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她正在做梦。 她知道这是一个梦,因为睡前的种种她都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貌似平静的下午,阳光暖而不烈,正适合久病之人修养,紫菀好劝歹劝将她劝到花园中的绿荫中透透气。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缝隙落下来,再加上徐徐的威风,确实会让人心情舒畅。 可惜她高兴不起来。 没有什么原因,她就是无法开心。 身下是柔软的锦榻,她半闭着眼睛靠在迎枕上,身上盖着薄而金贵的织物,身边几个亲近的婢女柔声细气的讲着近来听过的笑话给她解闷。 远处似乎有一点点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女子的声音再争执什么,身边的女伴们顿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的继续把那个笑话讲下去。 她睁开眼有些茫然的看向远处,但是阳光让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几个纤细苗条的女人似乎站在那里。 说来奇怪,她分明记得自己没有看清那几个女人的相貌,但是却又好似能够清清楚楚的记得她们脸上一模一样的表情。 像是带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具,这些人看向她,神情中最浅薄的一层是恭敬讨好,但更深的确实嫉妒、厌恶以及无论如何掩盖不了的鄙夷。 像是看到了什么再肮脏不过的东西。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她做错了什么么? 那些人的表情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她的臆想已经不得而知,她那时只觉得胸口针扎一样的剧痛,痛的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但是她没有喊疼,也没有呼救,只是再足以致死的痛苦中轻轻闭上了眼睛,那争执的声音很快平息下去,耳边只有婢女的温言软语。 终于、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她侧了侧头,将面庞半埋进迎枕中,又费力的将身上的薄毯拉上来,遮住了半张脸。 见她似乎要睡着了,耳边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紧抿的嘴唇被遮挡住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上冰凉,那轻薄的毯子却仿佛有千斤重,直压得她胸口的无法起伏,空气一点点被压出来,又没有力气吸进去,最后一口气被吐出来时,是极致痛苦过后的骤然轻松。 她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一片清明,身体往日的沉重都烟消云散,眼前只有鲜花和阳光,湖泊与山丘。 在梦里她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需要思考,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曾经的过往,徜徉在花香中,永远也没有忧愁。 这个梦做了似乎有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没有丝毫预兆的,她觉得整个人向下一落,那种安静隽永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嘈杂声和身体那熟悉的沉重感觉。 * “娘娘!殿下!您醒一醒!” “快!快!再去拿参汤来!” “娘娘!太医!太医!” 几个侍女被主人那灰白色的面孔吓得直哭,半点主张也没有,慌忙中乱作一团,连唯一一个年轻太医看到连参汤都灌不下去之后,也手足无措起来。 丝萝也是手脚冰凉,看着仰面躺在床上的人,她额角渗出的血液没来得及擦干,凝固在发迹的黑发上,胸口也一点一点起伏都没有,似乎、似乎已经断了气。 她双腿发软,在一片嘈杂中试探着将手放在了女子的鼻端,接着又不敢相信的捂住了病人的胸口。 ——没有一点动静。 丝萝一瞬间想到了这事的后果,想到了她们这些下人们所剩无几的生命,接着向后一仰,直挺挺的倒下去,又引来一片惊叫。 奴婢们都知道这是没救了,当即啜泣声响成一片。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个侍女突然尖叫了一声:“啊——快看——” 丝萝一下子清醒了,她挣扎着爬起来:“什、什么?” “有呼吸了!娘娘有呼吸了!” 众人顾不上规矩,纷纷一窝蜂的挤向床边,果然看着床上那个女子……或者说,是女孩子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接着鼻翼微动,眼皮了跟着抖动了一下。 丝萝手忙脚乱的将手放在她的胸口,真的感觉到了缓慢却清晰地心跳。 然后,这人青灰色脸庞慢慢的恢复了一点血色,虽还是惨白的,好歹有了一点点生机。 太医及时挤了进来,继续刚才的急救,又是灌药,又是针灸,终于将人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守在房中都不敢离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大难不死的病人终于在所有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轻咳了一声,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这时没有人敢出声,只有丝萝趴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开口:“您觉得怎么样?” 年轻的女子有着世上最美丽的眼睛,当它们张开时,那优美的轮廓更能让人感叹造物的神奇。 但是这双眼睛中却全无生气,那漆黑的眼珠只是微不可察的转动了一下,没有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便自顾自的闭上了。 这种反应又引来了众人的惶恐,太医急忙上前查看一番,才确定她这是确实脱离了危险。 连带太医到奴婢将近十来个人,围着病人叽叽喳喳吵来吵去,并且还有人笨手笨脚,一口滚烫的参汤吹都不吹就灌进了她的嘴里,又苦又涩又烫,呛的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终于不得不重新睁开了眼睛。 “娘娘醒了!” 又是一阵聒噪。 病床上的人皱起了眉头,等视线聚焦之后,却又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些许的讶然。 丝萝终于松了口气,一边将她的枕头垫高了一点,一边道:“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对方却定定的看着她的脸,一句话也不曾回答。 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表情和眼神。 丝萝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的与她对视。 面色像雪一样苍白的女人侧了侧头,小声却又无比清晰的吐出了一句话。 “你……你们,是什么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下所有人的动作瞬间都停了下来,惊慌失措的视线重新聚集在了她的脸上。 昏黄的烛光映在眼前人的脸上,将眼珠照的明亮,从那双因惊恐讶然的瞪大的眼睛里,女子看到了倒映出了一张朦胧的精致的脸庞。 果然,这不是她的脸。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有侍女丝萝还有一位医女并一个太医留在了房间内。 那太医这时离得很远,不在床边守着,被纱幔阻隔了视线,医女将他的话传递过来:“江太医的意思,娘娘久病气虚,昨日那一摔又刚好撞到了头,脑袋里凝聚了瘀血,常言道,气为血之帅,气能行血……” 病人半阖上眼睛躺在床上,完全不在意医女到底说了什么,倒是丝萝急切的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倒是说明白一点!” “简单来说,”医女道:“就是脑袋里的血块化不开,可能让娘娘暂时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丝萝看了一言不发的主人一眼,神情有些忧虑:“那娘娘的身子……方才不只是呼吸停了,连脉都摸不到了……” “这倒是暂时不用担心。”医女道:“虽然一时闭过气去确实凶险至极,但既然缓过来了,当下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当下?” 医女压低了声音:“老毛病还在,忧思郁结加上气血虚弱,长久下去,也不是好事。” 丝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问:“那她的记忆……” “这就不好说了,或许明天就恢复了,或许就这样永远忘了……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娘娘看上去神志清醒,虽没了记忆,好歹智力仍在,不然……” 这确实已经非常幸运了,多少人摔坏了脑袋,别说记忆,连神志都留不下,活得痴痴傻傻,就像个三岁孩童。 这样一说,丝萝也就释然了。 她是床上病人的贴身侍女,无论与主人的感情是亲是疏,一身荣辱都系在她身上,自然是希望对方长命百岁的。 将太医和医女送走,丝萝又端了一碗清水——这次记得晾成温的了,来到床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娘娘,您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床上的人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明显不想理人,倦怠的将头转向一边面朝墙壁。 婢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丝萝给您倒一杯牛乳茶来吧?您最爱喝这个,便好歹喝几口罢……” 女子的眼皮重重地抖动了一下,却忍着一言不发。 自称丝萝的婢女见她久久不应,也只得作罢,帮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将那碗水端起来,掀开帘子向外走去。 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床上的女子睁开眼睛,怔怔地瞅着床帐上的纹路。 她的手搭在枕边,无意识的动了动,却在枕下摸到了一支长而尖利的东西。 她将那东西抬到眼前,发现这是一只打磨的锋利的金簪。 簪头是凤凰衔珠的样式,十分精巧,可是凤凰尾翼已经有些变形了,八成是这具身体遇险后,众人慌忙间将她的头发散开透气,随手压在了枕头下。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簪子的簪尾十分尖锐。 她着了魔似的盯着这簪子看,想象着这么尖锐的东西,若是用力陷进血肉中,那喷涌而出的血流…… 总能让她解脱吧? 她之前承诺过绝不能寻死,也十分艰难的履行了这个诺言,但是,她现在分明已经死了呀…… 按照正常的轨迹,她应该陷入无知无觉的死亡中,感受没有纷争、没有辱骂、没有鄙夷的永恒长眠,而这具原本已经成了尸体的身躯,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不该让外人来占用。 这、这不是寻死,这是让一切回归正途…… 渴望安宁与解脱的想法占据着她所有的心绪,她鬼使神差的握着簪子,试探着在颈上按下去。 有点痛,但是没有出血。 她闭了闭眼,扬起手,用力向咽喉处刺去—— ------------ 2 第 2 章 “娘娘!!!” 一声尖锐的呼喊伴着瓷器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丝萝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攥住了她的手,将那根堪堪刺入皮肤里的金簪拦了下来。 原来她到底还是将牛乳茶送了过来,却不想刚刚撩开床帘就看到眼前这惊悚的一幕,想都没想就飞快地阻止了主人的动作。 病榻上的人到底大病未愈,力气不足,丝萝不费什么劲儿就将簪子夺走了。 她吓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声音颤抖,神情带着后怕甚至一点点怨恨:“您、您究竟要做什么!” 虚弱的女子脱力一般仰躺在床上,目光没有丝毫焦距,她渴望死亡的欲望已经到了顶峰,一时没有如愿,便立即陷入了沮丧和痛苦,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 她直勾勾的盯着上方发呆,这样子其实有点吓人,而丝萝也不是以前长久跟在她身边那些已经习惯了她这幅模样的亲信,因此不免更加焦急和恐惧。 见主人久久不作回应,丝萝惊惧交加,她这一天经历了大起大落,一时竟克制不住情绪,压抑着声音大哭了起来。 若换了其他人,被一个丫鬟当着面这样冒犯冲撞,必定要大发雷霆,即使不处罚,心中也必定不悦,但是歪打正着的,她含着怨气的哭声却让床上的女人有了一丝清醒。 她有些费力的转过头看着这个哭地涕泗横流的女孩,半晌之后沙哑着声音道:“别……别哭……” 她的语气很轻柔,给人一种关切和温和的感觉,这一半是因为身体虚弱,另一半也确实是性格所致。 丝萝这时候也恢复了一点理智,渐渐停下了哭声,低垂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的把鼻涕眼泪擦掉,才极力掩饰着情绪,跪地叩首道:“奴婢为您担心,一时控制不住,这才失态,求娘娘宽恕。” 女人默默地看着丝萝,看她慢慢平复下了心情,也掩盖住了之前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在主人生病时,唯一一个有资格遣散众人留下来独自服侍的丫鬟,必定是地位很高,很可能是这具身体的贴身大丫鬟,一般这种丫鬟与主人必定异常亲近,无话不谈,几乎可以视为一体。 可是眼前的婢女语气恭敬却暗含着生疏,话语也更加客气,并不是十分亲密的样子。 话中的怨恨虽然隐晦,但是却也被她捕捉到了。 一个确实担心主子性命的贴身仆人,与主人关系却并不亲密,甚至心怀怨气。 女人并不想分析这么多,可惜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于是只得要摇摇头,不想再多管闲事。 丝萝见她重新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交流的样子,咬了咬嘴唇,将地上的碎碗收拾干净,却又不敢离得远了,怕这位主儿又弄什么自尽,便坐在床旁的脚踏上守着,一步不敢离开。 这样过了许久,天色渐渐黑下来,丝萝刚将烛台点亮,外面便又人来将晚饭送了进来,但是无论丝萝小心翼翼的劝了多少遍,躺在床上的人始终一言不发,更别提吃东西了。 丝萝有些慌了,深怕她摔伤死不了,自尽死不了,最后却活活的把自己饿死,于是顾不得主子随时有可能暴怒,频繁的劝她进餐。 她被吵的静不下心来,只得睁开眼睛,直直的盯着丝萝。 丝萝明显畏缩了一下,却仍然大着胆子道:“您要起来么?” 她看了这孩子半晌,突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丝萝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皱紧了眉头:“娘娘,您摔伤了头,记不得以前的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重复道。 丝萝咬了咬唇,回答:“奴婢名叫丝萝,是您的贴身侍女。” 床上的女人点了点头,平静的道:“我叫姜妱。” 丝萝呆呆的看着自称“姜妱”的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对方挣扎着要抬起身子,丝萝才勉强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搭了一把手,扶着她倚在床头上,又将一个靠枕塞在她身后,好让她坐的省力舒服。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这才完全醒悟对方方才说了什么,立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您、您说……什么?!” 女人——姜妱心中疲倦的很了。 她方才便已经笃定,她这怕是借尸还魂了。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造化? 她想,她经历的人生已经够离奇的,为什么还要奇上加奇。 死而复生这种事是多少人做梦也想不到,求而不得的好事,对她来说却避之不及。 她如今所求,只是一个“死”字罢了,答应过故人绝不主动寻死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熬到了解脱的时候,居然还有一道借尸还魂等着,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常言道,祸害遗千年。果然,她当真如那些人骂的一样,是个再晦气不过的妖孽祸害,死了还能借别人的身体活过来。 姜妱实在很想解脱,心中想得是若眼前人知道她只是个孤魂野鬼,说不定比她自己还希望她消失,于是言简意赅地坦言道:“我没有失忆,是真的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们,因为我根本不是你们的‘娘娘’……” 她的语气坚定从容,话也说的很有条理,实在不像是胡言乱语,丝萝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伸手将姜妱耳边的头发拨开,一眼便看到了耳后一颗小小的红痣。 丝萝松了口气:“娘娘,您是摔糊涂了,我从小伺候您,还能不认识自己的主子么?” 姜妱看着她道:“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 丝萝愣怔之后马上呆住,木木的看着姜妱,看着她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眼睛,突然猛地一个激灵,声音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一些:“您、您在说胡话!” 姜妱安静沉默的看着她,目光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悲悯,像是再为自己忧伤,又像是在怜悯面前的女孩子。 这样的眼神,是丝萝从来没有在她眼中见过的。 丝萝心中的惶恐越来越深,不由得焦躁的来回走动,口中重复道:“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转了好几圈,才在姜妱身前站定,语含期待的说:“娘娘,世上怎会真有那些鬼鬼神神的事,您一定是因为受伤所以失忆了,想法有些混乱,过些时候自然就会好的……” 姜妱先是沉默,之后平静道:“你说你从小伺候她,难道当真认不出自己的主子么?” 丝萝先是呆呆的看着她,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不是她,那你又是谁?家又在哪里?” 她已经开始期待姜妱是脑子摔坏了,臆想自己是借尸还魂,实际上根本说不出具体的东西。 但是姜妱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道:“我是宁高府青庭县人。” 丝萝先是绝望,后又有了一丝希望:“宁高府?我没听过这个地方……一定是您想错了!” 姜妱微微皱眉——宁高府虽然并非都城,但是距离帝都很近,有人杰地灵出了不少名臣,绝不是无名小城,随即她想到从方才到现在听到的语言与秦语大致一致,但是口音却有不同,因她母亲便是南方人,她也很习惯听到这种口音,这才一时没有察觉。 心中大概有了猜测,姜妱便解释道:“秦国高宁府。” 丝萝喃喃道:“这、这里是晋国……” 果然,晋国与秦国一源双歧,同处一枝,所以官话都十分相似,漠辽与魏国却完全不同,漠辽更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没有学过完全不能听懂。 丝萝神情愣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了。 这……真的是一个鬼魂,附身在褚氏身上了么? 这件事太过于荒谬,她竟连该有的害怕都忘了。 “所以,我要寻死不过是让一切回归正途而已。”姜妱音色平淡,却又十分诚恳:“你也不想你的主子被一个孤魂野鬼占用吧?” 丝萝混乱的心绪被这句话惊醒,她立即反驳道:“不行!绝不行!你不能死!” 看到姜妱眉头拧起,丝萝心中其实信了足有七分,她咬了咬牙,也不谈虚的,实话实说道:“你若是自尽而亡,这里大半的人都要陪葬!” 陪葬,这个词其实是很严重的,即便是官宦人家甚至王孙贵族,也没有轻易让下人陪葬的道理。 “娘娘”这称呼其实用得比较广泛,在秦国,除了宫闱女眷被泛称为娘娘,这同时是母亲的别称,有些地方也用来称呼女主人,晋国想来也差不多。 但是这些“娘娘”去世之后,能够连累的身边人陪葬的少之又少。 姜妱心中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这房间的摆设一点也不像是宫廷,可是听丝萝的语气…… 丝萝盯着眼前这样熟悉的面孔:“你知道你……你知道娘娘她是谁么?” 姜妱轻轻摇头。 丝萝道:“她是江东褚氏——褚氏的长女。” 原本一直打不起精神,连惊讶之类的情绪都生不太起来的姜妱终于错愕了起来——“褚”并非一个很常见的姓氏,其中江东褚氏最为有名,不止是因为褚氏诸东阳是当今晋皇的帝师,位列一品受太师衔,更因为褚东阳的嫡长女几年前便被晋皇册为中宫。 ——她是晋皇的继后。 ------------ 3 第 3 章 无论姜妱到底是谁,在丝萝眼中,她都是他们这些下人能活下去的关键,他们的身家性命系于她一身,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因此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选择为姜妱讲述了这具身体主人的经历。 而姜妱安静的听着对方的叙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但是心中的感觉则有些许的怪异。 她心有死志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在很久之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对这人世不再有留恋了,之所以还勉强苟延残喘的活着,一方面是记得对故人的承诺,另一方面也是担忧自己若当真寻死,会连累身边的人。 这样长时间的悲观忧虑,已经消磨掉她几乎所有的好奇心,让她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眼下虽然换了一个身份,但是按理说她的灵魂和意识仍属于“姜妱”,思维想法应该一如往常才是。 但就在丝萝为她讲述褚氏生平的这段时间内,姜妱却已经察觉到了非常不一样的地方。 她竟然真的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了。 随着丝萝的讲述,姜妱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起伏的情绪——怜悯、好奇、疑惑等等,就像是一个正常人听到新奇的故事本该做出的反应。 可姜妱已经病了好久,她并不是个正常人。 但是此时此刻,胸腔中汹涌澎湃的情绪竟似让她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她还不曾生病,是个正常的健康人的时候。 被褚氏的故事吸引时,甚至连那一只像是魔鬼一般纠缠着她的死意,竟也暂时远离了她。 这是她在这几年中头一次没有时时刻刻想着怎么去死。 丝萝见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由自主的停下来,忐忑道:“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姜妱一心二用,一边思索着自己的病,另一边其实也将丝萝的话听进去了。 * 如今中原的天下三分,大秦国土面积最大,只差一个府便雄踞整个北方;晋朝偏居东南,既有江南水乡又有沃土千里,自视为中原正统;魏国地处西南,说是一国,其实大半已经归了秦国,只剩下当年魏王的一个私生子在西南方自立,勉强建立了一个小朝廷。 除此以外,便是漠北草原上的漠辽国,因是异族,便不在中原三国之列。 褚氏,便是晋朝的高门望族。 褚氏女,讳秾华,出身显赫,是晋国太师褚东阳的嫡长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晋皇的师妹。 现今在位的晋皇年号昌文,姜妱在大秦时,众人都称呼这位邻国的皇帝为昌文帝,这位皇帝少年登基时便有了发妻,可惜皇后早逝,后位便空闲了下来。 当时褚氏势大,在朝在野的名士官吏极多,又正逢褚东阳奉命出使大秦,舌灿莲花,以极高明的外交手腕不费一兵一卒便止息了秦晋两国的兵戈,并且签订了十年一期的盟约,自此边境恢复了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和平,也为两国百姓都争取到了修生养息的机会。 褚东阳自此名满天下,被称作天下第一名臣。 昌文帝为了笼络褚氏一族,更为了示好褚东阳,便以褚氏女为继后,正式册为中宫。 这些都是姜妱之前便已经知道的。 在她死之前,昌文帝刚刚大婚,迎娶了老师的女儿褚秾华。 而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这么说,现在已经是……”姜妱大概换算了以下:“昌文十一年?” 丝萝点了点头,迟疑道:“怎么了?” 姜妱有片刻无言,之后才轻声道:“我死在昌文八年……” 丝萝的脸抽动了一下——连死期都记得,更像是真话了。 姜妱没想到,自己这一闭眼的功夫,三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足够物是人非了。 姜妱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事,更不要去想以前的人,只是问眼前的情况:“这三年,褚皇后又经历了什么呢?此地,应该不是皇宫吧?” 宫里有什么规矩排场姜妱再清楚不过,即便是换了个国家,一定也是大差不差,更何况晋朝相比于秦朝更尊古风守定规,一国皇后的寝殿必定不可能如此朴素,她若有恙,也肯定不可能就这几个人守着。 提到这个,丝萝神情暗淡下去:“这里是丰和行宫……皇后身子不好,于是在这里修养。” 姜妱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确实有些无力,坐了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有些晕眩。但是,相比于她自己原来的身体,那已经可以算得上十分健康了…… 还有,生病的皇后被迁出宫廷,听上去也不是那么正常。 原来,对于姜妱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三年时光,对于褚皇后而言,却像噩梦一般。 起初还算顺利,昌文帝对褚氏算不上情有独钟,但是该有的尊重体面还是有的。 进宫没多久,褚秾华便顺利的怀上了身孕,十月怀胎之后,小皇子便顺利地出生了,这令整个褚氏都喜悦异常,因为元后并没有为昌文帝生下子嗣,虽然这小皇子排行第四,却是实实在在的嫡长子,按照宗法,这便是将来的太子。 但是凡是好事就没有全然顺利这一说,好景不长,没乐多长时间,还不满周岁的皇子便染病夭折了。 褚家自然是失望极了,但是想着皇后还年轻,以后有得是时间生皇子,便也渐渐丢开手了。 但是正是因为年轻,褚皇后的心智还不成熟,丧子之痛非同一般,她的心机城府不足以让她表现得若无其事,整个人因此变得急躁易怒,与皇帝多番争执,对妃嫔和皇嗣也是诸多苛责,因她一个人,后宫风波频起。 若单是这样,体谅她痛失爱子,昌文帝也不是不能忍,可是褚秾华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传言,说小皇子的死因是人祸而非天灾,便着了魔一般认定了后宫中有人害死了她的儿子。 至于宫中谁想让小皇子消失,那真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她到底年轻,在家中又是仆妇环绕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悄悄暗查,反倒是去找了昌文帝对峙,咬定是大皇子的生母淑妃谋害了小皇子,无凭无据的,昌文帝自然不可能按照她的意思审问淑妃,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激动之下,褚秾华竟还动手抓伤了皇帝。 昌文帝勃然大怒,对她忍无可忍,但是褚氏势大,仍旧不可以轻易处置皇后,为了全老师的颜面,昌文帝还得捏着鼻子为褚秾华遮掩,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对外只说皇后为了皇子之死伤心过度,忧思成疾,主动请求到行宫中修养。 褚秾华年少产子,又经历了难产,本就身体虚弱,经历了丧子和迁宫之后又受双重打击,在丰和行宫中过的十分不痛快,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行宫没两天,她在一次散步中不小心跌倒,正正好把头摔在了一块凸起尖锐的假山石上,当场便没了声息。 送回房间时,褚皇后的脉搏呼吸都停了,连太医都只是象征性的抢救了一下,谁承想褚秾华没救过来,倒是把姜妱这个一心求死之人拽了过来。 丝萝神情暗淡:“自从小皇子夭折之后,一切事情都急转直下,什么都不顺利,我们原本想着离开宫里也好,等娘娘慢慢冷静下来,对陛下服个软,自然有回宫的日子,谁知道……” 她注视着姜妱:“我们做奴婢的,从来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一身一体都系于主子,所以……你确实不是娘娘么?” 姜妱的声音低弱:“我没有必要欺骗你,我确确实实只是个孤魂野鬼,本不该占据褚皇后的身子,但是到底是怎么到了这里,我也说不清楚。” 丝萝苦笑了一声,自此便全然信了姜妱的话,她道:“历来鬼怪不都是想还阳的么,怎么你倒是一心求死。” 姜妱先是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用很轻的音量答道:“有人想活就有人想死,这也不稀奇。” ------------ 4 第 4 章 丝萝现在心情极为复杂,对于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她也拿捏不出该用什么态度相对,只是现在当务之急也不在这上头。 她踟蹰片刻,不敢太过强硬刺激到姜妱,又不敢太过软弱使得对方不将她的话听进去,光是在心里组织语言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姜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她安静温和的看着丝萝,直到她想清楚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何想不开,但是无论如何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就是大晋的皇后娘娘了,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姜妱听到这里,倒是有些困惑了。 “你说你是褚皇后的陪嫁,从小一处长大,可是……恕我直言,你这反应,可不像什么忠心耿耿的丫鬟。” 丝萝浑身一震,接着左手下意识的握了握右手臂,低眉道:“也可能……我确实不够忠心吧,人总是要先活命的。” 姜妱倒是觉得这孩子很特别。 她之前确实见过各种各这样的丫鬟奴婢,但是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面上总是忠诚的,这与他们心地如何无关,主要是“忠心”是奴婢们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大臣们尚有“良禽择木而栖”的说法,但是身为奴仆,似乎只能依附于那一个主人,如同妻子只能有一个丈夫……不,就算是妻子尚且可以和离或者二嫁,但是奴仆,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无论是什么原因,一旦背主,那就最为人所不齿,遭受的唾弃尤胜于女子失贞。 而丝萝现在所说所做,就算不是背主,也所差不远了。 姜妱静静地看着丝萝,也不说话,直将她看的有些不安,侧脸将视线移开了片刻,却又移了回来。 丝萝神情坚定,并没什么心虚的表现:“总之,虽然我有我的私心,但是刚才的话却也当真是心里话,您若是活下去,是所有人的幸事。” 她站起身来将托盘带上:“我去吩咐厨房将饭菜热一热,娘娘……不、姜姑娘,请您仔细想想吧。” 看来这孩子也知道一味地防着姜妱自尽不是长久之计,一个人想死还不容易么,旁人再怎么尽心,只要不将手脚捆起来,总会有个看不住的时候。 倒不如留给她独自思考的时间,成不成就看天命了。 * 姜妱倚在床头,看着丝萝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将门关好,屋内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先是仰面愣愣的盯了一会儿床帐的纹路,又垂下头来,低头去仔细的打量着这具身体的手。 这是一双十分漂亮完美的手,手指纤纤,仿若削葱一般,肤色是洁白晶莹的,最重要的是,这洁白的颜色泛着还算是健康的血色,指甲饱满圆润,泛着珍珠般莹润透亮的光泽,十指瘦而不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保养十分到位的手。 姜妱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双手。 他们似乎都喜欢这样的手指,无论是握在手中牵着她游玩时,还是……床笫之间,都喜欢不厌其烦的把玩。 但是后来她的身体日益衰败,饭吃不下,永远提不起精神,日积月累,整个人都消瘦得很,连带着手上那一点点肉都被消磨没有了。 在她临死之前,那双曾经精美的仿佛能工巧匠细心雕琢出来的工艺品一般的手,已经瘦的暴露出凸出的骨节,皮肤松弛,指甲表面坑坑洼洼,毫无光泽可言。 那双丑陋的手,她自己都不想看一眼,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还能有兴致握在手中摩挲,放在嘴边亲吻的。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姜妱用力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在当下而不是以前的事情上。 她开始思考褚秾华,思考丝萝,也思考接下来她要做的事。 这很罕见,因为以前她根本无法这样轻易的摒弃那些不好的情绪认真思考,当时她每天能够静下心来仔细想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她该怎么死,什么时候死。 其余的时间,脑海中总是充斥着种种回忆,那些过往的不堪,许多人鄙夷轻视的眼神,总是一遍遍的回荡在心中。 还有臆想,她会不由自主的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想象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会如何在背后议论自己,甚至连那些污言秽语都具象到每一个字。 但是事实上,敢于这样当面鄙夷,口出秽语来侮辱她的人只存在于多年以前,待到后来,当那人羽翼渐丰,威势日趋鼎盛后,那些人就算心中再看不起姜妱,也断不敢在她面前将那份轻蔑敌意显露明白。 可是姜妱控制不住,就像她控制不住想要去死的念头,她同样控制不住暗中想象旁人在私底下的议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久下来,姜妱已经不知道“开心”“好奇”等等正面的情绪是什么滋味了。 对此,无论多么高明的大夫都劝她“想开一点”、“不要多想”或是“高兴起来”,她不是不想照做,而是真的真的做不到而已。 但是现在,换了一具身体,似乎连心灵也换了一样,那种压抑在心中的巨石似乎没有那么无法逾越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即使不受皇帝宠爱,几乎是被狼狈的赶出宫廷,但至少在这座简陋的行宫中,褚秾华仍然是唯一的主人,一举一动都维系着所有人的性命,她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于违逆。 姜妱现在不开口,除了丝萝之外,其他人都不敢来打扰,将近两天的时间,姜妱非常轻易的获得了独自思考的时间。 这两天姜妱总是独自出神,静悄悄的靠在床头上,疲倦了就就着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小憩,醒了便重新恢复原本的姿态。 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心事好去想。 丝萝见姜妱除了偶尔喝一点茶水,几乎感觉不到饥饿似的,一粒米都没吃,心中暗暗惊惧,一边拼命地想劝她,一边又怕在劝狠了刺激到她,纠结了半天,始终不敢妄动。 终于到了第二天的晚上。 姜妱看向外面已经完全暗沉下来的天色。 她撑着双臂挪下床来,步态有些踉跄的来到窗边,坐在椅子上之后便将窗子打开了。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天气不冷也不热,在打开窗户的一瞬间,姜妱闻到了怡人的草木清香和若有若无的花香。 那清淡却沁人心脾的气味被吸入胸腔,姜妱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发现胸中的郁结竟然不自觉的散去了些许。 不需要刻意地回忆快乐的事,也不需要艰难地回避那些过往的难堪痛苦,单单嗅到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清香气味,她竟然这样轻易的高兴起来了。 三年了呀…… 现在距离她方才所处的时间有三年,距离她方才所处的地方有千里,这里甚至……都不是秦国。 这里不会有人知道她之前的不堪经历,不会有人当面奉承背后唾骂,那如影随形的异样目光也彻底消失了。 这就像是一个崭新的人生。 姜妱手轻轻放在胸前,感受着这具身体强烈而有节律的心跳,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漫天的星河点亮了漆黑的夜幕,让这个夜晚的一切都那么唯美动人。 这一天,应该是个清朗无云的日子。 她觉得饿了。 ------------ 5 第 5 章 “娘娘昨晚上就没进晚膳,今晨无论如何也得劝她多少吃一点……你能行么?” 丝萝双手端着托盘,手指用力,几乎要把木质的托盘给捏个洞出来。 她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但是对着旁人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勉强一笑:“我、我试试吧。” 在她面前的是原本就在行宫留守的宫女,比丝萝还大两岁,名字叫做春雨,她习惯了在行宫中枯守光阴的日子,原本已经心如枯井了,谁承想当朝皇后竟然驾临此地修养,偏偏没住正殿,挑中了她负责看管的麟趾殿,当真是喜从天降,整整一个宫殿的人都喜不自胜。 就算有传言说中宫不受宠爱,是被赶出宫来的,但是对于她们这些前途无亮,一辈子坐守偏宫的宫人来说,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有主子的奴婢和没主子的奴婢前程简直是天壤之别,再说了,再不得宠的皇后也还是皇后,只要不被废,那就是国母,哪有他们挑三拣四的道理。 因此春雨十分紧张褚秾华的身体,只觉今后一身前程都系在皇后娘娘身上,一见丝萝回答得有些勉强,有些不信任的同时也想要出头露露脸,便道:“你一个人怕是不成,我们一起!” 丝萝脸色一变,但是她们二人同等级,还不等她想出什么理由拒绝,春雨上前敲了敲卧房的门:“娘娘,奴婢春雨求见。” 室内一时没有声音传出来。 丝萝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变得惨白,她的双手颤抖,紧张的几乎端不住托盘。 春雨却不知情,她继续道:“娘娘,是时候用膳了。” 还是没有声音。 丝萝心中有些绝望,出于一种本能的逃避心理,她不敢直面即将到来的悲剧,因此下意识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对春雨道:“娘娘、娘娘可能还没……” “进来吧。” 直到春雨自然地推门进去,丝萝还没缓过神来,她发着愣被拽进了屋子,看着那个外表熟悉的女子坐在窗前,用陌生的平静眼神注视着她们。 “娘娘……”丝萝喃喃道。 姜妱在窗台边上坐了一夜,盯着天空把星星从东数到西,从南数到北,直到迷迷糊糊地忘记自己究竟数过多少个,这才不知不觉趴在窗边睡着了。 她用这个别扭的姿势吹了一夜的凉风,加上本来病就没好,刚才被春雨的声音唤醒就感觉到身上有些畏寒,腰背也酸疼得紧,她不自觉地揉了揉腰,又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嗽把春雨吓坏了,忙不迭的上前去搀扶她:“娘娘,您莫不是着凉了,快请太医来——” 姜妱顺着她的力气站起身来,轻轻摇头道:“我没什么大碍,不用嚷嚷地旁人都知道。” 春雨眨了眨眼,有些纳罕的看着姜妱。 姜妱被搀扶着坐回了床上,倚在床头上向外看,见丝萝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便道:“是早膳么?” 丝萝迟疑着没敢动作,却见姜妱朝她轻轻招了招手,语气中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平静地说:“好香……我正巧饿了。” 丝萝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饭食摆上炕桌,端到姜妱面前,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春雨不知道看起来稳重的丝萝为什么显得这么慌张,便上前搭了一把手,还殷勤的将一碗鸡丝粥吹凉了喂到姜妱嘴边:“娘娘,您身子不适,奴婢喂您。” 姜妱低头细细的嗅了嗅这粥的香气,她饿了许久,不但不难受,甚至还享受这样饥饿的感觉。 她自然的微微低下头,喝下这一勺粥。 好香,果然好香。 其实她刚刚好转,厨房里做的饭菜最清淡不过,这也不过是平平常常一碗白粥放了一点鸡丝调味,无论是用料还是用心,都比之前她吃过极尽奢侈之能事的珍馐差远了,但是姜妱偏偏能品出这碗粥的味道。 这已经不是心情好不好能解释的了。 姜妱怔怔的想——原来不止情绪能影响身体,身体同样可以影响情绪。 一勺勺的将粥水喂过去,姜妱吃得很慢,却最后将这一小碗粥吃尽了。 春雨喜不自胜,口中道:“可见娘娘的病大好了,这不,胃口自然就开了。” 说完这话,却突然想起来这位皇后娘娘最重规矩,是轻易不许下人们搭话的,为这个,连跟她最亲近的丝萝都挨过嘴巴子,唬得她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却不想皇后并没有发火,甚至听了这话,还冲她笑了笑。 那笑意十分清浅,但出现在一张精美绝伦的脸上,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春雨愣了愣,莫名其妙的红了脸,忙不迭的移开了视线。 膳食不敢多吃,一碗粥配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就算是一顿早膳了。 等到姜妱吃完了,春雨还想在房里多呆一会儿好亲近这位新主子,但是姜妱吩咐她:“先将这些端下去吧。” 看着春雨不算情愿地离开了,丝萝便正色跪在床旁:“娘娘。” 姜妱看着她,仍然强调道:“我不是她。” 丝萝摇摇头:“娘娘,您既然决定活下去,那么从今往后,您就是她,就是褚家的女儿,就是大晋的皇后,这才是咱们唯一的活路。” 姜妱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但是听到这话还是不免犹豫,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丝萝彻底放下心来,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她见姜妱正低头思索,便不自觉的偷偷打量着她了,只觉得神奇。 原来那些怪力乱神竟是真的,这样同一个身体,同一张脸,换了一个灵魂居住,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沉思,竟然也能让人明显区分出二者的不同。 想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似的,出言提醒道:“您原该是没见过她……您现在的样子的,难道不想看看么?” 姜妱一愣,她完全没有想过也不关心这个,但是丝萝的好意她也不好推拒,便答道:“拿镜子来吧。” 她的语气平静,听上去没什么起伏,这又让丝萝觉得稀奇。 虽然没听说过这种事,但是想也知道,若是一般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怕是马上就会好奇甚至期待自己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吧? 她边想边将梳妆匣中的一面铜镜拿过来,半跪在床边,举起铜镜好叫姜妱能够看的清楚:“我们娘娘的容颜久负盛名,被称作东京第一美人,您瞧……” 这面铜镜刚刚打磨不久,平整光滑,照出的人影除了颜色稍有差别,别的与肉眼看上去无异。 姜妱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 至少比她死时要年轻不少,这是当然的,褚皇后今年才二九年华,正是一个女子初初长成,展露风华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女孩子只要不是生来就貌丑,很少有不好看的,青春年少的资本胜于大多外在的装饰,她们基本都是美的。 但是褚秾华的美却绝不仅仅在于年轻。 这个尚且年少的女孩子有着明丽绝伦的五官,双目睁开便能让人感到那灼灼风华,但是这样的美丽却偏偏不会给人半分轻浮妖艳,那是一种十分正统的美,像是九天之上的神女,端庄又大气,也没有一点缺点可以供人描述。 现在,她乌黑茂密的头发披在耳后,鹅蛋形的脸庞上如秋水般清澈双眸正幽幽的先是盯着对面镜外的人,接着颤了颤蝶翼一样的睫毛,垂下了眼帘。 看来丝萝不仅没有夸大其词,甚至还有些谦虚了,不单单是一座城市,这样的美人,怕是举国罕有。 ------------ 6 第 6 章 姜妱没有去触摸如今已经归她所有的脸庞,而是伸出一只纤长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镜面,示意丝萝可以将之拿走了。 丝萝睁大了眼睛,顿了一下才从命将铜镜收好,回来后便有意无意围着床旁打转,一直看着姜妱欲言又止。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扭捏问道:“您……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够美么?” “当然不是。”姜妱讶然道:“褚皇后美若天仙,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您却并不愿意多看……” “我并不是不愿意多看,”姜妱听了不免失笑,她耐心解释道:“只是容貌虽美,可也不能一直对着镜子看吧?既然见识过就好了呀。” 这句话让丝萝一时无从反驳,只得嘟囔道:“可是……怎么也要再欣赏几刻钟吧……” 她说:“难道您之前还见过更美的么?” “更美的确实不多见,不过……”姜妱向后倚了倚,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伯仲之间的倒是有过。” 主仆两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分享了秘密的原因,说起话来越来越自然,很快就褪去了一开始的生疏。 丝萝其实是个防备心很重的女孩子,但是姜妱与她交谈的三言两语,也不见得多么刻意怀柔,却总让不自觉的放下那点防备,竟像是旧相识了。 她明知道自己本该与这位“新主子”保持距离,不该多聊,却仍然忍不住凑过去好奇道:“真的么?真有和娘娘一般漂亮的女子么?她是谁?” 姜妱弯了弯眼睛,似乎是在笑:“你又不认得。” “说不准呢。”丝萝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姜妱能看出她原本也该是个活泼善言的孩子:“这样的美人,总不会是无名之辈。” 姜妱却不肯多说了,只是道:“长得美未必是多好的事。” “怎么会呢?”丝萝不赞同这话:“女子当然是越美越好,长得好自然嫁得好,夫君喜爱,自一辈子顺风顺水,怎么会不好呢?” 姜妱道:“你们娘娘够美了,她过得好么?” 丝萝当即愣住,随后找到了理由:“陛下总是例外的,他有三千佳丽,自然不像一般男人看重美色。” 可是……就算后宫当真有三千个美人,比得上褚皇后绝世容颜的又有几个?他又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呢? 姜妱想到这个,心中竟然松了一口气——在褚氏这里,美貌虽然没有让她得到更多,但是起码也没有带来什么灾难。 她生来有着强盛的家族和位高权重的父亲,足以给她提供庇护,出嫁后又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美丽的容貌只会为她锦上添花,并不会招来多少流言蜚语。 * 用完了早膳,姜妱显得精神了不少,以春雨为首的行宫宫人们便前来拜见。 丝萝见姜妱没有立即应答,便道:“您刚到行宫才将将两三天,一切都没有安排妥当,他们没多少近身伺候的机会,对您原本就不熟悉,加上失忆的事如今人尽皆知,更不会有人起疑的。” 姜妱摇摇头:“并不为这个,我是在想,当时跟你一道来行宫的贴身宫人有多少?” 丝萝顿了一下,如实道:“原本我们从宫外就没带多少人进宫,除了我只有白霜,当初娘娘与陛下起了争执,还伤了龙体,惹得陛下震怒,认为是下人们规劝不利的缘故,很是处置了一批人,得力的也不剩多少,白霜还要留下来看家,娘娘心里又赌气,便只带了奴婢一个。” 这可真是…… 姜妱心想,这真像是褚皇后命中该有一劫,这么多的巧合,偏让她身边熟悉的人只有丝萝一个,偏巧丝萝又不是那种忠心耿耿认打认罚的性子,以至于现在让她这个孤魂野鬼夺舍了身体,竟无一人能够拆穿。 这样想着,便被丝萝按在梳妆台前,面前的八宝紫檀木梳妆盒全部打开,各色珠翠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 丝萝拿着梳子刚要上手,便被姜妱抬手制止了:“这是做什么?” 她身体到底还没好全,现在多少有些倦怠,声音也低了下来 丝萝道:“前几天事忙,无暇顾及他们,现在空下来,总要盛装打扮一番,好震慑这些人,免得这他们眼里没人。” 姜妱有些累了,她想到方才春雨殷勤的样子,便摇了摇头:“不必了,稍弄得整齐一点便是了。” 丝萝拗不过她,只得草草替她绾了一个发髻,只簪了一支金凤衔珠步摇撑场面而已。 姜妱换下寝衣,随手指了一件淡蓝色回云纹对襟锦衣,这是在带来的衣服里比较简约的一套了。 倒不是姜妱不爱华美漂亮的衣裳首饰,只是她如今刚刚决定暂且活下去,加上身上疲惫乏力,便不愿意大动干戈去打扮。 也幸亏褚皇后确实天人之姿,即便这样敷衍的装扮,也别有一种倦懒却又端庄的美,倒让原本不赞成的丝萝无话可说了。 被丝萝扶着到了偏殿的会客厅,坐在上首的罗汉床上,一众宫人奴婢便鱼贯而入。 春雨带着众人拜见了皇后主子,姜妱也没多说什么就叫了起,看了一眼在场的宫人,随口问道:“这是殿中所有人了么?” 春雨上前禀报:“回禀娘娘,丰和行宫现有一宫三殿六阁,麟趾殿共宫女七人,其中殿内当班两人,殿外当班五人;太监三人,殿内当班一人,殿外两人。” 也就是说,这逸兴殿内一共只有十个宫人。 这就与皇宫中人多排场大的风格截然不同。 作为从皇宫到名岳涪山中途的落脚点,整个丰和行宫就修建的十分朴素简约,麟趾殿只是三殿之一,这十人中还有一半是接到褚皇后驾临的消息,临时拨过来的。 不过姜妱却觉得已经足够了,麟趾殿说是宫殿,实际上小的很,也就是一般官宦人家主屋的规格,人再多就就落不下脚了。 她现在记性不错,仔细看了看就把人认全了,其中在殿内伺候的三人品阶最高,个子高,容长脸,精明利落的是春雨;矮个子,圆脸腼腆的那个叫四妞;而唯一在殿内伺候的太监则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看上去十分讨喜,名字叫做李三。 殿外当值的几个宫人则都年纪很小,不过十三四岁,还有一个将将十二岁,战战兢兢的站在姜妱面前,话都说不利落,最后一个小丫头被姜妱问名字的时候,紧张浑身发抖。 姜妱看了,心下不免有些怜惜,便让丝萝把方才厨房进的枣泥糕端过来,让他们拿去分了吃。 几个孩子期期艾艾的道谢:“谢娘娘恩典。” 姜妱轻轻点了点头,让她们端着点心退下了,只留了几个殿内伺候的人。 春雨三人本以为姜妱接着就要训话立威了,却不想她只是问了几句他们的年岁,是哪里人之类的闲话家常,便道:“我们怕是要在丰和住一段时日了,你们原来怎么当值,现在照旧就是。” 三人都有些紧张,应了一声“是”之后便不知该如何动作,丝萝见状,稍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们若是无事,便可以退下了。 春雨是其中最为主动的,她见姜妱并没有笼络他们的意思便有些着急,定了定心,将身旁的四妞向外推了推,大着胆子道: “启禀娘娘,奴婢等人出身寒微,入宫前都没有正经名讳,十分粗俗,现得幸能够伺候主子,实在是三生有幸,如今斗胆请娘娘重新赐名,方不失您的脸面。” 姜妱有些惊讶,她抬眼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三人,将他们肢体中掩饰不住的紧张、惶恐和期待收入眼底。 她轻叹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我身边的大丫鬟名唤‘丝萝’,若你们当真想要换名字,便跟着她起吧……” 姜妱自觉没有什么名字的天赋,认真想了想才道:“春藤、夏栀……嗯,和李穗好了。” 三个宫人当即喜形于色。 丝萝冷眼瞧着他们仍然磨磨蹭蹭不想出去,便肃声道:“还不谢过娘娘。” 三人忙不迭叩首谢恩,这才退下。 ------------ 7 第 7 章 姜妱的精神头一过,接着便有些头晕,歪在一边的靠垫上喘了两下,吓得丝萝了连忙帮她拍背顺气,口中道:“娘娘既觉得不舒服,就该早早打发了他们。” 姜妱也不知道是没力气说话还是不想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也没有应答。 丝萝便一边帮她按摩头部舒缓精神,一边悄悄的打量着这个“新”主人。 这个“姜氏”的一举一动都有章法,举止很是有讲究,在这富贵之乡中并不拘谨,这种无意识放松的姿态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一点伪装的样子。 她一定原本就生在富贵人家,不缺钱财,也不缺奴婢侍奉,不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这样自然松弛。 若是平民百姓,咋一处在皇宫——哪怕只是一座简陋的行宫之中,也一定惊慌失措,不知该将手脚放在哪里。 但是奇怪的是,这个人又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到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疲倦,不只是身体上的疲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即便她现在不再提自尽的事,看上去也想这样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但是若她下一瞬立刻改变主意马上举刀自尽,丝萝觉得自己也不会感到错愕。 “姜妱”以前到底是什么人呢? 丝萝想的入了神,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竟停了下来。 姜妱仰头看她,那令人惊艳的眼睛张开,配着纤长浓密的睫毛,一下子让丝萝回了神,她不由有些赧然,连忙继续摇动手指。 “怎么?” 丝萝急中生智,解释道:“我、我是在想,您家中或许还有亲人么……”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姜妱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娘娘……是奴婢说错了话……” “没有,不怪你。”姜妱的语气仍然是平静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微不足道的黯然:“在我死之前,我父母尚在,家中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都各自婚嫁,也有几个孩子。” 丝萝一愣,顾不得探究姜妱提到亲人时的异常,下意识道:“各、各自婚嫁?那……那您……” 弟妹都已经有了孩子,那长姐必定也不可能能待字闺中了…… 在丝萝的心目中已婚的妇人最在乎的无疑是自己的丈夫儿女,她下意识的认为,若姜妱已经成亲,无论如何也不该只字不提才是。 姜妱抿了抿嘴唇,雪白的侧颊压在暗红色的迎枕上,显现出一种更加苍白瑰丽的美。 她低声喃喃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 她这样子有些魔怔,吓得丝萝决计不敢再问下去了,她连忙转移话题:“是、是啊,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对了,我给您讲讲宫里的事吧?还有……还有,您早晚要面见陛下,我给您讲讲陛下吧?” 姜妱心中又有了那种不自觉发沉的感觉,一下子兴致全无,更完全没兴趣去管昌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胡乱摇了摇头,将脸埋在枕头中,紧紧闭上眼。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姜妱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额上竟不自觉的沁出汗来。 丝萝一开始只以为姜妱是性子冷淡,不愿意搭理人,所以没有注意,等姜妱已经开始发抖丝萝才察觉到不对,她连忙将姜妱的脸转过来,却愕然发现对方双目紧闭,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丝萝当时吓坏了,她不自觉的惊叫了一声:“娘娘!娘娘!” 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姜妱费力的睁开眼睛,摇头道:“别、别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 丝萝当即就要去叫人,却不想被姜妱攥住了手。 “不要声张……”姜妱咬着牙道:“我、我没事……” 说着,她重重的的呼吸了一下,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 丝萝惊魂未定,一边帮她擦净汗渍,一边道:“您还好吗?当真不用叫太医过来吗?” 姜妱感觉那种让人焦心的感觉已经平复,一双眼睛便也疲倦的合上了:“不碍事,老毛病。” “可是,”丝萝将她的鞋袜褪去,让她仰躺在榻上,将一床薄被妥帖的盖上,担忧道:“之前娘娘分明没有过这样的病症。” 姜妱睁开眼睛看着她,神态疲倦而柔和,丝萝这才发现,这个占据自己主人身体的“鬼魂”虽然话不是很多,但却并不冷傲,相反,她该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姜妱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姜妱确实也弄不明白这病是在心上的还是身上的,若是身体上的疾病,换了一具身体,就该百病全消了,但她竟还会发病;若说全然是心病,那她现在就该像之前一样心如死灰,现在没有了一切顾及,早该不顾一切去死了。 “我只是……总会不自觉的难过。”姜妱轻声说。 丝萝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复杂,只是觉得难过的话,就该让自己开心起来,于是想了一下,试探着建议道:“等您觉得好些了,我们去花园里晒晒太阳……或者,去把这座行宫整个儿逛一逛?” 姜妱道:“罢了,何必去招人眼呢?” “这有什么?”丝萝理所当然道:“这整个行宫中不过是些宫人侍卫,面见皇后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谁还敢多说什么。” 姜妱摇摇头,却不再说什么了。 * 褚秾华的身子骨也算不上十分康健,姜妱卧床休息,就这样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天,终于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额角鬓发中的伤口也渐渐结了痂,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曾受过伤。 可能就是要刻意让皇后长长教训,这次出宫所有的人员品级甚至有点寒酸,比如随诊的太医姓江,十分年轻,只有二十岁左右,经验不够品级自然也不高,这次皇后摔伤闭过气去,他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以至于丝萝十分不满,行宫中其他下人也有议论。 江太医也知道这些,于是行事更加殷勤认真,每日晨昏定省似的来诊脉,夜里点灯熬油的看医术,专去钻研妇人病,一心想着将功补过。 他将手从姜妱腕上拿下来,十分恭敬的回道:“现下娘娘的身子已无大碍,尽可以出门走动。” 已经改名为春藤的侍女急忙道:“但是娘娘仍然想不起之前的事,这又作何解释?” 江太医听明白她话中的质疑也不敢生气,照实道:“若是这脑中瘀血不化,娘娘便有可能一直想不起来,但是现下……微臣才疏学浅,因不敢开活血化瘀的药材,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请娘娘恕罪。” 姜妱怔了怔,接着摆手道:“这怪不到你头上……起来罢。” 江太医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听姜妱和缓的声音继续道:“摔了这一下,好歹没有痴傻便是幸事,记不记得起来倒是其次。” 这语气十分轻柔,语调缓缓的,带着一点点稍稍拖延的习惯性的尾音,听上去有三分奇特,更是有十分的动听,江太医耳尖一动,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皮,向上瞧了瞧,却正对上一双宁静美丽的眼睛。 姜妱自然看见这个年轻的小太医在看自己,因没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到恶意,所以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在他有些惊慌时下意识对他安抚的笑了一下。 结果江太医飞快的垂下了眼皮,手脚都不安地抖动了一下,看上去更加惊慌了。 姜妱不明所以,倒是也没有过分在意,只是温声道:“你退下吧。” 江太医扭捏着在原地顿了一下,才退回了门外。 春藤皱眉道:“瞧着像个黄毛小子,能看得准病么?” 江太医太过年轻,春藤十分不信任他的医术,加上有意想要拉近和主人的关系,不免多抱怨了几句。 姜妱只是听着,并不搭腔,反倒是丝萝深有同感,她将热热的茶水端到案几上,皱眉道:“老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真是半点不错,这江甘奇二十啷当岁,遇上事跟毛脚虾似的,跟吴院判差远了。” 除了夏栀人老实不敢开腔以外,连唯一的太监李穗都忍不住道:“我听说他如今每晚熬到深夜,觉也不睡,临阵磨枪呢。” 姜妱起先还在发呆,不想理人,但是几个人抱怨起太医来太有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姜妱这呆也发不下去了。 ------------ 8 第 8 章 她看着他们几个气鼓鼓义愤填膺的样子,无奈道:“你们也说了,他才多大?之前不过都是跟着师父们打下手而已,一旦要磨刀上阵自然紧张些,不过寻常事而已。再说,被带到这行宫来也并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何必过分苛责呢?” 丝萝顿了一下,看着姜妱美丽却有些疲惫的脸,她的神情平和,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为这张面孔多少染上了一点生气。 春藤小心地将茶水递给姜妱,斟酌着说道:”不是他的错,但您到底遭了一次罪,若换了旁人来治,说不定早好了。” 姜妱轻轻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觉得齿颊留香,便低声道:“好香……” 丝萝巴不得她多说两句,趁机没起吧,再见道:“是咱们自家带的,年初的时候小公子托人送进宫,专门送来给您品尝的齐山云雾。” 丝萝口中的“小公子”便是褚秾华同父异母的庶出弟弟褚景和,他比褚秾华小两岁,现下还不满十七,但已经被荫封为从六品上的给事中。 据丝萝说,褚秾华跟这个弟弟交情平平,但毕竟褚东阳子嗣单薄,只此一子一女,再无旁出,因此二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说不上坏。 “家里送来的?”姜妱疑惑道:“这茶没有进贡宫中么?” “进是进了,不过听说这茶产自豫州,如今正处在秦晋交界,之前连年战乱,产量自然日益稀少,近些年多亏了咱们老爷才得以安定下来,但是极品的齐山云雾仍旧很少,统共进了八斤,陛下自己留了一斤,两斤分给了诸位太妃,剩下的五斤都赏了前朝,一两也没给后宫分。” 姜妱静静的思考,没有出声。 丝萝继续道:“也难为小公子挂念娘娘,到底是亲兄弟呢。” 这话说得却实在,比如昌文帝就是褚秾华的夫君,得了好茶却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妻室,别说是前朝为重,后宫为轻,皇帝自己手里就有一斤,也不见分出来让生育了皇子的妻子尝尝鲜,年初的时候小皇子还在呢。 倒是淑妃,因着大皇子被赏了四两,他又孝敬母亲,反倒比中宫还早吃上云雾茶。 这些话当着人不好讲,丝萝转等着私底下好好跟姜妱说说。 齐山云雾性凉,姜妱以前便爱它,那时手里倒是不缺,只是一直被管制着不许吃,现下没人唠叨,不免多饮了几杯,喝完了便去如厕。 等完事从恭房中出来时,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丝萝如今已经知道这位占据自己主子身体的女子有不少难言之隐,并且心中多半是生了怪病,这换了一具身体都没能康复,因此心中时时担忧她发病,现下见她神色有异,先怕了三分。 “娘娘!您没事吧?可是有什么不痛快?!” 丝萝一个健步冲上去,将扶着姜妱的夏栀挤了开来,脸上是不自觉的焦急。 姜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心中便有些歉意,她松开眉头,安抚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若是真的发病,是顾及不到旁人的,丝萝稍稍松了口气,一边扶着姜妱坐到软榻上,一边解释道:“奴婢是见您神色有异……” 姜妱动了动嘴唇,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便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其他在旁侍奉的宫人。 丝萝恍然:“可是要单独……” “不必了。”姜妱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毕竟春藤等人往后也是要贴身服侍她的,想瞒也瞒不住几天。 她低声道:“我的……月事一向是几天呢,为何……?” 丝萝这才反应过来,她犹豫了一下,同样低声回答:“娘娘,您生小皇子时伤了元气,恶露一直未曾干净,后来又……伤心过度之下,便一直淋漓下血……” 她看了眼正竖着耳朵听的春藤等人,叹了口气,俯下身对着姜妱耳语道:“……所以,自从生育之后,娘娘一直没能侍奉陛下。” 姜妱恍然大悟。 怪不得江太医之前说不敢用活血化瘀的方子,原来如此。 姜妱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的神情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这对她没有什么影响。 但是怎么会没有影响呢?无论她之前是谁,现在都已经是大晋的皇后了,身上肩负着繁育子嗣,兴旺皇室的责任。 就算不提身份,但就一个“女人”而言,总得生育儿女才能站得住脚跟,更别提若是一直不能同房,往后与皇帝不就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在姜妱来之前,褚皇后已经为此忧虑焦急的许久,各种稀奇古怪止血的偏方也不知喝进去多少,偏偏就是不见效。 不提丝萝这个知道内情的人,春藤等人乍一得知此事,心中具是担忧不止,个个想得都是如何求医问药,帮助皇后康复。 而姜妱心中平静的原因倒也简单。 她心知褚氏被迁往别宫只是一时的,不提褚太师的情面,单单是一国之母的身份,也使得她不可能长久的居住于宫外。 褚皇后早晚是要回宫的,而一旦回宫,自然要和晋皇相处,至少初一十五,帝后二人肯定要合房。 姜妱经历过很多事,她已经不是在室的少女,也没有什么要为谁守身如玉的想法,只是…… 她只是有些抗拒再和旁人亲近。 不至于要守什么贞洁,但是,这种事……能避则避吧。 * 虽然姜妱私心里庆幸可以不需要与晋皇同房,但是崩漏之症对于女子而言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即使下血不多,但是天长日久,总是会亏损精气,因此江太医如今治不了崩漏,便想着办法为为皇后补气血。 不光是汤药,就连膳食中,都充斥着当归红枣龙眼,汤中还总有黄芪党参,总之没过几天,姜妱就觉得现在到处都漂浮着药材的味道。 这让刚换了一具身体,好不容易重新恢复食欲的姜妱又开始反胃了。 “端下去吧……”姜妱捡了两块鸡肉和蒸菜吃了,又强塞进去两块山药糕和小半碗白饭,就把饭碗往外一推:“你们有爱吃的就拿走吧。” 夏栀心细,见姜妱一手捂着胸口,面色发白,便上前去给她轻轻拍背:“娘娘,您不舒服么?是不是反胃?” “有点恶心。”姜妱见众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便安抚道:“药味有些冲,我缓缓就好了。” 她的反应平淡而温和,不带任何抱怨,丝萝张了张嘴,最后没说什么,只是让李穗将饭菜撤下,自己把窗户打开,将房内的药味散去。 “这样可不成。”春藤道:“补药吃不进去,反累得膳食也没有胃口吃,不是本末倒置么?” 夏栀想了想,小声道:“娘娘,外头天气正好,花儿也开的繁茂,不然,您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姜妱不爱动,本想一口拒绝,便听夏栀语含期待道:“这行宫中统共一个园子,有水有桥,只是在乾德殿侧边,李穗原本在那边当差,他一个劲儿的说好,可惜奴婢和春藤姐姐都是麟趾殿的人,没多少机会去逛,现下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 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们被关在一亩三分地里,若无要事,连殿门都不得轻易踏出。 姜妱便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也好。” 丝萝和春藤既是高兴又是意外——他们这些日子也时有劝姜妱出去走动,但是姜妱脾气好得不得了,但是性子却很犟,说不动就不动,谁劝也不好使。 丝萝更是含着惊讶看了夏栀一眼,心下模模糊糊的明悟了该如何与这个新主人相处。 夏栀雀跃道:“那咱们这就去吧,若一会儿变了天就不美了。” 姜妱强打起精神,含笑点了点头。 ------------ 9 第 9 章 夏栀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个很晴朗,适合出游的天气。 正值初夏,不冷不热,有着和煦的暖阳,园子里既有绿植又有鲜花,一丛丛开的花团锦簇,很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 姜妱答应了要散心,大半个行宫都动了起来,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里,把本来有些凌乱的花草修建的整齐了不少,又因为上次的事故,宫人们仔仔细细把道路犁个了三四遍,生怕再从哪里冒出个石子把皇后殿下绊倒。 如今风稍有些大,湖边的凉亭两面围了帐子,宽大的座椅上柔软厚实的毯子,各式水果点心虽都称不上稀奇,但是胜在花样繁多,五花八门摆了一桌子。 姜妱额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只是结痂仍有小半探出在雪白的皮肤上,痛到是早就不痛了,太医已经建议将包扎的布条取下,好使结痂尽快脱落,尽量做到不留瘢痕。 丝萝等人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坐到了椅子上,姜妱静静地望着湖面,这湖也着实不大,看得出既往打理的也不算用心,荷叶已经长出了不少,但是荷花苞只是隐隐探了头,看上去也有几分意境。 姜妱坐下之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怔怔的盯着湖面,旁人觉得她像是只是在思考什么,所以才沉默发怔,其实她的这种状态有些危险,一旦放任她陷入这种沉思,过不了多久,那种低落的情绪就会重新席卷而来。 “今天天气真好!要是有风筝就好了!” 李穗这个小太监才十四五岁,见了这蓝天白云的好风光不免有些兴奋,忍不住提高声音感叹了一句,原本就有些尖锐的声音扎得姜妱耳朵一痛,却也从方才的愣神中醒过了神,她轻轻抖了一下,立即被春藤发觉了,她当即呵斥道:“低声些!你吓到娘娘了!” 李穗这才反应过来,他脸色立即变得雪白,当下就要跪下请罪,却不想被姜妱抬手拦住了。 她说:“若是宫里有,你便寻来去玩便是了。” 李穗被训得惊魂未定,怯怯地不敢回答,春藤道:“这小子年纪小贪玩,娘娘别轻纵了他。” 姜妱摇摇头:“便是放纵,又能放纵到哪里去呢?你们玩得好,我瞧着也高兴。” 丝萝听到“高兴”两个字心中便是一动,她如今一门心思图得不就是想让姜妱高兴么,规矩体统什么的尚在其次,更何况,如今在这小小的行宫里,皇后的旨意就是规矩,没什么比让她舒服更重要的了。 于是丝萝便道:“这天气确实很适合放风筝……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似乎是没有。”春藤想了想,凑上去出主意:“不过有纸笔浆糊,咱们就现做一个吧?” 夏栀小声说:“娘娘,这听着就有意思。” 姜妱被几个人殷切的目光盯着,不自觉就把方才发呆时乱七八糟的情绪忘了,她无奈道:“差人去拿来吧。” 李穗当即两眼放光,兴奋地踮起了脚。 丝萝左右望了望,朝守在不远处的一个侍卫招了招手。 那侍卫愣了一下,走过来,眉心皱起:“什么事?” 丝萝本是随意喊了一个侍卫,却不想竟喊到了熟人,当即先是错愕,然后沉下脸来:“是许大人啊……” 这侍卫身材相当高大,一身盔甲裹在身上也遮不住挺拔的体态,目光炯炯,高鼻丰唇,浓眉斜飞,若说有七分英俊,倒有十分桀骜。 许致居高临下的瞥了丝萝一眼,又漫不经心的将视线移到她身后。 姜妱此时正在听李穗将他小时候放风筝的故事,即使这故事平平无奇,并不有趣,她仍然听得很认真,待李穗说到高兴时忍不住伸手比划,手舞足蹈之后,她微笑了起来:“等这次做好了,你也挑个最大的将线剪断,说不定也能像之前一样找回来呢。” “哪儿能啊……”李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奴婢可舍不得。” 姜妱浅笑着摇了摇头,阳光透过围帐见的缝隙偷偷照射进来,让她的瞳仁泛起了雾蒙蒙的光晕,也将她的睫毛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她轻眨了几下,抬起眼帘,正巧和年轻的侍卫对上了视线。 姜妱偏头避过了阳光,也随之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丝萝。 没等丝萝开口,许致便清了清嗓子,直接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起伏,甚至既听不出轻慢也听不出恭敬,一点儿也没有见到皇后的侍卫该有的惶恐谨慎,姜妱便知道这人怕不止是个普普通通的侍卫。 姜妱前阵子伤到头的事在行宫中人尽皆知,但是她失去记忆却没几个人知道,当时围在她身边的人不少,却大多以为她是一时摔蒙了,这才在短时间内认不出人来。 姜妱没有费心去掩饰这个消息,但是也不想大肆宣扬凭空生事,于是略一犹豫,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这个明显与众不同的侍卫。 就这短短的时间,许致竟然向前踏了两步,几乎要走到姜妱面前,这使得她有些惊讶。 不过姜妱从来是个不太容易生气的人,她甚至没觉得被冒犯,只是有些疑惑的望着他:“你……” 丝萝立即上前挡在姜妱身前,警惕的道:“许大人,娘娘没有召见您。” 许致挑了挑眉,礼仪上倒是让人挑不出错,他低下头不再直视姜妱:“属下见女官招手,以为是皇后有吩咐,还望恕罪。” 姜妱弄不清这是谁,但是不妨碍她当真去吩咐他:“劳烦你去取些浆糊、笔墨、纸张,还有竹条。” 许致道:“敢问娘娘,可是要用来作画?” 姜妱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攻击性,便挥了挥手,让丝萝退到了一边,实话实说道:“是来制风筝的。” “娘娘好兴致。”许致明显有些意外,他抬了抬眼皮:“不过纸张易损,不如该用丝绢更为合宜。” 姜妱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坚持道:“取纸张吧。” 许致顿了一下,也不多言,点头应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他退出凉亭后便转身大步离开,走出一段路,生来远超常人的听力还是是他听到了一道柔和的声音:“他是谁?” 接着,皇后身边侍女回答的声音也隐约传来:“那是许淑妃的侄子……” 许致脚步不停,径直离开了。 * 那边姜妱则有些意外:“淑妃的侄子?” “是,”丝萝拧紧眉头:“他名唤‘许致’。是殿中尚书许玉书的次子,因武艺谋略出众被封为直卫正都督,深得陛下崇信……” 说罢,她忍不住加了一句:“姑母是宠妃,陛下又格外宠爱,这人平日里目中无人,狂得都没边了!” 姜妱静静地听着,也不出言追问,丝萝忍不住噘了一下嘴:“娘娘怎么不问下去?” 姜妱愣了一下,接着无奈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丝萝这才道:“许致这次跟随咱们来行宫,说是负责保卫娘娘舆驾,实际是在东京犯了事——他一言不合便当街与朝臣斗殴,将人打得重伤卧病,陛下才趁机将他遣出京避风头的。” 夏栀听了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样暴虐,陛下没处罚么?” 丝萝冷笑道:“陛下疼爱他如同亲子侄,竟只是罚了三年俸禄而已,连一阶都没舍得降。” 其他人面面相觑,他们久居行宫,当然不知道竟有如此跋扈却深得圣宠的人。 姜妱也是微微蹙了蹙眉头,她不喜欢因偏私违背法理的事。 “况且许致一向目中无人,见了皇后殿下竟也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浑然没有一点敬畏之心……还不是仗着淑妃和大皇子……” “好了……”姜妱轻声打断她的话:“我瞧他倒是还能使唤得动,只要不来招惹我们就好,也犯不上稀罕人家的敬畏,只以礼相待就是了。” 丝萝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连忙止住了话头,心中也有些懊恼——这阵子与姜妱相处,两人处得越来越亲近,也让她从前越绷越紧临近崩断的心弦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不少,一时失了谨慎之心,真是该反省了。 ------------ 10 第 10 章 许致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带着几个侍卫将东西备齐送了过来。 要知道纸笔浆糊之类的还好,但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竹条和风筝线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姜妱打眼一看,见那些竹条被劈成了合适的粗细,边缘也相当光滑,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相同尺寸的被归置在一起,分门别类,还附上了封条写了尺寸,看上去很条理。 “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姜妱捡了一根竹条,纤长的手指在侧边上摩挲了一下,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么巧附近就有制风筝的匠人么?” 许致面无表情:“并非如此,请皇后恕罪,这些竹枝是绿漪阁后的竹林中砍下的。” 现砍的呀…… “这样短的时间就打磨的这样光滑么?”姜妱微笑着赞扬:“是谁做的?好细致的心思。” 许致顿了一下,接着抬了抬眼皮,这才答道:“卑职谢娘娘夸奖。 姜妱怔了怔:“是这样啊……” 怨不得晋皇器重他,怕绝不单是他姑姑的缘故。 这人外表桀骜不羁,实则做起事来竟这样妥帖细致,即便他看上去对她这个皇后并不多么敬重,被她吩咐去办这样的小事却依旧办得十分漂亮,一点话柄也不留。 “你费心了。”姜妱真心实意的感叹了一句。 接着送完东西的几个侍卫便退了下去,各自回去当值,许致则是转头离开了。 姜妱便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丝萝几个七手八脚的裁纸拴竹条,不消片刻,就发现他们几乎是一窍不通,都是凭着想象乱做的,浪费了好几张纸之后总算没了主意,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姜妱笑着道:“拿到我这儿来。” 等看到她颇为熟练的在纸上大概描绘图案,再沿着线条裁剪出合适的样子,春藤颇为惊异道:“娘娘,您竟还会做这个!” 姜妱笑了笑,一边手头不停的去将竹条弯折成想要的弧度,再放置于烛台上烧制,一边道:“许久没做过了,不知道有没有手生。” “您做得真精巧。”春藤道:“是太师教得您吗?” 丝萝听了心头一跳,连忙看向姜妱。 姜妱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继续了下去,口中慢慢道:“……是一个朋友教我做的。” “可见娘娘的朋友也一定是心灵手巧的名门闺秀了。”春藤奉承道。 姜妱恍惚了一下,看到丝萝有些紧张关切的目光,便尽力将起伏的情绪压了下来,勉强笑了一下:“他……确实出身名门,什么都会一点儿,却都不太精通,现如今……手艺恐怕还不如我了……” 说罢,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来,帮我绑一下竹条。” 丝萝忙凑上来:“奴婢来吧!” 其他人也都抢着帮忙,七手八脚的,忙没帮上多少,倒是添乱居多。 姜妱也不嫌弃,慢吞吞地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指点着他们去做,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做成了一个燕子形状的风筝。 李穗感慨道:“想不到这小小的纸鸢做起来竟这样费事,奴婢怎么舍得让它随风飞走,得摆上香烛供奉一辈子才对得起皇后娘娘的辛苦。” 只有一个怕不够,姜妱便接着教他们做了四个简单的方形风筝。 做好之后,她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下,笑着道:“还缺几抹颜色。”说着提笔分别在风筝上认真描绘了起来。 虽然没有费太多时间,线条也只是勾勒了寥寥几笔,但是姜妱笔下色彩鲜明,明丽非常,没有过多的追求写实,但是却有极至的神似。 夏栀歪头看了眼,忍不住捂嘴惊讶道:“好漂亮,这是……我们的名字!” 没错,姜妱画的是绿萝、藤蔓、栀子和麦穗。 姜妱将笔放在笔架上,随意点了点头:“正巧一人一个。” 他们都很惊喜,丝萝也一改之前的紧绷,脸上不自觉挂上了笑容,语气欢快的问道:“那这只燕子娘娘要给谁呢?” 燕子形状的风筝是最精致最好看的,四个人都有点想要,但是都不好直说,眼巴巴的盯着姜妱,她只好无奈道:“且放在我这里吧,等再凑够四个,你们再分?” 几人只觉皇后对人未免也太宽厚了,又怎么舍得劳动她再费心血制作三个这样复杂的风筝,春藤抽了抽鼻子,“娘娘跟我们一起好不好?” 忙活了这些时候,姜妱额角已经有些出汗了,她拿出帕子和擦了擦汗,摇头道:“你们去吧……我不爱动。” 说着她将那只燕子风筝拿起来,带着笑意打趣道:“今天你们谁帮忙最多,这个……” 话音还没说完,之前离开的许致却突然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封信径直走进了凉亭。 “就给谁……”姜妱后半句恰巧落地。 许致默不作声的看了姜妱一眼,没有递信,却先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风筝。 姜妱一时无言,气氛安静了一瞬间,丝萝最先反应过来,她皱眉道:“是哪里来的信?” 许致收回了盯着风筝的目光,将那封薄薄的信双手递过去:“东京来信,请皇后亲览。” 姜妱这下立刻忘记了方才的尴尬,放下手中的纸鸢,接过信马上打开拆开了信封。 她如今怕得就是这是京里来信通知她回宫的,即使知道若真是如此,那大概率得是宫内的内官出宫传圣旨来召皇后回宫,但是她到底初来乍到,对晋国不算了解,谁知道晋皇到底是什么习惯,万一人家就是习惯这样给妻子写信呢? 因此姜妱打开信纸,却先翻到最后一页去看落款。 “臣褚氏景和拜上。” 褚景和。 姜妱立即松了一口气,绷起来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了些许。 褚皇后的这个弟弟字迹相当清秀,笔峰婉转,落笔细致,单看字迹,倒不像是已经在当差的朝臣,更像个闺阁中的女孩子,里面行文也十分温和周到。 前面关切姐姐的话掠过,重点就是以委婉安慰的口吻告诉皇后,有一部分与褚家近亲的大臣已经旁敲侧击在皇帝面前为她求情,以期让她能够尽快回宫,但是昌文帝不置可否,只说皇后的身体尚未痊愈,要再派御医前来看望,到时候再定归期。 姜妱看到这里,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抬头与神色同样紧张的丝萝对视了一眼,冲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看到丝萝会意,她便重新低头读起了信。 这一看,她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神色却重新凝滞了起来。 信中粗略大概的讲了一下近些日子朝中的动静,其中有一句:“漠辽异动,秦亦增卒于其南北,大人与诸上卿皆为此忙碌……” 这是褚景和在向姐姐解释父亲为什么这段时间都没有理会她,但是姜妱的注意力却全在那个“秦”字上。 她甚至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却已经感觉到了一阵不自觉的心悸,既觉得心脏似乎被坠得往肚子里沉,又觉得它在猛烈地往嘴里跳。 姜妱一下子捏紧了信纸将之按在桌子上。 但是她现在到底有了长进,这些复杂地情绪变化竟然下意识的隐藏好了,包括丝萝都没有察觉她这瞬间的僵硬和失神。 姜妱动了动喉咙,感觉自己像是在当着这么多人不动声色地把心往胸腔里咽去。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手指一松,什么东西从她指尖抽走了。 姜妱一个激灵,立即想抬起头去拿回那封信,但却发现信纸好好的压在手指底下。 ——是那只风筝被人拿走了。 姜妱慢慢抬起头,带着尚未消散的不安与怔忪,动了动失去血色的嘴唇,甚至没发出声音。 即便心中情绪起伏的如同海浪,她的表情却控制的不错,对面的人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许致抿了抿唇,语气犹豫而迟疑道:“谢皇后殿下赏赐……” ------------ 11 第 11 章 姜妱的心思尚有一多半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另一部分则是正费力的警告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所以分给许致的关注确实不多。 她看着许致手中的风筝,有些混乱的脑子一时考虑不周全,竟然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听上去竟像是默认了对方的谢恩似的。 话一出口,姜妱其实就反应过来了,但是她现在当着许致的面,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口,踟蹰了一瞬,就见他非常自然的重新将风筝放在桌上,口中道:“请娘娘赐墨。” 姜妱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只见这风筝做的精巧,却仍是白纸糊出来的,素面朝天,一点颜色也没有,若是赏人,确实也不太合适,毕竟就连送给丝萝他们的风筝上都画了花样。 事已至此,姜妱也不好改口指出对方的误会了,只得拿起笔思考了一下,便一笔笔地将燕子的五官、羽毛画好,只是相比于方形的那几个,这只风筝的颜色要素淡的多,整体色彩以黑蓝为主,也没有按照传统在上面画额外的福禄多寿的纹样,只是浅浅的描绘了几笔墨色山水。 这其实是姜妱为了省事才选的样式,三两笔画完,远不如画方形风筝的时候用心,但是她审美品味都属上乘,完成之后看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雅致脱俗,完全看不出敷衍。 只是这样简单的花样不免有大片的留白,显得过于空旷,姜妱都没过脑子,下意识的换了笔,在燕子的腹部题字。 她之前便长于书画,一手字写得韵致翩跹,写意婉转,用笔流畅灵活,从来都是上上等。 只是姜妱如今换了一具身体,与之前的总归有区别,她来的时间短,这又是第一次动笔,写起来确实不如原来流畅顺手。 但也正是这份不顺手提醒了她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如今是褚秾华而非姜妱,两者的字迹是有区别的! 前半句尚未写完,姜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疏漏,手下的动作一停,在“淡阳疏风”的“风”字末尾留下了一个不显眼的重墨。 许致挑了挑眉,带着疑惑看了她一眼。 姜妱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轻声解释道:“一时想不出该接什么了……” 可是看她方才不假思索就要落笔的样子,可不像是接不上下半句的样子。 但是许致也绝对想不到姜妱停笔的原因,因此也只是有一点轻微的疑惑,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 他习惯性的勾了勾嘴角,若是旁人做出这个表情,可能是一个微笑,但是他做出来,不知怎么的,就给人一种轻蔑的感觉。 接着许致提起笔,接着姜妱写得那四个字将下半句补起了。 “淡阳疏风嫌日长,勉将借力通云上” “娘娘觉得如何?” 姜妱细细地将这句诗琢磨了一下,便能从中揣测出这个人的行事作风。 这当然与她一开始作得诗很不一样,但是也不能因为不符合她的风格就说人家写得不好,于是姜妱道:“许大人颇有急智。” 许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接着便将风筝拿在手上,行礼之后一言不发的退下,他也不离远了,就这么持着一只纸燕子,和其他侍卫一起站得板板正正地守在不远处。 李穗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惊讶道:“这位大人,还真是傲气呢。” 夏栀则有些好奇:“娘娘,奴婢们都不识字,他写得是什么,写得好不好呢?” 姜妱便将许致写得诗念了一遍,没有多做评价,只是缓声道:“一句半句也看不出什么,但是他的想法与我不同,这么短的时间能把我的前几个字掰成这个意思,倒也不太寻常。” 她确实觉得这里面挺有意思,即使心中还有点牵挂那封信,嘴角还是挂上了一点笑意。 她写在白纸上指给丝萝看:“你认得吧?是不是挺有趣的?” 丝萝确实跟着褚皇后从小一起长大,她是识字的,也多少读过两本书,但是她这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仔细观察了姜妱的神情,确定她并不反感自己识字读诗后才默念了两遍,之后小声评论道: “确实傲气的很……接得不知所谓。”说着她又小心地问道:“娘娘,您原本想得是哪两句?” 这个时候,世上的女子大多都是不会读书识字的,但是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又是例外,更何况褚东阳年轻时便是名扬天下的才子,更不可能让女儿做个睁眼瞎,因此褚皇后自小也是跟着先生读书习字,说不上是什么才女,但是琴棋书画多少是通一点的。 丝萝之前就猜到姜妱必定不可能出自普通百姓之家,因此看她能写会画也说不上多么吃惊,但是看这样子,似乎她的水平绝不仅仅限于“能写会画”了。 她虽然也不懂鉴赏书法,但是字写得好不好看却是能看明白的。 姜妱则没想那么多,她浅笑着将耳畔被风吹乱的的一缕发丝拨到额而后:“我原本想作两句五言——‘淡阳疏风静,鸢飞爽籁停’,和许都督的诗完全是两种意境,所以说,难为他掰得回去。” 春藤又问这两句诗分别是什么意思,姜妱一一给她讲清楚了,才对他们道:“行宫中差事也不多,闲下来的时候你们也读些书,总是要识几个字,日子才不至于太无趣。” 丝萝抬眼看了姜妱一眼,神情多少有些复杂,心下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没人发现丝萝的情绪变化,李穗挠了挠头:“奴婢们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笨得很,恐怕是学不会的。” 这里面除了丝萝是褚家的世仆,其他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若不是吃不饱饭也不至于来当奴婢,特别是这种偏僻的行宫不比皇宫,要俸禄没俸禄,要前程没前程,图得就是那点卖身钱和能吃饱饭而已。 “日子长着呢。”姜妱温和的说:“总会学会的,不然若是我倦了,岂不是连个读书给我听的都没有么?” 这样一说,他们都来了劲,特别是春藤,她本就相当上进,听到识了字还可以给皇后读书听,立即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比旁人学得好才是。 姜妱看了眼还躺在桌子上的信纸,又快速的移开了视线。 “时间不早了,你们去放风筝吧,我就在这里歇歇。” 到底还是几个年轻孩子,听了这话,扭捏了一会儿就放下了顾虑,拿着已经属于自己的风筝跑到凉亭不远处的空地上放了起来。 也幸好这行宫修葺的十分潦草,湖边只有一丛丛的矮树和花草,高大的乔木是一棵也没有,确实是个放风筝的好地方。 不一会儿的功夫,三只色彩斑澜的风筝便上了天,笑闹声也响了起来,在往日死水一潭的丰和行宫中甚是扎眼,许多在殿外当值的宫人都看到了,他们平日里也没什么消遣的,一见之下都十分羡慕。 有些年纪小的孩子规矩还没学好,忍不住试探性地探出头来想一起去玩,等其他人也见姜妱并不制止,只是坐在亭中安静看他们跑跑闹闹的玩耍,看上去心情也不坏,渐渐也就大起胆子凑了过来给她请安。 贴身宫人中只有丝萝没有出去,她执意守在姜妱身边,以防她有要吩咐的时候却没人答应,见此状况,便不太赞同的板起了脸。 姜妱却摇摇头,让宫人们免礼,示意他们自去玩耍。 其实姜妱过去几年都是有些厌闹喜静的,稍微有点动静就会让她心悸不安,但是现在却不一样,她听到小宫人欢快的笑闹声竟然完全不觉得吵闹。 看到别人开心高兴,她心中也觉得舒服,就算偶尔不自觉的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事,也能被他们的笑声转移注意,过了几刻钟,她再去看那封信,竟也打从心里觉得没什么了。 ------------ 12 第 12 章 人一多,这几只风筝就不够用了,姜妱便叫人又现做了几只,又使人拿了花键等物,让这些平日里无聊守着殿阁的宫女太拿去放。 这一天众人都玩得十分尽兴,姜妱心中也高兴,午膳也干脆摆在了凉亭中,还吩咐膳房为一起玩乐的宫人也准备了饭食,像是郊游踏春一般,就在户外吃了这一顿饭。 即便姜妱的饭菜中仍然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她也因为心情舒畅,进得比往常多了不少。 只可惜她如今身子还不太康健,那些在底下玩疯了到处跑的宫人们一点不觉得累,姜妱自己一直坐在那里看,却到了下午就有些撑不住了,于是只得吩咐他们玩够了再走,自己带着丝萝回了麟趾殿。 她实在是有些困了,丝萝帮她换了中衣,扶她躺在床上。 “说是陪您去走走,结果净看着旁人玩去了,您连亭子都没出呢。”丝萝抱怨道,语气中有不自觉的亲昵。 姜妱眼睛整不太开,闻言却笑道:“瞧着他们玩我也开心呢,若不是身子骨受不住,倒是也想去放风筝。” “那您就把身子养好。”丝萝替她把被子盖好,边边角角都掖得严严实实:“在这里谁都管不了您,到时候想去哪里逛都行。” 听了这话,姜妱就想起了东京来的那封信。 漠辽国又要寻事,这本不稀奇,毕竟自从秦国大致统一了北方,其国土就完全与漠辽接壤,三天两头都有摩擦,但是秦国单单在北边增兵也就是了,现在却借此在南方调动兵马,这对于晋国肯定是件非常敏感的事。 在姜妱“死”之前,秦晋已经签订了为期十年的盟约,在她印象中,两国也确实信守了承诺,做到了暂时的握手言和,现在为什么…… 即便姜妱并不想再去想有关于过去的任何事,但这种事关国运的大事,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无视的。 “秦晋两国……这些年又有冲突吗?” “小摩擦不断,大冲突倒没有。”丝萝生在太师府,后又跟着皇后进宫,对朝政不像一般女孩子一样一无所知,于是不假思索道:“自从签订了玉台之盟,我们忙着休养生息,秦国近来又与漠辽交战数次,根本无暇南顾。” 她说道这里才想起眼前这人便是一个秦国人,于是压低声音,低头悄声道:“您……是想家了么?” 见姜妱摇头,丝萝犹豫了一下,劝道:“现如今两国早已停战,没必要为这纠结,您现在是在大晋……” 姜妱喃喃道:“我不是为这个……” 丝萝道:“秦国宫廷里这几年乱象横生,想来更是腾不出手连与晋国为难,您就踏踏实实的当我们的皇后,不会有事的。” 姜妱眼皮猛地一跳,当真是费尽全部的力气才阻止自己想要追根问底的本能。 她动了动嘴唇,那无数的疑问被费力的咽了回去。 乱象横生。 为什么会乱象横生呢?她还在的时候,后宫被那人约束的服服帖帖,等闲一句话都传不出去,别说乱象了,就算地上落一张纸都能查得清清楚楚。 平静而死寂,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是现在只是过了三年而已,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把这一潭死水搅浑呢?是新封了皇后,还是新晋的嫔妃,抑或是……新出生的皇嗣? 那人年富力强,自然不需要旁人担心,可是还有…… 他们会被这“乱象”波及到么? 姜妱闭了闭眼,尽力维持镇静,再三告诉自己那些如今都与自己无关。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是什么事。 但是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让丝萝有些困惑,便问道:”娘娘?您在想什么呢?” 姜妱无言的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终于彻底稳下心绪:“是褚小公子……” “您弟弟。”丝萝立刻纠正道。 “好吧,我弟弟,”姜妱只得改口道:“我弟弟来信提到了一些事……” 她将信的内容大致复述了一下,丝萝听罢,关注的重点果然不在秦晋两国的关系上,而是皇宫和太师。 “这么说,过不了多久,宫里就会再派太医来为您诊脉,到时候……”丝萝看着姜妱,不太确定的问道:“娘娘,您……想回宫去么?” 姜妱抿了抿唇,低声道:“你是想要我尽快回去么……” 丝萝连忙摇头,看到姜妱有些疑惑的神情,才道:“若是之前的……奴婢自然和她一样盼着能早日回宫,但是如今您的身体又是这样的状况,之前她身子好的时候尚且经不起宫里的那些搓磨,更何况是您……要奴婢说,回宫的事还是抻一抻吧。” 姜妱听了,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小声道:“谢谢你……” 丝萝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偏了偏头躲开那道温柔的视线,停了一会儿方说:“您、您道什么谢呀……您是奴婢的主子,为您考虑本就是奴婢该做的。” 说着实在是有些赧然,急忙转移话题道:“至于太师那头,他本就是有些淡漠的性子,与您和小公子都不是多么亲近,加上还有朝政大事要忙……他历来如此,您别多想。” “我倒不会多想。”姜妱蹙眉道:“只是,褚太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毕竟是褚皇后的父亲,会不会认出我并非她的女儿?” “他就是您的父亲。”丝萝强调:“太师平日里忙于政事,儿女都托付给先生或是仆妇,连小公子都只是偶尔问候学业,更别提您是女孩儿,男女有别,就更不好亲近了。” “她……我的母亲呢?” “夫人在您出世不久就过世了,太师一直未曾续弦,后院中只有两个姨娘侍奉,以她们的身份,更不好干涉您的事情。” 这样说来,能够拆穿她并非褚氏的人,几乎没有。 但姜妱完全没有高兴庆幸的意思,却只觉得为褚秾华难过,她叹息道:“褚皇后……真是个可怜人。” 丝萝撇了一下嘴,但是她又怕表现出这种不以为然会让眼前的人觉得她不够忠诚,因此只是嘟囔了一句什么,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 “什么?”姜妱没听清楚。 丝萝将她肩膀处的被子往里塞了塞,生怕她着凉,一边动一边面无表情道:“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娘娘,您难道就不可怜么?顾得了自己就成了。” 姜妱愣了一下,反驳道:“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丝萝道:“您现在该好好合计一下以后的事,管旁人可怜不可怜做什么。” 姜妱有种微妙感觉,似乎是被人教训了一下,以至于不太敢再表现出对褚皇后的同情了。 她往上拉了拉被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眨了眨,静静地看着丝萝。 丝萝见状,忍不住笑了一下,脸也板不起来了,她柔声道:“娘娘,你快睡吧,等养足了精神,奴婢再跟您细讲讲宫里的事,若真是万不得已要回去,也好有个准备。” 姜妱点了点头,她真是有些累了,即便心中仍藏着心事,也架不住眼皮一个劲儿的往下落,合上眼睛之后,没多久就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她刚来的那几天天天晚上做噩梦,几乎夜不能寐,现在一点点习惯了这具身体,心情也开朗了不少,话多了也愿意跟她们交流了,夜里睡得越来越长,再不需要丝萝整夜整夜的守在床边安抚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丝萝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看着姜妱安静恬淡的睡颜,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 13 第 13 章 姜妱在行宫的日子确实越过越舒心。 她是唯一的主子,每个人都在尽力让她高兴,没人敢给她脸色瞧,即便吃穿并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是最顶级,但是她对这些也不挑,山珍海味能吃,但若是心情好的话,粗茶淡饭她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当然,行宫的饭食只是不是顶顶好,也绝对算不上粗茶淡饭就是了。 自从放风筝那天过后,行宫中就好像开了禁,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人人脸上都挂了笑,姜妱喜欢这种气氛,便常常去园子里逛逛,看着他们有时候放风筝,有时候射覆,做各种游戏。 到了后来,她的身子终于被江太医那些绵绵不断的药膳调理的结实起来,竟然也尝试着一起去玩。 当宫中派来的太医到的时候,她就正在宫人们的陪伴下踢毽子。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 “娘娘!属下有事通报。” 许致生硬的声音打断了欢呼声。 姜妱的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脚下没留意,本该停在脚尖上的毽子飞出去半丈远,来不及补救了。 于是许致便听到了至少十来个人不约而同惋惜的叹气,又莫名其妙的收到了差不多同样数量的白眼。 姜妱也觉得有些可惜,她许久不动,早就把之前的技巧忘光了,加上体力不足的缘故,练习了好多天这才好不容易能踢到九十多个,差一个就过百了。 但是她倒不至于为这个生气,于是接过春藤递来的帕子,一边将脸上因运动热出来的汗水擦净,一边走到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下,细细地喘了几口气便招手让许致到跟前来,和气地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许致略抬了抬头,只见年轻的皇后今天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但是皮肤雪白,像是晶莹的仿佛能透过阳光,以往没有血色的双颊也因为刚刚运动过而泛起了一点自然的红晕,双眸乌黑明亮,眉目如画,口角带笑,这种美丽与之前相比更多了三分灵动。 她一头乌发全部盘起,却没有假髻,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檀木簪将头发固定,其余装饰一概弃用,身着一身暗红色的窄袖翻领袍,这衣袍仅仅及膝,侧边开叉,隐隐可以露出其下玄色的裤装,脚踏乌皮短靴,是一副相当利落特别的打扮。 许致知道,这其实是改良的胡服,自漠辽传至秦国,在秦国相当时兴,后逐渐传到晋国,现下许多家境殷实的女孩子私下里喜欢这样灵活利落的服饰,大胆一点的还敢穿出门去。 只是相较于秦国,晋国的风气更加保守,许多士人见不得这样离经叛道的衣服,总是要诟病一番,以至于宫廷中的嫔妃少见这样的打扮。 皇后这身衣服看上去像是新做的,虽没有用宫里那些极尽奢华的贡品布料,但是做得细致合身,穿在这样的美人身上相得益彰。 许致原本不像那些迂腐老头子一样觉得穿胡服就是不守妇道,但是……也不得不承认皇后这样实在太出挑扎眼了些,与晋国越来越强调中庸保守的风气完全不相容。 他心中暗想——当时不是死活不愿意出宫么,来行宫的一路上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情绪也那样急躁,动辄打骂宫人,见了谁都是一副坏脾气,怎么现在倒是乐不思蜀,与先前判若两人。 许致是淑妃的内侄,原本与褚皇后便是两个派系的人,加上他见过皇后情绪最不稳定、最难堪的一面,对她的态度自然有点隐晦的厌烦轻蔑,觉得她德不配位,若不是有个太师父亲,根本没资格作陛下的皇后。 但是经过了这一段时间,他却又被姜妱的一言一行弄得非常疑惑,厌恶之情也不知不觉减轻了许多,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她与之前有这样大的不同,最后只得归结于有些女人经历了丧子之痛之后就会疯魔一段时间,等伤痛平息了,人可能就正常了。 许致桀骜清高,自认不能跟刚失去了孩子的弱女子一般见识,因此也渐渐放下了成见,替皇后办起事来越来越卖力,还自觉这是一种负责任又不因私废公的专业态度。 “回禀皇后娘娘,宫中吴院判已经到了行宫,正等您召见。” “这么快?”姜妱不自觉有点慌张——其实距离她收到褚景和的来信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吴院判来得不仅不快,还有些迟了,毕竟丰和行宫距离东京城也没有多远,一个月的功夫,就算爬也爬来了。 不过姜妱很快镇定了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迟疑了一下:“吩咐他稍等片刻。” 许致一走,宫人们都围上来,忐忑道:“娘娘……” 姜妱笑了笑:“没关系,你们继续踢吧……宫里的御医到了,我去换身衣服。” 等她带着丝萝、春藤几人离开,剩下的宫人都有些怅然。 “娘娘……该不会要回宫去了吧?”有人低落的说。 另一个人马上拍了她一巴掌:“说什么呢!娘娘回宫是好事,咱们该为她高兴才是……这里穷乡僻壤,她天仙一样的人物,怎么好耽搁在这里。” “话是这样说,只是,唉……” * 姜妱回去洗了个澡,换了件中规中矩的宫装,丝萝重新替她将头发挽起来,配上华丽精致的金玉头饰。 见她从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夏栀心细,忍不住问道:“娘娘…… 您没事吧?” 姜妱回过神来,摇摇头,又摩挲了一下方才换下来叠好的胡服:“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可惜,若是回宫了,你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衣服就穿不得了。” 夏栀这才释然:“这有什么,奴婢就只会这点手艺了,这样式的穿不得,到时候再做别的不就成了?” 姜妱笑着摇了摇头。 见说到了这个话题,春藤连忙给夏栀使了个眼神,但偏偏夏栀还沉浸在皇后喜爱她做的衣服这件事的喜悦里,压根没理会这眼神的意思。 春藤咬了唇,决定自己上,她小心翼翼道:“娘娘,您若回宫……会把我们带上么?” 这话问得未免也太直白了,但是这也是春藤对于姜妱的信任与依赖,她打心眼里认为姜妱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主子,就算不愿意带他们回宫,也绝不会因为这句过于直白的提问而发怒厌弃他们。 姜妱果然没有生气,她甚至也没有疑惑于他们想要跟着回宫的事,只是认真地提醒道:“若你们愿意……只是,宫中与这儿不同,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去处……若真有意外,即便是我,也不见得能护所有人周全。” 她说得是事实,若是她仍是“姜妱”,自然不必有此忧虑,但她现在是“褚秾华”,身份虽高,与皇帝的关系却是平平——甚至经历小皇子夭折之后,两人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有些恶劣。 而在皇宫之中,圣宠所在有时候可以无视一切身份地位。皇帝的意志,究竟可以带来怎样的影响,没有人能比姜妱更明白的了。 春藤几人自然知道宫里对于他们这些下人来说十分凶险,但是晋国的规矩就是宫女太监要一直服役到五十岁才能归家,即便是行宫中也一样。 与其困守在这里,到了五十岁半截脖子埋在土里的年纪,再两手空空的被赶出宫去,还不如搏一搏,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也不枉费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丝萝迅速为姜妱梳完头,对着这张美丽雍容的脸端详了片刻,有些忧虑道:“江甘奇的医术长进得有些不合时宜——这看上去也不像大病在身的样子了。” 饶是姜妱也在为回宫的事犯愁,听了这话也不免被逗笑了,她握住丝萝的手:“江太医听了这话怕是要伤心了……” 说罢,她想了想又道:“没事,到底好不好还是我自己说了算,再者说,我们大可不必这样自作多情……说不定即便我想回去,人家也不一定就乐意啊。” ------------ 14 第 14 章 吴院判是太医院里品阶最高的大夫,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只需要负责皇帝的日常脉案,即便是褚皇后,也只在身子确实有不适,或是孕期才由他诊脉。 也就是说,吴院判能被派出宫来看望皇后,其实也算是昌文帝给足了面子了。 在宫里一待几十年的还屹立不倒的,无一不是人精,这位吴御医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已经过了耳顺的年纪,胡须头发全都白了,一进麟趾殿的大门,便十分利落的对着姜妱行了叩拜大礼,被免礼之后也是一副战战兢兢恭顺无比的样子,张口就是提皇帝表达对皇后的关切,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别说姜妱,就算是真的褚皇后,面对这样一个老人,怕是也不好太过挑剔。 姜妱给吴院判赐了坐,寒暄了几句,便道:“难为您这样的年纪还车马劳顿来看望我……这一路可还顺利?” 吴院判恭恭敬敬回答:“回禀娘娘,微臣一路甚是顺利,劳娘娘挂怀。” “是么……”姜妱不置可否地说道。 吴院判动了动眼皮,斟酌了一下,方道:“陛下牵挂娘娘的身体,其实早先就有意要派老臣为娘娘诊脉,老臣本该四月底就动身离京了,只是……” 他的话未说尽就止住了,丝萝在一旁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便是再慢,京城到行宫也不过十来天的路程……现下可都要六月了。” “只是临出宫时却正好撞上了郑美人有孕,才三月余,胎像十分不稳,随时有滑胎之险,陛下便吩咐老臣多留了几日……” 他话音落下,气氛便凝成了一片死寂。 小皇子夭折,距今也不过四个多月。 姜妱是在为丧子的褚皇后叹息,其他人却具是在替姜妱不忿。 一时没人说话,最后还是姜妱回过神来,见气氛尴尬,丝萝、春藤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主动开口缓和了气氛:“那郑美人可好?皇嗣可平安?” 她一开口,语气平和,吴院判也是松了口气,连忙回答道:“郑美人母子已经转危为安。” 姜妱脸上便挂上了笑意:“那就好。” 吴院判悄悄抬了抬眼皮,瞄了皇后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勉强的神色,才道:“那……容老臣为娘娘诊脉?” 吴院判一把年纪,将近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刚刚安顿下还没喘口气就要就要工作,必定是皇帝的要求,他确实不容易,姜妱也不为难他,直接伸出手腕,示意可以开始了。 吴院判上前来单膝半跪在她身前,将一张丝帕置于姜妱腕上就要诊脉,姜妱微皱了眉头,忍不住问道:“这样……摸得准么?” 吴院判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毕竟男女有别,老臣怎么能直接触碰娘娘千金贵体?” 姜妱听了,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这是大晋一直以来的习惯规矩,她也不好反驳什么,只得勉强解释了一句:“好,我只是有些好奇,这隔不隔帕子,究竟有没有影响。” 吴院判听罢恍然,道:“虽然有些差异,但是影响并不算很大……老臣毕竟行医数十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等他仔仔细细的把过两腕脉象后,又看过舌象后,说道:“单从切诊看,娘娘的脉象从容和缓,较之前弦紧之相大为好转,只是两迟稍沉,仍有虚象。” 姜妱有些诧异——这居然真的很中肯,说的都是实话。 但是她现在需要的却并不是这样的实话,于是姜妱道:“是么?只是我近来仍然觉得晕眩,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夜里多梦易醒,还时常盗汗潮热,又是怎么回事呢?” 吴院判怔了怔:“这……倒是气阴两虚的症状,只是看舌脉,倒不明显。”他想了想,问道:“江甘奇没有为您进补么?饭食进得可香?”、 “江太医很是尽心周到,只是我胃口不佳,进补的食物不太好入口。” 吴院判只得道:“那……容老臣与江甘奇探讨一下这段时间的脉案。” 姜妱同意了,眼看着吴院判已经被春藤引去江甘奇的住处,便招手唤来李穗,低声吩咐道:“你去悄悄的听一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李穗麻利的应了是。 江太医是太医院中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一个,他家世简单,背后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这才被打发出来跟着皇后一起来到行宫,对于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流放。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目前也无人可靠,一切前程都要靠姜妱来提拔,加之现在家里人托赖于褚氏照料,人还算可信。 李穗虽然行事还稚嫩,但是好就好在脑子天生好使,他回来后一字一字的把两个太医的话完完全全的复述了一遍。 丝萝听罢点了点头:“江甘奇倒还算听话。” 于是等吴院判出来时,得出的结论就是皇后的身体虽然有了好转,但仍旧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姜妱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但是面上却还是要摆出一副很是失望的样子:“也只能如此了,唉……” 怎么说呢,姜妱一向不太擅长伪装,这个表情做的有些生硬做作,至少吴院判这种人精就一眼瞧出了她话里的言不由衷,只是他即便想破脑袋不可能知道姜妱不想回宫的真实理由。 最后只得在心里猜测,原来皇后竟然是这么傲慢的女子么?因为和皇帝起了冲突,居然赌气还能赌现在,未免有些不太明智。 但是他同时也不打算管这闲事,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反正皇后确实需要静养没错,而宫中也多得是不希望她回去的人,如此顺水推舟,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一茬事情就算结束了,姜妱原本计划着马上把吴院判打发走,但是她没想到大老远给自己看病的太医居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见他风尘仆仆的赶到行宫,也不好意思立即赶人家走了。 于是姜妱只得道:“您年纪大了,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先歇息两天再回程吧,若是回头累病了,岂不是我的过错么?” 吴院判也正有此意,便从善如流的接受了皇后的好意。 * 有吴院判在,姜妱就不好明目张胆的做踢毽子之类的游戏了,毕竟她现在还需要“静养”。 还好她是个习惯了安静的人,即便是独个儿待着也不抱怨寂寞。但是丝萝知道她的老毛病,生怕她一旦静下来没事做就要发病,于是想了好半天,终于对姜妱道:“娘娘,奴婢听说有一班歌舞伎人打城里路过,不如请他们来行宫表演歌舞?” 不等姜妱回答,她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不常见到这些,上次宫里排演还是年初的上元宴,您……她带了冬雪去,奴婢也没见着,颇为遗憾呢。” 她这样说,姜妱自然同意了。 这个差事当然指派给了许致,许致也没推辞,二话不说就去安排,当天晚上,在主殿乾德殿中,姜妱便让众人聚在一起,包括吴院判,都欣赏了一次行宫中难得一见的歌舞。 许致很有分寸,这些伎人有男有女,他却只挑了几个出挑的女孩子进宫,也是未免引人非议。 这些女孩子自然不如宫里的歌舞坊中的舞姬技艺精湛,但是身材苗条,动作娴熟,观赏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姜妱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丝萝道:“在你们这里,是不是不能下台去与她们共舞?” 丝萝吓了一跳:“我们做奴婢的自然可以,但您不行,歌舞都是低贱技艺,娱人而已,若真的在旁人面前起舞,岂不是像戏子一般,有失身份。” “是这样……”姜妱若有所思。 其实秦晋两国无论是语言还是风俗都十分相似,毕竟是在两三代之前还是同一家子的兄弟,又因为两国的都城都说之前大夏朝的官话,所以姜妱重生到褚皇后身上的起始,几乎感觉不到两国的差异。 直到待得久了,才慢慢从细微之处了解到这到底是两个不同的国度。 秦人善舞,许多达官显贵都能歌善舞,不仅仅是陶冶情操,更习惯在人前演奏表现,有些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凑在一起还要互相比斗,但是在晋国,这似乎就是相当卑贱的事。 他们分明看也能欣赏舞蹈,却拒绝承认这也是一项乐人乐己的游戏。 丝萝见她沉默,又补充道:“不过只要不是公开做这个的话,其实也没有这么严格,私底下有不少贵女会专门学习歌舞,以便于将来……” 她向姜妱使了个眼色,将声音压得极低:“闺房之中取悦夫君……她进宫之前,教导她规矩的女官其实也让她学了几支舞蹈……只是身份摆在那里,尚且没有用武之地。” “我明白了。”姜妱道:“学习可以,就是不能在非常正式的场合跳,是不是?” 丝萝点点头,想到她是秦国人,可能不习惯这样的风气,便道:“若您喜欢,就叫春藤或者夏栀去向他们学几支,到时候咱们私下里排演,再教给您,只要不大张旗鼓,没人会说什么的。” 姜妱摇摇头:“我倒不必了,你们要是想,倒是可以去学。” 丝萝笑了:“您若是想看,我们学一百支舞都行。” ------------ 15 第 15 章 丝萝可不仅仅是嘴上说说,她是当真找到还住在行宫中的歌舞伎,与一众爱热闹性格活泼的小宫女一起认认真真的跟人家学了几天。 不过她初初接触这个,多少有点好高骛远,竟然挑了难度颇高的胡旋舞来练习,这舞看着十分美妙,学起来才知道,那叫一个晕头转向,转得让人连北到找不着。 她们练舞的地方就在麟趾殿的前院里,姜妱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这些女孩子在排演。 贵女们习舞是取悦夫君,宫女学舞蹈却是为了取悦皇后,而姜妱虽然没被她们的舞蹈惊艳,却被这些孩子笨拙的动作逗笑了不止一次,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结果过了几天,连吴原判都已经启程返京了,这舞蹈还处于一种让人不忍直视的状态。 当又一次失败,一群人把动作跳得七零八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转着转着直接摔倒在地上摸不着北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我的天!”春藤笑得肚子都疼了,指着丝萝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平复了呼吸,才道:“你们这舞跳得,是要笑死我们么?” 姜妱在坐在殿门口的椅子上,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让夏栀把那孩子扶起来带到自己身边,见她把嘴撅得好像能挂上一个油壶,便用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灰,笑着道:“好孩子,快别难过了……跳胡旋舞可不是只会转圈就成的,那要有真功夫的,你们这两天就想跳好,那人家台下的十年功岂不是白练了?” 小宫女叫玲儿,她本弯着腰好让姜妱的手更容易摸到自己的头,这时候便顺势跪坐在座椅旁边,有些委屈地贴着她的腿撒娇道:“娘娘,丝萝姐姐说您也会跳舞,那会不会胡旋舞呢?” 姜妱怔了一下:“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不得不说小姑娘就是占便宜,撒起娇来浑然天成让人招架不住:“娘娘,娘娘,您教教我吧,教教我吧!” 姜妱有些为难,她并非自矜自傲觉得不该在宫女面前起舞,而是现在所处的地方不知道合不合适,毕竟要是在秦国,她必定二话不说就跳了,但是在晋国…… 不想殿内的宫人却都来了兴致,一个个两眼放光的看过来,围着她七嘴八舌的哀求撒娇: “娘娘,您试试吧!” “就在自己家中,关起门来没人能看见。” “就是就是,只有我们看!” “娘娘,娘娘!” 这一通歪缠,叽叽喳喳的让姜妱哭笑不得,她本不想多事,但是她毕竟还是个秦人,看到别人跳舞又邀舞却不能上前,实在是有些心动,便认真的犹豫了片刻。 直到丝萝走过来,也带着笑意劝道:“娘娘就去试试嘛……左右如她们所说,咱们关起门来私下玩乐,谁还能说什么不成。” 姜妱下意识往殿门外看了看,其他人都十分有眼色,很快有人去把大门关的严严实实。 “先说好,我许久不曾动过了,动作什么的都不记得了,说不定跳得还不如你们呢。” 说着姜妱便将身上披着的披风摘下来,又随手拿了两根发带将袖口扎紧,方便活动。 李穗小时候学过击鼓,便自告奋勇以鼓代乐助兴,姜妱道:“敲你熟悉的拍子就好,不必管我。” 姜妱说的是实话,她以前确实学过胡旋舞,但是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自从……出了那一连串的惊天变故之后,她连喘口气都嫌烦,哪里有兴致歌舞玩乐,确实很多年不曾跳过舞了。 但是胡旋舞并不追求节奏工整典雅,是一种相当随性外放的舞种,即便姜妱确实已经记不得当年所学的动作,但是跟上击鼓的节拍随性起舞却也不难。 褚皇后的身体柔韧有余,力道不足,索性姜妱也不执着完美,摆出起手势,待鼓声响起便随着鼓声开始起舞。 不过眨眼的功夫,众人的神色就从新奇变成了目瞪口呆,他们看着姜妱灵活的舞姿,疾如迅风的旋转,不敢相信这竟然与方才七零八落慢慢腾腾的舞是同一种舞蹈,他们先是寂静,不一会儿,就有人忍不住拍着巴掌为姜妱伴奏,随即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把鼓声淹没。 殿门外的守门的侍卫都隐隐听到了里面的鼓声、击掌声,还隐约听到了叫好的声音。 “这是排成了?”一人奇道:“方才还摔跟头呢。” 这时许致带着人例行巡视,到了附近也听到了麟趾殿中有些嘈杂的动静,他走上前来,问道:“里面怎么回事?” “这行宫中的宫女们上赶着讨好皇后娘娘,说是排演舞蹈给她看……估计是正在跳舞呢。” “唔。”许致皱了皱眉,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先是挑了挑眉,接着不动声色的点了头:“守好门,就算皇后不出门,也不要擅离职守。” 守门侍卫应了“是”后,许致才以不紧不慢的姿态带着人走了。 等顺着麟趾殿的宫墙绕了半圈后,许致面不改色道:“你们继续,我再去嘱咐两句,皇后的安危是这里的重中之重,不容得人懈怠。” 他是顶头上司,侍卫们自然从命。 许致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一向不受约束,除了皇帝的话还多少能听进去,旁人定的规矩一概不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如今起了好奇之心,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完全不管宫规礼法。 许致上下打量了一下麟趾殿不算高的围墙,轻哼了一声,完全没有犹豫便提气纵身一跳,扒着墙面便跃上了墙头,接着慢悠悠的探出头去,向下望。 里面果然有人在跳舞,但是与旁人的猜测不同,被人围在中间翩然起舞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皇后褚氏。 在所有人仰慕惊艳的目光中,舞者腰肢纤细,双臂极其灵活柔软,旋转起来轻盈利落,双脚也随之快速踢踏着跳跃,她的长发被被编成了长长的辫子,随着飞速的旋转而在身边甩动,裙摆宽大,舞起来像是盛开的花朵娇艳非常,跳跃的动作欢快灵动,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许致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么一个人趴在墙头上,悄然望着宫墙内的欢快热闹。 但是这样的让人惊艳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姜妱大病初愈,体力着实不够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跳不太动了。 她喘息着停下来,但是李穗的鼓声和宫人们兴奋呼叫声仍然不绝于耳。 姜妱抚着胸口匀了匀起,才笑着摇头道:“我跳不动了。” 春藤连忙上前扶她:“娘娘,您跳得太好了,我们都看呆了。” 姜妱失笑道:“这才到哪里?你们不过是见得少了,我又是这样的身份,看上去才显得不错,实际上真正厉害的舞者远比我强得多了。” “奴婢才不管旁人呢。”玲儿插话道:“娘娘跳得就是最好的。” 姜妱累得胳膊抬不起来,呼吸也一直有些急促,丝萝见状,便让众人暂且散了,今天就到这儿,也好让姜妱好好休息。 等众人打开大门依依不舍的离去,院中就只剩下麟趾殿的人,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该沏茶的沏茶,丝萝和春藤两人扶着姜妱去往殿内休息。 春藤见姜妱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便也笑着道:“娘娘累成这样,心情看上去却很好呢。” 姜妱点了点头,她扶着胸口喘息,却双目明亮,语调透着十二分的愉快,她道:“我真高兴……” 说着又强调道:“……许久不曾这样高兴了。” 丝萝瞧了心中大为宽慰,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那也不枉费奴婢们辛辛苦苦排得舞了。” 把姜妱逗得笑意更深。 * 姜妱跳了这一次舞,着实费了些精力,休息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但是她的心情却由此变得十分愉悦,便是偶尔想到之前的事,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陷入沮丧抑郁,这其实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至少远比治好她的身体更加困难。 而丝萝等人见过姜妱的舞姿后,也非常坦然的明白了她们若要跳好这种有点难度的胡旋舞可能不太容易,于是便顺水推舟的放弃了。 宫中那一班歌舞伎人完成了自己的差事,自然也要离开了。 姜妱最近闲来无事便亲自召见了这些姑娘,除去原有的酬劳,又吩咐给她们一人赏了一支小金簪,让这些女孩子们都十分高兴。 姜妱温声问道:“你们家在哪里?是这涪城县本地人么?” 领头的女班主道:“回禀娘娘,小人等都是外地人,只因要卖艺为生,每年从开春就出发,就顺着官路,一路走走停停给人家献歌献舞,到了深冬就找地方落脚,这样周而复始,哪里有家呢……“ “……原来如此。”姜妱有些感概:“真是不容易……你们下一步是往哪里去?北上么?” “可不敢往北边去,小人正是从北边来的……这一路走过来,最近怕是不敢往那边去了。” 姜妱听了,不自觉的直起了身子,下意识的问道:“是……哪里出了事?” “出事倒也算不上。”班主道:“只是现在秦国境内不知为何有些风声鹤唳的,到处都设了关卡,查人查得可真紧……” 她看姜妱听的眉目凝重,十分认真,便也细说起来:“说来也巧,竟让我们赶上了,当时我们正在冀州,这风声紧一开始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们走到哪里就紧到哪里,从秦漠交界一路往下,直到豫州。” 姜妱想到褚景和给自己写的信,下意识喃喃自语道:“看着……像要动兵么?” 那班主听了,却一口否认:“这可不像要打仗,倒像是……找什么东西,一路上搜查甚严,那盗窃的贼或是拐小孩儿的人贩子都被逮了不少……也算是件好事了。” ------------ 16 第 16 章 姜妱听了,莫名觉得有些心悸,她抿了抿唇,知道这些卖艺人肯定也不可能再知道什么内幕,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等他们退下离开,姜妱便道:“拿纸笔来……我要写信。” 这些日子,为了防止被人看出她与褚皇后的笔迹不同,姜妱每天还是花了一点时间练习,也幸好褚皇后的字迹虽工整,却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并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写得字规规矩矩,也不难模仿。 但是当丝萝将墨墨好,姜妱即将下笔的的时候却自己停了下来。 “娘娘?”丝萝问道。 姜妱犹豫了许久,最终将笔放了下来。 丝萝不解道看着她:“您这是?” “我本想给景和写封信托他查一件事……”姜妱轻声道,之后勉强笑了笑:“但是仔细一想,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丝萝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有些害怕的扶住她:“娘娘……” “我没事,”姜妱冲她安抚一笑:“只是觉得,过去的事就该慢慢淡忘……不然,也只能徒增烦恼,没有半分用处。” “就是说!”丝萝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她挽着姜妱的胳膊,将她从书桌前拉到罗汉床上坐着:“您现在就该往前看,有得是舒服日子,还有我们陪着您,以后要什么没有?” 姜妱摸了摸她的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反驳。 * 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眼间就进入了盛夏,行宫中的存冰有限,除了麟趾殿其他殿阁都只能硬挨,各个殿阁的宫人们都热得难受,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得有几个不耐热的人在干活的时候被热得中暑,今年的天气又格外酷热,更是让人受不了。 姜妱体寒,倒是不怕热,因此做主将自己那份冰留下一小部分,剩下的都分到了各个殿阁中,并下了旨意命各宫女太监自日落之后再开始做工,白天日头毒的时候聚在各宫中休息,这样好歹多少缓解了暑热造成的影响。 就连站班的侍卫也没落下,虽然没有冰盆,但是各个站岗的点却都换成了树下,好歹让他们有地方遮阴,再定时提供冰镇的绿豆汤,也勉强够用了。 麟趾殿自然也是一样,除了平时在殿内当值的春藤等人,其他人也特许在白天时也能进殿内休息,也好蹭一蹭皇后娘娘的冰。 这些宫人没有进过真正的宫廷,学得规矩也是七零八落,与皇宫中那些恨不得一句话咀嚼八百遍,一个字也不可能说的宫女太监很不一样,遇到什么事都会忍不住与人倾诉,因此麟趾殿中不可避免的热闹了起来。 丝萝很看不惯这些孩子的吵闹,担心扰了姜妱的清净,又觉得他们很没有规矩,很该好好的管一管。 但是姜妱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她觉得不出意外的话,以这座行宫的偏僻,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宫廷有什么关系,既然如此,又何必强制他们遏制鲜活的本性,变得像宫中的人一般死寂、沉闷呢? 但是话虽如此,丝萝毕竟是领头的女官,自有她自己的威信要树立,姜妱尊重这样的威信,自然也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去反驳她的意思,只是在私下里提了提这件事,让她今后教规矩的时候不必太过苛刻。 就这样,靠着皇后一个人的分例,行宫众人好歹渡过了一个不那么难熬的盛夏,时间走过夏末,慢慢进入了秋季了。 期间皇宫那边果然没有人来召姜妱回宫,皇帝甚至也没有给他的皇后带来只言片语,反而是褚景和的信三天两头的送来,一般都是问候平安和传递一点宫里或东京的消息,好歹没让姜妱在培城两眼一摸黑什么也不知道。 姜妱即使知道这两姐弟彼此不算亲密,更谈不上互相了解,还是有些担心露馅,因此回信并不频繁,一开始那边来三封,她才会小心翼翼的回上一封信,并且力求简短,三两句问候父亲褚太师,再问候两句弟弟就结束,自己这边的情况一概不提。 但是等到姜妱发现对方确实没有从前几封回信中发现自己与褚皇后的不同,也没有细致到仔细研究笔迹中那极细微的差别,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回信的次数便频繁了些。 丝萝之前说过他们姐弟只是面子情,但是从褚景和这孩子的信中的遣词造句来看,他们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僵硬,对方尚且年幼,但是字里行间充斥着细心体贴,每次来信都不忘安慰姐姐,也从不埋怨褚秾华当时顶撞皇帝的不理智。 毕竟刚到行宫中时,还有族中的长辈写信来责备皇后,隐晦的指责她毫无国母的风范,丢了褚氏的脸——这封信当即就被愤怒的褚皇后撕碎了,由此可见在褚氏内部,是相当不赞成皇后的做法的。 ——说实话,在姜妱看来,即便褚皇后当时确实有点欠考虑不够理性,但是她也是刚刚丧子又被驱离皇宫,这惩罚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来说已经足够重了,她需要的是安慰和劝导,而不是来自自己亲人雪上加霜的指责。 这就更能反衬出褚景和的耐心和温柔,退一步讲,即便真是面子功夫,做到这份上,也远比大多数当庶弟的好了。 于是姜妱回信上的内容逐渐多了起来,她开始关心褚景和的学业,问他在宫内当值顺不顺利,有的时候,还会在信的末尾爱屋及乌的关心一下他的姨娘,嘱咐他今年天气炎热,不要忘记他生母分例不多,提醒他多为其准备冰盆,谨防暑气。 一来二去,即便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两人的关系反倒比之前进了一步,偶尔在通信时还会开些玩笑,对姜妱来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而行宫这边,今年的暑气已经散了大半,天气变得舒适起来,姜妱重新开始在一大堆宫人的陪伴下在行宫中走动起来。 她踢毽子的记录顺利的破了一百,不仅开始学起了花样,盘、拐、双飞等玩的有模有样,还时常跟几个踢毽子踢得好的宫女内侍玩围毽,几个人接力踢同一只毽子,好的时候踢数百个都不会落地。 除此之外,荡秋千,放风筝,射覆之类的游戏,只要是行宫中能有的,就没有这群人想不到的,统统撺掇着姜妱来尝试一遍。 出乎丝萝的意料,姜妱刚醒时一副对人世一点留恋也没有的样子,平时作风也是娴静文雅居多,会做诗词,能书写画,甚至连琴棋歌舞都很擅长,以前应该是个才女大家闺秀没跑了,但是她发现自己这个“新”主子玩起来竟然也很精通,各个都上手很快,一点儿不像以前没接触过的样子。 丝萝有时候也会疑惑,这样一个女子,能娱人也能娱己,生活中该是多么富有情趣,本应乐观愉悦,每天都开开心心,完全不会郁闷或是伤感,究竟是怎么样的变故和打击,能让她患上那样严重的心病,以至于生无可恋,一味的追求死亡解脱。 她想不通,但是也绝不会就那这些事去问姜妱,正相反,她巴不得姜妱一辈子都想不起以前,最好把那些事,无论好坏都抛在脑后,忘个干干净净。 姜妱没有察觉丝萝的心理变化,她只是觉得越来越开心,每天睁开眼睛都对这新的一天有着满满的期待,身体也随之健康了起来,她额角的伤已经好全了,当初伤得那么重,现在却一点疤痕都没留下。虽然崩漏之症还没完全治愈,但是气血却有了明显的恢复,看上去比一般不怎么活动的女子还要健康些。 她现在每天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该用什么游戏或是活动来打发时间,这真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时候。 几个月下来,行宫中的角角落落已经被她走遍了,新鲜感过去,又不免觉得这里地方太小,待久了多少有些憋闷。 春藤便提议能不能出行宫去逛逛,这附近的涪山便是名胜,虽然不够高也不够险,但胜在风景优美,又有出名的枫树,现在正是枫叶变红的时候,观赏性极佳,很适合去踏青。 姜妱有些心动,毕竟她现在远离京都,那些规矩一时半会还管不住她,但是另一方面,她的身份其实也是个负累,若真在外面出什么事,她自己倒是多活了这一段时间够了本,若是连累别人,那就真是罪过一件了。 于是她没像丝萝提议的一般去绕过行宫中的守卫悄悄出门,而是主动召来了许致,询问他的意思。 许致没有一口否定,他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这里虽不比京城守卫森严,但是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就算有人生事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更何况,您住在行宫的消息是被封锁的,就更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许致虽然是淑妃那边的人,但是褚皇后的安危也同时关乎着他的前程乃至性命,许家也不可能舍得为了谋害一个已经失宠的皇后去而折去一个深受圣宠前途无量的子孙,因此姜妱知道对方绝不会在这上头动手脚,也相信许致至少在她的性命安全上是值得信赖的。 “只是……” 姜妱抬头疑问的看向他。 许致道:“只是您若要出行宫,最好还是装扮成平民的样子,不然太过显眼,反而不利于安全。” ------------ 17 第 17 章 姜妱眨了眨眼,提出质疑道:“可是,若是如此的话,一个平民百姓,出门却带了一堆丫鬟侍卫,岂不是显得十分怪异?” 许致愣了一下:“我陪在您身边,自可保您安全无虞,其余护卫可以乔装在后尾随……只是您还要带其他人?” 春藤等人听了这话,立即气得脸颊鼓了起来。 姜妱失笑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涪山再好,也不可能比东京城外的凤凰山更有名,自然是带着他们一起出门长长见识,也透透气。” 许致抿了抿唇,莫名的不太高兴:“您……要带多少人?” 姜妱也不可能把行宫中所有人都带上,麟趾殿内的四人是必定跟去的,至于其他人……她计划着再从行宫中挑几个年纪最小的出去逛逛。 这一来二去,除了侍卫,得有七八个人吧。 可够热闹的。 姜妱想了想:“不如就说我是外地来游览涪山的……身边是几个弟弟妹妹,还有些随从丫鬟什么的,这样人多也不显得突兀。” 许致冷着脸,只得答应了。 “至于许都督……”姜妱道:“就说你是我的兄长,这样也好在我们身边。” 许致的眉毛微不可察的挑动了一下,接着十分镇定地应了是。 于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既不冷又不热的日子,姜妱便带着人从行宫的侧门悄悄的出去了。 这座行宫是近些年新建的,里面的宫人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最小的就十二三,姜妱挑了年纪最小的三个人,一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都是这个年纪,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学跳舞的玲儿。 出门前所有人都很兴奋,姜妱费了一点功夫才让他们冷静下来。 一共两辆马车,头一辆许致亲自做车夫,车里姜妱带着三个小孩子,后一辆则做了丝萝四人,车上还塞了许多踏青要用的工具,着实有些挤了,但是一般人家,出门用两辆马车已经相当出格了,若再单独带一辆拉东西的,就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一路上三个小孩子都强压着兴奋,乖乖坐在马车里,姜妱便笑着撩开一点窗帘:“来看看吧。” 她有些摸不准晋国的风气保守到了什么地步,因此不敢太大胆的掀开帘子,就这么开了一条小细缝,立即就被三个小脑袋挤满了。 等他们看够了缩回去,姜妱这才也在缝隙后面看了看行宫外的世界。 如今秦晋两国的城池中都是分了“坊”和“市”的,坊是居住区,市则是买卖货品的商品交易区,只是两国开市的时间和范围有所不同而已,这次出行,姜妱特地吩咐自更加热闹的市区穿过。 这里果然偏僻,与帝都那种车水马龙,行人接踵摩肩不得回顾的情景完全不同,一路上的商铺都有些简陋,更热闹的反而是路边摆着摊的小商户。 来往的行人中也很少又能穿得起绸缎的,大多数身形矮瘦,身着麻衣,有不少都缝着补丁。 但即使这样不算热闹的商市,也是被行宫困住的宫人们难得一见的,他们中除了专门负责采买的,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出宫门,因此大家都十分新鲜,一点也不嫌弃。 姜妱贴着马车的门帘道:“这集市好冷清……” 许致在车外听到了这话,便道:“自然不能与东京相比,不过涪城虽不大,好歹有涪山撑着,周遭有许多游客慕名而来游玩,以至于这县城中相比周边其实已经算是热闹了,娘娘……” 他话音一顿,似乎知道自己喊错了正在调整称呼,姜妱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有些艰涩的继续道:“……妹妹,你是在东京待久了,这才觉得这里不值一提。” 马车走得不快,以便之后负责暗中守卫的侍卫们能跟上,穿过了“市”后,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城门,而出了城门后,马车行了约么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涪山脚下。 姜妱踩着矮凳,搭着许致的手下了马车,仰头看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红色。 “果然是红枫呢……” 这时丝萝等人也下了车,纷纷围在了姜妱身边。 春藤手中拿了个帷帽,如同斗笠般宽大的帽檐,上面垂下来洁白的纱缎,一直能遮到胸口下,她过来自然而然的就要给姜妱戴在头上。 姜妱诧异的抬手一挡,脱口而出:“还要戴这个?” 谁知其他人比她还要诧异,纷纷看过来,春藤有些无措,迟疑道:“自然了……” 丝萝连忙插话描补道:“娘娘怕是觉得这里人烟稀少吧……” 说着给姜妱使了个眼色:“这处是僻静,前边的游人必定很多,还是需要戴帷帽的。” 姜妱已然会意了,她沉默了片刻,勉强笑道:“好吧,瞧这里这么安静,我还以为没什么人呢……” 春藤连忙帮她戴好,还笑着道:“今天天气这么好,枫叶也就红这几天,人必定是要多些的。” 姜妱深吸一口气,被这多少有些遮挡视线的帷帽弄得有些不太舒服,她告诉自己入乡随俗,要正视两国的区别与不同,这才拉着玲儿的手,道:“咱们这就上山吧?” 众人自然无有不从。 涪山果然不高也不陡,很适合出来游玩,又因为枫叶红的正当时,确实有不少人来爬山。 上山的路在山脚下有许多条,越往上越汇合,爬了不多一会儿,就渐渐的遇上了其他人。 其中男子居多,更多是挑着担子前来兜售瓜果、饰品的农妇商人,其余看上去家境不错的女人中,除了年纪大点的妇人和十来岁往下的孩子,再就是丫鬟仆妇一类,但凡是穿着好、年纪轻些的,几乎所有人都带着帷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姜妱想,还好玲儿这两个小宫女年纪还小,若她们再大两岁,真伴作自己的妹子,恐怕也是要戴这玩东西的。 虽然被帷帽的事多少扫了点兴,但姜妱总体上还是开心的,一边往上爬一边观景,走走停停也没喊累,中途遇到了一个同样出来踏青的妇人,观察了她们一行人一会儿,便主动过来打招呼。 对方看上去家境也很殷实,年纪估摸有三十多岁快四十的样子,因为她并未带帷帽,一看便是已经成亲了的中年女子,身边跟了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和两个仆妇,少女穿着藕荷色的衣裳,身材苗条娇小,人有些腼腆。 年长的女子大方的自我介绍道:“妾身夫家姓吴,这是夫君的妹子,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那少女也露了脸,斯文地没有开口,只向她屈膝全作打招呼。 姜妱见她都能掀开纱罩,迟疑了一下,也试探地将面前的遮挡掀开,果然这次没人阻止,那张美丽的面孔顺利的露了出来。 她冲二人礼貌的笑了笑,唤道:“我姓……褚,吴夫人,小娘子日安。” 见到姜妱那张脸,吴夫人当即倒抽了一口气,一时竟没有立即回应,还是吴小娘子拉了拉嫂子的袖子,才让她回过神来,她叹息道:“女郎好模样!” 这有些夸张的反应让姜妱有些失笑,便道:“您过奖了。” 吴夫人先报夫姓,这是晋国的习惯,而姜妱却下意识的报了本姓,让对方下意识的认为她是个未婚的少女。 她环视了一下姜妱一众人,重点打量了一下隔了有几步路远的许致:“这是……” 姜妱便认真的像她们介绍,说许致是哥哥,玲儿三人是弟妹。 吴夫人的神情便更真挚了,她说相逢便是有缘,一个劲的邀请姜妱同行。 姜妱实在不善于拒绝别人,看了许致一眼,见对方冲她点了点头,示意没有危险,便也就同意了。 吴夫人实在是热情话又多,这一路姜妱知道了她夫家是十分出名的望族江清吴氏,夫君是一个品阶未知的官员,这次到涪城只是路过,在此停留几天休整之后便要进京赴任去了。 那吴小娘子闺名轩雅,尚且待字闺中,这次上京便也是要给她寻个好亲事。 说着吴夫人便开始打听褚家的事,问姜妱是不是当地人,见姜妱否认,便追问起来,姜妱便实话道:“东京。” 吴夫人眼前一亮:“这真是巧了,那咱们将来必定也能相见!” 姜妱见她一个劲的往许致身上瞥,琢磨了半天,终于有点明悟对方的意图了。 她,莫不是看许致长得俊俏,把他列为妹夫的考虑人选了吧? “姓褚……” 那边吴夫人心下暗念了几遍,就是无法判断是“朱”还是“褚”,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再一味的盘问人家。 她心中想的确实与姜妱猜测的所差无几,就是是看许致长得好,衣着气度也很不一般,明显不是一般人家养出来的郎君,现在搭上话,日后也好多条路。 但另一方面,她们也不过萍水相逢,彼此互不了解,吴夫人也没有盘算太多,顶多想着结交一下,万一以后真有缘分呢。 这就是所谓的普遍撒网了。 一路与吴夫人聊着天,伴着漫山的红叶,姜妱也便不觉得爬山无聊了,中途除了她顾及几个孩子可能会累,休息了两、三次之外,便是一口气爬上了山顶。 这里的景色更美了,人也多了起来,姜妱和吴轩雅都将帷帽的帘子放了下来。 层层叠叠的红叶,及有高挂在枝头的,也有落在地上的,伴着棕褐色的树干,映入眼帘时便也是十分的抢眼,连吴夫人都停下了话头,专心观起了景。 几人一边看一边往前走,都多少有些疲惫了,便商议一同到前边找个阴凉的树下休息。 玲儿被姜妱牵在手里,好奇的东张西望,一边走一边拉着姜妱的手道:“姐姐,这里真的好漂亮,您作首诗好不好?” 吴夫人好奇的看过来,笑道:“不成想我还结交了个才女,褚娘子,你要吟枫叶么?” 姜妱笑着道:“不过是闲来消遣而已,根本算不得‘诗’,您听了怕是要发笑的。” 她们枫树林中走,前头隔了一块巨石,需要转个弯,姜妱自然没有七步成诗之才,因此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直到一行人即将转过大石方才有了头绪,她轻声道:“层林竟日染朱砂……” 才说出前半句,就感觉前面似乎来了不少人,姜妱便住了口,想着错过这群人再继续。 结果他们却与对面的人正正巧撞了个面对面。 姜妱原本只是隔着帷帽随意看了一眼,但是就这一眼给了她极其强烈的预感,以至于她的脚步一下子停顿了下来。 她的停步一点也不突兀,因为在她之前,一旁的许致和始终跟在姜妱身后的丝萝便已经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也停了下来,他们一停,其他人便都顿住了,惹得吴夫人有些莫名其妙。 对面的一行人也目露诧异。 丝萝竟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震惊的收回视线低下头,以非常迅速地动作跪地行礼,像是提醒谁一般,用绷紧着声音高声道:“见过、见过家君……” ------------ 18 第 18 章 丝萝一跪,以她为首的春藤三人也下意识的跟着伏地行礼,即使他们还懵着。 玲儿有些被惊到了,她反射性的也想跟着姐姐们一起动,但是却被姜妱紧紧地握住了手,不动声色制止了她的动作,另两个孩子见状自然也没敢动。 面前一行人至少有十来个,比姜妱这边明面上的人还多些。 打头的是两个男子,站在前面隐隐为首的那个年纪轻些,约么二十七八的样子,身量高挑,身着一件月白色绣淡青色色卷纹圆领袍,脚蹬短靴,长发半束于玉冠之中,眉目舒展俊朗,目光炯炯明亮,丰唇挺鼻,皮肤白皙,手中持着一柄描墨折扇,乍一瞧上去,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原本眼含笑意,现在却微微收敛了神情,直盯着姜妱不说话。 隔着一层纱缎,对方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却能大致清楚的观察到对方的五官神情。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与气度,再加上丝萝迫不及待的按时提醒,这人还能是谁呢? 姜妱虽想不通这人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但是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怪事多了,特别是带着“皇帝”这身份的,只有他们想不到的,从来没有他们做不到的,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声不吭地跑到距离京城数百里外的地方来爬山,相对于其他人做出得那些匪夷所思的出格的事,实在是小事一件,完全不值一提。 在心里千回百转转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但是在旁人看来姜妱不过是愣了短短几息时间。 她先是还算从容地转头对有些紧张和好奇的吴氏姑嫂笑了笑,礼貌道:“吴夫人……这是,这是外子,今日怕是要扫您的兴,恕不能相陪了。” 吴夫人即便是好奇于这夫妻之间有些奇怪的气氛,但是也不想掺和进人家的家事里,更何况,这一下子多了将近二十个男人,她带着小姑,委实也不方便,便从善如流,也不多事的与“褚郎君”打招呼,只道“改日再聚”,便直接带着人离开了。 看外人走远,姜妱方才回过身来,慢吞吞的对青年屈膝行礼,口中道:“郎君安好。” 青年——莫名其妙的跑到这里的晋皇,昌文帝傅初鸿轻轻的挑了挑眉毛,接着轻轻在姜妱的臂膀上虚扶了一下,姜妱也没用他真的扶,顺着他的动作慢慢直起了身子。 但是奇怪的是,当姜妱站直了,傅初鸿竟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了姜妱一眼,似乎在等她的下一个动作。 姜妱的心莫名的紧了起来,她当即伸手轻轻的将纱缎拨开,抬起眼向前看去。 非常不寻常,当那一层遮挡完全撤去,姜妱第一眼本该去格外关注眼前的“夫君”,但实际上她却完全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注意。 那人也在注视着姜妱,但是他的目光淡而浅,不似晋皇一般看人便是专注紧迫的盯着人,那人的目光却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淡。 他的年纪该比傅初鸿大上一些,这不是说他长相衰老,而是说这人完完全全地褪去了属于青年的轻浮稚嫩,站在那里,神色沉静,目如深渊,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个阅历丰富无所不经的人。 年长的男人身形有些瘦削,但是个子隐隐还比傅初鸿高了一线,相当挺拔,五官是无可置疑的俊美,即便年纪已经不小,但是岁月给这张脸上添的些许纹路却完全不能被形容为瑕疵,反倒使其更具韵味。 姜妱定定的与这人对视,不同于方才初见晋皇的镇定,她的目光被那清淡却又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牢牢的钉在原地,几乎无法移开。 这人是谁? 姜妱能感到自己胳膊上的寒毛都在一点点地竖起。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丝萝伏在地上几乎要急出汗来,她方才只顾得提醒姜妱傅初鸿的身份,竟然把另一人给忽略了过去,现在若再喊一声,便太过突兀了,不成,这样下去,还不如就说当初摔得那一下完全没有好转算了…… 就在她脑子就要转的冒烟时,姜妱微不可察的吞了一下口水,以期让喉咙震动的感觉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视线仍然被牢牢的锁在那人的眼中……这双眼睛? 这眼睛的轮廓那样优美,既陌生又如此熟悉,熟悉到这几个月她每日都要见到…… ——这双眼睛,是褚秾华的眼睛。 姜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最平静最风轻云淡的姿态冲男子轻轻点了点头:“……父亲。” 褚东阳回以颔首。 他们身后的众侍卫也随之齐刷刷的拱手:“见过女君。” 这也是出门在外,谨慎起见,没人会用宫中的称呼。 傅初鸿笑道:“我就说么,伤势已经好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可能连自己的夫君和父亲也不记得,现在一看,果然是认得的。” ……好歹没猜错,胸腔中的那颗巨石终于重重的落了地,砸得姜妱既疼痛又放松,她勉强提了提嘴角,并希望对面的两人能看出来这是个微笑:“您……您二位怎么有空来此地……” 她的声音紧绷,带着不可避免的僵硬:“未免过于危险了……” 但是她如今的状态却歪打正着的还算合适——褚皇后出宫前与傅初鸿几乎是撕破脸皮的大吵了一架,若是别的妃嫔被一声不吭的冷落了这么久,确实必定兴奋异常,迫不及待的上前献媚祈求原谅了。 但是褚皇后天之骄女,性子强硬,从小到大没对谁服过软,她见了傅初鸿仍然心有芥蒂,举止有些别扭也是意料之中,因此傅初鸿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褚东阳只是瞥了女儿一眼,也没说什么。 傅初鸿当着所有人的面上前虚揽着姜妱的背,带她一起向前走,一边解释道:“没什么危险,一路上带够了人……” 他身后那十来个侍卫自然也一起跟上,姜妱带来的人都被迫分散在两边,只有许致还僵直的站在那里,被傅初鸿看了个正着。 他到也没多想,还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口吻亲昵:“阿致也在啊。” 许致从刚才起就愣在原地,他从来都有急智,但是今天这样的情况,他如此接近的以兄长的身份贴身保护皇后,却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如此巧合的被陛下撞了个正着,真让他莫名的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用与姜妱相似的僵硬口吻回道:“女君出游,小人必是要跟随的。” 傅初鸿并没有太过在意,他不过是随口寒暄了一句罢了,之后便带着姜妱继续向前走,旁若无人道:“朕……我得知你身子仍有些不好,便与老师一起来探望,因是微服而来,便也没打招呼,吓到你了么?” 没有丝萝提醒,姜妱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但是也不得不试探着做出回应:“这倒没有,只是……有些意外。” 语气还算平和,傅初鸿也是松了口气,他既然大老远的来了,也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多少抱着一点求和的心思,更别说当褚东阳的面,若皇后真的当面顶撞使脸色,他是翻脸也不好,不翻脸也不好,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置了。 他随意地向下看了看,见妻子手中仍紧紧牵着一个小姑娘,便疑问道:“这孩子是谁?” 玲儿对他的关注表现得明显有些不适,她立即带着警惕和畏惧缩在了姜妱腿边。 姜妱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被褚东阳弄得有些过于紧张,下意识的攥紧手指,紧紧的抓着玲儿,抓的两人的手都有些泛白,这孩子必定被捏痛了,却到现在都一声不吭。 她连忙松了手,有些歉意看了玲儿一眼,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立刻看了侧边身后的丝萝一眼,对方会意,走过来将三孩子牵走了。 姜妱这才道:“他们是行宫中的小宫人,这次出门想着带着孩子热闹些,便叫他们扮作妾身的弟妹带在身边。 她自觉这话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却不想傅初鸿立即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道:“你不是最厌烦这些奴婢们僭越么?觉得下人身份微贱,更应该恪守本分各司其职……怎么现在倒是愿意带出来游玩,还愿意以姐妹相称?” 姜妱一顿,莫名的想到了她刚来时丝萝那有些奇怪的态度。 只是现下应付昌文帝才是首要,因此她来不及细细琢磨,很快找了个理由应付过去:“妾病的这段时间,都是他们相伴取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这么想就对了!” 出乎姜妱的意料,傅初鸿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斥责,反而欣慰了起来:“过往我便说过此事,劝你不要对下人太过严苛,动辄打骂,时间久了他们心中难免生怨,你总不听,现下却知道惦念人家的‘苦劳’了,可见在行宫中确实是做了反省,人也懂事了。” 姜妱没想到这个据说与褚皇后关系很差的皇帝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心中微讶,侧头去看了他一眼。 “怎么?”傅初鸿察觉到了这道带着陌生生疏的目光,便问道:“不认识我了?” 姜妱怔了怔,回道:“请您恕罪,妾前段时间摔伤了头,有些事情还记不全……” 这次换成傅初鸿惊讶了,他携着姜妱一路行至一处僻静的凉亭中,带着她落了座,又吩咐褚太师也坐,这才细问道:“朕倒是听闻了此事,只是,还没好全么?” 姜妱招手唤人将自己头上的帷帽拆了下来,这才慢慢道:“怕是不容易恢复,但好在也不耽误什么。” 傅初鸿还是头一次见真得失忆的人,不禁起了兴趣,问道:“你当初忘了多少,现下又记起了多少。” 意识到这是个消除隐患的好机会,姜妱组织好了语言才道:“当时是一点儿不记得的,您别见笑,妾当时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傅初鸿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倒是件稀罕事。” “现下多少回忆起了一点点。”姜妱继续说:“只是着实不多,朦朦胧胧的就像雾里看花,方才与您和父亲撞见,妾也是勉强才能认出来的。” 这就是为刚才她有些奇怪的迟疑而做出了补救。 “嗯,”傅初鸿道:“能保全性命便是大幸了,往后多养一养,总会记起来的。”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试探道:“那小皇子……你记得多少?” 姜妱没想到他这样问,之前两人你来我往的说话,傅初鸿表现得相当温和大度,仅从之前的交谈来看,似乎夫妻两个的关系没起什么龃龉,但是这句问话却也终于隐约透露出了两人之间也确实算不得多好——若真是褚皇后在这里,刚和夫君见面,这么快就被捅心窝子,怕是不会好受。 姜妱抿了抿嘴:“记不太清了。” 傅初鸿忍不住稀奇地瞧了她一眼,侧过脸去又笑了一下。 姜妱愣了一下,轻声疑惑道:“陛下……” “没什么,”傅初鸿摇头,他的神情似笑非笑,带着敲打的意味,慢慢道:“朕只是在想,这也不算是坏事,若不是失忆,你怕是仍要不依不饶,朕可招架不住。” 姜妱听了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下。 即便她方才得知褚皇后的缺点,知道她性情着实算不上善良,听了傅初鸿的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 ——为过早死去的孩子和始终无法释怀的母亲。 ------------ 19 第 19 章 姜妱垂下眼睛,嘴唇也紧紧的抿了起来。 傅初鸿见她沉默,反倒有些好奇她此时此刻的想法,便道:“皇后?” 姜妱为褚皇后难过,自然就不太想搭理他,因此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便又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 她这样一副不吵闹却明显不想理人的姿态太过明显,傅初鸿顿了顿,执着的问:“你在想什么?是不认同朕的话?” 之前便说过,姜妱不太善于伪装,同时她也不是个喜欢掩饰情绪的人,因此不过忍耐了片刻,待到傅初鸿又再追问,她便一下子抬起头,牙齿咬紧,以至于看上去双颊都有些鼓起。 傅初鸿被这目光看的有些诧异,接着便听他的皇后看着他的眼睛,用缓慢却极其清晰的语调说:“陛下,您不该说这样的话。” “什么?”傅初鸿都被来得及感受被反驳的生气,便被指责的懵了一下:“朕说……” “您是小皇子的父亲,怎么能说他被母亲遗忘是件好事呢?” 或许她的语气带着因性情所致的温吞和柔软,在姜妱的口中,即便是这样不客气充斥着质问指责的话,也能让人不自觉地提不起怒气,她继续道:“相比于妾往日的‘不依不饶’,您不为他的夭折而伤感么?” 看着姜妱用这样一双含着失望黯然的眼眸望着自己,傅初鸿下意识的反应竟是去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又如何会不伤心?只是……” 出乎意料,姜妱没有像以往那样歇斯底里的打断他的话,而是认真的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这个孩子的父亲来做出合理的解释,解释他为什么要以死去的孩子作为引子去刺伤他丧子的妻子。 傅初鸿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他确实不知道方才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那确实也是他的儿子。 只是……毕竟过了这么久,他的伤感相比皇后,确实太过浅薄。 傅初鸿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气来,去拉姜妱的手——立即被躲开了,他也没生气,只是温声道:“是朕说错了话……” 姜妱定定看着他,半晌后才软下神情:“请恕妾身冒犯。” 见她紧绷的肩头放松了下来,傅初鸿也松了口气,他看起来脾气倒还真是不错,转头对一直沉默看着这一切的褚东阳,语气无奈道:“老师,你瞧,朕有口无心,这便差点又得罪你的女儿。” 褚东阳慢慢将视线移到姜妱脸上,父女两个对视了一眼。 姜妱的目光没有像方才一样慌乱犹疑,她坚定倔强地将他的视线顶了回来。 褚东阳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移开视线,对傅初鸿淡淡道:“丧子是人间至痛,陛下,您若体谅皇后的难处,确实不该说那样的话。” 傅初鸿有些惊讶于褚东阳的直白——毕竟对方一向谨慎,轻易不对内宫中事发表意见,可能也是避嫌的缘故,尤其不会干涉涉及皇后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老师仍然会说“陛下家事外臣不敢妄言”之类的套话。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傅初鸿对姜妱道:“听吴院判说,你身子还虚弱着,现在来登山,身体受得住么?” 姜妱也知道不能揪着方才的事不放,点到为止才能真让傅初鸿生出那么点愧疚,于是缓下神色,认真应对她名义上的主君:“妾已觉得好了不少,太医也说最好多走动。” 傅初鸿点了点头,突然道:“既然如此,那这次便随朕一同回宫吧。” 姜妱心下“咚”的一跳,一时没有回答。 “怎么?” 姜妱很快冷静了下来,她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只是……一时没有准备。” “还需要准备什么,”傅初鸿失笑道:“你来的时候没带什么,这里想也不能有好东西需要带回宫去。” 姜妱知道,皇帝开了口,绝没有她推辞的余地,便也只能应道:“是。” 她现在的姿态要远比在宫中的时候平和,人也沉默多了,傅初鸿也说不清是不是乐于见到这样的皇后,但确实也是有些不太习惯。 比如现在,一旦他不问话,这气氛就立即冷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傅初鸿先开口:“天色也不早了,下山吧。” 姜妱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今生”的丈夫相处,闻言终于如释重负,当即答应了下来。 一路无言不提。 回到了行宫中,姜妱已经觉得有些累了——还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但是如今身边还有一尊大佛,由不得她不伺候,于是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将他们一行人迎进宫里。 行宫中因为皇帝的突然驾临而一片兵荒马乱,其他的宫殿正在紧急收拾着,姜妱便先将傅初鸿与褚太师带到麟趾殿中。 整个行宫都很简陋,麟趾殿就更小了,皇帝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却不知道竟然简陋成这个样子,乍一看过去,别说是一国皇后,便是稍贪了几个钱的小官恐怕都看不上这几间屋子。 当着褚东阳的面,傅初鸿着实有些尴尬——他当时是气急了,确实想给皇后个教训,但是……这未免也太寒酸了。 但是姜妱却没多想,她住都住惯了,只觉得这里比金碧辉煌的皇宫更让人舒心,起码在这里已经许久不曾尝到彻夜不寐的滋味了。 进了麟趾殿的大门,傅初鸿这才稍有些释然——因为这里面虽小,但也算得上别有洞天了。 小小的院中边边角角被移植了不少花草,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秋千,秋千的绳索上穿绕着新鲜的绿色藤蔓,正殿口还有一颗粗壮的柿子树,现在正当季,上面结了金灿灿的累累果实,还没完全成熟,看上去有几分粗犷又不失风情。 这院子小,但是好歹不是傅初鸿想象的那般破败。 进了屋,里面自然也收拾的整整齐齐,两人在殿内转了一圈,见正殿中的生活痕迹不多,两侧偏殿分别是卧室和书房,卧室中规中矩,但书房却有点意思。 不难看出,女主人在室内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这间房间内度过的。 角落靠墙的地方是个不算太大的书架,上面不过摆了二十来本书籍,但都有翻看过的痕迹,这里面只有几本是行宫中本就有,用来撑门面的,剩下的都是许致从外面买回来带给姜妱的。 书桌前是个铺了柔软坐垫的椅子,桌上笔墨纸砚俱全,桌角上放的是归置好的颜料,大大小大各式各样的毛笔都挂在架子上,只有一支浸满了墨汁被随意搁在笔架上,现在墨汁没有被及时清理,干涸在笔尖上,似乎有人正在书桌前写字,临出门的时候随手放在了这里。 笔旁是一张被写了一半的纸,旁边是一本开页不小的册子。 见来人都被书桌吸引了视线,姜妱心下一紧,但随即又放了下来——她记得,临出门前是在对着拓本练字来着,并不会暴露太多。 果然,傅初鸿拿起那张写了一半的纸仔细看了看,接着便笑着递给褚东阳:“你来看看,皇后的性子是沉稳了不少,字也写得不急不缓,瞧着倒是有些章法了。” 褚东阳这次没有一眼带过,而是接过来仔细观察了这手字。 这时,傅初鸿又转到了窗前的软榻旁,见靠手上倒扣着搭了本书,便拿过来看了一眼。 竟是先帝时的有名的才子王拂远所写的各代诗词评集,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傅初鸿道:“你如今对诗词感兴趣么……方才在山上似乎也听到你在作诗。” 姜妱敷衍道:“不过随意翻翻而已。” 傅初鸿看到了这书上大段的随笔和评注,好笑的用手指点了点:“这可不像随意看看的样子。” 姜妱只得庆幸这书边的空白有限,她都是用米粒大的小楷做的笔记,形制端正,与褚皇后本身的字迹有八分相似。 褚东阳还在看那张纸上的字,傅初鸿招手唤姜妱一同坐在软榻上:“你之前做的诗只出了一句,后面接得是什么?” 当着褚秾华丈夫和父亲的面,姜妱怎么敢再多暴露什么,因此她道:“那一句就够妾绞尽脑汁了,不过偶然得出,又怎么会有后续。” 褚东阳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字了。 姜妱这样一说,完全不像故作谦虚等着人来请的样子,一口咬定说不会就是不会,傅初鸿也不能强求,因此只得放下来。 姜妱便趁这个空提了一个要求:“陛下,既然回宫的日子近在眼前,那妾有一个请求想请您恩准。” 傅初鸿微微挑起了一条眉毛——不至于她还没有吃到教训,再去纠缠审问淑妃的事吧? 不过今天褚太师也在这里,傅初鸿并不怎么担心皇后有可能的胡搅蛮缠——若真如此的话,不用他开口,褚东阳自会教训女儿。 不过姜妱的请求却很出乎他的意料,她道:“妾刚到行宫时,只带了一个贴身宫人,实在不够使,便在行宫中提拔了几人,他们也确实尽心尽力,照顾妾身无微不至,这次回宫便想着带他们一起,还请陛下准允。” 春藤、夏栀、李穗三人此刻便随侍在室内,闻言立刻紧张了起来,各个脸面胀红,生怕皇帝一口回绝。 傅初鸿当然不可能回绝,他只是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但是却没有说出来,他马上便道:“这自然可以……这种小事,皇后自己做主就可以了……” 姜妱的神色终于柔和下来,唇边挂上了一抹笑意:“多谢您体恤。” “……没有别的了?” 姜妱达成了目的,总算舒缓了从方才遇到皇帝起就有些不太妙的情绪,听到这话便摇了摇头:“妾什么都不缺,再没什么要求了。”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来人就是麟趾殿外当班的一个小太监,他进门非常规矩地跪地先与帝后请了安,这时姜妱便不得不认同丝萝的远见。 ——她之前还说这些宫人一辈子都不会与皇宫发生联系,也大概率再也见不到宫中的人,不需要再费力调教规矩,结果……果然世上的事都是有备无患的,这不就派上用处了? 结果那太监开口就道:“回禀娘娘,麟德殿、腾风阁具已打扫完毕。” ……不过这规矩学得也很有限就是了。 当着皇帝的面却秉报皇后,若是再宫里,嫔妃们听了必定要诚惶诚恐,严厉地斥责宫人没规矩,无论皇帝在不在意,她们都要表现出毫无僭越的意思。 但是姜妱当然舍不得因此罚人,她也不觉得皇帝会小气到这样的地步——就算他小气,当着老师的面,他也不可能为此发作出来,因此她便装聋作哑,全然当作没注意到这孩子的错处,冷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 20 第 20 章 “教你的规矩都忘到脖子后头了!” 出了麟趾殿的大门一言不发的走了一段,丝萝这才转过头来斥责道:“开口就该喊陛下,你这是什么记性?” 小太监并没有像丝萝想得一般表现出恍然大悟之后的惶恐,他只是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话,若不是丝萝凑得近怕还听不清——这孩子竟然含含糊糊道:“皇后才是我的主子,就是玉皇大帝下来了,我也是先喊娘娘!” 丝萝大惊,指着小太太监:“你、你!” 她左右看了看,见离得最近的侍卫都隔了很远,这才呼出一口气, 饶是她聪明机智,此时竟然想不出话来骂他:“你好大的胆子!” 小太监撅起了嘴,死活就是不肯改口。 丝萝这时气也气不太起来,她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你这孩子,你自己倒是痛快了,也不想想若是陛下怪罪迁怒了娘娘,看你怎么办!” 小太监年纪小,也没经过多少事,一心只仰慕皇后,自然对皇帝就……不太感冒,因此情绪一上头便胆大包天的敢直接在傅初鸿面前隐晦的表达了一下不满,一腔少年意气想的都是就算被小心眼的皇帝当场拉出去砍了他也认了,并没有想其他。 经丝萝一提醒,他这才陡然发现自己做了件很可能危害到皇后的事,当时就吓得面色苍白:“这、这可怎么办?我真是个猪脑子!” 他用力的敲了敲自己的头:“丝萝姐姐,这可怎么办呀!” 丝萝这时缓下神色,知道对方听进去了,才道:“放心吧,太师面前,陛下不会怪罪娘娘的,只是,你最好去跟你们那群猴孙好好讲清楚,再不能办这样莽撞的事了……能帮娘娘的事多了,你们伺候好了陛下,不也显得娘娘调教有方么?” 丝萝居然还真猜对了,小太监有些心虚的低下头——行宫的宫人们确实因为皇帝冷落皇后,还把她赶出宫这事多有抱怨,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 那边傅初鸿又问了几句姜妱的身体和在行宫中的生活。 姜妱一一答了。 “既如此,我们休整两天便回京吧。”傅初鸿道。 褚东阳也已经将纸张一丝不差的放回了书桌上,闻言便瞧过来,正看到姜妱明显是被惊了一下的表情:“这么急么?” 她这样的美人,即便是吃惊也是美的,傅初鸿看着她惊讶的瞪圆的眼睛,声音都莫名的软了下来,他开玩笑道:“皇后这段时间看来是过得不错,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姜妱收敛了表情:“宫里的事,妾还没有完全想起来,因此实在有些惶恐。” 傅初鸿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碍事,你既然能想起朕与老师,想必其他也会慢慢记起来……退一步讲,即便是想不起来,朕带着你重新了解就是了,很不必害怕。” 一旁的宫人太监听了,心中的腹诽竟然出奇的相似——这才像是句人话嘛。 只是姜妱生来记恩不记仇,她不再计较在涪山上的冲突,真心向他道谢道:“多谢陛下。” 傅初鸿看着她浅笑起来婉转的眉眼,不自觉的移了一下视线,这才转回来:“咳,道什么谢。” 说着顿了一下,之后看向褚东阳:“说起来,老师这一路也辛苦了,还没歇脚就陪着朕登山,还是快些去休息吧。” 姜妱见褚东阳垂手应是,接着就要退下,便站起来送他:“父……父亲,我已差人收拾好了腾风阁,让他们为您带路吧……” 褚东阳弯下腰,平静道:“谢娘娘体恤。” 等他直起腰来时,却看着一旁的书架道:“听景和说,这些日子娘娘读了不少书。” 姜妱谨慎的说:“不过闲来无事的时候略翻翻,打发时间而已,也没几本……这里面还有阿弟推荐的呢。” “是么,”褚东阳的声音有些低,是那种每个字都带着奇特共振的音色,配上他这幅长相,总给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也或许,人家就是高深莫测,只是外表和内在完全相配罢了。 “是哪几本?” 姜妱有些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但是还是扭过头去看了眼书架,接着转身走了几步到书架前,抽出了一本诗集和一本游记带回来递给褚东阳。 褚东阳没有打开,甚至没有接过来,他只是随意在书皮上扫了一眼,便道:“他眼光尚可,您多读些书也有好处,只是这两本只读其文采辞藻便罢了,宋琼和郑昌平为人都有些酸腐之气,所著的书和诗词也不免沾染上了不少,读深了容易移性情。” “多谢父亲提醒。”姜妱其实也有同样的感觉,太过婉约的文笔读上去总是容易让人心情低落,所以她是最近觉得心病已经不碍事了,才敢读完的。 “娘娘客气。”褚东阳用十分平和的语气道:“您以前对读书并不太感兴趣,如今既然要读,便要选些好的来看。” “……是。”姜妱有些迟疑的答应了。 褚东阳并没有再多留,马上便离开了。 姜妱正望着褚东阳离开的背影,傅初鸿走过来在身后道:“老师还是这样严肃。” 姜妱回过神来,转头无奈道:“都是我们姐弟不争气,没有学到他的文采飞扬,不过平常人而已。” 傅初鸿非常顺手的揽过姜妱的肩膀,没有察觉到手下的身躯僵硬了一瞬:“朕倒是觉得你颇有长进,可见以前是年纪小定不下心来,不过这也无妨,又不是要当老学究,学问能陶冶情操打发时间就够了。” 姜妱垂下眼:“您说的是。” 这时傅初鸿用手揉了揉眼角,姜妱见了,连忙道:“您也累了,乾德殿是主殿,比妾这里大不少,只是久不住人有些简陋,委屈您了。” 傅初鸿其实也没有想过要住在皇后这里,一来不符合规矩,而来毕竟他一路舟车劳顿,也没心思应付床笫,便点了点头,带着他贴身的大太监万成禄前往乾德殿休息去了。 姜妱着实松了口气。 丝萝刚刚回房,便见春藤三个人围在姜妱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说些什么,而姜妱则只是无奈的笑着没有开口,只是听他们讲。 “你们说什么呢?” 丝萝近来服侍姜妱尽心尽力,里里外外一把抓,旁人自然敬她,她一进来,其他人面面相觑,不肯开口了。 姜妱便笑着委婉道:“他们头一次见到陛下,都有些稀奇。” 丝萝一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别说他们,就连她自己,在山上听到皇帝专挑剜心的话跟姜妱说,都恨不得拿起木棍敲他的头。 其实她与褚皇后之间的主仆之情并不怎么纯粹,平日里恪尽职责便罢了,但是她陪伴了姜妱这么几个月,知道她是个同理心极其强的人,皇帝说的话其实针对的是褚皇后,但是姜妱偏偏就能感受到这实际上与自己无关的痛苦,在痛苦之上还要加上同情怜惜等没什么必要的情感。 丝萝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她的心病难医,到时候若是没为自己的事病发,反而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发了病,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 因此丝萝也不是不埋怨皇帝不说人话的。 只是这埋怨也只能在心里埋怨,若外漏出来,岂不是招祸么。 她没好气道:“教了小的,还要教你们这些大的,陛下是什么人,就算……你们也不能表现出来啊。” 夏栀连忙道:“丝萝姐姐,你放心,我们不过就是在自己屋里说这一句半句,今后再不敢了。” 春藤和李穗也跟着应和。 姜妱见状,笑道:“还是丝萝管得了你们,方才吵的我脑仁都疼了。” 三人也都知道刚才一直没忍住,确实是有些错处,各个低着头反省了一通,直到姜妱让他们下去,才灰溜溜的退下了。 丝萝守在姜妱身边,不先去提回宫的事,反而先劝道:“您的性子未免太软和了些,在这儿还好,回到宫中,总要拿出皇后的架势来,才能震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姜妱知道她这样说是好意,便解释道:“我是想教训教训他们的,只是还没开口,你就回来了。” “嘿!”丝萝无语道:“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教训能叫教训么?那不跟……” 她想了一下,终于选中了一个合适的措辞:“那不跟撒娇一样么?” 姜妱当即哭笑不得:“哪个撒娇了。” 丝萝也没忍住笑了,笑完了却又有些犯愁:“只是,这回宫的事看来是推脱不得了,您这个样子,又能对付得了她们哪一个?” 姜妱知道宫中的女子要生存下去,自然是要力争上游的,她也不是没经历过后宫的明争暗斗。 不过,那毕竟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再者说了,丝萝其实说的没错,她实在不太擅长应对这些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很久以前的争斗,她能顺利度过,说实话,靠得也确实不是自己的心计能力,真要她自己来,恐怕早就骨头茬子都不剩一个了,也就没有再后来的那些事了。 只是褚皇后的身份比之她之前好了不知道有多少,好到只要她不犯大错,与皇帝处好关系,就至少是半只脚立于不败之地,着急的是等着上位的人,她们才更容易出错。 再有,她现在没有孩子,这是坏事,但其实也是件好事,至少在宫廷中,储位的争夺,危险程度是远大于后位的。 “既来之,则安之。”姜妱不想再让丝萝愁下去,她拉着这姑娘的手,微笑道:“车到山前总会有路的,就算到时候咱们没法子了,褚太师……我是说父亲,他总是要顾一顾我们的。” 提到褚太师,丝萝的烦恼也消下去不少,不难看出,她对于这位名臣也抱有很盲目的信心:“您说的不错,太师就算再避嫌,也不可能完全不管您……话说回来,离宫之前咱们的人被处置了不少,就算加上这边的三个也不太够用,不如请太师选几个可信的送进宫来,也算是个臂膀。” 这其实是个好主意,即便褚太师和女儿的关系算不得亲密,但他至少不会害她,而太师调教出来的人,必定也经验老到、机敏善谋。 只是,姜妱却本能的觉得这事不太妥当。 “这是为何?” 姜妱的感觉不太好描述,她想了想方才道:“我只是觉得,太师毕竟是生父,他看起来又是个少言却多心的人,他的心腹若是放在了身边,一言一行恐怕都被看在眼里,我毕竟不是……” “不会的,”丝萝道:“太师与她并不常见面,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她又进宫快两年了,这期间更是一面都没见过,说句夸大一点的话,说不定陛下都比太师了解皇后。” “真的……是这样吗?” 姜妱之前是被这话安慰过,也有好一段时间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今日真正与褚东阳打了照面,那种感觉却实在不好言说。 褚东阳的外表实在让人见了就会不自觉的产生敬且畏的感觉,姜妱每次看到那双几乎与镜中的褚皇后一模一样的眼睛都不由自主想要战栗。 这样相似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的。 “还有,真的有父母不能认出自己的儿女么?”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丝萝不以为然:“再说,男人就更不可能了,孩子又不是从他们的肚皮里生出来的,长久不见面,能记得长相就不错了。” 姜妱不再说话。 她其实知道,换作她自己的话,就算不常相见,就算关系不够亲近,就算时隔经年,自己的孩子,就算化成灰也必定能认出来。 ------------ 21 第 21 章 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注定是个无眠夜了。 今天该丝萝守夜,她服侍姜妱将头发拆下来梳顺,沐浴之后又换上睡衣。 姜妱坐在上,一时毫无困意,便又靠在床头发呆。 丝萝见状便道:“娘娘,您若睡不着,奴婢再给你讲讲宫里的事吧?” 其实这些丝萝之前大概的讲过一边,但是姜妱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又胡思乱想,便也没有拒绝,只是先想到了一件事,便问道:“你说,我是住在坤仪宫,那……若陛下不召幸妃嫔的时候,不会和我一起住吧?” “当然不会。”丝萝一口否认了:“陛下自有他的乾仁宫,只有召幸妃子才会住到后宫。”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姜妱:“您怎么会认为陛下会住在后宫呢?” 姜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有些含糊道:“我是听说民间的夫妻常在一处安置……” “那得是平民了,”丝萝道:“但凡是有些门第的,夫妻二人不都是分开睡的么?” 她突然想到一事,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试探着问道:“秦国……难道风气不同么?” “唔……”姜妱道:“我也不知道……” 丝萝看她有些不自在,便猜测她这个问题应该是基于自己的经历才问的,不禁又开始好奇她之前的生活,夫妻共寝,听上去也是亲密无间,可是姜妱偏偏对过去毫无眷恋,也从未对提到过过去的人,无论是夫君还是儿女。 感觉这也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 然而即便丝萝再好奇,再想了解姜妱的过去,她也不敢轻易追问,看姜妱又陷入了沉默,便连忙把话题引到了宫里: “淑妃您是早就知道了,她在东宫时就做了侧妃,又在陛下登基的第一年生了大皇子,皇长子如今正好十岁。 她这个人……说实话,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模样好,性情也很温柔,即便不是最得宠的那个,也从没断了恩宠,当时娘娘与陛下争执时奴婢就觉得不妥,无凭无据的,淑妃的名声那么好,谁又能相信呢?果不其然,陛下也压根就不相信。” “为什么褚皇后会认定她就是凶手呢?”姜妱问:“即便她是大皇子的生母,但是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证明这一点么?” 丝萝摇了摇头:“这个奴婢也不知道,皇后当时其实没什么理智了,估计逮到谁都要攀咬。” “再就是贤妃,她是二皇子的生母,可惜那孩子没立住,刚出生便夭折了,之后据说不能再生养了,陛下颇为怜惜,便封了一品妃位,她虽生的貌美,如今并不怎么得宠,贤妃为人谨慎,从不多言,也不掺和宫中事。” 这个姜妱之前便知道,这时却有别的要问:“淑妃和贤妃的关系如何?” “这也是件奇事,这两人虽同处妃位,关系却好的紧,淑妃时常照料贤妃,这深宫大院的,两个妃子居然还处成密友了,真是稀奇得紧。” “之后的柔昭仪是近些年最为得宠的妃子,入宫不过两年,便已经是二品九嫔了,此人您需要注意些,她人骄纵的很,仗着圣宠谁都不放在眼里,虽不敢当面顶撞皇后,但是行动上却也多有怠慢,您到时候可要小心。” “往下是三皇子的生母何婕妤和大公主的生母冯婕妤,这二人圣眷一般,除了生有子嗣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再就是郑美人,也不怎么出彩,等闲不在外活动,偏这次却是她怀上了身孕,可见人的运道还是至关重要的。” “余下的更是不值一提,这样算起来,咱们陛下数得上来妃子还不算多呢。” 姜妱看了她一眼——实际上还有个人值得说上一说,只是她却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告诉丝萝。 * 这一晚姜妱睡得确实不太踏实,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却总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等被惊醒时才发现是做梦,再一次睡着时还是觉得有动静,这一夜翻来覆去,连累得丝萝也跟着折腾。 第二天姜妱起床的时候就有些蔫蔫的,吃了两块米糕就没了胃口,春藤问道:“娘娘,您要不再去睡一觉,也好养养神。” 姜妱被昨晚梦里的叫声弄得有些萎靡不振,完全不想再去尝试一遍,于是摇了摇头道:“不想睡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这段时间每顿饭吃完,姜妱其实都要去散步的,只是平时都是去乾德殿后的花园中,现在那边住了傅初鸿,她便下意识的避了开来,结果在路上却碰到了带队巡逻的许致。 他似乎有些惊讶,挥手让属下继续巡视,自己则上前来给姜妱请安。 “娘娘,这处偏僻,您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已经意识到了她今日没有走往日路线的原因。 果不其然,姜妱笑了一下:“陛下昨晚在乾德殿下榻,他一路奔波,想是累了,我不愿去打扰。” 许致感觉到嘴唇有些干,他不禁抿了抿,这才道:“娘娘细心,旁人远不能及。” “这算什么细心?”说罢,姜妱继续带着丝萝等人往前走,结果走了两步,发现许致也垂着脑袋跟在身后。 “许都督?” 许致闷声道:“这里不常有人来,又临近宫墙,娘娘身边没带侍卫,臣怕不安全。” “行宫之中,到处有人巡逻,没有偏僻的地方,你放心就是。”说完后却又觉得直觉拒绝就是浪费了人家一片好意,便又笑道:“不过你跟着也确实安心些,多谢费心了。” 许致的嘴角不可遏制的往上扬了一下,他竭力的往下压但是没能成功,便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他脸上那种不太想表现出来却仍旧显而易见的得意和满足。 姜妱又忍不住笑了,她侧过脸抬手遮掩了一下,觉得这个年轻人也挺有意思,这样能干又有赤诚之心,便是平日中多少有些傲慢,也是招人喜爱的。 傅初鸿看好他,对他多有盛宠,实在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无论他是不是淑妃的亲戚都一样。 一行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姜妱身后,许致突然问道:“您是要回宫了吗?” 姜妱平静地点了点头:“不过这两天便要出发了。” 许致不说话了。 姜妱感觉到了他的沉默,一边走,一边转头看着他,诧异道:“我们回京,你必定也是要跟随的,回去后官复原职,前罪一笔勾销,怎么不高兴了呢?” 她说着,又想到一个可能,便迟疑道:“你莫不是为你姑姑……” “当然不是!”许致这下反应激烈了起来,他停下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状似平静道:“公私不分,您是这么看臣的么?” 他这话说的有些顶撞的意思,僵硬到旁边的丝萝忍不住皱起了眉,但是姜妱的反应却是不同的:“对不住,我并非这个意思,”她先是道歉,之后才语气平和的疑问:“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你不想回京。” 许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顿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京中事多,还有一群人在耳朵边上唧唧歪歪,烦得很……臣宁愿躲清静。” “扯谎。” 许致停下脚步,看着她的侧颜。 姜妱也停了下来,带着笑意看着这个年轻人:“你这个年纪,必定是有满腔的志向,只有在京城,在陛下身边,才能让你们实现抱负……行宫中虽好,又怎么盛得下你呢?” 她在等许致的回答,但是对方却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姜妱一开始还带着笑意,但是与这双眼睛对视了有几息的时间之后,她徒然从这双眸中发现了某种奇异的、熟悉的神情。 或许连当事人都没有察觉他望向眼前人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姜妱得心却不受控制的缩紧了。 她惧怕这样的目光。 几乎是下意识的、不经思考的,不等许致反应过来,姜妱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转折,直接生硬道:“许都督,我有些乏了,今天就走到这里,你自去吧。” 许致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差异的望着她的背影,下意识迅速道:“我……臣送您……” “不必了!”姜妱反应过来自己的口吻有些太过生硬,勉强缓了下来,道:“不过这几步路,不耽误你执勤了。” 被一口拒绝,许致难得有些无措,他下意识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她,既懊恼又急切,却又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只得试探道:“方才臣言语多有冒犯……” 姜妱摇了摇头:“没有,你退下吧。” 她既然这样说了,就没有许致拒绝的余地,只能拧紧了眉头,躬身离开了。 姜妱的呼吸有些沉重,丝萝没弄懂方才发生了什么,见她脸色有点不对,急忙上前来搀扶她:“娘娘?许致那人一贯出言不逊,您要是生了气就罚,便是陛下也不好说什么的。” 姜妱用力摇了摇头:“不,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觉得不太舒服。” 这下不止丝萝,其他人也都大惊失色,夏栀连忙扶住她另一边的胳膊,春藤急切的问:“您哪里不舒服,快别动了,李穗!快去喊江太医来!” 李穗拔腿就跑,却又被姜妱喊停了,她脸色确实不太好看,抚着胸口咳嗽了一声,才道:“就是夜里没睡好,有些心悸,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几人都有些着急,恨不得飞过去把太医背来,但是姜妱一意不许,过了片刻,见她的脸色有些缓了过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耽搁了,”姜妱的声音仍然有些低:“咱们回吧。” 宫人们忙不迭的应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护着姜妱往回走,但是刚转头走了几步,便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不知站了多久,此时正默默的望向这边。 姜妱的心态绝不像她表面上维持的这样平静,此时见到这人,更是觉得压力涌上心头,加重了那种沉重抑郁的情绪。 但是她却又不得不应付。 姜妱带人走到他面前,轻声唤道:“父亲。” ------------ 22 第 22 章 褚太师的个子有些太高了,他若不弯腰,那就是非常明显的俯视姿态。 也或许今日不在皇帝眼前,他便没有像昨日那样严肃,对着女儿,也不再是那种恭敬到了生疏的状态。 他挺直的站在那里,垂着眼看着姜妱:“那是许家的孩子?” 果然,他所在的角度足够完完全全把方才的情景看在眼里。 姜妱脸色发白,明显有些难受,但还是勉强道:“是,他是淑妃的内侄许致,您知道他?” “少年英才。”褚东阳漫不经心的点评道:“他是近些年来最得圣意的年轻人之一,除去性情太过不羁之外,比你弟弟强不少。” 姜妱立即抬眼看了他一眼。 褚东阳察觉了这一眼中隐晦的不赞同,他侧了侧头:“在外面几个月,你与景和的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 姜妱原本已经非常的不舒服了,但是褚东阳这样静水深流的压力迎面而来,竟然在短时间内压倒了方才许致对她造成的影响。 姜妱现在只想回去,谁也不想搭理,但是她能勒令许致退下,却也知道自己绝对使唤不动褚东阳,因此只能强打起精神应对:“这些日子阿弟与旁人不同,他常常写信安慰我……却从没有指责过我当时的莽撞行事。” “你是在说那些族老?”褚东阳不客气的直接点明:“你是在记恨他们么?” 姜妱沉默了下来,从褚东阳的话中就能知道,京城中给行宫的来信,无论是家族其他人的,还是弟弟褚景和的,他统统都知道,若是再想深一点,说不定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人家都一清二楚。 但是姜妱没有质问,她当然也没那个资格质问。 姜妱摆了摆手,对身边丝萝等人道:“你们先退远些。” 他们虽不情愿,主要是担心姜妱的身体吃不消,却也知道皇后这时希望能和太师单独谈话,只得从命退到了几丈之外。 见这里除了他们“父女”,再没有旁人,姜妱便直言问道:“我并没有记恨长辈,只是……您对此是怎么想得呢?鉴于我这里既没有收到您的安慰,也没有收到您的指责。” “因为没有必要。”褚东阳冷静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旁人。 “谁是旁人,是族中长老,还是您自己?” “都是。”褚东阳私底下的性格竟是这个样子,冷漠又沉静,与姜妱想象中的风流才子截然不同,他非常明确的说:“除了你自己,都是旁人。” 他就这么冷冷的看着她,仿佛眼前并非自己的女儿,他如此轻易的摈弃了一切的情感、血缘、联系,直白的告诉自己唯一的女儿——他们本质上毫无关系。 姜妱几乎以为眼前的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是个霸占他女儿身体的外来客,因此才措辞如此锋利毫不留情。 于是她问:“我不记得了,父亲,这些话,您之前对我讲过么?” 果然,褚东阳一口否认了:“当然没有。” “我能知道原因么?” 姜妱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鼓动着,方才她情绪剧烈的波动,现在只是十分勉强的维持住了那一点表面上的正常,但实际上,仅仅是那一点点的打击,就足以使她不可抑制的陷入熟悉的消沉中,如此刻,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这种心态是危险的,但是她的表现、言语几乎都是在期待褚太师能够拆穿她这个冒牌货,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因为你之前理解不了。” 但出乎意料,褚东阳却给出的理由却与这无关,他似乎真的只是觉得现在的女儿经历了打击之后成长了,才肯对她说之前从未涉及过的话题。 “阿秾,你太稚嫩,也太蠢了。”褚东阳的语气平静,若不听这话里的意思,只听语气,却不会有人猜到他在用如此刻薄的语气教训女儿。 “活在世上是件很危险的事,对于愚蠢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能活得久些。” 姜妱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胆敢自称是个“父亲”的人:“这是你不闻不问的理由?” 褚东阳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他看着姜妱的眼睛,带着探究与一点点讶异,仿佛要从她的眼中一路望到底,望到她心中去翻掘她真实的想法,这种强烈的、被从心底被撕开的感觉让姜妱更加难以忍受,她觉得胸闷,伸手拽住了胸前的衣服。 褚东阳收回了视线,但是语气中还是有些惊讶:“你竟然是真的在为此指责我么?为了……你之前的事?” 姜妱剧烈的呼吸了一下,她艰难道:“她、我若犯了错,难道就不会牵连你么?” 褚东阳忍不住被这孩子给逗笑了,他真得哈哈笑出了声:“你认为谁会牵连谁?阿秾,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关系到皇后在后宫中的地位,但是只要她不狠下心去弑君造反,就绝不会影响我一丝一毫。” 太出乎意料了,太出乎意料了。 褚东阳的一切一切都与姜妱预想的不一样,而偏偏就是在她的心绪本就极其不稳的时候,对方的表现显示出了极具有攻击性的一面,让姜妱毫无防备,也决计无法招架。 “那……褚氏一族呢?”姜妱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但是她还是留了一点力气,缓慢的问道:“族老们对我诸多指责,为的就是因为我的做法损害了家族的利益……难道这个家族也像你一样,完全不惧后宫的风雨么?” 褚东阳原本在笑,他甚至笑了了一点泪花,正伸手擦拭的时候听到了姜妱的提问。 姜妱现在意识也不算清楚了,她头晕欲裂,视线也变得模糊,所以没看到褚东阳脸上骤然消散的笑意。 他恢复了初次见面时的那种清冷严肃,但是口中的话语却又是那样的令人诧异。 他向前踏了一步,站在了姜妱身侧,从这个角度低下头,居高临下的轻声道:“从来都没有什么家族——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这种东西。” 姜妱费力的抬起眼帘,想要看清楚褚东阳说这话时的表情,但是她难受极了,不但没有看清,剧烈的头晕还让她站立不稳,原地趔趄了一下。 褚东阳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动作。 但是姜妱的侍从们却都在不远处密切的关注着这里,眼见着姜妱差点摔倒,也顾不得她之前的命令,纷纷三步跨作两步跑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想去搀她。 但是姜妱将所有人都推开了。 她极轻微的曲了一下膝盖,像是在行礼,目光却已经有些无法聚焦,但还是极力的维持着平静的语气:“父亲,我……实在不太舒服,恕女儿不能奉陪了。” 褚东阳此时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十分体面的低下头:“娘娘慢走。” 姜妱在褚东阳眼皮地下,没用任何人搀扶,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褚东阳看到已经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静静思索了片刻,才转身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幸好这行宫也真是只有丁点儿大,姜妱强撑着那一点体面回到了麟趾殿,也没用多长时间。 她一进屋便扑在罗汉床上的上,头抵在炕桌上,像昏死了过去一样。 这举动吓得几个宫人几乎要肝胆俱裂。 春藤动作最快,以迅雷之速扑过去,手中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她小心翼翼的把姜妱的头抬起来。 “娘娘!娘娘!” 李穗急忙去喊江太医,丝萝一边爬到床上扶着姜妱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一边不忘嘱咐李穗:“悄悄的把人请来,不许声张!” 李穗忙不跌的答应。 春藤伸手在姜妱额头上一抹,果不其然,一手的冷汗,她细致的帮她把汗擦干,又伸手接过夏栀递过来的茶杯,冷静的往姜妱嘴边放。 此时姜妱双眼紧闭,牙关也关的紧紧的,被丝萝用力的掐揉太阳穴,才痛得勉强睁开了眼。 入目的便是春藤极力维持冷静,却又难掩惶恐的脸。 对方没有病,此时却被姜妱吓得面色惨白,冷汗顺着鬓发留下来,样子看上去比姜妱还可怜。 姜妱觉得难受歉意,但是她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法安慰这被自己吓坏了的女孩子,只得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嘴,让它微微的张开了一条线,春藤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剧烈的颤抖着,却奇异的一滴水也没抖出来,尽数的灌进了姜妱的嘴里。 温热的水顺着喉管滑下去,姜妱的身体总算没有那么紧绷了,她靠在丝萝怀里,感受着久违的痛苦。 “娘娘!” 夏栀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妱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又怎么叫没事呢? 昨天还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去爬山,转头到今天就病成了这个样子,饶是夏栀答应了今后无论是口里还是心里一定不会再冒犯皇帝,此时还是忍不住怨恨对方是个灾星,一来就没好事。 性子最软,也最寡言的夏栀尚且这样想,更别提其他人了。 江太医赶到时,姜妱的情况表面上已经稳定了下来,人能睁眼,呼吸看上去似乎也均匀了。 他顾不得那些规矩,上去攥住姜妱的手就把起了脉。 好消息是这脉象绝不是濒死的阴阳离决之脉,皇后应当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坏消息则是他能摸到右脉弦驰而急,左脉动而滑数,也不见得多么正常。 “娘娘是受了什么惊吓吗?” 丝萝等人面面相觑,其实除了皇后与褚太师对话的短短时间,今早晨他们都是随时跟着的,深知她情绪不对的时候是和许致有关。 可是说实话,当时君臣二人的对话十分正常,甚至皇后在与对方对话时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的,但是不过转眼间,她突然就变了脸色——这几乎没什么预兆。 再之后就是褚太师了……可是对方是皇后的亲生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刺激娘娘才是。 见这几人都说不出门道来,江甘奇便不再追问,当机立断道:“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我开个方子,你们立即煎了来给娘娘喝!” 一同忙乱之后,姜妱配合的喝了药,方剂中有安神定志的药材,没过多久就起了效,姜妱挣扎了片刻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看着她皱紧了眉头,不算多么安稳的睡颜,夏栀擦了擦泪,想说什么,却又怕将她吵醒,因此始终不敢做声。 丝萝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暂且都避一避,这么多人堵在塌前,反而不利于姜妱恢复。 李穗去煎下一副药预备姜妱醒来之后吃,春藤则是胡乱的擦了擦脸,将夏栀拉出来,在门外低声道:“你去敲打一下其他人,让他们闭紧嘴巴……若是,”她顿了顿:“若是陛下驾临或是召娘娘过去,只说她今早散步着了凉,不敢出门就是了。” 夏栀用力点了点头,自去做事不提。 ------------ 23 第 23 章 江太医知道姜妱病的有些凶险,因此冒险下了猛药,以至于姜妱这一觉睡了大半天,直到下午近黄昏时才醒。 这时候外面的阳光不足,室内的光线也有些昏暗,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恢复神智便被那种久违的低落难过淹没了。 她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就躺在丝萝腿上被她搂在怀里,全身全心都只能顾及到那种沮丧至极的情绪。 这是怎么了? 她困惑的想,为什么这么难受? 我不是已经好了么?再也没有被人咒骂,也不会再感受那让人如鲠在喉的鄙夷,没人知道自己的过去,也永远不知道她是个怎么样臭名远扬,人人唾弃的女人。 但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还是想要去死呢? 对了,姜妱想,她记起来了,是许致。 那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在过去与褚皇后没有任何的纠葛,他们从来不熟悉,甚至可能还有点结仇。 可是她为什么仍然在他的眼中捕捉到曾经无比熟悉的爱意……她做错了什么么? 难道,就像曾经那些人曾痛骂的那样,她又在勾引男人么? 姜妱的疑惑将难过了压了下去,她愣怔着仔细回忆,回忆与许致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她什么时候又在勾引人了么?是送他风筝的时候?是吩咐他为自己买书后对他道谢的时候?还是散步时不经意偶遇她下意识的冲他微笑的时候? 还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每一个照面,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其实都在勾引这个原本与褚皇后毫无关系的男人? 可是,我没有啊…… 姜妱想——我并不爱慕他,甚至因为实际年龄的原因,只把他当作一个小少年,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勾引他。 耳边似乎响起了谁的声音,那道尖锐的声音毫不留情的指责她:“你不喜欢他,却仍要勾引他!你就是个妖妃淫·妇,生下来就是为了祸国殃民,你害了这么多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又害死了自己的君主,你怎么有脸躺在那暴君的怀里笑?你怎么不去死!!” 姜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生硬的侧了侧头,正对上了不远处小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的褚皇后泪眼朦胧地对着自己蹙眉,显现出的是一种温和可怜的哀伤——那不是褚皇后该有的神态。 她该是自己最羡慕的那种女人,她应该大方爽朗,品貌端正,即便貌美,也不会使人产生想要亵玩占有的冲动。 她的眉目应该是凛然刚烈的,她的神态应该是高洁清雅的……她不会、也不该是这个神态。 这不是褚皇后的神态,这是姜妱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真是活该被人唾骂,即便无耻的偷占了褚皇后的身体,借用了褚皇后的脸,竟然仍旧本性不改,竟然让这样一张脸上出现这样容易引诱旁人的神情。 姜妱的心态剧烈起伏,一边分明知道这一切想法都是因为心病发作之后强钻牛角尖,但是另外一边却又不由自主被这一系列看似合理的思路说服,忍不住相信这就是事实。 她这段时间的愉悦轻松都是真实的,加之换了一具健康的身体,其实心病已经大为好转,若不是今天骤然一受刺激,正正好戳中了她心中最不可回顾的那一个点,加上与褚太师的交谈中又受到了另外一种冲击,说不定就此痊愈,一辈子也不发作了。 但是好转就是好转,她如今从心底升起来的是以往没有过的求生欲,这种想要活下去的渴望与心病导致的死志交结难解,让她本能的渴望寻求解决的方法。 丝萝坐在榻上累得睡着了,还不忘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姜妱即便是在犯病时也下意识不想吵醒她,因此身体一动不动,只是侧着身伸手挣扎着摸索了片刻,果然摸到了一支冰凉的器具。 她从软垫和靠背的边缘将这只用来插取水果的小银叉抽了出来。 这是她今早上用过早膳后吃水果用的,只是临出门时不小心落在缝隙中,没来得及取出来,竟然派上用处了。 姜妱转了转头,又看了一眼铜镜,有些失神的在心中跟褚皇后道歉——都是我的错,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这都是我的错。 但是她如今已经被耳边劝她立刻去死和哀求她活下去的两种声音弄的有些错乱了,她固执的认为自己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 她伸手在侧边比划了一下,然后将这有三道尖齿的小银叉按在了左脸眼角边上。 姜妱完全感觉不到痛,她的手用力,鲜血终于费力的冒了出来,随着姜妱缓慢往下的力道,那三道尖齿顺着脸颊一点点将皮肉划开,温热的血越流越多,一滴滴的顺着姜妱的侧脸落到丝萝的腿上。 可能是心有预感,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却像沸水一般将丝萝烫的惊醒了过来。 她一个激灵,睁眼看到的就是姜妱侧躺在自己怀中,闭着眼面无表情的把自己的脸划了一道鲜血直流的口子。 “!” 这次丝萝是惊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手已经第一时间去握住了姜妱的手,阻止她继续用力。另一只手强制的去夺那只银叉。 姜妱有些迷茫的看着丝萝,她仍然不肯放手,便翻过身半坐起来,与丝萝抢夺起来。 做这一切时,她竟然相当认真,不觉得自己做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事。 “来……来人!”丝萝终于能喊出来了:“春藤!” 其实不需要其他人,姜妱现在很是虚弱,她的力气完全不是丝萝的对手,即便用上全身的力气也没用,最后手一滑,叉子脱手而出,她却也没抵抗这向后的力道,后脑撞到了木质的扶手上,她的意志本来就濒临崩溃,这一下就直接失去了意识,连丝萝的喊叫也完全没听到。 * 这又是一场沉睡,但是不同于上一次的服药之后强制的平静,姜妱这次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那是在一场奢华的晚宴上。 梦里的姜妱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却漂亮的不可思议,她知道自己的相貌讨人喜欢,却又懵懂的不知道究竟有多美,更不知道这种罕见的美代表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皮肤颜色像雪一样白,光洁的又像无暇的白玉一般,在夜间的烛光下熠熠生辉,席上美丽的女子有很多,下到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上到三四十岁的韵味风华,但是在这样多的美人中,她像是暗夜中的月光一样引人注目,遮蔽的周围小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她还爱笑,对着所有人都会给人家善意的笑容,笑起来时那双形状完美雅致的眸子微微弯起,映着明亮的烛光,像是九天银河都落在其间一样,让人完全不舍得移开视线,她却只是望着人笑,完全不知道对方望着她的眼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这样美而不自知,带着毫无矫饰的天真可爱,又怎么能不引人注目。 她那时那样无知,无知而愚蠢,只能感觉到旁人的善意,那双眼睛会自动过滤掉一切丑恶,只看到所有人友善的一面。 只有坐在他身边的少年因为明里暗里数不清的视线而有些不安。 他微微皱起眉毛,握着姜妱的手下意识的用上了力气。 姜妱被攥的有些痛,她惊讶的望着少年,完全没想过要躲,也一点也没挣扎:“无恙哥哥?” 曹无恙回过神来,忙放松力道,抬起她的手来紧张的仔细看了又看:“怎么样,捏痛了没有?” 姜妱乐呵呵的摇摇头:“不疼!” 看着她,没有人会不心生喜爱,曹无恙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揉了揉女孩子柔软的发髻。 “呀!”姜妱惊叫了一下:“都弄乱了!”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笑着的,完全没一点不高兴。 这一切都被一双——说着绝不仅仅一双眼睛看在眼里。 最上首斜斜倚在长榻的青年意味不明的看着不远处的一对小儿女,接着拿起酒杯,对坐在他下首的中年男子举起酒杯:“亭威侯,佳儿佳妇,真是值得恭贺啊。” 亭威侯曹增寿惶恐的举起酒杯:“谢太子殿下夸赞,他们不过毛头小儿,当不起您夸奖。” 太子饶有兴味的用余光瞥到了亭威侯世子耐心的给他的小未婚妻挑鱼刺,又得到了对方的微笑。 “真羡慕啊……”他似笑非笑的说。 ”什、什么?”亭威侯有些懵。 “孤是说,这小女孩出身也不算高,竟然就结到你们家这门亲,真是令京城的闺秀们羡慕。” 亭威侯仍有些不安,但是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是解释道:“这孩子的祖父是先父的至交好友,这门亲早在两个孩子还没出生前就定下了,当初老臣和夫人也觉得不妥,只是后来见了姜氏,两小儿竟分外合得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样从小一处长大,也是天定的缘分了。” 太子轻哼了一声,也说不上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一道尖锐的声音透空而来: “啊!快来人!七皇子疯了!”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第 72 章 ------------ 73 第 73 章 ------------ 74 第 74 章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第 81 章 ------------ 82 第 82 章 ------------ 83 第 83 章 ------------ 84 第 84 章 ------------ 85 第 85 章 ------------ 86 第 86 章 ------------ 87 第 87 章 ------------ 88 第 88 章 ------------ 89 第 89 章 ------------ 90 第 90 章 ------------ 91 第 91 章 ------------ 92 第 92 章 ------------ 93 第 93 章 ------------ 94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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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5 第 135 章 ------------ 136 第 136 章 ------------ 137 第 137 章 ------------ 138 第 138 章 ------------ 139 第 139 章 ------------ 140 第 140 章 ------------ 141 第 141 章 ------------ 142 第 142 章 ------------ 143 第 143 章 ------------ 144 第 144 章 ------------ 145 第 145 章 ------------ 146 第 146 章 ------------ 147 第 147 章 ------------ 148 第 148 章 ------------ 149 第 149 章 ------------ 150 第 150 章 ------------ 151 第 151 章 ------------ 152 第 152 章 ------------ 153 第 153 章 ------------ 154 第 154 章 ------------ 155 第 155 章 ------------ 156 第 156 章 ------------ 157 第 157 章 ------------ 158 第 158 章 ------------ 159 第 159 章 ------------ 160 第 160 章 ------------ 161 第 161 章 ------------ 162 第 162 章 ------------ 163 第 163 章 ------------ 164 第 164 章 ------------ 165 第 165 章 ------------ 166 第 166 章 ------------ 167 第 167 章 ------------ 168 第 168 章 ------------ 169 第 169 章 ------------ 170 第 170 章 ------------ 171 第 171 章 ------------ 172 第 172 章 ------------ 173 第 173 章 ------------ 174 第 174 章 ------------ 175 第 175 章 ------------ 176 第 176 章 ------------ 177 第 177 章 ------------ 178 第 178 章 ------------ 179 第 179 章 ------------ 180 第 180 章 但是在提倡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发子弹的中国军队,这种自我淘汰方法,还并没有被普及,或者说,这种士兵可以自己选择退出的“不坚强“观念,还没有被接受。 于是大家象征性地让新郎亲了新娘一下,这个关俊峰太配合了,亲多少都可以,然后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散了场。 这挪地方挪的,上来就是一只炽兽,贺云和伍劭带着两支护卫队可应付不了这只炽兽,实在不行,他们也只能不炼制了。 伍城这会儿终于磨磨蹭蹭把一把野菜择好了,起身去清洗几遍,找了个炉灶准备蒸野菜,卫鵟和伍劭在做辣椒蘸料,因为食材好,都热衷于商量着吃。 因为有侍卫跟在贺明玉的身后,所以飞燕也不敢有所行动,她打算一起跟着过去,借机行事。 倒是此人通过火把看清了段玲的模样,为保命,他使足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模样改了一翻。 勇命果拔出双刀,魂魄惧怕,但依然前仆后继地扑向而来。勇命果像是切菜般劈散那些冤魂。 越是优秀的男人越是这样,看看关俊峰吧,没精打采的,才来就数着指头过日子,如果他敢对关俊峰说星期天不放假,估计有人急得要用拳头了。 只不过这样时间更赶一些,毕竟距离她与贺湛的婚期,只剩下了半个月。 五岁大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这时候裴嫣嫣在自己耳边的承诺分量有多重,燕破岳只是伸出双手回抱住裴嫣嫣,大口大口呼吸着裴嫣嫣身上的味道,任由裴嫣嫣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掉了他额角的汗水。 王海涛扫了一眼众人头顶一眼,发现对那个姓孙的警官,一个个都是咬牙切齿的恨意。 而现在吴老板既然亲自光临,那想必是有他自己目的性的,田恬也不着急,他有耐心,她也有。 这威仪殿之中摆设的极为华丽夺目,比起姚贝贝印象中的世俗皇宫还要奢侈豪华数倍。 “我也很高兴受到邀请呢。”熊筱白看上去也很开心。在她的世界里,几乎没有机会可以接触到像苏琳这种性情温柔的长辈。 “看我?来看看我如今是怎么的无助,怎么的不堪?”安浩天声音里略带一丝嘲讽的说。 瞬间,陈羽然周围的空间完全被凝固了,作为王者的魔龙,又怎会甘愿被控制,极力的挣脱着,就带空间凝固有些松弛的时候,毁灭风暴也来到魔笼的身前,一道狂风吹过,魔龙的身体消失不见,不知被毁灭风暴吹到了哪里。 “吼——”白子铭才刚刚飞入墨黑山脉之中,便从山脉深处传来了一声怒极的兽吼之声,那声兽吼似在警告白子铭不要深入墨黑山脉之中,不要进入自己的地盘。 一心一意想要护着的老板,结果却反咬自己一口,将自己的情意说成了愚忠,拿来当挡箭牌了。 待沐青寒追到门口的时候,那人已经扛着田恬跑了一段路了,他虽说已经猜着了十之八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人一看就是个彪形大汉,自己不过是才十几岁,就算要救人,也得量力而为,此刻只能智取,不可莽撞。 一道乌黑的拳印,轰然绽放,仿佛整个世界在这拳印之下,都瑟瑟发抖,承受不住,恐怖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敬畏。 “哈哈,我能出来还是托你的福!”梧桐想起了当初有人放自己出来后命令自己来杀死任萧来作为交换。“和我有什么关系?”任萧好奇道。 而另一个电话的内容是,最近几个省都没有神庭昕的消息,所以要扩大范围,这需要缴纳更多的劳务资金。 正如皇子说的那句话:“德玛西亚,无可匹敌。”一路的横冲直撞,现在他的皇子就是这么一个状态,见谁秒谁。 他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是却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林晨给看的清清楚楚的。 灵筋草有聚气强筋的功效,对修行人来说是很好的修行辅助材料之一。 “没事,毕竟薛敏说的对,大家都是同学嘛,没关系的。”郑婕大方的说道。 神恋恋反正是当真的,她开心的在对方的唇上轻了一口,然后拿开对方的手,下地,拾起地板上的衣服穿好便出去了。 猎魔人,顾名思义,就是捕猎恶魔的人。这个恶魔指的应该就是狼人,吸血鬼这种奇葩而且又强大的种族。或许猎魔人就像是本地的修真者,而修真者除了修炼外,就是消灭鬼混精怪的。 “战争就是要做出最坏的打算。”松井石根显然对鸠彦王的乐观估算有些不感冒,这个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皇族成员自然不会有他对战争有着深刻的理解。 ------------ 181 第 181 章 如果他真能活着来,那回到魂门总部,以他的身份,在高层说两句话,我还真的有可能会有危险。 本命龙珠虽硬如磐石,但不到不得已,龙族人不会使其出来对敌。 除此之外,陈帆还从他的身上察觉到浓浓的死气,仿佛,他就是一支随时都会熄灭的蜡烛,生命脆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并不是直接恢复灵力,而是通过对风尘经脉和丹田的温养,加速这个恢复的过程而已。 “扣动后面的那个扳机就行,想喷谁,就对准谁”。紫凌天一边解释道。 可你母亲有一天突然找到我,预示着将有不好的事发生,将你暗中托付于我,后来你母亲出事……我方知你母亲真正的身份,为了避免麻烦,我决心隐居山林。 原来在摩云王族,江日一枝独秀,摩云王族自然放任江日母子妄为。 我们先是从马家村子的主要风水方位走了走,马家村子背靠大山,成长方形居住在这座大山的山腰,对面是李家村,和其他几家不大的村子。 “先恢复内力然后疗伤……”知道自己身体情况并不好,晚柳便盘坐下来,开始恢复。 随即,她喉咙间蠕动,发出一些我听不懂的声音,对我说着什么。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刚睡下没多久,我就闻到了一股隐约的臭味,好像房子着火似的焦味。猛地惊醒过来,发现房间很黑,也没有什么火光,李有忠在对床睡的很熟。 风口浪尖上的陈明,选择在公众眼皮子下避重就轻,到底会被冲成什么样子。 “飞飞,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不想想起过去的一切吗?”国师也问道。 在他心中,苏行是苏蝶舞的哥哥,谁说苏行的不是,就是在说苏蝶舞的不是,说苏蝶舞的不是就是在指责他,他当然不会容忍了。 所幸方修竹发现独孤一并没有像柳菲颜那样,独孤一对于他来说,真是意外得彻底,所以在萧邵青将计划告诉他之时,他对独孤一亦是心持期待。 知道什么?当年弑害先皇先皇后的,不是她而是谢怀康吗?还是知道他根本不是齐国皇族之人? “飞儿醒了吗?”上官弘烈急忙问道,天知道,自己有多想见她,自从她受伤以后,便总是躲着不见自己,每每门口都戳着无双和莫名这两个门神。 沈纤雪皱了皱眉,继续上前走去,根本没搭理沈惊,心中却动了一个念头。 执念大侠担心饺子馅会露,所以放了好几层皮,馅子只放了一丁点。 仿佛需要壮胆似的,有一瞬间他停了下来,斜靠椅背,转过身,擒着玻璃杯,仰头,将剩下那点酒倒进嘴里,缓缓吞下。 他们两人眼睛一亮,目光落在那些零上就移不开了,数了好几遍,没错,就是六个零。 应该就是那个秦陌殇,看来她现在真的是喜欢那个男人喜欢的紧。 不知何时,他的两鬓已经悄悄的爬上了些许白发,额头上又多了几条皱纹。 当天上午,王重阳让宋若虚带着数千人跟在后面,而他带着蒙猜先去了黑龙的灵堂。 话音刚落,男生的脸爆红,只委屈巴巴的看着殷晓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 他还真就开了灯,然后看着她一脸羞红,加上无处安放的视线,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深浓,眸底甚至是自豪的。 夜莫星冷冷轻笑了一声,脚下油门一踩,继续向前驶去,并没有要转回头的意思。 叶垂虹就在那时候来的。后来淮真才知道,是她四处联络熟人,从华盛顿请来缝合大夫。她气色看上去很好,笑起来仍会露出一排珍珠似的整洁牙齿。 苏珩看着老成,实际上也不过年长秦瑾瑜一岁而已,还存了几分少年的心性,此刻见到秦瑾瑜的模样,心里直泛酸,神情便冷了几分,看上去有些委屈。 那一张脸看起来竟如往日不同,特别是眼睛,多了几分深邃的感觉。 南宫骏驰正满脸兴奋地飞着,自己刚才顺利地“灭杀”了一人,看起来运气不错,说不定这次会轮到自己露脸。 原本因为蜀地大捷,青学堂又有学生毕业,这一年算是极为顺畅的,突然间却是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众人们又一次聚集在了议事厅里。 婉儿寒着脸转了身,换了方向,和陈思允一个背对洞口,一个面对洞口。婉儿没有搭理陈思允,继续往前扭着斗篷。 “她在车子里坐着呢,说不想来你们沈氏,至于是什么原因你也知道,我就不明说了。”顾晨泽拿着苹果还在咀嚼着,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 桑洛不是傻子,狐族天性敏感,对于人的善意恶意分辨的极为清楚。 ------------ 182 第 182 章 因为客店昨晚出了事,行人走路时都会有意的避开这里,使得这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于少欢二人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在守在门口人的目光。 然后又另外取出两件兵器,一条赤色黑纹的长鞭,散发着恐怖的气息,这是楚风用赤练妖蟒的肉身,特意为青鳞炼制的极品宝器,刚刚炼好没多久。 “呵呵,没事,等到一个月之后,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东方白幽幽的说道。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竟然有这么强的防御力。”席梦豪大声说道。他是属于散修,类似这种阵法之类的东西,他还真没见过,刚才不信邪,想要攻击试试看,可是他的攻击打在上面,什么效果都没有。 正当陈凡默着下巴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寺庙之时内唐僧在众多的和尚的街影之下慢慢地走了出来,领头的这个光头和尚脸色变得异常的激动,大声的嘶吼道。 本来,以林大牛那个,二愣子性格,是不会害怕叶如玉的,但是,刚才的时候,他被叶如玉一顿暴打,已经打出心理阴影来了,所以,此时的林大牛,非常的害怕叶如玉。 “最好能把这里的泥土带一些回去,天麻的生长需要这里泥土里一些看不到的东西。”赵原见大家似乎回去都要种植天麻,想了想提醒道。这些泥土里应该有很多蜜环菌的孢子跟菌丝,能够作为蜜环菌的种子。 “虚空领域。”李言意念一动,抽取空间中的水元素,凝结成大量的清水,直接清刷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换上了一身衣物,便向着鬼冥中央赶去。 有人觉得只要是判了刑抓起来坐牢那就是罪有应得,出了狱之后就能够重新救人。 方寒笑着说道,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很明显是看不起神族这些天君。 黄坛心中一惊,挥刀便向着辰年斩落,可惜到底是慢了一步,那刀锋只擦到了辰年的一片衣角,却叫她躲到自己马下。 伊戈达拉在左侧底角放了记冷枪,三分稳稳命中。虽然这一球不是亦阳直接助攻,但他冷静的指挥和组织,却一手造就了进球。 冷少辰宠溺的摇头淡笑,就要发动车子,却发现怀里的人身子突然抖了起来。 话虽这样说,可待寻到朝阳子,朝阳子得到消息再赶至江北,也已是数月之后。封君扬早已是暗中到了宜平,正等朝阳子等得着急上火,唇边上都起了一圈水泡,再不见世家公子的从容淡定。 随着开赛的时间临近,十几万观众席已经逐渐坐满。上方八个包厢已来了六家,其中四家是大的帮派,另外两家分别是富商家族和古老修真世家。 诸神在云间作鸟兽散。十万里天路之外,昆仁神境上空,一道歃宇白袍汲汲降落。 注解:第一段持续时间最多可以维持三秒,三秒之内可以随时开启二段释放水龙卷,如果三秒时间已经结束敖兴尚未使用释放二段水龙卷,那么水龙卷将会直接溃散。 说话间到了灵雀的住处,灵雀叫陆骁在外等候,自己进屋转了一圈,找了半天却不知道拿什么好,偏陆骁在外面等得不耐,出声催她,慌乱中便从包袱里取了一块金质令牌握在手中,出得门來。 郑纶又冷静地下了几道军令,各个将领一一领命而去,准bèi 在此列阵迎战鲜氏追兵。辰年所领的义军却悄悄往北而来,择了一处缓坡隐蔽,只等鲜氏军队与郑纶交战之后,再从敌军侧后方冲出,偷袭敌阵。 用一个召唤师技能将对方打回家,这个买卖在很多玩家看来虽说谈不上吃亏,但也绝对不赚,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每一次回城就会丢失一点经济和经验,积少成多之后肯定会影响到鱼人的发育。 她打了考勤卡,放下包准备去给童希颜买早餐的时候,童希颜直接将她叫进了办公室。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我!”海妖风双爪轻松抓住宝剑,然后当着剑白的面抓碎,同时其他海妖一拥而上将极恶会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对此,瑶曦没有一点反应,脑袋在反复想着这么一个疑问,为什么瑶月没有反抗地尊,难到她觉得没有什么希望吗?不,以她的倔强和高傲的性子绝对会拼一把的,但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陶修又给许颖添了一筷子菜,他没想到母亲会出现在家里,所以刚刚任由顾轻狂把他给抱出来了,十分尴尬,幸好母亲没说什么,但陶修还是瞪了顾轻狂一眼。 眼里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纪惟言抱着她往前走,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神庭巅的主殿华为废墟,尘土飞扬,楚阳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口气打出九个篇章,他也累的不行,最后支撑不住,只能是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气。 陶婉白垂眸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咖啡,自从昨天上午简蕊告诉了她靳烨华和谢雅琴在闹离婚的事后,她一直难以心安,昨晚想了一宿,决定今天还是约他出来将话讲明白,可是真的见到他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 183 第 183 章 林天知道,神来国的大军前几日刚刚遭到重创,他们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发动反击的,而今天却气势汹汹的来到他们的营门前叫阵,为的只是一个副元帅甘玲而已。 “是呢!绯色弹药那个家伙要使用必杀技了!接下来就要看灰色的家伙有没有其他手段了,否则他就死定了!”围观二人组看到瑞恩竟然放着绯色弹药补充能量,不由得摇头说道。 “你们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走了?周兵呢,给我过来,前边怎么回事”?一个长的愣头愣脑的大个子军官走了过来,一脸怒气的朝着前方拥挤的队伍大声的吼道。 “笨蛋!白痴!”老者怒不可遏,身子一闪来到韩风身边,一伸手将他的衣带抓住,向上一提,顺势一扔,直接扔了上去。随后老者不敢耽搁半分,急忙身子一闪,逃回到原处。 “苏雪妹子,你当真不出来?莫非,是要逼我施展无上手段不成?区区一个个魔城,就能抵挡住我的毁灭魔功?”看到魔城的大门紧闭,骨渊的脸立刻拉了下来,眼中隐隐有嗜血的魔光闪耀起来。 胖子听了这话后,不再犹豫,剑光一闪,以陷仙剑护住自身上下,闪身进到了这片传说中的恐怖世界。 此时一只青翼大鸟正从此处天空飞过,剑气擦身而过,大鸟一惊,奋力挣飞,可一只羽翅之上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在急扇几下之后竟然再次崩开,鲜血涌出,大青鸟立即身子一斜,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熊坤之言极为刺耳,韩风羞得满面通红,他自然看出熊坤只是戏言并无杀意,而对面的谢云婷已然气得浑身栗抖。韩风急忙上前出语阻住,生怕谢云婷当真。 等大厅人走空了后,杨波才回过神来,这些军户不仅要培养他们相互帮扶的信念,而且还要培养他们的自尊,骄傲,所谓的骄兵悍将,骄兵悍将,没有骄傲的士兵不是士兵,那是农民。 于是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抚了抚眼睛便一步上前,端起技术教官的架子,对着张黄鑫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申斥。 白云厂一分厂内分道扬镳的两人各自生着闷气,然而位于数千公里之外的越南北部重镇同光内的法军前沿司令部门前,让·保罗和比埃尔·切诺却在法新社记者的闪光灯下,亲切的握紧了手。 林言额头上的窟窿是一个子弹孔,子弹没有留在脑中,因为林言的头颅被打穿了,弹孔周围有烫伤痕迹,所以林言是被人用枪抵在额头上开枪爆头死亡的。 四下之人骇然,刚刚还哭得很伤心的皇后和太子也纷纷起身,仪驾后头跟着的护卫,瞬间将这寺庙团团围住。 想到这里,“饿狼”也顾不得其他,赶紧松开操纵杆,准备实施跳伞,然而就在他准备打开坐敞盖,一跃而下逃出生天之际,他坐下的F—86内中的所有燃料已然全部耗尽,机身后部的J—47涡喷发动机瞬间空转。 不过在岁月之中沉淀下来的所有一切,都完整的保存在了它的记忆中之中,依照顿悟,就可能立地飞升。 看着亚克托耶夫那一脸简直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柏毅面上笑得愈发的温和,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要问为什么,说实在的,他也是在赌呀,至于为什么,原因很简单,这段史料实在是太模糊了。 化被动为主动,风月一把就将孙力推在了假山上,狐眸盯着他,努力动着手指去扯他腰带。 薄音正微微垂着头认真的工作,我心不在焉的去一旁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出一张面膜。 米高扬很清楚总后首长想说什么,所以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往侧门的一个角落里指了指,总后首长这才注意到,原来多日不见的柏毅就站在那里,只不过相比于从西伯利亚刚回来是的又黑又瘦不同。 “应该是魔药的材料,你手上那瓶是毒药。”菲尔德拿起两个瓶子,看来一眼上面的标签,说道。 虽然他这股势力在整个铁树狱之中时最弱的,但是他要是带着这股势力投靠了某一家的话,那么被投靠的这一家势力自然就会壮大很多。 9月末,北方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秋风瑟瑟可是在南方,这里依然四季如春、满地青色不曾改变。 但他来这里并不是来拯救更多人的生命,而是来这里杀死麻仓叶。对于身后火墙所造成的死亡与破坏,夜空只是在心里暗骂,并没有想要去拯救那些对此现状,只能等死的人。 ------------ 184 第 184 章 只有拥有镇守府,才算是真正意义上面的提督。但是就像是副局长大家都叫局长,副经理大家都喊经理。没有必要非要喊什么新人提督、见习提督、预备提督,花花轿子人抬人,只要得到舰娘的承认,大家都会喊提督了。 不过取而代之的则是异常发达的肌肉组织,它身上那些爆炸性的肌肉凸显着它强大的力量,而且它的骨骼也并不一般。 挂掉电话,吴斌看了眼时间,发现离午休还早,便决定先去毕老师的办公室看看。 说起手中这两块玄黄璞玉来,它们是这些天用妙玉全部身家换来的宝贝,为了这事两个丫鬟没少嘟囔,觉得公子这是耍性子报复,要让新进门的少奶奶无钱可用。到时候她们两个可要受苦了,少奶奶不会有好脸色的。 明月挨个桌子敬酒,就算每桌一杯明月也感觉吃不消。从头到尾,全部敬了一遍之后,突然间钟声响起。 他开始偏转方向,在太空中飞,必须要找到准确的飞行方向,不然真的会差很多。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眼看就要到除夕了,年货必不可少,今天他是镇守府的采购员。 但这会儿吴斌也没啥粮食储备,只好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第三节自习,再忍忍也就回宿舍了。 之前是天空宛如炸裂,现在是真正炸裂,蓝天白云一下子变得暗沉,宇宙间的独有冰冷气息向下坠落,笼罩世界的天地玄黄气破灭,整个时空都要崩溃。 “抱歉,接个电话。”和桌上的几人打了声招呼后,吴斌拿着手机走到了房间外。 要知道那储物手环虽然也被称之为法宝,但是因为在其内部强行开辟一方巨大空间,本身材质再坚硬,也会脆弱许多,十分容易受到损毁。 时间缓缓的过去,转眼间,白天的时间便过去了,此时天色黯淡了下来,两名老者此时也出现在了逍遥的地方了。 任亦旭站起身,根本不在意当前的凶险处境,大步朝着防空洞而去。 “执念。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叫我知足就好了。”知足天淡淡的说道。 他自己甚至还在那道眼上面,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惧怕,这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是在他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岂会有修士可以练就这么一双道眼,可以震慑第二步修士的究极道眼。 “恭喜你猜对了老板。我们发现了一个玛格拉草种植园。”郑伟奇点了点头。 海鹰的话,他们一同点了点头,随后,他们便直接将这个消息传递了出去了。 九天有心想询问结果,吕俊悄悄告诉他,他们只是负责记录跟评价,但是按照久远花店的水准,不需要担心筛选不通过。 那些警卫并没有站在正门口,就是担心有人会心生怀疑,可是眼下这一声大喝,着实让他们心中一紧,吓了一跳。 “哼,牙尖嘴利,我看一会你还怎么硬气?”导弹怒发冲冠,若不是有人拦着,他已经冲上去给任亦旭一个大嘴巴了。 在这一段时间之中,她终于明白了安玄公这一个名字的份量,当世之中名传天下的大宗师。 半大男孩不停的把纸张覆盖抽出眼睛就盯着两个图形,感受着认知结果的冲突,半男孩开始在心中思考原因。 那边开沟是结束了,不过还得往沟里提前预埋废料,这活儿虽然机械做了九成,但是一些边边角角还得拿着农具填塞、平整之类。 倒是没有太多的波澜,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对于杨氏两人面色之上露出和善微笑。 “……不行。”地上跑的都追不过,更别说天上飞的了。这是物种的劣势,宛若天堑,根本没办法弥补。 这会儿朱闻天进来的货可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有牌子、有底子可查的,追根溯源一准能找到朱闻天这里来,所以这件事情必须得谨慎了。 等到光芒散去的时候,祭坛卷轴消失不见,在原地出现了一个殿堂。 哪怕是舒安都不由十分感慨,这样纯粹求知的人哪怕是舒安都生不出厌烦的心思。 杜开大概看了一眼房屋,没有发现,便不再留恋,让众人撤离,不用再搜查了。 “那个增强免疫能力,对普通人来说也是有用的吧?”半大男孩忍不住说道。 “您好,老伯。还有船吗?”寒月影走进村口就立刻是向着一个年迈的老伯问道。 “夜辰那是什么力量,这怎么可能。”高台上,无数人纷纷从椅子上惊起。 至于公俊晨自然是不着急了,毕竟他的虫珠数量是最多的,自己所能够获得的奖励也是最好的,又何须和这些人去争抢兑换呢。 韩明坐在玄龟的身上,朝着极北之地的冰火峰飞去。现在的韩明终于可以再次感受着太阳的温暖了,特别想起离救慕容婉的距离又近了一些,他放佛又开心了许多。 老大叫高飞,当初最早是武警,后来因为年轻气盛把人打坏了险些坐牢,张子豪帮着运作的,后来老大拜入张子豪的门下,也是张子豪最早的亲信。 何曼姿有气无力的吃着早点,药品迟迟打不开销路,让她郁闷不已,而宁馨最近情事缠身,也无心理会她,她只好自己想办法。 申屠玥常常急速赶来,拥着碧玉,上下打量,看了又看,眼神中竟是温情,那些纠葛、那些宿怨、那些强硬……都在此时,消失不见。 “我来,就有资格。你们都怕他,不如让我们死亡帝国收入奴仆,就不用害怕了。”历九幽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悠扬,仿佛来自于地狱最深处的叹息。 士郎心头火起,只道艾伯纳是那种无情无义的魔术师,心里打倒他的信念更加坚定了几分。 “老子弄死你。”赵虎从背后抽出鬼头刀,朝着琼歌狠狠地劈了过去,强大的力量在此刻彻底爆发,令无数观战者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