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小豆子 【建昌三十五年冬。皇六子堂溪涧于光帝病重之际携兵秘返,围宫侍疾,帝崩于当夜。 次日,掌印太监宣读秘旨,传位皇六子,群臣共贺,新帝登基,改年号乾元。】 ——《大凉通鉴》 - 和堂溪涧冷战的第三天,郢都下了一整夜的雪。 大雪白茫茫铺了满墙满园,终于稍稍盖住了皇宫内弥漫多日的鲜血。 离桧宫虽地处偏远,但还未入冬就有宫人隔出了暖阁,并送来了御用的兽金炭。 暖阁内炭火充足,因此直到第二天推开门,祝卿梧才发现厚厚的雪被不知何时铺满了院中的结香树和地上的青砖。 离桧宫一向冷清,从前住着三个人,后来堂溪涧登基,搬进了全天下最尊贵的那座宫殿,这里就只剩下他和玉珠两个人了。 玉珠一个人坐在廊下,手中捧着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抬头望着泛着冷色的天。 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动静,她转过身来,努力做出和往常一般的模样,喊了一句,“祝哥哥。” 外面和暖阁是两个世界,因此祝卿梧拢了拢衣襟,这才走了出来。 “祝哥哥,早上我去膳房拿的糕点。”玉珠说着,打开手中的油纸,露出里面细细包好的糕点。 “你也吃。”祝卿梧先拿出一块塞给她,这才随便拿起一块枣花酥吃了起来。 然而今日的玉珠却一反常态,明明平日里得了一个果子都能兴奋不已的人,今日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糕点,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祝卿梧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开口问道。 玉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突然带了几分哭腔,听得祝卿梧心头一颤,“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玉珠摇了摇头,努力克制着情绪,“就是今早我去膳房,听到他们说李公公昨夜……没了。” 祝卿梧闻言手指不由一抖,手中的糕点差点掉了下来。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了垂在地上的衣摆,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愈发冷了起来。 - 祝卿梧捧着一壶酒走出离桧宫的大门,御道上的雪还未扫净,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曾是祝卿梧冬日里最喜欢的游戏,然而今日却没了心情。 满脑子都是玉珠的话,“李公公没了,听说是急病。” 李公公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监,也和他是忘年之交,曾经离桧宫最艰难的时候,是他总差人偷偷送来瓜果。 祝卿梧向来是有恩必报的人,一直将这份恩情记着。 他以为总会有机会报答的。 谁成想……短短几日便天人永隔。 明明李公公刚过知命,马上就要放出宫了。 明明几日前他还曾和自己说过,他已向总管太监自行告老,宫外有专门的收容机构,他会在那里安度晚年。 还叮嘱自己有机会出宫一定要去看他,再和他喝一壶酒。 怎么短短几日,人就没了? 祝卿梧捧着怀中的酒来到司苑局,里面静默一片,李公公的尸体被蒙了白布,几个小太监正准备把抬出去。 太监是不被允许死在宫中的,原本死之前就要被挪走的,但新帝登基不久,宫内上下尚未被整肃完毕,加之李公公去的匆忙,所以尸体得以留到今日。 祝卿梧也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祝公公。”院内的小太监看见他,立刻恭敬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喊道。 虽然堂溪涧已登基半月,祝卿梧依旧还只是一个小太监,但宫中的人却从上到下对他尊敬了起来。 毕竟没有人不知道,他在冷宫中随侍堂溪涧整整八年。 如今堂溪涧继位,他自然也跟着得道升天。 只是哪怕已经过了半个月,祝卿梧依旧不太习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细白的手指伸到盖着尸体的白布旁,颤抖着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掀开。 只是将怀中的酒留了下来。 李公公说他这辈子别无所求,唯好饮酒,只希望他一路走好,黄泉路上莫回头。 祝卿梧望着盖着白布的尸体愣了许久,直到一旁的小太监开口提醒,这才回过神来,向后退去。 然后就在他正准备离开时,恰好一阵冷风吹来,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一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连忙将白布被风吹起的白布按了下去,但那短短的几瞬还是足够祝卿梧看清。 已经死去的李公公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唇瓣呈乌紫色,唇角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是毒杀,而非急病。 可是…… 这皇宫中,有谁能杀了八局之一的主管太监? 祝卿梧恍恍惚惚地出了司苑局,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拼命往他身体里钻,天幕低垂,又青又冷。 御道上的宫人依旧在扫着地上的残雪。 祝卿梧从他们身旁经过,所有人都垂着身子向他行礼。 明明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落在青砖上的脚步声。 然而不知为何,祝卿梧却突然听见了很多悉悉索索的交谈。 “陛下又在杀人了。” “陛下登基前,乾明殿被围了三天,所有不从的大臣皆被斩杀,听说……” “听说什么?” “刘老太傅触柱而亡,临终前还大骂陛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然后呢?” “陛下大怒,听殿外守着的宫人说,那三日,乾明殿内的血河水一般涌了出来,渗透了地上的金砖,至今砖缝里的血垢也清理不完。” “唉,那刘老太傅可是陛下的老师。” “老师?连各位骨血相连的亲兄弟都下了狱,更何况是老师。” “毕竟是亲兄弟,陛下说不定还会网开一面,但大巫……” “大巫可是能祈上愿的使者,陛下怎么敢对他使凌迟之刑。” “整整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就设在观星台。” “陛下如此残暴,宫中人人自危,谁知会不会受到牵连。” “如今大概只有离桧宫最为安全了吧。” “是啊,除了离桧宫,哪里没被鲜血沾染。” “……” “阿梧,阿梧。”祝卿梧回过神来,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倏然散去。 祝卿梧这才反应过来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小豆子。 他和小豆子在“刀儿匠”相识①,后来进宫后他分到了五皇子身边,而祝卿梧则分到了离桧宫,跟了六皇子。 虽然入宫后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地方,但因为年纪相仿,又是老乡,所以依旧联络得密切。 六皇子被皇上厌弃最困难的那几年,也是小豆子常常送来各种他们需要的东西,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前些日子他和玉珠一直被困在离桧宫,对于外面的事情并不知晓。 只能偶尔听见宫道上经过宫人的几声闲言。 他能猜测到堂溪涧继位有许多人都不会好过,如果堂溪涧要清算,除了已经驾崩的光帝,便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几位皇子。 小豆子是五皇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因此祝卿梧一直担心他出事。 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儿碰见。 “小豆子。”祝卿梧上前一步,握住面前人的手。 小豆子今年不过十六,比他小上几岁,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太监服,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骤然瘦下去了许多。 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明明是刚制的新衣,却不合身了。 “阿梧。”小豆子这些日子不知经历了什么,眼中满是绝望与疲惫,刚一开口眼睛就红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你……”祝卿梧想问问他的近况,然而刚一开口,就见小豆子直直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祝卿梧说着想要把他扶起来。 然而小豆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站起,反而一个接一个地磕起头来。 很快,额头便是一片鲜血淋漓。 “小豆子。”祝卿梧连忙蹲下神来,强硬地止住他的动作,“你这是做什么?” “阿梧。”小豆子这才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破了皮,流下来的血和青砖上的灰沾染在一起。 “我知道我的请求有多难办。”小豆子说着,手指突然握住祝卿梧的衣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找谁?所以,所以……能不能求你帮帮五皇子?” 祝卿梧闻言,猛地抬头向四周看去。 周围扫雪的宫人依旧低下头,似乎并未觉察这边的情况,只是目光还是会有意无意飘到这里。 然而小豆子已经顾不上,“阿梧,六……陛下他如今唯一还会听的只有你的话,所以求求你,可不可以求陛下不要杀五皇子。” “小豆子……” “所有的皇子都已下狱,三皇子昨夜已经薨了,下一个,下一个……” 小豆子抬眼看向他,满眼悲戚,“阿梧,求你保下五皇子的性命。” 祝卿梧看着磕头磕到头破血流的小豆子,只觉得一阵无力,他想说:“我不过也是一个太监罢了。” 但还是不忍心,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刚穿到这里,什么也不懂,彼时的堂溪涧正被光帝厌弃,囚于离桧宫中。 是小豆子把食物和药藏在胸口,趁侍卫换班从后院偷偷翻了进来。 救了他和堂溪涧的性命。 彼时也是隆冬,小豆子怕被人发现,在离桧宫外一直蹲守到半夜。 翻墙进来时双手冻得通红,眼中却笑意盈盈。 明明比他还要低上一头,却大哥一样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阿梧别怕,我会保护你和六殿下。” 然而今日的小豆子却再没了往日的模样。 消瘦的脊背像一张紧绷的弓射向地面,一只手拽着他的衣摆,另一只手被粗粝的青砖磨出了淋漓的鲜血跪在他面前。 “五殿下……”小豆子的喉咙突然有些发哽,“那些年无论旁人怎样,只有五殿下从未欺辱过陛下,我给离桧宫送食送药也是殿下默认的,所以能不能求求陛下,饶五殿下一命。” “五殿下虽从未言明过什么,但他其实很在意陛下这个弟弟。” “五殿下从未伤害过陛下,所以……” 小豆子的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陛下也不应该如此待他。” 祝卿梧听到这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五殿下怎么了?” 小豆子听到这儿,眼眶瞬间红了,“五殿下被投进诏狱,锁链穿过琵琶骨……人已经快不行了。” 一道冷气骤然吸入肺腑,祝卿梧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被冻住。 整个人冷得可怕。 这种冷意有一瞬间让他回到了堂溪涧登基之前。 堂溪涧主动要求塞外戍边,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光帝病重那几日,堂溪涧差人给他送来密信,说不日将归。 祝卿梧收到信后,便日日趁着宫禁之后偷偷爬上离桧宫的房顶,似乎这样就能早日看到堂溪涧。 冬日本就寒冷,深夜凉意更甚。 祝卿梧常常觉得自己冷得血液都结了冰,却不愿回去。 兀自坐在那里等着。 一直等到铁骑的声音自北边响起。 等到皇宫内火光冲天,哀啼日夜不熄。 等到堂溪涧登上了皇位,成了这阖宫上下的主人。 等到离桧宫被锁上了大门。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保护,这样混乱的时刻,堂溪涧还特意拨来一队人马守着他和玉珠。 祝卿梧出不去,只能凭借猜测和偶尔飘进离桧宫的零言碎语窥见外面的一丝风雨飘零。 堂溪涧借口侍疾突然围宫。 乾明殿内满是鲜血。 厮杀火光三日不断。 光帝驾崩,皇子下狱。 大凉信奉巫术,然而堂溪涧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举国供奉的大巫,凌迟于观星台上。 那场漫长的刑法足足持续了三天,所有宫人都要亲眼观看。 观星台的血,至今未干。 祝卿梧再次见到堂溪涧时,他已经换上了那身明黄色的龙袍。 半年未见,少年人的身量抽条一般长得更高。 明明刚过弱冠,但不知是不是沾染了太多鲜血的缘故,站在他面前时竟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祝卿梧突然觉得有些惶惑与陌生,然而面如冠玉的少年帝王却好似一切未变。 站在不远处冲他伸出了手,“阿梧。” 祝卿梧愣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少年像往日一样抱住了他。 祝卿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只到他肩。 “我好想你。”堂溪涧在他耳边说道。 绵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 不知为何,祝卿梧却突然觉得有些冷,像是突然被丢进一片满是积雪的荒原。 - 祝卿梧捧着刚做好的牛乳糕向御书房走去。 距离他和堂溪涧冷战已有三日。 祝卿梧还记得三日前与堂溪涧争执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 虽一言未发,他却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里面的意思。 以自己的身份,怎敢如此放肆? 想到这儿,祝卿梧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试图抛开这样的想法。 怎么会? 他从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便和堂溪涧在一起,整整八年。 他陪着他在无数个昏暗的烛火下认字读书,习武练剑。 陪着他熬过皇宫中的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羽翼丰满。 看着他讨得圣心,领兵出关。 祝卿梧有时会对他感到陌生,但堂溪涧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少年。 他会捂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阿梧别怕。” 他会连骑一个月的宝马从塞外赶回,只为见他一面。 他说:“阿梧,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之人。” 他说:“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见外,你对我永远可以直言。” 是的,祝卿梧的手一点点握紧手中的食盒,努力忽略掉三日前的争执。 无论如何,他们曾相依为命八年。 祝卿梧一路走到御书房。 刚一走近,就见堂溪涧如今身边的总管太监海恩急步走了过来。 “祝公公。”海恩殷勤道,“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议事,我为您通传一下?” “不用了。”祝卿梧一听连忙说道,“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好,几位大人已经进去许久,想必很快就出来了。” 祝卿梧点了点头,正准备退到一旁,却突然隐隐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陛下,古语言赏罚严明,治之材也,您登基多日②,行皆依言,可谓世范,唯……” “唯什么?”一道冷然的声音响起,像是霭霭的松云生了烟。 “唯……”那个开口的大臣声音突然一颤,“自潜邸便随时陛下八余年的亲宦未得任何封赏,且独居离桧宫中,这似乎并不合规矩,应当早日……” 大臣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只留下有些难捱的空白。 祝卿梧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听见里面的对话,现在就该离开。 然而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原地,挪不开半点。 一旁的海恩似乎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没敢。 因此祝卿梧得以明明白白听完了下面的话。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突然自高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这是上位者的笑,又冷又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蔑然。 “没想到张大人对于我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都如此心牵。” 此话一出,便是“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跪地的声音。 “张大人想为他讨得什么赏赐?” “堆金积玉还是加官晋爵?” “臣……” “张大人……”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又轻又慢。 “封赏?”堂溪涧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是带着几分嘲弄和不屑,仿佛所谈之事如同鞋底不小心沾染上的泥一样卑贱。 “你们是不是忘了?” “你们所提之人。” “不过是……一个宦官。” ------------ 2 牛乳糕 祝卿梧是被冻醒的。 他努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就这么坐在屋内的灯挂椅上睡了过去。 屋子里的兽金炭烧的正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变得有些酸麻,血液滞涩迟缓,仿佛浸在冰里。 不远处的窗棂开着一道缝,外面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看见弯曲的枝条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暗影。 脑袋有些迟钝,因此祝卿梧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窗外的花是结香。 结香枝条柔韧可以打结。 祝卿梧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话,将结香的枝条打结,便能夜夜安眠。 堂溪涧从前总做噩梦,因此离桧宫外的每一棵结香树上都有他打过的结。 头脑有些混沌,身上也是阵阵发冷。 这么多年生过太多次的病,因此哪怕没有太医诊断,祝卿梧也能猜出来,怕是今日外出时沾染了风寒。 若是玉珠知道定然要去请太医过来看看。 但此时宫内肯定已经下了钥,他也不想大张旗鼓,因此只喝了口紫砂壶内微凉的茶水,便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躺到了床上。 果然是病了。 暖阁的炭火烧得这么旺,可他哪怕盖着被子,却依旧觉得冷。 喉咙也生出几分痒意,这是风寒的前兆,但他还是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逼着自己睡去。 然而刚阖上眼,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身侧的床榻不知何时陷下去了一块,许久,一具带着暖意的身体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少年人的身体火热滚烫,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绵绵不断地传递着缱绻的热意。 祝卿梧本想装睡,但他知道自己根本瞒不过堂溪涧,因此还是睁开了眼睛。 只是没有转身,任由堂溪涧在黑暗中静静地从身后抱住自己。 暖阁内是烧得正旺的炭火,身后是源源不断向他传递着暖意的人。 但不知为何,祝卿梧还是觉得冷,冷的整个人几乎要哆嗦起来。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 那是和今年同样寒冷的一个冬天,下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堂溪涧一大早就去南书房上课,然而直到亥时都没有回来。 祝卿梧在离桧宫等得忧心,最终还是没忍住提了灯想要去找他。 然而刚出宫门,就远远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向离桧宫走来。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白日里才被扫过一遍的御道不知何时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而少年却浑身湿透,手里握着一沓纸已经快被揉烂的宣纸。 祝卿梧见此情景只觉得心口一窒,于是连忙跑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堂溪涧抬起头来,少年的脸上一片青白,没有半分血色,嘴唇被冻得发紫。 唇瓣颤动许久,却只吐出了两个字,“无事。” 这样的情形哪里像无事,但祝卿梧也顾不上多问,连忙回了离桧宫,为他换了衣服,烧了热水,又熬了姜汤喂了下去,但终究还是没用。 堂溪涧不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吓人。 祝卿梧想尽办法也无法使其退烧,只能偷偷溜出离桧宫,寻到当夜内值供奉的御医,想要求他们为堂溪涧治病。 可是他们一听是离桧宫来的人,相视一眼,语气怠慢而不屑。 “你没有诏书我们怎么去?” “后宫这么多娘娘皇子,万一我们擅自离开,他们有个什么意外来请我们不在,伤了玉体,我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是六殿下也是皇子啊……” 御医闻言轻啧一声,谁也没有答他的话。 但祝卿梧还是明白了他们笑容中的意思。 皇子与皇子之间,也有地和天的区别。 祝卿梧见状自然知道叫他们去为堂溪涧治病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只能话锋一转,求他们抓几副药来为他治病。 御医依旧有些不情愿,但堂溪涧毕竟还是皇子,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必然也不可能不受牵连。 因此最终还是信手抓了几副药递给了祝卿梧。 祝卿梧如获至宝地向他们道谢,然后连忙跑了回去将药煎好,喂到堂溪涧的嘴边。 可他已经烧得糊涂,连吞咽也忘了,药怎么也喂不进去。 祝卿梧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望着窗外苍茫的大雪,跑了出去,将自己冻得冰凉,再回屋抱住堂溪涧,希望这样可以将他身上的高热退下去。 祝卿梧其实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有用,但这是当时的情况下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就这样反反复复,堂溪涧的高烧似乎终于退下去了一点。 彼时的堂溪涧不过十几岁,身量尚未长开,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手里攥着一团湿漉漉的东西,似被什么魇住,满目痛苦。 祝卿梧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突然想起院中的那几株结香树。 他想起儿时每次做了噩梦,母亲就会给结香树打上一个结。 然后哄着他重新入睡。 似乎因为那打了结的结香,真的能将噩梦驱赶。 其实祝卿梧受了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并不相信这些,但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信这些迷信之言。 于是他还是跑了出去,像儿时的母亲一样,给院里的每一株结香树都打上了结。 堂溪涧福大命大,终究还是熬过了那个夜晚。 但祝卿梧却紧接着倒了下去。 皇宫里没有给宫女太监治病的地方,因此他连一副药都求不来,只能凭着自己硬生生地熬了过来。 不过虽然熬了过来,但从那以后却落下了病根,怕冷畏寒。 冬日也成了他最难熬的季节。 祝卿梧也是很多年后才偶然知道为什么那天堂溪涧会浑身湿透。 光帝彼时正为黔贵两地的雪灾而头疼,一连数日都不曾展颜。 堂溪涧为此钻研多日,写了赈灾策疏,想要为父皇分忧。 然而那份策疏还未呈到光帝面前,便被同在南书房上课的其他几位皇子发现。 他们将那份策疏揉成一团,互相丢来丢去,引得堂溪涧去争夺。 最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份策疏被直接丢进了湖里。 谁也没想到堂溪涧竟会为了一份策疏跳进冰冷的湖水里。 那群刚才还在以此取乐的皇子瞬间鸟兽群散,只留堂溪涧一个人握着已经看不清字迹的策疏从冰冷的湖水里爬了出来。 或许从那时起,一切就已经开始朝着不一样的方向发展。 祝卿梧想得入神,差点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今夜突然想起这些?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快忘了。 “阿梧。”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唤回了他的思绪。 祝卿梧回过神来。 然后就感觉到一双手自他腰间穿过,将他用力带进怀里。 接着,一道低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海恩说你今日来了御书房。” “嗯。” “带了我最爱吃的牛乳糕。” “是。” 堂溪涧闻言沉默了片刻,突然将头埋进他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整个人像是卸了力一般放松了下来。 然后像是讨要糖果的孩子一般继续说道:“那我的牛乳糕呢?阿梧。” ------------ 3 长寿面 “那我的牛乳糕呢?阿梧。” 屋内很静,只有堂溪涧的询问声回荡在房间。 祝卿梧没有回答,堂溪涧也不恼,只是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 如今的堂溪涧贵为天子,想吃什么样的糕点没有,因此祝卿梧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如此执着于一盘牛乳糕。 但还是如实地回道:“已经凉了。” 他原以为这个话题会随之掀过去,然而下一秒却感觉到紧贴着他的身体坐了起来,离开了床榻。 接着,桌上的烛台亮起,瞬间驱散了房间内原本的昏暗。 祝卿梧有些不适应地合了一下眼,坐起身来。 然后就见堂溪涧已经走到了桌前,拿起一块已经凉透了的牛乳糕,慢慢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烛火摇曳,让面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恍然。 因此祝卿梧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连忙下了床问道:“还没用膳吗?我去让御膳房传膳。” 然而还没走几步手腕便突然被人扣住,接着被一阵大力拉了回来。 祝卿梧回过头,然后就见堂溪涧缓缓将最后一口牛乳糕咽下。 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不必,只是突然想吃牛乳糕了。” 这句话将他们的回忆一同拉回了从前。 祝卿梧在这个朝代醒来时,堂溪涧就已经被扔进了离桧宫。 这里偏僻又荒凉,平日里根本没人来,和冷宫无异。 因此祝卿梧一开始就明白,堂溪涧应当不受宠。 但后来日子久了才发现,堂溪涧何止是不受宠。 明明是被厌弃的存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内务府常常会忘了离桧宫的份例。 祝卿梧每次去讨,不仅讨不回来,反而还会被耻笑一番。 就算有时候善心大发,按时给了,也常常被克扣不剩什么。 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支撑不了离桧宫里他们三人的生活。 面对这样的情况,祝卿梧只能想方设法弄一些吃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司苑局的李公公。 李公公掌管阖宫上下的时蔬瓜果,于是给了他一些种子。 祝卿梧在离桧宫翻了一块地,种了些菜,总算勉强解决了温饱的问题。 至于别的,他也无能为力。 只是有一日随堂溪涧去南书房受业,那日下课时,三皇子的生母颖妃来接三皇子,怕他腹中饥饿,于是亲手做了一盘牛乳糕,悉心地喂给他吃。 当时堂溪涧已经收拾好了书箧,却久久没有出来。 在外面等着的祝卿梧有些奇怪,趁周围没人注意到他,没忍住上前几步,向里面看了一眼。 然后就见角落处捧着书箧的堂溪涧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颖妃喂三皇子的画面。 祝卿梧想,他大抵是想吃牛乳糕了。 那日走在回离桧宫的路上,祝卿梧看着面前少年有些落寞的背影,突然觉得小孩儿有些可怜,于是将这件事暗暗记在了心上。 虽然离桧宫穷得响叮当,但好在牛乳糕并不复杂,只要想办法,食材终究还能凑齐。 因此祝卿梧想方设法弄齐了大米,面粉,糖,酵母和牛乳。 其实大米和面粉倒还好,都是每月的份例,最难弄的是牛乳,皇宫里的奶牛不多,只供受宠的贵人使用。 因此祝卿梧跟养奶牛的太监软磨硬泡了许久,又拿了好多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才换得了一小碗。 最后终于在那年的阴历九月二十五做出来了一小盘牛乳糕。 那天刚好是立冬,也是堂溪涧的生辰。 虽然那天于堂溪涧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按照惯例,皇子生辰那日可以休息一日,然而这偌大的皇宫,除了祝卿梧和玉珠,似乎也没人记得堂溪涧的生日。 所以堂溪涧依旧寅时起床去南书房上学,酉时才回到离桧宫。 那日玉珠陪着堂溪涧去上学,他则在离桧宫忙了一天。 终于在他下学之前做出了六块牛乳糕和一碗长寿面。 他还记得堂溪涧看到那碟牛乳糕时的神情。 小孩儿向来淡漠的眼中终于涌起了一丝波动,亮晶晶地望着他,像是碎了一颗星星。 “在想什么?”祝卿梧的思绪被堂溪涧的声音拉了回来。 他低头望着盘子里少了一块的牛乳糕,觉得屋内似乎比刚才暖和了一些。 “我……”祝卿梧刚一开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今日在御书房外听见的那句,“不过是一个宦官。” 于是又犹豫了起来,但随即耳边再次响起小豆子苦苦哀求的声音。 因此最终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说道:“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年过年,你因为风寒而没有去宫宴,我求不来药,只能给熬一些姜汤喂给你喝,最后还是小豆子偷偷跑到了离桧宫,带了食物和药才……” “你见到小豆子了?” 祝卿梧刚说到这儿,便听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起头,然后就见堂溪涧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祝卿梧还是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悦。 祝卿梧不知为何,心突然慌了一下,下意识想否认,但又明白今日小豆子当众见他,本就无可隐瞒,因此还是认道:“是,但……” 祝卿梧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手腕处蓦地一痛。 他抬眸望向面前的堂溪涧,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只有嘴唇微抿,像是在强压着什么。 祝卿梧见状怔片刻,还是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才治好了你的风寒,虽然小豆子从未言明,但我们都知道,小豆子是五殿下的人,这些年他送食送药肯定是五殿下默认的,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至少五殿下从未害过离桧宫的任何人,所以……” “所以什么?”堂溪涧面上的神色依旧很淡,只是幽深的眸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祝卿梧跟随他八年,自然能读出他此时神色的意思。 这是在生气的边缘。 但祝卿梧还是迎着堂溪涧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所以能不能放了五皇子?” 话音刚落,祝卿梧便感觉到手腕处一股大力袭来,堂溪涧将他猛地拉至身前。 腕骨处传来“咔嚓”的响声,有一瞬间祝卿梧差点以为自己的左手已经被堂溪涧硬生生折断。 “十日前是陈太师,三日前是颖太妃,今日是五哥,那明日又是谁呢?” “阿涧。” “阿梧。”堂溪涧望着他,“朕不明白,他们缘何得你如此关心?” “因为……”祝卿梧望着他,喉中一塞,“当年你得以领兵出关是陈太师以一己之力力荐,还有那年中秋夜宴你中了毒,是颖太妃派了太医为你解毒,还有……” “够了。”堂溪涧喝断了他,随即转过了头去,像是在兀自忍耐些什么。 许久,才重新转过头来,对着他说道:“这些都不是你该管的事。” 祝卿梧因这句话一哽。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 那时的堂溪涧小小的一只,极没有安全感,连睡觉都要他陪着。 每天晚上东拉西扯,什么都会和他说。 在离桧宫的那八年里,他们从没有什么主仆之分。 更像没有血缘的亲人。 他们自己做过木梯,趁着夜深人静时爬到房顶谈天说地。 一起在中秋佳节分吃过一块月饼。 因着这些经历,虽然来到这个朝代已经八年,但祝卿梧对于主仆阶级一直没有什么实感。 离桧宫虽然偏远荒僻,又何尝不是一方远离风波中心的桃源。 因此祝卿梧从前总是觉得他和堂溪涧是平等的。 然而他登基后,不,或许其实早在堂溪涧登基之前,一切开始慢慢发生了改变。 从前他总是希望堂溪涧能快些长大,离桧宫的日子好过一点。 后来他真的长大,领兵去塞外戍边,祝卿梧便坐在屋顶望着西北的方向,日日祈求希望他可以平安。 再后来他终于平安回到了郢都,成了天下共主,却越来越忙碌,于是祝卿梧觉得他在自己身边就好。 再后来他们之间的争执分歧越来越多,堂溪涧似乎开始有意避着他,祝卿梧见上他一面都难。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每次许愿,最后的结果都是向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阿梧。”堂溪涧松开了锢着他的手腕,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你的心里装了太多不该装的人。” “可是他们都曾帮过你。”祝卿梧有些艰难地说道。 “是吗?”堂溪涧勾了勾唇角,然而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那又如何……”堂溪涧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突然转了话题,“记得你的身份,你的心里只需要装着朕一个。” “你永远只能站在朕的这一边。” “所以别再让朕听到你再为谁求情了。” “还有……”堂溪涧说着顿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一片泠然,“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是大凉的皇帝。” 堂溪涧没有再说下去,但祝卿梧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事到如今,自己怎么还能再称呼他为阿涧。 祝卿梧想要改过来,然而不知为何,浑身却没了力气,怎么也动弹不得,因此许久都没有动作,只是立在原地呆愣愣地望着他。 眼前的人影碎了又聚,祝卿梧几乎有些看不清立在他面前的人。 耳畔是一道有些遥远的声音。 因为时间隔得太过久远,因此模模糊糊怎么也听不清。 只能隐约想起,那天似乎是建昌二十九年的阴历九月二十五,立冬。 他做好了牛乳糕和长寿面,然后提了宫灯等在离桧宫门口。 一直到酉时才看见了堂溪涧和玉珠的身影。 “六殿下。”祝卿梧迎上前去接过玉珠手里的书箧,然后和他们一起向离桧宫走去。 “这么晚,殿下一定饿了吧,猜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什么?”那时的堂溪涧毕竟年少,情绪还会在脸上体现。 他们一起进了正屋,然后堂溪涧在桌上看到了那盘牛乳糕和那碗长寿面。 “殿下,生辰快乐!” 少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东西,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半天也没有动作。 许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转过身来,突然转身抱住了他。 “殿下?” 怀中的少年久久没有应声,片刻后才放开了他。 堂溪涧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 “谢谢。” “殿下客气。” “你不必总是唤我殿下。” 彼时的祝卿梧穿过来也不算久,并没有怎么被这里的尊卑等级所教化,于是很是自然地应道:“那我叫你什么?” “像我唤你一样,你可以唤我阿涧。” “好啊。”祝卿梧说着,将桌上的牛乳糕递了一块给他,“快趁热吃吧。” “阿梧,我今日很开心。” “那就希望阿涧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如今日一般开心。” “今后的每日都会和今日一般开心吗?” “或许吧。” “会的。”堂溪涧突然很坚定地望着他,“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阿梧?”许是他太久没有反应,堂溪涧有些不耐地又叫了他一遍。 祝卿梧这才回过神来,望向面前一身明黄色龙袍,威严无限的少年。 面前的影子和记忆中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又四处分散。 祝卿梧想,人果然终究会变。 明明身处暖阁,身体却被冻得有些发硬,但好在还能弯腰行礼。 于是祝卿梧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屈身下身来,一点点垂下眼帘,“是,陛下。” “是奴才越界。” ------------ 4 刀儿匠 祝卿梧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按照堂溪涧的意思换了称呼,他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甚至生了气,转身便拂袖离去。 随着堂溪涧的离开,离桧宫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玉珠担心地跑进来看他。 祝卿梧冲她挤出一个笑,安慰她自己没事儿,让她快回去睡觉。 玉珠向来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最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荷花酥放到他手里,这才退了出去。 祝卿梧望着手里的荷花酥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玉珠安慰人还是只有这一种方法。 祝卿梧不愿辜负她的好意,就着桌上的凉茶将荷花酥吃了下去。 然后躺在窗下的灯挂椅上往外看去。 窗外一片漆黑,连月亮都隐进了云里。 祝卿梧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再次醒过来时屋内的灯油已经燃尽。 屋内一片漆黑,因此祝卿梧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是病了还是暖阁的炭火太旺的缘故,祝卿梧只觉得身上没了先前的寒凉,反而发起热来。 口内阵阵发干,喉咙也疼了起来,于是他坐起来想要倒一杯水。 然而刚一动作,便见内室的门帘被人挑开,接着一个模样陌生的宫女恭敬地走到了进来,“祝公公,您是要喝水吗?” 祝卿梧抬眸看了她一眼。 女子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回道:“我是陛下新派来的宫女,陛下说离桧宫的人手太少,特拨了我们过来伺候。” 祝卿梧闻言向外看去,门口处影影憧憧,明显拨过来的不止她一个人。 祝卿梧瞬间明白了过来堂溪涧的意思。 大概是今日他见小豆子的事激怒了堂溪涧,所以特意派些人过来看着他。 今后小豆子想要再见他,想必是难了。 但祝卿梧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连小豆子都不能见? 一旁的宫女见他久久没有出声,很有眼色地用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祝卿梧接过喝了一口,茶是热的,带着余温。 翻滚的心绪因这一杯茶而变得熨帖。 然而还没平静多久,祝卿梧偶然一瞥,却突然看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壶酒。 定睛一看,正是他白日里祭奠李公公的那一壶。 他明明留在了李公公的身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刚想到这儿,眼前突然浮现出今日冷风掀开白布时他偶然的那一瞥。 心里原本还不确定的念头终于有了答案。 于是祝卿梧猛地站起身来,“玉珠呢?” 宫女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定了定神回道:“陛下吩咐玉珠姑娘依旧在离桧宫伺候,我们新排了值班,今夜她不当值,已经睡下了。” 宫女的回答并没有让他心安,祝卿梧面上的神色依旧没有放松,紧接着问道:“那小豆子呢?” “奴婢不知道什么小豆子。”宫女有些茫然地回道。 “那阿……陛下如今在哪儿?我想见他。” “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在早朝,怕是没办法见您。” 祝卿梧虽然着急,但也明白宫女说的是实情,因此只能应道:“好,那等陛下下朝,麻烦去替和海公公说一声。” “说什么?” “我想见陛下,立刻便要见。” 自从确定了李公公的死因,祝卿梧便再也没了睡意。 让宫女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然后坐在屋内的灯挂椅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泛明。 新来的宫女办事很利索,堂溪涧刚下朝不久便从外面回来。 “陛下来了吗?” 宫女摇了摇头,“陛下说他还有政务要处理,要您好好休息。” 祝卿梧听到这儿便明白了堂溪涧的态度。 他虽然依旧觉得堂溪涧不会杀了小豆子,但最近的桩桩件件却让他不安至极。 他必须得再见小豆子一面,确定他活着才能安心。 于是他起身向外走去。 刚一出门,便见外面的宫女太监满满当当站了两边。 见他要走,立刻跟在他的身后。 “祝公公您要去哪儿?”一个宫女上前一步问道。 “别跟着我。” 祝卿梧说着快步向外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门口守着的太监却突然关紧了大门。 “祝公公,陛下吩咐,这几日诛杀乱党,恐有余孽,怕您遇到危险,所以最近还是先不要外出为好。” “乱党?谁是乱党?谁又是余孽?” 祝卿梧停下脚步,望着他们,“我只是想见小豆子一面,只要确定他一切安好,我便回来。” 说着便想要上前打开大门。 然而话音刚落,面前的宫女太监便跪成了一片,对着他齐齐磕起头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起来!” 然而并没有人听他的命令,依旧对着地面磕个不停。 地上的青砖因年久而生出嶙峋的裂缝,很快便红了一片。 祝卿梧看着他们额头上淋漓的鲜血,突然觉得堂溪涧不愧和他朝夕相处了八年。 最知该怎样对着他的软肋拿捏。 “别磕了,起来,起来!”祝卿梧试图让他们停下来。 终于,一个小太监抬起头来,“祝公公,陛下有令,求您别让我们为难。” _ “祝哥哥。” 祝卿梧正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结香树,突然听见了玉珠的声音。 他转过头,然后就见玉珠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手里还拿着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糕点。 “今日终于到你当值了……”祝卿梧强打着精神问道。 自从那日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堂溪涧,也没有见过玉珠。 每次询问,新来的宫女也只会说不到她当班。 他不明白堂溪涧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将他困死在这离桧宫中谁也不能见? 他和玉珠在离桧宫陪了堂溪涧八年,因此他并不信堂溪涧会对玉珠做些什么? 但经历了之前那一遭,他也确实没有之前那么确信,堂溪涧会放了小豆子。 所以他必须见小豆子一面。 但堂溪涧对于离桧宫实在太过熟悉,所有能出去的地方都派了防守。 他一步也踏不出去,边边角角,将他困严。 “祝哥哥,你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三天滴水未进了。”玉珠说着在他身边坐下,像曾经的很多次一样,抱住了他的手臂。 玉珠是离桧宫里最小的,因为家贫被卖进宫。 因为没钱打点也不聪明,所以当年被分到了离桧宫。 这些年她一直将祝卿梧视为兄长,每次害怕时就会这样,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求他。 “我吃不下。”祝卿梧说着坐直了身体,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来安抚她,让她别怕。 但他本就生着病,又多日未曾进食,因此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玉珠也没有再逼他,只是坐在他旁边沉默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祝卿梧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隐隐听见玉珠说了一句话。 “要是能回到从前就好了。”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这样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祝卿梧却仿佛从山崖上被人重重推下,有一瞬间灵魂几乎都要离体一般。 从前?从前是什么样呢? 一道冷风顺着窗棂的缝隙吹了进来,灌入祝卿梧的肺里。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的玉珠连忙起身想要把窗户关上,却被祝卿梧拦了下来。 他抬头望向窗外。 窗外的结香还未到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条挂在那里。 枝条上挂着一个早已经褪了色的小红灯笼。 祝卿梧定睛望着灯笼,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除夕。 除夕那夜,天色还没擦黑,宫外就已经放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烟花。 宫里处处张灯结彩,萦满了新年到来的气息。 宫中的家宴没有请堂溪涧。 祝卿梧为了不让他感觉到失落,努力将离桧宫弄得热闹起来。 让堂溪涧用红纸写了春联,然后和玉珠一起出去张贴。 祝卿梧则用平日里囤的菜做了古董羹。 李公公差人送来了酒和瓜果。 小豆子也偷偷跑了过来,带来了五皇子赏赐的糕点和年货。 屋内依旧因为炭火不足而透着寒意,但是热气腾腾的古董羹恰好驱散了这寒冷。 他们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五彩斑斓的烟火,一起把酒言欢。 一切恍若还在昨天,然而琉璃易碎彩云散,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回不到从前。 大概是骤然心伤的缘故,祝卿梧突然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 他抿紧了嘴唇,却还是尝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祝哥哥,你怎么了?”一旁的玉珠察觉到了什么,连忙问道。 祝卿梧摇了摇头,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 然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喉咙又痛又痒,他刚一张口,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祝哥哥!”玉珠惊得站起身来。 “不妨事。”祝卿梧想要安慰她,然而眼前却骤然黑了下来,他怎么也看不清。 耳边只能听见玉珠焦急的呼喊,接着便是从外面传来的一连串的脚步声。 他想要起身,然而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直向下坠。 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_ 祝卿梧做了很长的一场梦。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五岁那年,似乎也是一个冬天。 父亲意外去世后母亲再嫁,在那个冬天生下了一个妹妹。 祝卿梧很喜欢那个妹妹,虽然同母异父,但看着她小小一团躺在床上冲他笑的模样,似乎真的能感觉到血脉相连。 但是新爸爸不喜欢他。 祝卿梧很努力地讨好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但他们终究还是不愿意让他留下。 母亲生产完没多久,有一天突然说想带他出去转转。 然后给他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把他带到离家很远的一棵梧桐树下。 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没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树下落满了枯叶,踩在上面“咔嚓咔嚓”。 祝卿梧低头踩着地上的枯叶,他能感觉到身旁的母亲同样心不在焉。 母亲握着他的手时紧时松,大概还在犹豫着什么。 许久,才终于蹲下身来,拍了拍他肩头落着的雪。 “太冷了,妈妈去买一个烤红薯。”母亲对着他说。 祝卿梧望着她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别乱跑,在这儿等着妈妈。” 母亲说完便逃一般地转身向回走去。 祝卿梧则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 他知道妈妈并不是去买烤红薯,但还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她。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腿站的阵阵发麻。 可是妈妈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其实从她离开那一刻,祝卿梧就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在树下等了三天,然后默默转身,一个人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既然妈妈不想要他,那他就离妈妈远一些吧。 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会走到世界尽头,最后又累又困,在路边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警察局。 路过的好心人报了警,警察将他接到了这里。 他们想把他送回家,可是祝卿梧怎么也不肯说话。 这让他们一度以为祝卿梧是个哑巴。 当时的通讯并没有后来发达,警察找不到他的父母,于是最后将他送到了孤儿院,他便在那里长大。 那里的日子不好不坏,他习惯了干杂活和照顾弟弟妹妹,所以院长很喜欢他。 他在那里多了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 祝卿梧很爱他们,但因为经常有人来领养,他们还是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 只有他和一个患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弟弟在这里呆得最久。 弟弟出生就被抛弃,没有正经的名字。 因为喜欢吃炒豆子,所以祝卿梧总喜欢叫他小豆子。 祝卿梧很喜欢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赚很多的钱,给小豆子治病,然后自己开一个孤儿院,让没有父母的孩子们可以快乐地生活在这里。 因着这个目标,他一直很努力地赚钱学习。 然而就在他毕业第二年,因为晚上被客人灌了太多酒,回家时遇到了车祸。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席子上。 下身疼得厉害,耳边处处都是呻.吟哭喊。 祝卿梧缓了许久也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以为自己下了地狱。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旁边传来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你醒了。” 祝卿梧闻言有些艰难地转过头,然后就见身旁躺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的男孩儿。 小孩儿面色苍白,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满是汗水,嘴唇又干又白,布着几道因长时间缺水而生出的裂痕。 “你疼昏过去了好久,我刚才听刀儿匠的师傅说,你要是再不醒,就要把你抬出去了。” 祝卿梧看着小孩儿身上的衣服周围的环境以及身上的疼痛,终于弄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强忍着疼痛问道:“这里是哪里?” “刀儿匠啊。” “刀儿匠……这是什么朝代?” “大凉。” “大凉?”祝卿梧在脑海中搜索许久也没有搜索到这个朝代,正愣神之际,就听一旁的小孩儿继续说道。 “马上就是第三日了,我们就能吃东西了,我快渴死了,但好在终于熬过去了,师傅说,熬过头三天基本就没问题了,等进了宫,我一定要吃香喝辣。” 祝卿梧转头望向他,“进宫?” 小孩儿扯了扯嘴唇,艰难地笑了一下,“太监不进宫去哪儿,说起来你还是我在这儿认识的第一个人呢?也不知道将来我们能不能分到一处,对了,我叫小豆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子?”祝卿梧听到这个名字惊得差点坐了起来,起身的动作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你怎么了?”小豆子连忙问道。 “没什么。”祝卿梧忍着痛回道,额上不知什么时候疼出了汗水,心却比刚才平静了许久。 “就是突然想起家中有一个弟弟也叫小豆子。” “这么巧?” “是啊。”祝卿梧望着他笑了一下,“太巧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小豆子问道。 “我叫……祝卿梧。” _ 身上很热,像是夏日里穿着冬衣还靠着千百个火炉。 嘴里也阵阵泛苦,像是被人塞了一嘴的黄连和苦木。 他似乎被人抱在怀里,紧紧禁锢,祝卿梧难受地想要挣脱,然而不知为何却动弹不得。 只能被迫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高热终于褪去了一些。 梦中的景象潮水一般褪去,祝卿梧缓缓睁开了眼睛。 先入眼的是一只握着汤匙的手,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白皙修长,却并不细腻,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茧,一看便知常年拿刀握剑。 白玉的汤匙抵着碗沿,将匙底多余的药汁沥干,正准备喂到他唇边。 然而这时却突然被定住一般在半空中停住。 “醒了。”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垂眸望着他,眸色幽深绵长,看不出情绪,然而不知为何,声音却有些微微发干。 祝卿梧顺着声音抬眸望去,是堂溪涧。 ------------ 5 离别意 “阿……”祝卿梧下意识想喊那个曾叫过千百次的名字,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立刻改口,唤了句,“陛下。” 堂溪涧闻言握着汤匙的手紧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祝卿梧话音刚落便猛地咳嗽了起来,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给他行礼。 毕竟如今堂溪涧已经是皇帝,断然没有照顾一个太监的道理。 然而刚一动作,堂溪涧便好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了回去。 “陛下?”祝卿梧不解地看向他。 话音刚落便见堂溪涧的眉头微微皱起,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祝卿梧还以为他又会生气,然而并没有。 堂溪涧只是重新舀了一勺汤药想要喂给他喝。 祝卿梧见状下意识撇过头去避开了他递过来的汤药。 “奴才没事。” “不想吃药的话把粥喝了。” 堂溪涧说完,一旁的宫人立刻递过来一碗鱼羹,这粥不知热了多少遍,竟还冒着白气 毕竟是御膳房的手艺,刚一靠近便散发出扑鼻的香气,腹中空空荡荡,然而祝卿梧却觉得心口堵着什么,一口也吃不下去。 于是回道:“奴才不饿。” 堂溪涧闻言,握着汤匙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突然一松,白玉的汤匙瞬间跌进了碗底。 有几滴飞溅出来的鱼羹落到了明黄色的龙袍上,周围的宫女太监见状瞬间跪了一地。 祝卿梧看着这样的情形便知道堂溪涧是生了气。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自己也下去跟着一起跪着时,却听见了堂溪涧的声音。 “你这是在用命逼我?” “我没有逼你。” 太久没有进食,祝卿梧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头脑依旧昏沉,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几日前刚向他强调完规矩的堂溪涧并没有对他称朕,而是说了“我”。 “我只是想看见一见小豆子。” “我若不允呢?” 祝卿梧闻言沉默了下来,他也不知道。 毕竟对于堂溪涧而言,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宦官而已。 堂溪涧没有再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勺鱼羹递到他唇边。 唇边的鱼羹温度适中,香味扑鼻,只是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祝卿梧却只觉得胃里翻涌,怎么也吃不进去。 “吃下去。”耳旁再次传来堂溪涧的声音。 他的声音向来清冷,这些年边关的磨砺平添了几分嘶哑,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这让祝卿梧一瞬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没有抬头,只是垂眸盯着面前的汤匙,似乎这样就可以不那么难堪。 周围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屋内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没一个人敢抬头往这儿看,然而祝卿梧却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一层层剥下他的尊严。 尊严? 他有些奇怪自己这一刻想到的竟然还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明明在刚刚穿过来的那一天,他就什么也没了。 他在“刀儿匠”挣扎反抗了数日,但除了最后换来伤口崩裂和一身的伤,什么也没落下,最后还是被送进了皇宫里。 或许祝卿梧其实早就死在了那一天。 想到这儿,祝卿梧最终还是张口一点点喝下了那碗鱼羹。 鱼羹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十分鲜美。 然而不知为何祝卿梧却只觉得反胃,像是吞进了一枚还烧着的炭,刚吃进嘴里便觉得胃里翻涌起来。 喉咙烧得发痛,开始剧烈地收缩,接着刚吃下去的东西便不受控制地直直上涌。 他连忙抬手捂住嘴唇想要咽回去,却怎么也捂不住。 “阿梧!” 一旁的堂溪涧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对,俯身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祝卿梧再也忍不住,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然后趴到床边大口吐了起来。 他这些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吐不出来。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趴在床边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阿梧。”一旁的少年帝王见此情景,平静而又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手中的鱼羹“啪”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上好的白玉碗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的鱼羹撒了一地,香味瞬间扩散开来。 然而祝卿梧闻着这味道却只觉得恶心。 暖阁内的炭火烧得太旺,连空气中的氧气似乎都一并烧了个干净,他捂着胸口大口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喉中突然涌出腥甜,眼前因为刚才的干呕而泛出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一片。 因此祝卿梧许久才看清手中湿黏一片的竟然是血。 一旁的堂溪涧抱住了他,似乎冲着还跪在地上的太监喊着什么。 然而祝卿梧的双耳却只有阵阵耳鸣,什么也听不清。 他想告诉堂溪涧不要着急,却开不了口。 只能静静地望着他,心底竟兀得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原来他还会为我着急? 只是在这样的时刻并不值得欣喜。 眼前彻底黑下来之前,祝卿梧的脑海里想的只剩下了一件事。 他该怎么这副身子彻底撑不住之前,护住玉珠和小豆子。 - 耳边的声音很乱。 祝卿梧似乎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 好像都是太医,围着他讨论着他的病。 他们七嘴八舌地一起说着,因此祝卿梧什么也听不清,但想必情况不容乐观。 因为太医们还没说完,便被堂溪涧的怒喝声打断。 接着,屋内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这次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久到祝卿梧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祝卿梧还没睁开眼睛,先闻到了淡淡的梅香,闻之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舒畅起来。 祝卿梧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这是雪中春信。 那是一年冬日,梅园白梅盛开,太傅要各位皇子去梅园赏梅作诗。 下学后,祝卿梧撑伞去接他,却见他捧着一束白梅走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雪,堂溪涧的身上和怀里的梅花都落了雪。 他却捧着一捧白梅走到他面前。 “这是龙游梅吗?” “不,这是雪中春信。”堂溪涧回道。 “雪中春信?” “嗯,下雪日,见梅尖凝雪,视为春之信。” “阿梧,春日要来了。” - 祝卿梧睁开眼,果然看见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玉瓶。 里面插着几株白梅。 应是从梅园采摘下来不久,上面还沾着些露水。 祝卿梧正看的愣神,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梧。” 祝卿梧闻言猛地回过头去,然后就见小豆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床边。 “小豆子。”祝卿梧连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气血上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小豆子见状,连忙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祝卿梧抬头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遍。 小豆子依旧穿着那件灰蓝色的太监服,衣服有些旧了,但看起来干净整洁。 “没事。”小豆子冲他挤出一个笑来。 祝卿梧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阿梧,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小豆子突然说道。 “道别?”祝卿梧闻言心中一紧,“你要去哪儿?” 小豆子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想法,连忙说道,“你别担心,陛下贬了五皇子为庶人,不许再入郢都,不日便会离开,我想陪着他。” 祝卿梧闻言有些愣住,他没想到堂溪涧竟真的会放过五皇子。 他大抵这辈子出不了皇宫,而小豆子随着五皇子离开郢都,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面了。 但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 “也好。”祝卿梧回道,“照顾好五皇子和自己。” “嗯。”小豆子说着,冲他笑了一下。 “你也要保重自己。” 小豆子说完欲走,然而快到门口时却又突然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一个礼。 “小豆子?”祝卿梧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阿梧,谢谢你为我和五皇子做的一切。”小豆子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抬眸望向他。 “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什么?” “没什么?”小豆子又望了他一眼,“就当我说的是胡话。” “好好吃饭,好好养病,阿梧,要岁岁无忧,身体康健。” “小豆子……” 祝卿梧说着,起身想要送他,却被小豆子拦下。 “你还病着,别出去了。” 祝卿梧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和五皇子要去哪儿?” 这话像是把小豆子问住一般,他停了许久,才回道:“故物。” “故物?”虽然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但祝卿梧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一路平安,若有机会,我定会去看望你们。” 小豆子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阿梧,再见了。” 祝卿梧虽不舍,但也知道一直留在宫中并非什么幸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祝卿梧站在门口,目送小豆子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直到那抹灰色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祝卿梧这才后知后觉生起几分难过来。 今日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解决了一桩心事,祝卿梧觉得连病也好了些。 对于太医开的药,一碗不落地全喝,饭菜也努力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气色终于好了起来。 虽然依旧出不去,但玉珠三日当一次班,有玉珠陪着,日子也没那么枯燥了。 玉珠当班那日,也问起了小豆子。 祝卿梧将他们的对话如实照说。 玉珠听完,也有些奇怪,“故物?” “是,你听过这个地方吗?”玉珠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大凉人,于是祝卿梧好奇地问道。 “没有。”玉珠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能是什么偏远之地吧。” “或许,但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那你好好想想,将来说不定有一日离开这里,我们还能一起去找小豆子。” 玉珠也知道这不过是奢望,但还是配合地回道:“好啊。” 刚说完,便有宫人走进来说道:“祝公公,秦太医来把脉了。” “好。”自从醒了后,便有太医日日来把脉,祝卿梧已经习惯了。 正准备让太医进来,却见一旁的玉珠面色一白,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叫他,“祝哥哥!” “怎么了?”祝卿梧转身望向她。 不知怎么,玉珠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没有听说过故物,但知道物故。” “物故?” “是,物故,即人已亡故。” ------------ 6 远离他 “人已亡故?” 祝卿梧从未觉得短短几个字会如此难念,每一个字都像是碎了的琉璃盏搅弄舌尖,割烂血肉,一动便会流出淋漓的鲜血。 故物,物故,人已经亡故。 是谁亡故?又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门上珠帘轻动,祝卿梧抬起头来,是秦太医随着宫人走了进来。 他先是行了个礼,然后放下手里的医箱,走过来准备给他把脉。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祝卿梧反手握住。 秦太医看向他,只见祝卿梧面色苍白,原本好看的眸子骤然失去了神采,乌沉一片,像是失了灵魂一般。 “祝公公?”秦太医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祝卿梧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定然很吓人,但他已经什么也不顾上,只是抓着他的胳膊问道:“秦太医,物故是何意?” “什么?” “物故!物故是什么意思?” 秦太医被他吓得一愣,下意识想向后退去,然而胳膊还在祝卿梧手里,只能被迫站在原地。 “祝公公,我先来给您把把脉。” 然而祝卿梧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只是拼命抓着他,细白的手指几乎要隔着太医服陷进他的肉里,神色茫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我没事,我没事。”祝卿梧拼命挤出一丝笑来,想要证明自己,然而这笑容却越来越难看。 “我只要知道物故是何意?” 秦太医虽疑惑不已,但身为御医,对于讳称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此还是如实回道:“《汉书苏武传》中说‘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故颜师古注……”① “什么?” 秦太医只能继续说下去,“颜师古注:“物故谓死也。”② “这是讳称,祝公公问这是何意?” “死?”祝卿梧怔了片刻,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字,只一刹那,原本紧紧抓着秦太医的手骤然失了力气,重重跌回身侧。 一旁的玉珠见状连忙过来扶住了他,在他面前说着什么。 然而无论祝卿梧怎么努力,依旧什么也听不清。 耳边反反复复,只剩下了那日小豆子与他道别时的声音。 “阿梧,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阿梧,再见了。” “就当我说的是胡话。” “好好吃饭,好好养病。” “阿梧,要岁岁无忧,身体康健。” “阿梧……” 心口猛地缩紧,像是被人用刀削去一块,疼得他猛然俯下身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最后只剩下了一句,“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奴、奴、奴…… 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那日小豆子来与他道别时他还不知道是何意?只当小豆子在胡言乱语,直到今日才了悟。 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这里是大凉,没有什么平等民主。 他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 他以为他们互称对方的姓名,坐在同一张桌前分食一块月饼便是平等。 原来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堂溪涧如今是这里的皇帝,抬手间便可翻云覆雨,而他不过是一个太监,一个奴仆。 只要堂溪涧想,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八年的陪伴与情分,也不过是一句,“宦官而已。” 他所珍视之人,哪怕苦苦哀求,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胸口越来越疼,那种感觉再次袭来,明明周围满是空气,却依旧喘不上气,整个人仿佛要溺死在这里。 祝卿梧努力大口呼吸,头脑却又开始阵阵发晕,接着不受控制地涌出乱七八糟的过往回忆。 不知怎么,他竟想起了许多年前他生辰的那日。 因着想念故里,他半夜时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穿了衣服来到院中,望着天上的明月发愣。 谁知堂溪涧也走了出来,问他为什么还不休息? “想家了。” 祝卿梧望着天上亘古不变的明月,随口说了一句。 堂溪涧没有再问,只是想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儿竟拿了一把锄头回来。 “你拿这个做什么?” 堂溪涧没答,只是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结香树。 堂溪涧走到树下,竟挖了一坛酒出来。 祝卿梧稀罕地走了过去,问他,“哪里来的酒?” “藏的。”堂溪涧淡淡地回答。 祝卿梧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但也没有再问,只是问道:“你能喝酒吗?” 彼时的少年已有了几分成人的轮廓,望着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试试就知道了。” 于是祝卿梧便拿了两樽白玉盏同他喝了起来。 祝卿梧并不常喝酒,因此尝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酒,只能感觉到入口甜甜的,带着浅浅的花香,味道很不错。 于是便贪杯几盏,没想到竟会喝多。 这酒尝着甜淡,竟很上头,祝卿梧脸喝的通红,整个人轻飘飘的,觉得自己简直要羽化而登仙。 他晕晕乎乎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起身想要跟着月亮走。 然而手腕一重,他低下头,是堂溪涧的手。 少年的眼神在月光下亮得不像话,像是落进了星星。 “阿梧。”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突然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祝卿梧那日喝得烂醉,竟大逆不道地拍了拍他的脸,回了句,“你也快乐!” 堂溪涧似乎被他的举动镇住,许久都没有动作,好半天才笑了一下,对着他问道:“你想要的生辰礼物是什么?” 祝卿梧摇了摇头。 他没什么想要的,只想要回家,小豆子还在等着他赚钱治病,但这世上恐怕没人能做到吧。 他怕是回不去了。 “什么都不想要吗?”堂溪涧问他,“那如果是功名利禄,尊贵荣耀,荣华富贵?” 被他这么一追问,祝卿梧倒真的想起来了什么,于是把手抽了出来,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起愿来。 睁开眼时,堂溪涧问他许了什么愿? 祝卿梧回道:“希望小豆子可以平安康健,希望小豆子和玉珠可以平平安安。” 堂溪涧不明白为什么小豆子要重复两遍,只当他喝糊涂。 “只是这个吗?” “还有……”祝卿梧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想开个善堂,希望所有的无家可归的孩子都能有一方立足之地。” 堂溪涧闻言,久久没有声音。 见堂溪涧没有反应,祝卿梧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问道:“我的愿望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堂溪涧立刻回道,“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实现你的愿望?” “实现我的愿望?” “嗯。”少年抬眸望着他保证道,“我会保护好小豆子和玉珠。”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那会是一个盛世。” - “阿梧,阿梧!” 祝卿梧的思绪被打断,他似乎听见了堂溪涧的声音。 眼前的黑暗阵阵散去,祝卿梧抬起头,面前竟真的是堂溪涧的身影。 他还穿着朝服,半跪在自己面前,正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阿梧。” 看见他清醒过来,堂溪涧似乎松了一口气,抬手似乎想要安抚他。 然而不知为何,祝卿梧看着如今的他,却只觉得怕。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然后身后就是椅子,他避无可避。 “阿梧?”堂溪涧想要说着什么。 然而祝卿梧已经听不进去,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 远离他! 于是起身便想要向外跑去。 然而还没跑几步便被人从身后抱住。 “放开我!放开!”祝卿梧拼命挣扎。 然而身后的怀抱就像铁铸得一般,祝卿梧怎么也挣不开他。 “小豆子……” “住口!你不许提他!”这个名字就像一把箭直直扎在祝卿梧的心上,又搅弄了一番。 疼得他几乎癫狂起来,猛地转身一巴掌打在了堂溪涧的脸上。 这一巴掌就像是打开了暂停键,周围的宫女太监瞬间齐刷刷跪到了地上,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一眼都不敢抬头看。 周围的温度瞬间降到了零点。 祝卿梧也愣在了原地,手指黏黏糊糊,他低头一看,竟然是血。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满了银针。 刚才他打人时太过用力,有几根重重折进了穴位里面。 可是他竟不觉得疼,只是抬头怔怔地望着堂溪涧。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脸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刚才被他手中的银针划出来的。 几乎贯穿他的左脸。 祝卿梧的大脑依旧混乱,但第一反应还是自己应该下跪认罪。 毕竟损毁圣颜可是大罪。 他茫茫然地想要跪下,可是却又觉得不对。 从何时起?他做错了事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下跪? 然而身体比脑子顺从,祝卿梧还是跪了下来。 但还没跪到底,便被一只手握着他的胳膊拽了起来。 祝卿梧有些愣怔地抬头望着眼前的人。 堂溪涧没有看他,只是拉过他的手,将他手里的银针取出。 “你神志还不清楚,秦太医给你施了针,最近好好休息。” 堂溪涧说完,再不看他,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今日之事,若有人传到外面,尤其是纳兰太后的耳朵里,杀无赦。” 宫女太监们头也不敢抬,一个个都哆哆嗦嗦地说了是。 堂溪涧说完便继续向外走去。 祝卿梧见状连忙冲了上去,“等等。” 祝卿梧说着拽住了他的袖子,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松开。 “有一年……生辰,我的愿望,你说会保护……小豆子。” 祝卿梧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说得颠三倒四。 但他知道堂溪涧明白。 堂溪涧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形微乱,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望着门外的那株结香树。 许久,才转过头来,望着他道:“我没有杀他。” “什么?”祝卿梧听到这句话愣了片刻,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醉了一般,许久都喘不过气来。 一颗支离破碎的心重新从谷底升起,慢慢爬回原处。 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堂溪涧继续说道:“但他死了。” ------------ 7 童稚语 “但他死了。” 虽然早已知道了小豆子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但当这个结果真真切切由堂溪涧说出来时,祝卿梧还是没承受住。 整个人瞬间失了力气,直直向下倒去,跌在地上,连坐也坐不住。 原来难过到极致时竟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麻木。 像是被丢进了恒古不变的沙漠,被风沙一点点吹干耗尽,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轻轻一碰就碎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生了一层雾。 有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刀儿匠。 破旧灰暗的房间中,是小豆子第一个和他打了招呼,“你醒了。” “我叫小豆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卿梧。” “祝卿梧,好难记的名字,我叫你阿梧好了。” 祝卿梧看着他小大人一般的模样,问道:“你几岁了?” “八岁。”小豆子不以为然地回道,“我应该比你小,但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能照顾弟弟妹妹了。” “阿梧,你别怕,今后我保护你。” 彼时的祝卿梧人生地不熟,能有个熟悉的人也不错,于是随口回了句,“好啊。” 毕竟在他眼里小豆子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保护他什么? 可是后来他竟真的做到了。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当时的祝卿梧并不想进宫当什么太监,于是伤口还没好便想要偷偷跑出去。 结果被人发现,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比别人又多在床上躺了几天。 那些日子只有小豆子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在他身旁照顾。 “你说说你,伤口都没好全呢跑什么?” “更何况你为什么要跑啊?外面的日子还不一定有皇宫里的日子好过,至少能有口饭吃,现在哪里不是闹饥荒,我要是不被卖进来,我爹娘和弟弟妹妹就要饿死了,其实也不知道那些钱够他们撑几日?” “算了,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我进了宫好好表现,伺候好主子,家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一点了。” “我知道你是害怕,别怕,阿梧,我们能在这儿相识也是缘分,进宫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祝卿梧当初心如死灰,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更没有放在心上。 只当是孩童的稚语。 但没想到后来他因为在刀儿匠试图逃跑,得罪了主管太监,竟直接被分配进了当时无异于冷宫的离桧宫里。 最初的日子难熬至极。 然而小豆子竟真的摸到了离桧宫来,偷偷塞给他各种东西。 虽然常常不过是几个馒头,但祝卿梧知道,彼时他也不过是最低等的洒扫太监,能省出几个馒头已是不易。 “你……”祝卿梧看着手里的馒头,喉咙一哽,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豆子还以为他嫌弃,连忙说道:“我刚来,每日吃食只有这些,等我成了五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一定给你送最好吃的东西来。” 祝卿梧闻言连忙摇了摇头,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小豆子笑道,“当初听你分到了离桧宫就知道你的日子必然更加艰难,不过别担心,我小豆子说话算数,说罩着你就罩着你。” “好。”祝卿梧也跟着笑道,“谢谢你。” “你又客气。”小豆子急了,“顺手的事儿,我这个人最讲义气。” 小豆子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我不能离开太久,先走了,被发现擅自离职又该罚我了。” “快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 小豆子说着转身欲走,却又想说什么似地回了头,叫了一声,“阿梧。” “嗯?”祝卿梧抬头望向他。 然后就见小豆子冲他咧嘴笑了一下,拍了拍胸口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祝卿梧忍俊不禁,冲他摆了摆手。 “我知道了,快去吧。” “嗯,阿梧再见。” “再见了。” - 周围的世界好像慢了下来。 每一秒都被拉长放慢,像是石臼里被捶打的年糕,时间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祝卿梧的意识不知为何恍惚了起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手上被扎满了针,可是他竟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事,想的最多的还是小豆子。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豆子只到他肩,明明在现代还是在上小学的年纪。 却小大人一样自己肩负起照顾他和离桧宫的使命。 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会先记起他来。 有时候祝卿梧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一世的小豆子对他太好,将福气都给了他。 所以下一世才会得了心脏病,刚出生就被抛弃在了孤儿院里。 两个小豆子给他的感觉太像,因此祝卿梧把他们都当成了亲弟弟。 可是明明亲口说过要保护他。 怎么会自己去赴死,将他一个人留下? 堂溪涧说,小豆子是自杀。 “自杀。”祝卿梧喃喃念叨着这两个字,脑袋又泛起了迷糊,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许久,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自杀,自己杀了自己。 堂溪涧说他本已经放了小豆子出宫,可是他自己却去了地牢,一杯毒酒和五皇子死在了一起。 五皇子…… 对,五皇子也没了。 所以小豆子说的贬为庶人,其实是骗他的。 他明白自己已经尽力,但堂溪涧不会放过五皇子,所以就不让自己为难了。 反正只要自己信了五皇子这一生再不能入郢都就够了,自己又没办法查证。 这一辈子都会以为小豆子和五皇子生活在别的地方。 毕竟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只是为什么? 小豆子何时对五皇子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竟甘愿陪他一起赴死。 明明是最顾念家的一个人,却连父母弟妹也不顾了。 还有……五皇子。 祝卿梧的头脑实在太过迟钝,因此许久才想起来他的样子。 祝卿梧只在宫中碰见过五皇子几面,虽了解不多,但能看出来是一个温和敦厚的人。 不似太子的骄矜和三皇子的跋扈,温文尔雅,倒像一位世家公子。 这些年小豆子给离桧宫送这送那,五皇子定然不会不知,却从未阻止,因此祝卿梧对他也存着几分感激,每次碰见时行礼都格外恭敬些。 可是这样的人,却被锁链穿过锁骨,死在了一团污秽的诏狱。 为什么? 祝卿梧闭上眼睛。 这句话他好像问过堂溪涧。 到底是为什么? 他明明记得堂溪涧说过,他要这海晏山清,政治清明。 他说那会是一个盛世。 可是为什么全是鲜血与杀戮。 害过他的,没害过他的,血亲,兄弟,长辈,老师,甚至连曾经扶持他的人都要赶尽杀绝。 祝卿梧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懂。 又或许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天真地将现代的那一套带到了这里,以为人和人可以平等。 堂溪涧会是一个善良、慈爱,仁厚的明君。 但他似乎忘了。 皇位从来沾着血,每一层通往上位者的台阶都由白骨铺成。 无论愿或不愿,想或不想。 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岂是他一个人可以抗衡?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台阶下,看着堂溪涧头戴王冠,满手鲜血,离他越来越远,和他相向而行。 - “阿梧,阿梧……” 耳边似乎总是有人在叫他,但祝卿梧抬起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好像被困死在了这具躯壳里,没有力气,无法动弹,只能一日日呆坐在这里,将剩下的日子消磨殆尽。 难得清醒的时刻,有时会看见太医在给他扎针。 有时会看见玉珠在给他喂药。 有时也会看见堂溪涧。 祝卿梧以为自己看见他会哭,会闹,会愤怒,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他,连声音都懒得出一下。 每到这个时候一旁的玉珠都会屏住呼吸,格外紧张,毕竟这是大不敬之罪。 然而祝卿梧已经无所谓了。 堂溪涧给他喂药喂饭他都会顺从地张嘴,只是一言不发。 祝卿梧从没想过有一天,面对堂溪涧他竟然也会无话。 堂溪涧似乎知道他的所想,也没有强求什么,只是每日都会过来在他身旁静坐一会儿陪陪他。 窗下装着白梅的白玉瓶不知何时挪到了桌上。 白梅大概日日都有人换,花瓣总是沾着湿漉漉的水痕,不知是露水还是融化的雪。 祝卿梧望着桌上的白梅,突然想到堂溪涧曾为它取名为雪中春信。 “下雪天,见梅尖凝雪,视为春之信。” 堂溪涧说:“阿梧,春日要来了。” 可是春日还会来吗? 这日,又是堂溪涧来给他喂药,祝卿梧像往日一般一口口吃完。 然后堂溪涧给他喂了一口蜜饯。 浓郁的甜味瞬间冲淡了刚才的苦,这也让祝卿梧的神志有了片刻的清醒好转。 他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堂溪涧。 他向来勤勉,刚下朝给他喂了药,便开始批阅奏折。 最近大抵是多事之秋,桌上的奏折几乎堆积如山。 祝卿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扎满了银针,手背因为施针青一片紫一片。 祝卿梧愣了一会儿,慢慢抬起了手,将手背上的针一根根取了下来。 刚取完了一只手,便被一旁的堂溪涧发现,连忙起身走过来止住了他的动作。 “阿梧。”堂溪涧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和喜悦,“你终于有反应了。” 祝卿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低头想要继续取另一只手上的银针。 然而手腕却被堂溪涧按着,根本动弹不得。 “阿梧,你清醒过来了是不是,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阿梧……” 祝卿梧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于是慢慢抬起头来。 堂溪涧似乎消瘦了许多,眼下布着淡淡的青黑,连眼底也生了不少红血丝。 大抵是太久没有说话,祝卿梧一时竟忘了怎么发音,许久,才慢慢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声音又低又哑,含混不堪,根本听不清。 “阿梧,你说什么?” “陛……陛下。”祝卿梧努力了许久,才终于稍微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阿梧,我在。” “我……我,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出宫,放我……出宫吧。” ------------ 8 新年至 最近祝卿梧常常会听见外面不时传来各种各样的响声。 玉珠说,这是宫外在放烟花。 “烟花?”祝卿梧抬眸看向窗外,然而宫墙深深,看不见外面的情景。 “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玉珠说着,给他手里塞了一块酥饼,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祝哥哥,你最近吃得太少了,我娘说,人不开心就要吃东西,吃饱了,人也就好了。” 祝卿梧被她的话逗得一乐,垂眸看向她。 玉珠生了一张娃娃脸,和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人时水汪汪的,让人的一颗心不由就软了下去,和小豆子一样,她今年才刚满十六。 在大凉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但言语心思依旧像一个孩童。 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祝卿梧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咬了一口手里的酥饼。 芝麻馅的,很好吃,但他的胃口实在太差,只吃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 “玉珠。”祝卿梧怕她忧心,于是连忙转移了话题,“我托你……” 玉珠知道他说得什么,因此还没等他说完,便立刻接道:“祝哥哥你放心吧,我已经办妥了。” 玉珠说着四下看了看,凑到他耳边说道:“我托御膳房的小张公公出宫采买时将你给的钱送到了小豆子的家里,小张公公说……” “说什么?” “说他寻着地址找过去时,邻居说他们突然发财搬了家,他找到了新住址,是城郊一座好大的院子,他把东西亲手交给了小豆子的爹爹和娘亲,他们过得很好,让你放心。” 祝卿梧闻言没有说话,心中大抵猜到了应当是堂溪涧的手笔。 若是从前他还会感激,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心中已经生不出丝毫多余的感情。 打一棍子再给了一颗甜枣,很标准的上位者的游戏。 愣神间,他又想起那日自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时的情景。 祝卿梧求他放自己出宫。 然而堂溪涧却只是望着自己,久久没有言声。 在这皇宫里呆了这么久,祝卿梧怎么会不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最后一丝希望就这样断掉,祝卿梧也闭上眼睛噤了声。 不知是不是怕自己再求他,从那日起堂溪涧就没有再来过离桧宫。 只有秦太医依旧日日来为他开药施针。 秦太医妙手回春,吃了他的药,祝卿梧竟真的日渐好了起来。 玉珠也没了排班的限制,日日都守在他的身边。 “今年是……”玉珠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似是怕他难过,于是将那个人略了过去,只是继续说道,“第一个春节,所以准备的很隆重,昨日内务府就送来了年货、春联和灯笼,让阖宫上下都要装扮得热闹一点。” 祝卿梧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因此只是应了一声,“嗯。” “祝哥哥。”玉珠察觉到了他的不对,渐渐息了声。 祝卿梧知道她在担忧自己,于是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个笑,“那就都挂上吧。” “好。”玉珠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招呼着其他宫女太监装扮起离桧宫。 宫女太监很尽心,不一会儿便装扮妥当,连院子里的结香树也被挂上了红灯笼。 “祝公公。”一个小太监拿着一个褪了色的小红灯笼跑进来问道,“这以前的灯笼怎么处理?” 祝卿梧望着他手里的灯笼,过往的回忆禁不住又开始上涌。 他连忙闭上眼睛掐断思绪,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给我吧。”祝卿梧说着,将灯笼接过收进了袖中。 宫内挂满了大红色的剪纸灯笼,看起来确实热闹了一点。 临近傍晚,宫内又下起了雪。 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很快便落满了人间。 玉珠怕他冻着,让人将暖阁烧得极旺,祝卿梧反倒觉得闷,于是披了狐氅起身,想要出去走走。 玉珠想要陪着他,但被他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玉珠犹豫着答应,“祝哥哥,你转一会儿便回来,你大病未愈,受不得寒。” “我知道了,放心。” 祝卿梧出不了离桧宫,他也没想出去,只是抬步向后院走去。 离桧宫的人少,后院没人住,因此很是安静。 后院的水塘因为天寒,已经结了冰,旁边是他开辟的一小块地。 他在这里种过很多蔬菜瓜果。 他刚开始时还不会种,是小豆子教他浇水、种植、除草…… 他当年看着小豆子利索的身手,还有些奇怪,“你年纪小小也会这些?” 小豆子一边擦汗一边说道:“我刚会走路就跟着我爹下地了。” 说着,还指着那一包种子挨个教他认,“这个是油菜的种子,这个是青菜的……阿梧,你要记清。” 过往的回忆来的猝不及防,打的祝卿梧一个措手不及,心口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痛了起来。 于是他快步向前走去,绕过了那片菜地。 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啪”得一声。 祝卿梧吓得抬头看去,却见一束金光飞至半空,接着绽放在他的头顶。 祝卿梧这才反应过来是宫外的烟花。 这似乎是一道信号,紧接着千万朵烟花交替升空,在空中绽放出各色的花朵,很快便铺满了头顶的苍穹。 祝卿梧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发愣。 大雪似乎也阻拦不住新年将至的喜悦,明明隔了那么远,祝卿梧却好似听见了宫外的笑闹声。 祝卿梧除了醒来时在宫外的刀儿匠短暂地待过几天,此后的漫漫八年时光他都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 因此心底突然生出了几分向往,宫外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不远处的墙边放着一架木梯,他和堂溪涧曾经最喜欢的事就是爬上房顶,坐在上面谈天说地。 但如今的堂溪涧自然再也不会做这样自贬身份的事,他已是帝王,要在乎威仪。 反正此时四下无人,祝卿梧也不用在乎合不合规矩,于是他走过去将木梯摆正,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他大抵是身体真的亏空了不少,爬几阶木梯竟也累得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屋顶。 屋顶的视野骤然开阔了起来,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宫墙在他面前铺开,一眼望不到边际。 屋顶外还有更高的屋顶,因此哪怕他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宫外的场景。 只能看见影影憧憧的灯火和头顶飞上天际的各色烟花,一朵接一朵,不肯停息。 脚下的屋脊上落了雪,踩上去很滑,上面的风也大。 冷风卷着冰雪向他扑来,像是能直接钻进他的肺里。 祝卿梧很快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鼻子被冻得通红,胸口也闷,有些喘不过气,但祝卿梧却毫不在意,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向前走去。 脚下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可他已经全然不在意。 风更大了,雪花乱飞,几乎要糊住他的眼睛。 他挣扎着向前,可也只走了几步,面前就没了路。 再往前走,便会坠下去。 祝卿梧抬起头来,头顶是各色各样的烟火。 牡丹、月季、芍药、玉兰、甚至还有结香,一朵一朵,声势浩大地飞向天际,只为那一刹那的绚烂,然后便会粉身碎骨,湮为无数粉末,落进尘埃里。 祝卿梧看得有些入迷,脚下不自觉向前了一步。 脚掌很快便有一半凌了空,可是祝卿梧却觉得脚下如有实地,诱得他想要继续踩下去。 身体因为风雪的扑打微微晃动,有一瞬间祝卿梧想起了秋日里树上的枯叶。 叶身早已发黄,只留同样枯萎的根和树枝还牵连在一起。 树叶在风中簌簌地摆动,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落下去。 可是叶落可以归根,而他又能去哪里? 祝卿梧想啊想,竟想不出一处可以心安之地。 “祝哥哥!” 一声呼叫从地面传来,祝卿梧猛然回过神来,他似乎听见了玉珠的声音。 祝卿梧垂眸看去,这才发现玉珠不知何时也来了后院,正站在下面小声地叫着他。 玉珠似乎忍了许久,祝卿梧刚一回头,就见她捂着嘴哭了起来。 祝卿梧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收回了悬空一半的脚步,犹豫了片刻,缓缓转身走了下去。 刚一下来,玉珠就跑过来抱住了他。 祝卿梧想要将刚才的举动糊弄过去,但他知道,他和玉珠都心知肚明,因此还没说出去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我们回去。”祝卿梧说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玉珠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身上和他一样冰得可怕。 “快回去吧。”祝卿梧有些心疼地说道。 然而玉珠却没有动。 祝卿梧知道今日是自己让她担心了,于是说道:“对不起……”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见玉珠抬起头来。 玉珠刚刚哭过,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被泪水冲刷得很亮,里面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决心。 “祝哥哥。”玉珠说着,向四下看去,见周围没人,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在这里不开心,那日你同陛下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出宫。” 祝卿梧闻言微愣,随即笑了一下,堂溪涧不会放他离开,痴心妄想罢了。 更何况他也不希望玉珠搅和进这些事里,于是装作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说道:“我们回去。” 然而玉珠却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 祝卿梧有些不解地回头看向她,然后就见玉珠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蜷在一起,像是在纠结着什么决定。 “玉珠?” “祝哥哥……” 玉珠重重吐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松开了蜷着的手指,望着他说道:“我帮你。” ------------ 9 计逃离 祝卿梧自然不可能让玉珠涉险,因此一口回绝了她,“别说傻话。” 这偌大的皇宫戒备森严,凭他们两个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况且他拖着一副这样残破的身子,又能去哪里? 但玉珠不一样,她还有大好的年华,不应该陪自己耗在这里,因此祝卿梧早就为她做了打算。 “再等几日我会去求……他放你出宫,或者如果你有心仪的人,我也可以求他给你们赐婚,你还这样年轻,没必要陪我一起耗死在这儿,离开这里吧。” 祝卿梧语重心长地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玉珠便像是怕被发现什么一般连忙回道:“我没有心仪的人。” 玉珠平日里的言行总是透着稚意,因此祝卿梧总当小女孩一样待她。 然而今日玉珠给他的感觉却格外不同。 但也只是一瞬,玉珠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走过来扯住他的袖子说道:“祝哥哥,信我一次。” 祝卿梧还是不愿,“我不能让你冒险,我若走了,他……” 祝卿梧的话没有说完,但他们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玉珠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祝卿梧知道是自己刚才的行为让她担心了,于是安抚似地拍了拍她,“我不会再做这么危险的事,回去吧。” 玉珠闻言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 很快春节将至,除夕那夜宫里极为热闹。 天还没暗,宫内便放起了烟花,处处张灯结彩,宫人也难得松快下来,共同迎接新年。 今日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春节,因此格外隆重了些。 除了前殿设了宫宴宴请百官,后面也设了小宴,不当值的宫女太监都可以去庆祝一番。 乾明殿正殿。 堂溪涧坐于高台之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不远处的歌舞。 “涧儿何故心不在焉?”一道刻意压低的女声自耳边传来。 堂溪涧闻言转过头来,然后就见盛装端坐的年轻妇人端起桌上的金樽,冲他举了起来。 堂溪涧见状也举起了面前的酒杯,回道:“多谢母后关心,只是想着尚未处理的政务罢了。” “涧儿当真勤勉。”妇人说着,掩袖将杯中的酒喝完。 待将杯中的酒饮尽,这才继续说道:“我知你江山初定,定然有许多事,但也不能只顾着政务而忘了自己。” 堂溪涧听到这儿,便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果然,接下来一句就是,“你登基也非一日,但这后宫却还是空的,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母亲,不该插手过多,实在是……” 妇人的话还没说完,便听下面传来一阵骚乱。 堂溪涧转过头来,然后便见殿内的大臣突然朝向一个方向看去。 堂溪涧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然后便见西边的一处火光冲天。 “这是怎么回事?”堂溪涧正准备叫海恩去问话,却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 那里的火势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连成一片。 那个方向是……离桧宫! 着火的是离桧宫。 “海恩!”堂溪涧立刻喝道。 “是。”一直守在殿外的海恩闻言立刻跑了进来,“那是……” 堂溪涧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殿外值守的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大喊,“不好了陛下,离桧宫走水了。” - 祝卿梧低着头,提着水桶匆匆向御膳房走去。 因走的小路,所以一路上并没有碰见什么人。 就算碰见了,也都脚步匆匆地去离桧宫救火,见他提了个桶,只以为他去提水,也不会说什么。 更何况…… 祝卿梧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最平常不过的太监服。 在皇宫中,穿着这衣服的人不计其数,他自然没什么可被注意的。 而且脸上也被玉珠抹了两把香灰。 不过虽然如此,祝卿梧还是十分谨慎,这一路上头也不敢抬一刻。 今日除夕,除了侍卫和当值的宫女太监,其他宫人都在小宴上欢聚,因此各处都把守得不太严。 玉珠便是在这时制造了一场混乱。 思及此,祝卿梧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本来今日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宫里的宫人都去了小宴,只留了几个在他身边服侍。 祝卿梧并不需要人照顾,于是让玉珠去御膳房要了几道菜,让他们自己在偏房庆祝。 自己则像往常一样坐在屋内对着窗外发呆。 傍晚刚过,窗外便燃放起了烟火。 五颜六色的烟火升至空中,绽放出绚丽夺目的色彩。 祝卿梧正看得出神,就见玉珠匆匆跑了进来。 “祝哥哥,走水了!”玉珠惊慌失措地说道。 “什么?”祝卿梧闻言连忙站起身来,“哪里走水了?” “厨房和后院,好像是长明灯落到了后院,这才燃起了火。” “其他人呢?让他们快起来救火。” “他们在偏房吃多了酒,都睡着了。” “那你快出门去找人救火,宫内有瞭望台,见到走水肯定会派人来救火的。” 祝卿梧说着想要出门去查看,然而还没走几步,却被玉珠扯住了袖子。 他回过头,然后就见玉珠不知从哪里掏出一身衣服。 深灰色的粗布,是皇宫中最低等的太监服。 祝卿梧瞬间反应过来了什么,抬眸看向她,“玉珠?” “祝哥哥,这是天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和御膳房的小张公公说好了,他今夜正好要出宫负责采买,你藏在他的车架里,只要离开郢都,你就自由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祝卿梧怎么还会不明白,只是有些震惊地问道:“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是。”玉珠知道瞒不过去,干脆地认了。 “为什么?”祝卿梧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玉珠抬起头来,第一次这样直视着他,眼眶一点点红了,“我害怕。” “害怕?” 玉珠说着像是憋了许久,再也忍不住一般哭了起来,“小豆子没了的那几日,你每日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我都不敢碰你,我怕我一碰,你就碎了,后来……” “后来那夜你一个人站在房顶,我在下面看了你许久,却不敢出声叫你,祝哥哥,我知道你想跳下去。” “所以你走吧,你在这里不开心,那就离开这里,我知道我很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你,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 “如果小豆子还在,他也会希望你离开的。” 祝卿梧听得心中一酸,却还是摇了摇头,“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先走,我想好了,我再拖延一会儿便装作受伤去求医,然后去御膳房找你们。” 玉珠说着又看了一眼外面,“没时间了,祝哥哥,你快换上这件衣服。” 玉珠说着,还打开旁边的香炉抓了两把香灰抹到了他的脸上,又从外面提了一个极为轻便的木桶递给了他,然后将他脱下来的衣服收了起来。 “祝哥哥,走小路。” “可是……” 祝卿梧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是救火的人来了。 祝卿梧的话还没说完,玉珠便拉着他向外跑去。 玉珠一边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一边打开了离桧宫的大门。 门外一堆提着水的太监瞬间涌了进来。 祝卿梧被夹杂在一群人中,身后突然有人推了他一下,将他推了出去。 祝卿梧转头向后看了一眼,玉珠正招呼着前来救火的宫人向里面走去。 见他还愣在原地,对着他张嘴,无声地喊了一句,“快走呀!” 祝卿梧闻言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提着水桶向御膳房的方向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道:“走水了!快救火啊!” 这边的人越来越多,祝卿梧跑过御道,绕进一条小路跑了进去。 他的身体如今已经极差,只是跑了几步,胸口便阵阵发闷,有些喘不过气,喉咙里升起浓浓的血腥气,可是他不敢停。 玉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离开这里。 一旦被发现他们都是死罪,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不能不在乎玉珠。 所以无论如何今日都要逃出去。 离桧宫在西,而御膳房在东,因此离御膳房越近,便越安静。 大概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祝卿梧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一声一声几乎要从胸腔跳出去。 他低着头不敢看四周,只顾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豁然一明,不远处就是御膳房的后门。 后门处果然停着一架车,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太监。 想必那个就是玉珠口中的小张公公,祝卿梧心中一松,刚想过去,身侧突然出现一道黑影,将他猛地向旁边拉去。 祝卿梧心中一震,呼喊声还没出口,便被一只手堵了回去。 ------------ 10 皆归途 心脏因为巨大的惊惧而漏了一拍,手里的桶落在了地上,但因为两旁是草地,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祝卿梧的脑海一片空白,随即闪过无数个被发现的下场时,然而这时耳畔处却突然传来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 “祝公公,得罪,是我,您别出声。” 那人说着松开了他,祝卿梧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俊美的宦官,应该就是玉珠口里的小张公公。 “祝公公。”小张公公说着,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车架旁的人影,“原本我们白案的出宫采买都是我一人,您可以扮成御膳房的人随我一起出去,但因为过年,各宫糕点的需求极大,采买的东西也多,所以主管公公临时增派了一个人和我一起,我不能让他发现,所以一会儿得委屈您一下。” “什么?”祝卿梧有些不解地问道。 然后就见小张公公指着车后面的坛子说道:“我一会儿会借口支开他,您便找机会钻进去。” 后面的车架上摆着几个半人高的坛子,钻进去倒是没有问题,只是肯定不会有多舒服罢了。 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祝卿梧自然同意。 小张公公交代完便要走,祝卿梧见状,连忙拉住了他,“小张公公,那玉珠呢?我们不等她吗?” 小张公公闻言,立刻回道:“玉珠说她前些日子在冷宫的墙角发现了一处狗洞直通宫外,她会从那里出去,让我们不必管她。” “狗洞?可……” 祝卿梧的话还没说完,小张公公便打断了他的话,“祝公公,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耽误了,我去支开他。” 说完便抬步走了过去。 祝卿梧只能将心里的疑惑压了下去。 小张公公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便和那个年轻的小太监一起进了御膳房。 祝卿梧见状,先向四周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走了过去,钻进了最里面的坛子里。 这坛子看着不大,里面的容量却不小,只是盖子一盖,里面没办法换气,瞬间闷得厉害。 祝卿梧强忍着不适,抱着身体静静地等着小张公公他们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你也太粗心大意了,令牌都能丢,若是真找不着了,我们今日可怎么出宫啊?” “都是我不好,不过这不是找到了嘛。” “算了,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宫吧。” “好,走吧。” 接下来便是马车轻轻晃晃,向宫外走去。 这坛子平日里不知用来装什么,密封性极好,很快坛中便没了氧气。 坛子里又闷又热,不一会儿呼吸便不畅了起来。 但祝卿梧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也不敢贸然掀开坛子透气,只能强忍着。 就在他快要到极限想要将坛盖掀起一点缝隙时,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小张公公,小夏公公,怎么除夕夜还要出宫采买啊?” “别提了,最近年关,各宫祭祀的,吃的,打点下人的糕点数不胜数,每日那食材消耗得极快,哪怕日日出宫采买都买不过来,明日过年需要的肯定更多,所以主管公公派我们出宫赶紧再备一些。” “真是辛苦。” “哪有你们辛苦,这寒冬腊月的还要在外面守着,所以我出来的时候特意给各位军爷带了些荷花酥和枣花酥,你们分吃一些。” “小张公公客气。” “那就劳烦各位检查一下,我们就先出宫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过来掀开坛子查看。 旁边的坛子一个个被掀开,很快就到了他旁边。 祝卿梧只觉得一颗心瞬间跟着提起,他小心地抬头望去,生怕自己头顶的盖子被掀开。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旁边的坛子被查看完,便听他头顶的坛盖突然响了起来。 祝卿梧连忙抬起头来,然后就见头顶的坛盖被掀开了一条缝隙。 祝卿梧只觉短短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倒流了过来,心脏拼命跳动,他连忙捂住嘴,才没让一颗心跳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又传来一道声音,“行了,几个坛子有什么好看的,还能藏个人不是?看两个就行了。” 那人刚说完,就听“啪”得一声,头顶的盖子瞬间又盖了回去。 祝卿梧一颗心这才重重跌了回去,大脑一片空白,阵阵发晕。 坛子里又闷又热,氧气也已经耗尽,刚才又是一番惊心,祝卿梧只觉得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然而此时就在宫门口,他怕发出声音,只能拼命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很快便在口内尝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只是这样也没能支撑多久,刚一出宫门,祝卿梧便晕了过去。 - “祝公公,祝公公。” 祝卿梧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已经不是黑漆漆的坛子,而是辽阔的夜空。 刚才的窒息感仍未散去,因此祝卿梧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许久,胸口处的憋闷才终于散去。 “祝公公,是我不好,竟忘了给您留透气的东西,让您硬生生晕了过去。” 祝卿梧摇了摇头,望着头顶一望无际的天空,这里没有宫墙的切割,因此天空浩远又辽阔,很是完整。 视线下移,不远处是一片麦地,麦田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衣。 “祝公公,我将小夏子支开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只能送您到这里,这里已经是城郊,您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出城了。” 小张公公说着,掏出一套常服递给他,“您把这个换上。” “出城?”祝卿梧有些艰难地问道。 “对,玉珠让我带话给您,只要离开郢都,您就自由了。” “玉珠呢?玉珠什么时候出来?”祝卿梧骤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 “大概要半夜了,我晚上会去接应她。” “我也去。” “不,玉珠让您趁着半夜就离开,省的夜长梦多。” “可是……” “我知道您担心玉珠,我也担心她,不过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你……”祝卿梧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下。 他猛然想起平日里玉珠总是给自己的枣花酥,荷花酥和各种酥饼。 每次问她,都说是从御膳房拿的。 而刚才小张公公给那些侍卫的糕点也是枣花酥和荷花酥。 况且这件事被发现可是死罪,小张公公却愿意帮他。 还有那日在后院时祝卿梧说想求堂溪涧给玉珠赐婚时她奇怪的神情。 所有的点点滴滴就像一颗颗珠子被串联在了一起,祝卿梧终于明白了什么。 “好。”想到这儿,祝卿梧抬头望向面前年轻的宦官。 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都知道对方已经心知肚明。 “那玉珠就交给你了。” “嗯。”小张公公郑重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吧。” 小夏子随时都会回来,因此祝卿梧也明白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 于是接过衣服向他道了别,便转身沿着面前的小路向前跑去。 这一路的颠簸已让他筋疲力尽,然而祝卿梧却丝毫不敢停。 只是不断地向前跑着,直到快到城门口时才停下了脚步,找了一片麦田换了衣服,又将脱下来的太监服埋了起来,这才鼓起勇气向城门口走去。 郢都毕竟是都城,哪怕夜深,依旧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祝卿梧不知玉珠想了什么方法拖延,一直到这会儿都没有传出什么搜捕的条令。 但祝卿梧走到城门口时还是格外得紧张,好在并没有人像电视剧里那样向他要什么通关的条令,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便将他放了过去。 祝卿梧走出郢都那一刻,依旧有一种并不真实的感觉。 他转过头,身后历经风霜的百年城门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目送他告别。 他真的离开了那个困了他八年的皇宫,离开了堂溪涧。 其实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祝卿梧却已经有了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一时间也说不出是喜是忧,虽是站在来来往往的城门口,但天地浩淼,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 孤独却也自由。 这是玉珠拼了命为他争来的自由。 前面是三条不同的路,祝卿梧不知道出哪一条是正确的路。 但从此天地浩茫,皆是归途。 ------------ 11 梨白村 天色刚亮,祝卿梧便醒了过来。 他推开窗牗,外面灰蒙蒙的一片,看起来是个阴天,怕是会有雪。 于是他又加了一件衣服,拿了把伞,这才推开门向外走去。 走了约有两里,便见一座已经废弃的巫庙立在那里,外面大门上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但里面却很干净。 他推开门,然后就见庙里有四个小孩儿正坐在一起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 小孩儿们看见他,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跑了过来,热情地对着他叫道:“祝先生。” 祝卿梧冲他们笑了一下,挨个打了招呼,然后和他们一起走进了庙里。 然后坐在正中间处的旧蒲团上。 小孩儿们见状,立刻围着他坐好。 祝卿梧这才在地上撒了一层细沙,然后拿了一根枯枝,给他们上课。 巫庙里没有炭火,因此哪怕关了门也很冷,小孩儿们被冻得双颊通红,但谁也没有跑神,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上到一半时,祝卿梧抬头看了一眼门口,有些疑惑地问道,“春妮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天冷睡过了头?” “不是。”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灰棉袄的小男孩儿这才郁郁不欢地说道,“春妮昨天被他爹娘卖了,听说是去当丫鬟了。” “这样啊。”祝卿梧闻言一愣,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却又无能为力。 小孩儿们看起来也很难受,只是都在强撑着。 祝卿梧见状,也不忍再说什么,只是说道:“继续上课。” 从郢都逃出来之后,他便一路向西,停停走走。 那日逃出来时小张公公在给他衣服的袖子里塞了不少银子,因此倒也算是衣食无忧。 只是这一路上遍地饥荒,卖儿卖女的所见之景令祝卿梧时感心惊。 因此那些银子花的很节省。 而且他胃口不好,白日里至多吃一个馒头,困了便睡在经过的各类寺庙里,那些钱就更花不完了。 那日他经过这里的巫庙时太过劳累,于是便找了个角落蜷缩着休息。 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了几个小孩儿的声音。 祝卿梧睁开眼睛,然后便见四男一女五个小孩儿捧着一个又小又青的野果,一人一口轮换着吃。 那野果想必并不好吃,小孩儿们被酸的挤眉弄眼,但还是一口不剩地只剩下了一个核。 吃完之后,小姑娘捧着那个核小声说道:“我还饿……” 其他几个男孩儿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最大的那个开了口,说道:“春妮,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再去找找还有没有野果。” “嗯。”坐在中间的小女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祝卿梧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心,于是在那几个小男孩儿准备离开时,掏出怀里还没吃的馒头对着他们说道:“我这儿有个馒头,你们吃吗?” 祝卿梧面前有一片帘子挡着,因此刚才并没有人发现他。 骤然听见他的声音,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最后还是他们中最大的那个孩子犹豫了一下,走过来问道:“真的给我们吗?” “嗯。”祝卿梧点了点头,示意他来拿。 “可是……”小男孩儿还是有些犹豫,“你为什么不吃呢?” 祝卿梧闻言苦笑了一下,“我生病了,吃不下。” 小孩儿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抵得过诱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里的馒头。 还关切地问了一句,“你生了什么病啊?严重吗?” “不严重。”祝卿梧不甚在意地笑着一下,“你们快吃吧。” “谢谢!” 小孩儿说着,捧着馒头跑了过去,分成了五份,最大的那份给了春妮。 他们大概是许久都没有吃过馒头,因此吃得认真又小心。 吃完之后还不舍地地舔了舔手指头。 这个馒头成功拉进了他们的距离,吃完后那几个小孩儿围过来问道:“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祝卿梧笑了笑,“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那你要去我们家吗?” 其他小孩儿闻言也争着说道:“去我家吧,我家也行。” 祝卿梧笑着拒绝了他们的好心邀请,只是回道:“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啊?” 祝卿梧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要去哪儿?不如就留下吧。”最大的那个孩子说道。 其他小孩儿一听,也纷纷应和道:“是啊,留下来吧,我们会挖野菜,摘野果,等春天了,去山上采给你吃。” 祝卿梧看着他们脸上真挚的表情,突然觉得这个提议也很不错。 于是便暂时留了下来。 他从小孩儿们的口中得知这里叫梨白村,因当地的梨白酒而闻名。 从前他们村的梨白酒甚至可以进贡到皇宫里去。 只是这些年连年旱灾,生活艰难,加上光帝和新帝都不好饮酒,便慢慢没落了下来。 年轻力壮些的都离开了这里,想去外面拼一拼前程。 只留下一些老弱妇童还在这里,只是生活也更加艰难。 “今年一直下雪,好多地方都遭了雪灾,爹娘每天都去山上挖野菜,但还是吃不饱饭。” 祝卿梧心疼他们,每日的馒头就多买了几个。 小孩儿知道他也不易,更怕给他带来灾祸,因此从没声张些什么。 只是每日来这巫庙找他。 祝卿梧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教起他们识字来。 他们对祝卿梧很尊敬,一起喊他,“祝先生”。 祝卿梧说过很多次不必这么叫他,但小孩儿们坚持得很,怎么也不肯听。 祝卿梧便也随他们。 只是还没教几日,年纪最小的春妮便被父母卖了,给人为婢。 下课之后,他们和祝卿梧详细说起了这件事。 “春妮的爹爹去郢都做工,不知怎么摔断了腿,掌柜也不管,给了点钱就打发了出去,但那点钱根本不够,她爹是一家之主,为了给她爹看腿,只能把她卖了。” 小孩儿们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并没有多难过。 甚至还为她高兴,“听说卖的是大户人家,今后就能吃饱饭了。” “其实也不一定。”最大的那个小孩儿突然说道。 祝卿梧听得难受,因此一直没有言声,只是静静听他们说着。 “大户人家规矩多,而且签了身契卖给人家,是打是骂都归人家做主了,甚至主人家不高兴还能把下人直接杀了。” 其他小孩儿听到这儿,被吓得一哆嗦,“他们不会杀了春妮吧?” “春妮那么乖,那么听话,肯定不会的!” 最大的那个孩子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娘昨天给春妮他们家送了些药,听说……” “听说什么?”其他小孩儿立刻竖起耳朵问道。 “春妮她爹不是从郢都回来的,说郢都城门口吊着两具尸体,浑身上下都是血,吓人极了,好像是皇宫里的宫女和太监,我娘听得害怕,还劝他们别卖春妮,在那些人眼里,奴才的命都不是命。” 祝卿梧原本还在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这儿,整个人的身形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连忙用手撑着地面才让自己坐稳,然后猛地抓住一旁说这件事那个孩子的胳膊,“什么?” “祝先生?”小孩儿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您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您怎么还流汗了?” 然而祝卿梧已经没心思回答他的话,只是继续问道:“你说城门口吊着两具尸体?郢都的城门口?” “不是我说的。”小孩儿连忙摆摆手,“是春妮她爹说的,他说他还趁着做工的空隙亲眼去看了,全身上下被打的没有一丝好肉。” “那他亲眼看见他们死了吗?” “不知道。”小孩儿摇了摇头,“春妮他爹说旁边有官兵守着,根本不让靠近,不过都被打成那样还一直吊着,应该死了吧。” “吊了几日了?” “不知道,但……”小孩儿想了想,突然低头扳起了指头,“从春妮她爹从郢都回来,至少也有七八日了吧,人肯定死了。” 祝卿梧只觉得头突然晕了起来,眼前猛然一黑,好在他用手撑着,这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祝先生?”小孩儿们终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担心地挨个叫他。 然而祝卿梧已经顾不上,扶着一旁的墙站起身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祝先生,您要去哪里?” 祝卿梧已经顾不上回答,推开巫庙的大门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冷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激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伞还落在巫庙里,然而他已经顾不上去取。 只是迎着风雪一步步向郢都的方向走去。 耳边突然又响起了玉珠的声音,“祝哥哥,我帮你。” 祝卿梧连忙摇了摇头,雪花重重砸在他的脸上,又很快化去,留下一串不知是雪水还是泪痕的痕迹。 “不要帮我,我回去,我这就回去,我再也不跑了,我和堂溪涧道歉,我和他道歉。” “我不跑了,我不跑了。” “我再也不跑了,对不起。” “不要帮我,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玉珠” ------------ 12 跟屁虫 祝卿梧不知道梨白村离郢都有多远,只是顺着来时的方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 来时大抵因为离开了那个牢笼而觉得轻松,所以并不觉得有多远。 可是当他要回去时,才发现前路漫漫,一望无边。 脚下的雪越来越厚,鞋袜早已湿透,冻得他几乎要失去知觉,每一步都走的艰难,可是他不敢停下,只是一次又一次机械地迈着双腿,不断向前。 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得赶快赶过去,他不敢想从小那么胆小怕疼的玉珠被吊在城楼上被千人看会是什么感觉。 只是想了一下那个场面,祝卿梧便觉得一颗心仿佛碎了一般。 天气越来越暗,周围的温度也在极速下降,风雪交织成一张张细密的网,几乎要将他吞没。 祝卿梧已经记不起自己走了几个时辰,也想不起其他的事情。 只知道自己要向前,不断向前。 身体大抵已是到了极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浑身上下冷的像块冰,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将天地连成一条直线,有一瞬间祝卿梧几乎要辨不清路。 他想要停下来好好辨认一下,却又不敢,生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只能凭着这口气,逼着自己继续向前。 喘息声越来越重,每一口呼吸仿佛都要调动全身的器官。 突然一阵冷风灌进肺里,激得他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眼前阵阵发黑,祝卿梧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这么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挪动不了半分。 祝卿梧只好暂时停下脚步,拼命咳嗽起来。 不知咳了多久,手心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祝卿梧缓了片刻低头看去,竟然是血。 这抹血痕和他苍白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鲜艳。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大雪苍茫,他什么也看不见。 祝卿梧突然有些想笑,或许从穿越到这里起,他脚上就已经被套上了一条看不见的锁链。 无论他跑多远,终究还是要回到起点。 祝卿梧走了一天一夜才终于看见了郢都的城门。 它和自己离开时一样,安静地矗立在那里望着他,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回来一般。 城门口依旧人来人往,但官兵却比往日的多了一倍,守在城门口的士兵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幅画像,经过比对才能进出城门。 祝卿梧并没有想要进去,只是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墙。 如小孩儿所说,那里果然倒挂着两个人。 他们一个穿着宫女服,一个穿着太监服,两人的身上都是伤痕累累,衣衫破碎,以发覆面。 祝卿梧望着眼前这一幕,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身如朽木,过了百年,这才终于迈开了脚步。 不远处的尸体头发披散,面容全部被刀划得面目全非。 因此祝卿梧怎么也看不清玉珠的脸,因此他想走近一点。 然而还未靠近,旁边守着的官兵立刻走了过来,推着他让他走开。 “哪来的乞丐!陛下有旨,不得靠近,滚开滚开!” 说着就拔出了腰侧的配刀。 然而祝卿梧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向前。 “你不想活了不是?”侍卫说着把刀对准了他。 然而面前的人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只管向前,竟就这么要直直撞上他的刀来。 “你疯了不是!”侍卫见状连忙收起了刀想要去拉他。 然而刚一碰到他就被吓了一跳。 面前人的身体极冷,像是在冰窖里冻了几天几夜,而且整个人瘦得可怕,胳膊上一点肉也没,像是握住了骷髅一般。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侍卫觉得晦气,连忙松开了他。 这边的骚乱很快引来了守城的其他官兵。 “滚开!滚开!这边不让靠近!” 然而祝卿梧已经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麻木而又机械地不断向前。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玉珠一定很害怕,他要到玉珠身边。 然而眼见他就要穿过禁栏,突然一股大力袭来,他被人重重地推倒在地。 接着一把刀架上了他的脖颈,“你他妈是聋子吗?说了不让靠近不让靠近!” “啧,这人莫不是疯子吧。” “扔出去。” 领头的人说完正准备收刀,突然听见一旁的人侍卫说道:“老大,他怎么有点像陛下要找的人?” “开玩笑吧,陛下找个疯子干什么?” 说着,将那副人手一份的画像展开对比,随即感叹了一下,“啧,还真有点像。” “那怎么办?” “那就带过去吧。” 那人话音刚落,旁边的侍卫便把祝卿梧架了起来。 祝卿梧拼命挣扎,然而怎么也挣扎不开。 他只能看着自己离不远处城墙上倒挂着的尸体越来越远,他拼命想要呼喊,然而却只是徒劳地张开嘴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有一瞬间祝卿梧好像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似乎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个彻底。 至于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只听耳边仿佛有狂风呼啸,刺耳的鸣声几乎要将他鼓膜震碎,一阵剧痛自心口处传来,喉间又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祝卿梧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被堂溪涧发现。 可是那又如何呢? 眼前再次不受控制地黑了下去,祝卿梧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或许如今能痛痛快快地死掉,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 意识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漆黑,无论祝卿梧怎么尝试睁开双眼,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也无心去探究,干脆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黑暗里。 意识仿佛有了实体,不受控制地四处飘散。 不知为何,祝卿梧突然想起了和玉珠的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看这偌大的离桧宫只有一个小太监实在难看的缘故,内务府又分了一个宫女过来。 祝卿梧看着面前只有八岁的小不点,差点笑出声来。 当时的玉珠只有八岁大,但已经出落得很好看,一双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似乎怕自己对她不满意,于是鼓起勇气说道:“祝公公,我什么都会干。” 祝卿梧在孤儿院时一直都是大哥哥的角色,照顾着所有的弟弟妹妹。 因此一看到玉珠,心立刻软了。 于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没事儿,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干。” 玉珠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但也不敢反驳他,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声,“嗯。” 从那以后祝卿梧就多了一个小跟屁虫。 他去哪儿,玉珠便跟到哪儿。 一开始叫他祝公公,后来胆子大了些,便要改口喊他祝哥哥。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祝卿梧在后院给菜浇水,玉珠主动请缨,提水来帮他。 祝卿梧自然不舍得她这么小的年纪来干这些活,于是便催她回去。 玉珠拗不过他,只好放下了手中的桶。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去时,却又突然停下,转头望向他。 “怎么了?”祝卿梧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道。 玉珠望着他沉默了片刻,这才终于开口道:“我家里也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很护着我。” “是吗?”祝卿梧笑了一下。 “你也很护着我,我能叫你哥哥吗?” “好啊。”祝卿梧欣然应道。 玉珠闻言突然开心起来,冲他笑了一下,大声喊了一句,“祝哥哥。” 祝卿梧笑着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然而玉珠却又提着桶跑了过来,“祝哥哥,我不热,就让我帮你吧。” 祝卿梧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最终还是答应了。 “那你帮我浇水。” “行啊。” 那日的玉珠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一下午都很开心,跟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地喊,“祝哥哥。” “祝哥哥,我浇得好吗?” “好。” “祝哥哥。” “嗯。” “祝哥哥,我也会护着你的。” …… 耳畔的声音不知何时离他越来越远,玉珠的形象也在他眼前一点点消散。 祝卿梧伸手想要去抓,然而手里却空荡荡的一片。 “玉珠!玉珠!”祝卿梧张开嘴拼命想要呼喊,然而喉咙里却像是被堵了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只能看着玉珠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玉珠!” 祝卿梧猛地睁开眼睛,大喊着她的名字坐起身来。 因为起的太急,眼前又黑又晕,差点重新跌了回去。 好在一只手从身侧及时伸了过来紧紧扶住了他。 祝卿梧缓了许久,眼前的黑雾才缓缓散去。 他这才转头向身侧看去,先看到的是一身明黄色的外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祥云和龙纹。 如今普天之下能穿这衣服的也只有一人。 从前看堂溪涧穿着这身衣服,他会有怕有惧,然而今日却再也生不出一丝情绪,有的只是木然。 祝卿梧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多日不见,他似乎变了,又好似没变。 少年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身上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像是凝着一座冰原。 他们明明坐得很近,却又好似离得很远。 祝卿梧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是跪下求饶道歉,还是求他杀了自己? 只觉得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疲倦。 他已经懒得再去想什么君君臣臣,各种礼节,只是抬头看向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堂溪涧。”祝卿梧突然开口,直呼了他的名字。 旁边的宫女太监闻言瞬间齐刷刷跪了一片,有胆大者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一般。 然而祝卿梧却已经毫不在意,只是对着他继续问道:“玉珠呢?” ------------ 13 必死心 祝卿梧随着狱卒走进了诏狱。 刚一进来,眼前便骤然黑了下去。 里面是一条漆黑笔直的通道,没有窗户,只有两侧烛台上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 他们走在狭窄的通道中,两侧的蜡烛被他们行走时带起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他们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影影憧憧。 还没走几步,祝卿梧突然听见一道尖厉的惨叫声从右侧传来。 祝卿梧心中一颤,向右看去,然而旁边是一个黑漆漆的门洞,实在太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祝公公,这里。”前面带路的狱卒说道。 祝卿梧闻言只好收回目光,跟着狱卒继续向前走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但视野却开阔了起来。 两侧是一间间狭窄的监牢,里面关押着各种各样的囚犯。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看起来都格外凄惨。 身上满是伤痕,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哭喊。 祝卿梧低下头,几乎不敢再看。 只能紧紧跟着狱卒的脚步不断向前。 那日他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皇宫,而堂溪涧正坐在自己身旁。 他知道无论是放火烧宫还是私自出逃都是大罪,自己狠狠践踏了他的尊严。 因此并不指望他能放过自己,只是在死之前他还是想问一问堂溪涧,是否会后悔做过的一切? 于是他故意明知故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玉珠呢?” 玉珠在哪里?他们都心知肚明,可是他还是想要堂溪涧亲自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堂溪涧并没有如他所愿,而是幽幽地望了他许久,突然说道:“阿梧,这要你自己去问。” “什么意思?”祝卿梧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然后就见堂溪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送你出去的那个小太监是御膳房的,叫张澈是吗?” “阿梧,你自己去问他吧。” - “祝公公,到了。”狱卒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祝卿梧回过神来,然后就见他们停在了一间牢房的门口。 这间牢房比他们刚才经过的那些要稍微宽敞,里面只关了一个人。 祝卿梧定睛看去,正是小张公公。 他依旧穿着御膳房的太监服,一个人缩在墙角,听见开门声,瞬间抱着头吓得大叫起来,“奴才知错,奴才再也不敢了,别打我……” 祝卿梧见状愣了片刻,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胸口直直倒涌,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试探着叫道:“小张公公?” 刚才离得远,地牢暗,加上他的衣服是深色,因此直到靠近祝卿梧才看清他身上密密麻麻全是鞭痕,衣服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血。 他的一只腿蜷着,另一只腿则直直地平放在地上。 祝卿梧低头看去,才发现他的左腿已经被打断,森森的白骨露在外面,伤口处已经发黑,还在渗着血。 祝卿梧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身体又开始摇摇欲坠,他连忙用舌头咬破了舌尖,这才逼着自己清醒了过来。 “小张公公,是我……” 祝卿梧跪在一旁和他说了许久的话,他才从惊恐中脱离,慢慢把头抬了起来。 小张公公的脸上也是青一片紫一片,眼眶高高肿起,因此好半天才看清了祝卿梧的脸。 待看清来人是谁谁,小张公公瞬间激动了起来,想要向他爬过来,然而刚一动作便扯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他又倒了回去。 “你……你怎么回来了?”小张公公说着,眼角一行清泪滑了出来。 似乎多日以来的坚强全在今日碎去,他终于放声哭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玉珠的心思全白费了,你走啊……” 他似乎还有内伤,说话的时候嘴角会流出淡粉色的血沫。 但他已经顾不上,大声哭叫起来,“你走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祝卿梧看着他,原本已经麻木的心仿佛又被人掏了出来,扔在地上踩了又踩。 所有的话都被堵进了喉咙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会救你出去的。” 小张公公没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急。 祝卿梧看着他,突然想到,既然小张公公没死,那就说明城墙上挂着的尸体是假的,所以玉珠是不是也还活着? 这个想法让他死寂的心重新燃起希望,于是他连忙问道:“对了,玉珠呢?玉珠在哪儿?她是不是也还活着?还是……” 说到这儿,祝卿梧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道:“她已经逃出去了?” 这个念头让祝卿梧蜷着的手心有些发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还活着是不是?” 小张公公闻言突然闭上了眼睛,满是绝望地摇了摇头,“冷宫中根本没有狗洞,她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心。” “她头一次这么聪明,把我们都骗了。” - “祝公公,您已经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了,回去吧,陛下暂时不想见您。” 祝卿梧闻言抬起头来,面前的海恩带着担忧的神情。 祝卿梧冲他感激地笑了一下,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的乾明殿。 宫殿巍峨雄伟,每一处都昭示着皇家的威严。 从诏狱回来后他就跪在了这儿,想要见堂溪涧一面。 堂溪涧自然知道他求见的目的,因此闭门不见。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祝卿梧也没有让海恩再去通传,而是直接跪在了殿外。 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昨日刚下了雪,今日正是化雪,地面凉得厉害。 祝卿梧只跪了一会儿便感觉双腿开始失去了知觉。 不过他并不在意,腿间的疼痛反而让他感觉到好受了一点。 毕竟这肯定不会比断腿更疼。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衣摆,就像是有人捡起他的衣摆一般。 祝卿梧又想起了那日地牢中的情景。 小张公公捡起他落在地上的衣摆想要让他离开,而祝卿梧却执意要把一切都问清楚。 最终,小张公公还是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小张公公说他采买完便赶回了宫中,然后去了冷宫,想要找玉珠所说的那个狗洞。 然而来来回回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犹豫片刻,他还是去了离桧宫。 离桧宫被烧毁了大半,听说有人被烧死在了宫中。 他一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后来才听说尸体已经烧得不成人样,只能是从一截未被烧尽的衣角看出来,是随侍新帝八余年的祝公公。 那晚火势太大,还有一个宫女被烧得尸骨无踪。 小张公公听得一愣,明明祝卿梧已经被他送了出去。 因此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那是玉珠的尸体。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逃跑,她想好了要死在离桧宫,用自己的尸体代替祝卿梧的尸体。 只有这样,祝卿梧才能真正逃出去。 祝卿梧听到这儿,这才明白那晚为什么她要收起自己的衣服?又为什么他在离白村那么久都没见到什么通缉令? 她笨了那么多年,终于聪明了一次,却将自己的命赔了进去。 所以这到底是笨还是聪明? 祝卿梧不知自己在殿外跪了多久,双腿像是跪在刀尖上,钻心得疼。 周围不时有人经过,偶尔会有人看向这里,然后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都在好奇,他怎么还能活着跪在这里? 小张公公说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的缘故,一开始玉珠竟真骗过了堂溪涧。 那日宴会未完,他便抛下宫宴上的所有大臣跑到了离桧宫。 看着漫天的大火,几次要冲进去,好在被身旁的侍卫太监拼死拦了下来。 后来得知祝卿梧的死讯,堂溪涧抱着他的尸骨一个人在乾明殿辍朝了三天。 直到后来发现了端倪,才从里面出来。 出来时他双目猩红,整个人瘦了一圈,下了死命令,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整件事毕竟还是太简单,因此很快便调查了出来。 于是堂溪涧令人将玉珠的尸骨下葬,然后让人找了两具身形差不多的尸体倒挂在城墙上,并亲自画了他的画像,所有进出关口都要排查张贴。 堂溪涧算无遗策,终究还是将他逼了出来。 周围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乾明殿内燃起了烛灯。 祝卿梧抬起头,想着这会儿的堂溪涧应会在做什么? 他素来勤勉,此时应当是在批阅奏折。 正胡思乱想间,海恩再次走了过来。 祝卿梧以为他又是要劝自己回去,然而没想到海恩说的却是,“祝公公,陛下请您进去。” 有一瞬间,祝卿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海恩,然后就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 祝卿梧这才应了声,“是。” 然后手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 一旁的海恩见状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多谢海公公。”祝卿梧客气道。 海恩摇头叹了口气,只是说道:“您这是何苦呢……” 双腿跪了太久,站起来后又痛又麻,稍一动作便是钻心得疼。 因此虽然只有短短十几步的距离,祝卿梧却花了好久才一点点挪了过去。 乾明殿和外面是两个世界,里面暖和得像春天,祝卿梧一进来,便觉得自己仿佛生了锈的全身关节终于慢慢活动了起来。 他跟随海恩走到内殿,刚一进去便见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堂溪涧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 祝卿梧强忍着膝盖处针扎一般的痛意再次跪下,然后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了起来。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因此并不疼。 只是这样快速的起落让他头晕目眩,但祝卿梧已经顾不上这些,只是一刻不停地磕着。 “陛下,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跑了,求陛下放了小张公公。” “奴才该死,求求陛下。” 不知磕了多久,祝卿梧终于听见不远处的人转过身来。 明黄色的龙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压出轻微的凹陷,最终在他面前停下。 “奴才该死,求您放了小张公公吧。” 祝卿梧正磕着头,一双带着薄茧的手突然狠狠掐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 祝卿梧被迫抬头看向面前的堂溪涧。 他的眸色极深,漆黑一片,明明不辨悲喜,却又仿佛蕴着风雨,深深地望着他。 祝卿梧的大脑一片迟钝,已经分不清他此时的情绪,也不想去去辨认。 只是张嘴想要继续求饶。 然而堂溪涧却好像看出了他的目的,手下用力,疼得他根本张不开嘴巴。 “阿梧。”堂溪涧望着他,拇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 “今日来就只是想跟我说这个吗?” ------------ 14 位尊卑 祝卿梧抬眸望向他,若是从前他还能猜一猜堂溪涧的心思。 可是时至今日,他早就已经猜不透了。 他不知道堂溪涧想要听什么,因此只能沉默下去。 堂溪涧不知是不是恼极,掐着他下巴的手越来越用力。 有一瞬间祝卿梧以为他要掐死自己,只是掐错了地方,应当再往下移。 正胡思乱想时,堂溪涧却猛地松开了他的下巴,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突然闭上了眼睛,“祝卿梧,你当真是好样的!” 祝卿梧不明白他的意思,没了钳制,只知低头继续磕起头来。 “求陛下放了小张公公,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跑了。” “再也不跑了,奴才该死。” 堂溪涧没再说话,只是面色铁青地望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祝卿梧的手背突然一湿,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毯子上磕出了血。 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的缘故,他竟没觉得有多痛,于是继续磕了起来,“奴才该死!” “够了!”堂溪涧突然怒喝一声,抬手便掀翻了书桌上的奏折茶盏。 只听噼里啪啦,桌子上的东西瞬间落了一地。 祝卿梧遵从命令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他,面上的神色无助而又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惹了他生气? 只是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慌,他会不会因此不放过小张公公,将他逼死在诏狱? 想到这儿,祝卿梧又想要磕起头来,毕竟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救小张公公出来。 他是玉珠喜欢的人,又为了帮自己而沦落至此,自己必须把他救出去。 “奴才……” 只是刚一开口就被堂溪涧打断,“住口!” 祝卿梧只能停下,沉默地望着明黄色地毯上的血迹。 “如果你进来时先问的是我,我或许还能发一次善心。” 堂溪涧突然开口道。 祝卿梧闻言抬起头来,然后就见堂溪涧正望着他,脸上勾起一个略显凉薄的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 “你知不知道,我得知你死讯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祝卿梧摇了摇头,他没想到堂溪涧会如此在意自己。 “放火烧宫,私自出逃。” 堂溪涧说着,眸中神色愈暗,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点点用力,“每一条都是死罪,你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我想的却还是你有没有按时吃药,有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阿梧,我真是太过纵你!” 脖颈处的手越来越用力,祝卿梧很快便开始喘不过气,有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堂溪涧真的想掐死自己。 但他没躲也没求饶,只是慢慢阖上了眼睛。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掰开他的胳膊,但祝卿梧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拼命攥着自己的袖子,似乎这样就能减少些痛苦一般。 然而堂溪涧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空气骤然涌进肺里,祝卿梧倒在地上,一边大口呼吸,一边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堂溪涧半蹲在他的身前,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虽然是很温柔的动作,但祝卿梧还是无端生出了几分恐惧,只是他并不敢躲,只能任由堂溪涧为他顺气。 “是朕待你还不够好吗?”堂溪涧继续说道,语气中似乎真的带了几分疑惑。 “这偌大的皇宫有谁敢像你一样犯上忤逆?” “你是不是料定了朕舍不得动你,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是,朕是舍不得杀你,但不代表朕舍不得杀其他人。” “来人!”堂溪涧说着站起身来,对着门外喊道。 祝卿梧一听辨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厉声喊道:“不要!” “海恩!” “陛下,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再也不敢跑了,再也不跑了。” 祝卿梧说着,连忙再次磕起头来。 每一下都极重,地毯上很快便留下一个个血印。 “奴才真的不敢了,奴才一辈子陪在陛下身边,只求您放了小张公公,他只是想要帮我,该死的是我,如果您不相信,可以打断奴才的腿……” 祝卿梧磕头磕得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却不敢停下,也不敢抬头。 他不知道海恩进来了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这副摇尾乞怜的姿态会被多少人看见。 可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求堂溪涧能放了小张公公。 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起,他不应该把这么多人拖入深渊。 大概是一旁的海恩也看不下去,小心地喊了一句,“陛下?” 堂溪涧没有应声,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他的头一声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派人给张澈医治,将他挪到花房去。” 堂溪涧终究还是改了口。 “是。”海恩说着,怕他反悔一般立刻退了出去。 祝卿梧只觉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却没有停下,只是继续磕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谢陛下。” - 离桧宫被烧毁了大半,已经不能住人。 因此祝卿梧暂时留在了乾明殿。 他本就是太监,于是自然而然地又伺候起了堂溪涧。 堂溪涧待他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祝卿梧明白他们之间也只剩下一层表面的光鲜。 秦太医依旧日日来给他把脉施针,虽从不和他说他的病情,但祝卿梧也能从他紧皱的眉头看出些什么。 “秦太医,是不是很不好?”其实祝卿梧并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如何,他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秦太医从不正面回答,每次都只是寥寥几字,“亏空太过。” “郁结于心。” 祝卿梧其实觉得自己并没有郁结什么,毕竟在这个朝代让他牵挂的人都没了。 除了堂溪涧,但他是皇帝,自然轮不到自己来关心。 “您保重身体,我这里有人参炼成的药丸,您不适的时候吃一颗,会舒服些。” 祝卿梧恭恭敬敬地冲他道谢,等他走后,便将药丸埋进了花盆里。 他本来想埋到树下,可是走到门口才想起乾明殿外没有树。 离桧宫倒是有一颗结香树,但估计已经被那场大火烧没了。 秦太医走了没多久,堂溪涧便下朝回来了。 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地让他宽衣,准备换上常服。 祝卿梧刚走过去,就听堂溪涧问道:“今日听话了吗?” “听话,针已经施过了,药也吃了。”祝卿梧回道。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堂溪涧的声音沉了下来,“阿梧,说实话。” 祝卿梧闻言愣了片刻,下意识跪了下去。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帝王从来无错,错的只会是下人,他早就习惯了。 “奴才知错。” 堂溪涧没说话,只是走到一旁的花盆前,用铲挖开上面的土,取出了秦太医装药的白玉瓶,然后转头看向他,“你从来都是嘴上知错。” 堂溪涧说着,让人把里面的药取了出来,重新装进一个瓶子里递给他。 “照太医的话做。”堂溪涧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圣旨。” 祝卿梧闻言双手接过药,回了句,“是。” - 祝卿梧半夜睡得并不安稳,刚入夜便醒了几次。 他如今住在乾明殿,殿内只有一张床,他又不是后妃,自然不能睡在这张床上, 于是海恩便在不远处设了一张软塌,祝卿梧便睡在这里。 旁边就是堂溪涧,因此祝卿梧醒了也不敢乱动。 他知道堂溪涧睡得浅,稍微有点动静就会醒。 然而祝卿梧还是没能瞒过他,刚睁开眼不久,堂溪涧便也醒了。 “怎么不睡?” 祝卿梧听见堂溪涧的声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起身跪下请罪,却被他的声音止住了动作,“躺着就好,不必起身。” “是。”祝卿梧应道。 “怎么不睡?”堂溪涧又问了一遍。 祝卿梧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还没答他的话,“奴才睡不着。” 祝卿梧不知自己是不是又没答对,堂溪涧闻言,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宫里待得不开心。”不知过了多久,堂溪涧突然翻了个身说道。 祝卿梧闻言一愣,他不知道堂溪涧为什么要说这个?总不可能是想放他出宫,刀剑戳心了太久,他已不适应这样的温情。 于是下意识否认道:“奴才没有。” “真的没有吗?” 祝卿梧以为他又生气了,心中一慌,终究还是说了实话,“陛下英明。” 乾明殿的炭火烧得极旺,怕屋里太热因此窗户并没有关紧,而是留了一条缝。 祝卿梧静静地望着窗外,此时夜色深沉,蟹壳青的天空中只有一钩淡淡的弯月。 他们之间的氛围难得祥和。 堂溪涧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开了口,声音中透着少有的温柔,“过几日去离宫暂居吧。” 离宫在城郊,虽说比皇宫中的人和事要少,但其实差不了什么。 不过是从一个大一点的牢笼换进一个小一点的牢笼。 祝卿梧倒也没有多失望,毕竟他一开始就知道堂溪涧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他走。 夜色是很好的保护,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更无从窥探内心。 因此祝卿梧只是缓缓闭上眼睛,淡淡回了一句,“陛下英明。” ------------ 15 上位者 离宫和皇宫并没有什么区别,堂溪涧依旧繁忙,每日不见人影,这倒是给了祝卿梧很大的自由。 但这样的自由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依旧日日呆在屋里。 直到这日,下面有官员送了一家极为有名的戏曲班子进来。 堂溪涧来了兴趣,便带了他一起去听。 祝卿梧从前并不喜欢听戏,总觉得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不知在唱些什么。 但如今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因此还是跟着堂溪涧一起去了戏楼。 他本以为来了也是打发时间,然而不知是不是比以前静心的原因,这次他竟听清了台上的唱词。 “星月暗淡乌云厚,回想往事泪交流。想当初指黄天百般说咒,说什么天长共地久。”① “他说是有乐同欢乐,他说是有愁共逢迎。至如今呐,恰似秋风过耳,万般恩情一笔勾。只落得只身孤影,一场好梦一旦休……”② 不知是不是台上的人唱得太动情,祝卿梧竟也沉浸了进去,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而悲喜。 直到戏曲结束,仍有些回不过神。 自从祝卿梧回宫后,堂溪涧便难得见他对什么感过兴趣,于是连忙问道:“阿梧喜欢听戏?” 祝卿梧闻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喜欢听。 然而堂溪涧却只当他默认,将戏班子留在离宫,日日都在戏楼开戏。 祝卿梧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便也欣然接受,日日都消磨在戏楼里。 没多久,堂溪涧便又忙了起来,祝卿梧便独自来到戏楼听戏。 他终究还是不好这些东西,只听了一会儿神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堂溪家都爱听戏,因此离宫的戏楼足有百来年的历史,一桌一椅都浸透了古韵,台上咿咿呀呀,台下的时光也跟着变得慢慢悠悠。 有时祝卿梧会觉得自己似乎坐在光阴里。 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再睁眼时,就会发现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他依旧是公司里最普通不过的员工,结束了酒局正乘着风雪回家,推开门小豆子正在家等着他。 他努力工作,一点点攒够手术的钱。 小豆子会好起来,而他也会有新的盼头。 一个又一个盼头构成了他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 他可以了无遗憾地走向人生的尽头。 “祝公公,祝公公……”似乎有人在叫他。 祝卿梧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着了,一旁的小太监正在唤他。 面前站着的是刚才戏台上的正旦和武生,祝卿梧知道该给他们赏赐,于是连忙掏了掏衣袖,掏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 武生连忙接过说道:“谢谢公公。” 然而一旁的正旦却没接,只是依旧静静地站着。 祝卿梧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然后就听她开口道:“小人唱的不好,竟将公公唱睡着了,这赏赐小人是断断不能要了。” 他一开口,祝卿梧这才发现正旦竟是一位男子。 刚才他的戏腔那样婉转,祝卿梧还以为是女生。 能来给堂溪涧唱曲的想必都是名角,大都有些脾气,或许也不想给自己一个阉人唱戏,更何况自己还听得睡着了,难怪会惹得他不高兴。 于是满是歉意道:“抱歉,我确实不怎么会听戏。”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的态度会这样好,神色微怔,随即缓缓说道:“那还请公公不要勉强自己。” 祝卿梧闻言点了点头,回了句,“好。” 祝卿梧出了戏楼,一时间竟不知该到哪里去。 离宫虽大,他能去的地方不过就是戏楼和堂溪涧的寝宫。 他自然不想回去,于是百无聊赖地继续四处走走。 思绪慢慢放空,不知为何祝卿梧竟又想起了曾经在离桧宫的时候。 堂溪涧一年年长大,也愈发沉默了起来。 每日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练剑,常常熬到深夜。 祝卿梧能做的不多,只是在一旁陪着他。 看着他从一个小不点,长成修长挺拔的少年。 祝卿梧知道他有志气,有野心,不会永远甘于此。 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被光帝看见。 终于,在堂溪涧十七岁那年他迎来了这个机会。 那是一年秋,光帝带领众皇子去秋猎。 光帝本想为他们做一个表率,先行深入林中,谁知半路竟遇到一只白虎。 那白虎不知饿了多久,竟不顾周围的一众侍卫向光帝扑了过来。 虽说这猎场不应有这样凶猛的动物,但毕竟是深山,光帝也没有怀疑,甚至饶有兴致地制止了旁边的侍卫当箭,自己拉弓,将手中的箭射向白虎。 箭头穿过皮肉,扎进白虎的背里,“噗嗤”一声喷出鲜红的血迹。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不仅没有杀掉白虎,反而更激怒了它。 只见它仰天一声长啸,接着猛地向光帝扑了过去。 光帝□□的御马被吓得大惊,猛地跑了起来,光帝没抓紧缰绳,被重重摔在地。 周围的侍卫见状,连忙拉起长弓想要把白虎射死。 然而那白虎却已经行至光帝身前,叼着他的盔甲将他叼起。 众人见状,怕伤到光帝,只能放下手中的弓箭。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箭突然飞来,将一只血淋淋兔子狠狠钉在白虎的旁边。 白虎闻见了血,立刻松开光帝,调转了方向。 就在这时,一道年轻的身影从旁边的树林里跑了出来,扶起皇帝,叫了一声,“父皇。” 光帝惊魂未定,看着眼前有些眼生的少年正想说些什么。 然而一旁的白虎发现食物被人抢走,瞬间重新扭头向他们扑了过来。 少年见状一把推开光帝,自己和老虎缠斗起来。 那老虎少说也有两百多斤,少年哪里是它的对手,很快便落了下风。 眼看白虎就要向他咬去,少年情急之下,直接将左手塞进了老虎的嘴里。 右手则摸到了它背上刚才的那把箭,狠狠扎了进去。 白虎痛的发狂,仰头长啸一声,瞬间松开了他的手。 后面的侍卫见状,纷纷拉起弓箭向白虎射去。 很快,那只白虎便被扎成筛子一般。 少年捂着鲜血淋漓的胳膊站起身来,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包扎伤口,而是去查看光帝的伤势。 光帝看着他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少年却仿佛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跪下来说道:“儿臣堂溪涧参见父皇。” “堂溪……涧?”光帝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微变,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着的难堪和愧疚。 “涧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光帝有些感慨地说道,“父皇确实许久没有见过你了。” 堂溪涧没言声,只是眸色深深地望着他,就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关心父亲的儿子一般。 那日的白虎事件很快便调查清楚。 原来是三年前有一月连降暴雨,将周围的护栏冲塌了一块,那只白虎当年还小,便钻了进去。 此后在猎场三年竟一直都没被发现。 光帝对此勃然大怒,将猎场的人杀了一批又一批。 那几日的血甚至将山中的溪水染成了红色。 光帝也是在这次狩猎中终于看见了被他抛入冷宫,忽视多年的六皇子。 祝卿梧和玉珠听到堂溪涧向他们描述他是如何与那只白虎搏斗时,祝卿梧听得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 连忙拉着他的手问道:“你胳膊伤得严重吗?” “不严重。”堂溪涧笑着安抚道,“只是擦破了点皮,看起来有些吓人罢了,不耽误我握剑。” 祝卿梧这才放下心来,叹了口气,“这也太危险了,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堂溪涧没答,只是冲他笑了一下。 祝卿梧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总觉得这件事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猎场是皇家猎场,日日都有人巡视,那白虎为何能在里面生活三年? 明明三年都没有被人发现过,为何偏偏帝王狩那日突然出现,并且目标直指光帝? 心中有太多猜测,倒是祝卿梧一个也不敢问,只能全部咽了回去。 然而堂溪涧却好似发现了什么,转头看向他,突然若有所指地说道:“阿梧,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 祝卿梧也不知怎么竟会想起这些来,或许只是突然意识到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堂溪涧能从一个被皇帝冷落十几年的皇子到问鼎天下,怎么会是什么纯良的少年? 只是从前他会压抑,会隐藏,会伪装,而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了,他有着绝对的威严。 祝卿梧在外面足足晃悠了一天,直到天色渐暗,才不得不向堂溪涧的寝宫走去。 行至一半,突然一道黑影急匆匆地从旁边冲过来,大概是没有看路,竟然直接撞到了他身上。 接着便听“哎呀”一声。 祝卿梧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面前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 小太监手里捧着的木盒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摊在地上,黑漆漆的一团。 祝卿梧俯身想要帮他捡,只是刚一碰到便吓了一跳,这东西滑溜溜的一条,摸起来格外瘆人。 “这是什么东西?”祝卿梧捡起来好奇地问道。 小太监像是怕极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他这样的反应着实让祝卿梧更加好奇,低头看起手上的东西来。 只是周围天色太暗,怎么也看不清。 “还给你。”祝卿梧说着,把东西放进了小太监捧着的木盒里。 “这看起来是肉,你是膳房的太监吗?” 小太监又摇了摇头。 祝卿梧见他实在不想说,也不想为难,正准备离开去洗个手,却听那个小太监突然说道:“是舌头。” “舌头?” 祝卿梧正在想着是牛舌还是猪舌,就听小太监继续说道:“是今日戏班里那个正旦的舌头,陛下说他不过一个戏子却敢对您出言不逊,便割了他的舌头去喂狗。” - 祝卿梧似乎陷进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梦。 梦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反反复复地听见许多年前堂溪涧和他说过的一句话话,“阿梧,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似乎是想刻进他的骨髓,让他明白些什么。 可是他到底该明白什么? 明白这里和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如此不同?君君臣臣,阶级分明,所有的一切都由阴谋和利益构成。 他又想起了小豆子最后一次来见他时说过的那句,“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是的,终究不过是奴仆。 这里是古代,权力集中于一人,雷霆雨怒皆是天恩,他无从反抗,只能顺从恭敬。 况且比起其他人,堂溪涧对他确实很不错。 很不错? 这个念头刚在祝卿梧的脑海中升起一瞬,便被他狠狠摁了下去。 随即竟觉得后背发凉,究竟从何时起?他已经开始接受了这里的规则。 哪怕堂溪涧对他的好不过是上位者的恩宠,心情好时逗弄,不好时冷落,用权力将他束缚于金笼,用伤害逼迫他对外面的自由感到不适。 这从不是什么爱,爱是两个平等的灵魂互相吸引,而他们并不平等。 他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感情算是不错? 明明只是像个物件一样被人玩弄,喜欢时捧在手心,厌倦时便像今日那个被割下舌头的正旦。 堂溪涧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条命的去留。 眼前的黑暗终于有了颜色,然而却是暗红粘稠的,像极了血。 祝卿梧又想起了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捡起的那条舌头,湿滑粘稠。 明明上午还能唱出好听的戏曲,下午便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口腔。 多年的辛苦全部白费,那人再也不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而这只是因为一句无伤大雅的话,可是堂溪涧不会在意。 上位者怎么会在乎下位者的悲喜? 眼前的红色愈来愈深,仿佛有了生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了过来,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祝卿梧有一瞬间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明明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看过太多血腥,却没有一次能让他产生这样大的反应。 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回了堂溪涧的寝宫。 堂溪涧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最平常不过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祝卿梧望着他,兀得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惧。 那恐惧来的太快太猛,竟然在短短一瞬间便将他击垮,祝卿梧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有时也能听见耳边传来堂溪涧和太医的声音,断断续续。 有时什么也没有,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未像今日一样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醒过来,哪怕余生都被拖入这无尽的黑暗中。 但他终究不可能睡一辈子,在昏迷的第三日傍晚,他还是醒了过来。 余晖透过洁白的窗纸照了进来,将屋内染成温暖的黄色,旁边坐着手捧药碗的堂溪涧,看见他醒来,眼中瞬间闪出一抹带着悲凉的喜色。 “阿梧,你醒了。”堂溪涧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一旁,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 祝卿梧下意识轻颤了一下,想要将手抽回去,但因为没有力气,怎么也抽不出去。 堂溪涧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对他说道:“朕知道那日吓到了你,是他们办事不力,竟让你看见了那些脏污的东西。” 祝卿梧望着他,摇了摇头,“那是舌头。” 堂溪涧见他似乎是在害怕,于是起身坐在榻上,温柔地将他拥进了怀里,“是不听话的舌头。” 祝卿梧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的是实话,而且我并没有在意。” 堂溪涧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可我在意。” “声音对名伶来说是第二条命。” 堂溪涧眉目低垂,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似乎并不在意,“阿梧,我只在乎你。”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他听到这句话或许会高兴。 而如今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猜不透堂溪涧口中所说的“在意”的分量。 是一两、二两、还是三两? 又会在什么时候被耗尽? 曾经他们在离桧宫中淡化的阶级在如今重现显现,横亘在了他们中间。 祝卿梧已经分不清堂溪涧叫他“阿梧”时叫的是他,还是在唤一个仆役。 他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不过是这皇宫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宦官而已。 祝卿梧有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烂到了底,受到惊吓便能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有时又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好到不行,事到如今竟还能强撑着继续拖延下去。 大概是吃了太多药的缘故,祝卿梧从床上下来那日觉得自己身上都透着苦气。 今日是阴天,外面刮着风,但祝卿梧却还是想出去走走。 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劝他别出去,毕竟病了这么多日,怕他再被冻病。 只有一个小宫女找来了狐裘为他穿上。 祝卿梧抬头看了小宫女一眼,她的脸圆圆的,带着几分婴儿肥,竟有几分像玉珠。 有一瞬间祝卿梧很想问问她的名字,但最终还是忍住。 他在意的人总是护不住,那么干脆一个人干干净净,谁也不在意的好,这样便不会伤心。 祝卿梧走出房门,他的身体愈发虚弱,差点连门槛也跨不过去。 外面的风很大,一下下地吹在他的身上,祝卿梧反倒觉得清醒。 他似乎很久没有清醒过了。 祝卿梧看着不远处的大门,突然很想出去, 哪怕知道大门外只是一扇扇更大的门,但这一刻,他就是很想跨过这扇门,于是着了魔一般缓缓向前走去。 旁边的宫女和太监见了急忙问道:“祝公公,您这是要去哪里?” “祝公公,陛下有令,您不能出去。” “祝公公……” 祝卿梧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这么激动?他只是想走到那扇门那里而已。 身旁的声音越来越多,祝卿梧也离那扇门越来越近。 终于他走到了门边,这才停下来换了口气。 他的身体似乎更差了,这短短的距离,他竟有些喘不过气。 祝卿梧缓了片刻,正准备抬手打开面前的大门。 然而还没碰到门把,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 接着,堂溪涧的面容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祝卿梧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不受控制的咳嗽了起来,刚才大门打开时的冷风钻进了他的肺里。 堂溪涧见状,眉头立刻皱起,上前一步正准备扶他,祝卿梧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拼命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立刻说道:“奴才失仪。” 堂溪涧愣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手指在身侧一点点蜷起。 “你要去哪里?” 祝卿梧这才想起刚才宫女太监说的,堂溪涧似乎不让自己出去。 自己刚才迷了心窍一般,竟触了他的逆鳞。 于是连忙说道:“奴才,奴才只是想四处转转,奴才不出去。” “阿梧……”堂溪涧突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祝卿梧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下意识想要磕头。 然而堂溪涧却已经先一步扶起了他。 “药吃了吗?” “吃了。” “手怎么这么凉?” “大概是出来了这一会儿。” “今日好些了吗?” “好些了。” 祝卿梧随着他回了寝殿,殿内的火烧得极旺,很快身上便重新暖和了起来。 祝卿梧自然而然地想要替他宽衣换常服,然而堂溪涧却握住了他的手。 “明日我会离开这儿几日。” “是。” “不问问我去哪儿?” “陛下要去哪里?” “巡营。” “是。” “我很快就回来。” “是。” “照顾好身体。” “是。” “阿梧……” 堂溪涧突然叫他,祝卿梧连忙抬起头来。 “除了‘是’,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和我说的吗?” 祝卿梧闻言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许久才想出了一句,“陛下保重身体。” 堂溪涧闻言久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他的手,淡淡地回道:“朕知道了。” - 堂溪涧的御驾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离宫。 但因为昨日的事,祝卿梧并不敢出去,一整日都安静地呆在寝殿里。 直到那个长的像玉珠的小宫女对他说道:“祝公公,其实陛下走的时候特意下了旨意,天气好的时候您可以四处走走,不必拘在这里。” 然而祝卿梧已经没了兴致,只是望着窗外的夕阳摇了摇头。 那小宫女见状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祝公公,听说您喜欢结香花,我记得离宫的百香园中种的有,您要去看看吗?” “结香?” “是。” 这个名字瞬间勾起了祝卿梧在离桧宫时的回忆,于是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宫女见状,立刻拿来了披风和汤婆子,陪着他一起向百香园走去。 百香园和寝殿并不远,很快便到了那里。 听那个小宫女介绍,百香园巨大无比,由上百种花汇聚而成,每种花还都有单独的园子,合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园子共有上百处,故名百香园。 百香园实在太大,他们逛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结香树在哪儿,反而走到了梅园。 此时梅花开得正盛,各种品种争奇斗艳,一时间吸引了祝卿梧的视线。 他正看一株龙游梅看得入神,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因为有梅树的遮挡,祝卿梧看不清不远处站着的是谁,听声音似乎是两个宫女。 “这梅花开得真好,怪不得赵公公让折一些,给离宫装扮装扮。” “行了,这龙游梅折的差不多了,咱们去前面多折些红梅,最近有大喜,肯定要装扮得喜庆一点。” “是啊,毕竟是陛下大婚,听说那纳兰小姐知书达礼,尤喜梅花,说不定这就是陛下吩咐的。” “这么说陛下还挺重视纳兰小姐?” “肯定了,那可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更何况……” “什么?” “当今的纳兰太后可是纳兰小姐的亲姑姑,陛下怎么能不重视?” “这岂不是天作之合。” “那自然了。” 不远处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们应该去采红梅了。 宫中大喜,确实应该布置得喜庆些。 “祝公公,祝公公?”小宫女在旁边叫他。 祝卿梧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 “您没事吧?”小宫女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事。”祝卿梧摇了摇头,想要挤出一个笑,只是大概外面太冷,他怎么也扯不开嘴角。 “只是……” 祝卿梧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终于努力想出了一个借口,“外面太冷了,改日再去看那些结香花吧。” ------------ 16 逢大喜 “你知道纳兰小姐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祝卿梧坐在窗下,看着桌上百香园的宫女新送来的红梅。 他本来是不想问的,毕竟听起来总有些拈酸吃醋的意味。 但回来时看到桌上白玉瓶中新摘的红梅,祝卿梧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个和玉珠长得很像的小宫女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如实回答道:“奴婢是离宫的宫女,对于郢都的人和事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别人说过几嘴。” “嗯……” 祝卿梧听到这儿将目光从桌上的红梅上移开,声音轻轻晃晃,“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纳兰小姐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绝,而且长的极美,是郢都第一美人,当今太后因为年轻时小产,后来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一直把纳兰小姐当亲女儿一样疼爱,当年的花朝节上……” 祝卿梧知道花朝节是宫中盛会,每年皇后会宴请郢都中的名门贵女,进宫赏花吃茶,其实也是为各皇子相看合适的人选。 但这种节日自然和堂溪涧无关,因此他们离桧宫的人从来没有参加过。 小宫女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听说当年纳兰小姐一舞动郢都,连先帝都对她另眼相看,想要纳入宫中,还是如今的纳兰太后去求了许久,才打消了先帝的想法,还听说纳兰小姐是因为心中想着如今的陛下才不肯的。” 祝卿梧闻言,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起了片刻的波澜。 从前堂溪涧被光帝冷落,所有人都对离桧宫上下避之不及,生怕和他们沾染上一星半点。 倒是从没听说过哪家待字闺中的小姐对堂溪涧心仪过。 如今倒是有了。 可无论是真是假,是政治联姻还是刻意谋划,堂溪涧都会娶她。 毕竟听起来确实般配极了。 “还有什么?” “没了。”小宫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很好,能被陛下看上的人,定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祝卿梧闻言沉默了片刻,跟着笑了一下,“是啊,一定是顶好的人吧。” “祝公公。”小宫女似乎觉得祝卿梧人不错,胆子也大了些,“其实我们都能看出来陛下待您很不错,可是您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秦太医说,心情好了,病也就好的快了。” 祝卿梧的目光又看向了那株红梅,“马上就是喜事,是该开心些。” 正说着,有宫女端了药进来。 祝卿梧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说道:“先放着吧,凉些再喝。” “是。” 小宫女见状想要劝些什么,然而祝卿梧却已经先一步开口,“你们都出去吧。” 小宫女只好咽下还没说出口的话,转身走了出去。 祝卿梧看着桌上的药一点点凉了下去,这才起身端起药碗,全部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 然后将空碗放到桌上,假装已经喝完了。 明明只是走了几步,他却已经累极,于是和衣躺到了床上。 屋子里很暖和,但不知为何祝卿梧还是觉得冷,于是他将身体蜷起,缩在被子里,像一个笨拙的蚕蛹。 眼前漆黑一片,很快意识便开始朦胧。 不知怎么,他好像看见了离桧宫。 白虎事件后,光帝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堂溪涧这么个儿子。 对他关心起来,甚至还想委以重用。 然而堂溪涧却拒绝了所有的封赏,恰逢边关战乱,于是自请想要前往边关打仗戍兵。 光帝这么多年的忽视慢待,根本不知道堂溪涧有没有领兵的能力。 于是只派他做了副将,堂溪涧也欣然答应。 出发的前一日,祝卿梧用自己攒了许久的月例弄来了两坛好酒。 然后他们一起坐在屋顶,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 祝卿梧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最后反反复复也只说了一句,“一定要保重自己。” 堂溪涧转头望着他,回了一句,“放心。” 那晚祝卿梧喝了好多的酒,乱七八糟地说了很多东西,“上战场可是要杀人的,要见血,要面对刀剑,一个不小心人就没了,人生下来不容易,死得倒很容易,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堂溪涧在一旁应和。 “你知道就好,死了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糕点,看不见天上的月亮,见不到想见的人,也娶不到喜欢的姑娘。” “喜欢的姑娘?”堂溪涧眉头微挑。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祝卿梧反问道。 堂溪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祝卿梧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有些心疼地拍了拍他。 “你还这么小的年纪,要是死在战场上可怎么办啊?” 堂溪涧哭笑不得地扯了扯他的嘴,“你怎么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祝卿梧喝得烂醉,哪里还会意识到这些,只是拉着他继续胡言乱语,“你要是晚点出生就好了,我们那儿的小孩儿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鸡都没杀过,而你已经要去杀人了,说不定还会被杀,唉……” “你都没有体验过正常的人生该是什么样的,明明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才刚上大学,正是读书谈恋爱的时候,本该过着很好的生活。” 堂溪涧有些听不明白,但也知道都是些关心他的话,因此只当他喝醉了。 于是抬手理了理他鬓角乱了的头发,问道:“阿梧,什么是很好的生活?” 祝卿梧喝了酒,大脑有些转不过来,一时间有些卡壳,“就是……” 他想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堂溪涧闻言,倏然沉默。 祝卿梧看着他的反应便知道他定然是有的,于是连忙问道:“是谁啊?” 堂溪涧没有回答,扭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眼神。 然而祝卿梧却来了兴致,不依不饶地问道:“是谁啊?我们的关系这样好,也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 “小气。” 祝卿梧说着坐了回去,继续说道:“很好的生活就是太平盛世,每个人都可以安心而自由地活着,不必担心明天和死亡哪一个先到,父母安康,亲友相乐,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堂溪涧似乎也被他的话所吸引,怔了片刻。 然后就听祝卿梧继续说道:“你也不用上战场,这就是很好的生活。” “嗯。”堂溪涧点了点头,似有所感,“确实是很好的生活。” “所以你要回来啊。”祝卿梧醉得不成样子,自己坐不住,于是斜斜地靠在他的肩上,握住了他的手继续说,“不然你的心上人是要伤心的。” “嗯。”堂溪涧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了。” 堂溪涧始终没有告诉过自己他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只是那日祝卿梧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堂溪涧也不知是怎么将他从屋□□了下去? 反正等他隐隐有了些意识,就感觉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正往屋里走。 祝卿梧想要挣扎着下来,但喝得太多,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能任由自己被他抱着。 堂溪涧将他抱回了屋里,放在床上,又悉心地盖好被子,却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望着他。 祝卿梧知道他马上就要走了,但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有叮嘱,于是想要伸手拉住他。 然而还没伸出去的手却被人先一步握住。 堂溪涧的手指一点点卡进他的指缝,很紧很紧地握着他的手。 然后慢慢俯下身来,蜻蜓点水一般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阿梧,等我回来。” 堂溪涧的声音很低,哪怕夜色如此安静,祝卿梧还是差点没听清。 但这句话足够他瞬间清醒。 手指突然卸了力,祝卿梧不敢再去抓他,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周围很暗很静,祝卿梧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堂溪涧的动作实在暧昧,祝卿梧想了许久也想不清。 没过多久,酒意再次袭来,祝卿梧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堂溪涧已经离开了。 离桧宫冷冷清清,玉珠捧着一小盒糕点欢欢喜喜地跑进来叫他,“祝哥哥,快起来,你看我从御膳房要来什么好吃的?” 祝卿梧坐起身来,抬手摸了摸额头,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像昨晚不过是一场梦。 - 祝卿梧是被热醒的。 寝殿内的炭火烧得极旺,旁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祝卿梧转过头去,是堂溪涧。 他只穿了单衣,少年人的身体像火炉,源源不断地向他传递着热意。 祝卿梧想要挣开他,然而刚一动作堂溪涧就醒了。 “别动,让我抱着睡会儿,我巡了三日的大营困极了。” 祝卿梧闻言,果然没有再动。 他不知道堂溪涧还有几句实话,是真的去巡营还是回宫筹备大婚的事宜,不过这也不是自己该在意的事情。 因此只是客套又疏离地回道:“陛下辛苦了。” 堂溪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继续睡,而是问道:“不开心?” “奴才不敢。” “阿梧……”堂溪涧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非要如此吗?” 祝卿梧也不知道,但好像他们之间又确实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 “没什么。” 祝卿梧立刻回道,随即紧紧抿住嘴唇,逼着自己把想要问出口的话咽回去。 可他终究还是没忍住。 于是努力整理好情绪,似乎是想要恭贺一般说道:“只是今日听说……” “什么?” 祝卿梧想要转头,终究还是不敢,只是抬眸望着头顶明黄色的帷帐,努力挤出一个笑来,“陛下要成婚了,这是喜事……” “所以奴才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 17 观星台 祝卿梧还以为自己会难过,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只是原本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一点点松开,慢慢收了回去。 这样的态度无异于默认,因此倒也没有什么求证的必要了。 “阿梧……” 堂溪涧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 然而祝卿梧却已经什么都不想听。 他只是转过头来,很认真地望向堂溪涧,“其实陛下不必费尽心思地将我带到这里,你要成亲了,我很高兴。” 祝卿梧说着,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还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他竟又想起了离桧宫。 哪怕曾经那么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但那里毕竟是他穿到大凉后待得最久的地方。 事到如今,祝卿梧竟有些想回去。 “所以我能回去吗?我不想待在这里。” 祝卿梧虽然笑着,然而不知为何,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生了无数裂纹的琉璃,似乎只要堂溪涧轻轻伸出手碰一下,他就会碎在原地。 因此虽然堂溪涧很想将他抱进怀里,但终究还是不敢。 于是只是替他轻轻掖好被角,回了句,“好。”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明日就回去。” “嗯。”祝卿梧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从前他总是忧思难眠,常常头疼,然而如今却能很快便能睡过去。 大概是因为让他忧思牵挂的人都没了。 没了牵挂,自然少烦恼,他也就可以安心地入眠了。 祝卿梧这一夜睡得极好,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堂溪涧难得竟也还没起,听见他起身的声音,这才睁开了眼睛。 祝卿梧自然而然地下了床替他更衣,然后伺候漱洗。 他们一起用过早膳后,宫女端来了药。 堂溪涧在身边他自然不可能再倒掉,只能全部喝了下去。 刚喝完,堂溪涧便给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蜜饯的甜味瞬间冲淡了嘴里的苦,祝卿梧的心情好了些,抬头冲他笑了笑。 堂溪涧见状似乎有些愣住,随即又捡起一颗蜜饯递到他的唇边。 祝卿梧乖顺地张嘴吃了下去。 堂溪涧似乎还想接着喂他,然而这时海恩走了进来,对着堂溪涧说道:“陛下,车马已经备好了。” 堂溪涧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把蜜饯罐放回去。 堂溪涧的銮驾他自然不能坐,坐的是一顶小轿,因此祝卿梧回到乾明殿才发现,一路上那个罐子竟然都被堂溪涧抱在怀里。 堂溪涧极忙,一回到宫中便有政事要处理,本想让祝卿梧回去休息。 但祝卿梧却说自己想要四处转转,堂溪涧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同意。 虽然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但双脚好像有自己的想法,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离桧宫的门前。 这里已经被重新修缮,但还没修缮完,因此推开门时还能看到当日大火留下的痕迹。 离桧宫的门没关,里面很安静,看起来已经没人住在这里。 不过想来也是,这地方本就偏远,又着了火,谁会愿意住在这里? 祝卿梧推门走了进去,然而还没走几步,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不远处的窗户下竟还立着一株结香树。 祝卿梧连忙走了过去,一眼就认出这并不是新栽种的,而是曾经的那一棵,只是被火烧了一半,一边的枝叶焦黑,光秃秃的。 只剩另一边完好的枝条还打着结,这是很久很久之前,堂溪涧做噩梦时祝卿梧打上的。 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结香树打结可以驱赶噩梦。 但后来他才知道,其实结香还有一个花语,是长相厮守,喜结连理。 所以他当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枝条在树上打下一个又一个的结? 是盼着堂溪涧可以不被噩梦侵染,安睡无忧,还是其实心底也曾暗暗期盼过长相厮守? 祝卿梧站在树前回想了很久,可是曾经的回忆和心情仿佛随着离桧宫的那场大火被一并焚烧殆尽。 他站在原来的那棵树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曾经站在树下时的心情。 正恍神间,祝卿梧突然听见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祝卿梧抬起头,这才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太监服的年轻男子拿着一把扫帚从后院走了过来。 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小张公公。 “小张公公?”祝卿梧有些惊讶地叫道。 小张公公看见他也很惊喜,连忙大步走了过来,只是两条腿一瘸一拐,走的并不快。 祝卿梧见状,连忙向他走了过去。 “你的腿?”祝卿梧担忧地看向他,那日的惨状他还记忆犹新,因此心里一直记挂着小张公公。 但自从那日诏狱后,祝卿梧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曾不止一次问过堂溪涧,然而每次得到的都只是一个很模糊的答案。 因此祝卿梧只知他还活着,去了一个好去处,却不想竟是离桧宫。 “没事。”小张公公摇了摇头,“陛下派了御医给我医治,开的都是最好的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上次伤到了骨头,便恢复得慢了些,等痊愈之后走路便和常人无异了。” 祝卿梧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张公公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离桧宫,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 “陛下本来是想送我出宫的,可我舍不得。” 小张公公说着,将手中的扫帚放下,“这儿是离玉珠最近的地方,我便求了陛下住到这儿了。” 骤然提起玉珠,两人心中皆是一痛,但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很有默契一起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祝公公,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祝卿梧摇了摇头。 “那就好,看来陛下终究还是顾念着从前的情分的。” “或许吧。”祝卿梧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苦涩道:“是我拖累你和玉珠了。” 小张公公摇了摇头,说道:“从前玉珠常常和我提起你,她把你当成兄长,比起她自己,她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祝卿梧听到这儿,鼻子一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湿漉漉的,“我恐怕是要……” “什么?”小张公公没有听清。 “没什么。”祝卿梧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小张公公说着便要站起身来,然而还没起身便被祝卿梧按了下去。 “你腿上的伤还没痊愈就别乱动了,好好休息。” 祝卿梧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 他抬起头来,发现有一只鹅黄色的小鸟立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冲着他叫。 祝卿梧似乎这时才发觉,不知何时天气渐暖,枝叶渐新,春日将到。 想到这儿,他又回头看了不远处的结香树,枝叶依旧光秃秃的。 它被烧得这样严重,大概永远不会再生出新的枝叶。 不知怎么,祝卿梧竟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花已经不香了,人装出闻嗅的样子。① 就好像一切都还是完好的模样。 大概是刚才无意间窥见春日将至,回去时连路上的风也温柔了起来。 御道上来往着许多宫女,每个人的神色都喜气洋洋,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祝卿梧抬起头,似乎这才发现皇宫里不知何时已经被装扮了起来。 处处都是鲜红的灯笼彩挂,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迎接皇宫中新的女主人。 皇宫内外焕然一新,只有他是旧人。 他身上深灰色的长袍和他一样暗淡,和这满目的鲜红形成鲜明的对比。 祝卿梧只能慌忙躲避。 虽然步履匆匆,其实漫无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像是被困在迷宫里的老鼠,以为只要向前走就会有出路。 但其实步步皆是死局。 祝卿梧不断向前走着,直到走到筋疲力尽,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来,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面前竟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建筑。 那是一座很高的高台,似乎只要站上去,便能俯瞰整个郢都。 祝卿梧不知这是哪里,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于是只身走了进去。 里面很暗,似乎许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刚一进去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这让祝卿梧不由踟蹰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一层很大也很空,只放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刑架,角落处是一圈又一圈的台阶。 祝卿梧抬步,慢慢走了上去。 他的体力不好,因此走了许久才终于到顶。 最高处是一扇门,他推开门,面前的视野骤然开阔了起来。 祝卿梧抬步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房间外是一个露台,这里和离桧宫的屋顶不同,视野极好,几乎可以俯瞰整个皇宫。 祝卿梧也终于能从这里看见皇宫外面的场景。 他似乎看见了宫外连绵的群山,纵横交错的河水,以及一条条长街上来往不断的人群。 祝卿梧怔怔地看了许久,这才抬起头,看着浩淼的天空。 有一瞬间,他好像突然猜到了这是哪里。 这是观星台。 从前大巫居住的地方,堂溪涧刚登基便将他凌迟在这里,整整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所以祝卿梧刚才进来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生死,祝卿梧竟没有感觉到有多害怕。 只是连带着突然想起,他曾偶然听说过的一则辛秘。 观星台,曾囚禁过一个贵人在这里。 至于是谁,他在这里八年也没弄清。 不过事到如今,知不知道的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只是…… 祝卿梧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碧蓝的天空。 不知道到了晚上,这里能不能看见星星? ------------ 18 看星星 堂溪涧大婚那日,祝卿梧终究还是没有去。 帝后大婚的仪式极为繁琐,从临轩命使,纳采,问名、到告期,奉迎,前后足足忙碌了二十余日。 奉迎的前一天,皇宫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宫中前三殿、后三宫都用绸带搭起彩架,大红双喜字、吉祥语图案抬头可见。宫中所有的御道上都铺满了正红色的地毯。① 从纳兰府到宫中的那条路的两侧设了大红色的路灯和各色彩灯。连宫中的宫女太监都换上了亮色的衣服,喜气散遍了整座皇城。②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喜事。 只有祝卿梧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太监服,怀里抱着一坛酒,如同游魂一般行走在宫中。 宫墙是红色的,御道上的地毯是红色的,两侧的宫灯也是红的。 只有他像是不小心落入其中的一点墨,显得如此突兀。 明明已经离前殿那么远,可是祝卿梧似乎还是能隐隐约约听见前殿传来的乐声。 祝卿梧驻足听了片刻,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大概是抱着一坛酒的缘故,今日的观星台格外难爬。 因此祝卿梧爬了许久才到顶。 这是他前几日寻找到的好地方,观星台上的视野开阔,一低头便能看见前殿的风景。 夕阳一点点落下,皇宫内外的灯笼一起亮起,从前殿一直绵延到宫外的纳兰府,浩浩荡荡,如同一条长龙。 他知道此时堂溪涧正穿着冠冕坐于殿上,而使臣正在纳兰家迎接未来的皇后入宫。 很快他们会行合卺礼,行朝见礼,行庆贺礼,直至大婚礼成。 想到这儿,祝卿梧笑吟吟地坐在了观星台半人宽的护墙上,打开了身旁的酒。 大喜的日子,合该以酒相庆。 观星台太高,身侧不时就会有风吹过,好在已是初春,因此并不觉得冷。 暖风徐徐,舒服得让人想要闭上眼睛,这风实在太温柔,有点像很多年前醉酒时堂溪涧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吻。 明明是如此意味不明的东西,却偏偏让他心动。 思及此,祝卿梧不禁觉得可笑,他明明活了这么多年,却被一个少年拿捏在了手里,一步步沦落至今。 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祝卿梧想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步错了?他也分不清。 想不清就不想,反正已经事到如今,再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祝卿梧一边喝酒一边想着,头脑很乱,思绪像是野马一样随意奔腾。 一会儿想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留在离桧宫,一会儿想他就应该早早死在那场车祸里,不该穿越什么时空。 果然世上哪有重生这种好事,这白捡的八年时光他没一日过得开心。 但似乎从前还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开心。 怪不得从前神仙犯错便要被流放人间,原来人间就是地狱。 不远处隆重而庄严的乐声响起,祝卿梧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还是能隐约看见,是奉迎的车队将皇后迎进了宫中。 祝卿梧笑盈盈地看着不远处盛大的仪式,捧起怀中的酒遥遥相敬。 就当提前祝他们礼成。 坛中的酒越来越难喝,但祝卿梧还是逼自己喝了下去。 他今天去酒库挑了许久,这已经是他挑出来最好喝的酒。 这酒也不知是用什么酿的,辛辣刺鼻,喝的他直咳嗽。 不过毕竟是堂溪涧的藏酒,祝卿梧还是勉强替它找了个理由。 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这咳嗽怎么也怪不到酒。 是啊,他的身体似乎确实越来越差了。 祝卿梧托腮想道,从前只是体寒体虚,如今连每日睁眼都费劲。 只是这些年他生了太多的病,因此也不知道究竟该怪到哪一场病的头上去。 思及此,祝卿梧又想到了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 似乎一切的孽缘都是从那时起,如果不是他想逃,后来也不会被分到离桧宫去。 不被分到离桧宫就不会被针对,也就不会夏日被罚跪,冬日被冻病。 在离桧宫的八年他生过很多次的病,受过很多次的伤。 以至于后来久病成医,有时还能自己给自己抓几副药来看看病。 他还记得有一年冬日内务府又“忘了”离桧宫的炭火。 祝卿梧来了脾气半夜去偷,结果却被发现。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直接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让他站在雪地里。 最后还是玉珠给堂溪涧送了消息才将他救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堂溪涧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给他。 但祝卿梧还是冷得浑身打颤,哪怕灌了姜汤还是生了一场大病。 那几日堂溪涧日日下学都在他房间做功课。 祝卿梧看他冻得手指通红,几乎拿不住笔,本想劝他别写了。 然而堂溪涧却突然背对着他说道:“终有一日……” “什么?”祝卿梧没听清。 堂溪涧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写着功课,没再说下去。 但今日再刚起来,祝卿梧觉得他当时应该想说的是“终有一日,我们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 或是“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还是“终有一日,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不,应该不是最后一句。 毕竟如今伤自己最深的也就是他了。 祝卿梧笑着收起思绪,他也不明白事到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所有人都在不断向前,只有他停在原地。 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母亲将他抛弃在那棵梧桐树下时,他就注定总是比别人晚上一步。 他被困在那棵梧桐树下的三日,余生用了很久也没有走出去。 可是如今想来,祝卿梧也没有恨过她。 他知道母亲一个人拉扯他的不易,在继父面前的为难,放弃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他一向体谅别人。 就像如今他依旧体谅堂溪涧。 他这样糟糕的开局,如今登上皇位属实不易。 那个位置一路荆棘,他必须比别人更狠戾。 他会娶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子,稳固江山,为他带来助力。 而这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小太监而已。 从前在离桧宫时他们相依相伴,而今堂溪涧坐拥江山,也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不对,是自己不需要他了。 没错,祝卿梧靠着旁边的墙,笑呵呵地喝了口酒,“堂溪涧,是我不要你了。” 这句话说完,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突然累极,要用力抱住怀中的酒才没有让它掉下去。 祝卿梧抬起头,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 靛蓝色的天空上布满了星星,一片一片满满登登,像是碎钻落满了天空。 这是他在二十一世纪很难看到的夜景,因此刚来时他总喜欢看星星。 那时的玉珠还有些不解地问他,“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祝卿梧说:“因为以后天上的星星会越来越少,就看不着了。” “怎么会呢?”玉珠不解地反问道,“我娘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地上的亲人,每天都有人会死,所以天上的星星是会越来越多的。”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小豆子说着,坐下陪他一起看了起来。 “祝哥哥,你说我们死了以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祝卿梧不想破坏他们心中小小的愿景,因此肯定地回道:“会的。” “那等我死了就变成星星照着你们,离桧宫的东西少,蜡烛本就不够,这样你们晚上出去就不用提灯了,要是你们想我了,就抬头看看我。” 祝卿梧好气又好笑,“说什么傻话,我比你们大,要死也是我先死,到时候照着你们。” “不要!”玉珠立刻回道,“祝哥哥你这么好,你死了我会很难过。” “你死了我也难过呀。” “那你就抬头看看我。” 祝卿梧哭笑不得,“得得得,我们绕过这个话题吧,别看星星了。” “就是,什么死不死的,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小豆子在一旁说。 “嗯。”祝卿梧也跟着说道,“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从前祝卿梧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可如今却信了。 他揉了揉眼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努力想要找一找,玉珠和小豆子是哪一颗? 他们俩那么活泼,一定是最亮的两颗。 可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所有的星星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只能冲所有的星星都挥挥手,就当算作是告别了。 前殿的仪式渐渐到了尾声。 坛子里的酒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祝卿梧将空了的酒罐放下,扶着旁边的墙慢慢站起身来。 风烈了起来,成群结队地从他身旁跑过,吹得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 深灰色的外袍贴在他身上,空空荡荡。 祝卿梧移开目光,看向更远阔的河山,突然生出几分遗憾。 他一生都被困在了这里,竟没有机会领略一下这里的河山。 其实他一直都想去江南,看小桥流水,也想去大漠,看落日孤烟。 然而没有机会了。 他这一辈子也走不出皇宫,就像这么多年他一直走不出那棵梧桐树一般。 他实在是太累了。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总是先顾虑着别人。 而今终于再没什么人让他牵挂,他也终于可以为自己考虑一次了。 祝卿梧抬头最后一次看了眼天上的星星。 这次他终于看清最亮的那两颗。 祝卿梧笑了笑,这下连遗憾也没了。 刚刚的酒意上了头,因此他并不怕,只是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可以跟着风一起飞走。 他向前一步,脚掌一半便凌了空。 周围的风吹得更急,祝卿梧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很舒服。 他张开双臂,像是挣开了所有的束缚。 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消失,他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身体,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满是惊惧的,“阿梧。” 祝卿梧转过身,略含醉意地睁开眼睛。 他还以为喝的太多,眼前出现了幻影。 不然堂溪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身上还穿着正红色的喜服,手里握着一个红色的玉瓶,正一边冲他说着什么,一边试探着向他靠近。 然而祝卿梧已经听不清,又或是不想听清。 无非是上面危险,快下来,回到我身边之类的话。 可是他不想回去了。 祝卿梧又向后走了一步,然后成功地看见堂溪涧瞬间被钉在原地,目眦尽裂,满眼惊恐。 祝卿梧似乎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他这样失态的神情。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玩。 也不知一会儿他从这里坠下去,会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阴影? 毕竟曾经相伴八年,祝卿梧终究还是不忍心。 于是好心地用唇型对他说了一句,“回去吧。” 然而堂溪涧却没有听,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喊了一句,“阿梧!” 祝卿梧还记得堂溪涧第一次问他名字时的情景。 彼时他不知为何浑身是伤,被人扔在离桧宫。 祝卿梧用了自己当时全部的积蓄为他换了药,精心照顾才让他好了起来。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卿梧,祝福的祝,卿卿的卿,梧桐的梧。” 躺在床上的小孩儿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那以后我叫你阿梧。” 当时的祝卿梧还没有适应皇宫中尊卑贵贱的那一套,说他没礼貌。 少年没和他争辩,只是这么固执地叫了下去。 一叫就是八年。 后来祝卿梧才了解道,按照大凉的规矩,原来没礼貌的其实是自己。 但如今,他似乎已经不需要遵守大凉的规矩。 于是他对堂溪涧摇了摇头,“不是阿梧。” 他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是什么下人奴仆,他是祝卿梧。 “我叫祝卿梧。” 祝卿梧说完,冲他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要说的话。 “堂溪涧,我不要你了。” 堂溪涧望着他,似乎意识到了,再也顾不上什么,连忙向他跑了过来。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像是一片落叶,就这么被风吹了下去。 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来回顾这一生。 然而祝卿梧闭上眼睛后,眼前却只出现了许多年前的一副场景。 那是他穿来这里的第三年,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迎来了春日。 鸟儿一声啼叫,绿色便洒满了人间。 彼时鲜花盛开,微风和煦。 祝卿梧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扎了一只风筝,找了个平日里没人去的地方带着他们玩。 已经十五岁的堂溪涧嫌放风筝太幼稚,只肯坐在旁边看。 祝卿梧知道他是怕会有失身份,便带着小豆子和玉珠放了起来。 然而还没放一会儿,风筝便卡进了旁边的树枝上。 祝卿梧不会爬树,正一筹莫展之际,便见刚才还嫌放风筝有身份的少年挽起袖子,几下便爬了上去。 祝卿梧吓了一跳,连忙大声喊道:“小心!” 还没说完,便见少年已经伸手拿到了风筝。 然后转过身来,正冲他笑。 ------------ 19 堂溪涧 涧,山间沟渠也。 堂溪涧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在七岁,他入南书房的第二年。 那日先生讲到“六龙过万壑, 涧谷随萦回 ”时,对其中的“涧”做了解释。 “山间沟渠也。” 先生的话音刚落,三皇子突然打断太傅的话,激动地问道:“什么,什么?涧竟然是沟渠的意思!” 说着,满怀恶意地转过头来,拍手大笑道:“那你岂不是应该叫堂溪沟渠?” “还是叫你堂溪水沟?你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连名字都下贱!” 其他的皇子倒没有随声附和,只是一个个跟着转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堂溪涧却好像从他们的眼神中看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卑贱。 最后还是刘太傅终止了这场闹剧,他抬起手指敲了敲三皇子的桌子,说了句,“三殿下,不许分心。” 三皇子这才转过身来,却没有罢休,而是继续问道:“太傅,那瑜是什么意思?” “美玉之意。”太傅答道。 堂溪瑜是三皇子的名字。 “祎呢?” “美好的意思。” “太傅,靖是何意?” “和平安定。” 原本安静的课堂瞬间哄闹了起来,皇子们纷纷起身围着太傅询问着自己名字的意思。 连一向沉稳的太子也有些坐不住,“那我呢?太傅。” 刘老太傅闻言,神色略微恭敬了起来,极为郑重地回道:“寰指广大的地域,也指王畿,陛下对您寄予了厚望呢殿下。” 毕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哪怕平日里装得再老成,嘴角还是没忍住溢出了几分笑意。 南书房内热闹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只有坐在角落处的堂溪涧始终没有发一言。 小小的手掌蜷在一起,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道血印。 他用了许久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毕竟没有人会心疼,反而会更加笑话他。 但接下来的课堂溪涧什么也没听进,只是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太傅的那句话,“涧,山间沟渠。” - 堂溪涧小时候不明白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皇子,但别人待他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从不来看自己?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母妃,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宫女照顾自己? 更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皇子名字皆是美好的寓意,而自己却是山间的沟渠? 他曾试探着问过照顾自己的宫女,然而宫女是个哑巴,并不会说话,每次都只能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哀哀地望着他。 旁人更不会告诉他这些辛秘,他只能自己去找究竟是什么原因。 可他在整个皇宫中都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他没有亲族,没有母家,除了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当今的皇帝,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死去的宫女外,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外祖?有没有舅父?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皇宫里的人,人人都可以欺负他。 直到七岁那年他得知了“涧”字意思的那日。 他的兄长们下了学也没有放过他,围在他身边一声不停地喊着他,“堂溪沟渠”。 堂溪涧拼了命地想要从他们的声音中逃出去,可他们玩得正开心,将他团团围住,让他怎么也逃不出去。 堂溪涧被一步步逼到角落,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 可是那些声音就想一根根银针,依旧毫不留情地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闭嘴!你们闭嘴!”堂溪涧冲他们大喊。 然而反而叫得更加开心。 “住口!”堂溪涧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推,原本的人网缺了一角,他终于跑了出去。 身后不知为何传来一声声惊呼,可他已经顾不上,只是不停地向前跑去。 堂溪涧从未有一次像那天一样希望自己可以跑出这里。 然而皇宫实在太大,哪怕他拼尽全力却还是跑不出去。 堂溪涧回到宫中时才知道他那一下推倒了三皇子,恰好旁边有一块石头,三皇子磕得头破血流。 他的生母颖妃在光帝面前哭得快要昏死过去。 光帝勃然大怒,罚了他二十个板子。 侍卫手中的板子比他还要高,哑巴宫女吓得跪在侍卫面前一个劲儿磕头,但在皇宫里,弱小换不来任何怜悯。 两个人抓着他将他重重按在地上,接着板子高高举起,只一下他的眼前就黑了下去,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板子一下下落在他的身上,堂溪涧很快便被打的皮开肉绽,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大抵是痛到了极致,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接着是一个女声,对着他大声喊道:“不许哭!你要活下去!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眼泪汗水糊了一脸,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那是谁的身影,然而却什么也看不清。 又是一板子打了下来,堂溪涧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火,周围是漫天的大火,身穿白衣的女人被困在大火中间。 堂溪涧看不清她的脸,却下意识想要过去。 然而周围的温度极高,他怎么到不了女人的身边去。 堂溪涧急得有些想哭,他想要把女人救出来,这么大的火她会死在火里。 然而还不等他靠近,女人的怀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孩儿身影。 女人紧紧抱着小孩儿,虽然隔着大火堂溪涧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是在哭泣。 堂溪涧正疑惑时,就见女人猛然松开了小孩儿,接着吐出了一大口血。 小孩儿似乎想要去扶她,却被她紧紧按住,“快走!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有些意外,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还无比得熟悉。 “快走!不许哭!你要活下去!”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小孩儿只顾哭喊,抱着她不肯走。 接着女人闭上眼睛,终于狠下心来将小孩儿一把推了出去。 堂溪涧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想要扶起小孩儿,然而小孩儿抬起头来,他竟然看见了自己。 那个小孩儿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堂溪涧猛地抬头向火里的女人看去。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 那是他的母亲。 - 堂溪涧睁开眼时哑巴宫女正坐在一旁哭泣。 见他醒了,眼泪瞬间流得更狠,试探着想要问他哪里哪里不舒服?然而手指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出一个完整的手语。 堂溪涧倒趴在床上,鼻间似乎还残存着呛鼻的浓烟,脑海中最后的一副画面便是观星台上漫天的烟火。 观星台? 这三个字像是一条线,将他所有被遗忘的记忆一颗颗重新穿了起来。 他全都想了起来。 过往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如同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差点承受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一旁的哑巴宫女见状连忙抬手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然而手却被堂溪涧小小的手掌反握住。 哑巴宫女一愣,然后就见堂溪涧一点点转过身来,对着她叫了一声,“柳姑姑。” 哑巴宫女闻言一愣,随即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涌出,低头将他抱进了怀里。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嘴里咿咿呀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 大凉巫风极盛,到了光帝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大凉境内处处都是巫庙,竟比寺庙还要兴盛。 皇宫内自然也不例外,光帝为大巫建观星台,使其可以日日夜观天象,勘卜未来。 光帝戎马一生,也曾创有功绩,因为年轻时在战场上拼杀过的经历,彼时对于生死倒还坦然,然而年老后却不知为何突然怕起了死亡,一心追求起长生来。 于是求问大巫如何长生? 大巫测算三日,言:“帝王命格贵不可言,所以要选同样命格贵重的女子,使其坐于观星台上日日祈福十八载,便可保佑陛下长生。” “大巫可能算出这命格贵重的女子是谁?”光帝问道。 大巫闻言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突然提笔在纸上一笔写下了一个名字。 “杀印相生女命,贵不可言。” 光帝低头看去。 銮仪卫水靳独女,水沂映。 水靳毕竟是正一品武官,且年过四十才得了水沂映这么一个女儿,这让光帝不禁为难了起来。 但最后对于长生的渴望还是压过了为难,于是生出一计。 当年恰逢旱灾,光帝亲上观星台求问大巫,大巫夜观天象,得出上天旨意。 言:“天降圣女于凡尘,只要寻到圣女,于观星台日日祈祷,便可得雨,并写出了圣女的八字。” 皇帝派人拿着八字寻遍郢都贵女,最终找到了水家独女水沂映。 彼时水沂映正要和余家定亲,她和余家嫡长子余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本该有和美的一生,但天子降旨,且事关天下百姓,他们不得不从。 水靳只能退亲,含泪将女儿送进宫。 水沂映虽难过,但毕竟事关无数百姓生死,还是认真日夜祈福。 然而一日祈福时,皇帝突然来到观星台。 他本是来询问大巫长生之事,然而惊鸿一瞥,却看见了一旁正在祈福的水沂映,女子一身素衣跪于蒲团之上,虽闭着双眼,但已足够倾城。 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光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容颜的女子,惊为天人,一眼钟情。 甚至一度不敢向前,生怕这是天上幻化的仙子,随时都会飞走一般。 最后还是水沂映祈福完睁开眼睛,这才看见了痴立在一旁的光帝,连忙起身行礼。 光帝见状,立刻抬手免了她的行礼。 “怪不得銮仪卫将你藏得这样好,这些年中,郢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你的什么消息。” 水沂映抬眸看着光帝的目光,心中一颤,缄默不语。 光帝也没再继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为了长生,光帝忍了一年,但终究抵不住心中的欲念,于观星台上强要了水沂映,并于一年后产下一子。 毕竟水沂映对外所言是圣女,因此光帝无法将她纳入后宫,也无法对外承认这是水沂映的孩子。 只能宣称这是光帝喝醉酒后强要的一个宫女的孩子,为了表达对这个孩子的不满,还取名为涧,沟渠之意。 光帝为了做戏做真,竟真的打算将堂溪涧交与宫女抚养。 从小陪水沂映一起长大的婢女柳茹不放心,于是自请照顾堂溪涧,并喝哑药毁了嗓子,表明自己永远不会将真相说出去。 当年皇帝一颗心都在水沂映身上,对于堂溪涧也尚且怜惜,因此自然同意。 然而好景不长,水沂映入宫第六年,水家被人举报藏匿逆王遗物,意图谋反,水沂映正想求情,然而天下大旱,恰逢光帝大病,宫内突然生出许多圣女不洁,才遭此灾祸的消息。 天下大旱,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自然需要有人来发泄,加上流言四起,水沂映自然成了最好的泄愤人选。 一时间群情激愤,怒火冲天,觉得她以圣女之身受天下人供奉,享尽荣华富贵,却贪图享乐,以不洁之身祈求天恩,是故天神降罪,于是纷纷要求处死水沂映。 虽也有人为水家求情,但在当时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没有什么用。 水沂映是皇帝爱重之人,自然不舍,然而旱灾来的如此突然,民心有如此动荡,加上大病,让他也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真的是天神降罪? 而此时大巫又前来进言,说:“圣女需以处子之身日夜祈福,方能为陛下带来福运,而今不仅处子之身已破,而且产子,福运转为晦运,便会带来灾祸,须以圣火焚烧三日,方能将晦运净化,且今后不得再与堂溪涧相见,父子相离,方能保陛下性命。” 光帝闻言沉默良久,终究幽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同意了他的话,“允。” 一个字便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水沂映自知逃不过,于是只用最后一点情分提了一个要求。 她想最后见堂溪涧一面,那是她的孩子,但她只在出生时看过一眼。 皇帝犹豫片刻,终是应允。 于是尚且懵懂的堂溪涧便被带到了观星台,水沂映的面前。 水沂映看着他,满眼悲戚,她知道自己死后这个孩子的处境会有多艰难,她无名无份,所以堂溪涧只能是宫女之子,水家如今自顾不暇,光帝听信谗言,今后不会见他,他没有任何依靠,在这个皇宫人人可欺。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所有的不放心细细叮嘱。 “不要为我报仇,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水沂映知道他如今只有四岁,这些话他很快就会忘记,等他长大,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起,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水沂映说着,眼泪再也止不住,紧紧将他抱进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不明所以,被吓得大哭,水沂映最后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把他推给了一旁的柳茹。 “带他走吧,涧儿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水沂映说着,对着柳茹深深拜了下去。 柳茹连忙跟着跪下,她说不出话,只能给她的姑娘磕了个头,然后带着堂溪涧向外走去。 大概母子真的连心,堂溪涧走到门口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想要向她跑过去。 然而却被柳姑姑拉住。 堂溪涧尚且什么也不懂,但那一刻的本能让他想要冲回去,抱一抱那个女人。 水沂映见状,猛地闭上了眼睛,冲他喊道:“快走!不许哭!你要活下去!” “你要好好活下去!” 堂溪涧听到这儿抬手摸了摸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哭。 一旁的柳姑姑终究还是狠心把他抱了出去。 接着,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那日观星台燃起了漫天的大火,足足燃烧了三日,经久不熄。 哪怕深夜,也将整个郢都照得灯火通明。 全城的百姓或驻足,或聚集在宫门口,人人拍掌欢呼,高颂陛下圣明。 妖女已除,天下必将太平。 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只有堂溪涧大病一场。 再次醒来时,他忘了所有的事情。 ------------ 20 终别离 ------------ 21 再重生 ------------ 22 见玉珠 ------------ 23 上驷院 ------------ 24 端午节 ------------ 25 七月半 ------------ 26 度风波 ------------ 27 中秋节 ------------ 28 除夕夜 ------------ 29 春三月 ------------ 30 胡杨木 ------------ 31 平安符 ------------ 32 归自由 ------------ 33 下江南 ------------ 34 守城池 ------------ 35 乾明殿 ------------ 36 秋意浓 ------------ 37 狸花猫 ------------ 38 五皇子 ------------ 39 讨寿礼 ------------ 40 压岁钱 ------------ 41 齐解元 ------------ 42 赴灯节 ------------ 43 诉衷情 ------------ 44 观婚礼 ------------ 45 堆雪人 ------------ 46 宗人府 ------------ 47 三九盒 ------------ 48 吐落部 ------------ 49 甜点铺 ------------ 50 太阴关 ------------ 51 望平安 ------------ 52 我相信 ------------ 53 识彼此 ------------ 54 头七夜 ------------ 55 七星灯 ------------ 56 一辈子 ------------ 57 生闷气 ------------ 58 我愿意 ------------ 59 我答应 ------------ 60 衣冠冢 ------------ 61 正文完 ------------ 62 番外一 ------------ 63 番外二 ------------ 64 番外二 ------------ 65 番外二 ------------ 66 番外二 ------------ 67 番外二 ------------ 68 番外三 ------------ 69 番外四 ------------ 70 番外四 ------------ 71 番外四 ------------ 72 番外四 ------------ 73 番外四 ------------ 74 番外四 ------------ 75 番外五 ------------ 76 番外五 ------------ 77 番外六 ------------ 78 番外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