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 ------------ 1 chapter01 《雾里青》 文/明开夜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3.10.15 / 陈清雾九岁那年,孟弗渊带她和弟弟孟祁然去森林公园玩。 陈清雾抓到了一只蝴蝶,离开时又将它放生。前往停车场的路上,陈清雾屡屡回头张望。上车前她最后一次回头,在那个薄如蝉翼的黄昏里,忧伤地问孟弗渊,渊哥哥,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 后来他在陈清雾二十岁的年纪喜欢上她,那时无端地想起这句话。 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 ——题记 / Chapter01 天色灰暗,淤了层层叠叠的铅云。 天气预报说晚间有雪,不知准与不准。 陈清雾迈上台阶,正欲抬手敲门,那门忽然开了。 祁阿姨探身而出,笑容满面:“我刚说应该到了就听见停车声音——快进来!外头冷吧清雾?” “有一点。”陈清雾微笑。 祁阿姨亲热地去牵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冷,也不多穿件衣服。赶紧进来,我让阿姨给你泡杯热茶。”说着将她牵进屋里。 屋外孟祁然高声:“……妈你别关门,我还没进来呢!” 拎着行李箱的孟祁然三步并作两步,祁阿姨作势要将门阖上,他飞快挤了进来。 祁阿姨笑着拍他一掌,“多大的人了,不能稳重点。” 那行李箱祁阿姨递给了家里的保姆,随即领着陈清雾直接去茶室,“正在打麻将,我今天手气差得很,正好清雾你来替我。” “我打得不好呢。” “没事儿,随便玩玩。我要去看看火,清雾你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鱼吗,我专门给你烧了鱼。” “谢谢您费心了。” 也不顾她已是二十五岁的大人,祁阿姨仍像她小时候那样,伸手捏捏她的脸,像是喜欢极了她这静定乖巧的模样。 茶室里陈孟两家家长都在,三缺一的牌局暂停,大家正好喝杯热茶解乏,室内一股茶烟混杂点心的甜香。 陈家与孟家由来交好,年前年后这段时间生意暂歇,但凡有空余,两家基本都会凑在一起消磨时光。 进门的瞬间,大家一齐望过来,“清雾回来了。” 陈妈妈伸手,陈清雾走到她身边去。 陈妈妈捉着她的手,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怎么瘦了这么多?” “年前事情多,有点忙。” 孟叔叔问:“清雾从哪儿回来的?” 陈妈妈接话:“瓷都。那破地方,交通很不方便,回来一趟麻烦得很。” 瓷都是陶瓷人心中的圣地之一,才不是什么破地方。 但陈清雾没出声,懒得因为一点小问题起争执。 孟叔叔问:“那儿没有高铁和飞机?” 陈妈妈说:“有是有,但南城过去不能直达。” 陈爸爸说:“依我说清雾你还是早点回来做点正经事。” 陈清雾声调轻轻的,反驳的语意却坚定:“做陶瓷怎么就不是正经事呢。” 孟叔叔附和:“老陈你这古板思想该更新换代了,现在手上端的茶碗都是清雾自己烧的呢。” 陈爸爸笑了声,看向陈妈妈,“我就说小时候就该把清雾送给孟家,老孟这护短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清雾才是孟家亲生的。” 孟叔叔也笑:“我是真宁愿拿祁然换清雾,他一天到晚的不着家,一件正事也不做。” 孟祁然做无辜貌,“我进门一句话都还没说,也能挨您一顿数落。” 一旁倒茶的保姆这时候打趣一声:“分什么孟家陈家的,让清雾跟祁然早点结婚,不就是一家人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祁然跟着轻笑一声,却是没甚所谓的样子。 陈清雾看他一眼。 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比谁都明白他这笑容的意思,他不置可否时,通常就是这般反应。 按理说早该漠然,但到底无法忽略那一瞬间跌落般的轻微失重感。 牌局重开,陈清雾顶了祁阿姨的缺。 孟祁然没事干,坐她身旁帮忙摸牌,一边问道:“我哥还没回来?” 孟叔叔说:“他约了人谈生意,今晚不一定回来吃饭。” “什么生意,腊月二十八还得谈。” “现在的年景你以为钱好赚?我看你是该跟你哥哥学学做事。” 孟祁然笑说:“您当我赛车赚奖金就更容易?” 祁阿姨这时候端着一盘甜点进来了,插话道:“那是,你的买命钱。” “正规比赛安全得很。” 祁阿姨将甜点放在陈清雾手边的凳子上,“清雾你说说他,让他别去参加那什么摩托车锦标赛。” 孟祁然说:“雾雾你才应该帮我说说我妈,天天给我发比赛事故集锦,这谁受得了。” 陈清雾只是微笑,并不掺合他们拌嘴。 孟祁然拈起点心送进嘴里,一下皱起眉头,“您怎么不早说是榴莲馅的。” “给雾雾做的,谁让你贪吃。”祁阿姨看一眼陈清雾的牌堆,笑了,伸手拍拍她肩膀,“好好打。” 孟叔叔笑道:“这什么意思?” 祁阿姨扬眉:“意思是清雾这把牌好得很,你们就等着掏钱吧。” 祁阿姨离开茶室去了会儿厨房,再回来时,这局已经结束。 “怎么样?赢了多少?” 陈清雾非常不好意思,“输了。” “哎呀。”祁阿姨很是惋惜。 陈清雾起身让座,“阿姨您打吧,我牌技真的不行。可能飞机坐久了,头有点疼,我出去透透气。” 祁阿姨坐了下来,“多穿件衣服,外面冷。” “嗯。” 孟祁然将陈清雾手腕一捉,“我陪你出去?” “不用,我就去院子里转一下。” 陈清雾取了门口衣帽架上的棉服穿上,推门,一阵料峭寒风。 天已经黑了,前院里亮着灯。 走下台阶,似有什么落在脸上,寒凉的一个点,抬手一抹只有水渍,意识到是开始下雪了。 她走到树下的背风处,摸了摸棉服口袋。 烟还有一支,但打火机登机的时候丢弃了。 陈清雾将棉服拉链拉上,两手揣进口袋里,走出门去。 小区里不免俗地挂上了红色灯笼,沿路望过去暖融融的,雪是越下越大了,她拉上了风帽,脚步加快。 刚走出小区大门,一部黑色SUV驶了过来。 陈清雾往旁让了让,谁知那车缓慢刹停。 车窗落下,传来一道低沉声音:“清雾。” 隔着风声的缘故,听来两分缥缈。 陈清雾抬眼望去。 车里的人戴一副细框眼镜,神色平淡,极有一种薄雪孤屻的冷峻。 是孟祁然的哥哥,孟弗渊。 陈清雾赶紧打招呼:“渊哥哥。” 小时候刚学说话,很难发得出“弗”这个音,家长就让她省略了,直接叫“渊哥哥”。此后叫顺口了,一直没改——二十多年的习惯称呼,改起来反倒别扭。 孟弗渊看着她,“去哪儿?” “出去买点东西。” “走着去?” “……嗯。”这附近最近的商超有一公里,走路倒也不算远。 “祁然呢?” “在家里。” “上车。送你过去。” 孟弗渊的口吻很是淡漠,听来毫无商榷的余地。 陈清雾便依言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她进来的一瞬,车内涌入一阵浅淡香气,偏冷的调子,像初春还未解冻的青绿泉水。 孟弗渊不动声色地屏了一下呼吸,看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出门怎么不带伞。” “出来才下的,懒得回去拿了。” 孟弗渊将车往后倒了倒,拐个弯,重新驶入车道。 “要买什么?”孟弗渊随口一问的语气。 陈清雾犹豫一霎,“……零食。” 抽烟是今年染上的不良习惯,祁然都不知道,家里更不知道。倘若他们知道,她必得讨一顿训斥,说不准陈父还会亲自盯着她戒烟。 和叛逆无关,纯粹因为有天凌晨蹲等开窑,等得又困又乏,窑工随手给她递了一支烟,她就随手接过了;窑工又递了火,她也就顺便点上。呛得只咳嗽,但多试了两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后来这习惯就延续下来,也没怎么有瘾,偶尔烦闷以作消解。 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陈清雾还是选择了说谎。 两分钟后,车停到了便利店门前。 陈清雾拉开门,孟弗渊将车熄火,也拉开了他那一侧的门。 下车后,陈清雾见孟弗渊打开后座车门,抽出一柄黑伞,伞是自动,撑开时轻轻的“砰”的一声。 下一瞬,那伞被递到了她手边。 她微微一怔,“……不用。” 孟弗渊手没有收回,神情有些不容置喙的意思。 陈清雾自感已经耽误他太多时间,便将伞接了过去。 孟弗渊于此时转身,也朝着便利店走去。 陈清雾摸不准,他也要买东西? 没想太多,跟上前去。 孟弗渊没撑伞,身上一件长款黑色大衣,身形峻拔,细雪之中,鹤然清介。 三两步的路,实则打伞很是多余。陈清雾在门口收了伞,放入伞架之中。 自动门弹开,她跟在孟弗渊身后走了进去。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一位值守的店员。 陈清雾往零食货架走过去,孟弗渊顿了顿,走往同一方向的饮品柜。 拉开柜门的一瞬,他稍稍抬眼,目光轻掠过陈清雾的面颊。 上一回见面还是端午,大半年没见,只觉得她瘦了太多,黑色羊绒长裙,套一件黑色棉服,衬得皮肤苍白得几无血色,乍看简直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了。仿佛一件置于展架之上,冷白灯光下,孤零零的影青瓷。 也不知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陈清雾平常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货架间逡巡,迟迟无法下手,最后只随便拿了盒巧克力。 前方拐个弯,往收银台走去时,她脚步稍顿,看了一眼货架上的东西,又收回目光。 孟弗渊随意取了一瓶水,也往收银台走去。 在方才陈清雾驻足的地方,他稍顿脚步,垂眼看去。 那是一盒打火机。 到了收银台,孟弗渊在陈清雾身后站定,将水瓶递给店员扫码。 陈清雾动作迅速地点开付款码,微笑说:“我一起给吧。” 太小的账单,孟弗渊没有同她客气。 两人走出便利店,重回到车上。 陈清雾扣上安全带,同孟弗渊道了声谢,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回去路上,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陈清雾倒不觉得有什么,孟弗渊一贯给人谨肃而不可亲近之感。像孟祁然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独独有几分怵他这位兄长。 孟弗渊在北城念的大学,之后又出国进修。而等他归国,陈清雾又离家读书去了。 这些年各有生活轨迹,联系更是越来越少,微信从不私聊,只是偶尔点赞。 这样的人,陈清雾连寒暄都不知如何起头。 好在她知道孟弗渊十分厌恶无效社交。 口袋里手机一振。 陈清雾摸出来一看,是孟祁然打来的电话。 接通,孟祁然问她去哪儿了,马上就要开饭了。 陈清雾说:“在门口碰到了渊哥哥。我们马上就到了。” 电话挂断后,一直沉默的孟弗渊这时候才问了一句,“祁然去接的机?” “嗯。” 却也没有下文。 车很快到了大门外。 院里的灌木丛和树叶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层雪,陈清雾关上车门,看见别墅门打开,孟祁然走了出来。 “下雪了?”孟祁然问。 “嗯。” 孟弗渊将车熄火,下车前往外看了一眼,陈清雾站在孟祁然面前,孟祁然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拍去肩膀和帽子上落下的几许飞雪。 他们由来如此亲昵。 孟弗渊轻摔上门,孟祁然望过来,笑着打声招呼,“哥你生意谈完了?” 孟弗渊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 三人一道进屋,孟祁然和陈清雾走在前。 孟祁然似小孩开火车那般的,将手搭在陈清雾肩上,轻推着她往餐厅去。 菜已经上桌了,两家家长正在落座。 祁阿姨很是惊喜:“不是说有个饭局,今天不回来吃饭吗?” “改了下次。”孟弗渊没有多作解释。他克制自己不去看陈清雾,同陈爸爸和陈妈妈打了声招呼,说道,“叔叔你们先吃,我换身衣服就来。” 他穿着三件套的正装,很是板正,不适合家宴。 没多久,孟弗渊过来了,换了件圆领的黑色毛衣,也似顺便洗了把脸,额前头发沾了些水珠。 “快坐。”祁阿姨拉开身旁椅子,待人坐下以后,笑眯眯地递过餐具。 两家来往甚密,客套的虚礼一律省略。 家长关切地问起几个小孩的近况。 如今孟弗渊常居东城,陈清雾在瓷都工作,而孟祁然没个定数,不止东城、南城、瓷都三地,全国各处都有他的踪影。 孟叔叔笑问:“清雾还是在翟靖堂那儿工作?” 翟靖堂是知名的陶瓷艺术家,陈清雾取得皇家艺术学院陶瓷与玻璃专业硕士学位之后,就往翟靖堂老师的工作室投了简历,以百里选一的概率被选中。 “目前是的,不过准备年后辞职。”陈清雾将筷子放下,坦诚说道。 陈妈妈说:“不是干得好好的吗?辞职了准备去哪儿?” 陈清雾在翟靖堂的工作室待了两年,拉胚、施釉、烧窑……各类瓷器陶器烧了个遍,大大补足了她作为学院派经验和技术上的不足。 积累多了,便有试做自己的东西的冲动。 “想自己成立一个工作室,不过目前只有初步想法。”陈清雾说。 陈爸爸有几分不悦:“我看你这想法纯属异想天开。工作室开在哪儿?启动资金何处来?开张后去哪儿拉客户?这些都想过吗?” 当然想过。 但陈清雾没说话,她不想与父亲多做争辩。 孟祁然则笑说:“我看雾雾最好先休息半年,累得这么瘦了。” 孟弗渊看见孟祁然抬手轻轻捏了捏陈清雾的小臂。 祁阿姨赞同道:“就是。女孩子天天跟泥巴打交道多累啊,清雾你反正打算辞职,不如辞了先回南城休息一阵。你不在我总闷得慌,连个逛街的人都找不到。” 陈清雾微笑,声调依然很轻,“不工作没有收益呢,工作室还不知道要贴进去多少。” 孟祁然说:“不还有我吗。” “你拿命赚的比赛奖金,我不敢花。” “赚了不就是给你花的,我自己又没什么大的开销。” “你年后就要参加比赛,弄设备也需要用钱。” “能找赞助商,花不了几个钱。我上届成绩还行,已经有人在找我谈赞助了。” 大人们听他俩小情侣拌嘴似的,都露出了微笑。 只除了孟弗渊,他垂眸喝水,神情平淡,毫无波澜。 这话题结束后,陈爸爸问起孟弗渊:“我听老孟说,弗渊你今天去跟陆家谈合作了,谈得怎么样?” 孟弗渊研究生时就拉起了一支四人团队,做医疗机器人的算法设计,回国以后,顺理成章地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闭关研发两年,核心团队设计的医疗机械臂获得融资,又过关斩将取得资质,正式投产,经过多次迭代更新,成功入驻某公立医院,并辅助外科医生完成了一例肿瘤切除的临床手术。 现在正在研发的产品,将在第一代机械臂的基础上,进行彻底的算法重构和硬件更新。 陆家的SE Medical专攻医疗器械研发与制造,资历深厚,与南城好几家三甲医院有深度合作关系,孟弗渊想拉上他们一同推进新项目。 孟弗渊说:“初步达成意向了。SE是做传统器械起家的,参与人工智能产业非常谨慎,后续还得再详谈。” 陈清雾此时开口,“你说的SE,是不是SE Medical?” 孟弗渊看向她,点了点头,“接触过?” 他没想到陈清雾在认真听他说话,他做的这行实际非常枯燥,孟祁然都常常听得百无聊赖——不过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祁然生来就是要做闲散少爷的。 陈清雾说:“他们研发团队之前联系过翟靖堂老师,请他帮忙制作一种陶瓷组件,好像是用作设备里的绝缘材料。” 孟弗渊说:“SE有更完善的材料实验室,那应当是我拜托他们做的一个材料属性测试。” “这么巧。”陈清雾微讶。 孟弗渊“嗯”了一声,神情依然清淡。 陈妈妈接了话,笑问孟祁然:“祁然最近在忙些什么?” “年后有场live,春季开始摩托车锦标赛第一站。” 陈妈妈笑说:“听起来还是我们祁然最自由。” 祁阿姨不以为然,“自由什么,就是瞎折腾。二十五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着急。你哥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准备自己创业了。” 孟祁然挑眉:“也不知道是谁,提前叫我留几张比赛的前排票。” “我那是想去盯着你,免得你没个分寸。”祁阿姨笑说,“你是不着急,也不考虑考虑清雾。” 孟叔叔也点头:“祁然,你自己得有个打算。” 孟祁然大陈清雾一周,两人先后于同一家医院出生。 陈孟两家本就交好,两个小孩仿佛是照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个标准样本一路长到大。 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人都在同一所学校。孟祁然高中时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为了跟陈清雾一道去北城念大学,高三悬梁刺股一整年,考了北城一所一本院校。 陈清雾本科毕业去英国留学,孟祁然也申请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学。 背井离乡,家里照顾不到,研究生那一年,只有两人在伦敦相依为命。 在孟弗渊和陈孟两家家长眼里,陈清雾和孟祁然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甚至今年中秋,父母还半开玩笑似的念起,说是不是得开始准备婚房和彩礼了。 孟祁然笑了笑,选择将孟弗渊拉下水:“我哥今年三十一,他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 陈清雾微微抬眼去看孟祁然。 果然,又是那般不置可否的笑。 孟祁然天生的人群焦点,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只有陈清雾知道,他这人骨子里实则有些淡漠,对大多数的事情都漫不经心,只不过大家往往只会注意到他的热烈,而忽略他的冷淡。 陈清雾本就食欲不盛,此刻更是胃口尽失。 孟弗渊目光在陈清雾脸上轻轻一落,看见她忽然间神色黯淡。 他回了孟祁然一句:“你先管好你自己。” 语气与温和二字毫不沾边。 眼看孟祁然吃瘪,祁阿姨笑说:“你非得捋虎须,我们都不敢管你哥的私事。” 这话题暂且结束了。 陈清雾实在吃不下,但环视一圈,大人们边吃边聊,似仍在兴头上。 她只好举筷,随意搛了一箸青菜放进碗里。 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那两片菜叶,以显得自己有事可做,忽见斜对面孟弗渊落了筷。 孟弗渊说:“我还有个电话会议,就先失陪了,叔叔阿姨你们慢吃。” 陈爸爸忙说:“没事儿,我们也快吃完了。” 孟弗渊下桌没过十分钟,陈清雾以为原本还将至少持续半小时的饭局,就这般告一段落。 保姆过来收拾餐桌,大人仍旧去茶室打牌。 祁阿姨要指点保姆收拾厨房,就让陈清雾和孟祁然先补缺。 陈清雾提不起兴致,让孟祁然打。 她坐在一旁剥了几瓣西柚,递到孟祁然手边,孟祁然说手上没空,侧低下头,让她直接喂他。 祁阿姨“哦哟”一声。 “你们还当面撒狗粮。”孟叔叔自以为用上了年轻人的时髦说法,摸了张牌,又开玩笑般的说道,“老陈,回头给我交个底,你家彩礼是什么标准。” 陈妈妈笑:“这八字还没一撇。” 孟叔叔看向孟祁然,笑说:“还没一撇?” 孟祁然微微挑眉,“这得问雾雾,她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还是那般,两分漫不经心的语气。 孟叔叔笑问陈清雾,“清雾,怎么说啊?” 陈清雾放下手里的柚子,微笑说道:“我去看看阿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嚯,话题转得这么生硬啊。”孟叔叔揶揄,当她是不好意思了。 陈清雾只笑了笑,径自往客厅走去。 她没去厨房,推开门往后方的院子去了。 别墅有两间书房,三楼的那一间为孟弗渊专用。 孟弗渊待在里头看文件,随意消磨了一会儿时间,盘算着该下楼了。 起身走到窗边,准备将方才打开透气的窗户关上,怕晚上雪下得大了,飘进来淋湿地板。 手掌住玻璃窗扇,不经意往外瞥了一眼,一时顿住。 窗户下方正对着后院,后院面积不大,祁阿姨精心收拾过,花木掩映,桌椅错落,天气晴好时,是个喝茶的好地方。 一人多高的油橄榄树下,支了张藤椅,陈清雾正坐在上面。 阴影之中,那身影清寂,一动不动,任由细雪落了满肩。 他看了一会儿,阖上窗户。 听见窸窣声响,陈清雾蓦地抬头。 有人拨开了蒲葵的叶子,背对着屋内一室暖光,走了过来。 是孟弗渊。 陈清雾立即站起身。 孟弗渊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似乎没有任何意味。 她刚要问是不是找她有什么事,他说:“拿着。” 她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有什么被轻轻丢在她手中。 她定睛去看,一时愣住。 那是枚打火机。 还没反应过来,孟弗渊已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陈清雾手指合拢。 银质的,尚有薄薄的余温。 如果没记错,这枚打火机跟了孟弗渊多年。 而她惊讶的是,孟弗渊为什么会知道,她此刻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机。 ------------ 2 chapter02 女士烟,口味很是清淡。但陈清雾抽完之后,仍在风口处多站了一会儿,确定身上沾染的气息散尽,这才进屋。 客厅里电视开着,孟祁然没打牌了,懒散坐在沙发上回微信消息。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出去赏雪去吗?” 陈清雾走过去靠住沙发扶手,“去哪里?” “山上。有几个朋友已经出发了。” “我有点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南城难得下一次雪。”孟祁然转头看着陈清雾,“我开车,你在车里就能休息。” 陈清雾挣扎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她实在不愿意扫祁然的兴。 两人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时,孟弗渊从茶室走了出来。 孟祁然问孟弗渊,“哥你去吗?” “不去。” 孟弗渊去僻静处打了一通工作电话,再出来时孟祁然和陈清雾已经要出发了。 孟祁然拎上了陈清雾的行李箱,看样子是打算看完雪直接将人送回家。 茶室里大人们没离开牌桌,叮嘱倒是一叠声地传出来:“下雪路滑,开车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还有,要是喝了酒可千万别自己开,记得找代驾。” 孟祁然说:“知道了,放心。” 两人走到门口,孟祁然说,“哥,我们走了。” 孟弗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孟祁然和陈清雾出门之后,孟弗渊往茶室去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回房间休息。 今日从早忙到晚,累得神困力乏,洗完澡灭了灯,躺下。 窗帘没拉,待眼睛适应黑暗,能看见玻璃外,雪正安静地落下。 孟弗渊手臂枕在脑后,无声凝视,心里一片空寂。 / 上山的车少,路边松柏沉绿,堆了薄薄的一层雪。 山上的露营地,孟祁然和陈清雾的朋友们已经到了,有人直接开了房车上山,天幕、帐篷和露营椅都支了起来,不知谁带了一口火盆,盆里烧着炭,焰光红热。 孟祁然是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他一到场面瞬间热闹。 陈清雾挨着孟祁然坐下,紧跟着便有人把啤酒瓶递到她手里。 有人带了烤串,装在铝箔纸袋里保温,敞开没一会儿便被分个精光。 倘若不是条件有限,想必KTV设备也非得搬上来不可。 孟祁然朋友多,各个爱玩又会玩。 陈清雾舟车劳顿一整天,累得提不起劲,却还是强打精神。 她蜷住身体,望着火盆,只觉得精神一分比一分涣散。 孟祁然聊天之间,抽空看了眼陈清雾,见她呆呆的,凑近轻声问:“累了?” “嗯……想去车上睡一会儿。” “车里不舒服,去房车里睡吧。”他扬声问,“房车谁的?借清雾用用。” 有人直接将钥匙扔了过来,说随便用。 陈清雾笑着说声谢谢,放了手里一口没喝的啤酒瓶,“你们先玩,我失陪一下。” 孟祁然起身,陪她一块儿到了房车门口。 他拉开车门,一手撑住,陈清雾矮身进去。 “那你睡会儿,有什么需要就喊我。” “嗯。” 房车里一张单人小床,逼仄狭窄,但干净暖和。 陈清雾脱了棉服和短靴,爬上去躺下,展开毛毯裹上。 车窗外风声呼啸,有些沉闷,她很快睡着。 醒来不辨时间,只听见外头模糊的笑声。 陈清雾摸过一旁的手机点亮,屏幕显示已经过了零点。 头很沉,浑身没力气,她稍撑着身体拉开了窗帘,推开气窗。 往外看一眼却怔住。 孟祁然今日穿一身黑色,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棉服,脚上一双马丁靴。 他个子非常高,坐在露营椅上,双腿简直无处施展。 此刻他靠着椅背,双腿叠放搭在一只折叠凳上,手里端着一台switch。 在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孩。 女孩一头深栗色长卷发,穿一字领的黑色毛衣,搭皮裙和过膝长靴,非常漂亮,非常醒目。 女孩叫詹以宁,是陈清雾和孟祁然的小学和高中同学。 詹家同孟家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陈清雾记得小学时,有几回在孟家吃饭,詹父会拿上一瓶酒或者一篮子自家烤的点心,带着詹以宁上门拜访。 陈清雾小时候体弱多病,时不时要去住院,孟祁然却有使不完的精力。 那时孟祁然在学滑板,后来陈清雾出院之后,听说詹以宁也去找同一个老师报了课,时常跟孟祁然一起训练。 初中詹以宁去了另外一所初中,和孟家的往来相对变少。 上高中时,詹家交了一笔择校费,将詹以宁送进了南城外国语中学,三人再度变成同学。 本科和研究生,詹以宁去了美国,但联系倒是一直没断。 这两年孟祁然常在东城和南城两地活动,陈清雾刷朋友圈,时不时能看见共友的聚餐上,有詹以宁的身影。 听游戏音效,他们正在玩《塞尔达传说》——这游戏陈清雾不玩,看孟祁然玩过。有时候孟祁然去瓷都找她,她工作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打游戏。 大抵是什么难缠的怪物,詹以宁打不过让孟祁然帮忙。 她在一旁指挥,比操作的人还要紧张:“左边!上面还有一只!它在射你!” “看到了。慌什么。”孟祁然气定神闲地操纵按键,不过片刻,就将其递还给了詹以宁,“过了。自己捡装备吧。” 詹以宁接过,孟祁然伸了个懒腰,“你生命值太少了,前面过不去。先去开神庙吧。” “好麻烦。你不是可以速通吗,教教我啊。” “有速通攻略,自己看。” 詹以宁摆弄了几下机器,没一会儿懊恼道:“我怎么又摔死了!” 孟祁然神情有些无语。 詹以宁似是觉得玩得挺没意思,锁屏之后将switch放到一边,顺手从桌上拿了袋薯片。 陈清雾呼吸滚烫,喉咙里有种烧灼的痛。 喊孟祁然,第一下没发出声。 这时候远处有个朋友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上面雪堆起来了!快过来打雪仗!” 詹以宁立即放下薯片袋子,“走走走孟祁然,打雪仗去。” 孟祁然没动,“你们去吧。清雾还在睡觉,我在这儿陪她。” “雾雾都睡了你干坐着?她醒了要是找你会给你打电话的。”詹以宁伸手,一把捉住孟祁然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孟祁然差点一个趔趄,“詹以宁你练举重的啊力气这么大。” 詹以宁笑,“怕了吧?等下别说我不让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孟祁然“嘁”了声,挣脱了詹以宁的手,单手抄进棉服口袋里,跟了过去。 陈清雾好似力气尽失,躺回床上。 渴得受不了,积蓄了一会儿力气,一撑臂爬了起来。头重脚轻地穿好鞋和外套,下车时差点踩空。 大家都打雪仗去了,营地一片狼藉。 陈清雾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搜寻一圈没找到热饮,只有矿泉水。 平常搬几十斤重的高岭土不在话下,此刻拧个瓶盖却觉得虚浮无力。 好歹是拧开了。 今日温度低,常温的水入口跟冰的没什么差别,很冷,但也很解渴。 她喝了两口,拧上瓶盖抱在怀里,身体蜷坐。 那冰冷的感觉让她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孟祁然喊:“雾雾?” 陈清雾“唔”了一声,想抬头却觉得脑袋灌铅一样沉重。 听见许多的脚步声,大抵是打雪仗的大家回来了。 孟祁然手背来探她额头,惊讶:“你怎么发烧了?” “……嗯。”她缓慢地应了一声。 / 孟弗渊被电话吵醒,看时间是在凌晨一点钟。 下楼时茶室里牌局还在继续,孟弗渊正犹豫是否过去打声招呼,母亲祁琳提着茶壶出来了。 “弗渊?你不是睡了吗?”祁琳见他穿戴整齐,微讶,“这么晚准备出门?” “去接祁然和清雾。” “祁然不是说叫代驾吗?” “没叫到。清雾发烧了,怕拖久了耽误。” 今天腊月二十八,下雪天的凌晨,又是鸟不拉屎的山上,没哪个代驾会这样敬业。 “清雾发烧了?!” 孟弗渊做一个“嘘”的动作。 祁琳急忙捂了一下嘴,往茶室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不严重吧?” “我先去看看,确定情况以后您再告诉陈叔叔他们。” 孟弗渊问过孟祁然,但他那儿没体温计,也不确定究竟烧到了多少度。 祁琳点头,“那你快去……祁然这个人,怎么办事这么不靠谱。” 孟弗渊没心思多耽搁,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朝大门走去。 祁琳跟过去,叮嘱:“路上小心啊。” 孟弗渊点头。 平日里孟弗渊开车十分稳当,路上遇见别人插队超车,或是突然变道,都能保持相当的理智。今日雪天路滑,明知更该谨慎,却不住地深踩油门。 好在城内就那一座山,海拔也不高。 路上十分空旷,几无第二辆车。 半小时的车程,孟弗渊只开了二十分钟左右。 露营地上一群年轻人,吵吵闹闹,却在他停车瞬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孟弗渊熄火下车,轻摔上车门。 却见陈清雾靠坐在孟祁然的怀里,身上一条绒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孟祁然望过来,“哥……” 孟弗渊神情沉冷。 孟祁然莫名有点发怵。 不单单孟祁然,他这一圈朋友都知道他有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兄长,见过的没见过的,此刻都正襟危坐,周遭安静得像是等待教导主任训话的教室。 孟弗渊两步走过去,步履带风,到跟前抬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电子温度计,递给孟祁然。 孟祁然揭开绒毯,再去拉陈清雾羽绒服的衣领。 在他扯开羊绒裙领口之前,孟弗渊背过身去。 等待读数的三十秒只觉得无比漫长,终于听见“滴”的一声,他沉声问:“多少?” 孟祁然看了一眼:“39.2度。” 他话音刚落,孟弗渊便转过身来,伸手将他捏在手里的体温计拿了过去,看向那液晶读数屏,似在做二次确认。 孟祁然看见兄长少见地拧了拧眉。 孟弗渊将体温计装进包装盒揣了回去,又从大衣口袋里拿了一盒退烧药,低头按出药片,吩咐:“水。” 孟祁然赶紧伸臂从桌上拿了瓶纯净水。 孟弗渊递过药片,接了孟祁然手中的水瓶。随即动作一顿,将那水瓶往桌面上一掷,“啪”的一声,“你自己试试这水多冷。” 他声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孟祁然却是后脊一紧,立即高声问:“谁有热水?” 大家面面相觑。 最后是房车的车主说:“车上保温杯里好像还有,等我会儿,我去看看。” 孟祁然手掌里捧着药片,转头看了一眼孟弗渊,那面沉如水的模样叫他有种坐蜡之感。 好在保温杯很快送了过来,房车车主也怕好兄弟继续挨训,动作飞快地取了只一次性纸杯,倒上温水递到孟祁然跟前。 这一回孟祁然学乖了,事先伸手摸杯壁试了试温度。 随即轻搡陈清雾,“雾雾,先把药喝了。” 陈清雾反应迟缓地接了药片,塞进嘴里,孟祁然端起水杯,将温水喂到她嘴边。 等陈清雾吃了药,孟弗渊才终于又出声:“走。” 孟祁然将自己的车钥匙抛给了房车车主,请他天亮了安排个人帮忙把他的车开回去。 旋即将陈清雾连人带毯子打横抱了起来,人腾空的那瞬间他吃了一惊——清雾轻得有些不可思议。 孟祁然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快去快去,‘老婆’要紧!” 走在前方的孟弗渊,听见这称呼,身影稍稍一滞,几难察觉。 上车后没多久,孟弗渊接到了祁琳的电话。 “清雾怎么样啊?” “已经吃了退烧药,具体还得观察。” “你陈叔叔他们马上准备回家了,你直接把清雾送回去吧。” “嗯。” “祁然在吗,你叫他听电话。” 那声音是功放的。 孟祁然应声:“在呢。有什么批评您尽管说。” “你也知道我要批评你。你是怎么照顾清雾的?” 孟祁然自知理亏,没辩驳什么。 谁知,靠着他肩膀的陈清雾出声了。 声音那般含糊,轻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阿姨……不关祁然的事,是我自己没注意保暖……” 她分明都烧得迷迷糊糊了,怎么还听得进电话的内容,怎么还有神志替他辩解。 孟祁然偏头看她,一时怔然。 车开到陈家时,陈清雾父母也刚刚到家。 车停稳后,陈妈妈廖书曼第一时间拉开后座车门,伸手去探陈清雾的额头,微微蹙眉,“这么烫。” 孟祁然很有些过意不去,“抱歉阿姨,是我照顾不周。” “清雾一变天就容易发烧感冒,跟你没关系。已经吃过药了吧?” “吃过了。” “那没事的,应该一会儿就退烧了。” 孟祁然下了车,仍旧将陈清雾打横抱了起来。一气抱上二楼,走廊尽头,陈清雾的房间。 廖书曼打开开关,叫他将人放到床上去。 廖书曼将陈清雾身上的棉服扯了下来,展开绒被给她盖上,“时间也不早了,祁然你们先回家去吧,有我看着不要紧。” 孟祁然望着床上的人,并没有挪步,顿了一会儿才说:“阿姨,客厅沙发借我躺一会儿,雾雾烧退了我再回去。要是一直不退,我也好帮忙送她去医院。” 廖书曼很是欣慰孟祁然能有这份心,“那怎么能叫你睡沙发?客房前天刚收拾过的,你去客房休息吧。” 孟祁然常在陈家留宿,便没有多作客气,“我去跟我哥打声招呼。” 孟弗渊就站在楼下,没有上楼。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安顿好了?” 孟祁然点头,“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待着等清雾退烧。” 孟弗渊神情很淡,“要是烧退了,给我发条消息。” 孟祁然当他是要回去给父母交代,应了下来。 孟弗渊走出大门,回到停车处。 没有立即上车,摸大衣口袋想点一支烟,想起用了多年的那支打火机,送给陈清雾了。 他就这样站在车边,仰头往二楼尽头的窗户看去。 窗户亮着灯,萤萤淡白的灯光,落雪的夜里显得温暖极了,却那么遥不可及。 车开出了小区大门,但没走多远,临停在五百米外的路边。 雪在方才回程的路上已经停了,目之所及一片茫茫的白,所有的声音尽皆消失,世界岑寂得如同只剩下他一人。 孟弗渊坐在车里,在绝对的寂静中,聆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一声振动。 孟祁然发来的消息,告知他,清雾已经退烧了。 孟弗渊这才启动车子。 回去一路,不见任何行人和车辆。 空茫茫的像在梦中,又知道不是。 他从未在梦境中见过陈清雾。 / 次日清晨,孟家家长打来电话,一径为孟祁然的疏忽道歉。 陈妈妈廖书曼笑说:“真不要紧,再道歉就见外了。再说清雾是成年人,成年人自己对自己负责,哪还需要其他人照顾。 祁琳说:“话是这么说,但清雾终究是女孩,又是妹妹。” “也不过就小了一周。” “小一天不也是小——清雾已经烧退了吧?反没反复?” “已经好了,这会儿正跟祁然一块儿喝粥呢。” “祁然也真是,还跑你家去蹭一顿早饭。” 廖书曼笑:“那有什么的,清雾在你家叨扰的次数可比这多多了。” 接完电话,廖书曼回到餐厅。 “祁然今天什么安排啊?中午就在这儿吃中饭吧。” 孟祁然笑说:“您知道我从来不跟您讲客气,但今天实在没办法,有个朋友国外回来,中午定了给他接风洗尘。” “那我就不留你了。”廖书曼笑说。 “我中午吃完饭,下午再过来看清雾。” 吃完早餐,又待了一会儿,孟祁然便准备走了,临走前跟陈清雾多啰唆了两句,叫她在家注意保暖,多喝热水。 陈清雾笑了笑,重复他的话:“多喝热水。” “我没敷衍你,是你这情况喝热水最有用。想不想吃什么,我下午过来给你带。” “冰淇淋。” “除了这个。” “那没了。” “……大小姐,你是在为难我。”孟祁然挑挑眉。 陈清雾上午回房间又睡了一觉,中午吃过饭,和廖书曼整理了一会儿年货,到下午三点钟,孟祁然过来了。 她们正在储物室里收拾东西,孟祁然直接走了进来,随手替廖书曼将一瓶备用的清洁剂,轻轻松松地放进了储物柜的最上层。 廖书曼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跟清雾出去玩吧,这儿也快收拾完了。” “没事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待这儿给您打打下手。” “那我使唤起来可不会客气。” “尽管使唤。” 廖书曼指一指台子上的东西,“祁然你个子高,这些都帮忙放进上排柜子里吧。” “没问题。” 趁着这时候,廖书曼将台子上的脏抹布拿去厨房清洗。 看见廖书曼身影进了厨房门,孟祁然挨近陈清雾,神神秘秘地说:“外套口袋里,给你带的礼物。” “什么?” “你自己掏。” 陈清雾伸手,手指触到一片冰冷。掏出来,果真是一盒冰淇淋。 孟祁然看向门口,做出望风的姿态,“快吃,不然让阿姨看见我俩都要挨骂——说好了,只准尝一口,不然又得发烧。” 陈清雾露出笑容,“吃一口还不如不吃。”却一边说着一边去揭盖子。 她拿塑料小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的一瞬,孟祁然已伸手夺走了剩下的。 “喂……” “说好了就一口。” “一口和两口也没区别啊。” “那谁知道。”孟祁然丝毫不为所动。 说话的时候,有脚步声从厨房那边传来了。 陈清雾飞速地将勺子塞进了孟祁然手中。 孟祁然轻笑一声,低声说:“没胆子。” 他张了一张英俊得极有侵略性的脸,凑近时更叫人目眩。这一声笑自她耳畔掠过,撩起三分的痒,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 廖书曼一眼望见了孟祁然手里的冰淇淋。 孟祁然赶紧舀一口送进嘴里。 “这么大人还爱吃冰淇淋?从哪儿变出来的?怎么刚刚没看见?”廖书曼笑说。 “放兜里的,差点忘了。” “不能给清雾吃啊。” “那当然不会。”孟祁然乖顺得很。 陈清雾不禁莞尔。 好像,昨晚所有那些沉宛而微妙的失落,都已无从追究。 晚上孟家要设宴招待客人,孟祁然待到四点左右就回去了。 临近饭点时,有人来敲门。 廖书曼叫保姆去应门,片刻后保姆将人带了进来。 竟是孟弗渊。 孟弗渊仿佛刚刚应酬回来,黑色大衣里仍是一身合衬正装。 他手里提了一盒干鲍,向廖书曼平声解释道:“合作商送的,您知道我爸妈不爱吃海产,放家里也是浪费。您要是不嫌弃,拿来尝尝鲜。”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往陈清雾那儿看了一眼。 她穿着居家的衣服,肩上还披了一张白色羊绒披肩。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看来确实已无大碍。 廖书曼有些惊讶,因为孟弗渊一贯非常妥帖,饭点临时拜访,明显不符合他的平日作风。 她接过,笑说:“弗渊你有心了——我们正准备吃饭,正好坐下一起吃吧。” “家里在请客,我下次再过来叨扰您。” 廖书曼说不妨事,有空随时过来。 孟弗渊点点头,准备告辞。 廖书曼打算将人送去门口,陈清雾说:“妈妈我去送,正好我跟渊哥哥有话要说。” 孟弗渊顿了顿,同陈家家长道别,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陈清雾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 到了大门口,孟弗渊停住脚步,垂眸看着陈清雾。 陈清雾抬手,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那枚打火机,递给他。 她微笑说:“这个应该是渊哥哥你用惯的,我不好夺人所好。而且过几天回去坐飞机,过不了安检。” 孟弗渊声音平淡:“那就丢了。” 陈清雾愣了一下,拿着它顿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年她跟孟弗渊相处很少,摸不透他的脾性。单从孟弗渊的语气推断,明显像是她给人添了太多麻烦,招人讨厌了。 两人对向而立,气氛几分僵滞。 片刻,孟弗渊还是伸手,将打火机拿了回去。 他不想看见她为难的样子,显然已有太多的事让她为难。 陈清雾像是松了一口,稍稍退后半步,又说:“昨晚谢谢你。” “不必。我只是替祁然善后。” “不,不是……”陈清雾声音略低了两分,目光看向他手里的打火机,“我是说这个。” 孟弗渊一顿。 他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索性抬腕,假装去看手表。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陈清雾赶紧替他打开了大门。 孟弗渊一手抄进长裤口袋里,迈出大门,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一句,“不用送了,回去吃饭吧。” 他迈下台阶,听见门扇在身后阖上,方才稍稍放缓了脚步。 抄在口袋里的手,捏紧了那枚打火机。 四角在掌心里硌出细微痛感。 ------------ 3 chapter03 大年初一,两家约了一块儿去寺里进香。 两家爷爷奶奶俱还健在,一行人一共开了三台车。 陈父陈遂良和孟父孟成庸各开一台,载着自家二老。 两位妈妈要跟年轻人挤一台,由孟弗渊开车。 “清雾初几回去上班?”祁阿姨祁琳问道。 “初四就得去了阿姨。” “这么早啊?” “嗯。年后工作室要准备送烧一批瓷器,我们提前过去准备。” “你不是都准备辞职了吗?” “有些工作还得先做完了再说。”陈清雾微笑说道。 祁琳笑说:“清雾真是从小就有责任心。” 坐在前排的陈妈妈廖书曼转过头来问孟祁然:“祁然你演出是什么时候?” 孟祁然靠左侧窗户坐着,人很有些懒散,回答问题时稍稍坐正些,笑说:“三月初。您要去看演出吗?我给您留票。” “那不巧,跟清雾姥姥说好了,带她去泰国旅游。” 祁琳来了兴趣:“就你们两个?” “是啊。她姥姥说这么大年纪还没出过国,我想趁她身体还康健,带她去国外逛逛。” “我也带祁然的姥姥加入你们行不行?” 廖书曼求之不得:“当然。一块儿去也热闹。” 一时间,两位妈妈兴高采烈地聊起了泰国之行的安排。 孟祁然偏身靠近陈清雾,问道:“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工作室要办展览,什么时候?” “也是三月初开展。” “那我演出你去吗?” “肯定要去呀。”陈清雾笑说,“放心,不会缺席的。” 孟祁然轻笑一声。 陈清雾品着他的笑,反应了一下,“……你是不是又给我写歌了?” “你猜。” 陈清雾莞尔。 前方开车的孟弗渊,淡淡地瞥向车内后视镜。 镜里一张漂亮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似在宣纸上落笔云烟,那么灵动又清雅。 他看一眼即收回目光。 寺里人潮拥挤,费了好些工夫,才在大雄宝殿进了香。 孟父孟成庸与寺里一位住持交好,每年新年照例要去找住持供长明灯。 住持领着大家去请灯,孟爷爷迈过殿前门槛时步履不稳,在门边的桌子上撑了一把。 桌上放着签筒,眼看着要被孟爷爷的羽绒服衣袖带着倒下去,走在后方的孟弗渊眼疾手快,伸手一扶。 签筒没倒,但有一支散了出来。 孟弗渊刚要将那支签放回筒里,住持将他一拦,“不可。” 孟弗渊停住动作。 住持微笑道:“凡是掣出来的签,都得解签。” 孟弗渊点点头,将竹签递与住持。 住持瞧了瞧,走进殿里,自一旁的柜中取出签文。 孟弗渊接过一看。 第十二签·乙亥 签文是:双眉不展几多年,今日遇时别有天;桃李春深重烂漫,芙蓉秋景正鲜妍。 下附签文注解: 红鸾星动。机缘巧至。才子佳人。劝君把握。待机而动,必有所获。 孟弗渊盯住“红鸾星动”四个字,蹙了蹙眉。 抬头看一眼,前方,孟祁然正低头与陈清雾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陈清雾立即露出微笑。 他又看一眼手中签文,只觉几分荒谬,但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只将其一叠,揣进了大衣口袋里。 殿内请灯处,大家都在写祈福牌。 陈清雾挨着奶奶,站在桌子的最旁边。 并非故意,但只有陈清雾右手边还有空位。犹豫片刻,孟弗渊还是走过去。 取了祈福牌,正准备落笔,陈清雾已经写好了。 她拿起来吹了吹,似要让墨干得更快些。 孟弗渊抬眼,一下便看见牌子上的毛笔字,非常漂亮的蝇头小楷:愿祁然演出和比赛顺利。 实心眼的小孩,从小到大所有的祈愿,全都给了孟祁然。 孟弗渊一顿,随即丢了笔和木牌,不准备再写——此刻自己妒念丛生,恐怕冒犯佛祖。 供完灯,大家离开大殿往外走去。 孟弗渊落后几步,将那绝对不会应验的签纸叠作长条,系在了石榴树的树枝上。 / 初四上午,孟弗渊去了趟陆家拜会SE Medical的陆总和其祖父陆老爷子。 中饭之前,回到家里。 进门时,孟祁然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 孟弗渊脱下大衣挂在衣帽架上,问孟祁然:“送清雾去机场了?” 孟祁然说:“没。陈叔叔说要自己亲自送。” “你睡到现在才起?” “嗯。” 孟弗渊瞧着他,那目光很静,也似有几分凉。 孟祁然有些莫名:“……怎么了?” 孟弗渊没发一言,挽了衣袖,往洗手间去洗手。 / 三月初。 孟祁然乐队在东城演出,陈清雾依照约定前去捧场。 工作结束后第一时间赶往机场,颠簸两小时,落地滑行时打开手机一看,有条孟祁然的消息: 不好意思雾雾,喝醉了实在没办法,我让我哥去接你了。 陈清雾想到过年那会儿的事,一万个不愿意继续给孟弗渊添麻烦。 然而消息是一小时前发出的,那时候她还在半空中,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况且,孟弗渊已经到了——微信上有他的留言,十五分钟前刚刚发来的。 消息言简意赅:国内到达,B2口。 陈清雾没空多想,赶紧先回复孟弗渊:已经落地了,在等行李。 没想到行李出得慢,半小时才等到。 拎着行李箱,匆忙赶往抵达口。 遥遥地一眼看见孟弗渊,他穿黑色衬衫和长裤,外面套一件薄款深咖色风衣,高峻挺拔,实在过分打眼。 已是凌晨一点多,叫人等了这么久,陈清雾十分过意不去,赶紧一路小跑。 到跟前先道歉:“不好意思,等行李等了很久……” “没事。走吧。”孟弗渊径自伸手,来接她手中的拉杆箱。 气势之盛,让陈清雾情不自禁地松了手。 行李箱万向轮辚辚碾过石材地面,孟弗渊步履疾速,风衣下摆带起一阵风,陈清雾跟得都快一路小跑。 抵达建筑大门口时,孟弗渊忽然顿步。 陈清雾反应过来,跟着刹住脚步。 正不明所以,却见孟弗渊松了拉杆,抬手脱下风衣,转身往她怀里轻轻一掷。 她条件反射拥住,拂面一阵凛冽香气。 恐怕是走得热了,叫她帮忙拿衣服的意思。 陈清雾捋顺风衣,抱在臂间。 孟弗渊望住她,欲言又止。 陈清雾几分困惑:“怎么了?” 但孟弗渊并没有说什么,仍旧推住箱子继续往外走。 停车场在室外,需穿过两条供出租车和网约车行驶的内部道路。 一迈出大门,冷风扑面而来。 陈清雾出发匆忙,没注意看落地东城的气温,不知今日倒春寒,正好变天。 她只穿一条薄款黑色针织长裙,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这才反应过来,孟弗渊给她风衣是什么意思。 肩上还背着一只黑色托特包,不便穿衣。陈清雾脚步放缓,卸下提包。 孟弗渊瞥来一眼,脚步稍顿,朝她伸手。 “没关系我自己拿着就行……” 孟弗渊手没收回,有些坚持的意思。 陈清雾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将包递过。 披上风衣后,陈清雾同孟弗渊道声谢。 孟弗渊只“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前走。 包还被他拎在手里。 陈清雾轻“哎”了一声,见他脚步不停,只好先跟上前去。 孟弗渊一手推箱,一手拎包的场景,让陈清雾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她应该八岁左右,两家家长临时起意聚餐,通知带手机的孟弗渊去小学部接弟弟妹妹。 陈清雾跟孟祁然同岁,生日只相差一周,同校但不同班。 那天上完最后一节课,走出教室,就看见孟弗渊和孟祁然正一块儿站在走廊里等她。 她正准备背上书包,孟弗渊走近一步,伸出手臂,说,“给我”。 孟弗渊大他们六岁,穿着初中部黑白配色的校服外套,肩上背一只黑色双肩包。 十四岁的少年那时候身高可能已经超过一七五了,样子还未脱去少年感的清稚,但已足够帅气,气质又带儿冷淡,非常的醒目。 小学生爱凑热闹,一时有几个人挤在门口围观。 陈清雾犹豫着没第一时间递过去,孟弗渊被一群小学生殷切注视,便似有些不耐烦,又说了一遍,“我帮你拿着”。 陈清雾只好把书包给他。 八岁的她还在喜欢粉嫩颜色的年龄,那书包是粉色的HelloKitty,被孟弗渊这样一个酷哥拎在手里,简直滑稽。 孟祁然抗议:“哥你怎么只帮雾雾拿书包!” 孟弗渊飞过一记眼刀,孟祁然立即不敢说话了。 到停车处,司机下车接了行李箱去后方安置。 孟弗渊替陈清雾拉开后排车门,自己绕至另侧上了车。 两人同坐后排,车子启动之后,陈清雾意识到身上还披着孟弗渊的外套,便脱下递还给他,再度道谢。 孟弗渊接过外套,随意往一旁一放,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这样翘腿架在膝上。 屏幕光源一片冷白,反射在镜片上,使他原本严肃的神色,更添几分无从窥探的距离感。 陈清雾自觉没有出声。 若非万不得已,她绝对不愿意麻烦孟弗渊,自然更不会主动打扰他的正事。 此时前方司机出声了:“陈小姐住在哪个酒店?” “稍等,我问问。” 陈清雾拿出手机,给孟祁然发了条微信,未得回复,又拨去电话。响了许久,无人接听。 孟弗渊转头看她一眼,“祁然没替你订酒店?” “不知道。电话不接,可能喝醉睡着了。” 不好耽误司机的工作,陈清雾便说:“麻烦您先往前开一会儿吧,我先查查什么酒店有房……” 孟弗渊截断她的话,径直吩咐司机,开去某家五星级酒店,语气有几分不悦。 陈清雾心道又给人添麻烦了,便没有推拒,听从孟弗渊全权安排。 她暗自决定,明天跟孟祁然碰面了一定说他一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知孟弗渊最近忙得晨昏颠倒,昼夜不分,把接待她的任务交给他。 车厢陷入沉默,只闻孟弗渊偶尔敲击键盘的声响。 陈清雾调暗手机屏幕亮度,低头回复微信消息——父母先睡了,叫她到达以后报个平安。 等回复完,看见朋友圈有红点提示,点进去一看,只是烦人的同赞提醒。 随意划拉了几下朋友圈,忽觉似乎有人在注视她。 她抬头往孟弗渊的方向看去,他手指搭在笔记本键盘上,双目直视屏幕,一派的全神贯注。 她无声一笑,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错觉。 有些累,大脑抗拒再输入任何文字信息,陈清雾将手机锁屏,捏在手中,身体往后靠去,阖上双眼小憩。 孟弗渊手指一顿,余光窥得陈清雾双目紧闭,这才稍稍抬眼,朝她看去。 大抵是春装单薄,这一身竟比过年时还显得清瘦。外头透进来的路灯光,给她脸上染出一点昏黄的暖色,又倏然远去,重陷入墨蓝色的阴影之中。 她总有一种琉璃般易碎的质感。 孟弗渊许久不曾错目。 陈清雾手里的手机忽地振动起来。 在她睁眼之前,孟弗渊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是一条垃圾短信,陈清雾点开,顺手删除,然而困意也似一并被清空。 她重新点进朋友圈,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考虑要不拿出耳机听听歌,又觉得不够礼貌。 忽听身旁有细微声响。 她转头看去,孟弗渊摘了眼镜,轻轻放置在笔记本键盘上,闭眼轻揉眉心,吩咐司机:“把广播打开。” 音箱里立时淌出音乐声。 孟弗渊又拿起眼镜戴上,纯粹交代事情的口吻,毫不热络:“在审一份资料。路还远,你睡一觉吧。” 陈清雾说“好”。 她没再说话,背靠座椅听歌。 很神奇,这车厢里的气氛竟意外叫她觉得放松,大抵因为面对孟弗渊,丝毫不需要她费心去强颜欢笑。 车抵达酒店。 孟弗渊阖上笔记本电脑,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 陈清雾拎上提包下车,孟弗渊从后备箱里拎出行李箱。 到酒店前台,孟弗渊刷卡订房,陈清雾拿身份证办入住。 服务生过来,问需不需要将行李送进房间。 陈清雾说“不用”,接过房卡确认了一遍房间号,随即看向孟弗渊,微笑道:“渊哥哥,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孟弗渊本就毫无波澜的神情,似乎又沉了两分,语气也是如此:“后天回家吗?” 东城离南城近,高铁不过两小时。 “不回,后天下午直接飞北城。” “你从北城过来的?” “嗯。翟老师的作品在北城办展,还要持续几天才会结束。” 孟弗渊点了点头,“后天下午几点的飞机。” “四点。” “后天中午请你和祁然吃饭。”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顿了顿,“早点休息吧。” 陈清雾又点头。 孟弗渊已转过身了,想起什么似的,身形又是一顿,“祁然忙起自己的事容易顾不上其他,你这两天照顾好自己。” 陈清雾再度点头说好。 她想,孟弗渊一定是懒得再替祁然收拾烂摊子,才有此叮嘱。 孟弗渊这才转身走了。 / 陈清雾起床后先去餐厅吃早餐。 微信弹出视频电话,孟祁然打来的。 她拿纸巾擦干净手指,点按屏幕接通。 屏幕里窗帘还没拉开,只亮着一盏台灯,孟祁然躺在床上,脸压着枕头。 刚睡醒,还有些惺忪,他五官生得立体深邃,平日总觉得那种英俊太过炫目,此刻几分倦懒,倒是稍稍消解了那种压迫感,显出几分少年感。 陈清雾将纸巾盒拿到跟前,手机竖靠放置,一边说道:“酒醒了?” “雾雾我错了。”孟祁然笑着道歉,“真没办法,他们那些人你也知道,我说就去露个脸,结果去了直接被扣下,不喝酒不给走。” 孟祁然朋友多,天南地北地过来,都为支持他的演出。 “没事。只是你早说我自己打车就行,何必还麻烦渊哥哥。” “把你托付给别人我怎么放心?”孟祁然笑了声,“我哥是不是凶你了?” “那倒没有。酒店还是他给我订的。” “酒店我给你订了的啊,地址发你手机了,你没收到?” “没有。你确定发给我了?” “我看看……”画面稍稍凝滞,片刻后孟祁然似是被自己气笑了,“我喝醉发给文件传输助手了。” 陈清雾一直知道,自己的账号在孟祁然那儿是置顶的,就跟文件传输助手挨在一起。 屏幕里孟祁然忽然凑近,“没生气吧?” “当然生气。” “真生气啊?那我补偿你?” 大抵因为宿醉,他声音有两分哑,这音色最适合拿来哄人,让她心里那点暗生的委屈立时无处安放。 陈清雾觉得此刻自己必须笑一下才行,“不稀罕你的补偿。” 画面一阵晃荡,片刻后定格于天花板,只闻窸窣声响,似乎是孟祁然正在穿衣服。 他声音同时传来:“今天彩排,雾雾你要过来看看吗?” “你需要我来吗?” “我怕忙起来一时顾不上你。” 陈清雾就说:“东城有个马蒂斯的画展,我去看看。” “那你看完了到时候直接去后台找我,一会儿我把地址发你。” 孟祁然穿好了衣服,再度拿起手机,“我洗澡去了,雾雾你继续吃早饭吧——要不要我找个朋友带你去玩?” “不用。也不是第一次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吃完早餐,陈清雾回酒店房间换衣服。 进门后,她身体往后倒去,摊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 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比谁都了解孟祁然,不管是醉酒不去接机,或是酒店地址发错,抑或是不强求她去看彩排……他绝对不是故意。 然而,往往是那些无意间的行为,最能暴露真实想法。 她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是这样委屈。 而最委屈的,是不是甚至都不能在祁然面前展露自己的委屈。 她知道祁然最不喜欢看她不高兴——他明明已经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她。 只是,他偏爱的总量只有那么多。 她接受不接受,满足不满足,都只有那么多。 即便她不高兴,不满意,他也没办法了。 手机突然连续振动两声。 以为是孟祁然有事情忘了交代,急忙捞起来一看。 竟是孟弗渊发来了两条消息。 孟弗渊的微信头像似乎是某部黑白电影的截图,那画面裁切过,不大能看清楚,是一只男人的手,捏着粉笔在一张圆形桌面上写些什么。 印象中这头像孟弗渊用了好几年了,一直未曾换过,也不知是什么电影。 孟弗渊:派了司机过来,去什么地方只管吩咐他。 另一条附上了司机的姓氏和电话号码。 陈清雾两分怔然,片刻后给孟弗渊回了一句“谢谢”。 大约孟弗渊在忙,这条消息未得回复。 司机就在酒店的停车场,接过电话之后将车开到了门口。 陈清雾拉开车门上了后座,对司机说道:“麻烦师傅先送我去一下附近最近的商场吧。”天气冷,她打算先去买衣服。 司机自后视镜瞥一眼,说道:“孟先生让我转告陈小姐,袋子里有件外套,陈小姐用得着的话,可以拿去穿。” 陈清雾这才注意到,座位上有只白色纸袋。 揭开一看,那里面是件风衣。是她惯常会买的那个品牌。 ------------ 4 chapter04 看完展,陈清雾去附近的老街逛了逛,拍了些照片。 临近下午五点,叫司机送她去livehouse。 休息室里分外吵闹,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乐队成员正在化妆。 孟祁然坐在镜子前面,正被化妆师小姐姐按住下巴夹睫毛,而在他侧后方,坐着一个女孩。 三月初,春寒不减。那女孩只穿黑色吊带长裙,膝盖上放了件飞行员夹克。 女孩刷着手机,孟祁然正在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女孩说:“以前都没发现,你睫毛挺长的。” 孟祁然说:“睫毛长又不能当饭吃。” 女孩又说:“孟祁然你看这条微博特逗。” 孟祁然说:“我这正画眼线呢。” “瞅一眼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孟祁然便睁开眼,女孩将手机屏幕朝向他,他看了一眼,哼笑了一声。 陈清雾没有第一时间走过去。 倒是女孩,从镜子里看见她了,起身将自己外套一拿,“孟祁然我先走了。” 孟祁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陈清雾走到镜子前面,正准备将自己在附近买的冰美式递过去,却见桌面上,已经放了一杯没打开的咖啡。 孟祁然往镜子里瞥了一眼,“给我买的?” “嗯。” 孟祁然伸手,陈清雾将咖啡递给他,“怎么不喝那杯。” “热的喝不惯。”孟祁然懒洋洋喝了一口,顺口解释,“是车队的朋友,过来撑场子的。” 陈清雾微微垂眸,“嗯”了一声。 孟祁然掀眼看了看镜中的陈清雾,“展怎么样?” “一般。展品规格不是很高。” 陈清雾说着话,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准孟祁然。 孟祁然配合,稍稍坐直身体,笑问:“拍了发朋友圈?” “阿姨叫我帮忙拍几张。她说给你打视频,你老是说两句就挂。” “最近忙,事儿都堆到一起,她在泰国信号又不好,说两句就卡。”孟祁然待陈清雾拍完,又恢复那几分懒散的坐姿。 陈清雾低头确认了一遍照片,点开微信随手发给了祁阿姨,“渊哥哥不来看演出?” “请了的,来不来就不知道了,他的脾气你也知道。” 工作人员过来催进度。 陈清雾觉得闷,便说:“你先化妆吧,我出去透下气。” 孟祁然说:“给你留了前排座位,你等会儿直接让工作人员带你过去。” 陈清雾出去逛一圈,待演出开始前二十分钟回到现场。 工作人员递了只纸袋,领她去观众台坐下。 首排正中位置,视野非常好。 落座之后,陈清雾打开纸袋看了看,里面是头饰、小号灯牌和荧光棒。 观众陆陆续续进场,没一会儿,陈清雾看见方才那个在后台陪孟祁然聊天的女孩,从后台通道门走了过来。 她一路数着座位号,直到陈清雾身旁停下,望了望她座椅后方的数字,“我坐你左手边哎。” 陈清雾侧腿给她让位,“过得去吗?” 女孩点头。 女孩坐下之后,看了看陈清雾拿在手里的灯牌,“这个是哪里领的呀。” “工作人员给我的。” 陈清雾目光扫视一圈,指了指门口处的一位工作人员。 女孩立即站起身,朝那人挥了挥手臂。 工作人员看见了,走近几步高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周边还有吗?也给我一份吧!” 片刻,女孩领到了同样的纸袋,高兴地从里面拿出头饰,当下便带上了。 那头饰是个发箍,中间立着孟祁然的卡通小人形象。 陈清雾看了看捏在自己手里的同款发箍,面无表情地将其放回了纸袋。 没等多久,演出开场。 乐队名字叫量贩霓虹。 大一那年孟祁然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得了个一等奖,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说自己是弹吉他的,想组个乐队,请他做主唱。 后来键盘手、贝斯手和鼓手陆续加入,构成了量贩霓虹的雏形。之后人员更换过两次,到大二下学期,阵容完全确定,大三那年,乐队名气达到顶峰。 但毕业之后,迫于现实压力,大家都放弃了做全职音乐人的打算,升学、就业、出国……各奔西东,乐队基本等同于名存实亡。 但孟祁然这人,就偏爱勉强,一己之力推进了所有流程,促成了这次阔别已久的演出。 确定演出场地,拉赞助,联系票务代理……乃至于帮大家订酒店订机票,大事小事,凡有需要,孟祁然事必躬亲。 除了乐队,孟祁然还玩很多东西,滑雪、赛车、冲浪……他十二岁那年差点溺水身亡,那之后家里就很宠着他,虽然嘴上念叨,但实际既不用他管家里的生意,也不催他搞自己的事业。 孟祁然玩这些都绝非玩票性质,每一项都投入了百分百热情与责任。 他的世界是一座二十四小时不熄灯的城,永远热闹,永远辉煌。 全场灯光熄灭,黑暗之中,吉他独奏响起,破开寂静。 “量贩霓虹”的代表作,《North Harbor》的前奏。 吉他声减弱,一束灯光亮起,台下顿时尖叫声四起。 孟祁然穿一件黑色皮质夹克,斜坐于舞台正中的一只高脚凳上,微低着头,灯光照亮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耳骨上的一排银色耳钉。 天生适合舞台的人,英俊得极有侵略感和危险性,单单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能引得无数信徒顶礼,偏偏他自己无情得不愿对观众施与半分垂青。 陈清雾比谁都更明白,他为什么那样招女孩子喜欢。 “量贩霓虹”是支很小众的乐队,但过去几年活动下来,也能让三百人的小场子坐得满满当当。 那欢呼声持续不歇,像掀起一阵海浪,三百人喊出了三万人的气势。 孟祁然抬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而叫声并未止息,反倒震耳欲聋。 孟祁然像是拿大家没办法似的,笑了一声,抬手压了一下耳返,便就这样合着吉他伴奏与欢呼声,唱出了第一句。 那嗓音像是有魔法,场子瞬间安静,只荧光棒有序地挥动起来。 气氛越来越热,到了副歌部分,大家不约而同齐声高唱,音浪几乎掀翻棚顶。 陈清雾耳膜隐隐震痛,因为女孩离得太近,而她合唱的声音几乎要盖过所有的声响。 开场曲结束,孟祁然走回椅子上坐下,将麦克风按回到麦架上,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吉他。 孟祁然的吉他是自学的,弹得不算特别好,但在队里需要的时候,偶尔担个副吉他手的职务也能应付得了。 拨两下弦,他低头,“这首歌送给陈小姐。” 微微低沉的声音,经音箱放大,也有四面八方倾覆而来的效果。 观众呼声四起。 几乎是乐队的保留节目,每回开场后的第二首歌,都是孟祁然的solo,开场白都一模一样:这首歌送给陈小姐。 台词一样,歌却是新作的。有人统计过,孟祁然“送给陈小姐”的歌加起来够单独出一张专辑了。 也因此,“量贩霓虹”歌迷群体内部基本都知道,那个外人看来冷冷淡淡,不爱搭理人的主唱,其实分外深情,曾经还为了这据说是青梅竹马的陈小姐,干过一件招黑的事: 有人顺着陈小姐的ins找到了她读研究生的学校,蹲点拍摄了照片,孟祁然直接将人挂出来,配文也特别强势——删了,不然法庭见。 新歌叫《Misty Miss》,少见的非常清新,像起雾的清晨,沿着沾了露水的小道,独自一人散步。 孟祁然低头弹唱,基本不曾抬头。 陈清雾曾经问过他,怎么送歌给我都不看我,他说,紧张啊。 可那信手弹出来的节奏,以及他放松的声音,分明是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游刃有余。 陈清雾脸上带着笑,神思却有些抽离。 这首歌快结束的时候,女孩忽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没有一丝的挑衅,反而带一点诚挚忧伤的羡慕。 陈清雾僵了一下,挥动着荧光棒,将目光投向舞台。 忽觉身旁有动静,陈清雾转头看去。 竟是孟弗渊正在落座。 仿佛是刚从办公室赶过来的一身装束,偏正式款式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在这样的场合里,正经得格格不入。 陈清雾稍往孟弗渊的方向偏了偏头,打声招呼,微笑说道:“祁然以为你不会来了。” 孟弗渊简单交代一句:“开会刚结束。” 这时,台上的孟祁然倏然抬头,往陈清雾所在的方向看来。 陈清雾立即露出笑容,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灯牌。 孟弗渊看着陈清雾,面无表情,刻意忽略心口一霎而生的烧灼痛感。 她手里挥着的那块小小灯牌,蓝色的霓虹光,一个耀眼的“祁”字。 / 预定曲目唱完,乐队又安可三次,方才谢幕退场。 观众陆续离场,陈清雾孟弗渊一道往后台走去。 到了走廊的明亮灯光里,孟弗渊脚步稍顿,他现在才看清,陈清雾穿黑色上衣和黑色休闲裤,臂弯里则挽着一件咖色风衣。 他早上送的那件。 陈清雾和孟弗渊走进休息室,却没见孟祁然的人,说是进洗手间洗脸去了。 过了一会儿,孟祁然从洗手间出来,一脸水珠,额前垂落几缕打湿的发丝。 他妆已经卸了,耳骨上张扬的耳钉也都摘了,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便显出几分干净的少年感的帅气。 孟祁然先同孟弗渊打招呼:“哥。” 孟弗渊稍稍颔首。 “怎么样?”孟祁然扬扬下巴。 孟弗渊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律、优秀,一路年级第一地进了首等学府,去藤校留学,又归国创业。 因此孟祁然打小做任何事情,就天然有种想要求得兄长认同的心理。 孟弗渊严肃但并不严苛,他由来承认孟祁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优秀,是他从未涉足过的世界里的佼佼者。 他点点头,说:“不错。” 孟祁然笑说:“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棒’可真难。” 大家都在收拾器材,孟祁然也不便干站着,“我们去吃夜宵,哥你去吗?” 孟弗渊说:“还得回去加班。” 陈清雾说:“我也不去。” 孟祁然看向她,“那怎么行。” 陈清雾说:“我酒量很差,我在你肯定玩得不尽兴。” 吉他手接话:“喝果汁就行啊!清雾你也去,我们也好久没好好聊天了。” 鼓手说:“我们要是醉了,清雾你负责开车。” 孟祁然伸手搡他一掌,“我都没这么使唤过雾雾。” 鼓手哈哈一笑。 孟弗渊瞥见孟祁然往陈清雾跟前走了一步,便不作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 孟祁然微微挑眉,垂眼看着陈清雾:“你不跟我去,不怕我被人灌得人事不省?” “那我让他们让让你?” “……”孟祁然似有些无奈,声音跟着低了两分,笑说:“一起去吧,乐队好不容易聚一次,我还是希望你也在。” 如此,陈清雾便点了点头。 孟弗渊抬腕看了看手表,无甚表情地叮嘱孟祁然:“我先走了,你们玩。——明天中午请你跟清雾吃饭。” 孟祁然点头。 “还是注意安全,少喝点。” 孟祁然手掌自额前往前一挥,像个不标准的敬礼,“知道了。” 孟弗渊走到门口,刚要开门,那门从外头被推开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却见一个穿吊带长裙和飞行员夹克的女孩,抱着一大束的蝴蝶兰走了进来。 “恭喜演出成功!”她几步走近,将花束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孟祁然怀里。 孟祁然:“……好碍事。” “可不许扔啊,这花可贵了。” 孟弗渊不由地瞥向陈清雾,她表情很淡也很平静,看不出什么,但他莫名觉得那目光有些空。 顿了顿,他拉开门转身走了。 乐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商量着等会儿夜宵去哪里吃。 女孩问:“你们吃夜宵啊?带我一个行吗?” 鼓手笑说:“有漂亮小姐姐一起吃夜宵当然求之不得。” 孟弗渊离开后台,去了停车场。 他在车里接了一通冗长的工作电话,正要启动车子时,瞥见前方孟祁然他们一行人,正搬着乐器走了出来。 所有器材一并被装进一部轻型皮卡,孟祁然拍了拍手,凑到陈清雾身旁,陈清雾从包里掏出小包湿纸巾,拆出一片递给他。 他擦手的时候,陈清雾便替他拍去黑色卫衣袖子上沾上的灰尘。 似乎有一层结界,将他们与周遭隔开。 旁人谁也无法踏足。 孟弗渊收回目光,启动车子,无声地驶入夜色之中。 器材装完之后,乐队一行人往停车场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停着载他们去酒吧的一辆商务车。 哪里知道,那车周围,围了一圈七八个歌迷。 孟祁然一露面,他们便举着手机,尖叫围了过来,“祁然帮忙签个名!” 孟祁然霍然伸臂,将陈清雾往怀里一拽,手掌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藏到自己胸口。 同时伸手摘了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扣在她头上,对那几个歌迷说道:“签名可以,拍照不行。” 孟祁然动作如此迅速,陈清雾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她几乎是直接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手掌按着棒球帽,扣在她头顶,全然的保护的姿态。 陈清雾怔忪地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一声一声,鼓动得她心口发涨。 后知后觉加快的那几下,是来自于自己。 她听见那几个歌迷在小声议论她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陈小姐”。 孟祁然直接说道:“是。所以不好意思,不能拍照。” 大家顿时“哇”声一片,像是磕到了真人秀恩爱现场。 陈清雾感觉到按在脑袋上的手掌松开了,便抬手将棒球帽往下压了一下,稍撤一步,离开了孟祁然的怀抱。 歌迷们都已收了手机,只递来礼物和纸笔。 孟祁然接了笔,在歌迷摊开的本子上,挨个信手签过去。一边签,一边腾手将花束和礼物推远,“礼物不能收,见谅。” 歌迷们一时激动起来,陈清雾从他们几分语无伦次的话里分辨,有人是攒了大半年的积蓄过来看演出的,还有人感冒了此刻正在发烧。 站在最前方的女孩手里抱了束蝴蝶兰,这是孟祁然最喜欢的花,“那花呢?” 孟祁然仍然笑说:“抱歉。” “拜托了!我和朋友给你写了卡片,只是简单的祝福……拜托拜托!”女孩已有些泫然欲泣。 孟祁然脸上还带着笑容,但语气已然不失冷淡:“真不能收,见谅。” 陈清雾明显感觉到气氛一滞。 “祁然……”陈清雾轻轻出声。 孟祁然稍稍偏头。 “还是收一下吧,乐队好几年没演出过了,他们也只是想表达喜爱……” 她话还没说完,送花的女孩见机行事,转向她,“小姐姐你能帮忙收吗?” “我……” 女孩一步走近,直接将花束硬塞进她怀里,要是不接,那花必得摔到地上。 其他人见状纷纷涌上前来,一股脑儿地将准备好的礼物往花束上堆,送完便一退三尺远,动作迅速,丝毫不给陈清雾反应的时间。 他们边退边挥手:“下次演出再见!” 陈清雾抱着一堆礼物,进退不得。 孟祁然伸手接了一部分,无奈笑说:“你就是太心软了。” “那怎么办,都是他们的心意……” “算了,收了就收了吧。” 插曲过后,乐队上了车。 那酒吧离livehouse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地方很大,工业风格的装修,不算吵闹。 人多,便在二楼开了一个卡座。 坐下后没多久,陈清雾便接到一个电话,工作室同事打来的。 她起身往尽头处的洗手间去接听,那里更清静些。 同事问她要一份更详细的展品清单,她挂断电话之后,从邮箱里找出来给她发了过去。 走出洗手间,返回卡座,听见下方的台阶上有对话声,陈清雾脚步稍顿。 是孟祁然和吉他手王昱,两人正往下走,看起来像是要出去。 王昱在问:“话说你跟清雾准备结婚了吗?还是再玩几年再说?” 孟祁然笑了声,“我俩男女朋友都还不是。” 王昱语气惊讶:“……不是吧?你俩不是两情相悦吗?” “谁知道。她一直不答应。” “为啥?她不挺喜欢你的。” “不懂她。有时候我也挺烦。算了不说这个……” 身影远了,对话再听不清。 栏杆是铁艺的,陈清雾回神时才觉得凉,好像从指尖一直传抵心口。 祁然总有这样的本事,叫她心情像在坐过山车,明明上一刻,还在为停车场那不由分说的回护而雀跃,下一刻又坠入冻彻的湖底。 回卡座坐下以后没多久,孟祁然和王昱回来了,手里拎着肯德基的袋子。 炸鸡、薯条等各种小食铺了一桌,大家直叹像是回到了大学时期,那时候演出结束的工作餐就是炸鸡和可乐。 吃了没一会儿,有一行三人过来打招呼。 陈清雾不认识,但听王昱的反应,似乎也是东城的地下乐队。 三人里面有个女孩,黑长的直发,穿着酷飒,她径直走近孟祁然,邀请道:“去我们那桌坐坐?” “抱歉,朋友都在这儿,不方便过去。”他虽然脸上挂了笑,实则态度很是冷淡。 “那等你这边结束,我单独请你吃夜宵。” 这邀请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孟祁然这下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女孩没再做进一步的尝试。 三人打完招呼也就走了。 孟祁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可乐,往一旁的陈清雾瞧去。 她神情有几分游离。 孟祁然凑近,笑了声,“又生闷气了?” 陈清雾回神,“没有啊。” “你都听见了,我压根没搭理她。” “不是……我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不高兴?” 陈清雾眨了一下眼,该说实话吗,她很犹豫。 孟祁然看着她,那笑意明显已经有些无奈了,“雾雾,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陈清雾抬眼,望住他,“原来,我什么都不做,你还是会觉得烦。” 孟祁然一愣,“不是,那个是我跟王昱随口……” “刚刚同事给我打电话,急需一份资料,我得回酒店一趟拿电脑发给她。”陈清雾非常平静地站起身。 孟祁然急忙跟着起身,伸手去拉她手臂。 陈清雾手臂往后拐了一下,没让他拉着。 其他人已望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陈清雾赶在孟祁然之前开口,微笑道,“我工作上有点事,得先失陪了。” 王昱说:“这才来几分钟啊,坐会儿再走呗。” “确实有点着急,不好意思了。” 大家说没事,工作要紧。 陈清雾颔了颔首,往外走去。 孟祁然说:“你们先喝,我送一下。” 陈清雾脚步很快,但架不住孟祁然个高腿长,三两步赶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陈清雾!” 陈清雾脚步一顿。 孟祁然低头看着她,凝视片刻后,却是笑了,两分哄人的语气说道:“是我说错话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个子很高,跟她说话时每每都要将头垂得很低,陈清雾没同他说过,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为她低头的样子。 灯光那样靡艳,却一点没沾染上他,眉目那般清净,望着她的时候,轻易让她心软深陷。 “……没事。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挺烦的。”口是心非,高度敏感。和孟祁然永远无法真正合拍。 “那真是我随口一说没过脑子。”孟祁然说道,“我不是觉得你烦。非要说烦,我只烦一件事,我跟王昱说的是心里话,我确实不太懂,你为什么始终不答应我们换个关系相处。” 陈清雾想起孟祁然第一次跟她告白——不,那或许都称不上是告白。 那还是在大一,她为了有个女孩子强抱了孟祁然而不高兴,他哄她,就随口说,那我们谈恋爱吧雾雾,以后你就有立场正大光明地不高兴了。 她那时候眼泪都还没干,听到这样毫不正式的请求,心里只觉得难过极了。 之后,孟祁然的“告白”,都是一样的散漫,好像将其视作了一种哄她开心的筹码。 他不知道她未必真的有那么不开心。 更不知道,他这样拿两人的关系不当回事的态度,才是她真正不开心的根源。 只是那次以后,她就再没有为同样的事情哭过了,也渐渐不再为他那些热闹的朋友关系而多费心神。 她太了解他,骨子里有些倨傲的人,其实不屑于跟谁玩暧昧。 他不喜欢其他任何女生。 只是,可能也没有那么喜欢她罢了。 陈清雾呼了一口气,轻笑道:“……我只是觉得,假如一场恋爱,可谈可不谈的话,其实就没有谈的必要。” 声音轻缈缈的,真似微凉的雾气。泠泠的一双眼睛,叫孟祁然想到春天解冻的河流,冷得清脆。 孟祁然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困惑,“你还是觉得我做得不够?” 他之所以说“还是”,是因为此前陈清雾尝试过跟他深度沟通,而且不止一次。 她把自己种种的不开心告诉给他,他每一次都全盘接受,并承诺下次一定注意。 于是,才有了这个为她写歌,为她明面上和所有女生划清界限,任何隆重场合都让她陪同,方便她随时“监督”他的表现的孟祁然。 有时候,陈清雾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寸进尺,要求太高。 他已经做了这么多,她究竟还有什么不能满意的呢? “……不是。”陈清雾心里叹了声气,“王昱他们还在等你,你还是先回去陪他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聚一次不容易。” 顿了顿,孟祁然才问:“那你呢?” “我叫个车回酒店。” “我帮你叫车。” “不用。” 孟祁然无奈地笑,那语气堪称温柔:“雾雾你真是一级台阶都不肯给我。” 他们很少吵得起架,因为平常都是这样,孟祁然永远会包容她的“无理取闹”,仿佛没有底线,不生气,不说重话,只是逗她,哄她。 他或许不知道这种姿态有多高高在上。 她无声叹息,还是替他找了台阶,“你帮我点夜宵送到酒店。” 孟祁然好似松一口气,“那你点好了发我代付。” 一场山雨欲来的争吵,就这样哑火。 孟祁然将她送到门口,亲自叫了车,关上车门前,说道:“注意安全,到酒店了给我发消息。” 陈清雾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等下,还有东西给你。”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绒布袋,递到孟祁然手里。 这东西有些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孟祁然拿在手里,目送车子拐个弯,于视野消失。 他转身进门,回到二楼卡座。 “清雾回去了?”王昱问。 “嗯。”孟祁然应了声,坐下以后,将绒布袋打开。 待看清楚是什么,却是一怔。 一支麦克风,漆作了宝蓝色。显然用得太久,那漆已经有些斑驳。 孟祁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麦的来历——他最喜欢的一支乐队的主唱用过的。 那主唱患了神经性厌食症,宣告退圈了,这两年更是杳无音讯。 也不知道,陈清雾是怎么弄到的。 坐在一旁座位上的车队女孩,此刻好奇地探过身来,“粉丝送你的礼物?” 孟祁然没答话,将麦克风郑重地收回绒布袋里。 / 前方堵车,走走停停地让陈清雾耐心尽失,干脆叫司机靠边,下了车。 不远处有条小巷,夜里看来很是僻静,她穿过马路走了过去。 进了小巷,她于背风处点了一支烟,没什么目的地往前走。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独自散步,喜欢那种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隐秘、渺小与安全。 比起白天,夜里的东城更漂亮,繁华得不再那般招摇,那般拒人千里。 她拿着随身携带的胶片相机,边走边拍,不知不觉间走了快一公里。 路边有家便利店,她觉得渴,停步准备进去买水时,忽听有人叫她: “清雾。”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的,隔着夜风,听来不太真切。 陈清雾蓦然抬头,却见对面是一家小酒馆。 门口挂着半边深蓝色的布帘,透出里面幽黄的灯光。几张桌子摆在户外,桌上放着黑色的露营灯,荧荧灯光,觉得漂亮,又似乎很温暖。 孟弗渊坐在那儿,深咖色风衣解下了,搭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上穿着黑色衬衫,似与静默夜色融为一体。 陈清雾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眼见此刻左右没车,便揿灭了烟,横穿小路走了过去。 孟弗渊将身旁椅子上的风衣取下,搭在他那张椅子后方。 “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没吃晚饭,顺便过来吃点夜宵。”孟弗渊打量着她,片刻,指骨轻叩了一下桌面,“这里的拉面不错,可以试试。” 孟弗渊注视她很久了。 从她穿过路口,忽然出现于视野的那一瞬间开始。 大抵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她非常清瘦,偏生个子又生得高挑,便常常给人茕茕孑立之感。 他是第一次看她抽烟的样子,分外清冷疏离,似乎随时消散于夜色。 使得他觉得,必须出声唤住她。 陈清雾坐了下来,脱下风衣。 孟弗渊条件反射伸手,准备去接,又在顷刻反应过来,攥了攥手指,收回。 陈清雾将风衣搭在椅背上,“有菜单吗?” 孟弗渊唤来服务员,递上一份菜单。 陈清雾翻看菜单时,孟弗渊望住她。 “不是跟祁然他们去吃夜宵了。” “有点事,提前走了。” “我记得乐队名字还是你起的。” 陈清雾稍稍愣了下。他的意思仿佛是在说,她也算是乐队的一份子,为什么要提前离席。 知道乐队名字由来的,实则只有队内的人,她没同孟弗渊提过,那么应当是孟祁然告诉他的。 “当时大家起了好多个,只是我起的那个恰好大家都觉得可以接受。”陈清雾将菜单立起来,指了指其中一页,“是这个拉面吗?” 孟弗渊瞥一眼,“嗯。” 陈清雾又看了两样小食,问孟弗渊,“你还需要加什么吗?” 孟弗渊说:“甜石榴汁。” 服务员替他们下了单,拿走了菜单。 孟弗渊一时没说话,端起面前的杯子浅酌一口,加了冰的酒液,饮下去有种暴烈的冷。 见孟弗渊不说话,陈清雾也就不说话。 她知道孟弗渊的性格,不必要的应酬敷衍一概拒绝。 她觉得他可能并不想同她寒暄。 没一会儿,点单的食物和饮料都端了上来。 陈清雾取筷,先尝了尝柠檬炸鸡块。 忽见对面孟弗渊抬手,将那杯服务员放在他面前的甜石榴汁,递到了她的手边。 陈清雾抬头朝他看去。 孟弗渊的声音几无波澜,“不开心的人得喝点甜的。” 陈清雾微诧,“……是不是我表情太难看了。经常有人会误会我不开心。” 孟弗渊抬眼,那目光似点水似的从她脸上掠过。 他的下一句话,叫陈清雾有种微妙的失重感,像是走钢索走得苦中作乐,却忽然一脚踩空。 他说:“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 5 chapter05 孟祁然就分不清楚。 所以在他眼里,她似乎永远都在不高兴。 而她真正不高兴的时候,他的道歉也永远不对症。 陈清雾小口抿着石榴汁,心想,看来甜品治不好她的不快乐。 孟弗渊打量着她,“和祁然吵架了?” “没……”陈清雾回神,“我跟他基本不吵架。” “你不必过分担待祁然。他比你大,应该他多担待你。” 陈清雾总觉得孟弗渊有些洞若观火的意思,不由抬头看他一眼,但他神情很淡,看不出什么。 “他只比我大一周而已……” “大一分钟也是大。” 陈清雾被逗得勾了勾嘴角,因为想起来好像这话祁阿姨也说过。 这一闪而逝的笑容,让人忍不住一再细看。孟弗渊极力克制,别过脸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也趁机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陈清雾拿起筷子,挑了箸拉面尝味,表情一亮,“好吃。” “那就好。” 陈清雾安静地吃了会儿面,对面的孟弗渊才又开口,仿佛是随口一问的语气,“元宵你好像没回家。” “嗯……”陈清雾咽下食物,将筷子搁在碗沿上,“在准备参展的事,实在太忙了。” 见孟弗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陈清雾复又拿起筷子。 孟弗渊原是打算再问一问她的近况,但他知道她一直有个习惯,想了想就先作罢: 长辈说“食不言寝不语”,其实这话就是唬小孩的,他们自己哪次在饭桌上不是高谈阔论口若悬河。 只有陈清雾这样性格较真的傻瓜,将这一条执行得特别彻底,吃饭时每回轮到自己开口,必会停下手里筷子,说完了再启筷。 因为这,她吃饭非常慢,通常都是最后一个下桌的。 孟弗渊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小学时陈清雾挨过陈父的训斥,说大家都吃完了,就等她一个人,两口就能扒完的饭,怎么就吃得那么艰难。 他尤记得那时候陈清雾红了脸,飞快地将米饭往嘴里塞,低垂的眼睛里分明含了一包眼泪。 但她倔强,直到下了桌,才一个人冲到洗手间里去抹眼泪。 他觉得大人们有点太欺负她了,所以后来凡是两家聚餐都会有意吃得慢一些,不叫陈清雾是最后一个。 眼下要是同她聊天,她说两句就得停下,热腾腾的一碗面非得放凉不可。 陈清雾做什么都认真,吃东西也是。 孟弗渊不时地看她一眼,觉得时间很慢,又宁愿更慢一些。 事与愿违,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他看一眼来电人,接通。 电话简短,孟弗渊只说了一句话:“你先看着,我马上到。” 陈清雾停筷,“渊哥哥你有事就先走,不用等我,我吃东西很慢……” “没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实则,看见陈清雾之时,他就应该出发回公司了。 陈清雾点点头。 她甚少置喙孟弗渊的决定,因为印象中他从不跟人假客套,说一就是一。 孟弗渊眼见陈清雾动作加快,终究还是叮嘱一句:“慢点吃不要紧。” 陈清雾嘴上说“好”,动作反而更快。 孟弗渊心里轻叹一声。 她太不爱给人添麻烦,这样的人往往内耗严重。 夜宵吃完,孟弗渊唤来服务员买了单,挽了大衣起身,问陈清雾:“还住昨晚的酒店?” “嗯。我懒得收拾行李换房。” 孟弗渊打了一通电话,片刻,司机将车开到了店门口。 路上两人没怎么交流,孟弗渊几乎全程在打电话,似乎是什么模型算法频繁报错,没找到症结所在。 车到了酒店门口,陈清雾见孟弗渊通话还未结束,便打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门,指了指门,无声说道:我到啦,谢谢。 孟弗渊稍顿,转头看向她,“早点休息,明天见。” 直到陈清雾身影穿过了酒店的旋转门,孟弗渊才将目光收回。 回到房间,陈清雾先行洗漱,拿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一会儿工作消息,便准备睡觉了。 临睡前拿手机刷了刷朋友圈,往下没翻几条,手指一顿: 一张照片,孟祁然侧身坐着,手里端着玻璃酒杯,人半隐在靡丽的灯光里,似乎只是不经意被摄入的背景板。 前景是一个女孩,比着象征摇滚的那个经典手势,穿无袖背心和皮质短裙,一头长发编作脏辫,耳骨上一排银质耳钉。 配文是:晚点错过演出,只能直接跟主唱要签名了。 是詹以宁发的。 陈清雾手指落在点赞的按钮上,停了片刻,还是没点下去。 她将手机开飞行模式,关了灯,睡觉,不再去咀嚼今晚的心情。 / 次日临近中午,孟弗渊开车载着孟祁然来接。 陈清雾下楼之后先去前台结账,结果前台告诉她,昨天续房的钱,订房的人已经给过了。 ……孟弗渊怎么可以周到至此。 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孟祁然下了车来替陈清雾安置行李箱。 今日孟弗渊自己开车,待车门关上以后,他自后视镜里往后瞥了一眼。 孟祁然懒散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陈清雾问:“没睡好?” “本来躺下了,突然有灵感,爬起来写到凌晨三点。” “你们几点散的?” “凌晨一点吧,忘了。”孟祁然身体往陈清雾斜靠而去,“雾雾肩膀借我,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陈清雾将肩膀稍稍抬高,便于适配孟祁然的身高。 孟弗渊收回目光。 餐厅是半预约制,环境净幽。 落座没多久,孟弗渊来了一通工作电话,叫他们先坐会儿,自己起身出去了。 孟祁然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后看向她,“昨天的事,对不起。” 语气比平日稍显郑重。 他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运动外套,有种清爽的少年感,额前几缕头发垂落,衬得偏深色的眼睛有种净澈的柔软。 让陈清雾想到大学时跟他一起自习,他趴在桌上睡觉,也是这般,有些柔软又有些无辜。 “没事。”陈清雾声音平静。 孟祁然打量着她,仿佛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话,但他也没再说什么,转而说道:“昨天晚上你走之后,詹以宁也去酒吧了。” “我看到她发朋友圈了。” 孟祁然目光一顿,“那你不问我?” “好像没什么好问的。” “昨天最后王昱送的她。” “嗯。” 孟祁然仔细分辨陈清雾的神情,她太过平静,使他难以确认,她究竟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掩饰得天衣无缝。 以往她生闷气的时候他其实能够察觉。 但此刻,过去的经验和直觉似乎失效了。 他只好轻声一笑:“这么相信我啊?” 陈清雾抬眼看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相信你还不好吗?” 之前发生过一件事。 是她研究生毕业回来的第一年,孟祁然和朋友们在山里的度假酒店一起跨年。 那时候工作室很忙,她晚上九点才从瓷都出发,紧赶慢赶地,到南城却还是已过了凌晨两点。 换一部车赶到度假酒店,大家已经各自回房了。 陈清雾去敲孟祁然的房间门,没想到开门的竟是詹以宁。 彼时心情之震惊自不必说,詹以宁也很惊讶,急忙解释说自己有个表弟也在做音乐,她带了DEMO过来想让孟祁然帮忙听一听。 房间里孟祁然确实坐在沙发上,戴着头戴式耳机,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然而她还是耿耿于怀,觉得分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譬如去茶室,譬如将房间门敞开。 她这样和孟祁然说过之后,孟祁然说既然这么不放心,那么他把詹以宁拉黑,以后再不往来了。 于是,她选择了将这件事揭过。 以后类似事件,她都懒得再投入情绪。 孟祁然注视陈清雾,刚要再说什么,包间门被推开。 孟弗渊进门,只觉得气氛有几分不自然,目光自两人脸上扫过,但最终没多问。 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轮不到他多嘴。 菜已提前点好,服务员问过之后,便去通知后厨准备上菜。 所有菜式上齐,除了孟弗渊所点的,服务员还赠送了三客冰淇淋,说是春季新品,请熟客尝鲜。 那冰淇淋浅粉和轻绿间杂,盛在白色瓷盘里,像春日桃枝的配色,十分清新。 陈清雾当即拿起银色小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孟弗渊不露声色的注视着她,待她吃完几口,方才出声:“计划什么时候辞职?” 陈清雾放下勺子,答道:“展览一结束就回去递辞呈了。” 孟弗渊点了点头,“你上回说,打算开自己的工作室,这事儿在筹备了吗?” 陈清雾时常觉得,孟弗渊只比她大六岁,却像是大了一辈,她跟他说话时,总有种在同长辈汇报的正襟危坐。 “还在初期计划阶段。” “有没有想过开在哪个城市。” “瓷都或者南城吧。瓷都配套比较完善;南城离家近,地租低。各有优势。” 她话音落下以后,孟弗渊沉默了片刻。 后续的话,他斟酌再三,方才开口:“我有一个朋友,在东城南郊开了一间陶艺教室,最近生活变动,要离开东城回老家,打算把店盘出去。他那儿设备齐全,清雾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陈清雾刚要开口,孟弗渊看她一眼,又补充道:“去年南郊文创园开了一座柴窑,对外开放。但我对你们行业了解不多,具体是否合适,你自己判断。” 他声音低沉悦耳,如玉石相叩,声调又不急不缓,便很容易予人以安全感,让人相信他能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 陈清雾点头,伸手轻轻挠了挠脸侧皮肤,“我知道,看到过新闻。柴窑比较麻烦,那应该是东城唯一有柴窑的工作室。” 孟祁然笑说:“哥你人脉真广。” 孟弗渊没接这话,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这些话昨天跟陈清雾单独待着时就可以说,但总觉得不合适,再如何解释,也推脱不了自己的私心。 所以特意选祁然也在场的时候提起。 陈清雾听完,当场认真考虑起来,“渊哥哥你对那边租金是什么区间有了解吗?” “政府对文创园有政策扶持,地租不高。” 陈清雾当下有些心动。 除了孟弗渊介绍的设备齐全、园区有柴窑、地租低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她最好的闺蜜学材料科学,也在东城读博,她所在的新校区离南郊很近。 陈清雾思索片刻,便说:“下周我抽空来一趟东城,过去看看可以吗?” 孟弗渊点头:“我来安排。” 却见陈清雾又似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抓挠皮肤,她脸侧那一片,已经有些泛红了。 他顿了顿,往她面前看去,随即神情一凝,揿铃叫来服务员。 服务员匆匆赶到:“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孟弗渊指了指冰淇淋,“这里面加了坚果?” 孟祁然和陈清雾闻言都是一震。 服务员明显慌了,“我……您稍等我去问问!”说完飞快跑出包间。 孟弗渊这句话好像启发了陈清雾一样,她只觉得更痒,忍不住抬手。 “别挠!” 孟弗渊和孟祁然异口同声。 孟祁然强势而迅速地一把抓住了陈清雾的手。 孟弗渊望见孟祁然的动作,一顿,忽地意识到自己手臂也已抬到了半空。 孟祁然一只手抓着陈清雾,一只手按着她下巴掰过她的脸仔细查看,这动作几乎是将她半抱在怀里。 孟弗渊在一旁站着,只觉得心头涩然。 他似乎忘了,自己没这资格。 孟弗渊定了定神,看向陈清雾:“带药了吗?” “没……”陈清雾平日饮食十分注意,国内烹饪不像国外常常用到坚果,就没再时刻带药。 她已经好久没过敏了,刚刚投入聊天也没留意,以为那种微微的刺痒,不过是敏感皮肤换季时的正常现象。 孟弗渊抽纸巾擦了擦手,径直站起身,“祁然你看着,我去买药。”他走得很快,自感有些狼狈逃离的意思。 冰淇淋里应当是加了某种坚果粉,剂量不多,是以除了瘙痒,并没有太过严重的过敏反应。 陈清雾望着孟弗渊匆匆而去的背影,一时怔愣。 ——作为青梅竹马的兄长,他的紧张和担忧,未免有点过分深切。 而她记得小时候的孟弗渊不是这样。 陈清雾十岁那年暑假,家长把她放在孟家,同孟家家长一块儿出去旅游,他们觉得有孟弗渊在,又有保姆和司机,出不了什么事。 也不知该说他们太心大,还是太信任孟弗渊。 大人们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孟弗渊正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忽听外面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他放了书打开门,孟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语无伦次道,雾雾过敏了…… 孟弗渊匆匆赶去客厅。 陈清雾脸上飞起大片红疹,呼吸也有两分急促。 保姆跟孟祁然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叫司机送去医院,一个说直接叫救护车。 孟弗渊直接喝道:都闭嘴。 十六岁的少年面色沉冷,有种叫人噤若寒蝉的气势,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 陈清雾记得那时孟弗渊一点也不见慌乱,离开了客厅半分钟,回来后手里多了盒抗组胺药。 药是陈妈妈提前准备的,临走之前放进了药柜里,单独跟孟弗渊交代了用法,以防万一。 待她服了药,孟弗渊冷静地吩咐保姆,叫司机把车开过来,送医院。 到医院挂了急诊,医生问吃的什么药,孟弗渊直接将药盒递给他。 陈清雾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将药盒带上的。 医生做了基础检查,说没什么大碍,吃的药也是对症的,让再服用两顿,症状消退了就自行停药,叮嘱以后注意点。 末了,医生问孟弗渊:“你多大了?看着不像是大学生。” 抢答的是孟祁然:“我哥今年十六岁!” 医生说:“小伙子很冷静啊,知道带妹妹来看儿科急诊。十六岁自己都还只是个小孩呢。” 最后这句话让孟弗渊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酷哥可能不希望自己还跟“小孩“二字划上等号。 陈清雾瞥见他的表情,没忍住噗嗤笑了声。 孟弗渊立即瞥过来,她顿时不敢再作声。 回到家,进门的时候,陈清雾听见孟弗渊在身后说:“以后自己注意点。” 那语气不很耐烦,现在想来也能理解,好好的暑假不能出去玩,要在家看着两个拖油瓶小屁孩,任谁都会很不爽吧。 陈清雾那时候只有给人添了麻烦的愧疚,讷讷地道歉,“对不起……” 孟弗渊就更不耐烦,“又没做错,道什么歉。” 后来,陈清雾临睡前听见外面有动静,跑到门口偷听,是孟弗渊在训斥孟祁然,说他十来岁了还跟没长脑子一样,什么都敢给妹妹吃。 孟祁然不服气:“她吃什么我还得负责吗!” “她在我们家做客,我们就得负责。” 孟祁然被堵得没想出辩驳的话,只哼了一声。 这件事让他们所有人都长了心眼,陈清雾自己尤其,往后吃什么东西必得再三确认。 今日订餐,孟弗渊也是一再强调,不要添加任何坚果,谁能想到作为赠品的冰淇淋却成了漏网之鱼。 没一会儿,孟弗渊买药回来了。 餐厅经理过来免了单,又一再道歉,说会加强对服务员的培训,末了恳切地请求孟弗渊别将这事儿告诉给餐厅老板。 孟弗渊说:“我跟老板是朋友,出了问题尚可以商量。换成其他人,你们今天轻易收不了场。这是管理上的漏洞,我不能替你们打掩护。” 经理喏喏点头,不敢再置喙什么。 耽搁了一番,菜快凉了,大家也都胃口尽失。 下午四点的飞机,陈清雾现在就得出发往机场去。 孟弗渊推了一个会议,亲自去送机。 路上孟弗渊找她要电子登机牌的截图,她发给了他,当他是要确认出发的航站楼。 车抵达机场,孟祁然送陈清雾进去值机。 走往值机柜台的路上,陈清雾手机振动。 微信消息,孟弗渊发来的。 孟弗渊:午餐体验很不愉快,抱歉,是我的失误。帮你办了升舱,飞机上吃点东西吧。 孟祁然见陈清雾站定不动,跟着停住脚步,“怎么了?” “没。”陈清雾收起手机,“走吧。” 陈清雾走在前,去往头等舱的值机柜台。 孟祁然倒是疑惑:“这次怎么舍得买头等舱了?以前我劝你你都说要省钱。” 陈清雾每天跟土与火打交道,一点也不娇气,自工作以后没问父母要过一分钱。自己工资有限,自然撑不起太过奢侈的消费,因此通勤坐公交,飞机坐廉航经济舱,都稀松平常。 “渊哥哥帮忙升的舱。”陈清雾实话实说。 孟祁然挑了挑眉,“不知道的以为他跟你才是亲兄妹。” 送到安检口,孟祁然停住脚步,“这边的事情收尾了我去找你。” 陈清雾点点头,“你快回去吧,别让渊哥哥在停车场等太久。” 孟祁然说:“我看着你进去。” 陈清雾接过行李箱,进了安检口,在走进通道前,她回头看去。 孟祁然还站在那儿,但不知谁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正低头接着电话,因此没有看见她看向他的这最后一眼。 陈清雾收回目光,转身。 登机落座,片刻后收到了几条微信消息。 孟祁然:起飞了没?落地之后记得跟我说。 陈清雾回复:马上起飞。 另外两条,是孟弗渊发来的。 第一条是:今天实在照顾不周,抱歉。餐食成分记得跟空乘确认,注意过敏症状有无反复。 另一条则是:落地之后,给祁然发消息。 陈清雾刚准备回复,左侧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照顾好自己。 ------------ 6 chapter06 展览结束,两周之后,陈清雾终于得空前去东城考察陶艺教室。 但不凑巧,孟弗渊去了滨城参加一个人工智能开发者大会,其中有一场探讨会由他主讲,轻易无法爽约。 但他提前打点好了一切:陈清雾落地便有车来接,直接送抵南郊文创园。 陶艺教室的主人姓钱,因大了二十来岁,算是前辈,陈清雾便叫他钱老师。 钱老师细致带她参观,得知她在翟靖堂手下工作,特意看了看她作品的摄影图,夸赞她极有灵气。 陶艺教室环境比陈清雾预期中更好,空间开阔,采光良好,电窑和拉胚机齐备,一盘过来即可开工。 而此处离文创园的柴窑也不远,步行即可抵达。 最最要紧的是,那租金比她心理价位低了快三分之二。 钱老师说他签了长租,急于出手,所以让了一些价。 综合考量之后,陈清雾决定接手。 将这决定告知孟弗渊,孟弗渊说钱老师人品端方,且与他相识多年,尽可放心签订转租合约。 没有时间在东城多做逗留,陈清雾当日便签了合同,将此事敲定。 随即马不停蹄回到瓷都,办完离职手续,便开始打包行李。 东西远比陈清雾以为的要多,挑挑拣拣,仍是装满一部中型面包车。 车从瓷都开至东城,卸载后的纸箱堆了满满一地。 陈清雾近日连轴转,看着满屋纸箱,累得有无从下手之感,便决定先放着,休息一晚再说。 第二天清晨,她打起精神开始收拾东西。 刚拆了两个纸箱,外头有人喊道:“有人在家吗?” 陈清雾走过去一瞧,大门外站了五个人,穿着某搬家收纳公司的统一制服。 领头的人主动出示工作证,“我们是XX搬家公司的,请问您是陈小姐吗?” 陈清雾点头。 “你预定了八小时收纳整理服务,我们已按照规定时间上门,现在就可以开始为您服务了。” 陈清雾满头雾水,“……你们可以看到是谁下的订单吗?” “您稍等。” 片刻后,那人说,“不好意思,我们只能看到上门地址和电话信息。” 陈清雾叫他们稍等,随即进门找到自己的手机。 这两天孟祁然正在东北某城,做摩托车锦标赛首站比赛的相关准备工作,昨天他发微信表达过不能回来帮忙她搬家的歉意。 她正准备点开与孟祁然的会话,问问是不是他帮忙预定的服务,列表里一个头像跳了上来,缀着未读消息的红点。 黑白色电影截图,拿粉笔在桌面写字的手。 孟弗渊。 陈清雾没有点开,已大致猜到,那消息会是什么。 果真。 孟弗渊:叫了几个人过去帮忙,如有需要随意差遣。 陈清雾瞧着这条消息几分发怔,随即回复了一句谢谢。 孟弗渊:你初来东城,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陈清雾回复:好的。 孟弗渊:今晚我做东,替你接风。 陈清雾又回复:好的。 孟弗渊:下午五点半过来接你。 陈清雾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只会回复“好的”的“人工智能”。 专业搬家公司,业务能力无需多言。 陈清雾不必自己攀上爬下,只需动动嘴皮子指挥,那几个工人便替她安置得妥妥帖帖。 一上午过去,东西已然收拾大半。 中午,陈清雾替他们点了盒饭,自己也扫出一张桌面吃着外卖。 手机一振,是闺蜜赵樱扉发来消息,问她在不在工作室。 陈清雾:在。 赵樱扉:我现在过来找你方便吗? 陈清雾:在收拾东西,很乱,你不介意就行。 赵樱扉所在大学的新校区,离此地开车仅需十五分钟,且有地铁直达。 不到半小时,人就到了。 工人已吃完饭,正热火朝天继续工作。 赵樱扉进来有些惊讶:“你还请了搬家公司?” “不是我请的。” “那是孟祁然?这回他倒是有心。” “……也不是他请的。”陈清雾无法忽略那些许的苦涩感。 “那是谁?” 陈清雾摇摇头,看见赵樱扉手里提着塑料袋,转移话题,笑问:“给我带的乔迁礼物?” “不是,就学校门口买的盖浇饭。你的礼物我放宿舍了,过两天给你带过来。” “你还没吃饭?” “嗯。” 陈清雾赶紧把位置让出来,一边问道:“从实验室赶过来的?” 赵樱扉点头。 赵樱扉非常宅,实验室、教室和宿舍三点一线,除了学习就是刷剧,且只爱法医、刑侦之类的题材,一日三餐拿《汉尼拔》下饭。 她也不爱打扮,一来去实验室就得戴口罩,,二来实在懒得,平日总穿宽松T恤、休闲裤和帆布鞋,戴一副黑框眼镜,怎么舒服怎么来。 陈清雾是看过她化妆的样子的,那还是元旦晚会赶鸭子上架。 那形象与平日的清汤寡水简直判若两人,晚会结束一堆男生要微信。 赵樱扉全通过了,但回去就通通拉黑:只看外表的男人和发-情的猴子有什么两样。 陈清雾和她合拍,是因为两人都很内向,但聚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哪怕是外人看来极其无聊的话题。 赵樱扉边吃饭边说:“这地方看着挺大的。” “后面那一块我准备改成住的地方。你要是宿舍熄灯了可以过来我这里投宿。” “博士楼不熄灯。” “……哦。” 赵樱扉笑,“好好好,找你投宿。” 扒了两口饭,赵樱扉又问:“你以后就准备待东城了?” “近期两年应该都是。” “那孟祁然呢?” “他闲不住。随便吧。” 赵樱扉抬眼瞥她,“听你语气好像不怎么灰心啊。” “没那么多心可以灰了。” 赵樱扉笑了声,“你俩就像可口可乐配雨过天青瓷,也不是不能,就是很怪,很别扭。” 或许旁观者清,能一眼看透症结所在。 她和孟祁然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合适。 做青梅竹马刚好,做恋人却好似总是差了一点。 很多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吃完饭,陈清雾带赵樱扉在工作室里逛了逛。 三百多平米的空间,南北通透,阳光四洒。 赵樱扉说:“这地方好,以后我要过来蹭了。” “随时来。” “租金挺贵吧。” “不贵。别人急着脱手,给我报了低价。” “多低?” 陈清雾报了数。 “……你确定没少一个0?那个人不是做慈善的吧。” “不是说文创园还有政策补贴。” “那也便宜不到这么多。这边的均价普遍比你的租金要高出一倍。” “……是吗?”陈清雾若有所思。 因下午还要去实验室,赵樱扉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约定了明天再过来。 下午四点左右,所有东西基本整理完毕,工作室已然呈井然之貌。 陈清雾在单子上签字确认,工人们便离开了。 还有些零零碎碎,陈清雾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做调整。 一时忘了时间。 直到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她立即自架子后方走了出来,朝门口看去。 天色将暮,叶间漏过疏疏的风,光线透过玻璃窗,投在清灰色水泥地上,那种静谧像是从童年的罅隙间偷来的。 一道身影拐了过来,踏着落在地上的夕阳。 逆光中有些眉目不清,只见白色衬衫被染作醺黄的暖调,人却是冷的,清绝得过分。 他手里抱着一束紫色小苍兰,望见她后稍稍顿步。 “清雾。” 陈清雾很喜欢紫色小苍兰,虽然据说并无美好的寓意。 但美的东西就是美,何须穿凿附会的寓意。 她好像没有专门对家里人提过自己喜欢什么花,可孟弗渊怎么会知道。 还是仅仅只是巧合? 陈清雾怔忡后回神,笑着同孟弗渊打了声招呼。 孟弗渊走近,将花束递给她。 陈清雾接过,见地上有只大敞口的黑色瓶子,拎了起来,将花束投进去。 她穿黑色上衣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极其日常随意的一身,却也难掩那种清冷出尘。 抱住花束的那一瞬间尤其,叫人无法错目,以至于甚有一种心悸之感。 陈清雾转头,见孟弗渊似乎是在注视那敞口的瓶子,就解释说:“是钱老师留下的。很多东西带不走,他直接送给我了,包括瓷土,釉料什么的。”她随手往角落里指了指。 孟弗渊望过去,“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谢谢你渊哥哥。”陈清雾微笑,“要是我自己来,还不知道要收拾多久。” 孟弗渊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你要参观一下吗?” “好。” 陈清雾便领着他,挨处看过去。 工作室分作了几个区域,制胚、晾晒、施釉、烧制……各有所属,各类孟弗渊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在最前方,有一排展架。 展架下方,堆放着几件瓷器,细看却都有缺损。 “你自己的作品?” 陈清雾点头,“运过来磕到了几件。” 孟弗渊点点头,随即注意展架上方,整齐摆放了一排的玻璃杯子,一眼望去大概有十来只。 颜色花形各不相同,共同点是都非常精致华丽。 这些杯子无一缺损。 孟弗渊呼吸一滞,瞧了瞧地上那些残损的瓷器,又瞧了瞧那些被保存得一点划痕都无的精美的玻璃杯,“……祁然送的。” 这话不是问句。 陈清雾“嗯”了一声。 “他怎么送你玻璃杯。”孟弗渊伸手,随意取了一只,拿在手里细看。 江户切子,那折射光漂亮极了,从工艺到价格,作为礼物都很拿得出手。 “陶瓷和玻璃从广义上可以分为一类,RAC的就是把它们分在同一个专业里的。” 孟弗渊抬眼,望住她,“可是你做的是陶瓷。” 声音极平静,甚至连情绪都不存在。 陈清雾清楚听见自己心里“铮”的一声。 像是琴弦崩断。 你做的是陶瓷——他怎么送你玻璃杯。 ------------ 7 chapter07 孟弗渊眼见陈清雾神情一滞,意识到自己或许失言。 他不过是站在兄长立场,批点弟弟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可听来却有挑拨离间的意味。 让清雾不开心由来不是他的本意。 仿佛往回找补,他说:“不过放在祁然身上已算用心,他连父母生日都经常忘记。” 陈清雾笑了一下,承领孟弗渊的安慰:“他是这样的。” 孟弗渊将玻璃杯放回展架,抬腕看手表,“再收拾一会儿,还是跟我去吃晚饭。” “吃完再回来收拾吧。” 陈清雾拍拍手上灰尘,走去工作台旁的水池洗了洗手,叫孟弗渊稍等,身上衣服沾了灰,她去换一身。 孟弗渊移步至另侧展架,那上面放置的,应当都是陈清雾自己的满意之作。 杯盘盏碟,什么器型都有,柔雾的粉,豆梢的绿,水洗的蓝,釉色清淡柔润,叫那些器具单单看着都似有了温度。 除了现在放在孟家的那组白瓷的茶具,他上一回看见她的作品,还是在毕业作品展上。 那时他在慕尼黑出差,转道去了趟伦敦。 清雾在毕业作品展上展出的是一只喝水的杯子,形制非常质朴,釉色也简单,像是将小苍兰花瓣上的那一点紫色稀释了一百倍,再融进水里。 那种雾色的温润感,叫人一眼觉得,那杯子日常拿来喝水一定非常合宜,不突兀,不抢戏,但每次使用都觉清喜。 那只杯子,陈清雾将其命名为“花与雾”,后来送给了孟祁然。 孟弗渊没见孟祁然用过,后来有次去祁然房间拿东西,见他将其单独地放在了一只镶了玻璃的木质展柜中。 展柜背后藏了灯,柔和净澈的白光,打在杯子上,恰能将其釉色毫无保留地展现。 孟祁然曾经非常喜欢多特蒙德队的一名波兰裔中锋,几尽周折弄到他的签名足球,也不过是和其他收藏品放在了一起。 足见他对那只水杯的珍视。 孟弗渊听见自后方传来的脚步声,回神。 陈清雾换了一身衣服,紧身短款上衣,搭宽松阔腿裤,随意拎一只托特包。 她不在穿搭上费力,自身气质足以撑得起任何衣物。 沿途已是华灯四起。 车里气氛有些安静,但明显能够感知不如前回尴尬。 陈清雾出声:“渊哥哥你们公司在哪个区。” 孟弗渊报了地址。 “好像不算太远,开车大概……” “二十分钟。堵车半小时。”孟弗渊看她一眼,“下回有空可以去参观。” 陈清雾点头:“好啊。” 他们浅浅聊了一些话题,那餐厅很快便到。 藏在僻静巷子里的最深处,很不好找。 孟弗渊提前订了座,靠窗位,餐布上放一盏纸质灯罩的灯,橙红光朦胧幽静,整体氛围恍如萨金特的油画《夜晚的餐桌》。 服务员递上菜单,孟弗渊顺手递给陈清雾,“看看想吃什么。” 陈清雾没客气,扫一遍菜单,点了两样,随即递给孟弗渊。 孟弗渊又添了两道,对服务员说:“帮忙备注坚果过敏。” 服务员点头:“好的。那我帮二位下单。” 陈清雾端起玻璃杯,浅啜了一口柠檬水,随即抬眼,看向孟弗渊。 “渊哥哥。” 小时候陈清雾会说话时,长辈让她就这么称呼他了,一直沿用至今。 她每每称呼“渊哥哥”时声调清软,孟弗渊只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旌微荡,显得可耻极了。 “嗯?”孟弗渊微微绷紧了脸色,应道。 “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陈清雾开门见山道:“工作室的租金,是不是你帮我垫付了一部分。” 孟弗渊一顿:“钱老师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 她既然已经猜到,孟弗渊也就不否认:“撇开租金不谈,你对环境和条件满意吗?” 陈清雾点头。 “那就可以了。”孟弗渊语气平静,“我确实替你贴补了一些。祁然最开始玩赛车,我也贴补过。我长几岁,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他有意将言辞粉饰得分外堂皇。 陈清雾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推拒了倒显得扭捏,以陈孟两家的交情,用不着那样客气。 孟弗渊看她,“你要是觉得欠了我人情,正好可以帮我一个忙。” 陈清雾赶紧道:“你说!” “我有个经营茶室的朋友,想定制一套茶具。” 陈清雾笑了:“这哪里是我帮你忙,是你帮我忙。还没开张就有订单了。” 孟弗渊补充:“无偿的。” “开张第一单原本就要给优惠的,做得好了放在茶室里也是替我自己宣传。我没问题的,就怕你朋友看不上我的手艺。” “那不会。” 陈清雾就说:“那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先跟他聊聊。” 孟弗渊点头,“我来安排。” 聊着天,菜已经上齐,两人启筷。 孟弗渊随口问起:“工作室还缺不缺什么?” 陈清雾放下筷子,刚要说话时,却见孟弗渊抬眼望向她。 “清雾,跟我吃饭不用这么守规矩,可以随便说话,我不是你长辈。” 陈清雾愣了下。 她不知道,是为了孟弗渊的这句话,还是为了他镜片后的目光,有种分明的包容的温柔。 好奇怪,以前怎么从没觉得,孟弗渊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陈清雾就将筷子提了起来,一边搛菜,一边说道:“暂时好像还没发现缺什么。” “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东城我相对比你熟悉几分。” 他语气实则并不十分热络,但就是无端让她觉得,自己在东城确实好像有了一个可信赖依靠的人。 ——她过去再害怕孟弗渊,也必须承认,在靠谱这一点上,孟弗渊无人能出其右。 陈清雾点点头。 之后,又聊了聊祁阿姨和陈妈妈带两位老人泰国之行的事。 印象中自孟弗渊去上大学以后,他们很少这样单独聊过天。 气氛远比她想象中轻松愉快,一顿饭竟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她回想复盘,孟弗渊虽然话不密,但基本不会叫她的话题落地,总能在关键处提挈两句,她便可以顺着继续往下展开。 晚餐没喝酒,孟弗渊仍是自己送她回工作室。 回程路上,他们延续了饭桌上的话题。 陈清雾留心时,已能遥遥地看见文创园立在道旁的巨型招牌,像是一眨眼就要到了。 车停在工作室门口。 陈清雾解开安全带,“你稍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孟弗渊点头,抬手揿下双闪灯的按钮。 他看见陈清雾拉开车门下了车,小跑进了工作室。 片刻后自大门跑出来,手里多了一只纸袋。 她走到驾驶座这边来,孟弗渊立即落下车窗。 纸袋递入,她笑说:“是我离开瓷都之前最后一次烧的瓷板画,那一批全烧毁了,就剩了这一幅。谢谢你的照顾。” 孟弗渊顿了顿才伸手接过。 陈清雾笑着,轻轻摸了一下鼻子,“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有点讨厌我。” 孟弗渊不知该问“是吗”,还是该问“那现在呢”。 陈清雾已自顾自回答了:“现在觉得那应该只是我的误解。” 孟弗渊看着她,心想,那当然是你的误解。 讨厌只有唯一的反义词。 “不耽误你的时间了。”陈清雾笑着退后一步,“回去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孟弗渊将纸袋放在副驾驶的皮质座椅上,点了点头。 他将车开去前方宽敞处掉头,经过工作室门口时,那本朝着大门走去的身影转了过来,又朝着他挥了一下手。 当他不知如何处理心中无法抑制的情绪时,总会选择面无表情,就像此刻。 开至园区大门,他将车子靠边停下,自储物格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垂眸点燃,重重呼出一口,才觉得烦闷稍解。 伸手将纸袋拿了过来,拿出那里面的东西。 拿木质画框裱好了,一幅瓷板上的墨色山水画,朦胧雾气,似从隐约的群山里一层一层漫出。 虽然冠以“谢谢”的名义,但是第一回收到她自制的作品。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后续几天,陈清雾一直待在工作室做收尾整理。 得空还跟赵樱扉“进城”一趟,置办软装。 待工作室收拾到她有心情开始开工时,查卡上余额,已经捉襟见肘。 赵樱扉“慷慨”请她吃晚饭,学校后街大牌档,并放下“豪言”,绝不会让小姐妹吃不上饭,学校食堂三菜一汤,包-养她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孟祁然比赛在即,发来消息,问她去不去看。 此前孟祁然的比赛,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首站和终站她基本都会去观赛。但眼下手头尚有一堆琐事需要处理,实在让她很是犹豫。 她说先看看日程安排,消息搁置了一会儿,孟祁然直接发来了机票和酒店的订单截图,并说首站比赛,有她在终点等他,他会更加安心。 陈清雾将开工计划延迟两天,出发去往首站比赛的城市。 下了飞机,再坐三小时大巴才到市里。 明天就要比赛,孟祁然也没多少空余时间,两人匆匆见了会儿面,一起吃了顿晚饭,孟祁然就跟车队的人一起开会去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孟祁然过来敲门。 陈清雾已经洗过澡,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核对待办事项。 放了电脑,走过去打开门。 夜里天气尚有几分凉快,但孟祁然只单穿着黑色短袖T恤。 陈清雾笑问:“开完会了?” 孟祁然并不进屋,只抱着手臂,身体稍稍倚靠门框,点了点头,“没想到会开到这么晚。本来还以为能留点时间陪你一会儿。” “没事。我反正一直在逛淘-宝。” “要买什么?订单推我代付。” “工作室要用到的东西。没关系,已经下单了。” 整个车队都住在同一层,这时候不远处正要进门的车队教练喊了一声:“孟祁然,早点休息!” 孟祁然应了一声,但转头就低声问陈清雾:“想不想出去吃点夜宵?” “你明天几点起?” “七点。” “那还是早点睡吧。” “就出去半小时。附近夜市挺热闹,你一直待酒店里也无聊。” 陈清雾换了身衣服,再走出房门,孟祁然已拿着手机等在走廊里,身上套了件黑色运动外套。 下楼时在电梯里碰见了车队的人,冲着孟祁然笑了笑,“女朋友来给你加油啊。” “来看比赛。”孟祁然语气平淡,似在纠正这人说“加油”这个词时,那稍显暧-昧的语气。 小城的夜生活,热闹中更多几分烟火气。 从酒店出去,步行不过两百米,就是小吃一条街,钴黄灯光里看去,烧烤摊上冷蓝色烟雾缭绕。 陈清雾在烤冷面的摊子前定住脚步,孟祁然问:“想吃这个?” “看起来有点好吃。” 孟祁然低头,压低声音道:“这家味道一般,我们去前面那家。” 好似生怕被店主听见会挨揍一样。 陈清雾勾了勾嘴角。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到了车队尝过的那一家。 孟祁然扫码付了钱,两人站在摊前等候。 春日晚风微凉。 “你工作室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回去应该就可以开工。渊哥哥给我介绍了一个客户,过几天就准备去拜访。” “我哥介绍的?” “嗯。” 孟祁然笑说:“他对你比对我还好。” “哪有。他对你只是口头上比较严厉。” 聊着天,烤冷面已经做好了。 陈清雾接过纸碗,拿筷子夹一块,率先送到孟祁然嘴边。 孟祁然笑说:“教练交代了比赛之前尽量不要外食,免得吃坏肚子。” “哦,意思是我吃坏肚子就没关系是吧。”陈清雾玩笑道。 下一秒,孟祁然便凑过去要吃她手中的食物,她赶紧拿远,笑说:“这一碗是我的,比赛完了你自己买。” 百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愿意真让他出现意外。 又逛了一会儿,陈清雾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就催促孟祁然赶紧回去休息。 孟祁然笑说她比教练卡得都严。 酒店走廊已然阒静无声。 陈清雾停在自己房间门口,刷卡推门,稍顿,转头对孟祁然微笑说道:“好好休息。明天比赛加油。” 孟祁然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次日七点,陈清雾起床。 车队的人也都起来了,在餐厅吃早餐时,陈清雾见到了上一回去支持孟祁然演出的那个女孩。她不是车手,似是管理人员,负责车手赛事安排这一类工作。 早饭过后,车队便各自带着装备,去往比赛场地。 另有个工作人员过来,给来观赛的选手亲友发嘉宾证,介绍看台位置。 经费有限,亲友的饮食出行都选手或者本人自理。陈清雾回房间拿了包,便自己打车去了赛场。 到时车队正在做入场准备,孟祁然已经穿上了车队统一的赛车服,黑银配色,稍显修身,但穿在他身上,更显得身量修长。 教练讲话的时候,孟祁然将一旁的双肩包拿了过来。 他伸手摸了摸,忽然蹙眉,将拉链拉到最大,再掏了掏。 最后,干脆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了桌上。 大家都注意了他的动静,忙问他:“怎么了?” 孟祁然扒拉了一下那一堆东西,“有谁看见我钱夹了吗?” 陈清雾知道他在找什么——他第一次参加比赛那年,她去寺里给他请了一枚护身符。每回比赛他都戴着,也一直没出过事。对他而言,这护身符的性质,相当于能给予心理暗示的幸运物。 车队大部分人也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大家纷纷拉开自己背包找了起来。 一时无果。有人问是不是落在酒店了。 这时候,那个负责赛事安排的女孩挤到了前方,“在我这儿在我这儿!昨晚落我房间了,我走之前准备给你的,一下给搞忘了。” 女孩将钱夹递给了孟祁然。 孟祁然长舒一口气,接过钱夹,从夹层中拿出了那枚明黄色护身符,塞入赛车服胸前的口袋里。 将到比赛时间,教练通知大家过去排队检录。 包都卸下,放在一起,由车队工作人员统一看管。 孟祁然去之前,走到陈清雾面前,指了指观众台,“你一会儿去那儿看吧,我让他们留了前排的位置。” 陈清雾笑一笑,“嗯。你快去,不用操心我。” 待车队的人走了,陈清雾转身,正要从后方通道去往观赛区,那个女孩走了过来。 她直接说道:“我怕你误会,所以替祁然解释一下,昨天晚上是在我房间里开的会,中途要祁然补一个身份证复印件,他钱夹拿出来就忘在桌上了。” 陈清雾微笑:“我知道了。” 女孩睨她,似想判断她此刻的真实想法。 陈清雾始终没有太大表情,指了指前方,“去观赛区是从右边走?” 女孩点点头。 陈清雾穿过通道,从后门去了车队专属的观赛区。 她坐了下来,习惯性地从检录处茫茫的人群中,寻找孟祁然的身影。 想到初中高中那会儿,凡有运动会,孟祁然一定是人群的焦点。她就坐在烈日下,拿校服顶在头上,膝上垫着书本,给他写加油稿。 每次比赛结束,一堆女生围过去给他递水,他从来不接,直接跨班,来到她的班级所在的区域,拿她的水喝。 班主任有时候都会开两句他的玩笑,说天天窜班,不如转班得了。 祁然从不主动跟其他任何女生暧昧。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 但似乎一点也不妨碍,那些真正将孟祁然视作目标的女生,凭借一种惊人的直觉,知晓她与祁然,并非外人眼中的铁板一块。 所以有詹以宁,有眼前这个女孩的“替祁然解释”——这句话未必有什么恶意。 她甚至没有立场责备祁然,一来是她不肯松口接受;二来,他确实从来没有对他人主动过。 能责备什么呢? 结果无非也就是,换得祁然“如果不放心,他可以将其他所有异性拉黑”的表态。 而这反而会使她进一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太过没有安全感。 他们之间积重难返,并非拉黑一个人、一百个人可以解决。 没一会儿,同一小组的车手,上了起点线。 发令枪响。 陈清雾往疾驰而去的身影望去,又被刺眼的阳光照得闭上眼睛。 骗不了自己。 自己对祁然与单方面追逐无异的喜欢,或许,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孟祁然小组第一,总积分第三,成绩很是亮眼。 首战告捷,车队自然要聚餐。 陈清雾坐在他身边,一晚上都在微笑,笑得脸都有些发僵。 吃完饭,又去了KTV。 一直闹到过了零点,大家方才回到酒店。 陈清雾刷卡开门,推门之后,仍似昨晚一般稍稍停顿。 转头,她抬眼看向孟祁然,语气很是平静,“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晚上喝了些酒,孟祁然反应稍有迟钝,片刻才说:“头有点疼,先回去休息了。雾雾,你也早点睡。” 陈清雾微笑,“好。那晚安了。” 自尊已不允许她做出第二次邀请。 孟祁然点头,“晚安。” 陈清雾洗完澡,躺了下来。 一整晚,KTV里那些吵闹的歌曲,还在她脑中回响,搅得她左右都睡不着。 爬起来,披了件外套,走到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去抽了一支烟。 次日一早,陈清雾就乘车去往机场,赶最早一趟飞机回到东城。 孟祁然大抵睡到了自然醒,醒来看见她的微信留言,给她打了几个语音电话,但那时候她在飞机上没接到。 落地之后,主动给他回了一个电话,说工作室有事,自己先回去了。 孟祁然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带你出去逛逛。” “下次有机会再说吧。”陈清雾在电话这头说道,又问他,“马上回东城吗?” “车要先运回去做保养。过几天我去找你。” 陈清雾说好。 / 这之后,大约过了一周。 吃过晚饭,陈清雾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园区。 在园区门口还了车,步行至工作室。 正低头从帆布包里翻找钥匙,忽听门口处传来一声笑:“终于回来了。” 陈清雾吓得包都差点从手里滑出去,“……祁然?” 郊区没有光污染,月色足够明亮,门口抱臂倚墙而立的人,除了孟祁然还有谁。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那还怎么给你惊喜。”孟祁然笑说。 陈清雾拿钥匙开了门,摸门口总控开关揿下。 空间霎时亮起,她借灯光去看,孟祁然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双肩包,手臂上一道擦伤,还带着似乎凝结没太久的血痕。 陈清雾将他手臂抓起来,“怎么受伤了?” “试车摔了一下。正常的。”孟祁然提着双肩包,推着她肩膀往里走去。 “吃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点。你这里太远了,出城又堵,过来坐得我差点晕车。” “你开赛车的哎。” “赛车的也快不过出租车司机。” 陈清雾笑了声。 孟祁然将包往桌面上一扔,随即往沙发上一倒。 陈清雾问:“你吃东西吗?我帮你点个外卖。” “有水吗?” “有。你等下。” 白天叫人送了一箱纯净水过来,还没拆开。 陈清雾去墙根处将箱子拆了,递了一瓶给孟祁然。 孟祁然喝了几口,拧紧放在茶几上。 他靠住沙发靠背,环视一圈,“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 “还缺什么吗?” “不缺。”陈清雾边说话边打开外卖软件,下单了一份肯德基套餐——这附近这家最近,送餐最快。 点完之后,陈清雾在他旁边坐下,“下站比赛什么时候? “一周以后。” “那你要回家一趟吗?” “嗯。后天回去。”孟祁然转头看她,“明天陪你去逛街?” “都行。” 随口闲聊,直到骑手打来电话,通知东西已经送到门口。 陈清雾叫孟祁然坐着,自己起身去拿。 等她取了餐返回室内,却见孟祁然支起了人字梯,正在往窗户上挂东西。 陈清雾走过去,抬眼望去,“在挂什么?” 她听见清脆而空灵的声响,怔了下。 那是一串彩色的玻璃风铃。 孟祁然挂好了,扶着人字梯往下,还剩两阶时,直接一跃跳下。 他拍一拍手,去洗手池那边洗手。 陈清雾跟过去,在一旁的岩板台面上拆外卖。 听见孟祁然打了个呵欠,陈清雾望过去,“很累吗?” “嗯。车子轮毂做了一点调整,一直在试车磨合。这几天每天就睡五小时,试得差不多,就赶紧过来找你了。” 陈清雾心底泛起几分柔软的情绪,好似,上回去找他时,那些无法言说的,幽微的痛苦与委屈,又稍得缓解。 “……这么着急啊。”她轻声笑说。 孟祁然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 自鼻腔里发出的,有点懒散,却好似羽毛直接拂过她的耳膜。 孟祁然挽起衣袖,准备洗手。 陈清雾又看见了那道擦伤,说道:“你等一下,我拿东西给你消一下毒。” 陈清雾转身去架子上拿了医药箱过来——她算是久病成医,独自在外生活,总要将医药箱备齐才有安全感。 从箱子里拿出小瓶碘伏,取棉签蘸了蘸,抓过孟祁然的手臂。 挨上去时,她抬头问道:“疼不疼?” 孟祁然也在这时候低下头来。 没有任何预警,目光直接相撞。 陈清雾一下屏住呼吸,因为没想到会挨得这样近,他的呼吸,好似就直接落在她的鼻尖上。 两人都定住了。 空间和时间,也恍如凝滞。 陈清雾睫毛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心脏也似要喉咙里跳出来。 怎么办。 她飞快思索该闭眼,还是该移开目光,却看见孟祁然深色的干净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随即,他生硬地别过了目光,低头,将已经关上的水龙头,又一下打开,继续洗手。 哗哗的水流声,好像无法传入陈清雾的耳中。 她只听见一阵嗡嗡的声响,空白得像是小时候周二信号断联的电视雪花点。 她以为99%会发生的事,没有发生。 孟祁然是“不敢”,还是“不想”。 她无法思考了。 她机械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扔了手中的棉签,盖上碘伏瓶的盖子,又从已经拆开的外卖袋里,拿出汉堡、可乐和小食,“……趁热吃吧。” 她听见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这样开口。 “……嗯。”孟祁然闷闷应了一声。 水流声停了。 她没去看孟祁然,“你先吃,我去看下衣服洗好没有。” “嗯。” 陈清雾飞快地往后方走去。 她蹲在洗衣机前方,伸手扣住了盖子,却好像力气尽失。 就这样蹲在这里,许久,听见外面孟祁然喊她:“雾雾。” 她应了声,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孟祁然已将双肩包提了起来,“有点累,我先回酒店休息。明天……明天过来接你逛街。” 陈清雾“嗯”了一声。 “走了。”孟祁然没看她,“早点休息。” 他转身走了。 陈清雾望着水泥地上他朝着门口远去的影子,心底和脑海俱是一片空白。 孟祁然快步走到工作室门口,迈下台阶。 停住脚步,深深呼吸。 他骤然地意识到,原来以往相处,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回避方才这样的情况。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下意识。 脑袋里乱轰轰的,一种行将脱轨般的慌乱。 / 台面上的食物并没有动。 陈清雾看着它们,一件一件放回了袋子里,丢进垃圾桶。 她在沙发一角坐下,听见手机振动了一声,拿过来一看,是孟祁然发来的消息:我上车了。明天过来找你。早点休息。 她没有回复,锁屏了随意往沙发上一扔,随即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燃了一支,却只吸了两口,就这样坐在那里,在风拂动玻璃风铃的清脆声响中,静默地看着它烧到了头。 手机再度响起,以为又是孟祁然,扫一眼却发现是孟弗渊打来的电话。 陈清雾将烟揿灭,拿起来接通。 孟弗渊问她:“在工作室吗,清雾?” “在的。”陈清雾轻声说。 “我过来替钱老师拿件东西。” “哦……”陈清雾反应过来,“他跟我说过。” 早上收到的微信,钱老师说有只要送人的蓝釉盘落在工作室了,会请朋友过来取。 孟弗渊说:“我二十分钟后到。方便吗?” “方便的。” 孟弗渊将车停在门口。 大门敞开着,灯光投在门前的地上。 孟弗渊下车走到门口,轻敲了一下敞开的木门,里头传来声音,“请进。” 走进去一看,却见窗户旁边架了一架人字梯,陈清雾正在往上爬。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要拿什么,我帮你。” 陈清雾动作一顿,低头,却见孟弗渊掌住了梯子。 “没事。我自己来。” 孟弗渊没有勉强,只将梯子牢牢掌住。 片刻,陈清雾爬到了合适高度,将挂在窗棂上的东西摘了下来。 一阵“铃铃”的空灵声响。 她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只风铃,轻声说:“我不喜欢这个声音,太空了。” 孟弗渊刚要开口,却见她手一松。 那风铃直接下落,在水泥地上,溅个粉碎。 孟弗渊下意识眨眼,旋即愣住。 逆着灯光去看,只觉得她此刻的神情,恍似地上那只四分五裂的玻璃风铃。 “清雾。” 他的第一反应是喊她的名字。 陈清雾目光定了定,来对他的视线。 孟弗渊伸手,“下来。” 陈清雾一时没动,他直接伸臂,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瞬间他害怕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怕她也跌下来。 ------------ 8 chapter08 孟弗渊将她手腕攥得很牢,毫无松手的意思。 那目光也是,像是必须看着她稳当落地才行。 陈清雾只好就这样被他牵着攀下梯子。 踩地一瞬,孟弗渊轻将她往旁边一带,“小心。” 她垂眸看见满地的玻璃碎屑,稍稍避让。 腕上一轻,是孟弗渊松了手。 陈清雾没有说话,径自转身去工具区拿了扫帚和撮箕过来打扫。 “我来。”孟弗渊伸手,“你去帮忙找一找钱老师要的东西。” 陈清雾一顿,将打扫工具递给了他。 白天整天在外面,来不及翻找。 钱老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归作了一堆,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只蓝釉盘。 拿上盘子,陈清雾回到外间。 玻璃碴已经扫进了一只黑色垃圾袋中,孟弗渊单腿蹲在地上,白色衬衫的衣袖挽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卷他大抵是在工具架上找到的黄色警示胶带,正细致地粘黏地上或许残留的玻璃纤维。 小时候有一回去孟家,祁然非要跟她疯闹,两人打翻了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不敢声张,哼哧哼哧偷偷收拾,她手指却遭碎片划了道小小的口子。 下楼来餐厅喝水的孟弗渊正好看到,沉着脸训了孟祁然两句,随即叫他们一边去,别添乱。 他扫除了碎片,找了一卷透明胶带,也像这般,仔仔细细将地面黏了一遍。 最后,伸手去轻按了一掌,确定一点碎渣都没残余,方才作罢。 眼下,孟弗渊也是这样,切断黏过玻璃纤维的胶带丢进垃圾袋,将垃圾袋打结。 “有没有记号笔?”孟弗渊问。 陈清雾去工作台那儿拿了只油性记号笔过来。 孟弗渊接过,又切下一段警示胶带贴在袋子上,拔下记号笔笔帽,在胶带表面写下:小心玻璃。 这提醒显然是给收拾垃圾的环卫工人的。 陈清雾常会叹服他的细心和公德心。 “垃圾丢哪儿?”孟弗渊问。 “哦……门口就好,早上我统一丢出去。” 孟弗渊拎住垃圾袋去往门口,陈清雾将打扫工具归位。 她此刻无比感谢孟弗渊过来了,这些无聊琐事分摊了她的注意力,使她不必立即去处理那些汹涌痛苦的情绪。 片刻,孟弗渊走了过来,环视一圈之后,朝着洗手池走去。 陈清雾拿上沾了灰的盘子,也走了过去。 孟弗渊拧开水龙头,手递到流水下方时,侧头看了一眼。 陈清雾乖乖站在自己侧后方,像是在排队一样。 他洗完手,往旁边让了让。 陈清雾走上前去,洗手的同时冲洗那只蓝釉盘。 孟弗渊就站在一旁,没有走开,他手掌稍稍撑住了岩板的台沿,低头看着陈清雾,静默地审视片刻,平声问:“跟祁然吵架了?” “……我们基本不吵架。”陈清雾仿佛回神,这样轻声答道。 又是这句话。 “那怎么摔了祁然送的礼物。”玻璃风铃,精致华丽的彩绘样式,和那些展架上的玻璃杯一样风格,除了祁然送的,不作他想。 “不想要了。”陈清雾声调更轻。 她微微垂眸,好似专心致志地清洗着那只盘子,隔了水流的声音有种闷沉感。 分明没哭,但总觉得那情绪比哭过更加潮湿。 孟弗渊有束手无策之感,他毫无立场与身份多作过问安慰。 尤其,他猜想,两个人是不是闹分手了。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这样,分分合合。 片刻,他斟酌着说道:“我的立场绝对中立,清雾。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陈清雾动作一顿,随即关了水龙头,抓着盘子轻抖,沥了沥上面的水。 她将盘子放在一旁,抽取厨房纸巾,一边轻声开口:“你记不记得,我九岁那年暑假……” “记得。”孟弗渊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极深。 当然记得。 那一年夏天,两家在山里度假。 那个下午,在房间里看书的孟弗渊,被父母要求带她和弟弟孟祁然去森林公园玩。 陈清雾抓到了一只蝴蝶,离开时又将它放生。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她屡屡回头张望,分外不舍。 上车前她最后一次回头,问他:渊哥哥,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 他尤其记得,那个黄昏薄如蝉翼,而陈清雾的语气分外忧伤。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又因为小时候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对痛苦感知得早,心性格外敏感。 这样的小孩容易不开心。 陈妈妈廖书曼私底下也说,年轻的时候犯文艺病,给女儿起的名字太“薄”了,或许也间接影响了命格。 清愁的雾,不是太好的意象。 那时候清雾可能只是害怕,那些漂亮的蝴蝶在夏天结束以后就会消失。 但这句即兴的有感而发,后来却越来越像是变成了一句谶言,尤其是在那天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陈清雾身体弱,父母不让她乱跑,去森林公园已是格外的恩准了。 而孟祁然却闲不住,到山里没两天,已将周遭的地方探了个遍。 那天中午天气闷热,清雾在房间里待不住,偷偷叫祁然带她出去玩。 祁然骑车,载她下山。 山下校舍有个篮球场,附近的小孩正在打篮球,祁然自然闲不住,加入他们的队伍。 清雾就坐在一旁观赛,虽然自己无法参与,但看见祁然进球,她也觉得与有荣焉。 一场球打完,大家热得出了一身汗,有个小孩说附近有条小溪可以玩水,非常凉快。 溯溪要爬山,清雾肯定是没法跟去的。 祁然就让她在小卖部里等着,他去玩一会儿就来接他。 这样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论实心眼,没人比得过陈清雾,她从来没想过,祁然玩得不亦乐乎,早就将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是小卖部的老板眼见天黑了,而清雾一直坐在门口台阶上,多留意问了一句,是不是在等家长来接。 她这才报了孟弗渊的电话号码——她隐约预感这事不能告诉给家长,否则祁然会挨骂。 孟弗渊接到电话之后,骑车下山去接她。 她坐在他的后座,抓紧了他白色T恤的后摆,闷闷地问:“渊哥哥,祁然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孟弗渊没说谎,“嗯。” “哦。” 回到山上的别墅时,恰好两家父母出门,要下山去找尚未归家的清雾。 事情没瞒住,孟父孟成庸呵斥祁然:“妹妹要是丢了你今天就摊上大事了孟祁然!你把人带出去就得对她负责!” 九岁的男孩,哪里可能驯服听训,他烦得要死,顶道:“她又不是我亲妹妹,我也只比她大一周,凭什么什么都要我负责!又不是我让她生的病!” 孟成庸气得要动手,陈遂良赶紧拦住,一径劝说,口头教育就行,打人万万要不得。 后来孟成庸结结实实关了祁然一周的禁闭。 禁闭结束那天,祁然出门去骑车。 清雾跟过去,想去道歉。 而祁然大抵以为清雾还想跟他出去,两脚点地地刹住了车,转头冷声喝道:“你别跟着我!再有什么我可负不起责!” 陈清雾一下定在当场。 那时孟弗渊正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影,听见声音开了窗,便看见陈清雾站在那儿,目送着祁然在前方拐了个弯,消失于婆娑的树影之间。 毒辣的日头下,那身影孤零零的,孟弗渊蹙了蹙眉,手臂撑着窗台,探身喊道:“清雾。” 她回头仰面看来,一张小脸白生生的。 “进屋。外面热,别中暑了。” 他下了楼,陈清雾正好进门,苍白的脸上挂了一脸的汗珠。 他去厨房拿出剩下半边的西瓜,切了盛在盘子里端出来。 清雾坐在沙发上,小口地吃着西瓜。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像方才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而她也没有经受任何的痛苦。 就像此刻。 那神情如此平静,好像决然摔碎玻璃风铃的人不是她。 甚至,她听见他说“记得”之后,还轻轻笑了一下,“……有时候是真的很羡慕祁然。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的人生,一定很快乐。” 孟弗渊下意识说:“他得对你负责。“ “以后不用了。” 孟弗渊微诧,“……祁然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他没说什么。” 也没做什么。 正是因为,他没做什么。 他不敢吻她,因为他不愿负责。 不愿甘心伏颈让渡部分自由,从此凡事必须交代下落,走向家长们预设的那条道路。 她不是不懂孟祁然的心理,他的那些漫不经心,就是对于责任捆绑的无声抗拒。 只是从前她天真以为,即便是一阵风,飞得累了也有栖息于山谷的那一刻。 才二十五岁的孟祁然定不下来,那么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 她可以等。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 她的自尊无法允许她自欺欺人了。 他甚至都不肯吻她。 孟弗渊看着陈清雾,去研判她此刻的情绪。 他甚少真正过问祁然和清雾之间的事,和他行事准则违背,又不敢高看自己,天真认为知晓他们来往的细节,仍能做到心如止水。 “要是祁然犯了什么错,你不必担待他。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替你们斡旋。” 陈清雾摇头,笑了笑说:“不用的。已经没事了。” 盘子上的水已经擦干了,她将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里。 台面上放着烟盒,顺手拿了过来。 轻抖一下,取出一支,低头衔在嘴里。 想起来打火机在沙发那边,她将要转身,孟弗渊抬起左手。 手指间擎了一枚银质打火机。 掀开盖子,轻划砂轮,一朵微焰跳跃,凑到了她跟前。 陈清雾一顿,抬眼看去。 孟弗渊正低头看着她,经镜片过滤的目光,平静极了。 她便垂眸,凑拢了打火机。 孟弗渊看着微敛目光的陈清雾,火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出微薄的暖色。 那缕火焰好似是以他心底的情绪做燃料,沉寂地烧作了灰烬,亦无人知晓。 烟点燃后,陈清雾脑袋退后。 “哒”的一声,打火机盖子阖上。 孟弗渊手收回的时候,陈清雾瞥了一眼,才发现之前从没注意过,原来他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尾戒。 银色,款式简约低调。 她没多问,垂着眼静静抽烟。 很不可思议,这是在两家家长和孟祁然跟前都绝对做不到的事—— 她能觉察到孟弗渊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但他一言不发。 就像他说的,他绝对中立。 不强迫,不干涉,不审判。 而就是这种真正的包容,让她突然间委屈顿生。 她蓦地转过身,朝着窗户走去。 听见身后脚步声跟来,她哑声说:“……不要过来。” 那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她在窗户边上顿住脚步,额头靠住玻璃。 眼泪再也忍不住。 小时候被困缚于病房之间,白色床单,苦涩药片,消毒水,输液瓶……周而复始的恐惧和沮丧。 像是漫长的冬天。 因此,她总想去蝴蝶的世界看看。 一定自由又精彩多姿。 可她忘了,蝴蝶的世界里是没有冬天的。 烟没有抽,就夹在指间,无声燃烧。 身后脚步声忽然再度响起。 陈清雾回神,刚准备回头,一只手伸过来,夺了她指间的细梗香烟,两下揿灭在窗台上。 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径直往后一带。 凛冽香气闯入鼻腔,她反应过来,自己额头正撞上了孟弗渊的胸膛。 心头一惊,但孟弗渊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仿佛是纯粹的兄长般的安抚。 她一下不再动了,力气尽失,眼泪不受控般地涌出。 像回到了那个夏天,毒辣日头下,她望着孟祁然的背影,泪水一冒出来就似立即被蒸发。 最后泪渍和汗渍黏糊地糊了一脸,再也无法分清。 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为孟祁然哭了。 孟弗渊手掌搭在陈清雾肩胛骨上,清楚感觉到她身体细微而无法控制的颤抖。 说服了自己一万次,这不合适,还是无法旁观她的痛苦而无动于衷。 眼泪渗透胸前衬衫的布料,灼烫他的心脏。 他必须极力克制,才能不让本能先行,从而伸手拥抱她,让立场变质,背叛祁然。 仿佛那个夏天,载着她在暮色的山道间骑行回家,听见她“哦”了一声,那般失落,却只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咽回了毫无作用的安慰。 在祁然和清雾之间,他什么也不是。 ------------ 9 chapter09 孟弗渊没有待得太久,陈清雾情绪好转之后他便告辞了。 纵有堂皇的理由,夜里跟弟弟的女友单独相处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陈清雾收拾洗漱之后,去床上躺了下来。 拿过手机,给孟祁然发了一条消息: 才想起来明天要去见客户,不能出去逛街啦。你早点回南城吧,比赛结束了好好休息。 这条消息在半小时之后得到回复,只有一个“好”字。 她想,孟祁然一定是如释重负。 躺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睡意。 陈清雾爬起来,披一件外套,走到外间工作区,打开了所有的灯。 从钱老师留下的一台旧冰柜里,取出密存的陶泥,擦干净工作台和旋转台,开始捏泥塑形。 拉胚机更高效,但徒手捏塑的过程,让她思绪放空,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 孟祁然整夜失眠。 第二天上午便出发回到南城。 祁琳对儿子的提前归来很是惊讶,“不是说白天要陪清雾,晚上才到吗?” 孟祁然将双肩包往沙发上一扔,“昨晚没睡好,我补个觉。中饭不吃,妈你别叫我。” 祁琳愣了下,因为少见孟祁然这样神情沉郁。 她没多问,叫他好好休息。 孟祁然摔上房间门,将自己掼在床上。 抬手臂搭住额头,顿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那镶嵌玻璃的木质展柜。 一只清润漂亮的水杯,安静地置立于灯下。 他望着它,希望自己能尽快睡着。 一直到傍晚,孟祁然才下楼吃了顿晚饭。 南城不禁摩,他去车库随意骑上一部杜卡迪X-Diavel,戴上头盔,出门。 与沿路灯火一一擦身,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向着山里驶去。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速度快如飞驰,像是想要借此擦除掉昨晚灯下的那一幕,当他避开了那一吻,清雾那不可置信的受伤目光。 灯火逐渐稀疏寥落,两侧树林渐密。 待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突然间从树林上方露出大片夜空。 他踩下刹车,意识到,前面已经是山顶的终点了。 / 数日后,陈清雾跟孟弗渊去拜会茶室的主人,她的第一位客户。 早起下了雨,世界一片白雾濛濛。 孟弗渊将车驶进园区,远远地便看见陈清雾撑一把透明雨伞站在路边。 茶色工装短风衣内搭白色T恤,黑色休闲长裤裤脚挽起,脚上是中帮的黑色匡威帆布鞋,肩上斜跨着一只黑色尼龙布包。 这一身简约干练,有点男孩气。 陈清雾望见车了,立即抬手向他一招。 孟弗渊沉而缓慢地呼了一口气,似是如此才能按捺心口很不合适宜的鼓噪。 陈清雾收起雨伞,拉开车门,“伞……” “放后座吧。” 陈清雾放了伞,坐上副驾驶座。 密闭的车厢里立即流动浅淡的香气,似是雾气中的橘子花,带一点微苦的青。 “其实我自己坐地铁去就可以的,园区附近就有地铁站。”陈清雾说。 “没事。” 那地方地铁不能直达,下了地铁还要打车,今日又下雨,想来没那么方便。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孟弗渊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启动车子。 她神情平和,已不见那晚的凄楚,想来跟祁然的矛盾可能已经解决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 他们两人和好,他也可放心。 闲聊间,车开到了那茶室所在地。 在半山腰上,停了车还要步行五分钟。 雨已经停了,仍有雾气缭绕。 青苔苍苍,从石阶缝隙间冒出。 陈清雾在前,每往上走几步,便听孟弗渊在背后提醒,小心路滑。 茶室掩映在竹林之间,一眼望去,葱茏翠色浓重欲滴。 竹帘一掀开,便有茶烟的香气拂面而来。 陈清雾跟在孟弗渊身后,穿过一段黑色石板的走廊,到了最里侧。 玻璃落地的静室,没有焚任何的香,残余的淡淡香气,或许是招待上一位茶客留下的。 在靠窗的竹椅上落座后,孟弗渊打了个电话。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孟弗渊:“请进。” 陈清雾转头看去,门口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与孟弗渊年纪相仿,女的看着岁数大一些,大抵四十五岁往上。 那男的率先出声,笑道:“孟总所谓的今天有事,是跑来喝茶?被我抓住了吧。” 孟弗渊神色殊无变化,同陈清雾介绍道:“安姐,这儿的主人。裴卲,创始合伙人,我本科同学。” 安姐笑着看向陈清雾:“怎么称呼?” “我叫陈清雾,安姐叫我清雾就行。” “幸会幸会。” 裴卲在两人对面坐下,安姐取了茶具来烧水。 陈清雾往炉上看去,“这是陈景亮先生设计的逸云壶?” 安姐立即笑了,“是。看来陈小姐确实是内行。” 裴卲则问:“这不就是普通的紫砂壶吗?有什么讲究吗?” 陈清雾还没开口,安姐已忍不住接话,只差翻白眼,“这个壶可比一般紫砂壶设计精妙多了,提壶自动出水,壶身倾斜九十度壶盖不落。水多的时候沸腾壶嘴出雾,水少的时候沸腾提勾出雾……这些细节,你不泡茶是不会懂的。” 裴卲哪里遭得住安姐的这一连串,拱手道:“我错了,是我外行了。” 水将沸,安姐问道:“陈小姐最喜欢喝什么茶。” 陈清雾微笑道:“我只懂一点瓷器,不是太懂茶。相对更喜欢红茶一些。” 安姐点头:“红茶没那么涩。”说着自盘子里拣了一只茶叶罐。 陈清雾观察到,安姐替他们泡的茶,茶叶各不相同,水温和手法也略有差异,显然是根据大家的喜好量身定制。 茶到手边,陈清雾垂眸浅啜,“是金骏眉吗?” 安姐说:“我就知道陈小姐说不懂茶是谦虚,这不是一口就尝出来了。” 陈清雾说:“……红茶我只知道那几个品种,随口猜的。” 安姐哈哈大笑,“……妹妹你有点实诚啊。” 孟弗渊闻言看了一眼陈清雾。 这时候安姐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你们先坐,我出去接个电话。” 陈清雾喝了两口,轻放了茶杯,抬头,直直地看向对面,“裴先生一直看着我,有什么指教吗?” 裴卲一点也不尴尬,哈哈笑说:“我瞎看的,冒昧了。” 山里格外安静,只听见竹叶上雨滴落下的声音。 裴卲随口说了句,“好不容易闲下来,又觉得闲得有点慌。” 陈清雾看一眼孟弗渊,“你们跟SE的合作已经谈好了?” 孟弗渊没想到陈清雾还记得这事,“还在商谈细节,敲定以后就能签合同了。” 裴卲说:“主要是研究卡壳了。” “怎么呢?” 孟弗渊抬眼,见她是真心求问的神色,便用最通俗的言语解释:“部分零部件材料不过关,强度和精度不能同时兼顾。” 陈清雾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安姐重回到茶室,手里多了一个小竹篮。 竹篮里铺着蓝布,上面是各色点心。 安姐坐下以后,进入正式的茶具定制讨论环节。 陈清雾问:“想要什么样的茶具,您心里有大概的预期吗?” “我也说不好……唯一一点就是不想要成套的东西,太规矩了有点无聊。” 陈清雾点了点头,又说:“您更想表现茶的什么方面?譬如说白瓷适合赏色……” “不要白瓷,太无聊了。” 陈清雾沉吟片刻,“您对什么茶杯喝什么茶有什么禁忌吗?” “百无禁忌。喝个茶而已,哪有那么多规矩。想喝的时候,拿个饭碗都能喝。” 陈清雾笑说:“那我大致知道您想要什么了。” 安姐忙说:“说说看。” 陈清雾摇头,“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烧好了直接送过来给您看,您不喜欢我们再说。” 安姐笑看向孟弗渊,“你的这位小朋友很有个性,我很喜欢。” 孟弗渊垂眸喝了一口茶,没有接话。 当然,谁会不喜欢。 喝完茶,天又突然下起大雨。 安姐说既然这样,就吃了饭再走。 续了茶,闲聊消磨时光,将到中午,安姐请几人移步餐厅。 走过去有一段户外回廊,雨雾拂面而来。 孟弗渊听雨打树梢,心里感谢这天气,将他和清雾滞在此处。 午餐素简,山野风味。 陈清雾留意到,餐桌上盛山药泥的,是一只蓝釉盘,似乎就是钱老师让孟弗渊去取的那一只。 原来它的去处是这里。 厨房里筑了土灶,灶膛里埋了红薯。饭烧好了,红薯也烘熟了。 红薯没去皮,香气诱人,陈清雾伸手去拿,刚出灶非常烫手。她缩手捏了捏耳垂,打算放一会儿再剥。 对面的安姐一边夹菜,一边问陈清雾:“我听弗渊说,清雾你最喜欢的陶艺师叫杜辅仁?了解不多,他的作品有什么特色吗?” 陈清雾微怔。 事实上,她最喜欢的陶艺师是谁,孟祁然都不见得记得清楚。 她落了筷,笑说:“我喜欢杜辅仁先生制陶的哲学,器物本身的作用没有一定之规,譬如一个盘子,装花就是花器,装食物就是食器,挂在墙上就是装饰品。他喜欢用深色浓厚的釉质,做出来的东西质朴厚重,有点武侠小说里面,重剑无锋那种感觉……” 她最后一字收音一轻,因为瞥见孟弗渊将一只瓷碗挪到了她的手边。 瓷碗里装着两个剥好了皮的红薯。 他动作随意得仿佛两家聚餐上,顺手替她夹了一只远处盘子里的鸡翅一样,并不怎么引人注意。 安姐听得津津有味,“这套哲学也挺对我的胃口。” 陈清雾回神点头,“杜辅仁的工作室叫‘泥洹兰若’,都是佛教用语。他做陶艺有点受佛家思想的影响。” 安姐笑问:“那你的工作室叫什么?” “我啊……”陈清雾不好意思说道,“感觉工作室的名字有点像是行走江湖的名号,我现在还不配拥有。” “那以后卖你自己做的东西,总是要有个名号?” “我先慢慢想吧。” 安姐笑说:“发动大家群策群力,帮你一起想。” 陈清雾也笑:“好呀。” 因一直在跟安姐说话,陈清雾也就一直没动筷。 孟弗渊察觉到了,出声道:“你家小朋友留学申请准备得怎么样了?” 安姐说:“别提了……” 陈清雾自然而然地被摘出了话题。 她提起筷子,先去夹手边碗里的红薯。 吃完饭,雨也小了,大家准备下山。 安姐叫孟弗渊留步,说有东西给他。 陈清雾便和裴卲到门口廊下去等。 裴卲看着陈清雾,笑说:“先前真是唐突了,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有点好奇,你跟孟弗渊什么关系。” 陈清雾微笑说:“我们两家是世交。” “哦,青梅竹马啊。” “……”细想,这说法从广义上讲好像也没错。 陈清雾觉得裴卲这人有些自来熟,不过自来熟也有自来熟的好处,“裴先生知道他平常缺什么吗?” “想送礼物?” 陈清雾点头。 裴卲想了想,“女朋友?” “……” 裴卲笑道:“开玩笑的。非要说的话,之前老孟倒是提过想给公司定制一套茶具,专门招待贵客。” 陈清雾心里一动。 她总觉得这一阵孟弗渊帮了她许多,不知如何回报,烧一套茶具送给他,似乎很合宜。 “你们公司一般会用什么茶叶招待客人?” “公司没什么讲究,不过我知道老孟自己有个偏好。他今天喝的就是。” “什么?” 裴卲望向她,笑容意味深长: “一种绿茶。叫雾里青。” ------------ 10 chapter10 陈清雾微怔。 听见屋内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孟弗渊提着一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 裴卲先一步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孟弗渊落后两步,走在陈清雾侧后方。 他低声问了一句:“刚刚聊了什么?” 这两年突然流行起了MBTI测试,裴卲是那种典型的“e人”,他担心裴卲过分自来熟叫清雾不自在。 陈清雾笑笑,“没有,就随便聊了两句。” 停车场停了一部招摇的明黄色跑车,先前陈清雾就注意到了。 没想到那车就是裴卲的。 孟弗渊按车钥匙解锁自己的SUV,向着裴卲看去一眼,“新车?” “昨天刚提的。怎么样,帅吧?” 孟弗渊:“不能苟同你的审美。” 裴卲:“……” 陈清雾轻声一笑,因为觉得稀奇,很少见孟弗渊跟谁拌嘴。 裴卲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揶揄道:“孟总把妹子送回去了记得回公司看报告啊!” 孟弗渊手一顿。 他俯身向着副驾正在系安全带的陈清雾说道:“稍等,我跟裴卲说两句话。” 孟弗渊将已经拉开的车门轻摔上,朝另侧的裴卲走去。 裴卲手臂撑着跑车的车门,有些莫名。 孟弗渊走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说你们两家是世交。” 裴卲知晓孟弗渊表里如一的谨肃端方,而眼下他神情较之平日更显严肃,自己也就收敛了那玩笑态度。 孟弗渊声音静冷:“祁然是她男朋友。” 言下之意,别再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裴卲愣了下,张了张口,“……早说啊。” 孟弗渊微微蹙眉,“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这也不能怪我,我一听到她名字就想岔了。而且刚才一顿饭你有一半的时间眼神都黏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孟弗渊这人平日生活就如苦行僧,论清规戒律的遵守程度,能直接落发出家。 今回第一次带姑娘出来社交,还处处维护,由不得他不大胆假设。 孟弗渊暗自深深呼了一口气,“到底说什么了?” “我就把你喜欢喝什么茶告诉她了。” “你连我喜欢喝什么茶都知道?我爸妈都不知道。” “……”裴卲简直跳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 “……” 所谓魔法打败魔法。论腹黑,裴卲甘拜下风,他一弯腰钻进车里,懒得再理。 孟弗渊回到车上,将车子启动。 他直视前方,不曾往陈清雾那儿看去一眼,声音亦如古井平静:“裴卲喜欢乱开玩笑,他要是说了什么,你别当真。” “嗯。”陈清雾点点头。 想来也是,或许裴卲觉得她名字与方才孟弗渊喝的茶有种巧合的相似,就随口开了个玩笑。 瓷都到处是懂茶懂瓷的人,她在瓷都工作时,随翟老师拜会其他窑口,别人招待她喝茶,也会玩笑一句,你叫清雾啊,那就给你泡雾里青吧。 她了解孟弗渊的人品,也自感两人相处孟弗渊从无逾距。 所幸裴卲开玩笑的言下之意,她根本一丝一毫都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那可是孟弗渊,有时候连她父亲陈遂良都要谨敬两分的孟弗渊。 回去路上,氛围稍显沉默。 陈清雾只能揣度,可能是裴卲的玩笑叫孟弗渊不高兴了,所以特意避嫌。 车开到之后,孟弗渊将那只牛皮纸袋递给她,说道:“安姐从山上蜂农那儿买的蜂蜜,多了吃不完。你拿去吃。” 她眼下不敢跟他客气推拒,直接接过了。 孟弗渊看她一眼,又说:“后面过程中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跟安姐微信沟通。” 这话,听来确实有避嫌的意思。 陈清雾笑说“好”。 麻烦孟弗渊太多,不好继续叫他在中间传话了。 陈清雾伸手拉开车门,“那我进去了,渊哥哥回去注意安全。” 孟弗渊点了点头。 听见车门阖上,孟弗渊方才转头看去。 她将长柄的透明雨伞在地面上一撑,轻快地迈上门口台阶。 启动车子,于前方掉头,返回时再度经过工作室大门,陈清雾正踏进门中。 下一瞬,便消失于门扇后方。 他总在暗处目送,是以回忆里的大多数篇章都是背影。 单手搭住方向盘,伸手摸过排档储物盒里的烟。 抖出一只,凑近点烟器点燃。 车窗没关,带雾气的风灌入,一截烟灰散落,他懒得去掸。 诚如常语所说,有些事跟咳嗽一样无法掩饰。 即便捂住嘴,在黑暗里蒙住三层被,也会从微颤的肩膀泄露。 他以为掩饰得极好,没想到叫裴卲一眼看出。 今日倒是蒙混过去,往后呢。 不属于自己的,到底一开始就不该靠近。 / 三周过去,步入初夏的东城绿意葳蕤。 孟弗渊从实验室出来,收到安姐的微信,说是人在科技园门口,给他送点东西。 孟弗渊请安姐稍等,步行去往门口。 安姐提着一篮点心,说是感谢他联系到了人脉给她的小孩写推荐信,“过一阵请你吃饭。” 孟弗渊说:“不客气。” 安姐笑说:“你那位小朋友,给我做的茶具怎么样了?她微信上也没问过我,不会跑单了吧。” “那不会。她性格比较内向慢热,不找您应该就是进展顺利。” 安姐点头:“也是,艺术家都有点社恐。” 安姐将点心递给他,“自己烤的,拿去尝尝吧。” “点心不收了,您知道我跟裴卲都不爱吃这个。” “那你帮忙送去给清雾小朋友尝尝吧,上回在我那儿喝茶,我看她还挺喜欢吃的。当是慰问,也顺便帮我看看进度。” 孟弗渊踌躇片刻,还是接过。 在园区随意将午餐对付过去,下午开过会,四点左右,孟弗渊离开公司,开车去往南郊文创园。 到时,却见工作室门口停着一辆中型皮卡。 车后方放了个小推车,陈清雾正在卸车斗里的东西。 白色尿素口袋,装得满满当当。 陈清雾一把扛在肩上,稳稳当当将其往小推车上一扔。 孟弗渊赶紧停了车,下车疾步走过去。 陈清雾看见他了,动作稍停,笑着打声招呼:“好久不见。” 平常的语句,却叫他心口微震。 好久不见。 孟弗渊两步走近,挽起衣袖,“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找人帮忙。” “没事,我扛得动。”陈清雾笑笑,“我力气还是挺大的。” 上初中时候,陈清雾基本不再生病。 那时候她开始有意增强体质,肉蛋奶一顿不落,规律运动,跑步游泳……甚至还报了一个拳击班。 虽然清瘦,但体脂低,并不虚弱。 工作以后锻炼时间减少,但也在努力维持一周两次五公里以上长跑的习惯。 孟弗渊往车斗里看去,还剩一只瓦楞纸箱,便径直伸臂抱了出来,摞在推车上。 陈清雾正欲伸手,孟弗渊却先一步掌住了扶手,“我来。” 陈清雾由他了。 “新买的车?”孟弗渊瞥了皮卡一眼,那车子的轮胎毛都还未完全脱落,显然是新车。 陈清雾笑说:“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爸妈就打算送我一辆车,后来在瓷都工作不怎么用得上,一直没买。现在要拉东西,实在不方便,就开口叫他们接济了一下。” 皮卡是黑色的吉普角斗士,非常硬派。 陈清雾开这样的车,他竟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就该是她的风格。 柔弱只是她的表象。 小推车推进工作室里,陈清雾指示孟弗渊将上面的东西一一卸了下来,放置在规划的位置。 她几次想要自己来,都被孟弗渊拒绝。 他穿的是衬衫西裤的正装,龙章凤彩,风姿卓绝的一个人,来帮她搬重物……总有种焚琴煮鹤之感。 但孟弗渊自己仿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是做瓷器的原材料?”孟弗渊问。 “是天然釉料,石英石、草木灰之类的。” “草木灰也能做釉料?” “嗯。”陈清雾点头,“釉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氧化铝和助熔剂,这些在草木灰里都能找到。比如稻壳灰就富含二氧化硅,我们常吃的海带,烧成灰也会含有水溶性盐,也就是氯化钠。钠就是助熔剂的一种。” 陈清雾平常不是善谈的人,唯独说到自己的专业。 她声音有种珠玉落瓷盘的清灵,非常悦耳。 说完,她忽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陡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跟上化学课似的,担心他觉得无聊 孟弗渊敛目说道:“听懂了。还好我化学不算差。” 谦虚了。 陈清雾知道他高中时理综基本次次都是满分。 这也是两家聚餐时,祁琳阿姨经久不衰的谈资,比什么稀有皮爱马仕,更能拿得出手夸耀。 轻松卸完东西,孟弗渊去工作台旁边的水槽处洗了洗手,随后折返去车里拿来安姐送给陈清雾的点心。 陈清雾接过点心,有点惶恐:“安姐是不是催进度了?” “不是。她说送来慰问你的。” “那就好……我是做得有点慢,因为一直在尝试釉色。” 孟弗渊注意到工作台一旁的地上铺了张毡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圆形的瓷片。 陈清雾注意到他的目光,“这些都是试片。” 她蹲下身,从左上角捡起两块,“正好。这两个颜色我有点拿不准,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我的意见或许不权威。”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好看这件事,有权威的标准才完蛋了。” 孟弗渊接过那两块试片,稍稍往窗户那儿走了两步。 都是灰白色,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出细微差异。 陈清雾也走了过来,“这两个分别是谷物秸秆灰和鸢尾灰烧出来的。” 孟弗渊屏了一下呼吸,因为她靠近时那一霎拂面的冷调香气。 他敛下目光,借由自然光,仔细端详。 片刻,他抬了抬右手。 陈清雾:“你更喜欢这个?” 孟弗渊点头:“似乎颜色层次更丰富,而且不显脏。” 陈清雾笑起来:“我的第一感觉也是觉得这个更好看!看来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孟弗渊“嗯”了一声,不叫心底泛起波澜。 陈清雾从他手里接过试片,放回原处。 孟弗渊看向那些试片,问:“都是准备用在给安姐的作品上?” “嗯。我觉得比起成品釉,她应该会更喜欢天然釉。” 孟弗渊问二者的区别。 “成品釉配方固定,釉色效果也更稳定,但就会缺少一些烧制过程中产生的随机性。” 孟弗渊点了点头。 很难克制自己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她有种闪闪发光的明亮。 他一路上都在计划,送完东西就走,眼下却像是被沼泽绊住一样。 那种绝望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清醒陷落的心情,和饮鸩止渴没有两样。 陈清雾突然“啊”了一声。 孟弗渊看她。 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没给你拿水。” “不用”还没说出口,她已快步朝着冰箱走去。 陈清雾拉开拿出一瓶纯净水,走过来递给他。 孟弗渊接过,道声谢。 陈清雾视线瞥过他的衣袖,一顿,伸手指了指。 孟弗渊抬起袖子看了一眼,那上面沾了点灰。 他将水瓶放在台面上,抬手轻拍。 他指骨分明,手指修长,冷白调的皮肤,尤显得青色筋脉有种禁欲的质感。 陈清雾目光定在他左手的小指上,“渊哥哥你是不婚主义者吗?” 她有此一问,是因为忽然想到有一回聚餐,祁琳阿姨起哄催婚。 那时孟弗渊语气淡淡的,仿佛玩笑般地说道:您再催,我这辈子就不准备结婚了。 孟弗渊往她目光所在处望去。 自己小指上的银色尾戒。 “不是。”他沉声说。 陈清雾抬眼看向他。 “为人守戒的意思。” “为谁?”陈清雾顺口问道。 静了一瞬。 孟弗渊的目光恍如云烟,轻而短暂地拂过她的面颊,又落向虚空处。 那样轻,陈清雾却捕捉到了。 好似听见远方空寂山谷间的一声轻雷。 “不能告诉你。” ------------ 11 chapter11 很难深入解析这一瞬间直觉衍生的异样,担心是自己敏感太过。 因为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语气也是讳莫如深,像是将所有人,包括她都排除在了这个秘密之外。 陈清雾笑了一下,“抱歉,我好像问得有点冒昧。” 孟弗渊抬手,轻转了一下小指上的尾戒,淡声说:“没事。” 自觉绝无可能打破,所以告诉她尾戒的意义也无妨。 就像那支绝无可能的签文。 陈清雾往墙上挂的时钟看去一眼,“你晚上有安排吗?” 孟弗渊斟酌着不知该说“有”还是“没有”。 陈清雾已继续说道:“要是不着急回去,我请你吃晚饭吧,麻烦你今天跑了一趟。” 默了一瞬,孟弗渊听见自己说“好”。 陈清雾就说:“那稍等我十来分钟可以吗?我想把剩下的试片标记做完。” 那毡布上的试片,有的贴了标签,有的还没有。 孟弗渊点头。 陈清雾指了指前方的会客区,叫孟弗渊可以过去坐着休息。 孟弗渊说:“你忙你的。” 陈清雾也就不再多余客套。 孟弗渊往会客区走去。 陈清雾一一捡起毡布上的试片,取了笔和标签贴,开始记录。 没一会儿,听见脚步声传来。 掀眼看去,是折返的孟弗渊,手里多了本书,安藤雅信的《美的知觉》。 孟弗渊径直朝着工作台走来,拿起了那上面还没拧开的纯净水瓶。 她收回目光,继续工作。 余光瞥见孟弗渊喝了一口水,又顺手拿起了台面上一片贴了标签的试片。 “还原,9号锥。”他垂眸阅读的神情很是认真,“是什么意思?” “哦,”陈清雾一边继续誊写标签,一边说道,“窑炉里氧气和燃料比例不同,会产生氧化和还原两种不同的氛围。氧气多于燃料是氧化氛围,燃料多于氧气是还原氛围。” “区别是?” “比如同样是土耳其青釉,因为含有铜和钡,还原烧成颜色会发蓝,氧化烧成会偏褐。” 孟弗渊点了点头,仿佛受教的神情。 “9号锥是指9号测温锥。有时候需要用测温锥来确定窑内温度,不同规格的测温锥,有不同的软化点,9号锥的软化点大概是1310°C左右。” 陈清雾说完,抬眼看了看孟弗渊。 有趣吗? 为什么他听得这样认真。 她突然间心下怃然。 祁然就不会。 那些漂亮的瓷器,究竟经历怎样锤炼,才会从泥土蜕变成艺术品。 他从来不感兴趣。 有时候赵樱扉过来,都会随口问一句郎窑红和祭红有什么区别。 祁然却一次,一次都没问过。 她没留神自己发呆有点久,直到孟弗渊抬眼看向她,“怎么了,清雾?” “啊……没。”她回过神,淡笑摇了一下头。 她只是想到很久之前刷微博看到的一篇长文,关于某对已经离婚多年的娱乐圈情侣的“过期血糖”。 那里面有一句话,她很喜欢,就记了下来。 那句话是这样:你只是爱我,却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注] 仿佛行走道中,被凉风灌了满怀,冷而透彻。 她此时才彻底理解了这句话。 孟弗渊镜片后的目光一敛。 他几乎眼睁睁看着她眼底泛起郁色。 那一定是想到了祁然。 十来分钟,那些试片都贴上了标签。 陈清雾盖上笔帽,“啪”的一声,“好啦!” 声音有种打卡下班的轻快愉悦。 她走到旁边的水槽洗了手,从椅子上抓起帆布包,随意往肩上一挎,“我们走吧。” 走出工作室大门,云霞漫天。 陈清雾说“稍等”,忙从帆布包里摸出手机,点开相机,举起来对准天空。 她取景的时候,孟弗渊就站在她侧后方,单手抄袋,不错目地看着。 片刻,她说:“OK.” 孟弗渊收回目光。 吃饭的地方尚有些距离,两人开车前去。 落日一分一分淡去,天色显出一种漂亮的玫瑰粉。 陈清雾落下了车窗,风吹进来,带一点烟尘的气息。 “对了渊哥哥,上次你不是说研究进展不顺,在零部件材料上卡壳了?” 孟弗渊转头看她,点点头。 “我有个朋友是学高分子材料科学的博士生,上次吃饭我找她问了一下,她说她博导的实验室,跟田纳西大学有合作,专门研究新型复合材料……具体叫什么我没有记住……”陈清雾转头看向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总之假如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安排我朋友跟你们聊一聊,或许能够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或者前沿信息。” 孟弗渊心中惊讶。 能不能帮上忙都是次要了。 要紧的是她竟然这样用心。 投桃报李的好孩子。 他连领受都有些诚惶诚恐。 孟弗渊说:“如果你朋友有这个意愿,那就麻烦你帮忙安排时间。” “那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我配合你们的时间。” 陈清雾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她。” “你朋友在东城?” “对。就在附近的大学城。” “那很好,可以有个照应。” 陈清雾笑着“嗯”了一声。 餐馆到了。 从一人多高攀了蔷薇藤的篱笆门进去,一方很有野趣的小院。 户外尚有空位,他们就坐在户外。 服务员让扫码点单,陈清雾拿手机扫过之后,递给他。 她的手机壳是简约的纯黑色,孟弗渊看一眼,却没有接,“你熟悉这里。你点。” 陈清雾收回手机,“我点自己吃过觉得不错的可以吗?” “都可以。” 陈清雾勾选了四道菜,提交下单,她担心到时候孟弗渊会跟她抢着买单,便顺手将订单付款了。 等上菜时,两人喝茶,一时间没有说话。 到底还不算特别熟,没有那样多的话题可以展开。 这种时候,或许聊孟祁然是最合适的切入口。 孟弗渊看了看陈清雾,又垂眼喝茶。 他宁愿就这样沉默下去。 陈清雾放了茶杯,随口闲聊,“渊哥哥你端午会回家吗?” “说不好。可能那段时间需要出国一趟。”孟弗渊抬眼,“你呢。” “要看我给安姐做的茶具烧制顺不顺利。” “那不着急。要是不顺利,我跟她打声招呼就行。” “不用不用。我不想给人留下不专业的印象。我能感觉到安姐其实还不怎么信任我。我只能拿作品说话了。”陈清雾笑一笑,“而且,我不想败坏你作为引荐人的口碑。” 孟弗渊放下茶杯,“清雾。” 陈清雾动作一顿。 之前就有这种感觉:父母也是这样称呼她,但似乎孟弗渊这样叫她的时候,总多了几分意味。 说不清那是什么。 孟弗渊看着她:“我轻易不会拿人脉去做顺水人情。介绍你给安姐,是因为绝对相信你的能力。” 肯定和夸赞的话,陈清雾倒是听过不少。 但到此刻,她只觉得三个人的听来最有份量。 一个是研究生导师,一个是翟靖堂老师。 再有,就是孟弗渊。 因为印象中他是从不逢迎矫饰的一个人。 陈清雾笑起来,“那我更要努力了。” 一顿饭不知不觉中结束。 孟弗渊开车,两人返回工作室。 晚餐话题都不深,但已觉得满足。 和她每一次独处都似在饮酒,低度,那种轻微的醺然感,让他心生警惕。 入夜之后,尤其觉得车厢里气氛寂静。 连她身上的气息,存在感都强了几分。 孟弗渊落下了驾驶座车窗,叫风吹进来,又顺手打开了车载音乐。 陈清雾听了一段,微怔,“是祁然的歌。” 《Misty Miss》,上回演出时,孟祁然唱的那首。 陈清雾嘴唇抿作一线,忽然抬手,点按屏幕,切到了下一首。 孟弗渊不解地看向她。 她神情很淡,“我觉得不好听。” 读书的时候就讨厌命题作文。自己成了命题的一部分就更讨厌。 孟弗渊没有作声。 他恪守原则,不去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做任何品评。 虽然无数次都有过冲动,呵斥祁然再上点心。 祁然那样的性格,清雾必然是受尽委屈的那一方。 可到底要不要咽下这份委屈,只有局中人自己才能决定。 或许所有人都能提点两句,唯独他不能。 只有音乐寂寥地续播,很快便到了工作室门口。 车靠边停下,陈清雾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笑说:“我回头跟我朋友确定一下时间,再跟你联系。” 孟弗渊点头。 陈清雾习惯性嘱咐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拉开车门下了车。 车门摔上的最后一瞬间,将工作室门口的一声呼喊送了进来:“雾雾。” 孟弗渊一愣。 转头透过副驾车窗看去,夜色里正朝着往这边大步走过来的人,正是孟祁然。 孟祁然走到陈清雾身旁停下,顺势往车里打量一眼,脸上浮现惊讶神色:“哥你怎么在这儿?” ------------ 12 chapter12 ------------ 13 chapter13 ------------ 14 chapter14 ------------ 15 chapter15 ------------ 16 chapter16 ------------ 17 chapter17 ------------ 18 chapter18 ------------ 19 chapter19 ------------ 20 chapter20 ------------ 21 chapter21 ------------ 22 chapter22 ------------ 23 chapter23 ------------ 24 chapter24 ------------ 25 chapter25 ------------ 26 chapter26 ------------ 27 chapter27 ------------ 28 chapter28 ------------ 29 chapter29 ------------ 30 chapter30 ------------ 31 chapter31 ------------ 32 chapter32 ------------ 33 chapter33 ------------ 34 chapter34 ------------ 35 chapter35 ------------ 36 chapter36 ------------ 37 chapter37 ------------ 38 chapter38 ------------ 39 chapter39 ------------ 40 chapter40 ------------ 41 chapter41 ------------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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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三老太太和郭妈妈倒茶水,端水果,把吃的端上来,郭妈妈去厨房看看现有什么,再问周嫂子买了什么硬菜,如果有需要买的也好让他们赶紧的再去买。 之所以要给陆瑶买衣服倒不是因为她的衣服不漂亮。而是因为她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看着太年轻了。 “笨荷花,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我可一直把你当妹妹看,现在当着校长与长老的面,我正式认为义妹,以后再不许说什么伺候的话了。”林语梦眼睛一瞪,急忙说道,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让荷花给搅坏了。 此人声音宏亮,震撼整个战场,敌我双方均被这突如其来之变故所惊呆了,俱都罢手观瞧。 他因天生好动,性如烈火,后来在天庭惹了许多祸端,他一气之下火烧南天门,大闹蟠桃园,盗取王母娘娘金钗,等等这些,按天条天律件件俱是死罪。 “那我们岂不是死定了?”唐风和仇圣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但是心中却是暗道就是死定了那也要和他们拼,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赚一个。 灵液对杜涵很有帮助,可还不至于能让她三尸稳固。已经发生了一次意外,孟凡也心有余悸,只能让杜涵暂时跟他住在大棚里。 然而上神到底是什么,到底存不存在也就只有各个势力的首领级人物才知晓,一般的圣者级都不知道就更不用说尊者跟大能者了。 在短短的一瞬间,这两队就争锋相对,相互之间抢断,反抢断,盖帽,扣篮等等一系列精彩的表演让一般的解说员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灰熊不得不让托尼-阿伦上场了,普林斯也该下来恢复一下体力了,现在那个莱昂纳德有种化身得分狂人多的感觉,灰熊全队除了托尼-阿伦,还真的没有其他人可以去限制一下他。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没有人会自曝丑事,可是程少凌却自曝给王越,无非是想要告诉王越,我为了击败你,可以不惜任何手段,仅一个游戏,我都舍得花重金聘请成名高手根据你的战术进行研究破解,更别说在其他方面。 李承乾想到李泰,心里便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怒意,自己这太子之位早已尘埃落定,四弟为何还要乱其波澜,难道真的要势成水火吗,李承乾脑子里浮现出幼时那两位叔伯的面目,还有几个堂兄弟的样貌,心底怒气更甚。 此刻,没了星辰大阵的守护、颜雨晨和白皙二人的行踪已经暴露无疑。 他知道,这两股气息属于龙组的战神“龙”和“虎”,这些天,这两股气息一直都在一旁窥视,十分惹人不喜。 当Aunt聂带他离开聂府时,他依依不舍,但是得知Aunt聂是要去见对方的男朋友时,他瞬间决定也前往窥视,他实在太好奇了,究竟对方的男朋友长什么样? 路上雪狮很老实,安安静静的坐在车子的后座上,也不叫,这就是有智商的好处,能够听懂人话。 当被吸成为一种习惯,习惯成为一个癖好,癖好成为一种享受的时候,嘿嘿,堕落了。 叶飞看她又激动起来,伸手示意让她不用说这些了,叶飞心里明白人家既然当初敢卷钱带孩子逃走,如今又敢不要脸地又出现在花都,就是有所依仗,你再数落人家也是没有用,还不如省点口舌。 “他们来了!”李清偏头看向门外,缓缓说道,几人闻言,没有丝毫的慌乱,眼中充满了战意,浑身气势磅礴,俨然都是将状态调整到了巅峰。 “吴婶,我爸爸在家么?”一见吴婶出来,陈梦婷立即一蹦一跳迎了上去,嘻嘻一笑就一把拽住了吴婶的胳膊。 “联合可以,但是我想将那个家伙带走。”皇甫奇直接实话实说了。 慕容兰有点惊喜,自己知道了哥哥的这个阵法,如何破解,师傅没有告诉过自己,只说过要找环环的破口漏洞,方可破解。 拓跋杰与慕容兰离开秋玄的大帐后,二人并肩而行,忽然,他抬手唤来一个军兵,说道:“去通知朗都尉带领大家盖房子。”军兵答应一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