世,执念于此,想来是个无情的多情人,纵使天大的仇怨,只要宋员外表现得肯诚心悔过,不至于太过于牵连别人……这不是当婊子还立牌坊?只不过,这件事自己始终没有多少话语权在内,更何况还是宋府家事,纵使再多不满也无法多说什么。 宋员外脸色一板,朝众人慨然说道:“今番宋府此劫,均是我年轻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故,蒙得这场大祸,当牢记为戒,我如今已是风中残烛的年纪,自当为红娘守墓苟生,来日与她一同入土为安。” “不必!她已经不在,况且我想她定然不想你再去打搅她,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令人憎恶,你只需早些沐浴更衣,等我取你性命再与娘陪葬!” 碧衣女子言罢,自知徒留这里已是无用,一瘸一拐地落寞离开了宋府,不知去向。 且说如今镜妖已除,那的宋小姐仍然躺在地上,目不能视,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见此情形,老道士取出一道符箓贴在宋小姐头上,朝宋员外说道:“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许是被那镜妖在阵法中法力大减,一身二魂的情况下并未崩毁,只不过眼下三魂七魄俱是暗淡,肉身虚弱,不过得几月静养怕是不能再下地行走。” 听得此言,宋员外与小村夫更是怃然而悲。 宋员外径直走向昏迷的宋小姐,用力挽住身子,没有将其抱起,立即回头看向呆愣的张家小哥,登时变脸怒骂道:“黑小子,看啥呢,还不过来帮忙!” 张家小哥闻言,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一阵,等到宋员外再次开口,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路小跑来到宋员外身前道:“宋老爷,您在叫我吗,我没听错吧?” 宋员外闻言,眉头突然一皱道:“这里除了你,还有比你脸更黑的吗?” 张家小哥虽然感觉自己被骂了,但脸上却露出喜色,连忙上前帮忙,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身材圆润的宋小姐抱了起来。 ------------ 仙缘合 第二十章 寂寂孤坟往事沉 (一) 霪雨霏霏,清南村迟迟照射不到晨间的第一束阳光,在桃花林那座半露着棺桲坟前,碧衣女子满是污泥地蜷着身子,手中紧紧攥着那封秦花魁的书信,本就显得单薄的身影此刻尤为憔瘦。 只有她心里清楚,那封坟内的信中字里行行透露着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至于和宋府的恩恩怨怨,恐怕当时秦花魁逝去前已然释怀,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落寞之际,她正想转身离开,然而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桃花林外头驶了过来,直直拦在她前面。 桃花林的路算不得太宽,不过也就容得下几人并排横行,此时碧衣女子被那辆马车毫不讲理地堵在路口,尽管略微有些不悦,但还是略微欠身相让,示意让马车先行。 只是那马车迟迟不肯前行,似有意与碧衣女子对峙了起来。 碧衣女子忍无可忍,刚想动怒,直到她抬头见那马车上的车夫淡漠看了她一眼,才忽然记起了一些事情,再望去那锦绣车厢时,眼中涌出极度惊恐。膝盖骤然发软,脸色苍白着不敢发出分毫声响。 “秦谣,我此次特地来桃花林是何缘由你心里应当清楚。”能听出,那车厢里主人声音其实年纪并不大,只是她说的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好像在表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而碧衣女子已是俯着身子抖如筛糠,点头以示明白。 车厢内的女子说道:”你与宋府有些陈年旧怨我素有耳闻,你离开眠香楼做什么事我也不会过问,哪怕是你想移花接木,让秦花魁复生都无所谓,只是你能耐不小,居然引得四方山弟子亲自下山对付你,暴露行踪,有没有考虑后果?“ 碧衣女子不敢抬头,恭敬应了声是,看起来这位车厢内的女子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既然我到这里,就说明眠香楼已经知道这件事,正好你今天在这,就索性好好陪你娘。“车厢内的女子语气冰冷淡然。 “非死不可吗?”碧衣女子缓缓仰起头来,万念俱灰地盯着马车,那车厢内女子并未回答,却能隔着青布都能感受到里面那投射出的寒意, 碧衣女子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你是不是非要杀我?” 车厢内依旧是没有回应,碧衣女子垂下眼眸,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挪动着身体站了起来,冷冷道:“要杀便杀……” 话音未落,那车夫忽然跨步上前,迅速贴身靠近,重重打在碧衣女子腹部,后者弓身如虾,被那巨大的力道推得七荤八素,忽然身体开始涌现强烈的虚弱感,再也忍不住,血水带着苦水从喉咙里翻涌而出,竟一击便将气海打散,彻底是废了碧衣女子的修为。 碧衣女子差点被一阵剧痛给昏厥过去,歪着脑袋盯着此时满脸杀气的车夫,手捂腹部艰难道:“盈袖,难道你真的一点不顾旧情?” 车夫一把掐住碧衣女子的脖子,丝毫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秦谣死死抓住车夫的手腕,眼中布满血丝,实在想象不到这平日里自己从没正眼瞧过的眠香楼车夫此刻五指的力道竟如此巨大,那老瘦干瘪的身躯纵使拳打脚踢也不动如山,在他手中自己仿佛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蚱一般,那只粗糙又布满老茧手掌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能折断她的喉咙。 碧衣女子此刻的脸色已由青转紫,不过奇怪的是那车夫并未加重手中的力道,可仍是透不过一丝气的她已是头上青筋暴起,伸出了舌头,精神开始恍惚了起来。 真的要在此地长眠了吗?就像一只可怜虫一般被人捏死在手中。 碧衣女子没来由地落下眼泪,回想起当初自己也是这般将自己尸骨未寒的娘亲压在此方林园下面二十载,说她没有犹豫过显然是假的,只是她最后看到干枯瘦弱的她仍然面带笑容闭眼瞑目,碧衣女子心头起誓要为她讨回公道,让她再睁眼看看对她们母女二人不闻不问的下场,可如今皆成虚影,一切不过都是自以为是,除去将她白白镇压在桃林,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即使如此,甚至连向她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停手吧。” 车厢内的女子从二人耳畔中响起,不过碧衣女子早已分不清盈袖这句话是不是因为自己临死前所听见的幻觉,直直昏厥了过去。 车夫略微站起身来,将那只粗壮的手从碧衣女子的脖子上挪开,转身便看到车厢内的女子此刻正站在二人身后,一袭紫衣。 盈袖视线从未曾离开过碧衣女子,朝着车夫轻轻挥袖,将一块精致的方形牌子扔给了车夫,后者摊开手心,哑然失笑道:“这魂牌破解之法果真如秦花魁所言一样,如此便也好向上头交差。” “废除气海再一步踏入鬼门关,此后又能长存于世多久,便如那秦花魁一般不过三四年就撒手人寰,可怜秦谣原本可在嬷嬷的庇护下安然度过余生,奈何她执念过深,终究还是步了她娘亲的后尘,这剩下的时间,也算是眠香楼最后的仁慈了吧……”说完这句话,盈袖自嘲一笑,比起碧衣女子,自己仍是身陷泥潭之中,其实又能好到那里去,大抵一辈子沦陷于此。 说完又向车夫欠身谢道:“此次还多谢常叔出手相助了。” 满脸皱纹如树皮的车夫哈哈大笑连忙摆手道:“何必在意,其实盈袖姑娘你也不忍杀她的吧。 也对,那会你刚进眠香楼时布衣褴褛,可没少受到那些楼客的欺负,是她教你琴艺,好让你从那个火坑中拉了出来,只是世事总会有捉弄人呀,转眼七八年晃过,那秦谣小姑娘到最后竟成了你这位眠香楼花魁的伺候丫鬟。 说起来,在秦谣小姑娘她娘亲当花魁的时候我便在眠香楼当车夫了,嘿,那时的秦花魁是何等风光,拜倒在她石榴裙的公子哥那可不计其数,说句你不高兴的话,比起盈袖姑娘你来那也是有过之而不及,可惜插在牛粪上。想起这女娃子当时被嬷嬷带来的时候也就四五岁,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也是眼睁睁瞧着这丫头步她娘亲的后尘,如今更是落到这般田地。” 盈袖转身坐回马车,从中喃喃问道:“常叔,秦花魁又是如何离开眠香楼的?” 老车夫拿起马上的缰绳轻轻一甩,想起了一些二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 ------------------------------------- 二十年前的眠香楼与今日一样兴隆,除去当地官员和士族子弟,过路的江湖汉子光顾的也同样不少,虽多有纨绔或豪横之辈,但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眠香楼内多有三教九流混杂其中,修为高深的门客更数不胜数,以至于那些寻常欺男霸女之辈在此也不敢多生事端。 当然这名气一半来源还是要归功于当年眠香楼的首席花魁秦红娘,听说那倾城之姿便是临安城内的姑娘也要逊色一分。 眠香楼虽坐落在小县,但当时秦花魁的艳名传遍附近一带县城。 传言有东云洲沧山剑宗弟子特意绕了远路从虞县经过,只为目睹秦花魁的芳容,结果这一去便是四年,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秦花魁下嫁给当地富贾也还是杳无音讯,有人说他亲眼看到秦花魁出嫁,最后心如死灰留在了眠香楼。 不过听说当时那位沧山弟子当年也是风流倜傥,那些个眠香楼的姑娘们拼着其他生意不做,也要伸长脖子在那傻等,只可惜那位沧山弟子来眠香楼只为听秦花魁弹奏的曲儿,对其余人皆是不闻不问,凡是当天秦花魁会露面的日子,就算是楼内高朋满座,那位沧山弟子也会独自站在门外静静看楼内佳人的妖歌曼舞。 久而久之,这眠香楼的嬷嬷也看在眼里,便也将此事与秦花魁说了遍,有意拉拢这位当今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只因为虽说虞县乃是四方山脚下,但那群只知炼丹长生的道士并不怎么出面处理江湖纷争,反倒是远在东云洲的沧山剑宗踏足江湖多行侠仗义,一时成了江湖大纛,更独辟蹊径除仙道佛道之外的侠道。 于是,当第二天那位沧山剑宗弟子由嬷嬷带到眠香楼后院,寻到一处精雅的独门闺楼,推门而进,虽说此刻中夜将近,但房中之人却还未眠,见那屋内雕花几俺上,正燃着一支红烛,只见那坐在梨木椅子上那位眠香楼当家花魁在那精致案桌前轻捻琉璃小酒盏儿,回头朝屋外来客笑了笑,她还是穿着平时弹奏的青色留仙裙,灵秀而不失端庄,沧山弟子一直觉得这件最适合她,近旁那晃荡摇曳的烛光,显得如妖如媚。 看见这位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仍然痴痴站在门口,秦花魁浅笑微颦,低低柔声道:“常大侠,秋夜寒凉,何不与小女子坐下来喝几杯上好的花雕,可别染了风寒。” 听得佳人相邀,这位沧山剑宗的常大侠淡淡应了声,坐在秦花魁身边,轻轻替自己酌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言道:“秦姑娘不必拘礼,叫我常客便好。” 秦花魁笑了笑再为常客将空荡荡的酒杯满上,声音甜甜软糯道:“果然,你便是沧山剑宗的常大侠,与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不一样,其实我倒是第一眼注意到了你,想必来此地是为了柳家庄的失魂症一事?只是常大侠是不是在这里滞留得久了一点呢?” 常客眉头紧皱,默不作声的看着秦花魁。 秦花魁莞尔一笑,轻抿嘴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常大侠前一秒还是赧然样子,一下子便板起了脸,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弟子的正经模样真是可爱,你也不想想,红娘不过风尘女,不说不至于,也没能力做着伤天害理之事吧?”说完还朝着那位此时已经木然的沧山弟子做了个俏皮鬼脸。 常客表情呆滞,自从在眠香楼的每次弹奏,秦花魁都是一副庄严华贵,不苟言笑,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女儿家般的姿态。 秦花魁站起身双手捧起古筝,轻轻放置身前,垂眉低目道:“常大侠,你既是喜欢红娘的拙技,秋夜良宵,不如今夜亲自便为您弹一曲《水姻缘》。” 这首曲名字虽像是诉说一对郎才女貌的绝世佳缘,实则是一位青楼女子对一位俊公子痴情惆怅,最后还是介于身份,只身埋于青山黄土之中。 常客笑道:“若说秦姑娘的弹奏的《水姻缘》是拙技,那恐怕云宫之上的仙子也不敢说心手相应了。” 秦花魁指尖刚刚按下了第一根弦,常客悬杯而停,长叹思忖:却不知秦姑娘怨从何来?是因为身在眠香楼之中?我又何尝不是痛惜于此?思及此,这位沧山弟子只觉得一股悲怆沧桑之气直冲胸口,擎着琉璃杯饮尽,如此口不停歇的七八杯下来,那几分醇厚的酒意也就浮上了额头。 一曲弹罢,常客再望去此刻眼前佳人,只有那眠香楼轻歌曼舞的仙子和朝思暮想的梦中伊人,心中当下一股燥然之意油然而发,眼见佳人也正一脸娇羞,双颊之上已然飞起两朵红霞,那些作为沧山弟子的名誉、清高、以及二十多年来的师门教诲都似走马灯般地在他那双朦胧醉眼前一闪而过,常客愤而站立,去他的繁文缛节! 那一夜,红烛清幽,美酒芬香,酒不醉人,而人自醉,唯有良宵千金…… 后来,此事不知为何传了出去,江湖人尽皆知沧山剑宗的天骄弟子贪图情欲,沉迷女色,被冠上了一个淫恶之徒的名声。 此事后来传到了沧山剑宗掌教的耳中,掌教大发雷霆,不由得常客解释,便将他逐出了师门。 ------------------------------------- ------------ 仙缘合 第二十一章 寂寂孤坟往事沉(二) 眠香楼内,那位被逐出师门的沧山弟子依旧隔三岔五来到那座精雅闺楼,三年后的一天却被闺楼主人的贴身丫鬟给推搡而出,“常大侠,秦姑娘说了多少次,望你好自为之,天底下哪有你这般似狗皮膏药之人,堵在这大门口,一会若是让宋公子看见他会有何做想?” 常客朝着屋内惶急辩解道:“秦姑娘,我并无冒犯之意,我知道你要离开眠香楼出嫁他人,可为何挑选这般庸才,我可是听说,那宋公子……” 他话刚说一半,便被那丫鬟重重喝断:“我说你这人,宋公子一表人才,乐善好施,是虞县赫赫有名的大善人,你堂堂沧山弟子,比不得人家却要百般诋毁,怎得心胸如此狭隘?” 说罢不待常客开口便重重将房门关上,拂袖而去。 原来这位眠香楼的当红花魁不知何时起已然与当地富贾宋公子好得蜜里调油,二人眉来眼去,这位虞县豪客前几日正与嬷嬷谈论着斥巨资要将秦花魁赎出身来,而秦花魁自己本身也是打定了主意跟定这位宋公子从良。 既是这般好事,也从四邻八舍间传了开来,这段姻缘甚至在眠香楼传为一段佳话,而秦花魁本人也成了眠香楼中各个姑娘追效羡慕的对象,须知这些世家弟子颇为看重门阀,平时只是不过抱着玩乐的心态,鲜有恩客真正想把青楼女子赎身从良,至于迎娶进门,那几乎是更不可能的事情了。 虽说,这常客曾作为沧山剑宗的天骄弟子,心思灵透,悟性慧根皆为上乘,但于这儿女情长的微妙事,不亲自经历一番又岂是光凭诗书上三言两句能够参悟的? 如今这位沧山弃徒只道是眼下这秦花魁与那宋公子正是两情浓热,全然是一缕爱意牢牢拴在了她情郎的身上,真个是耳色目盲,又怎么听得进去旁人的半句逆耳之言。但寻常来这风月场所鬼混的公子哥又能有多少付出真心的,俱只是为寻个乐子,又有谁会真正愿意费钱费钞,相敬如宾? 常客足足在门口站了两个时辰,未曾挪动一步,此刻却忽听那朱色门扉响动,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小丫鬟又夺门而来,将一封书信递到了他的手中。 原来那小丫鬟闭门之后贴着门缝左挪一步,右挪一步,迟迟不见常客离开,直到她告诉秦花魁常大侠还在门外候着,却见后者面沉似水,片字不语的拿起笔砚,小丫鬟心中才已然得知自个儿主人看来真的是要和常大侠一刀两断,只待到秦花魁将纸收紧信封,开口对那小丫鬟说道:“你且将这封书信交予常大侠,切记叮嘱他回客栈独自一人后拆看,其中原委他到时自会知晓。” ------------------------------------- 常客独坐在梨木椅上,收起思绪,还未来得及关上门窗,便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取出秦花魁信笺,小心翼翼翻开。 有些事情,来自东云洲的年轻侠客其实心中早已知晓,也料到秦花魁大抵想说什么,比如当年柳家庄的真正始作俑者,比如当年那晚的露水之欢为何会被宗门知晓,使得这位深受掌教信任的沧山天骄身败名裂,又是怎样流落在花街柳巷之中,直至成为弃徒。这些此时已是一五一十的将这些罪证陈述在常客眼前。 是如今已过三年,秦花魁却与宋府的公子亲近起来,反倒对他这个旧人避之不及。 常客之前不知为何,但今日看到秦花魁所写的信笺,他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这看似风光的丽人,竟也是个苦命人!” 信中说道:秦花魁本是眠香楼的坐下客,但这么多年,平日在眠香楼靠着皮肉向宾客讨欢,暗地里又要换上一副冷漠的脸去无情夺人性命,她厌倦了这种皮肉之下多情,剑锋之下无情的日子,眠香楼不应该是她一生的归宿,她要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归宿。 只是入了眠香楼的人,个个都会在供奉堂内设置魂牌,要想脱身又岂是那么容易? 幸亏嬷嬷顾影自怜,留下了解除之法,入门时,便会取一缕丹田生生之气置于魂牌之中,要想脱离,只需要废除气海,再一步踏入鬼门关,便可抹去生气。 此事说来容易,但也十分不易,常客心想要废除气海之后,再一步踏入鬼门关,而至不死。这对于力量的把控要求十分严格,若是稍不注意,只怕这鬼门关有进无回。 常客深深的叹了口气,窗外刮进的寒风凛冽刺骨,像是风中夹杂着许多细如牛毛的冰针,毫不察觉的就刺进人的血肉里。 常客再酌了一杯酒饮下,待身子稍微暖和一点,这才细细的往下看去。 那信笺被风刮得在手中颤动,信上的字触目惊心。 就算是抹去了魂牌的生气也并非就此结束,没有了生气,生机受损,还能再存活在这个世上多久,谁也不知道。 秦花魁思虑再三,她还是接受不了一辈子被束缚于眠香楼。 她向往自由! 她决意脱离眠香楼,就算她生机受损也在所不惜。 为此,她与眠香楼的贵宾,宋府的公子密切往来,那宋家公子本就风流,她又怎会不知,但为了赎身,她只能百般勾引。 要说她与常客没有情愫那是不可能的,这三年来,常客时常来到她的闺房,一来二往,倒也是关系亲近,胜过他人。 只是脱离眠香楼并非小事,她也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这才避而不见。 “常大侠,你的情意红娘心知肚明,但红娘不愿连累你,你我情意今日恩断义绝,愿常大侠保重!” 字无声,语无言,却叫人泪涟涟。 常客抬手拿衣袖擦掉了眼眶溢出的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心中起伏的情绪,只是胸口的那股不甘之气依然堵在那里,哽得让人难受。 常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满口的灼烈却不比心中的疼痛,他呲着牙,拧着眉,不知是被酒辣的还是被秦花魁这些话给伤的。 其实对于信笺中说的这些事,他都知道,不是傻子,他能看出别人对他有没有企图,有没有恶意。 三年前,他来到眠香楼,被她的倾城之姿所吸引,但很快他也察觉到眠香楼的意图,只是他没有说破。 秦花魁到底是与他有过鱼水之欢的,不管是出于任务还是情意,这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而他也是真的为秦花魁动了情,不然也不至于在眠香楼滞留三年之久,更不会因为她而被逐出师门,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但,那又如何?他不在乎这些。 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开不开心,高不高兴,喜不喜欢! “你以为你说的这么绝情,我就看不出你的想法了吗?” “若你真的绝情,又怎会给我这封信笺?” “你终究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既是坦白明言,一侧说明秦花魁也希望能常客能回心转意,其实以他的出众天资,只要能向掌教低头认错,将柳家庄的罪魁祸首就地斩杀,重回师门自不是问题,那秦花魁可以说甚至愿意用性命来补偿常客这些年所遭受的白眼。 窗外庭院寂寥,刮入的腊月寒风拍在脸上却是散着熠熠灼痛。常客一直低头望着那封信笺,神色并无异样,沉默了半晌,再次自酌了杯酒叹了口气。 ------------------------------------- 这一日,虞县城中逢喜事,令周边县城无数男人趋之若鹜的眠香楼花魁秦花魁出嫁虞县第一富贾宋家,门前花团锦簇,鞭炮高挂,噼里啪啦地炸响,招来全城的百姓围观。 眠香楼张灯结彩,那嬷嬷挥舞着手帕高声呼喊:“新娘子出阁咯!” 秦花魁身着一袭大红色的喜服,身上配饰着金银珠宝,华贵艳丽,头上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在另一位姿色婀娜的姐妹搀扶下,款款走来。 “新娘子!新娘子!” 人群中不知谁家的孩童兴奋地大喊着,高亢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其中也不乏有以往对秦花魁满怀爱慕的纨绔子弟,见到心爱的女人嫁给他人,忍不住叹息,往后再来眠香楼便再没有那么多乐趣了,倒是一大憾事。 只是便宜了宋家公子,竟侥幸得到了秦花魁的青睐,愿意花重金将她娶回家门。这秦花魁艳绝天下,艺惊八方,往后却只能让他宋公子一人享受了,真是令人又气又恨。 “请新娘上花轿咯!” 掺杂着喜悦的声音响彻在每个人的耳朵里,秦花魁坐上花轿,宋家公子转身骑上额头挂着大红花的高头骏马,一挥手:“走!” 乐师吹奏起欢快的喜乐,娶亲队伍起程回转宋府,走在花轿后面的送亲队伍是眠香楼最受欢迎的十二位头牌,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姹紫嫣红,如百花齐放,美得绚丽而又灿烂。 她们并成两列,每一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篮,上面绑着红花,贴着囍字,跟在花轿的后面,一路向两旁的百姓散发橘子糖。 “秦花魁出嫁,这是给大家的喜糖!” 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 而在人群中,一个素衣的男子一路跟随着宋家的娶亲队伍,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那由八个人共抬的大花轿上,大红色的轿帘后面,是他心心念念的所爱之人,而他此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想起前几日看到那封信的内容,常客的心中便不由再痛了几分,他将一颗橘糖抛入嘴中,甚是酸涩。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尽管有千般思绪闪过,但心里却只留下了遗憾。 或许,这已经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了。 红娘,你的书信我已看到,我知道你一心想脱离眠香楼,你想摆脱那一直束缚着你的身份,我不怪你嫁给了宋家公子,我只恨我自己帮不了你。 常客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偷偷的跟随着娶亲队伍,但眼尖的丫鬟却是一眼就发现了他,毕竟跟随秦花魁多年,与常客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就算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秦姑娘,我看见常大侠了,他一直跟着我们。”丫鬟将脑袋凑近花轿,小心翼翼的将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了花轿里的人。 “嗯。”花轿里的人语气并没有什么波动,就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没有任何起伏。 “他要跟,便让他跟吧!”秦花魁透过轿帘吩咐丫鬟,似乎她对此事早已知晓。 虽然秦花魁的话不多,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但跟了她这么多年,贴身丫鬟早已对她的行为了如指掌。 丫鬟知道其实这两人也对彼此心有情愫,这三年来她也见到过许多次常大侠来眠香楼后院秦姑娘的闺房过夜,两人彻夜长谈,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但越看越能发现,两人对彼此的那份情意,根本藏不住。 只可惜,命不逢时,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之事,身在江湖飘,半点不由人。 她也不知道为何秦姑娘会突然转头跟宋家公子亲近起来,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常大侠避而不见。 但前几日那一封书信,她便明白秦姑娘的心中还是有常大侠的。 只是,或许她有什么苦衷,不得已要嫁给宋公子。 管他呢,她只是个小丫鬟,管那么多也没有用啊! 她收敛自己的好奇心,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秦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轿子里没有回应。 丫鬟想或许秦姑娘也不知该怎么说吧。 既然如此,那就不再问了。 娶亲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从眠香楼走到宋家,宋家此时也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 仙缘合 第二十二章 寂寂孤坟往事沉(三) 传闻宋老爷子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宋公子心意已决,宋老爷子也拗不过这个逆子,只好任由他去。 心中虽有不满,但排场还是得讲究起来,宋家作为虞县第一富贾,自然不能失了礼数,这婚宴自然得好生准备,只是那宋老爷子每每看到身着大红喜服的秦花魁,便忍不住眉头拧到了一起。 一个风月女子入了他宋家的大门,这成何体统? 由始至终,宋老爷子都没有表现得十分开心,他只是努力平静着表情,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动怒。 常客跟着宾客进了宋家的大门,在门口眼睁睁看着秦花魁与宋公子拜了高堂,恍惚之间,他多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夫妻交拜!” 万众瞩目之下,秦花魁与宋公子面向对方,微微躬身。 当秦花魁把身子低下去的一瞬间,站在门口的常客透过盖头的一丝缝隙窥见了她的脸。 面若桃花,美艳妩媚。 她成婚之时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常客深深地将这一幕烙印进自己的心底,然后便转身径直离开了宋府。 心愿已了,多待无益。 多日后,眠香楼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喜欢酗酒的宾客,他常常独自坐在角落中,趁着饮酒的空隙,瞄一眼二楼她曾经待过的地方,恍惚之间,似乎那道倩影依然停留在那个位置翩翩起舞。 眠香楼的其他女子见这位宾客模样周正,也时常想来与他探讨一下大海与星辰,但全部都被这位宾客拒绝了,似乎其他的姑娘在他眼里都是些庸脂俗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没有秦花魁的眠香楼,停留还有什么意思?” 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饮下,这位郁郁寡欢的宾客起身离开了眠香楼。 而这时,虞县突然流传了一个传言:秦花魁人面兽心,竟下毒谋害宋大老爷! 常言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长年被打打杀杀的江湖风雨洗礼,秦花魁早已对世间的情仇看得淡了,或许人们心中总是会有一些难以逾越的执念,但她却是觉得,生命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其无拘无束的自由。 她甚至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风险。 在与宋家公子往来之时,她早已开始按照秘法自废气海,要说这秘法果真是痛苦难忍,除了要三扣九谢摧毁气海之外,还需一只脚踏入鬼门关,这生死的困难世间又有几人能把握住,稍不注意便落得个身死魂消。饶是她做足了万全准备,也在这要命的关口承受了非人的痛苦。 也正是那段折磨的日子里,她疏远了往日里亲近的常大侠,让这位沧山剑宗的天才弟子摸不着头脑,终日郁郁寡欢。 只是他却不知,他那样做也只是不愿意让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落落大方,不能有半点破坏形象的行为。但好在她终究是成功了,破解了眠香楼魂牌之法,从此脱离眠香楼,可以在世间无拘无束。 只是苦了那流连于眠香楼的常大侠,日夜醉酒,甘于沉沦,再不负往日里的风光。若非他是眠香楼的熟客,依他现在这般模样,只怕是连大门都没得进。每每回想起第一次的一夜欢愉,秦花魁总是垂首叹气,这世间她并没有辜负其他人,唯独辜负了他。 如今,她已嫁入宋府,成了宋家的少夫人,两人已然再无后续的缘分,只能希望着他能早日从执念中醒来,再度成为那个人人敬仰的天才。秦花魁从庭院中的石凳上站起身来,走到旁边栽种多年的一株老桃树旁,此时的桃树恰逢其时,被春雨洗礼过的树枝上点缀着粉红色的花骨朵儿,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顺着枝丫悄然滴落。秦花魁顺手折了一枝桃花,将它别在发髻中,与头上的金凤钗互相辉映,更衬得佳人美若天仙。 只是,这端庄典雅的佳人落在一旁角落里的下人眼中,却是被数落得一塌糊涂。 距离秦花魁嫁到宋府已经过了三月,宋家的下人原本一开始还挺期待眠香楼花魁的到来,毕竟以他们这种下人身份,平日里也进不去眠香楼,那里都是达官显贵的消费场所,他们最多能以伺候主子的名义跟着进去看一眼,惊叹一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然后继续守在自家主子面前鞍前马后。 能见到秦花魁这种远近闻名的大名人,他们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期待的,都想一睹这令人心驰神往的花魁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后来,随着秦花魁在宋府常住下来,他们渐渐也腻了,这位来自眠香楼的花魁,除了好看,其他什么都不好。其实也不是她不好,而是老爷子觉得她不好,便会找各种由头说她,而他们也时常受到牵连。 日子久了,他们对秦花魁便没有了一开始的期望。 秦花魁在宋府下人中失去了人心,只得整日里自己一个人闷着,宋家公子只在娶她回来那天晚上跟她睡了一夜,然后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她在宋府,虽然名义上是宋府的少夫人,但却感觉像个外人一般,根本融不进这个家里。 这让秦花魁有些难过,但她想到曾经在眠香楼的日子,却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至少没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直到今天,宋府的老爷子却是破天荒地来看望了她一眼。 秦花魁受宠若惊,向自己的公公行礼,只是没看到宋老爷子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嫌弃。 这些日子季节更替,宋老爷不小心感染风寒,有些不适,于是过来让秦花魁帮忙煮一锅养生粥,粥里放上几味药材,趁热给他送去。秦花魁自然不能拒绝,便连忙去两条街外的医药铺买了药材,亲自下厨给宋老爷煮上一锅养生粥。 只是,以往的秦花魁平日里是眠香楼的头牌,暗地里又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刀尖上舔血的事她能做到,但这厨房里做饭的事却是有些难为她了。忙活了大半天,这才一天熬出一锅可以吃的粥来,连忙给宋老爷子送了过去。 没成想,这宋老爷刚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大发雷霆,指着秦花魁就说她心肠歹毒。 秦花魁不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宋老爷便将盛粥的碗打翻在地,顿时粥里冒出来一串白色的泡沫,一看便是有毒,秦花魁吓了一跳,这粥是她亲自熬的,中间没有人插手,不可能变成毒药。 她仔细一想,似乎明白了。 如果不是她的问题,那就一定是别人的问题。放进粥里的药材是在虞县最好的医药铺买的,那里的名声极好,不可能售卖假药。 而药材是宋老爷让她去买的,还指名道姓的说了要哪些药材,她不知道这些药材各自有什么作用,但她知道有些药材混合到一起,就会变成毒物。 宋老太爷不喜欢她,这件事她早就知道,所以仔细想想,今日早晨他来看望自己,明显就很奇怪。他并不是来看望她,而是来给她下套,秦花魁气得银牙紧咬,藏在袖子里的纤纤玉手也委屈得攥到一起。 而作为丈夫的宋家公子在听到自己的父亲被自己的媳妇儿下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望着地上苍白如雪的白沫,当即一巴掌狠狠打在了秦花魁的脸上,那娇嫩如脂般的粉润脸蛋霎时间被抽出了一个血红的巴掌印。 秦花魁摔倒在地,捂着烫红的脸蛋,两眼泪汪汪的望着宋家公子,却是紧紧抿着嘴,眼神之中充满了委屈和不服。 她早知道宋老爷看她不顺眼,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觉得她只是一个风尘女子,不配进他宋家的大门,以至于当初宋公子在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狠狠的训斥了他一顿,后来宋公子来眠香楼将这件事告诉了她,为了顺利让他将她赎出眠香楼,她也只能舔着笑脸去迎合安慰,哄他开心。 那时的宋公子温文尔雅,谈吐不凡,虽然风流,却也待人和善,虞县城中也有不少人得过他的好处。 但此时此刻,秦花魁才明白,人都是善变的,他之前在你面前是一面,现在又是另一面,什么温文尔雅,什么谈吐不凡,都是虚伪的伪装。 不过也好,本来她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以前也只是逢场作戏,后来入了宋家门,她之前安守本分,宋公子不来找她,她也懒得去找他,落得个清净。 既然现在撕破了脸皮,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从刚过门不久后宋公子的表现,她就能看出来,只怕是腻了厌了,觉得家花没有野花香了。 今日这一巴掌,就当是了却了自己心中那一点点情分。 “是我熬的。” 秦花魁的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承认是自己所为。 她的语气低落,就像是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失去了对眼前这位名义上的丈夫的期望。脑袋微微低垂着,一缕发丝散落在脸颊旁边,显得稍许狼狈,红润薄唇中悠悠地叹出口气,像是吐尽了心中的酸楚。 宋公子指着秦花魁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字一句犹如刀剑,刺痛人心。 秦花魁仰头漠然地注望着宋公子,眼神里说不尽的委屈,呵!到底是气话还是心里话? 不重要了!既然说出来,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其实秦花魁也早已猜到了什么,像宋公子这种流连于风月之地的富家公子,又怎会真的为一个风尘女子所动。 他赎她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新鲜而已。 日子久了,自然也就腻了。 只是当初刚刚脱离眠香楼,她在外面还没有立足之地,迫于无奈,她才这般屈居人下,本以为宋公子多少会念一些旧情,但现在看来,终究是她自己异想天开了。看这三个月来的情形,只怕是过门的第二天,他就已经后悔了吧! 秦花也懒得再辩解,多说也是无益。 看宋公子跟他父亲偷摸地交换眼神,她的心里便猜到了,今日这事,只怕两人早已预谋好了,她再怎么辩驳也是无用的。 在这宋家,她活脱脱就是一个外人,一个被所有人排挤的外人。 宋公子叫下人将秦花魁拖到院子里,然后用家法狠狠地鞭打了她一顿。可怜秦花魁自废气海,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本就体虚未愈,再被宋家公子狠心鞭打,身上皮开肉绽,一条条血红色的印子附在身上,触目惊心。 而后,宋公子写下一纸休书,将她丢出了宋府。 秦花魁遍体鳞伤的倒在大街上,引来路过的人驻足观看,却无一人施以援手。 幸亏好心的医药铺赵掌柜恰巧从宋家的门前路过,将她带回来医药铺,等秦花魁醒来之时,已经是三天之后。她从赵掌柜的口中得知了一个令她措手不及的天大消息。 她竟是有喜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怀上了孩子。若非是这次被赵掌柜救了回来,恐怕还不得而知。 只是,如今她已经被赶出了宋府,普天之下已无她立足之地,她连自己该何去何从都不知道,更别说还怀着个孩子。 她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伸手摸了摸,原以为只是吃多了撑的。 秦花魁眉头紧蹙,天呐,这小家伙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但很快,那苦涩的脸色又豁然开朗起来。 事已至此,那便生下来吧,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 秦花魁辞别了医药铺掌柜,孤身一人离开了虞县城,前方广袤天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秦花魁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滋味,心底里说不出的畅快,也是在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愚蠢。自己以前只是觉得眠香楼是束缚,为了挣脱它,不惜嫁给了宋公子,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不管在哪里,只要有人管着,那就不能随心所欲,那便不算是真正的自由。而如今,她离开了宋家,离开了虞县,这广袤无垠的天地,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游山玩水,赏花踏青,观海听涛,在雨中漫步,在风中起舞,在巍峨的山川放声高歌,在空旷的山谷肆意欢笑,与天地为友,与日月为伴,与山海为亲,与江河为朋,飞禽作老友,走兽当故交。 朗朗乾坤,何处不在家,何处去不得? 这一去,秦花魁多年的阴郁彻底治愈,从此以后,如鸟出笼,鱼入海,再也不受束缚了! 在感受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之后,秦花魁在虞县边缘清南村的桃花林定居了下来。 年年花开,落英缤纷,寂静清雅,远离喧嚣。 某一天,桃花林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客人。 许久未见,那个曾经雄姿英发的天才少年竟沧桑了许多,凌乱的头发上甚至还沾染了杂草,面色暗沉,两眼无光,胡茬冒出来一大截,身上一袭灰黑色的粗布衣裳,就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逃难过来的一样,再没有往日的风光。 但见到你这个人,秦花魁的神色却是骤然一惊,神色中夹杂着些许慌乱和踌躇,眼神闪躲着,似乎是不敢与之相见。 可最终眼见着故人一步一步靠近,她还是没有办法躲避,只好故意鼓起心里最后一点勇气对他说道:“常大侠,好久不见!” ------------ 仙缘合 第二十三章 寂寂孤坟往事沉(四) 常客与秦花魁上一次见面便是在秦花魁出嫁的那一天,至今已有差不多三年了。 对于常客来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年不见,便已是叫他魂牵梦萦,终日茶饭不思。 他知道秦花魁的心里是有他的,他也知道她当初嫁给宋家公子也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他在眠香楼逗留了许久,就是想等她重新回来,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却没想到,她竟直接离开了虞县。 当初那将全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秦花魁毒害宋老爷一事依旧历历在目,百姓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但他相信,秦花魁是万万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只因她不屑,他了解她。 但是悠悠众口堵不住,纵使他再怎么维护她,也改变不了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 后来,他决定去找回她,他在虞县的所有街道都寻找了无数遍,可最终仍是没有发现她的下落。就在他即将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偶然得知她住在这个地方。 不管是不是,他都必须来看一看。 今日终于得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堂堂一个大男人,眼泪却像雨水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不知道是当初自废气海留下的后遗症,还是这些年在外奔波导致的,总之看得让他心疼。 他不等秦花魁多说什么,便直接将她拉入了怀里,紧紧地搂在怀中,泪水便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滴到她的衣服上。 “你怎么不来找我?”常客哽咽着声音,说话时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语气似是责怪。 秦花魁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便轻轻推开了他,悄然地回答道:“我不想连累你。” “你我之间,何谈连累?”常客不喜欢听她这么说。在他心里,他更喜欢那个骄傲高雅的秦花娘,那是他心中的一抹白月光,是烙印在心底的痕迹,是镌刻在脑海里的绚丽。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就像当年他愿意为她滞留在眠香楼三年之久一样,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日日夜夜看着她。 “娘亲,他是谁?” 秦花魁的身边跟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儿,小姑娘模样长得乖巧,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灵动得很,像是会说话一样,眼神里透露着灵光。小嘴巴不大,抿着嘴的时候最是好看,乖巧得就像一只布娃娃,五官精致,与秦花魁倒是有几分相似。 头发被她的母亲给扎了两个冲天鬏,用红绳子绑着,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袄子,有些旧了,衣服上有些邹邹巴巴的折痕,但洗得倒是干净。 小女孩儿的身高刚到常客的大腿,跟他说话时,仰着小脑袋,表情憨憨萌萌的,倒是可爱的紧。 “你女儿?”常客愣了一下,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秦谣。”小家伙奶声奶气的回答,竟一点也不怕生。 常客皱了皱眉,透露着阴霾。 秦花魁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常客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苍白得就像死去的人一样。 常客心疼至极,扶住她,表情有着说不出的无奈:“你这身体,真是太差了!” “都是当初自废气海时留下的后遗症,要脱离眠香楼,总归是得付出一些代价的。”秦花魁唉声叹气的回答。 “你后悔吗?”常客凝望着她。 如果她当初不执意脱离眠香楼,现在也不会这样,眠香楼的嬷嬷庇护下,她至少可以安度余生,但他在问出这个答案之后,下一刻,他也便猜到了以秦花魁的个性会说出怎么样的回答。 “不后悔!”秦花魁摇了摇头,仰头望着天空,桃树的缝隙间泄露出湛蓝的天色,以及如雪的白云,她的嘴脸微微牵扯,展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浅浅笑容。 秦花魁说,这正是她所追求的日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和指使。她不需要成为别人的工具,她只需要成为自己而已。 “所以你当初便抛下了我?”常客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倒是让秦花魁有些错愕,随即用带着歉意的语气回答:“就是觉得当初最是对不起你。” 常客没说什么,他也知道,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都会面临不同的选择,他们不该因为那些事而生气和后悔,因为那是在欺负曾经的自己。 常客没有再在以前的事上纠结,他只是询问秦花魁,若她日后撒手人寰,秦谣该怎么办? 秦花魁只道自己死后,秦谣孤身一人,孤苦伶仃。 自己在这个世上已无他恋,唯有秦谣放不下。 她想请常客帮忙,将秦谣带回眠香楼,请嬷嬷将秦谣抚养长大,来世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她,但她又不愿意小秦谣被眠香楼束缚,只求嬷嬷万不可将她培养成眠香楼杀手。 “你真要这样做?”常客对秦花魁的想法感到惊讶,她好不容易跑出来,却又把自己亲女儿送进去?这样的意义在哪里? “我别无选。”秦花魁无奈的回答,望着小秦谣,眼神中说不尽的疼爱,她当然知道眠香楼是个什么地方,入了门的人,又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希望嬷嬷能答应她的请求,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条件。 常客也看出了秦花魁的决意,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思绪在脑海里挣扎了片刻,最终随着一声叹气而尘埃落定。 次年三月,床榻上的秦花魁已然是气若游丝,她闭眼之前望了眼满园春色,满含泪水的看着秦谣,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捧着红彤彤的皴脸的喃喃对小丫头说道:“娘为你许三愿:一愿事事成真,如愿所得;二愿日子甜美,笑逐颜开;三愿聪明伶俐,朝气蓬勃。小谣,娘接下来要离开一段时间,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听话。 秦花魁终究是没撑过那个晚上,常客在桃花林为她修建了一座坟墓,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葬下去。 陪葬品只有一件秦花魁生前最喜欢的古铜镜名字叫青天红尘鉴,似乎是有些灵性。还有一封绝笔书信,是秦花魁亲手书写,也随着一同葬进了她的墓中。 常客俯下身,将小秦谣按在自己身边站着,一脸板正说道:“小秦谣啊,你还想不想见你娘了?” 年仅四岁的小丫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而后,常客将年幼的小秦谣带回了眠香楼,但是并没有将秦花魁的话转述给嬷嬷。 嬷嬷只是看了小秦谣一眼,便让小秦谣入了门。也将眠香楼的规矩告诉了她。 小秦谣听着这些难以理解的话,只是茫然眨眼。 而常客答应秦花魁要照看好秦谣,便主动留在了眠香楼,从此,眠香楼多了一位陌生而又神秘车夫…… ------------ 仙缘合 第二十四章 春雨如歌聆姻缘 雨后初晴,头顶高天上的云霞如峦如川。就在这春池水涨的宋府小池中,余年席地而坐,低头俯视周身细细涟漪上,望着眼前这暖洋洋的一汪春色,不由地开始神思缥缈,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日夜中的那场恶斗,这两日宋府之中离诞怪事,无论是镜妖还是能和四方山仙长一决高下的碧衣女子,又或者是那仅用一张符箓令镜妖形神俱灭的少女,余年感触良多,浑不觉地想起老道士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天地虽位于头顶脚下,但不行千里始终是不知其广。” 正在余年这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有人在身边轻轻叫唤自己:“余小哥,宋员外已准备早宴,此刻就等着你了呢!” 听得这温婉柔和的问话,转头望去,却发现那说话之人正是杨晴,余年这才如梦初醒,收回了那飘荡九天的思绪,点了点头,起身随少女朝阁中走去。 宋府眼看着宋小姐经此无妄之难,倒是让与小村夫的婚事进展顺利得大大超过余年的预期,原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才能促成这对苦命鸳鸯,谁知那宋员外刚见老道士为二人算下姻缘为上吉时,也不听旁人字斟句酌的说完,便即刻一口应允下来。倒是把众人那精心准备的耳旁话还没来及说出口,全给堵了回去。 此际,与宋员外聊得甚是熟络的老道士再也忍不住问道为何突然答应的如此爽快,却听那宋员外言道:“既是四方山几位神仙人物要来促成这段姻缘,如何能不言听计从?小女与他二人皆是情投意合,同心同意,又如何能反对的了?再者,所谓患难见真情,那张家小哥如此不顾生死去救小女,想来也不会亏待与她,索性便依了吧。”说到此处,那宋小姐与涨价小哥俱是相视一笑,眼里数不尽的甜意。不过,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干脆,这宋员外心里也是有了自己的小九九,这段姻缘既是由你四方山保媒,那婚宴之上,自然免不了请下几位弟子或者身份更高的执事长老做为见证,一来一往,这无疑与这仙家圣地拉近了关系。 宋员外联想起一事,举起酒杯对杨晴笑道:“说起来还是要感谢这位小仙姑了,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神通,只手碎妖,正是我宋府的贵人啊!” 听得宋员外如此赞她,少女也是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宋员外过誉,贵人二字,我却不敢独自邀功,只幸宋小姐与张家小哥二人忠贞不渝,合该喜结良缘!我等留下来,敢望讨杯喜酒喝喝呢。” 听杨晴这么一说,宋员外、老道士等所有在场人众,俱合掌称善,欣喜不已。 此时宋小姐也对老道士与少女好生感激,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前对老道士的偏见早已是烟消云散,不仅如此,还拉着张家小哥支支吾吾的说起当日踢翻卦摊的尴尬之事,倒是把余年逗得乐不可支。 当然,宋员外感念几人恩情,又将四百两白银尽数赠出,竟是多了一倍有余,相赠之时唯有陆英朝谦逊几句,再三推辞,只说是本就奉师命下山,又言况且在山上用不着银两傍身,反而徒增累赘,且让老道士几人暂替收下,自己则是此次早宴之后,不敢再做逗留,还得急需前往四方山回禀师门。 三言两语下来,倒让老道士与余年听得心花怒放,此时此刻少年怀中衬袋之中,眼下是不堪重负,不过宋员外对于陆英朝要走,又态度坚决一事,倒没感到多少意外,毕竟这般神仙人物无欲无求,哪能留得住在宋府之中,客客气气说道:“陆仙长要走,老朽自是不敢强留,只是能否在小女成婚之日莅临赴宴,也好谢前日之恩,感激涕零,万般没齿难忘。” 而余年也趁此话头也本想跟宋员外辞别,缘由是桃源楼还有诸多事务还等着自己去办。 此话一出,就遭到宋员外连连摆手说,桃源楼本就属于自己门下基业,替自己出力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小哥既然是老仙长的高徒,又怎能回去再干些粗活,至于桃源楼之事,他今日自会派人安置妥当,无需担心。 见宋员外客气到这般份上,余年也不好推脱,也只能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既是宋老爷美意,那小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早宴结束,几人又见到这春光明媚,青天白日,顿时便有再世为人之感,想来这镜妖之事也总算是告了一段落,有意思的是那在前头一直步履如常的老道士,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本满是风光的面孔,顿时呲牙咧嘴起来怪叫起来,“哎哟!本来只想赚些银子后半辈子养老之用,这下可好,估计五脏六腑肠子都伤到了,小晴你替我瞧瞧,我这肋骨是不是断了四五根!唉!贫道一把年纪了,没想到竟还有一劫,怕是要迈不过去这个坎咯,小晴你就看看随便找个风水宝地,挖个坑,立块碑就当孝心啦!” 余年眼神复杂,看了眼被佳酿冲得上头的半醺老道,眼神复杂道:“原来道长你刚才一直熬着疼啊,看你刚刚和宋员外胡吃海塞的样子,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我就说呢,我都累的浑身酸软,道长你一把年纪的身子骨……” 还没等少年揶揄的话儿说完,那一旁的杨晴便截住,笑道:“让我瞧瞧。” 不过少女虽这么说着,但始终是站着没有没有挪动半步身形,只是拿眼睛在老道士身上随便瞄了眼,便笑嘻嘻从怀里拿出了那袋沉甸甸的银两递到了老道士手中。 “阿爹,你就不要装了,知道你这次出了大力气,这些银两都请你替我保管吧。”这老道士那点心思,少女是捉摸得一清二楚。 “去去,按照你这丫头的貔貅样,这百两银子怕是不出几个月就要被你吃完,到我手里也不会丢了去,再者,你爹我帮你存下嫁妆钱怎么了!”言罢,老道士从钱囊中取出两锭银子,抛向少女,说道:“出去后到桃源楼记得给贫道来上一盅上好花雕来,哪天离开虞县的路上也好解解馋。” 余年一听老道士并不打算在虞县多待片刻,便又不由自主想到早晨间的疑惑,忍不住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道长,你说便是连宋员外上前巴结的四方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当然啦,你不算……” 不过,老道士这次倒没有因为后半句反驳少年的揶揄之意,而是一本正经跟余年说道:“其实倒也与寻常人无异,年轻时贫道曾有幸与禅心寺本寰大师手谈三局,可每每只是棋差一招,贫道欲请教他时,他对我言道‘以己之平凡知他人之平凡,以己之不凡,知他人之不凡,众生无我,我即众生。’后来我也明白,其实这‘众生’无外乎都是一样,万般走不过一个‘求’字。” 见少年一言不发听得入神,老道士谈兴更浓,紧接着说道:“只不过我辈修士孜孜追求的是机缘大纛,窥得天机,则可得道飞升,从此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光,而那些个踏剑飞行,倏然来往遨游于天地之间的神奇道法反倒是表面之象,只是大多修道之士追求的也是往往于此。你嘛,求得是个怀里银两多多,平平安安。” 老道士这番话,倒与以前私塾里的莫秀才教诲迥然而异,不过老道士的话说来句句在理,直把余年听得如痴如醉,彻底刻在脑海之中 而后接连两日,宋府张灯结彩,这筵席可谓摆的是通宵达旦,从不停歇,使得宋府倒要比以往更为热闹,一些过往虞县百姓纷纷向登门宋府贺喜,门前的这条茶号巷也逐渐恢复昔日的热闹。 值得一提的是,宋员外亲自选了个良辰吉日,在这顿筵席上定下了张家小哥与宋小姐的婚事,当这位未入赘的女婿向老丈人敬酒时,可谓是依足了世俗利益,一丝不苟地履行各项繁繁琐琐地应尽事宜。 直至夜深人静之时,余年三人才被这满脸红光的宋员外恭恭敬敬的迎到书房,又是向众人奉上了几大锭白花花的银两,当然不是无事献殷勤,这位精明的大老爷好生招待了几天之余,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只为能求上一道庇佑自己平安的灵符作以傍身之用。 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现在又见诚意十足的求符,老道士哪还有不答应之理,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不过老道士知晓这些符箓对于那碧衣女子并无甚大用,一反常态的不多要银子,反而还苦口婆心的对宋员外劝导说道:“这符箓终究也只能保得一时,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段恩恩怨怨总归是要宋老爷你亲自了结的。”说罢,老道士还扬言自己会在虞县多待些片刻,也算是好人做到底,这几日宋小姐神魂刚刚甫定,自己会送上几道养神滋魂的“定心咒”,这一下,直乐得这位宋员外眉开眼笑,那脸上的皱纹都似是条条舒展开来。 ------------ 仙缘合 第二十五章 月下惆怅倾心言 余年经这镜妖之事前后几番折腾,不觉间已然在宋府中度过了四五日的光阴,奈何宋员外实在是盛情难却,等赶回桃源楼时,则已是第二天的霞光照得满身了。 回头桃源楼内,少年也自觉离开时间实在太久,颇有些不好意思,正待如寻常一样偷偷溜进堂内,随手从中取了块抹布,好装做兢兢业业一样,不了却还是被周掌柜碰见,正满面尴尬讷讷无语,等着后者对着自己劈头大骂。 却见那周掌柜非但没有怪罪,并且还摆出一脸谄媚样子,咧嘴对自己笑道:“哟,小年,这从宋府降妖除魔回来怎么不好生休息休息,这些活让小厮伙计去做就成,咱们桃源楼不比宋老爷家,事烦食少,可别累坏了身子!” 听得那周掌柜言语再加上这么阿谀的一副脸色,让余年一度怀疑这素来对自己没甚好脸色的桃源楼一把手莫不是也被镜妖附身,左瞧右望确认那两撇鼠须是别人透露不出来的气质后,少年结结实实地觉得浑身一阵恶寒。连忙点头,不愿在周掌柜面前多呆一刻,慌忙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掌柜见余年匆匆行色,摇头自顾自地酸溜溜感慨叹道:“咸鱼也能翻身,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再说到余年,正回头打量着今日周掌柜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却冷不防的与一人相撞,只听那人轻呼一声,伴随着“叮叮当当”几声,袖中的十数枚铜钱滚落四处。 见撞到了人,余年急忙立定,直言抱歉,只是抬眼望去,见他所撞之人,眉清目秀,一袭青衣,正是这桃源楼侍女莘芊。 待到自揉着痛处的青衣侍女看清了这肇事之人的面貌,没好气说道:“怎么这么久了才回来,不是好几日前便替那宋员外除去了妖怪嘛!” 余年一边蹲下来帮莘芊捡起散落四地的铜钱,一边笑道:“这不是宋老爷热情好客,非得让我多留几天嘛,说起来你咋知道的?” 青衣侍女笑意盈盈道:“这宋老爷昨日便派人来了桃源楼,点名说你除妖有功,又说什么被收为四方山仙长的记名弟子,这不,破格擢升你为桃源楼管事,还别说,这东家说的话就是管用!你是不知道当时桃源楼满座听到你这个小伙计一飞冲天,别提大伙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南瓜了。” 说罢,莘芊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余年,满脸期待继续言道:“不然就凭着你溜工那么多天,这周扒皮能给你好脸色看?倒是我没想到你还真有这本事。” “以前听酒坊福掌柜说过,当年我爹在虞县的时候,在这一地可是响当当的大侠,三四年没见到一个草寇,而我呢观剑百遍,其义自见嘛,嘿!想来我应是天赋奇高!要是拿得出个一招半式,那轮得到四方山道长出山呀。”余年趾高气扬伸起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故意做出余光瞄人的表情。 青衣侍女看着余年摆出了那幅十分欠揍的表情,倒也不生气,乐呵道:“是是是!那小女子以后在桃源楼可要全仰仗余大侠啦!” 余年似是听了十分受用,脸上不由多了几丝笑意,说道:“过奖啦!雕虫小技而已,说起来你今天揣着钱走那么急,做啥去呢?”少年忽然想起方才青衣侍女火急火燎的样子,着实有些奇怪,便出言问道。 莘芊听他相询,将铜钱重新数了一遍,确定一枚不差后,晃了晃袖口,向少年解释道:“也是,余年你一头心思忙着替宋府除妖,这虞县来了位清饶上师,我正是要去他那里求得一张符箓。” 余年第一次听说这位大师的名号,便颇感好奇,略微多问了几句那清饶上师是什么人。 莘芊笑了笑,一脸崇敬道:“余年你还不知道哩,这位清饶上师广结善缘,昨日在城北宣扬教法,悬壶济世,如那失了心智的李大婶,也因喝了这位大师的符水,便也正常了,说起来现在她一心皈依,已然是这位大师门下教徒了。” 余年看着满心欢喜的青衣侍女,刚想问你这么大摇大摆出去就不怕周掌柜责罚你了?却猛然发现莘芊头上的发簪今日已换做了早之前刚来桃源楼的木簪。 少年半句话梗在喉咙,想起替青衣侍女拾起的铜钱,胸中不由地涌起一阵酸涩与烦闷。 “不说了!再晚点离高台位置远了可就求不到符啦。”言罢,莘芊一个错身绕开了余年。 少年看着青衣侍女脚底生风地朝门外走去,暗骂了自己一声没骨气,心下又将清饶上师的名字咀嚼了一番,便也朝着门口的周掌柜招呼了一声,跟在莘芊身后朝城北走去。 待二人到了走到,已然是星光零落,余年蓦然看到原本唱戏的台子上搭着一座约莫一丈高的竹塔,一位身着百衲袍中年道士,正站在那上面语速平缓的演讲诸品妙经。 此时那座竹塔之下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得水泄不通,见虞县百姓如此踊跃推崇这位道长,余年也兴致盎然,脑海中不禁与老道士开始比较了起来。想听听那台上这位慈眉善目,口若悬河地清饶上师讲的是哪些道家义理。 只听得一阵,余年觉得这位上师并未阐述多么高深的理念,只是宣扬了平日言行操守,以及劝人向善积攒功德之事。 虽然并未阐述多么高深的理念,不过,那位清饶上师语色浑厚,感染力也颇强,如今这台下众人包括余年身边的青衣侍女都是目不转睛地聆听这位中年道士教诲。 见那清饶上师颇有门道,余年心中不由赞道:“看来这位道长受人尊崇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不多时,这位清饶上师便停下了演讲,指了指在台下被挤得七荤八素的坡脚刘,单手掐诀,另一只朝着悬空做了个抬手动作,一句道号念罢,便将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掠至了他身边。 这一手高深道法,直把余年看得咋舌不已,饶是经历过镜妖一劫的他心中也不免暗道:“原来这清饶上师还真有那么几下子,倘若那日宋府再叫上他来替陆道长做帮手,想必不会斗得如此惊心动魄了。” 余年心思转动,而竹塔之上,此时那清饶上师端来了一碗水。听一旁的莘芊说,这便是那玄之又玄的符水了,昨日便是这么一碗水,就让李大婶补全了心智,如常人一般能与之交流。 坡脚刘昨日便见识过这神乎其神的符水自然不会拒绝,满脸泛起一阵欣喜的红光后,一股脑的就全喝了下去,须臾片刻,当即脚也不拐了,在竹塔上活蹦乱跳了起来。当然,待他回过神来,还不忘对着清饶上师行了个大礼。 那清饶上师抚须点头笑道:“我神庭道向来以济世为己任,方才我见施主一片赤诚之心,便出手以报,还望施主日后多种善因,莫忘记今日接骨之情。”言罢,那一旁的信徒便拿出了几叠符纸,朝台下言道,这清饶上师实为神庭道门下长老委派入世,特来此地替众生排忧解难,造福百姓,只因这些符箓乃是上师耗费心神所画,往日里均是要收五十文钱,今日与虞县众百姓结下善缘,只收十文钱,若是愿意,也可入得这神庭道,拜在清饶上师门下。 一听说能拜在这仙师门下,这台下虞县百姓皆是沸腾起来,虽说四方山近在眼前,可光是门槛便也是将其阻挡在外,如今听到有其他仙师有意要收作弟子,纷纷钻破了脑袋往前拱。 这样的阵仗,少年是从来没有见过,在余年记忆中即使是逢年过节最热闹的灯会,与现在眼前的这位神庭道一比,也要黯然失色许多,少年虽没有入教之心,但眼见身边的莘芊直拽着他往前挤,也不好意思就此拂袖离去,也只能随的青衣侍女一起朝着人堆里前行,不过自己也是挺想了解一下这在虞县如此吃得开的神庭道。 那在清饶上师身边的教徒摇唇鼓舌,按照他神庭道的说法便是:“眼前这人世,免不了有孽障缠身,不说生老病死皆为苦难,当下便有三灾临于眼前,诸位乃是四方山所庇护之圣民,自然听过那百年前的外荒妖国与东荒魔教联手攻我大荒九州,导致生灵涂炭,可谓是水生火热之极,虽说那东荒已灭,可外荒妖国仍然虎视眈眈,如今这第二灾已然迫在眉睫,届时满目疮痍,祸乱滔天,这世间将避无可避。” 此言即出,这虞县百姓顿时开始躁动起来,惊恐着议论不断。 “啊!这可怎么办?” “上师,还望您高抬贵手相助,保得我们虞县一方平安啊!” 听得那教徒说得可怕,青衣侍女忍不住一脸惊慌,捂嘴哑然,不过对于余年,反倒觉得这教徒危言耸听了些,虽然他也听过曾经那骇人的九州之乱,不过现也已安安稳稳地度过几百余年,眼下如虞县都见不得大荒妖族身影,更遑论有伤人事件了。 见众百姓此刻议论纷纷,那神庭道教徒正好接过了话茬,哈哈笑道:“诸位稍安勿躁,能入我神庭道者,只需念教中神庭道经就得超凡入圣之妙,祛邪祛秽,可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若是修行至上师境界,自有万仙朝礼,凡举动,便有星君随身,那些个邪魔近不了身,自然可保得平安了。不过入咱神庭道,主要还是为了多行善事,多种善因啊!” 余年虽对入教没太大兴趣,不过见识过老道士符咒在前,又见这位清饶上师道法在后,总觉得这些个符箓不会是白纸一张,更何况现在身上带着从百两银子,这十文钱试试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当下便从那教徒手中买了两张符箓,并将其中一张赠予了身边青衣侍女。 二人得了符箓,眼见着弯月悬于高头之上,也不枉此次城北之行,便扬长而去了。 闲言少叙,就在二人离着桃源楼不过一里之时,余年不免又想起傍晚那珠花之事,此刻的心中便再也按捺不住,有些支支吾吾问道:“莘芊,说起来今天怎么戴起了往日那木簪子呀,你不是挺喜欢上次我给你买的珠花,寻常也一直带着的。” 青衣侍女闻言,一脸赧颜,双手扯着衣角嗫嚅道:“再等几日就是爹爹的忌日了,昨日清饶上师讲法,我偶然听见说用神庭道的符箓对逝者祈祷,可令其来世可修得福报,不堕入苦海。我就想着爹爹生前为了私塾呕心沥血,辛勤耕耘,到头来却死于非命,我既已无法再尽孝心,只盼的要是有来世,望他不再那么多灾多难吧!余年,卖掉它不是我本愿,我其实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那枝珠花的。” 余年低下了头,心中不免生出了愧疚之情,涩声道:“抱歉,莘芊,我是真的不知情。正好,我从宋员外那里赚得了好多些银两,虽不够能让你赎身,但你也不用一辈子在这桃源楼啦!” 青衣侍女摇了摇头,故作坚强笑道:“不用……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余年刚想开口,莘芊便截住少年话头:“承蒙好意,只是这番情谊,我实在是承担不起的,你便不要再提了!” 青衣侍女用手揉了揉红了的眼睛,看见了手足无措的少年,脸上一红,也觉得方才的言语太过决绝,“对不住了。”说完转身继续朝着桃源楼走去。 余年就这么站着,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孤寂背影,尽管心中有无数个念头想要牵住她的手,却终于还是没有鼓足了勇气。 ------------ 仙缘合 第二十六章 千里客来虔问道 虞县大街,摆着一张破旧木桌,老道士依旧坐在昨日的破旧摊位上,见到前方大街上行人走过,没来由大声道:“一算三十年前程,富贵贫贱皆可定,二断三百年时势,荫蔽子孙满福报!”。 眼看着老道士还在精力充沛地叫着,少女捂着一大早还没填过东西的肚子,实在不知道明明身上还揣着许多银两,为何又要一早来摆摊,听着自己阿爹的说法是算到今日有贵客登门。 杨晴心想,这近几日来了位清饶上师,算是把虞县百姓全给忽悠过去了,哪里还有人来此问津? 见迟迟不见身影,少女等的实在不耐烦,打了个哈欠准备站起身来去找些吃食,忽然间面前一花,却是木桌前面不知何时站着了一个人,并从怀中取出一大锭银子,老道士与少女相视一眼,各自咽了口唾沫,尤其是少女不禁伸手摸了摸那一锭纹银以辨真假。 老道士看着眼前黄白之物惊得瞪大了眼睛,顾不得眼前贵客,抬起手掌掸开少女即将触碰到银两的指尖,不住地将这一锭大银在手中摩挲。 老道士咂咂嘴,开始细细打量起了面前这位施予重金的怪客,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袭玄色道服,头顶黑色帷帽,一柄古朴长剑背在身后看不清真实面目,应是刻意隐藏起自己的面容,而他的右臂空空荡荡袖口,更是引人注目。 而这位怪客自来到这摊位前似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杨晴,虽隔着帷帽,但向来敏感的少女总却是感受到了怪客如炬的目光,再加上怪客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禁瞧得小姑娘心生变扭。 “老先生,卦相怎么算。”那怪客继而淡淡一笑,转过头语气平和的对老道士说道。 老道士忙站起身,不敢怠慢了眼前这位予以重金的贵客,虽说这位来客神神秘秘,一眼就能瞧出不是虞县本地百姓,但再怎么说总不能和银两过不去不是?于是满脸堆笑道:“施主想看什么,财运还是姻缘?看面相、手相还是测字?” 那怪客微一沉吟,又看了眼少女,不自觉低下了头,接着缓缓伸出左手指了指放在老道士身边的纸笔,说道:“我容貌丑陋,怕吓着小姑娘,所以不便露出真容,老先生你便帮我看看这命卦如何吧。”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呵呵笑道:“没问题没问题,来,施主先请坐。贫道可有言在先,不论凶卦还是吉卦,卦象一出,则是盖棺定论,倘若是凶卦,施主也莫要太放在心上,既然你来贫道这算卦,那贫道与施主即是有缘,你放心,凡事都讲究因果循环,贫道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当然,若是吉卦,施主不妨再买上几张招福符箓,也可锦上添花呀!” 少女噗嗤一笑,只听得老道士讲到最后说什么解厄招福,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捂住嘴巴偷偷瞧了过去,只见自己老爹恨恨地朝着这里瞪了一眼,少女连忙屏住笑容,一本正经地替怪客取出了纸笔。 怪客显然没有在意少女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坐到木桌前事先放好的破旧木椅,在纸上提笔勾勒。 怪客落笔凝重,却拙而不滞,一笔一划都极是清楚,收尾处都露出些许剑刻般锋芒,自有股浑厚的刀剑之气扑面而来。 随着怪客在纸上一挥而就写出“照曦”二字后,老道士的眼睛此刻闪过一丝异色,嘴唇微动却仍然是没有说出口,片刻后,怪客放下手中毛笔,小心翼翼将其放在砚台,才正襟危坐道:“还请老先生替晚生解惑。” 老道士接过纸张,顺着怪客似有似无的目光看去,会心一笑,问道:“既是施主问起,那贫道便于你讲段往事。” 一旁的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似是提起了不小的兴趣,左手托起了腮帮子一本正经地准备对着老道士娓娓道来。 “传言百年前有残余昆吾门一脉弟子,以历代掌门所携的照曦剑气运福泽为基石,在明州一带重新开宗立派,为名四方,虽说与禅心寺沧山剑宗并称三门,但昔不如今,昆吾门终究已经覆灭,总归上还是落寞上不少的。” 老道士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疲惫和无奈:“而如今天道封闭,即使道行再高也无法飞升,然修仙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与佛门禅心寺的轮回、侠道沧澜剑宗的转世不同,凡是踏入修仙一途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虽说大成者寿元可达三四百载,但最终也逃不过道消身陨,消弭于天地的结局。十六年前重蠡真人打算让照曦剑所含昆吾气运尽数释放,倾举派之力妄再次打开天道,来摆脱这一无法轮回转世的宿命,但最终使得门下弟子死伤无数。自此四方山元气大伤,那柄承载昆吾气运照曦剑也不知所踪。这些年来,在外人眼里四方山不问世事,仍然是仙家第一道门,实际上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已无暇顾及江湖之事。” 独臂怪客指着自己好奇笑道:“老先生为何将这些本该是四方山绝不外传的秘密告诉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杨晴听得迷迷糊糊,也同样疑惑觉得自己这个一向不正经的老爹怎么突然会对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怪人说这些事,况且又是如何知道当年之事的,少女自小跟在老道士身边风餐露宿,这段事情老道士的嘴边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半个字,不由忍不住问道:“阿爹,他不是来求你算卦的吗,为什么要说这些?” 老道士颇为无奈,将那张写着“照曦”二字的纸张胡乱安在一旁,指着那独臂怪客,说道:“他哪里是来算卦的,更何况我就给这小子算了也是白算,这里头门道他比我还清楚。” 少女曲解了老道士的含义,以为是眼前这位怪客卜卦之术尤在自己老爹之上。 不过,怪客自是能理解老道士话中之意,一脸惊愕之色,讶异问道:“莫非老先生知道我的身份?” 老道士嗯了一声,将桌上三枚铜钱依次排序,直指茶号巷桃源楼方向,“我听说照曦剑本源自宝玄洞天,传言凡是进入此方天地,可倒转阴阳,窥探过往,不受天道法则约束,世人只闻其名,却是无人知晓具体在什么位置,或许鲜有有缘者可寻到所在之地,但也会因身上没有照曦剑而无法进入。” 说完,老道士手指着独臂怪客身后的那柄古朴长剑,“试问这天底下哪来第二把照曦剑?所以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何人了,只不过令我惊愕的事情是宝玄洞天传言竟不是子虚乌有。” 怪客沉默片刻,而后豁然一笑,压低着嗓音对老道士说道:“我确实是从宝玄洞天而来,老先生既是知道我的身份,还请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对外声张。” 老道士收起笑意,“这点我自是清楚,不过你既知须知天道承负,万事皆有定数,又为何再妄加干涉?” 怪客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老先生,你口中的天道是什么?是顺其自然?还是只是白日飞升?我又不求长生大道,只求平平安安!恕我直言,若终其一生逆来顺受,庸庸碌碌,当做一名观客才能算遵循天道,那如此天道,或有或无又有何异? 今天一行,若未曾改变这天道,那自然是万物皆自有定数,若是变了,那岂不也是天道演变的一种?说到底,不都是由种种因果而形成,我能通过宝玄洞天来这里,也就是说我所做的也是定数之内,何来有什么天道承负?” 老道士摇头说道:“哪怕我现在让你就此回去想必也听不进去,说得不错,你能通过宝玄洞天来此也确实是定数之一,所以你此次回去并不会改变什么,当然,我既看破天道,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师门走向覆灭?贫道自然会答应你。” 说完,那怪客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却是走了几步路便再也不见身形,此时那张写着带有“照曦”二字的墨迹,也逐渐淡去,这怪客似是从未来过这虞县城东的卦摊前一般,悄然无息。 杨晴揉了揉眼睛,快步朝怪客离去地方走去,满脸惊愕,好奇地朝着老道士:“阿爹,他是谁呀,你们认识?怎么这会儿功夫见不到踪迹了?” 老道士没有回答少女,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精气神一般,低声至少女听不见的程度,自言自语道:“缘由心生,命由己定,天道终究是至公无私,岂是说变就变,这小子也就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以前是,现在也是,往后更是!所幸贫道我本就也时日无多了,折腾完了也就一了百了。” 说罢,又小心翼翼抚摸着那锭银子,一脸愁容转为满脸欢喜道:“嘿,好在这银子还是真货,也算那小子没有拿我寻开心!” ------------ 仙缘合 第二十七章 隐言难隐生执念(一) 四方山擂鼓台中,身着玄色道袍的众弟子人人兴高采烈,尤其是站在台上的几位好手,个个面带笑容,虽然也不乏些紧张,不过也多半淹没在助威的兴奋中了。 倒也无怪,再过的两年便是试剑峰大比,众弟子之中,参加过上次试剑峰的只有代掌门张玄甫、以及几位不问世事的长老,便是大师兄陆英朝也因尚且年幼,只是在台下观摩,况且大多数都是这几年间新收的弟子,就更没有见识过四方山这二十年一度的大盛事了。 正巧在正中那个巨大的台上,有两位弟子正在准备试手,其中一人手挽赤剑,神态自若,法诀一引,顿时霞光顿起,似有剑吟从中发出,此刻向着擂台一跃而上,身形颇为潇洒。而对头另一位弟子年龄稍幼,身形修长,见前者如此来势汹汹,也随即祭起了自己的法宝仙剑,不敢掉以轻心,只见他作揖敬道:“云琅峰门下华明庭请齐师兄赐教,还望点到为止。” 那齐师兄只是点头应允。不过,从华明庭的话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有些怯战,自己的气势已是输了半筹。 当然几位新入门的弟子此刻最是高兴,趁着二人在做最后准备,缠着身旁入门稍早的老弟子,叽叽喳喳问着往届试剑峰大比的夺魁者。 老弟子面带笑容,显然心情也是极好,十分好为人师道:“嘿!这我倒是不曾听过,我只晓得试剑峰大比乃我四方山最大的盛事,二十年一度,同门各脉无不视之为头等大事。不过我想那些个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的同门师兄师弟,无不是佼佼出众的人物,场面那叫一个壮观刺激,莫说了,齐南华齐师兄出手可不曾多见,快看!” 忽听一声清脆的钟鼎声传来,回荡在白云渺渺的云海之中,令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一时间原本喧闹的广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见那华明庭说着手诀一指,只见其全身光华笼罩,一银色长剑祭起,剑刃清清如秋水,瑞气腾腾,“嗖”的一声便向位齐南华冲了过去,准备先声夺人。 沧海云琅。 擂鼓台下观战的人群里,有识得这招剑法的人,惊呼出声。其余弟子忙伸长脖子踮起了脚尖望去。 那华明庭身形迅如闪电,片刻间已冲到了齐南华的面前。被剑上的剑意如惊涛拍岸一样的气势磅礴。 众人震撼,心想这华明庭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能将云琅峰绝学使得这般如火纯青,当真是天赋绝伦。只是后者心中早已加以提防,并不慌乱,立刻将赤剑祭起身前,以剑气赤光护住全身,将所有磅礴剑意尽数挡在身外。 随即“锵”的一声,眼见剑气离他身子尚有三尺之远便不得再进半分。华明庭心头一跳,暗自惊讶。更何况那位师兄脸色满是从容之色,心中一慌,“蹬蹬蹬”向后退去,饶是如此,手中剑招依然不乱,一招未尽,一招又至。而后左手指天,右手向地,顷刻,那剑锋之处竟凝成了一团刺眼的蓝光,愈行渐明。 起云澜。 擂鼓台下的弟子人群里再次响起惊呼。 起云澜,是四方山云琅一脉的绝学,刚猛无双,非嫡系不可亲传,虽只有一招,却足以破局。只是以如今华明庭的修行境界,即便使出了这招剑法,肯定也不可能发挥出全部威力,但是仍然不可小觑。 齐南华眉色一挑,终是展颜露出笑容,说道:“来的好!” 话音才落,只见手中仙剑赤光顿长,原本身前三尺来长的赤剑,霞光大盛,立刻把起云澜的锋芒压了下去,片刻之后,又化作千万火光冲向华明庭,把他围在中间,密不透风。 但只在他说话间,万丈红芒已把华明庭围得严严实实,众人非但看不到华明庭,便连在擂鼓台的齐南华的身影,也被一层层一道道的赤芒给遮住了。 几位新弟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忽听身后那老弟子赞道:“这便是朝霞一脉的齐师兄了。如今看来当真名不虚传!这一手‘落霞吞日’乃是掌教师兄亲自传授,‘起云澜’又是云琅一脉不传之秘,果然针尖对麦芒,精彩精彩!” 这时场中齐南华与华明庭正相持不下,众人紧张地看着台上那红芒,现在已收到了一丈大小,赤光夺目,已然完全压下了剑芒,这时已是根本看不清二人的身影。 过了一小会,赤光又慢慢向内压了一尺,擂鼓台下众弟子几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就在这时,那华明庭势若猛虎,竟是持剑破了赤光冲了出来,只不过此刻他的脸色已是完全惨白。 干净利落,不差分毫。 齐南华向后退了两步,收剑入鞘。 华明庭低头望向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叹了口气,明白这场比试自己输了,不过却也没有气馁,笑着朝着齐南华作揖道:“多谢齐师兄赐教,两年后的试剑峰大比,师弟届时再向你讨教了。”说完从擂台纵身一跃,便下场去了。 只是华明庭前脚刚走,齐南华便在众弟子人群中指了指,说道:“陆师兄,要不要来过几招?” 此言一出,台下弟子皆是一惊。 “陆师兄?是通明峰一脉的陆英朝陆师兄吗?”几位新弟子听那齐南华指名道姓,又能让他称得上一句师兄,大伙的心里不用说也便知道是谁,纷纷都极为默契的人替来人让出一条道来。 旁边那老弟子点了点头,说道:“这齐师兄点名要挑战陆师兄,二人皆算得上是四方山前五甲,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那老弟子本想着引出个话头,好好卖弄下自己那小道消息,只是那新弟子对那五甲是谁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好奇追问道:“陆师兄是太上掌教的亲传弟子,而这齐师兄又掌教师兄手把手教的,想必学的招数也是互通有无,这二人孰高孰低?” 陆英朝摇了摇头,齐南华本也没什么理由切磋一番,只是这众人随风飘来的几句话好似一根钢钉戳进了心口,脸色晦涩难辨。 几天前,他剑招上遇到了瓶颈,想着再向掌门师兄指点一二,走到天青顶时正好碰到张玄甫与陆英朝说些什么,齐南华本以为二人私传什么功法,他与陆英朝从小一起练剑,关系也是极好的,打算在旁偷听悄咪咪学上几招。 齐南华心中正期待着下次切磋时陆英朝瞠目结舌的样子,不料却意外飘来了张玄甫的几句话。 见那张玄甫满脸愁容的拿着一封山下来的信笺,对身旁的陆英朝说道:“山下那宋家想来并不是简单的妖邪作祟,众弟子中唯有你最持重审慎,派你前去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齐南华心中一亮,正要上前去自告奋勇,提议与陆英朝一同下山除妖,可接下来的一句话使他停下了脚步。 陆英朝受命后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张玄甫却叫住了他,问道:“陆师弟,你以为南华如何?” 陆英朝低眉沉吟,心中当下了然张玄甫关心的是试剑峰大比,遂客客气气道:“齐师弟修为自然高深,门中鲜有敌手,此次大比想来正是夺魁的几位候选之一了。” 张玄甫“咦”了一声,奇笑道:“可我观你与南华喂招比试,都会不留痕迹的留了几手,每每保持者二人伯仲之间的假象,你以为我看不出?” 此言一出,让一旁偷听齐南华心中前所未有感到一股愤懑,不过却并没有因冲动挪步上前,反而继续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下去。 只听张玄甫继续说道:“你若在试剑峰大比对上南华,胜算几何?” 陆英朝想了半晌,还是实话言道:“当在十十之数。” 张玄甫满脸愁容,对陆英朝语重心长地说道:“南华虽说刻苦有余,但论起资质来还是比不得你,更何况他争强好胜,其实这倒还好,总归是勤能补拙,争强好胜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只是他心思过重,杂念太多,性子又极其孤傲,巴不得人人都说他好,我担心此次试剑峰大比若是在你手上惨败,恐使他道心蒙尘,心魔滋生。” 陆英朝明白张玄甫的意思,点了点头。 张玄甫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满意的微笑。只是,他的笑容没有保持多久,突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陆英朝满脸惊慌失措,赶忙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前者嘴唇上已然溢出殷红血迹。 “陆师弟,我时日无多,以后光大四方山的担子恐怕要压到你的身上了……” 当然齐南华没有看到这一幕,早在陆英朝说出“十十之数”时他便愤然离去,满脑子便是张玄甫那句“留了几手”、“伯仲之间的假象”的字眼,这接连几天更是成了噩梦,心想:好!纵使你陆英朝纵使留手,难道我齐南华便真的胜不过你吗。 自此,这能堂堂正正胜过陆英朝便成了齐南华的执念。 只是这次在众人无意中的一句话点中了齐南华心病,又不愿落了面子,说道:“既然你自负能胜我十数,为何不敢上台?” 不过陆英朝并没有搭理他言语上的挑衅,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便朝着天青顶扬长而去了。 ------------ 仙缘合 第二十八章 隐言难隐生执念(二) 素来冷清的天青顶内有今日破天荒的聚集了几位大人物,比如落霞一脉的平秋长老,比如玄女峰那位闭关二十载的师太,又比如云琅一脉如今的执掌者小景胜。 陆英朝入得堂内,见几位前辈悉数在内等候,赶紧快步趋前,躬身礼敬道:“英朝见过几位师伯师兄。” 天青顶的前方大堂上跪着很多弟子,坐在次席的小景胜看了眼一旁的中年道士的脸色后,朝下轻轻咳了两声,那些跪在地上的四方山弟子如蒙大赦,赶紧爬起身来,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 中年道人便是如今四方山代掌教张玄甫,见陆英朝此番安然无恙,随即捻须点头笑道:“昨日宋员外已有飞鸽传书过来,与我尽数告知除妖详情,信内对你颇多赞誉之辞,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人!” 张玄甫言罢,身旁的平秋、小景胜二人亦满面赞许。 然而,张玄甫突然蹙眉忧虑道:“根据宋员外信中的描述,似乎仍有诸多曲折之处啊。” 小景胜明了张玄甫所言为何,低声谦逊道:“那老道士的来历或许有些问题,但岂能劳烦掌教师兄如此担忧。我四方山虽为中州三大门派之一,江湖上流淌的弟子亦属寻常,何况信中所述,那老道士的法力不过尔尔,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让人颇为困惑,一张符箓竟能使那邪祟魂飞魄散。” 众人听闻亦惊叹不已,天下的道士繁若星辰,然谈及符箓一派便让人联想起多年前门派的一位故友。然而此事牵扯到十多年前本门的另一桩大事,诸位长老心中已有答案却不便当着掌门的面直言相告。 张玄甫微笑着望向殿中的师弟,他们虽为同门兄弟,自己却年长了十余岁且身任四方山代理掌门一职。 “还请师弟细述此次宋家除妖的过程。”那宋家毕竟只是普通人家,对于那些降妖除魔的门道,大多只能作为看客。尽管有信件,但叙述难免有所偏差。 实则对于诸如四方山这类的大门派而言,在其所辖范围内降妖伏魔,保护民众免受侵害,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身为正统门派,声誉乃是维护其尊崇地位之关键所在。 而地位的高低往往影响着有多少年轻人愿意背井离乡,来到山上寻求师长教诲,习得一身道行。 陆英朝端坐于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始讲述,只是觉得这次下山之行别具一格。毕竟多位长老齐聚一堂的情景颇为少见。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师太,一时尚记不起她的法号究竟是长璃还是长夷。只记得上次与她相见时,其两鬓并未如现在般如此苍白。 陆英朝作为上一任掌门的得意门生。修为自然是同辈中翘楚,见识也非新一代弟子所能企及。思忖片刻后,便从偶遇老道人娓娓道出此事。只是事态中间还涉及到了镜妖的起源以及对绿衣女子的诸多揣测。 他联想起近几年下山听闻的一桩传闻。 “英朝这几度踏足江湖,依稀探寻到一些线索。根据那宋家小姐情况,恐怕与十余年前的柳家庄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那位...” “英朝,你能否详细描述一下那位少年手中所持的宝剑的形状?”小景胜打断了陆英朝的话语。 陆英朝点了点头,思索了番又答道:“剑长三尺有余,剑身略宽于一寸,低调朴实,偶尔闪烁的光芒如日落时分的霞光流转!” 众人听闻,无不惊讶。 “此剑虽看不出任何奇特之处,但是世上认主之物繁多,莫非这剑有何蹊跷?” 或许在平常人眼中这把自动护主的剑颇为怪异。但见长老们面色惊愕,看来此物绝不寻常。 “师兄,这剑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谜吗?”陆英朝好奇地问道。 张玄甫沉默不语,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一个遥远而深沉的问题。 近年来,四方山在三门之中逐渐式微,或许多少与其镇派之宝的遗失有关。身为四方山的掌门,谁能不渴望寻回这把神器呢? “或许仅仅是一把普通的认主宝剑,英朝你继续说。”张玄甫终于开口。 见师兄语气平缓,陆英朝继续讲述宋府的故事。众人感叹那绿衣女子修为竟然如此高深莫测。然而,她究竟来自哪个门派无人知晓。且那铜镜显然并非普通认主宝物,众人觉此事必有隐情。 “英朝,近日真是辛苦你了,你先回去舒缓身心,我与几位师伯还有要事商议。” 陆英朝离开天青顶,只见师兄越发苍老,面露苦涩。不禁忧心忡忡。时至暮色降临,夕阳西下,不禁感时伤怀。从五岁入师门至今,师兄对待自己犹如亲手足。如今他身染重病却无力扶助,实在悲痛万分。 落霞山,顾名思义,夕阳西下最是醉人,只是这夕照似乎也穿不透四方山的百里大川。 如今四方山青黄不接,几位长老也是深入简出很少打理山中事务,这几年掌门师兄也是疾病缠身。这四方山的未来有意无意地交由自己处理。陆英朝也感受到了重任,只是重任之所以称之为重任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四方山诸峰屹立在明州境内,山中景色秀美如画,古木参差生长,时而有野兽藏匿其间,颇有深山藏珍之韵。一座形圆如瓜的山峰高耸入云,俯瞰中原西北山崖,远望唯见翠绿山峦遥接天际。 空蝉一脉山顶有一巨岩矗立,峻拔峻峭,接云连霄,犹如一尊钵碗倒悬。此岩被当地百姓誉为压山石,相传是千年前一位仙家旅途中在此留下的法器幻化而来。 多年之前,山顶巨岩忽而崩裂,一道虹光冲破云霄,诸多门派纷纷前来观摩,然而,一切风平浪静后,只见满地狼藉,门派掌门们无不扼腕叹息,诸多缘由成为了一个未解之谜。 四方山伤亡惨重,死于这场意外的弟子不计其数。多年之后,四方山掌门重新招揽弟子,陆英朝便是新收的弟子之一,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陆英朝凝视着落日余晖,思绪纷繁复杂。剑器或是这世间的任何物品,犹如一面镜子,如一串佛珠,一枚铜钱,在某种机缘巧合与因缘际会之下,都可能与主人产生共鸣。 这些灵器散落俗世,在凡人们看来,如佩戴上年的手镯突然断裂,可能意味着亲人将遭逢变故,这便是物品认主的迹象。而凡夫俗眼自然难以洞察其中玄妙。 那位桃源楼小伙计的灵剑朴实无华,却屡次庇佑其主,可见其灵性之光非同寻常。然而,为何师兄要对此事隐瞒? “陆师兄,好兴致呀!”随之抛掷而来的是一个酒葫芦。 陆英朝一把握住,回头望去,原是齐南华,齐师弟。 原本在这四方山唯有此人与自己最为交好,只是近日不知为何陷入了执念,必欲与自己较量高低。正好借此机会探寻其中缘由。 两人脸泛红光,注视着鸿雁划过蓝天,又伴随着秋风阵阵,不由得豪情万丈。 这二人均为四方山新秀中的佼佼者。 “两年后的比试,师弟有何高见?”陆英朝问道。 齐南华好似听非听,凝望远方,心中却在琢磨,前几日你还在师兄面前夸口胜券在握,而今却又关心起我对比试的看法。 陆英朝认为他年纪尚轻,思绪难免偏颇,齐南华曾向他吐露过陆英朝乃太上掌门亲传,而自己仅为代掌门弟子。机遇自然难以相提并论。 陆英朝深知事理,稍作猜想,当下便不再多言。张玄甫师兄视如己出,自己又何尝不是看齐南华长大的?只是正如师兄所言,自家师弟过于自信,不宜用言语刺激,比试尚有两年之期,这两年足以化解这番矛盾。 正思索间,陆英朝背后的本命剑传来微微的颤动。 陆英朝揭剑出鞘,随手挥出一式乃是落霞山十六剑中的一招,目前已领悟十五剑,然最后一剑仍无法明了。 他身着玄衣,在山间挥洒自如,数招过后皆不对劲。心头尽是张玄甫病态的苍白脸庞,以及日后光大四方山的重任。 他心绪纷扰,竟气血紊乱一口瘀血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是自己的那把本命剑撞击在顽石上居然折断了! 他原本罩玄衣,此刻却是血迹斑斑,低头俯视着断裂的本命剑愣神。 紧接着心脏猛烈一震,眼前一片漆黑,待再度睁开眼睛,原来所见皆为虚幻。 一只玄青鸟在不远处看着陆英朝,发出叫声,陆英朝挥剑,剑气笼罩那玄青鸟瞬间灰飞烟灭。他急坐默念静心诀这才凝神下来。 落霞山势陡峭,山道却是由长宽石阶开凿而成。这石阶从山顶往下延绵数十里,想来四方山的前辈高人花费不少精力。 陆英朝收了宝剑,看着山道想起刚进四方山时,便是天天从此处提水上山修行。如今少年郎已满脸风尘。 ------------ 仙缘合 第二十九章 桃花春尽意难抚(一) 山麓旁的村落若隐若现,多年前的灾难使这原本拥有数百名乡民的村落仅余数户人家,陆英朝正是那场灾祸中痛失双亲,被行经此地的重蠡真人收为门徒。 身为亲传弟子的他自然居住在主峰之上,尽管四方山在历经天灾之后已重新振作,但风光略显衰败。往昔黄墙碧瓦如今也多了几分沧桑,并伴随着枯木朽株随风飘荡,散发出一种没落的气息。 四方山的修行之道别具特色,注重意识觉醒、神识转变,以此实现长生长存,或是以安神养性,或是通过修行探索真理,以期达到永生不朽、毁灭天地的超凡能力。 然而,倘若辅以特定的外部行径,如加持开过光的法器、仙丹妙药及符箓等。 炼丹的事儿在四方山里,得说云琅峰的小景胜那是最拿手不过。可惜啊,这位皮肤黑漆漆的首座性情古怪,又护短到家。要想找他炼丹,少不得得割肉放血,向他讨个人情。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齐南华自从擂鼓台下来,就跟脱缰野马似的直奔云琅峰而去了。 那半截自在茶树根是多年前陆英朝路过除妖时偶然所得。齐南华就差着没磕头,才从其手上求了回来,想不到多年之后它居然真的重新发芽了。 齐南华心里好奇,架着剑就飞过去了。四方山的后山本就是小景胜种草药的地盘,这儿聚集了云琅峰弟子不少的灵气。这些灵气就好比肥料,滋润着各种名贵药材。要说四方山哪座峰的弟子最团结,那非小景胜的那帮弟子们莫属了。谁乐意把自己的修为贡献出来种这些自己吃不着的花花草草呢! 此时已到深夜时分,几名云琅峰的小师弟正坚守岗位守着后山。 “好一片气海!”齐南华忍不住感叹。这小景胜为了这片草药地可下足了功夫!这得需要多少弟子的气海奉献才能达到这样的规模! 这半截自在茶树竟然发芽了,看来是吸收了不少天地灵气。实际上,可能是大部分的养分,这几年小景胜的苦恼看来是有答案了。 近几年四方山的丹药收成一般般,主要原因便是后山老是颗粒无收,小景胜一度怀疑后山是不是藏了什么妖怪,在那儿住了两年。还怀疑是弟子气海不纯,责怪了不少没少本门弟子。 齐南华悄悄潜入,来到埋着自在茶树的山崖,这豆芽长得和刚发芽的种子差不多,只是慵懒地散发出一抹蓝光。这光与后山的气海溶为一体,外人根本察觉不出这里有什么异样。 可惜这自在茶树长势缓慢!看来又要吸取云琅峰不少弟子的气海了。 齐南华对于这种占小便宜的事情内心欢喜无限。每次看到小景胜那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齐南华差点笑岔气!然后还得上去安慰那黑碳哥儿,一切都是天注定。 “师父,如果气海供养不够,弟子愿意献出气海!” “好徒儿,不用!不用!” 齐南华微微一笑,抬腿打算开溜。借着月光瞥见山坳处好像站着一个人。这人是不是发现了自己?还是在等人?待齐南华想凑上前去瞧个真切,那家伙居然如同遁地消失了。 这后山还有何人?看此人身材消瘦倒是挺像顾名师兄!他在这儿究竟何所为?难道也是为两年后的比试来到这后山寻找些草药? 这顾名师兄可是平秋师伯的首席大弟子,论实力齐南华自认两人不相上下。只是此人向来神秘莫测,为何独自一人跑到这里? 齐南华抓了一把杂草胡乱洒在幼苗旁,生怕被人瞧个正着。趁着夜色离开后山时看见那几个难兄难弟还在吃喝玩乐。 飞剑在月光中飞驰,穿梭于四方山,如流星划过。四方山各处已有灯火,灯火点点与星光呼应,秋高气爽,宇宙浩瀚如痴如醉。 ------------------------------------- 天青顶的大殿,烛光下。 几位老者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景胜师弟,你看那用符的老道人像不像本门净秋师伯的手法?”张玄甫喃喃细语。 “天下用符之人颇多,至于手法也大多相同,只是那跟随的女娃子随手可以用符箓压制镜妖!这倒确实有些蹊跷。” 张玄甫点点头,看了看其他人。 这符箓的威力和使用者的修为,符箓的材质缺一不可。显然据陆英朝和宋府所说那女娃子的修为绝对不会太高,那么符箓本身的威力占据了大半。 “只是如果那老道人真是净秋,那不至于收拾不了那区区镜妖吧?”玄女峰的长者疑惑的问张玄甫。 符箓一脉入道极难,除了要背各种口诀,还要画出各种符箓,每一道符箓的威力皆是不同。线条的对错,笔画,甚至美观与否都会影响最后这道符箓的威力。 试问谁临危时还有那心情去画符,谁不愿意即刻御剑斩妖。 而张玄甫口中的净秋道人就是另类,他不单单痴迷于先天符箓,而自己后天研制了不少后天符箓。 比如四方山曾经绝学真阳咒,如果用的是火性纸制作的符箓使用出去威力可以翻倍。而如何制作火性纸却是不传的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小景胜非常关注那女娃子是不是净秋道人的传人的原因。 昔日,净秋道长与雅庄真人携手离开四方山,严重削弱了其宗派实力,其中曦照剑亦行踪不明。此消息在江湖上传得纷纷扬扬,然而四方山一直矢口否认,全仗着数位长老支撑门面,维持了三门的地位。 "关于那老道士的事情,可以逐步调查清楚,可是这位少年手中的灵剑……"张玄甫面色沉凝,眼神深邃。 当下落霞山一脉首座平秋两道浓眉皱起,过了一会才言道:"曦剑之灵性非凡,感应到天时地利的变化后重现人间并非不可能!但是此事是否如此凑巧?苦苦追寻多年未果,竟然在四方山眼前?" 当年的那次变故后,雅庄真人与曦剑同时消失无踪,而净秋道长本就坚决反对下山。如今,他们却在同一时间现身。这令四方山的这帮老东西们如何不震惊不已。 ------------------------------------- 桃源楼外的桃树终于开始散尽。 除了莘芊,像一片桃花树上的绿叶,只是绿叶因为独一无二反而成了焦点。 二楼,一张宽大藤椅上面躺着的少年,盘着核桃,哼着小曲。 瞧他样貌却还是一脸稚气,可不就是前几天的桃源楼小伙计!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此地的土财主一般! 这身暴发户的打扮极为巧妙的把他烘托成一位外表艳丽的土老财。那阳光下的笑容颇有点得意,有些少年的佻达。当有人呼唤他的时候,他微微抬起下巴。 周掌柜无法领会余年是要人扶还是要他把脸凑过去,这几日的他可没少折腾,想不明白平日里还算“老实”的孩子怎么这么快变成了一个小扒皮了。 “我都不这么穿!瞧瞧那四方大帽,瞧瞧那锦缎!有钱他会花么!”周掌柜在后院大发着牢骚。 “掌柜的,您声音轻一点吧!免得一会儿又要罚我们倒夜香了!”平日里对余年多多少少有些欺压的那几位伙计苦涩地说道。 桃源楼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烹饪的食材全部来自繁华的临安城。工钱也无疑是这条街上最高的。 尽管莘芊屡次劝阻,但在余年眼中,他似乎并非一个合格的掌柜。对于桃源楼的生意,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只要生活富足,换取众人的欢笑,便是他最大的满足。 虽然工钱高昂,使得生意兴隆,然而实际的收益却是微薄得可怜。 直至半个月后,店里来了两位身着玄衣的道客。 那日,张玄甫权衡再三,为防万一,还是决定让陆英朝下山一趟。一方面,他二人与宋府捉妖相识,邀请余年上山的阻力相对较小,另一方面,他想让陆英朝再次试探老道人的底细。 ------------ 仙缘合 第三十章 桃花春尽意难抚(二) 知晓真相的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余年一时失魂落魄,没想到盈袖姐前脚刚走,自己也将离开虞县。 难怪少年心不在焉,说来也怪,他长这么大还未曾走出过虞县地界。最远不过是到清南村附近游荡,却也仍在虞县境内。 尽管少年时期迫于家境贫困,早已在茶楼酒肆谋生糊口,那般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是见过无数;每当听到那来自南北的说书先生讲述那些江湖传奇他总是心驰神往。但现在这即将让他远离故土,前往那四方仙山,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然而,最初的震惊过后,余年轻轻一笑,心想,正是俗语所云:“好男儿志在四方”,能去那天下闻名的四方山修炼道法,这可是多少人心向往之而求之不得的,现在竟然有此等良机,又岂能徘徊不定! 一想到陆英朝展示的那手神奇法术,醒言更是心潮澎湃! 只是回眸昔日,目之所及皆为苍茫与迷茫。 正值告别居已历七载之桃花楼之际,少年余年之心境,恍若春风之中飘零之繁花,错综复杂。虽然尚称不上完美,但总能无忧无虑,然而,面对这所有的熟悉,少年内心涌动着淡淡的离情别绪悄然升起。 “陆道长,我有些放心不下,你看以莘芊的资质……” 尚未说完却只见陆英朝轻轻缓缓地摇了摇头,少年言语中的儿女情怀在这个瞬间哑然而止。 青衣侍女闻言,在人群中螓首低垂,半晌无言,让此刻心下惴惴的余年更看不出她的神情。 看到陆英朝如此冷漠无情,齐南华愤懑高声道:“就让她跟着吧,无非是多添一副碗筷而已,原本山上的弟子便不多,热闹一些又有何不可?毕竟在山上做些琐事,也胜过在俗世谋生。” 陆英朝知道肯定又是齐南华口无遮拦的毛病发作了。 只见自己那位沉默寡言的师兄依旧低头无语,原本便是擅自出行的齐南华明白即便发言也无法改变什么,仍然嗔怪的斜视了陆英朝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迂腐古板,顽固不化。” 良久,那位身着青衣的侍女才慢慢走上前去,神色坚定,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柔声细语对余年地说:“你尽管好好地上山跟着修行,我人在桃源楼欠着一屁股债,能去哪儿?”她握起拳头朝着少年胸口轻轻碰了碰笑道:“能有此机缘,这次可不要只打算要做什么小高手了,余大侠!” 暂且不论莘芊和余年之间的小儿女情,齐南华看在眼里不禁鼻子一酸,这位时时刻刻都高喊着要成为四方山第一剑道天才的少年,此刻心中颇有些渴望能够拥有一位红颜知己。 余年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未完成,慌忙地将莘芊拉至角落,悄咪咪的将怀中那只粗布缝制的袋子,一股脑的塞到了青衣侍女的手中。 莘芊满腹疑惑,捻了捻那粗布袋子,触感并不陌生,心中顿时了然,连忙将其归还。 余年一把截住莘芊的手,表情严肃地瞪着眼睛说:“之前听陆道长说过四方山用不上银两,所以你收下便是,勿需有任何顾虑,你难道还想终日留在桃源楼吗?更何况你不是想要赎回莫秀才的簪子吗?那可是你父亲留给你最后的遗物,你得拿回来。” 少年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的笑着说道:“还有,你初入桃源楼之时,我就觉得那支簪子十分契合你的气质。” 余年拍了拍莘芊的肩头,话锋一转压低嗓音说道:“莫秀才的事情有了眉目,勉强算是我运气好,此次宋府也与眠香楼扯上了些许关系,不过按照陆道长的说法,此次的事情不算是顺利解决了,待到了山上,我会想方法再帮你打听打听。” 莘芊双手紧紧扣住余年的袖子,点头哽咽着说道:“入了仙门,想必是不能随意来桃源楼了,但书信往来总归是允许的,我在桃源楼可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少不了挂念。”我在桃源楼也就你这一个朋友。” 言罢,她转身看了眼此刻正盯着这里的众人,一只手抹了抹眼角,整理好情绪,勉强挤出笑容笑道:“去吧。” 之事青衣侍女嘴上这么说,却并未察觉自己紧抓着余年衣角的手指愈发用力,其实在莘芊的内心深处,早已将少年视作除父之外最亲近之人。 然而,余年却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转身离开,一边奔向陆英朝,一边挥手向莘芊告别,只留下少女空空荡荡的指尖微微颤动。 莘芊驻足原地,神情怅惘,不服气地紧握那空无一物的拳头。似乎老天总是如此吝啬,她总觉得自己寥寥十数年,却总不断地在告别,按照老一辈的说法这是成长,青衣侍女觉得这样不对,这倒不如说是失去。 余年回过头,对着满脸落寞的莘芊笑道:“你在桃源楼过得不如意就和我说,要是还有人像以前一样冷眼待你,不是我吹牛,等在四方山学成一身本事,看我揍不揍他们就完事了!”少年抬起手臂,拍了拍并没二两肉的大臂。 莘芊点了点头,望着那个终于与四方山一众仙长站在一起的少年,抿嘴一笑。 此时,茶号巷的拐弯之处突然传来一句略带质疑味道的问话:“阿爹,你上次可是讲不去的啊!” 几人都是一怔,顺着声音瞧过去,只见从右边跑来两人,一老一少,不正是那天与自己联手除掉镜妖的那两位。此刻眼见那少女还好,但那原本气质非凡的老道士却像吸了风般,气喘吁吁,满脸慌张与焦虑,哪里还有半分超凡脱俗,一点鹤骨仙风的影子? 余年一见是老道士,赶忙迎了上去,拦在他们面前。 老道士正跑得焦急,被突然出现的余年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桃源楼的小伙计,心头方宽,他又往余年背后望去,只见陆英朝与另一名四方山弟子尚在,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停下来,嘴中絮絮叨叨:“翻山越岭烧香拜,灾难散尽福星来,求得平安登上仙!登上仙哇!” 少女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手中仍紧攥着半个包子,嘴角可见几点面渣。 陆英朝这时走了过来,站在余年身侧,见这一老一少急如热锅蚂蚁,亦觉奇怪。 余年心中疑惑不解,还没来得及发问,那少女已经毫不客气地发起牢骚来:“全怪阿爹啦,一清早硬是为我算上一卦,说这几天诸事不宜,非得回四方山祭拜一下师祖避灾不可。” 齐南华开口向老道士问道:“哪一脉的祖师?” 老道士也没瞒着,“空蝉山。” 齐南华哦了一声,怪异地瞥了眼老道士,颇为惊奇地问道:“空蝉山啊,我可是亲自去逛过,就是自打我进宗门的那段时间起,那个山头上就已经是空荡荡的。” 齐南华回想当年他刚刚入得四方山的那会儿,还曾驾驭飞剑走到了空蝉山,本打算稍作休息,还对这个偏僻的山头非常好奇,心想究竟是哪位师伯在这个地方修行,可当他走到近前一瞧,瞬间大失所望,只见山头上乱草丛生,别说人影,就连最近有人来过的痕迹都完全找不到。 在道场中庭后方,能够看出曾经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正楼,可如今却已然化作阴森恐怖的废墟,二楼以上的偏殿都已经倒塌殆尽,而曾经供奉香火繁盛的香炉,现在也只剩下了半个身子,七零八落地破碎在地上,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香灰,几株茂盛的杂草伴着野花从香炉的残骸中生长出来,点缀如白雪。 齐南华俯首轻轻捡起眼前的碎石,显然这些痕迹并非大风大雨所为,亦非岁月的侵蚀,应该是在十年之前或者更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极其严重的事件,正殿遭受了波及,才会变得如此凄凉,当时年幼的齐南华默默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御剑再次起身离去。 齐南华捏了捏下巴乐呵着问:“这位一身仙风道骨的师长兄,瞧您年岁,恐怕比咱云琅峰的那位黑煤球师兄还老吧!况且在下在四方山交友甚广,却也从没见过您。” “你说的莫不是小景胜不成?”老道士陡然像是惊跳一般,转头望向陆英朝,眼神里似乎在热切地寻求着答案,惊奇地问道:“那黑豆精果真坐上那个位置了吗?” 陆英朝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他小时候的别号?”齐南华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心想若能听到小景胜的一则糗事,回山后必然去好好地显摆一番,谁让那个黑煤球仗着比咱年长十多岁,整天以自己百无聊赖为借口,向来不给个好脸色看,有时不小心违反了门规,那可是加重处罚,还有更是厚颜无耻的自创了什么云琅三叠,自诩云琅绝学,因此啊,齐南华擂鼓台上遇到云琅峰的弟子,更是热血沸腾的毫不留情。 老道士咽下一口唾沫,悄声地对齐南华说道:"那黑豆精刚刚入门之时,资质可谓平平无奇,即便是驾驭飞剑这等技艺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拿捏得住。" 齐南华放声大笑道:"果真如此,我就说这黑煤球不过就是比我多吃了几年饭罢了!" 陆英朝轻轻咳了一声,暗示周围还有旁人在场。 齐南华却置若罔闻,抬起头来示意老道士继续讲下去。 余年几人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仙家趣谈,感到兴味盎然,一时间竟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老道士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有一天不知是脱力了还是怎么的,那黑豆精操控不了飞剑,竟然直挺挺地冲进了玄女峰里的清松泉涧里,那玄女峰可是啥地方啊,用不着我多说了吧?吓得那些个女弟子们,差点没把黑豆精的屁股射成刺猬,据当事人回忆,那位玄女峰的老太婆立马就提着黑豆精到云琅峰面前兴师问罪,那料想这小子却是个愣头青,当着众弟子的面将当时看到的春光给抖搂了出来,那老太婆的脸色可被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老道士有意挑了下眉头,讥笑道:“说起来还真挺羡慕那小子的,那时的四方仙山门大多是年轻一辈弟子,像小景胜这个年纪的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呵呵,修为尚浅,自然就容易被诱惑了。” 齐南华拍了拍手掌叫好,嘴角都笑到耳后根。 陆英朝其实颇羡慕齐南华能与任何人皆侃侃而谈,他这人仿佛天生就擅长交际,去年与他共游长安时,上至禅心寺的诲人不倦的本奘法师,下至街巷间的市井小贩都能尽兴攀谈,只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峰之主作为笑料谈资,实为是有损四方山颜面,遂出言提醒道:“齐师弟。“ 言罢又对老道士二人说道:”既是前辈改了主意,那便请一同上山,莫要天色晚了再赶了路程。” 陆英朝的话一出,齐南华自然不敢再多待,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余年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莘芊那依依不舍的眼神,“莘芊我走了,我真的要走了啊!”少年身影愈行愈远。 过了好久,那位站在人潮涌动中的青衣侍女,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到那几个人影的背影之后,才落寞地叹了口气,独自走回了桃源楼。 ------------ 仙缘合 第三十一章 登彼仙山望故土 与莘芊在桃源楼林间匆匆话别,余年便跟随几位陪伴他同游的仙人弟子上路了。 此去四方山虽说对陆英朝与齐南华而言,不过是挥挥衣袖便可抵达,哪怕余年一介山下凡夫,也不过是多费些力气,奈何途中添了个老道士与少女,这才不得不改为折腾巴巴地步行上山。 只怪初入西城门外,陆英朝刚刚掐起法诀,原本盘算着虞县离着四方山不过百里,让齐南华携着少女总归是不妥,于是打算让老道士父女自行驾云上山。慢点就慢点吧,权当欣赏一路风景也是好的。 然而,几人不知道这古怪老道士的底细,陆英朝听张玄甫等几位前辈讲述这老道士所用符箓道法不一般,更遑论他也言明了自己乃是来自空蝉山一脉,陆英朝自然以为这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前辈至少应该懂得简单的驾云之术。却不知老道士徒有虚表,看似风度翩翩的世外高人,实际上一点驾云的本领都没有,只好以除镜妖的伤势未愈作为借口,连日以来都用道法温养自己,根本无力驾云。 幸好张玄甫并没有规定何时送余年上山,何况这次牵线搭桥将老道士带往宗门,即使耽搁了些时日,也只需如实禀报即可。于是,四个人在夕阳的映照下,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座高山仰止的四方山。老道士走在最后,感觉到前头陆英朝和余年不时投来疑惑的视线,看着那个面色红润的老道士,显然他们对此表示难以理解。少女自然是清楚自家的阿爹哪有伤得那么重,只是连普通的御器而行也用不清楚罢了。反观齐南华还在和老道士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熟络得仿佛认识了很久似的。 狭窄的泥土小径两侧满是幽绿的青草和明艳的花朵,熙攘的花香馥郁,弥漫于春日的万物生长之中。在这盎然的春意中,这位离乡不久的少年脑海中,不自觉便想到了莘芊那娇俏玲珑的模样,一刹那之间,余年倒有些神思恍惚,那年两人沉醉于虞县灯会的热闹和喜庆氛围,自己便亲手为莘芊插上了那支精致的发簪,少女笑靥如花的神情在少年的脑海中萦绕,难以磨灭,一时竟是挥之不去。 然而,对比起数日前与盈袖姐离别的愁绪,现如今余年的心情已变得十分淡然。毕竟他是前往四方山虚心求学,尽管仙山遥远,门规森严,但路程不过百里,所以总有重逢之时。不像盈袖姐已离开了虞县,此前与莘芊约定山下上传书信,况且也知其所在,日后定有相见之日。因此,现在他无需过于牵肠挂肚。 谈及此,那位正朝着天底下第一道门迈步的少年,心性在半月之差堪比霄壤之别,尽管那次除妖行程仅有短短数日,然而这段时间所悟得的道理远非以往可比,更为重要的是,他经历了莘芊那日与盈袖姐姐的告别,听闻了张家小哥的坚定誓言。除此之外,那秦红娘的书信更是让他深刻理解到,相聚之情,有或以时计,或以日计,或以年计,但都终有诀别,然而也有期盼再次相见之日,一切都遵循缘分,顺应自然,也无需过于强求。 因此,生性豁达的余年,这次面对与相处弥久的少女诀别,并没有那么难以割舍,至少,他自己是如此认为的。 只是,这位正走在神仙大纛上的少年,神思悠然地看着四方山脚下的沿途景色,却是不晓得几里外桃源楼的那袭青衣,正怔怔站在余年曾经的寝居,柔肠百转。 路途漫漫,过得一阵子,这景色也就看腻了,余年便和身边的陆英朝开始攀谈起来,因上次在宋府见了那御剑手段,这闲谈之间,少年对那四方山之道法倍感好奇。听着他娓娓道来,便也知道这四方山如何进行道法传授了。 原来在这道法的传承中,四方山各派别各具特色,其中以近年来风头最劲的落霞山为翘楚,陆英朝便是出自此脉,只是陆英朝师从他人,不过在落霞山记名而已。也有称剑丹双绝的云琅峰。 提起云琅峰,走在后头齐南华一步踏上,与余年并肩走在一侧,扭头笑道:“当然那剑丹双绝的名头只在咱四方山认,毕竟也只有他们云琅峰一脉沉浸丹道,其他也拿不出手的东西,总的来说名不副实,那擂鼓台上被我挑落的云琅峰弟子……”齐南华故作思虑的掰了掰手指,笑道:“没有八百,那也有一千吧!” “这些话你敢跟着小景胜师兄当面说吗?”陆英朝走在前面,看了两眼齐南华,毫不留情地戳穿。又生怕余年对云琅峰存在什么误解,转而对其补充道:“齐师弟生性不羁,说话间难免有些夸张,云琅峰剑法独树一帜,精妙之处不在言语之间,就算是在他们门下我也领略不到其中的真谛。” 余年也并非那愚钝不知事之人,一瞧这光景,便知这位齐道长对云琅峰颇有微词,于是将话题岔开,想想赵先生提过的江湖轶事,却绝大以侠道沧山为主,少年不由的往江湖事上提及。 齐南华摸了摸鼻尖脸上没有任何尴尬之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上余年的话头,便特地评头论足起了沧山剑宗,“虽说沧山剑宗在东云洲占一隅之地,山头也小,可是百年前硬顶住了东荒魔教的进攻,那可是一场一场的厮杀出来的,尤其是他们还出了一位剑仙老祖,在后来的数十年里,简直就像是把东荒几股势力扫荡一空,几乎是形成了一面倒的格局,沧山剑宗现在这种热闹的场面可是和这位老祖有着大大的关系,和四方山那种专心修行确实不太一样。沧山剑宗的那帮伪侠们喜欢跑江湖,插手别派的家事儿,当然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他们本质上根都是坏透了的。” 旁边的余年听得有些犯傻,想不到这眼看着和睦的三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之糟,可瞧着齐南华的模样,又不像胡扯,甚至刚刚还唱反调的陆英朝,现在也是一言不发。 “当然啦,沧山剑宗的常姑娘的单独算个例外!”齐南华紧抓住余年的肩膀,也不管余年介不介意,大方地一塌糊涂地分享起自己的小秘密:“在沧山剑宗这帮子浑水摸鱼的人里头,常姑娘绝对算得上一颗良心,也不晓得这位仙子般玲珑剔透的人儿,怎么却和这帮子蝇营狗苟之辈在一块,也不觉得过得恶心,不过也好,她终究是超凡脱俗之人,又岂会被一些宵小坏了心性!” 陆英朝在前头停下了脚步,问道:“是沧山七秀的常玥?我记得几年前太乙山的山济会上,你又没上去,怎么还惦记上了她?” 齐南华嘿嘿一笑,回想起当初太乙山上那一幕,常玥周身的洁白衣襟飘逸,右手轻握法诀,一对明亮晶莹的美眸径直落在了擂台之上。此刻原在她脚下白玉石板处仅有的淡淡的云雾,随着山风拂过,那柔和洁白的云雾宛如最精美柔软的丝绸般轻轻舞动,常玥的衣裳也随之飘荡,她的肌肤如霜雪般洁白,清丽无双,美得让人难以释怀,犹如九天仙女落入凡间,令人心生热爱之余,竟又添几分敬仰。 即使是他自己看向那半空中的婀娜倩影,也仍旧是心动神驰,难以自抑,实在难以想象这世间竟有如此绝美的容颜。 “太乙山的山济会,这是什么?”说起来,这对于江湖门派大比之事,这些个字眼余年虽从赵先生口中听得多,却也从来没有能细细了解过,现听得陆英朝口中蹦出个新鲜事,便大感 好奇。 听到余年问起,陆英朝便孜孜不倦解释道:“太乙山的济山会之事,便是每四年一度,汇齐九州各派各门,抽出门下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业兴于勤,荒于嬉,原先是我派列代祖师为了警戒后辈,并提携年轻弟子,传下了这一盛事,当年东海蓬莱率先讨学,原意是切磋交流道术,后逐渐扩大了规模,才变成这九州盛事,到如今已是整整第三十二届济山会了。” 说到最后,陆英朝面有苦涩,四方山弟子虽是济山会的发起者,但最终拔得头筹者,多年未有四方山弟子踪影了,近年来更甚,例如上一次济山会中,前四甲却未见四方山弟子,最终也是沧山七秀的常玥与禅心寺佛子交手,当下被人传颂。 余年道士一挑眉,自信满满:“若是我仙法小有所成,便也去参加那济山会,尽心竭力,好替咱四方山争得颜面!” 想着那美好前景,一时间余年只觉得是豪情万丈。其实说到底,余年还是少年的天真心性作祟,也不考虑到自己究竟会不会道有所成,只知道听得那陆英朝说起这大比之事,便不免起了那争强好胜之心。 ------------ 仙缘合 第三十二章 亭前老树又重新(一) 沿着这蜿蜒曲折的入山小径登上山麓,那位平日里少言寡语的陆英朝此刻内心充满欢喜之情。 “都走了两天多,可算是到了。”余年不由感慨道,真是不出家门,无知路远。 陆英朝笑了笑,对余年说道:“若是你将来能学得那驾云的法术便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余年心中暗忖:那日在宋府见到陆英朝脚踏虚空,从天而降的那番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足以看来这四方山山中的法术确实神奇无比。也不知将来能不能够有机缘接触并学习这些高深玄奥的道术。 “像赵先生口中的剑仙那般遨游四海啊?真是匪夷所思啊……。” 自踏上四方山山麓之后,陆英朝就一直在前方引路。他回过头来对着身后的少年笑道:“只要有心修炼,功成之日也是有的,不过至于能不能成你口中剑仙,就看自己的造化和缘分了。” 踏足四方山环绕的山道,尚未走得多远,微风透来清新宜人的气息立刻袭满全身,感觉每寸肌肤焕然一新,无比舒适清爽。少年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果真名不虚传,这四方山真是个神仙出没的地方,仅仅刚步入这里,便给人一种身心滋润,心旷神怡的感觉。” 少女行至一条清澈溪流浅滩,轻挽手臂掬起清泉,瞬间感受到冰凉的晶莹水珠顺着指尖流动,进而将手捧的溪水流向脸颊,水珠轻轻地扬落在脸上,“是比较凉快,不过对常年生活在山村里的说法,山内的气温似乎总是比山外低一些。” 少年挠着头皮,感到不好意思的说道:“好像……理倒是这个理。” —进这四方山的山道上目便是绿意盎然、浓荫蔽日的景象,凉爽的微风拂过,道旁的石壁时而会有甘甜的泉水滴落,不禁让人倍感惬意。只是这些个都属自然与那仙山洞府似乎关系并不大。 看着余年略显尴尬的模样,那陆英朝微微一笑道:“不过我派所在的这四方山自有它诸多特异之处。便如这四方众多山峰中,有很多山顶终年被积雪覆盖,但那作为四方山主峰的天青顶尽管是整个山麓中的最高峰,却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鲜花盛开、芳草如茵,所以也故有此名。” 余年早年间在私塾中于莫秀才读了些诗书,又久在市井中厮混,也算是阅历丰富,但现在听得陆英朝描述的这仙山气派却也是赞叹不已。初时觉得这山间风景也还算平常与那一路上见到的郊野山岭似乎也没多大区别。但自从踏入四方山山麓,一路走来越往上行便渐渐觉察出这仙山的与众不同来。 随着时间流逝,余年注意到这崎岖的石径两侧出现了许多从前未曾见过的花草树木。在林间灌木丛中,常能看到一些色彩奇异、形态奇特的珍兽瞬间消失在树林中。此刻,山路旁的鸟雀越来越多。 那些鸟儿似乎对人毫不害怕。例如,余年曾看到几只头顶金黄,带着一条火红华丽尾巴的鸟儿如凤凰一般,在众人头顶“啁啁”地叫着,伴随他们前行,飞舞不断。 一只手指大小的朱色小雀也毫不惧怕,干脆落在少女的肩头,欢蹦乱跳地叫着,直看得少女目不暇接兴味盎然,“这四方山的鸟雀还真多!” 齐南华瞥了眼,对这些个珍兽司空见惯的他倒也不觉得新奇,只是觉得今日这道间鸟雀却似是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平日里似乎这林荫道上要静谧许多。 直至抵达那日渐疏朗的夹道林荫尽头,赫然发现前方山路之上耸立着一块硕大的山石矗立在前面的山道上,巨岩之上,刻有三个大气磅礴的篆书——四方山。 这几个苍遒的大字以其高瞻远瞩的气势仿佛在俯视这个初次踏入这座仙山的稚嫩少年。 只是虽然是仰望少年却丝毫觉不出有任何压迫之感。首次亲眼见证如此雄伟壮丽的自然造化之作,少年心中激荡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思绪纷乱间,那日梦中所见情景不禁悄然浮现心头,与眼前景象暗暗相合起来。 只是山道到了此处,不得不从嶙峋的岩石下方转弯而过。道路两侧则是深不可测的山涧,绕过这块神奇的石壁后,余年发现自己所行走的山路愈加陡峭,在手脚并用、艰难攀爬之间早已感到体力不支。正当他继续前行之时,突然感到体力渐渐无法支撑,微微抬头,正好瞥见山道旁不远处的茂密树林之中若隐若现地露出飞檐翘角。 走入四方山这么多时的余年却是第一次看见房舍建筑,当下赶紧扯住陆英朝问那是何去处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四方山内峰。 闻听此言,陆英朝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回答说:“那是供人稍作休息的半山亭,现在我们距离四方山上的天青顶还不到一半路程,“看了眼气喘吁吁的少年,以及远远落在身后的老道士父女二人,继续言道:”休息几刻钟也好,走得这么多时便在这半山亭歇歇吧。” 稍事休息之后,老道士父女二人在齐南华的陪同下才好不容易终于到达了半山亭的所在之处,少女望着亭外面老树下的半大青石,走过去拍了拍,道:“阿爹,你坐这里吧!” 老道士微微颔首以示同意,继而他小心翼翼地摘下头上的竹编斗笠,置于青石旁,气喘吁吁,微微摇头,感叹道:“近日常感体力不支,仅是如此短程的行进,便感疲惫,难道真是年岁已高?” 正在此时,少女刚好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盛满清水的水壶,当她听到老道士的这番话时,眼中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担忧之情。平时拌嘴归拌嘴,她也知道老道士一人把她拉扯大不容易,于是走上前去,将水壶递到老道士面前关切地说道:“阿爹,你还是先喝口水吧!” 老道士点了点头,接过水壶后急不可耐仰头喝了几口山下清澈甘甜的泉水。 当他停步凝视,遥望那远山如黛的璀璨景色时,突然听见背后山麓之下,似有歌者踏着韵律而来: “波澜飘渺山独登。夕阳余晖溢万峰,踏云拢霞悠然去,恰如我归洒逍遥…” 闻声,仿佛这位歌者已臻暮年,词曲之中弥漫出浓厚的沧桑之感。少女和老道士皆抬首望去,只见那蜿蜒山路之上,刚好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道士身着黑色长袍,眼睛深邃,文雅中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威仪,稳步走近。 老道士的面容骤然变得怪异,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眼前之人,在旁人无法察觉的衣袖之下,双拳紧紧握起。只是他面色之上,在惊讶之后,却流露出几许喜出望外、黯然神伤以及人生无尽沧桑的复杂情绪。 少女将视线从那位黑袍老道的脸上转了一圈回来,再次聚焦到老道士身上,发现他的表情已经显得格外严肃。当少女正要开口询问缘由时,老道士突然截断了她的话头,说道:“小晴,你去一旁等候片刻。” 杨晴有些惊愕,这种情境在以前从未出现过。但看着老道士严肃的神情,显然并非小事。再观他们二人表情,仿佛似故交,于是她应声而去,稍作收拾后转向半山亭后方走去。 她思考之际,那位身穿黑色道袍的老者已走至他们面前。陆英朝与齐南华面面相觑,赶紧上前,正要对他一揖为礼。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还尚未问候对方,那位黑袍老道便直接吐言:“你们两位回避一下,莫要扰了我的雅兴。” 陆英朝和齐南化听后,自觉地向对方行礼致意,同时恭敬地颔首答应。 少年心中暗感震惊道:“这位定然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却是我眼拙了!” 少女走着走着,忍不住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他们,只见自己的父亲和那位黑袍老道仍然保持着面对面站立的姿势,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进行任何交谈。这让少女感到几分忧虑,那位黑袍老道虽是初见于不久前,却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畏惧于他,心里却莫名对他产生一阵害怕。 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在老道士身旁,从来也不知道阿爹竟然会认识一个威势如此之盛的人! 杨晴凝神沉思之际,耳畔突然传来那黑袍老道温和而宁静的话语:“我们已经多年未曾相见了吧?” 只见那老道士与那位黑袍老道携手立于半山亭的台阶边缘之上,站在云雾缭绕的阶梯边沿上。他们一齐眺望着广阔无际的荒野,柔和的凉风轻轻拂过,使得他们那斑驳的银丝飘舞翩翩,仿佛在讲述着时间如梭的故事。 老道士叹了口气,然后向远方投去深情的目光,脸上泛起的表情既复杂又丰富。良久之后,他方缓缓开齿,声音悠远地说道:“恐怕已经过去整整十几个春夏秋冬了罢!” 反观那个黑袍老道,却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些许感慨地问道:“那么在这十几年里,你过的可还算顺心吗?” 然而,道士只是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那黑袍老道亦似有心弦被触动之感,他回过头来静静注视着道士,然后再次询问道:“难道你至今仍在空蝉山上发生的事情对我心生芥蒂?” 道士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轻声回答:“身陷红尘俗世,四海为家,谈何安逸或不安逸呢?更何况你当年并未在我身上留下任何亏欠,我又怎能责备你呢?请勿再纠结此事。” 黑袍老道听完此话后,咧嘴一笑道:“纵情天地间,如今看来也真是神仙般的生活,倒也应了你当年在师父面前立下的宏愿。” 老道士淡淡说道:“你与我有所不同,年少时你便是这样,不过,若不是为了你那妄念,四方山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老道士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到了现今,我猜想师兄你依旧是无法放下。” 原本黑袍老道皱起眉头,眼中隐隐有怒意浮现,仿佛从未有人敢于用这样的言辞对待他。然而当他听闻到道士最后的那句师兄,再看到对方已经满头苍白的头发,比自己显得更加老朽,他内心的怒火瞬间消失殆尽,代之而生的是一种无尽的迷茫。 黑袍老道蹲坐下来,取了老道士置在青石边的那顶竹斗笠戴在头上,像是回到了很久远的几十年前,“修为怎么散了?” 老道士随口答道:“伤的重,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随后他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来,在黑袍老道耳边细声言道:”还剩下些寿元,便呆在这里不走了,能看着你们也挺好,落叶总得归根。” 那披覆黑色长袍的老道身躯不由自主地颤动,似乎怎么也没有料想过从老道士嘴里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沉寂片刻之后,瞬间捧腹大笑,笑声豪爽豁达,如破空长风,令周边众人俱为震撼。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最后竟笑得无法自持,甚至夸张到腰身弯曲,初次相逢的庄重肃穆早已无踪。 过了半晌,黑袍老道才逐渐平息了笑声,神情亦从欢愉转为平和,再度找回那份威严气度。 老道士静静凝视着他。 他们再次并肩伫立良久,寂静无言,那位黑袍老道深深地瞧了一眼,拍了拍老道士肩膀,随后突然衣袂翩跹,转身离去,步伐稳健有力,没有回头,只见到他的背影缓缓消失于古道的另一端,接着听到歌声顺着风传来:“渺渺天涯路,向来尘世远。” 尽管并不优美动听,但在苍凉之中自有雄浑之韵。 苍天之下,那条古道之上空旷寂寥,白云缱绻,空无一人,黑衣老道独自行走,显现出无以伦比的傲气。 歌声逐渐淡去,直至微不可闻,那位踏歌而来的黑袍老道身影已渐行渐远。山道岑寂唯见天边白云悠悠,看着前方空旷无人的古道,老道士心中不禁涌起一份惆怅之感。 ------------ 仙缘合 第三十三章 亭前老树又重新(二) 终是踏上天青顶的正路,最终走向了那天青顶的正道。然而随着行程的深入,余年轻叹这次山途上的险情比之前更加扣人心弦。有的路段,石道狭小如丝,能容纳一人而过,且外侧便是那神秘莫测的悬崖深潭,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其中一段石板路,从下往上看去,仿佛是凭空粘附在那陡峭的悬崖峭壁之上,无论左右,皆无依靠。 纵然是少年胆识过人,面临如此险峻之境,初次见到也难免心生畏惧。尤其是当他踏足于悬崖中的石级时,只见四周层峦叠嶂的群山如海啸般呼啸而来,那壮观的气象,使得这位初入天青顶的年轻人难以抑制内心的敬畏之情。 据齐南华所言,当初于此开辟山路之际,见此地山势险恶无比,无一立足之地,开凿路径难上加难。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位前辈在这利刃切割过的岩石峭壁上,运用法术创造出了一条蜿蜒回环的石阶。 在将近天青顶之时,山风骤起如狂澜,云雾升腾而起,余年顿觉全身生凉。然而当他抵达天青顶峰之时,竟意外地感受到了身上再度沾染了山外那份温煦宜人的春季气息。正如陆英朝之前所述,此地确如人间仙境般,满山秀美,瑶草碧绿,展现出一幅生机盎然之景观。 一踏入天青顶,老道士迫不及待地环视四周。眼前的门坊乃以大理石精雕细琢而成,宽广宏伟,墙体高耸入云,图饰精美绝伦,宛如腾龙驾凤,气势恢宏且壮丽。右侧所书者为:浩荡正气盈天;左侧则刻着:濯厥英灵振古今;上方更有四个大字的横批:天地清明。 门坊前矗立着两只威严肃穆的雄狮,形态逼真如生,乍看之下如同真物,仿似随时会向过往游人飞扑而来。此双怒目惊瞪四方来客,似是敞开巨口吞吐天地精华,仅是远观一眼,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魂不守舍。 “果真是仙境神居,巍峨壮丽,仅此一道山门便如此气势磅礴。”余年凝视着这座宽广的山门,目光穿梭于门两侧的对联之间。又险些被镇守山门的石狮吓倒,心绪不安,轻拍胸口急忙将目光转向别处,顺着目光往门坊里瞧去,一条通向山顶的漫长玉石阶梯如巨龙盘旋于青山之上,阶梯末端便是云烟缭绕中的一片山顶,那里时时刻刻风云突变,却始终若影若现地透射出光芒闪烁,弥漫着浓郁的灵气。 无愧为仙门大派,其气象万千,浩渺无边,宛如身临驾驭天地之巅的奇境。 余年热血沸腾,难以自抑,若能投身于这般仙岳门派,必将叱咤风云,或许在未来,亦有可能成为驾驭飞剑、斩妖除魔的仙门英雄。 少女亦为眼前的壮观景色所震慑,她虽初次踏足天青顶,之前仅闻四方山其乃三门之一,却不知这三门究竟何等威势,今番亲临,果真是壮丽无比,仅是一道山门便如此气势磅礴,那主殿所在之处岂非更加巍峨雄壮呢? 她瞥了一眼身旁激动不已的余年,不像他那样直接夸张地表达心中的震惊,只是悄然咽下一口唾沫,沉默不语,显得颇为拘谨。这与她平日里活泼好动的性格截然不同。 唯有那老道士,来到山门前轻轻抚摸着玉石所铸的山门,目光在每一处细节游走,接着又轻触镇守山门的石狮头部,目光转向台阶远处,似乎渴望穿透这漫长的步道,一窥尽头。未待陆英朝做任何提醒便已率先踏入通往四方山仙门的台阶。 余年见状,紧随其后。杨晴徐徐跟进。 陆英朝见状,疾步追上,这天青顶大殿的三千台阶尚藏诸多禁制,若贸然进入,必定会遭护山大阵反弹。 然而老道士与余年等人毫不理会,自顾自地在前方行进。 齐南华追上陆英朝,低声说道:“那位前辈既喊师伯为师兄,能有如此高的辈分,自然无需担心。” 陆英朝回头望了齐南华一眼,心中纠结。 先不说余年和杨晴二人,仅老道士一人便不能让他贸然冒险,尽管老道士确系四方山流落在外的弟子,且已多年未归,不知是否知晓有护山大阵之压迫,若因此受挫,恐我等还需背上招待不周之罪。 陆英朝决定阻止老道士等人冒险,但尚未开口,便见老道士攀登至某段台阶后便止步,余年和杨晴正疑惑之际,老道士手结一道法印,口中低喃一串深奥的咒语,顷刻间,三人体前的空气中泛起一股涟漪,宛如轻纱揭开的一处缺口,缺口周围波纹涌动,闪耀着真实霞光。 缺口之内的景色与外界并无二致,仿佛在他们面前设立了一道透明屏障,只不过在老道士咒语念毕之后,这道屏障为之打开一处缺口,供他们通过。 玉石台阶三千级,一步一行一生辉。 踏上这条通往四方山仙门的台阶,余年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仙门,巍峨延绵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尽头的霞光和云雾却透露着与凡间别往的气象。 哪怕是这玉石台阶两旁,种植的树木巍峨参天,碧绿生辉,林间有飞鸟共舞,呦呦鹿鸣,飞禽走兽,奇花异草,肉眼可见的薄雾散发出清冷的气息,浸入行人的肌肤,冰凉却又醒神,深吸一口气,头脑清明,四肢有力,神清气爽。 “这山林似乎也不平凡。”杨晴感受到林间的气息,冷不丁说了一句。 陆英朝立刻回应:“此处山脉间蕴含着浓厚的灵气,这里的花草树木皆为四方山多年精心培育,受灵气滋润,亦具有一定的灵性,甚至林中的花卉与珍禽异兽亦是如此。” “原来如此。”杨晴颔首,眼神投往林中深处,充满好奇心,一切景象在她眼中皆新奇无比。 或许是由于灵气滋养的缘故,一路行来竟全然不知疲惫。 不少弟子从建筑中御剑飞出,在天空划出道道霞光,有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仙鹤齐舞,灵龟潜底,有猿猴攀附于悬崖绝壁,麋鹿飞跃山丘水涧,祥云汇聚,头上三花聚顶,剑气纵横,乾坤五气朝元。飘飘兮如仙人下凡,渺渺兮似天宫林立。云山幻海,烟雾缭绕,内外空灵,穷工极丽。好一副仙家气象。 老道士凝望着这一幕,略微呆滞,眼眸中有异样的神采闪过,随即转头望向陆英朝说道:“走吧,带我去见掌教。” 陆英朝点头道却道:“老前辈,十年前师父已然卸去掌教一职,现在掌管宗门事务的是张玄甫师兄。” “谁都好,走吧。”老道士叹了口气回道。 到了天青顶大殿时,陆陆英朝向守候在门前的弟子解释了来意,并请求与掌教通报一声,称那位余年已经等候在大门之外 此时,四方山掌教张玄甫以及诸峰峰主皆汇聚于此。 陆英朝合手禀报:“掌教师兄,陆英朝前来复命。” 面对这位四方山最为知名的道长,少年在心中曾对其容颜做出诸多想象。虽然脑海中浮现出众多的形象,但无一例外都是高大威严、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然而,当他亲眼见到这位四方山掌教之时,余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设想大相径庭,这位掌教并非想象中的衰老,反而带着儒雅的气质,脸庞上还夹杂着苍白的病态。 “嗯。”张玄甫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背后的余年身上,瞳孔骤然收缩,陷入了短暂的惊愕之中。 尚未等他开口,旁边的玄女峰女侠此刻已然双眼朦胧,她痴痴地注视着余年身旁的老道士,纵然老道士此时状似潦倒,然而那双眉眼竟是如此的熟稔,与记忆中的人毫无二致。 “净秋,果然是你!”玄女峰的那位女侠走到老道士面前,忘却了形象,一双泪眼在他面庞停留片刻,表情充满了恨意,咬牙切齿地道:“你十六年前离宗而去,此后音信全无,从此杳无音讯,怎么不死在外边!” 老道士一脸局促,尴尬笑道:“长璃师姐,久违了,如今你竟也是人老珠黄了?” 长璃狠瞪着老道士,想要伸手去扭他的耳朵,如同以前一样,可刚刚抬起手就想到两人已阔别十六年,如今他归来,实属不易,自己又怎能对他出手?如此一想,也就释然了,随便说他几句罢了。 老道士回忆起当年,其实年轻时的长璃原本容貌出众,四方山内外无数弟子暗恋她,可是十六年前的巨大变故,天道反噬,众人皆深受重伤,寿元骤减,长璃也在这场波澜中耗损了寿元,容颜苍老。 杨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颇为惊异,阿爹如此拘谨的一面实在罕见。 老道士与长璃这两位师姐弟还在争吵,另一边,落霞山峰主平秋见到老道士亦忍不住走上前,他与净秋出自同门,自小一起修行,对于这位师兄,他的感情可能比长璃师姐更深。 “净秋师兄归来便好。”平秋走到老道士面前,笑容满面,他与老道士分别,本以为两人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可没想到苍天有眼,今日净秋师兄终于回来了。 平秋凝视着老道士,脑中浮现出许多回忆。 他初入宗门之时,四方山正值鼎盛,门派弟子众多,势力强大,无愧为三门之一,他历经艰辛才得以跻身宗门,原以为从此平步青云,无奈身边的弟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他虽能入四方山,却仍不及同期入门的弟子。名列倒数。 夜深人静,他曾藏身落霞山一隅偷偷哭泣,却听到有人呼喝的声音,他闻声而去,发现庭院内有一人正持剑修炼,深夜风寒,可此人却身形赤裸,仅着单衣在庭院中练剑,剑声呼啸,与他口中的喝声相互映照,任凭寒风侵袭,依旧坚韧不屈。 修炼中的净秋发现了暗处中躲藏的人,蓦然回身,长剑直指。 平秋从暗处步出,畏畏缩缩,彷徨无措。他在四方山并无知己,心中的苦闷只能独自扛起。 “我认得你,你也是刚刚入门的弟子。”净秋收剑在手,走到平秋面前,见他双目湿润,眼眶中尚残存泪痕,不由心生疑惑,“怎的如此悲痛?” 平秋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试剑峰大比。” 净秋闻言莞尔一笑。 平秋望着净秋,不禁想起先前似乎也曾看过他的比赛,净秋的排名也不过尔尔,便问道:“我记得你的名次也不甚佳,仅仅略高于我,你不难过吗?” “我何以言悲?”净秋答道:“试剑峰大比所选,原本重在资质卓越之人,然并非资质稍逊者便注定废弃此生。我们皆为初入门径之辈,许多知识尚且匮乏,慢慢学习即可,学得多了,总会找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何必执念于一场大比的结果?” 平秋愣了一下,他觉得净秋的话似乎颇有道理,但他不解既然净秋无谓,那么半夜在此挥剑又是为了何故? 平秋凝视着净秋的双眼,试图从中探寻出一些信息,然而净秋的眼神清澈明亮,宛如夜空朗月,不含半分虚伪。 净秋笑道:“我虽表现得不在乎,亦未言我无动于衷。我们步入仙家之门,并非希求排位之高下,而是向往更深远的道途,是高深莫测的法术,是行侠仗义的豪举,是斩妖除魔的决心,是长生之道的追求,而这一切皆需一颗不断攀登进取的心。因此,我在此习剑又有何不可?” 平秋踌躇片刻,不知如何回应。从净秋的回答来看,他有着更崇高的理想与追求,他比旁人看得更为深远,内心自有自己的方向,而非随波逐流。 ------------ 仙缘合 第三十四章 亭前老树又重新(三) 有一天,平秋与净秋比试御剑之术,而平秋也首次战胜了净秋。平秋欢腾鼓舞,欣欣然高呼:“净秋师兄,我终是无愧于你!” 净秋虽失利,但并未灰心丧气,反倒对平秋的飞速进步感到喜出望外。 平秋颔首微笑,内心满怀憧憬,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进步这么快全靠师兄帮衬。 “净秋师兄,你呢?” 净秋的唇畔勾勒出一丝坚定的笑意,挥舞着手中亲自绘制的咒符,斗志昂扬地答言:“我自有机变!” 净秋开怀笑颜,挥洒着手中的咒符,自信满满。 平秋向净秋伸出手去。 后来,平秋勤修苦练剑术,剑术上已然卓尔不群,数年后的济山会,他再度巧遇当初将其战败的那位劲敌。 那一日,锣鼓喧天,擂台之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那时的平秋神态坚定,气定神闲。 漫天的哗然,所有人都震惊于平秋的实力,吃惊于他平日里竟丝毫不显山露水,藏得这么深。 再后来,净秋师兄与骓庄真人同时离宗,一别十余年,他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这位令他敬慕的师兄了。 平秋忍不住泪湿衣袖。 老道士看见昔日的师弟此刻声泪俱下,不禁思绪万千,说道:“平秋,别来无恙啊。” 平秋点了点头,师兄还是那位师兄,对他的语气都不曾改变,只是归来时已是满发白鬓。 老道士仍在与旧时相识交谈,张玄甫却又瞥见老道士身后跟随着一名女子,便询问道:“净秋师叔,此为何人?” 老道士微笑应声:“独处异乡十六载,自然生发出几分寂寥之情,于是便收养了这个女儿。” 此乃杨晴所知之事,老道士与之并无血脉相连,依其言,乃当年在禅心寺一位大德大师手中领养而来。她亦曾问询那位大师的法号,或以此线索探寻其生父踪迹,然每当此时,老道士便开始插科打诨,实不愿透露真相。后来杨晴闹别扭威胁老道士若再不告知便不再理会,甚至不给其进食,逼于无奈,老道士终于吐露那位大师已是圆寂,实在不便叨扰。实在不宜打扰。 那当时的少女并未绝望,决意深入禅心寺查证究竟。她亲眼目睹了那空荡荡的灵牌,心中苦楚万分。既已世间再无人知晓其身世,她便决意追随老道士四处游历,真诚地将其视为父亲。 “原来如此。”张玄甫听罢微微颔首,继而再度问道:“那么此次师叔回归,预计何地安身?” 十六年前,大阵正是设于老道士所在的空蝉山上。然而在失败之后,老道士选择离开门派,如今空蝉山的正殿及侧殿已颓败不堪,弟子们亦纷纷离去。满山野草丛生,恍若废墟,显然并非宜居之地。 “倒不如暂居落霞山吧。恰巧我有意与净秋师兄畅谈旧情。”平秋立刻挺身而出,热情邀请老道士等人前去落霞山居住。 然而,老道士却直截了当地回绝道:“还是罢了。我天生怀旧,虽然空蝉山的香火已灭,但毕竟我也算是空蝉山的主人。多年未见,此次归来理当先探访故土,纵使那里荒凉破败,我们也可重新整顿一番。再者,我在外漂泊多年,空蝉山又葬送我手,还需带她拜谒祖师,向他老人家跪拜致歉才是。” 正当平秋正欲启齿之际,老道长轻轻举起手掌,示意他无需再说下去,他面色平和地笑着说:“此次重返山门,实为调理伤势,你那位于落霞山中的道场门下后辈众多,弟子们日夜嬉戏,实在颇为喧闹。” 平秋闻此言后,便不再多言,他深知这位净秋师兄的固执己见。 此刻,张玄甫察看道长的态度坚决,于是他心领神会地颔首答道:“既然师叔已有定论,晚辈自当遵从。 随后,张玄甫再度抬眼,凝视着静静坐在角落里,保持沉默的余年。这个面容亲切而熟悉的年轻人,让他仿佛看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位师兄少年时期的影子。 张玄甫内心叹惋,对余年的身份也有了自己的判断,或许他确实是那位师兄的后人。 天青山顶耸立直插云端,风卷云涌,时有严寒的呼啸在大厅外穿梭飞舞,突如其来的风云变幻映照着在场众人的心绪,充满了变数与不确定性。 其余的人也都纷纷将目光汇聚在余年身上,那份相似的面目让众人为之惊愕,不由得心生感慨。 岁月流转,当年的祸端留下了无法修复的伤痕,四方山的实力大为衰落,在外界人的眼中,其地位已经在沧山剑宗之下。为此,每一届的济山大会上,沧山剑宗的弟子便会毫不留情地嘲讽、侮辱乃至挑战四方山的弟子,刀光剑影,令四方山遭受重创,声名狼藉。尽管目前仍为三门之一,但已无法再现往昔的辉煌。 这也是四方山众人心中难以启齿的遗憾! 尤其是张玄甫上任四方山掌教之后,不仅需处理四方山上的繁杂事务,更洞悉了许多原本掌门并未跟他提起的秘密。 事实上,四方山远没有看起来的光彩夺目,从骓庄真人和照曦剑一同离去那天开始,空蝉山的净秋师叔紧随其后,四方山昔日的雄厚实力顿时大幅度缩水。更糟糕的是,沧山剑宗此刻正如饿狼一般对其蠢蠢欲动,沉重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般压迫着四方山,唯独依靠张玄甫这孤身一人在苦苦支撑。然现如今他已时日无多,而四方山正急需一股新鲜血液的注入,方能力挽狂澜,保住宗门的安宁。 如今,净秋师叔的归来无疑给四方山带来了希望。尽管不知道他如今实力如何,但想来也因当年之事受到影响,若是有灵药辅佐,恢复也不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净秋师叔在符箓领域中的造诣堪称精妙绝伦,名扬四海,有他坐镇,即便面对重重威胁,四方山亦可抵御一二。 十六年前的上任掌门试图借助照曦剑的剑气运势,但未能如意反而遭受天道的反扑,宗门自然难以免遭牵连,而照曦剑也被骓庄真人带走。饶是张玄甫再是费尽心思,对此亦无可奈何。 如今,那像照曦剑的古剑就在眼前,张玄甫的内心激荡不已,若是真的是照曦剑或许能再借其中的气运。 内心的思绪如潮水汹涌,张玄甫望向余年的眼神中充满炽热,仿佛找到了寻找多年的宝藏,既兴奋又迫切地想要将其掌握在手中。 “想必你便是余年吧?”身穿玄色道袍的张玄甫,首先以洪亮宛若大吕般的声音开头,语调庄重而深沉,仅仅是听到他轻轻启齿,却仿佛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震撼人心。 余年心中一紧,心想果然如同赵先生所讲,四方山掌教的修为必定已是高深莫测,于是低下头,恭谨地回答:“仙人在上,晚辈正是余年。”在这个关键时刻,余年丝毫不敢显露半分懈怠之意,虽然之前陆英朝曾经向他邀请上山炼心悟道以求长生,显然这也是受到了指派,然而面对眼前这位四方山掌教,余年依然需谨慎行事,以免触怒了他,以至于失去了踏入仙门的宝贵机会,岂不可惜?这个历经千辛万苦而来的良机,断然不能白白浪费啊。 张玄甫凝眸审视了一会儿余年,只见这个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目光中洋溢着正直坦荡的气息,不禁让他回忆起了那位骓庄师兄,浑身散发出独特的英雄豪杰气质。 “宋府曾在信中提及阁下曾运用灵剑驱赶过镜妖,莫非就是小友手中的那把古朴长剑吗?”张玄甫一边询问,一边指向余年背上的长剑,众人的视线也随着张玄甫的手指转动,看到那把长剑后,个个脸上都浮现出兴奋激动的表情。 对众人这般如潮水般的反应,余年不禁深深吃了一惊。这柄长剑虽然是父亲生前留给自己的,然而却并未说明它的来源和来历,以及背后的故事。这使得余年来回思忖,对其的认识如同一团迷雾,看不清真相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余年缓缓地将长剑从身后取下,一边仔细揣摩着剑柄的纹路,一边在脑海里重现每一次拔出此剑时的画面。他暗自揣测,此剑恐怕并非凡品,或许底蕴不凡,却依然不知其来龙去脉。他那已逝的父亲并未给他留下任何启示或线索,因此对于这段已被遗忘的历史,只能依靠自身去甄别解答。 但见这些上座仙人反应,他们或许有所知?或许能从他们口中寻得一二。 余年心中已有计较,只待时机成熟。观周围人群的反应,余年推测他们必定明白其中的隐情。于是,余年耐心等待一个适宜的时机,试图从他们口中探求蛛丝马迹。 站在身旁的陆英朝望了望余年手中的长剑,他曾亲眼目睹余年发挥此剑之力,那少年仅凭凡人之身竟能击退镜妖。由此可见这把剑的威力必然不同寻常。尽管陆英朝一直认为这柄剑非同小可,但却并未联想到那柄承载气运的神器,因为照曦剑已经失踪多年,很难想像随便遇到的一把剑就能确信。 再者,此剑是余年的父亲所馈,应无特殊威力,或许只是一把富有灵性的灵剑罢了,与相传的照曦剑相较仍有差距。 唯独令陆英朝困惑的是,为何张师兄与其他宗门长老对此表现得格外激动? 陆英朝满腹疑惑,决定保持沉默,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事态发展的动向。 此时的余年还在幻想自己修仙之后的种种风光表现,这时张玄甫的声音传来:“净秋师叔,天色不早了,不如您今晚就在此休息,我让门下弟子为你们安排客房,明日再派人随你们打扫空蝉山,如何?” 那位老道士轻轻地叹了口气,带着少女之后便离去了大殿。 ------------ 仙缘合 第三十五章 古剑遗风盈月华(一) 张玄甫站起身朝着老道士深深作了个道揖,回过头竭力压抑内心的激动,外表平静对余年道:“天下剑修如过江之鲫,能令佩剑滋生剑灵者已是天赋卓越,至于那些真正蕴含灵性的宝剑则更是稀世珍品,不知余年小友手中的这柄剑究竟源于何处?冒昧讨教,能否借予一观?” “回禀张仙人,此剑乃家父遗留给在下。”余年语毕恭敬地递上手中的长剑,心中暗自揣度着能否从这些修行高深之道人中探寻到父亲的一些往事,或许他们是父亲生前的知交挚友?若果真如是,那么自己修仙之路岂非更加顺畅? 张玄甫目睹那柄古老之剑,心脏不由得跳动加速。但听到余年说此剑乃其父的遗物时,张玄甫的手骤然停滞了一下,心中咯噔一声,似乎是有一根弦断了。 然而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冷静自若的神情,郑重地拿起古剑,侧头细细端详起来。一旁的几位宗门长老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凝视着这柄传说中的照曦剑,低语交流着,只有彼此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毫无疑问,此剑定是照曦无疑。” 张玄甫微微颔首:“当年照曦剑经由骓庄真人之手带离后便隐遁于世,竟然在此刻再现世间,而且还为人子所持,更何况据说这还是其先父之遗物,那么身处此地的那少年岂不是……” 话音未落,众人皆震惊不已:“据刚才那孩子所述,此剑乃是其父留给他的遗物,这岂非意味着骓庄师兄不幸离世了么?” 语音到此骤然静止,然而诸位都已在心中明了,那骓庄真人离世恐怕已成定局。 小景胜胜原本黝黑的面色此刻益发浓重,悄然望着余年,心中已然升腾起愤怒,在他眼中,骓庄师兄依然生活在人间,而眼前的少年却只是巧合得了这把照曦剑,因此他口中说出的每句话无不是弥天大谎。 “景胜师弟!”张玄甫低声地劝阻了情绪激动的景胜,接着说,“关于这件事,我自会亲自派人进行详尽的调查,你先稍安勿躁。” 小景胜瞥了张玄甫一眼,表面上压制怒火,内心却对余年深感疑惑,暗自审视着他,目光中闪烁着质疑的火光,如果能证实这小子所言为虚,他定然不会轻饶了这满口谎话的小子。 众人的眼神交错,各怀心事,这剑既然确定为照曦剑,那么眼前这位少年与骓庄真人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他到底是否如他所言的那般,究竟是否是骓庄真人的亲生骨肉,还需诸多证据来证实。 张玄甫微微颔首,轻声询问道:“余年小友,你声称此剑乃是你故去之父留给你的遗物,令尊是何时离世?” “回张仙人,家父已过世九年有余。病入膏肓之时,脸色煞白,大夫前来诊治,说家父乃是气血紊乱,五脏六腑俱损,无力回天。”余年言辞诚恳将,所知悉数说出。 昔日,余年父亲垂暮之际,大夫在一旁照料诊治,然而稍作观察后却颔首离去,余年不明其因,故步上前探求询问缘故,那大夫终究告知他病情已至无法挽回之境地,非人力所能挽回。 待至父亲离世之后,遗留下这把古剑,他虽然曾将它珍藏于箱中,亦未曾丢弃之不顾,闲暇之时,尤爱抽出宝剑舞动一番,以此展示自己构想中的英勇豪杰形象,然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实质功用。直至近日宋家驱邪除魔之际,因性命攸关,乃逞强将此剑随身携带,却未曾想竟真的派得上淋漓尽致的用处。 只是经过此事,他也在思索,父亲留下的这把剑显然非同寻常,他又是来自何方,难道祖辈曾与某位仙人有缘,受到的福禄。然而未几,这个想法又被他否定。若是祖辈真的与仙门有过不解之缘,自己又岂会沦为一介市井小厮?因此,这把古剑的由来也如同一团迷雾笼罩着余年来的心头,他也想弄清楚这把父亲留下的剑究竟是何来历。 适逢此时,他见闻四方山众人对这柄剑产生了浓厚兴趣,心中不禁暗自揣度,难道他们知晓些有关这柄古剑的秘密吗?因此他决定对所有问询予以详尽解答,就是想知道这把剑的真实来历。 在听完余年的叙述之后,张玄甫微微颔首,凝视着手中的长剑,最终将其轻轻地插入剑鞘。 “张仙人,不知此剑是否存在什么问题?”余年关切地问道,他之前一直有这样的疑虑,这些人对于他的剑如此热衷,难不成有抢夺之心吗? 然而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余年心想他们身为堂堂仙人,总不至于抢一个凡夫俗子的东西吧?难道这偌大的四方山寻觅不到一柄上乘的宝剑吗? 张玄甫抬起头,淡然地瞥了余年一眼,从他的神态中捕捉到了他的担忧。张玄甫心下暗忖:余年的发问,似乎表明我们有些违礼了,拿着他人之剑观赏良久而无归还之意,只怕外人难免会误以为我们四方山企图夺取一个俗世众生的家传之宝呢。 于是,张玄甫面带微笑地将剑物归原主,和善地说:“此剑并无瑕疵,只是我觉得剑身颇具特色,所以想仔细欣赏。此剑无疑是一把宝剑,但稍欠灵气而已。既然是你父亲生前遗产,那你就务必要妥善保管,以免遗失。” 晚辈铭记在心。”余年低声承诺。 看这张仙人张口闭口净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余年深深地明白今日想探求此剑的真正来历恐怕已经难以实现。然而从他们的各异的脸色中,明显可以看出这把剑与父亲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也说明他们与父亲也是熟识的。 如此一想,余年内心不禁为之一动,自幼以来对那种以侠士身份行道,挥舞长剑斩妖降魔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往昔只因无可选择,而今他即将走上这样的道路。若家父在天有灵得知此事,定会为此感到欣慰不已。 余年开始想起桃源楼那名青衣侍女,待有朝一日自己得道修成御剑回归之际,相信她必将被这种景象所震撼到。 “嘻嘻。”想象着那样的情景,余年不禁露出了浅淡而张扬的笑容。 然而在张玄甫将剑归还于他后,小景胜似乎很不理解,悄声地向张玄甫问询为什么要将这把重要的照曦剑归还于这个少年。 “张师兄你这是何故啊?这照曦剑我们苦苦找寻了长达十六年之久才终于找回,你怎么能随意将其交予他人?” 张玄甫却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低声回答:“你们刚才已经见证过了,这的确是照曦剑无误。然而此剑的灵性与七分气运竟早已荡然无存,甚至比起一般的灵器还要逊色几分,实在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如果勉强保留在此,也是毫无意义。” “自十六年前的那件大事发生至今,我们四方山的实力已今不如昔,现如今已经无力再次冒险尝试飞升。即使留下照曦剑也是枉然,还不如就此转赠给这孩子保管。而且他都说了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我们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人家父亲的遗物吧!” “这话倒是在理。”听完这番话,小景胜立刻住嘴不再争辩,他作为云琅峰首座,自然是做不出强抢人家父亲遗物的举动的,但是考虑到照曦剑与四方山的兴衰荣辱息息相关,把它交余年保管也确实过于草率了,毕竟这小子并无半点修为。 “依我之见,让此剑暂且交由他代为监管。我等派遣得力之人,极尽隐秘的严密监视,以保证此剑无恙。”平秋提出了一个建议。 众人听罢,皆认为是绝佳之计,于是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张玄甫稍作沉吟,然后微笑着对台下的余年说:“想必这些日子,余年小友定是辛劳不已,待明日入门,你便拜入我的门下吧” 诸峰首座闻言一惊,本以为张玄甫会先考验余年一番,再决定是否收徒,却没料到如此直接。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骓庄真人的缘故,如此安排也算是合情合理。 余年惊喜若狂,紧握双拳作揖地言道:“那感情好,弟子就先谢过张仙……呃,不对,应该是谢过师尊了!” 张玄甫微微淡笑,温和地回应:“叫师尊尚嫌过早,待明日正式的拜师礼过后再如此称呼倒也不迟。" 余年不由得暗自窃笑,原本以为自己可能只是成为一名普通的弟子加入四方仙门,却没料想到竟然能直接成为掌教的真传弟子,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令他自己都不禁怀疑起这段奇遇的真实性。 “敢问师尊,您是不是认识家父?”余年反复思索,最终只有这一个可能的理由。这位张仙人与父亲相识,身为故交,悉心照拂故人之子也在情理之中。 张玄甫的点了点头,答道:“自然是认得的。” “果真如此。”余年在心底欣慰地一笑,心想此次真的可高枕无忧,既然两人本就是故交,说不定还有机会从这些交好的人物口中探寻到父亲生前的种种事迹。 ------------ 仙缘合 第三十六章 古剑遗风盈月华(二) 拜见过四方山祖师像后,余年便算是正式在朝霞山上安顿下来。 朝霞山由掌教张玄甫亲自掌舵。此处景色清幽独特一绝。几间石屋耸立在峻峭高耸的石岩旁,门前便是一块平整开阔的石坪,旁边翠竹葱茏,树木繁茂,仿佛隔绝了世俗的纷扰喧嚣。 据那引路弟子所说,朝霞山不比其他各脉同门,因掌教张玄甫总是忙于处理各门事务,无暇顾及各位弟子,而齐师叔年纪轻轻,且向来喜欢去擂鼓台与同僚交流技艺,因此在这朝霞山中,香火并不是特别鼎盛,三代弟子之中,继余年后,现今弟子也仅仅只有六位,因此房屋宽敞空旷,反倒显得更为舒适。” 纵使这朝霞山的石室较之于余年心目中的仙人府邸而言依旧稍显清陋了,然而对于初入仙门的稚嫩少年来说,已然足够令人心满意足。尤其是这翠绿恬静的风景,在余年看来仿佛蕴含着浓郁的神仙气息,能在此居住已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只是那齐师叔的称呼,说实话使得余年感到困惑,脑中不由得涌现出那位洒脱剑客的背影,于是他大胆发问:“师兄方才口中提到的齐师叔,是否名叫齐南华?” “咦?你竟是认识他?”那引路弟子见余年竟是识得齐南华,神色颇为惊讶,随后解释说道:“朝霞山一脉自张掌教至今已历经四代,齐师叔虽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他乃是朝霞山前任祖师首座的独苗。” “四方山颇为特别,传言过去曾惨遭大劫,现今祖师一辈中,除玄女峰的长璃师祖外,还有另一位平秋师祖。此外有些弟子,由于资质超群,幼时便被带至山上跟随祖师研习,恰逢那时师父和师叔尚未就任首座职位,于是这些弟子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祖师的衣钵。而我们这些后来才入门的弟子,自然不得不尊称他们为师叔。然而近年来新入门的弟子极为稀少,所以你在此处乃实实在在的小师弟了。” 虽然少年现在已经入得朝霞山,唯恐后续数日他与其它年轻弟子无甚亲近交流,于是遂起了玲珑之心。自天青顶下来之后,沿途观察各位弟子的言行举止,似乎很容易就能发现其中许多世家子弟的踪影。纵然当年他在那些市井小民之间游走闯荡时,早已对这人间情冷暖司空见惯,然而初来乍到此地,总免不了有虚心求教的时候,“师兄,不知这落霞山上共有几位师兄?待明日正式入门之后,也好前去拜见他们。” 那引路弟子笑道:“师弟真是有心,在下名为江舫,乃师父门下的次徒,师弟称呼我为江师兄即可。目前朝霞山上有两位弟子不在场,大师兄裴良君早在几年前便已踏入江湖探险,同行的还有三师弟方承安,四师弟方承致他……早年在济山盛会上,他不幸身负重伤,行动上略显不便,因此今昔他在居所内安心养伤;而勤奋努力的五弟子齐修远则常常闭门在家修炼,很少在外抛头露面。” 又走了片刻,江舫引领着余年来到右侧后方的小庭院,并说道:“这就是了。”说罢,安然得领着余年来至其中。 余年环顾这个既陌生又即将长期栖居的地方,左右两侧分别耸立着挺拔的青松与摇曳生姿的翠竹,簇拥着后方一片宁静的庭院。庭院内由细密的小石卵铺设成道,两旁绿油油的草地如茵,夜晚的微风拂过,树叶与竹枝在月光下轻轻摇晃,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气,给人一种远离喧嚣、心旷神怡的感觉。庭院中的主屋素朴简陋,除了必备的桌椅床铺之外,再无其他装饰。 江舫微笑着道:“今日我已略作整顿,你便在此暂时休憩吧。山居生活或许简朴,但若有何难处或不适之处,尽可告知于我。” 余年深深鞠躬表示感激:“多谢江师兄的关怀照顾。” 江舫微微颔首,环视四周后说道:“你已劳累了一日,宜早些安歇。” 余年应声答允,将江舫送至门口后,轻掩上门。那一刹那,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丝毫人声喧闹。他默默走到书案前,傻傻地坐在那儿沉思许久,发现实在无所事事,这才熄灭了灯火,褪去外衫躺在床上。翻腾辗转了良久,才终于沉入梦乡之中。 他恍惚间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身子突然一震,仿佛从迷梦中惊醒过来。 他在床榻上静默了良久,直至呼吸变得均匀,双眼也终于适应了黑暗。只见窗户微微倾斜,一束微弱的月光如银色丝带般掠过,将冰冷的青色砖石地面映照得宛如白雪皑皑的景致。 余年毫无倦意,于是起而行之,来到门前,轻轻推开那扇木门步入户外。 周围静谧无声,只有遥远处某个角落里偶尔传出几声昆虫的鸣叫声,如同情人的细语般断断续续地流转,月色如同清泉一般轻轻洒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抬起头凝望着夜空,只见满天繁星璀璨生辉,明月高悬其中,正当余年陶醉于这千山明月的景致时,却愕然发现那把放置在家中角落的宝剑,此时竟自行飞至身畔,宛如“毅然”矗立在那里,剑身流溢着神秘的光华,正贪婪地吸收着四散的月光。 因古剑之故,余年周身也沉浸在这由它所引来的无形月光之中,不止是头顶的皓月清晖;少年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四面群山万壑之中的天地灵气,似乎都被一股力量牵引,开始旋转流转,汇聚一处,朝着这把深邃莫测的古剑狂涌而来! 浩渺无边的灵气瞬间汇聚而来,其势宛如不息的长江大海,源源不断地流入余年身边的古剑中。在成功吸纳了无尽天地灵气后,古剑猛然散发出熠熠光芒,剑身上泛起层层波澜般的辉光,既夺目又灿烂,让专注观看的少年一度陷入惊讶与困惑之中,一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然则,让他更为震撼的现象紧随其后,身处古剑旁的他,在接受如此磅礴灵气的洗礼后,竟然发现自身的肉体竟然得到了灵气的滋养。由内激发的舒适之感无法用言语形容,感受着清凉的灵气侵入肌肤,浅尝即止的暖意也在体内翻腾,顺着全身经脉自然流转。刹那间,余年感觉自己体内的血脉旺盛膨胀,全身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余年闭目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当中,不知不觉之中感慨万分,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颜,心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巅峰。 自他踏足四方山的第一天以来,就收获如此神奇的际遇,天地灵气洗涤躯体,起到疏通经脉的作用。倘若能够长久保持下去,只怕未来修炼的速度将会如同骏马飞驰,一日千里。若是真的如愿以偿,那么实现驾驭飞剑日行千里的愿望或许不再只是幻想。 心潮澎湃的余年,睁大了双眸,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似乎在吸收昂贵的天地灵气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体内孕育着一股从前从未拥有的强大能量,眼眸精亮,神采奕奕。 正在悠然自得的少年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是否会把其他的师兄师伯们从沉睡中唤醒呢?” 这个念头刚刚在心头掠过,他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似的,霎时,朝霞山在深邃夜幕的映照下,青翠竹柏之上骤然响起一道如同洪钟般的声音: “尊驾何人?为何深夜造访我朝霞山……” 这句话音浑厚而有力,似是回响在朝霞山的上空,宛如波涛汹涌荡漾于群峰之间,长久不歇。 “哎呀不好!这次真的闯祸了!看来我这把宝剑真的不适合在半夜喧嚣了!” 就在此刻,他无意中抬头望向院墙上矗立的一个黑影,虽然不算高大魁梧但却能感觉到一种峻峭挺拔的气质,孤高冷傲令人敬畏。尚未接近,便已经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余年警惕之心瞬间升起,于是走出几步,借助皎洁的月光细瞧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身披黑色长袍,面部沧桑显露一种不可描摹的傲骨气质,正是今天早晨在天青山顶上偶遇的那位黑衣老道。 余年一颗悬着的心更是吊了起来,原来是自家门派的前辈,他在这里尚属新人,只是错愕夜深人静之时来访自己偏僻的住所为何是这位黑袍老道。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拜掌教张玄甫为师,而那位张玄甫尊称老道为师叔,而老道再叫此人为师兄,依照这等辈分,这时降临院中的前辈岂不成了我的师祖? 余年心头一惊,匆忙转变态度,恭恭敬敬地敬礼致词:“晚辈余年参见师祖!” 在月光下,黑袍老道轻轻蹬着墙沿,腾跃的身形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落下,稳坐在院子中央。深邃的目光锐利如刃,仿佛要直射余年灵魂深处的秘密。 余年感到对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犀利,身体不禁瑟瑟发抖,这种被人轻易洞悉一切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此刻,犹如在黑袍老道面前无所遁形,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或许是注意到余年的慌乱,黑袍老道收回视线,终于稍显缓和地说道:“原来是你?” ------------ 仙缘合 第三十七章 古剑遗风盈月华(三) 黑袍老道静默地远远凝视天空,只见深蓝如墨的夜空之中,皎洁的明月之下,流星璀璨,天地灵气流转至妙处,形如一道道灵气柱自九霄层云之上倾泻而下。这数十根灵气在空中交错融汇,凝集成一股洪流,无所顾忌地直扑那柄古朴长剑。 那位黑袍老道缓缓合上双目,眸子里闪耀着难以察觉的亮光,继而接先前之语继续说道:“我仅是见天地灵气骤然汇聚向朝霞山奔腾而去,心生好奇,故特地前去一探究竟,未曾想这深夜时分,你亦未眠,不知何故?莫不是刚入四方山辗转难眠?” 得闻此事的余年内心震惊不已,只是涉世未深的新进门徒,何德何能能得到师祖的亲自关照?急忙矢口否认,急切地解释道:“晚辈乃普通凡人,初入仙山尚不熟悉,幸蒙掌教垂青,情愿收我为亲传弟子,实在是三生有幸,晚辈受宠若惊,心情振奋,故而宵夜失眠,方起身走动片刻。” “原来如此。” 黑袍老道淡然地点了点头,继而将视线转向了余年身旁依然吸收着天地灵气及日月精华的古朴长剑,开口问道:“你这剑的确非凡,能否让我一观?” 听闻此言,余年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师祖也是为了这把剑而来,只是不清楚这把剑究竟有何奇妙之处,竟引得四方山众多高人关注,先是天青顶上的前任掌教与诸位峰主见到此剑时个个激动不已,现在又有师祖造访借剑一观。 余年心中猜想,笃定这把剑来历十分不凡,怕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只是那逝去的老爹到死都没跟自己透露半个字! 尽管心中充满遗憾,但面对此事,余年并未流露任何情感。他恭敬地伸出右手,面带微笑地回答道:“师祖您随意观赏便是。” 得到余年的回应,黑袍老道随即对那座古朴长剑轻轻挥动了一下,顿时,原本持续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的古剑瞬息之间停滞不动,高空之上凝结的所有灵气瞬间消散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如今的夜空中仅剩下那轮洒满银辉的皓月以及无数熠熠生辉的星辰。 没有灵气倾溉,古剑身上的阵阵毫光蓦然消逝,如同被冷落的星辰,渐渐变得暗淡无光。此时也再无力量悬浮于空,“哐当”一声,径直坠落在地面之上,似是生物失去了生机。 黑袍老道微微皱起了眉头,对于眼前的情景感到几分惊愕,依他所想,这把剑若仍如昔日般充满灵力,理应主动来到他手中。但如今它失去了天地灵气的倾溉,它便直接黯然无光,摔在地上,根本不听从他的召唤。 莫非这柄剑本身的灵气不足以支持这样的举动吗? 可那宋府来信中说,在除去镜妖时此剑表现异常,轻而易举便将镜妖逼退,由此可见,这剑中分明是有剑灵存在其中,那为何现在又失去了神采呢? 黑袍老道站定原地,愣了足足三息时间,目光紧盯着那柄古剑不放,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似乎正在深思熟虑着各种可能的原因。 余年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一旁,看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这位师祖有些滑稽有趣,他刚才亮出手掌,命令般的样子,莫非是认为这柄剑定会飞向他的掌心? 黑袍老道舒展尴尬的神色,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步伐稳健地走到了神剑附近,俯下身子捡起那柄已经坠地的古老神剑,捧在手中细细审视,最终确定,这的确是他记忆中的照曦剑,然而,此时的照曦剑显然丢失了部分原有的灵性,与过去的光泽辉煌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看到黑袍老者如此认真的态度,并想起之前表叔张玄甫和各位山峰峰主也是对这柄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余年不禁心生好奇,鼓起勇气询问道:“师祖,晚辈有一个想要请教。” “何事?”黑袍老道暼了一眼余年,缓缓地开腔回应。 余年神情肃然地说道:“天青顶上,掌教和诸位首座均对晚辈手中之剑颇为喜好,晚辈曾询问过相关事宜,然而他们并未透露任何信息。今夜师祖深夜造访,显然便是为了此剑,晚辈心中颇为疑惑,实在想探寻此剑源头,为何四方山众人皆对此剑充满渴望?” 黑袍老道略微诧异地看向余年,似乎是吃惊于他竟然能看出他们的目的,然而仔细回想一番便不难理解,照曦剑对四方山至关重要,不管是张玄甫还是平秋,亦或是其他人,都面临着巨大压力,急于寻回这把照曦剑。今日见到隐藏多年的宝剑出现眼前,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十六年前所酿成的意外,亲手让四方山遭受重创,使得诸多同门不幸离世,他无疑是四方山的罪人,无法面对四方山历代祖师的英灵。 可是尽管内疚满满,他依然渴望能够通过克己赎罪,若不是曾经骓庄真人夺剑离宗,只怕当时自己了已经强开天道,吸引天地间散逸的灵气,但这样的结果是好是坏,却是未知。 因为骓庄真人夺剑离宗,使他的计划被扼杀,整整十六年过去,他仍秘密追踪他的行踪。关键并不在于骓庄真人本身,而是他手中的那把照曦剑。 今宵再次目睹这柄自己挂念已久的照曦剑,他同样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若非有人在场,他真想将剑抱在怀中,仰天长啸。 如今余年主动提问,他猝不及防,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踌躇许久后终于说出:“不知你对四方山的起源历史是否有所了解?净秋曾与你提到过吗?” 余年轻轻摇头回应道:“老道长从未提及此事。” 黑袍老道凝视夜幕,怀缅往事般地品味那段过往,淡然开口向余年轻声叙述那些曾经上演的往事:“百年之前,妖族侵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余年惊愕,没料到赵先生讲述的大荒妖族并非虚言。 众多修真门派之中,一个名叫昆吾的门派,位居修仙门派之巅,为了保护天下百姓免遭妖族迫害,率领所有正道门派一同剿灭妖族。 而妖族强横,势不可当,正道联军步履维艰、伤亡惨重。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战役中,昆吾门凭其气运打破天地法则,招来天雷,才终将妖族驱离,而昆吾门在这一战中丧失了近乎九成的弟子,元气大减。 之后,为了守护宗派传承,当时的昆吾门最后一任掌门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将剩余的昆吾气运封印于照曦剑内,从而导致昆吾门气运消弭,山崩地裂,昆吾门彻底消逝在修仙界中。” 黑袍老道言辞悲怆,讲述之时语气跌宕起伏,嘴唇翕动之间,似乎让人感觉到那个波澜壮阔的修仙世界呈现在眼前,仿佛能够看到昆吾门的荣光与陨落。 余年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这些故事,尽管他并未亲眼目睹昆吾门的辉煌,但他深知,昆吾门作为正道翘楚,必定远胜当今的三大宗派。 尤其当他听到昆吾门为了保卫天下苍生,不惜强开天道,召唤天雷,付出了接近九成的弟子生命的巨大代价时,他不禁对这从未谋面却有着深厚威名的门派产生了深深的敬仰之情。 为了使天下安康,牺牲九成弟子,这是何等的伟大壮举。尽管只是想象,余年都感到内心深处的热血在沸腾。 “此后如何?”他急切地寻求更多的细节。 黑袍老道稍作放松,接着沉稳地叙述起来:“自那日起,天下终于重获太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然而世上已难觅那个赫赫有名的昆吾宗。昆吾门中的一些残存弟子立志重建昔日荣光,于是在此地建立了四方山,照曦剑这把承载着昆吾气运的神兵得以传承至今。” 说到这里,黑袍老者细心摩挲着手中的古剑,幽幽地叹息一声,说道:“只是遗憾,十六年前的一场巨变,照曦剑被意外掠走,直到今日它才得以归返,而此刻的剑中气运已经损耗了七成以上,剑灵更是荡然无存,尽管残留,然而其灵力已经大大逊色于从前。” 言罢,黑袍老道将古剑归还给神色惊愕的余年手中。 余年接过古剑,内心颇受震撼,想不到那壮烈的昆吾门竟是四方山的悠久源头,并且从这位师祖的意思,那封印了昆吾气运的照曦剑就是自己那已经过世的老爹留给自己的古剑? 往事如烟在脑海中浮现,余年不禁感叹人生种种的奇妙和无常竟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昆吾?这名字不知为何总有股熟悉感。 就在此时,黑袍老者转头看着沉思的余年,问道:“余年小友,看你这样子,对这把剑甚是喜欢?” 余年微微羞涩地笑着,回应说道:“回禀师祖,此剑乃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最后遗物,虽然难以表达出深深的喜爱之情,但并无任何厌恶之意。再者,晚辈虽无大志,但听得师祖昆吾门壮举,不由期盼能学得仙门法术,驭使飞剑,捍卫天下苍生的安宁,若是能成为世人尊崇无比的神仙人物,那便再好不过了。” 黑袍老者淡然笑道:“颇有几分志向。” 受到师祖的赞誉,余年心中满是喜悦,微笑答谢道:“感谢师祖的夸奖!” ------------ 仙缘合 第三十八章 青霄咫尺路茫茫(一) 黑袍老道注视着余年,目光炽烈,似乎想起了自己曾经年少时的风光,也是这般心怀憧憬,希望可以仗剑天下,功成名就。 只是十六年前的那场巨变导致他的人生发生了太多变故,同时也让四方山在他不慎的引导下失去了不少英才。 于四方山,他始终怀着深深的歉疚,时刻想要弥补过去的失误。 此刻,当他看到眼前这位风采翩翩、志向高远的少年,他眼中闪现出热烈的光芒,沉默片刻,他神情严肃且真诚地说:“余年小友,你现在已明白这把照曦剑承载着昆吾门的气运,关乎四方山的繁盛与兴衰。若有朝一日能求回气运与剑灵,望能归还,四方山上下皆感不胜感激。” 听到这些话,余年心中惶恐不安。他尚未正式成为掌教弟子,岂敢受师祖如此大礼。于是他急忙抱拳行礼,铿锵承诺:“师祖放心,倘若能觅得剑灵与昆吾气运,晚辈必当将此剑奉还于宗门,以报答宗门的栽培之恩。” 他这样说,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倘若四方山有所需要,他愿无条件地将照曦剑归还。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得到关于四方山是否愿意接纳他为弟子的一个明确答复,他可以将照曦剑归还,但这是出于对宗门对他栽培之恩的回报。如果宗门并不曾栽培过他,那这种无形的恩情就无从谈起。 毕竟这剑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如果四方山完全没有任何付出,就要索取走他父亲留下的遗物,这实在是大为不当。 然而他未曾预料,父亲留下来的遗物隐含如此重大的背景,难怪今日在天青顶上掌教及诸位首座见到这把剑时都会流露出各异的表情,想必他们也意识到了此剑的不凡身世。 然而让余年费解的是,既然这把剑是父亲赠予他的,并且剑的来历又如此非凡,那么他的父亲究竟是何许人也呢? 那位黑袍长者仿佛洞察了余年的疑惑,微微点头,坦言相告:“你尽可放心。” 余年听闻后顿时欣喜不已,师祖发话,想来拜师一事是必成的,此刻他内心深处不禁充满了激动与期待。 余年听罢不禁为之欣喜,师祖发话,可知拜师之事已成定局,此刻他内心深处涌动着激动与期待。 沉默许久之后,余年再次启口问出他心中的疑惑:“不知师祖能否告诉晚辈,这把剑是我父亲生前所留。师祖您既然认得此剑,定然对我父亲的生平也熟知于胸,晚辈想知道,父究竟是何许人也?” 余年言罢,目光直直的凝望着黑袍老道,眼神充满恳切,以及迫不及待。 他对于父亲的过去知之甚少,父亲也从未与他多谈,直至离世,仅为他留下了这柄古剑,其他信息皆是空白。 作为人子,余年对父亲的过去充满好奇,对自己父亲的过去极度渴望了解,尤其在得知父亲遗留的古剑的不凡来历之后,这种好奇更如烈火焚烧。 然而此刻,黑袍老者却并未立即解答他的疑惑,反而将目光投向天空,神情陷入回忆,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在回答余年的问题,又似在低声自语:“你的父亲曾是我最为骄傲的弟子,天赋异禀,才情卓越,他为了守护四方山,宁愿舍生取义,敢为天下先,若他尚在人世,那么这个掌教之位必定属于他! 而今如此,只是因为其中秘辛曲折牵扯到往年四方山的一桩大事,你只需牢牢记住,你的父亲品德高尚,诚实守信,是位难得的人才,只是可惜……” 话至此停顿。 黑袍老道的神色透露着深深的无奈。 余年目光灼灼的盯着凝望着黑袍老道,语气迫切:“然后呢,可惜什么?” 黑袍老道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多说,只是提醒余年:“夜晚来临,天气渐冷,明天还有拜师礼要参加,不如早点休息吧。” 然后便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余年独自站在院落中举目空望。 ------------------------------------- 翌日。 晨曦尚不耀眼,云雾渐淡。 余年起得极为早,精心梳妆打扮起来。 今日乃是正式的拜师仪式之日,对他来说可是个大日子,可不敢马虎,他将另一套更洁净整齐的衣物穿上身,仔细地洗净面庞后,对着镜子斟酌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这才心满意足,咧嘴一笑, 此时,师兄江舫轻轻叩响了门板,在门外喊道:“小师弟起床了吗,到时间该赴观日堂行拜师礼了。” “来了。”余年应答一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抚平耳旁的发丝。 然而江舫并未察觉得到,便转身朝院子外面走去,没有回头,只顾急匆匆地对方年说道:“小师弟,我们需要加快行程,莫要错过了时辰。” 余年见江舫对自己今日打扮只字不提,不由无奈,应答了一声,便迅速跟了上去。 观日堂,正是朝霞山主殿,所有重大或琐碎之事都会在此加以探讨或决定,而张玄甫则为朝霞山之首座及掌事之人,尽管今日余年要行拜师之仪,他仍需返回处理其他事务。 余年与江舫踏入观日堂,却没有发现张玄甫的踪影,只有一个人正坐于轮椅之上,只能借助身后的杂役弟子推动其前进。 坐着的那人面容苍白,眉宇间尽显出沉重的忧愁之色,瞳孔深处含隐着一种令人无法接近的寒意。 “四师弟,你为何来到此,何不在住所安心休养?”江舫刚步入观日堂,便看到等待中的四师弟方承致,不由好奇心顿起,因为平时这位四师兄弟是留在自己的住所中休养生息,很少会在众人面前出现,可为何今日偏偏如此早便来此地呢?” 方承致轻轻咳嗽几声,温和地回应,解释说:“昨日听闻有了些动静,便让人前去打听,得知我们朝霞山迎来了一位新入门的小师弟,身为师兄,自然应该出来见过面,而且一直困囿于住所之中,总会感到心生厌倦,有时候适度出来透透气也是有必要的。” 言罢,方承致深邃的目光恰巧落在了身旁的余年身上,他在嘴角挂起一缕浅浅的笑容,亲切地打招呼道:“想必这位便是新来的小师弟吧?” 此刻,余年才留意到这位师兄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回想起昨日江舫曾提及过这位,于是恍然大悟,这才得知这位正是朝霞山的四弟子方承致,见对方将目光投向自己,余年连忙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谦逊道:“在下余年,见过四师兄。” “大家皆是同门师兄弟,无需如此拘谨严肃。”方承致抬手,示意余年起身,随后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刚入门的师弟,五官端正,英气勃勃,双目炯炯有神,神采奕奕,方承致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赞许道:“精神头儿倒颇佳。” “多谢师兄赞美。”余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江舫一直无意间匆匆一瞥窗外的天色,直到晌午,也未见张玄甫身影,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转身对余年说道:“师尊还未能至此,恐因事务缠身,难以脱身。因此,小师弟还需稍作等待,相信师父定会尽早归来。” “悉听遵命。”余年恭敬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在一旁静候,一双眼睛好奇地眺望远方,期待着张玄甫拜师结束后能尽早开始他们的修行之旅。 江舫听罢微笑回应,言辞笃定地说道:“师弟可以宽心,师尊既然已经说出如此承诺,自然绝无食言之理。此事无需质疑,只需在此稍等片刻,我将前去查探师尊此刻身处何地。” “如此,那便谢过师兄了。”余年连连抱拳说着感谢的话语。 江舫微然抬手,正欲准备离开观日堂,踏往天青顶探寻张玄甫的踪迹。 然而当他刚刚迈出观日堂的大门之际,远远地看见天边有一个微小的黑点。定神一瞧,原来正是他们的师父朝霞山首座,只见他脚踩飞剑,向着这边风驰电掣而来。 余年闻讯匆忙跑出门外,站在门槛上仰头朝江舫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瞥见张仙人的身影,玄色的衣袂飘飘,驾驭剑芒飞行。心中欢喜之情犹如泉涌。 余年心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即将拜入张玄甫门下成为四方山弟子,更是观望到张玄甫脚踏飞剑,迅捷如飞、自在驾驭在天空中的英姿,心想若是自己勤加苦修,总有一日也能像张仙人这样御剑飞行,行走天下,心中憧憬之情不由迸发,难免喜形于色。 只见尚未等到张玄甫降落地面,江舫已先行迎上,恭敬万分的双手抱拳,深施一礼。 ------------ 仙缘合 第三十九章 青霄咫尺路茫茫(二) 望向江舫以及其身后的余年,张玄甫轻轻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道:“赶紧开始吧,宗务繁多,此次批阅部分事项之后匆忙赶到此处,但待此间事毕,又需立即返回处理诸般事务。” 一边说到这里,他一边撤去手中漂浮的飞剑,迅速步入了观日堂之内,赫然发现堂内还有一人,端坐在轮椅上,神情惆怅。 “弟子方承致见过师尊。” 见到张玄甫走入屋内,方承致连忙施礼问候,尽管坐于轮椅无法立身行礼,然而仍然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微微低首。 张玄甫顿时有些惊讶,询问:“承致,何以出门而来?身体是否已略恢复?” 对于这位弟子,张玄甫心中颇感无奈,自他受创以来,每日闭门不出,躲避与众人交往,偶尔所需,亦多交由仆从操持,未料今日他竟现身于众人面前。然而如此也好,久居深山,实在愈发抑郁烦躁,借此机会走出来散散心。 方承致恭谨地开口应答:“谢师尊惦念,弟子身体尚好。” “那便是最好的。”张玄甫面色淡然地点点头,随之追问道,“修远呢,他仍在闭关吗?” 方承致认真地点头作答:“五师弟上次说有所悟感,需要独自修行,因此一直在居所闭关,至今已有很长时间了。” “嗯。”张玄甫显得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便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余年,用字字清晰的语气说道:“事不宜迟,既然都已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听闻此言,余年瞬间情绪激昂起来,这一时刻,他翘首以待的时刻终于来临。 江舫作为主持弟子,虔诚地请出门派祖师的神像,悬挂于观日堂前。 见到祖师神像,一旁坐在轮椅上的方承致也情不自禁地表现得端庄沉静,丝毫没有敢有半分多余的轻慢或冒犯。 张玄甫静静地坐在堂前,他的目光始终下意识地集中在余年身上,内心深处也在猜测这位带着照曦剑踏入山门的旧人之子,究竟是否值得纳入门下。 余年双手合捻三炷香,跪于蒲团之上,向祖师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神色恭敬,而后由江舫帮忙将香火插于香炉之上,而余年则仍旧跪坐在蒲团之上。 这时,江舫脸色肃穆,用严峻而庄重的口气对余年说:“还有一件重要事宜,我必须郑重告知你,本门奇术乃不传之密。望你能立下誓言,道有所成后,若非本门弟子身份,绝对不传于外人。” 余年点了点头,只见他立于堂前,面朝祖师神像,举起右手,伸出三指,神色既庄重又坚定,掷地有声地说道:“弟子余年,自今日起拜入四方山门,从此以后潜心悟道,修身养性,匡扶世间正义,护卫天下黎民,无愧天地良心,不负四方威名。此言苍天可鉴,日月为证,若有逆叛,甘愿天诛地灭!” 待宣誓完毕,江舫缓缓开启摆放于供桌上的精美木盒。木盒内安放着一块墨黑色的方形玉牌。这玉牌如同浸透了墨水般的漆黑,但表面却流光溢彩,一眼望去便知并非寻常之物。 江舫小心翼翼地捧起木盒走到余年的面前,介绍道:“余师弟,此物名为魂牌。只需将你的一滴精血滴在其上,便可与它形成联系。日后当你遇到生命危险时,此物昭示后门派众人便会察觉,从而通过术法来寻找你的踪迹,将你解救于生死边缘。” 余年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过来。他曾经听闻说书先生生动地描绘,据说那些实力高深的神仙会将自身宝贵的精血滴落在魂牌之上。若是一旦遭遇不幸,这块魂牌便会无声无息地碎裂,这样他们便能知晓魂牌的主人已经遭逢不测,随即以术法搜寻罪魁祸首。 原以为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故事,而今天竟然亲眼目睹真真切切的事实存在。 余年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鲜红的血液洒在黑色的魂牌之上。 紧接着,精血立即被魂牌所吸收,如同形成了一圈涟漪,以血液的落点为中心,层层波澜迭起。原本漆黑如墨的魂牌迅速变得晶莹剔透,宛如一块翡翠,其内部璀璨地闪耀着一团耀眼夺目的金星光辉,这正是余年那珍贵无比的一缕魂魄寄存其中。 如今至此,余年已然成为四方山的弟子,然而尚需正式拜得一位修为深湛之人以师承,方能继承四方山其中一脉的传承。 江舫将已吸收了余年精血的魂牌收藏起来,放在近旁,立于眼前。 同时,余年神情专注地磕下头去,口中清晰地唤道:“弟子余年在此恭敬叩拜师尊。” 叩拜礼成,由江舫帮忙送来一盏新茶,余年双手捧着茶水,奉于张玄甫跟前。 张玄甫淡然地接过茶盏,轻轻掀开碗盖,瞬息间,茶盏中热气蒸腾,茶香满屋。倒了一口茶后,晾置茶盏,之后伸手将余年扶起,含笑说道:“甚好,从此以后,你便是吾张玄甫的亲传弟子。这两人想必你先前也有所相识,那便是日后你的二师兄与四师兄,倘若遇到任何疑惑或理解不透之处,皆可向他们请教。”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余年微微点头,心中满怀喜悦与期盼。这样一来,他就算正式踏进了四方山的大门,成为了朝霞山一脉的弟子。只是不知这朝霞山究竟有何卓越之处,日后尚需多加探索。 终拜师之礼终已完成,张玄甫指示二弟子江舫上前,叮嘱道:“今日师门中又迎来了一位新师弟,而我因宗门琐事繁多,净秋师祖回归、空蝉山百废待兴等诸多事宜待办,难以倾注全部时间指导修行之道,且你的大师兄目前未曾在场,你身为二师兄,这重任便落在你肩上,你就先照料他,本派的门规戒律及一些基础修炼之法,由你先行教学。” 江舫颔首回应说:“还望师父放心,弟子定会尽心竭力指导小师弟。” 张玄甫微微点头示意后,径直走出了观日堂,踏剑离去。 在张玄甫最后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的那刻,江舫与紧随其后的新晋弟子余年双双恭敬地抱拳鞠躬,感叹着遥向张玄甫远去的方向。 直至张玄甫的影子全然消散在天际之中,余年才得以叹出一口悠长的气。仿佛每次面对师父,心头总会涌起莫名的紧张感,而这种感觉随着师父的离开才趋于平息。此时的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全身充斥着放松的气息,嘴角的微笑也更为灿烂迷人。 不由自主地令他发自内心地感慨:“今后我也将成为四方山的一员弟子了。”脸上虽然未展露笑声,然而眼角眉梢却悄然透露出喜悦之情。 转旋即,余年笑容满面地向江舫和方承致拱手:“从今往后,还请二师兄、四师兄多多关照。” 江舫微微一笑,淡然地说:“师弟不必客气,师父离开之前曾叮嘱于我,要我用心指导你修行进阶。你先熟读门派戒律祖训,然后我再交授你入门心法。” 听到这儿,余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的!” 然后,江舫转向堂内的方承致说:“四师弟,我们得先行告退了。” 方承致立即抱拳一拜,礼貌回应。 堂内,方承致望着两位同门师兄弟默默离去的背影,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向了这位刚刚踏入朝霞山大门的年轻弟子,眼中流露出一丝错综复杂的感情。 青葱翠竹,石台蜿蜒。 余年初次踏足朝霞山这片土地,对这里的环境尚未完全熟稔。于是,江舫带着他在大殿内外游走,领略、了解朝霞山的每一个角落。 一边行走间,余年想起在山下遇见的那位四师兄的身影,不禁心中充满了猜测和好奇。于是,他忍不住问向身边的江舫:“二师兄,四师兄为何受了那么重的伤?” 提起这个话题,江舫的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仰望远方,眼中仿佛闪回着当时发生的情景,声音低沉而沉稳:“两年前,四师弟奉命下山执行门派任务,途中偶遇沧山剑宗弟子,双方起了冲突,那沧山剑宗仗势欺人,甚至将他全身的经脉都生生挑断,使得四师弟不但一身修为毁于一旦,如今还不得不依靠轮椅来辅以行动。” 说到这里,江舫的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愤怒与痛心疾首:“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四师弟始终无法接受自己身体残疾的残酷现实,意志消沉之下曾数度试图自尽。幸好有我们诸多师兄弟轮番守护在他身边,开导规劝,才勉强挽救回来。即便如此,至今四师弟仍旧闷闷不乐,心情抑郁难解。” “三师弟与四师弟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了治好四师弟的全身经脉。毅然决然地下山寻求灵丹妙药。大师兄忧心他独身一人身处困境,毅然决定陪同左右,共同踏上下山之旅,相互扶持。至今已经走过整整两年的岁月,然而他们仍旧音讯全无。” “我本来也想跟他们一同下山,但是这偌大的朝霞山无人打理,师尊身为掌教,宗务缠身,身旁亦需得人扶持协助。另外,四师弟遭遇如此变故,我生怕他再有想不开的时候,于是便留了下来。” 江舫怀着深深的忧虑,用低沉而略带忧虑的嗓音缓缓诉说这个故事,而余年静默地站在一旁倾听。尽管这段回忆并不漫长,却令他深受触动,心中对四师兄的不幸更加痛惜不已。 只是那沧山剑宗声名享誉武林,怎会做出如此狠毒蛮横之举?那些流传江湖的美誉难道都是虚妄? 余年心中对沧山剑宗的观感直线跌落,他充满疑惑地向江舫发问:“师兄,那沧山剑宗素来以侠义为本,为何会行径如此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