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他是谁?” 文副官已经回答了三遍,霍司承依旧神色阴沉,不知是听不清还是难以置信,他反复向文副官确认。 文副官强撑着耐心,重复了第四遍:“理事长,他是您的爱人,钟先生。” 霍司承望向坐在床尾沉默不语的男人,他背影纤瘦,侧脸白皙清秀,穿着卡其色亚麻衬衫和白色长裤,看起来像一杯秋日里的热奶咖。 他的头发和他的衣服布料一样柔软垂顺,发尾大概是没多久前修剪过,看起来很干净,但也暴露了他的性征。 颈后没有腺体,他是beta。 霍司承不认为自己会和一个beta结婚。 文副官无奈地望向钟息,钟息始终没有开口,他已经保持僵坐的姿势很久了,像床尾的一樽立体浮雕,静止不动。 文副官能理解,事发突然,钟息大概还没缓过来,他作为目睹霍司承负伤全过程的人,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平静。 联盟总督之子霍司承在乘坐无人驾驶直升机飞跃君山森林时遭遇意外,导致颅脑外伤,昏迷不醒。 这条新闻如海啸般席卷了联盟的所有电视台和新闻头条,作为总督霍振临唯一的儿子,以及未来的联盟总督,霍司承的安危关系着整个联盟的命运,他的负伤非同小可。 当晚,所有顶尖脑科专家齐齐奔赴基地军区,霍司承的住所被设置了层层把守,他的任何一点病情波动都牵动着整个联盟的神经。 两日后,在全联盟人民的殷切期盼下,霍司承终于睁开眼睛。 除了轻微骨折和手臂的软组织挫伤,他的生命体征基本恢复正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传闻中被霍司承宠上天的beta伴侣坐在床边,握住霍司承的手,轻声询问他哪里不舒服时,霍司承冷漠地问:“你是谁?”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霍振临的巡港视察工作还没结束,一时间赶不回来,只有他的第二任妻子阮云筝来看望霍司承,除了她,房间里还有霍司承的贴身副官文泽和基地副理事长,众人听到霍司承的话,皆面面相觑。 尤其是阮云筝,她眼神一凛,若有所思。 文副官见状,连忙抱来霍司承的孩子,面对着睡得正香的小奶团子,霍司承的眼中没有半点父爱,只有陌生和排斥。 他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众人难掩惊诧之色,议论纷纷。 联盟里谁不知道霍司承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当初霍振临以断绝关系相要挟,都没能阻止霍司承将一个家境普通的beta娶回家。霍司承从不吝啬在公共场合表达他对妻子和宝宝的爱意,在家里更是俯首帖耳,宠溺无边。 现在怎会—— 脑科医生给出诊断结果:“应该是颅脑外伤导致了记忆力下降的认知功能障碍,前两周应以药物治疗为主,促进神经功能的恢复。” 颅脑外伤导致记忆受损这并不稀奇,问题是霍司承好像独独忘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是他最爱的两个人。 霍司承的beta伴侣大概是在场所有人里最镇定的一个,他从文副官怀里接过宝宝,神色依旧淡淡,只是问:“这算是选择性遗忘吗?” “有过这种病例。”医生回答。 “能恢复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也有特殊情况,有人很快就恢复了,有人五六年,有人更久。” 他点了点头,礼貌道:“谢谢。” 待医生和看望的客人闹哄哄地离开后,霍司承的床头就只剩一位文副官,文副官自军校起就追随霍司承,他几乎知晓霍司承的所有事,霍司承也最信任他。 霍司承刚想问话,钟息就走了进来。 霍司承下意识噤声,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就感觉心气不畅,情绪莫名纷乱,说不出的奇怪。 钟息安顿好宝宝后,回到主卧,他走到霍司承的斜对角,未经允许便掀开被子一角坐下,丝毫不在意霍司承灼灼的目光。 霍司承不耐烦地问文副官:“他到底是谁?” 文副官又一遍回答:“理事长,他是您的爱人,您的合法伴侣,钟息钟先生。” 霍司承不相信。 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他是信息素等级达到罕见十级的alpha,在他的认知里,除非是低等级的、在婚恋市场毫无竞争力的alpha,才会勉为其难和beta结婚。 感受到文副官无奈的求助,钟息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霍司承,声音像一汪清泠泠的泉水,带着凉意。 “霍司承,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全联盟里除了霍振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对霍司承直呼其名,哪怕是霍振临,在霍司承成年之后,都对他有所忌惮。 霍司承微微愣怔,钟息的声音让他若有所思,脑海里似乎闪过一道飞纵而逝的光束,带着零星记忆,但还没等霍司承捕捉到,那道光束已经消失不见。 没有印象,但心脏有痛感。 霍司承将之归结为神经受损。 · 霍振临一结束港区的视察工作,就日夜兼程地赶回总基地,秘书走在他身后,向他汇报:“联盟调查局连夜展开调查,目前出具的初步结论是,君山森林上空的紊流对旋翼气流造成干扰,导致尾桨断裂,直升机自转下坠,理事长被迫采用自旋机动避险,才得以脱险。” “有人为可能吗?” “故障专家认为,可排除人为因素。” “君山森林这些年已经出过几次事了,传达我的命令,让航空管制部门将君山森林划定为低空飞行禁区。” “好的,”副官记录下来,他跟上霍振临的步伐:“总督无需太过担心,理事长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 霍振临猛地停住脚步,“只是什么?” “他记忆里关于钟先生和孩子的那个部分,好像被抹去了,他现在完全记不得钟先生,看到孩子也毫无反应。” 阮云筝从总督府邸中走出来,她穿了一身白色中式长裙,仪态袅娜,眼神里柔情似水,她立于台阶下,迎接霍振临的归来。 “总督,因为司承的事,我这几日心里总是慌,隔一个小时就要向董秘书了解一下您的航班情况,一直到您走到我面前,我的这颗心才安定下来。”阮云筝声音温柔,她挽住霍振临的手臂,看了眼四周,副官和仆人纷纷退下。 “别担心,”霍振临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司承呢?现在怎么样?” “醒来之后状态就好很多了,除了记不得钟息和孩子,”阮云筝轻声说:“总督,您不是一直对钟息很不满意吗?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霍振临的眼神倏然变化。 霍司承从军校毕业之后,经过几年的实战锻炼,在二十七岁时,接管了联盟三大基地中疆域最为辽阔、物产资源最为丰富的蓝岩基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基地理事长。 霍振临对他的事业发展有多满意,对他的婚事就有多厌弃,简直到了一提起就会血压飙升的程度。 “钟息现在有什么反应?” 阮云筝稍显困惑,“他……他无动于衷。” “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司承的失忆,照顾完孩子就钻进书房里做自己的事,不管司承对他好与不好,他都没什么反应。” “我现在去一趟蓝岩。” 霍夫人靠在霍振临肩头,笑得柔情似水:“我陪您一起去。” 站在蓝岩基地的中心位置,可以看到最美的日落,蓝色背景下,绯红色的云朵逐渐燃烧起来,浓烈的橙色霞光挽留住最后一抹余晖,天空被镀上金边,然后慢慢堙灭。 钟息站在二楼的阳台,静静欣赏完日落的景象。 耳边突然传来宝宝的哭声,钟息回过神来,转身走进婴儿房,刚刚还哭得痛彻心扉的小崽一看到钟息,立刻停住,乖乖扒着小床的围栏,眼睛通红,抽抽搭搭地等着钟息靠近。 他鼻尖上的小痣和钟息如出一辙,每次哭起来都显得好委屈。 保姆为难道:“抱歉,钟先生。” “没关系,”钟息接过保姆手里的玩具,莞尔道:“他就是不太好哄。” “刚刚霍夫人进来,把他吵醒了,”看到钟息皱起眉头,保姆又说:“您放心,霍夫人只是站在床边看了看。” “总督和夫人已经走了?” “是。” 霍小饱伸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说话还有点含混不清:“妈妈抱。” 钟息先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给他穿上小马甲,最后才在他委屈巴巴的眼神攻势下,叹了口气,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紧紧搂住钟息的脖颈。 一股奶味扑面而来。 “肚子饿吗?要不要吃饭?”钟息问。 “要爸爸。” 钟息怔了怔,“爸爸在睡觉呢,小饱先吃饭,好不好?” 小家伙表现出极大的不安,从霍司承出事到现在,霍小饱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了,他现在急需霍司承的信息素抚慰。 “要爸爸。”小饱执拗道。 钟息无奈,“小饱,爸爸受伤了,要睡很久很久,我们先吃饭,等吃完晚饭,妈妈带你去看爸爸,好不好?” “不好。” 钟息把他最喜欢的小熊放到他身边,霍小饱都不想玩,执拗道:“我想爸爸了。” “爸爸在睡觉,小饱乖一点。” 霍小饱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钟息别无他法,也只能这样拖着。 他起身去厨房做小饱最喜欢的辅食,正在挑鱼刺的时候,保姆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惊慌道:“钟、钟先生!” 钟息抬起头。 保姆指着楼上的方向:“小饱爬、爬到理事长的床上——” 钟息脑袋一空,洗了手之后就迅速上楼。 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他可以承受霍司承的遗忘,但孩子如何承受父亲的陌生眼光? 钟息一时心乱如麻,脚下踩空一层台阶,膝盖重重地砸在大理石台阶的边缘,痛感直达末梢神经,未等保姆搀扶,他就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主卧。 一进门就看到霍司承不耐烦地推开小饱。 霍小饱还不知道父亲已经把他忘了,还以为霍司承是在和他玩抓小鸡的游戏,他一边往霍司承怀里爬,一边咯咯地笑。 在霍司承又一次把他推开后,他翻了个身,四爪朝上,用小奶音说:“爸爸看,小乌龟。” 见霍司承不理他,他就默默翻了回来,脸上慢慢没了笑容,他呆呆地望着霍司承,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理自己。 他想了想,忽然转身,把自己的玩具小熊塞到霍司承的手里,“爸爸,熊熊。” 霍小饱满眼期待。 钟息感到心疼。 这只玩具熊是霍小饱的最爱,从不离身,若放在平时,霍司承怎么哄都哄不来这只小熊。 可霍司承嫌烦,随手把玩具扔到一边。 小饱就看着小熊在他眼前飞过,咕噜噜滚到床尾,然后掉到地上,啪嗒。 霍小饱的眼泪也跟着啪嗒,啪嗒。 ------------ 2 第 2 章 “你不要被钟息的外表迷惑,当年在联盟军校,是他蓄意勾引,你才会和他在一起,否则他一个beta,怎么可能和你有交集?” “他每天在你身边晃荡,知道你母亲早逝,就天天穿着你母亲生前最爱的亚麻材质的衣服,吸引你的注意力。” “那时候你阅历尚浅,轻易被他迷惑,坚信自己遇到真爱,不听任何人的建议。为了和他在一起,发了疯似的,差点和家里断绝关系。” “所以你现在忘了他,我倒觉得更好,相当于把一切拨回正轨。” “其实你更适合找一个匹配度高的omega结婚生子,你的信息素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 霍振临陆陆续续说了很多,在霍司承的印象里,他那身居高位惜语如金的父亲极少这样和他推心置腹地交流。 母亲的去世导致霍家父子的关系急剧恶化,霍司承成年之后,霍振临就很少参与儿子的生活。他说霍司承当时为了钟息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霍司承却死活想不起来。 也许是那段记忆和钟息有关,所以成了空白。 “别说了!”霍司承头疼欲裂,他不耐烦道:“他是好是坏先不论,请你不要在这里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你——”霍振临脸色铁青,“还是这个狗脾气。” 阮云筝连忙安抚。 霍振临离开前说:“总之,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可能害你。” 思绪被一阵哭声打断,霍司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床尾的小崽身上。 小崽哭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他好小,感觉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他长得像谁?像钟息吗?侧脸有点像的,尤其是那颗小痣,但是好像更像…… 霍司承想到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这个认知让他猛地一惊,陌生的怪异感直冲天灵盖,加上小孩的哭声刺得他神经痛,受过猛烈撞击的后脑隐隐发胀。 赶过来的钟息把霍小饱揽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哭声渐停。 保姆有眼力见地走过来捡起小熊玩偶,递给钟息,钟息接过,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霍司承。 霍司承欲言又止。 钟息离开的时候,霍司承看到了小崽的半张脸,他趴在钟息瘦削的肩头,哭得可怜兮兮,眼泪汪汪。霍司承对小孩的年纪没有概念,只觉得他好小,没比他的小熊大多少。 保姆站在床边,目送钟息离开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霍司承。 霍司承不悦地拧眉:“看什么?” 保姆立即退出房间,霍司承好像听到她出门时重重地叹了口气。 钟息抱着霍小饱到楼下,霍小饱趴在他的肩膀上一颤一颤地打着哭嗝。 “妈妈做了好吃的小饼。” 霍小饱攥着小熊,呜咽道:“不要小饼!” 小饱长这么大,只被霍司承惹哭过一回。那是霍司承因公事出差,答应了霍小饱两天就能回家,结果大雾弥漫,航班延期,一直耽误到第三天的晚上才到家。 霍小饱气鼓鼓地说不要爸爸了,霍司承想抱他,他都不让。等霍司承上楼换衣服,他后知后觉开始委屈,突然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霍司承衬衣纽扣解到一半就匆匆下楼,抱着小家伙柔声细语地哄,说爸爸错了,爸爸知道错了。 那副愧疚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霍小饱被霍司承宠得很娇气,很粘人,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次他努力哭得很大声,可楼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霍小饱快要晕厥过去,大有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怆。 钟息没有办法,只好拿出手机,把霍司承出事时的视频放给他看。 那是在君山森林旅行的游客随手拍到的,霍司承所乘坐的SRH-11无人驾驶直升机,在飞跃君山森林时意外失控,视频里能模糊看到那个黑点在几秒内迅速下坠,惊险又恐怖,看得人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霍小饱的哭嗝都被吓没了。 “小饱看到爸爸头上的白纱布了吗?那是爸爸受伤了,爸爸当时就在这架直升机上。” 听到直升机冲进丛林的刺耳响声,霍小饱吓得紧紧抱住钟息。 钟息不敢让小饱看更多,于是将视频关闭,他轻轻拍着小饱的后背。 “爸爸为了回到小饱身边,受了很多伤,头、胳膊和腿都动不了了,小饱心疼不心疼?” 小饱抽抽噎噎地说:“心疼。” “那我们就不能怪爸爸了,是不是?” 小饱点头:“是。” 小饱终于停止哭泣,但他因为看了视频害怕,一直紧紧搂着钟息的脖颈,钟息腾不出手,只能指挥保姆小徐继续做辅食。 两岁的霍小饱现在已经能吃一些简单的小块状辅食,他爱喝鱼丸汤,主食爱吃鸡蛋卷或者拇指生煎包,死都不肯吃胡萝卜。 其实以前都是霍司承给霍小饱准备辅食,钟息大多数时候只在旁观摩,所以指挥小徐也指挥得不熟练,小徐在钟息面前容易紧张,勉强做出来一锅鱼丸汤和生煎包,色香味看起来都比霍司承的手艺差一截。 小饱急切道:“先给爸爸。” 钟息一愣,然后朝小徐眨了下眼睛,小徐会意,拿出餐盘装了点,钟息说:“徐阿姨帮小饱送上去给爸爸,好不好?” 小饱点头,“好。” 钟息把儿童专用的木柄硅胶叉勺放到小饱手里,小饱吃饭倒是很乖,应了他的小名。 霍小饱的大名叫霍显允,取自《诗经·湛露》里一句“显允君子,莫不令德”,这样一个文气的名字,却没给霍小饱带来文气的性格,他更像霍司承,淘气又爱撒娇。 他还有一点不像钟息,钟息挑食不爱吃饭,而霍小饱简直是饕餮转世,霍司承经常摸着霍小饱圆滚滚的小肚子,说:“小饱啊,分一点肉肉给妈妈吧。” 一口两颗鱼丸,塞得嘴巴鼓鼓的霍小饱,呆呆地望向钟息,试图把嘴里的鱼丸吐出来,分给钟息,钟息无奈地摇了摇头。 霍司承笑着托住霍小饱的下巴,“不吐不吐,嚼一嚼,咽回去。” 又走神了。 钟息听到小饱用勺子敲碗的声音,他低下头,小饱仰着脑袋,无辜道:“妈妈,鱼丸!” 钟息只给了霍小饱一只勺子一只碗,小饱看着空碗等了好久,半天等不到钟息帮他盛,奈何他胳膊短,够又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丸汤,馋得口水都流下来。 钟息歉然道:“妈妈给你盛。” 霍小饱一边吃一边说:“爸爸熊熊,说,对不起。” 他说话还带口水音,加上正在吃饭,就更听不清楚,幸好钟息习惯了他的婴言婴语,翻译道:“爸爸扔了你的小熊,要跟你说对不起,是吗?” “要。” 钟息想了想,说:“那……等爸爸伤好了,能下床了,我就让爸爸过来跟小饱道歉,小饱可不可以等等爸爸?” 小饱立即点头,“好。” 钟息松了口气,随之又陷入迷茫,到底要等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喃喃说“我们等等爸爸”,也不知道是对霍小饱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霍小饱吃完之后,钟息陪他玩了一会积木,又陪他看了会儿动画片,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了,霍小饱迷迷糊糊地抱住钟息的胳膊,说:“妈妈。” “嗯?” “妈妈吃饱饱。” 钟息咬了一口霍小饱的脸蛋,霍小饱摇摇头,钟息这才反应过来,霍小饱的意思是,妈妈还没怎么吃晚饭。 他晚上只喝了点汤,没胃口。 心里一暖。 他把霍小饱放到小床里,看着他陷入梦乡,许久之后才悄悄关灯离开。 小徐早就做好了霍司承和钟息的晚餐,霍司承六点多的时候已经吃过了,还把她送上去的那份儿童餐也吃了。 见钟息下楼,小徐压着嗓门问:“钟先生,我给您把饭菜加热一下吧。” 钟息说不用,“我没什么胃口。” “您这几天都没怎么吃,还要照顾两个人,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 钟息想起小饱的嘱咐,只好说:“那麻烦你给我热点汤泡饭,半碗就好。” “好的。” 保姆洗了手,准备加热饭菜,看到钟息坐在桌边,揉着眉心,她忍不住说:“理事长要是恢复了,想起这几天的事,估计能悔青肠子。” 钟息顿了顿,放下手时他看到无名指上的戒指,材质特殊,银光里泛着幽幽的蓝。那是探测队新发现的稀有金属,耐火耐高温,提炼技术被蓝岩基地垄断,比金银都贵重百倍,在新际导弹的制作中有重大的作用。 求婚时霍司承拿出这枚戒指,钟息愣了片刻,霍司承就在他愣神的这几秒里,趁他不备给他戴上,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霍司承的爱意总是汹涌又强势,从初相识到求婚,他都占据绝对的主动。 钟息总是被动。 被动接受他的爱,被动接受他的遗忘。 “钟先生,吃点吧。” 钟息接过筷子,颔首道:“谢谢,辛苦了,去休息吧。” “理事长的药——” “待会儿我拿给他。” 小徐回了自己的房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仿佛就只剩钟息一个人。 他们住在蓝岩基地中心位置的军官住宅区,一片区域里全都是三层高的别墅,由执行官及以上的高官携家属居住。 霍司承所在的这幢算是住宅区的正中心位置,有喷泉和黄绿相间的灌木林环绕,和四周的建筑都隔开一段距离,原本是视野最好也最安静的所在。 可是自从霍司承出事后,周围就多了重重防护,时刻有人巡逻,显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偶尔能听见不远处士兵换岗的脚步声。 钟息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他吃饭没什么声音,霍司承以前常说他在吃猫食,又少又慢又挑。 半碗鱼丸汤泡饭吃到快凉了才见底,钟息把碗筷放进洗碗机,然后回了楼上。 他又去霍小饱的房间门口看了看,确定小家伙睡熟了才离开。 走廊的尽头是主卧。 棉底拖鞋踩在木地板上是没有声音的,钟息走到主卧门口时,听见霍司承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文副官,霍司承问了飞机失事的故障排查结果,又问了海湾工程的进展。 这些他倒是记得清楚。 钟息没有打扰他工作,站在门口,一直等到霍司承挂电话。 他看着走廊的灯,忽然觉得这个灯的光线不够亮,不然怎么他的视线都是昏沉沉的。 等霍司承通话结束,钟息才走进去。 霍司承一看到钟息就放下手机,神情变得戒备,他冷漠地打量着钟息,仿佛可以从钟息的脸上看到霍振临所说的那些。 晚上他无意间点开新闻,内容恰好是他的直升机事故,评论区里有网友回复: 【霍理事长自从被那个狐狸精beta勾搭上之后就诸事不顺,毕业后几次战役都出生入死,这次还差点出事!我朋友在军校和那个beta是同期生,他说那个人心计超级深,为了吸引理事长的注意无所不用其极,我朋友还怀疑过他是赭石基地的间谍呢!】 底下网友纷纷表示赞同。 霍司承无意间看到这条评论时,评论区已经盖起了高楼。 等到他接完电话再点开,这条回复已经被删除了,不知是不是网站的舆论控制。 霍司承对钟息的观感因此变得更差。 钟息今天穿了一身浅棕色的家居服,长衣长裤,亚麻材质,看起来轻盈又柔软。 他真的很善于用外表迷惑人。 钟息朝他走过来,把药丸和温水放在他的床头,霍司承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开口,钟息已经略过他,去衣柜里拿了睡衣,然后转身去了卫生间。 “……”霍司承又一次被他忽视。 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这好像是两天里钟息发出的最大声音。 一墙之隔,他名义上的妻子在洗澡。 水声时断时续,还有带着香味的水雾从卫生间的门缝里溢出来。 霍司承忽然有些不自在。 扭过头却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木制相框,那是他和钟息的合照,照片的背景是雪山,他们都穿着滑雪服,他从后面抱住钟息。 钟息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反而是他,不看镜头,只看着钟息,眼底的爱意清晰可见。 霍司承难以置信,反复确认了几次。 照片里的人真的是他。 霍司承猛地把相框按在床头柜上,正面朝下,似乎是不愿面对这样陌生的自己。 与此同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 3 第 3 章 钟息刚走出来就看到霍司承一手按在床头柜上,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钟息看清霍司承手下的东西,似乎是合照,他微微挑了下眉,什么都没说,系上睡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不是床尾,而是靠近床头柜的位置。 这明显是上床前的动作,霍司承立即冷声制止:“你什么意思?” “睡觉。”钟息简明扼要地回答。 霍司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简直被气笑了,“谁允许你睡在这里了?” 钟息掀开被子躺下来,完全忽视霍司承,敷衍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一直睡在这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钟息看着天花板,睫毛颤了颤。 见钟息不回应,霍司承心中更为郁结,可恨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有伤,无力周旋,只能冷声命令:“下去。” 作为联盟总督的儿子以及未来的总督,霍司承从小就是万人仰望的天之骄子,顶级alpha的身份更是强化了他的震慑力,即使是病中,一言一行依旧威严可畏。 可钟息似乎完全不怕,语气甚至还有点烦,像是应付一个胡闹的小孩,“凭什么?” 霍司承咬牙道:“凭我是蓝岩基地的理事长,凭这里是我家。” 钟息转头看了霍司承一眼,霍司承下意识闭嘴,几乎是条件反射。 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钟息忽然掀开被子下床,霍司承松了口气,以为他终于要走,结果钟息出去片刻又回来,手里拿了一叠证书。 他把证书扔到床上,洋洋洒洒一大堆。 “要出去也是你出去,这套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钟息直视霍司承震惊的眸子,语气平淡,却如惊雷:“准确来讲,原本你名下所有的房产,现在都写了我的名字。” 霍司承如遭雷击。 他随手拿起一本,果真是钟息,而且是钟息单独所有! 又翻开一本,还是钟息。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流言蜚语都是真的,霍振临也没撒谎,钟息真的是狐狸精。 他到底被钟息迷惑成什么样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财产全都拱手让人,一旦离婚,他岂不是要净身出户?虽然他的目标是联盟总督,家财万贯并不是必要条件,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难以想象自己会被人蒙骗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丧失心智! 懊悔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他的呼吸愈发粗重,火气蹭蹭地往上冒,望向钟息的目光简直能把他烧穿。 钟息视若无睹,淡定地收好房产证,一本本叠在一起,他动作自然,神态坦然,一举一动都像是对霍司承的嘲讽。 他把一沓房产证放回书房的保险箱,回到房间时,霍司承还没缓过来。 一看到钟息回来他就如临大敌,立即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 显然他不想和钟息睡在一起,但他右腿上打着高分子石膏夹板,行动不便,再加上体力没恢复,抬了几次只移动了半寸。 “……”他故作镇定地躺了回去。 钟息看戏似地等待霍司承所有小动作结束,然后果断地上床关灯。 房间里瞬间一片漆黑。 霍司承僵在原处,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钟息就这样无视他? 他好歹是霍司承,他好歹是掌管着一个人口数多达五千万的工业基地的理事长,好歹以狙击手身份进入联盟海军突击队历练过三年,经历了超负荷的魔鬼式训练,在战场上遭遇生死搏杀,几次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怎么在这个beta面前,显得毫无威慑力? 夜突然变得安静。 偶有远处鸟雀惊飞的声响,树叶沙沙,但都消弭于黑夜。 钟息看起来已经准备睡了,霍司承没法再赶走他,只能憋着火,忍辱负重。 等他伤好了,他一定要把这只狐狸精扔出去,但他转念又想,这是不是正好遂了钟息的意?说不定钟息就想着卷了他的钱,找个机会离开,拿着亿万家财肆意挥霍。 在他用他那颗神经受损的脑袋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一旁的钟息已经有了困意,呼吸声慢慢均匀平稳。 霍司承莫名屏住呼吸。 钟息给他的感觉并不好,他看起来冷漠自私,城府极深。霍司承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并非空穴来风,若钟息真的爱他,为什么他受伤如此严重,钟息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关心。 他的眼神很淡,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根本不是看向死里逃生的丈夫应有的眼神。 就连合照,都是他看起来更爱一些。 想到那个雪山顶的拥抱,霍司承打了个寒噤,注意力莫名其妙地又转移到钟息身上。 钟息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株没什么生机的植物,尤其是人多的时候,他不出声,几乎没人能发现他。如果把他摆在原木色的家具旁边,他的叶片大概会慢慢褪去绿色,褪成沉默的枯黄色,和四周融为一体,悄无声息。 他总是神色黯然地看着窗外。 霍司承想不明白,这场婚姻里,钟息不是受益者吗?他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难道他真是赭石基地的间谍? 钟息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往霍司承的方向靠了靠,霍司承瞬间汗毛耸立。 其实身为一个常年健身肌肉虬结的alpha,推开一个纤瘦的beta是件很容易的事,哪怕手臂受了伤,但霍司承当时忘了要推开,他只是慌乱思考:如果他像那只小崽一样靠过来,我该怎么办?能推开吗?他会哭吗? 可钟息似乎只是在睡梦中动了动,并没有入侵霍司承安全区的意思。 霍司承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钟息轻轻的呼吸声,他屏息听着,等待钟息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看了眼手机,十一点二十。 竟然折腾到这么晚。 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霍司承借着光线,故作无意地看着钟息的脸。 他还没有仔细看过。 钟息的五官很柔,轮廓清秀干净,睫毛浓密纤长,皮肤白得像是蒙了一层柔雾,鼻尖还有一颗小小的痣,显得可爱,其实是很接近于omega的长相,但他高挺的鼻梁、鼻背的微微起伏,却把他的长相引向清冷。 在钟息的脸上,温柔与清冷共存,并不违和,他这个人也是如此。 他对小崽很温柔,对保姆清冷,对他—— 很猖狂。 霍司承猛地关掉手机,视线再一次陷入黑暗,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睡觉。 作为一个颅脑遭重击的伤患,他急需充足的睡眠以恢复体能,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很多积压的工作亟待处理,包括这次事故发生的原因,他也要亲自去查看直升机残骸……但钟息在他旁边,他感到不自在,很难入睡。 钟息睡熟了也没有声音。 霍司承越是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往钟息的方向飘,越是做无用功。 就这样,在纷繁的思绪中,在和传闻中狐狸精一样的beta隔着半米距离的床榻上,霍司承昏昏噩噩地睡着了。 一夜过去,遥远的地平线泛起一丝微光,秋风掠过君山森林,带着清冷潮湿的寒气,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吹到城市外围的钢铁林立,扬起纷纷尘土。重型破碎机运作时发出一声巨响,唤醒了蓝岩基地的清晨。 这阵寒风被灌木林带隔绝,军区仍是静谧一片。熹微晨光透过白色帘幔,轻柔地覆在霍司承的身上,像一层薄纱。 温热的,又有些痒。 霍司承皱了皱眉头,逐渐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钟息的睫毛,他从没看过这样浓密的睫毛,根根纤长浓密,眨眼时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霍司承想,如果他哭,泪珠说不定能在睫毛上挂很久。 过了半分钟,他才猛然发觉异样。 钟息睁着眼睛。 钟息醒了。 等等,他为什么能清晰地看到钟息的睫毛? 时间静置几秒。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姿势的不对劲,他低头看了看,理智瞬间如山崩地裂。 他没有像入睡前那样平躺着,而是侧身抱住了钟息,胳膊搭在钟息的腰上,钟息的睡衣衣摆被他撩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腹,他能直接感受到钟息皮肤的温度,他的手掌微微曲着,弧度贴着钟息的腰肢。 熟练得像是握过无数次。 霍司承整个人僵住,刚收回手,他又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他枕的是钟息的枕头。 他是怎么挪过来的? 他的腿上明明打着石膏。 尽管高分子纤维制成的石膏夹板已经轻到没什么重量感,但他的骨折疼痛却是真实存在的。 昨晚清醒时都抬不起来,难道睡觉的时候,他的本能还能驱使他拖动胫骨韧带断裂的右腿,翻身靠近钟息,跨越艰难险阻,就为了把这个beta抱进怀里? 钟息感觉到霍司承的震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好像早已习惯。 霍司承猛地推开他。 在军校里蝉联过四届格斗比赛冠军的霍司承此刻理智缺位,冲动作祟,腕劲控制不住,他感觉自己根本没用力,钟息整个人却直接被搡到床铺边缘,摇摇欲坠。 霍司承条件反射地伸出手,钟息吓得瑟缩了一下,霍司承的手悬停在半空。 片刻之后,钟息扶着床头坐起来,踉跄了两下,他的后背一直弓着,是戒备的姿态。 他的体型和霍司承比起来太过清瘦,霍司承怀疑自己刚刚那一下是不是伤到钟息了,他怎么看起来那么孱弱? 就在这时,钟息回头望向霍司承。 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望着。 霍司承心虚地望向别处,悔之莫及,他说:“抱歉,我——” 没等霍司承道完歉,钟息就离开了房间。 ------------ 4 第 4 章 霍司承哑然许久,正烦躁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文副官打来的。 “理事长,打扰您了,我这边有两份公文需要您过目,一份是关于和赭石基地开展矿物质探测合作的调整,另一份是空军战备预算申请,因为时间紧迫,内容复杂,只能当面和您汇报,我现在在客厅。”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上来吧。” 除了两份公文,文副官还提交了一份联盟调查局刚刚发出的报告,“联盟调查局经过连夜核查,结论是君山森林上空的紊流对旋翼气流造成干扰,导致尾桨断裂。” 霍司承翻了翻调查报告。 “联盟调查局这次行动怎么这么快?” “毕竟受伤的人是您,整个联盟都盯着调查局,他们想不快都难。” “不是调查快,是反应速度太快。” 文副官没理解,霍司承却将话题止于此,“知道了,报告放我这里,等我看完再说。” 文副官还想说些什么,霍司承已经合上了调查报告,说:“你最近来回跑也辛苦了。” 文副官说:“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理事长,您好好养伤。” 霍司承把手放在纸质调查报告上,指尖轻轻点了两下,若有所思。 钟息去了霍小饱的房间,霍小饱还在小床里酣睡,脸颊红红的,嘴角有一点口水。 霍小饱的睡姿算得上张牙舞爪,喜欢霸占整张床,和他爸爸差不多,床边的玩具都被他踢到床尾,有一只小兔子卡在护栏的缝隙里摇摇欲坠,钟息把小兔子塞了回去。 他帮霍小饱擦了擦口水,刚准备下楼准备辅食,不知是脚步声还是开门声惊扰了霍小饱的美梦,钟息听见他哼哼唧唧的声音。 还有一声半梦半醒的“妈妈”。 钟息回到小床边,霍小饱刚睡醒,眼神还是懵懵懂懂的,一看到钟息,立即精神了,两只小手伸出来,这是要抱的意思。 霍小饱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撒娇,这个伴随模式完全遗传霍司承。 钟息笑意吟吟地抱起他,抚着他的后背,说:“早上好,小饱。” “早上好,妈妈。”霍小饱的声音黏黏糊糊。 霍小饱枕着钟息的肩膀,闻到钟息身上温柔的香味,眼皮又开始打架。 钟息问:“小饱,妈妈去给你做早饭,好不好?早上想吃什么?南瓜粥可以吗?” 小饱听得懵懵的,钟息很少这样跟他说一连串的话,语速还极快。 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望着钟息的脸,伸出两只小手捧住,“妈妈,我爱你哦。” 钟息愣了一下。 霍小饱在钟息的脸上啪嗒一口。 他是很会表达爱的小朋友,这一点和钟息相比,算是基因突变。 表白完小家伙很快又没电了,软绵绵地趴在钟息的肩膀上,变成待机状态。 钟息本来是想把他放下来,自己先去厨房做早餐的,但他没舍得放手,他频频低头去闻霍小饱身上的味道,手臂圈得很紧。 等霍小饱再次陷入梦乡后,他就抱着霍小饱站在窗边,遥望窗外的灌木林。 直到本就隐隐作痛的手臂更加酸胀,无力支撑,他才如梦初醒地把霍小饱放进小床。 他用掌心覆住被霍司承推搡的地方,轻轻揉了揉,一言不发。 出门时正好碰上文副官。 文副官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看到钟息就像看到霍司承一样,站定成军姿,掌心贴着裤边,“钟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几天你辛苦了。” 文副官跟在钟息后面下楼,“应该的。” 看着钟息的背影,文副官突然想起来:“对了,钟先生,有件事我想征询一下您的意见。理事长半年前订了一份生日礼物,现在礼物已经做好了,需要我给您拿过来吗?” 钟息脚步稍停,很快又恢复如常。 “先放你那儿吧,等他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了,让他亲手交给我。” “好的,”文副官看了看钟息苍白的面色,忍不住说:“钟先生,您保重身体。” 钟息点了点头。 小徐已经做好了两个大人的早餐,钟息还是没胃口,但也不想辜负小徐的心意,勉为其难地吃了半碗。 温奶器已经把小饱的奶瓶自动加热摇匀,钟息让小徐先拿上去哄霍小饱起床。 他系上围裙,准备给霍小饱做辅食,今天做芝麻蛋卷和山药小米糕。 他记不清步骤,就翻出了以前霍司承发给他的视频。那是两个月前,他被研究院外派到其他基地跟班考察三天,霍司承就让小徐做他的摄影师,把他给小饱做饭照顾小饱陪小饱去动物园的过程全拍下来,发给钟息。 那么长的视频,整整四个小时,钟息一直看到凌晨三点,看到手机都发烫,后来他禁止霍司承发超过十分钟的视频给他。 他把视频进度条拉到霍司承做山药米糕那一段,放在架子上,边学边做。 小徐和霍小饱斗智斗勇了一番,终于获胜,她好不容易才帮淘气的小家伙洗漱完毕,把他抱下来,放在宝宝椅上,戴好口水巾。 霍小饱朝着半空中伸出小手,抓了抓。 小徐没懂,钟息提醒她:“他要奶瓶。” 小徐恍然。 霍小饱吃东西的时候是最省心的,小徐在房间里打扫卫生,霍司承在看文件,钟息就坐在餐桌边,看着霍小饱吃小米糕。 霍小饱吃什么都很香,也很捧场,他能把蛋卷和小米糕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钟息看着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好久没看到妈妈笑,霍小饱也咧开嘴笑。 他说:“妈妈,我爱你的。” 钟息说:“我知道。” 这话钟息听了很多很多遍,因为霍小饱以前总是和霍司承争着说。 . 霍司承给基地各区的执行官打了电话,要求加强舆论控制的力度,务必减少他出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总督大选在即,不能出任何意外。 恰好霍振临也打来电话,说他明天下午本来打算过来,但临时有公务安排,抽不开身,于是安排了阮云筝替他过来一趟,专门带一位营养师帮霍司承调理身体。 “不需要。”霍司承翻看着文件。 “身体是最重要的,我去年做肠胃手术的时候,就是这个营养师给我调养身体,年纪不大,但是非常专业。” 霍司承还不习惯霍振临一下子从严父转变为慈父,皱了皱眉,只说:“知道了。” 几通电话打完,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突然从忙碌中抽身,放下手机时,霍司承竟感觉有些茫然。 十八岁上联盟军校,二十二岁加入海军突击队,二十四岁进入联盟外交部工作,二十七岁接任蓝岩基地理事长一职。 在别人看来,这简直是中了基因彩票,一路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苦楚。 在这个对信息素等级有狂热崇拜的世界里,总督儿子的分化结果是罕见的十级alpha,这个结果令全联盟沸腾。 从十五岁那天起,霍司承被迫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变成万众瞩目的未来总督,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严格按照未来总督的培养规划进行的,他努力让自己做得很好。 步履不停的人生因为一场意外事故,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他下意识望向床头柜上那个相框。 他又拿起来,试图从这张照片里找到一些钟息蓄意勾引他的证据,但遍寻无果。 比起钟息勾引他,这张照片上看起来更像是他在勾引钟息,勾引钟息亲他,但钟息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想亲他。 照片右下角印着:摄于新历2121年1月20日,珈南雪山。 今天是2123年10月29号,也就是将近三年前,算算日子,那时候钟息应该怀孕没多久,难怪照片里的他看起来面色红润,脸颊多了些肉,也不像现在苦大仇深。 两年多前,钟息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霍司承心神一震。 孩子…… 他记得他不喜欢小孩,母亲去世后他对任何有关亲情的东西都心生排斥。 所以他想,哪怕是被钟息引诱结了婚,他也未必会爱屋及乌地喜欢那个小崽。 他最受不了小孩的哭声。 他觉得小孩很难缠。 他不认为一个beta所生的小孩,有足够的胆量和体魄继承他的一切。 他—— 他看到衣柜旁冒出来一个小脑袋。 霍小饱的头发和霍司承小时候一样乌黑浓密,不知道是不是有造型师精心打理过,看起来很可爱,比妹妹头蓬松一些,额头上有碎碎的刘海,头顶还有一簇翘起来,像根天线。 他鬼鬼祟祟地躲在衣柜转角处,露出半张脸偷偷看霍司承,他的肤色遗传了钟息,很白,衬得两只眼睛像小葡萄一样。 霍小饱不知道,其实从霍司承的角度看,他是完全暴露在霍司承视野里的,霍司承能看到他今天穿着姜黄色的背带裤,穿了一双小熊袜子,两侧还带小耳朵,没有穿鞋。 脖子上的口水巾还没摘。 显然是刚从饭桌上溜过来的。 霍司承被他盯得颇不自在,怕他靠近,于是重新拿起手机。 他害怕和小家伙对视。 霍小饱吃完最后一口饭,趁钟息和小徐不注意,一骨碌滑下宝宝椅。 他跑到楼梯边,抬头看了看爸爸房间的方向,然后鼓起勇气,一层台阶一层台阶地爬到楼上,中间还摔了一跤,但他毫不气馁。 他有点想爸爸了。 妈妈说爸爸生病了,他很担心。 他带着小熊悄悄走进霍司承的房间,房间里很安静,他躲在衣橱旁边。 爸爸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霍小饱趴在衣橱边上,他怕被爸爸发现,又期待被爸爸发现。 可是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抬头。 霍小饱以前经常和霍司承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每次霍司承都会先装作没看见,然后趁霍小饱不注意,一把把他抓住。 这次霍小饱一直聚精会神地等着爸爸来抓自己,连眼睛都不敢眨,他感觉到爸爸看向了门口,但迟迟没有起身的动作。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很快,霍小饱就开始站不稳了。 他才两岁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大人们的怀里,很少站这么久。 其实霍小饱不喜欢站这事还得怪霍司承,钟息严格遵循育儿指南的要求,训练得站立走卧,霍司承只想着玩。 他一回到家就打断钟息的训练,朝霍小饱招招手,霍小饱就撒了欢地跑过去,然后被霍司承高高抛起来,再稳稳接住。 霍小饱好久没玩这个游戏了。 他呆呆地看着霍司承,手指头也开始没了力气,抓不住衣橱边了。他摇摇晃晃地往后跌了两步,从半个小脑袋变成露出全部小脑袋,暴露了这么多,霍司承还是没有理他。 霍小饱很难过,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不要他了,是不是因为他总是舍不得把小熊给爸爸玩? 他立即把自己的小熊拿出来挥了挥。 他想:这样爸爸总该可以看到了吧。 霍司承依旧没有动,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好像手机里的东西比霍小饱重要一百倍。 霍小饱又努力挥了挥小熊,还小声地喊:“爸爸,小饱在这里。” 已经很明显了,爸爸不可能看不见,霍小饱眼巴巴地看着霍司承,望眼欲穿。 霍司承始终没有搭理他。 霍小饱委屈到了极点,眼眶里的泪珠在打转,短短的胳膊垂了下来,小熊落在地上。 霍小饱最后看了一眼霍司承,然后失望地转过身,拖着小熊离开了主卧。 他一个人回到儿童房,踩着小梯子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呜咽出声。 ------------ 5 第 5 章 看到霍小饱的小小背影,霍司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起身下床,想要去追赶霍小饱。 他完全忘了自己右腿的骨折,直接起身,脚底刚踩到地面,韧带断裂的膝盖立即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痛到霍司承的手臂瞬间脱力,整个人踉跄着摔下床。 幸好他矫健地用左手按住床边,重心往左边倾斜,避免了右腿的二次损伤。 过了一会儿,和钟息一起上来找霍小饱的小徐发现了霍司承的状况,连忙跑过来。 她想要将霍司承搀扶起来,但霍司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慢慢挪回到床上。 他痛得整张脸都白了,额头布满虚汗。 “去看看,孩子还在哭吗?” 小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即跑去儿童房,钟息正在哄霍小饱,霍小饱抽抽噎噎地趴在钟息的肩膀上,看起来好委屈,但没有像上次一样痛哭流涕停不下来。 小徐告诉霍司承:“还在哭,但是不严重。” 霍司承忍着疼,表情依旧平静,他询问的语气像是不怎么在意。 “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徐一脸“您连这个都忘了吗”的惊讶表情,迟疑了几秒才回答:“大名叫霍显允,小名叫小饱,吃得很饱的那个饱。” 霍司承心想:霍小饱,难怪圆滚滚的。 “帮我倒杯水。” “好。”小徐立刻转身去楼下倒水。 端上来放到霍司承的床头柜上时,小徐一直低着头,几次提气,看起来欲言又止,霍司承问:“怎么了?” 小徐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脱口而出:“理事长,孩子是没办法理解失忆的。” 霍司承表情一僵。 “您以前对他们很——” “出去。”霍司承冷脸道。 小徐来这里一年不到,早就习惯了霍司承做小伏低哄妻儿的样子,都快忘了他在外是雷厉风行的基地理事长。 朋友偶尔问她关于理事长的事,她都说“理事长温柔又顾家”,此刻冷不防被厉声训斥,她吓得脸色乍白,两腿一软,匆忙逃了出去。 经过儿童房的时候,钟息喊住她。 小徐站在门口,两手攥在身前,低着头。 钟息看了她一眼便猜出几分,“他骂你了?” 小徐摇摇头,倒没有告状。 钟息一边哄霍小饱一边说:“脑科专家说颅脑损伤导致颅内压升高,人会变得狂躁,控制不住脾气,你知道他本来是什么样的,这阵子就包容一下吧,别放在心上。” “理事长没有骂我,我只是替您委屈。” 钟息垂眸片刻,然后说:“我没什么,他生病这几天你也挺累的,要不我给你放个假?” “不用不用,钟先生,我要是走了,您一个人怎么照顾一大一小,我在这儿陪着您。” 钟息颔首,“谢谢。” 小徐勾着脑袋看霍小饱,“还哭吗?” “好些了。” “钟先生,我觉得……总要想个办法的,大人能理解,孩子理解不了,会很受伤的。” “嗯。”钟息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小徐有时候会产生和失忆后的霍司承差不多的想法:钟先生心里真的有理事长吗?真的爱他吗?哪怕是不太相爱的夫妻,遇到这种事情,情绪也会有波动吧? 可钟先生看起来实在是太淡定了,甚至给人一种不怎么在乎的感觉。 小徐带着浓浓的不解,独自下楼。 钟息拍了拍霍小饱的后背,霍小饱打了个哭嗝,还在说:“我不要,爸爸了。” 霍小饱相比于同龄的小孩已经算是说话早的,虽然现在还说不出太复杂的句子,而且断句有点奇怪,但日常表达没有问题。 钟息默默想到,语言中枢发育良好,又排除掉一个先天性缺陷的可能。 当初怀上霍小饱的时候,钟息就一直担心alpha和beta的孩子会发育不良,对他来说,分化结果和智商高低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如果他生出一个带有先天残疾的孩子,那等同于害了孩子。 这种焦虑的情绪贯穿了钟息整个孕期。 直到现在,即使霍小饱每天活蹦乱跳,钟息的担忧都没能完全缓解。他时常会捏一捏霍小饱的腿,摸一摸脊柱,听到霍小饱没什么反应,还嫌痒,笑呵呵地说:妈妈,你干嘛呀? 没问题,他才心安。 他对霍小饱比对任何人都有耐心。 霍小饱搂住钟息的脖颈,嘟囔着:“妈妈,小饱,不开心。” 钟息神色黯然,“我知道小饱不开心。” “讨厌爸爸。” “爸爸生病了呀,爸爸腿痛到不能下床。” 霍小饱听到“爸爸腿痛”几个字,明显呆了几秒,但他还是哽咽道:“讨厌爸爸。” 霍小饱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想了想,又开始抽噎出声。 “真的讨厌爸爸了。”他说。 钟息没有办法,只能柔声哄他,霍小饱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钟息把小熊放在霍小饱的怀里,然后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 钟息在他旁边守了很久。 走出儿童房时,小徐正急匆匆往楼上跑,手里拿着一个药盒,她告诉钟息:“理事长让我给他找止疼药。” “他怎么了?” “理事长刚刚可能是想追小饱,猛地下床,又把膝盖伤到了。” 钟息跟着走过去,才看到霍司承惨白的脸色,钟息微微愣怔,上一次看到霍司承疼成这样,还是他在海军突击队出任务的时候受了重伤,躺在病床上给钟息打来视频通话,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了,还要骚扰钟息,让钟息亲他。 霍司承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他的身体里装着钢筋铁骨。 其实脆弱不堪,钟息想。 小徐把止疼药递给霍司承,霍司承接过来,喝水的时候手都在抖。 钟息一时分不清他和霍小饱哪个更惨。 钟息站在床尾,霍司承脱力地倚在床头,视线交汇了一秒又各自移开。小徐感觉到房间里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气味在升腾,她一直很有眼力见儿,低着头麻溜地走了。 许久之后,钟息开口打破沉默:“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霍司承不知如何回应。 房间陷入死寂。 “你手机里有儿童房的监控。”钟息说。 说完后,钟息就转身去书房工作了,霍司承摸索着打开儿童房的监控视频,画面正中央,是霍小饱在小床里酣睡。 霍小饱的睡姿是四仰八叉型的,因为短手短腿,看起来像一个小海星。 小床里摆着很多玩偶,看得出来他最喜欢那只棕色小熊,左手一直放在上面。他睡着睡着忽然动了一下,霍司承的神经立即变得紧张起来,他盯着视频里的霍小饱,看着他翻了个身,半分钟后又迷迷糊糊地翻回来,被子就这样离了身,小肚子也露了出来。 霍司承立即给小徐打电话,让她上楼给霍小饱盖被子。 小徐离开后,看着霍小饱睡得安稳,霍司承频率紊乱的心跳才恢复正轨。 他惊讶于血缘的羁绊,这个小小的生命给他带来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竟然不受控制地在意霍小饱的喜怒哀乐,在意他睡觉时露出的小肚子会不会着凉。 人一旦被这样柔软的情绪牵制,还能杀伐果决,成常人不能成之事吗? 他想等钟息工作结束之后,两个人聊一聊,但钟息一直没从书房出来,大有通宵达旦的架势,止疼药慢慢开始起作用,霍司承的眼皮也随着药效的发作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 睡梦中传来一阵电子播报音。 “系统提醒,下降率高于300FPM,无法进入悬停状态。” “系统提醒,旋翼转速超过75%,无法持续长航,尾桨转速异常,系统已自动连接距离最近的君山塔台管制中心。” “系统提醒,塔台连接中断。” “系统提醒,气流异常,机体迫升。” “系统提醒……” 霍司承猛地睁开眼睛。 太阳穴一阵剧痛,有什么在他的脑袋里翻江倒海,搅动所有神经,紧接着小腿也开始抽筋,血管像被拧在一起,又像是毒虫噬咬,霍司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单单是腿疼,他完全可以忍受,以前作战时受过比这更严重的外伤,但头疼很难熬,失忆带来强烈的不安,心底有一股无端的焦躁,时时上涌,几乎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但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左滑,然后就看到了一旁的钟息。 他怎么又睡在这里? 钟息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时而蹙起,身体也不舒展,像个小婴儿一样微微蜷缩着。 霍司承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疼痛结束,他才猛地回过神。 困意已经消失了,就很难再睡着。 不远处传来警卫兵的脚步声。 蓝岩基地名义上是基地,如果按以前的标准算,它的疆域面积完全可以称得上国家,只是随着资源耗竭,人口大规模迁移,原本的世界已经失序,联盟应运而生。在联盟几代总督的带领下,这片新能源工业如森林般密集的土地,成了很多人的新家园。 霍司承的住处像一片绿洲,四周都被绿色植被温柔环绕着,月光笼罩,隔着薄薄的纱帘,依稀能看到窗外的夜色。 其实是很平常的一晚,但因为钟息睡在他旁边,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熟悉又陌生。 拿起手机,入目就是一张全家福背景。 他又点开他和钟息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定格在一周前的上午九点二十分,霍司承隐约记得那时候他刚刚登上直升机,消息的内容是: 【小息,我今晚八点到家,关于我昨晚问你的问题,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钟息没有回复。 霍司承试图回想这句话是在什么样的语境下产生的,但冥思苦想不得解。 再往上翻一翻,基本上都是他发消息,钟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还会不耐烦地反问:【霍司承,你工作很闲吗?】 在此之前,霍司承认为心机深沉的狐狸精起码应该是承欢献媚、故作姿态、曲意逢迎的,没想到还有钟息这样从始至终摆冷脸的,霍司承不记得自己有某种特殊性倾向啊。 头又开始疼,霍司承放下手机。 钟息被他窸窣的动静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推了他一下。钟息的手指很软,没骨头似的,与其说推,倒不如说是在霍司承的胳膊上滑了一下,微凉的指尖滑过霍司承的胳膊。 很痒。 霍司承呼吸一窒。 他被迫扭头望向窗外,透过窗纱能看到灌木林后朦胧的群山万壑,苍穹幽暗,繁星闪烁,远处的地平线已经隐隐泛起一弧天蓝色的光晕,昭示着又一轮月落日升的到来。 后半夜,万物都陷入沉眠,唯独霍司承睡不着,他又开始想刚刚那条消息。 他回过头看向钟息,钟息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做了噩梦。 霍司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又在即将碰到钟息的前一秒停下来,懊悔地把手收回身侧。 钟息做噩梦? 跟这样城府深沉的beta睡在一起,该做噩梦的人明明是霍司承。 ------------ 6 第 6 章 失忆第三天的早晨,霍司承将文副官喊了过来,让他把无人驾驶直升机的负责人以及君山塔台控制室的人都召集起来问话。 文副官说:“理事长,出事当天联盟调查局的人就把他们都扣押了,分别做过笔录,也和飞行器专家核对过。” “由你负责,再调查一遍,”霍司承揉着眉心,“你刚刚说的是联盟调查局。” “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出事,联盟调查局能第一时间介入?” 文副官大惊失色,他在霍司承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一直认为霍总督的人就等同于霍司承的人,所以出事时,联盟调查局紧急介入,他还颇为放心,丝毫没有多想。 可是经霍司承提醒,他猛然反应过来。 联盟调查局应该介入,但问题是,介入得太快太及时了,蓝岩基地警卫署的人甚至还在路上,联盟调查局的副局长就亲自带人进了君山森林塔台管制中心。 这不合理。 霍司承第一次看到调查报告的时候,就已经提醒过他—— “不是调查快,是反应速度太快。” 文副官的脸上顿时血色尽失,连忙说:“理事长,我立即去办。” “用不着紧张,哪怕和我猜测的一样,也是意料之中,不要自乱阵脚。” 可能是在海军突击队经历过生死的缘故,霍司承在很多大事上都显得异常冷静,文副官被他的冷静感染,心神逐渐平定。 “下一任总督大选就要开始了,有人想闹点动静出来很正常。” 霍司承说“正常”,在文副官听来就是骇人听闻。更要命的是,霍司承出事后的所有事宜都是他负责的,如果联盟调查局真的有鬼,他完全不曾察觉,还傻乎乎地积极配合行动,最后出具一份“排除人为因素”的调查报告,错过了侦查最佳时机,那霍司承一定会怀疑他的工作能力,他的仕途大概率就要到此为止了。 “很紧张?”霍司承看了文副官一眼。 “是属下工作失职。” “我也只是猜测。” 文副官低着头,仍然愧疚难当,“我会尽快按您说的,对涉案人员展开秘密调查。” 霍司承交代了几个要点。 文副官记录下来,抬头却看到霍司承横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看得聚精会神。 察觉到文副官好奇的目光,霍司承轻咳一声,说:“海湾工程的网络评价不错。” “是的。” 文副官离开之后,霍司承继续看儿童房的监控,霍小饱已经醒了,正躺在小床里,左手一只小熊右手一只小老虎,自娱自乐。 霍司承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只见他忽然高高抬起左手,将小熊砸向小老虎,小老虎掉在床边。 小熊获胜。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熊。 所以那天霍小饱会一个劲地把小熊往他手里塞,那是哄他开心的意思。 霍司承神色黯然,没过多久,霍小饱忽然望向门口,应该是钟息进来了。 钟息一进来,霍小饱连小熊都不要了,扒在高高的护栏边,急匆匆伸出手。 钟息穿着一身家居服走过来。 霍司承醒来时床边已经空了,他都不知道钟息是什么时候醒的,他想:我今天应该没有抱他,不然他一起床,我肯定也会醒。 这样一想,霍司承顿觉轻松。 霍司承试图只看霍小饱,但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移,偏移到他不想看的那人身上。 钟息和霍小饱在一起的状态很不一样,他会弯腰朝霍小饱扮鬼脸,逗霍小饱开心,还会拿起旁边的小玩偶,和霍小饱互动。霍小饱一边躲一边咧开嘴笑,最后钟息打开护栏的小门,霍小饱立即爬过去,扑到钟息怀里。 钟息托住霍小饱的屁股,将他抱起来,他们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霍小饱像只小狗,搂着钟息一个劲地亲,摆出一副八百年没见到妈妈的架势。 霍司承微微皱眉。 钟息指了指窗外,霍小饱转头望去,大概是一只暂歇在窗台边的小鸟,霍小饱朝小鸟挥了挥手,小鸟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霍小饱扁了扁嘴,一脸无辜。 钟息笑着捏他的脸。 腻歪了一会儿,钟息把霍小饱放回到床上,拿来一套衣服,帮霍小饱穿上。 霍小饱脱了睡衣之后也是肉墩墩的,霍司承想:看来alpha和beta生的孩子也不是必然基因低劣,照样可以平安健康地长大。 霍小饱很听话,穿衣服时乖乖伸手,还会自己拽裤子。 相比于霍司承以前接触过的小孩,霍小饱真的很乖,霍司承这两天从没在吃饭睡觉的时间听到小孩子的吵闹声,即使很想要爸爸,也努力保持安静,悄悄躲在门边。 那么可爱,任谁看都会喜欢的。 霍司承忍不住谴责自己。 可是就像钟息靠近他一样,霍小饱靠近他的时候,霍司承也会不自觉地抗拒。 身体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不能靠近、不能上当,孩子是钟息放出来的诱饵,是蓄谋引诱的产物,不是爱的结晶。 头又开始疼。 霍司承放下手机,按住太阳穴。 霍小饱拖着小熊下楼梯的时候,小徐正好走上来给霍司承送温水和药,他呆呆地看了看,然后主动请缨:“我给爸爸!” 小徐和钟息对视了一眼,钟息默许。 霍小饱把小熊交给钟息,然后捧着药瓶,悄悄走进霍司承的房间,他还是像昨天一样,在衣柜旁边看了看,发现爸爸按着额头,神情看起来很痛苦,他连忙跑了过去。 药瓶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霍司承嫌吵,皱着眉头望过去,霍小饱吓得停在床边。他从没在霍司承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凶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不敢往前走了。 霍司承立即收敛表情。 “小、小饱。” 他尽力放软语调,霍小饱还是害怕。 他都不敢看霍司承了。 钟息走进来,把霍小饱手里的药瓶拿下来,放到床上,然后一声不吭地抱着霍小饱离开了房间,霍小饱伏在钟息的肩上,整张小脸都埋起来,霍司承看出他不开心。 小孩子的喜怒哀乐那么明显。 小徐叹了口气,走进来把水杯放在霍司承的床头,“理事长,这是治疗神经受损的药。” . 霍小饱呆呆地握着勺子,早饭只吃了平常一半的量。 钟息也没有再喂他,而是说:“小饱,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院子里的花开得很漂亮。” 霍小饱点头。 钟息给他穿上灯芯绒的薄外套,带着他走出家门,门口的警卫看到他们,立即躬身敬礼,“钟先生,需要备车吗?” “不用,我就在院子里走一走。” 钟息带着霍小饱走出别墅,霍小饱整个人都蔫巴了,有气无力地趴在钟息肩膀上,时不时抽抽鼻子,等回过神来,又开始掉眼泪。 钟息感觉到肩头潮湿,但他什么都没说。 环绕着正对中央大门的喷泉雕塑走了一圈,钟息又来到旁边的小型植物园,入目就是一片红绿相间的南天竹。 “小饱看这片叶子。” 霍小饱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南天竹的叶子到了秋季就开始由绿变红,颜色晕染得极为艺术,看起来就很适合做叶脉书签,旁边还有一串串深红色的浆果。 霍小饱抽抽鼻子,伸手去抓浆果。 钟息摘了一颗放在他的手心。 霍小饱小心翼翼地捧着,等钟息要去看下一种植物时,霍小饱突然说:“爸爸,一颗。” 钟息愣住,“你要给爸爸带一颗?” 钟息还以为经此一事后,霍小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搭理霍司承,谁知道刚掉完眼泪,霍小饱又开始念叨爸爸了。 “爸爸,妈妈,小饱。” “我们三个人一人一颗,是吗?” “是。”霍小饱点头道。 他看了看果子,准备往嘴里塞,钟息连忙拦住:“这个小宝宝不能吃。” 霍小饱眼巴巴地看着。 “这个只能大人吃,小宝宝不能吃。” 钟息心想:其实大人也不能吃,但他现在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哄霍小饱了。 “那小饱不吃。”霍小饱说。 钟息亲了亲他,然后按照霍小饱的要求,又摘了两颗,都放到他的手心。 “爸爸吃了果子,会变好吗?” 钟息弯起嘴角,“会的,老天会被小饱的诚心打动,会让爸爸快点好起来的。” “陪小饱玩。” “嗯,陪小饱玩。” “陪妈妈。” 钟息顿住,没有重复这句。 他回头看了看远处二楼的窗户,然后说:“小饱,我们去那边看看,那边有好多小花。” 这是霍司承给霍小饱打造的植物园,在霍小饱出生前就开始建,他之前还说要给霍小饱打造一个动物园,被钟息拦住了。 这个植物园是霍司承亲自操刀设计的,花重金打造,里面培育了很多原本是生长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山之巅的贴地植物,琳琅满目,专业制冷设备二十四小时工作,气压维持在外界的三分之一。 一切只为了让霍小饱能一睹不同于平原的高山风景。 可惜霍小饱还太小,除了一声声“哇”,也发表不了其他感想。 钟息试探着问:“小饱原谅爸爸了吗?” 小饱歪倒在钟息的肩膀上,气呼呼地说:“爸爸,凶我不原谅。” “爸爸生病了。” “小饱也会生病,小饱不凶爸爸。” 钟息微微惊讶,霍小饱还从没如此流畅地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他说:“小饱比爸爸懂事,对不对?” 霍小饱摸着手里的红色小果。 钟息笑着问:“那果果给给爸爸吃了吗?” 霍小饱想了想又点头。 钟息低头亲他,霍小饱忽然捧住钟息的脸,“爸爸会不会凶妈妈?” 钟息怔了怔,微微弯起嘴角,说:“没有,爸爸没有凶妈妈。” 霍小饱这才放心。 逛了一圈,等霍小饱重新开心起来,钟息就往家的方向走。 小徐迎上来,从钟息怀里接过霍小饱,“钟先生,抱这么久,进去歇歇吧。” “谢谢。”钟息松开手。 “文副官又送了一沓公文过来,”小徐比划了一下公文的厚度,又指了指楼上,咋舌道:“理事长平时原来这么忙啊?” “是,他很忙。” “以前理事长每天腾出那么多时间陪您和小饱,我还以为他不忙呢。” “麻烦你帮我看一会儿小饱,我去书房里处理一下研究所的事。” “好的,我陪小饱玩积木。” “钟先生——”小徐喊住他。 钟息回过身,“怎么了?” “您看起来很疲惫,我给您煮点枸杞茶吧。” “不用了,”钟息弯了弯嘴角,说:“谢谢。” 一整天,霍司承的房间进进出出了很多份公文,钟息的书房则全天紧闭,霍小饱玩了睡,睡了玩,不吵不闹。 霍司承失忆第三天,家里安安静静。 因为头疼难忍,霍司承吃了治疗头疼的药物,药效发作,他今天睡得很早。 霍小饱也很困,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站在主卧门口,仰着小脑袋问钟息:“妈妈,爸爸睡着了吗?” 钟息帮他看了看,“睡着了。” 霍小饱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走到霍司承床边,把已经被他攥得有些发软发皱的红浆果放到霍司承的枕头旁,霍司承睡得很沉,他头上的纱布还没拆,脸色也很苍白。 霍小饱问钟息:“爸爸会吃吗?” “会的,爸爸一醒来就会吃掉小饱送的果果。”钟息轻声说。 霍小饱伸出小手,抓住霍司承放在床边的手,他只能握住霍司承的两根手指。 他鼓起嘴巴,朝着霍司承的手吹了吹,然后小声又期待地说:“爸爸吹吹,痛痛飞飞。” 钟息轻笑:“应该是小饱吹吹。” 霍小饱立即改口:“小饱吹吹,痛痛飞飞。” ------------ 7 第 7 章 霍司承在沉睡中感到膝盖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睁开眼睛。 是肌肉抽筋,骨折患者会因为长时间固定导致肌肉疲劳,出现抽筋的现象。 霍司承本来不想当回事,但毕竟是凡人之躯,小腿还在抽筋,血管像被拧在一起,霍司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红点。 他警惕地眯起眼睛,待视线清晰,又愣住。 是一颗……红浆果? 红浆果下面压着一张方形便签条,霍司承先把便签条拿起来看:[霍小饱给你摘的,如果他问你,希望你这样回答——爸爸已经吃了,病很快就会好,谢谢小饱。] 霍司承把那颗小果子拿起来,举到眼前看了看,表皮已经发皱。 随处可见的小果子,并不稀有。 霍小饱给他摘的,是觉得他吃了这个果子就能好吗? 他不太能理解小孩子的世界,也不明白为什么钟息不教育霍小饱路边的小野果不能随便摘,而是配合他把果子送过来。 万一霍小饱误食了怎么办? 虽然很不认可,但霍司承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放到相框的旁边,连同那张字条。 钟息的字迹遒劲有力,笔锋凌厉,和他的长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且他似乎真的很不把霍司承当回事,语气总是颐指气使,写的是“希望”,看起来却像是“必须”。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清晨时开始下雨。 霍小饱在雨天总是睡不醒,钟息也没去打扰他,独自在书房里看了会儿监测报告,等到小徐过来喊他:“钟先生,小饱醒了。” 他放下厚厚一沓报告,起身去儿童房。 霍小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总是粘人,哼哼唧唧地往钟息身上爬,抓住机会就亲钟息的脸,好像生怕钟息不要他。 “爸爸,好了吗?” 钟息歉然道:“还没有呢。” 霍小饱大惊失色,“果果没有用!” “一颗小果只能起一点点效果,以后小饱每天给爸爸摘一颗,爸爸就会好得越来越快。” 霍小饱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伸出小拳头,像是鼓舞士气:“小饱,出去!” 钟息带着他来到窗前,给他看外面的乌云密布,和淅淅沥沥的雨。 “今天摘不了哦。”钟息说。 “啊!”霍小饱沮丧地伏在钟息肩头,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全被雨水扑灭了。 很快他又充满电,“我要看一下爸爸。” 他从钟息的怀里挣脱出来,一路扑腾到霍司承的房间,他这次连床边都不敢去了,就躲在衣柜旁边,露出半张脸。 霍司承当过几年狙击手,很快就发现了他,霍小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完全躲起来。 钟息站在房间门口,霍小饱抬头看向钟息,刚觉得委屈,就听到爸爸的声音: “谢谢小饱。” 霍小饱瞪大眼睛,钟息朝他笑了笑。 霍司承略显生疏地说:“你摘的小果,爸爸已经吃了,病很快就会好,谢谢小饱。” 霍小饱先是扑到钟息怀里,扭扭捏捏地害羞了一阵子,然后才小声说:“不用谢。” 钟息捏了捏他的脸蛋,把他抱到楼下。 霍小饱正乖乖吃着早饭,家里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先进来的是霍夫人,她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温柔模样。钟息起身后,霍夫人主动向钟息介绍她身后的年轻男人:“这是总督特意为司承请的营养专家。” 钟息还没说什么,她就说:“请你理解一位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 钟息挑了下眉,低头帮霍小饱擦嘴。 营养专家看起来很年轻,二十五岁左右,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五官柔美,钟息从他自信的神态和身姿就可以看出来,他应该是一个信息素等级很高的omega。 “钟先生,您好,我叫祁嘉然。” 钟息伸手与他相握。 霍夫人完全没把钟息放在眼里,自顾自道:“司承在二楼,你是要先和他面谈吗?” 祁嘉然浅笑着回答:“是,夫人,我需要和理事长面对面交流,了解理事长的情绪、身体状态、营养代谢状态以及他的饮食倾向。” “他在二楼,我带你过去。” 快上楼时,她才想起钟息,眼波流转,煞有其事地问钟息:“小钟,你不介意吧?” 钟息摇了摇头,心思似乎全在孩子身上。 他说:“请便。” 霍小饱倒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阮云筝,还礼貌地说:“欢迎你们来我家!” 阮云筝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霍夫人带着祁嘉然走进霍司承的房间时,霍司承正在看文副官早上刚刚送过来的公文,察觉到有人贸然闯进,脚步声也不像钟息,霍司承倏然皱起眉头,冷眼望去。 霍夫人的笑容就猛地僵在脸上。 霍司承的信息素等级太高,高到哪怕信息素没有溢出,但当他情绪出现起伏时,周围人都可以感觉到压迫。 再加上霍司承的母亲是混血,所以他有一张轮廓感极张扬的脸,规整的眉弓和深陷的眼窝,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威厉。 霍夫人一时吓得噤了声。 祁嘉然也差不多,他还没进房间就先感觉到强烈的alpha信息素,引起的反应是呼吸不畅,喉咙发涩,脖颈处热源不断。 一抬眸就对上霍司承的眼神,他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公文包,膝盖微微发软。 他平时只在电视新闻里看过霍司承,镜头里的霍司承有着比寻常人更健硕的体魄,更睿智的头脑,以及更冷静的反应力,即使面对棘手的外交问题,他也能从容不迫,眼眸里总带着势在必得的狂妄。 来之前霍夫人说:你别紧张,因为有小孩,他家里家外差别很大,没那么可怕。 现在祁嘉然感觉到心脏猛跳,他想:这还不可怕?只一个眼神,他就快吓死了。 霍司承看了阮云筝一眼,语气并不欢迎,“你怎么来了?” 阮云筝仍心有余悸,讨好地笑了笑,“是你父亲,他让我带着营养师来看望你。” 霍司承合起文件,正面朝下放到身侧。 “我不需要,还有,我的房间不是你们可以随便进入的。” 霍夫人讪笑道:“是是,是我欠考虑了,眼看你伤势未愈,想尽快带着营养师过来帮你调理调理。”她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你以前就忙于工作,小钟又不会做饭,饮食方面总是应付了事,保姆还是孩子出生后才请的,平日里只是打扫打扫卫生,也不会照顾病人,你父亲和我都很担心。” 霍司承扫了祁嘉然一眼。 霍夫人立即说:“小祁是高级营养师,之前也为总督服务过一段时间。” “不需要。” 霍夫人急忙搬出救兵,“这是你父亲提议的,让营养师住在家里为你配餐做饭,这样也能恢复得更快些。” 霍司承冷笑,“你让一个omega,住在我家里帮我调理身体?” 祁嘉然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霍司承只是提到omega,他都有种被侵犯的紧张感。 “出去。”霍司承不咸不淡地说。 阮云筝还要坚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麻烦让让。” 阮云筝和祁嘉然同时回过头。 钟息握着一杯水站在门口,神色稍显疲惫,等阮云筝挪开身子,他就径直走进来。 钟息靠近霍司承的时候,祁嘉然忽然发现空气中的信息素变得更加浓烈,不是愤怒时的压迫,倒像是兴奋的躁动。 为免失态,祁嘉然只能用力按紧后颈的抑制贴,低头不语。 钟息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老板拖欠了两年工资的佣人,满脸阴沉,他不情不愿地把水杯递给霍司承,然后拿起床头的胶囊罐,倒出两颗红色胶囊,随意地拋到霍司承手上,也不管霍司承接没接住。 房间里只有塑料胶囊罐开关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祁嘉然的错觉,他总觉得霍司承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崩裂。 像是被误入拍摄现场的路人打断了情绪。 霍司承没有吃药,他不耐烦地问:“你们为什么还不走?需要我喊警卫进来吗?” 阮云筝连忙带着祁嘉然离开。 祁嘉然能感觉到霍夫人的恼羞成怒,原来八卦杂志里说的总督家的狗血轶闻并非空穴来风,霍司承果然和他的后母不对付。 阮云筝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因为恼怒而步伐凌乱,每一声都很刺耳。 “以后别让阮云筝进来。” 钟息收拾着霍司承床头的空杯子,“那是你家的事。” “你不是我——”霍司承话说一半又停住。 钟息转身把窗户打开,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灌进来,霍司承诧然道:“为什么突然开窗?” “一股omega信息素的味道。” 霍司承像是听了个笑话,“你又闻不到。” 钟息站在窗前,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这是我的房子,我不喜欢omega进来,不可以吗?” 他又故意提房子的事情。 霍司承觉得钟息语气里全是算计后的得意。 窗户很快又关上。 钟息离开之后,霍司承拿起座机电话打给警卫署,提醒他们以后禁止阮云筝进入蓝岩基地任何重要政治军事场所,包括蓝岩大院。 因为下雨,霍小饱很容易发困,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打发了。 到了晚上雨还没停。 霍小饱睡前还杞人忧天地说:“妈妈,大雨把小饱咕噜咕噜。” 钟息勉强听懂,“不会的,大雨不会把小饱淹掉的,妈妈会保护小饱。” “爸爸呢?” “爸爸保护妈妈和小饱。” 霍小饱笑起来,露出一排小小的乳牙,两边缺了几颗,钟息忍不住弯起嘴角。 将霍小饱哄睡之后,钟息回到卧室,霍司承还在工作,大概是财政上的事情,他言辞激烈,语气强势。 钟息站在走廊上,依稀听到几声“玩忽职守”“辞职滚蛋”。 霍司承以前从不把公事带到家里,所以钟息很少见到他这副样子,听着霍司承的怒叱,钟息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六七年前军校的一些画面,那时候的霍司承已经初露锋芒,大小军事演习他都担任指挥官,即使他不担任指挥官,所有人也都习惯性听从他的指挥。 就因为他是霍司承。 这三个字代表了权威。 他真的强势惯了,就连直接顶替钟息当时的网恋男友,大摇大摆地拿着别人的账号去面基钟息这种事,都做得毫无愧意。 霍小饱的出生让他们变化很多,钟息都快忘了霍司承原来的模样。 等霍司承通话结束,钟息才走进去。 照例是洗澡更衣,带着湿漉漉的香味坐到床边,钟息的发梢上还有一滴水,因为他无意间的晃动,水珠掉落到柔软的被子上,霍司承的怒火就这样被一滴水浇灭了。 工作的疲惫让他忽然感到家庭存在的意义,就像他每次打开儿童房的监控,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 为了霍小饱,他决定给钟息一次机会。 他开始没话找话,故意提起:“今天来的那个营养师是个omega。” 钟息拨弄头发的手停了停,眼神微沉。 霍司承又说:“很年轻的omega。” “所以呢?”钟息语气冷漠。 从霍司承的角度看不到钟息的神情变化,他顿觉无聊,“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霍振临说的,还有网上那些舆论。” 钟息不屑一顾,他翻身背对着霍司承,说:“没有。” 霍司承愣住,“什么意思?” “没有解释,你爱信不信。” 霍司承本来就是为了孩子委曲求全,谁知道钟息毫不领情,这几日的疑惑焦躁和无端悸动混杂在一起,侵扰着霍司承本就受损的脑部神经,他脱口而出:“你对我到底——” 钟息已经猜出来霍司承想问什么,他看着台灯边的全家福,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爱。” ------------ 8 第 8 章 出事后第六天,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 远处葱葱茏茏的灌木林变了颜色,从浓郁的绿变成黄绿相间,又掺了几簇火红,成了一道窗外的风景线。 雨过天晴,阳光温煦。 霍司承记忆里关于钟息和霍小饱的那个部分依然空白。 脑科专家来为霍司承复诊,表示还需继续用药,如果没有好转的话,再过一段时间,可以使用红外线理疗仪器配合治疗。 钟息站在专家旁边,听着专家的叮嘱。 床上的霍司承一直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也不知道是嫌吵,还是神经痛发作。 专家离开之后,他才睁开眼,冷冷地望向钟息,钟息见他额头上的纱布有些移位,想伸手帮他调整,霍司承立即扭头避开。 钟息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蜷。 昨晚钟息说了那句“不爱”,一下子把霍司承从温存的期待里抽离出来。他半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看向钟息的眼神里充斥着恨意。现在恨意淡了点,变成了厌恶。 钟息平静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把霍司承的检查报告和医嘱放进抽屉里。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在直升机里?” 霍司承的质问声在耳边响起,钟息沉默地推上抽屉,没有回答。 霍司承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眼就看到墙上的相框。 那是一整面墙的合照,巴掌大的相框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墙上,构成独特的造型。 霍司承不记得自己是个很爱拍照记录的人,他惊讶于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照片,一整面墙的合照也就算了,床头上方还有一张巨幅结婚照,照片里钟息穿着白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束花,霍司承在他身侧,伸手搂着他的腰。 这个房间里处处都是霍司承爱钟息的证据,花里胡哨,纷乱繁杂。他明明记得他十八岁买第一套房子的时候,特意嘱咐设计师将全屋都设计成最简洁的黑白色调。 他讨厌这些照片,讨厌每一张照片里他望向钟息的眼神,像被下蛊了一样,透着蠢劲。 “把墙上照片摘了。”他说。 钟息直直望向他,霍司承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把墙上的照片都摘了,我看得头疼,包括这个结婚照。” 他以为钟息会立即动手,可钟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摘——” “要摘你自己起来摘。”钟息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霍司承愣了片刻,他被气得心口疼,躺在床上,半天缓不过来。 钟息真是他的克星。 是他二十八年顺遂人生里最大的劫难。 . 霍小饱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出来,好奇地歪着脑袋,从医生下楼一直目送到医生离开。 他看着手里的红浆果,心里打起了鼓,他不太确定医生伯伯来过之后,爸爸还需不需要他新摘的果果,他想了想,连忙追出去。 可是门口的警卫兵将他拦住,小徐也忙不迭跑过来,“小饱不能乱跑。” 霍小饱只能呆呆地看着医生们上了车,车子绕过喷泉雕塑,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霍小饱手里有一颗果子,是他早上摘的。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先交给爸爸。 爬到楼上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而且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他没有哭,只揉了揉小腿,就跌跌撞撞地跑进主卧。 霍司承刚要拿起一份文件,余光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瞬间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走了一个钟息,又来一个霍小饱。 霍小饱在衣柜旁边躲了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猛然发现霍司承在看他。 霍小饱睁大眼睛,确认爸爸在看他。 好几天了,爸爸终于看他了! 霍小饱的脸色顷刻间放晴,眼神一亮,他露出缺了几颗乳牙的笑容,兴冲冲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扑到霍司承床边。 霍司承看到他头顶翘起的小毛左右晃了晃。 “爸爸!”他用了十二分的热情。 霍司承吓得整个人僵住。 霍小饱想到爸爸的腿受伤了,就没要抱,乖乖站在床边,嗲里嗲气地说:“爸爸,手手。” 霍小饱身上除了奶味,还有一点钟息的味道,霍司承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很浅很轻,没什么攻击性,像稀释后的薰衣草香,要仔细闻才能闻出来。 小家伙朝霍司承眨了眨眼睛,弯弯翘翘的睫毛很像钟息。 霍司承以为自己会很讨厌霍小饱,毕竟他五分钟前才被钟息气到心口疼,可是听到霍小饱又一次说:“爸爸,伸手手。”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放在霍小饱面前。 霍小饱略显羞涩地、神神秘秘地从小兜里拿出来一颗浆果。 这是他一大清早,喝完奶早饭都没吃,就拖着钟息去院子里摘的。 可放到霍司承手心的时候,他才发现浆果已经烂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爬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红浆果在他的小兜里被碾成爆浆小饼。 霍司承沉默了两秒,耳边立即传来委屈的抽噎声。 “坏掉了……呜呜……果果……” 霍小饱抽抽鼻子,霍司承以为他要哭,正束手无策准备喊小徐来的时候,霍小饱忽然仰起头,说:“爸爸,小饱去摘。” 他要给霍司承重新摘。 外面虽然已经由阴转晴,但地面上肯定有很多积水,植物园离家门口距离那么远,最重要的是,他一个人怎么下楼? 霍司承几乎是在霍小饱转身的同时伸出手,右手一把抓住他的交叉背带,左手托住他的屁股,未加考虑,直接把他拎到了床上。 霍小饱一个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霍司承的腰上了。 他眨眨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爸爸,忍不住委屈地撅起嘴巴。 霍司承最受不得他这副模样。 还没等他发话,霍小饱就趴下去,紧紧圈住霍司承的脖颈,哽咽声比看到爆浆果子时还可怜,“爸爸……小饱想你……” 霍司承惊讶于小孩柔软的脸颊,白嫩光滑,像醒发得正好的暄软面团。 还带着扑面而来的奶香。 他以为他会很讨厌这种感觉,在他的记忆里,以前家族里的小孩来总督府聚会时,他都不会出席,即使参加,也躲得远远的。 明明霍小饱也会哭,还会把眼泪流到他的衣领上,弄得他的脖颈湿湿滑滑,很不舒服,但他怎么都说不出半句狠话。 他迟疑地拍了拍霍小饱的后背。 小孩子的体温高一些,软软的热热的小身体贴在霍司承胸口,霍司承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心跳吓到霍小饱。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他经常看到钟息这样捏。 第一次捏,他没控制好力度,把霍小饱的嘴角都扯了起来,但霍小饱没有喊疼,而是歪着脑袋,把脸贴在霍司承掌心。 “爸爸,揉揉。” 霍司承揉了揉他的脸,他立即咧开嘴笑。 霍司承的心脏瞬间被击中。 霍小饱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霍司承帮他揉揉,于是自己用脸在霍司承的掌心蹭了蹭。 “爸爸,小饱想你。” 霍小饱又开始撒娇,刚准备抱住霍司承,霍司承就按住了他的小肩膀。 太亲近了,霍司承一时间无法接受。 霍小饱索抱不成,有些委屈。 两只小手无措地攥在一起。 他想起爸爸受伤的事,想到爸爸现在全身都疼,他立即从霍司承怀里爬出来,撅着屁股爬到霍司承的左边,坐在钟息平时睡觉的位置。 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霍司承,转身都要盯着,生怕爸爸离开似的。 霍司承刻意不看他。 等坐下来之后霍小饱又想起什么。 霍司承看着他一骨碌下了床,跑去儿童房里拿来自己的小熊和绘本,又一骨碌跑回来,像上了发条一样,完全不会累。 他吭哧吭哧爬上床,在霍司承的臂弯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往后一仰就倒在霍司承怀里,翘起两只小脚,很开心地晃了晃。 他一望向霍司承就笑呵呵的,牙没长全,说话总是漏风,口水音也听不太清,但霍司承能听出他有多高兴。 “爸爸,读这个。”他指着绘本。 霍司承哑然,霍小饱做的一切都在他的心理防线上反复横跳,头又开始疼,莫名的焦躁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有回应霍小饱的期待目光,只是说:“我……我在工作。” 他拿起蓝色文件夹,翻开看里面的公文。 霍小饱抱着霍司承的胳膊,勾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小小地遗憾了一下,又重新开朗起来。 他拍拍绘本,说:“小饱,自己读。” 他朝霍司承笑,手上还有一摊红色的汁水,霍司承看不下去,抽了一张面纸给他擦了擦,霍司承还不习惯照顾孩子,动作粗鲁,可霍小饱一动不动地配合,一点都不抱怨。 刚翻了一页绘本,他忽然又望向霍司承,郑重地说:“我爱你,爸爸。” 霍司承感到心脏被什么钝物猛地击中,血缘的羁绊包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基因里附着的爱意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情绪,四肢百骸都弥漫着酥酥麻麻的痛感。 他看着霍小饱那张和他神似的小脸,霍小饱笑起来像他,委屈的时候像钟息,可这样的小孩怎会是钟息那样阴险的人生出来的? 昨晚钟息脱口一句“不爱”,把霍司承惊得直接翻身坐起,他难以置信地问:“所以你真的可以做到为了钱,和不爱的人结婚生子?” 钟息沉默片刻,然后给出一声轻飘飘的“嗯”。 霍司承前半夜完全失眠,他几次想把钟息赶下去,但又觉得没必要。 钟息不爱他,他反而轻松。 本来他还担忧他和钟息是真心相爱,现在没了这层负担,他也无需束手束脚。 他看着霍小饱,心想:真是可怜,有这种妈妈还不如没有。 霍小饱不知道霍司承心里的百转千回,傻兮兮地朝他笑,指着绘本上的小猪说:“爸爸看,小狗。” “那是小猪。” 霍小饱歪了下脑袋,“哦,小猪。” 钟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宽大的床上,霍司承和霍小饱挤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文件夹,一人手里拿着绘本。 前者神色凝重,后者的绘本摇摇欲坠。 霍小饱已经仰着头呼呼大睡,他原本是睡在被子上的,霍司承怕他着凉,还把自己的被子翻给他盖,打着石膏板的腿都露在外面。 钟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怔怔地看着,一时间分不清是回到了以前,还是霍司承恢复了记忆,直到霍司承冷声开口:“把他抱走。” ------------ 9 第 9 章 霍司承现在看到钟息就没什么好脸色,钟息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耐烦,心猛地下沉。 他走上来轻轻抱起霍小饱。 绘本滑落在被子上,咣当一下,霍小饱有些被吵醒的迹象,哼唧了几声。钟息和霍司承同时紧张起来,幸好霍小饱还算贴心,没在这时候闹腾,很快就窝在钟息怀里睡熟了。 钟息把他送去儿童房,回来拿绘本和小熊的时候,霍司承视若无睹。 霍司承看起来真的很恶心钟息,好像和钟息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倍受折磨的事。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霍司承翻页的声音。 钟息一走,霍司承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立刻放下文件,抬头望向窗外。 钟息关上儿童房的门,小徐过来问:“钟先生,今天中午吃排骨汤好吗?” “你等一下,”钟息忽然走去书房,拿出来厚厚一沓A4纸,就站在走廊边现翻起来,“今天吃排骨的话,优质蛋白应该按照每公斤体重一点五克的量摄入,他今天已经吃了鸡蛋和牛奶,那排骨就是……” 钟息算了算,又问:“家里有电子秤吗?” “有的。” “你等我一下,我待会儿把食谱做好了交给你,以后早中晚餐你都严格按配比做给他吃。” 小徐愣了一下,“好、好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钟息微微皱眉,表现得很认真,小徐的第一反应是钟息在安排霍小饱的辅食,可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钟息说的是霍司承的午餐。 钟先生竟然为理事长做了一份食谱! 这件事简直比理事长失忆更魔幻。 “麻烦你了,他毕竟是病人,骨折不能运动,所以更要严格控制营养摄入,这几天要么是排骨要么是乌鸡,他吃得太多了。” “是我不好。” “没有,”钟息安慰她:“你不用自责,我也是才想起来给他制定食谱。” 小徐看着钟息手里和字典差不多厚的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些营养学资料。” 小徐看着厚厚一沓资料,里面还有好多标注和笔记,小徐望而生畏,不禁感慨道:“钟先生,您好有耐心,光是食谱都能研究这么多。” “不算研究,就是拿人家的康复食谱照猫画虎整理了一份,麻烦你等我一下。” “好。” 没多久,小徐就拿到了一份精细的手写食谱,三张A4纸,整整列了一个月的早中晚餐,有中餐有西餐,每一顿的量都标注好了,连餐后水果都是每天不一样的。 钟息交代道:“不用跟他提食谱的事。” 小徐疑惑,但钟息看起来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把食谱交给小徐,就转身进了书房。他关上门,整间房子又陷入安静。 小徐站在二楼走廊,持续发懵。 她是一年多前来这里工作的,因为理事长家有新生儿,实在忙不过来,所以临时找了个保姆。听说在她来之前,理事长家只招过一周一次的清洁工,从没招过长期保姆。 听闻理事长的夫人喜静,不喜外人进出,做饭都是理事长亲自下厨,家具的摆放也完全按照理事长夫人的想法,不能随意移动。 当时文副官带她参观完别墅,嘱咐完要点,还特意说明:理事长会经常提前回来陪钟先生和孩子,你最好提前把晚餐准备好,当然,理事长也可能亲自下厨。 小徐当时还觉得文副官太夸张,蓝岩基地的理事长,未来的联盟总督,怎么可能是居家型妻管严? 后来她发现文副官说得还是保守了。 这食谱如果是理事长交给她的,她一点都不意外,可这竟然是钟先生给她的。 她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小徐看了看钟息紧闭的书房门,然后拿着食谱下楼,她郑重其事地拿了一个亚克力板盖住放在厨房的台面上,把电子秤摆在旁边。 霍小饱睡醒之后就下楼吃饭,看到碗里的小橙子,说:“给爸爸!” 钟息说:“爸爸碗里也有橙子。” “小饱的甜。” 钟息无奈:“好吧,那你自己送给爸爸。” 霍小饱抓住钟息的手,“妈妈小饱一起。” 钟息心想:你爸爸看到我可就吃不下饭了。 他摸了摸霍小饱的小脑袋,说:“妈妈还没吃完饭呢,小饱自己去吧。” 霍小饱和霍司承的关系似乎好了点。 吃了晚饭,霍小饱又跑进霍司承的房间,爬到床上,挤挤扭扭地钻进霍司承的臂弯里,怕打扰霍司承工作,就乖乖在旁边玩玩具。 霍司承要翻文件,他还会主动帮忙。 虽然霍司承没有回馈给他同等的热情,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生疏和抵触,表现得很冷漠,霍小饱有时候会委屈巴巴地看着霍司承,有时候又会像七秒记忆的小鱼一样,歪倒在霍司承怀里,咧开嘴傻兮兮地笑。 霍司承看到他的笑容,更不自在,只能扯一扯嘴角,问:“你还不睡觉?” 霍小饱立即闭上眼睛。 “……”霍司承无奈:他是想让霍小饱回房睡。 霍小饱安静睡觉的时候最像钟息,只不过他睡觉的时候四仰八叉,钟息睡觉的时候像个蜷缩起来的小婴儿,两人的鼻尖上都有一颗小小的痣,引得人的视线忍不住聚焦。 霍小饱的肉很敦实,屁股圆滚滚。 一个alpha和beta生的小孩,竟然长得这样好,可以想象,父母付出了多少心血。 霍司承忽然想到:beta的孕囊相比于omega肯定是退化的,所以男性beta受孕的概率很低,能成功怀上已经是奇迹,用一个退化的、不健全的孕囊去孕育生命,更是难上加难,因为随时都有流产的可能。 那十个月,钟息会不会很辛苦? 霍司承微微蹙眉,拨弄着霍小饱的耳垂,霍小饱觉得痒,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钟息说他不爱,为了钱才和霍司承在一起。为了钱结婚,霍司承勉强可以理解,那怀孕呢?为了那一沓房产证,即使承受十个月的疲惫和痛苦,也无所谓吗? 霍司承愈发看不透钟息。 只觉得反感。 霍小饱不是爱情的结晶,霍司承垂眸沉默,心中升起忿忿的火。 晚上九点,钟息过来接霍小饱。 霍小饱已经睡熟了,霍司承刚抬起胳膊,他就开始哼哼唧唧,钟息俯身哄他。 距离一下子近了,近到霍司承有一瞬间觉得钟息要躺到他怀里。 那股薰衣草香扑面而来,霍司承疑惑:钟息也不是omega啊,哪里来的香味?他不会天天喷香水吧? 果然是狐狸精。 “小饱,我们回小床睡觉好不好?”钟息轻声问,还帮霍小饱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霍司承从来没听过钟息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不好。”霍小饱不愿意,他先是往霍司承怀里钻了钻,像个小考拉一样抱着霍司承,然后又抓住钟息的胳膊抱在怀里。 钟息本来就是俯身站在床边,被霍小饱这样一抓,重心不稳,就直直地往霍司承的方向倾倒。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反应,只能一手按住霍司承的胸口,一手按住右边枕头,以作支撑,才没摔在霍小饱身上。 距离瞬间拉近。 霍司承怔了怔,看到钟息细瘦修长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本该嫌恶地将他甩到一边,但他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心跳还微微提速,甚至下意识想握住钟息的手。 幸好没有付诸行动。 钟息迅速起身,霍司承也移开目光,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这次钟息没有再由着霍小饱,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钟息给他刷牙洗脸,换上睡衣,最后才把他送进小床。 得到了充分的信息素抚慰,霍小饱的状态明显比前几天好很多。 哭的频率都降低了,面色也红润许多。 钟息关上儿童房的灯。 回到房间的时候,霍司承正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臂弯发呆,一见到钟息,他就故作镇定地挺直腰背,眼神从柔和变为憎恶。 他还让小徐拿来一条新被子,自己盖着,将原先的被子推到一边。 很显然这是在和钟息划清界限。 两边还掖得死死,把自己固定得像个木乃伊,应该是怕晚上再翻身抱住钟息。 钟息没太意外,转身去卫生间洗澡,浴室里又传来淅沥沥的水声。 霍司承独自烦躁。 很快钟息就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总是一副很缺觉的样子,沉着脸,喝了几口水。 关了灯,霍司承听见他说:“霍小饱今天很开心,你以后可以一直这样吗?” 这回的语气不是命令,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霍司承心中更恼。 试问整个蓝岩基地,甚至整个联盟,谁敢这样对他发号施令颐指气使? 一个不爱他的人,为了钱和他结婚的beta,霍司承一想起头顶的结婚照,再联想到钟息那句斩钉截铁的“不爱”,就气得胸闷。 他冷声说:“他是我的小孩,我对他好,也不是因为你。” “嗯。” 他回答得很干脆,霍司承倒没话说了。 钟息又开口:“可以自称爸爸吗?他习惯了你那样说话。” “你哪来这么多要求?”霍司承皱起眉头。 “可以吗?”钟息背对着霍司承,眼神直直地望着木地板的纹理。 答应了也没什么,但霍司承偏要和这个阴气沉沉的beta对着干,他说:“我可以答应,但有个条件,你搬出我的房间,去别的房间睡。” 房间忽然陷入死寂。 落针可闻的死寂,霍司承都没发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钟息还没有回答,霍司承已经感到后背阵阵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身体里涌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紧张感。 这种紧张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他在SRH-11直升机里随着机体自转式下坠时更严重,比他在海军突击队里遭遇敌舰深夜袭击的那次更有灭顶之感。 钟息反问:“你要我从这里搬出去?” 他起身望向霍司承,语气像是难以置信里又带着几分讥讽。 霍司承躲避着钟息的眼神,胡乱地瞟向别处,刻意不去看钟息领口露出的白皙肌肤,仓促回答:“反正房间这么多,随便你住哪里。” “霍司承,你要我从这里搬出去?” 钟息又问了一遍。 语速很慢,像是确认。 霍司承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是。” 片刻之后,钟息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霍司承的后背莫名又生出几分凉意。 ------------ 10 第 10 章 深夜十一点,钟息开始收拾最后一格衣橱,那里放着他春秋的上衣。 他的衬衣不算很多,都是差不多的色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商店的货架,颜色整齐划一,以前朋友常吐槽他是原木色的代言人。 霍司承也吐槽过,但钟息瞥他一眼,他就会立即改口夸赞。 钟息的东西其实不多,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是霍小饱的,搬起来不费劲,但霍司承还是觉得这个房间好像陡然空了一半。 钟息拿走了他那侧床头的全家福相框。 霍司承前两天瞥见过那张全家福,是霍小饱一周岁的时候拍的,霍司承抱着小一号的霍小饱,钟息坐在他旁边,脸上挂着很浅的笑容。 那时候他们好像还挺幸福的。 霍司承想:也可能是他单方面那样想。 钟息拿走了被子和枕头。 床也空了一半。 钟息全程一句话没说,沉默得可怕,霍司承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有些解脱。可能真的是解脱,毕竟他也不是因为爱才结婚生子的。 说不定比起分居,他更想离婚。 因为来回折腾,钟息的脸颊稍微充了点血色,显得红润了些,霍司承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张他刚怀孕时在雪山上拍的照片。 他暗暗想:结婚这三年,钟息从来都没对他动过心吗?钟息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待在这个家里,留在他身边的呢? 钟息最后检查了一下房间,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了,才转身离开。 他离开前好像看了霍司承一眼, 只一眼,稍纵即逝。 霍司承还没反应过来,钟息在这个房间里的痕迹就彻底消失了。 霍司承突然发觉出alpha和omega的好处,至少信息素是有味道的,一个人有自己专属的味道,即使离开了,气味还能残留一段时间。 不像beta,寡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钟息就是这样一杯白开水,连同他的睡衣、他颜色毫无差别的衬衣裤子、他的白色枕头和白色被子、他古井无波的脸、清瘦的身材……都显得如此寡淡,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致。 霍司承关了灯,觉得身心舒畅。 半个小时后,灯又亮了。 霍司承一脸的愠色,抬起胳膊枕在脑后,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烦。 竟然失眠了。 他就说钟息是狐狸精吧。 再寡淡的狐狸精也是狐狸精。 * 文副官是第一个发现钟息和霍司承分房睡的人,他上楼汇报工作的时候,迎面撞见从客房里走出来的钟息。 文副官愣在原地,“钟先生?” 钟息朝他微微颔首,“文副官,早上好。” “您怎么——”文副官指了一下客房。 钟息没等文副官问完,就说:“工作辛苦了。” 他转身进了霍小饱的房间。 文副官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来到主卧,还没进门就被里面的低气压以及暴戾的alpha信息素震慑得踩了个趔趄。幸好他也是alpha,而且常年陪在霍司承身边,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理、理事长,这里有两份公文需要您过目。” “进来。”霍司承的语气听起来比得知赭石基地颁布垄断法案那次还要愤怒。 文副官进去才发现这个房间像被洗劫一空了,准确来讲,是洗劫一半。 “理事长,这是关于亚北军团的提案。” 进入工作状态,霍司承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接过文件扫了一眼,说:“亚北不能长期停留在赭石基地边境,联系一下郑亚东,让他带着他的雇佣兵去其他基地转一圈。” “明白。” 文副官知道霍司承在军事上一向态度强硬,像亚北军团这种私人雇佣兵公司,亦正亦邪,游离在黑白边界,普通群众都闻之色变。然而霍司承一上任就高调会见了亚北军团的负责人郑亚东,之后在很多次军事行动中,他都倚仗亚北军团出奇制胜。 外界对此颇有不满,认为政府和雇佣兵集团相互勾结,借此牟利,甚至将霍司承冠上“离经叛道的商人之子”的名号。 霍司承的母亲叶绘蓝,就是商人出身。 霍司承在衡量利益这个方面,更像是商人,他从不让蓝岩基地吃亏。 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显得不择手段。 事实上,霍司承上任三年,蓝岩基地的经济、军事和科技水平都大幅提高,这些成就都是肉眼可见的,基地人民都因此受惠。 大家对霍司承无可指摘,也知道他是内定的未来总督,形容他的词汇就从“离经叛道、贪名逐利”,变成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 文副官对霍司承的手段很熟悉,并不意外,他将另一份提案拿给霍司承过目。 处理完公务之后,霍司承突然问:“我名下的财产有多少在钟息那里?” 话题突然从军工转移到钟息,文副官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维还停留在刚刚,“财政部那边说他——” “我说,我名下的财产有多少在钟息那里?”霍司承压着火问。 文副官立即道歉,回忆片刻后汇报:“您的私人财产,除了霍夫人留下的世维集团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其余房产、游艇、私人飞机和其他财产,基本上都归在钟先生名下。” “这是婚前协议的内容?” “是的。” 霍司承冷声道:“我就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些才结的婚。” “是您逼着钟先生签的。” “……什么?”霍司承不敢置信,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文副官的表情好像在说“事实就是如此”。 霍司承觉得荒唐。 虽然他已经可以想象出他失忆前被钟息迷惑成什么昏庸的样子,大概和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差不多,但他仍旧难以想象他会主动把自己的财产转移给钟息。 他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商业基因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这已经不能说是亏本了,这完全是拱手让人。 关键是,即使他都这样付出了,钟息还对他不冷不热。 钟息到底想要什么? 正说着,小徐过来敲门,说:“理事长,盛先生来了。” 小徐说的是盛煊,霍司承最好的兄弟。 盛煊的母亲和霍司承的母亲是多年亲密无间的朋友,盛煊和霍司承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读军校。 后来霍司承进入海军突击队,盛煊进入联盟财政总部实习,霍司承进入外交部时,盛煊已经做到了联盟财政总部主管金融情报的部长助理,三年前霍司承空降蓝岩基地,盛煊被他点将到蓝岩基地,任基地财政部副部长,负责税收和公共事务。 文副官说:“盛部长最近挺忙的。” 霍司承对小徐说:“让他上来。” 盛煊带了几盒补品交给小徐,然后就轻车熟路地上了楼,他先去敲了敲霍小饱的房门,听到钟息的声音才开门进去,霍小饱本来还困蔫蔫的,看到盛煊时眼睛一亮,伸出小手。 “叔叔!” 钟息刚给霍小饱洗漱完,正在给他穿绿色小恐龙的套装。 盛煊好久没看他,立即走上来抱住。 霍小饱搂住盛煊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说:“叔叔,小饱想!” “叔叔也想你。”盛煊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钟息默默叠被子,把玩偶摆整齐。 盛煊观察他,忍不住提醒:“钟息,你脸色挺憔悴的。” 钟息动作停了停,“还好。” “他记忆还没恢复?” “嗯,”钟息掖了掖霍小饱的领子,嘱咐盛煊:“你别跟他提以前的事,他现在听不得,一听和我有关的就头疼。” 盛煊视线垂落,“那你——” “我没什么,我去给霍小饱做辅食。” 钟息绕过盛煊往门口走,霍小饱呆呆地靠在盛煊肩头,小声说:“妈妈怎么了?” “我们去看看爸爸,好不好?” 霍小饱又露出笑容。 霍司承一抬头就看到盛煊抱着小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微微皱眉。 盛煊也是alpha,等级只比霍司承略低一些,如果说霍司承看起来锋芒毕露,给人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那盛煊就是柔和版的他。 盛煊身材高挑修长,丰神俊朗,天生一双桃花眼,好像随时都在笑。 在他怀里,霍小饱看起来都开心许多。 盛煊闻到霍小饱脸上有甜津津的味道,“小饱今天用的是哈密瓜味的牙膏吗?” 霍小饱“啊”了一声,让盛煊看他新长出来的小牙尖尖,“哈密瓜牙。” 盛煊哈哈大笑,“小饱长了颗哈密瓜牙。” 文副官也满眼温柔地看着霍小饱,在场一共三个成年男人,只有作为亲生父亲的霍司承脸色阴郁,像个局外人。 明明是他把钟息和霍小饱忘了,现在却像世界把他遗忘了一样。 自从霍司承受伤醒来后,霍小饱总有些怕他,明明已经到床边了,还是抱着盛煊不撒手,他想要霍司承亲手把他接过来,像以前那样和他玩,但霍司承始终没有伸手。 盛煊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他试图缓和,先对文副官说:“小文这几天忙坏了吧。” “没有。” “我几次深夜经过办公厅,都看到三楼的灯亮着,”盛煊望向霍司承,笑道:“霍理事长,等你病好了,得给小文和下属们发奖金啊。” 文副官连忙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盛部长言重了。” 文副官知道盛煊和霍司承有话要聊,就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盛煊看了眼门口,笑问:“真失忆了?” 盛煊来了之后,霍司承稍微放松了一些,他随口道:“忘了不重要的人,算什么失忆?” 盛煊连忙捂住霍小饱的耳朵,“别以为孩子听不懂,万一他哪天想起来了呢?” 霍司承几乎整夜没睡,心情本就郁结,被盛煊这样一说,又猛地添了几分愧疚,情绪就更加糟糕。 他的信息素太强势,盛煊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都被挤压,霍小饱最先感觉到不适,把脸埋在盛煊的颈窝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空气中的威压感一下子消失。 霍小饱就不哭了。 盛煊哄道:“去爸爸怀里,好不好?” 霍小饱紧紧抱着盛煊,他被刚刚的感觉吓到了,也形容不出心脏发疼,只一个劲摇头。 霍司承垂眸不语。 盛煊忽然发现,床的另一边是空荡荡,连枕头都没有,那一边的床头柜上也是空空如也,再定睛一看,衣柜也空了一半。 盛煊震惊道:“你和钟息——” 怕霍小饱听到,他用口型说:“分开了?” “是他自己答应的。” 盛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气死。 “我名下所有财产都在他那里,但是他亲口说,他根本不爱我,难道我霍司承需要摇尾乞怜地去维系这样一段婚姻吗?” 话音刚落,钟息过来敲门。 霍小饱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抱。” 钟息快步走上来抱起他。 盛煊说:“钟息,别赌气啊。” 钟息冷着脸对霍司承说:“麻烦你在孩子面前管理好你的信息素。” 霍司承哑然,自知理亏。 他看着霍小饱伏在钟息的肩膀上,用小胳膊挡着半张脸,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偷看他。 他冲口一句:“小饱。” 霍小饱像小地鼠一样冒出头来。 钟息停下来,听到霍司承几次酝酿后,生疏地说出:“爸爸抱你,好不好?” 霍小饱立刻朝霍司承伸出手,钟息没办法,只能转身把霍小饱放到床上,霍小饱迅速朝霍司承爬过去,钻到霍司承怀里,他在霍司承怀里哼哼唧唧地滚了一圈,像是发泄情绪。 霍司承当着钟息和盛煊的面,没法道歉。 就在这时候,霍小饱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噜。 他该吃早饭了。 钟息招了招手,霍小饱就乖乖爬过去,被钟息抱去吃早饭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霍司承忽然生出几分得意。 他想:盛煊再温柔,也比不过父子亲情,霍小饱永远更喜欢他。 “小孩子还挺好哄的。”他说。 “大人呢?” 霍司承脸上的表情瞬间收敛,“他需要我哄?你看他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盛煊不解道:“你都把人家忘了,人家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 ------------ 11 第 11 章 (二更) 不提钟息还好,一提到钟息,霍司承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暴戾易怒,好像他的某根神经被设置了一听到钟息两个字就会爆炸的程序。 盛煊深感无奈。 他没法想象这几天钟息是怎么过的。 一场意外导致神经受损,竟然能不偏不倚地忘了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盛煊看着霍司承,不禁感慨,难怪脑科学被誉为最难攻克的科学堡垒。 有些东西真是离奇又无解。 盛煊换了个话题,正色道:“你那个后妈,最近动作蛮多的。” “她想让老头子晚节不保加速退休,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总督早退晚退都得退,我只是担心,她这样折腾下去会影响你继任。” “阮云筝成不了什么气候,她只会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前几天她还想安排一个omega营养师住我家里照顾我,被我赶走了。” 盛煊冷嗤一声,“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老头子身体越来越差,阮云筝也折腾不了几年了,随她去吧。” “她搞了个倡导自由婚配的权益保护协会,这事你听说了吗?” “文泽好像提过。” “我之前也没当回事,最近才发现她的用心有多险恶。她这个协会私下里的宣传口径是,霍理事长和夫人都是alpha和beta的结合,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取向什么是不被允许不被尊重的?她故意把你们俩的关系妖魔化,搞得网络舆论乌烟瘴气,引起很多人反感。最近还有一个小有名气的omega主持人公开表示,拒绝在之后的总督大选中给你投票。” 霍司承挑了下眉,眼神戏谑。 “我知道你不会当回事,但我还是给你提个醒,”盛煊看了眼结婚照,说:“以前你和钟息婚姻幸福牢不可破,阮云筝钻不到空子,现在你和钟息生了嫌隙,就难说了。” 霍司承倏然凝眸,似在思考,“钟息不会投靠阮云筝的。” 盛煊怔住,刚想说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就听见霍司承讽刺一笑,说: “他只想从我身上捞到更多的钱。” “……” 霍司承一副很了解钟息的样子,盛煊心里想:算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快十点了,我还有个会,就先回去了,”盛煊看了眼手表,起身道:“你保重身体,办公厅里有什么动静,我随时通知你。” “嗯。” 盛煊下楼时,霍小饱正在沙发里和钟息玩数手指的游戏,因为数错了,钟息刮了一下霍小饱的鼻子,霍小饱笑呵呵地抱住钟息的手。 看到盛煊,钟息对霍小饱说:“盛叔叔要走了,和叔叔说再见。” 从沙发后露出一个绿色的小恐龙脑袋,霍小饱兴奋道:“叔叔再见!” 盛煊走过来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 他轻声对钟息说:“钟息,你要是有情绪要发泄,可以找我。” 钟息表现得仿佛一切和他无关,神色泰然,“没什么。” “他说你一滴眼泪都没掉。” 钟息沉默了片刻,然后温声道:“失忆总比回不来好一点,不是吗?” 盛煊没想到钟息是这样想的,他微微愣神,笑道:“这样想也对。” 钟息自己穿得很素,却喜欢给霍小饱各种各样颜色鲜艳的童装,他摸着霍小饱的恐龙尾巴,眼神柔和,情绪平稳,好像霍司承的那些狠话都不足以中伤他。 盛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 他离开后,外面忽然刮起风。 西北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扬起尘土,还吹动了厨房的窗户,咣咣作响。 小徐连忙走过去关上窗,嘟囔着:“最近的天气是怎么回事,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才放晴没多久,就又刮风了。” 钟息看着茶几失神,直到霍小饱爬到他腿上,然后抱住钟息的脖颈,用小脑袋完全挡住钟息的视线,他在钟息的脸上亲了一口。 钟息回过神,笑着将他抱住。 钟息抱着他读绘本,今天读的是一本教宝宝认亲属关系的书,霍小饱很聪明,一眼就认出来第一页的三个人,“爸爸,妈妈,小饱。” “好棒,”钟息翻了一页,指着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说:“小饱猜猜这是谁?” “圣诞老人!” 钟息轻笑,“这是爷爷。” “爷爷是什么?” 钟息说:“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 这显然超出了霍小饱的理解范围,因为从他出生到现在,他的爷爷霍振临只来看过他三回,其中一回还是因为这次霍司承受伤。 霍振临不认可也不喜欢霍小饱。 和基地的大多数人一样,霍振临笃信alpha和beta所生的孩子从基因上就是劣等的,这些年他从没停止过劝说霍司承离婚再娶。 霍小饱却忽然把绘本丢到一边,抱着钟息说:“小饱不喜欢,爷爷,白胡子。” 钟息很少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幼稚的一面,但听到霍小饱这样说,他笑着回答:“妈妈也不喜欢,爷爷,白胡子。” 霍小饱赶在下雨前,让警卫兵带着他到院子里摘了一颗红浆果,送到霍司承床边。 霍司承摊开手,让霍小饱把小果放在他的掌心,这次小果保存完好,颜色鲜红。看来是霍小饱精心挑选,一路小跑送过来的。 霍司承说:“谢谢。” 霍小饱羞涩道:“不用谢。” 他看着霍司承腿上的石膏夹板,紧张地问:“爸爸,痛痛吗?” “不痛了。” 霍小饱咧开嘴笑。 他看起来有话要说,但表达不出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霍司承,可霍司承看不懂他的眼神,也听不懂他叽里咕噜的婴言婴语。 霍小饱疑惑地想:爸爸不是答应了,回来就带我去儿童乐园玩的吗? 可惜霍小饱都快把脖子都仰断了,霍司承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霍小饱只能撅撅嘴,有些遗憾地走出房间。恐龙的小尾巴拖在地上,和霍小饱一样没精打采。 霍司承深感棘手,要向小崽道歉的事似乎又多了一件。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陡然变化的天气让霍司承有一瞬的心烦,再加上在床上待几天了实在无聊,霍司承决定尝试着下床。 平日里他勤于健身,家里也有专门的健身房,每天睡觉前他都要在里面锻炼一个小时,现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饭来张口,实在不是他的作风,他先坐起来,挪到床边,然后一鼓作气用手撑着床边的小茶几,直接站了起来。 打了石膏夹板的腿丝毫不能用力。 他让小徐找来一副拐杖。 小徐看得紧张,又不敢靠他太近,“理、理事长,您小心。” 这要是出了事,她岂不成了全基地的罪人? 不过霍司承很快就把拐杖用上手了,不需要任何帮助和搀扶就能行动自如。 小徐松了口气,她本来就不敢靠近霍司承的房间,现在正好能找机会躲开。 霍司承一个人走到门口,再往前两步,是走廊,霍司承好几天没出房间,此刻竟有种如隔经年的恍惚感。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刚从霍小饱房间出来的钟息,两个人在走廊里遥遥对上。 二楼房间的布局调整过,原本标准坐北朝南光线最好的房间是主卧,现在改成了儿童房,霍司承把主卧次卧两间打通,腾出一个最大的房间,重新做主卧。但不管怎么变,最边缘那个不朝阳的房间永远是客卧。 钟息现在就住在那里。 他看到霍司承撑着拐杖走出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瞬微不可察的担忧,但还没等霍司承看清,他就变回了蛮不在意的样子。 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明明每天都见面,按理说是很难发现身材变化的,但霍司承发现钟息好像瘦了。 钟息愈发清瘦,疲惫,阴沉。 霍司承第一反应是“难道我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很快他就自行批驳了刚刚的想法:等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从身边人的反应,他总结了失忆前他对钟息的态度:宠溺、温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爱得失去理智、合照上看不见一张正脸、结婚前还一个劲倒贴,把所有财产拱手让人。 他始终想不明白,以他的样貌家世,他为什么会喜欢上钟息,还爱得如此卑微? 霍司承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刚刚做好心理建树,可一看到钟息走进客房,他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他记得客房里只有一扇内平开窗,用力才能推开,平日里光线就不好,阴雨天更甚。 钟息进去之后都没有立即开灯,不知道在里面做了什么,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片刻之后他才回到门口,把灯打开。 他看了霍司承一眼,霍司承下意识移开目光,转身面向别处。 少顷,门关上了。 霍司承忘了自己盯着那扇门盯了多久,最后是长时间竖立的右腿传来酸胀的垂坠感,他才骤然回过神。 如大梦方醒,霍司承立即往回走。 明明没有人追他催他,他的动作却显得格外仓促焦急,匆匆回到床边坐下。 外面刮了半天的阴风,黑天乌云,晦暗不明,远处的灌木林和更远处的山峦,在阴霾的映衬下多了几分压抑,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了。 霍司承望向另一侧的城市,蓝岩基地的最高建筑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双子塔,此刻双子塔之间如同峡谷的缝隙里忽然惊起一道闪电。 霍小饱的哭声和雷声同时响起。 霍司承立即起身,也顾不得自己需要休息的右腿,抄起拐杖就往儿童房的方向走,钟息也听到了,他从客房走出来,应该是刚洗过澡,睡衣纽扣还没完全系好。 霍司承比他先到,但腾不出手开门,钟息帮他打开,霍司承闻到他身上的香味。 淡淡的,还是那股薰衣草香。 可霍司承一瞬间竟然犯傻地想:beta也有信息素吗? 钟息没有理会霍司承明显的怔忡,他推开门进去,窗外雷声阵阵,隔着窗帘都能看到闪着寒光的闪电划破昏夜。 霍小饱被吓得直哆嗦,抱着小熊缩在小床角落,一看到钟息进来,如见救兵,迅速爬到床尾,呜呜咽咽地扑进钟息怀里。 霍司承没有育儿经验,也不知道小孩几岁可以分房单独睡,但他总觉得霍小饱太小了点。 “还没到两岁就可以单独睡了吗?” 这还是两天以来霍司承第一次主动问话,但钟息忙着哄霍小饱,没有搭理他。 霍司承吃瘪,只好等在门口。 可霍小饱看到了他,泪眼朦胧地喊了声“爸爸”,霍司承就走了进来。 “和爸爸睡。”霍小饱抽着鼻子说。 钟息本来还想就在儿童房把他哄睡着,可是外面雷雨交加,他也不忍心。 钟息问霍司承:“可以吗?” “可以。”霍司承说。 钟息于是拿起霍小饱的枕头被子和小熊去了主卧,霍司承躺下来,钟息也把霍小饱的东西理好了,他用纸巾擦了擦霍小饱脸上的眼泪,然后给他盖好被子。 钟息坐在床边,轻轻拍着霍小饱的肚子,用一种平稳的节奏,霍小饱左看看钟息,右看看霍司承,抱着小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钟息静静地看着霍小饱。 霍司承不受控制地看向钟息,看到他的侧脸,带着空气感的柔软头发,还有最后一颗纽扣忘了系所以敞开的领口,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钟息漂亮的锁骨,还有更深处的皮肤。 下一秒,钟息不动声色地把纽扣系上了。 “……”霍司承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刚要睡着的霍小饱被霍司承吵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坐在床边的钟息,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妈妈,躺躺。” 霍司承脸色陡变。 钟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霍司承理屈词穷,抬手摸了下鼻子,不知该如何应付霍小饱。 钟息替他解围,轻声说:“小饱先睡。” 可这一次霍小饱突然变聪明了,他抓住钟息的手,把他往床上拽,执拗道:“妈妈陪我睡,一起睡。” ------------ 12 第 12 章 霍小饱察觉不到父母之间的异样,他只希望今天晚上他能和爸爸妈妈睡在一起。 霍司承虽然很疼霍小饱,但因为他工作时间不稳定,有时候很晚回来,有时候半夜接到紧急电话,再加上他对钟息的需求比较频繁,就不适合和霍小饱一直同房睡。 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在霍小饱一岁零八个月的时候,开始训练他在儿童房里独自睡觉。 霍小饱很乖,哭了几天之后就适应了。 最多就是像今天这种大人都害怕的雷雨天气,他会变得娇气一点。 钟息很难拒绝。 他又求了一遍:“妈妈陪我。” 霍司承等了很久都听不到钟息的回答,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钟息俯身亲了亲霍小饱的脸,“妈妈还要看会书。” 霍司承抿了抿唇,涌到喉咙口的话又滑了回去。 霍小饱不理解钟息为什么会拒绝他,委屈巴巴地揪住钟息的衣摆。 比起霍司承,他当然是更亲近钟息的,毕竟钟息又香又软又温柔,而且霍司承最近总是阴晴不定,身上有种让他害怕的味道,和外面的响雷一样,让霍小饱很不安。 “要不你今晚就睡这儿。”霍司承说。 他语气短促,钟息差点没听清。 霍司承一句请求说得像命令一样,钟息还是没搭理他,低头帮霍小饱掖了掖被子。 霍小饱求助霍司承,“爸爸……” 霍司承心想:求助我有什么用?你妈就是因为我才不肯睡在这里的。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碍于面子,他必须在儿子面前有所表示,只好压着嗓音对钟息说:“睡这儿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钟息最后勉强同意了。 霍小饱正在霍司承怀里闹的时候,钟息回去拿枕头被子,霍司承捂住霍小饱的眼睛逗他玩,钟息趁着几秒钟的间隙,简单铺了一下床,幸好床足够大,睡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钟息躺上来的时候,霍小饱开心地滚了两圈,他先去爬过来亲了钟息一口,又爬到霍司承怀里亲了霍司承一口,霍司承的心脏像是被融化的蜜糖包裹住了,一时间忘记跳动。 这就是“一家三口”的感觉吗? 闹腾了一会儿,霍小饱很快就没电了。 他捏了捏小熊,眼皮就开始打架。 钟息在他身边侧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霍小饱的肚子。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钟息轻轻哄睡的声音。 这个声音天然带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让霍司承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一段。那时他母亲叶绘蓝也会唱摇篮曲哄霍司承睡觉,唱外婆桥,唱“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要睡觉”。所有人都说霍司承小时候很闹腾,一没看住就上房拆瓦,吃饭睡觉连最专业的育儿师都犯难。可叶绘蓝还把他当小宝宝,用尽全部温柔对待他。 叶绘蓝在霍司承十四岁时去世。 她离开得太早,霍司承很想告诉他:妈,你看,我也有孩子了。 他很小,很可爱,睡觉很乖。 可能是累了或是困了,钟息的动作也开始变慢,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霍司承用余光观察着钟息,发现他彻底停下来之后,他立刻伸手接替钟息,继续拍霍小饱的小肚子。 可他刚把手放上去,钟息忽然醒了。 手碰到一起。 钟息手指微凉,霍司承的手掌则干燥温暖。 霍小饱的小肚子成了他们两个人的角力场,钟息的手搭在上面,霍司承的手悬停在半空,如果落下来,就会再一次碰到钟息。 如果放在以前,霍司承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纠结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结婚三年,孩子都两岁了,霍司承在纠结要不要碰自己名义上妻子的手。 他不想碰的,他当然不想碰。 他对钟息避之不及,一个beta有什么好碰的,他只是单纯想哄霍小饱睡觉。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钟息已经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去。 “……” 霍司承的手还悬停在那里,但霍小饱已经睡熟了,不需要拍肚子了,他僵持了半分钟,最后只能悻悻收回。 钟息关了灯,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 霍司承和钟息都平躺着,各占一边,中间有一个霍小饱,像是隔着银河。 霍司承不太敢动,甚至不敢出声呼吸,他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打破静谧,吵醒霍小饱。 窗外的雨似乎都在配合,从倾盆而泻变成柔和的淅淅沥沥。 耳边传来钟息均匀的呼吸声。 霍司承望过去。 被霍小饱用一个亲亲封住的心脏遽然破开一个小洞,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逃逸出来。霍司承不想承认,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看到钟息和霍小饱睡在他身边,他感觉到了幸福。 哪怕钟息说不爱,哪怕他们之间好像只有一个霍小饱是唯一的情感牵连,霍司承还是觉得圆满,因为这是他的家。 不过这个可笑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秒,就被霍司承扑灭。 和钟息这种人组建家庭已经是犯蠢的结果,他竟然还能一错再错。 来不及思考更多,他困意渐浓。 · 睡梦中传来一阵剧痛,是小腿处传来的,又抽筋了,他疼得整个人颤了两下,瞬间清醒,待视线清晰后,他咬牙忍痛,喘了口气。 旁边传来一阵奶味。 霍司承转过头,看到霍小饱抱着奶瓶坐在他腰侧,一边喝奶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奶瓶空了大半,看来小家伙很早就醒了。 钟息在旁边收拾自己的枕被。 他今天和霍小饱穿了颜色差不多的衣服,他穿了一件淡黄色的卫衣和牛仔裤,霍小饱穿的是迷你版,不过淡黄色变成了明黄色,衬得他的皮肤又白又亮。 霍司承有些恍惚,思维还没回笼,手先环住了霍小饱,搭在他的屁股上。 霍小饱咧嘴笑,把奶瓶递给霍司承。 霍司承婉拒,“你喝吧。” 霍小饱于是歪倒在霍司承身上,仰着头喝奶,但是钟息提醒他:“坐起来喝。” 他就乖乖坐好。 过了一夜,不知是霍司承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他总觉得钟息变得没那么冷漠了。 他甚至会在霍司承面前露出笑容,虽然对象是霍小饱。 给霍司承拿药的时候也不会随手抛给他,而是放在瓶盖里递给他,看着他吃下去,再拿走杯子,添满热水。 霍司承心想:这就是他的伎俩吗? 偶尔服点软,翘翘嘴角,这也叫勾引? 霍司承嗤之以鼻。 他将前两晚的失眠归结为骨折,骨折恢复的过程中软组织也在愈合,从而出现供血交叉的现象引起断端疼痛,所以才会失眠。 是这样的,怎么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睡? 直到他看到钟息抬手开窗时,卫衣和牛仔裤之间露出的细腰。 霍小饱的皮肤完全遗传了钟息。 霍司承先是被一抹白晃了眼,然后才发现钟息的腰竟然又细又薄,皮肤紧致又光滑,腰侧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一握。 他以前握过吗? 应该握过,毕竟孩子都有了。 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以模糊的形态钻进脑袋,映在眼前,提醒他:可能不止握过。 那些画面少儿不宜,充满了暧昧的色彩,明明是模糊的,霍司承却不自觉代入了钟息。可是钟息不会那么乖,钟息怎么会毫不反抗,任他欺负?他的手好像很轻易就可以握住钟息的腰,指腹滑过他平坦的小腹,抚着他细腻的皮肤,再往上…… “爸爸!” 霍小饱的童音打断了霍司承的记忆,他一时没分清这是回忆还是遐想。 视线清晰后就看到霍小饱突然探过来的小圆脸,霍小饱好奇地问:“爸爸,你看什么?” 霍司承脸色一讪,为自己在孩子面前对钟息产生的轻浮想法感到愧疚。 “没、没什么。” 钟息开了窗户就转身离开了,霍司承的视线下意识跟随。 霍小饱把绘本交给霍司承,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说:“爸爸,读。” 霍司承做贼心虚,匆忙接过绘本,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小人,霍小饱说:“爷爷!” 霍司承微微惊讶,“是,好聪明。” “妈妈说的,不喜欢,爷爷,白胡子。” 霍司承愣住,“妈妈不喜欢爷爷?” 霍小饱点了点头,又翻了一页,“爸爸,这是什么?” 他喊了几声,都没听到霍司承的回答。霍司承却在反复嘀咕霍小饱的话。 钟息不喜欢霍振临。 他当然不会喜欢,毕竟霍振临向来视钟息这个beta为洪水猛兽,祸国殃民,霍家优良的基因传承都在钟息手里毁于一旦。 霍司承忍不住想:钟息讨厌霍振临,究竟只因为霍振临看不起他,还是因为他喜欢霍司承,所以……这次霍小饱没有打断,霍司承自己先制止了这场胡思乱想。 钟息明确说过了,不爱。 霍司承听得真真切切。 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太可笑。 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空布满了乌青色的云,看起来还有一场雨。 文副官拿了几份公文过来,还有一通电话,“理事长,郑亚东说要听您亲自下达命令,不然他不配合。” 郑亚东作为不归属任何基地管理的雇佣兵集团负责人,行事向来乖张,和基地高管甩脸子是常有的事,动辄就说要把坦克开到市中心,碾平办公厅。 最近霍司承出事,外界躁动频繁,有其他基地的人想要离间郑亚东和霍司承之间的交情,郑亚东可能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对霍司承的态度起了疑心。 霍司承冷笑,接过电话,三言两语就安抚好了郑亚东的情绪,同时还恩威并施,沉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 郑亚东连忙在电话那头道歉:“霍理事长,您明鉴,我天天和手下人说,一切行动配合霍理事长指挥,我可就等着您当上联盟总督之后,被您招安当正规军呢。” “别贫了,管好你的人。” 霍司承挂了电话。 文副官说:“理事长,君山塔台的事我还在调查,会尽快出结果的。” “辛苦了。” “霍夫人前两天来了一趟办公厅,但因为您之前下达过指令,不允许霍夫人出现在基地机关重地,保安将她拦在了门口。” 霍司承一听到阮云筝就忍不住皱眉,“挺好的,就这样。” “明白。” 文副官离开之后,霍司承又开始考虑今天晚上睡觉的问题。 他倚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气。 这雨看起来还要继续下,隔着一扇窗能听到屋檐下的雨滴淅淅沥沥反反复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气压低到惹人烦闷。 这是大雨的预兆,说不定还会打雷闪电,到时候霍小饱肯定还会害怕。 霍小饱一害怕,就要爸爸妈妈陪着睡。 那钟息又要带着枕被过来。 霍司承想: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 13 第 13 章 下午五点的时候,小徐打扫卫生经过霍司承的房间,霍司承从厚厚的公文里抬起头,忽然问她:“外面下雨了吗?” 小徐怔了怔,心想床和窗户之间也就三四米的距离,这都看不清吗? 当然她只敢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一下,实际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说:“外面没下雨,理事长,您是觉得地面潮湿吗?” 理事长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 小徐不解,但不敢多问。 霍司承说:“没什么,你继续忙吧。” 又过了一个小时。 小徐清理走廊灯的灰尘时听见霍司承喊她,她连忙走过去,听到霍司承问:“外面下雨了吗?我刚刚听到雷声了。” “是响了几声雷,但没下雨。” 理事长看起来更失望了。 “小饱吃过晚饭了吗?”霍司承问。 “吃过了,钟先生今天做了南瓜松饼,小饱吃了四块呢。” “还有吗?” “啊?”小徐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万万没想到理事长会冒出来这样一个要求,她说:“没有了,理事长您想吃吗?我现在去做。” “不用了。” 霍司承揉揉眉心,把文件放到一边。 南瓜松饼,听起来就很甜,霍司承不爱吃甜食,这种小孩吃的玩意,味道应该很一般,但霍小饱一顿吃了四块,说明味道还不错。 霍司承转头望向窗外。 天上的云像是被挤干了水分的海绵,一滴都落不下来。 小徐打扫完收拾好清洁用具,从储物间里走出来,钟息正好下楼倒水,小徐笑着说:“钟先生,跟您讲个有趣的事,晚上六点多的时候理事长问小饱吃没吃晚饭,我说小饱吃过了,还吃了四块松饼,理事长竟然问,还有吗?” 小徐捂嘴笑,“理事长竟然想吃小孩辅食。” 钟息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他把玻璃水杯放在台面上,“南瓜还有吗?” “啊?”小徐再次愣住,“有、有的。” 钟息顺着小徐指的方向,找到了才用了一点的南瓜,他放到砧板上切了一块,又从冰箱里拿了一颗鸡蛋,系上围裙洗干净手。 “钟先生,您这是要——” “既然他馋了,就做一点给他解解馋吧。” 明明钟息是面无表情的,但小徐莫名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一点和他的表情相反的情绪。 钟息不忘看他亲手制定的菜谱,喃喃自语道:“他今天蛋白质摄入量已经达到标准了,那就不放牛奶了。” 他把蒸好的南瓜和鸡蛋放进搅拌机里搅成糊状,在倒入面粉和少许的糖,然后依次放进平底锅里,烙成三块比霍小饱的手稍微大一点的两面金黄的松饼。 他把松饼装进盘子,递给小徐。 “麻烦你送给他,如果他问是谁做的,你就说我不小心给小饱明天的早餐做多了。” 小徐疑惑,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 她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把松饼送上楼,结果霍司承开口就问:“这是谁做的?” 小徐吓了一跳,她不太敢在霍司承面前撒谎,只能支吾着说:“钟先生……钟先生说他给小饱做明天的早餐,不小心做多了。” 霍司承露出了和听到“没有下雨”一样的表情,接过盘子,直接拿起一块。 没想象中的甜,还挺好吃的,霍司承想。 钟息严格控制着霍司承的饮食摄入量,所以只做了三块,霍司承几口就吃完了,小徐很有眼力见儿地递上湿纸巾,霍司承擦了擦手。 “小饱呢?” “在客厅玩积木。” “他一般几点睡觉?” “十点不到,钟先生一般九点半的时候开始哄小饱回房间。” “知道了。” 小徐如蒙大赦,连忙跑了出去。 钟息坐在霍小饱旁边陪玩积木,看到小徐跑下来也没什么反应,小徐把盘子放进洗碗机,想了想还是说:“钟先生,理事长挺喜欢的,几口就吃光了。” 钟息“嗯”了一声,把黄色三角积木放在圆柱积木的上面,变成城堡的样子,霍小饱拍拍手,他只顾着逗霍小饱玩,对霍司承喜不喜欢松饼这件事并不在意。 钟息的行为总是让小徐茫然费解,不只是理事长失忆后,其实理事长失忆前,钟先生也不怎么回应理事长的示好。 即使做些什么,也藏着藏着,直到最后藏不住了,被理事长发现,才勉强说出口。 小徐曾经把这件事掩去身份,当做八卦讲给朋友听,朋友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这就是不爱,爱怎么会说不出口?爱根本藏不住。 小徐觉得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哪里奇怪。 理事长和钟先生之间有一种很独特的磁场,他们看起来相斥,却又分不开。 “钟先生,你让我打扫客房,我也打扫过了,除了窗户外面,其余地方都干净了。” “多谢。” “应该的,这几天下雨,窗户外面不好擦,我明天找一下自动擦玻璃的东西,我记得放在储物间里了。”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一道雷。 霍小饱“啊”了一声,积木都不要了,猛地扑进钟息怀里。 钟息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不怕不怕,小饱不怕,只是打雷。” 霍小饱把脸埋在钟息的颈窝。 “男子汉要勇敢。” 霍小饱哼哼唧唧地说:“要爸爸。” “爸爸生病还没好,我们不能去打扰他。” 屋檐下的雨帘忽然浓密起来,浓雾暗云压着灌木林,大雨迅疾而来,倾盆而下。 小徐把客厅的窗户都关上,她转头告诉钟息:“钟先生,外面下雨了,看这架势,估计又要下一夜。” 钟息把霍小饱抱上楼,霍司承正好拄着拐棍从房间里出来,两个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后又同时移开,霍司承轻咳一声,用一种刻意疏远的语气对钟息说:“小饱今晚和我睡。” 霍小饱立即抬起头,惊喜地望向霍司承。 “不用。” 好像早有预料钟息会拒绝,霍司承说:“外面电闪雷鸣的,他夜里肯定还会醒,与其半夜起来哄他,不如放我身边。” “不用了。”钟息还是拒绝。 霍司承使出杀手锏,“我的信息素能给他安全感,这阵子我陪的少,他一直没安全感。” 钟息停下脚步,略加思考,但还是先问霍小饱:“你要和爸爸睡,还是一个人睡?” “爸爸妈妈和小饱!” 霍小饱当然会这样回答。 钟息看起来很无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往霍司承的方向走,霍司承迎上霍小饱兴奋的笑脸,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钟息把霍小饱放到床上,霍司承也回到床边,霍小饱迅速爬过去,伸手摸了摸霍司承的特殊材质做的拐杖,“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拐杖。” “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 霍司承一边陪着霍小饱玩,一边偷偷看钟息来回拿枕被,发现钟息只拿了霍小饱的枕被,整理好之后也迟迟没有拿自己那套的迹象,霍小饱正在玩玩具,没发现异样。 霍司承示意霍小饱往旁边看,霍小饱也什么都没发现,霍司承没办法,只能俯身在霍小饱的耳边说:“妈妈今晚不陪你睡。” 霍小饱的注意力立即转移过去,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钟息,问:“妈妈陪我!” 钟息放好霍小饱的小熊玩偶,说:“妈妈今晚要看实验报告,看到很晚很晚,小饱先睡。” 霍小饱急了,连忙从霍司承这边爬到钟息那边,仰着头说:“我陪妈妈看。” 他抱着钟息的腰,粘人劲上来,腻腻歪歪地说:“去书房,我陪妈妈。” “霍小饱,你最近有点不乖。” 霍小饱一下子呆住,仿佛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讨好似地抓了抓钟息的手,发现没有用之后,只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霍司承。 “……”霍司承爱莫能助。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在霍小饱面前是爸爸,在钟息面前可不算丈夫,钟息从来不正眼瞧他,他说话说不定还不如保姆小徐管用。 但既然儿子求助了,他必须硬气起来。 他轻咳一声,说:“要不你把实验报告拿过来,在这里看。” 钟息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霍司承瞬间觉得窘迫难当,又有几分心神不宁。 “已经很晚了,他单独跟我睡肯定睡不着。”霍司承说。 霍小饱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猛点头。 最后钟息还是妥协了。 洗完澡后,他拿下纸质报告走过来,霍小饱本来还在霍司承怀里打滚,一看到钟息来,就乖乖坐好,钟息给他喝了点水。 “现在小饱可以睡觉了吗?” 霍小饱说:“可以!” 他迅速钻到被子里,自己拉起被子盖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钟息,满脸都写着“妈妈快夸我”,钟息说:“很乖。” “我爱你,妈妈。” 霍司承就在旁边静静看着。 那种愚蠢的念头又冒出来了,虽然从头到尾钟息都没搭理过他,甚至拒绝和他同床,但看到这个画面,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将这种心软归结为霍小饱太可爱了。 霍司承爱屋及乌,因为喜爱霍小饱,所以勉强接受了这个阴气沉沉的beta。 钟息关了大灯,只开了自己那边的床头灯,借着晕黄的光线看实验报告,霍司承听着他的翻页声,忍不住说:“你还不睡?” 钟息看了一眼已经睡熟的霍小饱,小声说:“开灯影响你了?那我去书房。” 霍司承条件反射地撑起上半身,“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霍司承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说……从我出事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过正式的沟通。” 钟息看着报告,随口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沟通?” 霍司承没想到钟息会回答得如此直白,一时有些慌乱,原本那些正经的、严肃的、事关经济利益的问题都抛在脑后,他脱口而出:“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呢?” 钟息翻页的手顿了顿。 他说:“想不起来好像也不妨碍你和霍小饱重新建立感情基础。” 钟息说得倒也是实话,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哪怕抹去记忆,也抹不掉霍小饱一声声“爸爸”给他带来的满足感,抹不掉血缘的羁绊。 可霍司承想问的不是这个。 钟息应该也知道霍司承想问的不是霍小饱,但他避而不答。 床头的玻璃盏小灯把钟息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柔和,霍司承的脑海中闪现出类似的画面,但始终想不起来。 把两个人生生从记忆里剜去是一件很怪异的事,这让霍司承感到无所适从,很多时候他的理智和本能都在打架。 理智说,你应该对这个beta提高警惕,抱有戒心,一个分了你的家产、不为你死里逃生回来掉一滴眼泪、你还没问他就脱口一句不爱……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再三思忖。 本能却罔顾一切,信马由缰。 正想着,外面响起一声惊雷,霍司承和钟息几乎是同时伸手,想要捂住霍小饱的耳朵,霍司承的宽大手掌叠在钟息的手上,霍司承看到了钟息无名指上闪着泛蓝银光的戒指。 因为出事时霍司承手臂软组织挫伤,还有做核磁检查时为免金属制品影响成像,他的那枚婚戒就被取了下来,放在床头抽屉里。 霍司承昨天翻出来看了看,戒圈内侧写了霍司承和钟息的英文缩写。 钟息竟然始终戴着。 霍司承还以为他会趁此机会摘下戒指,毕竟戒指代表着自愿接受婚姻的束缚。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那一刻霍司承鬼使神差地,捏住钟息的戒圈,想要摘下来。 钟息从来都是慢慢悠悠,不紧不慢,对霍司承的排斥和讥讽都置若罔闻,可当霍司承作势要摘掉他戒指的那个瞬间,他却眼疾手快,用力挣脱,然后把手藏在背后。 霍司承都愣住了。 他没想到钟息反应这么大。 一抬眸,他看到钟息的眼睛里隐有泪光,但光线太昏暗,他看不太清,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刚想确认,钟息忽然下床,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就准备走。 “我错了。”霍司承条件反射道。 钟息冷眼看他,霍司承板着脸说:“我、我……你别生气,别把霍小饱吵醒了。” 钟息一动不动,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霍司承没有办法,僵持不到半分钟,他就本能退缩,白天三言两语搞定雇佣兵首领的自信和谋略,在钟息面前显得毫无作用。 最后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歉:“对不起。” 钟息这才把东西放了回去,翻身背对着霍司承,关灯睡觉,再没理他。 ------------ 14 第 14 章 霍司承又失眠了。 虽然作为一个颅脑外伤兼骨折患者,他应该保证自己有充足的睡眠,但他还是失眠了。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纠结他昨晚看到的钟息眼底的泪光到底是不是真的,可钟息背对着他,连背影看起来都怒气未消。 纠结到天快亮,钟息哭没哭仍无从知晓,霍司承的眼角倒因为疲惫流下了生理性眼泪。 他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勉勉强强睡了两个小时,直到被霍小饱的哭声吵醒。 钟息早就起床给霍小饱做辅食了。 霍小饱一睁眼发现妈妈不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哭声先哼哼唧唧地出来了。 霍司承强撑着眼皮搂了搂他,可能是感觉到霍司承信息素的不稳定,霍小饱全身都在抗拒,两只小手费力推开霍司承的胳膊,被子还裹在身上就急匆匆往床边爬。 “霍小饱!”霍司承没抓住他。 幸好钟息及时赶到,他才没有掉下床。 钟息把他带去儿童房的卫生间洗漱,霍司承揉了揉眉心,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 怎么养病养得如此心累? 他拿出床头柜抽屉里的戒指,迎着朦胧日光仔细地看,他本来以为是银戒,细看才发现不是,貌似是探测队前些年才发现的一种稀有金属,他竟然用稀有金属给钟息做婚戒。 这算是他公器私用吗? 戒圈里写着ZX and HSC,霍司承一方面觉得幼稚,一方面又感慨,他竟然连刻戒圈里的名字都特意把钟息放在前面。 钟息这只狐狸精一定有千年道行,听霍振临说,他和钟息是在军校里认识的,钟息想尽办法勾引他,两个人的轨迹才产生交集。 霍司承突然开始好奇,他和钟息在军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给盛煊打电话,盛煊正在赶去财政厅开会的路上,兀然接到霍司承的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特意用眼神示意秘书关闭车载电台和其他通讯设备,敛声屏气地接通。 结果霍司承开口就问:“我和钟息在军校的时候是怎么认识的?” “……”盛煊无奈道:“这个问题也值得你上午九点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基地出大事了。” “这对目前的我来说就是大事。” 霍司承语气严肃,倒显得盛煊不对。 盛煊松了松领带,“你和钟息是怎么认识的,让我想想,那时候我和你是全科三年级,钟息是工科一年级,我印象里他好像是学弹药工程的,是那个专业唯一一个beta,有一次学校举办军事演习,我和你都参加了,特种连队里缺一位爆破兵,钟息自愿报名顶替——” 霍司承听得不耐烦,“说重点。” 盛煊叹了口气,难怪钟息说他脑子受伤之后脾气越来越差,说得一点都没错。 “重点就是你和他在演习过程中认识了。” 原来是这样认识的。 一个顶替上来的对实战完全陌生的beta,战场上懵懂无知的小白,遇到了霍司承这样天生的兵王,霍司承已经能猜出剧情发展。 呵,很俗套的爱情故事开端。 他冷笑道:“他故意摔倒,让我扶他?” “想什么呢?是你被美色迷惑,然后被他一枪爆头。” “……”霍司承难以置信,“什么?” 盛煊无辜道:“确实啊,你刚刚打断我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你俩当时分属不同阵营。” 霍司承陷入长达十秒的沉默。 “虽然听上去有点难以接受,但你们确实是这样认识的,他是你军校四年里唯一的败绩。” 霍司承的头脑里大概正在经历一场天崩地裂,盛煊本无意打扰,但他的会议即将开始。 表面上看,他站在办公厅二楼的会议室门口,正在接听霍理事长的重要电话,众人纷纷绕路,不敢靠近,生怕打扰了两位高层领导人的通话,实则盛煊此刻内心只想翻白眼。 因为电话那头霍司承一口笃定:“不可能,你和钟息联合起来骗我,你也被他收买了。” “霍理事长,您还有事吗?没有其他的事我就挂电话了,”盛煊脸上挂着笑,咬牙道:“我真的要开会了。” “没了。”霍司承把电话挂断。 他望着天花板,依旧难以置信,盛煊说的那些,他一个字都不信。 简直荒唐。 虽然他一直厌恶霍振临,但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还是霍振临的说法可信度更高一些。 毕竟盛煊看起来和钟息的关系不错,霍小饱还亲昵地喊他“盛叔叔”。 一定是钟息蓄意勾引,一定是。 勾引上了,钱拿到手了,孩子生了,他就暴露本性,一定是这样。 钟息的名字在霍司承的脑子里上蹿下跳,本就受伤的神经负载过重,已经开始罢工,霍司承都快把脑子用冒烟了,都没想明白钟息昨晚到底为什么不让他摘戒指。 他在床上愁眉苦脸,窗外鸟语花香。 断断续续下了三天的雨终于结束,天空彻底放晴,万里无云,远处传来警卫兵换岗时的清脆脚步声。 文副官打来电话,汇报进度。 霍司承立即收敛思绪,进入工作状态。 “理事长,直升机控制站涉案人员七人,君山森林塔台管制中心相关人员十一人,总共十八人,目前都在警卫署,我已经连夜审问,一方面也让派人去控制站和管制中心搜集证据,目前还没有结果。” 霍司承揉着眉心听完文副官的汇报。 “重点放在管制中心。”他沉声道。 “明白。” “管制中心的负责人叫什么名字?” “张牧。” “张牧,多大年纪?” “四十二岁,二十年前从民航学院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塔台管制中心工作。” 忽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霍司承对文副官说:“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文副官说:“明白。” 通话结束。 霍司承抬起头,钟息端着水杯和药进来,霍司承接过,一声不吭地吃了药。 “失事的原因还没查清楚?” 钟息破天荒地主动发问,霍司承愣了一愣,不禁反问:“你还关心这个?” 钟息拧好药瓶的盖子,“不关心。” 之前钟息说这样的话,霍司承只会心堵,但这次他竟然听出一点赌气的意味,再联想到昨晚摘戒指时钟息的激烈反应。 这是反话。 霍司承感觉自己重新占了上风。 刚刚被盛煊一番话说的正郁结的心情和窗外的天气一样陡然晴朗起来,他重新坐好。 果然他还是习惯这种居高临下,把控制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他打量了钟息一番,“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把戒指给我。” 他以为他捏住了钟息的命门。 结果钟息二话不说,直接把戒指摘下来,扔给了霍司承。 银色的戒圈以圆滑的抛物线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霍司承的膝盖上。 “……” 霍司承慌忙用两手接住,一脸的不可思议,见钟息淡淡看他,他气极都不知道如何发泄,只能狠狠瞪钟息,钟息毫不在意。 最后霍司承只能动作粗鲁地把戒指塞给钟息,恼道:“谁想要你的戒指?拿走拿走。” 钟息好像早有预料,从容戴回戒指。 霍司承想起盛煊说的那句——他是你军校四年里唯一的败绩, 再度惨败,他懊恼地想:真是奇了怪了,他连一个偌大的基地都管下来了,怎么就斗不过一个钟息? 钟息不耐烦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他倒是反客为主。 霍司承心口堵着气,脸色也冷了下来,可钟息的脸色比他更冷,眼看着钟息转身离开,走到床尾了,霍司承一时没忍住,直接坦白:“我不信任联盟调查局,我让小文重新调查了。” 钟息皱起眉头,“可是联盟调查局是由你父亲直接领导的。” “我父亲就可信吗?” 钟息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就可信吗?” 霍司承脸色一僵。 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个问题,他竟然能信任钟息到直接说出“我父亲不可信”这样的话。 他以为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盛煊和文泽,盛煊就不说了,文泽是他的亲信,从军校就培养默契,这些年一直替他鞍前马后,几次军事访问遇到危险,文泽都冲在他前面。这次进入直升机前,文泽也一再请求和霍司承同坐,霍司承认为行程短暂,就安排文泽先去做其他工作,出事之后,文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送他去医院的路上愧疚得不敢说话。 可是就连面对盛煊和文泽,他都很难直接说出那样的话。 霍司承不信任霍振临。 那他还能成为下一任联盟总督吗? 一旦被外界知晓,必然会引起全联盟的轩然大波,还会引起其他基地的骚动。 然而他在钟息面前,竟然连最基本的防备心都没有,将这种话脱口而出,可想而知这几年,他应该从没在钟息面前隐瞒过公事。 “你别以为我有多信任你。”他勉强给自己找点台阶下,“我只是看在霍小饱的份上。” 钟息挑了下眉。 霍司承稍显窘迫,随手拿了份文件放到面前。 “查出来什么?”钟息问。 “还没有。” 霍司承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想知道你是怎么出事的。” 霍司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猛不防心口一暖,钟息这是在……关心他? “你为什么想知道?” 他喉结滑动,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期待。 “学会了下次好实践,”钟息轻飘飘地说:“毕竟还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没转到我名下。” “……” 很好,很好的回答。 霍司承发誓他再也不会对钟息抱有期待了。 文件差点被他揉碎。 看着霍司承吃瘪,钟息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霍司承无能狂怒。 霍小饱不知道房间里的激烈战况,他拖着小熊玩偶跑进来,正努力往床上爬的时候,钟息说:“我出去一趟。” 霍司承和霍小饱同时问:“去哪里?” 钟息只回答了霍小饱,“妈妈回一趟外公外婆家,外公身体不舒服,妈妈晚上就回来。” “小饱要去。” “小饱留在家里陪爸爸。” 霍小饱看起来不情不愿,揪着小熊的耳朵,嘴撅得像油瓶。 在外人看来,这几天是霍司承逐渐重新接受霍小饱的阶段,霍司承在一点一点改变,他逐渐接受了自己已婚有子这个事实,也在一点一点变得柔软。但从霍小饱的视角看,不过是爸爸受伤,脾气暴躁了几天,现在又变回原来的状态,一切都没有变化。 原来的状态就是他和爸爸一起粘着妈妈。 妈妈最重要。 但现在爸爸好像没那么粘妈妈了,霍小饱觉得很奇怪,他想不明白。 霍小饱抓了抓钟息的手,急切地说:“妈妈,带小饱。” 钟息把奶瓶塞给霍小饱,叮嘱道:“小饱在家里带爸爸。” 这话说的好像霍司承比霍小饱更需要人照顾,霍司承动了动嘴唇,想反驳又忍住。 钟息走后,霍司承和抱着奶瓶的霍小饱大眼瞪小眼。 霍小饱喝奶很快,一口接着一口。 实在无聊,霍司承没话找话,“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妈妈?” “因为不喜欢,爸爸。” 霍小饱的断句总是让霍司承心里一顿一顿,他愣住,“为什么不喜欢爸爸?” “爸爸,不亲妈妈。” “什么?” 霍小饱说话时嘴里还含着奶,嘟嘟囔囔,旁人根本听不清,一连串叽里咕噜冒出来,霍司承勉强从霍小饱的婴言婴语里提取有效信息,不容易才听懂刚刚那句话。 霍小饱的意思是,原来霍司承每天早上都会亲钟息,现在不亲了,还总是凶巴巴,霍小饱替钟息鸣不平。 霍小饱紧紧抱住奶瓶,哼了一声,他说:“爸爸不亲,小饱亲。” 霍司承下意识拒绝:“不行。” ------------ 15 第 15 章 一个人带孩子实在无聊。 霍司承处理完公事,霍小饱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腿边呼呼大睡了。 霍司承用手指拨了拨他的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像是捏一颗粉色的软糖。 他的蓝白条纹小袜子还剩一半在脚上,霍司承伸手给他穿好,结果力度没控制住,袜口在霍小饱的脚面弹了一下,把霍小饱弄醒了。 霍小饱揉揉眼睛,开口就是:“妈妈。” “妈妈还没回来。” 霍小饱很不开心,和霍司承对视了几秒,然后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霍司承想了想,决定陪着霍小饱出去走一走,玩一玩,来一些亲子互动。 他拄着拐杖站在床边,“霍小饱,下来。” 霍小饱歪着脑袋,一脸疑惑。 “你想玩什么游戏?” 霍小饱瞬间来了精神,他说:“捉迷藏!” 父爱果然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一向工作狂的霍理事长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霍小饱玩捉迷藏,他说:“行,给你三十秒的时间,先藏起来,然后我去找你。” 霍小饱立即滑下床,他说:“爸爸,眼睛!” 霍司承闭上眼睛。 霍小饱好久没和爸爸玩捉迷藏了,分外激动,拖着小熊在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躲进了儿童房的卫生间。 他躲在小浴缸里面,把小鸭子顶在头上。 霍司承问:“霍小饱你藏好了吗?” 霍小饱开心道:“藏好啦!” 其实从声音就很好分辨了,浴室里发出的声音一听便知,但霍司承还是勉强配合得到处找了找。小徐怕他摔倒,一直在旁边守着,她小声提醒霍司承:“理事长,您最好说一说话,类似于小饱在哪里呀,这样的。” 霍司承说不出那么傻的,小徐只好帮着说:“小饱在哪里啊?怎么找不到呀?” 浴室里传来霍小饱的声音:“小饱在这里。” 小徐噗嗤一声笑出来。 霍司承装模作样地找了找,用拐杖敲了敲每间房的房门,最后才推开卫生间的玻璃门。 霍小饱吓得头上的小鸭子都掉了。 咕咚一声。 霍司承用拐杖敲了敲脏衣篓,敲一敲洗手台,好像还没看到霍小饱,霍小饱悄悄从浴缸里露出小脑袋,本来想看看爸爸站在哪里,结果一下子和霍司承的视线撞上了。 霍司承笑着看他:“霍小饱,抓住了。” 霍小饱扁了扁嘴,霍司承以为他要哭,但他没有,很快他就咧开嘴笑。 小徐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 霍司承正色道:“霍小饱,下次不能随便跳进浴缸里,浴缸里很滑,很危险,知不知道?” “知道。”霍小饱乖乖点头。 “再来一次,”看见霍小饱这么乖巧,霍司承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心很软,“我就在这里数三十秒,你快去躲吧。” 霍小饱立即跑出去,小徐追在后面,“诶哟诶哟,小饱,慢一点慢一点,鞋子掉了。” 霍司承一抬头看到镜子上的便利贴,云朵状的便利贴。 肯定是钟息贴的。 上面写着:[将牙刷毛与牙龈边缘形成45°,轻轻地拂刷牙面,上牙从上往下拂刷,下牙从下往上拂刷,还要刷内侧面和磨牙的咬合面,每个面刷15~20次。] 霍司承看得发出一声轻笑。 霍小饱的牙膏牙刷小毛巾都干干净净,可可爱爱,摆在架子上。 牙刷杯是大熊猫,牙刷是绿色的竹子,宝宝面霜是奶牛,黄色小毛巾上绣着小鸭子,种类丰富的像个动物园,能看出钟息的用心。 钟息在妈妈这个身份上还是能拿满分的。 小徐过来提醒霍司承:“理事长,时间到了。” 霍司承回过神,拄着拐杖走出去。 他问:“霍小饱藏好了吗?” “好啦!” 这次声音从走廊尽头的书房传来。 霍司承照例装模作样地在其他房间找了找,拖延一段时间后才往书房的方向走,他推开书房的门。 明明是他自己的家,整个房子也是他参与设计的,可一走进书房,他竟然有种陌生感。这里完全是钟息的场域,在钟息的打理下,和家里其他房间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这里有整整四面墙的书。 像欧洲中世纪的巴洛克风格的图书馆,中间是一张很大的书桌,一台电脑和一些笔记本,收拾得干净整洁,是钟息的风格。 书房右侧的空地上有一张藤编躺椅,这看起来倒不像是钟息的风格。 霍司承虽然陌生,但已经能猜出来,这躺椅八九不离十是他的手笔。 躺椅上有一张毯子,看来钟息偶尔也会躺在这里看书,有阳光有满墙的书有漂亮的胡桃色桌椅,钟息窝在躺椅里看书浅眠……听上去就是一件很容易惬意的事。 霍司承结束遐想,定睛看到钟息桌上的书,摆在最上面的一本,封面竟然是一头蓝鲸。 小徐说,钟息现在在海洋生物研究所里做研究员,所以书桌上有许多海洋生物的图册。霍司承觉得奇怪,盛煊不是说钟息在军校里是弹药工程专业的吗?怎么又去学海洋生物了?这两个专业听起来毫不相关。 真是奇怪。 霍小饱还躲在书房的窗帘后面,霍司承已经看到他了,忍不住笑了笑,他准备绕过书桌,往霍小饱的方向走。 一不小心,拐杖碰到了钟息放在桌角的一本书,书掉落在地。 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书的名字是《海洋生物酶发酵过程软测量方法》,应该是钟息平日里的工具书,霍司承一手撑在桌边,俯身把书拿了起来。 刚起身,从书里掉出几张照片。 轻飘飘的,像雪片一样。 霍司承开始还没在意,以为是随书附赠的图片,他还有些紧张,心想这些图片原来所放置的书页也许是有对应关系的,万一放回去又放错了,被钟息发现了,钟息大概要生气。 直到看清图片上的内容。 他猛地愣住。 图片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超市,图片的正中央是钟息和一个男人在聊天,男人背对着镜头,只露出侧脸,钟息站在男人对面,脸上挂着浅笑,手里拿着一颗水蜜桃。 男人穿着米灰色的长款风衣,戴了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给人一种要么是大学讲师,要么是研究员的感觉。 照片看起来是偷拍的,偷拍者应该是躲在一个隐蔽的角度观察他们,几张都差不多,两个人在聊天,钟息时而挑选水果,最后一张钟息和男人并肩往前走。 男人从背影上看应该是一个beta,或者是弱等级的alpha,钟息和他差不多高。 霍司承没见过钟息对他露出过这种笑容。 轻松的,愉悦的,自然的。 他看向霍司承的眼神总是充满抵触、反感和淡漠,也不是厌恶,只是不在乎。 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钟息对他那么冷淡,还能和他结婚生子。如果单纯是为了钱,钟息看起来也不是爱财如命见钱眼开的人。 原来不只是不爱,而是另有所爱。 “爸爸!” 霍小饱的催促声将霍司承从沉重的思绪里拉出来,他在窗帘后面看到爸爸的身影一动不动,蹲的时间太久,他有点腿麻了,所以决定给爸爸一点提示,“爸爸!” 霍司承抬头望去。 窗帘的下摆明显凸出来一个小圆球。 霍司承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霍小饱,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如果和钟息结婚的人不是他,而是照片上的这个人,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霍小饱了。 他把照片朝下,用力按在书封上。 他往霍小饱的方向走,拉开帘子,霍小饱学着小老虎的叫声,两只手抬起来,装成小爪子,故作凶狠地“嗷呜”了一声。 他以为能吓到爸爸,咯咯地笑起来。 可霍司承面无表情地看他。 那眼神不像看他,反而像是观察他,暴戾压抑的信息素开始四溢。 霍小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感到委屈,往后退了一步,又因为腿麻,不小心踩住了窗帘的流苏,没站稳脚底一滑,就扑通摔在地板上。 屁股很痛,他瞬间眼含泪花。 他下意识地喊:“妈妈……” 霍司承自己都站不稳,但本能替他做出反应,他把拐杖放到一边,用手撑在窗台边,俯身环抱住霍小饱,可是他的右腿已经竖立悬空太久,膝盖的断裂还没愈合,越是俯身用力,骨折处的撕扯感越严重。 刚刚抱住霍小饱,痛感就从膝盖贯穿全身,他无法控制地用力收紧手臂,霍小饱一下子疼得哭出声来。 小徐听到声音立即跑进来。 只见霍司承的拐杖摔在旁边,他以一种艰难的姿势单手抱着霍小饱,霍小饱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可霍司承也弯不下腰。 小徐连忙把霍小饱接过来,顺便把拐杖拿给霍司承。 霍小饱被霍司承刚刚的表情吓到了,几天前惊恐的记忆被唤醒,爸爸不是原来的爸爸了,他伏在小徐的肩膀上痛哭。 霍司承一靠近,他哭得更凶。 “你带他回儿童房吧。”霍司承无奈地说。 “好的。” 小徐抱着霍小饱离开后,书房里还回荡着霍小饱一抽一噎的哭声。 霍司承的头又开始疼。 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照片,越是疯狂地回想,那个男人是谁? 他应该认识,因为记忆里有模糊的印象。 其实他更在意钟息,他为什么要笑呢? 可以和一个外人自然而然地微笑交流,却做不到给自己的丈夫一个好脸色吗?从他出事到现在,钟息有表现出半点的心疼和难过吗?他好像巴不得霍司承把他忘了。 霍司承万分后悔。 其实前两天,有那么一瞬。 晨光微曦的时刻,他看到钟息和霍小饱躺在他身边,圆满感迅速充盈全身,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哪怕钟息不爱我,我也认了,我想要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现在看来,连这个卑微的想法都是奢望。 钟息回来的时候,一楼空无一人。 小徐不在。 他有些疑惑,换了拖鞋径直上楼,刚走到儿童房门口,正好撞上刚从里面出来的小徐,小徐见到钟息,面色一喜,压着声音说:“钟先生,您回来了,小饱刚睡着。” 钟息看了眼手表,疑惑:“怎么这个点睡觉?” 小徐给钟息讲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他们在我的书房里玩捉迷藏?” “是的,本来玩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了,小饱突然哭了,理事长本来想抱,可他……不方便,把小饱弄疼了,我就赶忙接了过来,把小饱带回儿童房。” 小徐把儿童房的门拉开一道窄窄的门缝,小声说:“小饱哭得蛮凶的,一直说难受想要妈妈,我给他倒了水,他喝了些水,又哭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睡着。” “他说他难受?” “是。” 钟息进去看了看,帮霍小饱掖好被子。 出来之后,小徐说:“钟先生,那我先下去做午饭了。” “好,辛苦了。”钟息掩上儿童房的门。 他去了一趟书房,原本是想开窗通风,走到桌边时他猛地停住。 霍司承睡在躺椅里,闭着眼睛。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和整间书房的色调倒是搭配。 拐杖被随意地丢在地毯上,书房里光线昏暗,小茶几上放着一本钟息两个月前买的专业参考书,被翻开到十几页,大概是太过枯燥,被霍司承弃到一边。 钟息俯身捡起霍司承的拐杖,起身时对上了霍司承沉沉的目光。 原来他没睡着,钟息移开视线,将专业书合起来放回桌上,说:“醒了就回主卧吧。” “为什么?书房里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吗?” 钟息整理的手停了下来。 ------------ 16 第 16 章 钟息看到了那几张照片。 正面朝下,边角褶皱,像是被人充满恨意地用力攥过,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霍司承的一声轻笑,他语气平静,带着自嘲,“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资格听你的解释,毕竟你一点都不在乎。” 钟息垂眸不语。 他拿起照片看了看。 他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颗水蜜桃,突然想起,好久没买水蜜桃给霍小饱吃了。 钟息不觉得这些照片有什么奇怪的,他甚至看不出自己是在笑,他认为那只是聆听对方说话时一个礼貌客气的表情,可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霍司承都会为此大发雷霆,连质问的语气都差不多。 霍司承失忆之前问:我想听你的解释,我要你明明白白说你爱我。 失忆之后问: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资格听你的解释,毕竟你一点都不在乎。 钟息感到疲惫。 “从我出事到现在,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说我以前很爱你,对你和孩子很好,出于父亲的责任,我已经努力调动出情绪去爱霍小饱,但对于你,我没有责任,我对你应该没什么亏欠。” 钟息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霍司承正好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他没有回答。 霍司承用一种早有预料的语气说:“虽然从我出事到现在才过了半个月,但我竟然能猜到你不会解释,猜到你会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 钟息淡定自若地整理着书桌。 “如果是这样,你到底为什么同意结婚?” 钟息把桌上的书分别放进不同的书柜,这次他大发慈悲地回答了霍司承的问题。 “因为你求了三次婚。” 霍司承气极反笑,“这也算理由?” 钟息走到窗边,把帘幔往两边拉开,然后打开窗户:“你总是在研究所门口招摇过市,惹得别人议论纷纷,我又很怕麻烦。” 霍司承轻挑眉梢,冷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听上去好委屈。” 他突然抬高了音量:“可是你现在拥有一切,拥有最尊贵的身份,数不完的钱,可爱的孩子,甚至我在失忆前还那么爱你,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吗?” 钟息猛地僵住,两只手攥紧了窗沿。 有什么好委屈的? 钟息觉得喉口泛起阵阵苦涩。 霍司承把一切都忘了,把过往的那些好的坏的、让钟息爱恨交加的故事都忘了。 钟息好羡慕他,他总是洒脱,想爱就爱,想忘就忘,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窗外的清新空气裹挟着十一月的冷意吹进来,霍司承的声音也掺了几分冷意:“钟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一个解释。” 钟息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无奈地说:“你已经有主观臆断了,我的解释还有用吗?” 钟息看着远处的灌木林。 风吹过,惊起几只飞鸟,看着飞鸟远去,变成几个黑点,他怅惘地想:这明明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我来解释道歉呢? 明明是你主动招惹我的。 你以为我很想爱你吗? · · 七年前。 联盟军事学院一年一度的军事演习在学生们的踊跃报名中拉开序幕。 Alpha更衣室里,盛煊卸下防弹背心和丛林靴,放到一边,和他相熟的学弟满眼艳羡地走过来,“盛学长,你这一套也太帅了,我什么时候也能穿出这种感觉啊?” 盛煊指了一下窗边,“真正帅的在那呢。” 学弟顺着盛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窗边接电话的霍司承。 霍司承穿着配备负载背心的战斗服,身姿挺拔健硕,起码有一米九,被涂了迷彩的脸难掩英俊,下颌如刀削,充满了雄性骨骼的凌厉感,一只特种卡.宾枪在他手里像玩具一样,被他绕指轻松转了一圈。 学弟看得晃了眼,讪讪道:“把这位当目标,那我还不如早点退学。” 盛煊笑了笑。 学弟咋舌道:“霍学长简直是天生的反恐精英,我看了他的体能数据和作战成绩,太反人类了,怎么会有人真的百发百中啊。” 盛煊拍拍小学弟的肩膀,宽慰道:“十级的alpha本身就是反人类的存在,比不上他才是正常的,你看我,就从来不拿他做目标。” 小学弟原本认真地点了点头,等盛煊走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盛学长!你这样的九级alpha难道就不罕见吗?” 盛煊朝他摆了摆手。 霍司承接完电话,盛煊走过来,问他:“今年的军事演习你参加吗?” “本来不想参加,但柳中校给我报了名。” “他拿你当吉祥物呢。” 霍司承轻扯嘴角,脱了身上的装备。 “我听说霍总督下个月要在总督府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邀请了所有政商世家的适龄omega,意图很明显啊。” 霍司承装没听见。 “我说,你爸开始给你筹划亲事了。” 霍司承解开林地迷彩服的纽扣,把外套脱了扔到一边,“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 “没有。” “不可能。” 霍司承打量了他一眼,“你和俞可钰捅破窗户纸了?” 盛煊皱眉,“这和小鱼有什么关系?” 霍司承往淋浴区走,“那你荡什么漾?” 盛煊笑着跟在他后面,“我好奇啊,我真好奇,我特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征服你。” “无聊。” “其实老林将军的孙子和你就很般配,人家一个柔柔弱弱的omega,为了你上军校,每天训练得累死了,我感觉你爸也挺喜欢他的。” “我不喜欢。” 霍司承打开莲蓬头,水流猛冲下来。 “为什么不喜欢?”盛煊一脸八卦。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我是霍司承。” “这话说的,就是因为你是霍司承,那些人才会一批又一批地往你身上扑啊,霍司承这三个字和你这个人,本来就是分不开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敢问全军校还有不认识你的人吗?” “肯定有,”霍司承随口道:“如果非要找,我就找个不认识我的。” 盛煊笑道:“那你就单着吧。” 霍司承没说话,一脸的无所谓。 三天后,联盟军校一年一度的演训行动和军事演习正式开始,军校特地请来霍振临和多位联盟高官前来开幕。 演习类型被设定为边境防御演习,参加演习的军校生们被分为红蓝两军。 红方守、蓝方进攻。 霍司承穿着一身轻便的作战服从坦克里出来,柳中校站在外面,笑着说:“你父亲遣人来找你,到处都找不到,我说我来找。” “什么事?” “没什么事,看看你。” 霍司承不用猜也知道,盛煊提到的那个omega此刻肯定坐在司令部里,坐在霍振临身边。 他把自己的红色标识摘下来,又重新贴上,咣当一声关上坦克的顶部舱盖,“柳叔,这演习的名是您给我报的,我这儿正打仗呢。” 柳中校无奈地笑了笑,“总督喊你过去,你就过去一下吧,不妨事的。” 步讯机里传出连长的声音,“敌方指挥部队使用发烟□□掩护射击,并派出爆破组前出爆破,目标是我军三号碉堡。” 霍司承朝柳中校耸了耸肩膀,一副“战况如此激烈我也没办法”的表情,抄起枪就走了。 赶到场地时,盛煊正在安排狙击点。 霍司承接过望远镜,看到蓝军的扫雷车,“嚯,什么时候出的新家伙?” “上个月新出的,综合轮式扫雷车,爆破精准度比上一代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姚文和参与设计的,都快跟我吹牛吹死了。” 霍司承眯起眼睛,看到扫雷车旁边有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 “怎么还有小孩?” 盛煊看了看,“人家就是瘦了点,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小孩了?” 一旁的学弟总想着能和霍司承说两句话,他主动插嘴,说:“我认识他,他好像是弹药工程专业的,今年大一,不是正儿八经的爆破兵,因为这次爆破组缺人,他主动报名,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一个beta上战场。” “他是beta?”盛煊略显惊讶。 “对,他是弹药工程专业唯一一个beta。” 霍司承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个瘦弱的身影,看着他试探着左看右看,酝酿好久才发射一炮,忍不住轻笑一声:“胆子好小。” 盛煊习惯性替人说话:“大一新生,能做到这样已经可以了。” 霍司承架好枪,找好狙击点,数了一下数量,然后拍了拍学弟的肩膀,“你来。” 学弟吓得直接结巴了,“啊,我?” “不然呢?” 学弟心里打着退堂鼓,紧张得都快吐了,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霍司承这种顶级alpha,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手也在哆嗦,他都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霍司承恐怖的信息素。 盛煊笑着说:“紧张什么?你平时训练成绩不都是班级第一吗?” “我……我……” 霍司承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还有半分钟有效时间,你确定要浪费?” “不、不浪费。” “叫什么名字?” “孙骞。” “很好,孙骞,”霍司承拿着望远镜,语气变得严肃,“全程西北侧风,风力两级,距离九百米,视线良好,可以射击。” “是,收到命令!”孙骞也瞬间变得严肃,他迅速下趴握枪瞄准目标。 一枪、两枪。 盛煊紧盯着对面的扫雷车,“歼敌两人。” 孙骞不愧是步兵班的尖子生,虽然在霍司承面前唯唯诺诺,真到了实战的时候,还是让霍司承和盛煊惊艳了一把。 到了最后一枪,最后一个人。 孙骞的枪声和碉堡的爆破声同时响起。 盛煊略显遗憾,望向后面的霍司承,“被对面的爆破兵抢了先。” 霍司承挑了下眉,“哪一个?” “你说的那个小孩,还挺猛。” 霍司承接过望远镜时,正好看到小孩飞奔进了扫雷车,正准备原路返回营地。霍司承陡然来了兴趣,他把望远镜扔给孙骞,说:“表现不错,盛煊给他记一分。” 孙骞惊喜道:“加一分吗?” 霍司承抄起枪,“扣分,这么点距离还漏掉一个,好意思加分?” 孙骞瞬间蔫巴了,盛煊笑着安慰他:“别被他影响,他要是真想给你扣分,早就开骂了,他这是夸你呢。” 孙骞“啊”了一声,“这也叫夸啊。” “嗯,他对有天赋的同学还算温柔。” 孙骞扯扯嘴角,小声嘟囔:“这……这也叫温柔啊,我刚刚吓得差点尿裤子了。” 看着霍司承远走的身影,孙骞好奇地问:“霍学长这是去哪里?” “追小孩去了。” “啊?” “追杀。”盛煊补充道。 “哦。” 扫雷车离对方营地只剩几公里的距离,感觉到有坦克逼近,扫雷车立刻加快速度,但坦克的驾驶者明显比他熟练得多,也强势许多,不停地从侧面逼近,想把他往沼泽地逼。 扫雷车刚要调转方向,就被坦克的烟雾弹击中,视线瞬间被红色的浓烟笼罩,红外探测和瞄准设备瞬间失效,危在旦夕。 钟息正紧急开启防护措施,他才学了一年不到的弹药工程,对扫雷车的使用方法还不熟悉,烟雾即将消散,他才找到按钮,还没来得及按下,头顶的舱盖忽然被人打开。 霍司承单膝跪在舱盖旁,用一只长式卡.宾枪瞄准他,声音里藏着笑:“逃了十二分钟四十三秒,不错。” 钟息呆呆地仰起头,脸上的迷彩口罩和防护镜因为车舱里太热,被他摘掉了。 霍司承看见一张白净的小脸。 很秀气,很可爱。 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 钟息两手举过头顶,他还是望着霍司承,眼神里满是疑惑,他试图看到霍司承臂弯上的颜色标识,以分清敌我。 “你不认识我?”霍司承问。 钟息摇摇头,他的眼神单纯而清澈。 霍司承微微愣神,手指不自觉离开扳机。 就在这一秒,钟息拿起一旁的枪,对准霍司承,没有片刻的犹豫和停顿,他的枪发出一束激光,直射霍司承的胸章。 命中激活发烟器。 耳机里传来冷淡的系统判定声:红方霍司承被射中。 “……” 霍司承没反应过来,直到钟息因为害怕,补了第二枪。 空包弹擦过霍司承的脸颊,虽然主要材质是木头,但里面还是包含了少许金属,高温出膛时瞬间破碎,划破了霍司承的脸。 霍司承伸手去摸,摸到了血。 他再次哑然,他望向钟息,不解地问:“你补第二枪干嘛?” 钟息抱着枪无辜道:“你盯着我干嘛?” ------------ 17 第 17 章 霍司承被射中的消息瞬间席卷了军校,一直到演习结束,霍司承到底是怎么被一枪爆头的,仍旧是军校生们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人说是对方偷袭。 立即有人反驳:霍司承是顶尖的狙击手,他的侦查能力和应变能力是一流的,普通军校生根本不具备偷袭霍司承的能力。 有人说对方是个关系户,霍司承是看在对方后台的份上,对他手下留情。 这个观点也迅速遭到了批驳:霍司承将来很有可能是联盟总督,整个联盟不可能有让霍司承忌惮的后台。 最后吵来吵去,都没有定论。 医院里的急诊室。 护士给霍司承处理好伤口,霍司承按着防水贴,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钟息。 钟息,弹药工程专业一年级的学生。 Beta,身高一米七五。 家住蓝岩基地星海区,父母是普通的公务员,他以星海区总分前十的成绩考入军校。 这是文泽给他发来的资料。 除了读弹药工程专业的beta,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霍司承看着他,看他深深埋着头,心想:这小孩现在大概很害怕,估计又愧疚又恐惧。 毕竟整个联盟敢拿枪指着霍司承的人几乎没有,这小孩不仅拿枪对着霍司承,还一连开了两枪,直接让霍司承挂了彩。 霍司承决定安慰一下他,护士处理完之后,他起身走向钟息。 “行了,把头抬起来。” 钟息不动。 “我不骂你,也不会处罚你,本身就是军事演习,你做的没错。” 钟息还是不动。 霍司承感到疑惑,心想这小孩脾气还挺拧的,他的语气还不够温和吗? “钟息,把头抬起来。” 霍司承用尽最后一点耐心,钟息还是无动于衷,霍司承以为钟息哭了。 以他的经验而言,从小到大那些有意无意中伤他的小孩,都会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因为害怕被父母惩罚而大哭。 他立即蹲了下来。 然后发现,钟息已经睡着了。 “……” 钟息的眼睛紧闭着,睫毛纤长,因为环境陌生而微微发颤,但呼吸已经均匀平缓。 真的睡着了。 他鼻尖上的小痣在霍司承视线的正中心,霍司承很难挪开眼。 看了一会儿,霍司承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拿起一旁的医用酒精,打开盖子,放在钟息的鼻子下面,钟息被强烈刺鼻的气味吓醒,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极具侵略感的脸。 五官英挺得叫人心慌,右颊贴了一张医用创可贴,但不难看,倒添了些匪气。 钟息又呆住了。 霍司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要我喝掉吗?”他垂眸望着霍司承手里的医用酒精。 语气可怜得好像霍司承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凶神恶煞,是会用极端手段霸凌别人的人。 明明是他无缘无故朝着霍司承补了一枪,导致霍司承脸上挂了彩,现在却反客为主,霍司承被他气笑了,继续逗他:“是啊,我就是要你喝一口,喝一口我就原谅你了。” “我会中毒,胃肠道也会坏掉。” “没事,我会赔钱。” 钟息看着霍司承,霍司承朝他挑了下眉。 僵持几秒后,钟息眼圈渐红。 他原本皮肤太白,眼圈红得就格外明显,联想到两个小时前他抬枪射击的样子,实在太过反差,霍司承更觉有趣。 “我不想喝,”钟息能屈能伸,他表情诚恳道:“对不起,我可以用其他方式道歉。” 霍司承把医用酒精瓶放回架子上,“什么方式都可以?” 钟息愣了愣,“我是beta。” 霍司承轻笑,心想这小孩懂得还挺多,“我知道你是beta,你刚刚在想什么?” 钟息低头不语。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钟息身上的作战服还没换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临时顶替,码数好像还大了点,灰扑扑的绿色作战服把他完全包裹住,他一低头,尖尖的下巴就藏进了衣领里。 他看起来好像很怕霍司承。 “知道,霍司承。” 霍司承一愣,“怎么知道的?” “刚刚医生告诉我的。” 军校的急诊科医生一看到霍司承就瞬间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待看到他脸上的血之后,吓得像是天塌了下来。看到钟息懵懵地站在霍司承旁边,医生还以为钟息是霍司承的副官,抓住他问:“霍公子这是怎么了?” “霍公子是谁?”钟息疑惑。 医生指着霍司承说:“这是霍总督的儿子啊。” 霍……总督?! 钟息脸色一凛,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竟然打伤了联盟总督的儿子。 钟息越是怕霍司承,霍司承越觉得好玩,他拎了张凳子坐在钟息面前,一本正经道:“你这次军演立功了,起码立了三等功,三等功加学分的,还有奖金,想要吗?” 钟息连忙点头。 “但我不想让他们给你。” 钟息低下头,忍气吞声道:“哦。” “你叫什么名字?” “钟息,钟表的钟,休息的息。” 他一直低眉垂眼,霍司承总觉得他只是表面乖顺,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呢。 “钟息……”霍司承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下个月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你要是帮了我,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什么忙?” 霍司承眼里是戏谑的笑,钟息愈发局促不安,他拧紧眉头,身体不自觉往后躲。霍司承故意逗他,看他往后躲,就一个劲往前靠。 鼻尖差一点就要碰到了。 霍司承余光里瞥到钟息握紧的拳头,他毫不怀疑,他若是再靠近一点,只要一点点,钟息的拳头一定会让他另外半张脸也挂上彩。 “小忙,放心。” 霍司承朝他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开。 钟息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他是弹药工程专业唯一的一个beta,入学时辅导员出于无奈,只能安排和其他专业的人同住。 一个宿舍四个人,其他三个人都是纳米材料专业的,他们看到钟息进来,齐齐涌了上去,钟息吓得僵立原地。 平时他们都不怎么搭理钟息。 “你不是参加军演了吗?你知不知道今天霍司承被人一枪爆头了?” 钟息摇摇头,窘迫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他们说他是和蓝方爆破组狭路相逢,然后被狙击手偷袭的,你不就是蓝方爆破组的吗?” 钟息不知道从他去医院到回来的这几个小时里,外面的世界已经把谣言传到了当事人都不知情的地步,他讪讪笑道:“我真不知道,我……我第一次参加军演,什么都不懂。” 室友们没太指望钟息,叹了口气,“也是,你估计都见不到霍司承。” “我太累了,我要睡觉了。”钟息放下书包,准备去洗漱。 和他关系稍好的刘响说:“你平时没什么事都要睡那么久,今天参加了一场军事演习,我感觉你能睡到明天晚上。” 一旁的室友也说:“钟息,你爸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的太有远见了,钟表转过一圈,你休息12个小时,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睡的人。” 钟息站在卫生间门口,想了想,并不反驳,他说:“确实,我也没见过。” 几个室友:“……” 刘响看着紧闭的卫生间门,听到里面水声响起才说:“他为什么要报名军事演习啊?” “好像是为了加学分。” “只要报名参加就可以加学分吗?” “当然不是,起码得立功吧。” “哦,”刘响很不理解:“那他费什么劲啊?” 第二天军校召开表彰大会,给在军事演习中表现优异的学生颁奖。 和刘响估计的差不多,钟息果然昏睡不醒,他好不容易撑着眼皮走进礼堂,找到班级所在的位置坐下。 校长还没讲完话,他就已经睡着了。 半小时后,身边的同学猛推他的胳膊,“钟息,醒醒,钟息快醒醒,上去领奖!” 钟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旁边的同学迫不得已,只能狠掐了钟息一把,钟息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同学。 “到你领奖了!” 钟息还在缓冲状态,他迷迷糊糊望向台上,大屏幕上赫然写着:【弹药工程专业二班,钟息,荣获一等功】 钟息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同学实在忍不了他这个慢吞吞的性子,直接一用力,把他从座位上推了出去。 钟息沿着礼堂中间铺了红毯的楼梯往下走,一步步靠近礼台。 军校校长兼军演总司令站在台上,手里拿着证书和奖杯,静静等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他听见了很多议论声,大概在讨论怎么会冒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钟息,还是弹药工程专业的,连普通模练都没参加过,竟然能只身操作扫雷车,炸完红方碉堡后还拿下了红方连队的狙击手,歪打正着直接拿了一等功。 其实钟息自己也觉得茫然无措。 他真的只是为了学分,才报名碰碰运气的。 快走到礼台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挺拔健硕,连背影都张扬显眼,那人好像能察觉到钟息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 霍司承朝他眨了一下眼。 钟息移开目光,皱起眉头。 霍司承丝毫不恼,他浅笑着回过头,和身边人继续说话。 钟息走到台上,和校长握手,鞠躬领奖。 有种做梦一般的轻飘飘的感觉,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当天晚上,他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后天南区一号停车场见。】 正当他疑惑来信人是谁时,对方又给他发了一条:【小忙。】 钟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手机突然变得很烫,对于霍司承突然入侵他的生活这件事,钟息感到茫然又不安。 三个室友出去聚了个餐回来,看到钟息躺在床上,忍不住问:“就是你把霍司承一枪爆头的啊,我们昨天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 钟息闷声说:“我不知道他是霍司承。” 这话内容是真,时态是假,钟息本不想撒谎,但他也不想惹来麻烦。 刘响并没多想,只是叹气,“你完了,钟息,你得罪霍司承了。” 钟息很想纠正刘响他们的说法。 如果从实战的角度而言,敌我对峙,千钧一发,钟息为了保命,别说补第二枪了,他架着机关枪朝霍司承扫射,把霍司承扫成筛子,都是符合常理的本能反应。 钟息没有参加过军演,他对军演里的一切都很生疏,包括作战心态。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用戏谑的语气对他说:你完了,你得罪霍司承了。 而不是说,钟息,你真厉害,你竟然破了霍司承的不败战绩,你把他一枪爆头欸! 钟息闷闷地闭上眼睛,宿舍灯熄了之后,他又拿起手机,给彬白发去消息:【为什么有些人会对权势产生盲目的崇拜呢?】 沈彬白的头像一直没有变,和他们在观星论坛上初识时一样,还是银河的照片。 很快,沈彬白就发来了回复:【可能他们也想成为其中一份子。】 【好没意思。】 【社会就是这样的,很无聊,所以我们抬头看星星。小息,今天心情不好吗?】 钟息几次输入又修改,最后他把关于霍司承的几行字一一删除,只回复:【没有,军演前后太累了,我可能需要休息。】 ------------ 18 第 18 章 钟息放下手机,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帘没有完全拉上,钟息从缝隙中窥见今晚的月色,有些黯淡,像他的心情一样。 但他在乌云中看到一颗星星。 那颗星星恒久地停留在他的视野里,悬于遥远夜空之中,忽隐忽现,陪伴钟息很多年。 钟息有个秘密。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外星来的。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他深信不疑。 这些年他把这个秘密告诉过很多人,大家都觉得可笑。 母亲也跟他讲:再过几年,等你工作了结婚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幼稚的想法了。 所有人里只有沈彬白不笑话他。 钟息怔怔地望着窗外。 宿舍里其他室友还在讨论特种兵野战训练有多残酷,三句话不离霍司承。 钟息听得心情愈发烦躁。 “我要离开地球,”钟息拽被子时闷声道:“我不想见他,我要回我自己的星球。” 刘响听到钟息的嘀嘀咕咕,但没听清,于是问:“你在说什么啊钟息?” 钟息僵了僵,从被窝里钻出来,改口道:“我说我要睡觉了。” “诶呀你一天要睡多久啊,听说特种兵野战队他们一天只睡两小时,霍司承之前……”室友们又开始聊刚刚没说完聊完的话题。 钟息深吸一口气,捂住耳朵。 霍司承约他明天见面,说是有个小忙要让他帮忙,他语焉不详地说了声“小忙”,钟息心情郁结到两夜都没睡好。 第三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宿舍楼往一号停车场的方向走。 每一步都重如千钧。 他远远地就看到霍司承站在车边。 霍司承实在是太惹眼了。 他的衬衣和西裤都是纯黑的,熨帖笔挺,衬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眉眼里少了几分穿军装时的痞气,显得格外矜贵。 钟息偷偷打量着他,看着看着就没了距离的概念,都快走到霍司承面前了,他还用抵触和质疑的眼神盯着霍司承,直到霍司承弯起嘴角,微微俯身,“不认识我了吗?” 他猛地停住,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退了一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因为要参加一场舞会。” 钟息瞪大眼睛,“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我不会跳舞。” “我知道,不需要你跳舞。” “我不想去。” 霍司承没有立即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防水创可贴还在,提醒着钟息要为自己冲动扣动扳机这件事付出代价。 “……什么舞会啊。”钟息不情不愿。 霍司承把他推进副驾驶座,“去了你就知道了,有很多好吃的,吃饱就可以回来了。” 钟息想:那太好了,反正我不爱吃东西,我就吃一点点,一点点就饱。 霍司承开的是一辆黑色吉普车,钟息对汽车并不了解,大概能感觉出来这辆车是由越野车深度改装而来的,车身通体漆黑发亮,线条极致硬朗,像是深沉的黑武士,开在平坦的马路上,回头率过于高,和霍司承一样惹眼。 霍司承时不时转头看他,钟息有些不自然,眉头始终拧着,闷闷不乐地攥着安全带。 “一等功加多少学分?”霍司承问。 “十分。” “十分啊,你要那么高的学分做什么?” “不喜欢参加其他集体活动。” 霍司承轻笑,“原来是这样,拿一次一等功可以少参加十次无聊的集体活动,挺划算的。” 钟息其实想问:我为什么能拿到一等功? 钟息很清楚,如果霍司承不说,钟息把他一枪爆头的英勇事迹将无人可知,如果霍司承从中作梗,钟息有可能连三等功都拿不到,但是钟息顺利拿到了一等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一个无名小卒打败了霍司承。 以霍司承那样的性格,能接受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吗?钟息有一点好奇。 但他不会问的。 他不想和霍司承说话。 他偷偷给彬白发消息:【彬白,我要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和讨厌的人待在一起。】 彬白:【谁?】 钟息:【遇到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他让我陪同他参加一个活动,不过你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很快就可以回宿舍了。】 彬白:【那就好。】 钟息:【我最近在军演,很忙,你上次说你拍到了一个很好看的星系,我都没时间看,今晚可以详细地讲给我听吗?】 彬白:【可以。】 霍司承的声音从左侧幽幽地传过来,“钟息同学,下车吧。” 钟息一扭头就看到霍司承斜着身子倚在车门和车座之间,眼神含笑地看着他,昏暗的车厢将他的轮廓映得更加深刻。 钟息吓得收起手机。 他们来到一处灌木环绕的庄园。 钟息看着高大的灌木丛,他小声呢喃:“我喜欢灌木环绕的房子,很有安全感。” 他以为霍司承听不见他说话,结果话音刚落,霍司承就说:“是吗?我倒觉得遮挡视线。” 钟息没回应,他闭着嘴巴欣赏美景。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庄园的最中心,钟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总督府。 他此刻正站在联盟最高领导人的家门口,纵然是钟息这种八百年不会看一次新闻的人,都忍不住有些紧张和局促,他往霍司承身后躲了躲,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霍司承好像最喜欢看他这副样子,钟息往他身后躲,他偏要转身,钟息只能像害怕被老鹰抓走的小鸡一样,死死盯着霍司承后腰的衬衫褶皱,一有机会就躲在霍司承身后。 霍司承心情愉悦,迎面遇到柳中校。 柳中校携夫人前来,他对夫人说:“我常常提起霍总督的公子,你是不是都没见过?” 柳夫人温柔颔首道:“真是青年才俊。” 霍司承伸手同夫人相握,“中校是我的老师,您就是我的师母了。” 柳中校注意到霍司承身后躲着的人,穿着白色卫衣和牛仔裤,看着和整个宴会厅都格格不入,而且……怎么身形还有点眼熟? 霍司承把钟息从身后捞出来,他揽住钟息的肩膀,笑道:“中校,这位您应该见过的,前两天的表彰会,这位可是一等功得主。” “钟息,是吧?”柳中校记起来。 钟息仓惶点头,他很微弱地打了招呼:“中校好,我是弹药工程专业一班的钟息。” 可惜声音太小,柳中校没注意。 柳中校正要叮嘱霍司承,霍司承忽然抢白道:“中校,钟息刚刚打了招呼,您听见了吗?” 中校连忙说:“你好,钟同学,军演表现非常好,未来可期。” 钟息大窘。 霍司承笑着望向钟息,钟息似乎想摆脱霍司承的束缚,一个劲地扭动肩膀,眉宇间还有些不耐烦,霍司承还不愿意,笑意吟吟地低头附耳说了几句,钟息才安静下来。 两个人好像和周围隔开了磁场,霍司承的语气和动作都很亲昵,像是情人间嬉闹。 柳中校愣住。 他从没见过霍司承露出这副神情。 柳中校脸色变了变,他了解霍司承,知道霍司承是不允许别人随意近身的,除了他从小到大的朋友盛煊和俞可钰。 难道霍司承和钟息…… 他审视着钟息,尽力回想这个孩子的资料,好像是个beta,并不是政商两界的权贵之子,他简单的穿着也可以验证这一点。 柳中校的大脑顿时嗡嗡作响,这可如何是好,谁都知道这场舞会就是为了给霍司承相亲。 虽然已经能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闹剧,但他自知没资格提醒霍司承,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携夫人一同走进宴会厅。 柳中校一走,钟息立即小声说:“不要碰到我的肩膀!” “隔着衣服,不算碰。” 钟息压着火气,“算!” 霍司承从逗钟息这件事得到了极大的愉悦感,他笑着说:“那好吧,我不碰你,那你能不能尽量靠在我身边,陪我演完这场戏?” 钟息想了想,“过了今晚,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了吗?” “是。” 钟息看着霍司承的脸,暗暗思忖弄伤总督儿子的脸原本的代价,简单衡量了一下两者,最后决定接受霍司承的请求。 “好吧。”他贴着霍司承的胳膊。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他还太年轻。 一进入宴会厅,他就傻了眼。 怎、怎么有这么多人?! 比电视剧里的豪门盛筵更夸张,视觉冲击更强,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歌舞升平,男人都身穿西装革履或者挺拔军装,女士们都穿着优雅的长裙,衣香鬓影,钟息一时间看花了眼。 还没等他的视线扫完全场,全场的目光已经齐刷刷地朝他的方向投射过来。 这时候霍司承揽住钟息的肩膀,钟息都没有反应,他被吓住了。 宴会厅突然变得安静。 钟息听到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很奇怪,他从蓝岩基地来到联盟军校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一直是小透明,甚至因为是唯一的beta被分去其他宿舍楼,导致和班级里的大多数同学都不熟悉,一直到现在,他们班的班长都喊不出他的名字。 可遇到霍司承不过四天,他已经承受了两次众目睽睽的压力。 这对钟息来说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他看到很多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看他们精致的五官和纤瘦的身姿,就知道他们都是omega,这些男孩子们都在打量钟息。 钟息小声问:“我可以去吃东西了吗?” 霍司承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说:“再坚持两分钟,好不好?” 很快,霍振临带着阮云筝走了过来。 眼看着联盟最高领导人离他越来越近,钟息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 霍司承说:“爸,这是我新交的朋友,你应该也听说了,钟息。” 如果钟息知道霍振临对他的厌恶会从此刻一直延续到往后很多年,甚至在霍小饱出生后,霍振临都不肯承认这个孙子,此刻他一定不会如此乖顺恭敬地打这个招呼。 但他现在还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面对霍振临,他分外惶恐。 一想到自己弄伤了霍司承的脸,他的声音就止不住地发颤,他说:“总督您好,我是钟息。” ------------ 19 第 19 章 十九岁的钟息看上去很稚嫩,头发柔软垂顺,被风吹乱,头顶还有一簇微微翘起,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和蓝色牛仔裤,两只手窘迫地攥在身前。 和omega相比,钟息的个子高了些,和alpha相比又太瘦弱。他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每当旁边议论声迭起时,他就往后退一步,警惕地望向两边。和霍司承身边那些政商世家的孩子相比,他显得很格格不入。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宴会厅。 霍振临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发作,只微笑着说:“你好,军演表现得很好。” 钟息僵硬地笑了笑,霍司承忽然俯下身,在钟息耳边亲昵地说:“往右看。” 钟息立即看过去。 看到了一排摆着美食的长桌。 霍司承说:“那边有很多吃的,你就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等我,不管谁跟你说话,你都不要搭理,我会尽快过去接你。” 钟息点点头,忙不迭逃了过去。 视线聚焦的中心就只剩霍司承一个人,他独自面对霍振临。 霍司承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钟息,眉眼间流露出不寻常的温柔,直到霍振临轻咳一声,他才回神,直直地望向霍振临,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霍振临脸色铁青,难掩不悦道:“过来,和林老将军打个招呼,他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一旁的盛煊走过来,朝霍司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林老将军的孙子就在前面。 霍司承会意,于是对霍振临说:“打招呼可以,其他的就算了,我朋友在那边等着。” “什么朋友?” 霍司承眉梢微挑,“准备追的朋友。” 霍振临压着声线,用只有霍司承能听见的声音说:“荒唐,你知不知道他是beta——” “那又如何?”霍司承朝霍振临笑了笑,又打量了一下旁边的阮云筝,讥讽道:“都是干出格的事,怎么您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阮云筝脸色一变。 霍司承笑得绵里藏针。 霍振临被戳到痛处,斥责道:“你在说什么疯话?没大没小的。” 疯话? 霍司承冷笑一声,他的母亲叶绘蓝去世不到一年,霍振临就和霍司承的钢琴老师阮云筝搞在一起,这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外界并不知道阮云筝的真实身份,因为霍振临给了阮云筝一个全新的身份——联盟特派访问学者兼青年钢琴家阮云筝。 所有人都以为是霍振临热爱艺术,到了中年终于遇到了音乐上的知己,只有霍司承知晓其中令人作呕的真相。 他的父亲,他引以为豪的父亲,在领导联盟的十几年里所向披靡的父亲,却做不到在婚姻里保持忠诚,和儿子的钢琴老师暗度陈仓,霍司承得知这件事时,只觉得恍惚。 其实叶绘蓝也知道。 为了联盟的稳定、霍振临的事业,以及霍司承的健康长大,叶绘蓝忍了下来。 一想到母亲,霍司承的恨意就漫上心头。 他略过霍振临和阮云筝,主动过去和军功斐然的林老将军打了招呼,然后冲一旁的omega点了点头,转身往用餐区的方向走。 omega往前追了几步,被林老将军喊了回来。 钟息的身影被人群淹没,霍司承找了很久,最后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人坐着的钟息。 他又要睡着了。 两手叠在桌边,坐着都可以打盹,脑袋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好生可怜。 他怎么动不动就睡觉?有这么累吗? 霍司承朝他走过去。 其实钟息也不想睡,但困意已经涌了上来,他频繁看向手表,简直度日如年。 二十分钟了,霍司承还不来。 钟息困到直接闭上眼睛,耳边的喧嚣声和音乐声都变得模糊。 霍司承走到他面前,觉得可爱,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才想起来叫醒他。 钟息懵懵地望向他,“你结束了?” 霍司承在钟息身边坐下,“是啊,有点饿,这里有什么比较好吃?” 钟息指了一下他面前那一盘松饼,“这个,奶香南瓜松饼。” “这是……儿童区的吧?” 钟息没参加过这种类型的宴会,对这些没有概念,他又咬了一口,“是吗?大人不可以吃吗?我就是觉得很好吃。” 霍司承本来不爱吃甜食,看着钟息嘴巴鼓鼓,他忽然饿了,喉结滑动不自觉滑动。 他拿了一片南瓜松饼尝了尝,和他预想的一样甜,但他这次竟然不觉得难吃。 钟息面前放了两个圆盘,上面有很多他夹下来吃了一小口就不想吃的美食,他唯一宠幸的就是南瓜松饼,霍司承逗他:“钟息同学,你的挑食浪费问题很严重啊。” “不好吃。”钟息理直气壮。 霍司承弯起嘴角,钟息挑的位置很偏僻,前面还有一个廊柱,半扇屏风,挡住了很多人试探的目光。 钟息不爱说话,吃东西很慢很安静,在钟息身边,霍司承竟然感受到难得的轻松。 他看着钟息花了一分钟才吃完半块松饼,轻笑出声,然后又看着他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最后也没找到一个想吃的东西。 察觉到霍司承的目光,钟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他,以为霍司承也想吃,于是把盘子推到霍司承面前,霍司承随手拿了一块蛋糕。 钟息不吃了,低着头不说话。 他看起来很讨厌这里。 霍司承稍微吃了点东西裹腹,钟息就开始催他:“我想回学校了。” 霍司承把他拉起来,笑着说:“好,回学校。” 钟息一怔,用力挣脱开霍司承的手,把胳膊背到身后,和霍司承隔开距离。 出门的一段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在注视他们,但钟息已经没有精力在意了。 回到霍司承的车里,安静的车厢让他的心情慢慢恢复如初,不再紧张局促。 钟息忽然觉得自己的理念是对的,还是做小透明比较好,做天之骄子太累了。 正想着,霍司承忽然开口:“钟息,我们之间的两枪之仇一笔勾销了。” 钟息很是开心,但他还是严格纠正:“是一枪之仇,我只承认我不该补第二枪,可我没说我的第一枪也是错的。” 霍司承轻笑,“好。” 得到霍司承“一笔勾销”的承诺,钟息看起来轻松很多,四肢舒展,腰背都挺直了,因为无聊,他把两只手搭在一起,作为桥梁,让手机从左滑到右,从右滑到左。 霍司承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他的小动作上。 钟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霍司承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他想和钟息约会。 想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 霍司承按照钟息的要求,把车停到宿舍楼的背面,这次他的声音里没有戏谑和逗弄,反而有些低沉和认真,他问:“钟息,恩怨一笔勾销,但我不想就这样失去给你发消息的资格。” 钟息愣住,没听懂。 霍司承倾身靠近,看着钟息的眼睛,他问:“钟息,我可以追你吗?” 霍司承这张脸实在太有迷惑性,钟息的大脑宕机了几秒,然后脱口而出:“不可以!” 这回换霍司承愣住,他问:“为什么?” 钟息说:“我有男朋友了。” · 书房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运转。 钟息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风景。 原本他觉得绕屋一周的灌木林很漂亮,像身处童话庄园,现在看腻了也觉平淡,还真应了霍司承的话,确实遮挡视线。 七年,一晃七年。 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慢慢褪色,细节变得模糊,钟息有点记不清他说了他有男朋友之后,霍司承是什么反应? 霍司承好像愣怔许久,然后笑了一声。 “有男朋友了啊。”他重复道。 那时候钟息好傻,还以为说清楚就是拒绝,就可以摆脱霍司承。 ------------ 20 第 20 章 ------------ 21 第 21 章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修) ------------ 40 第 40 章(修) ------------ 41 第 41 章(修)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修) ------------ 45 第 45 章(修) ------------ 46 第 46 章(修) ------------ 47 第 47 章(修) ------------ 48 第 48 章(修) ------------ 49 第 49 章(修) ------------ 50 第 50 章(修) ------------ 51 第 51 章(修) ------------ 52 第 52 章(修)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修)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第 72 章 ------------ 73 第 73 章 ------------ 74 第 74 章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第 81 章 ------------ 82 第 82 章 ------------ 83 第 83 章 ------------ 84 第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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