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 ------------ 1 第一章 火红晨日悬挂天幕,碎金般的光芒逶迤绵延,连接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 这是一场盛大的草原日出。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 地平线上,红衣少女策马而来,环佩玎珰,衣袂翩飞。 风吹动美人乌黑发丝,引人欲窥其真貌。只可惜,少女面戴珍珠流苏,红唇半隐。 突然,镜头拉近。 枣红大马扬蹄,长鸣一声。少女勒马,侧头的瞬间,流苏面罩掉落,她垂眸,自上而下俾睨镜头。 一瞬间,定格。 …… “美吗。” 一道清脆动听的女声自上方响起,伴随着走动时足腕银铃的轻响,玫瑰熏香的香气。 众人视线上移。 和画面中如出一辙的面庞映入眼帘,一瞬间,连呼吸都放轻了。 少女额头缀有宝石,黛眉红唇,肤若凝脂。五官浓而昳丽,尽态极妍。 张扬红衣,繁复珠石,全都被这极盛的美貌给压了下去。 “美美美!”郑导忙捧场附和,生怕惹了这位小祖宗不高兴,一个撂挑子就不干了。 作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不知名青年导演,这次为宜城拍的宣传片《逐日》已经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而眼前的美人,非艺人非模特,来历着实特殊。 当初郑鸣来宜城采风,无意间得见明荔,一眼便觉她该是镜头下的女主角。 他打听到,明荔居住在富人区的大城堡,一砖一瓦都是其外祖父时峥亲自监工建造。 时峥乃宜城数一数二的富豪,有数千亩的牛羊,马场,草地。明小姐,乃货真价实的掌上明珠。 而他运气不错,正值暑假,明荔恰好有空档拍摄。 可惜,无论开出多高价格,明荔始终兴趣寥寥,郑鸣吃了几次闭门羹。 就在他要放弃时,明荔突然答应免酬金出镜。 “免酬金?!” 郑鸣只觉天降馅饼。小祖宗行事之随心所欲,闻所未闻。 彼时明荔慵懒偎于美人靠上,细腻足踝轻晃,银铃荡漾。这位令人看不透的少女,露出天真又娇憨的笑:“有人说,他想看。” 郑鸣惊问:“谁帮了我这么大忙?” 明荔乌黑瞳仁清亮:“你猜。” 郑鸣秒懂,并被迫获得一嘴狗粮。 只是,宣传片已经拍到末尾。半个月的时间里,明荔这位意中人,始终未曾露过面。 甚至连视频、电话也没有一个! 凌晨日出,深夜月落,拍摄很辛苦。 间隙,少女盯着手机的时间越来越长,妍艳眉眼染黯。 身为男人,郑鸣都要骂街了。 辜负真心的渣男吞一千根银针啊! “喂,你在发什么呆呀?”叫几声也不应,明荔伸手晃了晃。 郑鸣回过神,少女极富冲击力的美貌在眼前放大。 “咳咳,你刚刚说什么?” “我要下班。” 明荔幽幽盯着他。 这不是请求,是通知。 郑鸣深知白嫖就要付出代价。小祖宗的要求哪敢不应,只是—— “今晚能不能,晚一点点?”他手指比划一个极小缝隙:“就一个晚饭的时间。” 明荔懒懒往后一靠:“嗯?” “投资方爸爸来了。” 目前,整个制作组的经费大部分来自于最大投资方——君瑞集团,也是京城宋氏集团旗下的主营收公司。 君瑞现在那位掌舵人,将商业帝国扩建到了还未被真正开发的宜城,买下大片土地建立一体化度假胜地。 宣传片表面上宣传宜城,最终受益者是谁,不言而喻。 度假胜地试营业在即,今天上面来消息,君瑞宋总将亲临考察现场。 “他来他的,我走我的。”明荔歪头,美眸涌上一层困倦的水光,“有什么冲突吗?” 郑鸣:“……” “祖宗,您不去真的不行啊!”郑鸣就差抱住明荔大腿了:“万一金主爸爸一个不高兴,撤了后面的投资…” “我今晚十点的航班。”明荔低眸看了眼时间。 “我保证让您能赶到机场!”郑鸣忙举手立誓,随即反应过来:“等等,你今晚不睡美容觉了?” 天知道小祖宗有多娇贵,十点前睡八点起。十点之后地动山摇也甭想找到她。 “我明天过生日,他会陪我。”明荔弯唇:“如果八点饭局没有结束,我会提前离开。” 这个“他”是谁,就不用提了。 郑鸣语塞。 忍了又忍,才没口吐芬芳。 否则他一定要摇醒明荔—— 这世上男人是死光了吗?非要在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他对你有几分上心,你看不出吗? 可惜满腹吐槽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最后化作一句:“晚上六点,我去接你。” - 为了赶在日出拍摄,明荔几乎彻夜未眠。回家便陷入柔软的大床。 她盯着和宋成睿的聊天框。 消息往上划。 他总是很忙。 忙到没有时间和她聊天,没有时间过来看她。 就在这时,闺蜜宁茹的语音通话打过来:“你看到热搜了吗?” “嗯?” 宁茹就差掐人中了,“祖宗,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你自己看看吧!” 话毕,她将微博词条发给了明荔。 #新晋小花明妍片场惊马,绯闻男友宋成睿亲临现场探望 博文中有几张模糊的照片。 画面上,年轻男人西装革履,眉目清冷疏离。 他正轻揉白裙女孩的头顶,似拥抱似安慰。 女孩脸色雪白,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神态。 男人是宋成睿,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明荔同父异母的妹妹,明妍。 与她不同,宋成睿看着明妍长大,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热评第一:[啊啊啊所以冰川也会为爱融化吗!] 明荔盯着手机上的画面,久久没有说话。 “这是第几次被拍了?”宁茹冷笑:“他们怎么不上天呢?你干脆挪位成全这对狗男女吧!” 早年,两家老爷子关系好得如胶似漆,敲定了这纸婚约。按照辈分,婚约落在了明荔和宋成睿身上。 但明荔自小养在宜城,中途不过接回来一次,便差点溺死在宋家的泳池,之后久久缠绵病榻,被大发雷霆的时老重新接回宜城。 可每逢假期,明荔仍会回京,深居简出。 作为闺蜜,宁茹太清楚明荔是为了谁。平常骄纵跋扈的大小姐,安静地追随着宋成睿,许多许多年。 明荔阖上眼睛,纤白手指挡住脸。她知道宁茹没有恶意,只是狼狈和难堪仍将她席卷,逞强道:“你就当我是在报恩吧。” “你早就不欠他了!”宁茹抬高声音:“你为他做的哪一件事不够偿还?” 那年宋成睿在泳池,救了溺水的明荔。她眼睁睁看着少女为了这个恩情,一次次无条件付出。 明荔腰间至今还有一道疤,是十四岁时,宋成睿马术课出意外,她救他时留下的伤。 她时常会手脚冰凉。是十六岁出游遇大雪封山,宋成睿高烧,她用外衣替他避寒,自此落下病根。 更别说宋氏现在内斗得厉害,宋成睿的位置坐不安稳,明荔明家大小姐的身份便给了他太多的便利。 说起内斗,宁茹想起什么般道:“宋成睿他小叔,宋瑾砚回来了。你之前还见过他几次吧?” “宋瑾砚在港城三年,完成了润程一期,另只手还空出来掌管宋氏旗下的君瑞,来势汹汹的。” “宋瑾砚背景可不输宋成睿,他妈蒋曼就是个人物,港城蒋氏三房独女,只身赴京嫁给大她二十岁的宋建业。宋成睿比起宋瑾砚,手腕嫩太多了…” 像是有人突然打开尘封的记忆,明荔眼睫一动。 她眼前浮现一张清隽俊逸的脸,袖口扣到劲瘦小臂,隐有青色脉络延伸。 这双手曾替她轻拂去膝盖的泥土,头顶的尘埃。 也曾握笔替她诉写少女心事。 在宋成睿让她注意身份,和宋瑾砚保持距离以后—— 便有多久没见了? 他一定不会再理她这个小白眼狼了。 明荔的心情突然低落到了极致,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打断滔滔不绝的宁茹:“茹茹,我有点累,想睡觉了。” 宁茹一顿,没再惊扰,她轻声道:“夭夭,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我只希望你幸福。” - 明荔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胸腔灌了水般沉重,四肢被藤蔓缠绕,直坠深渊。 仿佛又回到十岁那年,宋家深不见底的游泳池。 “我妈妈说,明荔是乡下来的,连普通话都不会,让我不要和她玩~” “我妈妈也说,乡下的小孩不讲卫生!” “是啊,不然她为什么那么黑?” “还好阿妍妹妹和明荔一点也不像!” 这是宋家小少爷宋成睿十五岁生日宴,小小的明荔躲在换衣间,无措地揪紧裙摆。 她没有不讲卫生。 外公说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等到人走空了,小明荔才从换衣间里出来。宋家给她和妹妹明妍准备的,是一样的白色泳裙。 透过窗户的缝隙,她看到被众星捧月的明妍。雪白肌肤,黑长头发,像个真正的公主。 但明荔不喜欢明妍。 外公说,明妍是父亲不忠诚的产物。因为她,才加速了母亲的离世。 她知道,明妍也不喜欢她。她只会在有人时对自己友好,私下里总是会尝试各种方法激怒自己。 明荔从不让自己吃亏,被欺负了就打回去。只是,京城的世界从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不然,怎么会有人像明妍一般,前一秒还在哭,后一秒就躲进父亲的怀抱里,边得意地朝她笑。 就像是这次。 明明是明妍把自己推进泳池。可下一秒,她便故技重施,流着泪惊吓地蜷成一团。 没人记得落入游泳池的明荔。她是草原长大的女孩,没有接受精英式教育,不会游泳。 宋家的游泳池好像触不到底,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鼻腔,冰冷窒息。 一双有力的双手,突然将她托起,带离她逃脱这无边的深渊。 可惜那时的明荔早已意识不清,只如无根浮萍,攀着救命稻草。 恍惚间,有道嗓音徐徐带笑:“看着瘦,力气还不小。” 睡梦中的明荔细白手指攥紧被单,哑着嗓低低呢喃:“成睿哥哥。” 可这次,梦境却并不如以往那般发展。 头顶男声温柔地笑了声,少年始终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变作另外一人—— 他唤她:“小荔枝。” 这么喊她的,从来只有那一个人。 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明荔猛得睁开眼睛,撑着床起身,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胸腔上下起伏。 她半倚在床头,手背探上额头。 没发烧啊。 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梦! 枕头边手机屏幕频闪,显示郑鸣来电。明荔恍惚的思绪被拉回,撑着身体下床,沁着薄汗的手握住水杯,仰头长长灌了一口水。 与此同时,接通电话。 郑鸣连唤了几声祖宗,“祖宗啊,五点半了!你不会才醒吧?” “吵。”明荔情绪并不好,耐心几乎告罄。 那头瞬间安静如鸡。 “那六点…?” “我尽量。”明荔挂断电话,手指停留在宋成睿的聊天界面。 他发了消息过来。 [热搜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阿妍只是妹妹。] 明荔直接拨了电话过去,她向来会选择最快速的解决方式。 拨通后,她尽力平稳声线:“热搜这件事我们要谈一…” “夭夭,我还在工作。”男人打断她:“等会再说,好吗?” 明荔哑然,万千言语化作一声:“好。” 没有戳破,他有空探班明妍,却没空让她把话说完。 见她听话,宋成睿声音缓和:“夭夭乖,晚上我们就要见面了。” “嗯。”明荔应声。 - 郑鸣坐在车里,时不时看一下时间,哪怕急疯了也不敢催。 史上最卑微导演非他莫属了吧! 六点整,当他再一次望向小祖宗住的欧式大城堡时,一道娉婷纤细身影由远及近。 红色丝绒吊带长裙,浓密黑发披在耳后,所露肌肤白得发光。 近看,少女只化了淡妆,眉眼间稚气混合妩媚,撩人仍不自知。 明荔走近,径直坐向后座,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 看出她身上的低气压,郑鸣自觉做个哑巴司机,埋头开车,绝不敢惊扰明大小姐一点。 半小时后,轿车停在酒店门口。 后排没有声音,少女闭眸靠着窗,侧颜精致,只是脸色雪白,气色不是很好。 郑鸣任劳任怨地下车给明荔开门。 “小祖宗,待会一定要记得喊人,”郑鸣生怕明荔一个不爽就把桌子掀了,双手合十祈祷:“您有什么脾气和我发,咱们这小破剧组就靠您了…” 高跟鞋声音停顿,明荔幽幽看他。 郑鸣手动给嘴巴上拉链。 走到包厢前,郑鸣打开门,包厢已经三三两两坐了人,除了剧组的熟面孔,还有几个小投资方。 只是主位空悬。 他心中微松,还好,那位大人物,还没到。 明荔乌黑瞳眸冷淡,跟在郑鸣身后落座。 一众男人的视线肆意落于明荔身上,带有不加掩饰的热烈和图谋。 郑鸣:“这是江总。” “江总。” 郑鸣:“这位是胡总。” “胡总。” 后面郑鸣介绍一位,明荔跟两个字,绝不多说一句话。 离明荔最近的胡总眯着眼喝了口茶,意味不明地嘲道:“明小姐还真是个冷美人。” 明荔托腮文明观猴。 郑鸣满头冷汗,忙着打圆场:“我们明荔胆子小,还劳烦各位老板多担待。” 胡总仍直勾勾盯着美人的笑,朝着明荔的方向就凑过去,深嗅了一口美人身上的玫瑰熏香:“明小姐是不是身上有酒啊?不然怎么我还没喝,就醉了呢?” 室内气氛一滞。 制作组熟悉明荔的,都在心中阿弥陀佛。 郑鸣则痛苦捂脸。还好,那一位还没来。 只要小祖宗不掀桌子,这饭就还能吃。 明荔扭头,粲然一笑。 胡总魂都被都被这一笑给勾跑了,忍不住就上手想揉弄少女的肩。 明荔不闪不避:“胡总这就醉了吗?” 在男人手搭上来的前一秒,她转动手中茶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整杯倒在了其面上:“那就醒醒酒好了。” 胡总捂着脸愤怒地大叫一声。 明荔托腮,悠闲地看着他,“醒了?” 一旁,郑鸣闭着眼念清心咒,其余几个小投资方抱臂看着热闹。 一片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宋总,您来了。” 接着是一阵拖动座椅的声音,包厢内除了明荔的所有人,一时间全都站了起来。 胡总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热情道:“宋总,您来得正好,这个宣传片的选角我不满意,我们需要重新商定一下!” 察觉到一道安静的视线落于自己后背,明荔漫不经心地朝门边睨了眼。 这一睨,便彻底愣在原地。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为首的男人长身玉立,骨骼清落。眉眼疏朗清阔,光风霁月。 他应是匆匆赶来,手腕仍搭着西装,衬衫一如多年前,卷在清瘦小臂。 此时,清冷瞳孔柔和落于她面上,无声地询问和安抚。 明荔愣了会,长睫无措地垂落,又掀起。她快速地放下手中茶杯,乌黑瞳仁染上水光。 多久没见了? 不知道。 只是在看见他后,好像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宣泄口。 不止是今天。 在众人屏息凝神之时,一道红影快速朝门口飞去,少女裙摆荡出漂亮的波浪,足腕上的银铃欢快地响动。 众目睽睽下,刚刚还嚣张至极的少女低着头,葱白手指牵住男人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喊了声—— “宋叔叔。” 众人:……? ------------ 2 第二章 一秒,两秒。 包厢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郑鸣拇指已经放在人中,强撑着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小祖宗,碰瓷也要看人吧! 那位可是传闻中斋戒养性的京圈大佬,别说喊宋叔叔了,喊宋爸爸也不行啊! 除他之外,包厢内众人脸色不一,但无例外的幸灾乐祸。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仗着点姿色就想钓顶级贵公子的女人他们见得多了。 也得亏今个运气不错,遇到的是玉面君子宋瑾砚,最多只会礼貌地打发人把她带走,不至于倒大霉。 所有人安静看戏,一旁的胡总顶着被烫红的半张脸,两步上前,试图抓住明荔的手臂,张狂道:“我替宋总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蹄子。” 只不过,还未触碰到少女衣角,手臂便被牢牢钳制住。 男人骨节清晰的右手按住明荔后脑,另只手抬起,握住那只手,指骨用力,小臂隐露青色脉络。 胡总面色扭曲地大叫一声。 宋瑾砚微侧下颌,嗓音听不出情绪:“带走。” “是。” 保镖上前,一左一右押着满脸不明状况的胡总,拖着就离开了包厢。 一旁冯特助递上湿巾,宋瑾砚接过,一根根擦过修长手指。 包厢众人惊呆在原地,无一人敢妄动。 胡总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对于宋瑾砚来说,带走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传言他手腕温和,待人素来礼让三分。 今儿…怎么和传闻差这么多?! 众人的视线缓缓落于立于他面前的少女。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片安静中,唯有郑鸣起死回生般,抹了把额头的汗。 炙热的眼神望向明荔—— 从今天起,明荔就是他真祖宗! 只是,这饭…还能吃吗? 待宋瑾砚擦完手,他抬眼,嗓音徐徐道:“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不约而同摇头。 谁敢笑啊! 宋瑾砚偏头示意冯特助,后者接收信号,知道boss这是要自己顶上。 “真不巧。”冯特助早已锻炼一副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我们宋总临时有点事…” “宋总您忙!您请!” 至于什么事,大家看了看那位所谓的“侄女”,心领神会。 既懂情趣,又会撒娇。 原来宋大佬不是不近女色,而是喜欢这种顶级小妖精! 从包厢出来时,只余明荔和宋瑾砚两人。 宋瑾砚走在前面,在打电话。 明荔低着头,走一步,踌躇地顿一下,刚刚那点勇气早已经消失殆尽。 她低头玩着手指,心情复杂。 从没想过会突然和宋瑾砚见面,更惊于他便是那个大投资方。 但,男人至今还没和她说一句话——是不是想起她是个小白眼狼,再也不想理她了。 不理就不理!她也不理他了! 明荔突然一声不吭地停下来,站在原地。 宋瑾砚余光察觉,停顿脚步。 一回头便看见少女绷紧的小脸,和快翘上天的嘴巴。 个子没高,倒是脾气见长。 宋瑾砚垂落眉眼,继续接电话。 “宋先生,菜单是我们配还是您来定?”电话那头,经理低声询问。 宋瑾砚沉凝片刻:“稍等。” 一回头,他对上明荔偷摸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因着被抓包,少女表情局促又懊丧。 宋瑾砚上前两步,微俯身,视线与明荔平齐。 “想吃什么?” 明荔手背在身后,别过脑袋,赌气一般:“不吃了。” 宋瑾砚深深看她一眼,对电话那头低缓道:“菠萝烤饭,梅子冻糕,山楂甜茶…” 他念得慢,嗓音如玉石敲击。 全是她爱吃的。 明荔眼睛慢慢晶亮,没忍住嘟囔:“还有果子酒。” “嗯,还有果子酒。”宋瑾砚徐徐道。 下一秒。 “都不需要。” 明荔:“……” 她睁大眼睛,两人视线对上。 男人眼带笑:“不是不吃么。” “你…”明荔脸颊烫得涨红,抬头瞪他:“宋瑾砚,你明明知道我…唔!” 宋瑾砚收了手机,清晰指骨敲上少女头顶,沉声:“没大没小。” 明荔捂住头,红唇抿起,不服气道:“明明是你一直不理我!” 她眼眸有水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般,鼻尖红红的。 一秒,两秒。 宋瑾砚终是败下阵来:“我不是在给你订餐?” “哼。” 换来少女鼻尖一声轻哼,她吸了吸鼻子,挺胸往前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抬起下巴:“我要喝果子酒。” 还是这般,惯会蹬鼻子上脸。 宋瑾砚看她娇矜背影,半晌,抬步跟上。 - 明荔咬了口梅子糕,时不时抬眸,望向对面向来安静的男人。 宋瑾砚口味清淡,不吃甜,不吃辣。 这一桌子大多按照她的喜好,他偶尔下筷。 明荔视线从他握着筷子,蔓延青色脉络的指骨往上,到系得规整的领带,半隐其间的喉结。 最后是轮廓清落的五官,以及那双清淡若琉璃的眼眸。 明荔渐渐有些出神。 宋成睿曾因叔侄俩眉眼间的三分肖似,被人笑称“小宋瑾砚”。 明荔为此而自豪。 自她建立审美开始,宋瑾砚就是帅哥中的顶配,能沾上边都是中了基因彩票。 可在她开心地将此发现告诉宋成睿后,少年则陡然朝她冷了脸。 彼时的明荔不知所措。 直到很久以后,宋成睿让她看清自己的身份,离宋瑾砚远一点,她才知道,原来宋成睿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和宋瑾砚比较。 后来,宋成睿长开了,那三分的相似也了无影踪。 好看也好看,就是少了那份气韵。 想到这儿,明荔摇摇头。 对面的视线肆意大胆,频频投来,看着看着,竟还摇头叹起了气。 宋瑾砚执筷的手一顿,目光投向她,尽量温和声线:“是我影响你了?还是菜不合胃口?” 明荔心一跳,忙回神,晃了晃细白小手:“没有,都没有!” 她拍了拍心口—— 还得是宋瑾砚,把自己偷看他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她张口就来:“我看叔叔,是觉得叔叔还很年轻。” 明荔忍不住掐着手指,算了算。 从他二十七岁去港城开发项目之后…三年了吧? 这岂不是,三十岁了! 天。 宋瑾砚怎么不老的呀! 宋瑾砚指腹摩挲瓷杯,视线定定落于她面上,被逗笑了:“是吗?” 少女弯着眼,捧腮看他。因喝了果子酒的缘故,雪腮染粉,肤若凝脂:“是呀。” 宋瑾砚眸色变深,微晃神。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牵着白色裙边,站在宋家角落的瘦弱女孩。 那年,她格格不入,会警觉地竖起所有尖刺。 只是一个恍惚的功夫,便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平静的茶面,突然荡起一圈圈涟漪。 宋瑾砚低头喝茶:“夭夭也长大了。” 明荔朝他比出两根手指,“我二十啦。” “二十啊,”宋瑾砚轻念,“那到年纪了。” “什么年纪?” “嫁过来的年纪。” 明荔差点呛到,为男人惊雷般轻描淡写的话语:“两家联姻的事,已经提上日程。” 明荔笑意收敛。宋瑾砚的话,再次提醒了她的立场。 宋瑾砚:“得偿所愿。” 口中的酒泛起绵密的涩,明荔笑着重复:“是啊,得偿所愿。” 宋瑾砚看她良久,低头执起筷子:“吃吧。” 夜色转深。 宜城的夜晚浓稠如墨,黑色商务车行驶在马路。 冯特助替宋瑾砚主持完饭局,暂领了司机职务。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靠在窗边,因多饮了些酒,睡得晕乎乎的女孩。 作为宋瑾砚十年特助,他当然认识这位小祖宗。 那些年,boss可是为她,既当爹又当妈。 而现在,又要重蹈覆辙了—— “宋叔叔。” “嗯。” “宋叔叔。” “嗯。” “呜呜呜…”女孩突然哭泣,“我头好晕呀。” “快到了。” “我们去哪儿啊…” “送你回家。” “可是,”明荔脑子仿佛生了锈,迟钝道:“我好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瑾砚温声低语:“那就等会再想。” “噢。” 没安静几秒,宋瑾砚的衣袖被莹白手指勾住,他略低眼。 明荔蹬了高跟鞋,屈膝跪坐着,红色裙摆铺落,如靡丽的花瓣。她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宋叔叔…” 他不厌其烦:“嗯。” 明荔终于问出憋了一晚上的问题:“你有没有生过我的气?我以前…” 她突然顿住。 十几岁的自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扬言“立场不同不相为谋”,自以为是地拉开距离。 他素来是忙的,他不露面,她便再也见不到他。 一直到今天。 宋瑾砚表情不变:“你觉得我该生气吗?” 明荔愣着,她向来读不透他的心思。 读不懂就不读了! 她突然上前,细白手指一把扯住男人领带:“我不管该不该,反正你不许生我气,不许不和我说话!” 前排冯特助简直要惊呆了,他缩了缩头,心中则在哀嚎—— 小祖宗啊!你知道你在扯谁的领带吗!你真以为boss脾气那么好啊!! 下一秒。 一声轻而缓的叹息,宋瑾砚握住明荔手指,沉嗓:“松一点。” 明荔装作听不见:“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宋叔叔不能和我计较的。” 她用她惯会的撒娇样式晃动领带:“好不好嘛。” 宋瑾砚安静看她。 她在宋成睿面前也这样吗?又娇又横,能把人勾疯。 因着男人久久不说话,明荔心中发凉,脸色也慢慢变白,垂下手,放在身两侧。 “耐心就这么点儿?”宋瑾砚微凉指骨压在她后脑,抬起她脸。两人对视,他眸似压着无边的雾,看不分明,“我怎会真的与你置气?” 明荔愣了几秒,突然,眉开眼笑。往座椅一靠,不自觉晃动小腿,足腕上银铃欢快响动,“我就知道您大人有大量。” 宋瑾砚目光跟随着,落于她莹白裸露的足。突然,将手边的西装抛过去,挡住。 明荔不明所以。 男人却已经侧脸,他滚动喉结,声音有些哑:“头晕就再睡会。” 明荔点点头。 她懒懒靠着,看着窗外移动的夜色,眼神凝固,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什么—— 明荔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惊道:“宋叔叔,我今晚十点的航班!” 宋瑾砚看了眼腕表,平静提醒:“已经九点半了。” “那怎么办?”明荔慌了神,“成睿哥哥会接我…” “从宜城回京,走高速两个半小时。” “那你能…” “我不能。”宋瑾砚面色有些淡。 明荔一愣。 宋瑾砚目视前方:“你该问冯特助。” 冯特助:“……” 好家伙,自己拒绝不了,就把锅推给他? 少女扒着椅背,探头过来,嗓音动听:“冯哥哥。” “…可以。” 宋瑾砚似笑非笑:“看来冯特助精力不错。” 冯特助:“……” 他也拒绝不了啊! 明荔解决燃眉之急,笑眯眯谢过冯特助,安心靠着:“我睡了。” 轿车平稳行驶,少女靠着窗呼吸绵长。 宋瑾砚视线垂落。 手机显示有最新的邮件。郑鸣做事还算细心,《逐日》的每个镜头和创意都会及时上报沟通。 宋瑾砚长指缓动,一帧帧停顿。光影时明时暗,落于他眉眼。 马背上,少女意气风发,明艳不可方物。 他侧头,目光如水般轻轻落于窗边的剪影,久久未动。 突然,一道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明荔也从车座被惊醒,下意识从包中摸出手机。 屏幕上,来电人显示:[成睿哥哥]。 她迷蒙的眼渐渐清明,变亮。 刚要接听,突然想到什么,抬眸望向宋瑾砚。 可惜,车内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表情:“宋叔叔,我…” “接。”男人言简意赅,甚至显得冷淡。 明荔低头接通电话。 宋成睿那头不算安静,隐约有人声。 不等明荔说话,他开门见山:“夭夭,你刚下飞机?” “我…” 还未说完,那头已经说话,是一贯的清冷强势:“夭夭,抱歉。我今晚临时有事,于助理已经等在机场,他会送你回公寓。” 男声清晰,落于后车厢。他已经习惯明荔在他面前的温顺和乖巧,一如既往地安排好一切。 明荔眼中的光垂落。 心口像是破了个洞,一股股灌着寒凉的风,吹灭心中的火。 ------------ 3 第三章 “夭夭?” 久久未见回应,宋成睿又喊了一声。 “有什么事情,非要今天不可吗?” 宋成睿沉默几秒:“对不起。” 妥协已经成了习惯,那声“好”字几乎已经到了喉边。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带着娇弱的女声:“成睿哥哥,你在哪儿?我醒来就没看见你…” 几乎瞬间,明荔脸颊变得透明,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这道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明妍。 “夭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宋成睿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阿妍她…” “我不想听!”明荔语气突然尖锐。 宋成睿被她打断,沉声:“你知道的,阿妍身体不好。” 明荔快笑了:“她身体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夭夭,她是你妹妹。”宋成睿叹了口气。 他总是会对她叹气,好像她有多无理取闹。 可明明她已经尽全力不去打扰他。 “是啊,她是我妹妹。”明荔声音满是尖刺:“你这么关心她做什么?” 听出她话里的嘲弄,宋成睿语气沉下来:“夭夭,你又在闹脾气。” 电话那头,明妍的低泣越来越近,宋成睿放缓了声音,清冷的声线带上独有的温柔:“我在这。” 潮水般的窒息将明荔淹没,她再也忍不住,抖着手指,挂断了电话。 车厢重回安静。 冯特助被迫听到一桩豪门炸裂密闻,默默升起后座的隔板,将自己隔开。 明荔不敢回头。 在光风霁月的宋瑾砚面前,她显得愈发渺小可怜,为了一个男人,摇尾乞怜。 她垂下眼,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决堤。 眼泪一滴滴往下,绽成一簇簇水花。 身后有轻轻的抽纸声,男人带有清润乌木香的气息靠近。 她觉得丢人,想憋回去,却手忙脚乱,眼睛通红,小兔子似的瞪过来,凶巴巴道:“你别看我!” 头顶传来一声轻而缓的叹息。 下巴被微凉手骨托起,入目是男人放大的清俊五官,宋瑾砚用纸巾替她擦眼泪,“你在我面前,哭过的次数还少了?” “可是,还是很丢人。”明荔吸了吸鼻子,像是收起尖刺的小刺猬,抬眸看他。 她乌黑的眼满是水光,脆弱到一触即碎。 宋瑾砚捂住她通红的眼,清润的乌木沉香将她环绕,“这样就没人看见了。” “我也看不见。” 明荔长长的眼睫垂落,吸着鼻子,无声掉眼泪。 少女灼烫的泪水流至掌心,宋瑾砚收拢指骨。 他无法精准形容此时的感受。 潮湿,燥郁。 就像雨前闷热的天。 明荔突然有了倾诉的意愿: “是他说想看,我才答应拍宣传片的,但他一次都没来看我。” “他有时间陪明妍,却没空看我一眼,我喜欢他这么多年…”她突然说不下去,抬起满是水光的眼眸,紧紧揪住他衣袖:“宋叔叔,我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宋瑾砚替她擦干净面上的泪痕,“你是你,何必讨他人喜欢?” 明荔放轻呼吸,宋瑾砚则放下纸巾,递了矿泉水喂到她唇边:“先喝点水。” 明荔下意识就着他的手张嘴,干涩的喉间被浸润。 头顶突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十年前,我参与了第一个项目,前期投入了两千万的成本。但接下来的效益没有达到预期,我继续投了三千万。” 他挑眉:“最后,你猜结果怎么样?” “赚回来了吗?” 宋瑾砚淡笑摇头:“连本带息亏一个亿。” 明荔眸中倒映他的脸。 “小荔枝。” 他今天第一次这般唤她。 “沉没成本,丢了便丢了。成年人,要有舍,才有得。” 明荔玻璃般的眼珠染上迷茫。 宋瑾砚永远平稳的声线抚平明荔皱巴巴的一颗心。 “到京城了。”男人修长指骨轻捧她后脑,“抬头。” 明荔循声抬眼,车水马龙间,入目便是京城最具代表性的CBD大楼。 远处的钟楼秒针转动,嘀嗒一声,钟声响,时间来到十二点整。 新的一天到来。 突然,大厦前的屏幕跳动,红衣少女从草原御马而来,明艳不可方物。 明荔怔愣住。 这不是…她拍的宣传片? 整个CBD的高楼闪烁的灯光,有字幕显示: 【荔枝生日快乐,岁岁无忧】 人行道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大屏一分钟五万,包下中心CBD的价值更是无法估量。短时间做到如此,要钱,更要人脉。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动听的声音响在耳畔:“原谅我来不及准备礼物。” “小荔枝,二十岁快乐。” 明荔红唇动了动。 突然,捂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 京城明家。 别墅内,灯火通明。 佣人来往皆压着步伐,谁也不敢惊动明显心情不佳的明董,甚至素来和善的江夫人也满脸忧色。 原因无他,二人的掌上明珠明二小姐拍戏受惊,回来便发高烧,口中不停唤着宋家小少爷宋成睿。 宋成睿看着明妍长大,比亲哥哥还亲近。知道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说来也是神奇,宋成睿来后,明妍的状态便立刻好转了。 想到这儿,吴姨不禁感慨,这二人真是太般配不过了。 二楼主卧。 明妍屈膝坐在床头,看向靠在窗边的年轻男人。他还穿着严整的西装,眉目清冷疏离,沉稳矜贵。 她眼中满是流连。 这便是素来宠她的成睿哥哥,从少年时代便闪闪发光的男人。 他孤高如雪,却只会这么宠她一个人。 哪怕在她和明荔之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只是即便如此,明荔还是会分散走属于她的宠爱。 自刚刚打了那个电话后,宋成睿便变得更加寡言。 “成睿哥哥。”明妍仰头,脖颈细瘦脆弱,一派楚楚可怜:“我是不是总是打扰你和姐姐…” 宋成睿回神,眼中疏离褪去,他朝前两步,坐在床边的靠椅上,缓和表情:“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多想。” “姐姐是不是又生气了?”明妍面带担忧。 宋成睿没说话,烦躁地松了松领带,他看了眼手机,于助理始终没有接到明荔。 他胸腔隐有薄怒。 她总是这样肆意妄为。 明妍默了默,往床边挪动。她伸手,轻轻抚上男人的眉心:“哥哥别皱眉了。” 宋成睿却拿下她的手,转身站起来:“我去打个电话。” 明妍指尖蜷缩一下,忽然,猛地抱住男人的腰,眼泪滑落:“成睿哥哥,我是不是招你讨厌了?” “总是生病,总是吃药,害得你担心,连姐姐生日都去不了…” “别这么想。”宋成睿拍了拍她的发顶,另只手则拨通明荔的电话。 电话是漫长的等待音,传来嘟嘟的忙音。 宋成睿拧紧眉。 “成睿哥哥还是去陪姐姐吧。”明妍说:“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电话再一次无人接听。 明妍怯怯道:“要不我去和姐姐解释一下吧。” 她面色发白,是害怕的神情,宋成睿看在眼里。明荔娇蛮任性,明妍性格柔弱,从小到大,多多少少会受委屈。 所以他最不喜的,便是明荔这肆意妄为的性子。 他拍了拍明妍后脑:“和你没关系,这件事我会处理。” 宋成睿倒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明荔脾气虽不好,但最听他的话。 毕竟这次是他没有履约,只要回去花时间哄一哄,问题就会解决。 他很清楚,她离不开他。 - 公寓落地窗外,夜色如水。 明荔驻足往下望。 她厅前的灯亮起后,黑色轿车才徐徐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宋瑾砚一贯的周到。 明荔的心跳,此刻仍没有平复。 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男人近在咫尺的眼,似雾似幻,嗓音如磁般低沉。 手机一遍遍响,她没有接。 第三次,屏幕熄灭,再没亮起。 事不过三。 宋成睿的耐心,只会到这里。 灯光彻夜长明。 明荔坐在飘窗,裙摆垂落着飘扬。 从落地窗往远处看,仍能看见CBD为她庆生的字幕。 岁岁无忧。 可惜,人有烦恼千千万,最简单的愿望最难实现。 一些亘久的记忆,一幕幕放映在脑海。 那次泳池溺水后,再醒来时,在宋家的客房。整个卧室安静到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醒了?”少年白衣黑裤,迎光走来:“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明荔仓促地摇摇头。她认出他便是宴会的主人公宋成睿,好看得像是画里走出的人。 她再抬眸,辨认他眉眼,最后确定了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她说着并不熟练的普通话。 宋成睿愣了下,说:“举手之劳。” “我会,报答。”明荔说。 宋成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从那之后,她成了他的小尾巴。 依旧是那年夏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宋成睿被关了禁闭。 宋家家规严苛,听说他一天不能吃饭,十岁的明荔爬到宋家院前的树上,在所有人看热闹般的视线里,用钓竿给他送饭。 窗户被打开,宋成睿摆手拒绝,皱眉让她快点下去。 明荔有些无措,下树时走神,直直摔落在地。 膝盖擦破了,特地挑选的小蛋糕也摔得满地狼藉。 她听见宋宅的佣人噗嗤笑出声。 明荔这才意识到,她的行为在外人眼里,原来这般滑稽。 成睿哥哥…也会嫌她没有礼数吗? 可是,外公说报恩就要尽全力对恩人好。 就在这时,眼前有阴影笼罩,头顶洒落的树叶被人轻轻拿下。 来人手掌骨节修长,泛着玉般的光泽。 这双手拿下树叶后,又拂去她头顶的尘埃,他半蹲下身,矜贵的乌木香扑鼻而来。 看清来人的瞬间,明荔乌黑的眼眸放大,半晌也挪不开视线。 这是,二十岁的宋瑾砚。 疏朗清阔,光风霁月。 他没有在意裤脚染尘,低眼查看她的伤势,边低笑询问:“树上好玩吗?” 小明荔摔碎的自尊,因为这一句话,拼凑完整。 以至于明荔至今不愿回想,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宋瑾砚离开时冷寂的背影。 那段时间,宋成睿情绪低迷,更为寡言,明荔有过问,但他避之不谈。 后来她才知道,宋瑾砚拿到了君瑞的控制权,宋氏旗下的巨擘产业之一。 这对宋成睿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宋成睿少年早熟,从出生便顶着小叔的光环,承载着来自家族的压力,他心高气傲,绝不甘屈居于宋瑾砚之下。 同时,他也不喜她和宋瑾砚有交集。 明荔什么都听他的,唯独这件事,她沉默不言。 宋成睿情绪的爆发,是在看到她的港大申请后。 针对大学院校,宋瑾砚有给她提过几个建议,港大算是其中不错的选择,明荔申请了offer。 在看见申请书后,宋成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里。 他冰冷的手指攥得她手腕生疼,眼中沉冷地发问:“你申请港大,是想和宋瑾砚在一起吗?” 明荔懵了:“你在说什么?” “宋瑾砚要去港城做项目,你别说你不知道。” 但她真的不知道。 宋成睿清冷的眼眸盯着她:“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明荔头皮尖锐得疼,“我记得。” “那你不该再继续和他联系。” 明荔沉默。 “你想去港城就去吧。”突然,他淡淡道:“但在这之前,我们退婚。” 明荔脸上血色褪去。 良久,她往后退一步,红着眼撕掉港大的申请书:“我会和他保持距离。” “夭夭真听话。”宋成睿脸色宽慰,伸手欲抚她脸颊,明荔侧过头。 那天晚上是宋家家宴。 楼梯转角处,灯火半明半暗。 男人安静注视的视线下,明荔低着头:“宋叔叔,我不去港大了。” “或许我可以帮你找一个更合适的学校。” 明荔摇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宋瑾砚语气平静地嗯了一声。 “宋叔叔,祝你去港城项目顺利。” “还有呢?” “我们,我们立场不一样,”明荔支支吾吾:“我们,我们…” “不要联系了?”他替她补充。 明荔臊得想把自己埋起来。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那道视线仍在她头顶停留。 他仍是温和的说:“好。” 明荔紧绷的弦松下,一种脱力的感觉席卷全身。 “再见。”宋瑾砚颔首,转身离开。 明荔看他离开的背影。 灯光由明到暗,他的身影逐渐看不见。 明荔的悲伤突然被无限放大。 她小跑着追上去,手指拉住男人的衣摆:“我错了,你别走。” 男人脚步停顿,他侧头。 就在他即将转过身的瞬间,所有画面消失。 明荔猛地睁开眼,从沙发上起身:“宋叔叔!” 却对上一双染着寒霜的眉眼—— 宋成睿半蹲在她面前,手上还拿着毛毯。 明荔怔怔看着他,第一反应竟是:刚刚的所有,都是梦。 在现实里,她并没有追上去。 突然,她的下巴被微凉的虎口托住,宋成睿眼眸漆黑,定定看着她。 “夭夭,你刚刚在喊谁?” ------------ 4 第四章 “你怎么在这?” 问出口明荔才想起,宋成睿有她公寓的钥匙,只是,他来得少,少到她的记忆都快模糊了。 “我不该在这吗?”宋成睿觉得自己刚刚应是听错了,压下心中的不适,语气严肃:“你昨晚不接电话,机场也等不到人,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我不知道。”明荔向来有话直说:“我只知道,你陪在明妍身边。” 宋成睿叹口气:“夭夭,我可以解释,但你要耐心听我说。” “阿妍高烧不退,是明叔叔请我过去看一眼。我自始至终只把她当妹妹看。” “热搜也早已经是上个月的照片,你知道的,我工作很忙,都没时间看我的夭夭,怎么还有空去片场?” 明荔松开咬紧的唇,一颗心被像被柠檬水泡得酸软。 因为明妍,他们争执,冷战过数次。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吵了。 她着男人眉眼的疲倦,心软下来,瓮声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宋成睿眉目缓和,静静看她。 少女刚睡醒,容颜明媚,肌肤胜雪,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浸水般透亮。 她性子虽骄纵,却非常好哄,还十分黏人。 他心头灼热,忍不住捧住明荔后脑,手指抚她长发:“给我抱一会。” 明荔眼睛一酸,到底是想念占了上风,她埋头忘记酸楚,安静地靠在男人怀中。 宋成睿身上是冷调的雪松气息,像是没有温度的冰川,明荔总是感觉不到暖意。 突然,男人低沉的声音,如惊雷般响彻耳畔:“夭夭,我已经和爷爷说,你二十岁生日后,我们就订婚。” “你看,下个月可以吗?” 明荔倏地睁开眼睛,起身怔松地看着他。 男人声调平和,是商量的语气:“是有什么问题吗?” 明荔愣了半晌:“这是不是太快了。” 手腕被男人有力的指节握紧,宋成睿低低道:“夭夭,最近是多事之秋,我们的事定下来,我才会安心。” “等之后,我会补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明荔漂亮的瞳孔凝固住,半晌,才慢慢明白宋成睿的意思。 他急需要明家的势力巩固地位,所以如此仓促地便要和她订婚。 明荔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犹记得,十八岁成年那天,青年握住她手:“等你二十岁,我就和你求婚。” 那一刻,他眼神专注,珍视地看着她。 她用了八年,才终于走进他眼底。 她曾幻想过各种梦幻的求婚仪式,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公事公办。 “夭夭,你会帮我的,对吗?” 明荔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良久,红唇轻动:“好。” 宋成睿一把抱住她,“谢谢你。” 明荔心再次软下,回抱住男人。她闭上眼娇声道:“你也救过我,不需要和我言谢。” 宋成睿沉默几秒,淡淡道:“都这么久的事了,怎么还提?” “再久也还要提。” 宋成睿突然松开明荔,平静反问:“难道不是我救你,你就不喜欢我了?” 明荔愣住:“你怎么会不救我呢…” 宋成睿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揉她发顶:“只是假设,别乱想。” 看着少女玻璃般清透的眼眸,他眼神微暗,缓缓俯身,意欲吻上那片红唇。 明荔全身僵硬着,在他吻上的前一秒,还是忍不住侧开头:“我还没刷牙。” 宋成睿动作停顿,他深吸口气,无奈地说:“是我心急了。” 气氛啥时变得僵寂下来。 “到时间了,我要去公司了。”宋成睿突然起身,从沙发上拿起西装外套,边走边道:“一会于助会把礼物送来,晚上我再来陪你。” 明荔看着他关门离开,一人独自面对再次陷入安静的公寓。 她咬住唇。 她能看出男人眼中的欲色。 只是,仍是会控制不住地手脚僵硬。 待平复情绪,她找到手机,浏览昨夜的消息。 大多都是同学朋友的生日祝福,唯有一人的聊天框,冷清地出现在其中。 她给他的备注是:[Mr.宋] 空白了三年的聊天框上,他发来消息:[你喝了酒,最好喝一碗醒酒汤,不然会头疼。] 明荔纤长眼睫轻动,暖意蔓延空落的胸口,红唇翘了翘。 - 早高峰车流汇聚,轿车缓慢行驶于街道。 宋瑾砚坐在车后座,长指揉了下眉心。连续多日短睡眠,两城来回周转,饶是他也不免疲惫。 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头男声慵懒,留声机般的腔调:“事儿办成了,怎么谢我?” 昨夜的小礼物,便是这位席二少的手笔。 宋瑾砚阖目淡笑,任由他借题发挥:“说。” “我说什么都应?宜城的地皮呢?” “你有兴趣,我给你引荐。” 席牧承啧了一声。 宋瑾砚名声在外,合作过的都赞一句温润如玉,但实则外热内冷,薄情寡义。 他突然有了探知的欲望,是何方神圣,引得这位费尽心思。 从集团高楼睨向对面大屏,看清的瞬间,席牧承挑眉,果然还是这位。 当初被人小姑娘一脚踹开,如今还得巴巴跑回来哄。 他看宋瑾砚是当爹当上瘾了。 “这不是你那侄媳妇?”他加重后三字音节,嘲笑道:“轮的着你哄么?” 宋瑾砚唇角压下三分:“宜城的地,你另寻他法吧。” 席牧承嘴上也毫不吃亏:“你比人家都大一轮了,也不怕人家嫌你老。” 电话有两秒的寂静。 宋瑾砚不怒反笑,嗓音仍旧温和:“确实。” “突然想起你也到年纪了。听闻席夫人正在物色合适的儿媳妇,下次拜访时,我也会介绍几位不错的人选。” 席牧承沉默片刻:“我谢谢你。” 宋瑾砚微笑:“客气。” 待挂了电话,手机再嗡动一声,宋瑾砚低眼看去。 [litchi:我才不喝。] 下一秒。 [litchi:反正我头也不疼。] 又来一条。 [litchi:叉腰jpg.] 这骄横的态度,理不直气也壮。 宋瑾砚修长指尖停顿,正要回复,显示又有电话进来。 看清来电人,宋瑾砚接通电话,唤道:“妈。” 手机那头正是宋瑾砚的母亲,蒋蔓。 甫一接通,便传来道干练淡漠的女声:“阿砚,我为你挑的几家联姻对象,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在看。” 蒋蔓语气有了起伏:“你如今做完了润程,掌管君瑞,若是再有一家够强大的姻亲,便是上位最佳时机,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宋瑾砚依旧平静:“您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蒋蔓沉声道:“今早,大房已经和你爸通气,下个月宋成睿就要和明家订婚,你说我该不该急?” 宋瑾砚安静听着,眉眼间惯含的三分笑意无影无踪,他缓缓确认:“今早吗?” 蒋蔓:“明家那丫头亲口答应的。” “我知道了。”他淡淡道。 挂断电话,宋瑾砚再次垂眸,看向聊天界面。 良久,他回复:[不疼就好。] - 宋明两家即将于下月完成联姻的事,半天内便传遍了整个圈子。 宁茹拥有一家独立的成衣工作室,在圈内的名媛太太间小有名气,自是拿到了第一手消息。 送走上一波客人,宁茹的脸色沉下来,转身回到办公室。 “你知道她们怎么说你的吗?!”宁茹重重打开门。 落地窗前的少女懒懒侧头,黑发如瀑,侧颜精致无匹,她揉着困倦的眼,依旧是那副不讲任何人放在眼底的无谓。 “说我土说我丑说我配不上宋成睿?再顺势唾弃我死皮白赖追人十年,宋成睿可怜我才愿意娶我?” 宁茹一噎,满腔怒火一时不知往哪发泄。 这些年,除了宋成睿,明荔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来京城也是深居简出,圈内少有人见过她真貌,见过的也停留在十年前那个不算美好的记忆里。 这类流言始终存在,明荔甚至比她更清楚。只是她生来肆意,不在意而已。 宁茹气呼呼坐下,狠狠灌了一口冰咖啡:“等订婚宴,你再闪亮登场,亮瞎他们的狗眼!” “我做不到。”明荔挑眉:“但如果你送我一个十克拉粉钻,我可能可以试试。” 宁茹:“……” 她轻咳一声,默默转移话题:“快说说,宋成睿昨天怎么和你求婚的?” “你别说,还真看不出来啊,平时冷得像个冰块,关键时候还挺浪漫的。包下市中心CBD,大手笔啊!” 这幅神情,简直和昨天电话里的判若两人。 明荔转动着咖啡,突然觉得这咖啡过于苦了些:“咖啡是不是没放糖?” 宁茹愣了愣:“你喜欢甜,我放了两勺呢。” 明荔皱起眉:“是吗。”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显示来电人宋成睿。明荔接通,片刻后,她挂断电话。 “这就完了?”宁茹挤眉弄眼:“我还以为你们这小别胜新婚,得煲半小时电话粥呢。” “只是让我随他回老宅吃个饭,还能说多久?”明荔懒懒打了个哈欠:“我再待一会,就该走了。” “啧。”突然,宁茹伸手摸上明荔下颌往后,那儿隐秘,却有一处红痕,她调笑:“你这昨晚挺激烈啊。” “什么?” 宁茹拿出小镜子,指给她看:“还装傻?” 明荔反应了几秒,脸颊倏地烧起来:“这是蚊子咬的!” 宁茹显然不怎么信:“行,蚊子咬的。” “真的是蚊子。”少女平时伶牙俐齿,这会却莫名显得笨拙:“我们没有…那个。” “你别告诉我,你们这都要订婚了,面对你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宋成睿还没碰过你吧?”宁茹嘴角抽了抽:“他不会不行吧。” “是我的问题。” “是你不行?” “没有,都没有!”明荔快炸毛了。 被宁茹灼灼看着,明荔偏过头,声音有些缥缈。 “外婆走之前,让我不要和妈妈一样。” 宁茹一时语塞,沉默下来。 有关明荔母亲时瑛的事迹,她也有过耳闻。 据说,曾经明家不承认从宜城来的时瑛,嫌她任性无礼,配不上明家的门第,哪怕时瑛是令人望之难忘的大美人。 时瑛性子刚烈,爱人却纯粹。她无名无分地跟了明嵩好几年,陪着他从默默无闻走到家族权利中心,忍受所有流言蜚语,中途还堕过几次胎。 待时瑛终于嫁给明嵩的那一年,她怀上了明荔。 也是那一年,明嵩出了轨。 时瑛性子刚烈,敢爱敢恨。但人总是过刚易折,生下明荔后不久,她便撒手人世。同年,明妍出生。 宁茹压下心中酸涩,握住明荔的手:“夭夭,你会幸福的。” 明荔眼中星光点点,她粲然一笑:“当然。” 下午五点,宋成睿的电话准时打来,明荔和宁茹告别。 坐上车后座,宋成睿正在闭目养神。 明荔也没打扰,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轿车即将行驶至宋家老宅,这时,旁侧的宋成睿突然睁开眼,盯着她说:“爷爷听说你回来了,专门让我带你回老宅,算是家宴,也算是给你庆生。” 宋爷爷始终对她很好,明荔点点头:“好。” 宋成睿继续道:“爸妈也在。” 明荔垂眸:“哦。” 她语气无波。 宋父宋母并不喜欢她,所以她也不会主动往上凑。 轿车上坡,又平稳行驶了一段路,停在宋家老宅前。 宋宅和明宅都位于寸土寸金的明江公馆,明荔许久不曾踏足过,看着车窗外陷入沉思。 司机拉开车门,明荔下车。 就在这时。 另一辆黑色商务车低调驶来,明荔有所觉地看去。 后车门被打开,男人下车,穿着西装裤的长腿笔直,长身玉立在车边。 清淡若琉璃的眼看来,落于她面颊,再到她被一手掌控的后腰,停顿两秒。 明荔定在原地,又被动地宋成睿揽着腰,往前带着走去。 当着宋瑾砚的面,他凑近她,低声耳语。 “忘记和你说,今晚小叔也在。” ------------ 5 第五章 “叔叔。” 宋成睿神情自然,带着明荔上前,和宋瑾砚颔首问好。 “好久不见。”宋瑾砚云淡风轻地回敬,转身往宋宅走,“进去吧。” 宋成睿揽着明荔,循礼落后一步,走在宋瑾砚身后。 叔侄间气场平和,仿佛从未有什么争斗发生。 “夭夭现在见到我,不喊人了?” 突然,走在前面的宋瑾砚似笑非笑地说。 明荔脚步顿住,暗戳戳看过去一眼。 哪有!昨天不是喊了吗! 宋成睿扯唇,余光却在打量明荔:“叔叔,夭夭这几年都没见您,您还得给她点时间适应。” “是吗?”宋瑾砚却侧头唤她:“夭夭。” 昨天和宋瑾砚的见面,明荔至今没有告诉宋成睿,也不想告诉他。 “没有。”怕宋瑾砚说什么,明荔讷讷喊道:“叔叔。” “嗯。” 宋瑾砚兴致淡淡地应了声,长腿忽地抬起,不再和两人同行,大步离开。 只是一段小插曲,宋成睿放在她腰侧的手却收紧,一言不发地带着明荔进去。 很久没有来过宋家,骤然过来,看着满厅的人,明荔晃了晃神。 宋家子孙众多,她是知道的。 虽说正经的嫡系就宋老这一脉,但宋家这样的百年世家,看得是人脉资源,哪怕平庸之辈血脉再正,也不会成为权利中心。 但宋瑾砚显然几者都占。 辈分高,血脉正,以及过强的能力。 在他进门后的几秒内,场内或坐或靠的宋家人,几乎全都站了起来,争先和其问好。 男人无愧他玉面君子的称号,长袖善舞,从不怠慢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人群的中心。 明荔突然开始理解宋成睿的阴影。 毕竟从出生就被迫和这样的人对比,换作是她,她也受不了。 这场家宴人数众多,坐满了整个大圆桌。 有很多宋家人,明荔甚至没有见过。他们会直接打量她,眼中满是惊艳,念念有词地夸赞。 明荔慢慢放松下来。 这样的气氛总比单独面对着宋父宋母要好。 气氛在一个旁支喊她“明妍”时,凝滞一瞬。 那位旁支浑然不觉:“那年泳池,我见过你的,当时就印象深刻,长大了还是这么漂亮!” “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或者姐姐?就掉水池那个黑黑的小姑娘,当年还是瑾…” “表姨!”突然,宋成睿脸色骤变:“这是明荔。” 这一声有些突兀,不少人循声看来。 上首的宋瑾砚也侧首,洗耳恭听。 那位旁支一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后悔地直重复:“没,是我认错了人,明荔小姐也漂亮,更漂亮的…” 宋母闻声走过来,心中也有了几分数,笑着道:“不碍事儿,也不怪你认错,夭夭小时候假小子似的,上山下树,后来追着我们成睿跑,说变样就变样了。” 宋母年逾四十,却保养得当,看起来三十出头。但眉峰尖利,显得有些刻薄。 这话虽是解围,但实则暗讽明荔小时候本就不漂亮,还没规矩地追着宋成睿跑。 看来宋母非但不满意儿媳,甚至还有些看轻。 突然,一声温润嗓音响起,宋瑾砚漫不经心地把玩茶杯,诙谐带笑:“无怪成睿前年要投资聚合整形,原来是有这天赋。” 这话绵里藏刀。宋成睿前年投资聚合失利,这桩事没人会自讨没趣地提起,却被宋瑾砚轻飘飘说出。 明荔突然觉得,以宋瑾砚的毒舌功力,十个宋母也打不过。 她想,她该要不高兴的,毕竟宋瑾砚拂的是宋成睿的面子。 但她却放松地笑了一声。 宋母脸上挂不住,还是宋成睿解围,他看了眼笑着的明荔,沉下脸不赞成地说:“母亲不是这个意思,没必要过度解读。” 明荔笑容缓缓收起。 宋瑾砚则挑眉,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 “砰”的一声。 宋母眉心轻跳。 主位的蒋蔓察觉到儿子不同寻常的情绪,皱起眉。 怎么今天这么冲动? 正要喊住他时,拐杖声响,宋老爷子姗姗来迟,居主位。老爷子古稀之年仍精神矍铄,在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他朝明荔招招手:“乖孩子,过来。” 明荔过去,足腕上的银铃再次欢快地响起:“爷爷。” 众人面色各异,看着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竟这般亲近一个小姑娘。 甚至连宋瑾砚也往下坐,将靠近父亲的上首让给她。 明荔坐于他身侧,斜对面才是宋成睿,她眨眨眼,余光朝宋瑾砚看了眼。 “叔叔。”她用气音喊。 宋瑾砚依旧端坐,他很少失礼,尤其长辈还在说话。 明荔默了默。她能感觉到宋瑾砚今天的冷淡,哪怕他伪装得再好。 一定也觉得她很反复无常吧。 昨天还在哭,今天就和好,幼稚又烦人。 明荔耷拉下脑袋,轻轻吸了吸鼻子。 宋瑾砚轻而缓地叹口气,终于侧头:“怎么了。” “没什么。”明荔眼睛一亮,转头用口型道:“就是想谢谢你。” 宋瑾砚仍旧看着她,眸色却如清潭般冷。 她莫名,循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脖子。 突然,摸到那个隐秘的红印。 明荔心猛地跳一下,想解释又觉得荒谬,只能讪讪放下手。 再扭头时,宋瑾砚早已移开眼,淡淡看着前方。 酒过三巡。 宋建业轻叩餐桌,突然道:“明荔是我和老友白纸黑字定下的媳妇。”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袒护:“我在一天,她就一天是我宋家人。”他目光扫视一圈,落于桌上的小辈:“无论以什么身份。” 饭桌静悄悄,所有人都听出来,老爷子这话可不止是给明荔撑腰,更多还是在敲打大房——明荔的选择,可不止一个宋成睿。 一言激起千层浪。 众人面色各异,宋成睿扯了下唇,不以为意。 家宴结束,宋成睿欲带明荔离开。 明荔许久不见宋爷爷,本想多陪片刻,但瞥见男人疏淡的脸色,得知他并不想在此多停留,便咽下口中的话,和宋爷爷告辞。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宋瑾砚今天似是而非的敲打,没忘记回头道:“叔叔,我们走了。” “嗯。” 男人淡声应,却没有抬眼,姿态温和却冷淡。 明荔压下心中的失落,转身,随着宋成睿离开。 “瑾砚。”这时,宋建业又喊了一遍,皱起眉,“刚刚夭夭和你道别,你也不热情点,别吓着人小姑娘。” “她不会怕我的。”宋瑾砚笑了笑。 不仅不怕,还敢撒野,用了就扔。 “说起来,成睿都要结婚了,你个做叔叔的,总不能还独身吧?”宋建业极其看重家族人丁,“你母亲给你相看的几个都不错,你要试着接触,该定下来了。” 宋建业要么不发话,一发话便是一言九鼎。 这件事,表面是商量,实则是命令。 宋瑾砚没说什么,“您看着办便是。” - 订婚日子,最终定在下月中。 毕竟不是婚礼,时间又紧,这期间的程序便精简了许多。 明荔甚至还两头跑,抽空完成了《逐日》的拍摄。 杀青那天,剧组准备举办杀青宴。 “小祖宗,这次没有金主爸爸,您赏脸来一个呗?”郑鸣半开玩笑道。 彼时明荔正在卸妆,拆卸头饰时,不知造型师碰到了哪里,她头皮疼了疼。 她轻轻嘶一声。 造型师连声道歉,明荔摇头,盯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晃神。 原来时间这么快,距离重逢那晚,已经一个月了。 家宴一别后,宋瑾砚再次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明荔答应了杀青宴。 当晚,郑鸣郑重邀请明荔做他下一部小规模网剧的女主。 “你天生就有镜头感,”郑鸣不停游说:“就是该吃这碗饭的。” 明荔漫不经心地托着腮,闻言懒笑:“但我不会演戏啊。” 她大学在京城读的管理,可惜并没有什么兴趣。 明荔也曾问宋成睿:“难道以后我也要和你一起管公司吗?” 彼时青年正对着电话回邮件,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那你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吧。” 后来她又问了外公。 老爷子笑呵呵的,让她学成归来替他管理那千亩牛羊。 “小祖宗,考虑考虑呗?”郑鸣就差拿根钓竿开钓了。 明荔最终没有拂他的意,“再说吧。” 宴席散,明荔望着宜城天边的圆月,遗憾地想,宋成睿到底没有来看过一次。 订婚宴前一天。 明荔和外公一起回京。老爷子数十年没有踏过这片土地,这次仍是心不甘情不愿。 “夭夭,我就说这京城的空气不如宜城,要我说,你让宋家那小子入赘过来,搬到宜城来。” 外公越来越像老小孩儿了,明荔噗嗤笑出声,漂亮的眼睛宝石般熠熠生辉:“那您亲自和他说呗,我可不说。” “我看你这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时老气闷地将小毯子往上盖了盖,看向飞机外的蓝天。 明荔挽紧老人的手臂,头枕在他肩膀上,心中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时峥则久久看着外孙女姣好的侧颜。 他从不愿意将明荔送回京城,只愿她自由肆意长大,他能给她一辈子的安乐无忧。 但当十年前,明嵩来到宜城,分条按点地列明,他能给明荔他给不了的教育和栽培后,时峥仍旧严词拒绝,却抽了一夜的烟。 后一天,明嵩的精英律师团队便赶到,言明若真打官司,他夺得抚养权的几率不高于一成。 时峥最终还是将明荔送了回去。 再见时,他的夭夭瘦得可怜,发着低烧躺在床上,哭着喊外公。 反观明家那个小的,养得白白净净,而自家的宝贝,却被怠慢至此。 良久,时峥握紧外孙女的手。 唯愿这次,结果不要让他失望。 ------------ 6 第六章 九月的京城,已有些寒凉,尤其绵延的雨后。 明荔带着外公下飞机时,天色已暗下,凉风习习。 她替外公裹好衣服,边发信息和宋成睿联系,确定男人在出站口后,放下心带着外公出去。 时峥和宋成睿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仅有的接触中,男人的礼数都算周到,再加上少时曾救了外孙女,人品方面肯定也过得去,以至于时峥对这个外孙女婿始终还算满意。 今天是宋成睿亲自开车过来的。他着一身浅灰色西装,宽肩窄腰,眉眼深邃,见到时峥,恭敬地为他打开后车门。 时峥难得露出丝笑容。 看到外公开心,明荔眨眨眼,悄悄给男人比了个大拇指。 一小时后,轿车停在明荔的公寓楼下。 宋成睿替二人拿行李,“外公,安置好我再带您去吃饭,您有什么忌口吗?” 时峥摆摆手:“酒肉多来点!我们爷俩喝几口。” “外公,他不能喝许多酒的!”明荔睁大眼睛,拉了拉老人的袖子。 时峥瞪她一眼,又转头问宋成睿:“你就说能不能喝吧?” 宋成睿点头:“当然。”他笑着去牵明荔的手,和她低声耳语:“外公有令,岂敢不遵?” 明荔心中涌现一丝暖流。 他对她是好的。 或许她总是太贪心,想要更多的好。 回到家,明荔带着外公参观了下公寓,老人嘴上还嫌弃着:“哪有我给你建的城堡大?这床腿都伸不直吧?” “您乱说,这床明明有一米八。”明荔嗔道,一双眼睛弯起来,形如弯月,她转头去寻宋成睿,正要询问何时出发,男人却低头看手机,眉眼染上沉凝。 他抬目看她,“我先去打个电话。” 明荔愣了愣,轻点头,继续陪着外公聊天。 没多久,宋成睿大步回来。他紧锁着眉,手臂挽着西装外套,神色匆匆地说:“外公,我有点事,今晚可能没法陪您和夭夭…” 他神色中的着急不似作伪,时峥虽有不满,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挥手:“我不要紧,你有事就先去处理吧。” 宋成睿又看了眼明荔,少女眼中的失落神色难以掩饰:“什么事情啊?” 宋成睿看了眼腕表:“我回来再和你解释行吗?” 明荔很想说不行,她本性就是如此霸道。 但最终,她点头答应,“你走吧。” 闻言,宋成睿朝二人颔首,转身大步离开。 时峥还不明所以,“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啊?夭夭,你要不要跟去看看?” 明荔靠在沙发上,随手把玩抱枕:“不去了。”她转头望着窗外淅沥的雨珠,扯了下唇:“下雨呢。” - 京云阁位处中心,巍峨矗立俯瞰川流不息的车流。 酒店外豪车林立,不时有政商名流出入。 宋瑾砚到达饭局时,已经不算早。 这场他做东,因着来迟,被押着罚了三杯酒,宋瑾砚无奈饮尽。 因不喜思维不受控的感觉,他不常饮酒,但事实往往不由己。 值得愉悦的是,今晚这场散得早。 饭局结束,宋瑾砚没有立即离开,在酒店休息室的天台上,散了散满身的酒意。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他通知司机提前等候。 从休息室离开时,手机铃响,显示蒋蔓的电话。 宋瑾砚轻揉额角,边接通边走过长廊。 蒋蔓无一例外,又是一套相同的话术,宋瑾砚打起精神应付。 他正思考着结束电话的理由,突然,有细碎的女声从镂空的琉璃屏风侧传来。 秉持着非礼勿听的礼节,宋瑾砚转身欲走。 下一秒,女声喊:“成睿哥哥。” 宋瑾砚脚步停顿,略晃神。 闭了闭眼,才反应过来,这道声线和那道,全然不同。 电话那头,蒋蔓还在持续说着话。 这边,女声愈发娇弱起来:“成睿哥哥,你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第一时间过来?” “我先送你回去。” “可我还是害怕。” “这次的人我会处理,以后他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明妍吸了吸鼻子:“你和姐姐结婚以后,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不管怎样,你始终是我的妹妹。”宋成睿无奈道。 明妍打来电话时,声音都在发抖。她说,饭局上有投资人在灌她酒,她很害怕。 从小到大,保护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没法不赶到。 “走吧。”宋成睿说:“我送你回去。” 他带着明妍,绕过屏风。 余光里有一道清瘦的身影,男人半倚靠墙边,满身不容忽视的清贵。 宋成睿余光匆匆带过,忽而,停顿住脚步。 与此同时,宋瑾砚也安静地看向他。 “成睿哥哥?”明妍有些奇怪,她循着宋成睿的视线,看到了长身站立的男人,表情一滞。 所有人都说宋瑾砚君子端方,是最有礼数的贵公子,但不知为什么,她仍是怕他。 尤其是被男人那双温和却清冽的眼眸注视时,仿佛无处遁形。 “叔叔。”宋成睿先开口。 宋瑾砚指着手机,表示自己还在接电话,让他等着。 宋成睿表情变了变,示意明妍先走:“你在那边等我一下。” 明妍又冲宋瑾砚看了眼,也不敢再和宋成睿撒娇,小心翼翼地低头离开。 宋瑾砚终于找到结束通话的理由,他放下手机,淡淡看向宋成睿。 他甚少认真打量这个侄子,此时忽然发觉,或许真的有血脉相袭这一说,毕竟他确实在他身上看到了宋家男人的混账基因。 “明天就是订婚宴,我想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会见到您。” “你觉得合适吗?”宋瑾砚突然问。 宋成睿目光沉凝,揣摩他的用意:“您是什么意思。” 宋瑾砚晃神,突然揉了揉眉心。 酒确实误事。 他又是以什么立场说这些话。 “你走吧。” 面对男人有意的忽视,宋成睿脸色有些难看,他略点头,抬步就要走。 “把风声压紧。”背后男声忽而凛冽,不复平日半分温和:“你既然要成家,就不要传出任何有损集团形象的新闻。” 宋成睿用力松了松领带,压下胸腔的火气:“您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宋瑾砚却没有动怒,长腿抬起,朝他走来。 他们身形相仿,但宋成睿仍是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宋瑾砚眼神平静:“你当然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会产生什么后果,也请你不要后悔。” 说完,他转身离开。 宋成睿站在原地,一口气出不去,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 - 窗外的雨没有变小的趋势,等着外公睡着,明荔独自坐在飘窗前,托腮看着玻璃上的水滴蜿蜒而下。 十点半,明荔放在小桌上的手机闪烁,宋成睿打来电话,带着歉意道:“今天太晚了,我就不来了,免得打扰你和外公休息。” “我知道。”明荔低头欣赏为了订婚宴新做的美甲:“明妍又出什么事情了?” 电话那头是一阵寂静。 “你知道了?” “我猜到了。”明荔淡淡道。 但外公在,她不能表现分毫。 “今天阿妍饭局遇潜规则,你知道,她性子单纯,这件事我没法不管。”宋成睿压低声音哄道。 明荔反问:“那我被投资方欺负的时候,你在哪?” “你什么时候…”宋成睿顿了顿:“你没必要连这种事也要类比。” 明荔哑然。 “夭夭,明天就是我们的订婚宴了,你要多给我一些信任,不是吗?” “外公今天等了你一晚上。” 宋成睿终于沉默。 “夭夭,没有下次,你信我好吗?” 明荔收起情绪:“嗯。” 她没有争吵的欲望,但明天就是订婚宴了,不该闹得这么难看。 “早点休息。”宋成睿温声道:“明天我来接我最漂亮的新娘。” 明荔看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心情终于随着明朗:“好。” 这一晚,伴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明荔望着帐顶,始终没有睡意。 她做任何事都没有长性,唯独追随宋成睿这件事,她坚持了十年。 十三岁,正是晓事的年纪,也是那年,明荔知道了她和宋成睿之间从出生就定下的婚约。 她对婚约的概念依旧模糊,只知道,他们未来会生活在一起。 那年夏天格外的热,宋成睿刚成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明荔会注意他打篮球时矫健的身姿,喝水时喉结的汗珠,背她时宽阔的肩背,心脏抑制不住得萌动。 她听说,这是喜欢。 明荔的行动力说来便来,便如她的喜欢,恨不得昭告全天下。 夏日安静的午后,连后院的猫儿都在打盹。 明荔抱着信纸,悄悄迈进一层宋宅的藏书室。 宋家百年世家,珍藏的书籍堪比一个小型图书馆。 明荔想写情书,可惜绞尽脑汁也写不出几个字,思来想去,她准备来藏书室做摘抄。 她不知,在她足腕银铃叮铃响起的瞬间,几排书架后的青年便睁开了眼。 “亲爱的成睿哥哥。”明荔盘腿,身旁是杂乱堆积的书册,她转着笔,口中念念有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帅气的身形,刀锋般的脸颊,便让我流连往返…” “我的心如炸开的烟花,哗啦啦哗啦啦得散,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儿…” 噗嗤一声,像是终于忍不住,背后传来男人颤动的笑声。 明荔脸颊涨得血红,她倏地站起身,警觉地四处打量:“谁!?” 后排的书架,有影影绰绰的身影,来人身材颀长,半倚靠在书架前,肤色冷白,明明是清隽的眉眼,却因含笑而自带一股风流。 他是极高的,明荔连看他都需要仰脖,竖起的耳朵慢慢耷拉回去。 “宋叔叔?”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他了,“你怎么在这呀?” “找个地方躲懒。” 宋瑾砚坐在她面前,目光平视她,声音如泠泠的泉水般动听:“我打扰你了?” 明荔再次闹了个大红脸,她没法和宋瑾砚闹脾气,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应该提醒我的。” 宋瑾砚指骨叩了叩桌子,示意道:“我提醒过了。” 明荔:“……” 她似乎确实听到了类似的声响,只不过没当回事,快速便忽略了。 明荔趴在桌上,悄悄跺了跺脚:“你能不能当做没听到?” 宋瑾砚低笑,目光落于桌上少女写了一半的“情书”。 鬼画符般的字迹,倒难为这漂亮的纸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明荔猛地压住纸,羞恼道:“你不要看!” 宋瑾砚坚持夸赞:“写得不错。” 外场逢场作戏时,他说过很多假话。但这次,到底没有收住,细碎的笑声溢出喉间。 明荔气呼呼瞪他。 “我帮你写,以此赔罪,可以吗?”宋瑾砚轻声询问。 良久,明荔缓缓松手,狐疑地说:“可以是可以,但我先看看你的字。” 宋瑾砚一手书画师承圈内大牛,但他面上丝毫不显,修长的指骨握起钢笔,于信封上书写了几个字。 [宋成睿亲启] 明荔眼眸渐渐放大,嘴上仍道:“勉勉强强,那就劳你帮我代笔吧。” 宋瑾砚:“我该写什么?”他缓缓吐字:“是炸开的烟花,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吗?” 明荔:“……” 她双手捂住脸:“你自行发挥吧。” 宋瑾砚低低笑了:“好。” 他低眉正坐于案前,衬衫袖扣半卷,清晰的腕骨因用力,隐有青色脉络蔓延。 明荔托腮望着,一时连眼睛都没舍得眨。 不多时,男人将信纸放在她面前,字迹遒劲有力,隐有锋芒。 不长不短的一段话,但明荔至今仍记得信纸最后的那段文字。 [让我的爱如阳光般将你拥抱,并赠你璀璨的自由。] 后来,又过去了好多年。 明荔曾问起宋成睿情书的去向。 男人先是怔愣,“什么情书?” 半晌,他才想起来,笑了下道:“哦,信封夹在书里忘拿出来,应该被佣人处理了。” 明荔久久无言。 她想,真是可惜宋瑾砚的字了。 ------------ 7 第七章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天光大亮。 订婚宴设在晚上,宁茹盛情邀请明荔去她的工作室。仿佛奇迹暖暖变装,整个上午,明荔都在被迫试礼服。 “我不要试了。”明荔生无可恋地瘫在沙发上,一副怎么喊都不肯动的模样。 宁茹上前去拉她手臂:“不行!你还记得你惊艳全场的副线任务吗?” 明荔不感兴趣地别过脑袋。 见当事人如此不成器,宁茹简直恨铁不成钢:“别人就算了,明妍那个小绿茶你不该努力发挥美貌,狠狠艳压一下?” 明荔撩了下眼皮,“艳压她我还需要努力?” 宁茹:“……” “别的都算了,这件你必须试!”宁茹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进她最私密的藏衣室,“这可是我的压寨之宝!” 明荔余光扫了眼,原本还没甚兴致的躺着,忽而直起身,“这件,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试试。” 这是一件胸口和裙摆带着碎钻的红色公主裙,宽大的裙摆曳地,衣袖垂落至肩,直角肩,天鹅颈,一览无余。她身材极好,胸前绵延起伏,腰肢盈盈一握。 明荔牵着裙摆走来时,宁茹睁大了眼睛,惊叹出声:“你是公主吧!” 明荔被逗笑,宝石般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站直,毫不扭捏地对着全身镜欣赏自己。 宁茹小跑着去拿首饰,鹅卵石大小的钻石项链,红宝石额坠,通通给明荔戴上。 “完美!”宁茹抱臂,仿佛欣赏最得意的作品般道:“宋成睿能娶到你,真的是他三辈子福气。” 明荔忍不住翘起唇,摇了摇葱白的手指:“不,十辈子。” 宁茹语塞几秒,旋即闺蜜俩哈哈大笑。 临近傍晚,明荔收到宋成睿的消息,那头问她有没有准备好,他的车已经在楼下。 宁茹直接按住手机语音键,命令道:“什么准没准备好,你直接上来接,OK?” 那头难得有了开玩笑的兴致:“是我没考虑周到,这就过来接。” 宁茹哈哈笑了,揶揄地看了看明荔,后者脸颊酡红,那还有平日里半分骄矜。 在美学上,宁茹平日里颇有几分造诣,从门口到工作室有一片镂空的瓷质屏风。 宋成睿迈步上来的几步里,透过空隙看见少女火红的裙摆,往上是莹白的肌肤,饱满的唇瓣,最后是那双盈盈带笑的桃花眼。 他停顿住脚步,轻挑一下眉骨。 初时见明荔,他没多少印象。她瘦弱,看起来营养不良,唯独双眼晶亮。 她无缘无故成为了他的小尾巴,执拗地说要报恩。 他啼笑皆非,不明白她的脑回路。 他所做的,不过是在宋瑾砚将她救出后,吩咐佣人将她照顾好,自己作为宴会的主人,依礼去看了一眼。 正如她醒来时他所说的:“举手之劳。” 对于明荔的追随,初始他觉得困扰,后来觉得有趣,最后已经成了习惯。 他享受着她专注的喜欢,无限的爱的包容,也终于正视起这个婚约。 然后,看着她一点点长大,长开,美得惊心动魄。 他突然觉得,娶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她也这样喜欢他。 就在这时,少女似有所觉,扭头看来。 她的爱慕与热情从不掩饰,宋成睿加快脚步走过去。 这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夭夭。 感觉到宋成睿一瞬不移的目光,明荔脸颊微烫。 宋成睿拉住她的手,眼眸深邃:“你今天很美。” 明荔弯唇,欣然接受:“谢谢。” “喂喂喂!”宁茹在旁边喊道:“你们当我不存在啊?” 说罢,她帮明荔拎起包,挤眉弄眼道:“我先走一步,你俩继续。” 明荔扯了扯宋成睿袖子,小声:“我们也走了。” 难得见少女局促模样,宋成睿牵唇:“嗯。” - 订婚宴地点在京云阁,极富盛名,厨师都是响当当的国宴大厨。 能在短时间内订到位置,非富即贵。 这次订婚宴主要是宋家大房负责承办的,明家也有参与,但明荔从没有过问。 唯在筹备期间,宋成睿提起过一次:“江阿姨为此出了很多力,几个晚上不眠不休。” 这么多年,宋成睿始终试图缓和她和明家的关系。 明荔道:“那是她自愿的。” 宋成睿揉了揉眉心:“你这性子啊。” 这个话题遂终止。 轿车停下,来到宴会厅门口。 明荔想要挽着外公,老人家摆手,调笑道:“你牵我个老头子做什么?” 明荔脸颊透粉,宋成睿从后揽住她腰,笑道:“走吧。” 她抬眸看了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从虚掩的红木门往里,衣香鬓影。有几个大圆桌,圈内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有露面。 一整层的宴客厅和包厢都被包下,不仅娱乐设施齐全,甚至落地窗外还有大片的游泳池和绿化地。 看见来人,服务生躬身拉开大门。 宋成睿牵着明荔进去,宁茹在后给时峥做引导。 宴会厅有一瞬间的寂静。 众人朝着门边看来,一时间,谈话声渐消,甚至有隐隐的吸气和惊叹声。 他们几乎没见过明家的这个养在宜城的女儿,传闻里也是平庸之极,半分配不上宋家精心培养出的嫡孙宋成睿。 可门边踏步而来的少女,那极盛的容貌和娇矜的气质几乎就要将身侧的男人给压下去。 尤其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明媚张扬,不染京城的浮华和世俗。 宋成睿揽着明荔腰的手收紧,眼神微沉。 他不愿带她出来的原因也是这个—— 她太招摇,总是会引来这些目光。 明荔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她抬眸,在人群中看到了正和宋父宋绍章握手谈笑的明嵩,以及他身侧言笑晏晏的江雪琴和明妍母女。 明妍还是一贯的黑长直,乖巧地站立一旁,无害又单纯。 父女俩对视,明嵩表情微顿,欲言又止,明荔则淡淡移开目光。 按照礼节,明嵩应该来迎接时峥,但深知时老的性子并不会赏脸给面子,故明嵩踟蹰原地。 明荔回头看了眼宁茹,她事先就请宁茹照顾好外公。 宁茹意会,带着时老参观宴厅。 “夭夭,先去见一下爸妈。”宋成睿在她耳畔道。 明宋两家的长辈,自是要见的。 走上前,明嵩眼眸深深地看着女儿,几次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却在触及明荔冷若冰霜的眼后,顿在原地,转而拍宋成睿的肩。 “您放心,我会对夭夭好的。”宋成睿转而看明荔,可少女神色涣散,显得心不在焉:“夭夭?” 明荔回神。 她的注意力在宋家的桌上。今天宋家的人来得比上次家宴还要更全,多了很多她不熟悉的身影。 但独独宋瑾砚不在。 于礼于情,他都不至于不露面,平白留下话柄。 明荔垂落眼,遮挡住眸中情绪。 这场订婚宴的流程都偏商业,随宋成睿见过两家人后,还要继续接待宾客,应对这些复杂的打量和寒暄。 “我想去陪外公。” 宋成睿停顿脚步,“怎么了?” “我不认识他们。”明荔嘟囔道:“我不想和他们说话。” 宋成睿感到头疼,为她这任性的脾气。 “不可以。”他平视她,严肃道:“你现在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 明荔动了动生疼的脚:“可鞋…” “郑总。”宋成睿已经侧头,微笑着朝着迎面走来的人伸出手。 明荔后面的话卡在喉中。 时间逼近整点,仪式即将开始,宾客该到的基本都到了。 明荔再一次朝着宴厅的大门看了一眼,半晌,有些失望地垂落漂亮眼眸。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阵的沸腾声。 眼底出现一双黑色手工皮鞋,来人脚步很轻,清冽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鞋不太合适,趁早换了吧。” 明荔猛地抬头。 宋瑾砚长身玉立,面容清隽若神祗。只是一月未见,他似是清瘦了些。 “鞋子不合适吗?”听到这话,宋成睿才低头,看到了明荔破皮的脚后跟:“怎么不早说?” 明荔无谓地说:“我刚刚是想说的。” 宋成睿默了默,语气有些歉疚:“我带你去换鞋子。” 明荔点头,无言地看了眼宋瑾砚,轻而生疏地说:“谢谢叔叔。” 后者安静回视。 他那一双总能把事情看得过于透彻的眼,显得悲天悯人。 明荔别过头,强自挺直腰背转身。 直至走到转弯处才想起,宋瑾砚甚至没有循礼说一句恭喜。 宋成睿低声:“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到。” 明荔心不在焉,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嗯。” 宋成睿还想说什么,又被身后的宋母喊住:“成睿,去哪儿?这是顶逸科技的廖总…” 宋成睿脚步一顿,叹口气,神色抱歉地看了眼明荔。 “我自己去吧,休息室不远。” “好。”宋成睿点头,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后脑,他软下嗓,为自己整晚的不周到而抱歉道:“夭夭,辛苦你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等这之后,我们再在宜城补办一个小型的宴会,只请你想请的人,好不好?” 明荔抬起乌黑瞳仁,认真道:“那你要说话算话。” “当然。”宋成睿笑:“先去换鞋,回来仪式便开始了。” 有服务生做引导,带着明荔从宴厅来到楼上的休息室。为了防止意外,里面便有备用的礼服,这些东西,大家族一向准备得充分。 明荔简单处理了脚上磨出的伤口,换上了一双舒适的高跟鞋。 刚刚换下的高跟鞋是香槟色,上面的碎钻折射出柔雾般的光。 明荔多看了一眼。 这双鞋是宋成睿送的,很漂亮,她很喜欢。 可惜,终究是不合脚。 从休息室出来后,是长长的走廊,往前走还有一处宽敞的天台。 天台下面连接着宴厅外的泳池。 有在这处开party的,时常会有人为追求刺激,从天台便往下面的泳池跳。 明荔不禁想,若不是少时曾溺水,或许她也能体验这样的刺激项目。 突然,天台边有一道影子晃动。 接着,静谧的空间内传来高跟鞋的声响,明荔停顿脚步,和天台暗影处的明妍对上视线。 “姐姐。”明妍背靠着天台,笑盈盈地面对她,姿态松散,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娇柔:“我等你许久了。” 明荔淡淡看她。 明妍懒懒喝一口香槟:“恭喜啊,得偿所愿。” 明荔扯了下唇,转身欲走。 “等等。”明妍喊住她,嗤嗤笑道:“姐姐就这么怕我?” 明荔脚步不停,没有理睬她的挑衅。 见少女连一个眼神也欠奉,明妍抬高声音:“明荔你站住!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听到这话,明荔歪头,眼眸流光溢彩:“我比你漂亮,比你聪明,哪点不值得得意?” 明妍气急败坏地咬紧牙。 她是真的讨厌明荔! 因为她的归来,她成了众人口中的私生女;也因为她,分走了父亲和成睿哥哥的宠爱! 如今,她还要眼睁睁看着明荔和宋成睿订婚,而这原本该属于自己! 但好在,她还有一张底牌。 明妍稳下声线,继续激道:“你以为成睿哥哥真的喜欢你吗?他不过是看你倒贴可怜你罢了!” 女声是动听的,内容却不堪于耳。 明荔活动手指,两步上前。她比明妍高半头,钳制她的下巴轻而易举,笑容明媚道:“不知道你这张脸,能经得起我几巴掌呢?” “姐姐,你还是这么冲动。”见达到目的,明妍笑盈盈道:“不如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知道吗?”她放轻声音,观察着少女的表情,眼神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当年救你的不是成睿哥哥,是宋瑾砚。” “你啊,报错恩啦。” “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因为看你倒贴也挺有意思的,但…啊!”明妍突然尖叫,为突然浇在脸上的冰凉的香槟。 明荔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她声线平稳,眼中却是如寒潭般的冰冷:“你若是不清醒,我便帮你洗洗脸。” 明妍打了个激灵,突然笑出声:“不是吧,你竟然不信?” 一秒,两秒。 明荔沉默。 灭顶的寒冷从脊背蔓延全身,她视线涣散,手指也轻轻颤抖,她放下明妍,转身就要走。 明荔想,她应当长记性的,就不该靠近明妍。 明妍却一把拉住她,另只手将空了的酒杯从上往下重重一砸。 这一声,惊动了宴厅的人。 陆续有人来到楼下的泳池边,抬头看向头顶天台。 “你不信就做个实验吧。”明妍歪头笑看她,往后退几步:“看看成睿哥哥是先救你还是救我呢?” 明荔麻木地抬眼,感觉眼前的所有都扭曲如幻境。她挥臂甩开明妍的手,不耐道:“你有病吗。” 后者却宛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就往下坠落,明荔下意识伸手去拉,却对上明妍得逞的眼。 明妍反手扯过明荔,边拉着她一起下坠,边冲她比口型:“怎么,你不敢试吗?” 耳边风声呼啸,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接着便是下坠的失重感。 一阵旋转变换,冰冷的水从西面八方涌来,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窒息的游泳池中。 ------------ 8 第八章 四周的声音似乎突然消失了。 沉重的礼服裙摆拉着明荔不停下坠,灭顶的恐惧感席卷,明荔张口欲呼救,下一瞬,冰冷的池水便呛入喉中,阻断了她的所有声音。 身下仿佛又是十年前那不见底的深渊。她喊不出声,唯有身体一直往下,再往下。 另一边,明妍不住拍打着水面,她的声线娇柔而无助,一声声颤人心弦:“我不会水…呜…救我,成睿哥哥——” 酒店的露天泳池深度有两米五,夜晚更是视物不清,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的确很危险。 岸上熙熙攘攘,酒店经理忙着呼唤安保,而场内的其余人顾忌着身份和场合,一时没人动作。 江雪琴携明嵩过来,看见泳池中虚弱挣扎的女儿,惊得脸色煞白,慌不择路地就转身,拉着随之赶到的宋成睿的衣袖:“成睿,阿姨求你了,快去救救阿妍!她身子弱…” “您先别着急,有我在。”宋成睿大步就往泳池边去,他表情严肃,唇线抿紧,显然也很焦急。 他脱下西装外套,扔在一边,长腿迈进泳池。 京城的深秋,夜色寒凉入骨。 明荔的意识已经不甚清醒,眼前模糊,耳旁嗡动。 但隔着不远不近的水幕,她依稀看到了宋成睿的身影,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求生欲燃烧,漆黑的水下,明荔努力朝他的方向靠近,艰难伸出手。 她仍相信,他会救她的。 只是,伸出的手并没有得到回应—— 男人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只因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另一个人身上。 关心则乱,他人自然都成了附庸。 明荔愣愣看着,任由自己不断下沉。 她的胸腔愈发沉重,不知吸入多少冰冷的池水。 眼前逐渐变黑,记忆里的最后一幕,便是宋成睿揽着明妍转身离开的背影。 她想,自己似乎更为熟悉他的背影。 是自行车后座他迎风而起的衣摆;是篮球入框时他劲瘦的脊背;还是他一次次离开时被光拖得长长的影子。 点点滴滴,才汇聚成这十年岁月。 明妍的话是否为真,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宋成睿或许在意她,但在她们之间,他永远不会选择她。 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般重新倒映脑海。 十三岁生日,他履约带她们去游乐场,中途明妍走失,他前去寻找。她从中午等到日落,才得知他急着将受伤的明妍送去医院,无暇顾及等在游乐园的自己。 十六岁夏天,他答应陪她看一场草原日出,却因明妍被黑粉跟踪出了车祸,连夜赶回京城,那次,她一人看完了一场日出。 十八岁毕业,他出席明妍的大提琴独奏表演,没赶上她的毕业典礼。她坐在礼堂,安静地等到天黑。 …… 水下,明荔看着宋成睿抱着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十年了,也该黄粱梦醒。 明荔闭上眼,漂着,散着,任由意识消融于池水。 直到腰肢被一双有力的手拖住,来者也沾了满身的池水,一如她一样冰冷。 脸颊被怜惜地轻拍,隐隐约约有男人低而轻的声音。 他在唤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小荔枝。” 明荔想回应,但喉间全是呛进去的水,她说不出话,唯有手臂紧紧搂着来人,怎么也不放开。 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宋瑾砚指尖轻抚她眼角,抹去那滴晶莹的水珠。 他抱紧她,安抚得轻拍她细瘦的脊背。 “别怕。” - 将明妍从泳池救出,女孩瑟瑟发抖,脸上具是害怕的泪珠。 宋成睿用西装包裹住她,为她避寒。 明嵩和江雪琴明显也很担忧,急切唤着侍从联系私人医生。 看着明妍没有大碍,宋成睿深吸口气,却不觉放松,仍有些心神不宁。 他烦躁地扯了下领带,忽然,身后传来宁茹的惊呼,撕心裂肺的一声:“夭夭!” 宋成睿下意识回头,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 他扯下明妍的手,大步就往回狂奔,来到泳池边,只是还没靠近,衣领就被人一把拽住。 “宋成睿!”宁茹眼眶通红,嘶吼道:“你到底是不是人?你他妈不知道夭夭多怕水吗?!你就让她一个人待在水下面吗?!” 说到后面,她已经语带哽咽,是心疼更是悲愤:“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宁茹来得晚,对这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来时只看见宋成睿抱着人出来,等到她穿过人群靠近泳池,才发现明荔也落了水,而宋成睿也只救了明妍。 宁茹简直快疯了,天知道明荔有多怕水,这么深这么黑的泳池,她该有多害怕! 可惜在场的宾客审时度势,安保迟迟不到,竟没有一人能立刻下去救人! 她不敢想象,这些年明荔到底有多孤立无援。时老若是知道自家宝贝被如此轻待,又有多伤心难耐!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人脚步失了往日的从容,连停顿也不曾,便径直下了水。 哪怕浑身西装浸湿,也并不有损男人的清贵。 宁茹愣在原地。 谁都有可能,却独独是他——最有分寸,最是疏离,却又最为心慈悲悯。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男人抱着满身狼狈的少女,一步步从深渊上岸。 黑色配上极致的红,一个清润如玉,一个明媚似妖,像是最昳丽的油画卷。 “宋成睿,你哑巴了吗?”宁茹回神,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宋成睿则盯着不远处,披着宋瑾砚外套,虚弱靠在他怀中的少女。 她娇颜苍白,一下又一下狼狈地咳着水,细白的手始终拽紧男人的衣袖。 不对。 这一切都乱了。 宋成睿脑中嗡鸣,他揉着眉心,烦躁混杂不耐:“我不知道…” 当时情况混乱,他来时只知明妍落水,并不知水下还有明荔! “你能知道什么!你眼里除了明妍还有什么?” 宁茹的每一句话,都如刀锋般直击他面门。 周围的议论和熙攘声渐大,两家都意识到影响不好,忙紧急致歉,并疏散宾客。 宋成睿拉开宁茹,他看着抱着少女的男人,眸中满是压抑着的燥郁。 他不顾周边未散的宾客,大步往泳池边,失了平日的理智,声音冷硬:“叔叔,请把夭夭交给我。” 一秒,两秒。 凉风如水般,泳池水面泛起波澜。 宋瑾砚连眼皮也未动,只是用西装裹紧闭着眼睛,微微颤动的少女。 “你凭什么?”他语气极淡,扑面而来的漠然。 宋成睿脸色一变。 气氛一瞬间便紧绷起来,他嗓音沉冷:“凭我是夭夭未婚夫。” 宋瑾砚轻哂,他眯了眯眼,眸中冷意蔓延。 夜晚凉风习习,一阵风过,带起池面的涟漪。 突然,一道沙哑而带有鼻音的女声响起,无限依恋:“宋叔叔,我冷。” “嗯。”宋瑾砚温声应:“我带你走。” 说完,他直接站起,打横抱起怀中的少女,大步就往回走。 而直至离开,明荔始终依偎在宋瑾砚怀中,没有看他一眼。 眼前的一幕极刺眼,宋成睿站在原地,脸色极其难看,却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没有上前去追。 今晚这件事,是他处理不当。明荔会因此生气,很正常。 他理解她的情绪,也会给彼此时间。 而且这次订婚宴因为此,产生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他需要一件件解决。 等彼此都冷静下来,他会认真哄她。 他很坚信,没有什么能打破他们十年感情。 ------------ 9 第九章 人走宴散。 宋明两家的订婚宴,本该是圈子里的一场最盛大的喜事,最后却以这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草草结局。 豪门圈果然从不让人失望,宾客离开后仍是津津乐道,消息长了脚般传出去。 大多都在笑明家这位极少露面的大千金。 谁不知道这位苦等宋成睿十年?最后还不是沦为整个京圈的笑柄。 当然,也有参宴的公子哥认为是宋成睿不长眼。明眼人都知道明家两姐妹哪位更绝色,舍弃明荔救明妍简直匪夷所思。 话一出,便引得众人嘲弄。 漂亮又如何,不还是痴心妄想?哪怕掉池里淹死了未婚夫眼里也只有小青梅——明妍从小接受明家精英教育,气质和涵养哪是养在乡下的明荔能比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 他们审判,嘲弄,怜悯,甚至于唏嘘感叹宋成睿好福气,竟有这等齐人之福。 话题最后,有人说起宋瑾砚,惊于这位顶级贵公子竟亲自救下这位侄媳妇。 年轻的二代们其实甚少能接触宋瑾砚这类一手掌握家族实权的“实干派”,他们不比他小多少,却仿佛自动降了一个辈分和等级。 他们捉摸不透宋瑾砚的用意。 到底是为了瓦解两家联盟,还是…… 后面的想法,实在过于惊世骇俗。 一时倒没人敢说。 明荔不知外界尘嚣甚上的流言蜚语。 她的鼻腔,胸肺全是呛入的冷水,咳不出,吐不掉,排山倒海般积压而来。 唯有头顶沉静的男声,让她有意识—— 自己仍在这尘世间。 宋瑾砚正在通知酒店经理准备套房,并联系私人医生。 “尽快。”他嗓音不是商量的语调。 不容置喙的压迫扑面而来,经理点头应下,连片刻也不敢耽搁,便按照吩咐办起事。 他示意手下,直接带男人坐直达电梯,径直到顶层套房。 宁茹担心地跟在其后,服务生按下电梯,男人略侧头。 “宋…”宁茹斟酌着称呼。 他虽是平和温润,气质却矜贵之极,让人不敢逼视。 “外公还在宴厅。”宋瑾砚温声道:“夭夭不会希望外公看到她的模样。” 宁茹愣了愣,惊于他的周到细心:“是我没想到…” “外公那边,还需要你的照应。”男人声线如玉石,虽是嘱托,却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 “是是是。”宁茹不住点头,完全不觉有异:“那我去照顾外公?” “多谢。” 电梯开合,男人迈开长腿,他搂紧怀中娇小的身影,冲她颔首。 直到电梯关闭,显示上升时,宁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闺蜜交给一个根本不熟的男人了?! 还有,他喊的什么?外公?!这不是差辈分了??? 宁茹震惊地张大嘴,好半晌,才懵懵地转身回宴厅。 电梯门阖上。 除了做引导,一眼不敢乱看的服务生,电梯内一片寂静,唯有少女微弱的呼吸,以及难受的咕哝。 宋瑾砚低眸。 女孩浑身冰凉地蜷缩在他怀里,湿透的黑发黏在脸上,更显脸色苍白。 明明是晚宴上漂亮得摄人心魄的新娘,此刻却毫无生气地躺在怀中。 宋瑾砚盯着电梯上升的楼层。 浮躁,情绪化——在电梯镜中,他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他从来自诩不受情绪所控,到底在她身上,一败再败。 - 宁茹再回到订婚宴现场时,宾客已经散去大半。 明嵩和宋绍章各自忙于送客。 而明妍则裹着毯子,手中握着一杯热茶。她面容苍白,我见犹怜的模样,引得周围的一众人对其嘘寒问暖。 她是没事了,明荔却是糟了大罪。 宁茹咬牙,忍着没上前给这朵小白莲哐哐两巴掌,毕竟时老爷子还在,他血压高,可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不然可就糟了。 她正要去主位找老爷子,心中还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明荔不在的事实,变故陡起—— 不知老爷子听到了什么,他突然起身,指着从身侧而过的服务生,厉声道:“你刚刚说什么?” 服务生被他气势所摄,结巴着道:“新娘,就那个最漂亮的女孩,落,落水了,还没人救,可真可怜…” 时峥身形晃动一下,几乎就要站不稳。 宁茹心中暗道不好,大步就往时峥方向去,还未开口,老人便一把掀了桌子。 “哐当”一声巨响。 明嵩正送完最后一波客,一回头,猝不及防被一拳打偏了脸。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时峥拽紧他衣领,质问道:“明嵩!夭夭呢?!你就是这么护着她的?” 众目睽睽下被打这么一拳,明嵩擦掉嘴角的血迹,脸色阴沉:“她没事,已经被宋家救出来了。” 江雪琴忙上前,担忧地用手帕擦他脸上淤青:“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夭夭也落了水,这个确实和先生没有关系…” 这时,换了一身西装的宋成睿回来,看到暴怒中的时峥,他脚步微顿,最终还是上前,轻声道:“外公,夭夭已经没事了,这件事确实和明叔叔没有关系。” 时峥目光盯向他,忽然轻飘飘问:“夭夭落水时都没有人救,你那时候在哪呢?” 宋成睿默了默,“对不起外公,我也没能及时赶到。” 时峥看他良久,十分平静地说出一句:“是我看错人了。” 宋成睿沉默。 时峥不留情面的否定让他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添燥郁。 他顾忌着时峥的长辈身份,深吸口气,道:“外公,您先听我解释。” 时峥却已经不再看他,刀锋般的目光一个个扫过面前几人。 被他看过的,全都下意识移开眼。 他对赶来的宁茹道:“宁丫头,走了,带我去看看夭夭。” 宁茹忙不迭点头,她也冷着脸,连眼神都欠奉,挽着老爷子转身便走。 看着两人走远,宋成睿才缓和脸色,低声和明嵩致歉。 后者摇头:“我们都不知情,不怪你。” 宋成睿苦笑说:“夭夭一定在和我生气。” 明嵩倒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她哪次真生你气了?” 听罢,宋成睿心慢慢宽慰下来:“我明白。” - 酒店顶层的套房外,宋瑾砚半倚靠墙站着,一手拿手机,微微侧头接听电话。 蒋蔓的声音顺着电话线悠悠传来:“你今晚的行为很令人费解。” “明家那小丫头是宋成睿的人,怎么也轮不上你去救。” “救人而已,没有什么顺序。” 蒋蔓:“你这就是吃力而不讨好。” 宋瑾砚笑了,“也不一定。” “天凉,早点换身衣服。”挂电话前,蒋蔓关心一句。 “知道。” 话虽是这么说,却并没有空换身上湿透的衣服。刚挂电话,套房内的女服务生便开门出来,小声道:“那位小姐一定要您在旁边。” 宋瑾砚颔首。 刚刚将明荔抱过来也是这般,离开时,少女手指执拗地抓着他的衣袖,怎么也不放开。 私人医生也已经赶到,她必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他当然不便待在那里。 宋瑾砚也曾领会过她黏起人来的性子,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软磨硬泡更显小孩子脾气。 如今却不一样。 她亭亭玉立,每一次靠近都是更深的沉沦和引诱。 宋瑾砚重新走进套房,目光落于床上安静的一团。 女孩换了身棉质睡衣,被子半掩住她脸颊,更显苍白娇小。她定定看着一点,显得极其落寞孤寂。 听见声响,她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他,乌黑的瞳仁如玻璃般透亮。 宋瑾砚曾经在一部拍鸟类的记录片中看到过类似的眼神,幼鸟刚破壳,便是这么看它的衣食父母。 而他并没有给她当爹的打算。 他要的不是这些。 宋瑾砚移开视线,转向医生。 “宋先生。”医生接受信号,恭敬道:“明小姐没有大碍,只是暂时比较虚弱,最好要打一针点滴,不然晚上可能会发烧。” 宋瑾砚颔首:“您请吧。” 明荔却像是天打雷劈般,僵硬在床上,她开口还带着鼻音:“宋叔叔…” 宋瑾砚不用思考便知道她的意思:“不可以。” 明荔低垂下头,无声反抗。 她害怕打针,害怕疼痛,害怕一切让她不舒服的事物。 宋瑾砚看她良久,终究还是无奈,两步上前,半蹲在她面前,“发烧会比打针更难受,听话,嗯?” 明荔看着他。 她看着男人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衣服,心中像是被柠檬水泡过,酸酸涩涩的。 “我听话。”明荔吸了吸鼻子,说:“宋叔叔,你去换衣服吧。” 倒是难得乖巧。 宋瑾砚轻轻笑了:“不急,我陪你打完针。” 医生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 宋瑾砚提醒:“动作轻一点。” 医生看了眼手上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针,嘴唇动了动,本想说什么,在看到男人清俊眉眼间不似作伪的怜惜后,又咽了回去—— 爹对闺女都没这样吧! “您放心。”医生蹲下身,轻拍少女莹白的手背。 她足够瘦,筋也好找,扎进去并不困难。 “好了。”大功告成,医生小心放下明荔的手,有分寸地说:“那我去外间等候,有情况随时叫我。” 宋瑾砚:“多谢。” 室内重回安静。 始终穿着湿衣服到底不妥,宋瑾砚温声道:“我离开一会。” 明荔眸中掀起波澜,想摇头,看到他的湿衣,又点头。 她的局促和拘谨都写在脸上,像只受伤的小鹿,随时担心被抛弃。 宋瑾砚手掌轻拢她后脑,俯身平视道:“我会回来。” 明荔看着宋瑾砚离开,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促使她再次喊住他:“宋叔叔!” “嗯。”他依旧耐心。 明荔深呼吸好几口,突然问:“我以后还可以喊你叔叔吗?” 宋瑾砚目光沉凝,难得没听懂她的意思。 明荔直勾勾盯着他,手攥紧被子,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说:“我会和宋成睿退婚。” “如果我和他没有关系了,”她垂头,声音越来越低:“那你还是我叔叔吗?” ------------ 10 第十章 静谧的套房中,少女尾音似带有小勾子,乌黑瞳仁直直看着他。 如漂亮而娇矜的小鸟弄湿了羽毛,将希望寄托于救下她的猎人。 宋瑾砚看着她,那双如清潭般的眼深深。 那句“不是”已经到了唇边,他惯常擅长于掌控他人情绪—— 他当然不会是她叔叔。 她该醒了。 只是,层顶暖黄的灯光让她的不安无数遁形。 他会吓到她。 宋瑾砚压下几乎冲破理智的桎梏,声线一如往昔平和:“当然。” 得到男人的肯定,明荔终于放心,眼眸亮晶晶,光彩绚烂。 “宋叔叔,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宋瑾砚轻轻笑了。他似有些感兴趣,略侧头:“怎么报答?” 明荔愣住,张了张唇,突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 她拿什么报答。 再来十年自以为是的愚蠢付出吗?宋瑾砚若是知道这阴差阳错一切,该是觉得多好笑。 刻意压下的负面情绪避无可避地席卷而来。 被欺骗的愤怒,被抛弃的悲伤,更多的,还是耗干力气的疲惫。 明荔蝶翼般的长睫轻颤,她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什么能报答的了。” 宋瑾砚离开的脚步定在原地。 商业谈判上战无不胜的男人,头一次体会到张口无言的感受。 他看重礼,严苛用世俗的规则约束自己,本就源于对底线的淡泊。 眼前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那只手带有清润的乌木沉香,微凉的温度,轻轻抚平她眉心。那只手从眉心侧移,覆上她脸颊,托住她精巧的下巴。 他手指长,这番动作,几乎将她捧在掌心。 “我没法抱你。”宋瑾砚声线低而沉,微微沙哑,“但肢体往往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明荔呼吸放轻,心跳蓦然错跳几拍。 男人的动作,其实已经出格。 他说:“我手下是你跳动的脉搏。” “旺盛的生命力,本身就是报答。” 明荔仿佛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像有羽毛从心尖拂过,让她突然慌乱起来—— 为这不受控的奇怪感觉。 她听不懂宋瑾砚的意思,但心中的情绪却奇异得被抚平。 在她即将就要躲开的瞬间,宋瑾砚已经先一步放下手。他居高临下,眼中似雾,看不清。 门铃声打破了屋内安静的氛围,宁茹声音拘谨:“宋…总,您在吗?” 明荔回神,宋瑾砚已如平常般说:“正好,宁小姐来陪你,我去换衣服。” “你…” “你需要的话,我会回来。” 在他面前,明荔向来张牙舞爪,不知何为边界。 只是这次,她说得涩然,眼中闪烁:“我需要。” 宋瑾砚却笑了:“要我?” 明荔讷讷点头:“…嗯。” …… 外间的侍应生开了门,宁茹带着时峥进门,和正要出去的宋瑾砚对上视线,她低下头:“宋总。” 宋瑾砚点头:“你好。” 他目光落于后面的时峥面上。 经过一晚上,原本神采奕奕的老人,显得沧桑疲惫。 宋瑾砚躬身伸手:“时老先生,您好,我叫宋瑾砚。” “您不必担心,夭夭没有事,现在正在打点滴。” 从进门开始,时峥的注意力便放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他上下打量宋瑾砚,明明衣着湿透,浑身狼狈,但眉宇间具是上位者的从容镇定。 礼节周到,细致耐心,挑不出一丝错误。 但时峥却皱起浓眉,心中警铃骤响,迫于礼节他伸手回握:“宋?” 宋瑾砚迎着老人威慑的视线:“是,我是宋成睿小叔。” “呵。”时峥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谢谢你了,你走吧。” 这便是毫不客气地赶客了。 纵观整个京城,也没人能这样冷落宋瑾砚。 一旁的宁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明荔的脾气可真是像全了时老爷子,只要看不爽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给面子。 “好,您注意休息。” 宋瑾砚走前,轻轻关上门。 “老爷子,您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他今天可是救了夭夭的。”宁茹伸手拽了拽时峥的袖子,为难道。 时峥大步往内间走,冷哼道:“我有眼睛。” “您不该…” “我不该什么?”时峥侧头,“他为什么救夭夭,为什么对我这么毕恭毕敬,你想过为什么吗?” “…啊。”宁茹张了张唇:“他,他人好?他可是出了名的玉面君子啊。” 时峥就差狠狠啐一口了。 玉面君子?狼子野心差不多! 越想越是烦躁,时峥长吸口气,恨不得立刻就将外孙女打包带回宜城,远离群狼环伺的京城。 绕过套房外间,时峥看见了安静躺在床上的外孙女。 女孩娇小一团,手上还挂着点滴,脸颊苍白没血色,看见他,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轻轻的一声:“外公,我没事。” 几乎是瞬间,时峥就湿润了眼眶,扶着门框支撑身形。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他的宝贝孤零零躺在床上,可怜兮兮地喊着外公。 时峥压下所有情绪,一言不发地来到床边,他手有些颤,明荔没有扎针的手忙回握住老人,急急道:“外公,我一点事儿都没有,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看着老人瞬间便苍老下来的神色,宁茹心中也酸涩,她轻轻关上门,给祖孙俩留下空间。 “夭夭。”时峥用力握紧外孙女的手,“听话,和宋家退婚,和外公回宜城,咱们不稀罕他们。” 明荔重重点头:“我听话,我退婚,只要您开心,我什么都做。” “不,不是为了外公。”时峥心疼极了,满是粗茧的手抚她后脑:“是要夭夭开心,宋成睿不是良人,他配不上我的夭夭。” “我明白。”明荔红着眼睛,一遍遍道:“是我错了…” 听着外孙女的低泣,时峥心如刀割地轻拍女孩脊背。 怕耽误明荔休息,时峥不准备在这里呆很久,他安抚完外孙女情绪,“好好睡一觉,太阳升起来,什么都好了。” 明荔吸了吸鼻子,乖巧点头。 时峥站起身,离开前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我来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宋…” 他故意停顿,下一秒,床上的小脑袋便抬起来,“您是说宋叔叔?!” 时峥眉心跳了跳,“怎么?” “是宋叔叔救了我,他,他人很好。”明荔莫名感到紧张。 “是吗?” 感觉到老人审视的目光,明荔点头:“是,宋叔叔和他们不一样。” 时峥:“……” “夭夭看上他了?” 老人出身草原,说话直来直往,这种惊世骇俗的话张口就来。 明荔猛地呛出声,急急挥动葱白手指:“您,您说什么呢?他是…长辈。” 时峥盯她良久,看出她神情不似作伪,看样子是真没往别的方面想,略松口气:“哦,是外公在胡言乱语。” 直到老人离开,室内恢复安静,明荔的心跳仍没缓和。 门再次被打开,宁茹探进脑袋,粗犷地脱下高跟鞋扔到一边。 到只有闺蜜两人时,她原形毕露,叉着腰破口就骂:“我是真的很想把宋成睿和明妍两人捆成球,一脚把他们踹到河里冰封两百年!” “夭夭,你这次分不分?!不分我开岔车了啊!” 所有的难堪,此时倒是意外得消散而尽。宁茹再提起这两人时,明荔没有了以往的愤怒和悲伤。 过往的所有,似乎随着她一起消融在冰冷的池水中。 明荔眼眸异常通透:“我不止分,我还会退婚。” 宁茹后面的谩骂卡在喉中。 一秒,两秒。 她大笑着鼓起掌,是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畅快:“终于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然后呢?你不该找个高富帅,手刃渣男贱女,狠狠扬眉吐气?” 明荔被逗笑了,眉眼间的娇矜重现。她懒洋洋往后靠,漫不经心道:“行啊,你帮我找?” 宁茹安静两秒,眼珠轻轻转动:“这还需要我找?不是有现成的吗?” 明荔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宁茹神秘地凑近少女耳畔,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下一秒,被明荔推开脑袋,她脸颊不受控地泛红,气息也乱了:“不要胡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宁茹丝毫不觉有异。 “他不就大你十岁,有权有钱长得帅,身边还没女人。最主要的是,他是宋成睿叔叔!你若是能勾上宋瑾砚,宋成睿喊你一辈子婶婶,多解气啊!” 宁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兴奋地一拍手:“天呐,我太佩服我这个脑袋瓜了!” 明荔看着她,良久,眨动一下眼,捂住突然开始疯狂跳动的胸口。 她震惊于自己的心动,更害怕于这个念头如藤蔓疯长。 但只一瞬,明荔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宋瑾砚不是她报复宋成睿的工具人。 更重要的是,宋瑾砚守礼端方,怎么可能打破这种界限和她胡闹? 明荔拍拍宁茹的肩,好笑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万人迷了?” 她低眸,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叔叔就只是叔叔而已。” 同样是怕耽搁明荔休息,宁茹没待多久,离开前道:“我先走了,有医生在这儿,我也放心。” 明荔和她告别。 室内重回寂静。 明荔定定看着前方,空落落的感觉后知后觉席卷而来。 手机随着她一起沉入池底,手边甚至没有能够联系的通讯设备。 明荔一下下摩挲手指,看到指针指到九点。 咔哒一声。 伴随着钟声响,套间外传来男声低低的询问。 明荔竖起耳朵,掀起被子就躺下,翻过身后脑勺对着门,闭上眼睛装睡。 她才没有一直在等他! “走针了。”有脚步声不轻不重地靠近。 走针了! 明荔眼睫一颤,吓得翻身就起来,看向打针的手。 结果,手背没事,针尖原位没动 反应过来的明荔瞪向来者。 男人应是洗浴过,穿着黑色的家居服,头发仍有些湿。他臂弯夹着平板,鼻间也罕见地戴上金丝边眼镜。 他肤色冷白,五官本就偏柔和,戴上眼镜后,更显矜贵清润。 “不装睡了?”宋瑾砚坐向旁侧的沙发。 质问的话卡在喉间,明荔像是被烫着般移开视线,不满道:“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 明荔抿唇不语。 确实,他向来信守承诺。说要划清界限,便是真的三年不见。 “你还走吗…”明荔手指沁出薄汗。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但只有他在,她才有安心。 至少今晚如此。 宋瑾砚回复邮件的手指微顿。在他恪守的规则里,他显然不能留在这里。 只是。 他眼中溢出薄哂,留下又怎样? “你希望我走吗?”他不答反问,且引诱她亲口说出来。 明荔长睫轻动。 她知道不该,她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却被惯坏了性子。 “不希望。” “好,”他答应她的要求:“我不走。” 他从不会拒绝她,正如以往每一次。 - 宋成睿这一夜并不好过。 草草收场的订婚宴为他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不仅身陷舆论,更重要的是两家婚事再次搁置,于他在集团内部有害无利。 宴散后,父亲宋绍章面色极为难看,一路压抑到家中,才终于爆发。 宋绍章扔下茶盏,瓷质品在地上摔得粉碎:“你到底是什么脑子才会在订婚宴做出这种事?你让明家和股东怎么看你?还平白让宋瑾砚捡一个好名声?” 宋成睿一言不发,他早已习惯父亲时而暴怒的脾气。 他比不过小他二十岁的宋瑾砚,便将希望寄于他的头上。 宋母有些不忍心,试图上前劝慰,被宋绍章挥手推去一边。 宋成睿头顶尖锐得疼,他定下心神,冷冷道:“只是订婚宴延期而已,您不必这般大动肝火。” “就是!”宋母跟着说:“那丫头多喜欢成睿你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拍了拍儿子的肩:“明早你去哄哄她,尽快把日子再定下来。” 宋成睿闭了闭眼,应声:“我知道。” 一人回到冷寂的卧室,宋成睿点燃一根烟,看着缭绕的烟雾,突然极其想念起明荔。 少时多次被父亲训斥,关禁闭。 佣人习以为常,母亲无能为力,唯有明荔会叽叽喳喳地带来零食,小心翼翼地哄他开心。 少女始终有旺盛的生命力,她的爱慕和热情,如暖洋洋的太阳。 宋成睿闭上眼睛,决定早上便去将人哄回来。 次日一早。 宋成睿联系酒店,了解到明荔住的套间后,开车前往京云阁。 路过京西巷口,他看见了小学门口卖糖炒栗子的摊位,眼中不自觉漾起笑。 明荔最喜欢吃这些,遇见就要嚷嚷着要买。 宋成睿停下车,挤在一群学生中,买了一份糖炒栗子。 但路上运气不佳,几个路口都是红灯,宋成睿看着快要变凉的栗子,心头涌现燥郁。 八点半,他到达酒店下,一路直达顶层。 看清套间的瞬间,宋成睿皱了皱眉。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宋瑾砚的地方。 他冷着脸抬手摁响门铃。 一声又一声。 直到门被打开,男人穿着家居服,目光淡淡扫向他:“你没必要一直按铃。” 看清人的瞬间,宋成睿脸色变换,抬步便要进门,质问道:“夭夭呢?你昨晚和她在一起?” 宋瑾砚挡住他,“你进去不合适。” 宋成睿眼中涌上薄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夭夭在里面?”宋成睿手指收紧,“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推开宋瑾砚就要往里面走,宋瑾砚哂笑出声,一把拉住他手臂。 宋成睿怀中纸包着的糖炒栗子洒落在地,哗啦啦散开来。 此时,睡梦中明荔蹙紧眉,她无意识地拿起枕头就往门外扔,不耐喊道:“宋叔叔,你吵死了!” 宋成睿看着从里间扔出来的枕头,猛得抬目看向宋瑾砚。 向来淡漠的眼中染上薄红。 ------------ 11 第十一章 明荔朦胧的睡意也随着这一声呼喊而消散。 一秒,两秒。 她睁开眼睛,脑中迟钝地转了转,后知后觉—— 她是不是被宋瑾砚惯过头了,起床气说撒就撒,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娇蛮劲散去,明荔倏地从床上翻起身,赤足踩在地板,慢吞吞往门外去。 她葱白手指扶上门边,小心探出一个脑袋,半俯下身,手腕小心勾回枕头,语气无辜又清白,仿佛刚刚撒野的不是她本人般。 “宋叔叔,是我睡糊涂了…” 下一秒,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看清门外情景的一刻,明荔脸上表情消散,低头,看着满地的栗子,皱起眉。 而不远处,宋成睿笔直站立,黑眸凝于她面上,其中惊涛海浪,风雨欲来。 一道颀长身影隔断他的视线。 宋瑾砚抬步过来,挡在她面前:先去穿鞋。” 明荔动了动自己踩在地板上的脚趾,有些尴尬,“哦”了一声。 仿佛房内没有另外一人,她转身小跑回房间,满地找拖鞋。 咦,拖鞋被她踢哪里去了? 宋瑾砚看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茫然的神情,无奈叹口气,抬步进去,从沙发下的缝隙中找到拖鞋。 明荔眨眨眼,倒打一耙:“我是说怎么找不到了,是不是你踢的?” 在宋瑾砚过往的经历里,甚少遇到这般理不直气也壮的小霸王。 他啼笑皆非:“嗯,是我梦游踢的。” 明荔早已忘记自己起夜把鞋一脚踢飞的事情了,抬脚理所当然地蹬上鞋。 两人自然亲昵,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互动,熊熊点燃宋成睿的怒火。 他唇线紧抿,眸色如冰,大步往房间去,居高临下,是诘问的姿态:“夭夭,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明荔坐在床边。 少女脸色还有些苍白,妍丽眉眼无端清冷。她刚睡醒,眸中还有水光,丝质睡衣空落落套在身上,显得愈发娇小。 而宋瑾砚似乎也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懒拓坐于身侧沙发,眉梢一如平常沉静。 宋成睿握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眼中的戾气几乎已经压不住。 他没法想象,她就这幅模样和宋瑾砚待了一夜。 如此荒谬。 久久的,明荔打了个哈欠,然后歪头:“解释什么?他是你叔叔啊。” 听出少女暗讽他和明妍,宋成睿声音愠怒:“你是故意拿这种事气我吗?” 明荔撩起眼皮,“你生气啦?”她耸耸肩,学着宋成睿的说法:“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 少女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一腔怒火浇在油里,更为燃烧。宋成睿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夭夭,你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吗?” 尽管再见宋成睿时,明荔已经心如止水。 但当着宋瑾砚的面被这般奚落,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狼狈。 她再不复表面的淡定,站起身,手中把玩的枕头被她抛出,迎着宋成睿的面门便狠狠砸了上去。 “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质问我?你配吗?”明荔眼眸冷如刀锋,“既然你找过来了,我便通知你,我们退婚,以后没有任何关系。” 宋成睿脸被打偏,眉间温度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摄人的寒意。 他从小到大皆是天之骄子,何曾被人这般劈头盖脸地骂过,更何况还在宋瑾砚面前被如此羞辱。 宋成睿冷冷看向明荔,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他扯了下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荔,你这次真的作过界了。” “闹脾气也要有个度,我不会再来哄你,你自己想明白。” 说完,宋成睿不再回头看一眼,烦躁地拽了下领带,大步就往门外走。 明荔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握紧,有些失神。 仿佛又回到了以往无数次的争吵,头顶满是挥之不去的阴云,牢牢将她笼罩。 直到宋瑾砚低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男人正在打电话,通知客房服务。 满地的栗子,满屋的狼藉,需要清扫。 “早上想吃什么?”突然,宋瑾砚手指轻叩桌面,云淡风轻地问她。 男人情绪稳定,明荔甚至怀疑他是否失了忆。 “我…”明荔屈膝坐着,一时有些哑然:“想吃饺子。” “可以再奖励一份汤圆。”宋瑾砚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随即起身靠近,俯身平视她,黑眸含笑:“刚刚发挥得不错,超凶。” 笼罩头顶的乌云,似乎被人轻轻用手拂去。 明荔长睫轻动,良久,一种妄为的冲动驱使她道:“宋叔叔,我今天能抱你吗?” 她还记得男人昨天那句温和的“我不能抱你。” 但今天,就在刚刚,她已经退婚了。 他可以抱的。 宋瑾砚看着她。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却纵容地侧头,张开双臂。 明荔心砰砰,快要跳出胸腔。 她真的是疯了。 宋瑾砚无边的纵容让她对边界感逐渐开始模糊起来。 宋瑾砚嗓音徐徐着,诱使她自己靠近:“乖孩子,不过来吗?” 明荔咬唇,不受控地身体前倾,缓缓地,缓缓地向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铃响,服务员轻柔声音传来,报送早餐已经送来。 一瞬间,所有旖旎、似是而非的氛围消散。 宋瑾砚眼中略可惜,到底没再诱捕这踟蹰着的小鸟,“吃饭吧。” 明荔骤然回神,心缓缓落下,“…哦。” 早餐后,宋瑾砚一位女助理赶到,她给明荔配了新的手机,同时送了一套衣服过来。 又是新的一天,周而复始,所有一切仍要步入正轨。 宋瑾砚要离开酒店去集团。 “陈医生今晚还会去你的公寓,一直到你彻底康复。”他已经换上西装,正在戴腕表:“药也不能停,不然容易留下后遗症。” 他足够体贴,细致。 所有的一切都考虑周到,不需要她操心,唯独没说什么时候再联系。 明荔低头把玩手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屏幕。 她态度散漫而不逊,但男人恍若不觉般,依旧温和:“夭夭,再见。” 明荔一言不发,别过头看向窗外,只拿后脑勺对着他。 宋瑾砚笔直站于门前。 直到助理提醒时间,他才抬步,轻轻关门。 他动作悠悠,像是在试探。 终于。 屋内传来哒哒哒的动静,明荔猛地掀开门,鼻音有些重,眼睛也红了:“你别走!” 宋瑾砚没说话,沉静看着她。 “我还没报答你呢!”她没话找话。 “怎么报答?”男人轻轻问。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明荔沉默两秒:“…我请你吃饭。” 宋瑾砚似笑非笑:“可是,叔叔不缺饭吃。” “那你缺什么?”她问得干巴巴。 宋瑾砚深深看她,伸手轻叩她脑袋,低低道:“这需要夭夭动动脑子。” 说完,男人侧头示意助理,两人离开。 明荔看着他离开,心中如灌了冷风,空落落的。 “你这就叫,戒断反应。” 看着眼前魂不守舍的少女,宁茹啧啧嘀咕。 距离订婚宴已经过去三天,这几天,明荔隔绝一切消息,待在公寓中养身体,到今天才彻底有了精神。 宁茹赶来看望,可惜说什么明荔都提不起兴趣,继而在她这儿确诊“戒断反应。” 通俗来讲,就是享受过短暂的幸福感后,被强烈的孤独和失落反噬。 明荔不信,懒懒托腮道:“哪有这么玄乎。” 只是,她仍然失神地看着水面的茶叶缓缓飘动:“我只是,有点儿不知道做什么。” 这几天,外公正和明家那边吵得厉害。 他坚决要和宋家退婚,明嵩当然不同意。 这场影响巨大的联姻,早已经不是普通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集团,两个家族的牵绊,怎么可能说退就退。 但时峥态度坚决,和明家的关系紧绷到一触即发。 宋家那边,则暂时没有任何消息放出。 宋成睿的意思,应是让她好好“反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自从那次离开,便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这是他向来擅长的冷处理方式。 他们间的所有问题,最后都会被无限期搁置延期,直到明荔主动求和。 只不过,这正好提醒了她,没有用的联系人,也没有必要留下来。 她毫不犹豫地拉黑了宋成睿和号码和微信。 也是这一天,明荔送走宁茹后,接到了宋老爷子的电话,邀请她前往宋宅一叙。 明荔没法慢待宋爷爷,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再次来到宋宅,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一次踏入这里,为的是她的订婚宴,这一次,明荔心如止水。 佣人引导她来到待客厅,这是一处封闭宴厅,唯有宋老爷子居主位。 “明丫头来了。”宋老正在煮茶,看着她来,在白玉瓷杯中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明荔忙接下,低声表示感谢。 “我还担心你不愿意理我这个老头子了。”宋老故作叹息。 明荔挑眉:“我哪里舍得不理爷爷。” 宋老笑眯眯地看她。 两家这么多小辈,他最喜欢的就是明荔。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生命力。” 宋老看惯了勾心斗角,却难得见到这般简单而纯粹的小太阳。 他的后辈他知道,整个宋家上下,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基因和血脉决定的。 嫡孙宋成睿没有这个福气。但没关系,他还有大把的子孙可以供她选。 “叫你过来,确实有话要说。”宋老低头嗦饮茶水,“你也知道,宋明两家的联姻是大势所趋,轻易改变不了。” 他边说着,边看到小姑娘的眉毛皱起来,明明脾气上来了,却强忍着没有撒出来。 宋老忍不住笑:“夭夭,听我把话说完。” “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吗?我在一天,你就是我宋家的人,无论以什么身份。” 明荔眨眨眼,边听边低头喝茶。 老爷子已经往后说。 “所以,我宋家所有未婚的子孙,随夭夭挑,想要谁都行,爷爷替你做主。” “咳——” 明荔一口水呛在喉间。 ------------ 12 第十二章 看着小姑娘脸都咳红了,宋建业却丝毫不觉有异,甚至还慢悠悠递给她一张纸。 “当初给你定下成睿,也是爷爷的一点私心。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孙子,能娶你再好不过。” 明荔捧着茶杯,眼神清冷,心中毫无涟漪。 连她也想不到,数十年的执着和喜欢,能在一夕之间消散殆尽。 看着小姑娘不起波澜的眉眼,宋建业心下叹息,了然这桩婚事几乎没有转换余地。 订婚宴这事闹得不小,前天,宋建业单独见了宋成睿。 这孩子养在老宅,但他没时间看管,祖孙俩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多数情况还是由宋绍章教导。 只是,大儿子资质平庸,却心比天高,成睿这样的好苗子,也被他教得心浮气躁。 那天,宋建业向他转达明荔想要退婚的要求。 青年脸色晦暗,明明早已经沉不住气,仍是意气用事:“她不过是用这种方式博取关注,闹过了就好了。” 宋建业没再说什么,语气平和地让他离开。 “成睿这孩子,没有被教好。”宋建业再看向明荔,“让你受委屈了。” 明荔摇头,自嘲地扯了下唇。 也是她自己蠢,但凡比她聪明一分,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了解到事情基本已经无力转圜,宋建业继续展开他的备用计划,将手中纸皮袋推给明荔。 “我膝下还有大把的侄子,侄孙,甚至曾侄孙,知道你还不熟悉,这是他们的资料,夭夭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一秒,两秒。 明荔震惊地眨眨眼睛,终于意识到—— 老爷子并没有在和她开玩笑! 宋建业鼓励她:“先打开看看。” 顶着老爷子仿佛推销般殷切的视线,明荔倒也不再推辞,坦然地打开资料袋。 厚厚一沓,上面写着一些基本信息,后面甚至还有生活照。 随手翻到的一张,她瞳孔地震,最小的还有十七岁的! 一瞬间,明荔觉得她在犯罪。 “这是我侄曾孙小七,比你还小一辈。”老爷子冷不丁说:“喜欢他?” 明荔:“……” 她才不是变态! 她猛地摇头,快速往前翻。 万一还有… 她心口突然急跳起来,像有羽毛轻轻从心尖刮过。察觉自己的意图,明荔长睫颤动,觉得自己是疯了。 就在此时,宋建业突然摇头叹道:“夭夭,若是早些日子,你嫁给瑾砚才是再好不过了。” “啪嗒”一声,手中的资料袋落回桌上,明荔怔怔看着老爷子,发懵地“啊”了一声。 “不过上个月,他母亲物色了阮家,两家正在接触中。”宋建业开玩笑道:“不然夭夭你直接升个辈分,做我儿媳妇。” 良久,明荔都没有说话。 一颗心心缓缓沉下,再不起一丝波澜。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纸张。更觉自己刚刚的想法惊世骇俗。 他就是对她太好了,所以才让她连界限也分不清。 叔叔,也只是叔叔而已。 好半晌,明荔抬眸,平静道:“那便提前恭喜宋叔叔了。” 整个下午,明荔都在宋老爷子的注视下,被迫翻看那本资料。 她没有任何挑选的心情,但不得不看。 不止是因为不能拂了老爷子的意,更在于她清楚地知道,婚确实不是她想退就能退。 宋明两家合作的消息早已经放出去,那么多大项目互相牵绊,两家都牵一发而动全身。 宋爷爷尊重她,给足她选择。但他更是一家之主,要维持好局面。 傍晚,明荔被宋老爷子留下来吃晚餐。 从小到大,她也在宋家吃过不少次饭,因为宋成睿便养在宋宅,时常还有宋瑾砚。 但之前,宋建业几乎没空回来,这些年才逐渐放权出去,自己倒多了不少私人空间。 明荔耷拉着眉,抱着满满一沓“资料”,跟着老爷子从宴客厅出来。 出来之前,她实在被磨得没脾气,和老爷子报了几个人选。 宋家那几个十几岁的侄曾孙,全被明荔“点”了。 原因无他—— 这几个半大少年至少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算定下来也还有几年能耗。 对于她点的人选,老爷子难得沉默:“看来夭夭喜欢年纪小点儿的。” “哪天等他们下课,我安排你们见面。” 明荔沉默一秒:“…好。” 肆意活到二十岁,人生头一回,她倍感无颜地低下头颅。 从待客室出来,明荔长呼口气,双手合十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希望那几个还没高考的小孩别怪她,要怪就怪宋成睿—— 所有的罪孽皆由他一人而起。 阿门。 她这边正在对窗祈祷,突然,佣人热情的声音从门口:“瑾砚少爷回来了!” 明荔长睫一动,僵硬回头,一眼望进男人眼底。 宋瑾砚正将手上的西装外套递给佣人。 他今日穿得很正式,马甲,衬衫,领带,甚至是袖箍。因着高挑挺拔,剪裁合身的西装衬得他身形尤为出色,矜贵不敢逼视。 似乎被她的动作逗笑了,宋瑾砚说:“你站在那做什么?” 明荔看他一眼便移开脑袋,爱答不理的样子:“许愿。” 宋瑾砚纵着她的脾气,含笑问:“许什么愿望?” “希望宋成睿快点倒霉。”明荔不耐道。 哪怕厅上皆是佣人,宋老爷子还在客厅主位,甚至蒋蔓也随之进门,她也毫不避讳。 宋老爷子憋不住了,仿佛骂的不是他孙子般大笑出声。 他指着沙发,示意儿子和夫人过来坐,笑呵呵道:“你们别惹她,人家烦着呢。” 蒋蔓失笑,宋瑾砚低垂眉眼,不置可否。 明荔哒哒哒从窗边走到沙发,和蒋蔓问了好:“蒋奶奶。” 蒋蔓点头以做回应。 虽是立场不同,但毕竟是看着明荔长大的,倒是不讨厌她这率真的性子,甚至偶尔怜惜这小姑娘识人不清。 喊完蒋蔓,明荔悠悠坐下,仿佛厅内再没有别人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手中的资料袋。 宋瑾砚放下茶盏,主动搭话:“那是什么?” 明荔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不告诉你。” 宋建业纵容她的无法无天,笑眯眯附和道:“就是,这是我们的秘密,凭什么告诉你。” 连着碰了几个壁,宋瑾砚笑了笑,目光缓缓从少女手中的“资料袋”滑过,长指一下下轻敲茶盏。 安静的间隙,宋建业突然问蒋蔓:“今天的剪彩仪式怎么样?” “很顺利。”蒋蔓目露满意。 “瑾砚,你觉得呢?” 宋瑾砚沉思片刻道:“阮家这步棋走得不对。” “我不知他们的目标用户群体,如果是中高端,那整个商场的设计和配置显然比不上同类型的华润和君悦。” “谁问你这个了?”宋建业哪里听不出宋瑾砚对话题的回避,直接挑明道:“我是问你阮漓怎么样?” 听罢,明荔手指顿了顿,用力抠掉材料袋的封口—— 怪不得穿这么花枝招展,原来是去见女人啊! 宋瑾砚默然。 他自不会平白议人是非,斟酌道:“没有深入接触。” 蒋蔓却接过话:“我看了,阮漓知书达理,你可以放心。” 就在这时,佣人已经摆好餐盘,宋建业指着餐桌:“先吃饭吧。” 整个晚餐无端显得沉闷。 明荔埋头吃饭,却没有什么胃口,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米饭。 “有哪里不舒服?” 头顶传来好听的男声,宋瑾砚低声问她,清冽的乌木沉香萦绕鼻尖。 明荔突然讨厌起宋瑾砚无微不至的关心。 她想起宁茹说的“戒断反应。” 短暂的幸福感后,被孤独和失落反噬。 都是他对她太好了,才会让她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中。 明荔语气冲冲的:“我很好,你管太多了。”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宋瑾砚倏地放下瓷勺,不轻不重的声响,让明荔心头跳了跳。 男人什么都没说,甚至面色一如平常沉静,但那股上位者惯有的威慑感,仍然传递出一个信号,他的耐心似乎不多了。 一顿饭吃得了然无味。 饭后没多久,明荔和老爷子提出告别。 宋建业也知道不能逼太紧,点头同意,只是走之前,仍是忍不住再提醒一句:“回去再多看看啊!有喜欢的再和爷爷说。” 边说边望向她手中的“资料袋”。 明荔:“……” 她默然无语:“我知道了。” 两人的对话和打哑谜一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宋瑾砚低头解袖扣,眉眼情绪很淡。 明荔和众人告别,宋建业表示让司机送她回去。 这时,宋瑾砚突然开口:“我来送吧,集团有点事,正好顺路。” 明荔心中敲响警铃。 她今天这种态度,哪还敢再坐他的车,刚要拒绝,宋建业已经大手一挥道:“这正好,夭夭跟着叔叔去吧。” 宋瑾砚从佣人手里接过外套,平静的语气:“走。” 明荔无可奈何,慢吞吞跟在他后面。 出门时,夜幕已至,唯有星点的月光悬挂。 到只有两人时,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少女,明显收敛起嚣张的气焰。 “你自己开车的?” 走到车前,明荔看着空空的驾驶位,荒谬地眨眨眼,未注意前面人已经停顿脚步,径直便撞了上去。 “哎呦。”明荔捂着撞疼的鼻子,不满道:“你怎么停下来也不说一声?” 怀中的“资料袋”哗啦啦掉在地上,封口早在他们谈话时被明荔抠坏,里面一沓纸散出来一大半,瘫在地上。 宋瑾砚一言不发,目光随之落于地面的纸上,缓缓俯身,从地上捡起材料袋。 明荔仍在不停嘟嘟囔囔:“是你弄下去的,你要给我理好,全都乱了。” 男人始终垂眼,淡淡扫过这份全得几乎称得上宋家家谱的资料,声线平稳:“这就是爸给你的东西?” “对啊。”明荔别过脸,撩了撩耳后的头发:“还任由我挑呢。” 有云层挡住月光,本就昏暗的视野更显晦暗,宋瑾砚背光站着,眉眼看不分明,他沉声问:“你挑了?” “挑了。”明荔试图拿回男人手中的资料袋:“你还给我。” 还未碰上,宋瑾砚手一松,散漫地看着所有纸张轻飘飘落回地面。 “哎,你干什么呢?”明荔看着满地的纸,额角突突跳,“我不管,你要捡起来。” 男人微侧头,轻轻笑了:“捡什么?” 他上前一步,脚底碾磨纸张,语调温柔地说:“夭夭告诉叔叔,今天挑了谁?我看看是不是良人。” 明荔则看着他脚底,美眸放大:“诶,你踩着了!” “是吗?”宋瑾砚挑眉,恍若未觉。 …算了。 反正也看了一下午,明荔放弃伸手去捡,抱臂回答男人的问题:“就你家那个小七,他挺不错的,长得最好看。” 她蹙眉回忆:“还有那个小五?好像他很高,打篮球很厉害。哦,小六也不错,爷爷说他很聪明,已经上科大少年班了。” 宋瑾砚目光锁在她面上。 夜色中,他看人时惯有的三分笑意消失殆尽,缓缓道:“夭夭挑的,年纪都挺小的。” 明荔沉默了。 罪恶感再次将她笼罩——真的是太造孽了。 但输人不输阵,他宋瑾砚能找知书达理的,她就不能找年纪小的? 不知哪来的怨气,明荔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瞪向他:“我就喜欢年轻的,不行吗?” ------------ 13 第十三章 话出口,明荔眨眨眼,后知后觉察觉不对。 她本只图一时爽,张口就和宋瑾砚呛声,现在回过味来—— 她的恶劣态度就差将“我就喜欢年轻的,你个老男人少管我”写在脸上。 “呃,”明荔漂亮小脸僵硬片刻,一瞬间求生欲拉满。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有的人呢喜欢你这种,呃,成熟的,而我呢,我刚好是…” 救命,她编不下去了。 “刚好是喜欢年纪小的?”宋瑾砚俯身平视她,他高出她很多,平日温文清贵,但今夜他的靠近,却满是成年男性的压迫。 明荔终于感觉到,叔叔不止是叔叔。 还是个和她有着力量悬殊的成年男人。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后颈却被宋瑾砚骨节分明的手掌控住,他音质彻底凉下来:“躲什么。” 明荔动弹不得,被迫抬头迎上男人双眼。 她心口急跳着移开视线:“宋叔叔,我要回家了。” 是一种示弱,更是拉开界限。 宋瑾砚轻轻笑了,眸中却没有多少温度。他放下手,没有再靠近。 甚至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东西。 纸皮袋早已染尘,和男人如玉般润泽的手并不相配。 明荔:“谢谢叔叔。” 一路无话,宋瑾砚面色沉静,车速很快。 黑色商务车停在明荔公寓楼下,她下车,隔着半开的车窗,和宋瑾砚道别:“宋叔叔,再见。” 宋瑾砚却安静地盯着她,昏暗视野中,他脸色半明半暗。 “夭夭,我有一个困扰。” “嗯?” “猎人在雨天救了一只羽毛很漂亮的小鸟。他希望小鸟留下来,但伤好后小鸟就要离开。” “夭夭说,猎人应该怎么留下小鸟,关在笼子里怎么样?” 男人嗓音徐徐,像是在说童话故事。 明荔沉思几秒,歪头道:“猎人就不能放小鸟走吗?小鸟不飞,就不是小鸟了呀。” 宋瑾砚长指轻顿,蓦然笑了,眼中浓雾般的情绪散去:“夭夭说得对。” “不过,”明荔弯腰,懒洋洋撑在车窗前:“小鸟说不定会自己回来呢?” “但愿。” 明荔背影远去,宋瑾砚的手机屏幕亮了下。 郑鸣发来邮件,《逐日》所有成片已出,宜城宣传蓄势待发。 宋瑾砚点开视频。 郑鸣是一位极其擅用镜头美学的导演,美人在他的镜头下,更加入木三分。 蜿蜒草原上,少女策马而来。 良久,宋瑾砚阖目。 他有多种能将她夺回身边的方式,如果必要,他会亲手打造一座金丝笼。 但到底还是不舍得。 正如她本该如此自由。 - 一直到家中,明荔仍在琢磨宋瑾砚最后那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难道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但一则电话打断了她的沉思,是京城本地的陌生号码。 明荔没有接。 但电话仍然锲而不舍地打来,她蹙眉接通:“哪位?” “明荔,阿睿喝醉了,我们在风月1603,你过来接他一下。” 风月是一家娱乐会所,说话的人是宋成睿一起长大的发小,程家的少爷程牧杰,明荔有和他打过几次短暂的照面。 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年前,他们为明妍庆祝升学。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都把明妍当妹妹宠。 或许因为她总是格格不入,宋成睿也几乎不带她出席这类聚会。 宋成睿酒量不好,所以除非必要,他不碰酒。 但那天,他喝醉了。 程牧杰打电话过来,让她去接人。 明荔睡得早,程牧杰的电话让她从梦中惊醒。但她没说什么,立刻便冒着小雨去了酒吧。 她穿着急急忙忙套上的松垮外套,站在包厢门口。而那时,明妍众星捧月地坐在中间。 程牧杰轻啧一声,笑着和其余发小说:“还真是随叫随到啊。” 宋成睿确实喝醉了,明妍睁着无辜的眼睛说:“对不起姐姐,成睿哥哥是为了替我挡酒才喝醉了,你千万不要怪他啊。” 那一瞬间,明荔感觉所有的自尊都被按在了地上。 也因为这件事,她和宋成睿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甚至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她都回了宜城。 直到开学,男人才来宜城接她回学校。 而所有的矛盾,也在两个月的冷处理中不了了之。 往事历历在目,明荔举着手机,眸色漆黑,暗潮涌动。 良久,她缓慢开口道:“他有没有事?” 电话另一头,程牧杰唇角轻慢勾起,他朝包厢中脸色紧绷的男人看去,比了个OK的手势:“你来了就知道了。” 明荔低头欣赏美甲,漫步来到落地窗前。 夜色深黑,今夜京城降了温,凉意入骨。 “好啊。”明荔悠悠说:“我就不上来了,让成睿哥哥在风月楼下等我。” 她强调:“让他一定等我啊。” 程牧杰满口答应:“成,我和他说,你快点儿。” 那头挂断了电话,明荔眸中满是讥诮,她葱指轻点,将手机设计为免打扰模式,拦截所有号码。 做完这一切,她丢下手机,懒懒打了个哈欠——真是好久没睡美容觉了。 明荔揉了把长发,慢悠悠走向浴室。 好的美容觉,就从护肤开始吧。 另一头的包厢内,程牧杰神态轻慢地转着手机。 这通电话是免提,所有人都能听到。他转身和身后一众发小道:“我说阿睿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是一个电话就随叫随到?” 宋成睿正坐在沙发上,他目光清明,并没有任何醉意。 不得不说,程牧杰出的这个主意缓和了他快要失控的心情。 就是在今天,他发现了明荔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熊熊郁火将他燃烧—— 以往明荔再怎么闹,也不舍得拉黑他微信。 正如她说过的,生活是需要记录的。他们的聊天记录都是回忆,删了就没有了。 “我看明荔她就是作,以这种方式吸引你注意力。”程牧杰一耸肩:“小地方来的就这样,小家子气。” 话毕,感觉到一道冷冽视线投来。 程牧杰不以为意:“看什么,我说的有错吗?这会子倒维护上了?” 宋成睿脸色不悦:“她是我的未婚妻,于情于理你都不该这么说她。” “谁让她欺负阿妍?”程牧杰冷笑:“她那性子,就该好好磨一磨。” 宋成睿懒得再说话,站起身理了理西装:“我走了。” 夜色更深,寒风刺骨,天上甚至飘起了小雨。 从明荔的公寓到风月,最多二十分钟车程。 宋成睿看了眼腕表,整整十点。 距离那则电话已经过去一小时了。 他站在街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却没有一辆在他面前停下。 宋成睿神色冰冷,长吸一口气,缓解濒临失控的情绪。他下意识拨通那个号码,冰冷机械音再一次提醒他号码已经被拉黑。 “砰。” 他狠狠将手机砸在地上,清冷的眼通红。 ------------ 14 第十四章 十点,明荔敷完面膜,准时躺在丝绒大床上。 她没有再看手机,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设了静音,甚至为了保证绝对的高质量睡眠,戴上了耳塞。 窗外雨势渐大,雨滴蜿蜒盘旋,顺着落地窗往下。 十点半,迈巴赫停在楼下。 不多时,“叮”的一声,电梯到达楼层。 宋成睿身上淋了雨,额前发梢也湿润,顺着脸庞往下滴水,但他无暇顾及,冷着脸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铺面而来的是带有安神气味的玫瑰香薰,看来明荔在睡前还点了香。 宋成睿面无表情地抬步进门,打开室内的灯,视线逡巡一圈,来到卧室。 他的脚步并没有什么迟疑。 哪怕他们还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但她早已经把家中钥匙给他。 至少,她对他是从不设防的。 想到这儿,宋成睿内心平复了一些。 卧室的香气更为浓郁,她喜欢一切亮晶晶的暖色系,床帐也是带有碎钻的公主风。 薄纱般的床帐,隐隐勾勒少女窈窕身形,她睡得正熟。 宋成睿眼神森冷,一口气卡在喉间。 她倒是敢真的放他鸽子。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床头灯,居高临下地拉开床帐。 明荔睡眠质量一般,一点动静和光影就能使她惊醒。 感觉有刺眼的光,她长睫轻动,睁开惺忪的眼睛。 看清床头人的瞬间,明荔懊恼得长吸一口气。 ——她竟然忘记换锁了。 “爷爷已经和你说了吧?”明荔困倦地揉眼睛,满脸不耐道:“我们已经退婚了,你还来做什么?” 宋成睿深吸一口气,缓和语气。他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吵架的。 “我知道订婚宴那天你受苦了,我和你道歉,但我确实不知情,只有阿妍…” “够了。”明荔骤然打断他,漠然道:“我不想听你和明妍那些恶心事。” 每提起一次订婚宴,于她而言都是新一轮的笑话,一遍遍地提醒她的狼狈。 话毕,宋成睿的脸色就变了,他惊异又失望地看着明荔:“阿妍因为你而落水,之后发烧到现在。你为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 “她就是这么和你说的?” 宋成睿叹息:“我知道你们母辈有矛盾,从小你就吃不了亏,明里暗里多有争端,夭夭,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快速成长,不要将眼界执着于那些恩怨…” 这些话触到了明荔最深的一根弦,她抬起头,冰冷地打断:“你有完没完?” 整个十年,她都用他的要求规训自己,收敛脾气,忍下委屈,在这段关系中,如履薄冰。 她怕他叹息,怕他失望,怕他用类似于现在的眼神注视她,因而独自食了十年的苦果。 而直到现在,他还在满口仁义道德地责备她。 想到此,明荔更是满腔愤然:“我们已经退婚,没有任何关系,你凭什么在这里教育我,你配吗?!” 宋成睿的脸色彻底沉下。他不敢相信,那个满眼都是他的少女,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他没法接受,口中的话也不加思考地说出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多不可理喻,嫉妒,刁蛮,不讲道理。大家为什么更喜欢阿妍,你还不明白吗?” 最亲密的人往往能说出最伤人的话。 因为他们太清楚对方的脆弱,并能精准给出沉重一击。 明荔长睫猛地颤动,面色渐渐发白。同时,透心的寒凉从脊背蔓延全身,深入骨髓。 话说出口,宋成睿便知言重。他上前两步,试图抱住纤瘦的女孩,“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啪”的一声,他脸被打偏。 “别碰我!” 明荔这一掌丝毫没有收力,有血腥味在宋成睿唇腔中蔓延。 他低头,指腹擦去唇角的血迹,眸中最后的怜惜情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商人的漠然。 “夭夭,你想清楚,我不缺选择,”宋成睿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而你退了和我的婚事,不会再有更好的。” 他语气断定,甚至连看她的眼神也含有怜悯。 几乎就差将“你离不开我”写在脸上。 发麻的掌心因为气愤而颤抖起来,明荔理智崩塌,竖起满身尖刺,用尽她能想到的词汇:“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能看上你是我瞎了眼。” “我明天就找一个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让你以后见到我都夹着尾巴绕道走!” 她指向门外:“快滚!” 盛怒之下,宋成睿气极反笑:“好,很好。你不要后悔。” 话毕,他转身大步离开,卧室门在眼前重重关上。 独留明荔坐在床沿边。她手指揪紧身下床单,因为歇斯底里的争吵,她大脑阵阵缺氧,眼前昏黑一片。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答落在地板,明荔用力擦去,纤细手腕仍不住颤动。 她不想闹成这样的,太难看了。 幸好,没有人能窥得她的狼狈。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明荔屈膝坐着,眸中明明灭灭。 突然,她赤着脚快速下床,拿过从回了家就被她随手扔下的纸皮袋,指尖勾出纸张,一页页仔细翻阅,表情再不复下午的散漫。 资料上所有信息都很全面,甚至包括集团职务,所获成就。 宋家百年世家,最注重子孙的培养。这里面任何一位单拎出去,都是各级精英。 只是,还不够。 明荔有些失神。 他们还不足以和拥有宋家顶级资源的嫡孙宋成睿比。 唯一能比过宋成睿,甚至碾压一头的,只有—— 脑中出现那个唯一的名字。 明荔眼眸漩涡般乌黑,心口急跳,指尖沁出薄汗。 宋成睿离去前的话一遍遍在脑海放映。 他不是放言她离不开他吗?他不是最忌讳宋瑾砚吗?他不是时刻让她铭记身份底线吗? 她偏不。 她会让他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下。 明荔脑中名为理智的弦,顷刻间得断裂。 三秒后,她眸色深黑,看着窗外倾泻而下的雨,手指拨通一串号码。 短暂的响铃后,电话被接通。 “夭夭。”那头尤其静谧,唯有男人温润声线清晰入耳:“这个点你该睡觉了。” “宋叔叔,我有话说。” 宋瑾砚徐徐笑:“嗯?” “我想到你缺什么了。” 她丝毫不敢停顿:“你还缺个老婆。” 男人呼吸声似就在耳畔轻响,缓而沉地反问:“所以?” 因为紧张,手心已经被掐得通红,明荔长睫颤动着,一股脑说道: “我觉得你和阮小姐不合适,她太知书达理你们都太安静婚后肯定不会幸福,我思来想去,决定亲自报答你。” “所以宋叔叔…” 她闭上眼,嗓音像是轻轻飘荡的羽毛:“你娶我好不好。” ------------ 15 第十五章 ------------ 16 第十六章 ------------ 17 第十七章 ------------ 18 第十八章 ------------ 19 第十九章 ------------ 20 第二十章 ------------ 21 第二十一章 ------------ 22 第二十二章 ------------ 23 第二十三章 ------------ 24 第二十四章 ------------ 25 第二十五章 ------------ 26 第二十六章 ------------ 27 第二十七章 ------------ 28 第二十八章 ------------ 29 第二十九章 ------------ 30 第三十章 ------------ 31 第三十一章 ------------ 32 第三十二章 ------------ 33 第三十三章。 ------------ 34 第三十四章 ------------ 35 第三十五章 ------------ 36 第三十六章 ------------ 37 第三十七章 ------------ 38 第三十八章 ------------ 39 第三十九章 ------------ 40 第四十章 ------------ 41 第四十一章 ------------ 42 第四十二章 ------------ 43 第四十三章 ------------ 44 第四十四章 ------------ 45 第四十五章 ------------ 46 第四十六章 ------------ 47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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