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暖意 融和的暖轻风沁润着夏日莲叶的清香,扑面袭裹而来,数十年从未有过的一种暖意,一时间暖苏了沈胭娇本已冷透的心。 早已闭目等死的她,霍然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沈府花园子,还是当年她未出阁时的样子,花木葳蕤,精巧别致。清荷园这一片,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碧绿的荷叶满目葱茏,上面挑着的一支支荷花,鲜嫩正如她那时的灼灼年华。 沈胭娇只觉得一阵恍惚,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已经要寿终正寝了,刚还在病床上听着儿孙们装模作样的哭声,听着下人们小声议论着她夫君房里刚进了一个美妾……心寒彻骨时,为何却突然到了儿时的家中花园里? 自己这是已然站在了望乡台,在回望过去的种种么? 眼前有一人正背对她赏花,那娉婷的背影,不正是嫡姐沈胭柔么? 沈胭娇心里一跳:她记得这回事,当时是她将嫡姐诱到了荷园,趁其不备将嫡姐推到了荷塘里。而后她故意高喊救人,被她设计引过来的那纨绔子弟听闻,跳下水救出了嫡姐。 也正因此,嫡姐坏了名声,低嫁了那人不说,婚后更是备受磋磨,抑郁而终。 沈胭娇眼底泪雾氤氲而起:当年她疯了一样嫉妒嫡姐,不仅抢了嫡姐原本可能会议婚的那人,还算计的一家人鸡飞狗跳……其实后来年纪大了,她是愈来愈觉得悔不当初。 可是晚了,犯的错,像是老天锤在她心窝的楔子,这楔子拔不拔出来,她烂了的心肠都是一样的无可救药。 一念至此,沈胭娇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正看到自己在嫡姐身后伸出了双手,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情形。 不。 不要推。 沈胭娇依旧有点恍惚,却再也不肯放任自己将双手接着推过去。哪怕眼前这一切只是望乡台看到的往日幻影,她也绝不想这一幕重蹈覆辙。 她下意识收手,却没想到双手真的撤回了。可她已然往前倾的身形却收不住,控制不住地踉跄了几步向荷塘栽了过去。 眼见要撞向嫡姐,沈胭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生偏了一下身。 “噗通!” 不等沈胭娇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贴着嫡姐的身侧,冲跌进了荷塘。 一霎时清凉的池水充斥了沈胭娇的口鼻,那感觉太过真实,不像是她以为的临死上了望乡台的幻影。 电光火石间,沈胭娇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她,她,她竟然是又活了! “三妹妹,三妹妹——” 此时沈胭柔吓了一跳,眼见妹妹跌进了荷塘,脱口惊呼了起来。 “我没事,” 沈胭娇反应也很快,立刻从水中挣扎起来,飞快打断沈胭柔道,“姐姐别叫人。” 这荷塘其实并不深,尤其是靠岸边的地方,不过底下淤泥滑了些。 当年她嫡姐落进荷塘时,其实若无那纨绔,也一样能挣扎起来……只是都是她的算计,故意大声呼救,让那纨绔不等沈胭柔挣扎出来,就先跳了进去。 “三妹妹三妹妹,你小心点。” 沈胭柔焦灼万分,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拉沈胭柔。不过见水不深,也没再高声喊人,她是知道其中利害的。 今日府中有宴席,虽说这边荷园照理说不会有外人,但府里规矩大,真要被府里的嬷嬷丫头们知道了,禀到老夫人那边,也要训斥她们两人顽劣的,免不了要罚抄规矩。 更何况她和三妹妹这次来这边,都没带身边的丫头。到时各自的丫头们,也免不了要领一个玩忽职守的责罚。 “嘘——” 此时沈胭柔已经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 她知道那被她设计引来的纨绔,已经就在附近了。 “嘘,姐姐,有人,” 沈胭娇忙看向一脸焦急的嫡姐,轻声道,“我躲一下,姐姐也快藏起来。” 来不及爬上岸,她索性扒着荷叶又往荷叶深处走了几步,很快密密的荷叶掩住了她娇小的身形。 沈胭柔担忧地看着三妹妹藏起来,她也听到了脚步声。有点重,不像是女子的脚步声,她连忙躲在了湖石假山的后面。 很快,那边一株老杏树旁转过来一个华服的年轻子弟,走过来往这边看了几眼,见静悄悄并无人在,疑惑皱皱眉:之前他妹子可是跟他说过,说这沈府的三姑娘提到过,沈府几位姑娘喜欢那荷塘,常会悄悄跑到荷塘边放肆玩闹,有时甚至会湿了鞋袜…… 他记在心里,特意在来沈府赴宴的时候,装醉跑到这边来,就是想找个机会一亲芳泽。毕竟谁不知道,沈家姑娘个个都是大美人。 况且明明他妹子才刚叫人给他悄悄递过信了,说见有两位姑娘离了那边花会,大约是去了荷园那边。谁想一个人影没见到,不由万分失望,之前他明明是听到了一点动静,难道听错了? “喵~喵~” 就在这时,一只小猫喵喵叫着从那边草丛跑出来,见到只蝴蝶又蹭蹭蹭扑了过去。 “原来是只猫啊!” 这人哼了一声,心中遗憾,怕在这边耽搁久了遇到人不好解释,无奈又转身回到青石小路上走了。 “三妹妹,三妹妹,没人了——” 见这人远去,又略等了一下确保没人了,沈胭柔连忙回到岸边轻轻叫了沈胭柔几声。 沈胭娇这才挣扎爬上岸,不顾身上的湿衣裳,捋了一下散乱开的一缕乌丝,抬眼看向嫡姐沈胭柔。 大约是之前的紧张,又由于拽她上岸费了力气,此时嫡姐双颊上染出一点红晕,更衬得温婉秀丽,也更……真实万分。 真真切切鲜活的嫡姐。 真真切切重来一次的人生。 “三妹妹?” 正帮沈胭娇拧着身上湿衣裳的沈胭柔,一转眼察觉到三妹妹神色不对,不由疑惑,“跌进荷塘,吓到了吧?以后切莫这般淘气了。” “真好!” 不等诧异的沈胭柔回应,沈胭娇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嫡姐,声音有点哽咽,“真好,大姐姐,真好……” 沈胭娇抱得很紧。 她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孤孤单单狼狈过那么久的腐烂心魂,在这一刻,终于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前世已去,今生重来。 “喵呜……喵呜~” 小猫嘴里叼着只蝴蝶从旁边湖石上跳下来,将蝴蝶丢在沈胭娇面前,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小眼神亮晶晶地像是在邀功。 沈胭娇脸上还带着泪,却不由笑出了声。第一次,第一次觉得前世那般厌弃的小猫都如此亲切可爱。 “瞧着吓懵了,这又哭又笑的,” 沈胭柔忙安抚道,“靳嬷嬷该是找过来了,别怕,等她过来就好说了。” 靳嬷嬷是她的乳娘,待她最亲嘴又是最严的,这猫是靳嬷嬷养的,大约是靳嬷嬷在那边花会上看不到她,找到这里来了。不然那猫一向胆小,自己极少出她的院子。 果然,靳嬷嬷寻了过来。见姐妹俩的样子吓了一跳,等沈胭柔说完,靳嬷嬷点点头,悄悄回去拿了衣裳,带两人就近在这边一个老嬷嬷看顾的茶房里,飞快换上衣裳。 这干衣裳是靳嬷嬷拿的沈胭柔的衣服,沈胭娇穿着略有些宽大,但好在总算体面了些。 “大姑娘,三姑娘,既把湿衣裳换下了,回去重新梳洗了再出来吧,” 等沈胭娇换好干衣裳,靳嬷嬷这才笑向两人回道,“夫人叫姑娘们过去花厅,几位嘉客夫人都在那边喝茶呢——” 说罢看着沈胭柔又是意味深长一笑。 沈胭柔绯红了脸。 听着这靳嬷嬷的话,看着娇羞的嫡姐,沈胭娇的记忆也愈来愈清晰: 她知道这位靳嬷嬷话里的意思。 其实今日这消暑会,是夏日各府里都相继会办的小聚。 接着赏花消暑的名头,其实也是各府之间来往熟悉的一个机会。尤其是家中有正当婚嫁的儿女时,更是各家互相相看的一个时机。 多见几次替儿女相中的人儿,也多熟悉一下对方的性情品格。不然,仅凭一面之缘未免有些草率。 这一次沈府举办消暑会,就是为了沈胭柔的婚事。京城里消息灵通的各家夫人都知道,英国公府上有第四子顾南章到了该结亲的时候,大约是有意与沈府结亲,这个消暑会,英国公夫人也是来了的。 一想到顾南章,沈胭娇心里又是一颤: 上辈子她算计嫡姐,就是为了这个人。 那时她早打听到,这顾南章是英国公府上的庶子,一出生亲娘就因难产而死。长到七八岁时,英国公夫人去世,后来英国公续娶。这位继夫人无出,便将顾南章养在了自己名下。 这样一来,除了先前英国公夫人生的嫡子大哥外,顾南章身份便比同为庶子的二哥、三哥要尊贵些了。 加上顾南章本人生的清隽无比,又是才华横溢,是有名的京都三公子之一,引得多少女眷遐思联翩的人。 沈家虽是家世不如英国公那般尊贵,但本族也是英杰辈出,沈家太爷当年做过太傅、叔伯都各有要职不说,她父亲也在太学府任职,门生众多,因此沈家也是底蕴深厚的清白世家。 低娶高嫁,她们沈家这样清贵门第的姑娘,若是嫁与英国公府上,也不能说配不上。 况且英国公一脉,到了这一朝其实有些趋于式微,急于寻求朝中人脉力劲的家族联姻。她们沈家,其实是英国公最合适的联姻目标。 上一世的她,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嫡姐被算计后,她沈胭娇虽是庶女,但英国公府还是联了姻。 可即便她得到了这个人,得到了英国公府四少夫人的名头,甚至费尽心力陷害英国公世子,将夫君推上世子之位……又如何呢? 这一世,算了吧。 再不想看到那冷心冷肺的男人,更不想再让心魂烂臭在那冰冷的高堂华室之中。 “靳嬷嬷,那我回去换衣裳了,” 想到这里,沈胭娇敛起纷乱的心神,谢过靳嬷嬷后笑道,“嬷嬷快带大姐姐也回去收拾一下吧,才刚也弄脏了大姐姐的衣裳。” 靳嬷嬷笑着点点头,笑意却不达眼底。 看着沈胭娇袅袅娇柔的背影离开视线,这才转向沈胭柔低声郑重道:“姑娘,三姑娘这人心重,往日不也跟你提过,你今日如何又随她单独到了荷园去?” 她是沈胭娇的乳娘,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这府里混出来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这三姑娘行事,与府里旁的姑娘真不一样,容貌是最出挑的,却心思重又掐尖刻薄,平日里她家大姑娘不知吃了多少暗亏。 “三妹妹叫我来,” 沈胭柔温婉一笑道,“她难得好意,知道我今日画画没了兴头,特意带我来赏荷的——嬷嬷不必担心,都是自家姊妹,我没事,倒是连累她跌进荷塘里了。” “大姑娘还是心实了些,” 靳嬷嬷有点恨铁不成钢,“前几日,三姑娘那边听说拿出体己来,特意叫人从云绣阁弄了一套衣裳,听闻那料子是西洋来的一种纱,美的跟天上的彩云似的——必然是为了今日见各位贵客夫人们。” 今日这消暑宴,午前都是夫人们在一起喝茶,姑娘们在一处花会玩耍,午后这番,才是正场。别说沈家的姑娘,就是来赴宴的别家姑娘,也都带了不止一身衣裳。谁心里都清楚,正戏都在后头。 她跟前这大姑娘向来心善面软的,英国公府里关系复杂,真做了那边主母,大姑娘这性子真是要吃亏,只能她多提点。 那三姑娘最好争个尖,只怕今日就想凭着那身衣裳,好压她们大姑娘一头。 ------------ 2 簪花 “姑娘且瞧着吧,” 一边虚扶着沈胭柔回院子,靳嬷嬷一边又轻声劝道,“三姑娘必是打扮得最齐整的。” 好在她们姑娘是嫡女,有她们姑娘在,英国公府那位继夫人,是必然不会选那三姑娘的。 虽说无碍,在这节骨眼上,被一个庶女出尽风头,到底是有些怄人。 沈胭娇回往自己的院子时,一路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着眼前沈府夏日盛景,忍不住闭上眼睛,呼吸了一口清新的气息。哪怕是此起彼伏的蝉鸣,都令她觉得清爽欣喜。 “三姑娘可是在这里呢,” 才转过这边一个曲廊,迎面一个丫头匆匆走来,一见沈胭娇连忙笑道,“李嬷嬷正急的打转呢,姑娘快回房里吧,嬷嬷带着秋月姐姐都替姑娘备好了衣裳——” 沈胭娇看着这圆脸丫头,想起这正是自己少时房里的贴身丫头之一秋雨。 沈府家规很迂腐,丫头们的名字都让好记便可。从大姑娘到四姑娘依次排过去,身边丫头依次以春夏秋冬四个字来分配起名。 她沈胭娇在沈家行三,贴身丫头就是秋月和秋雨两人。 这秋雨机灵口利,很是对她的性子,只是后来为了陷害英国公世子,她毫不犹豫让秋雨承了一次罪名,最终发卖了。听闻那时秋雨趁着来领人的人牙子不备,一头装死在了城墙边。 此时看着鲜活的秋雨,沈胭娇没忍住,伸手轻轻替秋雨将两根散逸下来的发丝拢在了耳边。 “三姑娘……” 秋雨受宠若惊,自家姑娘的性子她最熟悉不过,何时眼中真有过她们这些丫头,更别提会这样亲近的动作。 一时间,秋雨竟忘了问姑娘为何换了大姑娘的衣裳。 “走吧。” 沈胭娇微微笑了笑,“才刚不小心跌脏了衣裳,换了大姐姐的——别声张,快些走。” 秋雨连忙跟上,又忍不住悄悄瞥了一下姑娘:总觉得此时的三姑娘似乎哪里与平时不一样。 哪里呢?她也说不出来,只是忍不住又回味起之前姑娘替她拢上发丝的那一瞬……姑娘玉葱一般的指尖,却似划过她的心窝一般,她心里都颤了好几颤。 回到自己的墨竹院,看着院门熟悉的匾书,沈胭娇一时又有些出神:她其实对竹子并不算偏爱,可她深知父亲那些个文人墨客都爱竹,当年她想方设法让父亲将她院名换了这个,又添种了不少竹子。 那时果然引的父亲夸赞,又赏了她不少东西。 而她自己,则是未出阁时,从未仔细赏过这些竹子,心里还嫌弃绕宅的竹林太过寡淡无味。 “姑娘可是到了,” 这时,秋月也迎了过来,“如何穿了大姑娘的衣裳?这是——” “没事,” 沈胭娇道,“我去洗浴,你替我找出几件府里今夏给做的新衣裳出来,一会换那个。” “姑娘?” 秋月愣了愣,“才拿回来的西洋的那鲛丝回文纱的大衣裳,姑娘这次不穿么?” 前两日姑娘还日日说起这个,生怕宴会正日子未到,不小心将这昂贵的衣裳弄坏了,郑重吩咐了好几回让收好珍藏,就等今日这正日子穿呢…… 这又怎么回事? “那西洋纱的衣裳,过后你叫人悄悄拿出去当了吧——” 沈胭娇一笑,“那东西太过贵重,穿了折寿。” 秋月:“……” 当初为了寻一件京中贵女们都趋之若鹜的极品西洋纱的衣裳,姑娘可是让人跑断了腿,才找到这料子。 这料子说不出的美,反正在她们这样的丫头眼里,这料子就跟珍珠贝壳的那细粉融了彩艳的丽色一般,随便披在身上,比那最美的蝴蝶翅膀还要轻盈逸丽,真真那画里的素娥下凡一样。 如今姑娘说不穿就不穿了? “姑娘,府里做的那些新衣裳,” 这么想着,秋月一边服侍沈胭娇简单洗浴,一边试探道,“只怕与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她们的瞧着差不多——” 虽说她家姑娘爱掐尖,府里当初做衣裳时,挑的都是最出挑的料子,可到底也比不上那西洋纱啊。 “就府里的罢,” 沈胭娇一笑,“另去把之前的那旧首饰匣子搬过来。” 眼下她用的首饰,都是下狠心舍了很多体己钱,以及当年生母去后留下的那些财物,也是被消耗了大半了。 她之前掐尖要好,必然花银子。心思算计,用人办事、年节生辰等时候姊妹兄弟间互送小礼、养眼线买消息诸如此类,哪一桩不要钱? 尤其为了讨好嫡母嫡兄……乃至父亲身边的人,她私底下费的心思钱物,可多了去了。 如今,算了。 以往种种算计讨巧,常忘却了自己的本心本意。自己像是被什么恶鬼牵着线的木偶似的,每日里争来争去……到了了,又争了个什么,一辈子到了终了成了一堆腐烂的臭肉。 连泪,都没人替自己真心掉一滴。 秋月秋雨两人察觉出沈胭娇今日似乎有一些异样,生怕惹到自家姑娘,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等沈胭娇梳洗了,她们把衣裳和那旧首饰匣子都备好时,却看到坐在铜镜前的姑娘红了眼眶。 “姑娘?” 秋月小心叫了一声,“可是身子有些不爽?是不是着凉了?” 沈胭娇一时没有回应,眼神还定定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豆蔻妙龄的小女孩,一点妆饰也无的时候,竟也能如此美的令人窒息。 她试探拂上自己的脸颊,捏了一捏,满手细润,比她当年珍藏的京白瓷还要滑嫩。 上一世,她就拿这般容貌作为利器。她娘从她幼时便教导她,凭着容貌,加上心机手段,必能给她自己挣来一个极致的荣华富贵。 她挣是挣来了,却又味同嚼蜡。 这一世,她累了。 “我没事,” 沈胭娇回过神,过来换了衣裳,又随手拿了一支金丝攒珠的发钗递给了身后的秋月,“这样就好。” 这衣裳是府里统一给做的,料子并不差,且绣工也是极佳。即便穿着赴宴,也都不会失了沈府颜面。 “姑娘要簪那支花?” 消暑宴习惯也都簪花,鲜花或是绢花绫花缎花诸如此类都准备了的。 她家姑娘往常喜欢那难得的叠枝重瓣的珍珠缎的花,里面的花心都是金丝拧成,穿着珍珠,又加着点子红宝石点缀……是比那成套的红宝石头面里的大件显得都贵气一些呢。 “去剪支荷花来戴上,消暑应景,” 沈胭娇指了指窗口美人瓶里插的几支粉荷,又吩咐道,“匣子这些都收起来吧。你分一分,把值钱的收在一起,不值什么的,收在日常用的匣子里。” 上一世她这一日可是精心打扮,那西陵珍珠缎的昂贵珠锻花她就戴了两支,更别说身上衣裳了。不为别的,除了为见英国公府的人外,也是为了顾南章。 因为这消暑宴,举办宴席的人家,会巧妙设计让本该于礼回避的年轻男女,有一个隔着花圃,从两边抄手游廊上远远互相看到的机会。 这一点,各府都是心领神会。 她当时只为给顾南章留下自己惊鸿一瞥的美,可谓费尽了心机去打扮。 这一世算了吧,想想上辈子从始到终都没笼到那男人的心,再为他打扮白白辱没了这支水嫩的荷花。 “姑娘,文会的时候就到了,咱们早些过去吧——” 约莫着时辰,秋雨笑着提醒看起来懒洋洋的自家姑娘道,“去迟了怕是失了礼数。” 沈胭娇一笑道:“急什么,去早了还要多站片刻,不累得慌么?” 秋月:“……” 她家姑娘参与这种场合什么时候嫌过累?今日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胭娇心里清楚,消暑会一般分两场,午前花会,男女宾客分开进行,午后文会,不过是起个好听的名,其实就是各家相看为重点。 两次都有所谓的小吉时,其实也就是便于主家和宾客各自能对应时间,步骤一致好安排。 文会一开始,就是让各家男女后辈分两边入花厅见礼。在这一步,男女后辈们就可在经过抄手游廊时,隔着中间的花圃,借机远远相看。 因此这时候,有心的男男女女,自然绝对不肯迟到:毕竟等对面都走完了,自己再过去那还能看到什么? 可她已经不在意了。 甚至,有点烦。 尤其是厌烦再见到那人。 主意打定,沈胭娇一直拖着时间。约莫着差不多该都进去了,这才走向园子那头的云鹤阁,也是这次消暑宴所在的地方。 从这边走进抄手游廊后,秋月秋雨两人都自觉留在了外边。不止秋月秋雨两人,凡是来这边的姑娘们的丫头,都留在这边候着。 看到迟迟才来的沈胭娇,别说外来嘉宾的那些丫头,就是沈府别的姑娘身边的丫头,脸上都不由露出了疑惑。 沈胭娇不紧不慢进了院,还没转上抄手游廊,正碰上一个人大步从那边抄手游廊走过来。 这人走的很快,像是恨不得立刻离开什么是非之地似的。 若不是沈胭娇及时退了一步,两人差点就撞到一起了。 ------------ 3 烧了 等沈胭娇看清这险些撞一块的男子时,整个人克制不住又有了一丝恍惚:顾南章。 正是弱冠年华的顾南章,这时的他还没有中老年那时的沉闷凝滞的死一般的气息,眉眼间还藏着几分清朗,如她上一世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真是好一个人模狗样。 白瞎了这张脸,不过也一个行尸走肉。 沈胭娇一想到上辈子在一起的种种,心底没忍住有些厌弃。飞快收起视线,垂下眼睑,像是没看到这个人一般,转身走向了这边的抄手游廊。 顾南章:“……” 奇了怪了。 他重生这多半日以来,这是遇到的第一件与前世不同的情况。 前世那一辈子过去,他只觉得一生无味。尤其是枕边人,初时娶到她,他心中还曾暗喜。 幼时在那大佛寺随嫡母上香,他嫡兄带着几个贵家子弟,找茬欺负他,将他踢倒在了雪泥地上,弄上了一身脏污。 他怕被国公夫人责罚,蜷缩在一株老树下不敢回斋房,饿的肚子咕咕叫。却遇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好奇看着他的样子,伸手将吃了半个的素包子塞进了他的手里,咯咯笑着跑开了…… 那小女娃的样子,甚至那留在素包子上的小牙印,一下子被他记在了心里好多年。 那小女娃跑开时,掉落的一枚小小的荷包,也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他后来打听到,是沈家的三姑娘沈胭娇。 不过他从未将此事宣之于口,更未曾有过更多的念头,只是那一幕就如夹在他孤本书籍中的一片岁月的花瓣。 不管这花瓣是不是愿意,给他枯草寡淡的日子,也能强留下一丝难以言明的温馨昳丽。 因此,英国公府继夫人为他和沈府联姻时,虽有波折,没有娶到继夫人相中的嫡女,但没想到,让他取回了当年那个小女娃。 新婚燕尔时,他一向沉稳的心竟也止不住有些悸动,强行压制,才堪堪维持住了自己斯文克己的君子模样。 可谁知,老天总是弄人。 没多久他便从好友沈晏柏,也就是沈胭娇的嫡兄那里得知,自己这位妻子,竟是阴狠算计的美人蛇。 即便如此,他对她尚且怀有一丝期待:或者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呢? 可日子越过越令他心惊心寒,不说她对整个国公府的算计,不说她对他身边跟了多年的丫头的忌讳算计…… 就连她自己带来的丫头,从小跟在身边的丫头,为了嫁祸,说发卖就发卖了,逼死了一条无辜人命,她却连那长长的睫毛,都不曾颤上一颤。 也就在那一日,他在书房将珍藏已久的小荷包丢进了炭炉,他的心也慢慢死了。 这一死,就是一辈子。 却谁知,在她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他竟莫名其妙重生了,重生在随英国公夫人来沈府参加消暑宴的这一天。 明白了重生的事实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要再见到那沈家三姑娘了。唯一担忧的是,他重生过来时,已然坐在了沈家的前厅,前世救起那沈大姑娘的纨绔,已然不在席上了。 如果没有意外,该是和前世一样,没多久就应该沈家嫡女落塘被救。 但这一世,他不想沈三姑娘重蹈覆辙,因此悄声将那纨绔离席的事跟好友沈晏柏说了。只说那人怕是酒醉迷路,别惊了后宅。 沈晏柏立刻要叫人去寻那纨绔,然而这时那纨绔回席,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只是见礼还是要见,上一世沈家大姑娘发生了那事,沈家为了体面,依旧压下,宴席照常进行,只说大姑娘身体微恙之类搪塞过去。 也正是如此,在接下来见礼时,上一世他隔着花圃,看到了那边抄手廊下的沈三姑娘…… 那一刻,不得不说,一身盛装的沈三姑娘,在一众贵女中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只是那盛装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小女娃……总像是隔了点什么,无法叠印在一起。 或者,从那一刻他就早该明白,那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娃了。 想到上一世的一切,他顾南章早已打定主意,他也不想再和那沈三姑娘有什么瓜葛。 因此提前到了花厅这边,跟各家夫人见了礼后,直接未停就大步离开这里。 谁曾想,一路过去未见沈三姑娘,见礼出来,却和这沈三姑娘差点撞个满怀? 算计? 在看清对方的同时,顾南章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一次差点碰到,是不是也是对方对他的算计…… 不,对于这沈三姑娘来说,她觊觎的只是对英国公府四少夫人之位,对方算计的是这个位子,并不是“他”这个人。 估计这沈三姑娘接下来又要一番娇柔做派,因此他早冷了脸。只等着她一开口,便将她那虚伪样子回刺回去。 却谁知,还没等他定过神,那沈三姑娘竟然冷着脸,直接,转身,走了……走了! 甚至连平辈间最平常的礼节都没有,就那么冷着脸直接走了,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曾。 顾南章略一怔,而后微微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忽又转脸看过去,正看到沈胭娇的背影。 浅碧色的衫子,缃色罗裙,通体上下并不显豪奢,与前一世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更不同的是,此时的沈三姑娘簪着一支粉荷,随着她袅袅婷婷走动,那一支粉荷也在微微颤动。 是他上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鲜活平实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又想到了当年那个笑意盈盈的小女娃的样子。 此时一阵轻风吹过,顾南章眼底的愕然和纷乱也随着转瞬即逝,眼底又是一如既往的沉敛冷静。 不过外在的皮囊雕饰换了而已,内中的狠毒浊淖的还不是一样。世人都会为好看的表象所迷惑,可他顾南章想要的,却并不是那一个个好看的皮囊。 哪怕这一生不娶,也绝不可重蹈覆辙。 “顺之,” 就在这时,沈晏松大步也跟了过来,含笑叫住顾南章道,“如何走的这么快?” 顺之是顾南章的字,两人好友多年,有时争吵起来,常常直接叫大名也是有的。不过在外注意场合,好友间称呼还是一向规规矩矩。 “有些无聊,” 顾南章也是一笑,脚步却并不停,与沈晏松一起出了云鹤阁,“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么?鬼鬼祟祟的,怕是不怀好意。” 四下无人,沈晏松大笑起来:“没别的事,心里高兴,也为顺之兄高兴。” 听人说了,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这位顾兄的继母,替他真的相上了沈胭柔。 沈胭柔是他沈晏松的嫡亲妹妹,唯一的胞妹,能嫁给好友顾南章,他沈晏松是打心底放心。 且他这妹子品性他也最了解不过,品格温柔,贤良淑德,能娶到他这胞妹,也是他这好友的福气,哼。 顾南章微微一笑,却并不想多说。这一世他对娶一个令他情动心动的女人已经没了任何期待,或者说,他甚至并不想和沈家所有的姑娘们沾上什么关系。 不然,若是那沈胭柔真又淑德和顺的一个好女子,嫁了他这样一个已经冷了心肠的男人…… 对不住她的好了,更是会愧对好友。 这一次回去,不如示意继母,趁着亲事还未定,以八字不合什么的借口,委婉放弃和沈家的结亲。 “才得了几块好香,” 这时沈晏松又笑道,“今儿高兴,送你一块——” 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摸出一块香递向顾南章。 顾南章一手接过,视线却在沈晏松的荷包上顿了顿,一笑敷衍道:“府上的针线不错,想来是从南边请来的绣工?” 各府都有家用的绣工,毕竟一些东西不想经过外人的手。 “这个?” 沈晏松拍了一下身上的荷包,随意道,“端午节时三妹妹送的,并不是绣工的活。” 家里兄弟姊妹生辰或者各个佳节时令,都会有各自小礼互送。他那三妹妹别的不说,这绣工是一等一的好,连他们父亲那么严苛挑剔的人,都对三妹妹的绣活赞过几句的。 只是这荷包他也只会自用,断然不会赠予外男,哪怕是好友也不会外送。 顾南章垂下眼睑,似是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这样啊……原来他捡来的视若珍宝的东西,却在别人那里不过是随随便便送出去的一件小玩意而已。 回去他立刻就烧了小时珍藏的那荷包,一点一刻都不再留着了。 心头那唯一一丝年少的绮念,这一世趁早断个一干二净。 ------------ 4 阿柳 沈晏松跟好友说笑几句,见顾南章说有要事去办,消暑宴的流程也差不多结束,便也没多留。 回前院书房时,随手将应景所簪的花摘下丢到了一边。却又想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才刚在云鹤阁时,他一晃眼似是见到了三妹妹。今日三妹妹像是与平时不同,寻常但凡这种宴会,三妹妹必是打扮最出挑的。 说实话,往日他是有点看不上这三妹妹一些行事的,三妹妹刻意对他的一些示好,其实也并不让他从心里亲近这个庶妹。 今日看着服饰却是寻常,可偏偏又似多了一分说不出的气度,叫人莫名觉得亲切了些。 正在云鹤阁见礼的沈胭娇,忽而觉得鼻尖有点发痒,随手揉了揉鼻尖。这举动在贵客面前是不妥的,可她重活一世,这点失礼她是一点也不在乎了。 “这是三姑娘?” 这点小动作被英国公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一动,笑着冲沈胭娇招招手,“三姑娘过来,坐这边来——” 她先是见了沈胭柔等人,对这沈府的大姑娘从心底里满意:性子柔顺,好拿捏。 只是她是为继子选妻,既要家世有助于继子朝堂发展的,又要她好拿捏的,可若是嫡女,性子虽看着好拿捏,她又怕儿媳嫡女的身份,又有嫡兄撑腰……万一看走了眼,反过来拿捏她这个继母,倒是不妙。 之前听过,这沈府合适的姑娘就两位,嫡出的大姑娘和庶出的三姑娘。那二姑娘虽是沈家老夫人那位在苌州外任的长子所出,可在南边已经有了婚约。 这大姑娘不必说,三姑娘之前听人说的,心思颇重,又掐尖要强的,不好拿捏,觉得不合适。 可这次亲自瞧见了,觉得人言也未必真切。这般打扮也看不出多掐尖要强来,且当着人还有些小动作,看着也透着点憨。 若是换了这样的庶女娶回家,她这个继母岂不是拿捏的稳稳的? 这么想着,英国公夫人便笑着招沈胭娇过来,想再仔细瞧瞧。 沈胭娇心里纳闷,前世可没这一出,疑惑间过来见了礼。 看着眼前的英国公府人,心里不由一哂:前世英国公这位继夫人,可是她的手下败将,直斗的这继夫人后来直接中风瘫在了床上。 有了上一辈子的事,此时她看任何一个英国公府的人都觉得厌烦,只想赶紧了了这边的见礼。 “姑娘都读了些什么书?” 英国公夫人笑眯眯携着沈胭娇的手问道。 沈胭娇对国公夫人的这般亲昵一下子心生警惕。这国公继夫人的性子她最清楚了,不合她心意的人,断断不会这么给脸面。 不想这一世,自己竟入了她的眼。 沈胭娇眸色动了动,可惜,可惜上辈子满心觊觎的,这辈子她已然嗤之以鼻。 “自然都是圣贤书,” 这么想着,沈胭娇声音有点懒,也很轻,却又绵里藏针透着点疏离,“我们府上也无别的闲书。” 英国公府人脸色微微一变,先前他们国公府的三少爷,可在太学里被查出带着不入流的闲书,贻笑大方。 这是讽刺她治家无方么? 这三姑娘,果然是个刺头,还是个不分场合不懂规矩胡乱开口说话的没脑子刺头。 这样子的人,在贵人圈子里惹祸只怕都不自知,断断不可入她英国公府。 “极好极好……” 一念至此,英国公夫人压着恼火皮笑肉不笑松了沈胭娇的手,“三姑娘也是极好的。” 沈胭娇之前回话的声音很低,其余人并没有听清。 见国公夫人松开了沈胭娇的手,并没有多寒暄亲切,那边一直冷眼看着沈胭娇的靳嬷嬷,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庶女,有嫡女在,国公府怎么会看上一个庶女? 她之前本以为沈胭娇必定会刻意打扮,压大姑娘一头。因此她凭着府里老嬷嬷的面子,也跟在云鹤阁这边说是伺候,其实是准备看情形,提点一下大姑娘。 可谁知三姑娘却没有,倒叫她有些看不透了。 沈府老夫人却是满脸笑意,这回消暑宴办的成功,今日几个孙女的表现,她都是十分满意。若是之后定了英国公府上的联姻,又是一桩美事。 等送走了宾客,老夫人这才歪在了靠枕上,身边丫头替她轻轻锤着腿。没了外人,老夫人这才看向了沈家这时的主事沈二夫人。 这沈二夫人是她二儿子沈恪的夫人,她大儿子沈严,如今阖家在苌州外任上,只有他独生的女儿沈胭婉,留在京城这边府里,与其他几个孙女一起照看教养。 由于大儿子没有男丁承嗣,沈家的主脉,其实已然落在了他二儿子沈恪身上,因此沈府这边,是沈二夫人掌权主事。 见老夫人看过来,沈二夫人会意,笑着看向几个孩子笑道:“这两日忙着准备消暑宴,还没顾上给你们说另一件好事呢——” “母亲要说的是什么事?” 沈胭柔看向自己的母亲,温柔笑问了一句。 “是平乐长公主那边,” 沈二夫人宠溺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生女儿,笑道,“过几日是她的五十大寿,这回寿辰特意是在富平山她那御赐的平山别业那边置办,邀了咱们家过去,你们都回去好好准备,皇家贵戚那里,千万别失了体统。” 平乐长公主的宴席,那可是贵门如云。交结的人缘人脉,那将也扩大了许多,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往年他们沈家,其实还没有这个体面。但去年沈恪官职又升了,今年这次长公主的寿辰,才邀了她们沈家。 沈二夫人说完,众人都是一脸欣喜。沈胭娇笑了笑,没有这时在众人面前扫兴。这次赴宴,她是一定不会去的。 倒不是长公主那边不好,而是她这一世,要留下来救弟弟。上一世欠了太多人,她一一补回来。 等姐妹们散了的时候,沈胭娇故意落在了后面,这才轻声向沈二夫人道:“母亲,我这次就不去了罢?” “为何?” 这下,不仅沈二夫人,就连老夫人和身边的嬷嬷们,都吃了一惊。这大好的机会,三姑娘竟然就放弃了? “阿柳这几日身子不爽,” 沈胭娇看着老夫人轻声解释道,“我去了不放心,也怕到时心神不宁冲撞到了贵人。” “阿柳?” 当家的沈二夫人先开了口,神色几分诧异看了沈胭娇一眼,忙又看向老夫人道,“他身子弱,一直让他好生将养着。这两日是有些喘,我已经叫人请郎中给他瞧过了,说是无大碍,吃几服药也就平复了。” 说完,沈二夫人又忍不住看向沈胭娇。 她是真的诧异: 别说别的,能从沈胭娇嘴里说出“阿柳”两个字,就足以令她诧异了。 阿柳是沈晏柳,是沈胭娇的亲弟弟,都是已经故去的苏姨娘所生。 说起沈晏柳这位沈家的四少爷,连她这个当家主母都觉得怜惜:沈晏柳小时候聪颖可爱,当年苏姨娘可是当成宝一样。 可惜沈晏柳五岁那年,生了病,病好后就瘸了腿,而且还是神仙下凡都治不好的瘸腿。这腿瘸得厉害,差不多等于就断了仕途。 那争强好胜的苏姨娘先是哭的要死,大约是觉得没了指望,继而像是疯了心窍一般,竟将这瘸腿儿子当成了出气的筒子。听她那院子的奴仆说,苏姨娘背地里对沈晏柳又是骂又是掐…… 当时她这个当家主母都看不过,想要将那孩子接过来教养,却被苏姨娘在她丈夫面前哭闹不已甚至以死相逼,没法子只能撂开手。 虽说过了两三年苏姨娘病逝了,可那小小的沈晏柳,却被弄成了胆小怯懦的性子。 到了上家塾的时候,沈晏柳被族中子弟嘲笑地更是独来独往,性子也乖戾起来不讨人喜。 而三姑娘沈胭娇,似是也受了当年苏姨娘对沈晏柳态度的影响,小时先是将亲弟弟当成宝,后来,她嘴里再不提“阿柳”两个字。 这几年来,从未听闻三姑娘念顾过沈晏柳什么,就连沈晏柳生辰、生病……这三姑娘哪一次用过心? ------------ 5 刻刀 “阿柳体弱,这些年多亏母亲用心看顾,” 沈胭娇坦然对上嫡母的疑惑的视线,不缓不急言辞恳切,“只是阿柳这性子……我心里总不能安生,这次不如我留下来瞧瞧,多少也安心些。” 她没有说太多,怕嫡母起疑。 不过她对嫡母的谢意是发自真心,又有不能言明的愧疚:当年沈胭柔被她算计的抑郁而终后,嫡母也是一病不起。 “难得,” 不等沈二夫人开口,榻上歪着的沈老夫人先凝重赞了一声,“既是三丫头这么想,那这次就留在家吧——” 家和万事兴。 之前她虽因上了年纪精力不济,家里的事都交给沈二夫人主掌,可也一直关顾着家里的一切。 这三丫头,她先是瞧着有点伶俐过头的意思,可既没有大错,伶俐些日后嫁出去总不会吃亏。只是这三丫头瞧着心底不够宽厚,一直不太得她的心。 眼下看来,三丫头是明面不露,心里还是知道怜惜幼弟,可见还是个良善的孩子。 “李嬷嬷,让人去库里找找,” 沈老夫人这么想着,又吩咐道,“先前存的那些我年轻时得的那些首饰头面,挑几样看过眼的,拿出来给她们姊妹几个分一分,白放着也是瞎了那些东西。” 沈二夫人笑着先替孩子们谢了,心里不免又有些诧异:老太太年轻时的东西,好多都是宫里赏的,外面拿钱都难买的,极少给后辈这些…… 今日是怎么了? 可见老太太是真高兴。 …… 沈胭娇从云鹤阁出来,秋月迎过来,似有什么事,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沈胭娇看一眼秋月,一笑道,“怕我吃了你不曾?什么事只管回我,往后别这么战战兢兢的。” “是四少爷那边过来一个小厮,” 秋月小心轻声道,“让问问姑娘,可拿着四少爷小时的一个小木马没有……” 说到这里,见自家姑娘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秋月怕姑娘已经恼了,毕竟姑娘早吩咐过,凡是四少爷那边过来问事的,一律不必回她,只管打发走就行了。 可这次那小厮说四少爷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夜里难睡着,想着找到那木马才能睡得着。 这话传过来,她不敢做主直接打发走,因此还是回禀了姑娘。 听秋月说完,沈胭娇顿住了脚步,正停在一株柳树下,便伸手拽住一根柳枝,一边轻轻摇了摇这枝柳枝,一边抬眼看向树冠……她将眼底的酸涩强行压了下去,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 对沈晏柳自己这个亲弟弟,沈胭娇最清楚不过了:沈晏柳哪是叫人跑到她这里找什么幼时的小木马啊…… 那是沈晏柳拖着病残的小身子,在拿着这些事做借口,一次又一次的向这世上求一丝关顾和温暖。 自从他瘸了腿,残了,她那亲生的母亲,那时便疯了似的对沈晏柳转了态度,甚至说是恨,都不为过。 沈晏柳才几岁啊,懵懂中根本不懂,为何他自己从娘亲的宝,变成了娘亲嘴里的“废物”。 连她这个亲姐姐……都开始忽视这个小孩子的存在,甚至厌烦他的靠近,就像他是一滩污泥,靠近他就会脏了自己。 娘亲死后,沈晏柳被摧残的性子更不讨喜,后来又因府中男丁到了读书的年岁便迁到前边院子去读书,她上一世还庆幸正好摆脱了这个“累赘” 。 前院读书,先生严苛,府里对男丁要求又高,与嫡兄等几位兄弟各自有亲生母亲姐妹嘘寒问暖不同,沈晏柳除了府里常例的供应与关顾,可谓是从没得到过一丝额外亲情的温暖。 他年纪还小。 性子又是怯懦又是偏执的,一开始小心翼翼常在散了学时,想要来自己这个亲姐姐这边说话玩耍,当年都被她拒了。 后来沈晏柳换了方式,大约是太过孤寂的时候,会叫小厮过来,故意找一个借口,说是在她这里找小时的某一件小东西…… 其实如今想来,都是想跟她这个亲姐姐有个联系念想吧。 可是她那时正为了自己的前程算计得昏天黑地,对沈晏柳这一次次的要求却厌烦至极,之后更是对院子的丫头说,凡是沈晏柳那边过来的小厮,一律不理会,直接撵回去就行。 上一世这一天大约也是这样,沈晏柳叫人来找什么东西,她毫不留情撵了走。她那时刚算计了嫡姐,整个沈家都是又急又慌。 只是长公主的寿宴还是要求,嫡母虽然那时对自己又是怀疑又是恨怒,但也无法,一边压着家丑,一边还是得安排赴宴。 她那时心思都在结交贵人上,又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 哪怕在之前听到这些日子沈晏柳像是身子不爽,可他本来就弱,况且府里也会请郎中…… 她完全不在意。 可没想到,就这一次生病,沈晏柳竟然一双眼睛也几近失明。本就腿残,这又雪上加霜,爱看书的沈晏柳再也看不了书,不过十岁的沈晏柳再一次被摧残到几乎成了活死人。 就在半年后,这一年除夕,下着大雪的夜里。 小小的沈晏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拖着病残的身子,用几乎失明的眼睛摸索到了府里一个偏僻的水井旁,跳了进去。 听说捞起来时,早已面目全非。 上一世她活了那一辈子,也曾时不时在深夜想起那死去的幼弟。她一直想知道的是,在那一个雪夜里,那么小的孩子,在一步步拖着残腿走向水井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 一念至此,沈胭娇透过柳叶的缝隙,看着叶子间跳跃的阳光,缓缓闭上了眼睛,默默将什么咽了下去,只觉得苦得叫人窒息。 “姑娘?三姑娘?” 秋月回禀完姑娘,本来正忐忑等着姑娘回应。可见自家姑娘神色有些奇怪,不由试探轻轻唤了一声。 姑娘这是怎么了? “去叫人寻一块木头来,” 沈胭娇定了定神,这才转过脸看向秋月,一笑道,“再去把我从大哥哥那里借来的刻刀,找出来。” 父亲和嫡兄都爱篆刻,前世她为了讨他们欢心,硬生生学会了拿刻刀,甚至不止刻章,刻别的东西也都惟妙惟肖。 “是,姑娘,” 秋月见自家姑娘并未恼火,暗中松了一口气,忙又请示,“那四少爷那边的小厮……” “跟他说,我正给阿柳在找,” 沈胭娇笑了笑,“让他等着,我找到了自然给他拿过去。” 秋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愣着做什么?” 沈胭娇伸手点了点秋月的额头,“咱们快些回院子,你们再去取一点梅子,我要熬一点酸梅汤。” 各姊妹院子都有那些小炭炉,倒不为真的做厨。日常熬一点药、姊妹们一起淘澄胭脂什么的,或者做一点汤水鲜花茶之类,都还方便些。 前世她也有几样做的出色的茶汤之类,只是,从未给沈晏柳做过。 ------------ 6 啊,啊? 夏日闷热,回到墨竹院,沈胭娇索性就坐在院子竹林下的小石桌上,拿了秋雨找来的一块小木料,先端详了一下。 秋月就在不远处,仔细清洗着才拿过来的一些梅子。 沈胭娇眸色轻轻转了转,以往她为何从没留意过这些,心底也从没像眼下这般平静安然。 片刻后,沈胭娇手中的刻刀开始一刀一刀刻下。 纤长柔嫩的十指上,这一次她没有缠东西。以往她既想篆刻讨巧父兄,又怕磨粗了自己细嫩的双手。 如今她抛开了这些,只觉得十指愈发灵巧,做起这些来更是得心应手了。 “姑娘,” 沈胭娇正全神贯注下刀,一个嗓门有点大的小丫头过来禀了一声,“老太太院里的玉嬷嬷来了。” 沈胭娇眼光只是轻轻一颤,刻刀却不由歪了一点。锐利的刻刀一下子划破了一点手指,血滴了下来。 小丫头吓傻了。 “没事,” 沈胭娇止住了急慌慌想去叫郎中的秋雨,一笑道,“擦破了一点皮,你去拿你们平日用的止血粉来,替我敷一点,扎一下压住便好。” 确实有点疼,但疼的却让她感觉这一生如此真实,她心里还是雀跃的。 秋雨瞪了一眼那小丫头,将那吓傻的小丫头先打发去了,她手脚利落的拿过来一点净绢,上了药后,小心替沈胭娇包扎了一下。 包扎好了又小心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色,见姑娘是真的未动怒,心里不由嘀咕: 谁都知道姑娘金尊玉贵惯了,从不用乱用药,生怕留了疤弄糙了肌肤,今日却肯用她们这些丫头才会用的东西了。 这时玉嬷嬷也到了,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纳罕,忙过来关切几句。 见沈胭娇是真的不在意,玉嬷嬷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今日的三姑娘:娉娉婷婷站在那里,明明模样未变,却不知哪里来的一种从容气度,叫人难免从心里多看重几分。 “三姑娘,这是老夫人吩咐给几位姑娘送来的头面首饰,” 玉嬷嬷行了礼,这才忙笑道,“给姑娘的是一套金绞丝红玛瑙的头面,老太太说了,这都不值什么,怕是款式都有些老了,还望姑娘们都不要嫌弃。” “好精巧的手艺,” 沈胭娇一边接了一边由衷笑赞道,“若不是祖母赏赐,我哪里能看到这样的好东西?” 不是她刻意谄媚,这一套要说料子不算太贵重,难得的真是精巧别致,她是真心喜欢。 玉嬷嬷不动声色察看着沈胭娇的反应,见她真没有在意价值,更没有打听其余几位姑娘各得了什么,眼底的笑意这才真切了些。 “三姑娘,” 玉嬷嬷这才又笑道,“这头面是几位姑娘都有的,不过老夫人说了,另有一支蝶恋花攒南珠的簪子,是单送三姑娘的。” 沈胭娇一怔。 上一世她从头至尾从未收到过老夫人额外的赏赐,这一次倒是怎么就入了老夫人的眼了? 等玉嬷嬷离开,沈胭娇笑了笑,她约莫是猜到了老夫人的意思,大约是看她对幼弟的上心,特意赏她的…… 只是她这一世,真不为了这点赏赐。 手指还有点疼,沈胭娇没有在意,没多久便将一只小木马刻得栩栩如生。 “呀!” 秋月秋雨两人眼睛都亮了。 她家姑娘一向刻的东西都是字啊什么的,从没弄过这样可爱的胖嘟嘟的小东西,这可比那街头上货郎卖的玩意儿精致好玩多了。 沈胭娇一笑,先将小木马打磨了一下,又指点着秋月她们捯饬好玫瑰茄,山楂干,做了酸梅汤,尝了尝,又让往里加了一点蜂蜜。 一直尝到满意了,这才让秋月装好,又放了几碟小点心,这才亲自拎了一个小巧的食盒,走去沈晏柳的住处。 这一路过来,沈胭娇没带秋月秋雨,她想一个人见一见弟弟。 沈晏柳住的小院子,其实有后门与沈府的园子相通。不仅沈晏柳,沈家几个兄弟都是如此。 这样,他们几个兄弟既在前院行走方便,回来园子和后宅这边走动也是一样便利。 沈胭娇走得不快,越靠近沈晏柳的住处,她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受。前世早逝的幼弟,过了那数十年,早在她心里已然模糊成一个满是尖刺的影子…… 不能碰,一碰就会被刺痛。 快走到沈晏柳住处的后门时,沈胭娇却碰上了嫡兄沈晏松。 大概是要往后院去,沈晏松带了小厮,正拎着一些东西正大步往这边走着。 “大哥哥这是要去园子么?” 沈胭娇顿住,这边花石铺的小路很窄,她一边随意打了一声招呼一边一笑往路边避了避。 “三妹妹?” 看到沈胭娇和沈胭娇手里拎的食盒时,沈晏松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他知道,这是三妹妹又给自己送些小点心来了。 这三妹妹向来殷勤,凡是新做了荷包香囊,或是新弄了吃食,都会给他这边送一点子过来。 开始他还客气,后来也就习惯了:她爱送,那他就接着呗。自家妹妹,又不用避讳什么。 “我去大妹妹那里一趟,之前英国公府的顾兄,送了我几样难得的好颜料,” 沈晏松笑道,“大妹妹爱画,我给她送过去——你这是给我送的什么吃的?先叫人放在我书房就是了。” 他好友顾南章,不知为何明明人清隽沉冷,却又在京都人缘颇广,像这种难得的好颜料,他在京都的书画坊里都买不到。 “不是送大哥哥的,” 沈胭娇一笑,“这是一点酸梅汤,送给阿柳的。” 沈晏松:“……啊……啊?!” 不是,不是,这三妹妹什么时候给阿柳送过东西?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一直看着沈胭娇从后门进了沈晏柳的院子,沈晏松还有些困惑。反应过来后心里不免有点嘀咕: 那酸梅汤他也爱喝啊! 谁不知道这府里,只有三妹妹做的酸梅汤最好喝,上次他带去太学,他那位一向挑剔的好友顾南章尝了都赞不绝口的……这次竟没他的份了? 沈胭娇没在意嫡兄失落的神色,她从后门进了沈晏柳的院子后,拎着食盒的手心,已经满是细汗了。 ------------ 7 郎中 这时沈晏柳院里的小厮正在晒书,见是沈胭娇来了,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铜铃那般大: 是沈三姑娘来了,竟是沈三姑娘亲自来了! 之前他去墨竹院捎沈晏柳的话,并没盼着三姑娘真能答应。毕竟一直以来,三姑娘从没理过四少爷的事。 没想着今日三姑娘倒没直接撵人,还说了让他等着,找到小木马就送过来…… 本以为是托词,谁知是真的,还是三姑娘自己过来的。 见那小厮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要招呼,沈胭娇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声张。 接着,沈胭娇将那只小木马递给小厮,让他先给沈晏柳送进去。小厮疑惑着接过小木马,一溜小跑进了沈晏柳的小书房。 “四少爷,” 小厮一进去就连忙禀道,“三姑娘送来的小木马……少爷问三姑娘找的是这个么?” “嗯?” 沈晏柳正缩在书房的小榻上躺着咳嗽,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道,“姐姐……姐姐……给我找到了?快……拿过来!” 几乎是从小厮手里抢过来那个小木马,沈晏柳手都抖了起来,眼神贪婪又迫不及待地盯着手中的小木马: 胖嘟嘟的胡杨木的小马,马蹄还高高扬起,像是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的骏马一样,大有一种春风得意的小样子。 沈晏柳无声的瘪了瘪嘴,又使劲拿牙咬住了唇,死活没让眼泪掉下来。 今年夏天太阳很毒很热辣,可惜他在院子一个人待着只觉得心里发寒,身上还冷,咳嗽地想要喘不过气来,难受地躺在那里,满心惶恐不安。 外面的蝉鸣,和闷热潮湿的气息,像是快要将他溺死了一般。他惶恐中只想抓住一丝亲人的关切,明知道姐姐厌了自己,可他还是硬着头皮一次次找个借口让人去姐姐那边走一趟。 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哪有什么小木马,只是在塾学里听族中一个子弟说起过。 太幼小的事他记不得,只记得他那死去的娘,总是拿长长的指甲掐得他浑身都疼。 别说小木马,就是年节时府里老夫人、夫人统一给几个兄弟发的小玩意儿,都被他娘不是砸了,就是给他烧了。 他哪还有什么小时候的东西……明知道没有这东西,可他还是让小厮去找,他忍不住。 哪怕捎个话来也好啊。 只是一次次找借口,一次次失望,失望到他已经快要绝望。 眼下他有点像是在梦里:这是真的么?阿姐真理他了?真给他一个小木马? “四少爷,少爷?” 眼见沈晏柳手抖得厉害,苍白的脸色看着也越来越不对,整个人像是要昏过去了一样,那小厮连忙道,“少爷可是身子不爽?小人去回夫人——” “别——别去……咳咳咳咳——” 沈晏柳憋着的一口气这才吐出来,继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不要……去烦夫人——” 他就算年纪小,就算知道当家的嫡母不会苛待他什么,可府里下人背地总有人说他事多,请郎中也最多。 “你说——” 沈晏柳顺了一口气,突然疯了一般眼角有点赤红地揪住了这小厮的领口,“这小木马哪里来的?是姐姐……咳咳咳姐姐给你的么?还是你叫人去街上买来的!” “是我做的,” 就在这时,沈胭娇轻轻进了门,又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阿柳你……喜欢么?” 她看到沈晏柳的那一刻,只觉得心里的那些尖刺一下子炸了,炸了万万千千个细细密密的小刺,刺进她心窝里每一分每一寸: 沈晏柳太瘦了。 其实她也就比沈晏柳大不到四岁,可男孩子长个子晚,加上沈晏柳又格外清秀瘦弱…… 眼前十岁的沈晏柳,就越发看着可怜了。 沈晏柳猛地转过来脸,像是大白天看到了鬼。 死死盯着沈胭娇,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那小厮的衣领,却一转身扭过去了小身子,又猛地拽起薄被,将自己连头带脚都死死捂了进去。 沈胭娇放下手中的小食盒,冲着那小厮摆摆手。 那小厮连忙退了出去。 沈胭娇走到榻边,就看着那剧烈颤抖的薄被。 “阿柳乖啊,” 沈胭娇声音有点哽咽,轻声唤道,“阿姐看你来啦……你不理阿姐,是要赶阿姐走么?” 薄被下的沈晏柳还是没吭声,身子抖得却更厉害了。 “那我先回去了,” 沈胭娇试探柔声道,“等阿柳什么时候愿意见阿姐了,我再过来看你好不好?” 见沈晏柳还是死死捂着,沈胭娇听他喉咙里的喘鸣音有些重,略顿了顿,便轻轻起身准备先退了出去。 她才没走两步,沈晏柳忽的一下掀开了薄被。 不等沈胭娇反应过来,沈晏柳整个人就从榻上直接冲沈胭娇扑抱了过来。 “阿柳——” “噗通!” 沈晏柳的动作太快了,沈胭娇措手不及,一时没有接住他。沈晏柳噗通一声从榻上跌到了地上。 “哇……咳咳咳……哇……” 沈胭娇还没顾上将他从地上扶起,她的腿已经被沈晏柳死死抱住,继而便是沈晏柳夹着剧烈咳嗽的放声大哭。 沈胭娇眼泪直流了下来。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弟弟瘦的可怜的小身体,任由沈晏柳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 又是过了好一会,哭的歇斯底里的沈晏柳,这才慢慢顿住了哭声。大约是哭急了,喘不过来气,沈胭娇轻轻替沈晏柳抚着后背,柔声哄了又哄。 “……阿姐,” 沈晏柳依旧死死抓着沈胭娇的衣裳,抬着小脸看着沈胭娇,小脸上透着点倔强,“你是……想我了吧?” 说完,他抓着沈胭娇衣裳的手又大了些力气,像是怕一松手,沈胭娇就飞了似的。 “想阿柳了,” 沈胭娇替他擦了一下眼泪,笑了笑道,“早就想了……怕耽搁你念书,一直没过来。” 正说着,她的手感受到了沈晏柳额上的热度,有些热,但并不是高热。上一世也正因这一点,沈晏柳这次生病,郎中才有些大意。 见沈晏柳情绪激动一时难以平复,沈胭娇连忙一边安慰一边让他先不要说话,扶他重新回到榻上。 可正在兴奋中的沈晏柳哪里肯躺下,沈胭娇只好拿了靠枕让他靠在那里。 沈晏柳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沈胭娇,特别听话,沈胭娇让喝水就喝水,让他先换了刚哭的汗湿的衣裳,他也让沈胭娇背过身后自己乖乖换了。 “听说你这几日吃不好饭,” 等他稳当下来后,沈胭娇这才将小食盒拎过来笑道,“刚给你熬了一点酸梅汤,又带了几碟小点心,你尝尝?” 沈晏柳没忍住又瘪了瘪嘴。 怕他再哭,沈胭娇笑着拿手指刮了刮他的小脸蛋:“笑一笑。” 沈晏柳害羞,哼一声扭过脸,手却紧紧抓着沈胭娇的衣角,鼻子有点闷闷的鼻音:“我自己能喝。” “张嘴。” 沈胭娇一笑直接道,“转过来。” 沈晏柳就着沈胭娇手中的勺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喝着喝着他眼眶又红了。 “我要再给你找个郎中瞧瞧,” 沈胭娇眼底也有点酸涩,等他喝了一些后,连忙转了话题,“你这次发热好几天了吧?” “别走,” 沈晏柳急了,“捂一捂汗就不热了,阿姐别走。” 他不要什么郎中,只要阿姐。 沈胭娇只能保证了又保证,以后每日都来看他,他也可每日都过去墨竹院玩……沈晏柳这才迟疑着松开了手。 “好俊的小郎君,” 沈胭娇笑着哄他,“等你这次病好了,咱们一起园子里看花看鱼去,或者出去,到大佛寺外的山道上看那猴子去——” 沈晏柳眼睛顿时一亮:“当真?” 霎时的雀跃让他小小尖尖有点苍白的瓜子脸上,立刻染出一丝激动的红晕来,配上他清澈好看的桃花眼,真是一个小小的美男子。 沈胭娇抿嘴一笑点了点头:“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 沈晏柳这才真实接受了阿姐并未嫌弃他的事实,终于似乎踏实了下来,由于之前情绪一直处在激动中,这时略有一点松懈,他有点支撑不住,靠在那里昏睡了过去。 沈胭娇将小木马放在他的枕边,又叫来小厮守着他后,叮嘱了几句,这才出了沈晏柳的院子,走向嫡兄沈晏松那边的院子。 不为别的,她说找一个郎中并不是为了哄沈晏柳,而是真有其事: 上一世,应该是在这个时间往后的五六年左右,她记得顾南章曾往国公府里,带过一个江湖郎中,那人秉性古怪却又医术高妙。 她还记得顾南章也曾大致说过,说那神医其实来了京城好几年了,但由于这人说话行事看着不靠谱,一直都没贵人信他,只在市集中瞎混而已。 那推算一下……这时候那位神医只怕已经在京城了。 只要找到那神医,沈晏柳这次的病,大约就不会造成将近失明的后果了。 可是京城这么大,不同前朝的市集时间的管控,市集相对开放自由又繁多杂乱……她到底去哪里能找到那神医? 问顾南章?可这时顾南章应该还不认识这神医。 不过还好,她隐约记得顾南章说过,要不是他也常从那个地方经过,也不会留意到那个神医。 那就是说,那神医平日所在的地方,是顾南章平日也会常有经过的地方。 一念至此,沈胭娇抬手捏了捏眉心:本不想这一世再和这人有什么瓜葛,没料到还有牵扯到这人的时候。 而且这事,还不能直说,还不能拖延太久。 …… “阿嚏。” 此时京城英国公府,顾南章书房内,正冷着脸沉吟盯着一个旧匣子的顾南章,忽而打了一个喷嚏。 “爷?” 正端着一个小炭盆走过来的小厮,听见连忙道,“可是被风扑了,受了风邪?” 不然好端端的,大夏天的让他弄这个炭盆过来?怕不是发热畏寒了? “没事,” 顾南章示意小厮将炭盆放在这边后,一摆手道,“你下去吧——” 小厮疑惑退了下去。 顾南章这才打开旧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来。 烧了它。 这是他重生以后,想着从沈府回家中后做的第一件事。 ------------ 8 疼么 荷包拿起后,顾南章看着冒着火星的炭盆,想想初见,又想想上一世那些年。他轻嗤一声,随手将荷包丢进炭盆。 在火星乍冒的那一瞬间,顾南章眼前却似又飞快闪过那一抹颤颤巍巍粉荷花的清新娇艳。 没等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冒着火星的荷包已经被他从炭盆中又抓了回来。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顾南章脸一黑:这毛头小子一般的做派,真是刚刚的自己? 顾南章神色冷冷又扫了一眼炭盆,回手将那烧坏了一点的荷包,又丢回匣子里: 这炭盆的兽头瞧着雕的不好,下次换个炭盆再烧。 况且他还有一件要事要办,得空了再烧。 …… 沈府这边,沈晏松的书房里,沈晏松听沈胭娇说完,满脸都是疑惑不解。 “三妹妹在说什么?” 沈晏松皱眉道,“你刚在说,要去市井中寻一个郎中?给四弟看病?” 这三妹妹哪根筋是搭错了么? 王医官的医术可是许多京官府上都信得过的,他若是治不好四弟阿柳,一个市井的江湖郎中能治好? “你若是信不过王医官,” 沈晏松眼见沈胭娇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眼光闪了闪,眼底的平和微微一敛,缓缓道,“咱们可以去请医署内别的医官来——” 莫非三妹妹是疑了府内掌事的母亲?觉得府内请来的医官不行? 沈府请的郎中,都是从京城医署里请的有身份的医官,就连府里老夫人病了,也一样请的这个王医官。 他高门嫡子,心思并不少。 见沈胭娇似是不信这王医官,沈晏松内心难免不悦。 “不是王医官不好,只是我听说,” 沈胭娇忙找了一个借口,“那神医最能治好那些性子古怪的病人……阿柳的性子,大哥哥也是知道的。” 沈晏松神色这才一松。 这一点确实。沈晏柳性子有些乖戾,之前开的补身子的药,听小厮说沈晏柳时常倒了或摔了药碗,王医官也是时常为此头疼。 “大哥哥,” 沈胭娇眼眶有点红,“这事我万万不敢求父亲母亲的,只求大哥哥帮我一次。” 沈晏松点点头。他们父亲沈恪名如其人,对子女都是严苛管教,母亲持家方正,也不敢越一点规矩。 这种跑外面找江湖郎中的事,他们都万万不会应允的。 “你手怎么了?” 就在这时,沈晏松一眼扫见沈胭娇裹着细绢的手指,上面隐隐似有血迹透出,忙问了一声。 “为阿柳刻了一个小木马,” 沈胭娇解释道,“不小心蹭破了一点皮。” “疼么?” 沈晏松一皱眉。 沈胭娇点点头,柔柔道:“疼。” 上一世她深知父兄的性子,只想讨好算计,从不肯露出一点失误让父兄责训的……这一世她照直说了,责训便责训。 “如何这般不小心,” 沈晏松神色有点关切,一边责备一边又忙忙道,“快让我瞧瞧,伤的重不重?敷了药没有?怎么包扎的这么草率!” 说着抓起沈胭娇的手,就要细细看过。 沈胭娇一辈子从未得到过嫡兄的这样关切,一时有点怔了,回过神忙抽回手笑道:“早没事了,这药好着呢!” 沈晏松还是看了,见血确实早已止住,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大哥哥,不说我的手了,你叫人备车,让我出去找郎中罢,” 沈胭娇第一次试着在沈晏松跟前撒娇,“大哥哥,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嘛——” 沈晏松显然也没想到三妹妹也有如此小孩一般的憨娇情态,更没想到三妹妹私下也会和他如此亲近,一时间眼神都温柔了:“放心,好罢——” 本朝其实民风还算开放,只是权贵家族自然就讲究多,沈府一样规矩多些,闺中女子不是不能出门,而是须有长辈或者兄弟陪同,嬷嬷丫头跟着。 沈晏松很快就让人备好了车子,叫了一个他院子里的嬷嬷跟着坐在车里服侍,他骑马随在车旁。 京城太大,沈胭娇先是去了最大的一个市集,这边有城隍庙,且距离太学那边,也不算太远。 沈胭娇推测着,前世顾南章时常会路过的市集,这一带一定是其中之一。 可找了一圈下来,沈胭娇却没找到那人。 “三妹妹,这么瞎找也不是办法,” 又找了两个小市集无果后,沈晏松骑马贴近车窗道,“你仔细想想,你是听谁说的这个郎中?” “让我再想想……” 沈胭娇自然不能说实话,她在心里飞快推测了一下,顾南章可能会常路过的地方,忽而眼中一亮。 “大哥哥,” 沈胭娇叫住大哥道,“你是不是常和朋友一起去西栏那边打马球?” 她大哥马球打的好,常去西栏那边打球。她上一世知道顾南章也是一样打的一手好马球。两人既是好友,顾南章说不定也是常去西栏。 “是啊,” 沈晏松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和找郎中什么关系? “快,快去往西栏走的那条路,” 沈胭娇没有多解释,催促道,“天色有些晚了,那边的小西市的市集就快散了。” 沈晏松虽然疑惑,不过也没顾上多问,当下就命车夫加快了速度。 到了这边小西市市集时,果然已经散了不少。很多商贩已经离开,没离开的也在收拾各自的摊子。 这边小西市不算大,路也有点窄,沈胭娇索性从车子下来,在市集上转了一圈,正焦灼时,不经意突然看到了什么,沈胭娇眼睛一下子亮了。 “找到了!” 沈胭娇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对面一个小摊子。 沈晏松将自己的马鞭丢给车夫,下了马也跟着走过去。 看到这个摊位时,沈晏松直接无语了。 简陋的摊位上,并没有人,只有拉的一个字幅,上面写着一行字:死的医不活,活的能医死。 “你确定?”沈晏松觉得十分荒唐。 沈胭娇却顾不上回应他,她正急急向四周人打听:“这摊位上的老先生哪里去了?” “姑娘问那个酒疯子?” 终于有一个正收拾摊位的小贩回了一句,“听说他这两日要去城西会一个旧友喝酒——这酒疯子不靠谱的很,摊子都不管了!” “他何时去的?去了多久了?” 沈胭娇急切问道。 “半个多时辰了吧,” 那小贩想了想道,“骑着他那头小毛驴呢!那小毛驴瘦的要死,走路都是晃的——不过这时候只怕快出城了。” “大哥哥我们快追——” 沈胭娇是真急了。 神医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沈晏柳的病等不得,她怕啊! 沈晏松无奈,只能急忙带着车马追向城门。 到了城门前,却见城门已经关了。沈胭娇心头一凉,正急的时候,就看到城门里这边路旁,有个发髻乱七八糟梳着的,上面还插了一根枯树枝当发簪的老头。 “我看到他了!” 沈胭娇大喜过望,“大哥哥,那边就——” 话没说完她一下子顿住了: 那老头面前,正站了一个身形清瘦颀长的男子。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那男子转过脸看了过来,沉冷的眼神在黄昏里分外清冽。 ------------ 9 治病 沈胭娇此时一手掀开着车帘子,一手扶着车框边,露着半张脸看着那边那人,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 顾南章。 此时一阵风过,轻风卷起了顾南章的衣角,那人就站在那里没动,却偏偏像是随风卷过来一片压抑逼人的气息。 顾南章为什么会在这里?沈胭娇定了定神后,也有点琢磨不透……莫非前世顾南章结识这神医,比他自己说的要早几年? “顾兄!” 沈晏松看到顾南章时倒是十分兴奋,“你如何会在这里?” 继而他就留意到了顾南章跟前的那个脏老头,不由眼底一片讶异:他那顾兄,竟然也信这个江湖郎中? 顾南章眼底精光微微一动,一笑走过来与沈晏松打了招呼,视线似是不经意般从沈胭娇脸上扫过。 他也没想到,沈胭娇会来这里。 算计? 这一次算计嫡姐落水没成?继而又想来这里,与自己有一番偶遇? 顾南章眯了眯眼,压下心底一点疑惑:他这次出来,可是与任何人都没讲过。这位神医,上一世他相逢恨晚,这一世,他才在回府办了一点事情后立刻赶来寻找这位奇人。 沈胭娇若不是为了他,如何又会出现在这里? 顾南章眼光沉沉,不动声色询问了沈晏松几句,很快得知,沈胭娇竟也是为了这个神医而来。 这就怪了,顾南章眼光一闪,倒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沈胭娇竟然已经知道这个奇人了? 可明明前世,直到他将这个奇人带回国公府时,沈胭娇似是从未听说过,还曾说江湖郎中不可轻信。 “顾兄也信这人?” 沈晏松却是十分兴奋好奇,看了一眼这位所谓的神医老头,没忍住抽了抽嘴角:这真是比那街上的叫花子没强到哪里去啊。 “你们这些贵人呐——” 这时那老头急了,跺脚道,“城门都关了,拦我做什么?我的酒没了——你们赔我的酒!” 急着要去朋友那边喝酒真是的。 “我给你好酒,” 顾南章转过身又对着这老头躬身一礼,“先生,金枫酒肆的竹白酒——先生可还看得上?” 对这位神医的脾性,他已是最了解不过。本名叶堃,前世叶堃到了后来,已是他亦师亦友般的存在,一直到相识四十年后,叶堃一百出头的年纪无疾而终,也是他来操办的后事。 神医叶堃喜欢的酒,他自然清楚。 “竹白酒?” 果然一听这酒,叶堃一双小眼都亮了,嘿嘿挠了挠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那可是贵着呢?你真送我?” 金枫酒肆是这京城的老字号,竹白酒更是其家的珍品酒酿,卖的不是一般的价钱,他老人家是真买不起。 “自然当真,” 顾南章又是一礼,“先生且随我来,我替先生安排了一处地方安身,先生若不嫌弃,每日好酒管够。” “当……当当当真?” 叶堃乐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他浪荡江湖这么多年,走遍天下无数地方,这时候上了年纪,只想找个地方安稳下来,每日能去热闹地方,听个曲啊书的,最好是每日能喝酒管够…… 只是可惜他半生随性浪荡,没有一点积蓄,喝酒都得靠行医积攒的人情,好酒是喝不起啊喝不起。 “叶先生!” 眼见那神医跟顾南章说完牵着驴要离开,沈胭娇连忙上面叫了一声,“求求您救救我阿弟——” “你怎么知道我姓叶?你是谁?” 叶堃明显十分吃惊。这些年他行走江湖,也没跟人特意说起过他的名姓,别人问起,他只说绰号酒疯子。 这姑娘一上来叫出他的姓氏,是真吓了他一跳。 沈胭娇:“……” 她情急之下有点大意了。 “我是方才听他叫的,莫非先生不姓叶?或是我听错了?” 沈胭娇飞快瞟了顾南章一眼,立刻打了个马虎眼,赶紧转回话题,“先生救救我阿弟——救救阿柳!” 她一边说着,没有犹豫,直接给这叶神医跪了下去。 她也知道这神医的秉性古怪,最烦贵人的吆五喝六眼中无人的样子,脾气硬的很。 “三妹妹!” 沈晏松看到吃了一惊。他们沈家请郎中,就是请到御医了,那也只是循例行礼问候,何时曾向郎中行过如此大礼? 三妹妹竟为了阿柳,肯给一个江湖郎中行如此大礼。是谁说三妹妹貌似人情上淡薄了些?明明是这般手足情深。 顾南章早在沈胭娇叫出“叶先生”三个字的时候,就眼光一跳:他确信他方才没有说出叶堃的姓氏。 他心中疑惑陡起,可没来及深思,就看到沈胭娇盈盈冲叶堃跪了下去。 此时天色已是越来越暗,昏淡的光线下,沈胭娇的身形显得十分娇弱,情急下抓着叶堃衣袖的手指,越发白的如玉一般。 她被风吹乱了一点鬓边的发丝,贴舞在她的脸颊,更衬出她容色的艳绝惊人来。 但这都不是最令他诧异的,最诧异的是,此时沈胭娇满脸的恳切之情,以及,已然一颗一颗大滴滑过脸颊的泪珠。 从没见过她这种真切情动的样子…… 顾南章沉沉站在夜色中,神色似乎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内敛沉稳,一句话也没多说。 “哎呦这小娘子——可别折煞老夫了,” 神医叶堃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贵家女子竟肯当街跪他这个江湖郎中,看到沈胭娇哭了的时候,他连忙哄道,“快起来快起来……我这个老头子见不得小姑娘家家的掉眼泪,你既信得过我,那我大不了随你走一趟——” 说着又赶紧补充,“先说好,我这医术嘛……早在摊子上挂出来了,死的医不活,活的能医死,你确定用我?” “求神医救我阿弟,” 沈胭娇没有废话,截然道,“医好了,我拿好酒谢先生,若是医不好,我信那是他的命。” 叶堃难得认真又打量了一眼沈胭娇:“怪难得的……那就走一趟瞧瞧?” 说着又看向顾南章,明显也舍不得顾南章说的好酒。 “阿柳是谁?” 顾南章却没立刻回应叶堃,而是看向沈晏松问道。 “是我四弟沈晏柳,” 沈晏松忙道,“也是三妹妹的胞弟——还请顾兄体谅,先让神医来我沈府一趟。” 顾南章微微一怔。 前世他记得听沈晏松偶尔提及,他一个身有残疾的小弟,在除夕夜没了……说的就是这个沈晏柳吧? 心里带着疑惑,顾南章没拒绝,叶堃也被沈晏松接到了沈府。 由于怕父母责怪,沈晏松让小厮和那个嬷嬷都别声张,只给门房说他找了一个做杂活的工匠进来有事,就这么将叶堃带了进来。 幸而叶堃根本也不在意这些,替沈晏柳仔细诊过脉后,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 “如何?” 沈晏松试探问道。 叶堃搓了搓脸,脸上的皱纹都快搓成一团了,有点烦躁说:“这孩子心太重了,肾水不足,心火自用,口舌焦干……先天又不足,实症虚症夹杂一起,寻常郎中只怕用药有些偏颇。” “我阿弟的病能治么?” 这时沈胭娇安抚好了沈晏柳,过来这边急切问道。 “按我的方子去抓药,” 叶堃也不谦虚,“小孩子家家的,到底年轻,病好了只要好好调理,身体一样也能好起来。” 沈胭娇霎时松了一口气。 人心不免得陇望蜀,沈胭娇没忍住又问:“先生,我阿弟的腿——” 叶堃烦躁抓了抓头道:“那没治了——痿躄之症,初发时我还能医个七七八八,这都几年过去了……神仙下凡或者能救。” 听了这话,沈胭娇其实并不太过失落,她早就知道,阿柳的瘸腿是没治了,她这次能保住阿柳的眼睛不瞎,就心满意足。 按照叶堃的方子拿了药,沈晏柳在沈胭娇的看顾下,老老实实,甚至是开开心心服了药:他阿姐在,别说这是药了,就算是毒,只要他阿姐让他喝,他也一口不落全都咽下去! …… 叶堃的方子确实厉害,这才两三日过去,沈晏柳已经是完全不发热了,整个人精神头一下子好了不少。 沈胭娇这几日心思都在沈晏柳身上,到了长公主寿辰的时候,沈二夫人带着几位嫡姐她们一起出府祝寿赴宴去,她也没半点分心。 这天黄昏,她陪沈晏柳一起吃了点东西,这才回往自己的院子。 还没走到墨竹院,就见秋雨和几个小丫头,在院门那边一起嘀咕着什么。 “姑娘,” 一见沈胭娇过来,秋雨忙忙迎过来,小声道,“姑娘听说了没?今日夫人她们从长公主别业那边回程,路上……大姑娘那边……出了点事情。” 沈胭娇脚步一顿。 ------------ 10 喜事 “什么事?好事还是不好?” 她看向秋雨,心却忽而悬起。 “好……不好……” 秋雨纠结地看着自家姑娘,小心道,“不不不……是好事可又……说不清——” 沈胭娇将秋雨叫进房内,这才让她仔细说一说。 原来沈二夫人她们从长公主那边赴宴回来的时候,路过隆安寺。隆安寺虽然不和大佛寺一样是国寺,可也是京都附近的一大名寺。 尤其听闻求姻缘、求安康之类很是灵验,京都女眷也一向是趋之若鹜。 沈二夫人大约是觉得顺路,又加上有别府的夫人相邀,就带着沈胭柔等人,一起去往隆安寺上香。 谁知车马在去隆安寺的山路上,遇到了几头野猪。野猪闯进车队,惊了驾车的马匹,那马带着车子开始在路上冲撞。 偏偏是沈胭柔的车子,撞到山石后沈胭柔被撞飞了出来。 骑马路过的安郡王世子,在沈胭柔跌出车厢的时候,纵身下马堪堪将她接了个满怀。 听完了秋雨说的事,沈胭娇:“……如此么?” 她看着兽头香炉中氤氲而起的香雾,一时间怔楞无语:她万万没料到,这一世哪怕她没算计嫡姐落水,嫡姐依旧出了岔子。 “姑娘?姑娘?” 秋雨说完,见沈胭娇不语,有些忐忑叫了一声。 “大姐姐没事吧?” 沈胭娇低头抹着嬷嬷才递过来的茶盏,垂下眼睑掩饰了眼底的情绪。 “听闻大姑娘是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旁边的嬷嬷忙也补充道,“这时候那边院子正忙乱呢……郎中已经瞧过了,身子该是没事的。” 沈胭娇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那是去往隆安寺的路上,想来也有不少闲杂人等……众目睽睽之下,这事想掩住,只怕也掩不住。 “救人的是谁?” 怕自己听错,沈胭娇又问了一遍。 “听闻是安郡王世子,” 秋雨忙道,“这时安郡王府也来人了呢——” 事关沈府千金的名誉,安郡王府那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安郡王世子……” 沈胭娇默念了一句,心里又安稳了不少。不是前世那个纨绔子弟,而是安郡王世子。 这安郡王是本朝郡王中的闲散王爷,但却是皇族一脉,不是异姓王,因此就算闲散,也是朝中无人敢小觑的皇室权贵。 安郡王世子那人,听闻也是英武挺拔,是皇室子弟中一等一的好人物,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只是这两年随大将军在西北剿匪,受了伤就在西镇疗养,一直未曾在京都久居,也就暂时没有议亲。况且皇室子弟议亲,事情繁杂没有可能一时能定了的。 “老奴说句不该说的,” 嬷嬷在一旁觑着沈胭娇的脸色,笑着试探道,“要说尊贵,比英国公府那边自然是好多了。” 英国公府那边英国公夫人是继夫人,养在她名下的顾南章原本只是庶子,而安郡王世子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 且安郡王世子就算容貌比不上顾南章,可男子么……好容貌并不是太过重要。 沈胭娇也是深知这些,夜里躺在榻上却又辗转难眠:这一回她倒不为嫡姐担忧了,她担忧的是自个儿。 就怕以前世那英国公继夫人的心思,嫡姐这边不成,这位继夫人会把主意再打到她身上来。 本以为这一世与顾南章不会再有什么瓜葛,眼瞅着情形叫人有些闹心。 …… 这事发展的很快,也就这几日,安郡王世子与沈府嫡女沈胭柔的婚事已经定了。 不出所有人意料,安郡王府那边对沈胭柔是十分满意,而沈府这边,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况且事情已经出了,有这样一个结果,对于双方都是最好的安排了。 就连皇族宗正那里,也都为这桩意外的姻缘,大开方便之门,一系列礼程很快都一一办妥。 此时沈府内外,以及安郡王府内外,都是喜气洋洋。 沈胭娇甚至在一向严苛的父亲脸上,都看到了久违的笑意,明显也对这桩婚事还是满意的。 至于英国公府那边,也知道事出意外。 况且英国公府这边,议亲的正式流程还没走,纳采、问名都还不曾有过,虽说失了心仪的联姻,可府上也不会丢了颜面,只不过英国公夫人遗憾叹息而已。 没了沈府嫡女,英国公继夫人嗟叹了两日后,还是想和沈府结亲。 和沈府结亲,不止对英国公府有利,且她娘家那边是皇商出身,因少了几分清贵的文人气,在京都也是被一些权贵狗眼看人低的。若是和沈府这样的清贵书香门第结亲,连她都有颜面了。 上次见沈胭娇,她感觉这庶女行事有些带刺,那嫡女沈胭柔更好。可这嫡女不是不成了么? 这庶女,她捏着鼻子也认了,带刺就带刺,大不了等嫁进来后,她再好好调教。 这么想着,英国公继夫人到底不顾之前顾南章私下跟她说的,不想和沈府结亲的话,还是又暗中给沈府递了信儿。 沈府这边得到信后,沈老夫人亲自叫人将沈胭娇叫到了自己身边。 沈胭娇在墨竹院得到信儿后,只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一脸无语地到了老夫人这边。 沈胭娇行了礼,被沈老夫人携了她的手拉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祖母唤我何事?” 沈胭娇轻声问道。 “三丫头啊,” 沈老夫人含笑道,“你的福气到了。” 若是沈胭娇能嫁到英国公府,沈胭柔嫁到安郡王府,对于沈府来说,可不是双喜临门了? 本来儿女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们沈家,是书香门第不假,却是不会卖姑娘求利益的。真正疼姑娘的贵人家,谁家会真的盲婚哑嫁? 要看家世利益,也要看儿女缘分。不然一辈子怨偶,过的凄凄惨惨的,那便不是真的疼孩子了。 不过想来这次三丫头该是满意的。 这么想着,沈老夫人笑着轻声将英国公府的意思掩饰着说了一下,而后笑眯眯看着沈胭娇。 沈胭娇:“……” 她垂头没吭声,继而泪珠就滑落了下来,这点戏她还是说来就能来的。 “如何了?” 沈老夫人惊诧之后忙道,“你竟不愿意?” 沈胭娇依旧垂泪不语。 沈老夫人万分不解:“这般的家世,这般的人品,这般的容貌……你都看不上?” 若是连顾南章都看不上,那满京城还有什么男人能入了三丫头的眼? “是了,” 沈老夫人看着一直垂泪不语的沈胭娇,先是皱眉愣了片刻,继而想到了什么,一脸了然地笑着往靠枕上一靠,“我怎么忘了,你自小就与你云山表弟亲近,那时我还当是小孩子玩闹——” 沈胭娇:“……” 她一下子都愣了,云山表弟……这才突然想起,那云山表弟,是沈老夫人唯一的女儿沈宁所生,傅云山。 这傅云山小时常来沈府玩,自幼姊妹们都一起的,后来傅家外任,去了江南,况且也都大了几岁,见的也少多了。 她与云山表弟亲近…… 明明是那傅云山太憨,她和傅云山亲近,是因为每次都能从傅云山手里算计一些好东西。那傻孩子属于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的那种。 ------------ 11 姊妹 这时为了能让沈老夫人拒了英国公府那边的联姻,沈胭娇一愣之后,也没辩解什么,继续垂泪,继续装。 沈老夫人本来仔细看着沈胭娇的反应,见她果然睫毛颤了颤,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既是这样,也罢了——” 若真要亲上加亲,她也不会不答应。只是傅云山还小一岁,倒也不急……等下次傅家回京,问过也可先定了下来。 沈家委婉回了英国公夫人的信,英国公这位继夫人一时有些气恼,正巧看到顾南章见了英国公后出来,她直接将顾南章叫到了跟前。 “母亲有何吩咐?” 顾南章不紧不慢施了一礼。 英国公夫人一看到他这软硬不吃的样子就头疼万分,这继子,她是费尽了心思也拿捏不住。 什么叫阳奉阴违,什么叫绵里藏针,什么叫虚与委蛇,什么叫不即不离……自从将这继子收在她名下,这些感受她体验了一个遍。 挑不出他的错,拢不住他的心,什么时候跟她这个继母都是不冷不热的清淡疏离。 “你也不小个人了,在京里,你这人品样貌,也是独一份,你怕不是以为自己就是个天仙了吧?觉得人人都上赶着嫁你?” 英国公夫人心里带着点气恼,况且她娘家书香味淡了点,她自幼也没用心读过什么书,说话就直了些,没忍住奚落了几句。 顾南章神色不变,微微一躬身:“儿不敢。” “你嘴里说不敢,” 英国公夫人数落道,“什么时候真不敢了?这家里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你就只嘴硬——” 说着气恼道,“你先还说不想和沈府结亲,别说沈府大姑娘了,人家三姑娘还看不上你呢!” 顾南章:“……” “母亲这是又向沈府提及联姻之意了?” 顾南章哞色微微一沉,他已经跟继母说的很明确了,谁想继母竟然根本没听他的。 “说了也白说,” 英国公夫人感受到继子眼光的压迫,不自觉躲开了顾南章的视线,有点心虚地嘀咕道,“你但凡争气些,也不至于被人拒了。” 说完这些她自己出了气,可也知道口无遮拦又得罪了一次继子……没好气只能哼一声转进了房内。 顾南章直到回了自己书房,心思竟一直也静不下来。 他从没为这个继母的话真正扰乱过心思,但今日却不同了……耳边似乎一直在重复那句“人家三姑娘还看不上你呢——” 沈胭娇竟然看不上他? 这一次,沈家大姑娘出了岔子,沈胭娇竟然没有算计着补上来与他们英国公府联姻。 这一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她竟然看不上自己了。 蓦然想到那一日,在神医面前,沈胭娇脸上大滴大滴的泪珠和她那眸中动情真切的潋滟水色…… 都是上一世他从未见过的鲜活样子。 看不上他……到底是看上了谁! 顾南章眼底闪过一抹沉沉的寒凉。 “哟少爷,” 这时候小厮正替顾南章把书架上的书整理了,一转眼见顾南章站在铜镜前冷冷盯着那铜镜,不由吓了一跳,“这铜镜小的今日一早才擦过的——” 难不成是主子嫌弃这铜镜不亮了?不然为何站在那里盯着看不停。 顾南章冷着脸吩咐:“把前两日得的那块墨找出来,我明日拿去太学送与沈兄。” 看来是他和好友平日说话少了些,消息迟钝了些。 …… 这几日下起了雨,多了些凉爽,可也凉不下沈府的喜气和热闹。沈二夫人已经在老夫人的敦促下,开始为沈胭柔准备嫁妆。 没办法,三书六礼一过,安郡王府那边对这婚事像是望眼欲穿,恨不得立刻办了似的,婚期定的很紧,年前就要大婚。 沈胭娇搪塞了老夫人那边,拒了英国公府的联姻,想到这辈子再也不会重蹈覆辙,是难得的轻松欢愉。 加上沈晏柳身子大好了,沈胭娇这些天竟是两辈子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这日午后,雨也停了,沈胭娇接了沈晏柳一起在园子里拿着小钓竿钓鱼玩闹的时候,就见大姐姐沈胭柔,和二姐姐沈胭婉、四妹妹沈胭巧都一起过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 沈胭柔一见沈胭娇就笑,“叫我们好找。” 沈胭娇笑着放下钓竿,过来笑道:“找我做什么?” 说着她有点疑惑地看向沈胭婉。 沈府姊妹四人,她和嫡姐沈胭柔都是沈府二爷沈恪所出,沈胭婉是伯父沈严的独生女儿,容貌随了她们伯母,眉重了一点,多出几分英气勃勃的飞扬神采来。 只是这二姐姐沈胭婉,向来与她沈胭娇不对眼,极少主动跟她一起说话玩笑的,前世她只以为这位二姐姐大约是看不上她这个庶女,因此也心中记恨,算计过这二姐姐几回。 沈胭巧是叔父所生,年纪和沈晏柳差不多,圆圆脸儿有些稚气,心思单纯,也是沈胭婉的跟屁虫。 也就是说,前世,除了性子温柔的嫡姐沈胭柔,沈家其他姊妹,跟她沈胭娇一向都是面和心不和的。 这时突然一起找过来,沈胭娇难免心中有些诧异。 “你二姐姐要做个香囊,” 沈胭柔笑道,“想弄个别致的绣法——你的针线是一等一的,我带她过来向你讨教了。” 沈胭婉这时也看着沈胭娇。 她其实并不想过来,沈胭娇的一些做派她是看不上的,且这三妹妹心思太重,用心不纯,以往见过她给大姐姐说针线……还没教会大姐姐,大姐姐桌上的摆件已经被她算计走了。 只是这次沈胭娇对沈晏柳的细心照料,不免让她有些改观。因此被沈胭柔带过来这边,她也就疑惑跟了过来。 “这样啊……” 沈胭娇一听就笑了,“这好说呀——想绣什么?我来教你。” 沈胭婉似信非信地试探说了说。 但令她讶异的是,这三妹妹竟然真就耐下心来,就在这亭子里,一边拿起针线,一边跟她细细说了…… 说的明明白白,她也不是蠢人,一听就听懂了。 “三妹妹真是心灵手巧,” 用学来的法子绣出一支枝叶,看着栩栩如生的绣工,沈胭婉难得由衷赞了一句,“这双手怎么没生我身上?” “送你吧,” 沈胭娇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忽而就起了玩心,伸出双手在沈胭婉双臂上一搭,莞尔笑道,“拿去拿去——” 沈胭婉一怔,继而失笑。 四姊妹在亭子里笑成一团。 进了园子就看到这温馨和气一幕的沈晏松,忽的顿住了脚步。 ------------ 12 风骨 沈晏松从没有看过沈家四姊妹这般融洽过,且沈府规矩严苛了点,家里气氛一向有些凝滞。 他信守的处世之道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一直私底下认为,一个大家族若要长盛不衰,必然是要有内在的生机盎然。 而那一点盎然之意的根基,在外是天时地利,在内便是人和。 这一点他倒是和祖母沈老夫人想法一致,极为看重的一句话便是:“家和万事兴”。 眼下看到这一幕,他自然从心底里觉得舒畅。 “大哥哥过来了,” 沈胭娇一眼扫见这边的沈晏松,连忙站起来笑道,“如何大哥哥也得了空?” “这几日都在家里,” 沈晏松一笑解释,“才进了太学那边若水堂,闲暇自在的时间多了些。” 他这么一说,沈胭娇等人顿时都是眼中一亮:“若水堂?大哥哥进了若水堂?” 谁不知道,如今京都太学里,最优的太学生都会被选进若水堂。进了若水堂,便是拿到了那些名师们的认可推举。 就算在后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般的春闱会试时落榜,有了若水堂的身份,还能直接去参加朝中另外的博学宏词科的考试,那录取的比例可是要好多了。 或者说,进了若水堂,再凭着沈家的背景,沈晏松入仕的路子已经铺的差不多了。 沈胭柔先笑道:“大哥哥进了若水堂,那每月除了朔望两日要去那边听讲外,其余时间都是自在的了?” 沈晏松含笑一点头。 若水堂那边,都是京中太学的佼佼者,更多时间还是要靠着自学探究。这样一来,比起之前太学的严苛学习管束,自然是自在了不少。 就在这时,沈晏松留意到那边一直没说话的沈晏柳,便一笑走过去道:“四弟钓鱼时也不忘读书么?读的什么书?” 沈晏柳明显吃了一惊,继而慌乱将书往身后一塞。 看到他这个样子,沈胭娇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过来,走到沈晏柳身边一笑蹲下身,看着弟弟柔声道:“不要怕,把书给大哥哥看看。” 她知道沈晏柳为什么慌张。 她父亲沈恪其实有些迂腐,族里的塾学也是偏重经史。毕竟科举是重经史,族中子弟,哪一个日后不想科举晋身入仕的? 但沈晏柳不同。 他有残疾,正常的科举路子他是没有希望的。况且沈晏柳偏爱一些术数、持筹握算、方志地理等等方面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在父亲沈严眼中,都是小道,是杂务,是“闲书”,难登大雅之堂。 今日沈晏柳钓鱼时,也带了一本父亲沈严眼中的“闲书”,知道嫡兄在家族中的威信,因此阿柳是怕嫡兄责训。 “原来是这书,” 沈晏松疑惑看了,一点头道,“太学分斋也有这些,只是……” 只是不是大道而已。 不过沈晏柳也不会靠科举晋身,这书既然喜欢,看了就看了。 “大哥哥,” 见沈晏松并没说什么,沈胭娇心疼看一眼弟弟后,转脸看向沈晏松,恳切道,“你能不能跟父亲说说,给阿柳寻一个这方面的先生来?” 阿柳虽聪明,可到底还小,想学就要有高人指点一二。 “这——” 沈晏松一愣之下,还没来及多说,就看到父亲沈恪正站在亭子边的海棠树下。 “父亲。” 沈晏松连忙一礼。 沈家子弟都惧怕沈恪,连沈晏松也不例外。他也没想到,平日里极少进园子的父亲,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且不知道已经到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之前姊妹兄弟间的笑语暄暄。 沈胭娇等四姊妹也吓了一跳,连带着沈晏柳一起,齐齐向沈恪施了一礼。 沈恪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 近日与安郡王那边的联姻,他很是满意,心情也难得轻松不少。他也是偶然间心血来潮,听小厮说园中放鹤庭那边,新得了安郡王世子送来的两只大雁,便想着过来一观。 谁知半路就听到几个孩子的笑语。 家中极少有这样的笑闹声,他疑惑间一时顿住了脚步,就听到了沈胭娇和沈晏松之间的对话。 “你方才说了什么?” 沈恪板着脸看向沈胭娇。 这个三女儿在他跟前向来乖巧,一向不会做不合他心意的事情。他觉得方才也有可能没有听错了。 沈晏松有点紧张地看向沈胭娇,飞快冲她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千万别惹父亲生气。 沈胭娇却好似没看到沈晏松的眼神一般,抬脸直视父亲沈恪的眼睛,一字一句又把之前跟沈晏松说的话,给父亲重复了一遍。 沈晏松:“……” 他就算没看父亲,都感觉到父亲身上的冷气了。 旁边沈胭柔等姊妹几个,已经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都替沈胭娇捏着一把冷汗。 “就算阿柳不入仕途,” 沈恪沉声道,“圣贤书又怎可不读?我沈家子弟,从没有不学无术之辈。”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 沈胭娇认真解释道,“夫子施教,不该是各因其材么?” “糊涂!” 沈恪大约没想到这三女儿竟然还敢跟自己顶上了嘴,不由愠怒道,“你闺阁女儿懂得什么?不读圣贤书,不蒙圣人教化,岂不是跟野人无异?” 沈胭娇轻轻跪下,依旧不慌不忙地看向父亲:“那依着父亲所言,圣人岂不就是野人了?” 不等沈恪发火,她又紧接着道,“圣贤书是圣人写的罢?那圣人之前,圣贤书是什么?圣人可曾读过圣贤书?圣人的父兄可曾读过圣贤书?圣人的先祖,可曾读过圣贤书?” 沈恪:“……” 他一下子竟反驳不过来,一口气差点憋住。 沈晏松:“……”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你——” 沈恪好不容易顺过这一口气,思来想去竟还是没法辩驳,只盯着这女儿,感觉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这个女儿一般。 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乖巧的庶女,竟也如此伶牙俐齿不说……胆子还这么大! “父亲,” 沈胭娇的泪说掉就掉,不等沈恪再找出别的话责骂,她已经是梨花带雨了,“女儿并不敢违逆父亲,只是为了阿柳的日后——” 说着,她又轻轻拽着父亲的衣角泣道,“总不想日后外人说起来,说沈大学士的儿孙中,竟有一个一事无成,单靠族中养活的不成器子弟——况且大丈夫成才立世,本就不拘于一格,阿柳就算入不了仕途,可身为沈大学士之子,怎可不做出一番名堂来?女儿斗胆,只为了沈家,别无他意!望父亲体恤……嘤嘤嘤……” 沈恪:“……” 又把他一番话给噎了回去。 不过此时,沈恪也听了进去:这女儿是真为了阿柳,是真为了沈家好。 看着琉璃花一般娇弱的女儿哭的满脸是泪,沈恪又不免有些心疼:“起来吧——我并不是怪你。” 说着转眼又看了看沈晏柳,视线在沈晏柳的残腿上一扫而过,沉默了片刻后,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也罢,此事也不是不成——那先生我会给阿柳请,不过,圣贤书还是要读的。” 沈胭娇大喜,带着泪没忍住粲然一笑。 沈恪这才一摇头叹一口气,又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女儿,一转眼瞧见旁边站着的沈晏松,便哼一声道:“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一点灵气也无,还不如你三妹妹有些见识和风骨!” 沈晏松:“……” 哈? ------------ 13 试探 沈晏松默默受了这无妄之灾。 等沈恪离开,他看向沈胭娇时,眼神中很是有些感慨:还真是父亲说的,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叫人心生叹服的三妹妹啊。 “三妹妹……吓死我了,” 沈胭柔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又是后怕又是佩服道,“三妹妹你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 这满府上下,别说她们小辈,就是祖母沈老夫人,都没当面这么顶过她们父亲沈恪。 “三妹妹,从今儿起,” 二姑娘沈胭婉也是一脸激赏,一下子抓住沈胭娇的手臂由衷道,“我算是服了你了。” 能为弱弟的事情,这般顶撞严苛古板的家主父亲……换成她,她真未必能有这番胆识。 “我也怕,” 沈胭娇连忙道,“只是幸而父亲虽严苛了些,可到底是疼咱们的……不然,便是我跪上一日,哭上一日也是没用的。” 沈胭婉却不置可否一笑:她不是沈恪的女儿,可她对这位叔父的性子也算是看准了。自己这位叔父,迂腐板正,对子女也并不是出自性情的疼爱,而是和这京城许多权贵家主一般,都是循着家族的利益做事。 今日是这三妹妹说的在情在理,重要还是以家族利益、家族名誉为先,这才打动了沈恪。 只能说,三妹妹果真心思玲珑,看的深掐的准。 以往她觉得这三妹妹心思太重一直不喜欢,如今看来,心思重并不是不好,要看是为了什么动这些心机。 这样疼爱手足,又知进知退的姊妹,真真的可以深交。 “大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有四弟,” 这么想着,二姑娘沈胭婉转了话题笑道,“我才刚得了一些南边的新巧花饰,回头我叫丫头们给你们各自送过去,别嫌弃简薄,留着顽吧——” 沈胭娇笑着谢过了,眸色微微一闪。 她这位二姐姐父母都在苌州外任上。 苌州在南边,也是富庶繁华的地方,况且南边由于海贸渐兴,各种新奇百怪的货物在码头或是市集上都琳琅满目。 加上南边人巧思也多,各种地方都也更为讲究,好多京城这边还没兴起的东西式样,南边已经先有了。 因此伯父沈严夫妇,也就是二姐姐父母双亲在苌州任上,不能常回京都,但时常命人捎过来一下南边的新鲜东西来孝敬沈老夫人。 自然,也不忘给自个儿这独生女儿沈胭婉,也捎带过来一些小姑娘们才喜欢的首饰、新巧玩意之类。 但沈胭婉从来没送过她这些东西,今日是破天荒头一次。 “没有我的份儿么?” 沈晏松在一边笑道,“二妹妹这就不公了吧?” 二姑娘沈胭婉白了他一眼道:“姑娘家头上戴的花,你也要?” 说着眼一亮,忙又眨眨眼道,“你……该不是想送人吧?” 沈晏松也早议了亲,只是沈家一向都让子弟们先修学业再说婚事,因此沈晏松的婚期,放在了后年春闱后。 一向在她们姊妹们面前沉稳的沈晏松,听了这个难得红了脸:“二妹妹不要乱说。” 说着忙转了话题道,“说起来正要有件事跟你们商议,今年七夕,怕是咱们一家兄弟姊妹难得齐齐整整,我跟宴柏、宴樟两个也商量了一下,有意在那时候,找个空咱们去西郊庄子那边散一天去——你们觉得如何?” 他这是说的正事。 沈胭娇她们几个明白他的意思:年前沈胭柔就要出嫁了,可以说这是在沈家待的最后一段闺阁时光。 沈晏松今年进了若水堂也得空,明年就要为后年春闱拼命去挣了……到时候也没了闲心一起欢聚笑闹。 明年五六月的时候,二姑娘沈胭婉也要回苌州那边待嫁了。 今年这夏日一过,后半年事情也多,沈晏松各方应酬也多了,为沈胭柔备嫁等等,家族各项事情也会多起来。 只怕再难得眼下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极好,” 沈胭柔先应道,“这还有不好的么?我正要看兄长你驰骋球场的雄姿呢——” 说着先笑了起来。 西郊庄子那边有他们的马球栏舍,去那边必然是要打几场的。除了这个,那边山山水水的景致也好,就算不上场,姊妹们一起放松说笑一下也是极好的。 “那就说好了,” 沈晏松笑道,“对了,姑妈一家大约中秋会回来,但云山表弟应该会提前过来,赶到七夕时,咱们家真就热热闹闹了。” 说着,沈晏松若有所思含笑扫了沈胭娇这边一眼。 沈胭娇:“……” 她心里一跳,就知道嫡兄这笑意不寻常: 府内消息嫡兄向来灵通,一定是从老夫人那里,听到了些什么。一想到老夫人那天和她说的话,再想想嫡兄说起云山表弟时看向她的笑意…… 沈胭娇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沈晏松跟她们姊妹几个说了几句,便心情大好地回了前院。却不妨小厮给他传来信,说是顾南章那边来人请他去喝酒。 说实话,这几日他都有点躲着自己这位好友了,不为别的,莫名有点感觉对不住: 本来英国公府和他们沈府的事都快成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安郡王世子。 结果这岔子一出,他胞妹沈胭柔,成了安郡王世子的未婚妻了。 本以为三妹妹也不错,若是跟了好友,也是一桩美事……谁知三妹妹心里有人了。 折腾来折腾去,有空时他想一想,都替他这个好友有点难过。 沈晏松硬着头皮应约到了酒馆这边雅阁内,谁知顾南章面上没有丝毫不悦不说,还送了他难得的一块好墨。 “顺之兄,” 沈晏松接过来这墨,心中叹一声他们沈府与好友的缘浅,又赞一声好友的胸襟阔朗,由衷道,“谢了啊……先前那半路出的岔子——真的是……” “不说这些,” 顾南章含笑替他斟了酒道,“你我二人之间的知交情分,与这些无关。况且世上一切自有各自缘法,强求不得。” 沈晏松端起酒来一礼,而后一饮而尽。 接下来果然顾南章没有任何介怀的样子,说起太学的功课,又问了几个事情……沈晏松很快就在好友的洒脱下释怀了,来了谈兴,也来了酒兴,与顾南章不免多喝了几杯。 沈晏松酒量一般,顾南章还不显怎么,他先有些口齿含糊了。 就在这时,顾南章像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劝酒道:“这一杯也干了——不为别的,再祝府上喜事连连。” “谢,谢……” 沈晏松醉意朦胧道,“同喜同喜……” “听闻府上不仅联姻安郡王府,还与姜家联上了姻亲,” 顾南章一笑道,“喜上加喜啊。” “姜家?” 沈晏松困惑,“哪里……哪里来的姜家?” “哦,你三妹妹不是姜家?”顾南章一脸疑惑的样子。 “当然……不,不是,” 沈晏松迷迷糊糊笑道,“那是……呃……我姑妈家——呃——云山表弟……呃——” 顾南章放下手中的酒杯,眼底寒光微微一闪。 ------------ 14 小雀 沈晏松姑妈嫁给傅家,那她儿子叫……傅云山? 傅云山,前世他对这个翰林院中的年少新贵,可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傅云山,会在五年后的那次春闱大放异彩,成了名扬天下探花郎。 人长得也算板正,品性也不错,之后数十年在仕途上也是少有挫折,后来也是一代名臣。 只是那时候,沈胭娇已经嫁了他,由于是算计嫡姐得来的婚事,因此整个沈家嫡枝可以说和沈胭娇断了联络。 傅云山身为沈家老夫人的外孙,品性又正,自然也一样对沈胭娇厌弃万分,从无来往。 上一世,沈胭娇真是心悦傅云山的话,完全不必算计嫡姐,那时她嫁给傅云山一点也不难。可她那时没有选择傅云山,必然是因为那时的傅云山还是一个外任地方官家中的懵懂书生,没有值得她图谋算计的地方。 这一世的沈胭娇,如何拒了英国公府这边,而意图嫁给那傅云山?再想想之前,沈胭娇知道神医叶堃的事,还能脱口叫出叶堃的姓……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沈胭娇怕是也重生了。 一念至此,顾南章心中了然,继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凌厉的冷笑:好一个唯利是图无情无义的闺阁娇娘。 骗了他一生。 前世他既娶了她,明知道是她算计的结果,可想着年少时初遇的那一幕,想着她不算计别人偏偏算计他……必然也是对他多了几分爱意的。 因此,就算她行事阴狠算计,就算她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虚情假意,他虽不喜,也都忍了。 虽失望无法得到少时想要的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可也从无苛待过她或是彻底冷落过她…… 还与她生儿育女,忍着味同嚼蜡一般的感受,活了一辈子。 可眼下他才明白,他顾南章竟活成了一个笑话。 那沈胭娇对他只怕从来没有过一分真情。 当初算计他,全是为了他英国公府的名头,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但凡换一个人是英国公府的子弟,只怕她也是一样算计。 而沈胭娇这一世之所以没有选择他,而心仪那傅云山……唯一的缘故,就是她知道,日后的傅云山不仅显贵,且她还不用得罪嫡枝,不会失去娘家的靠山…… 得利更多而已。 几十年的夫妻过去,她沈胭娇在这一世,竟弃他如敝履。 好一个沈胭娇。 “啪。” 想到这里,顾南章手中京白瓷的酒杯,啪的一声被捏碎开来。 “唔……顺之……顺之兄——” 这时候喝的已经迷糊的沈晏松,忽而一把扣住顾南章的手臂,神色好像忽而有点激动,含含糊糊道,“你……你不知道……我三妹……妹妹——” “如何?” 顾南章面色不动的一手将酒杯丢开,一手反扣住沈晏松的手腕,“她如何了?” “极……呃……极有……风骨——” 沈晏松胡乱比划着,将之前沈胭娇与父亲沈恪的对话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遍,而后大约是由于这一激动,酒劲更上头,他往顾南章身上一歪,睡过去了。 顾南章冷冷听着他说完,眯了眯眼。没有再多说,扶了沈晏松上了马车后,将喝醉了的沈晏松送回了沈家。 回到自己书房后,顾南章黑着脸命小厮给自己弄来了一个炭盆。 “少爷,炭盆置好了,” 小厮手脚利落将小炭盆轻轻放好后请示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见顾南章一摆手示意他出去,小厮一脸懵逼地出了书房:少爷最近是如何了嘛! 为何大夏日的动不动就要弄一个炭盆进来,又不见到底是做什么……莫不是撞邪了吧? 顾南章将旧匣子又取出来,面无表情拿出里面那个旧荷包,最后一点绮念全变成了笑话,留着这个就是耻辱。 可当荷包进了炭盆,乍然又窜出火星的时候,顾南章脑子里又响起沈晏松说的“风骨”……“风骨”…… 他黑着脸一盏冷茶又将火扑灭。 这个炭盆太小,下次换个大的再烧。 将残破的荷包重又丢进匣子,扔到书柜最上边后,顾南章负手站在窗前,隔着窗子冷眼盯着外面树上的一只小雀,继而眼底透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一只小雀而已,想飞高枝是么? 那点子小算计,怕是没有领略过什么叫掌控拨弄,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本想这一世不再和她有什么瓜葛,可谁让她惹恼了他呢? 受着吧。 顾南章轻哼一声,傅家是吗? 况且沈胭娇此时还未及笄,那就是议亲的一切还未曾正式开始……那就更简单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胭娇重生以来,心里一直是难得的安宁。 只是一想到嫡兄沈晏松说起的傅云山的事,她不由又心生一丝不安,只想着等再过几日,在姑妈一家进京之前,委婉再和老夫人透露一下,她对傅云山并没什么想法。 表弟傅云山,说实话前世的后来,她几乎没见过。只知道他后来是朝中新贵,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跟小时候,她印象里那个憨巴巴的小胖墩……完全叠印不到一起了。 但傅云山品性从小是不错的,若是谁家姑娘嫁给他,必然也是她们的福气……只是这福气,沈胭娇并不想拥有。 年少时她也动过心的,从第一次见到那心硬的男人时,她就动心了,自然,后来打听到他是英国公府的公子时,更加动心,才不择手段算计嫡姐,嫁到了那人身边…… 可又如何呢? 她的心早死了。 怕是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再难令她怦然心动了。 如此一个死了心的木头人,何必去祸害表弟呢? 她眼下只想好好照顾阿柳。 过了几日后,沈晏柳终于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府塾学这边,终于来了一位新先生。这位老先生只教授一些经史之外的东西,尤善术数推算。 沈胭娇还是听沈晏柳说的,这位老先生一手算盘珠子打的出神入化,看得他眼都直了,更是天文地理无所不通。 眼见着阿柳的眼中终于有了光,沈胭娇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炎热的夏日终于过去,立秋才过没几天,离着七夕还有十来天的时候,天气早晚已经很是凉爽了。 沈胭娇每日趁着凉爽时,忙着给嫡姐出嫁做一些绣活。府内是有绣工的,但她的绣活,那是京里的好绣娘都比不上。 她只是想为嫡姐尽一尽心,这两日赶的急了些,生生熬红了眼睛。 “姑娘,” 这一日她这忙着,秋月笑着来禀道,“傅家的表少爷到了,正在老夫人那边说话呢。” 沈胭娇一怔,针尖差点扎了手:七夕还没到呢,傅云山来的这么早? ------------ 15 害羞 “老夫人那边来人了,说让姑娘们都过去呢,” 秋月笑着又道,“姑娘换一身衣裳吧——” “不用了,就这个便可。” 沈胭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藕荷色半袖衫,淡紫折枝纹罗裙……虽家常穿的,倒也不失礼。 想了想,又让秋月找出一支金丝攒珠花的簪子戴上,略显着更合适了些,到底是见客,太随常也透着简慢的意思了不合适。 秋月和秋月下意识飞快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瞧出些疑惑:姑娘从不是这般随意的性子啊,这一段越发的不同了。 真真的不掐尖也不失礼的。 “姑娘,这是几张银票,姑娘过过目?” 这时,沈胭娇身边的宋嬷嬷走进来道,“等姑娘过了目,好收起来。” 沈胭娇接过来瞧了一眼。 这是她这几天悄悄让宋嬷嬷出了府去当换的,之前一些太过奢侈掐尖的东西,她都让当卖了。 这些事当然是要瞒着府里,不然沈府的三姑娘竟去当卖首饰……不然这要是传出去,第一个就打的是嫡母的脸,别人只会认为当家主母苛待庶女。 宋嬷嬷和秋月秋雨她们几个,是之前她生母留给她的,身契是在她手里的,用着放心。 “放起来吧,” 沈胭娇吩咐道,“家里得的那些东西,不要拿到外面去。” 府里各姑娘房里,按时按节的都有统一给配置的,还有老夫人、嫡母等偶尔赏的……这些东西,自然都不能拿出去当卖。 她让当卖的,都是先前自个儿花费体己买的。 “这个当然,” 宋嬷嬷忙笑道,“姑娘且放心吧。” 说着,接过来银票后小心收起,又暗暗打量了自家姑娘一眼。眼瞅着姑娘行事稳重了许多,她这个老人儿从心里是赞成的。 先前姨娘做事太极端,教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们这些跟着的下人,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的,总怕有一日主子打发她们也是这般阴狠无情。 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她们这些老人家都懂得的理,也是盼着自家主子能明白。 好在如今姑娘温和了许多,跟在姑娘身边不用每日心惊,反而能踏下心来替姑娘做事。 “三姑娘来了。” 老夫人这边的小厅内,已经是满屋子人了,沈胭娇一到,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立刻笑着回了一声,另一个小丫头忙着给沈胭娇打了帘子。 沈胭娇一进来,连忙先给祖母行了礼,又见过了嫡母叔母她们,这才转向了被姊妹兄弟们围着的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 看到这年轻男子的脸时,沈胭娇不由怔了怔: 这……就是当年那正当少年的傅云山? 不止是上一世后面那几十年都没见过这表弟,在上一世的这时候,傅云山由于她姑父家族的一些事情,已经是两年没上京了。 加上上一世这时候她才算计了嫡姐去嫁一个纨绔,沈府整个儿都在恼火中……那时也并没有傅云山过来的事。 总归算起来,不算上一世,她也是有两年多没见过这表弟了。 此时的傅云山,完全没了一点小时胖嘟嘟的样子,整个人大约是正在长身体,抽条一般地窜了好高,越发显得身形像一杆翠竹般的挺拔了。 少年眉目清秀,看起来很是温润谦和,和她嫡兄沈晏松的风采有些相像。只是比起来沈晏松更为神采飞扬,而这傅云山,到底还小几岁,却倒是有点稚嫩了。 看到这样稚嫩清朗的少年,沈胭娇很难把他和日后的权贵名臣样子联系起来。 就在沈胭娇打量傅云山的时候,正好傅云山的视线也落在了沈胭娇身上。两人视线一碰,傅云山先是一怔,继而腾地红了脸,有些慌张地忙转了视线。 沈胭娇:“……” 表弟原来这般害羞。 “这是你三姐姐,” 正座上的沈老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呵呵笑了起来,拉着傅云山的手笑道,“小时候常一起顽皮的,如今认不出了么?” “云山,云山见过三姐姐,” 傅云山大约是紧张,竟然透出点结巴来,红着脸冲沈胭娇一礼,“三姐姐别来无恙?” 沈胭娇哪里想得罪这位未来的重臣,连忙也是一礼回了,又问过还在江南的姑妈姑爹安好。 他们两人这对话一落,逗得满厅的家人都笑了起来。 “瞧这姐弟两个,” 当家主母沈二夫人笑道,“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沈胭娇也觉得自己方才是有些板正了,忙一笑垂下眼睑。 正巧这时沈晏柳也到了,沈胭娇心思一下子落在阿弟身上,连忙看向沈晏柳: 沈晏柳原本性情是极为乖戾的,这种场合他从来不肯来。没想到这次他来了……可见这些日子,阿柳是真快活了不少。 “阿柳弟弟,” 和沈晏柳见过礼后,傅云山认真看向沈晏柳道,“我专门给你带了好东西,等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说完,他没忍住,又往沈胭娇这边看了一眼,立刻又红了脸,这次是连耳朵尖都红了。 少年毕竟还没什么城府,他自己觉得很掩饰的了,却没想在都被大家看在眼里,不由又都心照不宣地抿嘴一乐。 沈胭娇:“……” 这孩子这样……日后真能成了一代名臣? “表弟这就不对了啊,” 沈晏松逗道,“怎生只有阿柳的?难不成我和你二哥哥、三哥哥那边,都是没有的么?” “大哥这边也有,” 傅云山脸红的不行,忙忙道,“都有,都,都有——在,在后面——” 说着又连忙解释道,“准备的东西太多,我来是小船,没带全……过几日父亲和母亲过来,那些箱笼都在他们船上呢。” 沈晏松故意拉长了声音:“哦——” 沈晏樟、沈晏松今日也从太学请了假在家,这时听沈晏松说完,他们两个也是一脸笑意,一样拉长了声音:“哦——” 傅云山:“……” 他想找个地缝钻一下。 他读书从来不这样慌乱无条理的……今日三姐姐一来,他完全乱了章法。 好在沈二夫人她们也都看出了傅云山的窘迫,忙都笑着转了话题,问了一些南边的事情后,知道傅云山一路辛苦,让人带他去安置休息了。 这边散了后,沈胭娇想着绣活,也没多留,跟了沈胭柔她们一起退了出来。 反倒是沈晏柳,大约是他第一次愿意亲近大家,沈老夫人还特意将他留在这边,说是让沈晏柳再玩一会再回不迟。 沈胭娇看着还有些局促的弟弟,一笑冲他眨眨眼,看着沈晏柳像是一个小大人一般,挺胸跟她点头,不由一乐。 还没进园子,就见沈晏松带着傅云山正站在一处廊下,不知说着什么。 一见沈胭娇她们过来,沈晏松干咳了两声道:“云山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一样东西丢在祖母那边了,回去取一下——” 说着使劲拍了拍傅云山的肩膀,笑着大步离开了。 傅云山又是腾地红了脸。 见状,沈胭柔和沈胭婉两人对视一笑,拉着沈胭巧一起向沈胭娇道:“三妹妹,你先自去吧。我们要去那边摘一些茉莉花——” 说着不等沈胭娇开口,她们姊妹三人抿嘴一笑先避开了。 沈胭娇:“……” “三姐姐,” 这时,傅云山红着脸来到了沈胭娇面前道,“这么久没见,三姐姐还记得当年你说的话么?” 沈胭娇:“……啊……什么话?” 她哪还记得什么话。 “那年我离京时,三姐姐说过,下次我再来,给我一件好东西。” 傅云山忙道,“三姐姐是忘了么?” 说完,目光灼灼看着沈胭娇,满眼热切。 沈胭娇:“……” 这傻孩子一点记性不长,她每次从他那骗了好东西后,都会跟他说这么一句…… 啥时候真给过他什么好东西?! 眼瞅着傅云山期待的眼神,沈胭娇默了默道:“这……我这里怕是没有你看上眼的东西……” 傅家姑爹官位不算高,可傅家也是江南世家,虽说这些年有些败落,可到底大家族的底蕴还在。 傅云山也是少年公子,也不是没见识的人,一般东西只怕也入不了他的眼。想到这里沈胭娇不由抱歉一笑,抬眼看向傅云山道:“怕是要对不住了。” 傅云山却没在意沈胭娇的淡然,他此时视线没敢直视沈胭娇的眼睛,而是落在了沈胭娇头上的簪子上。 金丝攒珠的簪子,平平常常的一件贵女的发簪,却在三姐姐头上像是不一样了,珠子柔和的光芒衬着三姐姐跟前的那株芭蕉树的叶子,越发的翠绿娇艳了。 就在这时,他没料到沈胭娇忽而抬眼一笑。 看着沈胭娇眸中的笑意,傅云山一下子呆了:就连江南早春的春水春花,都比不上三姐姐这眼底的潋滟啊…… 沈胭娇:“……咳。” 傅云山被沈胭娇这一声轻咳惊得回了魂,霎时又羞红了脸,忙略一侧身转了视线。 “三,三姐姐,” 他有些结巴道,“你……你的眼角有些红——” 说着又转过来直视沈胭娇,神色有些凝重,“有人欺负你么?欺负你做绣活了是么?” 沈胭娇:“……” 她这才想起来,之前小时候她为了哄这傻孩子的东西,经常在他跟前叫苦,说是姐姐们都不喜欢她,欺负她,让她做活…… “你别怕,我来了,” 傅云山忙郑重道,“我去跟大哥说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管。” 说着,他眼光一沉转身就要去寻沈晏松。 沈胭娇一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 ------------ 16 变故 这孩子怎么这般性急啊,沈胭娇甚至有些无语。 且她也发现了,老夫人只怕是已经将有意与傅家结亲的话,给那边递了过去。 本来她以为傅云山这次来应该是不知情的,先前老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明明是说等姑妈一家到了后再说这些的…… 谁知老夫人动作这么快。 眼下傅云山明显对她是有心了,沈胭娇一时觉得有点对不住这傻孩子。 “三姐姐?” 被拉住衣袖的傅云山忙道,“你别怕,我去说没事的——” “没人欺负我,” 沈胭娇解释道,“我以前都哄你玩的,你还当真了啊。” 傅云山低头看着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纤长地细白葱根般的,又由于抓着他的动作,露出了一截霜雪般的皓腕,隐隐还透着淡淡的青色脉络…… 说不出的姝色动人。 他从“懂事”以来,第一次这么亲昵地接触一个女子,还是他从幼时最喜欢的最好看的三姐姐。 怎么可能不动心。 眼见着傅云山低着头忽又面红耳赤了,沈胭娇连忙松了手,在心里默默扶额一叹: 小少年内心,怕是比那戏台子上演的还热闹了。 正好这时沈晏松已经回转。 他其实本身也没真走远,只是给傅云山和沈胭娇一个说话的机会。忽而看到之前沈胭娇抓住了傅云山的衣袖…… 他怕生出什么别的不妥的事来,府里人多嘴杂,不太合适。 “大哥哥,” 沈胭娇心里松一口气,一见沈晏松过来,忙笑着转了话题,“多谢你送阿柳的算盘。” 前两日沈晏松送了沈晏柳一个算盘,是刻有铭文的紫檀木的,很是有些难得,沈晏柳宝贝的什么似的,她也是要当面向沈晏松真心谢过。 “自家兄弟之间的事,” 沈晏松一笑,“三妹妹见外了。” “阿柳喜欢算筹?” 傅云山听到这里,很是有些懊恼道,“早知我把宋先生那个给阿柳带来呢!” 那样三姐姐就会更高兴了。 有沈晏松在,沈胭娇不好多说,只能想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跟这孩子解释。 等沈胭娇回到墨竹院,没一会,秋雨就来回禀说,傅少爷叫人将送姑娘的东西抬过来了。 “抬?” 沈胭娇一听这个字,不由眼光一跳。 秋雨笑道:“可不是抬么……那么大一个箱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搬家呢。” 沈胭娇连忙过去看,就见这边院内滴水檐下放了一个大箱子。 由于抬箱子过来的小厮不便进院,秋月她们和几个嬷嬷费了好大劲才抬了进来。 沈胭娇等抬进屋后便让秋雨打开,一打开,便是一箱子琳琅满目的东西,玩的吃的,衣裳首饰……真是应有尽有。 沈胭娇:“……” 就说这孩子也太实诚。 沈胭娇是真愁到了:到傅云山离京回南边时,她可怎么回礼才好? 还没等沈胭娇想出拿什么回礼合适,几日过去,沈宁夫妇竟比原先说的日子,提前到了京城。 他们夫妇这一来,跟一个小辈傅云山单独过来不同,沈府又是一番大热闹,沈老夫人也是很久没见女儿,看到沈宁时也激动万分。 众人都过来见礼。 “好孩子,” 沈宁见到沈胭娇时,携着沈胭娇的手,神色中透出一缕难以觉察的不安,“好些日子不见,真是出落的越来越标致了——” 沈胭娇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宁的不安,但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心绪不宁,自然也不能多问,只佯装含羞垂首行礼问了好。 “我儿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见沈宁欲言又止,沈老夫人立刻察觉到什么,等都见了面后,托词有些乏了,先屏退了其他人,单独留了沈宁在自己身边后关切询道。 “母亲有所不知,” 沈宁这才一脸为难道,“先前母亲叫人捎来信,说是让云山与咱们府上三姑娘联姻……这本是我也盼着的,亲上加亲,到底与别人不同。” “有什么变故么?” 沈老夫人一听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是傅家瞧不上我们的三丫头?嫌弃是个庶女?” 他们沈府的姑娘,身份是不一般的,就是庶女,在京城也有多少权贵人家想要议亲的。怎么就配不上他江南一个渐趋没落的傅家了? “怎么会?” 沈宁忙道,“这事……说出来是真意外——” 说着,她便将事情一一说了。 原来就在这几日,傅家的老太爷的一位故交,好些年没怎么联系了,忽而就从京里到了江南傅家,一起喝酒时,这位不速之客就莫名做起了媒人。 老太爷喝的高兴,晕晕乎乎间,就跟人替傅云山定了亲事,甚至趁着酒兴下了婚书……定的是京城的赵尚书家的二姑娘。 由于这边沈老夫人递过信,只说两个孩子年纪都未到,并不急。只是说让这次来京时,多住两日也瞧一下两个孩子的秉性是不是合适…… 他们夫妇二人也就还没和傅老太爷说此事,谁知就被傅老太爷那边抢了先。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傅老太爷是沈宁公爹,也是傅家家主,为自家孙子定亲,断没有违逆的道理。 沈老夫人:“……” “这世上的事啊……” 沉默了好一会,沈老夫人这才无奈叹道,“总是事出突然,到底是有些遗憾——” 说着顿了顿,仔细想了想又道,“不过要说赵家,那也是个好人家,赵家的孩子都被教养的极好,他家大姑娘是许了已故宋侍郎的孙子,听闻持家有道,是个好的。想来这二姑娘也是极好的。” 沈宁为难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二哥……怕不会恼了我吧?” 沈胭娇可是二哥沈恪的女儿,对自己这位二哥的古板性子,沈宁心里也是有点害怕的。 “你二哥那里还不知情,就算知情,他是最遵礼法的,又怎么怪你。” 沈老夫人连忙拍拍自己女儿的手道,“只是三丫头那里……唉……只怕是有些意难平了——” 说着又道,“还有云山那里,我瞧着那孩子也是对他三姐姐格外看重的……你倒是好好劝劝吧——” “云山是懂得轻重的,” 沈宁忙道,“他祖父给定的婚事,他焉敢不从?况且那赵尚书与云山在书院的先生是至交好友,云山极为敬重恩师,又怎会得罪恩师好友?” 沈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明白女儿的意思:要安抚的,只怕只有沈胭娇了。 “我只担心三姑娘,” 沈宁有点求助似的望着沈老夫人又道,“她是一向伶俐的孩子,性子也强一些……” 她怕沈胭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沈胭娇这三姑娘,在她印象中是吃不得亏的。心思又重,实在是有些叫人担忧。 说句心里话,她其实一直并不看好这三姑娘沈胭娇。虽说容色是沈府中最出挑的,可娶妻娶贤,这三姑娘的性子她并不喜欢。 沈老夫人给她递过信后,她也是纠结了好几日。毕竟亲上加亲也是好处,且沈府门第在那里,若是换了大姑娘沈胭柔,她就一点也不纠结了。 如今出了这岔子,她内心倒也觉得不差,赵家那边家族底蕴比不过沈家,可也不差多少。 这岔子虽说出的巧的有点离奇,可她也并无太多遗憾。 她儿子平日里是个小古板,还不懂什么风情倒也没事,就怕沈胭娇哭哭啼啼闹起来……两府之间颜面真就有些不好看了。 ------------ 17 忍住 “三丫头那里,我会跟她说,” 沈老夫人道,“她是伶俐些,可最近我瞧着,她伶俐里透着良善,应该是个懂事的孩子。” 沈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底不由带出一丝疑惑:以往她母亲对三姑娘的评价可不是这样的…… 最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三姑娘最近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日午后都休憩时,沈老夫人身边的玉嬷嬷,借口要问沈胭娇一个新绣样,将沈胭娇请到了老夫人这边院内。 “祖母?” 见祖母并未休息,而是靠在榻上喝茶,沈胭娇立刻猜到只怕是找她有事要说。想到之前沈宁看到她时眼底的那丝不安…… 沈胭娇心中猜到了八九分。 “三丫头,坐这里来,” 沈老夫人示意沈胭娇坐过去,和蔼笑道,“有个事还是要跟你私下说说。” 沈胭娇忙过去,从沈老夫人身旁的小丫头手里接过来捶腿的小捶,一边轻轻替祖母捶着腿,一边柔声笑道:“谨听祖母教诲——祖母且再往里靠一靠,这样更放松些。” 沈老夫人越看越觉得自个的这孙女懂事体贴,心里不免叹一口气。 一边看着沈胭娇,一边将事情缓缓跟沈胭娇略略说了说。 “赵尚书家?” 沈胭娇眼睛亮了亮。 这和前世傅云山的联姻是一样的啊,这一世也没变化。看来还真是天作之合呢。 “这是傅家老太爷做的主,” 沈老夫人没看懂沈胭娇的反应,又忙道,“这也是缘分,也是没法子的事——你……” 说着看向沈胭娇。 “这个我懂,” 沈胭娇心里如释重负,一下子觉得松快了不少,语气也轻松起来,“云山表弟是有福气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这可是真真的,一代名臣可不是大福气么! 沈老夫人:“……” 三丫头这是什么反应? 沈老夫人瞟了一眼旁边早让嬷嬷准备好的帕子,生怕这三丫头一时情伤,哭得失了分寸。 谁知一点没用上不说,如何瞧着这三丫头还有些欢欣鼓舞的模样?难道她老眼昏花看错了? “祖母,刚玉嬷嬷说要看花样,我正好多拿了几个过来,祖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沈胭娇不想白跑这一趟,索性把准备的那些绣样都拿了出来,让沈老夫人挑一挑,“祖母觉得哪个好,我用它给祖母做一个抹额可好?” 这个是她重生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前世她实在对不住沈家的这些亲人,尤其祖母和嫡母,待她一向公允,可她每次讨好都带着算计…… 如今她是想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给祖母做一些事情,比如,用心去给祖母做一个抹额,老人家天冷了好用的。 “这……” 这次轮到沈老夫人转不过来弯了,她眯着眼又打量了一眼这三姑娘,确实没在三丫头脸上看到一丝伤感或愤懑之色,小丫头清澈的眼神像是比那西峰山的山泉还要流转清亮,美的像是映进了多少山水一般的宁静澄远…… 这可是叫她心疼坏了。 必定是这三丫头太懂事了,怕惹到她这个老人家伤心,因此上哪怕心里难受,也要强撑出这一片安然恬静来。 “好孩子,” 沈老夫人心里感动地喟然一叹道,“这些绣样都新巧……我老天拔地的看也看不清楚,倒是你替我挑一个吧——” 她眼虽花了,可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些绣样,只是这时她哪还有心情去挑绣样,满心里都在夸这三丫头了。 沈胭娇笑着应了,挑了一个,见沈老夫人点头,便做了标识后收了起来,见沈老夫人也没别的事嘱咐了,这才告退出来。 “玉嬷嬷你刚也瞧着了,” 等沈胭娇一离开,沈老夫人立刻看向自己身边的贴身嬷嬷道,“这三丫头是真好克制的孩子……是也不是?” “老奴瞧着是的,” 玉嬷嬷也由衷感叹,“老奴眼拙,以往竟没瞧出来三姑娘竟有这般心胸。” “何止你们,” 沈老夫人叹道,“连我也小瞧了她——去库里找出我当年那套红宝石的头面来,你亲自走一趟给三丫头送过去。” 玉嬷嬷心里一动忙应了:她知道,那套头面可是老夫人年轻时的心头爱,单那红宝石的贵重不说,就拿手艺,出自名匠之手,精巧地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如今京里的各个金银阁里,能拿出这样一套头面的,可是不多了。比及之前老夫人对各位姑娘的恩赏,这一次算是大手笔了。 沈胭娇是万万没想到,不仅一下子解决了心里的那块石头,竟然还有意外惊喜: 看着玉嬷嬷送来的这套价值不菲的头面,沈胭娇要说不惊喜那必然是矫情了……是真好看。 她让嬷嬷小心收起来,这套头面算是她压箱底的一样东西了。 与沈胭娇的墨竹院一片轻松欢欣不同,沈老夫人这边的小东跨院内,沈宁已经被气的满脸是泪了。 打死她也想不到,她这宝贝儿子,平日里极为稳重的少年,可在她告知了傅老太爷给定的婚事后,却急的发狂。 先前她觉得这三姑娘向来心思重,一旦得知了这消息必然会想办法哭闹算计这门婚事…… 因此她从沈老夫人那边回来后,直接将儿子傅云山叫进她们暂住的东跨院内,断绝了那三姑娘沈胭娇,私下跟她儿子哭闹的可能。 没了三姑娘的干扰,她一直很是相信,只要跟儿子剖析其中利害,以她儿子的识见,必然不会太过不满。 谁知她说完,她儿子就跟疯了一样。 “母亲方才说的,是玩笑吧?” 这时傅云山一把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一袖子扫到地上后,狠狠看向母亲,眼光甚至有点狰狞,“母亲,是玩笑,对么?” 有些猝不及防的沈宁,这时候声音都有点颤:“你这是怎么了?失了魂似的——往日里学的忠孝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这可是你祖父亲自与人定的婚事,谁敢忤逆?” 傅云山双手撑着桌案,大口呼吸着,一时没有立刻回应。 “且听闻那赵家的二姑娘,也是知书达礼,容貌也不差,” 沈宁忙又接着劝道,“也是一桩好姻——” “嘭!” “嘭嘭嘭!” 不等沈宁说完,傅云山双手攥拳,疯了似的在桌案上狠狠锤了起来,一声声嘭嘭闷响,震得窗棂都似乎在颤了。 “云山——” 沈宁吓得泪水直流,忙忙想要去抱住儿子的双臂,“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啊——这样骨头都要断了……” “我只要三姐姐。” 傅云山眼眶都红了,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沈宁也急了:“赵尚书可是你恩师的好友,你做事也想一想其中利害——” 傅云山咬着腮帮子,整个人都在抖,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到底还小一些,一会没撑住,呜的一声大哭起来。 沈宁怎么劝也劝不下,继而傅云山便开始绝食,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整个人躺在榻上,两日都是如此。 本来沈宁怕阖府笑话,又怕招惹闲言碎语,死死让人守住东跨院这边的消息,只说傅云山身子不爽。 可这么两日过去,傅云山一下子憔悴地不行了,依旧倔强如初,就连他父亲见了也气的无语。又确实无奈,他们夫妇要真能做得了主也就算了,可家中傅老太爷定的,又有婚书…… 一旦真要变卦,那可是得罪的人深了去了。他们傅家是真不敢,也绝无可能。 眼见傅云山没一点松动的意思,沈宁无奈,只能去找母亲,向沈老夫人求助。 沈老夫人听闻,也是一阵无语。 “依我看,” 沉默片刻后,沈老夫人看着那边香炉内袅袅的轻烟,才缓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悄悄叫三丫头过来劝劝吧——” 沈宁:“……是。” 沈胭娇在接到玉嬷嬷的传话后,才知道了傅云山那边的情形,默默扶额片刻还是应了。 这也怪她,折腾的那孩子真是不该。但傅云山闹成这样她也没想到,原本想着少年还无定性,说开了也便罢了。 可傅云山这样,也令她心底有些感动。无论为了什么,她都要开导一下这执拗的孩子。 她随玉嬷嬷先到了沈老夫人这边,而后这才进了东跨院。 “好孩子,” 沈宁熬了这两日,眼睛也有一点红,声音也有一点哑,“姑妈拜托你了——” 见沈胭娇点点头走了进去,沈宁毕竟不放心,隔着隔断就坐在外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云山弟弟,” 沈胭娇走进去看到傅云山的样子时,心里也是一跳,忙轻声道,“听说你身子……不爽?” 傅云山本来闭着眼,一听说话声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沈胭娇时,眼里霎时有了泪,挣扎着要坐起来。 沈胭娇连忙替他拿了靠枕,让他靠好道:“可要喝点水?” “三,三姐姐——” 傅云山一把拽住了沈胭娇的袖子,流泪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没想到哭的太厉害,一口气喘不对,鼻子吹出了一个鼻涕泡。 沈胭娇:“……” 不能笑。 这可是之后的一代名臣。 沈胭娇暗暗死死咬住了唇,没看见,没看见。况且真要笑了那就太对不起这孩子了。 “唔……” 傅云山慌乱抹了一把,没料到这一动一喘气,又吹出一个更大的鼻涕泡来。 沈胭娇:“……” 噗。 才刚忍住了,又来一次她是真有点忍不住,只能赶紧背转身一阵剧烈咳嗽掩饰着。 ------------ 18 邻居? “三姐姐——” 傅云山狠狠抹了一把脸,一脸崩溃地看向背对着他的沈胭娇,“你在笑。” “没有,” 沈胭娇强行压下笑意,转过身来,一口咬定,“哪有?” “三姐姐根本不在意我,” 傅云山眼底红红的,“原来只是我自己……” 自作多情。 他后半句说不出口,同时他死也不肯相信,三姐姐会不喜欢他。 “你呀,” 沈胭娇笑了笑,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试了一下不烫了,这才递给他道,“喝一点水我再跟你说。” 傅云山老老实实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而后期待看向沈胭娇。 隔断这头的沈宁揪紧了心,手中的帕子都被她不经意间拧的不成样子了。她是真怕两人卿卿我我起来…… 那样真就……成何体统。 “实话对你说罢,” 等傅云山喝了水,沈胭娇又重新递给他一个帕子擦了脸,这才缓缓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表弟,自幼相处的,最亲密无间的一个表弟了……自然不想失去你。” “那我带你走,” 傅云山不知哪里来的疯劲,咬牙道,“天高海阔,总有你我容身之处。” 他总不能看着三姐姐为他伤心,他怎么舍得让三姐姐失去他? 沈胭娇吓了一跳: 这竟是要带她私奔的意思? 她万万没想到傅云山骨子里竟会如此离经叛道,这可真是胆大妄为了。 隔断那边的沈宁急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不对,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沈胭娇立刻凝重道,“表弟你在想什么?” “怕什么?” 傅云山拧眉道,“这世上的规矩都是为蠢人而设,不过是想要人做唯唯诺诺的奴才而已——若是没有胆子破除这些束缚,又怎能达成目的?” 沈胭娇:“……” 她可真算看清了一点这个未来的一代名臣了。 合着他平日里的板正有礼……都只是迷惑人的幌子了。 这一次这少年的反抗,她猜测着也不全是为了才萌生的那些“情意”,大约还有对家族权威不顾他自个心意压制的不满。 “我不是这意思,” 沈胭娇定定神,也不敢小瞧这孩子,忙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一直做我表弟岂不更好?” 傅云山一怔。 “是这样,” 沈胭娇忙又解释道,“若是换了身份……我岂不是失去了一直叫我三姐姐的云山表弟了?” 傅云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后,拿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道:“三姐姐你在说什么?” “做人不可太过求全,” 沈胭娇一笑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更何况,又不是生离死别,你我依旧亲密无间的表姐弟,日后你在京都要是安了家,我做了好吃的,有了好玩的——回头就能叫人给你送去。” 傅云山默了默。 “风和日丽,或是草长莺飞的时候,我们两家依旧可以作伴踏春,饮酒作乐——” 沈胭娇说着一笑一摊手道,“双陆投壶,围棋马球……凡此等等,什么不能一起顽?” 略一顿后又轻轻道,“又何必苟且去求那一点子别的东西?不为别的,你瞧见没有,姑妈鬓上都多了几根白发了——” 她就赌一把这位正当少年时的日后名臣,还不太懂夫妻之意,另赌一把这孩子的孝心深笃。 听沈胭娇说到这里,傅云山还没说什么,隔断那边的沈宁先是泪直流下来:她是真真看错了三姑娘,多好的孩子。 果然不出沈胭娇所料,正在懵懂时期的小少年,一时被她说的忽悠住了。 傅云山眼眶红红地瞅着沈胭娇,明显有了点动摇:夫妻不就是常在一起么…… 那日后能常见三姐姐,也一样能一起相处啊。 他是知道夫妻夜晚会同宿,可他听嬷嬷说,他睡时会磨牙……若是跟三姐姐一起睡,怕三姐姐也会嫌弃。 他脚还有一点臭…… 三姐姐必然更会嫌弃。 况且他功课也很累,又拼着一股劲不想做平庸之辈……读书练字做文章、演习骑射诸如此类的事情,耗了他太多时辰,就和三姐姐在一起,也不是能随时有空说笑的。 “你犟个什么劲呢,” 沈胭娇察觉到了少年的困惑,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瞎闹些什么,还不好好起来梳洗吃饭?” 傅云山定了定神,直直瞧着沈胭娇道:“可是你若不嫁给我……以后别人欺负你又如何是好?” 沈胭娇心里一热,笑着看向他道:“就算别的哥哥弟弟不帮我,不是也有云山表弟么?” 说着,眨眨眼又笑对傅云山补充道,“日后你大富大贵了,可要看顾着我些——若是有人欺我,我便等着表弟给我出气了。” “放心,” 傅云山立刻狠道,“谁敢欺负你,我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沈胭娇:“……” 好狠的小少年。 好在小少年终于恢复了一点正常,沈胭娇也终于给了老夫人和姑妈一个交代。 老夫人不必说,沈宁对沈胭娇更是又悔又爱,在沈胭娇从东跨院离开的当天晚上,沈宁就叫身边的嬷嬷,给沈胭娇送来了好大一份礼。 “收起来吧,” 看着沈宁送来的一匣子上好的南珠,沈胭娇也没客气,直接命嬷嬷好好收起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为日后准备的钱,都在为沈晏柳的打算上。 沈晏柳进不了仕途,家族里养着。可日后成人,也要婚娶,一旦婚娶成人,所有非嫡系子弟必然会分门立户。 虽说也会分的一定的产业,可那又能有多少?日子长着呢,难道让沈晏柳坐吃山空?处处仰人鼻息,处处冲人伸手乞讨的日子……难道是好过的? 况且沈晏柳这情形,又是庶子,又是残疾……又看不出前途的人,婚娶对象必然是差了许多的。 想到前世幼弟的遭际,沈胭娇心里都在滴着血,这一世,无论如何要为沈晏柳挣一个能丰厚些的家业。 有关和傅家联姻的波折就这么渐渐平息了,不知内情的也就算了,但凡沈府内知晓一些内情的,再看沈胭娇时,都多了一分敬重: 毕竟这事,又不是傅家看不上,而是傅家老爷子的乌龙,按理说受伤的莫过这三姑娘,可这三姑娘这几日却依旧端庄自持,看不出一点子小儿女的失态来…… 真真是好教养。 沈胭娇默默承了这白来的一分好感。 阴霾散去,沈府重又欢腾起来,七夕说的聚会也已经顺利筹备好,这日一早,沈胭娇等人都各自上了府里安排好的车子。 沈胭娇带着沈晏柳坐了一辆车子。一上车,沈晏柳就趴在车窗上,眼巴巴看着外面骑马随行的沈府兄弟们。 “阿柳想骑马么?” 沈晏松策马走过来笑道,“阿兄带你一程?” 沈胭娇一怔,嫡兄这么主动示好,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真的?” 沈晏柳眼一亮,回头看向沈胭娇。 见沈胭娇点头,沈晏柳开心地让嫡兄将自己接到了马背上,就坐在沈晏松的身前。 “三妹妹,我带阿柳前面走了——” 沈晏松笑道,“顾兄在前面等我,我和他一起走……你放心,我会小心,必不会摔到磕到阿柳的。” 沈胭娇一怔: 顾兄? 没等她回过神,沈晏松已经策马冲到车队前面去了。 沈胭娇疑惑皱皱眉,顾兄,顾南章? 可这次只算是沈府的家宴消遣,沈家只邀了几家亲戚,并没有听说邀请外客。毕竟有了外客,自家姊妹又如何玩的尽兴? 再说邀请外客,也是有讲究的,真要只邀了一个顾南章,那和沈府有交情的别家子弟不邀……面子上须过不去。 片刻后二姑娘沈胭婉大约是见沈晏柳跟了沈晏松走了,她转到了沈胭娇的车上。她向来消息灵通,这么一来,沈胭娇立刻知道了事情原委。 “你是说,那位顾公子……” 沈胭娇微微皱了皱眉,“他在咱们府上那庄子旁,也有一个庄子?这次是凑巧碰一起了?” 她上辈子在英国公府呆了那么些年,还真不知英国公府在那边还有一个庄子。 “是啊,因此大哥哥邀了顾公子一起,” 沈胭婉笑道,“既是邻居,又是好友,自然不能见外。” 说着想起了什么,又笑着压低了声音,凑到沈胭娇耳边忙道,“你还不知道吧?除了这位英国公府的顾公子,咱们大哥哥的心上人,还会带她舅家的表兄过来赴宴——”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大哥哥的心上人……秦家姐姐?” 沈晏松已经定了京城秦家的姑娘,这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正式议过亲的,只等婚期了。 本朝习俗,这只等婚期的双方,已不算是外人了,没有太过回避的规矩。这一次西郊庄子的家宴,沈晏松邀了秦家姑娘,也是应有的事情。 “秦家姐姐的那位表兄你知道是谁?” 沈胭婉笑道,“只怕你也听过的,京城里说书的先生都提过那人的——” “谁?” 沈胭娇一时记不清楚指的是谁。 “聂骁,” 沈胭婉小声笑道,“聂大将军那位骁勇善战的小儿子——人称伏虎郎君的那位,听说打过猛虎呢……真想瞧瞧那人长得什么样子——能伏虎呢!” “聂骁?” 沈胭娇这才想起来,这一位倒也是本朝名人。 上一世她是知道后情的,这人大约在一年后尚了公主,断了武将的路子。荣华富贵自然是不少,只可惜空有一身本事,最终也没成什么大器。 如果不是当驸马,这人凭着他自个的本事和家世,成就必然是低不了的。 ------------ 19 毽燕 “听说那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 沈胭婉一边比划着一边小声道,“眼若铜铃,大力能扛鼎呢。” “话本里说的吧?” 沈胭娇失笑,“不过就算夸张了些,魁梧勇猛是一定的。” 姐妹俩说说笑笑,从没有过的亲近。 “若是日后我回南边去,” 沈胭婉说笑间想到什么,看着沈胭娇上愁道,“再想这般快活说话,真就难求了。” 在沈府这边,大姐姐是稳重温柔的,肆意说笑的时候少。四妹妹沈胭巧又小,唯有和三妹妹说话,是从没感受过的放松快活。 等她日后回家待婚去,南边又多讲究……想一想都有点舍不得。 “你怕什么?” 沈胭娇有点羡慕地看着这位二姐姐道,“伯父既然为你做了主,让你招赘,那日后家里,就是你做主。伯父为了你,也必定是要回来这边的。” 她伯父沈严有些性情中人的意思,可以说是沈府的异类,他与妻子真真是难得的伉俪情深,也没有妾室,也没有儿子,甚至连过继族中男丁的意思都没,直接让独生女儿沈胭婉招赘了。 定的男方那边,沈严一位民间好友的儿子。他这位民间好友家中人丁兴旺,不缺一个儿子。更和沈严交情甚笃,就有意将这一个儿子送于沈严做赘婿。 本朝赘婿是不得参加科考的,走不了上层的仕途路子,但在一些部门内,做个部门行走、帮书之类的部吏,也是一个出路。 毕竟这世上,能有几成读书人真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呢? 做了沈家的赘婿,靠着沈家的关系,为自己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博一点看得见的前程…… 何乐而不为? 只是沈家与根系在南边的傅家不同,沈家的根系在北边,这几代更是稳在京畿了。 沈严眼下虽然在南边,可不过是外任,若是沈严有心,想要回来这边也不是太难。 想到这里,沈胭娇又看了看二姐姐沈胭婉。 她记得上一世,沈胭婉婚后并没回到京畿这边,隐隐听闻,是沈胭婉性子大气,对她夫君也很好,由于她夫君眷念故土,因此他们夫妇就留在了南边…… 但过的并不好。 她夫君家里兄弟妯娌众人,人多口杂,且关系纷杂难处。虽说她夫君是入赘的,可家定在那边,就脱不开这些关系。 沈胭婉性子也有点硬,在这乱麻一般的关系中得罪了不少她夫君那边的亲戚族人,婚后生活除了初时的甜蜜外,到了后来,听闻就是一塌糊涂,夫妻之间也有了不少误会隔阂,也让沈胭婉被这些烦心事弄出了一身病,烦闷以终。 “你看我做什么?” 察觉到沈胭娇的打量,沈胭婉失笑戳了戳沈胭娇的腋下,“我又不是那俊俏郎君——” “二姐姐,听我一句话,” 沈胭娇却没跟她继续笑闹,而是凝重道,“日后成了婚……等伯父回京时,你一定要一起回京。将家安在这边,且不要听任何人蛊惑,哪怕南边再美,到底不是咱们的家乡。” “舍不得我啦?” 沈胭婉显然心思还在方才的玩闹中,笑着用肘又碰了碰沈胭娇的胳臂道,“我还没走呢,就开始想我了?” 沈胭娇:“……” “我是说正经话,” 没办法,沈胭娇只好点明,“你要是个男人我也就不说了,这世道本就女人吃亏……一旦少了家族的荫庇,过起来未免会有些艰难——” 上一世她虽因算计嫡姐和沈府离了心,可大面上的交往还在,毕竟她后来还算计成了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后来又是英国公夫人…… 且外人眼里,她也是沈府的三姑娘,沈家的族人她也算计也利用着,脱不开的利益牵扯中,能维持着一定的平衡。 可沈胭婉要是真在南边安了家……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嗯?” 沈胭婉先是一怔,继而立刻明白了沈胭娇的意思,“我明白,难得你肯为我想这些——” 沈胭婉眼底透出一丝感动,抓住沈胭娇的手道,“本来觉得咱们家沉闷,留在这边也没觉得有多好……如今不一样了,我越发觉得咱们家难得的舒畅,你说得对,留在这边才更稳妥。” 沈胭娇粲然一笑。 “我的乖呀……” 沈胭婉被三妹妹这一笑惊艳到了,“三妹妹你眼珠是琉璃做的么?透亮!映着光像是一汪水似的!” 一路颠簸,就在姊妹两人的说笑中不知不觉走了大半。而后路过一处庵寺时,众人随便吃了一点素斋,略修整了一阵后,再次启程。大约在申时前就到了沈府在西郊的庄子上。 尽管这里距离城区并不算太远 ,可景致已经不一样了。 偌大的庄子除了规整的前院是沈府指定的庄主处理庄中事务的地方,再往里走,格局便完全不同。 当初沈府弄这个庄子,就不是完全为了产业,毕竟沈家也不缺这一个庄子。而是因这里距离城区近一些,方便家眷出来散散。 因此,这庄子后面,是众星拱月的建筑格局: 中间一个开阔的堂院,一侧设有马球场地、还有一个戏园子。之外就是围着这个大院子旁的各个互相连通的很有雅致意味的篱笆小院落。 这种格局不是常有的,不过京中很多用来消遣的庄子都习惯这么安排,主要是方便。 沈胭娇被安置在其中一个小院子内,由于沈晏柳大概是因坐嫡兄的马坐了一路太过兴奋,又吹了风……到了庄子这边看着有点恹恹的。 沈胭娇不放心,让人将沈晏柳安置在了她的西厢这边。 安置好的时候,已经近傍晚了,庄子的大厨房是将各人的餐食分别送到各自的院子的,也是为了更方便休息。 沈胭娇陪着沈晏柳一起吃过后,带着他就在这小院内的石凳上坐了。宋嬷嬷怕凉,还特意给他们姐弟两人铺了锦垫。 “姐姐,看这是夕颜花——” 沈晏柳这时候已经来了精神,第一次到庄子来的他一脸兴奋,指着小院这边篱笆旁的一丛夕颜花欣喜叫道,“这花与别花不同呢……黄昏时才开。” 沈胭娇此刻也是十分放松,夕颜花开的正好,反而篱笆上攀爬的牵牛花却已经合拢了…… “这花呀,” 心有所感,沈胭娇笑道,“朝颜夕颜,怎么样开都是它们各自的缘分,不过若让它们能重来一世,说不得它们也想换一种开法。” “哼。” 沈胭娇话音才落,只觉得似乎听到有人轻哼了一声。她连忙转过脸看去,篱笆外花木扶疏,柳影轻摇,却并没看到有人。 听错了? 沈胭娇敛了心神,又将心思转到了弟弟身上。 沈晏柳今日特别高兴,用膳时不免多吃了一些。她有些担心这孩子吃多了晚上睡不好,就让秋雨去找出来了一个毽子。 “阿柳瞧,” 拿出来毽子后,沈胭娇先试了试手感,轻抛了两下后笑道,“我带你踢一会毽燕子好不好?” 沈晏柳开心应了,他瘸腿,踢毽球燕子也学过,可踢起来显得笨拙无比,之前从没有人愿意跟他玩这个……且他也并不想跟人玩。 “姐姐先踢几个我看看,” 沈晏柳满眼期待地看向沈胭娇,“去年元宵时,我远远见姐姐踢过……姐姐像仙子。” 他是见过姐姐踢的,姐姐灵巧,踢起来毽子衣袂飞舞,身姿更是矫若游龙,在元宵的焰火光下,他姐姐就像是天上的素娥下凡了一般。 可惜那时姐姐从不理他,他也不敢凑过去,只能远远在人堆里看着姐姐。 沈胭娇失笑:“好。” 说着她将毽燕一抛,铜钱上拴着的靓丽鸡毛霎时划过一道艳丽的弧线,在毽燕落下的一瞬间,沈胭娇一抬脚,啪的一声将毽燕重又踢回了上空。 打了一个旋后,她一弯腰一转身,反腿一勾,将落在的毽燕啪的一声又踢飞了出去…… “哇。”沈晏柳满眼崇拜。 就在沈胭娇踢的兴起时,沈晏松和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一起从这边石板路上走过,在篱笆外就看到了这一幕。 “好!” 就在沈胭娇又踢出一个难得的花样时,沈晏松不由叫了一声好。 沈胭娇一愣,这一踢就没了准头,毽燕子立刻就被她横横踢飞了出去,直冲着沈晏松他们就过来了。 沈晏松旁边那高大的男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对着沈晏松脸上飞过来的毽燕。而后这男子热切的视线就落在了沈胭娇的身上。 “三妹妹,” 沈晏松先惊了一下后笑道,“好一个翩若惊鸿。今日——” 话没说完,忽而看到了什么,忙又侧过身对那边说,“顾兄你如何走到这边了……叫我和聂兄好找。酒都备好了,我二弟三弟也都过来了,快随我喝酒去——” 沈胭娇心里一跳,顺着看过去,就见那边一株柳树下,顾南章从那边转了过来。 “去寻你家二公子,迷了路,” 顾南章视线从聂骁手上的毽燕扫过,无声一笑,一边说一边伸出两指,将聂骁手中的毽燕捏过来,看也不看沈胭娇,反手就抛了回去,十分平静道,“聂兄常年在外,怕是京里的规矩都疏了,姑娘家的东西,你怎好拿在手上?” 回过神的聂骁:“……” 他自己也能送回去,这人也忒多事了些。 ------------ 20 无耻 沈胭娇隔着篱笆也没说话,略一礼,示意沈晏柳跟她一起回了房内。好心情从看到顾南章那一刻,几乎就没了。 转身回房时,她总觉得后背凉津津的,眸色微微一动,回过头瞧了过去: 却见沈晏松和那两人正一起顺着石板路走过去,顾南章甩起的衣角,都透着一种从容和淡漠,看不出一丝异常。 沈胭娇垂下眼睑,大约是前世的那些纠葛,一看到这人她好心情总是被席卷一空。 这边庄子的夜里总有一些奇怪的鸟叫声,可却透出难得的安宁感觉,这一夜沈晏柳明显休息的很好,一早上就穿戴好,神采奕奕来见沈胭娇。 “好俏的小郎君,” 沈胭娇笑着捏捏沈晏柳的下巴,“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哦——” 说着摸了摸沈晏柳的头发,还不到加冠的年龄,乌黑的头发只简单半束了起来,应节扎了红头绳,越发显得面如傅粉,眼若点漆。 她和弟弟都随了亲生母亲的容貌,脸小肌肤又雪瓷一般的细嫩白净,想到前世在算计嫡姐的事情被嫡兄得知后,他痛骂时提到的“狐媚子”…… 还真不是没有道理了。 用过饭,二姑娘沈胭婉早已迫不及待找了来,今日是庄子家宴的正日子,但谁在意的也不是那一顿晚宴,而是今日的消遣热闹。 “你不上场?” 沈胭婉已是换好了衣裳,比及平时的衣裳,要打马球须得多一些扎束之类,见沈胭娇没换,不由奇怪。 她是知道三妹妹嘴上说不善马球,可真打起来却有点疯的,力量技巧上是有些不够,但三妹妹场上奔驰……算计地到啊! “我带阿柳看你们打,” 沈胭娇一笑,“顺便再给阿柳讲一讲其中诀窍。” “哦。” 沈胭婉有点遗憾,但她也知道,三妹妹是疼阿柳。阿柳之前从未参与过府内的玩乐,马球大约是一窍不通。 放弃了场上的风头,情愿陪着阿弟场下观看,三妹妹是疼阿柳疼到骨子里了啊。 除了打马球,今日还有诸多消遣,别的也能和三妹妹一起玩,因此沈胭婉很快又鼓起了兴致。 天是好天,不算大晴,有一层薄薄的流云,却让阳光不那么晒了。郊外的清风吹过,难得炎热夏日过后的一个惬意天气。 沈府家眷还有邀来的亲朋,凡是不下场的,都在场边的一处矮台上帷帐下的席上随意坐了。 “三妹妹,带阿柳这边来——” 大姑娘沈胭柔一见沈胭娇和沈晏柳两人过来,连忙招手道,“咱们坐一起。” 她爱静不爱动,马球她从不下场的,连骑马都是堪堪只能骑一小截的地步,若不是本朝贵女大多都会骑马,她是连骑马都不想学的。 沈胭娇笑着过来后,一眼扫见这边一个长案上摆着这次马球的“彩头”:除了用彩线捆扎点缀的装满各色果子、各色应节的小摆件的一溜儿精巧竹篮外,最扎眼的就是正中摆着的一个“童子晒书”的大玉雕。 玉是芙蓉白的和田玉,先不说这玉的品质,一看那雕工就先令人赞叹不已了。 “这是祖母特意叫人找出来的,” 沈胭柔见沈胭娇看这玉雕,不由笑道,“说是也应景,这玉质不算上佳,难得的是这手艺——今日不知谁能拔得头筹,将这好东西带了回去。” “姐姐,看——你最爱的牡丹花!” 沈晏柳的视线却被玉雕上捆扎的示意彩头大红牡丹绢花吸引了视线,指着它开心叫沈胭娇看花。 他是知道姐姐爱牡丹的,还说过牡丹才是国色天香。 沈胭娇一笑宠溺看向弟弟。她其实好多花都爱,只不过世人都捧牡丹,她上一世也是常夸,不想弟弟记得这么清楚。 “沈三姑娘——” 就在这时,策马从这边大帐前经过的被称为伏虎郎君的聂骁,大约是听见了沈晏柳的话,他骑在马上朗声道,“待我夺得魁首,将这花祝送姑娘七夕乞巧得巧,灵慧聪秀——” 他声音不小,在座的人都听到了。不过这种赛场向来默认轻松放肆,富家子弟都会在此时竞逐风流,也并不会被人嫌恶有逾矩之嫌。 这也是富贵人家若有姑娘下场打球,绝不会胡乱邀请人来的一个缘故。 当着众人的面,沈胭娇也不好扫兴,便只微微一笑。 “三姐姐若喜欢,我自会帮三姐姐拿下,” 傅云山策马过来瞪了一眼聂骁道,“哪里用的着旁人——” 剑眉星目的聂骁,在看到沈胭娇那一笑时,霎时脸涨得通红。 听傅云山忽而这么说,诧异扫一眼傅云山,见是一个比自己小了很多的少年,并不以为意,冲沈胭娇看一眼后长啸一声,一扬鞭,骏马上高大的身影便呼啸进了赛场。 紧跟着聂骁驰进赛场的沈晏松,若有所思望了一眼聂骁,又转脸看了看自家三妹妹,继而了然一笑。 他身侧策马而过的顾南章,却像是完全没有留意这些,神色平静地一抖马缰冲进了场内。 第一场男女都有,毕竟姑娘家力弱,一般一两场下来就都会下场,不然即便体力撑得住,汗水太多,那妆容也就太失仪了。 那边鼓声一起,场上立刻热闹起来。 一时间赛场上鼓声震天,马蹄沓沓,尘沙飞扬……看得沈晏柳张大了小嘴。 沈胭娇忍着笑,给他指点着赛场的规矩和窍门,沈晏柳一边连连点着头一边视线都舍不得从场上移开半分。 两场过后,像沈胭婉、沈晏松未婚妻秦芷兰等这样上场的,都已经下场了,换了衣服重又梳洗过,也来在了这边席上观看。 傅云山年纪毕竟小些,沈宁夫妇有些担忧,便将他也唤下了场。傅云山无奈,只能恨恨下场。更由于之前觉得负了三姐姐,他都没好意思往沈胭娇跟前凑了,索性跑去为赛场计数的那边席上。 “这是阿柳么?” 秦芷兰到席上时,直接坐在了沈晏柳近旁,笑道,“好久未见过小阿柳了,真真是越来越灵秀了。” 说着,含笑看向沈胭娇又道,“三妹妹,我表兄他常年在外,人粗犷了些,若是惊了妹妹,还请妹妹海涵呢——” “咚咚——” 不等沈胭娇开口,那边场上真正的赛事开始了。这时没有姑娘家在内,那些男子终于不用小心谨慎担心唐突佳人了,一个个全都放开了手脚,在场上像是一道道闪电在驰奔冲突。 “呀……” 这边的大姑娘沈胭柔看到聂骁在马上直接侧身俯首,伸出球杆将球勾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时,不由轻呼出声,“不愧伏虎郎君。” 真是太精彩了。 秦芷兰略带自豪微微一笑:她表兄可不是一般的贵家公子,那是真刀真枪冲锋过的英雄儿郎。 能被她表兄看上,不得不说,沈家三姑娘也是有福气的。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虽说聂骁看着出类拔萃,弓马娴熟,可马球与冲锋陷阵并不同,技巧窍门和心机算计一个不能少。 沈晏松等人也都常下场的,技艺娴熟一时间也不遑多让。第三场是决胜局,一上来就紧张万分。你争我夺好不热闹,沈晏柳看得紧张地已经站起身了。 三场下来,计数齐平为首的是聂骁和顾南章。 聂骁扫了一眼计数板,冲顾南章高高举了一下球杆,又划了一道弧线下来,而后横在了胸前,表达了赞赏之意:他没想到,在京都的权贵子弟中,竟还有在场上如此冷静沉着气度的儿郎…… 这要是战场,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万万沉淀不出这般沉敛又机变决断的气度。 由于两人齐平,沈晏松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笑道:“这有箭靶,你们不如以此来决胜负?” 骑射也是常事,聂骁先来一箭正中靶心。众人都高声替他叫一声好。 “顾兄,说起来这个我是占了便宜,” 聂骁觉得自己跟京都这些贵公子比骑射,有点欺负人的意思,忙一笑解释道,“你若愿意比别——” 他话没说完,顾南章微微一笑,已经一箭射了出去。 “嚓。” 随着一声响,顾南章的箭头竟然直劈进聂骁先射在箭靶上那支箭的箭杆上,直接将聂骁那支箭劈落在地。 聂骁:“……” 好吧。 “顾大哥——” 那边计数席上的傅云山一见聂骁已经算是败北,欣然大呼一声,一把揪下来那朵大牡丹花,狠狠抛向顾南章,“接着,你去、去给我三姐姐——” 说着又冲着聂骁一抬下巴,想讨好他三姐姐,哼。 聂骁:“……” 顾南章:“……” 沈晏松笑着看向好友,众人也都看着他。之前聂骁放言在先,又有傅云山的话在后,顾南章若是拒绝,便有些不够洒脱识趣。 顾南章垂下眼睑看了看这朵牡丹花,又平静看向不远处的沈胭娇,眼底寒芒微微一闪: 这女人又失望了吧。 先是想勾搭傅云山这未来名臣,不成了,这又想勾上伏虎郎君,想着凭这位一代英豪,往后拼一个军权赫赫的大将夫君? 呵。 上一世的自己,是有多没满足这女人的胃口啊,这一世她如此饥渴不耐,一个紧接着一个这般勾引…… 无耻。 顾南章唇角勾起一抹似有非有的嘲讽,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这朵大牡丹,指尖由于用力略透出一点发白来: 这女人玩弄心机,精明在小处,朝堂厉害、大处关节她却是愚钝无知。 上一世他并无多少建树,这女人只怕到如今还以为他平庸无能。 可她不知,英国公这爵位他本不想要,与一般爵位不同,祖上以军功获的爵位,总是会让上面有心人忌惮,代代衰落是避免不了的。 可上一世她算计成婚后,不择手段将英国公世子的一些丑事抖落出来,世子位被夺,他成了新的世子…… 一旦成了英国公世子,有了爵位的继承权,便不能参与科考。就如官家所说,不可与庶民争利夺名。 科考无望,身为英国公爵位的继承人,朝中又必不会委以重任,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 且她这么算计,夺了原本世子的世子位,也就得罪了原本的世子夫人。他那身为世子夫人的大嫂,可是苏侍郎府上嫡出的五姑娘。 苏侍郎或者在朝中并不显眼,但却极少有人知道,苏侍郎是当年父母双亡后,被过继到一位族亲膝下的,而他的亲姐姐,则被他外家接走,后来进宫,便是当朝苏贵妃。 也就是说,苏贵妃,其实是他那身为世子夫人大嫂的亲姑妈。 为此,他不知化解了多少那苏贵妃的凌厉手段…… 而她平安过了一世,回过头来,却想要攀附别家少年英才。 呵。 ------------ 21 踩他 顾南章一步一步走向沈胭娇,越靠近这边席上,众目睽睽下的他,脸上的笑意越发自然可亲。 沈胭娇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在顾南章含笑的视线下,她却隐隐察觉到一丝凉意,便如被猎人锁定的小兽般,天生就多出几分警惕来。 顾南章是客,又是嫡兄好友,沈胭娇见他已经走到跟前,出于礼节只好轻轻站起身来。 “沈三姑娘,” 顾南章走过来后站定,伸手将花递向沈胭娇,笑意莫测,“祝送姑娘七夕得以乞巧织云锦,绣的一生好前景。” 沈胭娇忙伸手:“多——” 她话没说完,就见顾南章捏着牡丹花的两指微微一转一松,那朵硕大的牡丹花,便坠落在地,发出轻微“啪”的一声。 沈胭娇:“……” 就说这人是个扫把星,专门扫她好心情。 这边席上大家都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呼。 “抱歉,手滑了,” 顾南章从容一礼道,“可惜了这朵牡丹花——” 旁边沈府的小厮早有动作快的,已经将那花捡了去了。花虽精致,可作为彩头的标识落在地上,就不好再送人手里了。 “无妨无妨,” 那边沈晏松赶过来笑道,“顾兄切莫自责,这花制的丝滑的呢,才赛完顾兄手上也有汗,确实不免湿滑——” 说着又看向沈胭娇笑道,“三妹妹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弄几支更好的绢牡丹给三妹妹送去。”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一笑。本来就是朵牡丹绢花而已,又只是个花标,真正的彩头玉雕又没损坏,热闹还在继续,没人在意这么一点小插曲。 马球之后,众人都略有一点疲累,加上出汗多,都先各自回房洗浴后,就大致到了午宴的时候了。 午宴还算简单,在城里待久了,乍一来这边西郊庄子,就连这次坐镇的当家主母沈二夫人也都想尝尝农鲜。 整个宴席基本都是时鲜蔬果,又有庄子上自己养的鹅鸭宰了些,又新弄了一点自养的鹿肉,一时间虽没那些昂贵的珍馐,倒也丰盛自足。 又是消遣为主,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仪,不像有时沈府上的正宴那般,折腾一会菜都会凉。这里上来的菜都是新烹的,滋滋冒着热气,吃起来味道也格外鲜美。 沈胭娇上一世自矜贵女,生怕被人说不如嫡姐讲究之类,凡是来庄子,向来都是推说吃不惯,极少吃这些庄子上的厨子弄的饭食。 如今放开那些荒唐的念头,心里敞亮了,只觉得庄子里的空气都是新鲜清香的,这些饭食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美味。 一时她吃了不少,倒叫坐在那边上席上,和沈二夫人一起的秦家夫人看在了眼里。 “你沈家姑娘个顶个都被养的极好,” 秦夫人小声冲沈二夫人笑道,“可见你持家有方,教子有道。” 将女儿嫁给沈晏松后,来了沈府这边与这些小姑子们相处,向来她这宝贝女儿是能过的好的,她心里自然满意万分。 她今日看出娘家侄子聂骁是看上了这沈家三姑娘,她这么冷眼瞧过去,只觉得这姑娘容貌先放一边,那优游从容的气度,倒是真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这么回去跟她哥家一提,若是成了,说不定又是一桩好姻缘。 饭后一起喝茶时,沈胭娇退出来想要更衣。 从这边厅内出来,去了更衣后,见路那边一丛玉簪花开的正好,正好此时这一带也无闲人,便没急着回去,走过去细细瞧了瞧。 秋雨是跟着她的,更了衣后,就想为沈胭娇更换身上戴的香囊,便回了一声。沈胭娇一摆手,示意她回去取。 这边距离宴席,还有住的小院落那边,都不算远,半盏茶的功夫,略停一下便是。 “沈三姑娘——” 就在她欣赏这片玉簪时,就听旁边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沈胭娇一转脸,正对上那边聂骁惊喜的眼光。 “三姑娘,” 见沈胭娇看过来,聂骁涨红了脸道,“你若爱牡丹,我家老宅有一株百多年的上品牡丹,等我回去将它挖给你——” 沈胭娇:“……” “万万不可,” 沈胭娇忙忙拒绝,“上百年的老株,都是有灵气的,是老宅的福蕴,万万不可轻动。” 这人可真是……忒大方了些。 “三姑娘,过几日我又要离京,” 聂骁连忙恳切又道,“这一去只怕要两三个月后才能回来——等我北边去了,给你猎几头好狐狸,等回来送你一顶好狐皮的斗篷好不好?” 沈胭娇瞧着这人眼底的热切,忙微笑婉拒道:“这可受不起……那些是难得的好皮毛,我——” 她话没说完,隐隐传来一声轻咳。 “就这么说定了,” 聂骁似乎也听到了这点动静,毕竟孤男寡女一起说话有些不妥,他连忙举步就撤,一边离开一边还不忘急急道,“你等我回来送你——” 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沈胭娇疑惑看向方才动静传来的地方,就见顾南章被花木半遮着站在那里。 沈胭娇:“……” 呸。 扫兴。 她正转身要走,却不防顾南章忽而大步走了过来。 不等沈胭娇惊疑询问,却被顾南章一把扣住手腕,狠狠一带,将她整个人半带进怀里后,直接将她拥逼到了这边一株枣树下的小柴垛旁。 “啊……” 猝不及防下,沈胭娇不由轻呼出声,却又被顾南章另一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沈胭娇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人,这人是发疯了么?!他一个世家公子,如何会做出这种浮荡子弟的举动? 况且她,她,她这一世可没丝毫招惹过这人? 沈胭娇一霎时脑子闪过无数猜测,忽而意识到,大约是这人恼恨自己之前拒了英国公府继夫人的求亲,令他感到失了面子? 不然,还能是怎样? “沈胭娇,” 顾南章死死用一手箍住沈胭娇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想嫁我,便大声叫人过来。” 沈胭娇:“……” 顾南章松开了捂住她嘴的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扳,直盯着她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的嘲讽,似笑非笑道:“这世上无耻的人我见过太多,像你这般无耻的,却难得一见——沈胭娇,你又盯上哪位俊豪英才了?不如说出来,我去替你做做媒——” 沈胭娇:“……” “顾公子怕不是失心疯了,” 沈胭娇伸手去拽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气恼着同样压低了声音道,“放开我!” 她只不过是拒了英国公府的求亲之意,这人如何这般大的恨意。没想到外表谦谦君子,内里却如此气量狭小,睚眦必报。 “阿姐,姐——” 就在这时,传来沈晏柳的唤声,继而是他跑来由于瘸腿而发出格外重的沓沓脚步声。 沈胭娇听见是弟弟,一推顾南章想要抢步离开。 谁知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二姑娘沈胭婉的。 “阿柳,你见你姐姐去哪边了么?” 沈胭婉听着也往这边走,轻松的笑声句句清晰传来,“我和大姐姐她们找她一起投壶罚酒呢……她去哪里了?” 沈胭娇登时僵住,她和顾南章这么一起被人瞧见的话……那她估计就嫁这人嫁定了。 见她生怕被人瞧见的样子,顾南章眼底一寒:果真嫌弃他如此,这一世竟想完全将他抛开了。 顾南章眯了眯眼,扫一眼那边,还是不动声色又欺身上前一步,将沈胭娇往里又逼退一步贴在墙角,他则半箍着沈胭娇的腰肢,一起隐在这小小的柴垛后面。 见他也像是怕被人瞧见的样子,沈胭娇对自己落的这么窘迫也是心中恼火,不由将脚尖放在顾南章脚上,狠狠碾了过去: 真当她软弱好欺? 顾南章一皱眉,眼底略透一丝讶异:不为别的,上一世这女人大约是为了笼络他的心,在他面前没少搔首弄姿装的巧笑嫣然。他几乎没看到过,她在自己面前这般鲜活的气恼之色。 一念至此,他挑了挑眉。 沈胭娇越发气恼,索性伸手又狠狠掐住他腰间一点肉,狠狠一拧……这个扫把星,总不是个好东西。 顾南章脸色不变直接忍了。 这边沈胭婉已经快要来到,提前走到这边的沈晏柳,四下环顾找姐姐时,忽而眼角余光看到了柴垛下侧一角,飘出来的两个不同的衣角: 一个是他姐姐的裙裳,另一个却是男人的衣色。 “你见你姐姐了吗?” 这时沈胭婉大约正往这边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 沈胭娇心急,这柴垛并不妥帖,沈晏柳毕竟还小,个子还矮,她二姐姐可不矮。 “我姐姐去那边了,” 这时忽而沈晏柳开口道,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道,“她说那边有几树木槿花,说摘了花给我做甜饼呢——” 沈胭娇听了一怔。 紧接着就听沈胭婉唤了阿柳一起去向另一边,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 沈胭娇又踩了顾南章一脚。 顾南章动作很快,一侧身闪开,而后眼带嘲讽一笑,屈指轻轻将自己身上衣裳一弹道:“真是近污者脏,令弟年纪轻轻,真是被你带的一副九转曲肠好心思。” ------------ 22 该赏 沈胭娇顾不上理会,她抽身快步走了出去,好在顾南章并未跟来,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裳,顺了一下气息,拍掉了一些柴垛沾到的浮尘后,秋雨取了香囊回转到了这边。 “姑娘?” 秋雨觑了沈胭娇一眼,又看看天上的太阳,一边给沈胭娇换香囊一边小心疑惑道,“姑娘怕不是着了些暑气吧,如何脸色有些不对?” “我没事,” 沈胭娇道,“刚才碰到一只恶犬,吓了一跳而已。” 秋雨吃了一惊:“这庄子上有恶犬?” 说着连忙又环顾了一下,心里担忧,忙护着自家姑娘赶紧回席。 过午休憩后,下半日依旧热闹。晚宴虽说更为正式,但却算是七夕家宴了,像秦家和聂骁他们一行人,则不参与晚宴,提前离去。 顾南章也没在,沈胭娇晚宴时心情好了不知多少。 宴后大家听戏,专门请了外面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唱起来,果然是比权贵家常用的班子,演的更为放得开。 由于听戏男女坐席是分开的,沈晏松将沈晏柳带在了身边,沈胭娇一直没有机会,静下来去问问弟弟,那时为何那般说? 她上一世就惯于心机算计不假,可她从不知道,沈晏柳竟然能在这么小的年纪,如此镇定自若地撒出一个大谎来。 尤其是重生以来,自从她将心思放在弟弟身上后,小孩子看着明显活泼开朗了些…… 从未让她察觉到,这孩子能有这个心机。 说实话,她有些担心,生怕这孩子会跟她前世一样,外面混一个富贵荣华,却又内里孤独寒凉……不过应该不会,哪怕没人去爱他,他还有她这个姐姐呢! “瞧着戏上说的,” 这时二姑娘沈胭婉跟旁边的大姑娘沈胭柔笑道,“才子佳人诸多风流,可这世上怕是难得神仙眷侣吧——” 说着一顿,略略压低声音小声又笑道,“有些想我爹娘了。” 她爹娘可是她艳羡的夫妇情深,是以之前她觉得世上夫妇都是如此,可后来长大些,便知她爹娘这般的,才是世上少有。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生圆满,” 沈胭柔莞尔一笑道,“世人总要多几分经营自持,凡事尽心求得几分福报,不过你说的也对,真若遇上那混不吝的,就是操劳死了,也未必得他一分真心。” “阿弥陀佛。” 坐在沈胭柔这边的四姑娘沈胭巧听得稀里糊涂,小姑娘家很是像模像样地念了一声佛,倒把大家都逗乐了。 沈胭娇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看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一时若有所思: 原本重生以来,她一时也没心情去想过自个儿的将来。如今想一想,凭着跟这些外男短短接触几次,确实不能真正了解那个人。 可她又不能不嫁。 本朝规矩,女子是可以立女户的,比如沈胭婉就可以招赘郎君在家。 但立女户,须得父兄族亲支持。有父兄出面担保,才能在官府立女户。 在沈家这样的清贵人家,除非重病之类不得已不能嫁人,否则不嫁那便不是不孝了。失去了族亲的眷顾,日后必然过活艰难。 既然这世道如此,那她不妨和这世道来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寻一个眼下能看过眼的,品性也瞧着不错的良人,到了该嫁时便听家族安排就嫁过去。 成亲之后,能换的这人真心,做一世相濡以沫的夫妇,那便是最好了。若是不然,她这一世,再不求那什么名利,直接就和那人和离算了。 和离之后,她说要立女户,父母兄弟必然怜惜支持,有了家族庇佑,她又攥紧了自个的嫁妆,这一世就算不能荣华富贵,钱粮无忧是必定的。 那样以后的日子就是她说了算了……便是再求不来神仙眷属,那也可逍遥一生,落一个心宽体健,每一分快活都是真的。 想想……这确实使得。 “三妹妹,你在笑什么?” 这时沈胭婉一眼瞧见沈胭娇脸上的迷之微笑,不由看了一眼戏台上正哭的梨花带雨的离别男女……不由一脸困惑。 “心里高兴,” 沈胭娇眼睛都亮了,“能为什么。这戏唱得好——” 说着,正好这一出结束。 沈家这边的庄子管家大喊一声“赏。” 一时间,早就准备好的小厮们,便将换好的铜钱下雨般地抛向戏台。 “这戏极好,唱得好不说了,就是那扮相,也都好的了不得,” 坐在沈二夫人旁边的沈三夫人笑道,“该赏。” 正热闹着,那边男席上沈晏松等几人早已各自将准备的一些小东西赏了下去。 这些和赏钱不同,都是富贵家一些精致的小玩意,譬如小玉佩、带钩等之类东西,意思是个人所赏,要叫那受赏的戏子亲自来谢的。 这边沈二夫人等人,为了图热闹兴头也不少,各自又都赏了下去。 等那捧着托盘的戏班中人过来时,沈胭娇一笑,竟将手上戴着的一只玉镯摘了下来。 这玉镯虽然不是特别昂贵,但比及别人给的小玩意来说,价值就稍微高了些。 “三妹妹好兴致,” 沈胭婉轻呼一声笑道,“到底是赏给哪个的?” “赏给那个小书童,” 沈胭婉笑对那托盘人道,“就说他嗓子好,该赏。” 那托盘的人一怔:毕竟别人不是赏那青衣,就是赏那小生的……再不济也是那剧中老生。 谁能想这位贵人三姑娘,竟是赏那不起眼的童子生的。 回过神后忙忙又磕了头谢过,这才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领了赏的戏子们各自去寻打赏自己的贵人,一个个磕头谢过。 很快一个身量比沈晏柳略高一些的一个戏子,穿着戏里书童的服饰就来给沈胭娇磕头。 沈胭娇着眼打量了一下这小戏子,果然她之前没看错,这孩子的容貌在那戏班子里可是一等一的…… 不仅是在戏班子,这要是贵家子弟,只怕日后光凭这一张脸,就能在京城出尽风头。 跟那个狗男人顾南章的面相清冷不同,这孩子眼角都透着些温柔妩媚来,叫人看了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京城规矩,领女眷的赏,戏子是不能多嘴说话的,那小戏子只给沈胭娇磕了头,悄悄偷偷地看了沈胭娇几眼后,便很有规矩的无声退下了。 瞧着这小戏子退下,沈胭娇垂下眼睑,心中越发有了主意: 一旦真要自个过活,那她便常常叫这些看着舒心的戏子来给她唱曲消遣……那日子倒也可乐。甚或若是嫌老去外面请人麻烦,直接买一个放在家里也是极好。 上一世她总忙着算计贪囤,弄了那些金银又没真正享过一丝,真真是魔怔了。 不过就是金银这一世也要攒的,不管是她还是阿柳,在这世上过活总离不开这些。 这一次七夕存了这个心后,沈胭娇心情是真又放开了许多。 因此当过了大约一个多月,沈老夫人再次将她叫到身边,说起秦夫人那边传来信,聂家有意为聂骁跟沈府联姻。 不过这一次老夫人说的很是委婉,由于之前傅云山的事情,怕沈胭娇心中抗拒,因此老夫人只是装着说闲话,微微透露了那么一点这意思。 “近来正忙着做些绣活,” 沈胭娇也委婉笑道,“大姐姐的事也日渐临近了,后半年咱们府上应酬也多,事情繁杂,我又和大姐姐、二姐姐一起,跟着母亲和叔母学些庶务……祖母说的……我也不懂……一切全凭祖母做主。” 沈老夫人一笑,满意一点头: 这三丫头是没有拒。 但这三丫头也说了,这半年明显是不想考虑这些,况且也还未及笄,等过了年再正式议亲也不迟。 沈胭娇说的也是实情,后半年本身节令就多,且父亲沈恪的生辰也在后半年,又要为沈胭柔筹备婚事,加上各种应酬之类,当家主母沈二夫人是忙的了不得。 沈三夫人自然是要帮长嫂,她就带着沈胭柔等几个姑娘,一边帮着沈二夫人,一边教姑娘们一些庶务。 沈胭柔是嫡女,自幼跟在沈二夫人身边,庶务上还算精通。沈胭婉略弱一些,可一些账簿库目腾挪等等,她也能看得明白。 本来沈三夫人以为指点沈胭娇是最难的,却不想沈胭娇竟也是庶务上很有天分,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看到叔母的诧异时,沈胭娇心中不由失笑:她上一世一辈子都在折腾这些,不精通就怪了。 这边沈胭娇学的顺利,可在沈晏柳的塾学却出了状况。原来沈晏柳与那位教授术算的先生,竟有了一点冲突。 沈胭娇了解过才知,那先生虽教授术算,人却比较板正迂腐,而沈晏柳有时却有些大胆又有些新怪的念头…… 那先生训斥沈晏柳只为钱利,而忽视儒家大义,是那些奸诈商贾才会有的念头。 沈胭娇有些无语。 她父亲请来的先生,果真都和她父亲差不多。 沈晏柳本就特殊,却拿着那一套来约束他……只怕会打击沈晏柳求学的兴致。 沈胭娇一边安抚沈晏柳,一边开始琢磨着她亲自去替弟弟寻摸一个合适的先生。 然而事情很是赶巧,正好沈府为了替沈胭柔备嫁,要买一些使唤的丫头、嬷嬷,还有一些可在外面奔走的小厮之类。 加上沈府这两年有几个丫头已经成了亲,还有几个大丫头如秋月等人,也定了人,若是成亲了,自有一些新的指派,不便在姑娘跟前继续伺候,这次沈二夫人也让沈胭婉、沈胭娇、沈胭巧三人,各自挑两个丫头使唤。 府里买人,一向都有固定的人牙子来办。 这次人牙子带了三四十人一起过来,让沈府挑选。 沈胭娇她们隔着窗子瞧着,看中谁了,便让嬷嬷将人带到廊下这边来,再仔细瞧过问过,若是中意便直接留下了。 “就她吧——” 先是挑丫头,轮到沈胭娇时,她指着那一排尽头一个长得粗壮一脸憨直的丫头道,“那个壮丫头。” “三妹妹?” 沈胭婉忙道,“你要她做甚?” 这样的排面,跟在姑娘身边,岂不是要招人嘲笑?再说瞧着也不机灵,使唤起来只怕也费劲。 若是要粗活,那只吩咐嬷嬷去做,嬷嬷们做不了,还可叫了小厮来做便是,哪里用得着这样的丫头? “有眼缘,” 沈胭娇也不多解释,一笑道,“就她了。” 也不为别的,之前那顾南章在柴垛旁猛地扣住她手腕的时候……她是真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 既然她力弱……那就缺什么补什么。 那人牙子都惊了,过去踢了那丫头一脚,让那还在发傻的丫头赶紧磕头。 轮到选小厮跟班之类的时候,沈二夫人便让管家将人牙子带来的人,一个个唱名说来历。 “洛青石,籍贯——” “这人不必了,下一个。” 不等那人牙子唱名结束,沈二夫人一见那叫洛青石的,竟是一个独眼,不由一皱眉吩咐道。 她是为女儿出嫁挑奴仆,这样的人自然看着不妥。 听到“洛青石”三个字时,沈胭娇猛地一怔,继而看到那人的独眼,心里顿时了然: 这洛青石她是知道的,由于前世里,这洛青石是被京城一个司官家里买了去,结果他以超乎一般人的理财手段,替主家经营当铺,由两家直开到了八家,且又开拓了别的买卖…… 可惜,被主家猜忌,诬陷他与主家一个小妾私通,这洛青石一怒之下,竟然手刃了主人。当时这案子都惊动了整个京城,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料。 “我替阿柳要了他。” 一念至此,等再次到了她这里时,沈胭娇连忙道。 沈二夫人皱眉,显然是有些不赞成:“三丫头,你不然再挑挑?若是余下都看不上,叫人牙子再带一些人也罢了。” “母亲,” 沈胭娇一笑找了一个借口,“这人独眼,是有些不全,可阿柳……倒也不在乎,且相处下来,主仆间说不准更融洽些。” 沈二夫人虽觉得这说法有些牵强,可见沈胭娇主意已定,她也便没拒绝。还说日后若是觉得不好,便重新再为阿柳挑一个。 见沈二夫人答应,沈胭娇长长松了一口气。 等这边办妥了身契文书之类的事情时,沈晏松忽而走了过来。 “母亲,” 沈晏松先是向母亲行了礼,而后看向人牙子,“今日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洛青石的?” 听人牙子说,这人的身契已经在沈晏柳那边了,沈晏松便哦了一声。 “寻这人做什么?” 沈二夫人不解。 “顾兄说是要添个小厮,” 沈晏松忙解释道,“上次路过京畿人牙行的车队,看了一个叫洛青石的口齿很是伶俐,听闻这一批人已经带到京里来了,便去询问,知道带了咱们府上,特意叫我问问——” 说着又道,“既是四弟留下了,那我回去跟顾兄说一声,叫他另寻一个伶俐的便是。” 沈胭娇:“……” 忽而心情更好了一些。 ------------ 23 真心 沈胭娇先去了沈晏柳的小院子。 前院这边府上这几个兄弟,奴仆数都是配定的,四兄弟都一样。但除了府里按例配置的外,像沈晏松也有沈二夫人给的,沈晏柏、沈晏樟两兄弟是沈三夫人所出,也有沈三夫人派来的更贴心的“自己人”。 但沈晏柳没有。 沈胭娇这一次挑人,那个壮丫头和洛青石,她都没让沈二夫人给她走府里的公账,用自己的体己,拿到了这两个人的身契。 如果是走的府里的公账,那挑的人是府里的人,日后怎么安排都是府里说了算,算不上是“自己人”。 因此一般特别情形下,主仆瞧着投缘的,都会将人身契留在自己手里,不受府里调动使唤。 像她身边的宋嬷嬷,就是先前她生母留在身边的,如今身契也都在她手里。 这回她将洛青石安排到沈晏柳身边,沈晏柳也算是第一次使唤的人里,有了“自己人”。 “阿柳,” 沈胭娇先私下跟沈晏柳透了个底,“这洛青石眼下虽成了你我的奴仆,但你记着切不可凭着主子的身份对他肆意斥骂——” 沈晏柳疑惑看向她道:“阿姐,你这话是说?” “就是你想的,” 以往沈胭娇可能还怕弟弟不明白世故,特意将话说的浅显些,可经过上一次七夕看到了阿柳心机,她说话就直接多了,“他不是一般人,是个有才人,且你喜欢的那些……这洛青石都能教你。” “哦?” 沈晏柳睁大了眼睛,眼底透出一丝兴奋。 “别和外人说,” 沈胭娇到底嘱咐一句,“日后他就是你贴身的仆从,陪你夜里读书,沏茶递盏的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这事是不能让父亲沈恪和塾学的先生们知道的,让一个奴仆教东西,教这些清贵门第的脸面往哪里放。 传出去,沈府兄弟的名声只怕都要受损。 但只要沈晏柳自己不说,读书的时候奴仆在一旁伺候着,谁知道这奴仆是在做什么呢? “我懂,” 沈晏柳忙道,“暗地里是洛先生,明面则是青石是吗?” “心里可拿他当先生待,不可叫出口,明里暗里都不成,” 沈胭娇纠正道,“日久才能见人心,担不担得起先生二字,还要日后相处久了再说。” 俗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前世也只是听说这人的传闻,但这人品性如何,那还是要往长了看。 沈晏柳郑重点点头。 “阿柳,” 姐弟两个私下说到这里,沈胭娇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世上,钱粮虽少不得,可真心才是千金难得。” 这世上人千千万万,熙来攘往看起来热热闹闹,可是掐指一算,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在你落难、在你辞世时,为你真切落下一滴泪呢? 但凡这世上真有只在意你这个人的,而不是你的钱粮之类身外之物,那才是值得珍惜的。 上一世她偏执在身外这些东西,这一世她也希望阿柳能明白。 “我不管哪些难得不难得,” 阿柳抬起来小脸看向姐姐,铿锵道,“我只管要姐姐好——但凡是为了姐姐好的,我便拼死去做,若是能让姐姐好,我哪怕受尽世人唾骂,那又如何?” 沈胭娇:“……” 她伸手捏了捏弟弟的小脸,片刻长出一口气,笑道:“嗯。” 也在这一瞬间,前世几乎被人情冻死的腐烂魂灵,忽而就在她心底里硬生生钻出一点生机来。 回到墨竹院这边,沈胭娇见秋雨正带着几个小丫头,拿着带有小捕网的长竹竿,小心翼翼在抓院里飞来的臭椿象。 她们这些院落都贴着园子,花木多,每年一到了这个时候,就有这些叫人生厌的虫子飞进来。这虫子一碰它就有一股臭味,谁都受不得,因此每到这些时日,小丫头们都忙着驱虫子。 而那个才买来的壮丫头,扎手扎脚傻站在院子里,一脸懵懂局促的神色。 秋月见沈胭娇过来,忙拿过去锦垫。 沈胭娇也没进屋,就在廊下坐在了锦垫上后,示意秋月将这丫头带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沈胭娇接过来秋月又递过的一杯茶,轻啜了一口后看向这壮丫头。 “捏,捏……捏叫黒丫。” 那壮丫头口音听着很怪。 沈胭娇又问了几句,才知道这黒丫被卖来卖去,转过好几个地方了,因此上话音串着多地的口音,听起来怪怪的。 秋月替她纠正了好几次这黒丫的发音,但这黒丫单是一个“我”字,硬是说成类似“捏”的音,更别说一些别的了。 沈胭娇知道口音这个,不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便一笑让她日后慢慢学。 “以后你就叫秋果吧,” 沈胭娇想了想道,“硕果累累,听着也喜庆些。” “中,” 秋果高兴道,“捏就叫秋果咧……可美哩——” 沈胭娇:“……嗯,是好听。” 说着便转了话题,“听说你力气大?有多大?” 秋果指了指秋月大声道:“像她这样的——捏一个人能抱起十个——” 秋月:“……” 沈胭娇指了指院门口两位嬷嬷抬来的一大桶水道:“那桶水,你拎起起来么?” 秋果瞪眼看了看,嗨了一声道:“那算个屁。” “秋果,” 秋月一听忙道,“瞎说什么——姑娘面前也说粗话。” 沈胭娇示意秋月别打岔。 这时秋果撸起袖子,四下看了看,大步腾腾走到了院子的石桌旁,双手扣住石桌,也没见多费劲,整个石桌子竟然被她搬起来了。 可能是怕被沈胭娇小瞧了她,日后吃不饱饭,这秋果又将手里拎起的石桌子抛了一下又重新接住,而后冲沈胭娇嘿嘿一笑。 院子里的丫头嬷嬷们都是惊呼一声,像看怪物一样看向秋果。 沈胭娇不由一笑:“快放下吧,我知道了。” 说完又吩咐宋嬷嬷,将秋果的例银暂且按照她院里的二等来给,比秋月秋雨她们略低一级。 “捏……捏……” 听宋嬷嬷让自己向姑娘谢恩,秋果一脸为难道,“捏就说……钱捏也不懂……就让捏能吃饱就中啦——” 她是饿怕了。 每次都是因为能吃被主家卖了。况且一般主子,想要买出力气的奴仆,直接买男的就行,她一个女的,靠卖力气……其实没什么主子肯要。 干一般粗活,又因她吃得多,也常受责骂。 “随你吃,” 沈胭娇笑道,“听闻你还在一家武馆待过?可会两招?” 秋果挠了挠头,憨厚笑了笑:“不会,但捏……会打架——” 秋月抿嘴一乐,沈胭娇也是一笑。而后让秋月带她先去安置,先教她府里一些规矩,再安排她一些院里的力气活,还说让这丫头有空就多练练力气…… 她日后说不定用得着。 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沈府的事情也越发多了起来。先是沈宁一家要回南边,临行时,傅云山来见了沈胭娇,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 “三姐姐,等到了南边,我再给你捎好东西过来,” 傅云山依依不舍道,“还有阿柳的,也都一并捎过来……日后若有人欺负了你,给我捎个信,我替你撑腰。” 沈胭娇好容易哄走了这位日后的名臣,在心里感慨了好一会。 过了中秋,又不久接着办了沈恪的生辰,忙乱热闹中很快就过了立冬,也进了十月。 第一场小雪飒飒落下的时候,秦家那边叫人送来了一些东西,对外就说是秦家姑娘给沈府姑娘们的一些小玩意。 这里面有一个大大的包袱,沈胭柔将沈胭娇叫到自己院里时,拉着她进了厢房指着这大包袱,推了推沈胭娇笑道:“快把你的东西拿走——占了我好大的地方。” 沈胭娇:“……这是什么东西?” 她隐隐猜到,但又觉得好笑:真真好大一个包袱。 沈胭娇身边的靳嬷嬷笑着打开,露出了里面几件皮毛的衣裳。 “这有两件斗篷,还有两件半坎……” 靳嬷嬷笑道,“瞧这毛,出的多好,外面拿着钱怕是也难买到这般品色的——” 沈胭娇也是没料到聂骁说到做到,只是她这时受了……有些不妥。 名不正言不顺。 议亲的环节一个还没走,她若接了跟私相授受也没多少区别。 沈胭柔一笑道:“秦家姐姐给的,别人能说什么?” 其实在她也觉得有点不太妥,可聂骁托着秦家风风火火满腔赤诚给送来了,若是大惊小怪又还回去,想着如今沈家和秦家的姻亲关系……也不妥。 “先在姐姐这里放着吧,” 沈胭娇还是拒了,“等秦姐姐过了门,我面谢了她再拿不迟。” 就是拖一拖的意思。 沈胭柔会意,笑道:“也罢,那你先把这件小斗篷拿过去——是给阿柳的。秦家体恤四弟有疾,特意多送来一件衣裳,这怕是没的说了。” 沈胭娇一笑,这个她便没再拒。 “要说这聂骁也是有心,” 等靳嬷嬷退出去了,沈胭柔笑对沈胭娇小声道,“这一次还送了祖母一张狼皮褥子,祖母很是喜欢。” 其实沈老夫人哪里就缺这一张狼皮褥子了,只是看聂骁有心,为这一桩好姻缘由衷高兴罢了。 沈胭娇一笑,佯装害羞,侧过了身。 这时沈胭柔凑近她细细打量了一下,见沈胭娇眼角发红,又拉起她手看了看,细嫩的指尖上也似是粗粝了一些,不由心中感动。 她是知道,三妹妹为了她嫁妆中的一些绣活,常常做到深夜。 一开始靳嬷嬷还猜是三姑娘在府里众人跟前装个样,哪谁知这么久过去,三妹妹一直在做。 且拿过来的绣品,那花样,那绣工那数量……真真叫靳嬷嬷吃惊了好几天,连呼真是看错了这三姑娘。 “三妹妹,且莫为我这般熬夜,” 沈胭柔真切道,“府里也有绣工,让她们做去——” “并没有多辛苦,” 不等沈胭柔说完,沈胭娇笑着轻捂了一下嫡姐的嘴道,“你可知道,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是多快活?别的我也做不了,能为姐姐做一分事情,我夜里睡着都是安稳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 前世欠了嫡姐太多,这一世做这点活,她是真不觉得辛苦。 真心话总是令人动容,沈胭柔虽温和少言,但也不是蠢人,是不是真心话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听完沈胭柔眼眶一红,抓住沈胭娇的手轻轻晃了晃道:“日后就算各自有了家,咱们同气连枝,姊妹情分总是淡不了的……能在这世上相互扶持,才是一生的福气。” 沈胭娇也反握了嫡姐的手,感受着那点温热,想到她即将出嫁,不由也是心中不舍。 好在这一世,嫡姐嫁的是安郡王世子。 越是不舍,日子像是过的越快。 又过了多半月,沈胭柔的婚期正式到了。 ------------ 24 晕了 安郡王世子大婚,那聘礼可是叫京城的百姓津津乐道了许久,可沈胭柔的嫁妆也不逊色。 沈二夫人娘家也有根基,她嫁进沈府嫁妆也是极多,先不说珠宝首饰银钱那些,就是铺子庄子田产等等诸类也是良多。再说她在沈府也当家作主许久了,手里积攒甚丰。 如今为自家宝贝女儿准备嫁妆,沈二夫人自然舍得。 再加上沈府本身给各个姑娘准备的同等份额,以及沈老夫人拿出自个的体己帮贴的…… 沈胭柔的出嫁,可真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沈胭娇瞧着心中又不免触动: 上一世嫡姐的出嫁凄凄惨惨的,全家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那纨绔子弟家中也是做事没什么章法,聘礼寒碜不说,就连礼数都不够周到。 再瞧瞧眼下,虽说女子出嫁家人也是不舍,可上自沈老夫人,下到府里的丫头仆妇们,哪一个不是喜气洋洋? 府里光是赏钱,都不知发了多少。 “姑娘可是先歇一歇吧,” 等沈胭柔的婚事忙完,府里重又平静下来,这日秋雨笑道,“不然到了明年,只怕姑娘又有的忙了。” 不出意外,她家姑娘就要与那聂家联姻了。及笄一过,婚期也就商定了。 况且过了年,沈府大少爷沈晏松也要成婚了。这两年,府里喜事是一件紧接着一件呐。 沈胭娇眯着眼望向窗子里透来的阳光,神思略有一丝恍惚:这一世,又不知能否求的良缘,所嫁之人也不知对她来说,到底算不算良人。 眼下瞧着那聂骁对她实诚,可当年…… 当年她凭算计嫁给顾南章时,记得新婚夜,在他脸上也看出了几分欢喜,可没过多久,那人在她面前就从没见过笑脸了。 甚或,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冷的比寒夜的霜雪还要冰凉无温。 一念至此,沈胭娇忽而想到,好久没有那冷心冷肺男人给她添堵了。若不是今日偶然想起,她甚至都觉得他远在另一个世上了。 这一世,估计跟这人再无交集了。 每年岁末都是最忙碌的,沈府又是在繁忙热闹中过了新年。过这一个年,阖府做事的,无一个不是累的人仰马翻。 但过了初三,大正月里可就是消遣戏乐的时候了。 大宁朝和前两朝一样,都极为看重元宵。因此元宵节的热闹,要超过了春节那一日。 尤其到了元宵夜,整个京城里好几处都是官家特意指定的赏灯处。 说是赏灯,那就是焰火、灯谜诗会、乃至杂耍说唱,以及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场子……热闹非凡。 更别提各种贩夫走卒,挑担子串街巷的,地上摆摊儿的,吃的用的玩的……诸此种种,琳琅满目。 且大宁规矩,元宵节自和别日不同,无论是否闺阁千金,都可在这一日尽兴游玩。 沈府虽说规矩多,可这种佳节,也不会阻止姑娘家出来赏灯,只不过叫跟的人多尽心一些罢了。 沈晏柳早早盼着元宵节,沈胭娇被他的兴致勾的,也是一样有些期盼,早早都吩咐丫头们准备好了。 “有秋果在,都省了小厮跟着了,” 秋雨笑道,“不过也别说,秋果这丫头,吃的是真多。” 第一次见秋果吃饭,差点惊到她们。话说回来,秋果那饭也不是白吃的,那一身力气,也叫人咋舌。 虽这么说,但府里姑娘出去,怎么也要多跟几个小厮。 “姑娘的半面,” 秋雨拿出一个半张脸的面具递给沈胭娇,“这次新买的,是姑娘指定的,要一个虎头的——” 沈胭娇接过来试着戴了戴,秋月她们没忍住抿着嘴乐。 这半面,京城中的人也叫“半面惜福”,其实说白了,就是给讲究人家的家里姑娘备的。 虽说出去赏灯,可那些贵家女子有的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就选择戴这个半面遮一遮。 后来普通百姓家的姑娘们见了,也跟着效仿,因此元宵节晚上游玩的姑娘们,大多都是戴着各色半面。且有的半面做的精致富丽,戴上反而更显得人美的别致。 往年姑娘都是选择一些花朵般美丽的半面,谁知今年姑娘一定要一个虎头的,她们姑娘风流袅娜的身姿,戴着这么一个威武霸气的虎头半面,瞧着真是……有些滑稽了。 府里早已备好车马,每年都是惯例,一切都很是妥帖。 沈胭巧跟了母亲沈三夫人,沈胭婉就挤进了沈胭娇和沈晏柳的车子里,一路上说说笑笑。 到了地方后,等沈胭娇她们从车子上下来,沈晏松也将手里的马鞭丢给小厮,走了过来。 “怎么戴个这种?” 看到沈胭娇的虎头半面,沈晏松也不禁失笑,“已经安排好人跟着了,你们且在这边逛逛吧。” 正说着,沈晏柏、沈晏樟也下马走了过来。 “今晚大哥和二哥都有朋友招呼,” 沈晏樟笑道,“妹妹们只管玩,我今晚跟着,保管你们玩的高兴。” 沈晏樟骨架大,容貌英武,是四兄弟中看着最壮的,就是读书不太在行,最喜欢跟京巡营的一些子弟混在一起玩,练得一手好骑射功夫。 沈家兄弟每年都会轮流找一人跟着众姊妹一起游玩,也是为了府上姑娘的安全。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及时号令小厮做出反应。 “我也到了!” 沈晏樟话音未落,一旁就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沈家二妹妹,三妹妹,我知道哪家花灯最妙。” 沈胭娇一转脸,正对上聂骁热切期待的眼神。 很久未见,聂骁比之前黑了点,但显得更为孔武有力了。 沈晏樟显然对聂骁十分好感,立刻兴奋打了招呼:“一起,聂兄,一起一起!” 沈胭娇面对聂骁不错眼珠的热切,只好回以微微一笑。聂骁霎时双眼都亮了。 “顾兄?” 沈晏松这时忽而冲那边一招手,“之前寻你不见,正约了朋友一起喝酒,你也一起来?” 听到这声,还没往那边走的沈胭娇微微一顿,莫名觉得身上多了一道凉凉的目光。 她疑惑望回去,却见顾南章正和沈晏松说着什么,并没有看向这边。 沈胭娇收回心思,带着沈晏柳,随着众人一起缓缓边逛边玩了去。 顾南章的视线只在那边一扫,就看到跟在沈胭娇旁边亦步亦趋的聂骁,不由眯了眯眼,收起了眼底几乎要溢出的攫取之意—— 想嫁别人? 呵。 “我今晚另有些事情,” 他婉拒了沈晏松的邀请,一笑道,“正巧是从这边路过——等过了今晚,我再寻你喝酒。” 说完,冲沈晏松一礼后翻身上了马,很快消失在这边街角。 他是真有事。 前世这一年元宵夜,长公主唯一的小孙子在逛花灯时,竟被人用药迷晕带走了,直接成了第二日京城的第一大惊料。后来这还孩子被那些被官府追逼急了的匪徒撕了票,又是一大惨闻。 他今夜,就要救了这孩子。 而后借着救这孩子的事,来一个一石两鸟:一,求赐婚,二,借口受伤避开后日的上林宴。 顾南章策马到了京里有名的春直坊街,这一带也是京城每年元宵节的官定赏灯地之一,与之前沈家人逛的那条街,热闹程度几乎是一样的。也是方便百姓就近玩赏。 有了目标很好搜寻,顾南章很快锁定了长公主府上的人。 这一次其实长公主府上跟着的人并不少,但这次迷走那孩子的人,并不是一般的拐子,而是有内应的一伙匪徒。 长公主之子燕郡王之前因赌输了钱,带人扫了京城的一家赌坊,被那赌坊背后的堂主怀恨在心,勾结了长公主府内的一个老奴,算计了这一番绑人。 这伙匪徒本来想着燕郡王不怎么成器,想来官家也不太重视,他们敲诈些钱财,也好给燕郡王一个教训。 谁知长公主在当今心中并不是一般的份量,长公主一哭,当今天子大怒,雷霆之下,官府查的鸡飞狗跳。 那伙匪徒慌了,逃的时候索性撕了票。 只是顾南章才一走进这边灯节,他身边就拥满了许多妙龄女子,假装有意无意间,时不时从他身边过来过去,眼波流盼间透着无声的情意。 还没走几步,就不知从哪里被抛来一些绢花,甚至一些彩果都丢到了他怀里。 顾南章:“……” 他身后的小厮捂嘴一乐,这也难怪他家少爷一直不喜欢这种节令。 顾南章冷着脸从旁边小货郎担上取了一个半面,小厮连忙付了钱,十分无语地看着自家少爷也跟姑娘家一般,带上了一个半面。 好在这半面是个虎头。 顾南章锁定了目标后,一直不紧不慢跟着逛,人很多,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人有越发多起来的态势。 这样他跟着,反而不会惹人留意。 不知不觉快一个时辰后,顾南章察觉到将那孩子扛在肩上赏灯的仆人,忽而转脸对另一个粗壮小厮说了句什么,继而那粗壮小厮就向一侧小摊上走了去,于是这边就留下那个扛着孩子的仆人。 顾南章立刻欺身跟了过去。 在他过去的同时,那小孩子已经被那人从肩上抱下,不知用了什么药,已经趴在那仆人的肩上昏睡着了。 一扎眼功夫,那人已经趁人不留意,将那孩子递给了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抱着孩子疾步冲出了这边人群。 顾南章冲自己小厮一摆手,小厮见状也急了,立刻大叫一声“抢孩子啦——抢孩子啦——” “站住。” 顾南章也是纵身几个跃起,到了这人身前轻喝了一声。 那黑衣人明显吃了一惊,大约也是没想到,才出人群到了人少的地方,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但见顾南章一身书生打扮,他也不太慌,吹了一声口哨后,很快又有三四个人冲这边冲了过来。 “识相——啊!” 这黑衣人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似清瘦的书生,出手竟是又快又狠,最重要的是,他手中竟还有……刀! 这黑衣人只觉得大腿上一凉,继而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疼痛,低头看时,才看到顾南章手里握着的利刃。 “嗷——” 这黑衣人一声痛呼手中的孩子登时抱不住了,被顾南章一把夺过后,紧跟着抽出他大腿上的刀来,又在他腹上狠狠一刀。 这黑衣人都没来及多反应,捂着腹部瞪着顾南章就噗通倒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同伙冲过来的时候,见那同伴已经倒在了地上,大惊之下就要动手,却又见四周有人开始向这边围拢…… 想着速战速决,这三四个人立刻和顾南章过了招。 可没想到这书生抱着一个孩子,还能跟他们来几个回合,这时顾南章小厮挥着一根木棒也冲了过来。 一时占不到上风,加上围拢过来的人中不知有没有京巡营的人,那几个匪徒见势不妙,立刻要逃。 顾南章只装着追了几步,算计着时机,趁人不留意,反手将刀在自己腰间划了一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顾南章身形晃了几下,抱着孩子佯装瘫倒了下去。 “啊——我家少爷被打了,我家少爷被打了——” 小厮急的撕心裂肺,“我家少爷为了救这孩子,受伤了呜呜呜——” “孩子,孩子在哪里——” 这时,长公主府上的人已经冲了过来,见状吓得要死,一边去抱孩子,这些人一边七手八脚去扶顾南章。 “快,快送回这边别院,” 长公主府上一个仆人急急吩咐,“别院有郎中,快,快——” 他们长公主府在这条街边有个别院,由于离着赏灯的地方近,元宵节夜里常在这个别院度过,都是为了一应方便。 于是,几个人将孩子和顾南章都带回别院,另安排人守着地上尸首,叫人去告官。 到了长公主别院后,正和府上家眷们一起玩着雀子牌的长公主顿时大吃一惊。 丢了牌就急慌慌先看自个儿的孙子,又一迭声让叫郎中,接着又问了顾南章的伤势。 见是英国公府的公子,长公主连忙谢了又谢,不敢大意,又是一迭声叫郎中仔细给包扎伤口。 好在经郎中诊过后,小孩子只是中了些药性,昏睡两个时辰后,再吃一些解毒的药便没事了。 顾南章的伤口却有点深,鲜血染满了腰间的衣裳,吓得小厮脸都白了。 “我……” 顾南章冲长公主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 话没说完他晕了过去。 郎中也吓了一跳:“应是失血过多。” 不过诊了之后觉得脉象又似乎没什么大碍……郎中纠结得拧起了眉头。 替顾南章敷了药包扎好后,郎中又拧了一会眉头后,这才开了一些补血的药让去煎了。 长公主见孙儿无碍了,心下感激,一时也没离开,反而也守在这里,听顾南章小厮和自家奴仆一一解释回禀。 “沈……沈……” 就在这时,榻上昏迷的顾南章忽而嘴里含糊在说着什么。 长公主忙过来细听。 “沈……三……姑娘……” 顾南章迷迷糊糊唤着。 长公主先是疑惑,继而想到了什么,没忍住先又笑了:原来,如此。这位顾家的小公子,心里有了人呢,还是沈家的三姑娘。 只怕是与人约好了今夜赏灯的,却不防半路出了这档子事。 救了她家的小孙子,却失了佳人之约。 她怎么过意的去? 况且她最爱做媒,借着这事在天子跟前透个信,天子必然愿意赐给他一个难得的荣宠。 ------------ 25 莫慌 ------------ 26 买了 ------------ 27 下聘 ------------ 28 花烛 ------------ 29 要好 ------------ 30 装的 ------------ 31 大胆 ------------ 32 香囊 ------------ 33 眼熟 ------------ 34 困雀 ------------ 35 要紧(修错别字) ------------ 36 字帖 ------------ 37 吓到 ------------ 38 抗拒 ------------ 39 气笑 ------------ 40 觊觎 ------------ 41 默契 ------------ 42 琴谱 ------------ 43 无心 ------------ 44 惊喜 ------------ 45 很值 ------------ 46 放开 ------------ 47 浑人 ------------ 48 竹子 ------------ 49 闲话 ------------ 50 上心(改错别字) ------------ 51 疯了 ------------ 52 炫耀 ------------ 53 给你 ------------ 54 春闱 ------------ 55 放榜 ------------ 56 不见 ------------ 57 留下 ------------ 58 真心 ------------ 59 压他 (大章) ------------ 60 挑破 ------------ 61 面杖 ------------ 62 跑题 ------------ 63 问妾 ------------ 64 关门 ------------ 65 上树 ------------ 66 辞别 ------------ 67 妾者 ------------ 68 下手 ------------ 69 侍疾 ------------ 70 哄鬼 ------------ 71 字条 ------------ 72 多谢 ------------ 73 谁的 ------------ 74 夜梦 ------------ 75 你敢 ------------ 76 主意 ------------ 77 撕了 ------------ 78 窗子 ------------ 79 莫瞒 ------------ 80 抵消 ------------ 81 眼眶 ------------ 82 旧人 ------------ 83 生了 ------------ 84 赌了 ------------ 85 不同 ------------ 86 胆子 ------------ 87 回去 ------------ 88 赏赐 ------------ 89 琴声 ------------ 90 支开 ------------ 91 失火 ------------ 92 心慌 ------------ 93 挺好(大章) ------------ 94 娶她 ------------ 95 累了 ------------ 96 老账 ------------ 97 为何 ------------ 98 能忍 ------------ 99 期待 ------------ 100 诓他 ------------ 101 直白 ------------ 102 行程 ------------ 103 练字 ------------ 104 二哥 ------------ 105 回应(大章) ------------ 106 正文完(捉虫) ------------ 107 番外 教子一 ------------ 108 番外 教子 二 ------------ 109 番外 教子 三 ------------ 110 番外 沈晏柳 一 ------------ 111 番外 沈晏柳 二(捉虫) ------------ 112 番外 沈晏柳 三 ------------ 113 番外 沈晏柳 四 ------------ 114 番外 沈晏柳 五 ------------ 115 番外 平行世界 宝悦篇 ------------ 116 番外 沈晏松 ------------ 117 番外 if线 顾南章重回前世 上 ------------ 118 番外 if线 顾南章重回前世 下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