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微修) 大睿,启丰三十七年,暮春时节。 晨光熹微,淅沥沥的小雨密匝匝落下来,等不及天亮,就急着为定江郡披上一层雾透薄纱。 定江王府内,傅绫罗早早便起身去小厨房熬药,药材都是她亲自去铺子里挑选的上好药材。 春雨本该无声,但定江郡是大睿东南边境最大的郡府,府城定江城内,最逶迤大气的建筑,便是定江王府。 王府内朱墙青瓦,雕梁画栋,檐牙高啄,让本该无声没入泥土的春雨自高檐而下,击落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 待天蒙蒙亮时,她踏着雨滴声步入后院长廊,端着给王府后宅管妇祝阿孃熬的药汤子,缓步往西院去。 微冷的湿气,逼出药汤子苦涩的白雾,撑伞的女婢宁音透过薄雾,担忧地觎着自家娘子。 傅绫罗原本玲珑剔透的鹅蛋脸儿,因肤色过于白皙,波光潋滟的狐狸眼下,两抹浅浅青色连雾气都挡不住。 娘子去岁腊月里及笄,已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傅家人也被请来参加过娘子的及笄礼,见到娘子如今的花容月貌,那是一看就知道能得一份丰厚聘礼的模样,傅家那起子贪婪的昏人们坐不住了。 龙抬头后,王上带着铜甲卫去了边南郡巡查。 得知王上等人不在府中,傅家老夫人几番派人前来,想接娘子回傅家相看,都被祝阿孃给拦了。 娘子这些时日一直睡不好,现下祝阿孃又病了,娘子事事不假于人地伺候着,晚睡早起的,才会如此憔悴。 宁音心疼得不行。 她提起一口气,用轻松的语调打破清晨宁静:“这场雨来的及时,夜里祝阿孃不必热得辗转反侧,病应该很快就能好,娘子也能睡个好觉了。” 南边热得早,暮春正是贪凉易生病,不贪浑身都湿哒哒的难过时候,最盼着能有这么一场雨。 虽然一场雨热过一场,好歹能凉快几天。 祝阿孃是定江王的保母,掌管后院,比后院里各位夫人身份都特殊一些,身边有人伺候,一应起居无不精细妥帖。 她们客居定江王府有五年了,祝阿孃身子骨向来很好。 只前几日,夜里贪凉得了风寒,这一病格外汹涌,好几日起不来身。 傅绫罗澄澈的眸子淡淡瞥向外面倾斜的雨丝,语气轻缓,“祝阿孃的病不是贪凉引起的。” 宁音不解,“但府医是如此诊断的,伺候的女婢都听到了。” 宁音知道自家娘子不喜多话,她便格外活泼热情,在府里打探消息的能力不弱。 傅绫罗没回答宁音,鸦羽般的睫毛微微垂下,一脸平静。 当初,她父亲傅翟因公务身陨,母亲杨婉受不住跟着去了,傅家二房占了大房的宅子不说,还想要害了她,好霸占她母亲留下的嫁妆。 定江王将差点被仆妇弄丢的她从灯会上捡回来,得知她是王府护卫首领傅翟遗孤,令人将她带回了王府。 这等小事自不必定江王操心,手底下的人主动领了安置傅绫罗的差事。 但定江王身边都是群大咧咧的儿郎,外头傅家的烂摊子他们能应付,却不可能将个娇滴滴的小女娘带在身边。 所以她被丢给了祝阿孃。 祝阿孃一生未嫁,怜她身世之苦,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教导。 傅绫罗心细,几年下来,多少知道些祝阿孃的情况,她本是老王妃从京城带来的陪嫁,也自有一段家破人亡的辛酸故事。 先前清明,傅绫罗陪祝阿孃去庙里住了几日。 回来后,祝阿孃捏着一把老旧的白玉鸟纹梳站在窗边许久,第二日就病了。 那鸟纹梳傅绫罗很眼熟,她及笄那日,祝阿孃为她梳头时,为她簪的就是一把类似的白玉梳,那样式该是母亲给女儿的。 傅绫罗心知,大概是亡母阴寿整三十,祝阿孃思念亡母才会病倒,只更小心伺候着,希望她赶紧好起来。 傅绫罗已经及笄快半年,若不赶紧请祝阿孃替她将女户的事情办妥,她昏聩的祖父祖母被二房一撺掇,定会拿她的亲事来闹幺。 微风吹起药汤子浓涩的味道,令傅绫罗醒过神,她知道祝阿孃自来不喜浓重的味道,这几日喝多了药汤子,肯定更难受。 傅绫罗扭头吩咐宁音,“昨日铺子送来些能消除味道的艾丸,你转回去,取些过来。” 宁音清脆应下,娘子有祝阿孃教导,生意做的好,是该孝顺祝阿孃。 他们来王府时,傅翟留下的铺子不在嫁妆里,都被二房所占。 当初忠心傅翟的那群仆从和杨婉留下的武婢,一部分被卫明给安排到杨婉自己买的庄子上。 剩下一部分眼生的,傅绫罗用阿娘留下的银钱,令人在傅家铺面周围买了不少铺子,让他们来经营。 做得都是打对门的生意。 傅家铺子里,如今多是老夫人和二夫人娘家的陪嫁,全是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货色。 凭傅绫罗的心计,暗中逼得傅家卖了不少铺子。 宁音想起来就觉得痛快,她高兴转身,刚要往回走,就听到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靠近外院的廊庑下靠近。 西院和外院是个夹角,夫人们都住在东院,走这边的廊庑只可能是去找祝阿孃。 傅绫罗回头看过去,见是个身上打湿了大半的小厮,眉心微不可见的蹙起。 往常人来人往找祝阿孃禀报,傅绫罗从不多言。 她只是客居,不主不仆的,太跳脱不是好事。 再说她也不是爱管别人闲事的性子。 但见那小子脸上的雨水都不迭擦,满脸焦急,这会儿祝阿孃还没喝药吃朝食,若被杂事惊扰,就更吃不下去药了。 傅绫罗看了宁音一眼。 宁音赶紧上前一步拦人,笑眯眯问道:“这不是后厨的陈六吗?你这是……” 陈六见是傅绫罗主仆,眼神一亮,潦草行了礼,“是于管事让我过来的,知道祝阿孃病了,后院今日做了樱桃奶浆,想给祝阿孃开开胃。” “樱桃金贵,咱们就做了两碗,谁知后院里给夫人们来提膳的姐姐们知道了,非要抢剩下的一碗,这会儿在后厨打闹的厉害,拦都拦不住。” “不敢打扰祝阿孃,于管事叫我请傅娘子过去。” 说完他有些尴尬地看了傅绫罗一眼,多那一碗给谁的自不必说。 后厨哪儿都不愿意得罪,若只来一个女婢倒也无妨,后厨悄悄给了,再给傅绫罗换其他甜汤就是。 谁知,今天后院里最爱掐尖的两个夫人身边婢子同时到了,先是对骂,然后就打起来了。 他也不明白,为啥管事让他请傅娘子过去,这不是当面打傅娘子的脸吗? 傅绫罗微微挑眉,祝阿孃刚病倒没几日,后厨就不安分,看样子平时敲打还是不够。 宁音脸上不大好看,定江王府从未苛待过后院的夫人们,她们素日里养尊处优,如何会看得上一碗甜汤? 现在打起来,还劈头盖脸急哄哄请娘子过去,想也知道没憋好屁。 自娘子及笄后,后宅里的夫人们越来越过分了,生怕娘子仗着祝阿孃的疼爱,顺利爬了定江王的床。 娘子从来不往前院去,她们看不见吗?那一双双招子长得就多余! 先前那些女婢见缝插针的阴阳怪气,娘子不爱搭理,现在直接动手抢东西了,下一步她们想干嘛? 打起来……宁音心下咯噔一下,后厨那么多盘子碗的,有不长眼的一个‘不小心’,就能划破娘子的脸。 她脸色愈发不好看,有的人喜欢做小妇,就觉得所有人都爱做小妇,后宅里的阴私手段谁又说得准。 “后厨的事情,作甚请我们娘子过去!”宁音冷了脸轻斥,“耽搁了祝阿孃喝药,你付得起责吗?” 陈六偷偷抬头,支支吾吾,“不是还有宁音姐姐吗?” 宁音气了个仰倒,感情还想让娘子一个人过去。 要说那些女婢没个阴谋诡计,宁音脑袋拧下来送给她们。 她气得扔了伞,撸起袖子,“既然于管事连几个女婢都镇不住,不如我去替于管事拉个架,好歹我也跟着铜甲卫练过几日。” 自从娘子小时候走丢那次以后,宁音愧疚没看好主子,偷偷练了些拳脚功夫,揍几个婢子不在话下。 陈六赶紧拦,声调都扬起来了,“哎哎哎,宁音姐姐别冲动,管事要见的是……” “于管事好大的威风,他想见,我就得去?”傅绫罗拦住宁音,静静看着小厮,“我倒不知,我何时签了身契。” 即便是祝阿孃身边的女婢,也不是于管事想吩咐便能吩咐的。 傅绫罗那双眸子清凌凌的,倒映着细雨微光,看到人心里,沁得人心底冰凉。 仗着傅绫罗脾气好,有些不把她当回事的陈六,突然就不敢叫嚷了。 他喏喏道:“可,可闹大了,夫人们问责起来,该如何是好……” 傅绫罗唇角微弯,不疾不徐道:“你回去跟于管事说,让他摔了那两碗甜汤,只说两句话就行。” “第一句,听说王上快回来了,怕吵闹动静惊动了王上,铜甲卫不容情,一时害怕不小心摔了。” “第二句,若夫人们不急着用朝食,请女婢过来,祝阿孃这几日闷在屋里喝药,正想跟人说说话呢,到时必会为她们做主。” “若于管事实在害怕,带着女婢一起来祝阿孃面前也行,待会儿祝阿孃喝完药,我提前禀报一声。” 宁音耳朵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一声低笑。 不过她听了娘子的话心里也想笑,看到陈六发白的脸色,心底的怒火总算消下去些。 娘子平日里话不多,但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就把笋给夺完了。 既然要抢,就都别喝了,也省得夫人们拿祝阿孃喝得比夫人们好说事,没得恶心死个人。 你们不怕死?那就继续吵。 你们家夫人不急着吃饭?继续打也行。 若不服气想找人做主?那可太好了。 祝阿孃平日在后院说一不二,嘴毒心硬,眼下生病喝药烦得不行,正缺个发泄的出口呢。 于管事若连几个女婢都管不住,祝阿孃保管很乐意为于管事和女婢们‘做主’,打个半死的那种。 陈六见状不好,赶紧给傅绫罗端正躬身,“傅娘子说的在理,此等小事不敢惊动祝阿孃,我这就去跟于管事禀报。” 行了大礼,他就颠颠跑了。 等见不着人影了,宁音才恨恨拿起伞,“她们就是看娘子脾气好,才敢这么欺负人。娘子就该给他们顿狠的,有祝阿孃给你撑腰呢,再不济外院里,还有家主的袍泽。” 傅绫罗哭笑不得扫宁音一眼,“你都知道我不会吃亏了,何必费口舌争些不重要的小事?” 她身份尴尬,不争还好些,争起来更难在王府立足。 比起吵吵嚷嚷,傅绫罗更喜欢实打实的捅刀子。 宁音嘟囔,“我就是看不惯她们看您的眼神,跟看狐狸精一样,您这都不沾脂粉了,难不成还要划花了自己的脸才成?” 说完话,宁音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小脸一僵,生怕自家娘子难过。 傅绫罗的长相,不像故去的傅翟那般冷硬,随了杨婉,潋滟的眸子稍稍看人一眼,就是娇艳欲滴的妩媚,偏又带着股子羸弱的清纯。 如若赶不上好的家世,亦或是运道不够好,在世人眼里,多是勾了郎君魂儿去的小妇命。 她又开始发愁,外头有傅家虎视眈眈,王府里也不消停,宁音总觉得这天下之大,快没有娘子的立足之地了。 傅绫罗神色不变,只凉凉看宁音一眼,“狐狸精这称呼怎么配得上我。” 宁音缩着脖子抬起头:“……什么配得上您?” 傅绫罗微笑:“你再不去取艾丸,我要下嘴咬你了哦,你猜我是什么?” 宁音:“……”咬人不爱叫的,那不是狗吗? 宁音到底被逗得去了愁容,嘿嘿一笑,颠颠跑了。 待得宁音离开,傅绫罗又扫了眼愈发细密的春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沾染了细雨朦胧,眼神却并不迷茫。 撑腰?她从不信别人为她撑腰,从阿爹死在定江城外,她成了无家可归的浮萍,就再也无人为她撑腰了。 没关系,她不是没了夫君天就塌了的阿娘,靠自己,她也能重建一个家。 只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傅绫罗不再耽搁,端着药汤子疾行几步。 刚拐过长廊角落,她就看到,垂花门下立着个笑吟吟的颀长身影。 ------------ 2 第 2 章(微修) 来人身着藏蓝色束身长袍,抱着胳膊斜靠在廊子上,略显憨厚正气的古铜色脸庞上,挂着无声的大笑表情。 傅绫罗原本冷凝的眸底,生出点点惊喜熠彩。 她快走几步,笑着迎上前,“明阿兄,你回来啦?这次倒比上次巡边的时候短。” 南疆离定江郡还隔着几百里,离边南郡更近些,每次定江王巡边都要小半年。 今岁这才暮春就回来了,五年来傅绫罗还是头次见。 不过他们回来,傅绫罗总算是能稍微松口气。 来的是定江王身边铜甲卫的副首领卫明,也是定江王府的长史。 他和现任铜甲卫首领的弟弟卫喆,与曾经的铜甲卫首领傅翟亦师亦友,相当于没有拜师的徒弟,兄弟二人待傅绫罗比旁人都亲切些。 当初替傅绫罗收拾傅家二房的,就是卫明。 若得知卫明兄弟回来,起码傅家不敢吃相太难看,留给她去傅家族老那里走动的时间能多一点。 卫明笑吟吟道:“阿棠既觉得自己是小狼崽子,怎么还能由着傅家的人恶心你,也不想着给我传个信?” 咬人不会叫的,可不只是狗。 傅绫罗虽然外表看起来柔弱,实则从小时候走丢那次,果断借势收拾傅家的时候,就能看出,她掩藏在柔弱下的狼性。 他替傅绫罗解决傅家的烂摊子时,傅家为老不修的老两口他动不得,却守着老两口的面打断了傅二的腿。 那老两口每叫骂一句,他就折断傅二一根手指头,吓得傅家人连他将师母的嫁妆全数搬走,都没敢抗议。 这蛇打七寸的法子,全是傅绫罗在路上用尚且稚嫩的童声告诉他的,快速,好使,解气。 所以,他最清楚这个小女娘不动声色的锋利。 昨日回来后,卫明听底下人禀报,说傅家算计起了傅绫罗的亲事。 他心生戾气之余,有些不解,她不是会吃亏的人啊。 傅绫罗笑而不语,她自是像阿爹比像阿娘多,否则早就死在不知哪个角落里了。 卫明见她不愿多说,无奈隔空点点她额头,“这事儿你别管了,交给我来,我看那傅二是骨头又痒了。” 傅绫罗这才开口,“明阿兄刚回来,事务繁忙,万不必为阿棠操心。” 她与卫明一起往里走,轻声解释,“立女户需得傅家族老支持,现在收拾他们,若打草惊蛇,祖父祖母急上头出什么昏招,反倒麻烦。” 碍于孝道,她不能明着忤逆祖父祖母,即便以势压人,传出去也要损了定江王府的颜面。 父亲留下的情分不多,总要用在刀刃上。 不如就让傅家先做一阵子美梦,等到女户的事情办妥,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气都得气死。 卫明看着傅绫罗欲言又止,有心想问问她,是否真的想好终身不嫁。 大睿律例,只要得到父族族老的同意,女子终生不嫁,死后将财产捐出三分之二给族中的话,是可以自立女户,守住父族家产的。 那得是傅家死绝了的情况,现下傅家二老还在,傅绫罗最多能保住母亲的嫁妆不被傅家所得。 师父可就这一个女儿,卫明实在不忍傅绫罗孤独终老。 傅绫罗只轻声换了话题,“明阿兄来后院寻祝阿孃有要紧事?得劳烦阿兄等等,我伺候祝阿孃喝完药,再请你进去可好?” 仆从傅绫罗能拦,卫明她不会拦。 想要稳妥地离开定江王府,府里真正牵扯到定江王的事情,她从来都不会沾。 卫明看了眼傅绫罗端着的药汤,眉宇间升起愁色,“祝阿孃病的很严重?” 傅绫罗清浅笑道:“能起来身了,只是还咳嗽的厉害,不耽误说话。” 卫明苦笑,“王上震怒归来,在书房中谁都不见,茶饭不思,只有祝阿孃能劝几句,可祝阿孃病着……若我强请祝阿孃过去,王上得吃了我。” 他也是进了后院才知道此事。 傅绫罗垂眸不语,这是祝阿孃和卫明该操心的事情,她从不多问。 不过,王上又生气了?她心底微哂。 定江王纪忱江是大睿唯一一位分封了土地的异姓王,南地边境的定江郡和边南郡都是纪家封地。 纪家从大睿立朝起,世代为大睿守卫南疆,所以,南疆驻军又被称为纪家军。 如今京都连皇族封王都忌惮,只会更忌惮定江王。 具体的傅绫罗不清楚,但她在王府客居这五年,定江王几乎是一月一怒。 可她见过真正的定江王什么模样。 那个只小时候近距离接触过一次,至今回想起来都令她心底泛凉的男人,绝不是个喜形于色的勇莽武夫,就是不知做给谁看了。 以前,多是生气,大怒,这回巡边两个多月不在,改震怒了。 傅绫罗凉凉地寻思着,难不成是连过年前后不好发火的两个月也算上了? “算了,我随你进去探望阿孃。”卫明想了想,又开口道。 他本想回去,再想其他办法。 但碰上刚才傅绫罗几句话吓跑那小厮,卫明又生了其他主意,干脆跟傅绫罗一起去见祝阿孃。 他们一进西院,伺候的女婢们就听到动静,赶紧过来伺候她脱了云头锦履进屋。 卫明只在外厅等着。 “卫大来了?”傅绫罗刚进屋,还不等见到人,就听到沙哑却干脆的女声带着点虚弱从幔帐后传出来。 “是,来寻您说话。”傅绫罗轻声道,将药盘放在床头方凳上。 掀开的床幔后,背靠软垫坐着个略丰腴的中年女子。 虽上了年纪,却只眼角有点浅浅皱纹,仍是柔婉大气模样,即便有些憔悴,也丝毫不损颜色。 可她一旦抬起头,那双寒凛丹凤眸子,立刻就能让人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 祝阿孃不经意扫了眼那药碗,眉心起了褶皱,沉声吩咐,“请他进来。” 婢子刚要动,傅绫罗缓声开口,“且慢。” 她眸中漾着点无奈的笑,端起药碗递过去,声音不疾不徐送入祝阿孃耳中,“您先把药喝了,再请明阿兄进来。” 祝阿孃瞪她,语气不善,“我都说我已经好了,左不过是咳嗽几声,一个个都把我当泥捏的,我喝些润肺的甜汤也就是了,你端药汤子来,是咒我呢?!” 伺候的女婢已经低下头去,后院里没几个不怕祝阿孃的,尤其是现在她发脾气,更吓人。 寻常祝阿孃不发脾气,是懒得搭理,谁办错了事儿,直接从严处置就是了。 若是她发脾气,那就是大事,回回见血。 不然陈六听到傅绫罗的话,也不能跑得那么快。 但傅绫罗却不怕,对旁人祝阿孃心狠,对她却是嘴硬心软。 她只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贝齿轻咬樱唇装可怜,递碗的动作却分毫不变。 祝阿孃见吓唬不住傅绫罗,僵持片刻,只得恨恨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干下去,紧皱眉头忍着恶心的味道偏开头,“快把——唔。” 傅绫罗眼疾手快,将准备好的糖饵塞进祝阿孃口中,赶紧端着碗出去了。 好歹跟卫明说话之前,先垫一口肚子。 都说不能空腹喝药,但看女婢那瑟缩模样,傅绫罗就知道,肯定没伺候进去多少朝食。 卫明进来后,一抬头就见祝阿孃眼神不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王上小时候是祝阿孃教导,他们跟着一起,没少被打手板,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是谁惹我们阿孃生气了,跟我说,我替您收拾他。”卫明挂着笑,小心翼翼凑过去。 祝阿孃冷哼了声,咽下糖饵,接过婢子手中的温水漱口,冷声吩咐,“叫她在门口站着,她就是躲到天边去,我也能收拾她!” 女婢低头应下,赶紧出去。 卫明在一旁嘿嘿笑,祝阿孃这会儿就是下了锅的鸭,浑身上下就剩嘴硬了。 刚才见傅绫罗不进来,他就知道,祝阿孃这脾气是冲阿棠去的。 满府上下,就只有王上和阿棠不怕祝阿孃。 “怎回来这么早?”祝阿孃看到傅绫罗守门后,偏过头轻咳几声,沙哑着嗓子问道。 卫明收了笑,脸色微沉,小声道:“我们离了府城,那新上任的监察御史后脚就跟了去,还只带了两个护卫,找死都没见过这么找的。” “南疆能放过这么个肥羊?将人掳了去,军中也有收拾不得的细作,等着抓王上的把柄呢。” 京都里那位圣人如今年纪大了,除了愈发昏庸外,越来越容忍不了封地兵强马壮的王族,频繁安插探子和监察御史。 与其叫监察御史,不如说是叫找茬的。 各封地都为此所苦,就如同暗流涌动的泉水,总有一日要爆发。 单说定江郡,三年就换了俩御史。 上个御史被他们收拾过太老实,去岁回京都述职,被找茬下了大狱。 新来的这个估计也怕被召唤回京都治罪,简直是用生命在作死。 南疆抓住人后,得知这是京都来的官员,写了封极为挑衅的信,令使者大摇大摆送了来。 除了嘲讽大睿无能,还摆明车马要赎金,金银财帛和粮食的数量用狮子大开口都不足以形容。 若是定江王不肯赎人,京都少不得要借题发挥治定江王的罪。 若是赎人,银粮都是定江郡百姓们生存所需,给了南疆,百姓们日子就不好过了。 简直是进退两难。 卫明哼笑出声,“好在王上‘脾气大’,京都是知道的,王上直接当着使者的面吐血昏厥,气晕了好几回,咱们才这么早回来将养。” 祝阿孃越听脸色越黑,皇城近几年越来越过分,这是想要逼死定江王。 那群酒囊饭袋不敢拿皇族封王开刀,怕他们借残害同族的名义联手造反,就先从异姓王这里下手。 毕竟定江王是外人,若定江王反了,京都就能下诏让各封地王族除逆贼,两败俱伤,打得一手好算盘。 京都从根子上已经烂了。 那些早被酒肉和权势泡坏了的昏人,也不寻思寻思,若定江郡破,各地乱起来,不止南疆会打上皇城,北面的戎人和西面的蕃人联合起来,这大睿江山也别要了。 祝阿孃明白了卫明来意。 跟过去一样,眼下定江王‘怒急伤身’,王府里那些探子自要探个分明。 书房他们进不去,肯定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偏这些人暂时还收拾不得。 没什么比得上祝阿孃这个地位特殊的保母前去,哭天喊地闹腾着做一番戏更有说服力。 祝阿孃沉吟片刻,坐起身来,“我陪你去。” 卫明赶紧拦,“可别,您要是这样去了,真伤了身子,王上真得打死我。” “那你打算如何?”祝阿孃顿住动作。 都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他一开口,她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卫明嘿嘿笑,瞥了眼门口的窈窕身影,“让阿棠去呗,她是您身边养大的,跟您去差不多,唱起大戏来,力气也够。” 宁音端着盛放艾丸的红漆盘进门,闻言脚步一顿,但眉心刚拢了下就散开。 祝阿孃和娘子早就有共鸣,这些年从不叫娘子往前院去,现在娘子已及笄,为了避嫌,祝阿孃肯定更不会同意。 外头安静站着的傅绫罗也这么想。 她刚入府时,祝阿孃对她不了解,还曾多番叮嘱她,想好好在王府过活,一定要远离定江王。 如今,她的心思祝阿孃最懂,绝不会同意。 但主仆二人未曾想,祝阿孃却没急着反驳,只挑眉与卫明对视一眼。 卫明虽是笑嘻嘻的没正行,眼神却意味深长,冷静无比。 显然让傅绫罗去,还有其他深意。 祝阿孃脑海中念头一转,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躺了回去,“好,就让阿棠去。” 外头原本笃定的宁音差点摔了盘子。 气定神闲的傅绫罗都愣住了,祝阿孃怎会答应? ------------ 3 第 3 章(微修) 【高亮】1v1,1v1,1v1,本章夫人啥的与剧情线设定有关,男主清清白白,很快就写清楚了~ 女鹅喜欢实在,作者亲妈,某些地方不吭声宝子们继续看哦,绝不吃一点亏~因为要带着膳食去前头,卫明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先一步离开。 换了宁音在门口守着,她手都快绞烂了,心神不宁直挂在了脸上。 娘子不去前院,都能让那些掐尖的想划花她的脸。 若娘子真去了前院,那些夫人们还不吃了娘子? 这可不是说笑而已。 后院的夫人们全是皇庭赏赐、封王们送礼而来,定江王于女色上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从未到后院来过。 也就偶尔会请夫人们上前头去,也没听说叫过几次水。 宁音比傅绫罗大三岁,于男女之事上知道的多一些。 她心道,宠爱上满足不了,后宅里那么多夫人,可不就剩下勾心斗角了么? 就算她双拳能敌四手,娘子还有祝阿孃护着,到底没有千日防贼的,后宅妇人弯弯绕绕的算计真是防不胜防。 越想宁音越觉得,这王府跟傅家那狼虎窝都差不多了,真真得早些离开。 卧房内,傅绫罗娇俏芙蓉面依旧沉静。 她动作轻缓地拿银勺碾碎艾丸,放入香炉里点上,待得起了烟,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在屋里走动。 杨婉的保母杨媪精通药理,现下住在庄子上,艾丸是她研制出来的。 点燃后可吸收药汤子的苦涩和屋里的闷湿气,再打开窗户散一散,放上些瓜果,味道很快就能消除,在傅绫罗的铺子里卖得很好。 祝阿孃靠在枕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傅绫罗。 阿棠从小就沉得住气,经过她教导后,心里有主意,面上也端得住,若是她肯嫁人,当是时下最适合大户的主母。 想到这儿,祝阿孃心里叹了口气,出声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让你去前头?” 傅绫罗感觉屋里清苦味道渐消,将香炉放在圆桌上,端着婢子刚做好的甜汤,凑到祝阿孃身边来。 “我知道阿孃不会害我。” 祝阿孃看着她莹白如玉的纤细手指搅动甜汤,挑起眉,“你莫不是想着膳食送到前头,交给乔安就回来吧?” 乔安是定江王身边伺候的长随,定江王一应起居都是他伺候。 见傅绫罗不吭声,祝阿孃干脆把话说明白了,“我让你去前头,是让你在王上面前留个好印象,讨王上个恩典,若你想敷衍,不如不去。” 卫明的打算,祝阿孃不用多想就明白。 卫明心疼小师妹,也知道傅家的烂摊子不好摆脱,想叫傅绫罗在王上面前露个脸。 女娘嫁人,为夫家绵延子嗣,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是个女娘就能舍弃嫁妆立女户,规矩立法就要乱套了。 祝阿孃是可以出面,但她也是女子,威慑力不够。 傅家族老即便答应,心底也会不痛快,有可能狮子大开口,甚至可能暗中跟傅家通信,让傅绫罗达不成心愿。 定江王是南地的天,若是能以王上的名义与傅家族老谈,他们必不敢拦,甚至还会帮傅绫罗压制傅家,傅绫罗立女户的事情才能稳妥。 傅绫罗静静听祝阿孃揉碎了跟讲,先伺候祝阿孃把甜汤给喝了,才低低开口。 “阿孃,我小时候见过王上,您叮嘱我别靠近王上的时候,我不敢说……”她那柔婉的嗓音放低后,无端显得惹人怜惜,“我很怕王上。” 傅绫罗抬起头,真诚看着祝阿孃。 当年二房惦记她阿娘的嫁妆,早就有迹可循。 先是她屋里出现的马蜂,后是必经之路上的毒蛇……出门看灯会之前,她已提起了十万分的警惕。 在灯会上,被过继给大房的傅华嬴哭闹不休,仆妇强拉着宁音去给傅华嬴买糖葫芦,傅绫罗就知道不好了。 等仆妇们突然不见,她当机立断脱了外衣,往最大的酒楼前头跑。 小巷子不能去,万一被人掳走,无人救她。 人多的地方也不能去,若被人说是家里闹脾气的淘气女娘,无人信她。 她知道定江王会去酒楼为学子举办的灯会题词,卫明卫喆定会跟着。 她当时的想法是,找到卫明卫喆护她回家。 但等看到见到那身穿黑色广袖长袍的颀长身影,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卫明兄弟能护她一时,若她仍留在傅家,早晚要被二房害死或卖掉。 她冲上前,没找卫明,去拉住了定江王的衣袖,求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救自己一命。 那时太冷了,她怕被人抓住,脱掉了外衣,哆哆嗦嗦哭得格外可怜。 她清楚自己随了阿娘的那份柔弱,还是个孩子,笃定定江王会心软。 但她记得很清楚,定江王逆着灯笼的光芒低头,深邃的眸子比天气还令人心寒,一眼看过来她就不敢哭了。 他声音有些冷漠,也有些玩味,只问了她一句,“你可知你阿爹是怎么死的?” 傅绫罗不知,但她还是被接进了府。 后来,傅绫罗问过卫明才知道,父亲是没听吩咐,才会死在定江城外十里的桃花林。 他本不用死的,却因惦念着妻女想早些回家,走了不该走的路。 定江王可以不管她,但还是看在傅翟的情分上,将她养在了王府里。 那个一句话就能令傅绫罗记住父亲的舔犊之情,又感恩王府恩情的男人,太深不可测了。 傅绫罗觉得,自己的心眼子比不过,确实怕他。 她握紧祝阿孃的手,“阿孃,我阿娘的嫁妆不少,这几年外头的铺子也赚了些,只要利益足够,族老们肯定会松口的,麻烦您我已经很愧疚了,怎敢再去麻烦王上。” 祝阿孃从傅绫罗眼中,看到了不安。 她摸了摸傅绫罗的脑袋,“小时候不让你近前,是怕你收不住心思,毁了你阿爹留下的情分,现在让你近前,是我清楚我养的孩子们何种心性。” “你从小被父母娇宠,虽吃了些苦头,进王府后也是养尊处优,如何知道在外头,一个女娘想要立足有多难……” 傅绫罗心头一怔,心里的抵触消了些。 祝阿孃眸中闪过一丝回忆和怅然,“我阿娘也是攥着万贯家财,却仍丢了性命,连我都成了奴籍陪嫁南地,阿孃实不想叫你也吃那样的苦。” “你所心心念念的,并非一座大宅,几个武婢,些许护卫就能达成所愿。若你要嫁人,我还能护着你,可你想走的路,也只有王上出面,才能保你平安。” 祝阿孃隐下没提的是,如今天下的局势,早晚是要乱的。 若真乱起来,所有人都是洪流中的浮萍,若不能攀附住最硬的那根木头,只有死路一条。 阿棠心思足够清明,也够冷静聪慧,可她对外头的世道了解太少,还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傅绫罗认真将祝阿孃的话听到心里,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靠在了祝阿孃身上。 “是我太任性,勾起阿孃的伤心事,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都听阿孃的。” 她原先确实想阳奉阴违,左右明阿兄和祝阿孃都是一番好意。 现在她被祝阿孃点醒。 傅家祖父祖母只要还在,她就没办法完全杜绝,他们跟闻到骨头的狗一样凑上来。 即便立女户,也不能不孝。 有祝阿孃的支持,也许能成功,但日后傅家族老不会站在她这边。 只有定江王摆明态度护着她,傅家族老为了不惹怒王上,才会管束傅家二老。 至于去伺候王上会不会有其他麻烦……傅绫罗相信祝阿孃绝不会害她。 祝阿孃摸着傅绫罗的脑袋,阿棠能想明白就好。 等厨房准备好膳食,傅绫罗从屋里出来,眼中已经没了忐忑,眼角那抹薄红也几近于无,再让人看不出。 但宁音从小伺候傅绫罗,知道娘子定是哭过了,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往二门去的时候,宁音实在憋不住,小声嘀咕,“祝阿孃和卫长史这是不想叫您离开王府?他们不知您在王府里过活的多不容易……” “别瞎猜。”傅绫罗知道宁音为她好,笑吟吟安慰她,“先前你不是还气,我被人当成狐狸精?现在好叫她们知道,我不白担了骂名,气死她们。” 卫明这个王府大管家都回来了,傅绫罗觉得,那些女婢们和她们背后之人,也到了可以收拾的时候。 说乌龟,见王八。 宁音刚想说话,一抬头,就见两个女婢从二门那边过来,脸色立刻沉下来。 她去取艾丸的时候打听了,就是这俩女婢在后厨打起来,现在又走一起了?说没猫腻谁信啊! 她们伺候的,是京都赐下的两位夫人,那两位夫人仗着出身,虽未曾得宠,却趾高气昂的很。 宁音立刻支棱起来,跟老母鸡一样护在傅绫罗身前。 “哟,这不是傅娘子吗?”高壮些的女婢眼尖,看到宁音和她身后的纤细身影,立刻扬声道。 “这是知道王上归来,片刻也等不及,要去替祝阿孃看望王上呀?” 她们得知王上归来,受夫人们吩咐,想送些补汤过去。 可好说歹说,二门的护卫就是不放行,塞银子都不好使,俩人正恼着呢。 见四下无人,二人这火气就忍不住了。 反正她们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先前刺过好几次,傅绫罗都不敢吱声,纵大了她们的胆。 另一个身子瘦小的女婢阴阳怪气,“怎么跟傅娘子说话呢,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给傅娘子行夫人礼了呢。” 宁音本来很生气,当即要撸袖子骂回去,但她一抬眼,突然就收了怒容。 “两位姐姐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娘子去哪里,自当是听祝阿孃的吩咐,姐姐们这阵子见到我们,总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莫不是想让祝阿孃撑着病体,去给夫人们和两位姐姐一个交代?” “那怎么敢呢。”瘦削女婢皮笑肉不笑道,“咱也就是提前跟傅娘子恭贺一番,可当不得宁音妹妹这番问责。” 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 高壮女婢朝一旁呸了口唾沫,“拿祝阿孃吓唬谁呢?祝阿孃这一病,叫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藏不住尾巴,只知道眼巴巴盯着别人锅里的肉,传出去祝阿孃的面子都得丢尽了。” 宁音气得几乎要打人,站在二门外的身影,也浑身煞气往这边走。 独傅绫罗从宁音背后探出脑袋,轻声问:“别人锅里的肉,是在说王上?” 她满脸惊叹佩服,“原来我以为,不对我行礼是你们眼高于顶,现下看来,你们的礼义廉耻都拿去壮胆了?” 两个婢子:“……” 宁音差点笑出来,好整以暇点头,“娘子说的对,两位姐姐真是让咱们受教了。” 那高壮婢子不经激,上前一步,瞪着眼,唾沫星子乱喷,“自己什么牌面上的自己不知道吗?无父无母的蚂蟥罢了,等你成了夫人再来摆——啊!”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惨叫着被人一脚踹飞出去,吓了众人一跳。 ------------ 4 第 4 章(微修) 瘦削女婢被惨叫惊得一哆嗦,扭头就见卫明黑着脸站在她身后。 他身边还站着定江王的长随乔安,脸色也极为不善。 女婢膝盖一软,噗通软在地上,“卫,卫长史,乔大伴……” 卫明冷笑,“我倒不知,后院的饭竟不够你们吃了,连王上也敢编排到锅里。” 被踹飞的女婢这会儿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死死忍着疼痛一声不敢叫,狼狈地膝行过来,与瘦削女婢一起磕头求饶。 “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卫长史饶命!” 宁音还有出了口恶气的模样,傅绫罗表情却似是不忍,看得乔安脑仁儿疼。 傅首领家这小女娘是个傻子? 听宁音的话,傅绫罗明显是先前被欺负过,不敢吭声,女婢才这么大胆。 这会儿她还不忍心,怎么的,嫌人家没划花了她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小时候抓住王上衣袖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吗? 乔安看得一肚子气,在后头戳卫明让他看。 卫明看见了,他瞪视傅绫罗,“她们这胆子都快能上天了,你就不知道叫人?” “她们是婢子,说什么做什么哪由得了自己呢。”傅绫罗轻叹了口气。 “祝阿孃还病着,我被王上允准住在府里已是恩典,被人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总比闹腾起来,扰了祝阿孃和王上好。” 两个婢子脸色苍白,这才记起来,傅绫罗留在王府是王上的吩咐,是客。 她们先对着王上的客人阴阳怪气,又被激得口不择言,编排起王上,这,这是要命啊! 卫明舌尖顶了顶后腮帮子,有点想笑。 果然是小狼崽子,他心里气消了些。 受几句排挤确实不掉块肉,纵着她们忘了尊卑,越来越过分的时候,一击直接要命。 连她们身后的主子都避不开,这才是阿棠。 他就着傅绫罗搭的台子继续发怒,“看样子夫人们兴致不错,王上身子不适,她们倒是闹腾的欢!” “乔安,你安排马车,送夫人们去寺庙里呆一段时日,为王上祈福!” 乔安干脆利落应下来,他不喜傅绫罗这窝囊样儿,却更见不得府里下人放肆。 两个婢子闻言愣住,脸上血色褪得更干净。 若夫人们被送去庙里,其他夫人可不会想女婢到底是听谁的吩咐,绝放不过她们。 甚至,自家主子知道她们办砸了差事,也不会放过她们。 两个女婢不住地磕头求饶,“都是婢子的错,卫长史罚我们吧,跟夫人们无关啊!” 卫明挥手,让二门护卫上前擒人,“少不了你们,敢以下犯上,打死扔出去!” 两个婢子瘫软在地,很快众人就闻到了尿骚味儿。 她们被拖拽时,绝望地看向傅绫罗,这才明白先前傅绫罗为何对她们和和气气,哪怕被骂到脸上都不吭声,就是为了这一天。 好狠毒的心思! 傅绫罗看到二人怨毒的眼神,心里轻笑,她还可以更狠毒。 她上前拦着动手的护卫,声音带着格外慈悲的柔软,“明阿兄息怒,既要为王上祈福,打死太不吉利了。” 一旁乔安不可置信问道,“你还为她们求情?!” 傻子还知道朝欺负他们的人扔石子儿呢,这小女娘简直连傻子都不如! 卫明看乔安那气得头顶冒烟的样儿,不明显地叹了口气。 其他大王从小长在宫闱之中,身边伺候的,皆是见惯了争斗的阉人,王上身边却只有这个脑子不好使的长随,太吃亏了。 若乔安有阿棠一半聪明,王上也不至于总要叫祝阿孃费心。 卫明转向傅绫罗,低沉着嗓音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敢妄议王上,目无尊卑,打死都是便宜她们!” 两个浑身腌臜的女婢一震,手软脚软抬起头看向傅绫罗,虽然恨毒心思未去,却仍期待傅绫罗放她们一马。 傅绫罗没有让她们失望,轻声道:“不如就后院里打二十个板子,毕竟是夫人们的婢子,还叫她们回去伺候,由夫人们做主更合规矩。” “叫后院的仆从和女婢都出来看她们仗刑,如此所有人都能记住教训。” “天气炎热,赶路不易,不如就请夫人们在小佛堂为王上祈福?也省得叫外人看见了议论。” 宁音都蹙起了眉,二十个板子只不过躺十天半个月。 只有心眼子同样不少的卫明心里哈哈大笑,小狼崽子长大了,比小时候更狠了。 他面上恨铁不成钢看着傅绫罗,“就你心软,平白吃那许多的亏!” 傅绫罗微笑,“吃亏是福,就当是为王上祈福。” 等一场闹剧结束,刚过二门,宁音就忍不住问出声,“娘子,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们啦?” 乔安轻哼,“你家娘子是活菩萨,往后哪位夫人生了病,还能请你们娘子过去割几块肉使使。” 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还一点脾气都没有,活该叫人欺负了。 傅绫罗还没说话,卫明一脚踹乔安腚上,“看都看不明白,就算你割了肉都没用。” 乔安捂着腚跳脚,“二十板子不疼不痒,无非就是丢脸面,后院里都知道傅娘子好欺负,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宁音愣了下,丢脸面?她立刻明白过来,眼神瞬间就亮了。 卫明笑眯眯看傅绫罗。 傅绫罗细声解释,“后宅不同前头的打打杀杀,最要紧的正是脸面,杖责是要脱裤子的。” 宁音捂着嘴笑,“那两个女婢丢了脸面,她们的主子也没了体面。” 宁音越想越乐,她都能想象得出,那些夫人们和于管事的脸色得多好看,怪不得那两个女婢被拖走时,脸白得跟鬼一样,眼神纠结又绝望。 乔安不服气,“那其他夫人不还是会欺负你们?有什么可高兴的。” 宁音眉飞色舞地解释,“其他夫人们早看不惯京都那两位夫人,去寺庙还能分开眼不见为净,若共同去小佛堂礼佛,少不得要阴阳怪气。” “那两位夫人只要还在祈福,这气就生不完,刚才那两个婢子的日子……啧,不一定有被打死来得痛快。” 去了寺庙,夫人们还能外出散心呢,说不定心思一开阔,又想出其他阴毒主意来。 后院有祝阿孃盯着,夫人们不敢明目张胆为难娘子,少不得还是身边伺候的人来行事。 可有了今日这一茬,往后谁再想给娘子下绊子,且得掂量掂量那两个婢子的下场。 于管事是个油滑的,没有犯事儿的情况下,祝阿孃一直不好收拾。 这回有了由头,祝阿孃也可以好好整治整治后院了。 娘子只是闷不吭声了些时日,一石三鸟,可比张牙舞爪打杀回去的好。 宁音心里感叹,娘子不愧是不吭声咬人的……咳咳,翘楚! 乔安虽然听明白了,他对后宅不了解,仍小声嘟囔,“让祝阿孃抓住几个,铁血手段打死了事,作甚要如此麻烦。” 宁音偷偷瞪乔安,“偏乔阿兄长了嘴,你既知道我们娘子不容易,还瞧不起我们女娘的委婉手段,好歹叫你一声阿兄,你倒是雷厉风行打死几个看看!” 乔安抬起头想反驳,目光突然就落入了傅绫罗的狐狸眸子里。 她还是轻柔笑着,目光却清凌凌的,令人心里沁凉。 乔安突然有种被王上注视的感觉,后脖颈一寒,再也没能吐槽出来。 卫明只是处理事情路过,见傅绫罗被欺负才站出来替她出头,见事情解决,就先一步出府了。 封王本该住在封地的宫殿之中,被称呼为大王。 第一任定江王为了表忠心,不建宫殿,不称孤,拒不受大王尊称,还对大睿开国帝王立下誓言,娶妻必为皇族之人,传位必传嫡子。 如此一来,后继的定江王身上,也都会流着皇族的血脉,可保异姓王所属的封地,也在大睿皇族掌控之中。 即便如此,定江王府前后格局也与王宫有些相似,一条做成高檐长廊的甬道蜿蜒着贯穿整个定江王府。 其中,被二门隔开的后院分了东西两侧,西侧是祝阿孃的住所和佛堂,东侧是夫人们的院落。 二门外的前院,以一条无名湖隔开内院和外院。 内院中,东面是幕僚所在,西面是演武场。 外院东侧是铜甲卫居所,西面是车马和大库房所在。 定江王居所墨麟阁,以及小朝所在的勤政轩,都在前后院的中轴线上,离二门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 乔安对自己被个小几岁的女娘吓到的事情,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拐进墨麟阁大门后,他斜乜傅绫罗,问,“傅娘子知道进去了该如何行事吧?” 宁音抢在傅绫罗前头开口,“乔阿兄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乔安轻哼,“傅娘子那么聪明,还要我说甚?” 到底是担心傅绫罗出岔子,乔安顿了下,避开墨麟阁守门的铜甲卫,小声道,“反正闹得动静大点,叫王上吃点东西,再自然些叫府医进去。” 傅绫罗抓住了重点,细细咀嚼字眼,“自然些?” 乔安抱着胳膊轻哼,“就是让人相信王上病重,你被吓到了呗,见鬼你会吧?” 傅绫罗和宁音:“……”说的跟她们见过一样。 但祝阿孃确实叮嘱过傅绫罗,对于该做什么,傅绫罗心里有一杆秤。 她捏了捏还想说什么的宁音,冲她摇摇头,人多眼杂,不宜多问。 “你在外头等我,少说话。”傅绫罗接过宁音手中的食盒,轻声吩咐。 宁音点点头,由着乔安带傅绫罗往里走,自己站在拐去书房的垂花门外等着。 乔安开书房门之前,还是没忍住跟傅绫罗多说几句。 “你若实在不知该如何,只管听王上吩咐就是,王上不喜人凑太近,也不喜人狡言饰非,你多注意些。” 傅绫罗轻轻嗯了声,提起一口气,放轻脚步进了书房。 她从未来过这里,但也知道王上的书房肯定不小,尤其余光瞥见绣着八骏图的屏风时,就知道书房里分了内外。 书桌前无人,她心想,王上应是在后面休息。 傅绫罗屏气凝神移步屏风前,刚想开口请安,就听到身后有轻微动静。 她心下一惊,赶忙转身,略忐忑的目光直直落入一双深邃星眸之中。 ------------ 5 第 5 章(微修) 发出声响的,是纪忱江敲在软塌矮几上的扳指。 他靠在进门处不远的窗边软榻上,因傅绫罗进门便恭敬垂着眸子,才没看到身后有人。 小时傅绫罗见定江王那次,因太过惊慌,并未看清定江王的长相。 这些年她牢记祝阿孃的叮嘱,也不曾近前过,还是第一次如此近打量定江王。 定江王斜靠在矮几上,许是一直不曾好好休息,墨绿长袍松松垮垮,面上有些许慵懒。 王府中人都道王上好看,傅绫罗从未想过如此好看。 他面庞之白皙不亚于她,却与她的娇弱莹白不同,透着股子令人不敢造次的冷峻。 青丝如墨,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浅淡,所谓公子无双,不外如是。 只那一双淡淡打量人的丹凤眸乌黑深邃,令人不敢直视。 傅绫罗匆匆看过一眼就赶紧垂下眸子,心头跳得厉害,并非为美色所惑,是害怕。 尤其目光落入他眼眸时,傅绫罗总忍不住回想,小时被他盯着打量的时候,自己对未来捉摸不透又无枝可依的惊恐。 那时的她还不够坚强,现在不一样了,在后院时,面对内忧外患她都能冷静面对,没道理在这里失了分寸。 傅绫罗尽量和缓了呼吸,稳下心神福礼,“绫罗拜见王上,祝阿孃听说您归来,她身子不适,特令绫罗前来探望王上。” 纪忱江目光落在傅绫罗捏食盒手柄的手指上,可能太紧张,泛着淡淡青白。 这让纪忱江忆起,六年前见到傅绫罗的情形。 那时,哭红了眼角鼻头的小女娘,拽住他衣袖的手指也是这般,像极了娇弱的菟丝花,在大树面前颤抖着伪装坚强。 无用的倔强,只为惹人怜惜。 纪忱江半阖上淡漠的眸子,声音略有些沙哑,如同月色下的洞箫,低沉却不失清朗,“阿孃吩咐你什么了?” 傅绫罗低垂螓首,轻声回话,“阿孃让我伺候王上用膳,再请府医来为王上诊脉。” 纪忱江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书房内突然安静下来。 傅绫罗稍顿片刻才反应过来,刚才王上并非让她回答,而是要她按照吩咐行事。 她脚步轻缓走上前,记着乔安的叮嘱,只停在矮几对面,方便服侍又离他最远的地方,端出厨房准备的膳食,连同碗筷一起轻巧快速摆好。 听闻王上归来路上就没怎么用膳,归府后也不曾进食,祝阿孃令厨房准备的,都是清淡好克化的菜肴和点心。 纪忱江只拈了几块点心吃。 傅绫罗看得仔细,她明明摆了玉著,但王上丝毫没有动菜肴的意思。 她心底不明,既然王上不喜菜肴,为何祝阿孃要特地准备? 傅绫罗正微微出神,纪忱江突然开口问她,“怕疼吗?” “回王上,不怕。”傅绫罗手指一紧,毫不犹豫回答。 其实,她特别怕疼。 纪忱江淡淡扫了眼她的手指,不在意傅绫罗到底怕不怕,声音中的淡漠丝毫不变。 “后退些。” 傅绫罗立刻听吩咐退出去老远,还不等她站定,纪忱江就端起一盘菜,随手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几乎摔在傅绫罗的心上。 溅起的碎片擦着她的衣摆落在脚边,傅绫罗又紧张起来。 难道光她哭闹一番还不够,王上还准备拿她撒个气,好让人相信他这惫懒模样是‘震怒’? 傅绫罗咬紧牙关,做好被碎片划伤的准备。 谁知,纪忱江只摔了一个盘子就停下,这次他说话多了些。 “你自己选伤哪儿,动作快一些不会太疼,我需要五日时间。” 傅绫罗没大听明白,什么要五日时间,还需要她受伤? 纪忱江眉心微拢,“你若拿捏不准尺度,可以想想小时候拉住我的时候。” 傅绫罗不是笨人,立马明白过来。 是要她跟死了阿爹一样卖惨,让所有人相信,王上五日内谁都见不了。 她心底腹诽,真真是主仆俩,一个让她见鬼,一个让她哭爹。 想明白后,傅绫罗没有任何耽搁,她本就是过来表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如何换王上的恩典。 时间紧迫,她立刻蹲身选了一块三角碎片,毫不犹豫在手心划了道口子。 傅绫罗没忍住轻撕了声,眼眶瞬间就起了晶莹,虽然动作不慢,该疼还是疼得要死。 但这样正好,她用还没沾染油腻的血迹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在身上到处抹,而后沾了些菜肴油水在衣摆上。 “绫罗告退。”傅绫罗再开口,声音已经轻轻发颤。 纪忱江自她进屋后,第一次掀起眼皮子,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心下微哂。 要她受伤是怕她不会做戏,没想到比起小时候,现在的傅绫罗倒更能唬人。 “去吧。”纪忱江的声音更冷淡了些。 傅绫罗没仔细分辨他话里的情绪,直直跑出书房。 乔安听到里面突然起了碎裂声响,正迟疑,还没来得及进屋,就见傅绫罗白着脸颤抖着冲了出来。 本就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怜人模样,如今狼狈中,还添了雪白面庞上一抹凌乱的红,刺眼至极,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惊疑。 乔安赶紧问:“这是怎么了?” 傅绫罗刚一张嘴,眼泪就一连串的跌落面颊,她张嘴好几次,却说不出话来。 乔安生怕王上出事,急得快要冲进去了。 傅绫罗被撞得一个踉跄,才哽咽着喊出来:“我,我刚劝王上进膳,王上突然就怒急攻心晕过去了……快叫府医!” 乔安心里生疑,他家三天三夜不睡,受了重伤都还能跟铜甲卫切磋的主子,还会怒急攻心? 但傅绫罗雨打娇花,天崩地裂的模样,着实是令人来不及多想,乔安跟着白了脸,立刻高喊铜甲卫—— “快!快去请府医!” “让人立刻去外头,将圣安堂的大夫也请来,快去!” 说完,乔安也顾不得傅绫罗,她这凄惨模样着实吓人,他风一样冲进了书房。 宁音听到动静,从垂花门外一探头,魂儿都要吓飞了。 好家伙,在后宅没被划花脸,在前头反倒破了相? 她赶紧冲过来,“娘子您——” 傅绫罗见宁音过来,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白着脸晕过去,身后是六层的玉石台阶。 宁音大惊失色,拼着受伤的姿势扑过去,垫在傅绫罗身下,抱着她喊出声来:“娘子您怎么了?娘子你醒醒!” 傅绫罗狠狠掐了下掌心,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脸色几乎与白玉台阶媲美,快把宁音吓哭了。 宁音刚才听到乔安的喊声,知道府医这会儿肯定是顾着王上,顾不上自家娘子。 她死死咬着牙,一个用力将傅绫罗背起来,急匆匆往后院跑。 祝阿孃身边的仆妇好歹能包扎,回去让祝阿孃去外头请大夫比较快。 暗地里打探的那些人,看着宁音失了章法的脚下,绽开一朵朵血花,再见宁音脸白得跟鬼一样,心里都信了。 定江王看来是真不大好。 至于是更添一把柴,还是帮定江王稳定局势,都得是他们背后的主子做决定,消息很快就通过各自的途径传了出去。 无人注意到,纪忱江坐着的那个位置,窗户稍稍开了个缝,他半垂着眸子,淡淡睨向远去的身影,也没错过地上的斑驳血迹。 傅翟家这个小女娘,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卖起可怜来,都足够精彩。 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个为了利用他,抱着他哀哀哭泣的女人。 府医和圣安堂的大夫很快就来了。 那位大夫是铜甲卫暗探,双方得出来的结果,自然都是伤及肺腑的重症。 到了傍晚,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卫喆面无表情禀报:“传出去的消息属下已经查过,各处探子都是相信居多。” “最近的封王封地,传递消息也要几日时间,咱们派去南疆的暗探,最多三日就能传来消息,那位岑御史必死无疑。” 刚上任的监察御史太跳脱,定江城容不下他。 但为了避免京都坐收渔翁之利,眼下定江城乱不得,各封地也还不能乱,总得等京都先乱起来,他们才有可趁之机。 只能杀掉现任监察御史,也不给京都留下把柄,让京中换个稍微懂事点的来。 乔安忍不住叹了声,“啧~傅娘子确实有些手段。” 卫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无奈,“傅娘子已看过大夫,说是惊吓过度,手心要留疤了。” 乔安想起自己先是被傅绫罗的眼神镇住,刚才又被她吓得够呛,翻了个白眼,“惊吓过度?我看,杀人不见血的后宅女娘,才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卫喆蹙眉,冷冷扫了乔安一眼,他不如兄长能言善辩,但乔安这臭小子敢编排小师妹,绝对是欠揍了。 纪忱江淡淡扫乔安一眼,“早该让你去后宅里学学。” 乔安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影射到了曾经在老王上病重时,被人捉奸在床,却还算计儿子的老王妃。 乔安再不敢吭声,生怕王上一个不高兴,真将他扔给祝阿孃。 纪忱江看了眼卫喆,眸光愈发冷淡,“我知道你和卫明的心思,事情你们以我的名义去办便可。” 卫喆眼神中闪过喜色,立马应下来,“我和阿兄替阿……替傅娘子谢过王上恩典。” “不必。”纪忱江闭目凝神,“继续监视各封地动静,出去吧。” 傅绫罗差事办得不错,这是她该得的,即便不喜娇弱女子,纪忱江也从不会迁怒。 乔安一出门,就被卫喆擒住脖子,卫喆准备好好跟他聊聊刚才的编排。 乔安跟个鸡崽子一样被捂嘴拖走的时候,后院里,傅绫罗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乖巧靠在床榻上,拿外头的大戏下药。 ------------ 6 第 6 章(大修) 傅绫罗‘昏迷’受伤,被宁音背回来,动静不小。 吓得祝阿孃躺不住,令人去外头请大夫的功夫,就匆匆扶着婢子到了傅绫罗屋里。 她是想让纪忱江看在傅翟的面子上,帮傅绫罗一把,可没想将自个儿养的娇娇儿送去让那浑小子摔打。 傅绫罗跟祝阿孃一起住在西院,就在小佛堂和祝阿孃院落中间。 大夫还没到,傅绫罗怕祝阿孃太担心,再伤着身子,就赶紧醒过来了。 祝阿孃看出机锋,这才松了口气,一巴掌看着狠实则轻地落在傅绫罗脑门上,“怎么回事?让你去唱戏,谁让你作践自己身子了!” 宁音在一旁伺候,眼眶还是红的,抢在傅绫罗前头告状。 “婢子一抬头,就见娘子浑身血呼啦的,魂都要吓没了,等进了门娘子才说,是伤到了手,想着血不能浪费,就多抹了几下,晕倒也是唬人的。” 宁音鼓着腮帮子掉眼泪,“您提前跟婢子说一声不行吗?就算要做戏,也不能直直往台阶上摔,吓死婢子了!” 祝阿孃狠狠瞪傅绫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王上的吩咐?” 这俩人里总有一个是欠收拾了。 傅绫罗不想说,只冲祝阿孃讨巧地笑,“阿孃您别生气了,您一生气,我手心就疼得厉害。” 祝阿孃小心翼翼揭开帕子,看着她白嫩嫩的掌心那道刺目的口子,一看就知道没少用力气。 气得她是又想骂人,又怕傅绫罗掉眼泪,心疼得不得了。 好在大夫过来后,说是不算太严重,“别见水,涂些金疮药就好。” 祝阿孃黑着脸,“这么大的伤口,还不算严重?我看着都心惊,她一个柔弱女娘,自然也吓得不轻,劳大夫多给开几幅安神药。” 好歹是受了伤,怎么都得将功劳更夸大些,得到该得的奖赏。 等大夫出去的时候,傅绫罗劝着祝阿孃回去休息,祝阿孃干脆跟着大夫一起走,殷切叮嘱他在安神药里加些黄连。 傅绫罗很该多喝些药汤子,让她记住教训,省得以后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宁音还在生气,也不与傅绫罗说话,只闷不吭声给傅绫罗涂药膏。 她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这一安静下来,傅绫罗心里就止不住的愧疚。 傅绫罗忍着痛,软声哄宁音,“你也伤了胳膊,赶紧擦药,别留了疤痕。” 宁音垫在她身下的时候,磕在台阶上,蹭破了手腕。 宁音冷哼,“这点伤算什么?下次您直接吓死我,还省了药膏子的银钱!” 傅绫罗抱着宁音的胳膊讨饶,“我知道你会接住我呀,这不是怕耽误了王上的差事?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她没对宁音撒谎。 对付傅家、王府后宅里的仆从和女婢,甚至加上夫人们,都没有去书房这一小会儿,跟王上打交道来的心神俱疲。 有卫明和卫喆在,定能为她讨来恩典,那她这伤就算值了。 等她立了女户,就搬到外头杨媪提前替她置办好的宅子里去,当然再也没有下一次。 宁音继续哼哼,娘子最是个有主意的,她才不信。 不多时,女婢将药煎好了送进来。 宁音刚一入手,就闻到了格外刺眼的苦味,总算是不撅嘴了。 “我伺候娘子喝药。”她露出个笑。 傅绫罗闻到那味儿,忍不住偏开头,“我没受到惊吓,吓到的分明是你。” “要么您喝药,要么我就继续哭,娘子自己选吧!”宁音打定主意跟祝阿孃一头,让娘子吃个教训。 傅绫罗本来手心就一蹦一蹦的疼,这会儿脑瓜子也跟上了。 不等她想出其他借口,外头突然喧闹起来。 主仆二人忙仔细听。 宁音顾不得喂药,眼神发亮,“听着像是后头小佛堂的动静。” 卫长史刚吩咐了,夫人们今日就到佛堂里去了吗? 嘿嘿,祝阿孃还真是雷厉风行。 傅绫罗眼神中也闪过笑意,“咱们去窗边仔细听,像是吵起来了?” 不只是吵起来,已经打起来了。 曾被定江王请去过前院的莹夫人,是个会功夫的。 她狠狠抓住箐夫人的发髻,“我让你嘴里不干不净!说破了天去,也是你跳上跳下,才祸害得我们都跟着你在小佛堂遭罪!”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哪儿来的脸骂人家是贱人,骂我们阿谀奉承!最贱的就是你,你的女婢怎么就到二门去了?还不是巴巴想往王上身上贴!” 菁夫人正是京都赐下的两位夫人之一,她气急败坏地伸着手想要挠莹夫人。 “你以为我是你们那样的狐媚子!我是替圣人去探望王上,你愿意舔那傅绫罗的臭脚,好让祝阿孃送你去前头伺候,我才不稀罕!” 莹夫人避开菁夫人的指甲,狠狠掐在她身上。 “你不狐媚,你跟廖夫人给于管事送银钱,连一碗奶浆都惦记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穷疯了!” 菁夫人疼得尖叫起来。 被提到的廖夫人脸色发黑,也不甘示弱上前,被其他夫人拦住,几方一起骂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打作一团。 婢子和仆从都不敢拦,只能去找祝阿孃。 祝阿孃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刚才被傅绫罗气到,没舍得骂,这会正好发作出来。 她怒喝:“武婢何在?将她们拉开!成何体统!” “还嫌今天丢的人不够吗?后宅的事情,丢人丢到前院去,怎么,你们巴不得我早点死,铆足了劲儿想送我一程是吗?” “若是不想在王府里呆了,只管跟我说,不管你们是哪儿送来的,我都给你送家去。” 夫人们,还有她们近身伺候的婢子都安静下来。 廖夫人委屈极了,“祝阿孃,婢子以下犯上,只管打死,跟我们又有何干系?几位阿姊非要将事情怪罪到我们头上,分明是看我们娘家遥远,欺负我们无依无靠!” 菁夫人也捂着自己被拽疼的头皮哭,“若是祝阿孃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派人北上,告到皇城里去!” 祝阿孃冷笑出声,“要交代?我本想着给你们点脸面,让你们先反省几日,既然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咱们今日就好好算一算。” 有婢子搬了椅子过来,祝阿孃端坐在众人面前,柔婉面容绷得死紧,一双眸子杀气十足。 “傅娘子是得王上令,客居王府,你们私下里说什么我不管,这贱人和狐媚子是说谁?是说王上行为不检,强迫因公殉职的护卫遗孤?” 莹夫人凉凉道:“祝阿孃,人家仗着是京都来的,连王上都不放在眼里,动辄拿皇庭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人对咱们王上不满呢。” “我没有……”菁夫人心下一慌,赶紧反驳。 祝阿孃打断她的话,“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过病倒几日,后宅洒扫上就换了人,后厨主意也大了,还敢拦住傅娘子说三道四。” “你们若嫌院子里使唤的太多,不如全发卖了,倒是不劳动你们来替我管事。” 廖夫人擦着眼泪,语气委屈,“现在王府中没有王妃,祝阿孃病重,我等只想要为祝阿孃分忧,这也是错吗?怎么就问不得,管不得,我们竟是连女婢都不如了。” 祝阿孃冷冷看着她,比起冲动的菁夫人,这位出身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令丞家的庶女,倒是更会说话。 同样被请去前头过的另一位熙夫人轻笑出声,“府中没有王妃,廖夫人就想替王妃行事?难道京都的大户人家,没有主母时,都是让小妇掌管中馈吗?啧~看样子廖夫人娘家,是小娘当家?” 好些夫人笑出声来,廖夫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恶狠狠瞪向熙夫人,“嫡女又如何?现在大家都是小妇,你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莹夫人抚掌感叹,“起码我们没算计王上的贵客,编排王上,在卫长史和王上那里丢脸。” “都说了那是婢子所为!回头我就打死她,你没完了是吧!”菁夫人又忍不住尖叫出声。 “连自己的婢子都管教不严,还想着掌王府事?”祝阿孃声音突然冷静下来,“我今日的差事,是老王上的遗旨,只会交给未来的王妃,你们就不用惦记了。” “我不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若是你们能让王上开口,我乐得清闲,若是不能,是龙是虎,你也得老老实实给我呆着!” 祝阿孃表情冷厉,起身,“我看卫长史说的没错,你们确实是闲得慌!” “武婢听令,从明日开始,夫人们每日寅时到小佛堂,酉时方可回自己院子,迟到早退仗十!” “什么时候王上病体痊愈,想起你们了,什么时候算完。” 十数个武婢大声应诺。 夫人们脸色都是一变,为刚才的吵闹后悔不已。 不管是在傅绫罗面前阴阳怪气,算计傅绫罗,还是这会儿吵闹不休,趁机伤人,不都是为了王上的宠爱? 若是王上会想起她们,菁夫人和廖夫人何至于看不惯近水楼台的傅绫罗。 傅绫罗和宁音凑在窗边,隐隐约约地听完了这场大戏,心里都畅快不少。 没人愿意忍着别人的阴阳怪气不是? 宁音总算是不气了,高高兴兴将药碗端到傅绫罗面前,“娘子,快喝了吧,咱们早些休息,于管事还没收拾呢,估摸着后头还能唱好几天大戏。” 傅绫罗:“……一起!”戏一起听,没道理药汤子她一个人受。 就在傅绫罗跟宁音推拒的功夫,夫人们回到自己院子里,很快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摔打动静,还不止一个院子。 “贱人!!傅家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接个女娘而已,让他们家的老东西装个病的事儿,请人回去很难吗?”其中一个偏僻院子传出低骂声。 女婢畏畏缩缩的解释,在夜色中略有些模糊,“这不是卫长史回来了,他们怕是几年前吓破了胆。” “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亲自去一趟!我要那个贱人尽快滚出王府!” “诺。” ------------ 7 第 7 章(大修) 卫明忙完回到王府,已是夜半时分。 他从卫喆那里得到王上允准的消息,也欣喜地松了口气。 其实此事风险不小,王上不喜人算计,若非有祝阿孃在,王上肯定会罚他们。 第二日一大早,卫明就令小厮送了消息过来。 如傅绫罗这般稳妥的女娘,都差点高兴地蹦起来。 她手心还疼得厉害,早上为了让祝阿孃喝药,她不得不跟着喝了一碗安神汤,口中还残留淡淡苦味。 可傅绫罗心里一圈圈漾着甜。 有了王上的吩咐,立女户的事想必很快就能办妥,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能松下来了。 “宁音,你快去将铺子送来的那些账本子拿给我,我抄录一下嫁妆名册。” 想立女户,嫁妆名册是要给傅家族老看的,此事宜早不宜迟。 宁音脆生生应下来,主仆两个都迫不及待,只两日功夫就收拾好了数目不菲的嫁妆册子。 这回不只傅绫罗眼下有淡淡青痕,连宁音眼底下也出现了浅浅青黑色。 可两人精神都很振奋。 傅绫罗将册子收到匣子里,笑着递给宁音,“你这就给明阿兄送……”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传来了婢子的声音—— “傅娘子,傅家有客来探望您,祝阿孃准了。” 傅绫罗愣了下,脸上的笑落下,眸光转冷,疼痛都没让她皱起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 宁音脸色也垮下来。 这些年傅家二老和二房做的事,让宁音听人一提起傅家,就跟吞了米田共一般恶心。 但随即她想起个事儿,赶紧安抚傅绫罗,“娘子,来的应是大公子,傅家惦记接您回去,大公子让人给我传话,说会劝家里消停些。” 宁音说的大公子,是被过继给傅家大房的傅华嬴,傅绫罗如今名义上的弟弟,二房曾经的嫡幼子。 傅翟死的当日,隔壁二房就跑到大房府里,撺掇着傅家老两口,逼傅绫罗的阿娘杨婉在傅翟尸首面前,过继了二房子嗣。 不等过夜,两个昏聩的老东西就将杨婉赶到了偏院去,美其名曰寡妇得过得清净些。 若非如此,也不会刺激得柔弱无助的杨婉在傅翟死后第二日,就一杯毒酒跟着去了。 收拾傅家的时候,傅绫罗没忘了这个弟弟,既然傅华嬴归了大房,二房就别想教坏了他。 在卫明和卫喆的帮助下,傅华嬴算继承了傅翟的衣钵,如今就在定江王府做低等护卫。 许是受傅翟袍泽教导影响,他与其他傅家人不同,更亲近傅绫罗。 只是……宁音偷偷看向依然冷淡的傅绫罗。 虽说娘子对这个弟弟一应安排妥帖,但见面时,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所以先前,宁音也没敢告诉娘子这事儿。 傅绫罗意料之中地嗯了声,祝阿孃疼她,能允准来见她的,也不会是别人。 她起身坐到圆桌前,语气清冷,“让他进来吧。” 傅华嬴等不及宁音伺候,便自己蹬了乌皮靴跑进来。 他比傅绫罗小一岁,身穿藏蓝色侍卫束身袍子的少年,已有了茁壮模样,比傅绫罗略高些,只是肤色晒得有点黑。 他长相不随二房,更像傅翟,尚且稚嫩的五官很清秀,只脸庞线条硬朗偏冷,看得出将来会是个丰神俊朗的儿郎。 “阿姊!我听明阿兄说你受伤了,你没事儿吧?”一进门,傅华嬴就操着略有些变音的嗓音迫不及待问道。 傅绫罗倒了杯新茶,面无表情推过去,“你来找我,就为此事?” 傅华嬴张了张嘴,原地转了几下才落座,端过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掩饰不自在。 他从演武场一路跑过来,确实渴了。 傅绫罗不说话,宁音也不敢这时候活跃气氛,只小心翼翼接过茶壶在旁伺候着。 傅绫罗端着杯温水,不紧不慢喝着,等傅华嬴开口。 连着喝下两杯茶,傅华嬴期期艾艾看向傅绫罗,“阿姊,你打算何时成亲?祝阿孃可有替你寻合适的郎婿?” 傅绫罗抬眼静静看他,“我成不成亲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华嬴猛地站起身,脸皮子涨红,眼眶也跟着红了,“你是我阿姊,怎么就不该我操心!你知不知道,若你再不嫁人,就要被祖母祖母和二叔二婶算计了!” “从腊月里我及笄后,你不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吗?”傅绫罗语气仍然不冷不热。 “现在才来劝我,不如好好在演武场摔打,早日被选中铜甲卫亲卫,其他的你不必管,也管不了,我自有打算。” 她祖父祖母偏疼小儿,若非傅翟长得像极了傅老太爷,活像傅翟不是亲儿一般。 傅翟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不知道搬了大房多少东西给二房。 即便阿爹坚持着分了家,也堵不住老两口贴补二房。 二房两口子贪婪又愚蠢,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卖给鳏夫赚银钱,怎舍得她的聘礼和阿娘的嫁妆。 其他事,定江王府还有阿爹的袍泽可以帮她,唯独她的亲事管不了。 父母不在,傅绫罗的亲事就得由祖父祖母做主,这是大睿律例。 除非是定江王赐婚,那对傅家来说更是荣耀了。 傅绫罗眸底微微泛冷,对那些吸血虫,她绝不会让他们得到半分好处。 傅华嬴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跟傅翟特别相像的桃花眼里,忍不住浮现出水光。 “可你若是不肯成亲,祖父祖母就要替阿爹休了阿娘,将阿娘的坟从族地迁出来!” 杨婉娘家远在北地,一来一往几千里地,傅家不会有人费那个事将杨婉的尸骨送回她娘家。 若真迁出来,只怕会送到无根无依的孤坟山上去,傅华嬴一得到消息,吓得立刻跑来找阿姊。 傅绫罗和宁音瞬间愣住。 随即,傅绫罗还没反应,宁音就气得‘嘭’一声将茶壶摔在桌上。 “当初家主尸骨未寒,他们就占了大宅,逼死夫人,还想害死娘子,现在又……娘子好歹是傅家的血脉,他们还是人吗!” 傅绫罗也乱了呼吸,死死掐住掌心,伤口又一次咧开,血浸湿了纱布。 剧烈的疼痛,让她好不容易忍住怒吼出声的冲动。 她看向傅华嬴,目光如数九寒霜,“阿娘做错了什么?傅家想要休阿娘,傅家族老不可能同意。” 傅华嬴脑袋几乎要扎进胸膛里,愧疚地抹眼泪,“都怪我,是我去求二叔二婶和祖父祖母,让他们不要为难你。” “二叔二婶许是恨我替你说话,扭头就说服了祖父祖母,说阿娘的嫁妆都已不在傅家,只有和离的妇人才会将嫁妆全部搬离夫家。” “若你不嫁人,亦不肯将嫁妆搬回去,就是不孝,定是……定是阿娘教坏了你,祖父祖母要替子休妻。” 宁音的脸都气青了,二房定是记恨当年卫明打断了傅二的腿,趁机搬走了夫人的嫁妆,特地想出来的阴招。 如今,就算再请卫明过去,他能收拾二房,却不可能打杀了他们。 只要人还活着,傅家二老就能替子休夫。 这是逼着娘子要么嫁人,傅家可得聘礼,要么就将夫人的嫁妆搬回去。 到时,娘子身无分文,也不一定能摆脱被逼着嫁人的困境。 宁音恨不能拿刀去砍了傅家人,这哪儿是一家子,分明是仇人! 傅绫罗压下怒火,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她才刚及笄半年,傅家再着急,也不会在王上归来的当口,用如此撕破脸的方式逼她。 若二房两口子有这个脑子,不会等到今天才闹出来。 她眼神越来越冷,聪明的,自然是想逼她离开王府的人,至于是谁……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傅华嬴擦了擦眼泪,见阿姊面色越来越冷,心底升起一股子恐惧,他有种要失去阿姊的错觉。 他赶紧开口,“我是大房顶立门户的儿郎,只要阿姊寻得了郎婿,聘礼我绝不会让他们动分毫,你嫁了人,嫁妆自然能带走,我定不会让他们动阿娘的坟茔!” 傅绫罗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她问傅华嬴:“你拿什么保证?” 傅华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傅绫罗眸底闪过讥讽,表情愈发平静,只语气里的恨意更深,“想要他们不插手,你就得娶祖母或二婶娘家的女娘吧?到时,大房的地契,房契……一切他们没法直接伸手的东西,都要被林家或者陈家妇拿捏。” “傅家子也都出自她们家,即便你能在铜甲卫出人头地,家宅不宁,子嗣品行败坏,阿爹留下的好名声也就全毁了。” “你打算牺牲自己的后半辈子,换我一人的安宁?” 傅华嬴偏开头不看傅绫罗,闷声道:“我不会放任她们的,我会管束妻子,子嗣由我亲自教养。” 傅绫罗冷笑,“笑话!四时八节的走动你拦得住?林家、陈家的人想要教坏子嗣,你能不错眼的盯着?到时候,傅家用孝道拿捏我这个外嫁女,你又能做什么?” 她决然起身,面上似是覆了铁壁铜墙般冷冽,“你回去告诉他们……十日内,我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宁音急得不行,“娘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我再也不会犯傻了。”傅绫罗转身看向窗外,轻声道。 “过去我盼着,他们好歹能看在阿爹是亲子的面子上,不会把事做绝,是我太天真,我改了就是。” 论心狠手辣,她自认不比旁人差,缺的无非是顾忌亡者颜面,不想玉石俱焚的心。 现在,他们亲手把刀子捅过来,恰好斩断傅绫罗心底最后一分柔软。 傅华嬴和宁音闻言都是一怔。 “阿姊,你要做什么?”傅华嬴有些害怕,原本涨红的脸都有些发白。 宁音只担忧看着娘子,怕她为了那等子昏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毁了。 傅绫罗转过头,定定看着傅华嬴,“你只管放心,我不会杀了他们。” 他们不配到地底下去见阿爹阿娘,她会让他们活着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说完,她直接送傅华嬴出门。 站在门口,看着傅华嬴犹犹豫豫的背影,傅绫罗的声音比冬雨还要寒凉。 “阿嬴,我不要求你为我出头,那是你的祖父祖母,亲生父母,恶人我来做就够了。”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任何时候,你记得,你已是大房子嗣,不要丢了阿爹的威名。” 傅华嬴浑身僵硬转过身来,红着眼眶看向傅绫罗。 这一刻,他总觉得阿姊身上,已没了任何烟火气息,这让他更加惶恐。 当年若不是他被过继给大房,大伯母……阿娘不会死。 若非他在灯会上哭闹,阿姊也不会被仆妇找机会丢掉,逼得阿姊有家不能回,客居在王府。 若非他亲生父母那般……无耻,傅家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欠阿姊和阿爹阿娘的,他只恨自己无能。 如今,既阿姊希望他听话—— 傅华嬴认真给傅绫罗揖首,沙哑的嗓音铿锵有力,“赢必不负阿姊所托!” 待得傅华嬴离开后,宁音小心扶着傅绫罗进屋,心窝子疼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娘子,您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宁音哽咽道,目光充满了哀求,“您别憋着,他们不值得您毁了自己的身子!” 傅绫罗发作过一场,浑身都有些无力,只能软软靠在软塌上。 她冲着宁音无力地笑笑,“去帮我给明阿兄传信吧。” 宁音擦了擦眼泪,压着难过问:“送嫁妆册子吗?” 傅绫罗歪了歪脑袋,眸色淡得像是天空坠落的雨滴,“不,你跟他说,我暂时不想立女户了,我想去王上身边伺候。” 她不喜欢哭,她要让算计她的人,哭都哭不出来! ------------ 8 第 8 章(大修) 宁音暂时没能找到卫明,身为定江王府的长史,卫明很忙。 忙着筹措金银财帛和粮草,虽然这东西绝到不了南疆手里,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 还要忙着安排人手在王府进进出出,将南疆的消息一个个传来—— “报!南疆拒不受定江郡使臣请求,使臣见不到岑御史!” “报!边境发生小股骚乱,南疆杀我大睿百姓,还将岑御史护卫的脑袋挂在了阵前!” “报!岑御史偷跑出来,高喊自己是京都使臣,大放厥词替南疆军叫阵,被南疆贼寇射杀!” 短短几日功夫,王府内探子们得到的消息比过去一年都多。 而军中各处细作传来的消息,与入府的情报也吻合,探子们确定消息属实,很快,消息也都送出去了。 定江王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怒喝出声,“滚去将那个该死的混账赎回来!绝不能丢了皇庭的颜面!” 但他‘醒’晚了,得知岑御史已被射杀,定江王又一次吐血,这次没再晕,只怒不可遏摔了王印—— “立刻着使者进京,南疆简直欺人太甚!请求圣人下旨,赐下粮草辎重,我定要与南疆开战,杀个三进三出,为大睿立威!” 定江郡的天都快气死了,王府内各处自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拦这雷霆震怒,使者飞快离了定江郡北上。 待得王府里彻底恢复宁静时,定江郡迎来了初夏。 私下里,几个探子在前院洒扫,趁抹汗的功夫偷偷嘀咕。 “啧~定江王这一招高啊,给足了京都面子,还半点亏都不吃,这回京都要被动咯。” 有人没明白,“岑御史不是死了?京都会放过这个治王上罪的机会?” 开口的‘小厮’眼冒精光撇嘴,“岑御史是自己作死,在人家的地盘喊打喊杀,王上可是病重还惦记着赎人呢,赎金都准备好了,京都能怎么治罪?” “那你说,王上是真病还是假病?”另一个小厮低着头小声问道。 ‘小厮’眼神闪了闪,嘴皮子不动,只嘴里哼哼,“不管真病假病,都给了京都台阶,若京都想要马儿跑,自然要给马儿草,否则百姓骂都要骂死京都了。” “若京都舍不得辎重,就可以让定江王好好养病,还能得个体恤王族的名声,左右定江王是不会吃亏的。” 他状若敬佩地感叹,“进退不得的场面,不足半月就变成了进退得宜,啧,咱们这位王上啊,要么是深不可测,要么就是身边人得用哩。” 有小厮感叹,“只可惜王上都二十有二了,依然后继无人呢……” 铜甲卫从一侧巡逻过来,几个仆从没再说话,都低下头认真干活,可底下的眸子里闪烁着什么心思,那就没人知道了。 他们大多是皇庭和各处封地的探子,只需探听清楚的消息送走便可,其他事情不该他们操心。 等卫明终于得了空,回到东侧院自己院子时,卫喆已准备好了酒肉等着他。 即便卫明心机深沉,又擅长笑眯眯阴人,这些天,日夜不停的心眼子动下来,他也累坏了。 他一屁股坐在卫喆身边,闷掉一杯酒,长吁了口气,“总算是安排妥当了,希望圣人千万别犯蠢。” 眼下刚过了春耕,即便定江郡在南地,此刻的粮草也不算丰裕。 京都那些权贵为自己一掷千金眼睛眨都不眨,可舍得给各封地钱粮的可能性不高。 就怕他们撺掇着圣人,仗着旨意拖欠军饷辎重,让他们先打。 这无米之炊,磨也磨死不少将士。 卫喆面无表情给他满上,“你都叫人特地跟探子说明白了,就算真的跟南疆打起来,王上自有主张,未必是坏事。” 顿了下,卫喆低声道,“阿棠叫宁音传信,她想来前头伺候。” 卫明脸色微变,不动声色问道:“这小狐狸不是爱躲窝里?怎么临到离府,突然开窍了?” 卫喆冷厉的眸子迸出杀意,“傅家出昏招,想替子休妻,将师母坟茔迁出来。” 卫明挂在脸上的笑落了下来,手上一个用力,捏碎了酒杯,“他们找死!” 卫喆蹙眉,“杀他们容易,可……那毕竟是师父的家人。” 他们兄弟二人受了傅翟的恩情,他们可以帮傅绫罗,却不能灭了傅家,那对傅绫罗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卫明冷笑出声,“如此也好,立女户还要苦了阿棠,也只有傅家够不要脸,把她逼到极点,才能彻底解决烂摊子。” 他放下筷子,立刻起身,“我去找阿棠。” “不必,你累得不轻,吃过饭先休息,要传什么信,我去。”卫喆拦住他。 卫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很是欣慰,“行,你小子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兄了。” 卫喆面无表情,阿兄开心就好。 收到信儿的时候,傅绫罗正在盘账,外头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二房占去的铺面已收回来大半。 二房最在意的,无非是花不完的金银财帛,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还能顾得上撺掇老两口替子休妻,想必是她太心软,给他们留了太多的银钱。 既如此,那就干脆来个大酬宾,让他们剩下的铺子也活不下去。 不给活路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二房会做。 在卫明那边传来消息之前,她得先把坑挖好。 到了掌灯时分,宁音就开始发愁。 这些日子傅绫罗早出晚归,坐下就是看账本子,又食欲不振,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两个巴掌就能掐过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收到卫喆送过来的消息,宁音顾不上跟卫喆多说话,赶紧小跑着给傅绫罗送过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前院缺管妇」 “管妇?”宁音也识字,探头看了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管妇不都得是成了亲的妇人才能做吗?” 不管后宅还是前院,管妇操心的都是主子起居和传宗接代之事,不知人事的女婢自没有成了亲的妇人妥帖。 傅绫罗细细思忖片刻,收起纸条起身,目光平静,“谁说未嫁女娘就不能做管妇?把刚做好的枇杷膏端上,去找祝阿孃。” 宁音赶紧听吩咐行事,但路上,她还是有些迟疑,“娘子,后院里本就传得不好听,您即便能去前头,说是管妇,那些夫人和女婢肯定会说的更难听,若传出去……” 就算不嫁人,女娘也得要名声。 在王上身边伺候,娘子又是如此盛的容貌,清誉只怕保不住。 “若一辈子活在后宅,最要紧的是脸面,想要在外头立足,最要紧的是豁得出去。”傅绫罗远远看着西院摇曳的羊角宫灯,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若要脸能让阿爹阿娘在九泉之下安心,她傅绫罗会是这天底下最乖巧贤淑的女娘。 可她没有这个运道,有的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宁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心里跟泡了黄连水一样苦。 傅绫罗还没进门,就听到清亮干脆的女声不客气道:“哟,我还以为阿棠三头六臂,自个儿就收拾了傅家那起子蛆虫,原来还记得这屋里有个喘气儿的呢?” 傅绫罗心里的急迫顿了下,露出个浅笑,“听阿孃这话,您身子总算是好全了,我也不用怕糟心事气坏了您,可不就得求阿孃做主嘛。” “你能干着呢,有卫明和卫喆两个小子在,我能帮你什么?”祝阿孃斜靠在美人肩圈椅上凉凉道,宁音去前头找人,瞒不过她。 “我老了,不过也就是收拾个把不省心的管事,让后宅更安静些,好让你把账本子算清楚。” 傅绫罗莞尔,这几日太忙,她和宁音都忘了去看戏。 宁音和伺候的女婢们目光碰上,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带着无言的默契往外退。 祝阿孃的嘴太毒,心气儿估计也不大顺,她们还是别上赶着触霉头。 等宁音在门口守着,傅绫罗这才卸了浑身的规矩,不管祝阿孃脸色好看难看,凑过去抱住祝阿孃的腰肢。 “阿孃您说,这五年多,我将自己困在后院里,是不是做错了?” 她盼着自己的沉默和些许退让,能麻痹已占了便宜的傅家,给她时间慢慢成长,彻底摆脱泥潭,守住属于阿爹的傅家,让他们盘算落空。 可事实证明,她长再多心眼子,也抵不过始终如一的畜生。 祝阿孃心疼地抚摸傅绫罗的脑袋,只嘴上还不肯服软,“你惦念那是你和你阿爹的血脉至亲,却不想人家有没有把你当人看!” “不管是让那两个老东西再也开不了口,还是让傅家二房去地底下悔恨,手段你都清楚,却由着自己的性子,万事不萦于心,你怪谁?” 傅绫罗眼眶泛红,声音低软沙哑,让人听着疼到心窝子里,“他们的死活我不在意,我只是舍不得……傅家的一切都是阿爹拼命得来的。” 阿爹最得意的,便是他一手打拼下的家业。 她是个女娘,无法顶立门户。 所以即便不喜欢傅华嬴,她也还是将这个弟弟接手,希望他能撑起大房。 她恨不能用上一切手段,将傅家二老和二房剥皮割肉。 但因那是阿爹重视的亲人,傅华嬴也不能落个不孝名声,她才忍着恶心,不想让阿爹阿娘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那你现在舍得了?”祝阿孃挑眉问道。 傅绫罗抬起头,认真看向祝阿孃,“那日去王上身边伺候,王上教我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达成目的,就得付出代价。” “连王上都不怕旁人以为他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我又何必害怕毁了阿爹一生所得。” 她只为自己的愚昧后悔,有道是不破不立,将脓血剜掉,只留下好肉,才能重新生长。 “阿孃,我不想离开王府了,您能帮我吗?”傅绫罗将白皙的脸蛋靠在祝阿孃腿上,轻声喃喃道。 “我不想杀了他们,他们不配去死。” “我要成为王上手中的刀,让他们见到我就疼,一次记不住,那就十次,百次,总能叫他们再不敢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祝阿孃已经收到卫明送来的消息,她露出个满意的笑,“早等你这句话,现在明白还不迟,东西我已准备好,等你吃透,再去前头伺候。” 不像傅绫罗太在意故去的父母,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别说捅十次百次的刀子,千刀万剐她都会帮傅绫罗实现。 傅绫罗愣了下,随即起身端正给祝阿孃行礼,傅家没能让她哭,此刻她却鼻尖泛酸。 “阿孃,阿棠绝不会让您失望。” “记住你的话。”祝阿孃笑得意味深长。 不待傅绫罗细琢磨,她便扬声让人将给傅绫罗准备的箱子找出来。 “回去吧,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傅绫罗应下,宁音赶紧从女婢手中接过不算大的木箱。 回到自己院子里以后,傅绫罗立刻开了箱,里面只放了三本有两指厚的书。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眼神坚定拿起一本掀开,宁音也有些好奇,探过头来看。 下一刻,主仆俩白生生的脸蛋都仿佛着了火,直接呆住了。 ------------ 9 第 9 章(大修) 傅绫罗小时候,阿爹特别疼她,傅翟只要休沐在家,基本都会将她带在身边。 不是让她看着卫明和卫喆被摔打,就是带她出去铺子耍。 所以傅绫罗喜欢看账本子,也喜欢看人习武,但对之乎者也的书她是真看不下去。 祝阿孃给的书,第一本最厚,傅绫罗是抱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打开的。 但再大的决心,都挡不住她内心的震惊。 书内册第一页,只写着三个字——房中术。 傅绫罗和宁音都是十几岁的女娘,宁音好歹还听女婢们私下说过一些呢,傅绫罗对此是真的是一无所知。 在咬牙继续往下看后头的书时,两人的脸直接变成了猴子屁股。 第二本被宁音拿起来的,干脆是避火册子。 宁音跟烫手一样将书扔出去,“娘子,虽然……可这,这也太豁得出去了吧?” 傅绫罗:“……”她也没想到,祝阿孃的法子会是这个。 她紧咬贝齿,鼓足勇气拿起第三本书,稍稍松了口气,好在第三本名字很风雅,叫《大乐赋》。 “也许,是阿孃放错了呢,还有一本正经的。”傅绫罗小声道。 宁音鼓着红通通的腮帮子看她,娘子自个儿信这话吗? 傅绫罗垂着漂亮的眸子不看她,翻开书页,主要也没别的解释了。 话说阿孃听清楚她说的是管妇,不是小妇吧? 后宅里都知道王妃只会是京都赐婚的公主,旁人即便进得了后院,也必定是小妇。 傅绫罗眼神黯了下,她阿爹最后一次任务,便是去定江郡最北边替王上迎亲,护卫被赐婚的公主来定江郡。 结果在桃花林遭遇了刺杀,不只是傅翟与护送的铜甲卫死了,那位赐婚的公主也香消玉损。 不知为何,定江王一直没再请赐王妃,京都也再没下过赐婚的旨意。 想起阿爹,傅绫罗脸上的绯色渐渐褪下去,开始认真看《大乐赋》。 谁知,刚看几页,她也忍不住将书给丢到一旁,原本白玉一般的脸颊,红得火烧云一般,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这《大乐赋》竟然比房中术和避火册子还过分,里面干脆就讲了不同的姿势、身份、年纪……在敦伦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1]。 宁音在一旁幽幽开口:“第三本正经?” 傅绫罗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迟疑了片刻,先收起书,“等明日阿孃起身,咱们再去问问吧。” 但等夜深人静,宁音睡着了之后,傅绫罗辗转反侧,还是起身点上灯,又咬牙将书取了出来。 阿孃既然给她这个,一定有用。 多学些东西总没坏处,反正她又不打算嫁人,就算看这个不是女娘该做的事情又怎样? 傅绫罗努力在心里劝服自己,红着张猴子腚,到底还是没放下书。 这样的深夜里,有人硬着头皮在知识的海洋里挣扎,就有人气定神闲,于书房中运筹帷幄。 墨麟阁书房内,纹理细密的紫檀木书桌后,纪忱江斜靠美人肩,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墨玉扳指,依旧半阖着眸子,慵懒淡漠。 一旁乔安伺候着茶水,书桌前站着卫明卫喆兄弟俩。 “那几个深受其苦的封地,必定会抓住岑御史犯蠢一事,借机向京都发难,京都再派人来,起码得带上脑子。”卫明笑呵呵在下首道。 “说不准此次咱们可以浑水摸鱼,动几个钉子,挑拨其他监察御史和封地的关系,好叫其他封地乱上一乱。” 纪忱江浅淡的薄唇中溢出一声轻笑,“只要我没反,圣人没死,封地就乱不起来。” 京都里酒囊饭袋越多,各地封王就越稳得住。 不是他们多聪慧,而是那些有志之士能看得出天下将乱,会各寻明主。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现在谁出头,谁就会是京都立威的椽子,再想要登上那把椅子,都得压制欲望,等待合适时机。 西面土地贫瘠,北地戎人彪悍,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南地这草茂粮丰之地,京都也早就惦记这块肥肉,想打压定江郡。 暗流涌动不假,却都还算沉得住气,定江郡不反,圣人不死,封地很难乱起来。 卫喆抱着剑言简意赅,“王上只管吩咐,反了又如何,咱们的暗卫已在京都和各封地都站住脚跟。” 卫喆是铜甲卫首领,暗卫一事,向来由他操持。 “我若造反,就如了京都的心思。封地乱,京都占着大义,苦的只会是百姓。”纪忱江彻底闭上眸子,声音懒洋洋的。 “哪里乱,都不如让京都乱起来。” 京都不稳,封王们自会清君侧、诛奸佞。 这些年他已经差不多将南地稳住,跟谁合作,这大睿都能变天。 卫喆没吭声,他们这些心腹都清楚,王上从不想坐上那个位子,他要的只是这个肮脏又腐朽的王朝覆灭。 卫明眼神闪了闪,“想叫京都乱起来,其实也不难,王上已二十有二,却仍无王妃,若王上突然有了子嗣……” 纪忱江睁开眼,定定看着卫明,“你想替我临幸后院?” 他的毛病,卫明知道,若想有子嗣,只怕是得叫人代劳。 卫明赶紧低头,苦笑着解释,“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要让各方探子都得到消息,各封地来的夫人们得到盛宠,有数个怀上身孕,孩子生没生出来并不重要。” 京都不会等孩子出生才有动静,只怕一有孕信,只要跟封王送来的人有关,圣人多疑,定会有动作。 “京都一直拿没有适龄公主的借口,迟迟不肯赐婚,得到消息,会选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大臣之女,封为公主前来,只要公主到不了定江郡,势必会起冲突。” 京都就是想要定江王绝后,当初,身为大睿公主的老王妃才会用那么……恶心的法子来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京都大概已经猜到王上的隐患,才会稳坐钓鱼台,不肯赐下王妃。 一旦定江王府内有了子嗣的消息,害怕定江郡与其他封地联手,京都绝对坐不住。 要么就是频繁让皇亲国戚来送死,要么就是动手除掉府里夫人们的子嗣,亦或想方设法除掉王上。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那群酒囊饭袋易挑拨,京都都得乱,只缺个引子。 卫明嘿嘿笑着看向纪忱江,“不需要王上牺牲自己的清白,只要令探子相信便可。” “可先前王上不是已经招夫人们来侍寝了?”乔安没明白,“卫喆说,探子根本不信,还说王上是……” 乔安差点说秃噜嘴,被纪忱江眼神扫过来,赶紧捂住嘴缩起脖子。 纪忱江似笑非笑看乔安,“说我是断袖之癖?断的是你?” 乔安苦着脸给自己一嘴巴,“是属下胡言乱语,王上阳刚威猛,都是那些小人胡说。” 卫明若有所思看向乔安,“王上请了夫人们过来,可夫人们侍寝与否她们自己知道。” 他露出个更灿烂的笑,“若乔安能代替王上宠幸夫人们,有孕的事情倒是不必操心了。” 乔安差点没蹦起来,“绝对不行!我,我忠心耿耿,怎么能冒犯主上的人,若被人发现,我还活不活了!” “发现不了,灯一黑,你不出声,都一样。”卫喆冷不丁开口。 乔安梗着脖子不服气,“咱们都没娶妻,你怎就知道一样?” 他抱着胳膊看向没出声的纪忱江,可怜巴巴道:“王上,我,我阿娘说了,好儿郎就得为自家娘子守身如玉,我,我答应阿娘了的。” 纪忱江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年前乔婶追着你打,是为什么?” 乔安:“……我回头就去相看!” 他和阿娘住在东侧院,阿娘嫌弃他娶不到媳妇还不肯去相看,在院子里追着他打了好半天。 他以为别人不知道,没想到……乔安恶狠狠看向卫明。 一定是他在隔壁听见了,怎么什么都跟王上说! 卫明憋着笑,轻咳几声,“若乔安不肯,只怕还得另寻他法,这已是最简单的法子。” “不需要我,随你们想什么法子。”纪忱江淡淡道,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就行。 乔安蹙眉,王上不干活,他也不行,怎么让夫人们觉得自己盛宠,再有孕,梦里吗? 他下意识看向卫明和卫喆。 不等兄弟俩瞪回去,门口就传来祝阿孃的声音,“我有法子。” 卫明眼神闪了闪,看样子阿棠是明白他的意思,去找了祝阿孃。 乔安赶紧开门,请祝阿孃进来。 “阿孃怎么来了?”纪忱江睁开眼,起身笑道。 祝阿孃轻哼,“我再不来,你们这几个混球,就快要让王府绿云罩顶了。” “我在门口听了会儿,你们所想,简单的很。”祝阿孃慢条斯理道,“儿郎不如女娘心细,让阿棠来王上身边伺候就行。” 乔安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囔,“您这不是为难王上呢,她还能让夫人们有孕不成?” 祝阿孃淡淡看了眼乔安,转头看向纪忱江。 “要么给乔安净身,要么让阿棠在屋里伺候,我保证后院百花齐放,子息不孤。” “别跟我说办法多得是,我由着你们折腾了好几载,断袖名声都出来了,你们要还折腾,干脆把我送庙里去,我眼不见不为净。” 祝阿孃向来是这种干脆利落又嘴巴毒的性子,纪忱江从小被她拉扯大,也不愿与她辩驳。 他只朝祝阿孃无奈地笑笑,目光落到乔安身上。 乔安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夹着腿,先前还是替王上干活,这会子干脆想断了他以后干活的念想。 他斩钉截铁改口:“我觉得没人比傅娘子更聪明了,她那么善良,说不定是送子观音转世,一定能让夫人们有孕!” 众人:“……”为了老乔家不绝后,乔安也是很拼命在胡说八道了。 祝阿孃懒得看他现眼,只看着纪忱江。 她养大的孩子她清楚,他不愿意,谁都勉强不了他。 纪忱江瞥向卫明和卫喆,俩人立刻低下头,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略一思忖,纪忱江笑了出来,惫懒地在美人肩上靠坐下来,垂下眸子遮住冷意,语气波澜不惊,“行啊,听阿孃的,让她试试。” ------------ 10 第 10 章 非重复章节,前几章小修,增加新的第六章,本章延后到第十章。初夏时节,绿树荫浓,定江王府中,甬道长廊两侧的蔷薇尽开,香气袭人。 傅绫罗和宁音过了二门后,见前院都是绿植,再无开花盛景,就暂时停下,站在风口散一散身上的花香。 这是祝阿孃特地叮嘱的,说定江王最不喜人身上沾染味道,尤其是花香。 “娘子,祝阿孃可跟你说了,为何要你学那些?”南地一入了夏就闷热,宁音额角沁了汗,她拿袖子抹着汗,小声问道。 不怪宁音担忧,傅绫罗单独跟祝阿孃谈过话,却什么都没告诉她。 但后面足足十几日的功夫,傅绫罗拉着宁音,主仆两天天在那被翻红浪,吟哦起伏的风花雪月册子里徜徉。 好不容易消化完,真真是看得小脸通红,脑子里通黄,是个人都得多寻思一番。 宁音心里总不踏实,若非傅绫罗稳得住,宁音恨不能连夜抱着自家娘子跳墙跑路。 傅绫罗失笑,拿帕子替宁音擦汗,“只有你觉得我是香饽饽,旁人怕是要不错眼地提防着,怕我才是惦记天鹅肉的那个。” 宁音翻了个白眼,捂着胸口轻哼,“那我倒要放心了呢,有我在,谁也别想碰您这个仙女儿虫合虫莫。” 傅绫罗:“……”谢谢,她并不需要这个夸赞。 她笑着摇摇头,感觉身上味道散尽了,便带着宁音往墨麟阁去。 “傅娘子怎么才来?叫我好等。”她们刚进墨麟阁,就听到了乔安的声音。 这些日子,只要王上一看他,乔安都为自己的家伙事儿担忧,天天盼着傅绫罗来。 见到宁音,乔安扯了扯嘴角,“傅娘子来做管妇,还带着女婢,到底是来伺候人,还是等着人伺候?王上身边可不是谁都能留下。” 傅绫罗眼神含笑看了眼宁音,她说什么来着? 宁音自己能调侃娘子,却看不得其他人这样对待傅绫罗,立刻挓挲起翅膀。 她皮笑肉不笑地屈膝回话,“乔阿兄误会了,祝阿孃怕娘子伺候王上时使唤不动人,才叫我跟着,若乔阿兄觉得祝阿孃多虑了,我这就回去。” 乔安清秀的脸黑了下,就知道拿阿孃吓唬他,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伙事儿,他绝不会给傅绫罗和宁音好脸。 他侧开身,语气凉凉道:“王上吩咐,若傅娘子来上值,先请去书房一见,走吧。” 宁音闻言,又担忧地看了傅绫罗一眼,可行至书房前,她也只能在门外伺候着。 没有王上的吩咐,连乔安都得在门口守着。 待得书房门打开,傅绫罗总觉得刚开始愈合的手心有点痒,她紧攥起手指,脱掉云头锦履,放轻脚步进了书房。 这回,傅绫罗没再犯上次的错误,眼角余光刚扫到软榻上有人,就端正地拜了下去。 “绫罗见过王上。” 纪忱江正在看各处送来的邸报,闻言只冷冷扫了眼跪伏在地的身影,从那纤细腰肢和乌黑长发扫过,他目光未起任何波澜,又移回邸报。 书房内异常安静。 傅绫罗额心抵着手背,感觉到锋锐的打量,却没听到定江王出声,心底又忍不住有些忐忑。 不像面对宁音时那般镇定,傅绫罗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冒险。 那日祝阿孃说王上应了她来前头,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只告诉她—— “阿棠,你既知道自己要什么,少说多看,别想你付出了什么,去想想你能带给王上什么。” “在后宅里,旁人能给你最大的伤害,不过是伤了你的脸面,可在前头,一不小心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记住阿孃的话,不要靠近王上,女娘想要在这世道活得自在,就得守好自己的心……” 傅绫罗的母亲杨婉是温室中的花朵,好看却脆弱,只一颗心挂在阿爹身上。 阿爹不在家的时候,不说傅家二老和二房,就是底下的奴仆杨婉也管不住,受了好些欺负。 所以,从傅绫罗懂事起,就养成了冷清又眼光毒辣的性子,早早就开始琢磨人性,管教仆从,替阿娘镇宅。 这也算是傅绫罗的优点,细细琢磨一番,她大致就懂了。 祝阿孃和乔安都说过一句话,不要靠近王上。 那日在书房中,定江王轻微的厌烦,还有此刻无声的冷淡,都让傅绫罗明白,王上不喜欢她,或者说,不喜女子。 所以此行,求着祝阿孃和明阿兄为她谋划,算是傅绫罗的豪赌。 她赌自己能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 眼下,是第一场硬仗。 傅绫罗稳稳将脑袋叩在手背上,半盏茶时间过去,纤弱身影依旧纹丝不动。 又过了会儿,她才听到纪忱江出声,比起上次少了点沙哑,却多了些冷意—— “起来。” 傅绫罗提着气,无声站起身,依旧垂着眸子,只余光落在纪忱江月白色的袍角,等待着吩咐或责难。 纪忱江疏淡目光散落在傅绫罗莹白的下巴上,看到她紧抿到有些发白的樱唇,他勾了勾唇。 她也不是不知道害怕。 纪忱江眸光微凉,突然开口,“靠近些。” 傅绫罗心尖蓦地颤了下,靠近? 她强压下深呼吸的冲动,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见纪忱江目光更冷,她又硬着头皮往前一步。 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比上次更近。 而纪忱江愈发深邃冷凝的眼眸,叫傅绫罗窈窕的身子一寸寸僵硬,从心里往外透着寒。 “怕我会吃了你,还是怕我会打杀了你?”即便那张俊美矜贵的面容紧绷,目光锋锐,纪忱江语气依然懒洋洋的,听着反倒有点温和。 傅绫罗却浑身都叫嚣着危险。 她后退几步,小心跪下,浓密睫毛鸦羽一般颤抖着,秾艳滴粉的鹅蛋脸儿变得雪白,声音都带上了颤抖。 “王上说笑了,绫罗不怕。” 纪忱江轻笑出声,山不来就他,他就山也一样。 他站起身,原本因惫懒姿态而淡化的强大压迫力,瞬间随着挺拔身姿在书房内加重。 他一步步靠近傅绫罗,即便靠近女子,会让他浑身跟针扎一样,胃里隐隐翻涌,纪忱江面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他声音更温和了些,“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如此,浑身上下都说着害怕,只嘴上不肯服输。” 走到傅绫罗身前两步处,他顿住脚步,淡淡道:“抬起头来。” 傅绫罗绞着手指,直起身来。 看到她一双狐狸眼儿因惊吓而漫出水光,潋滟流转,显得更加妩媚多娇,纪忱江语气也更加轻缓。 “那次,你要我替你收拾傅家,现在,是要我替你灭了傅家?” 傅绫罗心底愈发紧绷,嗓音抖得几乎语不成句,“绫罗不敢。” 纪忱江定定注视着她的眸子,语气突然转冷,带着几分戾气,“你十岁就敢算计本王,有何不敢?我没与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你是觉得本王不会杀你?” 谈话的节奏一直在纪忱江手中,令傅绫罗心中的弦绷得几乎要断掉。 但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般惊慌,她预料到了这场责难,变故和惊恐来的越快,她越是冷静。 傅绫罗膝行后退几步,再次叩下去,“王上,我阿爹为主身陨,我寄居王府,傅家就再也不能拿父亲的情分来扰王上清净。” “我替阿孃探望王上,完成王上和阿孃的吩咐,是以得了来王上跟前伺候的机会。” “此番来前头,无论王上要什么结果,绫罗拼了命都会交付,故绫罗无法认同王上的话。” 她抬起头,水波盈盈的目光与纪忱江对视,强压颤抖—— “我从不曾算计王上,绫罗只想用自己的价值,换得一个机会,一个为自己,为阿爹讨回公道的机会,求王上恩准!” 纪忱江居高临下,淡淡扫过傅绫罗发红的眼眶。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像一只吓坏了的小狐狸,用尽自己最大的勇气,挥舞着爪子冲他咆哮。 一如既往,倔强,且无用。 他转身坐回软塌,因为他刚才逼迫的缘故,傅绫罗已经离他有十几步远,是足以让他身上刺痛消失的程度。 纪忱江依然盯着她的眼睛,在傅绫罗即将顶不住垂下眸子之前,他才轻启薄唇,又恢复了先前的惫懒。 “看在阿孃的面子上,我给你这个机会,若你犯了错,卫明会送你出府,王府中所有人都跟你再无关系,听懂了吗?” 傅绫罗懂,若是她把握不住这次机会,连祝阿孃她也不能再见。 以前,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原来王上是如此喜怒无常的性子。 她既没有退路,干脆豁出去,“绫罗明白,请王上允准,在我滚出王府之前,墨麟阁由我来掌管。” 纪忱江挑了下眉,“如你所愿,出去。” 傅绫罗一颗心终于落地,最难闯的关算是过了,她再次叩头,“谢王上恩典,绫罗告退!” 等傅绫罗离开书房,纪忱江又将目光放回到邸报上。 只是在拿起笔准备批复的前一刻,他突然顿住,心生异样。 刚才,这小女娘最后一句话,不像前面说话,一点都没发抖。 他眸中露出些许兴味,这叫从未算计过他? ------------ 11 第 11 章 傅绫罗从书房内出来,并未看到乔安,只有铜甲卫和宁音守着。 宁音见娘子玲珑剔透的鹅蛋脸上,没甚表情,那狐狸眼儿淡静如海,心下稍微松了口气。 她过去扶着傅绫罗下台阶,“乔阿兄去为王上提膳了,娘子,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话音刚落,细弱白嫩的胳膊扶到手心,宁音才感觉到傅绫罗浑身的无力,惊了一下。 好在乔安离开,铜甲卫就不必应付了。 傅绫罗放心倚在宁音身上,尽量淡定道:“先在墨麟阁转转,我们去找明阿兄,听他安排差事。” 宁音赶忙点头,不动声色用上点力,扶着傅绫罗往外走。 “王上这么吓人吗?”出了垂花门,宁音才小小声问。 傅绫罗同样小声回答:“可止小儿哭,你说吓不吓人?” 阿爹阿娘还在时,阿娘性子软,阿爹宠她没边儿,傅绫罗从小就要强。 哪怕是父母都去世,还被叔婶算计,傅绫罗倔强性子养成,也能咬牙撑住,只偷偷在被窝里掉眼泪。 被吓到不敢哭,也只有在定江王面前那一回。 所以她在书房不全是装的,她确实有点怕王上。 不等宁音感叹什么,就听到了熟悉的轻笑声。 主仆二人一抬头,就见卫明笑眯眯在垂花门外,不等她们去找,已在等着了。 见她们看过来,卫明这才开口,“王上可准你留在前头了?” 傅绫罗赶紧上前,笑道:“还得多谢明阿兄和阿孃,王上才肯给我这个机会。” 卫明莞尔,他心里清楚,以阿棠的性子,但凡有机会,她绝对能抓住。 “乔安一点指望不上,你来了,我也能轻松些,咱们边走边说。”卫明同样笑着侧身。 傅绫罗心知,卫明身为长史,府里府外都得他来忙活,这会儿还特地过来等,是心疼她。 她心中更感激,“若明阿兄实在太忙,吩咐底下人安排我的差事就是了。” 卫明笑着摆手,只道不打紧,“自后院开了以后,祝阿孃坐镇后院,前院就再无管妇,王上房里的事又信不过旁人,少不得都是我来张罗,其他人也说不明白。” 因为傅翟没将那位赐婚的公主带回来,府里没有王妃,给了皇庭和封地空子,送了许多夫人过来。 皇庭的赏赐不可辞,那府里有一位夫人和十位夫人也没甚区别,为了让水更浑一些,干脆都收下。 只不过后院人多眼杂,也都得盯紧了,能镇得住这些夫人的,也就只有祝阿孃。 好几年时间,王上身边只有卫明和乔安,墨麟阁伺候的规格粗糙了不少。 这会儿日头已经高了,他们紧着走到墨麟阁的侧房,傅绫罗刚想开口仔细问差事,就察觉卫明坐下的动作不大对劲。 卫明自幼跟随傅翟习武,傅绫罗对他行走坐卧的姿势算得上熟悉。 仔细想想,刚才卫明摆手时,还有转身看她说话时,也与平日不大一样。 宁音这个跟卫喆习过武的眼更尖,她见娘子盯着卫明看,仔细看了下,不禁瞪大眼。 “卫长史,您受了仗刑?” 只有被打了板子,才会从后背到尾巴根都这么僵硬,因为后背连成一片那块地儿都疼。 傅绫罗刚坐下就忍不住站起身,粉嫩白皙的小脸立时白了三分,“明阿兄被王上责罚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喆阿兄也被罚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场豪赌。 卫明和卫喆帮她,又何尝不是一种赌,她原本想说的话再说不出口,清凌凌的眸子止不住泛红。 傅绫罗不喜依靠别人。 平日里祝阿孃疼她,她不错眼的真心孝顺着。 卫明兄弟照顾她,他们的生活起居,傅绫罗也都事无巨细地,从自家铺子里挑好的,妥帖照顾他们。 靠着阿爹留下的情分,傅绫罗不会倔强到什么帮助都不肯要,只讲究个有来有往。 可眼下,傅绫罗在书房明确感觉到了王上的怒气,若卫明卫喆因为她被王上厌弃,这情分她还不起。 卫明无奈瞪了眼缩着脖子的宁音,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不知道给兄长们留点脸吗? 见傅绫罗那双黑白分明的狐狸眼儿水光波动,卫明赶紧解释,“嗐,你别瞎想,王上是个好主君,其实实话跟他说了,傅家的情形他也知道,应是会替你张目,怪我们没直说。” 傅绫罗只不信,鼻尖微微泛酸,“是我愚笨,对傅家还存了念想,才害得两位兄长和阿孃为我筹谋,我……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们……” 卫明从小被摔打,这点仗刑真不算什么,但傅绫罗的难过让他脑瓜子开始疼。 师母和师父的死,给阿棠留下了太大的阴影。 她从那时起,变得不爱出门,还特别要强,明明该是掌心捧着的娇娇儿,却生怕给人添一点麻烦。 他咬牙抬起胳膊,弹傅绫罗一个脑瓜崩,“都叫你别胡思乱想,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见傅绫罗捂着脑袋抬头,卫明收了笑,认真道:“师父教导过我,人总会有自己的小心思,王上要的也并非完人,但身为属下,最要紧的便是忠心二字,我不会忘。” “叫你来前头,是心疼你,也不全是为你,最要紧的,是为了王上。” “是我和阿孃惦记着王上屋里的事儿,动了心眼子,王上不喜人算计,才罚了我们,真跟你没多大关系。” 傅绫罗仔细盯着卫明看。 他从小就是个笑面虎,这会儿不笑了,正气凛然的眸子里全是真诚,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忠君是应该的,傅绫罗心想,至于算计王上被罚,那她是不会的。 反正在书房,她只是放大了自己对王上的害怕而已,这怎么叫算计呢,这是坦诚。 既然说起这个话题,卫明就不免多指点傅绫罗几句。 他问:“你可想好了要在前头伺候?若你现在反悔,王上定不会为难你。傅家那些昏人,还有立女户的事,只要我和阿喆以王上的名义出面,他们也翻不了天。” 他以比刚才还认真的态度,盯着傅绫罗道:“若是你在前面伺候,收拾傅家倒是更容易,立女户一时三刻的你就别想了,知道的事情越多,你就越不能离开。” 卫明不想小师妹受女户的罪,夸大几分吓唬她。 “王上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君,王上大业安稳之前,你再无离开的机会。” 傅绫罗心里生出点子微妙,不对,王上其实给了她选择。 原本她听王上说,只要犯了错就要撵她走,心里还有些紧张。 现在想来,她有种荒谬的猜测,这莫非是王上给她离开的机会? 傅绫罗不会自作多情,以为王上是为着她才如此说,少不得是阿爹留下的情分。 那这位王上喜怒不定,却真真是个好人? 不知怎的,傅绫罗对定江王那份缘自幼时的畏惧,突然淡了些。 心底缓缓思忖着,并不耽误她从卫明手中,将墨麟阁的一应杂事都接过来。 最重要的,就是进出内外院和前后院的对牌。 卫明不好拿什么百花齐放,子息不孤跟傅绫罗商讨,只交代傅绫罗—— “要做什么,祝阿孃会与你说清楚,不明白的你只管问阿孃,这几日你自己在墨麟阁选个住处搬过来。” “我记下了。”傅绫罗点头。 祝阿孃要她看的那些书,还有这管妇的职责,心思通透如她,已差不多猜出要做什么。 身为管妇要为王上值夜,还要‘伺候’夫人,住后宅肯定不方便。 “我会给你安排人手,若你要离府,带着武婢出去,不管做什么都别莽撞,有甚问题,你都来找我和阿喆。”卫明被傅绫罗撵着回去休息,还不忘殷切交代这么一句。 宁音在一旁帮着整理册子和账本,闻言冲傅绫罗挤眉弄眼地提醒,被傅绫罗不动声色挡住。 等卫明离开,宁音立刻鼓不住了,“娘子,您既然怀疑傅家闹妖的事情跟后宅有关,为甚不跟卫长史说啊?” 只要请铜甲卫查一下,进出府的下人们行迹到底跟后宅哪位夫人有关,定能把那缺德玩意儿揪出来。 要是她们自己查,哪怕宁音擅长打探消息,在前院两眼一抹黑,也费劲着呢。 傅绫罗收好对牌,跟抱着箱子的宁音一起回后院。 路上才跟她解释,“明阿兄说他们受罚的事情与我没多大关系,你还真信啊?” 她来前院一事,已令王上不快,敲打了她,还打了卫明卫喆,此刻再支使铜甲卫,实属蹬鼻子上脸了。 宁音鼓着腮帮子被噎住片刻,才道:“可若是不查出来,即便傅家能消停,王府里这位在暗处,还是要算计咱们。” “无妨,她们很快就没时间算计我们了。”傅绫罗浅浅笑了笑,软声安慰宁音。 她笑盈盈的眸底闪烁着几分冷意,与其从王府这边查,给王上添麻烦,不如从她的好二叔二婶那边,更容易突破。 只要叫他们上天入地都无能,傅家总会有人坐不住。 她让傅华嬴捎话回去说的是十日,时间已过半,收拾傅家不急,最要紧的是,先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 宁音有些好奇,临到祝阿孃屋门前,还在问:“娘子打算怎么做?” “新官上任三把火呗。”傅绫罗笑道,由着听见动静出来的女婢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你想怎么烧?”祝阿孃听到动静走出来,也禁不住好奇问道。 傅绫罗笑着进屋,冲祝阿孃眨眨眼,歪着脑袋,露出好些时日没见过的促狭,“先从王上开始烧,阿孃觉得如何?” ------------ 12 第 12 章 祝阿孃也许久没见傅绫罗这般活泼了,笑出声来,“我看行。” 宁音在一旁,将木箱里的册子都摆在矮几上,想起早上娘子才让王上吓软了腿的场景,她只礼貌微笑。 啧,再稳妥的小女娘,也总有吹牛的时候。 墨麟阁中,乔安刚提着膳食进门,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纪忱江抬起头,淡淡扫了食盒一眼,即便没什么表情,眸子里的嫌弃也藏不住。 乔安快哭出来了,“我,我立刻叫人换一份,不叫您吃我口水!”千万别阉了他! 纪忱江:“……”突然觉得,身边换个人伺候其实不错。 内院里,祝阿孃屏退女婢,令宁音在门口守着,小声跟傅绫罗说话。 “总之,就是那么档子事儿,可王上他……还不曾开窍,我们强迫不得,眼下王府需要有夫人受宠有孕,否则王上的名声实在难听。” 傅绫罗摩挲着对牌寻思,二十二了还没开窍,这理由傻子也不信好么。 而且,王上也不是没叫夫人们前去侍寝过,怎么才算开窍呢? 祝阿孃看到傅绫罗那雪白小脸儿露出礼貌微笑,眼一闭,牙一咬,还是没忍住说更明白点,不能耽误了王上的事儿。 她凑到傅绫罗耳边,细语几句。 傅绫罗惊得差点把对牌砸到脚踏上,什么叫一靠近女子浑身就跟针扎一样? 靠近女子还会反胃,若是肌肤接触,甚至会晕厥,这毛病…… 她颤着长长的睫毛,轻声问,“阿孃,我去巡查铺子的时候,路过花柳巷,也见到有极标志的象姑……” 祝阿孃轻敲傅绫罗脑袋,“王上没有龙阳之好,他可是个眼尖的,若知道你瞎寻思,定会罚你。” 傅绫罗想起卫明僵硬的身影,赶紧垂眸,老实许多。 心里却琢磨,不喜女娘,亦非龙阳,那般龙姿凤章的儿郎,就是单纯不行? 她心里对定江王的畏惧更淡了些。 祝阿孃比宁音更了解傅绫罗,知道她说那三把火不是开玩笑。 她稍迟疑了下,又道:“王上身边的人,确实并非都忠心,咱们南地处境尴尬,京都多番为难,各封地也虎视眈眈,与其让人钻了空子,不如将人放在明面上。” “他们知道的,都是王上想让他们知道的,你若想动他们,一定得问过王上。” “您只管放心,我不会自作主张。”傅绫罗白皙的面容非常平静,她只柔声跟祝阿孃讲故事。 “我在外头的铺子,有卖杂货的,看账本子的时候,我发现了个有趣的事儿。” “日日摆在货架子上的东西,反倒特别容易被主顾挑剔,压价,可像是数量有限的艾丸,却总是被人争抢,甚至主动提价。” “这管事和卖东西,应当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阿孃您说呢?” 祝阿孃仔细想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傅绫罗所说是对的。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大都不会珍惜,甚至怀疑真假,反倒是千辛万苦获得的,即便旁人说是假的,这人还要不信。 她失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有时他们这些局中人,看得不如旁观的清楚。 “那你就按你想做的来。”祝阿孃干脆利落道,“反正,只要让外人相信,咱们王府里是花开蒂结的盛景便可。” “那您身边的武婢,可得多借我几个,阿孃多疼疼我,好叫我这火烧旺一点。”傅绫罗笑眯眯应诺。 她要的,就是祝阿孃支持。 虽然在前头,卫明才是大管家,真能动摇王上心思的人,还得是祝阿孃。 得了定江王允准,傅绫罗并没有急哄哄去前头伺候,反倒花了两天时间,将账本子都看完。 等仔仔细细跟祝阿孃细掰清楚了,这才收拾了些常用的物什,让武婢抬着,第三日一大早,光明正大去前院。 走之前,还碰上了后厨的人。 后厨知道傅绫罗要去前头,早早就叫人给她送了朝食来。 来的还是陈六。 只这次,他在门口结结实实给傅绫罗行了大礼,“傅娘子,我们秦管事知道您要去前头伺候,他记得您最喜欢吃他做的透花糍,里头是特地用槐花蜜渍出来的灵沙臛,叫小的给您送来。” 陈六笑得谄媚极了,“这阵子青团也都新鲜着,以樱桃和刺玫酱做卤,也准备了些。知道您夏日里胃口不好,若是您想吃什么,随时叫宁音姐姐传话,我跑着给您送去。” 宁音心里轻嗤,接过他手中描金嵌玉的三层食盒,不得不说,还是痛快极了。 以前,后厨只有给祝阿孃送东西才用这种食盒,夫人们用剔红菱花的食盒,到了娘子这儿只有木雕食盒。 不管是为了讨傅绫罗的好,还是想要递到王上跟前,这个秦管事,都比被打了板子扔去庄子上的于管事强。 当然,面上宁音很端得住,灿烂笑着谢了陈六,塞给他一角银子,“多谢秦管事,劳陈阿兄买了面和油,炸些果子请你和秦管事吃。” 这就是个客气话,陈六高高兴兴接了赏,更热情了些,还依依不舍跟在武婢后头,送傅绫罗出西院。 过了二门,宁音才嘿嘿笑着,迫不及待打开食盒看。 透花糍用了上好的糯米粉,真真是水晶带粉的模样,颤巍巍的透明皮子里,花蕊都清清楚楚,精致得仿佛真花一般。 等到了墨麟阁,宁音想先伺候傅绫罗吃点东西。 傅绫罗摇头,“你跟她们几个分了吃。” 宁音问:“您不吃吗?” “我晚些吃,墨麟阁后院没人住,你们挑一间离主院近的偏房,将东西收拾好,再过来找我。”傅绫罗只微微笑了下。 她是不想吃吗?她最喜欢甜食。 可王上不喜花香,她拿不准,点心里的槐花蜜和刺玫味儿是不是也犯忌讳。 头一天上值,还要打第二场硬仗,饿一饿不算什么。 守着铜甲卫,宁音没敢多说什么,只好带着武婢们听吩咐办事。 卫明早就安排好了,傅绫罗跟着亲卫,行至定江王寝院跟乔安汇合。 乔安见到她,小小哼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你能进屋伺候,也不能近王上的身,说话行事都小心些,惹怒了王上,卫长史也保不住你。” 蒙蒙亮的天光下,傅绫罗面容沉静,只轻轻嗯了声,眼神扫过乔安端着的洗漱物什,毫无争抢之意。 墨麟阁,以阁之名,实则是由大王规格的几座殿宇组成。 傅绫罗去过的书房在右侧,寝院在左侧,中间则是见客的厅堂。 她像个幽灵一样,隔着三四步距离,脚步无声跟随乔安进了屋,清澈的眼眸仔细打量这几乎有祝阿孃卧房三倍大小的屋子。 窗口位置挂了薄纱帷帐,屋里只有定江王床头一盏琉璃灯散发着幽光,她看得不算清楚。 但屋里没有任何熏香味儿,只有一种浅浅的松木被阳光晒过后的清香,暖融融的,倒是不像定江王那冷淡的气质。 傅绫罗第一日来,乔安不知道该让她做什么,也不想让她抢了差事,见她四下打量,只自顾轻手轻脚地准备。 “谁在那里?”乔安刚放好铜盆上的巾子,就听到床帐内响起清朗的声音,仿佛早就醒来了一般。 傅绫罗立刻收回目光,垂首安静站着。 乔安立刻回话:“王上,傅娘子来当值了。” 纪忱江微微蹙眉,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掀开帐子,看了眼远远站着的傅绫罗。 “出去。”他早上起来脾气不大好,更何况被陌生气息惊醒,就更烦躁。 他不需要这女娘伺候他起居。 傅绫罗稍稍后退几步,屈膝跪坐,“王上,绫罗不会搅扰您的清净,但请王上恕罪,我来前院,就是为了在王上身边伺候,我不能出去。” 乔安瞪大了眼,卧槽,傅娘子以前就是这么跟王上说话的?这比祝阿孃还胆大啊。 就连纪忱江的怒气都顿了下,这小狐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哆嗦了,就要大杀四方,先从他这里下刀? 主仆俩看着傅绫罗,一时屋里竟然安静了下来。 傅绫罗声音柔和地解释,“以王上之尊,屋里本就该有人伺候着值夜,只是乔大伴不似其他大王的大伴,无法近身伺候。 如此,绫罗前来,就是为了补上这个缺,尤其是后院里有夫人侍寝的时候。” 乔安不服气地瞪了傅绫罗一眼,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除非他想让老乔家绝后,否则他确实没办法在王上干点啥的时候,在屋里戳着。 纪忱江懒得跟傅绫罗计较,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了捏鼻梁,闭目冷淡道,“那就等夫人来侍寝的时候你再进来,现在,出去。” 傅绫罗抬头,双眸似水,却含坚定,“王上,您总得习惯的,外头那些看着的,也得习惯才成。” 纪忱江倏地睁开眼,目光彻底冷下来,丹凤眸中酝起了戾气。 “我若是不肯呢?”他冷声问着,长腿从床上迈下来,人斜靠在床头,居高临下睨向傅绫罗。 傅绫罗心下一抖,纤细身子轻轻伏下去,咬住银牙没吭声。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乔安觉得,来个火星子,这屋里保管立马烧起来。 他吓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心里直呼牛逼。 他错了,傅娘子不傻,她是彪啊! ------------ 13 第 13 章 纪忱江虽不是如外面传说那样冲动易怒,但年幼失怙,母妃又蛇蝎心肠,他经历诸多艰难才掌控了南地,也并非什么好性子。 在他长大后,就连祝阿孃也不会这样与他说话。 这小女娘大概以为好几次算计下来都没事,他倒成了个没脾气的。 纪忱江眼神冷冽,已经生了撵人退货的心思。 傅绫罗没等纪忱江彻底生怒,伏在地上整理好思绪,很快开口。 但她说的话让乔安都变了脸色。 “绫罗与王上保证过,但凡来前面伺候,必定竭尽全力效忠王上,若王上连我站在您身边都不允准,那您不该给我这个机会。” 最主要的是,若她不能站在王上身侧,墨麟阁乃至王府里所有人,都不可能服她。 所以这个虎须她不得不捋。 纪忱江气笑了,伸出手点点傅绫罗,火气已经堵到嗓子眼上。 乔安压着狂跳的心窝子,抢先开口,“王上,我觉得傅娘子说的有道理,若您不让她在屋里伺候着,只有夫人们来的时候才进屋,那些探子也不会信啊。” 乔安边说边冲纪忱江挤眉弄眼,盼着消了王上的火气。 纪忱江淡淡乜乔安一眼,这小女娘第一刀往他身上捅,第二刀绝对是面前这傻子。 卫明说的没错,乔安是那种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的主。 叫乔安这么一打岔,纪忱江突然懒得再说什么,刚才被惊醒的起床气也渐渐消散。 他冷着脸起身,让乔安伺候洗漱。 乔安很是松了口气,他真怕王上叫傅绫罗滚回后宅,那他乔安的家伙事儿可怎么办? “还不快起来,伺候王上去书房处理政务。”乔安伺候王上穿好衣裳,扭头见傅绫罗还跪坐在地,小声提醒傅绫罗。 傅绫罗揉了揉腿,心里叫苦。 虽然她觉得自己对定江王的害怕与日渐轻,但面对他的怒火,再加上跪得有点久,她腿还是有点使不上劲儿。 纪忱江淡淡扫了傅绫罗一眼,“我用膳不喜有人在身边站着,何时伺候,乔安你与她说清楚。” 乔安赶忙应下来,等纪忱江离开,乔安才赶紧过去拉傅绫罗起身,“你不会吓软了腿,起不来吧?” 傅绫罗看乔安清秀的面上露出疑惑,下一步估计就要嘲讽。 她能给乔安这个机会? 傅绫罗不动声色站好,“我只是没用朝食,身上没力气,劳乔大伴与我说说,在王上身边伺候的忌讳。” 乔安怀疑地上下打量傅绫罗一番,见她面上端得住,轻哼了声,“这头一条,就是不得狗胆包天,以下犯上。” 他现在心窝子还跳得厉害,也不知道这女娘到底是要吓死谁。 “有小朝时,王上寅时三刻起,若无小朝,基本是卯时起身,小朝五日一次。” “你要在屋里伺候,记得在四尺外伺候,若非不得已,尽量不要近前。” “王上的一应起居,都是我来伺候,院子里和勤政轩那边,都是卫长史管。” “还有一条,你须谨记。”乔安说着,上前几步轻轻抽了下鼻子,满意点点头,“你带来的人都记得交代好了,墨麟阁里伺候的人,身上不得有任何异味,熏香,花香,啥味道都没有是最好的。” 傅绫罗心想,大致跟卫明和祝阿孃跟她交代的没什么出入。 她小声问,“那王上饮食上可有什么喜好和忌讳?” 乔安思忖片刻,“那倒没有,王上不挑食,只要不是气味太冲的,应该都可以。” 主要王上看啥都淡淡的,也没见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傅绫罗抬头看他,在王上身边伺候近二十年,还应该? 她垂下眸子,要么是王上将喜好藏得太深,要么是乔安太傻。 傅绫罗隐约觉得,应是两者都有,如此,恰是她的机会。 傅绫罗先去后面找宁音,她已选了贴着寝院的一间偏房给傅绫罗。 “娘子,我去大厨房提了一碗芝麻馅儿的甜酿圆子,您先垫一口再忙不迟。”宁音听到动静,赶紧迎出来。 傅绫罗随着宁音的力道,软软将自己摔进软塌,“武婢都安置好了?” 宁音点点头,在傅绫罗吃东西的时候脆声道:“她们就住在这偏房后面的倒座房,这屋子有碧纱橱,我住您旁边,方便伺候。” “她们现在都收拾好了,也在屋里吃饭,就等着您安排了。” 宁音是个利索的,这几日傅绫罗看账本子的时候,她已经来前头摸清楚了各处的位置,办事非常稳妥。 傅绫罗笑着夸她,“要是没有宁音姐姐,这前院我可真待不下去。” 宁音捂着嘴偷笑,“您刚才又吓着了吧?” 反正分开的时候,傅绫罗身子可没这么软。 这会儿撑着脑袋吃东西的姿态,惫懒地好像跑了二里地一般。 傅绫罗冲宁音眨了眨清凌凌的眸子,她们主仆之间情比姊妹,也没什么好瞒的。 宁音看了眼外头,凑到傅绫罗身边,“我打听了,墨麟阁伺候的小厮有七十三,管事有四个,两个管着库房,一个洒扫,一个浆洗上,都是卫长史安排的。” “勤政轩那边小厮少一些,只有二十六个,其他要务,多是铜甲卫的护卫负责。” “我去小库房领东西的时候,那甄管事眼珠子快要挂到天上去了,反倒是浆洗上的常管事主动凑过来跟我说话,管着小厮的那位刘管事还没见到。” 傅绫罗静静听着,能管库房这样要紧的地方,应当是自己人。 明阿兄告诉她,大库房的钥匙是他和周姓管事拿着,私库的钥匙则只有甄管事和乔安有。 眼高于顶……那想必就是乔安的意思。 傅绫罗心下有数,在王上身边伺候这一步已迈出去,下一步不算难。 她放下银勺,擦了擦唇角,温声吩咐,“你随我去王上的寝殿,我瞧着里面的幔帐都有些旧了,还有好多物什,都不是夏日里该摆放的,都得换掉,你都记下来。” “然后你去找明阿兄,让他派亲卫跟你一起去小库房提东西,若甄管事招子确实不好使,不必废话,直接让人按规矩杖责便是。” 宁音心下一惊,瞪大眼看向傅绫罗,“乖乖,娘子,咱们一来就搞这么大动静吗?” 傅绫罗笑了笑,“这才哪儿到哪儿,甄管事受伤,想必不能当差,我管阿孃借的都是识字的武婢,你们对照册子,将小库房的东西都统计出来。” “所有不妥当的地方都登记清楚,让甄管事和乔安解释,解释不清,继续打。” “乔大伴也要打?若是被王上知道了……”宁音有些迟疑,娘子以前也没这么张扬过啊。 傅绫罗没解释,在后宅她太跳脱,那是擎等着给夫人们添不痛快,她一个客居孤女,脑子坏了才会找不自在。 可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强硬的人,小时候阿爹教她的御下之法,也都是雷厉风行的法子,她深以为然。 在前头伺候,她就不是客居,只是还没得到王上敕封的下属,低调只会让人瞧不起。 “你只管去,这才是第二把火。”傅绫罗笑眯眯起身,净过手和面,气定神闲准备去书房伺候。 宁音:“……”第一把火呢,烧完了? 想想娘子刚才从哪儿回来的,宁音咋舌不已,难不成在后头,娘子不是吹牛,这是真要上天啊。 等傅绫罗到书房时,亲卫没有拦她。 傅绫罗安静进了屋,只在角落里立着,用余光打量书房的摆设。 乔安扫了她一眼,见她老老实实的,心里得意地哼了声,给王上磨墨的动作更欢快了些。 就算她再多心计,能在王上身边伺候的,还是只有他乔安。 纪忱江感觉到屋里多了个人,头都没抬,只面无表情看着各地送来的情报。 各封地收到南地的消息后,确实都没浪费这个机会。 他们那里的监察御史也没少惹事,各封王抓住岑御史私自追踪驻军行迹,且丢了大睿颜面一事,给皇庭送了折子,表达对各处监察御史渎职的不满。 难得的是,京都并没有太大动静,圣人不曾大怒,朝臣不曾慷慨激昂地争辩。 纪忱江仔细看京都送过来的情报,面色微沉。 皇庭以圣人六十大寿的名义,加开了恩科。 时下科考大多是世家子的上位时机,而朝中官职没有空缺,那京都的打算就很显而易见。 圣人是打算用世家来对付封王,下一个到定江郡任职的监察御史,必定是世家子。 比起靠着宫闱里裙带关系上位的岑御史,有两朝底蕴的世家子,只怕更难对付。 若圣人许他们共同瓜分封地……纪忱江眸底闪过一丝杀意,那些被先帝打压已久的世家,必定会竭尽全力在封地制造动乱。 他那位端坐皇庭的舅祖父,于江山社稷上无一建树,论起阴毒行径,永远那么在行。 在纪忱江面色越来越冷淡的时候,一个柔和的声音突然在他左手边响起,“王上,该用午膳了。” 纪忱江抬起头冷厉看过去,乔安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傅绫罗低垂螓首,立在四尺之外。 他略有点诧异,他最不喜陌生杂乱气息在身旁,但傅绫罗在书房里伺候两个多时辰,竟真的一点都不曾搅扰到他。 他刚才陷入沉思没发现,不知何时,软榻的矮几上已经布置好了六菜一汤并四盘八拼点心。 “乔安呢?”虽然傅绫罗做到了安静无声,纪忱江还是不喜屋里有女子,淡淡问道。 傅绫罗声音平静,“回王上的话,乔大伴应是被卫长史叫过去,挨板子了。” 嗯?纪忱江起身的动作一顿,心里阴霾暴戾的念头莫名淡了下去。 他似笑非笑看着傅绫罗,“你倒是大胆,连本王的身边人都敢碰。” 从早上那一出,纪忱江就知道,傅绫罗想立威,不会放过乔安。 但没想到,这才半上午,板子都已经安排上了。 祝阿孃和傅翟的雷厉风行,看样子傅绫罗都学的不错。 纪忱江心底那点子反感也跟着淡了下去,有个行事利落的长御女官倒是也不错。 刚这么想着,外头突然传来格外凄惨的呼喊声—— “王上,救命啊!!!” ------------ 14 第 14 章 听到外面乔安的哀嚎,纪忱江只拿锋锐目光扫向傅绫罗,看她如何解释。 王府确实缺长御,但他也确实很想收拾一番这无法无天的小女娘。 谁料想,傅绫罗不管外头的呼喊,疾步行至软塌前,将窗户打开,而后利落后退至门口,莹白剔透的面容上只有恭敬。 她稳稳福礼,在乔安愈发惨烈的呼喊声中,柔和却清晰道:“乔大伴无论遇到何种委屈,都不该扰了王上用膳,绫罗出门应对便是。” 纪忱江:“……”这是让他以乔安的惨叫下饭? 他眸底浮上一丝笑意,也不知怎的,刚才因为皇庭泛起的阴霾彻底消退,他竟起了看这女娘如何狡辩的心思。 纪忱江慢条斯理行至软塌前,敲了敲窗棱,声音懒洋洋的,“说吧,我听着呢。” 乔安听到动静,抬起头,就见他家主子正在用膳,而傅绫罗平静站在门口看他,眸色平静如海。 趴在长凳上,被铜甲卫抬进来的乔安气炸了! 感受着屁股上一蹦一蹦的疼,他眼泪‘唰’地掉下来,泣诉如厉鬼鸣冤—— “要不是我趁着卫长史不注意,偷偷托铜甲卫兄弟抬我回来,命都要交代在私库前头了,呜呜……” 傅绫罗:“……”她实在不明白,以乔安的脑子,是如何在王上身边伺候的。 纪忱江咀嚼的动作也顿了下,唇角抽了抽,若卫明真有心将乔安摁住了打,乔安还能逃跑? 还能这么中气十足的告状? 即便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卫明放了水,纪忱江身为乔安的主人,略觉得有点丢人。 他不动声色用玉著将窗户稍稍掩了下。 乔安没发现,还朝着窗户嚎—— “早上我就看出傅娘子胆大包天,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敢如此冒犯王上……的长随啊咦呜呜……” “前些日子,我不过直言几句,卫统领就给我一顿好打,全在见不得人的地儿,就是为了傅娘子给我穿小鞋!” “今日卫长史叫我过去,不分是非叫人把我摁在凳子上,张嘴问什么一匹布半根香的,我呸!我日日在王上身边伺候,怎有时间去关心这等子杂事!” “王上,他们打得分明是您的脸……呜呜呜……” 纪忱江挑眉,似笑非笑看向门口,这话说在点子上了。 傅绫罗不动声色看了眼各处伸着耳朵听着的洒扫,直等完乔安告状,才开口。 “王府的一切都是王上的,若为王上所赐,哪怕是一针一线皆是君恩,可若不是王上所赐,少一根线,一根针,都是失职,乔大伴觉得呢?” 乔安:“……”他觉得这小娘子胡扯,但他不敢说。 傅绫罗又扬声道:“乔大伴身为王上身边最得意之人,代表的自是王上的颜面,卫长史绝不会因为小事责罚乔大伴,必定是私库数目有异甚多,而乔大伴又无法给出解释,才会被责罚,是也不是?” 乔安:“……”那,那他天天在王上身边伺候,哪儿管得了那么多。 傅绫罗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若说乔大伴是因为伺候王上而分身乏术,卫长史身兼数职,还管着大库房,却不曾出过差错,难道乔大伴比卫长史还忙?” 乔安被噎得无法分辨,捂着脸嚎哭得更响亮,“那总要给我机会查清楚不是?那甄管事犯了错,卫长史叫人摁住我杖责,他们兄弟二人分明是偏心于你,拿我立威!” 傅绫罗腹诽,倒是也没傻到家。 纪忱江以前不喜吵闹,可今日他食欲不错,心情一好,耐心也好了些。 “那你想如何?”他问乔安。 乔安立刻抬起头,露出干打雷不下雨的脸,狠狠瞪向傅绫罗,“他们打我,绝不是公私分明,而是替傅娘子铲除异己。” “她刚来就敢上蹿下跳的,以后还得了?王上要替我做主,狠狠罚傅娘子一番!” 纪忱江轻笑出声,“有道理。” 傅绫罗手指一紧,心下略有点紧张,她不敢赌自己和乔安在王上心中的分量。 她深吸了口气,看向乔安,“王上给我机会在身边伺候,曾言明若绫罗犯了错,就撵出府去。如若王上和乔大伴都觉得是绫罗的错,那我也只能愧而请辞,以后还由乔大伴在屋里伺候。” 嗯?乔安猛地抬起头,傅绫罗将屋里二字着重说出来,他听懂了。 他是想压倒傅绫罗这股子东风,可没想撵她走,不然早上他干啥替傅绫罗说话。 傅绫罗走了,他家伙事儿怎么办? 两人一来一往的分辨,让纪忱江不知不觉,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发现后,他动作顿了下,不动声色放下筷子,斜靠在矮几上,声音发冷,“本王都没说罚乔安,你就令人这般欺辱他,既你认错,那……” 乔安吓得蹦起来,“王上,我,我也没挨几下打就跑掉了,大概卫长史没将甄管事的错放在我身上,而且是卫长史打我,跟傅娘子没关系啊。” 他蹦起来的太快,铜甲卫想摁都没摁住,实在是没眼看,忍不住低下头狠狠叹气,利落跪地,不敢吭声。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你跑出来,让我们抬你过来,你倒是趴到底啊。 这会儿你倒蹦起来了,咱这些兄弟们不就成了欺骗主君了么! 纪忱江丹凤眸微眯,轻笑出声,“一个个的,心思倒都不少。” 乔安也反应过来,傅绫罗这是诈他呢,可蹦都蹦起来了,他讪讪捂着腚不敢吭声。 纪忱江虽然为自家长随的脑子头疼,但也不喜傅绫罗这番算计。 他声音突然转冷,慢条斯理道:“本王一言九鼎,你不必替她说话,若她敢欺你,你只管告诉我,这样的长御本王用不起,撵出府去也就罢了。” 傅绫罗心头一紧,但一双漂亮的眸子却蓦地亮了。 乔安余光看到撵过来的卫明,见他面上笑眯眯的,就是那双招子黑黝黝的怪吓人。 他只能诺诺道:“王上,王上息怒,我,我也有错。” “出息!”纪忱江故作发怒,‘嘭’的一声关上窗,吓得乔安一个哆嗦。 卫明笑着上前拍在乔安肩膀上,“委屈你了,我提前跟亲卫交代过,让他们少用些力气,看你跑得这么快,应当是没事儿?” 乔安憋屈点头,疼是没多疼,可伤脸面啊。 卫明叹了口气,凑近乔安小声道:“好在你这板子没白挨,若不是连你都挨了几板子,那甄管事也不能吓得全交代了,他那胃口,可是能撑天。” 乔安脸色一变,“当真?” “我们生死与共的交情,我有必要骗你吗?”卫明收了笑,轻叹了口气。 卫明要进门禀报之前,突然又回头冲乔安笑,对傅绫罗道:“还不谢过你乔阿兄的帮衬。” 傅绫罗也一反刚才的冷淡,面上笑吟吟的,“多谢乔阿兄告状,替绫罗告出了长御的官职,日后绫罗必定报答。” 乔安脸都绿了,艹凹!刚才他光听着王上发怒了,竟忽略了这管妇变长御的话。 要知道,管妇也不过是管着屋里的事儿,实则还是伺候人的仆妇。 可长御乃王上身边掌管迎来送往消息传递,并墨麟阁和勤政轩两处管理之职的女官。 在京都,长御和长史都是六品,封地低一品,与王府大管家的长史一职相比,实则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官职是平级。 他乔安都没有官职呢,乔安心里委屈,可看着这师兄妹俩如出一辙的笑脸儿,他只敢在心里咦呜呜…… 私下里暗中盯着这边的探子们,早就在傅绫罗一露面的时候就惊住了。 卫明卫喆是早习惯了傅绫罗的容貌,纪忱江最不喜女子,也不关心傅绫罗的长相,至于乔安……说好听点,嗯,他不开窍。 对前院还没见过傅绫罗的洒扫(探子们)而言,傅绫罗肤白如雪,乌发红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交织着妩媚和清纯,端的是勾魂摄魄。 王上身边竟然出现了如此容貌昳丽的女娘,被封为长御,那还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原来,王上不是不近女色,而是只近国色天香? 而这沉鱼落雁的女娘,还不是个好相与的,连王上的身边人都收拾了……许多小厮交换着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目光,都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而门口的乔安,虽不敢吐槽,但挨打的气一时消不下去,他偷偷瞪傅绫罗好几眼,气鼓鼓地一瘸一拐进屋。 就算他挨了打,傅绫罗也别想抢了他的差事!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可一进门,听到卫明的禀报,乔安的气就跟被针扎了一样,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王上,甄管事被临南郡收买,偷运了十数件御赐之物,换了赝品摆放在私库内。” 纪忱江刚才的好心情瞬间消失,面上没什么表情。 傅绫罗眉心微蹙,没想到自己能烧出这么大的漏洞。 御赐之物,不得丢失,不可买卖,否则便是冒犯天威,严重者甚至可以欺君罪处置。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卫明不动声色看了眼脸色更不好看的乔安,还有面沉如水的王上,轻叹了口气,“阿孃说过,阿棠的八字旺主,过去我只不信,现在看来,倒有几分道理。” “现在发现还不晚,咱们恰可顺水推舟,让暗探将东西偷偷运回,不管对方是何打算,都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哎呀……阿棠还没拿到长御的令牌,就开始旺主了呢。” 傅绫罗愣了下,立刻垂眸露出赧然神色,秾丽妩媚的芙蓉面仿佛沾染了朝霞,平添几分绯色。 纪忱江和乔安静静看着傅绫罗这快速反应,难得主仆一心,都想唾卫明一口。 你这算盘子,直接打我们脸上得了。 ------------ 15 第 15 章 大睿从前朝手中夺得天下后,并未大动江山版图,仍延续了前朝的一都九郡。 除京都外,北地新改幽州、凉州、雍州、益州四州,河州属京畿,南地则是豫州、荆州、衮州和淮州。 一州四郡,定江郡及边南郡为定江王封地,属淮州。 淮州还剩下两郡,临南郡、汝南郡,是京都治下。 其中临南郡与定江郡离得最近,若说御赐之物被偷盗之事与京都无关,傻子都不信。 纪忱江和卫明心思细,思及甄管事是在岑御史死后才将御赐之物盗出,便想到,这大概是为新御史的第一把火铺路。 纪忱江眸如寒江,没就卫明插科打诨说什么,只扳指在书案沉沉叩了两下。 “甄管事收押水牢,令亲卫易容替职,不可打草惊蛇,尽快追回御赐之物。” 卫明立马躬身:“诺!” 乔安不安地挪动了下屁股,咽下到了嗓子眼的抽气,小声道:“王上,不然私库也让卫……” “不必,私库由你和傅长御共同掌管钥匙。”纪忱江冷淡打断乔安的话。 余光扫见傅绫罗扔垂眸安静立在三人之中最远的地方,纪忱江心下微哂,面上阴霾散了些。 他不疾不徐道:“至于长御令牌,傅绫罗才第一日当值,这巴掌就抽到了本王脸上,我不计较,就比针线的恩典足,是也不是?” 卫明:“……”王上多少有点小心眼了不是? 乔安萎靡的神色立刻变成幸灾乐祸,看向傅绫罗,只要不撵走她,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他喜欢! 傅绫罗面不改色地福身,声音如刚出过的灵沙臛般甜软,“多谢王上恩典。” 卫明不动声色打量了下傅绫罗,见她神态极为端得住,也不再多言。 有机会就替阿棠说话,已经刻在卫明兄弟二人骨子里,但他们也知道,阿棠并非是窝里的兔子,她自有她的利齿。 卫明正想告退的时候,傅绫罗又开口问道:“王上,既绫罗暂领长御之职,墨麟阁和勤政轩是否都由绫罗来掌管?” 卫明脚步一顿,倒吸一口凉气,刚来就要插手勤政轩,阿棠是不是有点冒进了。 纪忱江丹凤眸微眯,淡漠睨向傅绫罗,心里思忖着这小娘子的胆到底缘自什么品种的豹子。 半晌,他轻呵出声,玉质金象的清朗声音带了丝戏谑,“好啊,那你便试试。” 傅绫罗和卫明心下都是一凛。 上次王上说试试,卫明挨了打,傅绫罗叫王上吓软了腿。 尤其是卫明,他提着心,就怕傅绫罗犯了王上的忌讳。 傅绫罗只当什么都不知,露出个清雅微笑,“绫罗定不负王上恩典。” ‘叮’的一声,纪忱江的扳指在书案上落下清脆敲击声,似是敲击在众人心上,不再多言。 乔安和卫明却胆战心惊,有种莫名的直觉,王上和傅娘子/阿棠这是……杠上了? 傅绫罗紧紧绞着纤细手指,她也不是不紧张,但只有走在独木桥上的人才知道,平稳心态有多重要。 她悄无声息退出书房,管妇和长御虽然做的事情差不了许多,可地位却谬之千里,不用时刻伺候着。 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此刻更要紧的,是掌管好墨麟阁和勤政轩。 宁音那边已经整理好了私库的册子,与‘甄管事’对过账目后,领了私库的钥匙,才回到偏房。 宁音进门时,傅绫罗正跪坐于软榻,翻看着已经看了许多次的前院账本。 “娘子,咱何时回傅家?”宁音眼神兴奋问道。 娘子两把火烧出了个长御,她心里高兴,恨不能这火直接把傅家烧成灰。 傅绫罗笑道:“不急,我让你办的事情,可办妥了?” 宁音得意晃着脑袋,“那还用娘子说,早前伺候祝阿孃都是习惯了的,王上寝殿内所有东西都已换了,保管就是再挑剔的人进去,都挑不出错来。” 见傅绫罗面色满意,宁音好奇问道:“都说趁热打铁,咱不把第三把火也趁热烧了吗?” 傅绫罗合上账本子,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声音轻飘飘的,“十二岁那年我买了第一个铺子,你可还记得当时我做了什么,阿孃又是训我的?” 宁音跟着想起当年的事情,渐渐懂了。 买下第一间铺子时,娘子正是攒了一肚子恨想要收拾傅家的时候,事事亲为,雷厉风行,主仆二人雄心壮志比天高。 可那些习惯了在家主规矩范围内自由行事的仆从,实在是跟不上娘子的脚步。 掌事的老仆不想小主家难过,瞒天过海做了许多错事,叫傅家下了绊子,差点关张。 祝阿孃借机训导娘子,有些事可以急,有些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忠心的仆从尚且如此,墨麟阁和勤政轩的下人们,说不定会比当年的仆从更加过分,坏掉娘子烧出的大好局面。 傅绫罗见宁音想明白,才开口:“我顶撞王上,牵连乔安,都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立威,既然现在我已暂领长御之职,就不必再做多余的事。” “那些仆从熟悉前院,伺候多年,不像我们对前头两眼一抹黑,若我们行事太过,阳奉阴违还是好的,若被他们使了绊子,我想做的事情就都休提。” 她拉住宁音的手,软声道:“如今,我能倚仗的,只有宁音姐姐你,这段时间,我们只管伺候好了王上,尽快熟悉前院的一切更要紧。” 宁音被自家娘子寄予如此厚望,胸腔里的激动难以言表,拍着胸口大声保证,“娘子放心,宁音保证将王上当牌位上的祖宗伺候!” 傅绫罗:“……”那也不必这么狠。 不得不说,傅绫罗时机把握的不错。 在第一日她就烧红了墨麟阁的半边天,纪忱江和乔安主仆虽心中不虞,却也没急着一时片刻的去计较。 但错过这会子功夫,俩人再想计较,也是不能了。 掌灯时分,乔安伺候着王上回到寝殿,一进门,主仆二人就感觉出来屋里大变了模样。 令纪忱江习惯的一切色彩和味道,都没有大改,只相比日晒旧物的暖融融味道,屋里平添几分不甚明显的冷幽松柏香气。 吸入肺腑却不觉屋里气息浓重,显然不是熏香,只是新物气味。 原先陈旧的摆设都换了适合时节的物什,一眼望去,自然清新,奢华低调,纪忱江向来惫懒的神色眼见舒坦许多。 这比祝阿孃在时,伺候的还要精细几分。 纪忱江极为厌恶老王妃那一套奢靡风格,谁都不敢捋老虎须,一群儿郎只以为王上就喜欢粗糙了,从不讲究过这些。 傅绫罗拿捏不准定江王的喜好,改动还不算大。 也就是他从未去过后院,不知道祝阿孃这些年在傅绫罗的孝顺下,日子已精致到了什么程度。 乔安压着被比下去的憋气,伺候着王上在新换的描金勾莲纹澡盆中沐浴过后,气咻咻回了自己屋。 谁知,刚进门,他就傻眼了。 不只是王上那里,他这个只当值才会睡几回的偏房,竟也从狗窝变成了金窝。 暗沉的幔帐换成了银丝黼黻纹姜地色的新帐,床上铺了上好的缎缂被褥,大概知道他挨了打,还特地给他换了同色的方形软枕,方便他趴卧。 “乔大伴,我们娘子说今天委屈您了,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她也有难言之隐,实不知该如何致歉,也只能在些许您看不上眼的小事上多伺候着。”武婢在门口轻声禀道。 “若您有什么忌讳和喜好,只管告诉婢子,咱们定伺候得更仔细些。” 乔安沉默片刻,心里的气跟漏了风一样,从胸膛里飞出去,他想抓都抓不住。 “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婢轻声道:“诺!” 翌日天不亮,乔安起身便发现,武婢早就将他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上好的猪鬃毛软刷,泛着清香的青盐,还有柔软许多的棉巾…… 这,他这日子过得比王上过去的日子都好! 乔安几乎是飘着去前院伺候,都忘了一瘸一拐,昨天卫明确实没叫人用力。 行至寝殿前,傅绫罗也已叫人准备好了菱花纹铜盆和玉石柄软刷,并着白瓷盐盒,甚至还有锋利反光的崭新剃刀和软膏。 乔安满头雾水,“这些东西都哪儿来的?”他怎的从未见过。 傅绫罗笑着解释,“大多是私库清点时找出来的,有些是我铺子里的物什,想要孝敬王上和乔阿兄,还望乔阿兄万不要嫌弃。” 说完,她将东西恭敬交给乔安,自己后退几步,表明了安静当个摆设的意思。 已得了好处,无用的事情她不喜欢做,自不会再挑衅乔安。 乔安是既觉得心里痛快,又莫名有些憋气,他带着这种说不出的情绪直到半上午。 书房里,纪忱江歇息眼睛的功夫,抬头就见乔安那脸儿,扭曲得仿佛大门上张贴的钟馗,实在是没眼看。 拿毛笔敲乔安脑袋一下,纪忱江无奈问道:“你又做什么幺?” 这会子傅绫罗不在,乔安吭哧半天,还是没忍住念叨,“这小娘子定是不怀好意,黄鼠狼给鸡拜年……” 纪忱江斜眼乜他:“谁是鸡?” 乔安缩了缩脖子:“……我。” 主仆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宁音已经迫不及待在问了,“娘子,咱们接下来准备作甚?” 傅绫罗拿着铺子送来的画册,慢条斯理翻看,“过几日是二叔的生辰,要好好给他挑个生辰礼,明日王上要出府会见文人,我们好给傅家送去。” 宁音蓦地垮下脸来,“啊?还要给他挑生辰礼?” “自然。”傅绫罗眸底的微光愈发冷冽,“你帮我去找喆阿兄一趟,请他帮我个忙。” “明日王府里,除了王上和他身边的人,其他人无要事,一律不得出府。” 宁音心下一惊,又亮了眼眸,“娘子,这是第三把火?” 傅绫罗笑了,“不,这是关门打狗。” 她兴致盎然看着铁铺送来的画册,关王府的门,打外头的狗,自然得挑个趁手的‘生辰礼’。 ------------ 16 第 16 章 南地从入了夏开始,花红柳绿,莺飞草长,颜色一日鲜妍过一日,大都源于风雨的殷勤浇灌。 从早上就开始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半上午,竟有了瓢泼架势,令宁音急得不行。 她在偏房门口来来回回走动,看外头大雨的眼神,跟天上在下刀子似的。 “好不容易王上出府,这雨越下越大,咱们若今日出不去,老夫人他们万一真的……该如何是好!” “怎么出不去,越是不宜出行的天气,岂不越能表明我的孝心吗?”傅绫罗调侃着笑道。 话说完,她手中仍不紧不慢翻着勤政轩的收支册子,卫明昨日才叫人送过来的。 宁音急得直跺脚,“您是准备等外头雨大了,看不清路的时候,跌跌撞撞跑过去?” 傅绫罗被逗得笑出来,无奈只得合上册子,软声解释,“马车都是套好的,急什么?好歹得给武婢时间,把我成了长御的消息传到傅家族老那边去。” 她令武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得知傅绫罗今日要回傅家,族里出了个王府女官,又清楚傅家人德行,就是天上真下刀子,傅家族老也坐不住。 武婢天不亮出门,傅家族老住的远一些,得需要些时间。 更重要的是,傅绫罗还等祝阿孃帮她做个物什,左右傅家不算太远,就算午时过后出门,也来得及。 宁音刚想说话,就见外头有人穿透雨幕跑过来,是祝阿孃身边伺候的女婢阿柳。 她穿着蓑衣,怀里鼓鼓囊囊的。 进了门,来不及喘口气,阿柳就赶紧掏出怀里的东西,恭敬举着:“傅娘子,祝阿孃说,这是要命的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出府之前,千万别叫人见着。” 宁音好奇极了,一个巴掌大的薄木匣,里面能装什么要命的东西? 她心里有些毛骨悚然地嘀咕,不会是砒.霜吧?她有点不敢接。 傅绫罗迎出来,笑着拿过匣子塞在袖口,看了眼宁音,“多谢你跑一趟,回头喝点姜汤,别生了病。” 她话音未落,宁音已经塞了个银角子过去,阿柳唇角笑容更真切了些,清脆应下来,也不歇息就往回走。 “您忙,我就不搅扰了,先回去复命。” 傅绫罗笑着应下,回身到屋里,就开始换外出的衣裳和鹿皮靴。 * 在马车上,宁音看着自家娘子怀里,实在是不踏实,直到出了王府二里地,才小声问,“娘子,您叫祝阿孃给您寻了甚了不得的东西?” 可别真是毒药,那娘子也得赔命,着实划不来。 傅绫罗笑着眨眨眼,不肯答,“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宁音鼓了鼓腮帮子,轻哼着坐到窗户边。 老天爷赏脸,她们行至定江城最宽广的安民街时,外头的雨声竟渐渐小了。 她们甚至能隐约听到不远处,定江城最大的道源茶楼里,文人愤慨的声音—— “说什么科举是天下寒门学子的青云梯……不过是世家子遮掩腌臜的绫罗衣罢了!” “江林兄说的是,我等就算长途跋涉去了京都,也是陪跑!” “甚至卷子有可能成了旁人的,我等苦学几十年,不求……史册留名,却也见不得自己辛苦做出的文章,成了他人……” “王上,往年皆有学子因为得罪世家子,丢了性命,我等不愿意去参加科举,只求封地能给我等微末机会……” 傅绫罗和宁音对视一眼,心里清楚,王上出门会文人,便是在这里了。 傅绫罗轻轻掀开马车帘子,远远便看到铜甲卫的身影,还有几个身穿蓑衣的百姓在外头站着听,铜甲卫也不撵人。 她从乔安那里得知,京都加开了恩科,号召天下学子入京赶考,这是从各封地手里抢人。 听乔安嘀咕的意思,这些拿笔杆子的最好糊弄,也用不上给他们什么好处。 只需挑出几个识时务的典型奖赏了功名利禄,勾着文人的鼻子,再加以煽动,文人的嘴就能变成锋利的刀,一刀刀扎封王的身上去。 若她是定江王,也绝不会放人,既然都是煽动,南地的天自己煽动治下文人岂不是更简单? 她轻轻放下帘子,突然想起个事儿,问宁音,“傅华嬴什么时候沐休?” 宁音:“一旬一休,卫统领说,都是旬末才叫大公子当天回,当天返,不叫大公子住家里头。” 傅绫罗放心了些,她今日做所的事情,傅华嬴不适合在场。 纪忱江并未进雅间,大马金刀坐在茶楼二层大厅,甚至连屏风都不用,主打一个礼贤下士。 跟在王府里冷漠惫懒的模样不同,他丹凤眸中一片肃然,绯色薄唇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轮廓分明的白皙面容上,全是忧国忧民的正气和要替文人做主的坚毅,这般姣好面容和阳光正气的气场,很能唬得住人。 在场的文人愈发慷慨激昂,他们也就没发现,纪忱江眸底深处的淡漠和厌倦。 纪忱江被这群人越来越大的声音吵得脑袋疼,视线不经意扫向窗外,看到还未走远的马车,上头带有王府的标记。 “她今日要回傅家?”纪忱江轻声问身侧。 在一旁守护他安全的卫喆立刻回话,“是,傅娘子令我封锁了王府,今日无要事者不得出。” 纪忱江心下腹诽,这小娘子威风倒是不小,还挺会使唤人。 他端起茶盏淡淡吩咐:“叫暗卫跟着,别叫人欺负了。” 没得阿孃捧在手心的宝,回去给人当草。 卫喆赶紧应下,去安排之前,近前轻声道:“出府前,傅娘子还请祝阿孃帮她做了长御令牌。” 纪忱江端到唇边的茶水顿了下,看向卫喆,“令牌?” 卫喆头垂得更低了些,他知道王上听清楚了,王上大概就是对阿棠的胆子有些不可置信。 宁音也震惊极了,她看着傅绫罗将令牌挂在腰侧,瞳孔地震。 “娘子,您,您这…私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啊!”宁音恨不能扑过去直接把令牌砸烂。 傅绫罗侧身防着宁音突然动作,她小胳膊小腿儿的,敌不过宁音的大力。 她赶紧解释,“不算私造,阿孃心疼我被傅家欺负,让我吓唬吓唬傅家罢了,不在外头使。” 宁音快要哭出来了,“就老夫人和二夫人那性子,什么都敢嚷嚷,若是让人知道了,祝阿孃且不说,您几个脑袋够王上砍的?” “哦,过了今日,他们就嚷嚷不出来了。”傅绫罗淡定道。 万一傅家人记吃不记打,也得些时日,到时只要她拿到令牌,造谣王府女官,还能再收拾他们一次。 傅绫罗掀开帘子吩咐跟随的护卫,“将门房拿下,守住傅家,今日傅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十数护卫应声:“诺!” 宁音在傅绫罗掀开帘子后就不敢多嘴了,她唯一庆幸的是,傅绫罗还穿着蓑衣,挡住了令牌,不怕叫外人看见。 等护卫控制住傅家的下人,傅家族老也被接了过来。 傅绫罗请族老在前头,身后跟着手捧‘寿礼’胆战心惊的宁音,一起进了傅家。 这会子,二房两口子正在傅家老夫人和老太爷的院子里,一家子闲磕牙呢。 傅家原本世代种田,没出过什么出息的子弟。 如今傅家的一切,都是傅翟靠着杨婉嫁妆,以铜甲卫首领的身份搏来的。 所以傅家老夫人老太爷还有二房,现如今生活习惯也没摆脱了乡下人的淳朴。 二夫人陈氏歪在老夫人身边,嘴里瓜子皮满天飞,也不耽误她噼里啪啦说话—— “君姑,这都多少天了,那小蹄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定是拿咱们当猴儿耍呢!” 傅老夫人林氏一口瓜子皮呸出来,冷笑,“今天就是第十天,她要还不回来,明儿个我就去找族老,替阿翟休了那贱妇!” 傅威父子俩只乐呵呵饮着酒,兹当什么都没听到的,反正家里婆子能折腾,随她们去。 陈氏略显刻薄的面容上,眼珠子转了转,“族老那胳肢窝是偏的,那老不死只关心在王府当差的华嬴,怎肯让咱们休了大嫂嘛。” 林氏迟疑了下,“那若是影响了华嬴,王府不叫他当差了,如何是好?” 陈氏拍着膝盖哎呀出声,扬声道:“说破天去,我才是他亲娘,您是他亲祖母,他还能翻了天不成?王府不叫他当差了,回来当个富家翁,娶几房媳妇,替大兄绵延子嗣,也不错嘛。” 见林氏还是舍不得跟王府的关系,陈氏哼哼出声,“君姑别忘了,那小蹄子还在王府呢,您怕什么?” “若不然,咱们先把休书写了,扔到王府姓祝的那个贱媪那里,吓唬吓唬傅绫罗也好,省得她总不将您和君舅放在眼里。” “就她那狐媚子样儿,王上说不定舍不得,纳了她回去当夫人,咱们好歹还沾点光。现在不清不楚的算什么?没得叫外头人骂咱家女娘不值钱!” 林氏逐渐被二儿媳说服,她心思一转,若傅华嬴回来给大房生孩子,傅绫罗那小蹄子光明正大被抬进王府……以后他们可就是定江王的小岳家了! 总好过现在说出去,别人都当他们是吃人的豺狼,容不下大房的孩儿们在家里。 “等等,阿棠那孩子性子倔强,逼急了她,她会不会跟咱们鱼死网破啊?”傅二老爷傅威摸着自己的腿,记起当年的痛楚,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 陈氏吊梢眼一瞪,满脸不屑,“反正她不敢叫人打死你,若她真敢叫人打你,就算暂时吃点亏,回头咱就去郡守那里告她忤逆不孝,将大嫂挪坟,总能把她逼回来,定江王也管不得。” 傅威咧了咧嘴,想了想到手的好处,不吭声了。 只要死不了就成,回头真受了伤,还能借机多问陈氏要点钱,出去喝花酒呢。 陈氏见两个老东西和傅威都不说话了,面上露出喜色,出溜下软榻。 “我这就去叫人拿纸笔——” “嘭!”的一声,她话没说完,屋里门叫人狠狠踹开,门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屋里几个人差点从软榻上摔下去,陈氏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外头雨幕衬得屋里有些阴沉,屋里几人骂骂咧咧抬头往外看,就只见几双冷幽幽的眸子,跟狼一样盯着他们。 ------------ 17 第 17 章 “混账!”傅家族老声音气得直发抖。 这位族老是傅家辈分最长的二叔公,瘦瘦小小的耄耋老头,身上气势却很足,一声怒斥惊醒了屋里众人。 “不知所谓的东西!傅氏一族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 陈氏为人泼辣,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嘟囔,“傅氏哪儿来的脸面,不都是大兄挣下的。” 傅绫罗眸光微凉,她这位好二婶知道傅家一切从何得来,还能理直气壮端着碗骂娘,陈家真是好教养。 二叔公见傅绫罗面色悲凉,继续骂,“你们还有脸提阿翟!若不是阿翟拼了命在纪家军搏出个名头,又娶了一房好媳妇,傅家能有今日的荣光?” “你们吃着喝着阿翟用命换来的富贵,还想拿阿翟唯一的血脉卖个好价钱,畜生都比你们有良心!” 傅老夫人林氏猛地站起身,壮硕的身板几乎将陈氏挤个跟头。 “谁说这小蹄子是阿翟唯一的血脉了?华嬴才是大房顶立门户的儿郎!” 她拍着胸脯大声叫嚷:“我是阿翟的亲娘,是傅绫罗的祖母,我要给她说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就没良心了!” 说罢她往软榻的脚踏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没天理啊!我当年生阿翟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了命啊!!” “我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好心好意为孙女谋个好亲事都成了恶毒!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了算了!” 二叔公气得浑身发抖,“这里没你们两个妇人说话的份儿!傅家的儿郎是死绝了吗?!” 不等林氏和陈氏婆媳俩再唱什么戏,二叔公直接瞪视傅家父子俩—— “傅老斗!傅威!你们还算不算男人?叫两个妇人骑你们脖子上屙屎屙尿,回头你们干脆跳粪坑里算了!” 傅老太爷小时候被二叔公打过,不敢顶撞,傅威却是个从小上房揭瓦的混不吝。 他梗着脖子辩驳,“我们也是为了阿棠好——” “闭嘴吧!”二叔公气得上前几步,拐杖直接敲傅威肩膀上,敲得他嗷嗷叫。 “我听着面皮都臊得慌,难为你还好意思张嘴!” 二叔公看了眼低垂螓首,浑身忧伤气息的傅绫罗,心里的羞愧和亏欠如湖水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身子晃了晃,傅老斗好歹记着这是自己的亲叔,赶紧上前扶他。 二叔公狠狠推开傅老斗,自己差点摔个跟头,被武婢眼疾手快给扶住。 傅老斗开口:“二叔,您真的误会——” “够了!!!”二叔公几乎是吼出声,吓得傅家几个人都没敢再撒泼。 他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眶,想起傅绫罗现在的身份,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二叔公已经铁了心,他犀利看向傅家父子,沉声道—— “阿翟为王上尽忠没了性命,你们这群眼皮子浅的,跟恶狼一样迫不及待害了阿翟遗孀。 亡者不可追,我念着阿翟一房的脸面,昧着良心,眼睁睁看着阿棠这孩子有家不能回!等我这老不死蹬了腿,到地底下我去给阿翟赔罪!” 陈氏梗着脖子,尖厉反驳,“也没人拦——” “你个毒妇!长了眼的都看出是你逼死大嫂,贪图大嫂嫁妆,连阿翟最后一丝血脉都不放过!”二叔公怒火又上来了,用拐杖指着陈氏怒喝。 “若非为了华嬴的前程,我们这群老不死的早让傅家休了你!” 陈氏脸一白,知道自己先前的话被族老听到,不敢再吱声。 二叔公面色更冷,“阿翟为傅氏一族挣下前路,华嬴现在在王府当值,连阿棠都成了王府七品女官,你们还想休大房妇? 怎么,你们是恨不能整个定江郡都知道,我们傅家嫌命长,觉得华嬴和阿棠不该为王上尽忠?!” 傅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震惊看向傅绫罗。 傅绫罗在门口就脱了蓑衣,大家这才注意到,长御女官的令牌就挂她在腰侧。 傅家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陈氏更震惊,贵人可没说这事儿啊! 只说若能逼傅绫罗回来,就给她三万两,怪不得小贱蹄子这么贵…… 她眼神闪了闪,眸中贪婪神色更重,回头得多要些银钱才行! 傅绫罗余光注意到了,唇角微微勾了勾,没急着出声。 傅老夫人林氏老脸皱得死紧,“怎叫个丫头片子沾了阿翟的光,要当官也该是华嬴……” “傅老斗!”二叔公冷喝,看都不看这对蠢婆媳一眼,眼神凶狠瞪向傅家父子。 “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休了杨氏绝无可能,要休了这对毒妇我立刻就能替你们张罗!” “若你们再不知好歹,让家中妇人跳上跳下,族里就开宗祠,除大房外,都逐出族谱,再不得进家庙,死后不入祖坟!我说到做到!” 傅老斗和傅威心底一惊,连林氏和陈氏都吓得咽下哀嚎,再不敢吭声。 在这个世道,什么样儿找死的蠢货都有。 可若是没了根,死都只能做孤魂野鬼,许是投胎都不能,没一个不怕的。 不然,傅家也不会拿迁杨婉的坟来威胁傅绫罗。 傅老斗赶紧上前表态,“二叔,我记住了,都是这两个妇人不懂事,吓唬阿棠呢。” 傅威狠狠瞪陈氏一眼,跟着谄媚上前,“对对对,我们就是吓唬阿棠,您看这大雨天的,阿棠还请您过来,也太不懂事了,我们这也是没办法。” 陈氏僵着面皮,酸溜溜道,“若非我们好请好求多少次,怎么都叫不回她,怎会如此?她可有将我们当亲人?” 宁音冷笑了声,扬声道:“好叫二夫人知道,我们娘子一直记挂亲人,四时八节从不曾忘了送礼回来,还记得二老爷的生辰,特地早早出门给二老爷送寿礼,可惜敲门许久也不见有人开门,这才碰上族老。” 傅家两口子:“……”虽然他们早就搬到大宅来了,可名义上已经分家,这话他们没法反驳。 傅老斗赶紧岔开话题,“阿棠是个孝顺孩子,如今她当了官,这亲事就更好说了,定不叫二叔公再操心。” 关于亲事,二叔公没意见,女娘嘛,自然要成亲。 不过,二叔公还是冷着脸叮嘱,“阿棠身为王上的女官,亲事说不定王上那里也有安排,若叫我听见你们再犯糊涂,定不轻饶!” 傅家父子赶紧道不敢,好说歹说,劝二叔公先去休息,一会儿在家里用饭。 二叔公摆摆手,“看见你们我就气饱了,不用管我,我家去。” 傅家人心底一喜,等族老走了,傅绫罗还不是由着他们拿捏? 他们态度极为恭敬地将二叔公送出门。 一扭头回到屋里,傅老斗和傅威也不吭声,只沉着脸坐回软塌。 陈氏最先忍不住跳起来,“好你个小贱人——” 傅绫罗淡淡看了眼武婢,武婢利落上前,狠狠给了陈氏一个大嘴巴子。 扇得陈氏直接撞在软榻上,唇角带血,头晕眼花,说不出话来。 傅威吓了一跳,看向林氏。 林氏怒吼:“反了你了!” 虽然林氏年纪不小,到底是地头上干活出来的,腿脚还很利落。 她几步上前,要打傅绫罗,“忤逆不孝的小畜生,还敢叫族老来吓唬人!当了女官我也能收拾你!” 武婢手脚利落架住林氏,直接将她反剪了双手摁在软榻上。 傅家父子眼皮子一跳,都感觉有点不大对。 族老上门还能说巧合,但以前傅绫罗可是柔婉温吞的性子,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不是鬼上身了吧? 傅绫罗挥挥手,护卫从外头进来,高大壮硕的护卫直直站在傅家父子身前,身上的凶煞气息逼得他们不敢动。 陈氏见状,捂着脑袋就想往外跑,想去叫人! 但她刚起身,就被武婢压跪在地。 傅绫罗从进门起就一声未吭,等到这四个人都动不了,这才开口—— “过往我念在阿爹的份上,以为好歹你们占够了便宜,咱们能体面地老死不相往来。” 她突然笑了,娇媚昳丽的面容像是芙蓉花开,灿烂到奢靡,却令宁音心里泛起酸楚。 傅绫罗以前不懂,为何这群人蠢笨到被打断腿还敢如此挑衅她。 现在她懂了,心里那只名为‘报复’的凶兽,也再不想隐藏。 所以她语气更和软,“既长辈们敬酒不喜,只喜罚酒,身为晚辈,自该满足你们。” 陈氏大叫,“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不,你不知道。”傅绫罗温柔打断她的话,居高临下淡淡睨向陈氏。 若陈氏知道,绝对不敢惹她。 明明傅绫罗眼神疏淡,陈氏却感觉好似看到了恶狼一般,心里一阵阵发凉,到嘴的脏话一时堵在嗓子眼。 傅绫罗轻笑道:“宁音,将我给二叔准备的寿礼拿出来,让二叔看看满不满意。” 宁音脆声应下,绷着双臂端起长条匣子,走到傅威身前,不等傅威有所反应,突然松了手。 “啊!!!” 木匣砸在傅威脚上,明明匣子看着不算大,却特别沉,傅威觉得自己脚背都被砸断了,惨叫出声,直接疼晕了过去。 林氏挣扎着大叫,“傅绫罗!你放开我!我是你祖母!那是你二叔!我要去郡守府告你!” 陈氏也大喊大叫地骂,外头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傅老斗吓得脸色苍白,他透过窗户缝看到,外头全是护卫,家丁不见一个,安静得如坟场一般。 人老成精,他已经感觉出不对,狠狠踹林氏一脚,“你闭嘴!” 傅老斗尽量露出个和善的笑来,“阿棠啊,祖父知道过去你祖母和二婶不对,祖父替你做主,你看,不必闹得这么不堪是吧?” 傅绫罗笑着点头,“祖父说的是。” 她看向宁音,“怎的这般不小心?” 宁音恭敬福礼,“是婢子笨手笨脚,娘子见谅。” 语毕,宁音吩咐道:“还不赶紧打开匣子,让二老爷好好看看寿礼是否合心意。” 武婢立刻护在傅绫罗身前。 护卫应声:“诺!” 他们打开长匣,里面放了十根金光闪闪的马球杆。 傅老斗和陈氏都眼神一亮,也顾不得傅威晕倒了。 如此沉重的马球杆,若都是金子,那可就赚大发了! 二人面上刚露出贪婪神色,护卫就取出一根马球杆,狠狠往傅威身侧的软榻上一敲,吓断了傅老斗和陈氏的盘算。 刷了金粉的木杆断裂开来,铁质实心的杆头直接砸在傅威脑袋上。 碎裂的木柄砸在陈氏胸口,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叫骂。 傅威又惨叫着醒了过来,“啊啊啊!疼疼疼!” 他捂着脑袋,在一片猩红之中,看到了傅绫罗兴致盎然的浅笑。 他突然记起六年前,卫明动手时,傅绫罗好像就是这般笑着看他的。 莫名的,虽疼得要命,他却突然不敢再骂。 护卫手上不停,直接砸碎了九跟马球杆,只剩下最后一根才住手。 傅家二老那边还好,傅威浑身是伤缩在角落里,他原本坐的那边软榻已经塌了。 除了被武婢手疾眼快拍开的碎片外,四分五裂的杆头杆柄,砸碎了屋里不少东西。 可越是如此,傅家几个人反而越不敢吭声,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得清外头雨声如瀑。 傅绫罗笑得更开坏,声音也更加柔和,“祖父您看,现在多好,咱们也能安静说说话,您说呢?” ------------ 18 第 18 章 满室狼藉换来了傅家人的安静,傅绫罗并未觉得开心,只满心讽刺。 原来他们也会识时务,这些年她的寝食难安,不是他们蠢,是她蠢才对。 武婢搬了个没砸坏的圈椅过来,傅绫罗坐下,令制住林氏和陈氏的武婢松手。 林氏抬起头看到自家凄惨的儿,火气又上来了,起身恶狠狠指着傅绫罗骂。 “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们!否则我拼了命,也要去郡守府告你!” “你闭嘴!”傅老斗看着已经半昏迷的儿子,怒斥道。 他不是无知妇人,感觉出来这个孙女有多像大儿子,心底有些发怵。 虽然傅家的荣光跟杨婉有关系,可傅家老两口一直嫌儿子只顾自家媳妇,二房也嫉恨大房的好日子,傅翟不在家时,没少欺负柔弱的杨婉。 傅绫罗刚能把话说利索,就跟傅翟告了状。 傅翟也没将父母如何,只是冷着脸请了族老来,分了家。 傅威要闹腾,被亲兄长一遍遍摁水缸里,直到二老同意分家,才肯罢休。 现如今,傅威比那时候还惨。 傅老斗心里念叨着,不愧是她老子的种,叫他怎能心里不慌。 训斥过林氏,傅老斗看向被武婢拱卫的傅绫罗,咽着唾沫干笑,“阿棠,我知道过去委屈了你,但你看,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林氏冷哼:“这种没良心的小畜生,大概不知,嫁了人没有娘家撑腰的苦!” 老两口还惦记着用婚事来拿捏傅绫罗。 傅绫罗气笑了,“想要打杀我的时候,不记得是一家人,现在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要把我卖个好价格,如此一家人,不要也罢。” 傅老斗瞳孔一缩,死到临头? 陈氏趔趄着蹦起来,又忍不住骂,“你个贱——” 武婢目光冷厉上前,吓得陈氏往林氏身后躲,还要骂完,“你满嘴胡沁!” “君舅,君姑,这死丫头定是鬼上身了,才敢如此不孝,还敢诅咒二老,必须得告诉族里,烧了她!” 林氏刚要说话,被傅老斗狠狠瞪了一眼,不甘愿地咽下嘴边的脏话。 平时家里事儿是她来张罗,可男人真发起狠,她也不敢造次。 傅老斗死死盯着傅绫罗,“你什么意思?” 傅绫罗面色淡淡冲宁音示意,宁音从怀中取出几卷契纸摆在破损的矮几上。 傅绫罗:“祖父祖母大概不知,阿爹虽是因公殉职,却是犯了错才会死,我当年带着阿娘的嫁妆进入王府,为了替父恕罪,已经将嫁妆都许了军饷。” 林氏立刻反驳,“你胡说,阿翟怎么可能……” “祖父不如先看看,嫁妆单子如今都在谁名下。”傅绫罗直接打断林氏的话。 林氏不识字,傅老斗也不认识多少,但定江和傅杨氏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心里不由就相信了大半。 傅绫罗看向陈氏,“阿赢能顺利进入王府,光凭父亲的情分不够,当年还签了契,待得及冠之年,会将傅家一半的田地许成军饷。 可惜傅家的田地,现在多半都姓了陈林,也不知到时还能不拿得出那些田地来。” 傅老斗心下一惊,顾不得两个妇人脸色发白的心虚样子,赶紧翻看底下的契纸,从上头看到了傅华嬴的名字。 傅老斗也顾不得儿子半死不活的模样,赶紧拿着一叠纸凑到傅威面前,“你快看看,是不是真的?” 傅威也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疼了,一半田地那可是上百亩,南地良田十几两银钱一亩,那是上千两银子啊! 傅家铺子经营不善,一年收入最多几百两,还有两个顾着娘家的婆娘,除了傅家眼下的宅子,真没多少存银。 不然他们也不能死死惦记着傅绫罗的嫁妆和聘礼。 “是真……”看完那一叠纸,傅威心都凉了,再次晕了过去。 陈氏趁着武婢不注意,跑上前从傅老斗手里抢过纸撕了个干净,脸色狰狞看着傅绫罗,“你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上瘾了是吧?” 宁音冷笑,“二夫人尽管撕,不够我这儿还有,左右都是抄录的,也不值几个钱!” 她凶神恶煞走上前,在傅家人退后的时候,又将一叠纸拍到矮几上。 宁音故作无辜拍拍脑袋,“哦,娘子心善,忘了说,傅家如今半数铺子也在嫁妆里,可惜啊,铺子快叫二夫人给卖干净了。” 陈氏脸色一白,大叫:“你胡说——” 她冷冷扫了眼傅家二老,“官府都有存档可查,老太爷尽管派人去看看,傅家的铺幡现在到底姓什么!” “也就是老太爷和老夫人万事不管,二夫人卖了铺子不说,还拆了东墙补西墙,应承了不知哪家的卖身钱,想要将娘子逼回来,好把娘子卖了。” “眼下娘子可是王府女官,在王上身边伺候,我倒不知还有那长了熊心豹子胆的,敢买王上的女官?到时候若卖不出去,这拖欠军饷的罪名,可是要诛三族的。” 林氏一个气喘不上来,捂着胸口就趔趄在了软榻上。 傅老斗恶狠狠瞪着陈氏,“贱妇,你真卖了我傅家铺子?” 陈氏惊慌失措地摆手,“不,不是,我,是,是看铺子经营不善,也是为了贴补咱家家用啊!” 林氏缓过气来,起身一脚将陈氏踹倒,扑到陈氏身上撕抓,“我打死你个败家娘们!贴补家用我怎么没瞧见呢!” “这些年你从我们手里拿了多少银子去!现在命都要叫你害了!我打死你个不省心的!” 傅家人没什么见识,婆媳俩撕起来的时候,傅老斗已吓得六神无主。 那可是定江王,定江郡的天! 他脸色苍白看向傅绫罗,“阿棠,你,你也是傅家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好歹她现在是女官,也只有她能替家里说得上话了,否则不是白长了这狐狸样儿。 再说到时要真诛三族,傅绫罗也逃不过! 傅绫罗垂着眸子,表情冷淡,“若祖父祖母能老老实实,别惦记你们不该惦记的,待得阿赢及冠时,说不定我能攒够赎回铺子的银钱,为祖父祖母颐养天年。” 傅老斗搓了搓手,一听傅绫罗不打算撒手不管,心里又舍不下傅绫罗的聘礼了。 她可是女官,要是能嫁个好人家,聘礼多少铺子买不回来啊。 傅绫罗看出他眼中的贪婪之色,眸底微讽。 她看向被林氏压着打的陈氏,凉凉道,“还有最后一桩,二婶大概是猪油蒙了心,竟跟其他封地的细作勾结,意图毁掉我,好在王上身边安插细作。 这比拖欠军饷还要命,倒是不会诛三族,可悄无声息让人没了性命,对王上来说并非难事,此事可等不到阿赢及冠。” 林氏和陈氏的动作一顿。 陈氏脸哭嚎都忘了,一下子将林氏掀翻在地,趔趄爬起来。 她那张被抓破的老脸,头一次跟雪似的白,声音尖厉,“什么细作?你胡说八道,那分明是王府后宅的贵人!”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立刻捂住了嘴。 宁音轻嗤,“后宅里,都是京都和各封地赏赐来的夫人,二夫人是趴她们床底下听过,知道她们不是细作?” 陈氏抽了半口气,哆嗦着瘫在地上,再也没有叫嚣的精神气儿。 傅老斗也傻眼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傅威身上,压得傅威半昏迷中惨叫出声。 细作?家里妇人太出息了,这,这不是叛逆大罪吗? 林氏干脆就没能爬起来。 * 回王府的马车上,宁音捧着脸,想一路笑一路。 尤其是想到,陈氏被赤红着双眼的老两口混合双打,逼着交代的场面,她就忍不住笑出声。 快到王府的时候,护卫近马车前禀报,“傅长御,人已经抓了送去统领那里。” “好,辛苦了。”傅绫罗一直靠在马车上闭目凝神,闻言睁开眼,强打精神笑道。 宁音察觉出娘子心情不好,掀开帘子看了眼,见周围都是蓑衣武婢,这才小声道:“娘子,二夫人只跟个陌生铺子的掌柜联系,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夫人,卫统领能查出来吗?” 傅绫罗软声解释,“查不查得出,倒也不十分要紧,人被抓,蛇总会受惊,就不必担忧她立时算计。” “让我缓口气,坐稳了长御的位子,只要她不死心,早晚能查出来。” 到时收拾对方的法子,多得是。 说话的时候,傅绫罗脑袋靠在车壁上,狐狸眼儿微阖,削弱了妩媚之色,芙蓉面白到透明,带着柔弱的破碎感,令人从心底怜惜。 宁音怕车壁硌得慌,心疼地将傅绫罗揽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肩膀。 “娘子,好不容易把傅家给收拾了个彻底,您不高兴吗?” 傅绫罗将脸儿埋在宁音颈间,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雨中,“我高兴,我就是……想阿爹阿娘了。” 她这些年一直没回傅家,傅家宅子在她记忆中,还是阿爹阿娘在时的模样。 今日回去,阿爹阿娘留下的痕迹全被换掉了。 傅家二老和二房虽然怕她,心里恨不能她早些死。 族老虽为她出头,就跟以前眼睁睁看着阿娘被逼死一个道理,他们在意的是傅氏的传承。 傅华嬴……大概也会受到祖父祖母责怪,二叔二婶的打骂,恨她绝情。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清楚,天下之大,她没有家,也再无亲人,与孤魂野鬼也没甚区别。 宁音听着她沙哑的声音,眼泪扑簌着落下来,紧紧抱住傅绫罗,哽咽道:“娘子别难过,宁音就是你的家人,你还有我呢。” 宁音只感觉肩膀一热,而后听到了娘子哽咽一声嗯。 这雨天像是连老天爷都在为她们哭泣,导致主仆俩下马车的时候,身上还萦绕着浓浓的悲伤气息。 但傅绫罗刚下马车,就见到了卫喆。 卫喆目光有些愧疚:“阿棠,今日发生的事情,王上都知道了,请你去书房,给他个满意的解释。” 傅绫罗和宁音愣了下,只一瞬功夫,悲伤氛围就消退了个干净。 宁音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傅绫罗吸着气站直身子。 两人无精打采的眸子都瞪了个滚圆,像是两只被猎人惊到的小兽。 ------------ 19 第 19 章(微修) 夏日的雨天,仿佛后娘的脸,说变就变。 行至墨麟阁时,雨已经一滴都没了,像极了宁音的底气。 她雪白着小圆脸,气鼓鼓偷瞪身后默默跟随的卫喆,“娘子,肯定是卫统领跟王上说的!” 傅绫罗回头,看着卫喆依旧没有表情的冷厉面容,莫名觉得从中看出了几分无奈。 她扫了眼卫喆和宁音,见宁音还要嘟囔,无奈戳戳宁音额头。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喆阿兄为了我们好,当然得跟王上禀报。” 卫喆和卫明都是傅翟教出来的,知道如何做才最正确。 他们可以竭尽全力甚至不惜受罚去帮她,但在此之前,他们首先是王上的亲卫,忠心是他们帮她的唯一底气。 若有隐瞒,那才是害了所有人。 宁音不太明白,但她知道娘子比她聪明,面色不自然了片刻,只太过担忧要去面见王上的娘子,又带上了愁。 傅绫罗心里也打鼓得厉害。 今日能收拾傅家,凭借的都是定江王府威势,她自然有所准备,怕只怕……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不信。 待得进了书房,乔安也不知为甚,竟然不在。 傅绫罗咬了咬唇,悄悄打量纪忱江。 他今日着了身黑色束身长袍,长身玉立在书桌前写字,俊美非凡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比起平日里惫懒的模样,显得颇为冷峻。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压下忐忑,从怀里掏出装着令牌的木匣,恭敬举过头顶,跪坐在书桌前。 “绫罗拜见王上。” 纪忱江早听到傅绫罗进来了,淡淡扫了她举在头顶的木匣一眼,声音倒不算冷淡。 “起来说话,身为长御,不用动辄下跪。” 时下跪坐说话倒也不算谄媚,只纪忱江知道,这小娘子数次吓得站不起来,今日要算的账不少,他懒得叫人抬她出去。 傅绫罗柔婉应诺,乖乖起身,将木匣放在书桌角落,小声请罪,“叫王上记挂操心,都是绫罗的不是。” 纪忱江手中一幅字写到末了,听到她的话稍顿了下,一个墨点氤氲开来,就毁了整幅字。 他漫不经心将笔扔在一边,抱着胳膊仔细打量傅绫罗,好像从没见过一般。 “说你胆子大吧,本王这样温和的人都能吓得你不敢哭,走不动道。” “说你胆子小吧,唬骗他人,私造官令,假上官势,你都做得出来。” 傅绫罗心想,就凭您这话,我胆大胆小不好说,起码说温和的是不怎么要脸。 她只垂着眸子,装作不知对方犀利的审视打量,轻声回话,“王上所说的罪过,绫罗不敢领,还请王上容绫罗辩解一二。” “行,你说。”纪忱江挑了下眉,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勾,随手打开木匣,捏着那块长御令牌,跨步从书桌后走出,坐到了一侧软塌上。 傅绫罗跟在后头,停在四尺外,还是跪坐下才说话,她觉得这姿势更有安全感一点。 “回王上的话,令牌我只拿来吓唬家里人,并未用之牟利谋权,就好似稚童手中的木剑,虽看着唬人,也说不上是私造……”她提着心偷偷用余光打量上座的昂藏身影。 “王上以为呢?” 纪忱江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只面上冷淡不变,“我以为你这狡辩不错,继续,军饷你打算作何解释?” 傅绫罗:“……” 她心里愈发没底,嫩白的手指已绞得泛起青白。 她抖着胆子抬头,起了盈盈水光的眸子看向纪忱江,“阿爹本就犯了错,属下确实不打算嫁人,嫁妆也愿充当军饷,此事我与阿孃禀报过,随时可将嫁妆册子奉上。” 纪忱江不置可否,把玩着那块能以假乱真的令牌,“包括傅家已经被卖出的铺子和田地?” 傅绫罗垂眸,“属下得阿孃教导,还算没坠了阿爹的名声,这些年赚了几许银钱,将被叔父婶母占去的铺子赎回大半,田地也已准备好,绝不会造假。” 纪忱江稍抬眼皮子,没错过傅绫罗绞得死紧的手指,忍不住蹙眉,总喜欢折腾自己的手指是什么毛病? 他声音重了些:“那没影儿的细作之说呢?今日跟去的人不少,傅家人也并非嘴严的,若传出去,整个定江郡都不得安宁!” 傅绫罗毫不犹豫回答:“我今日带去傅家的都是亲卫,武婢也是死契,都捏在阿孃手里,就如同属下一般,我们的荣辱尽在王府,绝不会传出不好的传言。” 至于傅家,她眼神黯淡片刻,努力打起精神,认真看向纪忱江,“傅家人虽然蠢笨,可他们怕死,跟细作有关的事情,绝不敢往外乱说。 绫罗也令武婢与族老叮嘱过,若他们真的猪油蒙了心,族里会以他们发了癔症处置,关在家庙再不许外出。” 屋里已经掌了灯,灯盏就在矮几上,因此傅绫罗抬头时,纪忱江没有错过她泛红的眼眶。 他心里升起诡异的无奈,他还没发脾气,这就红了眼,捏白了手指,好似他要打杀了她一般。 白日的胆子呢? 直到她说起傅家人,眼神愈发黯淡,纪忱江突然反应过来。 这小女娘跟他一样,也是亲人犹在,却好似孤儿。 原本他想惩治下这小女娘愈发滔天的胆子,这会儿莫名没了兴致。 他轻描淡写将令牌捏在手心,木屑抖落在地,眸光映着灯火睨在傅绫罗身上,还算温和指点她。 “就算你这解释尚可,先斩后奏,确实令得本王操心。” “你令人封锁王府,可想到府里的探子会如何反应?他们若是传出不利于王府的消息,危险的是定江郡和边南郡百姓。” “想收拾傅家,夜黑风高时候,断了他们的舌头,挑断手筋脚筋也就罢了,还容得人打在看得见的地方,你生怕没人议论王府女官不孝?” “至于军饷一事,若都能用军饷换我庇佑,京都也不必给辎重了,都叫本王来想办法筹措?” 乔安不在,就是接了吩咐,去替傅绫罗扫尾。 傅绫罗呆呆看着落在脚踏上的木屑,俏脸微白,她以为自己考虑的足够周全了,没想到还有如此多的纰漏。 原本准备好的狡辩都堵在了嗓子眼,心里却空洞洞的,突然记起乔安的话。 他说,王上不喜欢人狡言饰非。 她赶紧跪伏在地,声音是真有点发抖了,“是,是绫罗的错,还请王上责罚。” 纪忱江捏了捏鼻梁,淡淡道:“我令你暂领长御之职,是为了责罚你?我没那么闲。” 傅绫罗心下一动,反应过来,强压着颤抖立刻道:“绫罗错了,还请王上给绫罗机会戴罪立功,一个月内,王上盛宠夫人,后继有人的好消息定会传开。” 纪忱江微哂,行,还不算笨。 他用扳指点了点矮几,“起来,倒茶。” 傅绫罗轻咬了下舌尖,尽量让自己清醒些,忍着腿上的麻意,动作端正起身,以离他最远的距离,轻巧将茶盏斟满。 纪忱江扫了眼她脚边颜色格外深的多褶裙裾,不太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格外脆弱难过的气息。 他声音冷淡了些,“若你办不好这差事,两罪并罚,若你办好了差事,再做胭脂虎不迟。” “多谢王上,绫罗记住了。”傅绫罗原本雪白的面容起了绯色,倒是比刚才吓坏的模样看着有元气些。 她脸庞特别烫,有点臊得慌,什么胭脂虎,王上这是嘲讽她今日所为,是狐假虎威。 这回傅绫罗出来书房,宁音立刻撇下还在与她说话的卫喆,上前搀住傅绫罗。 “娘子,王上没为难您吧?” 傅绫罗想起脚踏上的木屑,还有王上随时吐血的消息,知纪忱江内力不浅,不敢乱说。 她冲卫喆遥遥一拜,正容道:“王上英明大度,如何会与我一个不知深浅的女娘计较,往后不许问这种问题了。我们先回去,叫人给阿孃送给信儿,告诉她我安稳回来了。” 宁音:“……”娘子还不知深浅?这马屁够深了。 此时,卫明和乔安正巧从外头回来,他们都听到了傅绫罗这番话,表情非常精彩。 卫明在外部署对文人安排,忙了一日,刚回府就听说王上要找傅绫罗算账,都顾不得换身干爽衣裳,就急匆匆赶过来。 待得傅绫罗离开后,三人一起进了书房。 虽说王上不欲计较,该请的罪还是得请。 卫明和卫喆都跪地,由卫明开口—— “王上,阿棠一直长在后宅,虽然聪慧,为人却单纯,是我和阿喆没看好她,还请王上责罚!” 纪忱江手捏着一枚黑子,面容惫懒,眼皮子抬都没抬。 乔安冷哼,“那是单纯?那单单就是蠢,让王上不得不替她擦屁股。” 卫喆面无表情腹诽,乔安这小子是腚又痒了吧?他也可以用鞋底子替他擦擦。 就在卫明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替傅绫罗辩解时,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纪忱江淡淡看了眼三人:“行事比乔安妥帖,嘴皮子比卫喆利索,对自己比卫明狠,早该叫你们也去后头伺候阿孃几年,能这么个蠢法也行。” 乔安:“……” 卫明:“……” 卫喆:“……” ------------ 20 第 20 章 半夜里,傅绫罗突然起了烧。 宁音在碧纱橱听到她清浅的呼声,一声声叫着阿爹,猛地惊醒过去查看,就发现娘子小脸通红,闭着眼,泪水都止不住往外沁。 宁音前一摸傅绫罗额头,好家伙,跟火炉一样,她赶紧叫武婢叫醒乔安,请府医过来。 傅绫罗醒来时,已是半上午。 祝阿孃坐在床头,拿着个荷包做绣活。 月白底子的绫罗绸,半枝雅竹栩栩如生,看样式就知道是给定江王的。 听到傅绫罗的动静,祝阿孃头都不抬,“醒了?天儿这么热,刚来前头几日你能得了寒症,真是出息!” 傅绫罗听到祝阿孃熟悉的阴阳怪气,只觉亲切。 她支着酸软的身子,凑过去抱住祝阿孃妖身,语气又娇又软,“阿孃,阿棠知错了。” 祝阿孃放下绣活,扭身恨恨捏了捏她的脸,“错哪儿了?” 她不是个喜欢追在人屁股后头说教的长辈,尤其是教养定江王,更不能事事大包大揽。 对傅绫罗,她内心是疼得恨不能捧在手掌心,却不忍拘着这小女娘,仍是由着傅绫罗去闯。 对傅绫罗来说,祝阿孃比杨婉更像母亲,她在祝阿孃怀里特别踏实,没有任何隐瞒心思。 她沙哑着娇软的嗓音诚恳道:“过去阿孃总说我不知世道艰难,可我心里不服,我从小就在外头掌着铺子,知鸡子几文,柴火几钱,我以为我比旁人清明。” “对付傅家人,我也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可昨日在王上书房,阿棠才知自己真的是井底蛙,给阿孃,给王上都添了好多麻烦。” 烧还没退,烫得傅绫罗眼眶比平日浅不少,说着话就湿漉漉一片。 祝阿孃心里一软,再骂不出来,只摸着她脑袋叹息,“你掌铺子都是车来车往,能知道什么?你就是太倔,总怕自己像你阿娘,可万事都不能走了极端。” 她让傅绫罗跟在纪忱江身边,是心疼傅绫罗,也有私心。 长舟那孩子命比阿棠还苦,她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心人陪伴。 就性子而言,长舟比阿棠更看得开,不管将来如何,她希望阿棠能学上几分。 傅绫罗乖乖点头,“阿棠以后再不敢了。” 此时,书房内,乔安也正说傅绫罗。 “大雨天非得出去,半夜里烧得直说胡话,啧……这小女娘也太能折腾了。” 纪忱江刚从演武场回来,小朝结束后,为了君臣一家亲,总要跟臣子们和铜甲卫在演武场切磋一番。 此时刚洗漱完,纪忱江歪在窗户前,青丝铺在软枕上,听到乔安的幸灾乐祸,蹙了下眉。 他懒懒抬起眉眼,问:“昨日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乔安立刻回禀:“安排好了,那些探子只当傅长御跟夫人们斗气呢。” “至于傅家,让人装了细作去哄骗,再叫铜甲卫黑衣夜行撞破,杀了个血淋淋的,直接就将人吓晕过去了。” “被‘杀掉’的细作和傅家仆从都已送到边南郡,出不了岔子,郡守府那边的存档也都改好了。” “傅长御没了嫁妆,估计想嫁人也是不能了,只能在王府伺候一辈子……” 说到这儿,乔安偷偷看了眼斜靠在软塌上的主子。 别说,不看王上的性子,只那风流倜傥的俊美模样,确实够叫小娘子不要名分追随的。 纪忱江不置可否,顿了会儿,蓦地问,“我很吓人?” 在外人眼里,定江王虽然易怒,却没什么架子,走得是勇武爽朗的路子。 可傅绫罗几次见他却都怕他,这次他也没发脾气,就吓病了? 乔安下意识点了点头,可一抬头,见王上似笑非笑的冷峻眸子,缩了缩脖子,干笑。 “那怎么会呢,王上性子最……最好了。” 原谅他,作为最熟悉王上的人,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纪忱江拿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额角,“私库里不是有百年老参?送一支过去。” 乔安瞪大了眼,心里酸得快要沸腾,“王上,就算我不如傅长御细心,能干,会伺候人,好歹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您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 瞧瞧,傅绫罗才来了几天,他都快被比成地里的小白菜了。 纪忱江半抬起眼皮子,冷淡看他,“难道你想净身?” 现下已四月下旬,恩科最多一个半月就会出结果。 京都不会放心放心南地久无监督,新御史在夏末定会到来。 旁人以为定江王不想与南疆开战,实则,这一仗必须打。 封地的王族不管多肚满肠肥,有幕僚在,都不会少了难缠。 若想跟封地合作,颠覆王朝,前提是南疆不能出乱子。 所以,他得先将南疆收拾了。 可这仗,也不是随便想打就能打,弄不好就要叫京都钻了空子责难。 他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利用岑御史一事,在新御史任职前,叫文人煽动百姓支持,‘迫不得已’开战。 夏末之前,文人能安排到定江郡和边南郡各处,边南郡的漏洞也已不动声色泄露给细作。 在纪忱江计划里,最晚秋末就能开战,他不在府里,夫人们总不好‘有孕’。 就这几个月时间,万一傅绫罗缠绵病榻时间久了,太耽误事儿。 乔安一被提醒,赶紧往外窜,“我这就去!” 临幸夫人的事儿确实等不得! * 傅绫罗吸取了教训,不再迫不及待地行事,趁着养病不用去伺候的功夫,只在屋里耐心看书。 半月后,卫明先传来消息。 “跟傅家联系的铺子,在一个北地行商名下,跟后宅看起来没任何联系。” “前几日,菁夫人的婢子殁了,被送出府,跟那婢子交好的女婢去义庄送了一程,义庄的掌灯人跟她私下里递了消息。” “昨日,菁夫人院子里碎了一批茶具。” 宁音气呼呼地笃定道:“我就猜是她!廖夫人还有头脑些,就属菁夫人最恶毒。” 死的是高壮女婢,那瘦削女婢是廖夫人院子里的,日子虽然难过,却没死。 可傅绫罗总觉得,比起冲动易怒的菁夫人,表面看起来更温柔些的廖夫人更有心计。 明面上的证据,都指向菁夫人,但眼见未必是真。 宁音见傅绫罗不吭声,急得不得了,“娘子,您说话呀!若是不给菁夫人个教训,她肯定还要算计咱们!” 傅绫罗只慢条斯理翻书,“叫你熟悉前院,如何了?” 宁音虽然心里急,也还是先将自己了解到的消息告诉傅绫罗。 “有卫长史的吩咐在,还有您前头那两把火,各处倒是都挺客气。” “那刘管事我瞧着是个有功夫在身的,沉默寡言套不出消息,像是铜甲卫的人,但他明显不管墨麟阁的事情,只将勤政轩守得死紧。” 宁音突然拍拍脑袋,看着桌上摊开的《大乐赋》,眼神复杂看向平静的傅绫罗,小心翼翼试探。 “娘子,还有人跟我打探消息,明里暗里的,试探您是不是要做王上的新夫人。” 傅绫罗嗔宁音一眼,“我都不问你前几日被喆阿兄拉走半日,你倒先来打趣没影儿的事。” 宁音脸颊一红,起身跺脚,“娘子!我跟您说认真的呢,您病都好了几日,要是再没动静,回头人家闲话都扔咱们脸上了。” 傅绫罗若有所思,“那就烧第三把火。” 宁音眼神蓦地亮了,“您说,要怎么烧,都交给我!” 话是如此说,等阵仗真的摆开,宁音的心窝子还是又被惊到了嗓子眼。 翌日一大早,纪忱江是被乔安喊醒的。 外头天还不亮,又不是小朝时候,明显还不到起床的时辰。 乔安顾不得主子冷沉的面色,“王上,不好了!傅长御将十几个探子都赏了板子,扔到了车马房去。” 纪忱江压着戾气,恹恹捏了捏高挺鼻梁,嗓音沙哑问:“全撵出去了?” 乔安摇头,“那倒没有,可她连咱们私下里安插进探子的人都给撵了,还定了好些规矩,要照她的法子来,往后啥消息都传不出去了。” 黎明刚过,灯还没熄,傅绫罗就令亲卫守住各处,将不认真干活的小厮拖出去打,还令宁音宣布了规矩。 首先,往后墨麟阁和勤政轩干活都有了要求,不得单人行动,不拘是洒扫,外出,提膳还是各处走动,三人一伍,犯错连坐,举报有功…… 这都是后头西院的规矩。 西院早就跟铁桶一般,如此一来,在前院里,别说探听消息,就是想往外传递消息都难。 万一被人误会定江王府要有大动作,这里头水太深,那水可就真要浑起来了。 乔安蚂蚁爬热锅似的,又不敢上去拦,卫喆还在那戳着,万一他再挨一回板子可咋整? 他还是做了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来告状。 谁知,纪忱江听他仔细说完,没睡够的起床气却都散了,蓦地笑了。 “行,由着她。” 乔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向主子,难不成传言是真的,不近女色的儿郎,早晚有一天要栽女娘手里? 纪忱江一起身,就看到乔安满脸‘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感叹和鄙视。 他额角鼓了鼓,压着踹人的冲动行至铜盆前,“滚出去!” 刚踏进门的傅绫罗被吓了一跳,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往外走。 纪忱江蓦地抬头,一眼看到傅绫罗扭转纤细腰肢,无奈之色从眸中闪过,“不是说你。” 傅绫罗回身,清凌凌的眸中闪过一丝迷茫,“王上?” 乔安也不可置信,“王上!” 他心窝子拔凉,王上如今的模样,活脱脱就是被个蛊惑到快要烽火戏诸侯的昏庸主君! ------------ 21 入v公告 乔安委屈巴巴飘了出去。 傅绫罗站在门边,看向站在铜盆架之前的纪忱江,足下轻踮,迟疑了下没过去。 她只轻声道:“王上,我已准备妥当,不知今夜可否安排夫人侍寝?” 纪忱江洗漱完,漫不经心拿起棉巾擦脸,轻笑,“若是不安排,岂不辜负了你弄出的大动静。” 傅绫罗芙蓉面微红,刚才看见愤愤的乔安,她就知道,乔安告了状。 好在,她早跟祝阿孃禀和王上都通过气。 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就越有人想得到。 想让探子们无法靠近,又相信王上盛宠夫人,必须给他们增加难度。 她目光落在屏风上新准备好的衣衫,心里纠结得不得了。 按说乔安不在屋里,她该伺候王上洗漱穿衣。 可想起祝阿孃说过,又是针扎,又是恶心晕厥的,她怕落个刺杀定江王的罪名。 纪忱江在军中时,自己洗漱穿衣倒不算什么。 眼下屋里有人伺候,他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 纪忱江身高八尺,因习武算不得瘦削,只着了雪白中衣,长身玉立在那儿,定定看着傅绫罗,不说话也带着深沉压力。 虽然纪忱江目光不算冷冽,傅绫罗依旧心里打鼓,硬着头皮慢慢磨蹭,拿不准主意。 纪忱江被吵醒,心里本就不算痛快,若非傅绫罗行事合了他的心思,这会儿他保持不住好脾气。 纪忱江幽暗深邃的眸子扫她一眼,见傅绫罗傻呆呆立在那儿,沉声道,“我若是你想的那么弱,旁人也不必费心刺杀,只往我身上扔两个女娘就行了。” 傅绫罗愣了下,对哦,听说边疆有投石车,王上外出也少不了危险,若真受制于女子靠近,早撑不到今日。 她赶紧上前,取了玄色金边的广袖深衣,恭敬上前伺候。 靠近纪忱江后,她才发现自己脑袋将将至他胸前。 那高大的身影能将她完全笼罩,压得傅绫罗呼吸不畅。 她僵硬着手指,屏气凝神替纪忱江穿衣。 从她靠近四尺内那刻起,纪忱江身上就隐约起了点点刺痛,随着她靠近,痛感愈发加深。 尤其是等傅绫罗脑袋扎在他腹前束软封时,两人近到他能清晰闻到她身上的清浅香气,悠然清雅,不是花香,也非胭脂,并不令人心烦,却让他更疼。 他稍阖了下眸子,压下不由自主升起的戾气,怕吓到这小东西。 时光好似回到了他六岁的那个下午,母妃的奸夫哄骗他至后院,将他绑了扔到刺玫丛里。 只隔着半片假山,他眼睁睁看二人衣衫翻飞,恶心的话和那些动静,在很多年里都是他无法摆脱的噩梦。 纪忱江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吞咽了一下,压下伴随痛感而来的反胃,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么多年,有祝阿孃帮他,他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难受,除了最亲近的人,没人知道他这个毛病。 傅绫罗整理好蹀躞带上的佩玉,稍一抬头,就看到纪忱江喉结的滚动,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似暴风雪一般的冷厉和压迫感。 惊得傅绫罗赶紧后退几步,垂下眸子不敢再看他。 纪忱江恹恹抬起眼皮子,微讶于傅绫罗的敏锐,语气比上次在书房还温和,只稍微有点沙哑。 “今日怎这么早过来?” 傅绫罗小心打量了下慢步至软塌前的纪忱江,提着心问:“绫罗想请示王上,后宅夫人里可有您信赖的人?” 纪忱江给自己倒了盏冷茶,慢条斯理捏在手里,半垂着眸子看她,“傅长御前院这三把火还不够,后院也要烧一烧?” 傅绫罗垂着眸子轻柔道:“绫罗年纪尚小,伺候的本事皆来自阿孃教导,可纸上得来终觉浅,且需王上信赖的人试上一试,待得其他夫人侍寝时,也能保万无一失。” 纪忱江哂笑,“万无一失?病好了没几日,看样子是药汤子替你壮了胆,你倒是敢说。” 傅绫罗想起前次书房被骂的事情,雪白小脸绯色更重,可心底却又升起点不合时宜的倔强。 这人嘴巴比祝阿孃还毒。 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看着纪忱江,“王上,阿孃也曾说过我,太过心急不是好事,绫罗会吸取教训。可绫罗始终觉得,人总会犯错,只要不犯同样的错便可,万事总是压着性子筹谋,思之再三,也许会忘了初心。” 她知道自己欠缺不少,她可以学。 可就像是对傅家人一般,忍让,思虑,换来的无非是她对所谓亲人错误的期盼。 压制久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和恨,早晚会变了样子,结果也会跟着改变。 纪忱江凑到唇边的茶盏一顿,俊美面容蓦地冷冽下来。 忘了初心?不,他永不会忘。 他要那个远在京都逍遥的女人所拥有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她的噩梦! 他压着脾气,冷淡道:“卫明会告诉你,出去吧。” “诺。”傅绫罗倏地感觉屋里变冷,心尖一抖,有点后悔自己又没忍住跟王上抬杠。 她是个倔强性子,小时候被他吓到,后来总是怕他,就更想证明,自己可以做到不怕,总有点忍不住。 * 等傅绫罗回到偏房时,宁音已经在等着。 “娘子,该打的都打了,刘管事差点跟卫统领打起来,也被压着赏了板子。” “卫长史也在场,只道墨麟阁和勤政轩由娘子管束,若再有下次犯上,就换了刘管事的差事。” 宁音面上还有点惊魂未定。 她不是没见过打板子,但今日,铜甲卫将前院所有下人都叫到墨麟阁前的空坪地,长凳一溜摆开,动静闹得极大。 在刘管事闹起来时,铜甲卫直接拔了刀。 只在后宅见识过尖叫和求饶的宁音,真真开了眼界。 傅绫罗拉着宁音的手安抚,“宁音姐姐别怕,喆阿兄舍不得你受伤。” 宁音煞白的圆脸立刻换了樱色,朝傅绫罗瞪眼,“卫统领是看在娘子份上照顾我,您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傅绫罗抿唇忍笑,卫喆沉默冷厉,看到宁音却每回都转不开眼,还总要冲宁音龇牙,也就只有宁音才会自欺欺人。 但想到卫明卫喆二人的身世,傅绫罗看了眼还在羞涩的宁音,心里叹了口气。 家仇未报,此时提风月确实早了些,只盼着是好事多磨。 宁音故作镇定地抽出手,轻哼道:“卫长史叫我给您带话,说莹夫人可侍寝。” 傅绫罗挑眉,莹夫人竟是王上的人,难不成是铜甲卫暗卫? * 后宅小佛堂里,夫人们也不能一直跪着礼佛,总要休息片刻。 在小佛堂左右两侧,都有花架子,底下有石桌石凳。 今日巧了,后厨送过来给夫人们解渴的,是樱桃奶浆。 莹夫人和熙夫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面露讽笑。 夫人们早就知道了后厨曾发生的事儿,这些天被拘在小佛堂,大家心底都不痛快,就忍不住往菁夫人和廖夫人心上扎。 “若不是樱桃奶浆来的太不容易,傅娘子也不会无奈往前头去吧?” “噗——刘阿姊说的是,就是有眼皮子浅的,没尝过好东西,才喜欢抢人家的。” 菁夫人这些天也不痛快,她不是个好性子,闻言将石桌上的奶浆砸了一地,“你们眼皮子不浅,只知在这里吹捧,有本事也叫祝阿孃送你们去前头!” 廖夫人弱弱拦着菁夫人,“阿姊何必枉做了坏人,有那厉害的,只伺候几日,就歪缠了官职来,只怕以后咱们在王府都没了下脚的地方,同是苦命人罢了。” 好些夫人若有所思,话糙理不糙,说是去做管妇,却成了长御,谁知道傅绫罗怎么伺候的。 她们在这里吵破了天,也耽误不了人家媚上。 菁夫人恶狠狠道:“怪只怪咱没那勾魂模样,又无伺候人的下作手段,只盼着府里能早些有个王妃!” 廖夫人咬着唇,眼眶泛红,轻声道:“即便有了王妃,天高水远的,若是……宠妾灭妻,她又是唯一的女官,只怕连王妃下脚的地儿都无。” 这下子,多数夫人们面色都有些不大好了。 傅绫罗含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府规矩森严,倒是不劳烦夫人们替王妃操心。” 廖夫人心下一惊,猛地抬头看过去,就见傅绫罗身着玛瑙色斜襟褙子和红绿间片裙,俏立在门前,面容冷静,满是女官威严。 她蓦地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往菁夫人身后站了站,没再说话。 菁夫人眼神恨毒上下打量傅绫罗一番,冷嗤出声,“我当是谁呢,原是傅长御,听闻你伺候王上累病了,还有功夫到后院,急着耀武扬威来了吗?” 傅绫罗淡淡看菁夫人一眼,语气平静,“廖夫人说的对,我是王府唯一的女官,来后院自有来后院的道理。” 她不喜欢跟人逗嘴皮子,只对旁侧武婢吩咐—— “王上已病愈,小佛堂既不能令夫人们静心,就不必再来了,去禀报祝阿孃,准备佛经请夫人每日抄录,送到小佛堂来供奉也就是了。” 她目光平和扫过院子里的夫人们,“王上最不喜喧哗吵闹,待得夫人们知道该如何伺候了,请祝阿孃告诉我,我再安排夫人们侍寝。” 所有的夫人呼吸都窒了一瞬。 她们倒忘了,身为女官,不论傅绫罗怎么伺候王上,她确实有权利安排夫人们侍寝。 大家都在武婢铿锵的应声中沉默下来。 傅绫罗冲莹夫人笑着福了一礼,“先恭喜莹夫人了,晚些时候会有女婢来接您去墨麟阁。” 莹夫人愣了下,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等傅绫罗出了佛堂,莹夫人眸底的一分惊讶,在面上变作十分惊喜。 她朝着菁夫人和廖夫人大笑,“承两位妹妹吉言,倒是不用祝阿孃送我们去前头,傅长御也可以,哈哈哈……” 众夫人:“……” 没过多会儿的功夫,其他夫人们避开该避开的人,相约着离了小佛堂,只留下菁夫人和廖夫人,脸色难看至极。 * 过了二门,宁音还忍不住嘿嘿笑,“娘子是没看到菁夫人的手,掌心估计都要掐破了。” “记得叫人盯紧了后院的动静。”傅绫罗浅笑道。 口舌上的痛快她不在意,猛兽盯住猎物时,也没哪个是靠吼叫来捕食。 若真是菁夫人害她无法立女户,那就不只是掐破掌心了。 宁音刚要应下,就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哼声。 二人扭头,是提膳回来的乔安。 傅绫罗浅笑加深,“乔阿兄,我正要找你呢。” 乔安已得知今晚要安排夫人侍寝,想起王上早上那一出区别对待,他抬着下巴,偏开头。 “我比不得傅长御能干,找我作甚!” 傅绫罗笑容不变,跟哄孩子一样柔婉道:“晚上得劳烦乔阿兄令人多烧些热水,准备着王上和莹夫人叫水。” 乔安愣了下,扭过头来瞪大眼,“你,你可别胡来!” 他还以为侍寝没有王上的事儿,真要用到王上干活,那就不是叫水了,估计得叫府医。 傅绫罗笑得比花儿还灿烂,“乔阿兄放心,我绝不会胡来。” 乔安:“……”他咋就那么不信呢! ------------ 22 第 22 章(微修)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捉虫)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抓虫)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正文完 ------------ 73 番外一 ------------ 74 番外二 ------------ 75 番外三 ------------ 76 番外四 ------------ 77 番外五 ------------ 78 番外六 ------------ 79 番外七 ------------ 80 番外八 ------------ 81 番外九 ------------ 82 番外十 ------------ 83 番外十一 ------------ 84 番外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