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镇龙村。 据说百年之前,曾有蛟龙过此,被一名圣人镇压于井中。此后这个村子便改名叫镇龙村,村口那口井叫镇龙井。 穿过村子鸡笼巷的那条河,就叫过蛟河。 虽然现在村民们大多管它叫断青河。 “所以,镇龙井底真的有龙吗?” 周扶光微微挑眉,俯身往井里看。旁边讲故事的老人摇了摇蒲扇,煞有其事:“老故事又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定真的有啊。” “不然年年夏天,那么多外乡人跑进村子里,不是来找那条被镇住的蛟,还能是找什么?” 说话间,他瞥了眼俯身看井的外乡少女。 少女是三日前来到镇龙村的,来了之后便住在村子唯一的私塾里。村里有人说这是陈先生的童养媳,也有人说是陈先生的私生女——或者远房亲戚—— 谁知道呢。 反正陈先生也不怎么出门和人聊天。 这少女倒是比闷葫芦似的陈先生更活泼些,来的第一天就满大街逛,逮着人就问圣人镇龙的故事。 这故事在镇龙村有几十个版本,虽然细节各有偏差,但大致相同。周扶光每次总会耐心听完,同样的结局她听了至少三十几遍,脸上也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 每听完一个版本,周扶光就会走到井边,俯身往里看。 镇龙井外表和寻常的井并无不同——摇水的车轱辘上卷着粗麻绳,井深,不大规则的圆,底下是一汪光粼粼的井水。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镇龙井的井壁上,钉着一把生锈的铁剑。 那把剑也不知道在上面钉了多久,绣得泛红,边缘青苔和井壁上的青苔完全长在了一起。 按照村子里的说法,那把剑就是圣人专门留在那里,用来镇压蛟龙用的剑。 周扶光单手扶着轱辘,问:“就没有人去把它取下来看看?” 老人继续摇扇子,回答:“这是吃水的井,谁吃饱了撑的爬进去拿一把破铜烂铁啊?” 忽的,他摇扇子的动作停住,狐疑看向周扶光:“你不会半夜爬进去偷那把剑吧?” 周扶光:“没有,我就看看。” 老人满脸不信任,又道:“你离井口远点,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镇龙井底下通着断青河,以前有小孩掉下去,呼救都来不及,一下子就被卷走了。” 看出老人不信,周扶光耸了耸肩,站起身远离井口。 井边有树,极老的一颗榕树,根系发达如蛛网,拱出地面,盘绕着井口青石绕成一圈。树干部分从中间分开,足有五人合抱那样粗壮,从裂开的部分里面,又长出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幼苗。 有几个小孩子就坐在横生出去的树干上,嘀嘀咕咕商量着要攀上高处去掏鸟窝。 日头渐高,远处一排排民居房屋顶慢慢冒起炊烟。 周扶光估算着时间,快到中午饭点了——她跟摇扇子的李老头道别,转身脚步轻快往斜坡下走。 年轻人脚程也快,不过三两步便走出了老榕树郁郁葱葱的阴影,走进太阳光底下。 下了斜坡,往左拐,进入鸡笼巷。 鸡笼巷是个直头直尾的长巷子,两边多住户,都是瓦片房泥巴墙,木条子编出篱笆圈出地,里面养鸡——养鸡不能总圈着,偶尔也要放出去,东家放完西家放,过路上一天到晚走来走去的鸡就没有停过。 鸡多了,满地难免鸡屎。 周扶光垂着眼皮,专挑没鸡屎的地方踩,走路,但姿态像跳,轻快的,一格一格的过去。旁边院子里有妇人探头看了她几眼,目光探究。 等周扶光走过去,她们立刻走出院门,与邻居聚集,交头接耳。 一个人说:“你看她那娇气样,皮肤又白花花的,准是个大小姐。” 另一个人说:“可是大小姐来我们村子里干什么呢?” “往年夏天,不也有很多大人物来我们村子里嘛?找那个什么——被镇压的真龙。” “那也没见过这样的外乡人呀,她连个仆人都没有。” …… 往年夏天,镇龙村也会来许多外乡人。 他们有着村里人所能想象的,最高程度的尊贵与矜持。但村里人很少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这些人——他们一般都带着很多仆人,而且会直接住进县令那间三进三出,还有三层赏月小阁楼的漂亮大宅院里。 期间他们那些穿着得体的仆人会天天去看镇龙井,进卧龙山,去断青河边转悠。 一直待到七月中旬,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空手离开。 没有人知道那群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的大人物们是来干什么的,也没有渠道去了解他们的身份。 他们只能按照镇龙村那些虚无缥缈的古老传说,揣测那些大人物是专门来找那条被圣人镇压的‘真龙’。 鸡笼巷的一条路没办法走到尾,走过三分之二,就会遇到从东往西截断了整个鸡笼巷的断青河。 河面架有一座石拱桥,用以连接两岸。 断青河名义上是河,但到这里,其实河水已经变得很浅。若是一个身量略高的少年淌水下去,河水顶多淹过膝盖。 但水流颇急,底下又有厚密的浓绿色水草,所以从桥上往下看,便会让人生出这河水很深的错觉。 周扶光走到桥中间,伸出右手扶着桥栏,低头往河底看去——太阳光明晃晃照着她的右手,那是只骨节修长又漂亮的手,只是不太符合大部分人对常规大小姐‘纤纤玉手’的幻想。 那显然是一只有力量感的手,曲起手指时手背上会有青筋凸起,但皮肤却极白,白得几乎能反光,教人不敢多看。 除去白外,还有一点很惹眼的,便是她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原本尾指的部分,却空空落落,只有纱布缠绕。白色纱布缠过手掌,没入衣袖。 周扶光久久凝望着河底茂密水草,分明是夏日,太阳势头最盛的时刻,但这条不深的河水却莫名散发出一股寒意。 那股寒意浸骨刺人的顺着河面往上冒,仿佛想顺着石桥攀爬上岸。 但在周扶光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股试图爬上岸的寒意凝固了片刻。 下一秒,寒意坠回河底,河面无端溅起一小丛水花,像是某种东西无能狂怒的拍了下水面。 周扶光屈起大拇指敲了敲桥栏,扭头离开时嘴角上翘,面容得意。 走过石桥,到了鸡笼巷尽头,便是私塾——镇龙村只有一家私塾,而这唯一的一家私塾里,也只有一位教书先生。 先生姓陈,全名叫陈玄乙。 陈先生也不是镇龙村本地人。他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在一场暴雨中来到镇龙村的——关于陈先生的来历,众说纷纭。但比较可靠的说法,说他是北俱芦洲西府院落榜的读书人,落第后郁郁不得志,无颜面回上京,就避世到乡下来了。 恰好村子里没有先生,而陈先生又那样宽厚和善,修金是县令与村里几个大户合资出的,束脩只收点粮食粗布。 村里人乐得把自家孩子送去念书,不求考取功名,能认几个字也挺好。 是以陈先生虽然性格沉闷不爱出门,但在村里人望却很高。村妇们背地里嚼舌根,说到陈先生时,总要留几分情面。 私塾不包午饭,学生们一窝蜂从书院里冲出来——小的才七八岁,大的有些都十四五了,与周扶光差不多年纪。 年纪小些的,满脑子只有午饭,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倒腾得能冒火星子,从周扶光身边跑过去,连眼珠都不斜一下。但稍微大点的,比如顾千钟。 与周扶光年纪相仿的少年,生得高大,容貌端正,与周扶光迎面碰上,态度温和的笑:“周姑娘好——” 周扶光脚步一停,站在距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颔首,随意的回:“你好。” 顾千钟笑了笑,单手拿着一捧书,不紧不慢越过周扶光,跟随其他放学的学子一起往外走。 男孩子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都是鸡嫌狗憎的年纪。但顾千钟不一样,顾千钟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很有礼貌,衣服也不会像同龄人一样脏兮兮的。 他的衣服布料远比其他人更好,尽管在周扶光眼里不算好——但在这个村子里,没有哪个少年人会比顾千钟穿得更体面,也没有哪个少年人会比顾千钟收拾得更干净,说话更得体。 毕竟他父亲是这个镇子上最有钱的员外郎。 陈先生一年的修金,顾员外个人就承担了一半,剩下一半才是县令和其他学子的父母共同承担。 周扶光跨进院门,穿过空荡荡学堂,走进后院。 后院是陈先生专门辟出来自己住的,位置其实不大,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客房,中间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院子,用来做饭。 虽然这个做饭的院子里,此刻烟雾缭绕,一副要烧起来的架势——周扶光在推开院门的瞬间被呛得咳嗽起来,扭过头时闻到股一言难尽的糊味。 她边咳嗽边用手扇开烟雾,看见露天大锅的简易炉灶边蹲坐着一个瘦弱少年。 对方也被呛得直咳嗽,咳得比周扶光厉害,一副马上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周扶光捏着鼻子走过去,揭开锅盖往里看,大声:“别烧了!都烧糊了!” 少年仰起脸,熏着黑灰的脸上露出茫然表情,好似没有听懂周扶光在说什么。 周扶光不得已,放慢了语速,大声:“我说!饭!烧糊!了!糊!糊了!不能!烧了!懂了吗!?” ------------ 2 第 2 章 少年迟缓的眨动眼睛,仿佛是在消化周扶光的话。 他的眼瞳颜色是很罕见又纯粹的黑,不大明显的内双眼皮,隔远点看就像单眼皮。但眼睛并不小,眼瞳也比常人更大一点,面无表情盯着人时,显得阴沉。 片刻后,他终于理解了周扶光的话,低头把灶膛里闷烧的木头抽出来。 抽出来的木头使得整个院子烟气更重了,也熏得少年眉头紧锁,咳嗽不停。 周扶光从角落的大水缸里抓起瓜瓢勺了水,泼进灶膛里——微弱的火星转瞬间被浇灭,水蒸气,草木灰,带着糊味的烟气,混合着一起往小院上空盘旋。 空气渐渐清明起来,周扶光把瓜瓢扔回水缸,瞥了眼呆呆站在炉灶面前的少年。 这家伙也不是本地人。 不过他比周扶光来得更早一些,是两个月前,陈先生在卧龙山捡回来的。听说他刚被捡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左脚还被捕兽夹咬断了——不会说也听不懂官话,嘴里叽里咕噜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爪哇国的蛮夷之语。 连陈先生这样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的人,都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叫什么,为什么会到这里。 陈先生心善,不忍将这么小的孩子押送去县衙,就将他收养在身边,认作弟子,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祝谈意。 原本是要姓陈的。 这家伙学了一个月的认字,认识一些字后,就很坚决的要把自己名字写作‘祝谈意’。村里其他人都说这小子是白眼狼,不识好歹,陈先生的姓多好啊?当今也姓陈呢! 但陈先生很好脾气,说既然他喜欢这个字,那就姓祝吧。 于是陈谈意变成了祝谈意。 这两个月里,祝谈意白天跟着私塾里的学生一起念书,他进度最慢,启蒙都还没入门。闲了就做些杂活,打扫屋子,洗衣做饭,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 目前祝谈意已经能用官话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了,也能写上几百个常用字。但仅限于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一些长句,或者一词多义的句子,说快了,祝谈意还是不能理解,只会露出茫然的表情。 陈先生的后院只有一间客房。 原本是祝谈意在住——周扶光来了之后,祝谈意就不得不把房间让一半出来,两个人一起挤。 周扶光看着焦了的大锅饭。 这不是祝谈意第一次把饭煮焦了。她住进来三天,吃了三天的焦饭。 她从大铁锅边缘掰下一块锅巴塞进嘴里咀嚼,咬了两口后又扭头呸呸呸吐出来。 焦过头了,饭锅巴都是苦的。 祝谈意小声:“对不起,糊了。” 他官话稀巴烂,一句道歉,五个字拐了六个调子,听起来像刚学会说话口齿不清的小孩。 周扶光把手里剩下的那块锅巴扔进炉灶里,“陈先生呢?” 祝谈意回答:“书,房。” 他断句也断得不好,有时候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周扶光听习惯了,得到答复后就转身进了书房——她人已经走出院子了,祝谈意还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后院窄小,院子里烧锅烧成那样,书房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周扶光推门进去,一大股糊味混杂的白烟四窜。 在烟雾缭绕里,身材高大,穿着淡青长袍的清俊男子,神态自若躺在竹编椅上,两手交叠搭在腹部,双目微阖,神态安详。 周扶光探身看了看:“死了?” 男子倏忽睁开双眼,回答:“还活着呢——” 周扶光嗤笑:“院子里都要烧起来了,你还躺在这,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坦然自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它真的烧起来了,我自然会离开这里。” 周扶光抱怨:“你就不能换个厨子吗?倒霉鬼做饭老是烧糊!” 陈先生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一脸茫然:“倒霉鬼是谁?” 周扶光指了指书房洞开的大门:“喏,院子里的那个啊。” 陈先生纠正她:“他有名字,他叫祝谈意——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吗?” 周扶光懒得理他,自顾自找到书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灌入口中。她顶着这个破太阳,在日头底下听李老头讲了一个上午老掉牙的圣人镇龙故事。 身体虽然不疲惫,但心灵上备受折磨。 喝完凉茶,杯子落回桌面,周扶光拿着杯子的手很用力,有点不高兴的表情。 陈先生体贴的问:“你又跑去找那条被镇压的蛟了?都和你说了那只是传说故事,这里的老人以讹传讹罢了。” 周扶光扭过脸,冷冷望着陈先生——她有一双生来多情的桃花眼,深眼窝,分明是美人面,却因为气势太盛,硬生生压得人不敢望她多情眼。 “以讹传讹?”她哼笑,单手叉着腰故作大人嘲弄神色,“如果真的是以讹传讹,大梁国上京那群人年年夏天来这里干什么?下乡扶贫吗?” “你一个已入化神的西府院读书人,千里迢迢渡海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陈先生歪着脑袋,神色无辜:“我本来就是大梁人,被西府院除名后无颜回上京见老熟人,只好躲到这偏远乡下安养晚年……这样也犯法吗?” 周扶光略抬下巴,声音冷酷:“你看我信你的鬼话吗?” 陈先生无奈:“西牛贺洲蛮夷之地,灵气稀薄,连化神修士都寥寥无几,哪里供得出能走江入海的龙?你若是真想用龙来磨剑,也应当去北俱芦洲,或者南瞻部洲。” “至于年年夏天都从上京来的那批人……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也许他们真的在谋划什么大事情,但和我这个此生修为无法再得寸进的废人,肯定是没有关系的,也未必是真的和蛟龙有关。” “蛟要化龙,尚未形化便能修出三分龙气——你看这破村子,别说三分龙气,你能找到一条蜕皮的长虫,都算是这地儿的祖坟冒青烟了。” 他越说,周扶光面上神色越苦闷。 确实,正如陈先生所说——这鬼地方,又偏又远,是蛮夷之地中的蛮夷之地,是贫困区里的特贫困区。别说龙气了,连适合埋死人的风水宝地都找不出三块以上。 陈先生从竹编躺椅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午饭时间到了,先去吃午饭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周扶光被他提醒,想到了祝谈意煮的那一锅焦饭,脸顿时更黑了。 镇龙村作为一个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小镇,整个村子的盈利方式非常淳朴,主要靠种地养鸡自给自足。比较有时间出小镇去和外面沟通的,也就镇上三家员外郎和最大的县令官——其他人从呱呱落地到结婚生子,终其一生也没有踏出过村子。 所以,这样‘淳朴’的村子,自然也没有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周扶光虽然不喜欢吃焦饭,但想到离开私塾,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吃饭,她也只好捏着鼻子,回到私塾饭桌上继续吃焦饭。 菜不多,一个清炒红薯叶——叶子被炒烂了。 一盘切好的腊肉肠——和大锅饭一起煮焦了,咬起来和石头没什么区别。 三人各坐一端,四方桌还空个位置,陈先生把一个无名牌位请到空位上。祝谈意给牌位也打了饭,恭恭敬敬放上筷子,然后才坐下自己开始吃饭。 周扶光夹了一筷子炒烂的红薯叶,被咸得脸颊肉都抽了两下。 陈先生盛赞:“谈意进步了,知道炒菜要放盐了。” 瘦弱少年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脸,低头安静扒饭。 周扶光咬紧后槽牙,狠狠嚼着焦饭:等我找到蛟龙,磨完剑,就把你们全杀了!杀杀杀!杀了锅巴饭!杀了烂红薯叶!把院子里的盐巴全都杀了!!! 吃完饭,祝谈意起身收碗。洗碗的水槽也在院子里——从吃饭的大堂到小院,也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他把三个人吃干净的碗垒在一起,抱着那些碗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祝谈意的左脚被捕兽夹咬坏了,村里的王大夫说骨头都断了,接不回去,以后十有八九,只能做个瘸子。但年轻人的自我恢复能力远比大夫想象中的还要强,祝谈意在私塾将养了两个月,左脚虽然没能恢复如初,但也没有变成完全的瘸子。 只是变得左脚不太能受力,走路一跛一跛的,要比常人慢上许多,不过也用不着拐杖。 周扶光躺坐在圈椅里,眼角余光扫着他一瘸一拐走近门槛。 随即她鲤鱼打挺跳起来,快步走到祝谈意身边,抢过他怀里的碗,跨过门槛,走下台阶,三两步走到水槽边,把脏碗一股脑扔进去。 也幸好都是木碗,摔不碎,乒乒乓乓落进水槽里。 周扶光拍了拍手,转身离开,回自己房间里去——祝谈意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扇房门哐当一声关上,完全看不见少女的影子了,他才慢吞吞收回目光,低头一拐一拐的走下台阶,黑色短发下耳廓微微泛红。 房间内不大,分左右分别放了两张竹床,中间置一方头柜。柜子是周扶光和祝谈意共用,周扶光用笔蘸墨水往桌上画了道分界线,三分之二归她,三分之一归祝谈意。 祝谈意没意见。 于是那三分之一的地方可怜巴巴挤着祝谈意的本子,旧毛笔,启蒙书。 另外三分之二的桌子上,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周扶光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随身带着。虽然没有什么要放的东西,但并不妨碍周扶光占最大的位置——因为她是周扶光,周扶光理所当然要有最好的东西。 ------------ 3 第 3 章 周扶光坐在床沿,打开方头柜抽屉。 方头柜只有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干净的棉纱布和青花白瓷瓦罐。瓦罐里装的是陈先生自制的特殊伤药,配方未知,但效果显著。 祝谈意的左脚就是敷了这个伤药,伤势才从‘瘸子’转变为‘跛子’的。 周扶光拆开自己右手上缠绕的纱布,露出纱布底下的伤口:原本应该有小拇指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切割面整齐平滑的断口。 伤口并未结痂,但也没有继续流血。 按照周扶光的身体素质,别说只是折断了一根小拇指而已,就算是折断整条手臂,伤口也能转瞬间止血愈合。 但在她的小拇指断口上,却依附着数十道细弱绵长的剑气,像是十来把无形的小刀,不断切割伤口上新长出来的血肉。 这些剑气虽然不凌厉,却十分的难缠。无论周扶光怎么驱逐,也无法将它们彻底驱散——往往只能把它们逼退片刻,但不等伤口恢复,这些被逼退的剑气又会疯狂缠绕上来。 它们就像菟丝花一样,看似柔弱,实则致命。 光是看到这些剑气,就已经足够让周扶光心情不好了。她眉眼耷拉,神色不虞,伸手从罐子里挖伤药时自然也不会客气到哪里去,往自己伤口上满满敷了一大层。 她正在给自己右手上药,原本紧闭着的房间门突然打开,祝谈意悄无声息走进来。 他脚步很轻,近乎于无,从进门到坐在床边,一整套动作都像鬼魂似的,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这个时间不仅是周扶光换药的时间,也是祝谈意换药的时间。他安静坐在床沿,等周扶光开始往自己手腕上缠新的纱布时,祝谈意才弓腰扶起自己左腿,卷起裤脚,解开脚腕缠绕至小腿处的白色纱布。 捕兽夹咬合留下的伤口极其狰狞,祝谈意左脚脚腕上的形状已经全然扭曲,凹凸不平新生的肉块,还有部分没有完全愈合的地方。 但比起一开始骨头都露在外面的伤势,已经要好转许多。 周扶光单手三两下便缠完右手上的纱布,侧身靠着方头柜,看祝谈意在那自己清理伤口,她全然没有要上去帮忙的自觉。 尽管同住一间房,但实际上周扶光和祝谈意完全不熟。 她也完全没有要和祝谈意熟悉起来的打算。 祝谈意的伤口上药只上了一半。他看着空荡荡的药罐,又看看自己剩下一半无药可上的伤口,手上动作停下来数秒,陷入沉思。 周扶光注意到了祝谈意忽然停顿下来的动作——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个空掉的药罐子。她微微挑眉,不做声的望着祝谈意。 祝谈意拿起白色棉纱布,默默的重新缠绕好伤口。 重新包扎好伤口后,祝谈意将纱布和药罐摆回柜子里关好,自己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周扶光:“你去哪?” 祝谈意停住脚步,回头老实回答:“伤药,用完了,我去,采药。” 陈先生所制的伤药,其中一味药材,只有卧龙山上才有。 周扶光看了眼祝谈意的左脚,有点意外:“你去采药?” 她语速快了点,祝谈意脸上又露出懵懂的表情。周扶光无奈,只好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你,上山去,你自己去,采药?” 祝谈意这次听懂了。他点头以确认了周扶光的询问。 周扶光站起身,拍了拍衣摆,道:“我和你一起去。” 祝谈意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望着周扶光。 周扶光挑眉,反问:“我不能去?” 祝谈意连忙摇头,神色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回答:“可!可以!去!” 两人换了一身适合进山的衣服,背上背篓,拿上镰刀,一起出门。 镇龙村地势偏僻,除去村子本身不富裕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它四面环山。无论出入都需要翻山越岭,而且环绕在镇龙村四面的大山,可不是什么山势平缓方便攀爬的地方。 陡峭的山路近乎垂直,路上还有很大概率遇见性情凶猛的野兽。 里面的人要出去很难,外面的人要进来也很难——同时镇龙村虽然有二十几户人家,但没有什么高价值的特产,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吸引外来者的利益。 虽然没什么特产,但气候也算四季分明,足够村民们自给自足。只要不贪恋外面繁华的花花世界,留在村里也能一辈子安分过活,所以村民们也很少兴起往外走的念头,平日里连进山都很少。 卧龙山是相对比较安全,也是距离镇龙村最近的一座大山,同时还是断青河的源头。 村里的县令偶尔出去,也是走卧龙山的那条山路。 但祝谈意和周扶光并不是要出山,而是要上山采药,所以就没办法走那条相对安全的山路了。 他们要采的药,本地人叫做‘不秋草’。 这种草药只生长在卧龙山上,春天发芽,夏天开花。到了夏末,这种草就会成片成片的枯萎,绝对活不到秋天——村子里的人经常摘它来熬汤,给小孩子喝,喝了再去毒太阳底下疯跑,就不会中热气。 但没有听说过不秋草还能疗愈伤口的。 单独将它捣烂了敷在伤口上,似乎也没什么效果——唯独将不秋草配合陈先生的祖传秘方,所做出来的伤药,才有那样近乎生白肉的神奇效果。 两人沿着断青河进山,偏离了那条竖着旗子的山路,越往上走,山路越崎岖。 周扶光走得四平八稳,如履平地。但祝谈意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毕竟跛了左脚,在平地上走路尚且不如普通人,在山路上就走得更加艰难了。 没走一会儿,祝谈意额头上就冒出来一层冷汗,打湿了额发。 他留的短发,这两个月短发渐养长了些,但相对其他同龄少年人的头发比起来,祝谈意头发还是短得贴头皮。 周扶光一直在注意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虽然四周杂音很多,但这对周扶光来说并不算困难。她是一个只要想做成某件事情时,就会很专注的人,比如现在——她的听觉从无数蝉鸣,风声,虫叫,还有水流声里,非常精准的剥离出祝谈意的心跳声。 只是从山脚往上爬了一段距离,祝谈意的心跳声就快得像擂鼓,仿佛再跳几下,鼓槌就要敲破鼓面了。 “歇会儿。” 周扶光停下脚步,放慢语速与祝谈意说话。祝谈意点了点头,就地坐下,卷起衣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周扶光站得笔直,灰扑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没让她看起来像个村姑,反倒是因为衣服颜色灰暗,越发对比出她肤色透白,宛如新雪。 她摘下腰间玉葫芦,拨开瓶塞,低头咬着吸管,慢吞吞啜点酒喝。 思堂春入口并不辛辣,反而有股清冽的甜。酒液入肺腑,暖气自上往下,融进血液里,化为灵气,自然而然行经走脉,清净灵台。 等周扶光喝完酒,祝谈意也休息好了。他站起来连比带划,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跟周扶光说自己可以了——于是两人沿着断青河继续往山上走。 断青河并不是一整条的河。 它中途有好几支分流,往不同的方向流去。不过分流要更浅,水的深度顶多只淹过周扶光小腿。 不秋草就长在那些分流的河水附近,和各种杂草以及灌木丛混在一起。周扶光虽然来了镇龙村三天,但这三天她都在镇子里打转,进卧龙山却还是第一次。 自然的,周扶光也没有见过卧龙山特产不秋草。 她来的时候,那个药罐子还是满的。 祝谈意在河边仔细辨认了一会,找出一颗不秋草,用镰刀贴着地面割断,将其举到周扶光面前:“不秋草,这是。” 周扶光从他手上接过草药,掂着看了看,然后又凑近鼻端闻了闻:有股很淡的苦味儿,和药罐子里那些伤药的味道很接近。 她将那颗不秋草扔进祝谈意背篓里,道:“我记住了,我们就在这附近摘点就行了吧?” 祝谈意拍了拍自己的背篓,用手在上面比划:“篮子,满,全部。” 周扶光:“要把背篓全部装满?” 祝谈意点头。 周扶光嘀咕:“要求还挺多。” 她语速又快起来了,祝谈意露出茫然表情。但周扶光也没打算解释,背起背篓开始分辨和采摘不秋草。 祝谈意见她没有要再说一遍解释的意思,便知道应该是不重要的话,于是便也沉默的挪到另外一边开始找不秋草采摘。 他有意拉开自己和周扶光之间的距离。 好在不秋草生长的范围很广,祝谈意越走越远,周扶光也没有在意,只当他是在往不秋草更茂盛的地方走。 比起祝谈意,周扶光有更在意的东西——那些不秋草。 她对镇龙村一切可以被称之为‘特产’的东西都抱有兴趣。因为那些东西里面极有可能带着‘蛟龙’的线索,而周扶光的剑需要一条蛟龙的血,这就是她来到镇龙村的原因。 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得知曾有蛟龙出现在这一片区,于是便追逐那虚无缥缈的消息而来。对旁人来说这样的行为或许荒谬,但对周扶光来说却很正常。 她扯下一片不秋草的叶子塞进嘴里咀嚼。 那玩意儿嚼碎之后并不好吃,几乎在舌尖味蕾尝到味道的瞬间,周扶光升起一种反胃呕吐的欲望;但同时,她也尝到了些许微弱的‘怨气’。 这让周扶光想到了她在断青河里发现的那只水鬼。 ------------ 4 第 4 章 水鬼——按照民间的理解,但凡枉死在江河里的,都可以笼统的将其称之为水鬼。 但这只是凡人之间的说法。 按照修道者的定义,人死之后飘离□□的那玩意儿不叫‘鬼’,那叫‘魂魄’。 普通人即使死了,魂魄的力量也十分有限。大部分都看不见摸不着,能在凡人面前显形,或者稍微吹动几张黄纸,就算是魂魄强韧的表现了。 并不存在生前一个被活人欺辱的弱者,死了一下子就能变成厉鬼手拿把掐的回来复仇这种故事。活着都没点气性,死了还能干什么? 顶多在敌人后脑勺吹几口凉气罢了。 但也有例外。 譬如有的人,生前就恶,死后也是恶魂——恶魂吃够九个活人的心肝与阳气,就会变成鬼。鬼如果再吃够九百九十九个人的心肝与阳气,就能变成夜叉。 鬼就相当于人类练气的修士,而夜叉则相当于活人修士筑基的修为。 周扶光刚到镇龙村,就发现了村中那条河里生活着一只水鬼。 但她旁敲侧击问过村里其他人,镇龙村内并没有在集中的某段时间里死过九个被挖去心肝的人——陈先生说那只水鬼来历特殊,不是食人心肝的恶鬼,让她不要随便伤害对方。 但那只水鬼具体是怎么来的,陈先生不肯细说。周扶光在村子里转悠了几天,也没有问到和那只水鬼相关的事情。 她倒是也想过和那只水鬼直接沟通,问其死因。 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那只水鬼修为低劣,愚昧不通灵智。周扶光只要一靠近它就会逃跑,跑不掉就干脆直接上手攻击周扶光。 周扶光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脾气,被攻击了直接将水鬼摁进水里打。 如此反复,揍了四五次之后,那水鬼看见周扶光,就跟人见了鬼一样,不是拍打水面虚张声势的造势,就是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周扶光原本已经放弃了那只水鬼,不再指望能从它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只是没想到,卧龙山里的不秋草草根,上面却附着和水鬼身上一气同源的怨气。 以那只水鬼微弱的修为,身上怨气根本不可能供养这么多不秋草。换句话来说,这些不秋草身上,与水鬼一气同源的怨气,并非水鬼本身就有的怨气。 一只水鬼,身上的怨气却不是自己的怨气。 周扶光低头,这次她没用镰刀,直接用手将一株不秋草拔了出来——不秋草的根部细长而苍白,甚至比周扶光的手指还白了两个色号,白得发青发灰,像死了三天的尸体,正冒着幽幽冷气。 拔出不秋草的瞬间,周扶光感觉四周的温度都‘唰唰唰’的往下降了两个度。 她莫名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心想这草影响力还挺强,拔出来就有降温效果,难怪倒霉鬼说要用镰刀贴着地面割。 忽然间福至心灵,周扶光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倒霉鬼的心跳声呢?! 她扔掉手上不秋草转身,只见身后流水淙淙,灌木丛在夏风中微微拂动枝叶,但就是没有祝谈意的影子! 祝谈意!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她咬着后槽牙,一脚用力踩在自己刚刚扔下的不秋草上碾了碾,快步跑到刚刚祝谈意站着的地方。 河水边的泥土要更湿润柔软一些,所以祝谈意刚站过的地方留下了很明显的足迹,一轻一重。他的镰刀掉在河里,卡在两块石头缝隙间;这片空气都比周扶光那边更冷一些,不仅仅是单纯温度降低的冷,而是一种要往人骨子里钻的阴冷。 她放轻脚步,目光紧盯地面,缓慢踩进水里。 河水阴冷,若换了常人,在淌水进去的瞬间,便要忍不住打哆嗦了。 周扶光习惯性右手握紧镰刀把手,在手指收紧的一瞬间,她手腕泛酸失力,小臂微微颤抖了一下。恰在此时,阴气大盛,原本只淹过小腿的河水骤然暴涨,水面冲起数米高的水柱,形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拍向周扶光! 脚下原本踩着的坚实地面消失,一脚踩空的周扶光被水柱直接拍下去,晕头转向间感觉自己被扔进了滚下坡路的木桶里。 她迅速调整姿态重新在水下睁开双眼——她眼睛刚睁开,贴面就看见一张浮肿灰白的死人脸——周扶光没被吓到,一脚踹开贴到自己脸上的水鬼。 周围的水流涌动,水鬼被周扶光一脚踹出十几米远,黑色长发像水草丛似的在昏暗中涌动,将水下本就糟糕的光线搅得更加混乱。 周扶光扫视一圈,敏锐的听觉捕捉到祝谈意心跳声。 祝谈意就在她左下方不远处悬飘着,四肢舒展,安详得像是走了一会儿了。周扶光游到祝谈意面前,抓着他衣领子把他揪起来——中途水鬼又不依不饶冲了上来,周扶光不耐烦与她周旋,换了左手将镰刀甩向水鬼。 她甚至不需要回头去看水鬼的位置。 那把镰刀准确无误扎进水鬼胸口,余力将水鬼推出去几十米远,只在昏暗水流中留下一连串剧烈浮动的气泡。 周扶光扶起祝谈意,拍了拍他的脸。 祝谈意毫无反应,眼睛仍旧紧闭着,气息微弱。周扶光又摸了摸他的脖颈,触手一片死人似的冰冷。 虽然还有心跳,但身上的气却很弱,估计是被水鬼吸走了部分的‘生气’。 在心里有了判断,周扶光捞过祝谈意,预备先带着他上岸。她刚转过身,身后轰隆闷响,伴随着巨大的吸力扑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周扶光顿觉天旋地转,只来得及攥紧祝谈意衣领将他抱住。水流卷着二人往河道深处奔流而去,那只被周扶光一镰刀穿胸而过的水鬼只是稍微靠近,也被那股吸力一并卷入地下! 中途周扶光短暂的失去了一小段时间的意识。 等她清醒过来时,视线所及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见。周扶光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腰间,摸到玉葫芦仍旧在,她松了口气,两手撑地坐起来。 起身时身上骨头咯吱乱响,胸腹处更是传来一阵剧痛。 周扶光倒吸一口冷气,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肋骨,果然断了两根。 不止肋骨,抬手时她感觉自己手臂也有些不得劲,大概是小臂骨头有些错位。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周扶光环顾四周,很快就在自己身边找到了还在昏迷中的祝谈意——他们此刻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拱形石道之中,不远处就是水流声。 断青河有暗河,周扶光猜测她和祝谈意应该是被水流卷进暗河河道里去了。 “这么小几率的事情也能碰上……霉运难道也能传染?”周扶光狐疑的看了眼尚在昏迷中的祝谈意。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怀疑过是自己运气不好的问题。 毕竟她是周扶光——周扶光怎么可能有问题?如果一件事情周扶光没有做好,那么必然是别人的问题,甚至可能是天道的问题。 但绝不会是周扶光的问题。 祝谈意还没醒,周扶光掰着他下巴,左看看右看看,有点犯愁。 现在暗河的水是潜下去了,所以暂时没有危险。但谁知道那条暗河的水什么时候又会冒起来?把昏迷的祝谈意扔在这,他被淹死了估计都没人知道。 但要周扶光背着一个昏迷的倒霉鬼去找出路,她属实也有点不愿意。 倒不是嫌弃祝谈意,只是觉得麻烦。 “这都上岸了,怎么还不醒?难道他也肋骨断了?” 想到自己都断了两根肋骨,祝谈意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周扶光干脆将食指搭上祝谈意脖颈命门处,输出些许元气,探查祝谈意身体情况。 祝谈意看着瘦弱,但身体底子却还不错,即使在同龄凡人之中,应当也算是身强体健的那一类人。只可惜左脚脚腕上的筋骨完全被捕兽夹破坏了,即使有陈先生制作的特殊药膏,也只是治好了一半,有些彻底坏死的地方,已经完全失去了复原的希望…… 不,倒也并非全无希望。 若是这个倒霉鬼运气足够好,能遇到一些好心的丹修药修,用点复元丹生肌续骨水什么的,倒也有恢复如初的机会。 “可惜了。”看了祝谈意的脸,周扶光嘀咕着自言自语,“不管是复元丹还是生肌续骨水,都是凡人这辈子都见不到的东西。” 这两样东西即使是在修真界,也算得上千金难求。 那抹元气在祝谈意经脉中游走完一个完整的周天,没检查出什么伤口,反倒是顺利帮祝谈意疏通了经脉,让他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只是在元气流经心脉时,周扶光忽然‘咦’了一声,察觉到异常。 她探身盯着祝谈意胸口,颇为惊奇——这倒霉鬼的心脉居然生在右边! 而且还是一颗少见的七窍玲珑心! 祝谈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的同时,四肢连同躯干都感到疼痛。他睁着眼睛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神,转动眼珠,却正好对上一张凑近的脸。 那张脸极白净,桃花眼,左眼睑底下两粒垂直一线的红色小痣,分外醒目。 祝谈意茫然,但也没被吓到,睁着一双眼瞳比常人更大一点的黑眼睛,直愣愣盯着周扶光凑近的脸看。他对两人之间的距离暂时还没有什么实感,只是在心里想周扶光果然很好看,凑得这样近也好看。 周扶光上手拍了拍他的脸——及至此时,祝谈意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实。 他惊得倒吸一口气,身子猛然后仰,一下子没能坐稳,仰面噗通一声摔倒,抱着摔痛的后脑勺发出一声惨叫。 ------------ 5 第 5 章 周扶光见他反应极大,有点意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有这么漂亮,让你靠近点都吓到?” 一般人遇到这个场景,只会疑心自己仪容是否有不妥之处,才会吓到别人。 但周扶光不会这么想——她对自己的一切都有着很强的自信心。 祝谈意手脚并用往后退,与周扶光拉开一米多的距离后才勉强恢复平静,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他不敢直视周扶光的脸,目光游离顾盼左右,用语调奇怪又不甚熟练的官话回答:“我,我们,在哪?” 虽然这句话答非所问,但周扶光也接过了话茬,回答:“可能是在断青河的地下河道吧,我不太清楚这里的地势。” 祝谈意这才有心思分神去看四周情况:两人此刻身处一个拱形石道之内,脚下土地半泥半沙,身边不远处就是安静流淌的河水。 因为是完全无光的地下,所以视物十分困难。祝谈意是因为天生的夜视力好,才能勉强看清周围环境的轮廓。但周扶光显然要比他看东西看得更清楚,神态也更加的游刃有余。 她走到河边伸手进去感受了一下河水,水流倒是挺和缓,就是河水非常的阴冷,内里浓郁的阴气几乎要实质化到变成黑气满溢出来。 正因为那过分充足的阴气,使得河水分明不深,却也呈现出十分浓郁的黑色。这些阴气与不秋草内含的怨气,还有水鬼身上的怨气一气同源。 周扶光:“你被水鬼袭击了,你还记得吗?” 祝谈意迟疑片刻,点头。 周扶光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看向祝谈意:“盯上你的那只水鬼在断青河里生活了至少二十几年,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村里人,你知道为什么它独独要袭击你吗?” 她知道这个长句对祝谈意来说有点不好理解,所以刻意的放慢了语速,每说一段,就要注意下祝谈意的表情。 好在祝谈意一直没有露出那种没听懂的表情。 等到周扶光讲完,他脸上才慢慢浮出疑惑,然后轻轻摇头:“不,知道。” 周扶光走到祝谈意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右边心口:“因为你是七窍玲珑心。” “在那些山精野怪眼里,七窍玲珑心就跟人参果一样……不,七窍玲珑心的诱惑力可比人参果要大多了。你不知道自己是七窍玲珑心?” 祝谈意脸上表情更茫然了,听完周扶光的话,他迟疑着,斟酌的张嘴冒出一连串周扶光听不懂的话。 这次轮到周扶光露出困惑表情。 祝谈意意识到自己又无意识说了家乡话,连忙用官话翻译过来:“七窍玲珑心——比干的心?” 周扶光:“比干是谁?” 祝谈意皱眉,努力用自己目前已经学会的词汇,跟周扶光解释:“在我故乡那边的神话故事里……一个皇帝的叔叔。” “吃下去就可以,治病,的心。” 周扶光想了想,回答:“治病的心,嗯,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吧。七窍玲珑心,是包治百病,哪怕人死了也能给你治活的心。” “不只是鬼怪喜欢,很多修道者——山上的人——也很喜欢。陈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去什么地方?” 祝谈意:“先生说过,让我,不要,靠近河,不要,过桥。” 周扶光挑眉,桃花眼瞥向祝谈意:“那你还独自上卧龙山采不秋草?” 祝谈意避开她的目光,低声:“先生,午睡,我想,帮点忙。” 他一被周扶光盯着,就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原本就语调奇怪的官话,再度被祝谈意说得九曲十八弯,语调像乱飞的箭头符号。 周扶光注意到他的紧张,还有躲闪的视线。 她心里一咯噔:糟了,这倒霉鬼不会倾慕于我吧? 转念一想——自己生得这样美貌,又剑术卓绝,虽然只和这倒霉鬼认识三天,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周扶光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和祝谈意拉开一点距离,道:“算了,我们先找出路吧。现在暗河退潮,我们来的路已经寻不到踪迹。” “不过这石道内空气清新,想来是另外有出口,并非完全与外界隔……” 她话音未落,人却已经迅速动作,前跨两步左手揪住祝谈意衣领将他拽向自己,右手成掌向前,习惯性想使出法决——元气顺经脉畅行,流至掌心时却忽然卡住。 周扶光尾指断口处缠绕的那些细小剑气如附骨之疽直钻入经脉,霎时剧痛如抽骨扒皮,她原本想用的法决自然也没能涌出来。 水鬼自暗处扑出,结结实实撞到祝谈意背上,祝谈意被水鬼挤着撞上周扶光,三人叠罗汉般砸入对面石壁之中! 一时后背与掌心脉络处剧痛混合,周扶光咬紧的后槽牙尝到点血腥气。 她怒急,右手手腕一转推开祝谈意挡在面前的脸,左手拽住水鬼头发甩到一边;水鬼尖叫一声抱着头撞上石壁,周扶光推开祝谈意,转身握拳砸在水鬼门面上! 一时间尖叫声顿止,水鬼脑袋被砸入石壁。周扶光左手抓住水鬼脑袋将其从石壁中拔出,摁进地面毫不留情又是哐哐两拳! 原本还算平整的地面硬生生被水鬼脑袋砸出一个浅坑,周扶光的拳头看起来不大,但每一拳砸下去都能撼动地面微微颤抖。 元气畅通经脉,已经筑基的修士在单纯的力量上几乎可以徒手打死大象。而周扶光虽然不是体修,却专门淬体练过筋骨,其肉/身之完美,丝毫不亚于同修为的体修。 把水鬼打了个半死,周扶光终于收手,起身撩起衣角擦拭手背上的血迹。 她收手并不是因为打过瘾了不生气了——只是考虑到以自己的力气,再打下去,在水鬼被自己打死之前,这个石道会先被自己砸塌。 水鬼扁扁的脑袋蠕动了两下,小心翼翼膨胀回原样,素白广袖下的两条胳膊跟游蛇似的贴着地面,意图悄悄爬走。 它刚爬出不到半步,手腕就被周扶光一脚踩住碾碎,瑟瑟发抖着团成一团。 周扶光弯起桃花眼,笑时眼睛底下明显的浮出卧蚕,明媚可爱——虽然那笑脸在水鬼眼里,和夜叉没什么区别,但旁边慢吞吞爬起来,扶着石壁一瘸一拐的祝谈意,却看得脸颊微微泛红,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 “搞偷袭?偷袭我?要不是看在陈玄乙的面子上,早两天我就打得你魂飞魄散了,还敢来我眼皮子底下卷人?” 虽然在笑,但是从周扶光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水鬼嘴里发出滋滋呜呜的声音,被踩住的手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只余下两条腿在地上乱登。它才吸了两口‘生气’,尚未来得及消化,就又被周扶光打得魂魄不稳。 若非石道内阴气旺盛,水鬼压根挨不住周扶光那两拳。 虽然答应过陈先生不杀这只水鬼,但周扶光惯来有仇必报,而且从不等到明天。她现在不杀水鬼,却也没打算就这样把它放走。 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周扶光转而望向祝谈意——祝谈意有些紧张,努力站直,身子原地晃了晃。 周扶光向他伸出手:“有没有绳子?” 祝谈意从自己背篓里拿出一捆用来绑不秋草的细麻绳:“这,可以?” 周扶光:“是个绳子就行。” 祝谈意把绳子递向周扶光,他的手伸到周扶光面前时,周扶光出色的眼力瞬间就发现了:祝谈意手背一片血肉模糊。 她心头一动,旋即想起,刚刚水鬼撞着他们二人一起撞到石壁上,当时她后背撞得生痛,后脑勺却不怎么痛。 ……祝谈意当时拿手给她垫后脑勺了? 应该是这样,不然没办法解释祝谈意一个被夹在中间的人,为什么只有手背上有这么重的伤。 周扶光接过细麻绳,卷了卷,左手扯开右手上的纱布,随即将细麻绳团在右手掌心握紧;她的右手尾指断口,在刚才运转元气的过程中,再度崩裂,没有了纱布,很快便流了满手鲜血,浸湿细麻绳。 用沾了纯阳之血的细麻绳捆到水鬼身上,纵然那麻绳细如竹筷,水鬼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而且水鬼身体与麻绳接触的部分,便如伤口撒盐那般具体无比——水鬼挨不住痛,又哼哼唧唧叫唤起来。 周扶光用细麻绳捆了水鬼,绳子一头握在她手中。 祝谈意安静站着,等她捆完水鬼,立刻上前,撕下自己干净的里衣下摆,递给周扶光。 “手,包起来。” 他说话语调仍旧尾音乱飞,周扶光侧目望他,却难得在祝谈意脸上看见严肃执拗的表情。 如果周扶光有一个正常的爹,她就会明白祝谈意那个表情,全然和父母担心自家受伤的亲崽一个模样。只可惜周扶光没有。 所以她盯着祝谈意的脸看了一会儿,内心感慨:他真的好喜欢我啊。 ------------ 6 第 6 章 将细麻绳一端绑在自己手腕上,周扶光接过祝谈意撕下的衣摆,重新包扎了尾指断口。 她的尾指是半月前被斩断的,半个月过去了,伤口却半点也没有恢复,只能靠元气勉强止血。周扶光所修行的功法讲究内息充盈心体合一,元气运行时所行经脉比一般修士更迂回细致——如今她断了尾指,已经练成习惯的元气运转途径中间断了一截,以至要催动法决或运行元气时,都会出现堵塞乃至反噬。 除此外,便是断指伤处纠缠的剑气。 那些剑气并不强大却格外缠人,难以驱散,逮着机会便要重新撕开伤口往周扶光经脉中钻去。 若非她经脉中元气充足,能坚守阵地,整条右臂早就被那些剑气给缠废了。也唯有周扶光这般基础扎实到可怕的修道者,才能在长达半月的剑气折磨中保住自己的胳膊。 断指伤口包不包扎,对周扶光来说其实区别不大。即使是陈先生的那些药,也只是暂时缓和她的伤势罢了——若要根治,唯一的办法仍旧只能是等。 等待伤口处的剑气自己将自己消耗掉。 到时候伤口自然便能复原。 只不过祝谈意都把衣服撕给她了,周扶光也坦然接受。 包扎完伤口,她转而看向被细麻绳绑住双手,靠着石壁缩在一边的水鬼。 水鬼身上白衣始终干净雪白不染纤尘,黑色长发披散落地,完全挡住了整张脸。但即使看不见它的脸,也能感觉到水鬼的注视正在往祝谈意身上飘。 准确的说,是在往祝谈意心口飘。 周扶光冷笑,手掌拽住细麻绳用力一扯。细麻绳收紧贴在水鬼皮肤上,它当时发出一声惨叫,身上与麻绳接触的地方冒起白烟,还有细微的烤肉的香气。 水鬼吃痛,收回目光,不敢再觊觎祝谈意心脏。 “往前走,我让你停再停。”周扶光踹了水鬼一脚,水鬼不情不愿走在了前面。 两人一鬼沿着石道前行,水鬼打头阵,周扶光居中,祝谈意走最后。他垂着手,手背因为深可见骨的撞伤,而神经性的颤抖。 但祝谈意并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 沿着石道越往前走,耳边所能听见的水声就越庞大,同时四周的温度也越来越低。饶是周扶光这样的体质,也感到几分凉意。 她分神侧目,回头瞥了一眼走在后面的祝谈意——祝谈意始终安静,虽然嘴唇被冻得微微发白,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只不过他走路的速度明显比刚开始要慢了许多,眼神也有些涣散。 周扶光停下脚步。祝谈意没注意,险些一头撞上去,但周扶光没有让这件事发生。 她在祝谈意撞上来之前,用一根手指戳住祝谈意心口。祝谈意打了个激灵,眼睛蓦然睁大,有些飘忽的意识缓慢回笼,视线正与周扶光相对。 周扶光个子很高,而十四五岁又恰好还没到男生拔个子的年纪,两人站得近了,能看出来祝谈意甚至还要略矮周扶光一些。 祝谈意:“怎,么……” 周扶光解下腰间玉葫芦,塞进祝谈意手心,语气不容置疑:“喝两口。” 祝谈意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在和周扶光对视两眼后,他乖乖的拧开酒塞——周扶光的酒葫芦里面插着一根吸管,和葫芦口是为一体,都是同样的玉石锻造。 酒香味扑鼻而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祝谈意觉得周扶光这样做必然有她的理由,所以问也不问就喝了两口。 酒水入喉的瞬间,祝谈意还略微诧异了一下。 他以前也喝过酒,偷偷喝的——好奇,想尝味道。但是周扶光的酒和祝谈意以前偷偷喝的那些酒完全不一样,明明是烈性酒的气味,喝下去却全然是滋润甘美的味道。 随着酒液入口下肚,一股温热的气随着酒一起进入身体。祝谈意原本因为四周过重阴气而冻得发僵的四肢,也渐渐缓和过来。 周扶光让他喝两口,他便真的只喝了两口。喝完后祝谈意在自己衣袖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干净手帕,把酒壶的吸管口擦干净,拧上盖子,还给周扶光。 周扶光看了眼祝谈意手里干净的手帕,旋即又收回目光,重新将玉葫芦挂回腰间,转身踹了水鬼一脚,恶狠狠催促:“谁让你停下来的?继续往前走!” 水鬼一缩肩膀,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迅速往前小碎步跑去。 又往前走了许久,石道内逐渐被白雾弥漫。那白雾又阴又冷,人只要走入其中,衣袖很快就会被沾湿。 祝谈意原本脚步就轻,周扶光只能靠他的心跳声来确定他是否还在自己身后。但即使如此,这白雾也令周扶光不喜。 在白雾中前行小半时辰后,走在前面探路的水鬼忽然停下脚步。周扶光一扯手中细麻绳,水鬼痛得吱哇乱叫;但这次,不管周扶光怎么扯绳子,水鬼都只肯原地躺下打滚,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往前半步。 周扶光皱眉往前方看去——这雾显然不是普通的白雾,她的视线完全无法穿透雾气看清楚前方深处有什么东西。 水鬼死活不肯往前,周扶光也没真想打死它。毕竟答应过陈玄乙要留水鬼的性命,自己吃住都还在私塾,总不好拂了东家的面子。 周扶光环顾左右,最后走近一边的石壁,左手握拳提气,摆开架势凝神,一拳打在石壁上! 她用了巧劲,力道控制得分毫不差,一拳在石壁上打出个深邃下陷的坑。打完一个坑后,周扶光又用同样的方式在旁边打出一个坑,然后将两个相邻的陷坑打通,把细麻绳绑在上面。 无论周扶光做什么,祝谈意都安静的站在她身后看着,不出声也不说话。 倒是周扶光,做完这一切后又向祝谈意解释:“先把水鬼拴在这里,我们继续往前走。” “这水鬼宁愿挨打挨骂都不肯再往前,前面肯定有什么令水鬼害怕的东西,你跟紧我,别走丢了。” 祝谈意点头说好,默默往周扶光那边挪了半步,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周扶光回头看他,也看见她和祝谈意之间那半米距离。白雾太浓,分明只是距离半米,祝谈意的脸在白雾后面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干脆主动上前,一把扣住祝谈意手腕。 祝谈意的手腕皮肤也凉,他身上体温偏低,仿佛要和四周阴冷的白雾融为一体那般的冷。周扶光默默给他输送少许元气抵抗白雾,解释了一句:“还是牵着手吧,这样安全点。” 祝谈意愣愣的,慢半拍的张嘴,尾调乱飞的挤出一个‘好’字。 两人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前面白雾中隐约有人影顿地而坐。周扶光看那人影眼熟,不禁加快脚步走到对方面前——走近了一看,却是之前被她用细麻绳栓在石壁上的水鬼。 水鬼望着周扶光。 周扶光也望着水鬼。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旁边祝谈意犹豫的开口:“我们,在,绕圈?” 周扶光:“约莫是迷魂术障眼法之类的。” 这鬼地方阴气重得离谱,若是有懂阵法的人依势建造迷阵,效果确实会斐然。 周扶光不擅长布阵,但却极其擅长破阵。她抬起左手掐诀,元气内敛流转,一念风起。那风显然也不是普通的风,带着一股热气,仿佛是刚吹过火焰——风吹入白雾,正如滚油泼雪,霎时白雾消散,露出两边湿润漆黑的石壁,还有石道顶端倒垂下来,几乎抵到二人头顶的巨大钟乳石。 从石道顶上倒垂下来的钟乳石极多,每块钟乳石上都绑着一具风干的尸体,正兀自低着头,空荡荡眼眶方向统一的注视着周扶光与祝谈意。 周扶光咂舌:“难怪这底下阴气重得要死,挂这么多死人在上面,阴气不重才奇怪。” 也难怪那水鬼不吃人都能从魂变鬼。这么重的阴气,就是一只癞蛤蟆,在里面泡上个七八年,也该修炼成精怪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被绑在钟乳石上的尸体当即齐刷刷转动脑袋,面容追随着周扶光。 它们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久,身体早就风干,眼眶里也空荡荡没有一丝血肉。但随着它们转动脖颈,骨头摩擦发出‘咔咔’声,总让人生出一种这玩意儿是活物,正在‘注视’外来者的感觉。 周扶光是一点也不怕这东西,只是担心祝谈意害怕,眼角余光瞥向祝谈意——少年还是那副懵懵懂懂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根本不害怕。 她道:“风把阴气吹散,迷魂阵暂时无用,我们先找出路,别看那玩意儿。” 祝谈意‘哦’了一声,收回目光,乖乖跟着周扶光往前走。这次二人没有再遇到鬼打墙,而是畅通无阻的一路走到深处。 路上,二人头顶的钟乳石一直没有断过,同样,钟乳石上绑着的尸体,也从未间断。周扶光让祝谈意别看,自己却边走边看,偶尔遇到位置较低,双脚垂到她面前的尸体,周扶光还会停下来,扒拉一下尸体的小腿,细看它脚上的鞋履。 看了一路的尸体,周扶光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尸体的特殊之处——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完整,但看制式,也不像大梁国子民。 但具体是什么地方的衣服,一时半会,周扶光也认不出来。 石道地势往上,走到尽头,周扶光眼前视线骤然开阔起来——她不自觉睁大眼睛,放轻了呼吸,眼珠直勾勾盯着前方。 ------------ 7 第 7 章 前方出现了一个无比广阔的地下湖泊,白色雾气若有若无盘绕半空,从顶端倒垂下来的钟乳石上嵌满发光的阴阳石。 那些阴阳石吸饱了阴气,正散发出明亮的淡蓝色光辉。 湖面上,成百上千的阴魂,被巨大的阵法拘束,游荡在湖泊之上,周身幽蓝鬼火闪烁。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再吸引周扶光的注意力。她只看得见湖泊中央,那只身躯巨大的蛟龙! 它的体型大得可怕,几乎将整个湖泊都填满,头部额头的位置,有两个鼓包,但尚未化出龙角。气息森冷的巨大铁链穿过蛟龙脊背,末端没入湖水深处,又被色泽深幽的湖水掩盖。 不只是周扶光,连旁边的祝谈意,也因为过度诧异,而不自觉的张开了嘴巴。 周扶光最先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刚接近湖泊,她便停下脚步,抬手向前,果然触碰到了一片‘屏障’。她绕着屏障边缘行走,很快就找出阵法重点:在湖边那些距离均等的,嵌入地面的巨大石板上。 那些石板上用古文写着符文,阴气成了维持这个阵法的能量之源,那些游走在湖泊上的鬼魂,还有被绑在外面石道钟乳石上的尸体,都是这个阵法的一部分! “那些,鬼魂,衣服,好像是,琉璃国,人。”祝谈意把脸贴近屏障,观察了一会儿后,磕磕绊绊的得出结论。 周扶光抬头,疑惑的看向他:“琉璃国?那是什么地方?” 祝谈意:“一个,小国,在,大梁的,左边,不过,已经灭国,很多年了。先生给的,异国志内,有,提到过。” 周扶光:“灭国了?怎么灭的?” 祝谈意皱眉,回想,答:“对,对宣武皇帝,不尊敬,就,没了。” 宣武皇帝正是大梁现在的皇帝。 一个被灭国的国家,其子民却出现在大梁国境之内,被用作围困蛟龙的阵法能源。 周扶光伸手拂了拂石板上的灰尘,目光扫过上面古老的文字——这些文字对旁人或如天书,但对周扶光来说却跟看大白话的话本一样简单。 “以三万万冤魂为引,镇压蛟龙,好大的手笔。”周扶光扯了扯嘴角,站起身,又仔细隔着屏障看向那头被锁在地下湖泊之中的蛟龙。 它尚未完全化龙,额头上的鼓包也还没长出龙角。 难怪自己转遍了镇龙村,都没能找到半分龙气。原来蛟龙被这么大的阵法压着,连眼睛都睁不开,自己能寻到龙气才怪呢——也难怪镇龙村风水如此之差,地底下埋着三万万孤魂野鬼,能有个屁的好风水,没断子绝孙都算村民们福大命大了。 这样巨大的阵法,即使放在东胜神州,也算是少见。 主要还是缺德,太缺德了。 这阵法以阴气为源,但如果只是普通的阴气,别说三万万,就算百万万,也难以镇压一头即将化龙的蛟。再结合祝谈意所说,那些死者并非大梁国的人,而是被大梁灭国的琉璃国—— 生前被灭国,死后还得被迫背井离乡困于异地。若无阵法运作,只怕这些死尸的怨气早就养出一堆夜叉来了。 从石道进入地下湖泊的路,完全被这个巨大的阵法堵死。周扶光研究了一下那些石板,对这个阵法略有印象,但也无法立刻想到破解之法。 就算想到了破解之法,周扶光也不会现在把那头蛟龙放出来。 她的右手尚未恢复,带伤斩蛟龙对她来说弊大于利,周扶光不干这种赔钱买卖。 就在周扶光蹲在石板面前权衡利弊时,祝谈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周——这里!” 他还不太会念周扶光的名字,每次只能简短的喊出周扶光的姓。 周扶光转头走向祝谈意,看向他指的地方:只见石壁与阵法的边缘,一处缝隙之中,正有微风吹来,底下流水声叮咚。 她摆手示意祝谈意让开,自己略微活动手腕,上前两手扒住缝隙,用力往两边拉开! 那岩壁坚硬如铁,但在周扶光手下却像豆腐青菜似的,稍微用力便能扒开一个大口子! 只是在缝隙被扒开的瞬间,原本在缝隙间吹拂的微风,因为出入口的变化,猛然变成了狂风;站在缝隙面前的周扶光一时不察,最先被气流卷下去——她倒栽下去之前,下意识的反手抓住祝谈意,将祝谈意也连带着一起拉了下去。 一时天旋地转,二人同时落入水中。 祝谈意慌不择路,脑子一片空白,却下意识抱紧了周扶光,将手掌护在她后脑勺上。 水流激涌,卷着二人起伏,中途数次撞到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周扶光察觉到祝谈意抱住自己的胳膊有所松懈,她连忙回抱住祝谈意,生怕他一时脱力被水流卷走。 底下暗河支流繁复,两人一旦走散很难再遇。以这里的阴气之重,周扶光很怕自己还未来得及找到祝谈意,这倒霉鬼就死在某个角落里了。 好不容易等到水流稍稍和缓,周扶光搂住祝谈意游出水面,鼻端久违的呼吸到新鲜空气。她一边喘气一边去看祝谈意,转过脸去却刚好对上祝谈意睁大的双眼。 祝谈意整个人都是湿透了,水珠一连串的顺着他颧骨往下滚,滴滴答答落在水面上。不过祝谈意头发太短,就算湿了,那层短硬的发茬也竖直着往上。 神色还是懵的。 又或许是因为他眼瞳比常人更大,所以不做表情时显得有些呆,像个做工精细的木偶娃娃。 周扶光眨了眨眼,把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眨落。她目光移开不再看祝谈意,抬头看见长满青苔的井壁,就在二人头顶约莫三四米的地方,上钉着一把铜锈严重的铁剑。 原本是十分狼狈的境遇,但看见那把铁剑,周扶光只觉得好笑,道:“没想到又回这里来了。” 周扶光抬头看剑,而祝谈意一直在看她。 直到周扶光说话,祝谈意才移开目光往上看,看见了那把剑。从井口可以看见外面一小片的天空,明月高悬,几颗零落的星子闪烁,眼下已经是深夜。 祝谈意看着天色,忽然着急起来:“晚上!先生,没有晚饭!” 他用词简短而不怎么成句。 但好在周扶光和他相处了三四天,已经能大概明白祝谈意的意思。她拍了拍祝谈意的肩膀,安慰他:“陈玄乙又不是三岁小孩,他饿了会自己想办法去弄吃的,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再担心他的晚饭吧。” 虽然水井颇深,但这点高度对周扶光而言却不算什么。 她先两手撑着井壁,轻轻一跃便跳到极其接近井口的地方。原本只要再跳一下,周扶光便能跃出水井。 但周扶光却迟疑了一下,目光看向对面那把生锈的铁剑。 借着月光,能照见铁剑剑柄上隐约有两个字。只是上面铁锈覆盖太厚,所以字迹模糊无法辨认。 周扶光确信这把剑与地下湖泊中镇压蛟龙的阵法毫无关系,那么这把剑又是谁挂在这里的呢? 她心中思绪微转,略有好奇,干脆伸手将铁剑摘下,随后翻身上去,转动井口轱辘放下吊桶,好让祝谈意上来。 不一会儿祝谈意也上来了——他目光瞥过周扶光腰间挂着的生锈铁剑,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的将吊桶绳子卷好,重新挂回轱辘摇手上。 两人皆是一身湿淋淋如同落汤鸡般狼狈,恰好此时吹过一阵夜风,吹得祝谈意一激灵,抱着自己胳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周扶光见状,第二次解下腰间玉葫芦,扔给祝谈意:“喝两口,能驱寒,不会得破伤风。” 她这话可不算夸大。 酿造思堂春,其中最重要的材料就是三分春色,十二枚雨水,十二枚惊蛰。喝下去便能滋养经脉,助长神气,培元固本。 在修真界,思堂春一两万金,并且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还需要有门路,能勾搭上懂酿造之术的医修,才能买到。 祝谈意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捧着的东西,能把这个村子买下来都还绰绰有余。他老老实实喝了两口,喝完后仍旧折起衣袖,用干净的里层把玉葫芦吸管擦干净,还给周扶光。 周扶光接过玉葫芦,也不在意,单手托着咬上吸管,自己也喝了两口。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只闻夜间虫鸣。 周扶光修为不低,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自然脚步声不显。但祝谈意作为一个凡人,脚步声却也意外的轻,几不可闻,安静的缀在周扶光身后,仿若一个影子,稍不注意就会忽略掉他。 喝了几口酒,周扶光盖上酒葫芦,将其挂回腰间。二人回私塾没有走鸡笼巷,而是绕着小路从田埂上,再绕回私塾后门。 虽然二人并没有说话,但在这件事情上却达成了微妙的共识。毕竟,如果让鸡笼巷里的任何一个人,看见周扶光和祝谈意大半夜一起走在街上,第二天他两的流言蜚语就该满天乱飞了。 更重要的是,周扶光才从井里拿了那把铁剑,还不想这么快就被所有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任何人看见今天晚上她和祝谈意在外面出现过,届时大家讨论起消失的铁剑,周扶光便能坦然说自己今天晚上在私塾里睡大觉了。 走到后门门口,祝谈意正要去推门,周扶光却抓住了他的小臂。 她手上力气很大,祝谈意的手臂被抓住后,一时不能动,只好疑惑的看向周扶光。 月光下,少女皮肤洁白更胜新雪,还没干透的黑色长发黏连在脸颊侧与脖颈上,形容狼狈,但气势却仍旧一等一的盛气凌人。 桃花眼本该多情,生在周扶光脸上却是骄气更胜妩媚。 她抬了抬下巴,理所当然道:“今日所发生的的一切,是你我二人的秘密,你决不能泄露给第三个人知道,否则——” ------------ 8 第 8 章 不等周扶光将威胁的话说完,祝谈意便满口答应:“好。” 周扶光莫名感到被噎了一下,话茬止住,神色有些古怪的望着祝谈意。 私塾后门没有挂灯,唯月光清亮,照着少年黝黑的眸子。他那双眼很温和又真挚的望着周扶光,弄得周扶光有些迷惑。 片刻,她松开祝谈意小臂,自己推开后门,抢先进去。祝谈意跟在她后面——周扶光回房,祝谈意却往前厅走去。 前厅还亮着灯,祝谈意站在门槛处,探头往里看:陈先生坐在厅上,脚边背篓里装满不秋草。他面前桌案上摆着捣药的工具,除去不秋草外还有另外几味草药,正在制作新的药膏。 祝谈意感到几分愧疚,默不作声走进去,拿起背篓里的不秋草放进碗里,帮忙捣碎。 他不是第一次帮忙,做这些事情已然轻车熟路。 陈先生:“你今天下午出去了?” 祝谈意回答:“周,想听,龙的故事,陪她,逛了田上的路。” 他是想说田埂的,但是学习的词汇量不足,所以换了一种表达方式。 陈先生没有怀疑,点了点头后便拿起另外一味草药放进碗内捣碎,还不忘叮嘱:“陪她出去逛逛可以,但是别靠近断青河,哪怕是附近的分支小溪,也不要随便靠近。” “等过了今年夏天,就可以了。” 祝谈意‘嗯’了一声,低头安静的捣碎草药。他身上的衣服在走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干透了,进门之前也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确保不会被陈先生发现丝毫。 骗陈先生令他感到几分愧疚,但是并不后悔。 捣完草药,陈先生起身伸懒腰,活动手脚。祝谈意动作麻利的收拾捣药器具,将糅杂的药泥装入白瓷罐子里。 陈先生等他忙完,才拍了拍桌面,道:“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这是每日都必做的事情——祝谈意犹豫了一下,把左手伸到陈先生面前。 陈先生有点意外:“右手怎么了?” 祝谈意:“……不方便。” 陈先生:“受伤了?无妨,只是把脉的话,受伤也不影响。不过你右手怎么伤的?” 祝谈意沉默片刻,倒也没有将右手藏着,转过手背给陈先生看了看上面皮肉翻卷的伤口。但在陈先生要上手摸时,祝谈意躲了一下,仍旧把右手伸到陈先生面前。 陈先生顿觉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的右手是金子做的吗?这么金贵?我摸一下它会怎么样?” 祝谈意只是坚持:“我,自己上药,左手,把脉。” 他在某些地方倔强得要命。 陈先生拿他没办法,摇了摇头,摸着他的左手给他把了脉。 脉象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只是把了一会儿,陈先生面露惊奇,‘咦’了一声。他怕自己摸错,又沉心摁了会儿祝谈意手腕,脸上表情逐渐变得古怪而微妙起来。 祝谈意:“怎,么了?” 陈先生瞥他:“你喝了周扶光的酒?” 祝谈意点头。 陈先生大为意外:“你偷偷喝的?” 祝谈意又摇头:“外面,太冷,不舒服,周,给我喝,的。” “奇了怪了……周扶光是这么体贴的人?”陈先生只觉得惊奇,松开了祝谈意手腕。 见祝谈意脸上有疑惑的表情,陈先生主动解释:“不必担心,周扶光的酒是好东西。你身体素质本就数倍强韧于常人,喝了思堂春后经脉全通,反而是对身体大有裨益的好事。” “我只是觉得意外,真看不出来,她人还挺好的。” 毕竟‘好人’这个词汇作为一个形容词时,一般是和周家人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而周扶光住进来的这四天,陈玄乙冷眼旁观,这女孩的心性并没有比她的同族良善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眼高于顶,随心所欲,只追逐至高至强的剑,而并不关心其他事情。 嘉陵周家的剑道,向来如此。 祝谈意低头,给白瓷罐盖上盖子,轻声:“周,很好,非常好。” 听见祝谈意这样高规格的夸奖,陈先生忍不住促狭心思,笑着逗他:“这么夸她,难道你心里喜欢她吗?” 这句话问出口,本是陈先生出于长者开小辈玩笑的捉弄心思。只是祝谈意的反应完全在陈先生设想的数种反应之外——灯火葳蕤,光影晃动在少年白净的侧脸。 他抬起眼,内双的眼皮睁大后越发像单眼皮,线条简洁,像工笔画的柳叶。 并不绮丽,却干净得令人欢喜,连他那双乌沉沉眼瞳里的倾慕,也干净得像一副工笔画,有恰到好处的留白,真切而毫不掺杂个人欲望的表达。 祝谈意回答:“喜欢,周。” “周,漂亮,自由的,太阳。” 陈玄乙见过许多儿女情长,见过许多少年心意,但他在祝谈意眼里所看见的欢喜,与他往日所见那些少年心意,全然不同。 它们过于纯粹了,纯粹得好似周扶光只是存在,祝谈意就会由此感到幸福快乐。 陈玄乙确实知道祝谈意有些仰慕周扶光——在周扶光到私塾的第一天,他就从祝谈意身上察觉到了这样的情绪。只是没想到祝谈意的‘仰慕’,居然是这般的…… 这般的可亲可爱。 * 周扶光回到房间,刮去铁剑剑柄上的红锈,露出剑柄上的刻字。 是用小篆刻写的‘素商’二字。 铁剑剑鞘已经被红锈腐蚀得不成模样。周扶光将剑拔出,内里剑身也已经被水汽侵蚀,剑刃钝化,剑身上倒是还能隐约看出一点雪花纹。 能看出这把剑还没被锈化之前,应当是把相当漂亮的宝剑。 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既不是什么炼化过的法器,也不具备镇压蛟龙的本事。周扶光将那把剑倒腾来倒腾去的看,看不出什么玄妙。 她随手将铁剑搁置方头柜上,曲起胳膊垫着后脑勺躺下。夜色深了,但周扶光没什么睡意,心里习惯性的开始背剑诀——周家家传的剑诀一共三万字,她刚认字就被要求把剑诀倒背如流,到了后面,背剑诀对周扶光来说,更像是没事干时随便找来消磨时间的一件事情。 练剑的时候背剑诀。 淬体的时候背剑诀。 打坐的时候背剑诀。 除妖的时候背剑诀。 打人的时候偶尔也背剑诀。 剑诀背到第五遍,周扶光听见第二个人的心跳声,由远及近。极至门口,对方的脚步声才明显起来。 在门外的人,推门的瞬间,周扶光一跃而起,迅速摆出五心朝天的打坐姿态,双目微阖,神态平静,好像她一直都在刻苦修行那般。 祝谈意进门,先看了眼周扶光,手上动作放得更轻,悄无声息将房间门关上,单手抱着药罐子,脚步轻快回到床边。 床头灯笼没灭,烛火晃动,将人影拉扯投落于墙壁。 祝谈意借着烛光,给自己手背上药,缠绕纱布。他伤的是左手,自己给自己包扎倒也不算困难,只是最后收尾的结没有打好,最后扯成了一个死结。 周扶光左眼悄摸睁开一条缝,去看祝谈意。 祝谈意处理完手背上的伤口,也没有去睡觉,而是从方头柜抽屉里拿出缠着粗布的木炭笔,打开了自己的启蒙书。 那张桌子他只有三分之一的位置,要放开启蒙书和抄写本子,有些局促。祝谈意小心翼翼比划着周扶光随手划下的分界线,低头借烛火开始抄书。 他的字写得委实不算很好,歪歪曲曲像一篓子被抛上岸的鱼,跳得满纸都是。抄到其中一行时,祝谈意笔尖停住,神色茫然——他掏出另外一本标着注音的词典,正要去翻,对面传来周扶光淡淡的声音:“梦会周郎。” 祝谈意抬头,懵懂看向周扶光。 周扶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灯光照应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光影分明。她放弃了打坐的姿势,单手撑着床边往方头柜那里挪,手指点上祝谈意在抄的那本启蒙书,道:“这行字,念‘梦会周郎’,梦里见到自己心上人的意思。” “梦——会——周——郎——” 怕祝谈意听不明白,周扶光解释完意思,又放慢语速,重新念了一遍给他听。 他神情认真,听完,蹙眉沉思,张嘴挤出一个单音节:“周?” 周扶光:“……不是我的名字,只是一个短句而已。” 祝谈意眨了眨眼,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把那本注音词典放到床头——三分之一的桌面到底还是太挤,放了祝谈意的启蒙书后,就放不下那本厚厚的注音词典了。 趁着他写字的功夫,周扶光又挪了挪位置,坐到祝谈意对面,单手支着脸颊,看他写字。 祝谈意低头写字时微微抿着唇。他瘦,是纤细的瘦,分明的下颚线,低头时后脖颈靠下的脊椎骨节顶出一节凸起,脸颊上几乎没多少少年人的婴儿肥。 他握笔的那只手恰好是受过伤的手,被白纱布包得略微肿胀起来的手指,握着短短的一截炭笔,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 分明认真又努力,写出来的字还是像案板上乱跳的鱼。 周扶光看了会儿,伸手从柜子里抽出一支炭笔,在祝谈意抄过的地方圈出两个字。 少女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灯光下的皮肤白得晃眼。 是很润泽的白,像是把白珍珠的皮剥下来,套在少女舒展的骨架子上,稍微给点光线,便莹润生辉,更胜月光。 祝谈意抬头,隔着灯光望她,灯光下周扶光的脸仍然盛气凌人,锋锐过头。 她手指挟着炭笔,笔尖点在纸面上,道:“这两个字写错了。” ------------ 9 第 9 章 祝谈意对比着启蒙书上的内容,又跳回去看被周扶光圈起来的那两个字:果然是写错了。 他小声说谢谢,又继续往下抄。写错的字没办法划掉,只能在抄写剩下内容的时候,小心再小心,不求十全十美,但求不要再出大差错。 祝谈意抄书,周扶光破天荒的,没有回自己位置上修炼,而是坐在他对面看。祝谈意抄书的纸于她来说是倒着的,但这点丝毫不妨碍周扶光看祝谈意写在纸面上的字。 那字丑得周扶光没什么想看的欲望。 她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祝谈意写的字——她只是想找个由头跟祝谈意搭话。周扶光刚住进私塾的前三天,虽然和祝谈意住在一个房间里,但她除了吃饭时间,基本上不和祝谈意搭话。 祝谈意在周扶光眼里,只是一个煮饭都煮不好的倒霉鬼,一个无关紧要的倒霉鬼。 她不关心这个倒霉鬼的过去,也不在意他的未来。不止是祝谈意,实际上,整个镇龙村,连带着陈玄乙,周扶光都不在意。 周扶光只在意那条将要死在她剑下的蛟龙。 那条蛟龙是好还是坏,为什么被困在这里,这些周扶光都不在意。她只是需要斩蛟龙来磨自己的剑,磨剑以外的事情,对周扶光来说,都是不需要关心的小事。 她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她所见到的所有人,周家所有活着的人,都是这样的人。 除了剑以外的事情都不重要。为了追求剑道的至高,手足之间也可以拔剑相向,今日父子明日亦能手刃对方头颅。怜悯心对周家人来说是多余的东西,能活过十五岁的周家人无一不是剑道翘楚。 因为没有修道天赋,拿不起剑的周家人,根本活不到十五岁,就会被扔进剑炉里铸剑。 嘉陵江上的周家剑阁,里面挂着的每一把剑,都是周家血脉一条命一条命血祭出来的。周扶光的生父,周家的现任家主,也是杀死了自己的孪生兄弟,才成为嘉陵剑主的。 在周扶光还没背会周家剑诀时,她母亲就摸着她的脖颈,温柔的期盼的望着她,说:“我们顺颂有这么好的天赋,以后必定能砍下你父亲的头,成为新一代的嘉陵剑主。” “到时候时祺就可以去给我们顺颂铸剑,时祺是顺颂的双胞胎妹妹呢,一母同胞的血肉,铸出来的剑,必定与顺颂心意相通,天下无敌。” 在还没喊过几次父亲的幼年时期,周扶光就已经被教育——若要成为嘉陵剑主,就要杀了所有拦路的人,尤其是自己父亲。 心思几转,最后落回面前少年身上。祝谈意的脑袋挨在烛火边,微微颔首低头,抄写启蒙书的脸上。 周扶光转着那根炭笔,问:“你多大了?” 祝谈意分心回答她:“十五。” 周扶光:“喔,那我们一样大——我是七月十三的生日。” 祝谈意抄着大字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周扶光,脸上有点踌躇与诧异。 片刻后,他老老实实接过话茬:“我,十二月的,生日。” 周扶光:“那你比我小。” 祝谈意:“昂……” 他隔着那盏灯和周扶光对视,不过两秒,祝谈意受不住这样近的对视,眼睫低垂,匆匆移开视线。周扶光听力那样好,在夜色里,捕捉到祝谈意心跳声,变快了很多。 祝谈意一紧张,写字就没办法专心,心慌意乱下,连着写了好几个错别字。 他也发现错别字了,但是不好改,只好略过,只是心中默默懊恼。 第二天早上,周扶光出去散步,照例到处转了一圈。这次过桥,走鸡笼巷时,她没有在断青河里看见那只水鬼的踪影,估计还被细麻绳栓在地下河道里。 周扶光站在桥上,倾斜身子,曲起一条胳膊压在石桥扶手上。 夏日,今天又是好天气,太阳早早起来了,桥上又没有能遮掩太阳的地方,一片泼亮又温暖的光鲜,照着周扶光。她浓墨似的长发随意束成高马尾,皮肤极白,不笑,没什么表情时,就漂亮得很有攻击性。 有攻击性的不是她的漂亮,而是她的人。 她盯着阴气浅浅的河面发呆,河对面几个村里的单身汉也盯着她发呆。不过没有人敢上去跟周扶光搭话,她气势太盛,有时候不必说话,翘着唇角微抬下巴,桃花眼自上往下扫过来一眼——被注视的人便自惭形秽。 “周姑娘早——” 问好声从身后追来,周扶光终于将目光自水面挪开,眼眸转动看向身后,只见穿着淡青长袍,举止端庄的少年,两手一拱笑眯眯跟她问好。 周扶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听到,顾千钟便与她错身走开,往私塾而去。 她看了眼顾千钟的背影,忽然间又想到了祝谈意。顾千钟虽然总是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但是脸颊上仍旧有几分稚气的婴儿肥。 但祝谈意就没有。 他细瘦而抽条,像一颗被着急拔高的树苗。想到自己今天早上吃的糊饭,周扶光眉头一皱,顿觉祝谈意瘦巴巴的也是有原因的。 他但凡做饭好吃一点——不是,陈玄乙为什么不能自己做饭? 周扶光这个念头冒出来,不是抱怨。她是真的觉得应该让陈玄乙去做饭,因为祝谈意做饭太难吃,而她不做饭。 周扶光会做饭但周扶光不做饭。很怪的逻辑,但于周扶光而言是理所当然,她的手是握剑的手,可以在对战的时候被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斩断一根尾指,却决不能去握着菜刀切一根胡萝卜。 她性格里有种惹人厌的自负。 整个修真界,斩蛟龙最年轻的修士是在二十一岁时斩杀的一条幼年蛟龙。但周扶光十五岁的时候就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受伤,全盛时期,理所应当斩一条蛟龙。 她周扶光要磨剑,理应要有这世上最好的磨刀石。 什么磨刀石比得过一条蛟龙? 过了石桥,行至老榕树附近,就看见几个妇人围成一圈,手边放着已经装满水的水桶。明明已经打完水了,但是没有人想走,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周扶光假装路过,走到台阶边站定,老李头就坐在台阶上,摇他那把蒲扇——那几个妇人并没有因为周扶光的到来就停止聊天。 相反,因为多了个旁听者,她们聊得更起劲了。 周扶光听了会,得知她们在聊今年夏天的‘外乡人’。就是那批每年夏天都来,一看就身份高贵的外乡人,今年也来了;就在今天早上,二十几辆巨大豪华的马车,随行的仆人穿衣打扮都珠光宝气极了。 鸡笼巷的王大娘单手叉着腰,信誓旦旦道:“我可瞧见了,打头一位骑马的小公子,生得那叫个俊俏,跟天上的神仙一样。” “小公子?多大了?有没有娶媳妇儿啊?” 有人刚问,便被同行者嘲笑:“怎么?要是人家没娶媳妇儿,难不成你还想把你女儿推荐上去?可省省吧,人家什么身份,我们什么身份?” …… 李老头摇着蒲扇,冷哼:“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只会关心男人,井里镇龙用的铁剑没了,也不见她们关心!” 周扶光:“铁剑没了?” 李老头摇头晃脑,满脸痛心的表情:“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小兔崽子,连挂在井里镇龙的铁剑都要偷,真是坏透了!” 周扶光眨了眨眼,赞同李老头:“就是就是。” * 县令私宅。 数辆高大华美的金楠木马车自大门鱼贯而入,镇龙村县令本人并镇上三个员外,垂手并排站立于门前,安静等着马车完全踏入大门。 负责拉车的马匹足足有两米多高,比起普通拉车的马匹,它们看起来过于高大,甚至高大到了有些狰狞的地步,浑身覆盖铁甲,几乎被武装到了牙齿。 铁面之下,露出的眼瞳幽幽泛红,全然没有温顺可言,只有野兽的凶悍之气。 在队伍的最前端,带领队伍的,却是个极年轻而俊美的少年,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上下,锦衣华服,神色倨傲。他骑马自大门而过,面对门口肃立迎接的三位年长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敬,视那三人不存在一般。 马车一直进到大堂才停下。 中途也有一些狭窄难过的月亮门。但是马车丝毫没有停下,遇到不好过的门,无需马车内的人吩咐,随行的奴仆当即上前推倒墙壁,清理碎石——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门前,穿着铁甲的侍卫翻身下马,行至马车边缘,半跪垂首。 马车车帘内伸出一双娇嫩秀美的手,轻轻拨开丝绸幕布,旋即有一气质温雅的年轻妇人探身走出马车。 她穿一身朴素低调的灰青色,发髻上并无华丽的钗环,却自带一股清贵气质。妇人一出来,四周侍从全部下马半跪,县令与三位员外更早一步跪下,满院除了那神色倨傲的少年郎外,再无一人敢抬头直视妇人脸庞。 少年郎也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马车边,向妇人伸手。妇人搭着他的掌心,提起裙摆,踩住侍卫脊背下了马车。 少年郎懒洋洋道:“母后不必看了,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 妇人皱眉,低斥:“阿般!” 被称作阿般的少年见她似乎不悦,只好收敛自己身上的傲气,微微垂首,嘟囔:“知道了。” 妇人握了他的手,大步往屋内走去。侍卫都留在外面,唯独之前为妇人拨开车帘的侍女安静跟随其后,与县令,还有另外三名员外,一起走进了大厅里。 ------------ 10 第 10 章 周扶光一直在外面转到午饭时间,才慢悠悠散步回到私塾。私塾后院又冒着熟悉的白烟,周扶光已经对自己今天中午又要吃糊饭这件事情,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她穿过院子,原本是要回自己房间的。但在路过认真烧火的祝谈意身边时,周扶光脚步稍缓,眼角余光瞥向他。 祝谈意故作镇定的在烧火,嘴角微微抿着,紧张得喉咙都发干。在这片刻的静默中,只剩下炉灶里柴火燃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火光映着祝谈意的脸,一层虚幻透明的红,照得仿佛是祝谈意脸上在泛红。 周扶光放慢的脚步停下了,开口:“中午吃什么?” 祝谈意抬脸看向她,报菜名:“饭,竹笋炖鸡,先生说,中午不吃,不等他。” 周扶光略微有点意外:“那他中午去哪?” 祝谈意:“先生去,县令,见客人。” 周扶光很快就想到今天那些妇人们谈论的,从村子外面来的‘贵客’。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陈玄乙的真实身份,但周扶光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住进私塾里来。能让陈玄乙亲自去见的客人,十有八九来自大梁都城——镇龙村这种偏僻小村庄,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到大梁都城的人? 蛟龙。 被死魂阵镇压在卧龙山暗河底下的蛟龙。 答案是如此明显,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只要按照固定的逻辑套路,就能猜到谜底。 * 入夜,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周扶光贴着茅舍的影子,像一尾游走阴影里的鱼,轻快又灵活,眨眼间便越过鸡笼巷,游入青砖高墙的文心街。 这条街很短,比鸡笼巷要短得多,但它的名字比鸡笼巷好听,建在这里的建筑也更漂亮,整洁。村里的三个员外郎,还有县令和师爷,都住在这条街上。 今天县令府上所有的女眷都搬去了前院,一大片的后院全部空了出来,腾给贵客和她的奴仆侍卫居住。 周扶光踩着墙头飞身上屋顶,远远看见县令府后院一片灯火通明。她沿着屋檐的阴影溜近,中途越过许多全副武装的侍卫。 借着灯笼光,周扶光看出那些侍卫身上的装备——精良得过头,几支巡逻小队的领头人,腰间还别着一支精致的火铳。 那玩意儿东洲也有,且被研发得更加彻底。 周扶光十岁的时候,周仪景曾经送过她一支,当做那年的中秋礼物。是东洲博物院折腾出来的东西,通过阵法压缩元气,灌入霜降石内,可远隔百米取人性命。 研发火铳的人放话说自己的火铳若放在大能手中,威力远胜过周家剑阁里的供奉剑。因为他放出了这样的话,所以周仪景提着剑去了趟博物院。 于是周扶光收到的那支火铳,变成了博物院出品的最后一支元气火铳。 周家人惯来是这样的——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剑不行,哪怕翻山越岭,跨海过浪,也要去把放话的人和祖宗十八代,都从坟墓里面刨出来打一顿,打到对方道歉为止。 一般都会道歉的。 不会道歉的都死了。 所以周家人名声不好。 但好在‘周’是大姓。周扶光和别人报名字时,大家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她是周家人,顶多说一句,你知道东洲嘉陵的那个周家吗?他们也姓周。 周扶光收着一口气,气息微弱到近乎于无,安静的绕过那些侍卫,凑近主屋,揭开屋顶瓦片往里看:在瓦片揭开的瞬间,有一股淡雅的香味涌出来。 她不禁隔着黑色面巾捏了捏鼻子,蹙眉,忍下了,低眼继续看房间里的情况。 无需特意凑近,周扶光听力绝佳,蹲在屋顶也能听见屋里的人轻声交谈。 屋内只有三个人——衣着华美,神色桀骜的少年,乌发披散,气质高贵的年轻妇人,还有怀抱一把长剑,安静侍立在旁的女使。 少年似有不满:“陈玄乙什么意思?他不打算帮忙?” 年轻妇人声音平静:“阿般,你应该叫他三叔。” 被喊了名字,少年不情不愿的回应:“我知道了——” 年轻妇人无视了儿子烦闷的神色,拿起银剪轻轻拨弄桌案上的蜡烛芯子,道:“蛟龙被镇压于此已经三百年,此次若是成功取出龙眼运回上京,陛下定然会高看我们三分。” 少年撇了撇嘴:“但是三叔不肯帮我们。我真搞不懂,他好好的王爷不当,为什么要跑来这个穷乡僻壤当教书先生。” “你三叔不是不想留在上京,而是不能留在上京。”年轻妇人叹了口气,“他——当初犯了大错,西府院判处他死刑……若非周家剑阁的周长赢出手相助,他甚至无法活着离开北洲。” 少年还有些不信,孩子气的反问:“那西府院当真如此猖狂,连一国王爷,也说杀就杀?” 年轻妇人苦笑,摸了摸他的头:“阿般,你要明白,不管皇帝也好,王爷也好,对于山上的人来说,我们这些山下的人始终都是蝼蚁。莫说只是你三叔,便是你父亲……西府院想杀,便能杀。” “即使是整个大梁,在西府院那群人眼里,也和泥捏的玩具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才要为你揽下这次的任务,阿般,我想给你的,并非上京的荣华富贵,而是——上山的路。” 少年面容微动,似乎是被年轻妇人的话所震撼,咽了下口水。 年轻妇人又道:“眼下就有一次机会。” 少年懵懵懂懂:“是不是我只要把蛟龙的龙眼运回上京,得到了父皇的嘉赏,便能有上山的机会?” 年轻妇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有些无奈的望着他,答非所问道:“傻孩子。” “怎么能将自己的机会,寄希望于他人喜怒呢?” 二人正在说话,原本安静立在一边,存在感极低的女使,忽然抬头,大喝一声:“什么人?!” 年轻妇人与少年俱是一惊,抬头顺着女使怒喝的方向望去。只是等他们抬头时,女使便已经抽剑纵身跃上房梁。 屋顶上夜风萧萧,被揭开的房瓦歪歪扭扭不甚整齐的盖在原地。女使面容冷肃环顾四周,但四周唯有月光,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不敢擅离,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只好又折回屋内。 年轻妇人神色紧张,在女使回到房间后立刻迎了上去,握住她手臂:“怎么回事?有人在偷听?” 女使蹙眉:“那人跑得太快,我没能抓到他……夫人,只怕此地有异变,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还是等袁野等人来了再去取蛟龙眼吧。” 年轻妇人愣了愣,咬着牙,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女使了解她的脾气,低头思索片刻后,又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三殿下如今虽然在北洲被伤了道心,修为难进寸步,但毕竟也是化神期的修为。” “若夫人能说动三殿下帮忙坐镇,就算有人暗中窥伺,想必也无法得手。” 年轻妇人闻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周扶光和祝谈意住一间房,所以她后半夜回来,压根避不开祝谈意——周扶光倒也没想过要避开祝谈意。 大约是债多不压身的那种心理。 反正已经和祝谈意共享了地下暗河还有蛟龙存在这样的秘密了,那么让他知道更多也无妨。 不过是区区祝谈意,知道更多又能怎么样? 她没走门,推开窗户翻身进去,恰好落在自己的床上打了个滚,舒展开四肢,懒洋洋躺着。 躺了会,觉得安静,又抬眼往隔壁床铺望去——看见祝谈意坐在方头柜边,一手炭笔,一手曲起压着启蒙书,还在抄大字。 周扶光看过去时祝谈意的眼睛视线是在自己纸张上的,所以周扶光也不知道自己翻窗户进来时,祝谈意到底有没有看自己。 他肯定看了。 周扶光心底冒出这样的自信,一翻身坐起,挪到方头柜边,单臂撑着桌面,去看祝谈意抄的大字。 他的所有东西,笔,纸张,书本,仍旧规规矩矩挤在那三分之一的桌面上。 祝谈意抄大字,微微低着头,削瘦的下巴落在烛光照不见的阴影里面。他抄字用的字是单张单张的,纸张质量倒是肉眼可见的不好。 周扶光伸手抽走一张抄满大字的纸,纸张被抽走时与上面的纸张摩擦,发出短促的一声。祝谈意终于抬眼看她,灯光照得周扶光要比白日里更柔和些,左眼眶底下那两粒小巧的,垂直并列的小痣,也变得生动起来。 他踌躇,低声:“字,写得,不好。” 周扶光圈出其中一个错别字,回答:“废话,我有眼睛。” 于是祝谈意噤声,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抄字,唇角抿得平直。 祝谈意抄字,每抄完一张,都在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比起他抄写的那些字,祝谈意写自己名字,倒是写得还挺端正。 周扶光看了几张纸,抽出其中一张,食指曲起点了点最下角的签名,问:“这也是你名字?” 祝谈意抬眼去看周扶光指的地方,磕磕绊绊的解释:“是,名字,我老家的字——我习惯,写了。” 抄写其他字倒是还好。但是写到自己名字时,写着写着,祝谈意总是不自觉就用了自己故乡的文字,毕竟十几年的义务教育,早就让祝谈意对家乡的文字有了习惯性的记忆。 “哦——” 周扶光拉长声音的尾调,目光掠过那串陌生的文字。 并行的三个字符,端正的像三个小方块,比周扶光想象中的好看很多,不像那些未开化的蛮夷之地的文字。 ------------ 11 第 11 章 那些字很好看——祝谈意的家乡字,是周扶光不认识,但是很漂亮的字。 周扶光自负又聪明,很多东西只需看上两眼便触类旁通。所以她看几眼祝谈意的家乡字,便看出祝谈意以前肯定是练过字的。 她问:“这种字,在你老家,叫什么?” 祝谈意说出几个简短的发音,是周扶光听不懂的话。她单手捏着那张纸,漂亮的脸在灯光下朝向祝谈意。 她重复了一遍祝谈意口中陌生的发音,学得很像——毕竟她是周扶光,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在她学完那句话后,祝谈意便笑了,眼眸弯弯的,又热切的望着她,道:“周,厉害,学得,很快。” 他目光热切又纯粹,除去那种对强者的崇拜和向往之外,还有其他的情绪。周扶光能感觉到,但是无法明白。 因为从来没有人看向她时满怀怜爱,温柔得像夏日被晒得发烫的水波,淹过皮肤。 周扶光因为搞不明白所以一直盯着祝谈意看。但不知道为什么祝谈意也一直不肯移开目光的盯着周扶光看,两人之间隔着那盏灯,烛火跳动,光影交错。 要说这是较劲,似乎也不太像。因为祝谈意的目光没有攻击性,他是周扶光见过最安静最没有攻击性的人,像石头缝里爬出来的杂草,不起眼却又能一直活着,并总是不死。 周扶光:“那我的名字怎么念?用你家乡话。” 祝谈意又用周扶光完全陌生的语言念出她的名字。 虽然是从来没有学过的语言,但意外的很好辨认,因为音节结构很简单,发音和发音之间界限分明,加上祝谈意特意放慢了语速。 周扶光听完,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祝谈意皱眉,搜刮自己贫瘠的词汇库,回答:“很远的……东方国家。” 周扶光:“东洲的国家?” 祝谈意:“要更远。” 周扶光:“更远是多远?天涯海角吗?” 祝谈意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回答周扶光。他在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汇,用以描述自己遥远的故乡——奈何官话学得不到家,祝谈意思索了半天,磕磕绊绊挤出一句:“更远。” 周扶光盯着他的眼睛,单薄的一层内双底下,漆黑又偏大的瞳孔,一接触到周扶光的视线就会变得紧张,但还是很诚恳。 她把那张抄满大字的劣质白纸扔回祝谈意那边的‘三分之一’,自己双手垫着后脑勺,躺回床铺上,闭目养神。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房间里又响起炭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周扶光闭着眼睛,声音懒散:“今天晚上我出去过的事情,不准和任何人说。” 祝谈意答应得极快:“好。” 周扶光:“你就不好奇我出去做什么了吗?” 祝谈意回答:“你想,说的话……” 周扶光飞快打断了祝谈意的话:“我才不想说!” 片刻沉默后,祝谈意又轻声回答‘好’。 他回答得很快,周扶光哪怕闭着眼睛,也能猜到祝谈意的表情,必然是温顺又沉默的。她能感觉到祝谈意身上那种,与身体年纪格格不入的年龄阅历,和顾千钟那种硬拗出来的君子温润不同——祝谈意显然不是君子,他只是包容力强得有点过头,像一池子水,你往里面倒什么,他都全盘接受。 周扶光不知道他是在自己面前才这样,还是在所有人面前都这样。 她只顾着想祝谈意的事情,完全忘记了要去想自己今天晚上窥探的‘贵客’。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些‘贵客’对周扶光来说不重要,所以才这么轻易的被她遗忘。 第二天早饭是南瓜粥——粥是祝谈意为数不多不会煮糊的食物了。就是煮出来的味道很怪,他好像对糖情有独钟,总是将食物煮得甜腻过头,齁得周扶光想打人。 他看着瘦弱,身体恢复能力却很强,第三天就已经拆掉手上的纱布,照常干活了。周扶光对此倒不觉得意外,毕竟对方是七窍玲珑心,身体恢复能力好点也很正常。 吃过早饭,顺手帮祝谈意把脏了的碗扔进水槽。 周扶光今天没有去外面乱逛,而是进了陈玄乙的书房,十分光明正大,并毫不客气的乱翻起陈玄乙的藏书。 书房不大,但内部藏书却很丰富,其中有些甚至是东洲那几个书院都没有的孤本。周扶光虽然乱翻东西的时候很不客气,但对待那些只此一件的孤本时,倒还算礼貌,翻阅的时候动作收敛,没有弄坏半点。 她来陈玄乙的书房,却也不是为了看书,只是为了等陈玄乙。 这条蛟龙是大梁镇的。为了镇压蛟龙,不惜灭了附属的小国。 他们要蛟龙的眼睛。 龙的眼睛和龙角,里面蕴含着一条蛟龙全部的龙气。但这些龙气绝非凡人可以消化的东西。大梁想用那些龙气做什么呢? 周扶光正想着事情,书房的门被人推开。她抬眼,看见陈玄乙单手拿着书走进来——周扶光挑眉,歪着脑袋笑了笑,那笑容是很可爱的,得益于周扶光那张秀丽可爱的脸。 周家少有不好看的子嗣,和一脉相传的剑术一样,他们也有一脉相传的美貌。两个漂亮的人一起,很难生出不好看的孩子。 陈玄乙看着她的笑脸,并不觉得可爱,只觉得牙痛,还有那股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的无奈。 周扶光卷起自己手里的书,慢悠悠敲着桌面,“前天有一批外乡人到了镇龙村。” 她用的是肯定口吻。陈玄乙也没打算隐瞒,坦然道:“是上京那边的人……严格来说,还是我的侄子和阿嫂。” 周扶光:“上京的皇子,来这里度假?” 她的反问里带着几分嘲弄语气,说话时习惯性的抬了抬下巴。 陈玄乙叹气,道:“我说过了,我不想再管任何一件大事,不管是大梁的事,还是那些山上人的事。” 周扶光:“如果我和你侄子打起来了,你会帮谁?” 陈玄乙回答:“我谁也不会帮。” 周扶光放下书卷,眼睛微微眯起来,注视陈玄乙。在她的注视底下,陈玄乙把背挺得很直,神色淡定。 周扶光仍旧不信他的话,扯了扯嘴角,微微露出一个嘲讽意味的轻笑。 陈玄乙见她笑,便知道自己没能说服她。他叹了口气,放弃无用功,道:“你是不是找到蛟龙了?” 周扶光:“祝谈意跟你说的?” 陈玄乙摇头:“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猜得到,水鬼突然不见了,家里采药用的背篓还少了两只。” 毕竟是借住在陈玄乙的私塾里,留下太多蛛丝马迹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周扶光还没有特意掩盖痕迹。 她略一颔首认下这件事,抬眼等着陈玄乙的下文。 她倒是一点不怕陈玄乙要做什么——亦或者阻止她之类的。周扶光的自负皆是有根源的自负,又带有周家人一贯的精神问题,真要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也确信区区一个大梁,无人能在她手上占到半分便宜。 真刀真枪论起来,与周扶光相比,他大梁国就算赌尽了国运,也不配。 但陈玄乙开口,所说的话却有些出乎周扶光预料。 他神色诚恳,道:“镇龙村不日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异变,即便是我也无法预料最终的结局。如果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我希望……不,不是希望。” “我恳求你——保全祝谈意的性命,带他离开这里。只要能让他活着,你想怎么对待他都行,留在身边当剑侍也好,当个洗碗做饭的奴仆也罢,都随你。” “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如何解开镇压蛟龙的阵法。” 陈玄乙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西府院的阵法,你即使能认出来,要解开它,也得费上数月。” 他的话很委婉,没有把周扶光已经快要耐心耗尽这种话摆在明面上跟周扶光说。但他又确实触到了周扶光最在意的点。 周扶光不是急躁的人,但在这里磨上数月,对她来说又确实算得上亏本。 她盯着陈玄乙的脸,在她不太友善的目光底下,陈玄乙仍旧一派平和的神色。 周扶光:“怎么,他是你私生子?” 除此之外,周扶光想不出陈玄乙有什么理由,要费大力气去保全一个凡人少年。 陈玄乙摇头,沉默——周扶光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道:“我不帮来历不明的人。” 陈玄乙与她对视,最后还是叹气,开口:“我共有五个侄子,如今随行到镇龙村的那位富贵少年,是我最小的侄子,但他既然能被派来这里,你就应当能猜到,他在我哥哥跟前并不怎么受重视。” “我哥哥最看重的是大儿子和三儿子。” “大儿子是他的太子,未来要继承整个大梁国的人。三儿子则是被西府院上师夸赞过天赋过人,一旦得开灵台,必为人上人的修道天才。” “但他患有严重的先天心脏不足,无法承受开灵台对身体的冲击——我哥哥用尽了所有的手段,举国之力寻来无数天材地宝,却都无法医治这孩子的心疾。” “直到他后宫的一位婢女,生下了一个……天生有七窍玲珑心的孩子。” 陈玄乙笑容变得有些苦涩,甚至还有尴尬,一种向外人提及家丑的尴尬。 他微微垂下眼皮,道:“我哥哥有意等那孩子长大,到成年之时便将他的心剖出来换给老三。为了不让他心怀怨恨,便让周围的人从小教育那孩子,告诉他他出身卑贱,唯一的用处便是能治好自己的三哥,为大梁国换来一位修道天才。” “只是没想到那孩子先天早慧,不仅没有被周围的人洗脑,反而自己逃出了皇宫。大概也是命中注定,他逃出了皇宫,又偏偏被我捡到……他长得半点不像我兄长,约莫是像母亲更多一些。” 周扶光皱眉,难以理解:“老三有心疾,那换祝谈意去修行不就好了?七窍玲珑心的身体都耐折腾得很,开个七八遍灵台也死不了。” 陈玄乙摇头:“在我兄长眼中,老三是他发妻留下的独子,谈意……他生母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甚至在生下儿子后也没有得到册封。” 虽然陈玄乙解释了,但周扶光还是难以理解。 毕竟她爹有七十三个小妾,除了双胞胎妹妹之外,周扶光还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除去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剑阁内部还有许多虽然祖宗同源,但和周扶光根本没有近亲血缘关系的孩子。 什么嫡庶出身,剑阁根本无人在意这些。大家只在意天赋,在意修为,在意这次月考自己的成绩。至于父母——这类角色在周家一贯是缺席的。 而且就算是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也一样不待见对方。 大家的互相不待见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例如今天晨练我踢断你的腿,明天晨练你削掉我的耳朵——剑阁鼓励内斗,因为东洲最出色的剑修都在周家,他们不内斗,和外面的人打也会觉得没意思。 能轻而易举打赢的架都没有意思。 祝谈意的幼年很容易就让周扶光想到她妹妹。阿泷也总说,周元絮是她的附属,是为了给她祭剑而生的。 可周扶光知道不是。 她跳下圈椅,向陈玄乙伸出一只手:“解阵之法,给我吧。” 陈玄乙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周扶光这是答应他的请求了。 ------------ 12 第 12 章 过了午饭时间,日头正好。 祝谈意洗完碗,拎水桶去给院子里的芭蕉树浇水——小小的一个院子,不仅放了煮饭的家伙事,还得放一颗小芭蕉树,显得局促,但又没有办法。 毕竟地方就只有这么大一点。 他用瓜瓢舀水,一瓜瓢水还没有浇下去,就听见院子斜对面,书房门开合。祝谈意抬头看过去,与刚从书房里出来的周扶光面对面——周扶光脸上笑意还没完全消散,眼眸弯起时露出两瓣明显的卧蚕。 当然在笑,但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并不是因为高兴才笑。 非要说的话,周扶光的笑似乎是不高兴的那种笑法。 他在看周扶光,周扶光也在看他。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周扶光略微挑眉,祝谈意无端紧张,握紧了瓜瓢,心跳声变快了许多。 他越紧张越是说不好官话,喉咙几次吞咽,张了张嘴却又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偏偏这时候,一声轻快温润的‘周姑娘’从大堂台阶上飘下来。周扶光偏过脸,看向台阶上,只见顾千钟怀抱一叠雪白宣纸的卷子,正对她颔首微笑。 祝谈意瞬间机警起来,扭过头,浓黑眼瞳眨也不眨望着顾千钟。他站的位置很好,以顾千钟的角度,恰好只能看见芭蕉树垂下来的宽大叶子,而看不见祝谈意。 祝谈意盯着顾千钟,目光挑剔,警惕,像正儿八经花了钱去见面会上也只会给偶像戴橄榄叶与白蔷薇花环的大粉头子,在看一个疑似跟踪会对正主语言攻击的辱追私生。 带着强烈怀疑色彩的注视,里面虽然有几分中立的观察待定,却也绝无半分慈爱的和善——和祝谈意平时看向周扶光的包容温顺判若两人。 顾千钟虽然看不见祝谈意的人,却也本能的对这种暗中注视感到几分不适。 他迟疑的看向芭蕉树,走下台阶后终于看见芭蕉树底下单手拿着水瓢的短发少年。顾千钟知道这人是陈先生从卧龙山上捡回来的弟子——他对祝谈意没什么印象,只记住了祝谈意那奇怪的短发。 大部分时候祝谈意都像个飘忽不定的鬼魂,不会主动和学堂里的任何学生交流,只有陈先生唤他,他才会用简短而不甚熟练的官话回应几句。 两个少年隔空对视,半晌,顾千钟脸上挂起笑容,也抬手招呼祝谈意:“浇花吗?等会我把卷子交给先生,再来给你帮忙?” 祝谈意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很冷漠,又充满审视的盯着顾千钟。顾千钟被他盯得尴尬,脸上笑容有些凝固,但在尴尬之余,又莫名感到几分可怕—— 他总觉得面前的少年虽然削瘦,但阴沉气质却十分吓人,感觉是那种如果得罪了祝谈意,会半夜被他下毒药死的类型。 气氛莫名胶着,半晌,祝谈意嘴唇开合,挤出几个单词:“不用,谢谢。” 顾千钟一听‘不用’二字,脸上笑容顿时真实了许多,连忙点头微笑,飞快略过祝谈意和周扶光,往书房走去。 周扶光三两步走到祝谈意面前,祝谈意有些紧张,把右手的水瓢换到左手,视线瞥了眼周扶光近在咫尺的脸,又飞快的垂下眼皮,盯着她裙子上那串藤萝花的刺绣。 他低眼,周扶光抬下颚,只看见少年头发好似又长了一些,已经覆盖到耳尖。 她心情不大好,倒也不是因为陈玄乙对她有所欺瞒——反正周扶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三百六十天的时候心情都不太好。 她踢了踢祝谈意脚边的水桶,问:“如果我和陈玄乙吵架了,你要帮谁?” 祝谈意一下子抬起头,茫然:“啊?” 周扶光:“我说!如果我!和陈玄乙吵架了!你要帮谁?” 祝谈意眨了眨眼——在他眨眼睛,而没有回答的片刻间,周扶光原本还挂点敷衍笑意的唇角拉得平直,满脸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祝谈意迅速找到了答案,回答:“帮你。” 周扶光长长的眼睫上下翕动,目光扫视祝谈意。祝谈意在她的注视下,心脏又开始飞快的跳,连呼吸间都觉得氧气稀薄。 她俄而走近了一步,食指尖戳到祝谈意右边心口,眯起来的眼睛,眼尾上翘,天生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你说的,要好好记住——你是我这边的。” 祝谈意不明所以,但仍旧紧张,感觉自己要因为心率过快而马上昏厥,但看一眼周扶光近在咫尺的脸,又觉得自己能立刻死而复生。 他眼珠往地面看,视线慌乱,回答:“好——” 单音节的回复,因为紧张,语调乱飞得厉害。 周扶光后退两步,与祝谈意拉开距离,心情又变好了。恰好这时候顾千钟交完卷子出来,迎面遇上周扶光与祝谈意——周扶光心情不错,侧过脸主动跟顾千钟颔首,算是打招呼,姿态散漫却矜贵。 她只是同顾千钟打了个招呼。 祝谈意黑漆漆眼瞳盯着顾千钟,视线复又变得审视起来。 顾千钟突然被这两人同时盯住,不禁脊背一僵,宛如被两条蛇盯住的青蛙。 * 当天夜里,一辆奢华低调的马车从县令府邸出发,穿过鸡笼巷,石桥,最后停在了私塾门口。 怀抱长剑的女使先下马车,上前叩门——不一会儿门开,她与前来开门的短发少年四目相对。 祝谈意目光越过女使,也看见她身后那辆低调的马车,还有马车四周环绕的,全副武装的侍卫。他抿了抿唇,警惕的握紧门插,“你,找谁?” 女使后退两步,姿态优雅的行了个礼,道:“我家夫人想见陈先生,烦请这位小先生代为通报。” 她说话太文绉绉,用词很讲究,只可惜碰上了祝谈意这个文盲。女使用词越讲究,祝谈意越听不懂,脸上露出茫然表情,迟疑着站在原地没动。 祝谈意迟疑的时间太长,马车旁边随行的少年耐性不佳,抽出马鞭轮空甩了下,在马鞭的破空声中斥了句:“让你去通报陈先生,还傻站着干什么?知道我们是……” “阿般!” 马车内传来一声严厉的训斥,阿般不情不愿止住话头,垂眼不悦的瞪了祝谈意一眼。 他本以为自己刚才那一下,定能吓得门边那小泥腿子魂飞魄散——却不想祝谈意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瞳孔略大于常人的漆黑眼瞳,在夜色中格外深幽。 只是对视,少年却感觉自己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个泥腿子并不害怕,注视他的目光反而令少年感到畏惧。 ------------ 13 第 13 章 那种畏惧的心情只有一霎。在反应过来之后,少年不可自抑感到几分恼怒,握着马鞭的手松了又紧,咬着后槽牙居高临下望向祝谈意—— 马车车帘拂动,年轻秀美的妇人下车,女使立即上前扶住她的胳膊。阿般不情不愿冷哼一声,绷紧的手背松开,翻身下马,立在妇人身后。 旁边有侍从提着灯笼,昏黄烛光透过一层细绵纸,照亮四周。 亮的不止有侍从手里的灯笼,还有马车四角装饰的琉璃灯,把私塾大门这一角照得明亮,恍然如天色将亮那会儿的光线。 妇人神色温柔,“小先生,我们想见一见陈玄乙先生,能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吗?” 她察觉到了祝谈意不太听得懂官话,所以特意用了好理解的句式。祝谈意瞥她,略一颔首,进去敲陈玄乙的门。 这个点陈玄乙本该睡了,他披着外衣出来,听完祝谈意磕磕绊绊的形容后,脸上原本残存的那几分困意全部消失。 祝谈意问:“要,见吗?” 陈玄乙站在原地,片刻沉默,夜色中只剩下蝉鸣声阵阵。他拢了拢衣襟,走下台阶,道:“你回去睡吧,我来处理。” 祝谈意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困惑——陈玄乙摸摸他的脑袋,安抚了一句:“我认识他们,都是故人。” * 周扶光把院子里的一块石头搬回房间,打了盆水,坐在两张床铺中间的空位上,不紧不慢磨那把剑——她从井里捞起来的那把剑。 铁锈渐渐被磨掉,露出剑身上原本的花纹。 周扶光往上面洒了点水,冲掉红锈,手指尖拂过剑身:这把剑看着普通,但磨干净外面的铁锈后,露出来的剑身又似乎有那么点特殊之处。 铸剑材料暂时看不出来,但能辨别出一些罕见的气息,例如白露或者月华。这些东西经常被铸器师放进熔炉里,这样就能为器物附加属性,遇到灵台属性合适的主人,便能发挥更大的能量。 这把剑看起来比较适合水象。 虽然凑合,但也能用,周扶光所修行的剑诀,恰好也是水象。 剑磨好了,她用一张干净的手帕裹住剑身,将上面流淌的鱼鳞状水痕擦拭干净。房间门开合,周扶光握着手帕正好擦拭到剑尖——她抬眼看向门口,只见祝谈意从门外进来。 周扶光:“是谁在敲门?” 祝谈意:“……县令,的客人。” 镇龙村除去每年夏天必定来一次的外乡人外,八百年也不会有什么客人。 县令的客人指代的是谁,不言而喻。 周扶光擦干净剑,松开手,两边折叠的手帕在她掌心平摊开,粗糙布料上浸开铁锈颜色。她把磨新了的剑插回那个老旧的剑鞘里,站起身揉揉自己脖颈,又侧过脸看向祝谈意。 祝谈意正打开抽屉,把自己的启蒙书和纸张拿出来抄——她想起陈玄乙和自己说的一些事情。 陈玄乙说读书使人明智,但一个备用的心脏并不需要太多的智慧。所以皇帝就将这个儿子单独关在冷宫里,有炼气期的高手暗中看守,除去一日三餐和送日用品,还有定时来给祝谈意洗脑的人之外,不允许他接触任何外人。 在漫长的,无人交谈的封闭环境中,他似乎给自己臆想了一个遥远的‘故乡’,并为那个‘故乡’创造了独特的文化与语言。 周扶光并不觉得祝谈意可怜。她见过很多比祝谈意更可怜的人,和周家那些缺乏修道天赋的孩子比起来,祝谈意的经历也不算可怜。 但她就这样立在门口,看着祝谈意低头找东西,紧绷的削瘦的下颚,在脖颈上落下条明显的阴影线。周扶光肩膀靠着门框,用剑柄敲了敲门扉。 祝谈意因为那点声音而抬起头来看她,灯光在他漆黑的眼瞳里照出一点火焰的形状,轻轻的跳跃着,明亮又轻快。 周扶光道:“我要去斩蛟龙了。” 祝谈意一愣,很快的反应过来,眼睛瞪大,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周扶光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遇到打不过的人来找你和陈玄乙的麻烦,你就告诉他,断青河底下镇压着的那条蛟龙,就要被周扶光杀掉了。” 那条蛟龙对大梁而言应该很重要。周扶光不知道陈玄乙将要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她只是觉得蛟龙应该要比七窍玲珑心更重要些——周扶光要斩蛟龙,这句话说出来就很可信。 比起陈玄乙和祝谈意,对方应该会优先赶去地下暗河那边找她的麻烦。 周扶光不觉得祝谈意可怜。但她信守承诺,决心不准祝谈意死在这个地方。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等祝谈意反应,便抱着剑径直出去。等祝谈意反应过来,想要追出去时,庭院里已经没有周扶光的影子了。 她去斩蛟龙,如此势在必得。 * 私塾,书房。 侍卫都被妇人勒令留在外面,屋内只有她,阿般,抱剑女使,以及陈玄乙。 书房内能坐的椅子只有两把,陈玄乙进屋后自顾自坐了一把。阿般对陈玄乙的行为很不满,但碍于出门前母亲多次叮咛,他不敢随便在面上将不满表达出来,只是撇了撇嘴,连忙拉过剩下的一把椅子,塞到妇人面前,请她坐下。 陈玄乙两手交叠搭在自己膝盖上,望着对面妇人年轻端正的脸。他知道面前这位妇人,是当今的新宠,大将军的独女,是大梁的贵妃。 她的脸浑然不像一个宠妃的脸,很端庄,很娴静,一点也不狐媚。但又确实是这张脸的主人,如今正在被言官弹劾,指责她魅惑君王。 陈玄乙远在乡下,却也对此略有耳闻。但他听了只是笑笑,并不上心。他想这世上真正能魅惑君王的女人,是绝不会被言官弹劾的。 她们会在言官弹劾她们之前,先掐断言官的喉咙。 陈玄乙沉静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妇人突然起身,直挺挺跪在了陈玄乙面前。 ------------ 14 第 14 章 妇人的动作显然出乎陈玄乙意料——他在对方跪下去的瞬间便立刻站起来退到一边,避开了妇人的跪拜。 同时,女使和阿般惊呼出声:“娘娘/母亲!” 阿般下意识就要去扶自己母亲,但手掌刚碰到妇人胳膊,便被妇人甩开。阿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反应过来的女使拉住,女使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陈玄乙无奈:“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我的嫂子,我怎么能受你的拜……” “你受得起!”妇人抬头,一双柔情美目幽幽望着陈玄乙,道:“冷宫里的那个孩子,你尚且不忍心让他去送死,难道就忍心眼看着另外一个侄儿去送死吗?” 陈玄乙面色微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妇人:“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可大梁皇宫内发生的什么事情,能瞒过那位的眼睛?你当真以为,你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孩子带出上京了吗?” 陈玄乙沉默,咬紧了后槽牙。 妇人又道:“我绝无威胁先生的意思。相反,我此次前来,是为先生通风报信的——袁野已经在来镇龙村的路上,我使了一点小手段将他绊住,先生只要在袁野到来之前,带着那孩子离开大梁国,便能平安……” 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陈玄乙全都听不清楚了。他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陷入了短暂的模糊,不得不后退至书案边,单手撑着桌面以平衡自己站稳。 袁野要来镇龙村? 为什么是袁野? 脑子里闪过无数的疑问,陈玄乙根本没有把妇人所说的‘小手段’计入脑中。他清楚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只是个普通人,或许因为出生地位让她有幸见过几个山上的人,但她对那些修道者的力量绝对一无所知! 凡间的力量,凡间的皇权,根本无法阻碍他们! 深呼吸一口气,陈玄乙打断了妇人的话:“袁野为什么来这里?你们当真要动地下暗河镇压的那条蛟龙?” “那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蛟龙。” 妇人愣了愣,茫然:“那,那条蛟龙,不是国师镇压的吗?” 陈玄乙:“谁告诉你蛟龙是国师镇压的?” 他反问得极快,快得令妇人有些心虚,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宫里的人……还有我父亲……圣上……大家都这样说。” 陈玄乙顿觉又好气又好笑。只是眼下情况,又实在是严峻得令他有些笑不出来。 他弯腰将妇人扶起来——对方还有些不想起,只是她的力量与陈玄乙悬殊极大,陈玄乙两手托着对方手肘,像拎兔子似的轻松扶起妇人,将她摁到一边椅子上坐下。 “罢了,先与我说一下……什么叫做我的另外一个侄子也要死了?”说这话时,陈玄乙瞥了眼阿般。 阿般好像还没意识到他们口中那个要死了的倒霉鬼就是自己,仍然一副憋屈的表情。 妇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对女使道:“你先带阿般去外面等。” 阿般有些不情愿,还要说些什么,但被自己母亲瞪了一眼,只好嘟着嘴,不情不愿的跟女使一起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妇人与陈玄乙了,她揉揉自己泪湿的眼眸,道:“当今共有四位皇子,您也知道的,这四位之中,他最属意太子和三殿下。” “他偏心三殿下,妾身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让三殿下是国师大人看中的苗子,未来是要修仙,要上游九天的骄子。只是他为了给太子铺路,却要妾身的孩子去与那群草原蛮子和亲!这是什么道理?” 说到后面,她泪眼汪汪又淌下两行眼泪,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陈玄乙当了快四十年的独身,最怕应付女人哭,见她掉眼泪,只是头疼。 他搜肠刮肚找着措辞,道:“娘娘是从何处得知陛下有此意的?也许是奸人挑拨,阿般毕竟是陛下的子嗣,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又怎么会为了顾全太子,就害了阿般的性命?” “手心手背都是肉?哼!” 妇人用衣袖擦了擦脸,挤出一声冷笑,“我也不怕告诉先生,只怕在我们那位陛下心中,只有先皇后与他生下的孩子,才是他的亲生骨肉。而其他人……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他若真的爱阿般,又怎么会把她养成现在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你也瞧见了,要不是我还能约束那孩子几句……等我百年之后,那蠢货还不知道怎么被利用呢!” 越说越恨,妇人咬着后槽牙,“他爱不爱我,我都无所谓了。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的女儿?” 陈玄乙讪笑,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对方。 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情绪,道:“阿般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我绝对不能接受我的女儿被送去草原和亲!若只是为了给太子铺路就要这样对待她,我绝不甘心!” 陈玄乙:“……所以这些又和蛟龙有什么关系?” 妇人抬头,双眼闪烁微光,“我家里的供奉告诉我,龙的龙气都在眼睛和龙角里——陛下命人多次往返此地,就是为了诛杀蛟龙,取走龙眼和龙角。” “龙角炖汤服下可以洗髓,龙眼生服可以开灵台。只要我儿成功洗髓开了灵台,她便有了上山的机缘,届时就算是陛下,也不能对我儿指手画脚!” 她越说越激动,陈玄乙越听越皱眉。但是看着妇人脸上闪动的灵光,陈玄乙又不忍心告诉她残酷的真相。 龙角龙眼确实可以洗髓开灵台——但就算他们运气绝佳,在皇帝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得到了龙角和龙眼,以凡人的身体去承接这两样东西所蕴含的力量与龙气,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爆体而亡,魂飞魄散罢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雷鸣,紧随其后闪电划破黑夜,短暂照亮院落。 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将妇人吓了一跳,扭过头惊疑不定的看向书房大门。 陈玄乙大步向前推门而出,屋外原本闷热的空气逐渐带上几分潮湿的土腥气。对门小房间里,祝谈意已经走出门,正一瘸一拐的在收院子里的衣服。 * 暴雨。 豆大雨点砸在盔甲外层,一连串细密像凿钉子似的声音连绵不绝。一百名死卫立于暴风雨中,除去头盔顶上红缨被狂风吹乱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 雨水冲刷掉了盔甲上斑驳的血迹,化作暗红色血水,顺淌到地面,最终汇入积水组成的细小溪流之中。 为首的男人并没有穿盔甲,而只是一身轻便的绿色长袍。暴雨落至他周身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隔开,半点不沾湿他衣袍。 但是男人的右手,自小臂中间往下,四分之一的袖管,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完好的左手握着一把玄色戒尺,容貌介于青年和苍老之间,眼睛很锋利,有种与他年纪格格不入的锋利。 那是一种年轻人精力旺盛的锋利,又兼具老者的智慧与考量。 前方山路灌木丛交错,有哨兵骑马贴着地面奔驰而来,在近男人身前翻身下马,两手贴着额头俯拜:“大人!前路已经清理完毕,队伍可以继续前进了!” 袁野并没有立刻下达继续前进的指令。 他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天,目光越过雨幕,看向更远的地方。他们距离镇龙村还有很长的距离,需要翻过远处那起伏的山,即使是上京最精锐的死卫,装备最好的千里马,也要奔波三天,才能抵达群山之后那个宁静又与世无争的偏远村庄。 袁野:“这些山贼的尸首都翻过了吗?” 哨兵垂首:“全都翻查过了,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甚至包括他们出招的路数,也看不出来历!” “呵,准备的倒是周全。”袁野嗤笑,大拇指摩挲手中长戒尺。 无人接话,一时间只闻雨幕中噼里啪啦的拍打声。 袁野忽的一摆手,道:“你们慢慢来,我先行一步,去看看镇龙村的情况。” 他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腾空而起,转瞬间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暴雨连绵,连带着断青河暴涨。鸡笼巷的居民们都将自己家的鸡赶回了鸡笼,关紧笼门,以免鸡跑出去被淹死。 文心街顾家。 顾千钟正在温习课文,房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他看了眼墙壁上挂着的时漏,感到奇怪——这么晚了,会是谁在敲门? 带着几分困惑,顾千钟打开了房门,却看见自己本该早早睡下的父亲,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 闪电偶尔划破夜空,短暂亮起的光芒远胜过顾员外手中的灯笼。他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苍白,顾千钟以为是夜里寒气所致,连忙侧身完全打开房门,请父亲进来,又吩咐侍女去倒热茶。 顾员外抬手制止:“热茶就不必了……你先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千钟交代。” 侍女不明所以,但主人家的事情她也没资格过问,只好捧着茶具离开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顾员外和顾千钟两个人了——顾员外将灯笼放到桌面上,长呼出一口白气,两眼注视着顾千钟。他的眼神有些悲伤又十分温柔,看得顾千钟相当的不自在。 毕竟习惯了自己老爹严厉的样子,突然被打了一张感情牌,顾千钟觉得怪怪的。 ------------ 15 第 15 章 “这么晚了,父亲怎么还未睡?”顾千钟定了定神,决定先发制人,问候一下他爹。 顾员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坐吧,为父有些事情要和你交代。”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这让顾千钟心里冒出些许不好的预感。他忐忑的在椅子上坐下,但屁股只敢挨着三分之一的椅子,如坐针毡。 顾员外缓缓开口:“你自幼在陈先生的私塾念书,你觉得陈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千钟:“陈先生虽然寡言,但知识渊博,为人正直,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顾员外掂了掂自己的胡子,沉思片刻,又道:“你三岁开始启蒙,至今已十二载,可有想过日后要做什么?” 顾千钟被问得一懵,嘴巴倒是很快的张开了,只是脑子里还没想好答案,所以没能回答上来。 卡了一会儿,他才挤出一句:“我……我自然是想,继承父亲的志向,成为一方员外,造福村镇百姓……” 顾员外追问:“就只是这样?你有没有想过更多?” 顾千钟迟疑,片刻后,小心翼翼的问:“呃,那个,考出镇龙村,去上京谋个……一官半职?” 虽然这句话,顾千钟自己说出口都觉得不信。别说去上京了,以他们家的财力,也就只能在镇龙村捞个员外当当。出了村子,即使是最近的大城,他们也排不上队。 但看自家亲爹似乎野心很大的样子,顾千钟又觉得自己不能说实话。万一他爹挖到金矿了呢? 虽然顾千钟已经给出了自己想象力的极限,但顾员外看起来对这个答案仍旧不满意,微微蹙着眉。他一皱眉,顾千钟就心虚——正当顾千钟心虚之时,顾员外开口:“顾千钟。” 一听自己全名,顾千钟打了个激灵,险些现场跪下。 但看他爹没有拿家法,好像没有要揍他的前兆。顾千钟忍住了膝盖发软的身体反应,干巴巴回了一句‘我在’。 顾员外:“你有没有想过,当个神仙?” 顾千钟:“……嘎?” 顾员外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怪声?!” 顾千钟被训得回过神来,连忙捂住自己嘴巴。虽然捂住了嘴巴,但眼睛没捂住,他瞪得提溜圆的眼睛,仿佛在问候自己亲爹的脑子现下可还安好。 顾员外:“把手放下去!” 顾千钟讪讪:“哦……” 他放下两手,规规矩矩搭在自己膝盖上。 顾员外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若是在我有生之年,上京那边没人打算动那条蛟龙的话,便让你留在这里,当个一世富贵自在的员外郎,也是不错的结局。” 顾千钟:“啊?” 顾员外:“只是眼下情况有变,上京太子党与军方势力矛盾愈深,陛下自然偏心太子,但老将军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外孙女只做个添头……贵妃娘娘有意为五殿下谋求一条上山的路,但陛下也有意取蛟龙眼来做别的事情。” “眼下虽然是贵妃娘娘先一步到了镇龙村,只是陛下那边的袁野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届时打起来,我们整个村子都要遭受无妄之灾。” 顾千钟:“啊??” 顾员外瞥了眼嘴巴张得比自己拳头还大的儿子,叹了口气,“虽然眼下情况危险重重,但危险之中亦有一丝机遇。千钟,你若是只想要人间富贵,便留在家里,待混乱过去,随爹返回上京,自然是万般彩云过眼。” 顾千钟:“……啊???” 不是,这啥情况啊?我家原来还能在上京买房子啊?我爹这么牛逼的? 顾员外:“但如果……你也想做那山上人,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 “拿着爹的玉牌,去找陈玄乙。如今袁野要来,他为了躲开袁野,必然会带着祝谈意离开镇龙村,前往昆仑山。他还欠我一个人情,你拿着玉牌去见他,他就会带你一起离开。只要能上昆仑山,你就有机会做神仙。” 顾千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脑子发晕,半晌,他犹豫的问:“爹,神仙……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顾员外望着他,眸光深邃,缓缓道:“神仙就是神仙的样子,可上九天揽月,可下四海捉龙。” * 按照山上山下的区分——周扶光绝对算是顾员外口中的‘神仙’了。虽然她并未上过九天揽月,也没下过四海捉龙。 地下暗河因为暴雨,水位发生了变化,暴涨到完全淹没两岸。周扶光不得不贴着墙壁踩水前行,那把水象的剑被她左手握住,清冷银白的剑身被水汽扑满,从剑尖一直往下,滴滴答答淌水。 从私塾出来,再到进入地下暗河,一路上周扶光不断在调整体内元气运转的途径,尽力使它避开断掉的尾指,又能周转如意。 路过之前拴着水鬼的地方——周扶光捻起那根细麻绳,麻绳另外一端已经看不见水鬼的影子了。暴涨的地下河河水冲刷掉了绳子上的血,没有周扶光的血,这条细麻绳对水鬼而言没有任何震慑力,它轻而易举的就能挣脱逃跑。 地下暗河越往前走,顶上越低。 水面淹过钟乳石,将那些捆绑的尸体也一并淹进阴气浓重的河水里。此刻河水里的阴气浓郁到几乎要凝结出黑色的冰,水面上有淡白色虚幻的人影在飘来飘去。 这些都是丧失神志,残缺不全的魄。 周扶光深呼吸,握着素商剑的手先是松开,随即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用力握紧。在她握紧剑柄的同时,这把剑已经被周扶光的元气完全标记操纵——四周浓郁的阴气刚靠近她便消散,一股凛然正气以周扶光为中心扩散开半里位置。 越靠近地下湖泊,越能感觉到周围阴气浓重。而在地下湖泊附近的阴气,又不仅仅是普通的阴气。 它们变得更加具有压迫感,会抵抗外来者,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试图将周扶光往外推。 但周扶光往前走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停滞。 在她灵台上,嘉陵江奔涌,竹林如波浪起伏。无需她默念剑诀,纯粹的,没有丝毫杂念的剑意,便顺着江水,竹浪,温润的风,自然的倾泻出来。 一时间周扶光周身的气都变得锋利,一切试图靠近她的魄都被那外溢的剑意撕碎。阴冷的风吹动她绑起来的长发,几缕没有被绑上去的短发贴着她额头与耳尖不断翻飞,在一切暗色中,唯独周扶光冷白的皮肤格外显眼。 又或许并非她肤色白得晃人,而是那剑意纯粹又凛冽,让人除了周扶光和她手里的剑,便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 地下湖泊仍旧被看不见的屏障所笼罩,阴冷河水淹过湖泊四周组成阵法的石板,又被屏障隔绝在外。屏障内那些鬼魂形容狰狞,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周扶光右手掐诀念咒,阵法有所感应微微颤动起来,同时阵法内被镇压的万千鬼魂也扭头看向周扶光——上万双眼睛的同时注视,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鬼火在水面上飘荡。 那层无形的屏障越来越薄,湖面上的鬼魂口中发出尖锐爆鸣,扑上来意图抓挠屏障。周扶光猛然睁眼,以‘急急如律令’收尾,那些被湖水掩埋的石板登时光芒大盛! 从地下湖泊中骤然飞出无数黑色锁链,缠绕住那些冤死不得归家的孤魂,将它们生生拖入湖底!同时,那层屏障彻底消失,周扶光毫无阻碍的与那条蛟龙面对面——蛟龙身躯庞大,对比之下,周扶光恰如一粒小巧又透白的米粒。 原本紧闭双眼的蛟龙猛地睁开双眼,眼皮上抬的霎时,半透明的瞬膜掠过蛟龙那双巨大无比的赤金色竖瞳。 蛟龙须发张扬,张嘴吐出一连串龙啸声,整条龙挣扎着意欲飞出地下湖泊;龙啸声震得四面山壁颤抖,但颤抖的余波又恰到好处被深埋湖泊四周的石板所吸收,完全没有伤及整个地下湖泊的结构。 原本缠绕在龙身上的黑色铁链,随着它试图飞起的动作而猛然绷紧! 锁链压着鳞片,深深勒进了蛟龙的血肉之中,鲜血顺着裂开的伤口流到铁链上,最终汇入地下湖泊——腥臭而阴冷的风也吹得周扶光衣带长发皆向后飘扬。 尝试数次而无法挣脱铁链,蛟龙眼瞳转动,目光终于落到对面岸边持剑而立的周扶光身上。 “大梁当真是没人了……居然连结丹期的小喽啰也派出来……按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技不如人,当死得心甘情愿!” 苍老而极富有压迫力的声音在地下湖泊的洞穴中回荡,同时蛟龙放弃了往上飞走的姿态,强行拽着自己身上的铁链往前冲去—— 霎时在这小小洞穴之中,暴雷声起,手臂粗细的闪电成团砸向那渺小人类所站立的地方。 闪电极亮——召雷布雨,这是龙的看家本事,既能造福百姓,也能取人性命。面前这头蛟尚未完全化成龙,却已经有一半是龙了,故而能在地下湖泊中召雷弄雨。 其威力不亚于小型雷劫。 地下湖泊迎来了短暂的,犹如青天白日一般的极亮。有些游荡的魄只是稍微靠近,便被雷电余威劈得魂飞魄散! 蛟龙重新落回湖泊中,溅起十几米高的巨大水花。它仰头呼吸,龙眼里落下米粒似的,皮肤透白的人影。 饶是蛟龙,也怔了怔——什么情况?我那么大一个雷劫,还劈不死区区结丹修士? 少女凌空而立,左手握剑,长发散乱,唯独脸上神色,一贯居高临下的嘲讽神态。而此时拂动她长发衣带的却不再是阴风,而是温暖又湿润的,嘉陵江的风——少见的剑意,纯粹得凝结出了实质性的‘风’。 而在少女脖颈顺延至肩膀锁骨处,赤红眼眸的黑鳞游蛇图样浮现。 ------------ 16 第 16 章 人类的身躯对于蛟龙来说本就渺小,更何况是在渺小的人类脖颈上更为细小的纹身——可偏偏周扶光的皮肤那样白,在四面翻卷的白色雾气里,像剥落的珍珠外层。 每一枚鳞片都勾画,栩栩如生的游蛇,眼瞳赤红的泛着光,剑气自周扶光身上溢出,那把没有被炼化过的素商剑在她手上成了锋利到令人不敢直视的剑。 剑气刮得蛟龙眼珠生疼。 它不得不垂下瞬膜以抵御扑面而来的剑气,那小巧的人类一跃至他眼前,正面劈下一剑;蛟龙怒吼挣扎,脖颈处鳞片翕动,扎入它脊骨处的铁链被扯得轰然作响! 元气一层层卷过灵台,嘉陵江的江水逐步升高,随之高涨的亦是杀气与剑意。生长在周扶光灵台中的数千根翠竹同时被剑风拂动枝叶,竹浪起伏随江水一并往外推——推出去,就化作锋锐的剑,和素商剑一起砍向蛟龙! 她脖颈上的纹身仿佛短暂的活了过来,有黑色巨蛇的虚影闪在周扶光身后。 素商剑砍到蛟龙额头上,剑锋与蛟龙面上鳞片擦出一连串火花,随着火花一起迸溅出来的是金色血液,溅到周扶光脸上,衣裳上,她眼瞳也略微泛着红,仍旧是左手握剑,注视蛟龙的目光专注又凶戾。 蛟龙吃痛怒吼,甩动脑袋将周扶光连人带剑一起撞出去,撞得周扶光在半空中呕出一口血。她落地滚了半圈,蛟龙尾巴紧随着凌空砸下来,周扶光纵身躲开,在龙尾落地的瞬间,反手将素商剑插下去—— 剑身不够长,虽然完全没入了龙尾,却没能插入地面。蛟龙的尾巴没有被素商剑定住,一甩尾反而又将周扶光抽出去,砸入岩壁。 额头上的鳞片已经全部被剑气掀翻,露出底下炸开的皮肉,金色血液流进鼻子里,惹得蛟龙打了个喷嚏,粗声喘息。它没有片刻的停歇,一扭身,带着满身哗哗作响的铁链,一头撞进岩壁,撞到周扶光身上。 外力冲击胸膛,周扶光闷哼一声,清楚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不只是肋骨。 胸腹处的五脏都被外力撞得挤成一堆,又被一口元气护住,不至于被撞烂。 抵在胸口的龙头坚硬无比,被剑气炸得外翻的鳞片边缘锋利如刀剑,轻易在周扶光身上留下伤口。人类深红的血和蛟龙淡金色的血流在一起,晕开成新的颜色。 蛟龙覆着瞬膜的竖瞳近在咫尺,近看甚至能看见那金色瞳孔边缘密布的血丝——周扶光扯了扯嘴角笑,左手握紧成拳,拳头上裹着凌厉的剑意,一拳打进蛟龙眼瞳里! 霎时温热液体爆开,浇了周扶光一头一脸,蛟龙吃痛怒吼,过近的距离,龙鸣声震得周扶光耳朵一片雪花点在响。 蛟龙稍微退开些许空间,随后又狠狠撞上去。 整个地下湖泊的空间都被撞得摇摇欲坠,即使是阵法也难以维持它的平衡,一些倒挂在顶上的钟乳石掉下来,扑通扑通掉进湖泊之中。 被撞进石壁缝隙中的人类浑身抽动了一下,四周石壁上都是被压榨到极点后溅开的一圈赤红血液。蛟龙喘息,被打爆的那只眼紧闭,另外半只眼则被血液糊住。 不只是单纯的淡金色血液,还有人类的血液,混杂着淌过它的瞬膜。 蛟龙在喘息的余裕里,轻轻耸动自己鳞片后面小巧又柔软的耳朵,捕捉这片空间里所有的声音——岩壁上是被它脑袋撞出来的深坑,溅出去的血液缓慢的,遵循某种规律,往低处流去,流进坑里,淹过周扶光衣角。 她闭着眼,露在外面的透白皮肤被染上一层红与金混杂的橘调色。蛟龙听不见对方的心跳,只听见内脏在对方身体里,慢吞吞下坠的声音。 它顿觉理所当然,松了口气,覆盖眼球的瞬膜往上抬,金灿灿的竖瞳重新出现——同时,瞬间的,噗通一声,心脏跳动的声音,撞进蛟龙耳朵。 嘉陵江的风吹过,引着风的剑莹白胜玉,迫不及待,宛如流星穿透蛟龙的脑袋。 它的头惯性的往前撞,撞上石壁后才后知后觉一股从后脑勺贯穿到前额的凉气,那股凉气又缓慢的化作痛。被它抵在石壁深坑内,全身骨头至少断了一半的人类少女,蓦然睁开双眼,手臂微抬,右手攥住贯穿了蛟龙头颅的长剑剑尖,将其倒抽出来。 蛟龙身体弹动两下,气息渐弱,轰然倒地,拖着满池子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周扶光从深坑里爬出来,那把白色的,剑身有红色莲花纹的本命剑,安静的悬在她头上。 都说剑随主形。 周扶光傲气得惹人厌,她的剑也是如此。 爬出深坑之后也没办法站起来,身上断的骨头太多了。周扶光翻过身,摊开两手,面朝上躺着,眼皮耷拉,剧烈的喘气,胸口起伏间,元气流出灵台,淌向四肢百骸,将那些外人眼里的致命伤挨个修过去。 她人躺在那里,好似半死不活。但看那把本命剑,分明是还能再打一架的气势。 结丹期修士,周扶光的底子又打得那么扎实,全力一剑能破开蛟龙的鳞甲——这些身体上的外伤反而不重要,只要不伤及命门和灵台,这些伤养上个三四天,也就差不多愈合了。 她闭上眼睛听自己身体里的骨头,咯吱咯吱的被元气掰正复位。除去这些声音之外,就只余下身边那条蛟龙,心跳越来越弱的声音。 越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越是努力的呼吸,恨不得将吸进去的气全部化作某种力量灌进心脏处。可惜只是徒劳无功,那一剑贯穿了蛟龙未能完全龙化的角,它就算勉强保命,活下来之后也不是蛟龙,而只是一条长蛇了。 于是那由弱转强的心跳声,落进周扶光耳朵里,就不再是心跳声了。它是一种死亡的预示,每跳一下,就能感觉到那只庞然大物的生命力流逝了一点。 越是濒死,心脏就跳得越剧烈。 周扶光想起她第一次进剑冢——是误入,但刚好撞上祭剑,同族的一位表兄,掐着他妹妹的脖子,将她扔进剑炉里。剑炉很大,十来岁的孩子却很小,那孩子死死抓住表兄衣袖不肯掉下去时,心跳也是这样的快。 斩杀了蛟龙的本命剑又落进周扶光灵台,稳稳扎在那条嘉陵江里。江水缓和下来,夏风和缓,竹林声悠,周扶光的剑安静起来,收敛了凶戾。 三分龙气缠绕于剑身,被那把剑一点一点摁进赤红莲花纹里。每摁进去一点龙气,本命剑周身的剑气就沸腾一次,好似做对了题目的学生发出欢呼。 * 东胜神州,观棋院。 观棋院共占二十五楼,横跨三角湾,地广,弟子少。 三角湾西南角那栋最高的尖角楼,别名闲话楼。楼顶翘起八个尖角,檐角镇有白泽塑身,而塑身微抬的前爪中攥着一截绸缎,垂落八条五丈长的条幅。 闲话楼里住着观棋院最会推衍天机的弟子——他们上能推算一洲气运,下能演策三角湾的渔夫什么时候与妻子和离。那些挂在闲话楼檐角的条幅,便是他们日月推算勤劳学习的成果——主要用来记载四洲五海内最有意思的八卦。 夏风和煦,临海的天空蔚蓝如洗。在海风吹拂中,那八条绸缎条幅迎风招展,分外醒目。 其中一张条幅突然自己往上卷起,条幅上原本用草书龙飞凤舞写下的一行‘最年轻的斩蛟龙修士:西府院萧秦’在太阳光底下一闪而过。 这副条幅在闲话楼已经挂了三年,其他七个条幅换了又换,唯独它从未被收起。其他楼的弟子闻讯赶来,在闲话楼下围成一圈,议论纷纷。 “萧秦的条幅怎么收起来了?难道是闲话楼那群人觉得斩蛟龙的八卦没有意思,打算换一个主题?” “闲话楼自挂幅起,历来是只换内容不换主题,没有为那萧秦破例的道理。” 有人嗤笑一声嘲讽:“难道你想说有人年纪比萧秦更小,就斩了蛟龙?你知道萧秦几岁斩的蛟龙吗?” 他话音未落,闲话楼空余的檐角刷的一声,垂下条赤红绸缎,上面同样用张狂草书写下一行字:最年轻的斩蛟龙修士,嘉陵周家周扶光。 一时间四面安静,说话那人被这安静所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匆忙抬头去看。 恰逢海风拂过,赤红绸缎随风飘扬,末端周扶光三字用草书写出来,一笔一落都张狂肆意,映着日光,鲜亮动人。 刚刚出言嘲讽的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身边的人倒也没有嘲笑他,因为他们内心也一样的震撼。 那人喃喃自语:“萧秦二十岁斩的西海蛟龙……这个周扶光,总不会十九岁又三百天吧?” ------------ 17 第 17 章 祝谈意把衣服收进屋里之后,暴雨便立即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到院子地面,在青石板砖上溅起一连串紧密的水花。 他干活勤快,收回来的衣服不止有自己的,还有陈玄乙和周扶光的——先把周扶光的衣服叠好,放到她枕头旁边,见她被子卷成一团,祝谈意顺手将那团乱糟糟的被子也坤开,拍平,仔细的叠好。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混在雨声里。 祝谈意拿了门口的油纸伞撑开,一瘸一拐走出去开门。阿般立在书房边的檐廊下,见他出来,抬高下巴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做足了姿态。 只可惜祝谈意并不理他。 打开门,祝谈意与门外同样撑着伞的顾千钟四目相对。顾千钟也撑了一把伞,但是雨太大,他衣袖和鞋袜都湿了,肩膀被冷风吹得微微瑟缩。 祝谈意:“……有,什么事吗?” 顾千钟咽了咽口水,道:“我找陈先生。” 祝谈意:“先生,在见客人——进,来吧。” 他瞥了眼顾千钟湿透的肩膀,侧身让开一条门缝。顾千钟难得从祝谈意这得到了好态度,霎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闪身进去。 走进院子里,顾千钟瞥见檐廊下站着的阿般与女使。他不认识这二人,却也礼貌,扬了笑脸问好。 顾千钟的笑脸惯来很好用,但这次遇上阿般却碰了壁。阿般偏过脸去并不理顾千钟,倒是阿般身边的女使,向顾千钟福了福身。算是还礼。 祝谈意没有领他回自己房间,而是带着他到了前厅——也就是平时学生们上课的地方。虽然两边大门透风,但至少头顶有砖有瓦,不淋雨。 他不问顾千钟为什么半夜过来,也不问他来干什么,走进前厅后自顾自收拢雨伞,将伞尖抵着门槛,等雨伞上的水顺着门槛流到外面去。 外面雨声哗啦啦,隔着院子,阿般实在无聊,抛着自己手里的马鞭,时不时瞥一眼祝谈意,又瞥一眼顾千钟,眉眼间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好奇。 祝谈意不在意阿般,也不在意自己身边抱着胳膊看雨的顾千钟——他拨弄着叠起来的油纸伞,心里只关心一件事情:这雨下得好大,不知道周扶光去斩蛟龙顺不顺利。 她又没有带伞,回来的路上会不会淋雨? 要不然预先煮上一锅姜汤等她?这样不容易感冒……剑修也会感冒吗? 祝谈意不太清楚周扶光现在的修为。前世他看那本漫画的时候,周扶光的故事在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只是不断地出现在男主的回忆里,而男主回忆里的周扶光并非十五岁的少女,而是二十出头,沉稳可靠的大师姐。 在漫画末尾的彩蛋页面,祝谈意看见了人气统计,他最喜欢的角色虽然戏份极少,却不负众望的高登榜一。祝谈意很欣慰,把泛黄的那几页反复翻来覆去的看。 他想周扶光那么好,理应被所有人爱。 在投票榜单底下有作话,作者说要给周扶光画一个单独的回忆篇章,写她过去的故事。祝谈意不知道那个回忆篇章到底有没有画出来——末日降临的第一百年,人类旧日的网络数据被彻底遗弃,一切末日之前的杂志漫画小说都失去了网络版。 而祝谈意不幸出生在一百年后,只在某次外出收缴物资时,在一家破败的,被变异牵牛花占领的房子里找到了这册漫画。 他回去后问了城里的老人,老人告诉他那个房子在末日之前叫读书咖啡屋。这种漫画一般是按册贩卖,祝谈意拿的是第三册,那栋房子里应当还有第一册和第二册。 如果祝谈意运气够好,也许还能找到后续的内容。 屋外再度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祝谈意飘忽的思绪。 他再度撑开油纸伞往大门走去,并不激动;反正不会是周扶光。 周扶光斩完蛟龙回来是不会走正门的。她会像上次出去一样,又悄无声息的从窗户处翻进来,落到床铺上打个滚,摊开四肢懒散的眯起眼睛思考事情。 她那时候的神态让祝谈意想到吃饱的老虎。 野外的老虎完成一场捕猎后也会这样打滚,活动四肢,漂亮的眼睛眯一眯,好似要睡觉,实则没睡,机警得很。 大门打开,祝谈意撑着伞,与绿色长袍的男人对上视线。视线交接,祝谈意猛地一机灵,察觉到了危险。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握紧油纸伞,曲起的手肘抵住门框,谨慎的问:“您,找谁?” 绿袍男人垂眼看他,在看清楚祝谈意的脸时,他面上掠过一丝玩味。但那点表情很快就被他妥善收敛起来, 他没有打伞,但暴雨一落到他周身,便自动避开。他从大雨里走来,衣角鞋袜都干燥清爽,甚至连头发都没有被打湿一根。 “我找陈玄乙。” 祝谈意:“先生,不见,客……”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推翻出去。那扇木门被风吹得彻底敞开,绿袍男人神色泰然自若,仿佛一个得到邀请的客人那样迈步进入院内。 檐廊下女使右手握住剑柄,左手将阿般护到自己身后,抿紧嘴唇紧绷着看向对方——袁野瞥了她一眼,倒是并不意外。 “袁大人!”阿般却是眼前一亮,轻快热切的与对方打了声招呼。 女使听得头疼,攥了攥阿般手腕:“殿下……” 不过瞬息,袁野的身影闪现到檐廊下。女使将没说完的话咽下去,握紧手中剑,周身元气调动到了极致,整个人气势也完全变得凌厉起来,极具有压迫感。 只是那点压迫感对袁野来说没有丝毫效果,他甚至没有多看女使一眼。 祝谈意抱着伞在雨地里滚了一圈,爬起来,抹了抹自己脸上淋漓的雨水。顾千钟连忙举着伞跑过去遮在他头顶,扶着他胳膊——弯腰去扶祝谈意时,顾千钟衣摆晃动,露出腰间一枚印着燕子图案的玉牌吊坠。 袁野垂眼看向阿般,唇角翘起,微笑,俯身行了个礼:“五殿下,有段时间不见了。” 阿般高兴道:“也就几天而已。不过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不是说麒麟卫也跟你一起来吗?” 袁野:“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臣担心会耽搁陛下的头等大事,所以就先赶来了。青梧姑娘为何那样看着我?” 他目光瞥向青梧,阿般扯了扯青梧的衣袖,道:“青梧,袁大人是好人——反正三叔也不想帮我们,袁大人也很强的,你去叫娘出来,我们不求他了,让袁大人来帮我们好不好?” 青梧苦笑,“殿下……” 袁野目光转向书房紧闭的大门:“哦?原来娘娘在里面啊?正好,我也有事情要禀报娘娘。” 青梧伸手欲拦,只是她的胳膊还没抬起来,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意志上是想去拦住袁野的,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袁野推开书房大门。 直到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青梧周身压力才骤然消失。她脱力一般软倒在地,不得不扶着一边的墙壁大口喘气。 阿般还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青梧摔倒,吓了一跳,连忙去扶青梧。 书房内。 妇人正在跟陈玄乙谈话,骤然听见推门声,以为是阿般按奈不住寂寞,闯了进来。她转过头,下意识便要训斥,眼前却只见一片白光闪耀。 还是陈玄乙反应极快,挡在了妇人身前,双袖甩动元气铺开一层屏障——屏障与白光相撞,霎时碎裂,余力撞到陈玄乙胳膊上,将他整个人撞得踉跄后退,喉咙里涌起一阵血液的腥甜味。 这时候妇人才反应过来,失态惊叫:“袁野?你怎么会在这!” 袁野单手握着戒尺,适才那白光正是从他手中戒尺挥出。他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望向陈玄乙:“好久不见了,师兄。” “我本以为你至少还留着化神期的修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元婴初期的实力了,真是可惜啊。” 陈玄乙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嘴角溢出的血丝,沉默以对。 * 前厅。 顾千钟扶着祝谈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他有些不安,眼神往书房紧闭的大门瞥去,道:“那男的是谁啊?” 祝谈意:“不见过。” 顾千钟:“不过周姑娘睡得还挺死,院子里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她。” 祝谈意:“……” 他没回答顾千钟这个问题,只是低头拧干自己还在滴水的袖子。 顾千钟看了眼对面檐廊下的阿般和青梧,又道:“那小孩真讨人厌。” 祝谈意:“嗯。” 顾千钟眼睛一亮:“你也很讨厌他吧?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哼——” 他其实还想说一下自己家能在上京买房,自己也没洋洋得意啊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财不露白,还是低调为好。于是又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 然而变故只在这一瞬间。 书房四面墙壁皆被巨大气压炸开,木块碎屑四飞,轰与然作响。与木块碎屑一起飞出来的,还有陈玄乙的尸体。 一把戒尺贯穿他的眉心,余力将其撞入芭蕉树丛——翠色芭蕉叶被撞得乱晃,叶面水滴滚落,沾湿读书人青灰色长衫。 袁野立在一片废墟上,嘴角挂着微微的笑,空荡荡的右臂袖管随风飘荡。在他脚边还伏着秀美妇人的尸体,但因为落满木屑残渣的缘故,尸体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尊贵体面。 这一幕来得过于突兀,仿佛是在书生夜会莺莺的话本里横插一页黑旋风李逵刑场大发杀性那样诡异。 突兀到院子里还立着的四个活人都愣住,脑子空白了数秒。 袁野抬手,那把戒尺飞回他掌心。他将戒尺轻敲在自己手心,微笑的同时目光扫过每个人:“五殿下,七窍玲珑心,要找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倒是免去我诸多麻烦。” ------------ 18 第 18 章 青梧面色巨变,拎起阿般衣领子疾退开,想和袁野拉开距离。但袁野只是轻松的将手中戒尺抛出,那戒尺急讯如流星砸向青梧,青梧当即抽剑,意图抵挡—— 戒尺撞上剑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坚硬的,被特意炼化过的灵剑,在戒尺那一撞之下,像豆腐似的四裂开;戒尺余力穿透青梧胸膛,将她撞进雨幕之中! 飞溅出去的血在院子青石砖上落下红色痕迹,转瞬间便被暴雨冲刷掉。 在被撞飞的前一瞬,青梧把阿般推开——阿般摔倒在地狼狈的跌了一跤,再爬起来抬头时便看见青梧被戒尺击飞。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茫然转动脑袋,视线看向废墟之中的袁野。 袁野袖手而立,面上含着淡淡的微笑。但阿般看不清楚他脸上的微笑了,因为雨水太大,糊住了他的眼睫,他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袁野抬手接住飞回来的戒尺,连杀三人——除去最开始杀陈玄乙时略微吃力——剩余二人,在他手下便如砍白菜似的轻易。 “让我看看,还剩下三个人,这可怎么处理好呢?小公主,你若是活着回了上京,只怕太子殿下会很头疼……至于你。” 袁野目光落到祝谈意身上,扶着祝谈意的顾千钟浑身一僵,手臂不自觉发抖,满脑子只剩下:完了完了完了。 袁野:“七窍玲珑心是个好东西,只可惜不该长在你的身上。” “不过七窍玲珑心离了肉身,便只能维持半柱香的功夫,所以我得将你全须全尾的带回上京——不必那样瞪着我,我知道你不会乖乖跟我走,所以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些小礼物。” 说着,袁野单手搭上自己腰间多宝囊,笑容里扬起几分得色:“这样好的东西,用在你身上堪称暴殄天物。不过等回到上京,取了七窍玲珑心,我又能将它抽出来。” “嗯,循环利用,这样很好。” 他自持对面三个小孩,就算把他们三个拧成一根绳,也完全对付不了自己,于是便自在的开始摆谱和吓人。毕竟这三个小孩里面有一个是必须要活着回上京的。 然而恰在此时,暴雨忽止。 暴雨的停止比它的到来更加莫名其妙,天上的乌云转瞬间就消失了,夜空晴朗,星月可见,仿佛刚才那场暴雨只是错觉。 袁野愣了愣,忽然间想到什么,他飞快的扭头看向远处卧龙山! 卧龙山的边缘与其他群山混合在一起,并没有格外高大也没有特别低矮,若不是本地人的话,乍一看很难区分卧龙山和其他山的区别。 袁野就废了一会儿功夫,才在群山交叠的轮廓中分辨出了卧龙山。 布雷弄雨是龙的天性。故而这暴雨诡异的骤停,袁野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那条被镇压的蛟龙。在他凝神分辨卧龙山的气息是否与平时有异时,一道凌厉剑气自祝谈意房中疾射而出,宛若流星径直将袁野撞出私塾大门!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另外三人都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觉得自己后脖颈一紧,被人攥着衣领扔进了私塾后面那条断青河的分流之中! 祝谈意反应最快,在水底睁开眼,抓着转瞬即逝的机会,看清楚了拽自己衣领的人——是周扶光。 她头发有些散乱,但神色仍旧矜贵,衣襟上晕开一层橘色的痕迹,又很快被浑浊水流掩盖。这底下也有暗流,阴气顺着暗流攀爬上来,像无形的触手。 祝谈意的七窍玲珑心在那些孤魂野鬼眼中不亚于饿了八天突然自动送上门的豪华大餐。压根不需要其他人努力,阴气就缠绕上来攥住几人脚腕,将他们全部拽入地下暗河之中。 顾千钟和阿般不太清楚原因,下意识的挣扎,被周扶光一人一脚踹上岸——蛟龙死后,河水退下去很多,岸边又裸/露出现一些泥沙地。 她扔祝谈意上岸时,动作轻了许多。祝谈意甚至没有摔跤,只是踉跄了两步,立刻就扶住岩壁站稳了。 “周姑娘?怎么是你?”顾千钟从地面爬起来,抬头看见周扶光,满脸诧异。 阿般抹了抹自己手肘,还有脸上沾到的泥水,表情有点呆呆的,似乎是被打击坏了。 周扶光懒得管他——也懒得管阿般——她刚才全力将素商剑掷了出去,看似是占了上风,但周扶光自己清楚,那个绿袍男大概率只是被偷袭出了轻伤。 对方修为至少已达化神境,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炼化出身外化身。他手上那把戒尺看着也不是普通法器,威力不可小觑。 与其相对比,自己一身斩蛟龙弄出来的伤都没有痊愈,磨剑争来的那三分龙气也未能消化。 尽管斩蛟龙所获利大于弊,但她此行所获却需要时间来消化。眼下靠着对地形的熟悉短暂占了上风,但以对方的修为,只怕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正面对上绿袍男,自己毫无胜算。 但若只求保命逃走,周扶光倒也有自信——化神修士固然强大,但要留她性命还差点意思。但问题出就出在……她显然无法带着一个凡人逃走。 周扶光脑子里飞快的分析着利弊,目光投向对面扶着墙壁调整呼吸的祝谈意。他发梢和衣服边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垂着眼睛一言不发的样子越发阴沉。 另外两个人大约也有自己苦恼的事情,各自坐在地面上陷入沉思。 祝谈意看向她,两人目光相接,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向周扶光走来。他脸上那点阴沉在触及周扶光视线时,就完全的消散了,变成了一种沉默温顺的注视。 他的视线里面似乎又有了那种,周扶光无法理解的情绪。 祝谈意走到周扶光面前站定,一滴缀在他发梢上的水珠晃啊晃,终于承受不住重力的吸引,啪嗒一声落在祝谈意鼻尖。 他鼻尖那儿恰好落着一粒小小的痣,有些惹眼。 周扶光以前很少注意这些,但现在太安静,于是她就注意到了。 祝谈意:“你,走吧。自己,走。” 周扶光的目光在他异常苍白的肤色上停留,片刻后,她反问:“你觉得我打不过那个绿衣服的?” 祝谈意停顿了一下,摇头,又开口:“打得,过,但,现在不。”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不打算让顾千钟和阿般听见。 周扶光盯着他眼睛,继而盯他鼻尖那颗小痣。祝谈意说这句话的时候,诚恳得没有任何在搪塞的模样,他是真的相信周扶光能打得过袁野,只是现在时候不对。 哪怕早三天。 哪怕晚三天。 周扶光都打得过。 但偏偏是现在。 周扶光:“我走之后,你就跟他回上京,继续做心脏备胎?” 祝谈意:“应该。” 周扶光被逗笑了——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只是单纯觉得祝谈意的反应好笑——她微微眯起桃花眼,问:“你就甘心只见我这一次?” 她反问的内容完全出乎祝谈意意料。 以至于祝谈意微微张了下嘴,却没能给出准确的答复。站在他对面的周扶光形容狼狈却又理所当然的自信,她笃定这世间无人只想与她擦肩而过不留痕迹。 她赌对了。 祝谈意心脏跳得飞快,撞着肋骨,快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跟袁野回上京,意味着他那短暂的余生都将被困在大梁。他这一辈子与周扶光相关的交集就只有在镇龙村的这七天,他甚至看不见周扶光是怎么从现在这幅傲气得欠揍的模样长大成正式内容里面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师姐。 一时沉默,只有二人无声对望。 周扶光开口:“你觉得自己完蛋了是吗?” 祝谈意迟疑片刻,点头。 周扶光又问:“那你相信我吗?” 这次祝谈意没有片刻迟疑,迅速点头。 周扶光眼眸一弯,露出笑脸。是她少见的,真正高兴的笑脸。 “我不会让你完蛋的。”她望着祝谈意的眼睛说完这句话,然后从袖口抽出平时削水果用的短刀,扔给他。 “把你的心剖给我,我们能赢,你也不会死——信我吗?” ------------ 19 第 19 章 袁野被那把剑所蕴含的力量撞飞出去,一直倒飞至石桥边。他两手握住石桥扶手稳住身形,站稳后左手抓住没入自己胸口的铁剑剑柄,将其拔出。 剑身上原本锐不可当的剑意,在刚才那瞬间已经被消磨殆尽。 但即使如此,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也足够令袁野警惕。他完全不知道镇龙村什么时候来了个这样厉害的剑修,这份强大的剑意即使放在整个大梁,亦算是闻所未闻。 如果在大梁有这样的剑修,他不可能完全不认识对方。 但眼下,这名剑修出现在他眼前,却从他手里救了不该救的人——袁野握着剑柄的手收紧,素商剑剑柄霎时被他捏碎。 “还真是自寻死路!” 他纵身而起轻盈似飞鸟,循着空气中残存的气息追过去。 那剑修似乎很擅长隐匿气息,暗中偷袭一击得手后剑意便迅速消散,在私塾废墟附近完全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甚至就连袁野现在追踪的气息,都只是其他三人的残留,而并非那个剑修。 很快他目光便锁定了私塾后面那条断青河分流。 断青河的源头在卧龙山上,河底暗流恰好通往镇压蛟龙的地下湖泊…… 想到此处,袁野面色微变。 他并不担心阿般等人进入地下湖泊后会做什么——那三个普通孩子就算真的想做什么,也没办法做到。让袁野不安的,是那个偷袭他得手的剑修。 急于确认蛟龙的情况,袁野迅速跳入河中,顺着水流沉入地下河的入口。一路追至地下河岸边,袁野还以为自己可能要多费些时间,只是他一出水面,便诧异发现岸边居然有人在等着自己! 地下河光线昏暗,水光粼粼反射在岩壁上,若有若无的光亮在过于空旷的空间中四处乱窜。前方高挑的少女便立在这片昏暗的光线中,正抬着胳膊用一截布带将自己长发绑起。 她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眼尾上翘,左眼睑下两粒垂直一线的红色小痣,落在透白生辉的皮肤上,生动得醒目。 桃花眼本该多情——可这双眼睛长在周扶光脸上。它仍然漂亮,只是偶尔瞥来目光时,比起多情,倒更像是在无声嘲讽。 她衣襟上染开一片深色的红,是血迹,血腥味混入地下河河水奔流拍起的水汽中。 她手上没有拿剑,可袁野看一眼便知道,她必然是之前出手的剑修。 对方的脸给袁野一种熟悉感,让袁野想到了久远记忆里的某个人。他齐臂断下的右手伤口,在数十年后再度泛起隐痛来。 其实袁野很清楚,自己右手的伤口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治疗。即使因为伤口内剑意的横行导致自己始终无法长出新的手臂,但它本质上确实是已经愈合的伤口。 已经愈合的伤口本不该感觉到痛。 但袁野却幻想它很痛。 袁野握了握自己手里的戒尺,“还不知阁下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非要多管这桩闲事?” 周扶光抬眼看他,不语,只是微微抬着下巴,眼眸居高临下弯起一点笑意时——这种时候周扶光是不需要张嘴说话的。 她那张脸就已经骂完了全世界最脏的脏话。 袁野心底蓦然愤怒,抬手时戒尺飞了出去;周扶光右手捏了剑诀——她的右手变完整了,五根青葱似的玉白手指,掐诀时也莫名的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随着她手掐剑诀,佩剑海棠醉‘锵’的一声从灵台竹林里飞出来,恰恰好横在那把戒尺面前! 戒尺与剑相撞,戒尺白光炽烈,长剑绯红如朝日。周扶光左手握剑挑开戒尺,袁野欺身至她面前,伸手抓回飞出去的戒尺,迎面当头怒喝一声。 声震四下,戒尺落下时空间发生了轻微的错位。 周扶光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右手握剑迎面而上——两人之间相距不到半米,拉进距离不过瞬息。 但就在这个瞬息,周扶光脖颈上再度浮现出黑鳞赤目的长蛇纹身! 她灵台内嘉陵江暴涨,温和的风也变得狂乱,吹得那片竹林压低梢头,绿浪滚滚。伏低的竹林并非是被风吹得弯腰,而是被肆虐的剑气硬生生压弯了腰! 海棠醉擦着戒尺边缘划过,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穿过袁野胸膛与琵琶骨——同时袁野的戒尺也敲在周扶光肩头。 看似是轻轻一敲,实际上化神期元气奔涌,其力可比泰山。周扶光整个人被敲得矮地三分,喉咙里冒起一股腥甜血液;袁野抽身而退,周扶光握着醉海棠一剑刺到底,醉海棠灼红剑身嗡鸣,剑气肆虐撕开袁野胸膛伤口。 他咬牙加重了戒尺上施加的力度,终于将周扶光敲开,那把剑‘噗嗤’一声被拔出。剑被拔出来后袁野的伤口却一点也没有被周身运转的元气愈合。 他眼皮一跳,不可置信的看向周扶光:“你是——周家人?!” 这股剑气,袁野就算死也不会认错! 犹如附骨之疽,无论你是化神还是炼虚,只要被它留下伤口,那么这道伤口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愈合! 戒尺几乎将周扶光肩膀劈开。 她抬眼时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好似不知道痛觉和疲倦,也不回答袁野的话,再度冲向了袁野! 已经完全恢复的右手,经脉畅通到可以完整的运转周家剑诀。剑诀每运行一周天,周扶光灵台上的剑意就暴虐一分,到周扶光冲向袁野时,她灵台内那片竹林,竹子不堪负重,一颗接一颗的被剑气压断! 同时周扶光周身的剑意也达到了巅峰,元气汇聚推着嘉陵江江水,她脖颈上的黑鳞赤目长蛇纹身越发醒目,鳞片翕动晃眼——栩栩如生到几乎要挣脱那片雪润的皮肤化作实物! 她身上的威压越来越重,全然不似结丹期修士。 袁野也没见过哪个结丹期修士能用佩剑硬抗他的本命戒尺的! 但这件事情发生在周扶光身上,袁野又觉得可以接受。毕竟面前少女是周家的人,而周家的人……都是天赋卓绝的疯子。 尤其是她脖颈上的那个纹身。 袁野只要和那条黑鳞红目的长蛇对上目光,便莫名感觉头皮发麻。他身为化神修士的直觉告诉他,决不能让那条‘长蛇’变成真的! 咬咬牙,他单手树立成掌,“有秘上天文,诸天所共祟,泄满堕地狱,祸及七组翁!” 戒尺于袁野掌中飞起,白光骤然大盛,浩然正气以戒尺为中心扩散,方圆五里之内,一些邪祟皆魂飞魄散——而此时,周扶光灵台之上,竹林尽毁,嘉陵江暴涨,江底缓慢浮起一片纯粹浓郁的黑色。 她站在原地,握剑的手发抖,雪润皮肤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冒出一层血,淋漓的贴着衣襟浸透布料。 在满室浩然正气中,凶戾剑意不禁没有被净化丝毫,甚至还越来越膨胀,卷起狂风,将地下暗河吹得风浪迭起! 袁野抓住裹在白光之中的戒尺,扶摇飞起的浩然正气吹动他衣袖,连带着让他的脸都多了几分肃穆。他箭步上前,合握戒尺,凌厉剑气刮得袁野面颊生痛,他屏息沉气,怒喝一声举高戒尺当头砸向周扶光。 戒尺落下得比袁野所能想象的,一切情况,都要顺利。 但这完美的落下却击空了——磅礴的浩然正气落地,空荡荡一片,握着戒尺的袁野睁大了眼睛,满是茫然。 四面忽暗。 悠长而古老的声音,仿佛一声叹息,落在袁野耳边。他并不知道,此刻突然陷入黑暗的,不只是这方地下河,而是整个大梁国。 原本雄鸡已经鸣叫,东方旭日初升,却突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 那声音贯穿一切,犹如自九天之上落下的编钟序曲,震慑人心。旋即天亮,袁野双眼睁开,琵琶骨剧痛——他后知后觉的发出痛呼,回头看见那把醉海棠正贯穿了自己琵琶骨至灵台,将他的一口先天元气钉死! 他周身发软,登时再也拿不住戒尺,戒尺落地的瞬间,周扶光抽出醉海棠,一剑砍下袁野左手! 剑气缠绕于断臂伤口之上,袁野灵台与左臂同时受创,倒地再起不能。 他半边脸贴着柔软泥沙,眼睛死死盯着周扶光——与她身后的庞然巨物。 少女一头乌发尽数化为雪白,脖颈上的黑鳞红目长蛇纹身却消失不见,自脖颈至锁骨,一片晕开血迹的透白皮肤。 在她身后,身躯巨大赤红如火的巨蛇,头顶人面掩于云端,一双神性的莲花眼低垂,仿佛在注视世人。 袁野又哭又笑,声音嘶哑:“烛阴……居然是烛阴……哈哈哈……” 周扶光并不理会精神状态堪忧的袁野。她此刻也是强撑着一口气,身后显形的烛阴本体已然变得有些虚幻了起来——更别提她那被暴涨的元气和剑意搅得乱七八糟的灵台。 烛阴现身将她短暂的提到了化神巅峰,但显然也索取了相对应的代价。 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周扶光右手握紧醉海棠,目光眺望东方,旋即她将赤红长剑向东方掷出! 剑似长虹。 瞬息之间跨越千里,由偏远群山飞至大梁都城上京——那日晨,天乍明又暗,全都城的人都看见一条赤红流星划破天空,穿过玄虎门,剑气破开皇宫外层修士们布下的保护阵法,穿过议事大殿,当着文武百官与国师的面,锵的一声直插入龙椅上方悬挂的刺绣幕布之中! 随长剑而来的,还有一句话,一句翻山越岭抵到上京的告诫。 是年轻女孩的声音,既不脆甜讨喜也不柔媚温婉,自傲自负得令人生厌。 “七窍玲珑心与镇魂阵蛟龙皆归我周扶光所有,若有异议者,拔剑便是!” ------------ 20 第 20 章 把海棠醉扔出去后,周扶光身体晃了晃,面朝下噗通一声倒地。同时她身后巨大的烛阴身影彻底虚化,消失不见。 整个地下河又恢复了平静,在周扶光和袁野的有意控制下,周围的岩壁甚至没有遭到大范围的破坏。所有的杀机都在咫尺之间,转瞬即逝的分出了胜负。 被搅弄得浑浊的河水面上,渐渐浮起一片乌黑柔顺的长发。 水鬼小心翼翼从河底冒出头来,怀里抱着一把长剑,试探性的靠近岸边。它的头发先爬上岸,像黑色游蛇逐渐接近倒在地上的周扶光。 在前进的过程中,水鬼一直观察着周扶光的状态:少女白色长发散乱,因为是面朝下的姿势,所以看不清楚脸。 但她的呼吸和心跳声都很弱,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对方已经重伤昏迷——水鬼精神一振,几欲欢呼,黑色头发迅速缠绕上周扶光脚腕,想要将她拖拽下水。 但头发刚把少女拖到岸边,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少女忽然翻身坐起,一把攥住水鬼黑发;她掌心都是血,那血对水鬼而言不亚于九天之火。 水鬼被周扶光攥住的头发冒起一簇白烟,水鬼自己也紧跟着发出一声尖叫! 周扶光面无表情将它强行拽上岸,她满身的血,在水鬼眼里跟个火种差不多,水鬼一靠近周扶光就失声尖叫,连滚带爬的想要远离,却又因为头发被周扶光攥住,死活跑不掉。 周扶光冷笑:“捡我的尸?我就算是死了,也是人间一等一的厉鬼修罗,你也配?” 顺手抢了水鬼手里的剑,周扶光低头借着河面水光一看,挑眉:居然是素商剑。 之前把素商剑掷出去暗算袁野时,周扶光已经做好了失去这把剑的准备。没想到这把剑又被水鬼捡回来了——周扶光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水鬼,霎时觉得这只没用的家伙顺眼了许多。 虽然剑柄上有许多裂痕,但至少能用。 她刚把海棠醉给扔出去了,眼下正缺一把佩剑。 松开水鬼头发,周扶光转而看向不远处躺在地上神色恍惚的袁野。刚才烛阴现身伤及他的元神,灵台内一口先天灵气又被周扶光的剑钉死。 周家剑修的口诀走脉聚气自成一派,修行出来的剑气一旦给敌人制造出伤口,就能十年百年的黏着在对方伤口上,有时候连剑修本人都死了,他的剑气说不定都还在,并连绵不绝的在给敌人伤口制造痛苦。 袁野左右两臂皆被周家人斩断,再无修复的可能。灵台也被周扶光剑气撕开,境界从化神暴跌到结丹,虽然保全了一条性命,但此刻神魂不稳,精神恍惚,意识完全无法回笼,像个痴傻儿那般。 周扶光扶着墙壁走过去,踢了他两脚,袁野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也不跟败者客气,先搜了袁野身上的东西——被他炼化了的戒尺?没用。 周扶光把戒尺扔到一边,又打开袁野的多宝囊。上面还附着袁野的神识标记,周扶光随手就给抹了。反正现在袁野痴痴傻傻神志不清,就算抹掉他的标记他也没什么反应。 袁野的多宝囊是件储物法器,里面空间约十丈左右,放着一些昂贵奢华的凡间财物,几盒可入食的天材地宝,几个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周扶光看完撇了撇嘴,心想西府院当真是抠门,赶出去的弟子都被扒得精光,身上一点值钱东西都没有。 唯一比较值钱的,是一卷被妥善收藏在卷轴内的傀儡丝。 她将那卷傀儡丝抽出,拿在手里略加研究,立刻明白了这玩意儿的用途:东洲也有,可以用来操纵结丹期以下的修士和普通人。不过使用条件太苛刻,需要折断傀儡全身上下所有的关节,让其变成玩偶一样柔软又不能自主的身体。 这条件之所以苛刻,并不是说它有多么难以达成。只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多少有些不道德,而东洲又是上善宫的大本营,推行‘仁善’二字,所以对这种行为主观意识上是谴责的。 周扶光扭头看了眼袁野,顿时觉得这把素商剑回来得真是时候。 她用素商剑碾碎袁野的关节,将傀儡线串进他身体。 串连傀儡这也是个手艺活,要考验动手者对人体的熟悉程度。而这正是周扶光所擅长的,所以她将傀儡线串得很漂亮,链接上袁野的各个关节,最后将傀儡丝线头收拢捏在掌心,浸入自己的鲜血—— 傀儡丝收紧,泛光,线头转瞬间没入周扶光掌心,然后变得透明,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周扶光抬手,原本趴在地上的袁野‘啪’的一下立起来,两眼呆呆的望着周扶光——她满意的点点头,捡起袁野那把戒尺扔进多宝囊,自己转身想沿着河道往内走。 刚迈开两步,她不得不扶着墙壁停下,脸上冷汗层层。 之前召用烛阴,此刻反噬上来了,浑身经脉骨头都迟钝的察觉到了痛。不止是经脉,还有那股过于蓬勃肆虐的剑意,在涨退之后,连带着周扶光体内的元气也一退再退。 灵台之内,那片原本开辟出来温养海棠醉的竹林已经彻底被夷为平地。原本潮浪奔涌的嘉陵江,也逐渐缩水失去原本的形态,变成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只能浅浅淹着周扶光的本命剑。 那把洁白胜雪的长剑依旧安静躺在溪底,攥着那三分龙气不紧不慢的消化。 但整个灵台仍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和缩水,变成了一片荒芜,只剩下那条‘小溪’勉强还算活泼。 瞬息之间,结丹跌落筑基,还暂时的丢了一把剑。 周扶光扶着墙壁,深呼吸,心理意义上的心痛远大于身体意义上的心痛。唯一能让她宽慰自己不算太亏的,也只有胸腔里那颗扑通乱跳的七窍玲珑心了。 召用烛阴对身体负荷极大,即使是周扶光,若没有七窍玲珑心托底,直接召用烛阴——所付出的代价可就不只是结丹变筑基了。 说到召用烛阴。 周扶光想起一件事,扭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水鬼。 水鬼原本还以为周扶光已经把自己忘了,正暗暗窃喜想悄摸回到水里。冷不丁周扶光又看过来,它打了个寒战,可怜兮兮蹲坐在原地。 周扶光对它一招手,它不情不愿,却还是得慢吞吞挪步过去,温顺俯在周扶光面前。 它属实是被周扶光打怕了。 也怕极了周扶光身上,残留的烛阴气息。 周扶光命令道:“抬头,眼睛露出来。” 水鬼不情不愿抬头,撩开自己头发,露出一对完全被黑色眼瞳占据的大眼睛。没有眼白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有些渗人。 但周扶光见多了渗人的东西,并不觉得害怕。她俯身凑近水鬼的脸,借着漆黑眼珠倒映观察自己脖颈——那条本该全身鳞片赤黑的长蛇纹身,此刻有部分鳞片化作了微微的灼红色。 虽然那点红只出现在鳞片边缘,但因为周扶光皮肤极白的缘故,无论是黑色还是红色,出现在她脖颈上,都格外的醒目。 周扶光伸手摸了下自己脖颈,耷拉下眉眼,有些不高兴的一脚踹开水鬼。 沿着河道一直走到尽头,路上被傀儡丝操纵了的袁野同手同脚跟随着,外加一只远远缀着的水鬼。水鬼分明怕极了周扶光,但不知为何,却一直在周扶光身后徘徊,不肯离开。 周扶光不知道原因,但也懒得去追究。 曾经用来囚禁蛟龙的地下湖泊,在蛟龙死后,其中的阵法却仍旧完好无损。周扶光去战袁野时,便让顾千钟和阿般带着祝谈意躲进这里。 “周姑娘!”顾千钟自岩石背后探出头,高兴的喊了一声周扶光名字,下一眼就看见袁野跟在周扶光身后出来,他脸上笑容霎时僵硬。 周扶光:“他现在没什么杀伤力了,祝谈意呢?” 顾千钟瞥了眼袁野,见他脸上表情确实有些呆呆傻傻,这才放下心来。 “我和那位……先把谈意搬到了石头后面,你给的那颗珠子,我们也给他喂下去了,只是——周姑娘你的头发……”顾千钟欲言又止,看向周扶光雪白长发,神色间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问。 周扶光脚步不停,绕开顾千钟径直走到他们藏身的巨石后面。 这块地方本就阴气极重,地面湿滑的聚着小摊水渍。祝谈意躺在唯一一块看起来还算干爽的背阴面,仰面朝上,面色苍白透灰,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里面混杂着血,顺着他的皮肤流到地面。 他上半身是完全赤/裸的。少年人尚未成长起来的身体线条,纤瘦而柔软,全都被血铺染成暗暗的红。在他胸口有个格外狰狞可怖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光是愈合的痕迹,看着也让人莫名的胆战心惊。 周扶光蹲下身,手掌贴合到祝谈意右边心口处:没有心跳声,但能感觉到一口先天灵气在他身体里乱撞。 人没了心就会死。但修道者例外。 修道者开灵台,便是给自己造了第二颗活命的心。周扶光把蛟龙的眼睛给祝谈意吃了,只要他能撑到灵台开启,便能活命。 但开灵台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修道者先练气,巩固身体,练气圆满后,才开灵台。这样开灵台时,就可以用练气期积累的元气,来保护自己的肺腑经脉,不至于被开灵台时的那口先天灵气活活撞死。 祝谈意没有练过气,他只是个普通凡人。龙眼直接帮他把流程快进到了筑基,但没有足够的气去托着,所铸造起来的房子也不过是空中楼台水中银月,风吹一吹就散了。 周扶光左手解下腰间玉葫芦,咬开塞子,右手卡住祝谈意脸颊,将思堂春灌进祝谈意嘴里。 少年因为忍痛而将牙关咬得很紧,酒液灌不进嘴,总从他湿润的唇边溢出。 周扶光试了两三次无果,干脆直接卸掉了祝谈意下巴——在那一声明显的,骨骼错位的‘咔嚓’声中,原本坐在旁边负责照看祝谈意的阿般,两手捂住嘴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你……你怎么能这样?!” ------------ 21 第 21 章 周扶光没理他,只注意着祝谈意:下巴脱臼后他嘴巴微微张开——周扶光抓住机会将思堂春灌进去,单手托着祝谈意下颚往上抬。 少年喉头滚动,咽下酒液。 接连半葫芦酒下肚,祝谈意苍白脸颊终于浮起一丝绯红。周扶光拿开玉葫芦,又把他下巴给接回去。 阿般期期艾艾问:“他会死吗?” 周扶光抬眼瞥她,困惑:“你眼睛是瞎的吗?” 阿般哑口无言,片刻后的本能反应是生气。但是看着周扶光那‘你是智障吗’的眼神,阿般又想起她把短刀扔给祝谈意的模样。 她觉得周扶光很可怕,出于恐惧,不敢和周扶光发脾气,缩了缩脖子往后退,默不作声和周扶光拉开了距离。 石头背阴面顿时就只剩下周扶光和躺着无知无觉的祝谈意了——周扶光自己喝了一口酒,左手拎着酒葫芦,右手握住了祝谈意的手。 祝谈意身体里那口先天灵气没有引导,满身体乱窜。他也没有练气的经验,若是无人引导,只怕灵台还没开,他人就先被自己的先天灵气弄死了。 周扶光在用自己的元气引导祝谈意的那口先天灵气,让它去到该去的地方,为祝谈意打开灵台。 她收下了祝谈意的心,却没有把自己的心换给祝谈意。周扶光的心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以祝谈意凡人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周扶光的心,安进他胸腔里也无用。 除去这个原因外,周扶光还有一点私心——心脏离开身体后,会在一段时间内继续被原主的喜怒哀乐影响。而周扶光又和其他人不同,她有个双胞胎妹妹。 她与周元絮一母同胞,互相之间互有微妙的感应。这种他人无法插足的血缘关系对周扶光来说已经很烦了,她不想自己和周元絮之间再横插入毫无血缘关系的第三个人。 * 郁郁葱葱的吊兰藤蔓缠绕着一辆废弃货车。 货车原本的颜色已经无法辨认,车身上全是吊兰墨绿色的藤蔓交缠,唯独前面车头挡风玻璃的位置被人清理了出来——那块挡风玻璃中间被人打破了一块,月光正从破开的位置照进里面。 落满灰尘的驾驶座,中控台,前面垂下一个全家福和中国结的编织吊坠。被褪色丝织品兜住的那张全家福,里面的颜色已经融化成一团,但也没有变成彩色。 各种颜色混杂得太厉害,完全变成了一片脏污的白。 今夜是红月。 留有黑色短发的少年穿着很严实的迷彩色服,盘腿坐在老旧驾驶座上,借着月光在看一本书页已经严重泛黄的漫画书。 翻过一页,上面跳出篇幅很大的一格分镜,几乎占据一整页。 远景,堆叠的尸体,还有一把剑;单手压斜那把剑的女人,微微回过头来。是黑白漫,但那画面很震撼——少年深眼眶里两颗浅色眼珠眨也不眨的看着那一页。 他已经把这一页翻了十几遍,闭着眼睛都能记住画面上角色的每根头发丝。 末日让大家都自顾不暇,在找到这本漫画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漫画家这个职业。他以为大家都一样,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的。 就像这本漫画里的设定,周家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成就当代最强的剑修的。 “珀尔——” 远远的,队友的呼唤声传来——少年合掌盖上漫画书,将它小心翼翼收进密封袋里,然后再将密封袋放进自己的密码箱中。 纸质书珍贵而脆弱,需要最优先级的保护。 被叫做珀尔的少年将自己心爱的纸质书妥善保存好后,才探身灵巧的翻出去。车外站着十来个和珀尔穿一样衣服的人,只是他们个子很高——小珀尔跳下去,站到他们中间,个子才到他们肩膀。 “你跑哪去了?等会我们要出城,准备一下。”队长把狙击枪抛给少年。 珀尔抬手稳稳接住,低头检查枪械的同时,回答了队长的问题:“我在看漫画。我们还会去上次哪里吗?阿德莱德说那个房子叫读书咖啡馆,里面可能还有别的漫画。” 队长一愣:“什么漫画?” 旁边好事的男人笑着举起手道:“我知道——封面上画着漂亮的,东方女人的画!哈!珀尔喜欢东方那种女孩子,他还上过那些东方人举办的夜校。” “嗯,因为我上过夜校,能看得懂说明书,才能当上侦察兵。你为什么不去上夜校呢?啊,抱歉。” 珀尔偏过头,纯黑的短发下,那双浅色瞳孔平静望向对方,用道歉的口吻道:“忘记了你入学成绩没及格,夜校不会收你。” 男人脸上笑容凝固,片刻后又暴怒,但怒气只在他脸上闪过一瞬。他看见珀尔怀里抱着的狙击枪,咬了咬后槽牙,转身走开——珀尔是搜查队里唯一的未成年。 珀尔是因为太强,所以才在未成年的年纪,被搜查队破格录取。他打不过珀尔,故而认怂,他走开后,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嘘声,嘲笑他不自量力。 而造成这一场面的少年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低头继续擦拭检查自己的狙击枪。少年人的体型对比那些完全长大的男人,要显得瘦弱纤长,与他手上那把线条冷艳的狙击枪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他不说话时便好像和周围的背景板融在了一起,存在感变得很低,如果没有刻意的去寻找,就很容易忘记少年的存在。 珀尔确实对东方女性的面容很有好感。 因为他名义上的母亲就是一个东方女人,虽然瘦弱,却很坚韧,在这艰难的末日,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珀尔觉得妈妈很了不起,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他喜欢这本漫画里的一个角色——是个戏份不多却足够浓墨重彩的女性角色,她美丽又骄傲,符合珀尔对古老东方女性的一切幻想。 在珀尔没接触过什么娱乐文化的大脑中,这个名为‘周扶光’,被虚拟出来的漫画角色,填补了十五岁少年对喜欢的类型的一切补充。 过去的记忆片刻浮起又转瞬即逝,面前那末日混乱的场面消失,变成了低矮的朱红色宫墙。 一扇关死的暗色木门锁住了这个院子,珀尔睁开眼睛的瞬间感觉自己手腕很痛。他茫然片刻,抬起自己很痛的那条手臂,看见手腕上一道很深的割开的痕迹。 但那道伤疤愈合的很快,比珀尔所见过的任何一种野兽或者异化者,都要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的手腕又恢复如新——同时,大量毫无营养的记忆灌进珀尔脑海之中,他坐在原地呆立了好半天。 虽然接收了那些记忆,但是难以理解。 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过得很痛苦,所以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珀尔在这具身体里活了过来。 对方的记忆里有提到一些东西,但是词汇量很匮乏,为数不多的一点文化知识还和珀尔原本的语言系统相冲。所以即使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珀尔也根本理解不了对方在想什么,又为什么死去。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理解这个世界。这间小院非常的封闭,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和自己交流,每天定时送到的饭菜也很难吃——连珀尔都觉得难吃的饭菜大概率是狗都不会吃的。 结合观察,珀尔得出结论:自己被囚禁了。 狙击手的第六感让他察觉到暗处有很多人在观察自己。珀尔耐心的反向观察着那些暗中的视线,记住了他们换班的时间;那些人‘看管’自己并不用心,或许是因为原身足够瘦弱,所以让他们没有戒备心理。 所以珀尔近乎轻松的逃出了小院——只要精准卡住那些人换班的时间差就行了。因为小院的朱红色墙壁在珀尔眼里和花园的篱笆没什么区别。 虽然这具身体没有他原本的身体强壮。 但只要有足够高的垫脚点,翻过去不过去一瞬间的事情。 只不过小院外的人多得有点超乎珀尔的想象。他刚踩着阴影离开小院的范围,就遇到了一大队穿长裙的柔美的东方面孔;这使珀尔惊慌无比,下意识藏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房间中。 他在那个房间里,遇到了名为陈玄乙的男人——陈玄乙说,按照血缘关系,自己应该管他叫三叔。 珀尔想告诉他这个男孩已经死了,他不是原装货。 但是语言不通。珀尔比划半天,陈玄乙确信他得了癔症,看向他的表情更加怜爱;珀尔只好放弃解释,保持沉默。 陈玄乙带着他偷偷离开了那里。后来珀尔学了一段时间本世界的文字和语言,才知道他原本住的地方叫皇宫,他们连夜离开的那个城市叫上京,是这个国家一切金钱与权利的集中地带。 那时候珀尔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他叫祝谈意。 祝是他妈妈的姓,他在夜校上课时写过很多遍,但是因为他不是妈妈生的孩子,登记册不准他跟他妈妈的姓,为此珀尔伤心了很久。 到了无法理解,语言不通的异世界。虽然没有末日,也没有怪物整天需要他去爆头了,但祝谈意还是觉得无趣。 他不喜欢那些同龄的孩子。祝谈意看那些同龄人,就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野草看着温棚里的花朵。 他也不喜欢这个世界,陌生的文字。但祝谈意没有想过自杀,因为活下去是每个末日人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他们认为生命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自杀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祝谈意也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很喜欢漫画里那个最后自寻死路的周扶光。 活在异世界的时间像是针织围巾,每一次动作都是机械重复,漫无目的的消磨时间。直到夏日上旬那个雨夜。 夏天的夜晚下雨是很常见的天气,因为夏日总是这样狂乱又令人捉摸不定。 祝谈意听着雨声闭眼小憩。他的神经在末日环境经年累月的刺激下,已经很难进入真正的睡眠,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浅寐。 敲门声胜过雨声砸进祝谈意耳朵里。他在外面门响第一声时就已经睁开眼,然后下床撑伞去开门。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和陈玄乙的真正身份,所以祝谈意很好奇会是谁这么晚来敲一个私塾先生的房门。 暴雨敲打在油纸伞的伞面,又顺着伞骨边缘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淌下来,打湿祝谈意的鞋面和裤脚。他倾斜手里的伞,将门只推开一条缝,顺着那条缝,一贯沉默安静的往外看。 恰好有闪电掠过天际,带来短暂的,宛如白日一般的明亮。过亮的曝光不到一秒,而这样过度的明亮落到门外少女身上,却有着击中人心的力量。 她白皙而美丽,纵然眉眼间都带着骄矜,但那骄矜于她,正如多切割面的宝石镶嵌于纯金的王冠。 宝石总会令王冠更加美丽又昂贵。 祝谈意呆呆望着她,脑子也在这一秒的闪光里空白。 他心爱的纸片人,只存在于泛黄书页上的幻想,在此刻变成了现实——她甚至比纸页上的形象更加年轻,微微抬着下颚,一双很会骂人的桃花眼有些不耐烦的瞥着祝谈意。 很没出息的,祝谈意脸红到爆炸。 ------------ 22 第 22 章 一切都从此刻鲜明起来,在祝谈意与周扶光相遇的瞬间。 他的灵台也在此刻打开——灵台会反应一部分主人的内心,或许是因为身为穿越者的缘故,祝谈意的灵台构造很奇怪。 刚被开启的灵台位置不大,恰好是间三十平上下的房间。藤蔓与人的手腕齐粗的黑丝绒牵牛抖着一身尖锐长刺爬满墙壁和倾斜的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很多书页泛黄的漫画,杂志。 因为位置狭小,所以腾出空间给书架,酒柜,咖啡柜台等等之后,剩余的空间就只够摆放一张圆桌,两把花枝藤蔓的复古风金属椅。 祝谈意坐在那把金属椅上,神色茫然。 刚才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过许多记忆,结果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坐在那间被他搜索过的旧日咖啡书店。原本应该绞死他的末日变异牵牛花,此刻却像一颗真正的普通植物那样攀附书架与墙壁,细密的丝绒面黑色花串覆盖下来。 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心口,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亲手剜出自己心脏的痛意还残留在肌肉记忆中,但祝谈意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却不是自己刚挖了心,而是在想拿到了七窍玲珑心的周扶光,能不能打得过那个绿袍男人。 这样的想法掠过心头,下一秒他便清醒过来,于自己的肉/身中醒来,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周扶光侧脸。 她正坐在自己身边。 此处不知身在何处,光线昏暗灰尘浮动,少女雪白的乱发被随意挽了个半丸子头,还有几缕黏着在她晕开血迹的脸颊。和漫画里已经全然长大成熟可靠的大师姐不同——面前的周扶光更加稚嫩,也更加锋芒毕露。 她光是站在那,就让人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祝谈意却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 周扶光转过脸,目光投向祝谈意,与他对视,少年漆黑的眼瞳跟墨点子一样浓黑。他的眼神总是温和柔顺,又带着周扶光难以理解的几分缱绻。 她松开祝谈意的手,起身拍了拍自己衣服后面,又向祝谈意伸手——祝谈意有些受宠若惊的,眼睛睁大,呆呆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愣了三四秒,才迟缓的把手搭上去。 环绕四周的空气有些阴冷,但周扶光的手却很暖和。她合拢手指握住祝谈意的手,将他从地面拉起来:“恭喜你,从今天开始,算我同类了。” 祝谈意已经成功开启灵台——尽管因为没有练气的基础,灵台开得格外艰难,开出来的灵台也贫瘠弱小。 但只要开了灵台,那就算正式入山,有了寻道问道的资格。 阿般和顾千钟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休息。他们俩昨天晚上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体力都消耗得很厉害。尤其是阿般,他脸上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骄纵的高高在上的表情,只余下一种木然的颓废。 周扶光抬手操纵傀儡线,原本躺在地上的袁野立刻跳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的走在了前面,为他们开路。 周扶光顺口招呼了一句:“我要出去,你们呢?” 顾千钟连忙站起来,顺便把呆坐在旁边的阿般也拉起来:“我也出去——你一起吧?” 他戳了戳阿般胳膊,阿般迟钝的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四人,外加个鬼鬼祟祟缀在后面的水鬼,又按照原路返回地面。 外面已经是深夜,月明星稀,河边回荡着缠绵的虫鸣声。祝谈意把自己的上衣拧干又穿上,左心口处的伤虽然愈合,却留下了格外狰狞的疤痕。 周扶光瞥了他一眼,正赶上祝谈意拢上衣襟,月光顺他锁骨往下,单薄的一层皮肉,能看见一点骨骼的形状。她移开目光,若无其事理了理自己衣摆。 不远处就是被破坏的私塾,墙壁和房间几乎都化作了废墟,被月光照着,已经物是人非。 顾千钟看着那片废墟,有些感慨。他向周扶光一拱手,道:“我原本是有事想求陈先生,才深夜到访。却不想陈先生遭此横祸……如今陈先生已经不在人世,我也不便久留,准备家去。” “周姑娘救命之恩,千钟没齿难忘,日后若有……” 周扶光摆了摆两根手指,截断顾千钟话头:“你没机会报答我的,要回家就自己回去吧,我不拦你。” 她语气平淡,又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顾千钟叹了口气,再度拱手,转身离开。 原地便只剩下脑子坏了的傀儡袁野,祝谈意,阿般,和有点想睡觉的周扶光。水鬼不敢跟上岸,还在河水里徘徊。 周扶光单手拎着素商剑,道:“我要去一趟梁国上京。” 祝谈意:“我也!” 周扶光瞥他——祝谈意紧张的舔了舔唇,解释:“没有别的,地方,去。” 周扶光收回目光,略一颔首,表示同意。 旁边一直跟小尾巴似的阿般,突然开口:“我能不能……也跟着你走?” 周扶光拒绝:“不行。” 阿般愣了愣,没想到会被她拒绝,有些着急:“他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周扶光嗤笑:“他挖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给我。” 阿般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别说他没有七窍玲珑心——就算他有,也不可能像祝谈意那样,把心剖出来给周扶光。 思索片刻,阿般难得转动了下他那不怎么用的脑子,寻找筹码:“我——我的外公是大梁国的振国将军!只要你将我送回上京,届时无论什么赏赐,我外公都会给你的!” 周扶光根本不听她讲话,转身就走。 赏赐?大梁算什么东西!她想要的自己会去取,没人可以赏赐上。‘赏赐’这种带着自上往下意味的词汇,甚至不会出现在周家任何一个人身上。 阿般见她脚步不停,有些着急,小跑着追上她:“不够吗?那你想要什么?你说——” 祝谈意伸胳膊拦在阿般面前——阿般没说完的话停住,他不高兴的瞪了祝谈意一眼。祝谈意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仍旧维持着拦截的动作,言简意赅:“周,烦你,离开。” 阿般:“我在跟她说话,又没有跟你说话,走开!” 他想推开祝谈意,上手用力了几下后,却发现自己推不动。分明是比自己更瘦弱点的少年,但立在那里却像磐石一样稳定,阿般用力到牙关紧咬,却还是推不动祝谈意分毫。 直到祝谈意轻轻一耸肩膀,将阿般反推出去。 他后退着踉跄数步,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面,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但祝谈意根本没有关注阿般的表情。他把阿般推开后,就转身去追周扶光了——周扶光也没等他,自顾自先踏入那片废墟。 她还有东西落在原来的房间,需要去收拾一下。 那间小小的卧室夹在陈玄乙房间和书堂中间,受到了一点书房坍塌的波及,半面墙都塌掉了。塌的是祝谈意那半边,将他睡的床,和他们共用的方头柜也一并压坏。 周扶光看见自己床位上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还有叠好的换洗衣物,微微挑眉。 虽然住进私塾后,周扶光时常使唤祝谈意。但衣服她还是自己洗的,没有全部扔给祝谈意——当然,收衣服也是周扶光自己收。 不过她不爱叠衣服,经常把衣服收回来后就随手扔在床铺上。 现在这个瞬间,应当是她的衣服被收回来后最整齐的瞬间。 周扶光将换洗衣服全部塞进刚收缴上来的多宝囊内,又把被单撕开裹在素商剑上,做了个简易的绑绳,以方便将素商剑背在背上。 收拾完东西,周扶光又将旁边坍塌下来的部分墙壁碎渣清理掉,从废墟底下翻找出那个方头柜。 柜子倒是没有被压垮,就是桌面那层木头被压裂了,又受了一夜风雨洗礼,周扶光原本用墨水画在上面的分界线完全被雨水冲掉。 她打开柜子找到那个封好的花瓷药罐,将药罐也扔进多宝囊中存放。柜子里还有纱布和启蒙书,抄写册子——只可惜都被雨水浸坏了。 倒是其中有一盒炭笔看着还能用。 周扶光拎着一盒炭笔,甩了甩里面堆积的水,将它也扔进多宝囊里。 除去这些外,倒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周扶光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拿完炭笔后甚至没有抽出两三秒去回想和清点,就直接转头出去了。 外面院子里仍旧是一片狼藉,但原本被钉在芭蕉树底下的陈玄乙尸体不见了。原本当做学堂用的前堂倒还算完整,房瓦都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 陈玄乙的私塾学生年龄差距很大,稍微年长一些的,诸如顾千钟祝谈意等,已经十五了。但也有年纪很小的,才八九岁,还在认字阶段,平时看的启蒙书和祝谈意这个半文盲是一样的书。 八九岁正是调皮的时候,功课都未必能按时完成,书本忘记带回家倒也是常事。周扶光在前面座位绕了一圈,不出意外的搜出两本封皮有些起卷的启蒙书。 她将那两本启蒙书也放进多宝囊。并不是随意放的,而是和那盒甩干了积水的炭笔放在了一起。 周扶光绕到院子后面,在空地处看见了祝谈意和阿般——陈玄乙,陌生女人,年轻女使,三具尸体整整齐齐排在一边。 祝谈意在挖坑,阿般给那三具尸体整理仪容。 周扶光没过去,微微倾斜身子靠着一截还没彻底崩塌的墙面,两手捧起玉葫芦,慢吞吞吸啜思堂春。 她与陈玄乙原本不熟,对陈玄乙的死,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周扶光见过太多人死,多得有点麻木了,有时候连自己的死活都偶尔的不太在意。 只是在意死法。 可以死,但必须要死得顺她心意。 ------------ 23 第 23 章 埋葬完三具尸体,祝谈意给他们都立了木牌子。木牌是祝谈意削的,但他只知道陈玄乙的名字,并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所以另外两个人的木牌,是阿般写的。 他从写名字的第一笔就开始哭,刚开始只是小声啜泣,后面眼泪掉得越来越凶,哭得也越来越大声。但是旁边同样在写木牌的祝谈意就很安静。 ‘玄’字他不太记得怎么写了,开了个头后,小刀就迟疑的悬在半空中,有点刻不下去。 一是不太记得这个字怎么写了,二是怕写错。 木牌做起来很简单,但连死者名字都刻错,实在太不尊敬。 阿般哭得太厉害,哭着哭着就吐了。他吐得周扶光也没心情喝酒,把玉葫芦挂回去,三两步走到坐着的二人身后。 阿般在吐,边吐边哭,祝谈意右手握着小刀,还在冥思苦想那个‘玄’字到底怎么写。周扶光俯身,手臂越过祝谈意肩膀,手指点在木牌面上,虚写了一遍‘玄’字。 “记住了?” 祝谈意握紧小刀,脊背绷直,严肃点头,“记住了。” 周扶光收回手,重新站直,但也没有走开,只是站在祝谈意身后,看他低着头认真的刻木牌。他头发留得很短,低头时完全露出后脖颈,因为瘦的缘故,脊椎骨一节一节顶起皮肉来。 既没有完全瘦到皮包骨的渗人程度,但也确实是纤瘦而抽条。那层年轻的皮肤和骨架之间夹进去一层单薄肌肉,使得少年看起来像夏日晒足了太阳的金黄色稻草。 周扶光抱着自己胳膊,目光温吞从他后脖颈往前,去看他刻的木牌。祝谈意倒是没有撒谎,他记忆力不错,周扶光刚刚比划的他确实都记住了,小刀刀尖刻进木头里,一笔一划都能和周扶光刚刚用手指随意比划的地方对上。 祝谈意在不会写的‘玄’字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等他把陈玄乙的木牌插进新坟堆时,旁边阿般已经写完了两个人的木牌,仔仔细细的把它们都插进土里。 直到这时候,周扶光又走远。 她不喜欢看祭拜死人的场面。 远处的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私塾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是村子里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周扶光听见风声,风穿过鸡笼巷,吹过那些已经空掉的房子。 有人组织村民们离开了? 这点周扶光倒不是很意外。镇龙村虽然地处偏僻,但这里毕竟镇压着一条蛟龙;大梁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既然知道这件事情,那么就不可能完全放任这座村子自己野蛮生长。 除了每年夏天来检查蛟龙的人之外,大概也安排了其他人常驻于此,监管整座村庄。 祝谈意祭拜完陈玄乙后,又回到了周扶光面前——身后还跟着个脏兮兮的阿般。周扶光瞥了眼阿般,阿般立刻挺直了脊背。 他严阵以待等着周扶光问点什么,但周扶光只是瞥他一眼,便像看不见他那样,转回目光盯着祝谈意。 周扶光:“我欠陈玄乙一点人情,他许诺把你抵给我,随我安排,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祝谈意脸上浮出茫然神色,摇了摇头。 周扶光眯起眼睛,食指慢悠悠戳到祝谈意心口,“以前不知道没关系,现在知道就行了。” “陈玄乙把你卖给我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明白了吗?” 考虑到祝谈意的语言能力,周扶光特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的说,每说完一句,停顿两三秒,看祝谈意脸上表情。他看起来好像听懂了,但不知道有没有理解,因为他点头点得特别快。 周扶光第一次看见有人被卖了还能这么高兴的。 她又强调了一句:“陈玄乙说了,只要我能保你不死,怎么对待你都行,你现在跟我的奴隶没什么区别,可不是我养你这么简单,能懂吗?” 祝谈意继续很快又毫不犹豫的点头。 阿般看不下去了,插嘴:“你怎么比我还不讲道理啊?这个蠢货心都剖给你了,你就不能把他当个人看吗?” 周扶光微笑,随便指了个方向:“我只带我的仆人一起去上京,这位不认识的小姐可以滚了。” 阿般慌张:“……什!什么小姐!你眼瞎了吗?我是男的!” 周扶光保持着微笑,没有说话,眼眸轻扫过阿般面庞。她都不必说半个字,阿般已经感觉自己的乔装技巧被狠狠的嘲笑了——她泫然欲泣,又不想当着周扶光的面哭出来,只好咬住自己下唇,使劲吸鼻子。 周扶光握紧左手催动傀儡丝,原本躺在废墟地面上躺尸的袁野‘刷’的一下飞奔过来。比起来在地下河时,袁野现在的动作已经顺滑许多,没有了那种令人别扭的僵硬感。 阿般看着飞奔过来的袁野,心情复杂。 她出身上京,见多识广,能认出面前这人已经完全被傀儡丝操纵,化为了周扶光手中的玩偶。对方算是自己的大仇人,但阿般也知道,袁野这种人会对自己母亲动手,暗中必然有他人授意。 昨天晚上周扶光把袁野扔在一边去帮祝谈意开灵台时,阿般曾经试图从袁野口中问出幕后之人。 只不过袁野的神志一直没有恢复,根本听不懂阿般的问题,自然也就无法回答。 周扶光自多宝囊内拿出那把戒尺,将其放在袁野面前,再用傀儡丝操纵袁野——结丹期修士能缩地成寸,还能驾驭法器上天入地,袁野这么大一个免费‘坐骑’,不用白不用。 阿般见周扶光油盐不进,当真要走。 她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眼看着袁野被傀儡丝操纵,念出口诀,戒尺浮起至半空,体型骤然变大如一叶小舟。 阿般顿觉若不能此刻抓住周扶光,只怕真的要被周扶光抛下。 她嘴巴一瘪眼圈发红,哭出声的同时鼓起勇气扑过去抱住了周扶光小腿:“我当仆人!我给你当仆人行了吧?呜呜呜带我去上京!不然我就吊死在你面前呜呜呜!” 小姑娘又哭又嚎声音震天响。 周扶光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见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阿泷最擅长这个。 伸手捏着阿般后脖颈一掐她穴位,哭声戛然而止,阿般噗通一声昏迷倒地。周扶光拎起她跳上戒尺,袁野跟着同手同脚上去——她看向祝谈意,祝谈意老老实实跟上去,找了个平稳的位置坐下。 周扶光:“刚才那几句话,我逗她玩的,没打算把你当仆人。” 祝谈意一愣,眨眼,浓黑眼瞳直勾勾看向周扶光。 周扶光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并没有看他,却在解释:“我去上京,是去取回我的佩剑。放狠话的时候为了装个样子吓唬人,就把我的剑海棠醉给掷去上京了——那把剑我很喜欢的。” “等我取回了剑,就送你去昆仑山。陈玄乙原本就打算带你去昆仑山,他应该也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害怕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才将你托付给我。” 她操纵袁野,袁野操纵戒尺,转瞬间飞过断青河,鸡笼巷,到了几位员外们住的文心街。文心街的人还没走完,但也是车马辚辚,衣着整洁的奴仆收拾着行李正往马车上抬去。 变大后的戒尺低空掠过,惊得那些奴仆失声尖叫。 周扶光垂眼,在一堆陌生的面孔里分辨了一会儿,捕捉到顾千钟的身影——她找准位置,使了个巧劲,将阿般扔进他怀里。 扔完累赘,戒尺猛然上升,转瞬间升入高空,地面行人景物皆如米粒大小,唯有清风阵阵掠过面颊。周扶光席戒尺而坐,不再分心,只专注于用傀儡丝操纵袁野。 袁野虽然被打得境界跌落,但再跌也是结丹期的修士。周扶光以筑基的实力要操纵他,必须花费更多的心力。 * 东胜神州,嘉陵。 嘉陵江横穿过整个嘉陵,半数路段的岸边都种满了竹子。周家剑阁身处嘉陵江的源头。 剑阁共有七层,并不拒绝对外姓人开放。换句话说,哪怕你不是周家人,只要你能登顶剑阁,那么按照周家的规矩,你就可以在剑阁里挑选一把佩剑。 周家剑阁有全天下最好的剑。 周家有全天下最强的剑修。 这座剑阁自九百年前建立起,至今未曾有外姓人登顶。 剑阁大门悄无声息打开,数名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年从内鱼贯走出。队伍最末端的少女,背一把长剑,皮肤极白,深眼眶,桃花眼,半垂眼睫时冷漠又矜贵。 但最为惹眼的,莫过于少女缺失的右腿小腿——她右臂拄着拐杖,行走时健步如飞,与常人无异。 走出剑阁,顺嘉陵江往下,便可见竹林深处精致楼阁。少女走过一段竹桥,忽然心脏狂跳,一股难以形容的心悸涌上。 因为这阵心悸,少女脚步略停。同伴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元絮?” 周元絮摇头,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有人目光扫过她右腿,窃笑:“真的没什么吗?只有一条腿,还天天来剑阁练剑,肯定很辛苦吧?” 周元絮瞥了眼窃笑的人,语气淡淡:“我的腿迟早会长出来,但你的修为和剑法却不会凭空长进。与其在这关心我的腿,不如关心一下你下个月的月考。” “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去城隍庙里好好拜一下,免得在月考中抽到我的名字,我正好想将青女重铸一番,暂缺个祭剑的对象。” 那人被周元絮呛得面色微变,却也不甘示弱,“大哥还有两月就要从武胜回来了,等他知道周扶光离家出走,你和周明河两人一起都没拦下她,还分别被她砍断了一条腿——你看大哥会不会生气!” 周元絮微笑,桃花眼微微眯起,那张与周扶光完全一模一样,只缺了左眼睑下两粒小痣的脸,微微探向挑衅的人,“你说得很对,但很可惜,你看不见那场景了,因为我下次月考一定会成为你的敌人,也肯定会拿你来祭我的剑。” “你不该拿周扶光的事情来惹我生气——你该知道我在这个家里最讨厌的就是周扶光了。” 那人登时僵在原地,额头上冒了层冷汗。而放完话的周元絮并没有腾出时间去欣赏他的表情,只是转身拄着拐杖脚步轻快的离开。 等走到无人之处,她才蹙眉摸了摸自己心口处:现在心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刚才那阵剧烈的心悸还残留着一点感觉。 能让她第六感到心悸的,只有她的双胞胎姐姐,周扶光。 她们同父同母,是为双生子。双生子之间天然存在着相互感应,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会因为其中一方身陷险境情绪剧烈起伏而感到心悸不已。 不过,周扶光能陷入什么险境? 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自嘲意味的轻笑,周元絮闭眼轻轻呼吸,再度睁开眼睛时又是一张冷漠而高高在上的表情,拄着拐杖往自己住处走去。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第 72 章 ------------ 73 第 73 章 ------------ 74 第 74 章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第 81 章 ------------ 82 第 82 章 ------------ 83 第 83 章 ------------ 84 第 84 章 ------------ 85 第 85 章 ------------ 86 第 86 章 ------------ 87 第 87 章 ------------ 88 第 88 章 ------------ 89 第 89 章 ------------ 90 第 90 章 ------------ 91 第 91 章 ------------ 92 第 92 章 ------------ 93 第 93 章 ------------ 94 第 94 章 ------------ 95 第 95 章 ------------ 96 第 96 章 ------------ 97 第 97 章 ------------ 98 第 98 章 ------------ 99 第 99 章 ------------ 100 第 100 章 ------------ 101 第 101 章 ------------ 102 第 102 章 ------------ 103 第 103 章 ------------ 104 第 104 章 ------------ 105 第 105 章 ------------ 106 第 106 章 ------------ 107 第 107 章 ------------ 108 第 108 章 ------------ 109 第 109 章 ------------ 110 第 110 章 ------------ 111 第 111 章 ------------ 112 第 112 章 ------------ 113 第 113 章 ------------ 114 第 114 章 ------------ 115 第 115 章 ------------ 116 第 116 章 ------------ 117 第 117 章 ------------ 118 第 118 章 ------------ 119 第 119 章 ------------ 120 第 120 章 ------------ 121 第 121 章 ------------ 122 第 122 章 ------------ 123 第 123 章 ------------ 124 第 124 章 ------------ 125 第 125 章 ------------ 126 第 126 章 ------------ 127 第 127 章 ------------ 128 第 128 章 ------------ 129 第 129 章 ------------ 130 大结局 ------------ 131 番外·阿泷和周长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