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楔子 黑云翻墨,白雨如珠,顷刻之间黄昏宛如雨夜。 抄手游廊的一侧已经漫浸了水,栏杆外的偌大芭蕉被风雨所摧,摇摇晃晃,喝醉的人般身不由己。 西南角的宝瓶门中,几道影子陆续走了出来。 她们忙着躲雨,又怕滑倒,顾不得出声,护着手中托盘,缩着颈子弓着背贴墙角而行。 小心翼翼地过了这道雨廊,到避风处,众人纷纷直了脖颈,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尖锐的哭叫声从墙外传过来,夹杂着隐隐的闷雷声,叫人心惊肉跳。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却都是习以为常。 拍着身上的雨珠,其中一个嬷嬷小声道:“偏是这个天气来弄这事,也是会选日子。” 另一人说:“再不济姨娘是为了三小姐着想,要都像是四丫头,每日里疯疯癫癫,年纪小小就在外头混天混地,将来还不知怎样呢,先前仗着老爷疼爱,如今老爷的情形又不很好,以后只怕有的她苦头吃。” 旁边的冷笑:“倒也未必,四小姐那个脾气谁敢惹,听闻今儿在外头还跟人动了手,对方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只怕是惹了祸不敢回来了。” 众人正嚼舌,忽然领头的一个呵斥:“还不住口,不看看到什么地方了。” 原来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后院的一处门庭之外,里头女孩儿的哭叫变成了呜咽。 几个人鸦默雀静地进了门,小丫头扬声道:“奶奶,王嬷嬷到了。” 顷刻,一个身着对襟长衫头戴扁凤珠钗的妇人走了出来,秀美的脸上带着焦灼之色。 为首的那王嬷嬷躬身行礼:“奶奶,要用的东西都带来了。” 妇人抬眸瞅了眼众人手中所托之物,第一个是叠的齐整的蓝色裹布长条,共六条,三双尖而翘的极小的缎子鞋,精致而结实,并小小的睡鞋三双,形状跟尺寸都怪异的很,另外亦有针线,棉花,剪刀等物。 妇人一一看罢,幽幽地叹了口气。 王嬷嬷察言观色,满面堆笑道:“这一应的东西都齐全了,天儿凉日子又好的,奶奶怎么了?” 妇人道:“三丫头怕疼,不肯。” 王嬷嬷向着里屋看了眼,凑近一步:“叫奴婢说,早该给三姑娘行这礼了,多得是四五岁上就行的,如今已经八岁,再不弄可就晚了,奶奶可要心智坚决些,不能再心软心疼,好歹是为了姐儿以后能寻个好人家。” 妇人听到最后一句,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只是被她哭的心乱。” 王嬷嬷道:“忍得一时苦,将来多得是享福的好日子。奶奶只管在外头,交给我们来就是了。” 另一个婆子插嘴道:“三姑娘从来最听话,今儿闹起来,怕不是跟四小姐学坏了,或听了什么撺掇。奶奶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那才是害了她。” 妇人抬头看向她,那王嬷嬷也回头瞪了一眼,才又悄悄地说道:“话糙理不糙,大太太不在了,也没人管四小姐了,奶奶可不能让三姑娘学的……按理说若大太太在,早该给四姑娘也缠了起来。如今她只顾上天下地的撒野,就算生的再好,坏了名声,将来也没肯要的了,指定是进不了那高门大户、王侯公府的,哪里比得上三姑娘,有您给她算计着呢,谁有造化谁没造化横竖以后就知道了。” 丫鬟用水盆盛了热水来给女孩儿洗脚,里头的小女孩儿像是要被押上刑场的羊羔,被几个嬷嬷围着,压腿的压腿,摁手的摁手。粉嫩的脚趾往下掰,硬生生地要掰断骨头。 前院。 几把乌绸伞撑开,迅速向内院靠近。 正将进中门,急促的脚步声从侧边甬道响起,啪嗒啪嗒踩着水花的乱响。 撑伞的侍从们反应迅速,立刻将其中一人护卫在中间。 让众人惊诧的是,奔他们而来的是一道小小身影,踏水冒雨冲此处而来。 为防意外,一名侍卫作势拔刀,呵斥:“站住!” 那孩子全没提防,被惊的一个踉跄,脚下雨滑,重重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被围在中间那人微微地抬了抬手。 侍卫瞥见,即刻回刀后撤。 那人缓步走前几步,垂首看向地上的孩子。 此刻雪白电光掠过,把这一处院落短暂地照亮。 倒在地上的是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儿,头发散乱,浑身泥泞,脸上血渍跟污渍尚存,但就算如此狼狈,也能看出她原本是个美人儿,尤其是一双眼睛,被雨水浸润,乌溜溜的极为灵动。 女孩儿仰头望着面前之人。 那是个少年,容貌清秀,气质儒雅,他一手负在腰后,一手徐徐向前,手心向上,躬身。 女孩儿迟疑片刻,终于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少年略微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旁边的内侍及时地把伞倾过来,伞下光线昏暗,他的双目却如星如月。 “你怎么了?”少年声音清朗,打量她悲悲惨惨的模样:“是……有人欺负你了?” 女孩儿从未见过他,但他的手心暖而可靠,令她不由自主地挺胸答道:“没,我打赢了!”她本能地回答了这句,又想起正事:“你是谁?我来找父亲,他们要给三姐姐缠足!” 少年正讶异于那句清脆的“我打赢了”,微微扬眉,听到后面一句,疑惑:“缠足?” 身侧的内侍靠近,在少年耳畔低语了几句,少年凝视着女孩儿道:“你是……卫家的小青蝉?” 女孩儿吸吸鼻子,不晓得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来找我爹爹的?”她的脑筋转的很快,“你帮我跟爹爹说,让他们不要给三姐姐缠足吧?” 少年略一笑,旋即又垂眸:“我不管这种事。” 内侍适时插了一句:“主子,时候不早了。” 少年颔首转身。 女孩儿的眼中掠过一抹失落,同时涌起的是愤怒跟委屈,她垂着头,攥着小拳头:“我想管,但他们拦着我不许我进去。”她举手擦了擦眼泪:“缠了足,行动都要给人扶着,好好的脚给折断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双脚,早被泥水湿透了,她却偏又重重在地上的流水中踩了踩,“那跟折了翅的鸟有什么不一样,简直像是被关在了没有形的笼子里,迟早晚活活困死。” 此时天际电光如银蛇狂舞,猛然有一声响雷,震天动地。 少年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格外惨白,他转头看向女孩儿,眼神闪烁,顷刻扬首望着天际风云变化:“‘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与其思之困之,不如破局,不能奋飞,不如奋飞!” 女孩儿听出他吟诵的前四句乃是《诗经》里的文句,只还不懂究竟何意。 正在发怔,只听少年轻声道:“何必千万劫,瞬息去牢笼,呵,这一趟果然没白来。”他向身侧内侍示意:“陪这孩子回去吧,好生照看。” 内侍听到一个“陪”字,即刻会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恭敬领命。 “哥哥……”女孩儿见少年转身欲走,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内侍怕她冒犯,赶着拦阻:“休要造次,殿下已经答应你了。” 女孩儿正懵懂,少年负手迈步之际,回首:“你叫青蝉,我怎能叫人折了你的双翼?”他的眸中带暖,微微一笑:“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哥哥’。” ------------ 2 萝卜顺气汤 一夜秋雨过后,晨风里多了森冷的水汽,青石垒成的屋墙变成淋漓的墨色,连早晨人家烟囱上冒出的烟气都变得湿润沉重。 东街老张戴着一顶破斗笠,挽着裤脚,草鞋踏着水流,噗嗒噗嗒地奔过窄巷。 他要找的是早在两天前就约好的王屠户,夜来虽落了雨,但不妨碍杀猪,只是过了约定的时辰王屠户也没有到,这却是纳罕的事。 这老王虽有酗酒的毛病,但却是杀猪行里一把好手,再凶再大的家猪,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乖乖地被他掀翻在地,一刀放血。 据说,这是因为王屠户杀的猪太多,身上有了一种让猪望而生畏的煞气,就好像那杀过太多人的刀,会有灵性一样的说法。 张老头来至王屠户屋前,抬手便去拍门,他也有些畏惧王屠户其人,不敢过分惊扰,落手极轻,口中叫道:“王大哥,可还睡着呢?” 话音刚落,手底下的门扇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声响,竟向内倾开了一道缝。 这门扇显然是并没有从内关起来,张老头有些诧异,心想那王屠户莫非已经出了门?或者是他的娘子早起开了门? 略一犹豫,眼睛却透过门缝看向里间,试探着又叫了声:“王大哥?起了么?” 这么瞬间,张老头已经看见了院子里歪倒的一个木桶,桶子旁地上洒落许多猪食。 张老头认得这桶,王屠户家里也养了两只肥猪,素日他又好酒,各处酒馆闲坐,有些剩菜剩饭之类,往往给他拿回来,便放在桶子里喂猪,故而他家里的这两头猪比别人家的都要肥壮许多。 此时,尖锐凄厉的嚎叫从院内传出来,把张老头吓了一跳,旋即他反应过来,那正是王家养的两头猪。 王家屋内院里皆是一片寂静,显得猪的叫声格外惨厉,透出一种不祥。 张老头定神,抬手把门扇推开:“王大哥?嫂子?是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进门,目光先在地上的食桶上扫过,院子里到墙边沟道的水里还浸着些没冲尽的猪食,桶子里也有残存之物。 右手侧的猪圈里,两头猪的影子晃动,张老头没仔细看,只顾盯着前方敞开的屋门。 “王……”叫声还没出口,张老头已经看见了里屋地上躺着的一个人。 那人浑身湿透,衣衫不整,衣裙底下盖不住隆起的肚子,大概已经是七八个月份了,这是王屠户的娘子赵氏。 赵氏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王老头冲到身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第一反应便是王娘子出了事,得快些告诉王屠户去,但屋内屋外不见人影,王老头急忙跑出正屋,眼见将绕过倒下的猪食桶,王老头的目光转动,似乎看到了猪圈内有什么不同寻常。 那两头肥猪低着头,正在吃食。 王老头呆了呆,脚步本能地放慢,双眼盯着猪圈地上。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定睛之时,他认出那确实是个人,虽然被猪圈内的泥泞弄得脏污不堪,但依旧看出是王屠户。 “王大哥!”王老头咽了口唾沫,半惊半笑:“喝的再醉怎么能睡在这里?且快起来,王大嫂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奔向猪圈,想把王屠户扶起来,脚步声惊扰了两只正在进食的猪,其中一只猛地抬起头来,黑乎乎的嘴里叼着一根东西。 王老头的眼睛发直,目光从王屠户身上转到那物之上。 血淋淋,软而长……他竟不认得那是何物,那头猪见他不动,便用力将那物一扬一扯,越发分明。 粗粗的肠子在王老头跟前晃了晃,他一个踉跄,身不由己低头,终于看清楚了地上已经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的王屠户! 将近中午,天已放晴。 地上坑坑洼洼,低矮处积满了水。 一只脚重重地踩了进去,泥水四溅,靴子也变得更脏。 靴子的主人,身着宽绰的墨色道袍,腰间系着同色的宫绦,戴着一顶苍蓝色的文士巾,些许细碎乱发从鬓边以及后颈透了出来。 卫玉低头看看被水渍跟泥污弄的面目全非的皂靴,轻轻地缩了缩脖子,脸上却露出一抹笑意。 在卫玉前方是一座二层的酒楼,破旧的酒幌在秋风里飞舞,酒楼里吵吵嚷嚷有人声传出。 卫玉微微眯起双眼,只听得里间说:“这世道果真乱了,都是人吃猪肉,现在猪吃人肉了。” 又有人嚷道:“那王屠户杀惯了猪,那些猪见了他都吓得胆裂,哪里想到竟是这样下场,真真风水轮流转。” “且慢,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猪吃了?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吧?” “什么蹊跷,听说他昨儿又喝多了,必定是要喂猪却醉倒在哪猪圈里,那猪没有吃食饿极了,便不管不顾地把他啃了。” “不不不,猪咬一口不知多疼,醉的再死也是个大活人,难道他就直挺挺被猪咬吃,丝毫没反应?” “你这是外行的话,他是醉晕死过去的人,哪里知道疼?再说倘若那猪第一口先咬在颈子上,自是神仙也难救。” 众人热闹说话,一个穿红裙的窈窕妇人靠在柜台边上,她的头上插着一朵秋日的艳色泥金香菊花,越发显得人如花娇。 “掌柜,你觉着那王屠户是怎么死的?”旁边一个小伙计听得入神,探头过来询问。 明俪明掌柜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管他怎么死的,跟老娘有什么鸟干系,横竖他不欠我的钱。” 小伙计悄声道:“据说县衙里武都头正负责查这案子呢,掌柜的你也不管?” 明俪白了他一眼,啐道:“我倒是想管,只可惜那呆头鹅不晓得老娘的心。” 小伙计道:“有道是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我又听那孙夫子常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话……想来老天爷一定不会辜负掌柜的一片苦心。” 明俪哼道:“什么苦心,老娘的心甜的还出水儿呢……”才说了一句话,她的眼神忽然一变。 小伙计顺着明俪骤然变化的眼神向前看去,才发现此刻从酒楼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手中握着一把伞,眉眼间尚带着几分秋雨的水汽蒙蒙似的,但并没有秋雨那样的清冷,反给人一种我见尤怜想要亲近的温柔之感。 虽然看似衣着简朴,又似风尘仆仆,但才现身,便叫人觉着眼前一亮似的。 那小伙计旺来年纪虽不大,但在此迎来送往不知见识过多少人,却不曾见过这样出色的人物,他不由脱口说道:“好俊的小哥儿。” 明俪正发呆,闻言又喝道:“不开眼的东西,还不滚去招呼。” 旺来急忙冲了过去迎客,此时厨子老孙从后转出,手中托着个青瓷碗,含笑道:“掌柜的,顺气汤好了。” 明俪回神,那青瓷碗中,白色的汤中浮着清新的翠色,还未曾入口先赏心悦目,又加上那股特殊的鲜香之气,让明掌柜在瞬间笑逐颜开。 老孙小心翼翼将瓷碗放在桌上,明俪擦擦手,在桌边落座:“小飞廉呢?” “他在后面,不肯到前头来。” 明俪啧了声:“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跟小九曜学的牛心古怪的,真是有其哥必有其弟。” 老孙哈着腰陪笑说:“不管脾气怎么怪,这厨艺却是没话说,同样一碗汤,怎么偏他做出来味儿就大不同。” 明俪正要低头喝汤,闻言皱眉,歪头道:“没用的东西,你看飞廉做这汤也看了几十次,又是极简单的配料,怎么半点他的味儿也学不出来?萝卜都给老娘削了不知几百上千根,硬是半点长进都无,如今非得让老娘每次多花二两银子让那小孩子来做。” 老孙羞惭的低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明俪却又喃喃道:“可惜,九曜总不肯亲手给我做,他若肯,别说二两,十两我也愿意出。” 厨子闻言咋舌,掌柜的爱钱如命,如今竟为了一口吃的说出这没天理的话,简直不当人子。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自己还是别在这里扎眼,老孙便趁人不备偷偷溜走。 明掌柜正欲继续喝汤,谁知旁边一人道:“这汤是……” 明俪转头,却见身边站着的正是方才进门的那人,也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 小伙计旺来不知所以,见掌柜的跟新来的客人大眼瞪小眼,他便适时说道:“这是顺气汤。客官可要来一碗?” 卫玉的喉头动了动:“要……要!”不知为何,声音有些许的颤意。 明俪挑了挑眉,扭身见老孙正站在那里,她便使了个眼色。 她极喜欢吃这一口,当初无意中吃了一口便忘不了,只是做这菜的主儿不肯给别人做菜。 所以退而求其次,让那人的小兄弟到店里来做,明明每个步骤,每个用料,老孙都看得门清,可却总做不出明俪想要的味道,真是邪门。 每次小飞廉来做菜,老孙都跟着做,此刻后厨现成还有一碗顺气汤,正好端来卖钱。 旺来端了顺气汤,放在卫玉跟前。 明俪侧目望着客人的举止,手中慢慢地舀着碗里的汤。 只见卫玉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那碗汤,满脸的亦惊亦喜,仿佛看的不是汤,而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故人”。 但轻嗅了片刻,卫玉的脸上逐渐剩下了疑惑,终于尝了口,皱眉。 旺来问:“怎么了客官?” 卫玉盯着明俪:“那一碗,跟这一碗可是同一人所做?” 明俪正要喝,闻言手一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卫玉。 旺来也很是错愕:“客官您……” 卫玉摇了摇头:“我看不是……我、我想请做那一碗的师父,帮我做……”斟酌着说到这里忽然又道:“不,我想见一见做这汤的人。” 仿佛突兀,但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说的极尽斟酌,仿佛下了极大决心。 明俪听的怪异,忘了喝汤,她呵了声,取笑道:“怎么着,现在讲究吃饭看厨子了?抱歉的很,我们这儿的厨子是卖艺不卖身的。” 卫玉跟她目光对视,浅浅一笑:“掌柜的何出此言,我只是……”欲言又止,温声道:“能不能请掌柜的把那碗汤让给我。” 明俪更加愕然,连带老孙跟旺来也发了呆。明掌柜哼哼道:“让给你,这汤我花了五两银子的,你说的是不是忒轻巧了。” 老孙跟旺来都瞪向明俪,却给掌柜的横白一眼,双双不敢出声。 明俪的眼睛在卫玉身上扫了会儿,她是见惯世道的厉害妇人,只一眼,就看出卫玉不是什么富贵之人,至少此刻身上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就不是这种身似落拓双脚泥水之态了,这人如此落魄,竟还如此讲究,敢跟自己争吃的,好大的口气,倒要杀杀此人的锐傲之气。 卫玉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明俪身旁,就在众人都不晓得如何之时,卫玉把手中的伞呈上,道:“掌柜的觉着这把伞如何?” 这句在别人听来不可理喻的话,却让见多识广的明掌柜双眸微震。 伞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却极少有人用得起。 蓑衣斗笠,是百姓们最惯用的。 而看似寻常的伞,却大有讲究,从颜色到用料,以及制作,分门别类,比如王族多用紫表朱里的紫伞,其他皇亲跟三品以上用青伞朱里,做工亦大有不同。 此刻卫玉手中的这把,颜色已经褪了个大概,但眼明之人细看,便能看出矜贵的淡紫,更不用说那巧夺天工的制作,尤其是伞柄,上有淡淡斑痕,外行人不懂,明俪一眼看出那是湘妃竹,“一寸湘妃四两金”,湘妃竹多用于扇子,如今竟用在伞上,如此别致,更兼昂贵。 明俪的心忽然跳的很快,她吃不透眼前的人什么来历,但指定是有身份之人,可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他们这小而偏僻、偏僻而战乱频发盗匪横生的野狼坡? 最要命的是,这样的人物,怎么肯用如此昂贵的一把油纸伞来换一碗看似平平无奇的顺气汤? 这顺气汤名字虽好,但其实无非就是用萝卜丝做出来的,俗话说“鱼上火肉生痰,萝卜丝子宽心丸”,这顺气汤的名字便由此而来,这伞既然如此值钱,能买多少筐的萝卜,难道此人是单纯的豪横任性不开眼? 就在明俪跟卫玉面面相觑的时候,酒楼门口又来了一堆人。 旺来眼睛一瞪,叫到:“武都头!” 门口一堆人中,有一人虎背熊腰,如鹤立鸡群,炯炯双眸环顾周遭,旋即准确落在了卫玉身上。 不偏不倚,目不斜视,他径直走到卫玉跟前。 明掌柜咳嗽了声,拢了拢鬓边的花儿,让自己笑的妩媚:“这是干什么,这么大阵仗,难道也是来跟我抢吃的?” 武都头的眼珠都没有动一下,仍是紧紧地盯着卫玉:“你昨晚在西街王屠户家里借宿过?” 卫玉扬眉,武都头却没等开口,直接说道:“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明俪一惊,忙问:“怎么了?” 旁边小捕快低低道:“掌柜的别插手,都头怀疑是这小白脸跟赵氏合谋害死了王屠户。” ------------ 3 八宝肉 先前卫玉跟明俪掌柜争一碗顺气汤的时候,酒楼中的客人们已经纷纷侧目。 如今又听了这石破天惊的话,自都吃惊不小,鼓噪声四起。 明掌柜先是意外,继而向着武万里武都头身旁一闪:“哎哟,原来是个杀人的强盗,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抬手在武都头的胸前轻轻抚落,娇声说:“幸亏都头来的及时,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兽姓大发,伤及我这样的弱女子。” 武万里却肃然道:“明掌柜,目下只是怀疑,县衙未曾定罪之前,请勿如此说。还有,莫要动手动脚的。” 明俪嗤地笑了。 卫玉却仅仅是瞥了武万里一眼,目光仍是在那碗汤上逡巡,仿佛心神都在上头,没有外物比这个更重要。 明掌柜眼珠转动:“话是这样不错,但我怎会不知都头为人,您是最耿直严明的人,他的手若不脏,您怎么会找上他?”她笑吟吟地瞥着武都头,话刚说完,忽地叫:“喂,你干什么!” 原来就在明俪试图跟武万里调情的时候,卫玉竟端起那碗顺心萝卜汤,送到嘴边尝了口。 明俪要拦阻已经晚了,到底给吃了一口。明掌柜大怒,双手叉腰放泼道:“好你个不知死的强盗,当着公差的面儿还敢抢人东西,罪加一等?今儿若不教训你,你怕是不知道老娘姓明,就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明’!” 她挽起袖子就要动手,小伙计旺来跟厨子老孙忙来拦住。 卫玉的眉头微蹙,轻轻地摇了摇头。 明俪看的稀奇,怒极反笑,喝问道:“你摇头又是什么意思?怎么,老娘二两银子的汤还不对你的口味儿不成?”她气急之下,忘了自己先前谎称这汤是五两的话了。 卫玉道:“这也算是好的,可惜……” “可惜什么?” 卫玉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明俪的双眼瞪大,她读书有限,识字不多,听了这句云山雾罩,呆问:“你说什么?” 正在此时,武都头不悦道:“休要闲话,你,跟我们回县衙!” 卫玉点点头:“自然。” 无惊无惧,迈步欲走之时,将手中伞送到明俪手中,轻叹一声,向前去了。 除了武都头,现场所有人都难掩面上惊异,一时之间竟有大半跟着往外走去,自是要看热闹。 明俪看看卫玉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伞,终于又憋出一句:“他什么意思?刚刚念的是什么?话没说明白就这么走了?” 老孙在旁说道:“掌柜,这把伞可不便宜……” 明俪泼辣精明,哪吃过今日这种软钉子,正气头上:“老娘稀罕这个?呸!难道我买不起?”作势要把伞丢在地上,手中沉甸甸,却实在舍不得。 老孙看破不说破,故意道:“既然不稀罕,我帮掌柜的丢了去。” 明俪索性踹了他一脚:“滚,后厨不用做菜了?” 老孙看着满堂中几乎跑光了的人,长叹:“兴许还真不用做了呢。” 这会儿小伙计旺来拉住相识的捕快,悄悄问道:“昌哥,这是怎么回事儿?那客人生得好相貌,看着文文弱弱,怎可能杀人?再说了,那王屠户不是被猪咬死的么?刚才他们说了半天,都说发现的时候已经剩了一半儿,五脏六腑都掏空了呢。” 那昌哥见武都头等将出店门,便匆匆说道:“究竟怎样我也不晓得,本来二老爷也判了是猪吃人,可都头去王家走了一趟,不知怎地就探问出昨晚上还有人在王家借宿过……就是刚刚的那位……总之去了县衙,必会水落石出。” 长怀县县衙。 县衙有些破败,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岁月磋磨,变得面目模糊,反而褪去煞气透出一股和善。 自从上任知县任上病故,长怀县便一直不曾有新县官来到。 如今县衙主事的是原本的县丞,姓安名澄,县内都称呼为二老爷。 公差们先一拥而入,剩下武万里跟卫玉在后,进门的时候,少言寡语的武都头终于开口:“你好像不怕。” 卫玉正打量这县衙的门首,望着大门上残缺的铜钉,道:“都头觉着我该怕?心底无私,自然不惧。” 武万里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有私无私,但凡进公门,人都会本能不安,阁下这样淡然,无非两种可能。” 卫玉转头看他:“愿闻其详?” 武万里道:“第一,是那种至奸至恶之人,已然丧心病狂,自然无法无天。第二……”对上卫玉带两份笑意的眼神,他道:“极上位者。” 如果是身居高位之人,习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自然不会把小小县衙放在眼里。 卫玉眉峰微挑:“那都头觉着我是哪种?” 武都头却道:“我并不擅长猜测,只看事实。” 卫玉没有出声,只望着堂下跪倒的那道身影,那是王屠户的娘子赵氏。 眼前风雨扑面而来,思绪瞬间又回到了昨天晚上。 里屋的门上搭着一块儿旧门帘,因堂屋的门敞开,狂烈的秋风袭入,将门帘推的向后。 灯影下,暗色的血迹仿佛墨蛇般极慢地蜿蜒向外。 妇人脸颊青紫,衣衫凌乱,扶着桌子急喘,左手上紧紧攥着把小儿拳头粗的锤子,粘稠的血缓缓滴落。 一声短促的低呼。 卫玉定睛,看到跪在地上的赵氏骤然惊恐的脸色。 目光相对,卫玉向她轻轻地一摇头。 赵氏咬紧了唇,流着泪低下了头。 “堂下何人。” 二老爷安澄的声音响起。 安县丞正惊奇地望着卫玉。 卫玉拱手,略一垂首行礼:“大人,赵氏身怀有孕,恐怕不宜这样让她跪在地上。” 堂中鸦雀无声,没有人想到嫌疑人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 “这……”安县丞愣住。 卫玉道:“倘若她有个万一,那只怕也算是老爷的罪过了。” 安县丞略一思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嗯,赵氏,念你有孕在身,不必跪了。” 赵氏呆怔,颤声:“多谢老爷。”她试图起身,但一来心慌二来惊惧,且又跪了一阵,竟是浑身无力。 正此刻,一只手探过来,将她轻轻扶起,原来竟是一直站在旁边的武都头。 卫玉看向武万里,有点意外,本来卫玉想去扶起赵氏,只没想到看似冷冰冰的武都头能够出手。 武都头却道:“大人的问话你可听见了?还有,你为何不跪。”他本想说“你又没有怀孕”,又觉太不庄重。 不料卫玉反问:“我倒也想请问,为何无端传赵娘子上堂,又为何说我跟王屠户之死有关。” 安澄本要开口喝问卫玉来历,听了这句便也看武万里。 武都头斥责道:“大胆!王屠户昨夜身死,你借宿王家,难道不曾发现异样,而赵氏刻意隐瞒你借宿之事,若心中无私怎会如此。” 卫玉淡淡道:“都头这话未免牵强,昨夜风雨极大,我睡的且沉,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至于赵娘子不提我之事,只怕就是担心我被无辜卷入,这是她的好心,没想到反而成了都头怀疑我的由头。” 武都头欲言又止,安县丞拍拍惊堂木,道:“公堂之上休要放肆,之前都头前往王家勘查,在王家的屋内发现血迹!既然王屠户是死在猪圈,试问屋中如何会有血?” 卫玉瞥了眼赵娘子,望着她瑟缩颤抖之态:“这个,想必不用我说吧,既然武都头能去王家勘验,自也问过周遭邻舍,难道不知缘故?” 安县丞满脸疑惑:“什么,你是何意?” 武万里眉头皱起。卫玉淡看他一眼,道:“衙门之中若有验身的稳婆,给赵娘子验上一验,便知究竟。” 安县丞愕然:“你是说……”他打量着赵娘子,望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仔细看上她面上,终于发现脸上似有伤痕,而被衣领遮住的颈间,也有大团青紫,不由惊心:“赵氏,到底怎么回事?” 赵娘子捂着脸,泪从指缝中涌出。 武万里深吸一口气:“就算夫妻两人动手是实,那正可说明,王屠户可能是被人在屋内杀死……后拖去了猪圈伪造现场。” 赵氏颤的更甚,她的嘴唇蠕动,身形摇摇欲坠,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 卫玉却笑了起来:“巧了。” 堂下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安县丞到:“你说什么巧了?” 卫玉面不改色,扫过赵氏又看向安澄:“老爷,昨夜我留宿之时,蒙赵娘子善心,请我吃了她所做的八宝肉,又因外头风雨大作,两头猪没有吃食惨厉大叫,倒是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便说了。” ——“何为八宝肉?” ——“连同肉在内的八种东西,比如香菇,笋干,火腿,还得有两样海货,一样干果,除了这些,红烧肉要的是肥瘦相间的,但是八宝肉不挑拣肥瘦。” 卫玉吃了两块肉,肉已经凉了,但味道极佳。 而外间,两头猪大概是也闻到了香味,叫声越发凄厉。 卫玉又捡了一块香菇,尝着那软嫩奇香:“大嫂家里的猪还没有喂食吧?您可要留心,最初这猪是从野外驯养而来,原本也算是野兽,就算被驯化,却也时常会伤人,我曾看过本朝律例上记载过的一个案子……有一屠户无故死在门首,凶手竟是一头猪。” 赵氏呆滞的目光微变。 卫玉继续说道:“据说是那屠户喝醉了,站立不稳,被那猪一头咬断了喉管,惨不忍睹。”她若无其事,笑的无心似的:“大嫂可别害怕。我不是成心吓你,只是忽然想起来,也是提醒你,你这里的两头猪该喂了,若是不喂他们点吃的,他们饿极了凶起来,伤人吃人也不是不能有的。” 公堂之中,赵氏已经支撑不住,眼见晕厥。 安澄有些茫然地看向卫玉。 只有武都头眼神凌厉,正要再问,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当值的县吏急急跑了进来,将手中一封文书呈上。 安县丞问道:“这是什么?” 县吏道:“二老爷,这是从京城内传下来的紧急公文,催促的急,叫各府州县即刻照办。” “什么要紧事?” “说是……纪王府走失了一位亲信幕僚……” 安澄眼睛瞪圆,小声道:“奇怪,素闻纪王殿下行事从来低调,这次是怎么了?为一个亲信弄得天下惊动?” 县吏道:“既然一反常态,兴许丢的那人是殿下的心腹要紧、不可或缺的。” 无人注意,堂下卫玉垂眸,虽仍面沉似水,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悄悄地握紧。 她尽量让自己稳定心绪,因为她知道武都头正暗中盯着。 武万里不晓得安老爷在商议什么,只觉着卫玉此人很可疑。 他走近一步望着卫玉:“话说回来,你还没有说你是谁。” 卫玉徐徐一笑,泰然自若道:“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过路之人。” 武万里道:“你不是,王家的小女儿已经说了,王屠户是被人所杀。” 卫玉的心弦微紧,面不改色而脑筋急转:“是么?敢问那女孩子何在?” “你想见她?你怕什么?” “我只怕她受了人的胁迫恐吓,或……过于惊惧而胡言乱语。” 武万里看着直到如今还气定神闲的此人,有些恼火道:“什么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心虚了。” 卫玉问:“都头,你真以为是我杀了王屠户?” 武万里冷哼道:“不,你跟他无冤无仇,动手的另有其人,而你,就凭你方才那些话,就可以判你个教唆之罪。” 卫玉轻笑道:“你指的动手的是谁?” 武万里道:“你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卫玉凝视武万里:“只怕武都头也同样是猜。” 武万里忍不住,压低嗓子咬牙道也是:“王屠户素来酗酒,酒后便会殴打赵氏,昨夜想必如此,那赵氏衣裙不整,小女孩身上有伤又且吓得……哼!必定是赵氏还手杀人,我说的对不对?” 卫玉虽还在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我只能说都头讲了个好故事。” 武万里死死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主动提起,你跟赵氏讲猪会吃人的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真不怕我找到证据,判赵氏杀夫死罪,判你教唆凌迟?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好大的胆子!” 而此刻卫玉的眼前耳畔,有白纸黑字,也有流言蜚语。 那是卫玉所知道的——赵氏的一种结局。 武万里的判断其实不错。 在那一世里,王屠户酒后照例发疯施暴,把赵氏折磨的半死。 赵氏忍无可忍,慌乱中失手将王屠户打死。 而后,赵氏因谋杀亲夫被判秋后处斩,却在牢房中染病,一尸两命,小女儿流落街头,在后来的长怀县覆城之难中下落不明,疑为身死。 以卫玉的出身,在她的心中,是“杀人者死”,王法铁律不能更改。 但赵氏……罪不至死。 如果律法不能保护无辜者,那无辜者被逼迫到绝境的拼命一搏,律法亦当网开一面。 这才算是公道,天道。 其实可以的话,卫玉想要把真相公之于众,但她知道那样并不明智。 死板的官吏,蒙昧的百姓,人云亦云猛于虎的流言,就算律法不杀赵氏,世道也容不得她活。 假如掩盖真相,能够救下赵氏跟无辜的两个孩子,三条人命,卫玉愿意这样做。 哪怕她知道将来也有一场覆城之难,千万人的性命将葬送。 但至少现在他们还都活着,权且算是……在苦水般的世道中的一点点微甘。 所以昨天晚上,她故意跟赵氏讲了那个故事。 所以此刻她浑然无惧地站在这里,迎着武都头审视的目光:“我的胆子其实不大,只是还有一点良心罢了。” 武万里震动:“你……” 卫玉从袖子里探手,掌心有一物:“至于我的身份,都头一看便知。” ------------ 4 欢喜团儿 县吏跟二老爷说完了公务,扭头欲走,因对卫玉也极好奇,就也时刻留心着。 忽地看到卫玉手中那件东西,县吏猛上前一步,双目睁大:“这、这是……” 卫玉抬手制止,沉声道:“我本不想曝露身份,怎奈无端卷入这宗公案。两位且也不必多言,如今如何断案,且看县丞大人就是。若事先告知安县丞我系何人,只怕二老爷会偏向于我。” 武万里不置可否,眉头皱起。 县吏已经战战兢兢,忙小声道:“是是,您说的对!这这、才是秉公清正的……”端详卫玉明明微笑却自带一股威压的神色,声音越发低了,马屁亦不敢拍太过。 这会儿安县丞把公文放下,又叫了一名差人过来吩咐了几句。 大概半刻钟,那差人领了个稳婆回来,把赵氏带到内堂,脱了衣裳细看。 借着这功夫,安澄问卫玉:“你昨夜是如何投宿王家的?你到王家之时,王屠户如何?” 卫玉道:“我是在王家门外遇到了王家的女孩儿,她甚是好心,怕我淋雨,便将我带了回屋。至于王屠户,我并未跟他照面。” 安县丞意外:“你没见过他?那……他当时在何处?” 卫玉道:“我并不知,不过当时屋内有些凌乱,酒气熏人,赵娘子又在哭泣。我一个过路人在雨夜里有歇脚之处已经感激,自然不便多问。” 安澄思忖了会儿:“你方才说吃了赵娘子为你做的八宝肉?按照你所说的,她还有心思做这个?” “大人误会了,那八宝肉并非娘子特意为我所做,而是他们家里的晚饭,只是没有来得及吃,倒是便宜了我。” “这么说你一宿不曾见到王屠户?”安县丞显然不大相信。 安县丞正疑惑,武万里道:“你早上几时离开的?” 卫玉道:“寅时。” “这般早?你去了何处?” 卫玉依旧不慌不忙:“素闻善化寺二十四天王图一绝,故而早早前往烧香观谒。” 武万里不等安澄吩咐,自己叫了公差,命去善化寺核实。 此刻稳婆出来禀告道:“二老爷,那赵娘子身上确实有伤,除了许多青紫,右手肘上挺深的一道,看着像是刀伤,血还在渗,得尽快请大夫给看看才好。” 原来地上那些血渍真是由此而来?安澄点头,又问道:“那王家的女孩儿醒了不曾?” 差人回说醒了,县丞便命把那小姑娘带上堂来问话。 安澄问道:“王家小女,你在昏迷之中说过一些话,说你的父亲是被人杀死的之类。你可记得?” 小姑娘的瞳仁收缩,似乎受惊的兔儿,想躲又无处可逃。 “我、我……”她六神无主之时,忽然听到身旁一声低低的咳嗽。 小姑娘转头,看见身侧站着的那面容秀美神色温柔的人。 “玉哥哥!”小姑娘脱口而出,仿佛看见救星。 堂中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名字里有个“玉”。 只有武万里觉着这王家的女孩儿可能供认出什么,让她此刻跟卫玉说话,只怕不妥。 正要喝止,县吏在旁用力拉了拉他的衣袖。 武万里转念一想,倒也不用着急,只要这卫玉敢说些什么有碍公务的话,自然更证明昨夜事有蹊跷。 何况那女孩儿从案发后便病的迷迷糊糊,除了几句梦话,什么有用的都没有说。正好看看他们此时会说些什么。 卫玉凝视着女孩儿,温声道:“昨夜多谢你带我去你家里,又承蒙你娘亲招待我吃了八宝肉,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也是无法的事。唉……早知道你父亲出如此意外,我便不至于早起离开了,只是你也不要过于哀恸才好,毕竟赵娘子身怀六甲,如今你是她最亲之人,且要保重。” 她的笑容就如同阴霾中的阳光,语声又如此温和,让小女孩儿镇定了不少:“玉哥哥、怎么在这里?” 卫玉道:“一点小误会,我也才跟二老爷和众位说起昨夜留宿你家里,还有我讲的那个前朝猪吃人的案例,总之只要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便无碍。”她又看了眼安澄,继续说道:“二老爷仁善正直,必定会秉公断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也不用惧怕,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从始至终,卫玉是一副云淡风轻娓娓道来之态。 女孩子被她的态度所感染,脸上的惊惧之色逐渐消退。 安澄便问道:“王家小丫,你快快从实说来,昨夜到底发生何事。” 女孩儿回身,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回、回二老爷,昨夜……昨夜父亲喝醉了回到家里,不知又因为什么他就恼了,把娘打伤了,我想护着娘,却给他推倒……我……” 眼中噙泪,女孩儿摸着自己的手臂,颤声道:“我娘怕他下手不知轻重,便打发我到外头去。” 女孩子年纪小胆子小,又受了伤,便跑出了家门。 那时候风雨已至,不知过了多久,在墙角瑟缩发颤的她,听见了脚步声响。 抬头之时,她看到有一把大大的伞在自己面前,伞下的人倾身,替她挡住了风雨。 王家小丫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了卫玉一眼,道:“那时候我遇到了玉哥哥,我怕他淋雨,就带他回了家里。” 这话便跟卫玉所说的合上了。 安澄问:“当时你家里情形如何。” 王家小丫沉默。 安澄道:“为何不答?” 王家小丫深呼吸:“爹爹……他、醉酒睡着了。” 喝醉了的人发过酒疯后,倒头就睡也是寻常有的事情,卫玉说没见过王屠户,也跟小姑娘的话相合。 武万里看了眼卫玉,却见她面带三分淡笑,沉静垂眸。 安县丞有些苦恼,只得又道:“那……你可知道你父亲什么时候出门喂猪的?” 沉默,王家小丫低声道:“我不晓得,我害怕,也不敢去看,晚上是跟着娘在西屋睡的。” 小姑娘淋了雨,一夜发热,人都昏迷了,等醒来后,官府的人都已经到了。 “那你睡梦中为何……”安澄说着,其实心中没有底,毕竟一个小女孩儿,昏睡中说点离谱的梦话也不算什么。 “我不记得了,”小姑娘低着头,扫了眼旁边的卫玉道袍的一摆,“我只隐约记着我好像梦见了我爹爹杀猪……” 县丞众人一听越发明了,怪不得小姑娘昏迷中会叫嚷什么“杀”之类,若因杀猪而起,倒也不足为奇了。 安澄忽然想起一件事:“玉……呃,他们家里只有两间房,你又在哪里栖身?” 卫玉颔首:“赵娘子应是怕我惊动了王屠户,又不忍心再风雨夜赶我走,便让我在他们家的柴房里暂住了一宿,我隐隐听到他们把西屋的门拴住,又见赵娘子跟这丫头是那样情形,自然猜到有些棘手的家务事,因此……次日我也才绝早出门,就是不想横生枝节给她添麻烦。” 这一切合情合理,简直挑不出任何错。 连武都头在旁边也无言,若是王屠户醉了一阵醒来,想去喂猪,却不小心栽在猪圈里,给两只饿极了的猪分而食之,倒也是有的。 卫玉不熟悉王家的情形,又是摸黑离开,自不会察觉。 去善化寺的差人回来,寺内的几个僧众都有口供,确实有卫玉这般形貌之人天不亮便到了,在寺内盘桓了半天。 安澄思来想去,目光跟武都头的交换,召他上前,道:“他本来没有必要说那个猪食人的故事儿,既然肯把昨晚上的事说的详细,可见心底并无藏私,是个磊落的人,又跟王屠户无冤无仇,不至于干这种事,都头你说呢。” 武万里心里有点疙瘩,但命案最讲究人证物证,如今自己并无所得,便点头:“二老爷宣判就是了。” 安澄心头石块落地,等武都头退下,他放眼看向堂下以及堂外众听宣判的百姓,朗声说道:“既然有了各人的口供,此案又没有其他的证据,本官宣判如下:王屠醉死猪圈,二猪分而食之,并无他因,实属意外,本案就此撤销,一干人证各归其所。” 赵氏从堂下跌跌撞撞出来,王家小丫爬起身,母女两人抱头大哭。 卫玉望着这一幕,转眸看向安澄,若有所思瞧了会儿,却见县吏在跟安澄私语。 她知道县吏一定在告诉安澄自己的身份,而她不愿意在这里抛头露面,若非为赵氏母女,那面令牌她也不肯轻易拿出来。 趁着无人注意,卫玉转身出了人群。 她离开衙门,负手闲走几步,却见路边几个顽童,围着一个摊子跳跳窜窜叫嚷不休,很是热闹。 那摊子上挂着一串串仿佛白色毛球般的东西,随风微微飘荡,极为趣致,萧瑟秋风里透出一种奇异的甜香。 卫玉不由循着香气靠近,原来那悬挂的一个个球状之物,乃是“欢喜团子”,一种用炒的蓬松的糯米跟糖稀调和,揉成的小团儿,入口香甜酥脆。 小贩们又别出心裁,或者将它们串在一起如同糖葫芦,或者串成各种奇异形状,惹人注目,因好吃且好看,故而叫做欢喜团子,尤其被小孩儿们中意。 卫玉看着面前的欢喜团子,她久不曾吃过这种甜点般的东西,不由有些向往。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萦绕不去的,却仍是在明俪酒楼里的那一碗顺气萝卜汤。 萝卜有清热行气消除积滞的功效,下火最佳。 新鲜的萝卜切成细丝,油稍热加少量白面,炒出香味后加热水,大火烧开。 然后加萝卜丝,胡椒粉,盐等熬制入味,最后加枸杞。 一碗看似简单的萝卜汤,翠色的萝卜丝,白色的汤,朱红的枸杞,清新淡雅,赏心悦目而有益身心。 恍惚中,耳畔一个声音响起:“他待你倒是上心,只为你不肯饮食,竟亲自下厨,做什么顺气萝卜汤给你喝……你不是很喜欢喝么?” “你说什么?他、那碗汤是他做的?” “哼,你不要告诉朕你不晓得!” 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卫玉的回忆。 她回头,见一匹马从身后急促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并不陌生,正是方才别过的武都头。 两人马上马下对视了眼,武万里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马不停蹄地擦身而去。 卫玉的心绪微微朦胧,无意中,却听到两个路人道:“那是出城的路,武都头着急做什么去?” 另一人道:“你还不知道?方才明掌柜店里有人说,野狼关营出了大事!” “大事?难道是狄人来了?” “狄人犯境那还不是常有的,这一件却是罕见,据说有人把野狼关的副帅给杀了。” 听消息的那个因为震惊,嗓子都劈了叉:“什么人这样大胆?” “除了纯阳宫那个从野狼窝里捡回来的小狼崽子,还能有谁!” 卫玉默默在旁听着,起初并没觉着怎样,直到这两人说“小狼崽子”。 正若有所思,却听见“哎哟”一声。 原来是嚼舌那人,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 童稚的叫骂响起:“你再敢说我九哥哥试试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拉出来喂我们猫爷,我就不叫飞廉!”跟孩子的骂声一起的,还有一只猫儿发怒的咆哮嘶吼。 ------------ 5 奶汤锅子鱼 野狼关军寨大营正堂。 桌子上放着一个紫铜火锅,锅中沸腾的是奶白似乳汁的汤色,空气中飘着一股引人垂涎的异香。 新鲜的黄河鲤鱼去除鳃鳞、黑膜血线,清洗干净,用黄酒浸过,提鲜去腥。 将鲤鱼入油锅煎过,另起锅热油,面粉炒香,加入用鸡汤,骨汤,海米等熬制出来的上汤。 煎好的鲤鱼倒入,再加火腿,豆腐,香菇,青笋各色配料,煮透之后下芫荽、胡椒等调味。 这道菜唤作奶汤锅子鱼,清热止渴,有益五脏,也算是一道药膳,更是野狼关总镇黄士铎最喜的菜色。 近来天气渐冷,论起驱寒补益,这奶汤锅子鱼自然是不二之选。 黄士铎五六十开外的年纪,养了一把长长胡须,正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鲤鱼肉蘸了姜醋放进嘴里。 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十分强健,胃口更佳。 大口吃了几块肉,便又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一饮而尽。 很快吃的浑身发热,脸上也微微泛红,黄总镇抹了抹嘴,又饮了杯清冽浓香的六曲香酒。 正吃的酣畅淋漓,外间一名参将大步进内:“总镇,长怀县衙的武万里武都头来见。” 黄士铎头也不抬,放下酒碗:“他这时侯来总不会是为的什么公干,我军中也没公干跟他县衙来往,一定是为了那个小子。” 参将垂首不语。 黄士铎道:“打发他走,我没空闲见这等人。” 参将得令正欲出门,外间大声叫道:“黄将军,别的不念,总要念及跟家父的交情……”声音随风送了进来,清清楚楚。 武万里进了帐中,黄士铎已经把紫铜锅里的鲤鱼吃了个大概,只剩下大半碗酒在跟前。 “老将军。”武都头拱手行礼。 黄士铎依旧不抬眼:“你这小子出息了,竟拿你老子出来说事。来干什么?有话直说。” 武万里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也知道来的唐突,但人命关天……想必世伯也猜到了几分,我这趟来正是为了宿小九。” “哼,谁是宿小九。” “是我大意了,便是宿九曜。” 黄士铎将筷子扔下,脸色一沉:“我虽猜到你为此事而来,却想不到你真如此大胆妄为,你既然来了,就该知道那宿九曜犯的是什么罪,你来干什么?难道还想给他求情?” 武万里深深呼吸,心有些绷紧:“世伯,我只是不懂,为何都在传小宿杀人?这可是真?我只疑心有什么误会。” 黄士铎一摆手,士兵上前,把桌上的紫铜锅等物迅速撤了下去。 老将军站起身道:“这个你就不必多说,没有什么误会,宿九曜暴起伤人之时,是当着几十号人的面,众目睽睽,你大可不必以为别人是冤屈了他。” “可……是为什么?”武万里拧眉问道:“我了解小宿的为人,他虽然行事果决,但从不是残暴之人,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犯上……一定有什么缘故。” 黄士铎呵斥道:“就算是天大的理由,也不是他能动手的借口,更不会是他的免死金牌。你是长怀县的都头,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武万里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黄士铎负手,原地踱了一会儿,道:“你也不用费心。那宿小九年纪虽不大,名声早就如雷贯耳,我却也知道他得身手出色,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惜性子太野!凶残暴戾!此次他以下犯上,本来就是大忌,罪不可赦,没有人能够网开一面,不妨告诉你,如今他被绑在校场上示众,三日后便要辕门处斩,以儆效尤。” 武万里骇然,只得又陪笑:“那胡翔既然并未身亡,又何必这样非杀头不可呢?” 黄士铎道:“你很想他死么?” 武万里忙道:“不,我只是想既然胡翔还活着,小宿就不至于判死才是,何况老将军难道不加调查,就要判定么?” “调查什么?除非没有人目睹宿九曜伤人!何况胡翔虽没有死,一条腿却给他打的残疾,眼睛至今不能视物!” “小宿为何动手……” “休要胡搅蛮缠!我只以军法处置违规逾矩者!” “那胡翔的叔父是豫州府参将,胡家本地又有势力,难道总镇你……” 话音未落,黄总镇一章拍在桌上:“大胆!” 武万里向来敬重黄士铎,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言语得罪了。 黄士铎瞪向他,厉声道:“要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我今日连见都不会见你,怎知你竟当面大放厥词!任凭你说破了天,用暴虐手段残害上司,又当着众士兵的面儿,铁定是死罪难逃!若放过宿九曜,以后我如何管辖这野狼关三千兵众?若放过他一个,以后人人效仿,又将如何?” 沉默半晌,武万里抿了抿唇,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见见小宿。” 黄士铎瞥着他,终于说道:“戌时将至,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第一眼看见宿九曜,武万里甚至没有认出是他。 野狼关外是狄人,关内有盗匪,狄人犯境,盗匪肆虐,甚至于牢房内的那些囚犯……他是长怀县的都头,自然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情态。 但是宿九曜……他已然是个血人。 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被血染,血已经干涸,粘在头发上,脸上,颈间尽是,他的脸也早看不出本来面目。 带武万里前来的是黄士铎的亲信,趁人不备,小声道:“都头,你莫要错怪了老将军,胡翔醒来后,直接要让人把小九爷带出军中……是老将军拼着得罪胡参将执意把他留下的。要是落在那些人手里,只怕更惨。” 武万里也问:“可知道小宿为什么要动手?” 亲信的唇掀了掀:“我只晓得……先前胡偏将调了小九爷他们那队人出城巡逻,不知怎地遇到了狄人,那一队人只有小九爷跟另外一人回来,小九爷已是遍体鳞伤……在面见胡翔的时候,就动了手,等总镇大人知道后已经晚了。” 说到“动手”,这亲信也不寒而栗,他当时恰好在场,宿九曜的年纪算是野狼关内最小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而胡翔膀大腰圆,更比他大几乎二十岁,但当时胡翔却全无还手之力,被宿九曜生生地踩断了一条腿,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若不是被十几个人上前拦住,只怕当真会死在当场。 武万里冲上前,扶住被捆在柱子上的宿九曜,掌心即刻沾满了血。 “这是……”他动了怒。 看守的士兵道:“小九爷身上原本便有伤……”左顾右盼,小声道:“先前胡翔带人过来……” 武万里的眼睛泛红。 “我们也是没办法。”士兵内疚的低了头。 武万里捏住宿九曜的下颌,却见他双眸紧闭,血在下颌上黏做厚厚的一层,捆在身上的麻绳都给血湿透了。 武都头无法形容心中的悲愤:“小宿!”他试着叫醒宿九曜,更想问问他为何对胡翔动手,可心里又清楚,黄士铎态度坚决,而这件事绝没有能转圜的余地…… 戌时将至,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头? 武万里咬紧牙关,探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 但就在这时,身侧黄士铎的亲信道:“都头可莫要冲动行事!总要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吧。” 夜雾起了,淡淡暮色中不知何处有鼓声响起,仿佛催魂般惊心动魄。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九死在这里,”武万里把心一横:“这样下去他也撑不到什么斩首。” “武都头,军中军务,县衙只怕还管不着,你可不要明知故犯,让总镇为难。” 武万里的耳畔,那催魂鼓声越发急促,好像真真把他的魂魄引了出来。 他无法可想,简直眼冒金星。 便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人大叫:“九哥哥!” 有几个士兵向着两侧让开,一个小小身影一马当先撒腿奔来。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乌色电光般掠过。 一只肥嘟嘟的狸花猫飞奔到宿九曜的身前,不住口地喵喵叫,一边叫一边不住地在宿九曜的腿上蹭动。 这样一蹭,宿九曜腿上的血迹便染在了猫爷的身上,把那黑白相间的毛儿染多了几抹刺眼的血色。 飞廉紧随其后,跑到宿九曜跟前的时候,泪已经不知落了多少,又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惊的失声。 武万里扫见前方向着这里走来的两道影子,心中恍惚,却听到是黄总镇的声音喝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放闲杂人等入内!” 喝问之际,那所谓“闲杂人等”已经走到了此处,一个是长怀县的安县丞,另一个,却正是卫玉。 安澄惊愕地看着绑在柱子上的宿九曜,又赶忙前去跟黄士铎行礼:“黄总镇。” 黄士铎跟他自然相识,但区区一个县丞他尚且看不到眼里:“安县丞来此何事?” 安澄微微躬身道:“原本是听说武都头的朋友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 黄士铎越发嗤之以鼻,眼睛却看向安澄身后另一个人——卫玉。 此刻卫玉的目光,却落在柱子上的宿九曜身上。 就在飞廉的叫嚷跟猫爷的喵喵声中,宿九曜若有所觉地微微睁开了血染的双眼。 血色跟暮色之中,他隐约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前方。 她的双手交握在腰间,秋风把帽子跟宽绰的衣袍吹的向前凛凛掀动,就好像随时会把她这个人都吹的无影无踪,乘风而去。 奇怪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无端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而在九曜的眼里,那站在一片秋雾茫茫暮色沉沉中的人,虽一袭黑衣,却宛如天上皎白温柔的月光。 ------------ 6 九仙王道糕 在卖欢喜团子的小摊前,飞廉开口喝骂那嚼舌路人。 卫玉听到他的名字,顿时转身。 之前在跟明掌柜那里,她闻着顺气萝卜汤的味儿上前,那会儿曾听见明俪嘴里冒出过这个名字。 只没有想到,跟明俪所说一样,还真真是个“小孩子”。 眼前的孩童大概不过七八岁,头上扎着两个丫髻,身着蓝色麻布袍,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路人的鼻子,跳着脚的破口大骂。 跟他一伙的,是只肥墩墩的大狸花猫,一只猫硬是跑出了猛虎下山的气势,挥着爪子向着那两人示威。 两个路人措手不及,其中一个还想还嘴,却被他的同伴拉住了,低声劝道:“你没听说过虎死不倒威?何况如今那小九爷还没死呢……你可禁得住他一拳?好歹别去招惹!” 被劝那人灰溜溜的,就坡下驴地向后退,嘴里嘀咕:“怪道纯阳宫这好好的道观没落了,净是弄出这些混世魔王般的人物哪能有个好儿,人是这样,偏这畜生也是这样。” 飞廉并无痛打落水狗之意,那猫爷却仿佛听懂了此人出言不逊,当下虎跃过去,一爪子把那人打的鬼哭狼嚎,飞一样逃走了。 卫玉只顾去看那小孩子,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双眼骨碌碌的,只是满脸气恼之色。 冷不防身后马车声响,有人扬声:“这里出了什么事?” 原来来的是安县丞的马车。 安县丞是因为武都头着急离开县衙,又也听说了野狼关大营出事,不知如何,便要亲自去看看。 不想在这里遇到两人。 安澄显然已经得知了卫玉的身份,看到她站在此处,便忙下了车,主动行礼。 卫玉嗽了声,不等他开口便扶住了他的手肘,笑道:“这里人多眼杂,二老爷切莫如此。”见安澄仿佛无措,卫玉看了眼旁边的飞廉,却见小孩儿已经俯身把那狸猫紧紧地抱在怀中,眼睛红红地,显然哭过。 安澄迅速地掂量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怎么在此?”之前案子宣判后发现不见了卫玉,县吏才赶紧把她的身份告知,把安澄吓的冷汗直冒,隐隐后怕。 卫玉想到先前武都头匆匆出城,安县丞紧随其后,便明白他的意思,当下道:“若是方便,能否上车说话?” “当然可以!”安县丞脱口而出,又有点惴惴,不知如此是吉是凶,但箭在弦上,他赶忙抬手:“请。” 卫玉上车之时,转头看向飞廉,温声道:“你是不是也要出城?大家同路,不如跟我一起借二老爷的光儿吧?”见飞廉满面错愕,她看向安澄:“二老爷意下如何?” 安澄也诧异不小,但哪里有回绝的胆子,何况飞廉他也是认得的,当下道:“这孩子我也认识,正有此意呢。”只顾回答,竟忘了寻思卫玉为何会说“同路”的话。 飞廉毕竟是个孩子,被那噩耗震惊没了主意,他虽不认得卫玉,但却认识安澄,求之不得。 三个人一只猫同入车内,安澄半晌才回味过来,可又不敢贸然先问。 卫玉坐在他对面,飞廉抱着猫坐在她旁边,狸猫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的卫玉难得的有点“心慌”。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卫玉道:“它的名字叫’猫爷’?” 没有人料到她会这么问,飞廉看看她,望着她的容貌神态,不由道:“嗯……九哥哥这么叫的。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卫玉饶有兴趣般。 飞廉其实没心情回答她这话,他心里只为宿九曜担心。 所幸安县丞也风闻过个中缘由,便自告奋勇地开口解释道:“您有所不知,听说先前宿九小的时候,没有吃食,是这只猫儿每每出去寻找东西把他养活大的,所以一直叫它猫爷。” 这解说虽然并不很确切,但也差不多。 飞廉心焦,就问道:“二老爷,你听说了九哥哥的事了么?你也要去大营?九哥哥会没事吧?” 安澄皱着眉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说。” 他的眼睛时不时偷偷地瞟向卫玉,心中猜测她为何会来到这偏僻且乱的长怀县。 此时卫玉探手摸向那狸猫的头顶,飞廉跟安澄不约而同,一个叫“小心”,一个叫“别动”。 但均已经晚了,卫玉的手指搭在了猫爷的头顶,马车中的气氛也有些凝固。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无事发生。 狸猫的眼睛向上翻,然后竟受用般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最吃惊的是飞廉和安澄,安澄问飞廉道:“不是说,除了宿九曜没有人能摸这老狸猫吗?” 飞廉也呆道:“谁说不是呢,别的人一伸手就给咬的鲜血淋漓……”他看看狸猫又看看卫玉,猜测:“今天难道是因为九哥哥出了事,所以猫爷才也心不在焉……对了,你一定饿了。” 从腰间的布袋中摸了摸,掏出一块白色的糕,飞廉送到了猫爷的嘴边。 猫爷只嗅了嗅,将头转开。 飞廉垂首劝说:“你别挑拣,九哥哥临走做的这九仙王道糕,就只剩下这两块了,我一直舍不得吃,如今大方点分你一个,你还不领情吗?” 卫玉正放心大胆地摸着狸猫,听见“九仙王道糕”,手一顿。 旋即她盯着那块糕,先一咬唇,又漫不经心般问道:“对了,你们说的小九爷,是怎样的人?” 安澄迟疑,扫着飞廉慢慢说道:“我只知道他是在纯阳宫习武……性情、是有些孤僻。”目光又落在猫爷身上,仿佛怕说错了后也挨一爪子。 卫玉微笑道:“这又不是审案子,怎么二老爷还怕说错话呢?我只是好奇,总听你们说此人。那不知他年纪多大?” 安澄稍微松了口气:“他今年好像是十四岁……对么?” 飞廉这会儿逐渐留了意,见安澄询问自己,他的眼底又透出几分警惕:“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四……”卫玉喃喃,笑道:“我是过路之人而已。你又是小九爷的什么人?” 飞廉皱眉说:“你打听的这么详细,莫不也是想害我九哥哥?” 安澄忙道:“别胡说!” 卫玉哈哈一笑:“你看我像坏人吗?” 飞廉哼道:“坏人的脸上又没有写字,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 安澄生怕飞廉得罪了卫玉,赶忙拉了他一把。 卫玉却摸摸自己的脸:“我长得好看么?呵,那……你那九哥哥长得什么样儿?” 飞廉虽然嘴硬,但跟卫玉说了这几句,不知不觉心防放松,何况她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问题:“不是我说,我九哥哥生得可好看了!” “好看?”卫玉的脸色微变,语气古怪,“……真的吗?” 安澄在旁边听得稀奇,总觉着卫玉的语气是……宿小九该长的很难看似的。 飞廉小孩心性,便大声道:“当然啦,不信你问二老爷!长怀县的有没有比九哥哥好看的人,二老爷跟武大哥也算是好看的了,却也比不上!” 安县丞好脾气的笑笑:“对,宿九曜年纪虽小,实在生得出色,华容美姿,少年风流……只……” “只什么?” “没、没什么。” 安县丞是想说宿九曜性情极冷,不好相与等等,又不敢当着狸猫跟飞廉的面这样说,只硬生生咽下。 卫玉听他这几句称赞,眼里掠过一点疑惑,问飞廉道:“先前在明俪掌柜那里,是你做的顺气萝卜汤吧?” 飞廉也彻底迷惑:“怎么啦,是我……你怎么知道?问这个又做什么?” 卫玉咽了口唾液,尽量微笑的自在:“我无意中听明掌柜说的。只觉着你年纪小小,怎么竟会厨艺?” 飞廉道:“你这个人怎么总问这些没要紧的话,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自然是跟我九哥哥学的。” 心头咯噔了声。卫玉有瞬间的沉默。 飞廉膝头的猫爷歪头看她。 卫玉抿了抿唇,似乎不死心:“他……长得真的很好看?” 飞廉觉着她是在侮辱自己,双手抱臂,将头一扭,气愤愤地说道:“我撒谎我是小狗,你要是连二老爷的话也不信,那亲自去了野狼关看了就知道了!” 安澄欲言又止,只得陪笑而已。 平地上起了一层薄雾。 风中平白带了几分杀意。 卫玉缓步向前,看着被捆缚在柱子上伤痕累累的少年。 但就算她极力看的仔细,却仍是无法辨认少年的真实容貌。 心底瞬息万变,她想立刻冲上前去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个明白,但又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在卫玉记忆中有一个人。 身形挺拔颀长,宽肩细腰,银甲黑袍,如渊沉星冷,威仪慑人。 当他抬头,却是一张足以引发人噩梦的脸。 乍一看,仿佛是戴着骇人的诡异面具。可细瞧便能发现,那并非什么面具,而是雕在脸上的纹,确切地说,那是传说中的纹面,又叫做黥面。 所谓“黥面”,最初是一种刑罚,又叫“墨刑”。 用刀划破肌肤,涂上墨汁,等伤口愈合后,墨色不退,就变成了永远的记号。 后来渐渐地改用了针刺,在脸或身上刺出纹路或者字迹,再涂添颜色。 一旦遇到黥面的人,便知道那是犯了罪的囚徒。 这种刑罚虽不像是斩首或者凌迟一样可怕,但也足够痛苦。 黥面时候的用针,往往会深刺入骨,在骨头上留下相应的字迹或图案。 而据卫玉所知,当今之世,除了犯法违例的罪囚会被处以黥面刺配之刑罚外,另外在一些异族之中,却也流行这样的黥面刺青。 譬如在西南羁縻州的某些部族,不论男女,都会在面上或者身上刺以纹路,有的是花草,有的是日月,有的是虫蛇之纹路,他们叫做“雕青”,那是他们部族传下来的习俗。 可他的额头,两颊,连着鼻端,全是乌青的一片,似乎是奇异的藤蔓花纹,又如同张牙舞爪的小蛟龙,把原本的容貌都遮住了。 第一眼,卫玉被震慑。 后来回想,才想到那竟是饕餮纹。 饕餮是有名的凶兽,贪婪狠恶,这是传说中的兽面饕餮纹,是常常见于上古青铜或者玉器上的纹路,神秘而威严。 把饕餮纹刺在脸上,只怕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天底下能如此做的人,只有宿九一个。 野狼关的校场上,卫玉盯着宿九曜。 她没法确信,面前的少年,到底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对头”。 雾色跟暮色中,卫玉径直走上前,抬手抚向小九爷的脸。 ------------ 7 北风雪塔 黄士铎身前一左一右,是武万里跟安澄两个。 安县丞也吃惊于眼前所见,但武万里一个都头尚且无用,何况他这县衙二把手的文官。 “这这是怎么回事?”安澄望着宿九曜的惨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黄士铎则问道:“跟县丞一同前来的那是何人?” 安澄一愕,回头竟见卫玉已经走到了宿九曜的身前,暮色之中,一时看不清她的脸色。 “那是……”安澄略略低声。 黄总镇很意外:“什么?竟然是巡……可是老夫从未听说朝廷有派人往长怀,怎么突然跑出个……安县丞可核实过他的身份?” 安澄道:“这位大人身带令牌,谈吐气度且不凡,不似有假,何况朝廷命巡按御史巡查天下,从来也多的是微服出行的,除了这些,假冒朝廷命官,可是死罪,想来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黄士铎闷哼了声:“倒也未必。” 此时见卫玉抬手去扶宿九曜的脸,几个人一时停了说话,不约而同地都望着她的动作。 不料一声猫叫,伴随脚步声响,有人叫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原来方才在无人留意的时候,飞廉正在拼命地要给宿九曜将绳索解开。 而呵斥飞廉的,是正急急往此处奔来的另一队兵士。 其中一个裨将来的极快,抽出马鞭向着飞廉挥去:“哪里来的野小子,找死!” 武万里见飞廉要吃亏,急忙上前拦阻:“且慢!” 飞廉并不闪躲,因为对方那鞭子来的极凶狠,非但会打到他身上,连柱子上的宿九曜也不可幸免,事实上飞廉是能够躲开的,但一旦他闪身,宿九曜必定会被打个正着,伤的自然更狠。 武万里扬手,及时将对方的鞭子攥住,用力一牵,把对方拉的打个趔趄。 那裨将猝不及防,头朝下往前奔出,谁知地上的狸猫趁机一跃而起,一爪子挠向他脸上,顿时一声惨叫,数道血痕。 这会儿那一队兵士已经赶到近前,几乎把武万里,飞廉,卫玉几个围在中间。 裨将捂着脸倒退两步,大叫道:“把他们拿下!” 安县丞忙叫道:“且慢动手!” 没有人听他的,直到黄士铎喝道:“还不住手。” 士兵们一个个止步后退,却都仍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三人一猫。 黄士铎的目光掠过柱子上的宿九曜,仍看向卫玉。 卫玉的手跟宿九曜只隔一寸,但也没有必要落下。 因为在她面前的少年年纪委实太小,就连身量都跟记忆中的那个人不相符合,而且脸上虽血迹遍布,但看的出并未黥面。 跟黄总镇的目光对上,卫玉收拾心绪:“黄总镇,请借一步说话。” 黄士铎并未表现的十分意外,而是漠然反问:“借一步说话?阁下何人,有何资格向老夫说’借’。” 卫玉淡淡一笑,道:“在下月前经过燕州,承蒙刘翰林不弃,留我在枫林阁小住两日,伯宇公听闻我欲往豫州一带,曾向我一再称赞黄总镇为人,未知我有没有资格说’借’?” 黄士铎脸色陡变,原先的冷峻退却,眼睛里放出几分光芒。 其他人听什么“燕州”“枫林阁”以及“伯宇公”等话,也许不解其意,但黄总镇身边的几个亲信却也跟黄士铎一样变了脸色。 要知道黄士铎虽是武将,膝下一女爱如明珠,先前嫁到了燕州刘翰林府里,这是黄士铎最引以为傲的一门亲事。 而枫林阁是刘翰林的一处雅致别院,至于“伯宇公”,伯宇却是刘翰林的字,“公”自是尊称。 刘翰林饱读诗书,身份尊崇,黄士铎正是仰慕他的为人,才愿意结成儿女亲家。 刘翰林若是肯招待卫玉留宿别院,那卫玉斯人一定非等闲之辈。 有了这层关系,黄总镇一改态度,和颜悦色地请了卫玉“借”步说话。 只是黄士铎毕竟老辣,不肯轻信,两人走开几步,黄士铎旁敲侧击地问道:“巡按跟老夫的亲家是相识?” 卫玉道:“昔年刘翰林致仕之时,知交诸位在九曲溪设宴相送,在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都是确有其事,细节也对得上。黄士铎的疑心退去大半。 何况当今纪王殿下入主东宫,擢拔了不少青年才俊。 眼前之人虽则面嫩,但谈吐风度,温和高贵,这种气质除非是经年历练才有的,若然是宵小不良之辈假冒,身份容易,气质却难得。 此等青年才俊,跟他们这般老朽不同,随时便能青云直上,岂能轻易得罪。 黄士铎含笑道:“失敬!这长怀县不比别的地方,外有狄人,内有盗匪,形势复杂,老朽不得不多留心警惕,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卫玉道:“岂敢,总镇并无过错,我亦非那种小肚鸡肠之人。何罪之有。” 既然确认了身份,那就该直奔主题,黄士铎呵呵一笑,道:“那不知……巡按前来此地,有何要紧公干?” 卫玉垂眸:“敢问那宿九曜所犯何罪。” “难道巡按是为了他而来,”黄士铎不解地,道:“想必巡按已经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在军中犯上,到了这种残虐地步,自是死罪难逃。” 卫玉回头看了眼柱子上的人,飞廉要解开绳索,却被拦住,猫爷倒还不屈不挠地在撕咬那被血染透的绳索。 她问:“那么总镇可知道,宿九曜他们那一队人马此番出巡,所谓中了狄人的圈套,九死一生是何意?” 黄士铎面色寻常:“这个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想到狄人如此狡诈?” “宿九曜别人不打,只对胡翔出手,总镇没问过其中缘由?就算不问,难道连任何猜测都无?” 黄士铎无奈,但语气却是缓和的:“巡按大人,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确实疑心过是胡翔指挥失误,但若调查属实,我自会处置他,可是宿小九动辄杀人,众目睽睽,这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所以你该知道……就算胡翔有错在先,也不是宿九曜擅自动手的理由。” “那不知,可有办法能网开一面?” 黄士铎扬眉,回想方才卫玉在宿九曜跟前的动作,试探问道:“敢问巡按跟宿小九、有什么交际,是旧日相识?” 卫玉摇头。 黄士铎噎住,猜不出有什么别的可能。若非相识,为何要为宿九曜出头?尤其是在这种绝对无法犯案的事情上。 “这个,”黄士铎苦笑:“巡按还是莫要为难的好。” 卫玉道:“我并不会为难,也不会让总镇为难。” “何意?” “若您没有法子,我倒是有一个建议。”卫玉抬手微微遮住唇,低语。 几个亲信站在不远处,看到总镇走近一步,低头倾听,脸上掩不住地一丝惊愕稍纵即逝。 两人说话的时候,养伤的胡翔听说消息,被人扶着赶来。 正黄士铎挥手,召了一名参将,吩咐了几句话。 很快,偌大的校场上聚拢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将士,多数都是大营里的参将,谋士,裨将,文书等。 卫玉站在中间的一处高台上,黄士铎跟两个亲兵以及武万里站在她身后。 虽已经入夜,现场却多了十几个偌大火把,火光摇曳,放眼看去,一览无余。 大概知道这种情形非同寻常,故而现场鸦雀无声,只有秋风呼呼而过的响动。 卫玉袖着双手,朗声说道:“在下卫玉,朝廷往东北巡按御史,此番前来乃是为调查之前斥候营几乎全军覆没之事,各位若有知道内情,请即畅所欲言。” 台下众将官闻言面面相觑,微微有议论声起。 “请各位安静。”卫玉压下声响,环顾周遭,忽然又开了口。 这次等她说完,台上台下众人几乎都是极错愕的脸色,原来卫玉的语调奇特,说的分明不是本朝的官话,让人怀疑她一时之间说了什么不知何处的方言,硬是不懂何意。 只有一些跟狄人打过无数次教导的老兵士们,依稀听得出她似乎是说的西狄话,可又不能全懂,也不敢确信朝廷的巡按御史居然在这种场合公然说什么狄人的言语,是何用意? 而在卫玉说完后,她微微抬手指向人群。 台上武万里腾空跃起,向着台下一人冲去。 人群中那人正盯着卫玉,忽然给她一指,眼神立变,来不及反应,武万里已经先冲到跟前。 刹那间两人已经动上了手。 周围的将官见状,震惊之余纷纷呵斥武万里,毕竟他们同营为官,同仇敌忾。 谁知黄士铎喝道:“都不许动手,先把邹彦拿下!” 他口中的邹彦,就是跟武万里交手的那人,也正是黄士铎帐下的参将之一。 本来被武万里逼得动手,邹彦还怒斥了几句,待听见黄士铎的话,他叫:“总镇!” 黄士铎脸色铁青,抿着嘴不语,只时不时扫向卫玉。 武万里的武功已经算是不错,但那邹彦跟他竟打了个平手,卫玉耐不住,索性绕过他们,径直走向被绑起来的宿九曜。 黄士铎一怔,旋即命两个亲兵跟上。 卫玉早看见飞廉被胡翔的人制住,小孩儿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猫爷还在绕柱周旋。 “把他放开。”卫玉向着飞廉示意,又指了指宿九曜。 那两个亲兵对视了眼,先上前把飞廉救了出来,又欲去给宿九曜解绑。 谁知旁边的胡翔看到此处,喝道:“干什么?” 卫玉瞥了他一眼,见他坐在特制的抬椅上,左边眼睛还包着,右边的也还未曾消肿,正怒视着自己。 “放人。”卫玉淡淡地又催了一句。 飞廉起初还疑惑,待见黄士铎那两个亲兵似乎很听卫玉的话,他当即大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那两个亲兵虽还忌惮胡翔,飞廉却不相干,叫嚷道:“卫巡检,真不亏我把那块九仙王道糕给你吃了呢!你放心,等我求九哥哥给你做好吃的,什么都行……你说的什么‘北风雪塔’也一定能做!”他不顾身上酸痛,跳窜着过去解绳子。 胡翔气急:“好啊,这是在干什么,你这小白脸是给总镇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我岂能容你这样胡作非为!”他气急败坏,嘶声吼道:“给我全杀了再说!” 几个亲信纷纷涌上,不顾黄士铎亲信的呼喝便要动手。 却在此刻,跟武万里交手的那邹彦拼力跃出战团,趁着不明所以的将官们发怔的当儿,他竟是也向着此处冲来。 他倒也狡猾,人未到,手中的一把刀先扔了出来,不偏不倚竟是向着柱子上的宿九曜而去! 卫玉看着那夜色中闪亮的一抹刀光,心头一凉。 瞥着柱子上的血人,耳畔是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几分寒心几许失望:“你不认得我了……真的不认得了。” 她并不是什么喜欢舍己为人的,甚至有点娇生惯养贪生怕死,但在这时候,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气推着她,让她毫不犹豫地迈步扑了过去。 卫玉无奈地心想:“管你是不是他,这一回,就当是我把命补给你吧。” 她不敢看刀冲自己来的架势,自欺欺人地把头放低,脸便贴在少年冰冷的脸颊上,她怕的发抖,冷的刺心,直到怀中的少年动了动,原本僵冷的手臂悄然环上她的腰间。 ------------ 8 苏合香酒 电光火石间,本来被绑在柱子上的少年忽然动了。 细微的“啪啪”声响,是没被解开的绳子被生生地挣断。 在秋日的冷风中几乎被冻僵的手向前,一把揽住卫玉的腰,右手却在她肩后虚空一握。 卫玉只觉着脑后似乎有一丝冷风,她自然看不到,在生死立见的霎时,宿九曜稳稳地将邹彦扔过来的那把刀捏在了掌中。 少年被血迷住的双眼睁开,眼底掠过的寒意比秋风更冷。 手心吐劲,把卫玉往身后一拨,宿九曜一步向前。 他手中握着的是刀刃,但在他挺身而前之时,他整个人仿佛变作了无坚不摧的利刃。 两个原本要处置飞廉的胡翔的亲信猝不及防,只觉着一股劲风扑面,慑人胆寒,顿时双双向后跌飞出去。 远处的胡翔本坐在抬椅上,见状大叫了声:“来人!”嘶声惨叫,整个人欲向后退。 宿九曜却并没冲着他,掌中的利刃寒光闪烁,径直向前劈了出去,竟是向着那冲过来的邹彦。 邹彦原先是掠向此处的,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宿九曜竟会反击。 被绑在柱子上过了一天一夜,血流的几乎半干,又加夜来的寒风霜露,如此折磨,他不死就已经是强悍了,哪里竟还能动手。 但事实是宿九曜不仅能动手,而且依旧是势不可挡。 邹彦低估对手宿九曜在先,见状魂惊胆怯,望着小九爷浴血煞神一般冲自己而来,还未交手,便仿佛被那股无形的威煞冲的整个人瑟缩起来。 邹彦不想闪躲,毕竟他已经人在绝路,不如拼死一搏。 但求生的本能仍是让他向着旁边急速闪身退却,竟不敢跟宿九曜相碰。 然而他虽想逃,小九爷却哪里能放过,掌中的刀刃犹如一道闪电斜飞出去,只听一声闷哼,邹彦的肩头已经挂彩,一溜血花飞溅出来。 这功夫武万里已经冲了过来,挥刀直逼邹彦而去。他心恨对方竟要取宿九曜性命,是以招招不留情。 邹彦的武功其实在他之上,奈何先被小九爷的威煞所压,负伤在前,气势已失,再无战意。 两人交手之时,宿九曜垂手站在原地,目光转动,看向不远处的胡翔。 胡翔正声嘶力竭地招呼了亲信们过来护卫,可就算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胡副将依旧能感觉到小九爷在外头对他虎视眈眈,好像被猛兽的目光盯着,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 噩梦重演般,被宿九曜折断的腿钻心般疼了起来,眼睛、身上,无一处不疼,胡翔几乎晕厥。 偏偏护着他的那些士兵也都知道小九爷的手段,起先以为宿九曜必死,故而才敢狗仗人势,如今看到他煞神般站在跟前,他们哪里还敢造次,虽作势围在胡翔身边,但个个双股战战,随时准备着见势不妙就脚底抹油快快逃走。 偏偏见宿九曜往前一步,头前两个人吓的急忙退后数步,其他人受惊的虫儿般蠢蠢骚动,眼见就要扔下胡翔,树倒猢狲散。 还好此时黄士铎带人赶到跟前,左顾右盼,黄总镇喝道:“宿九!” 宿九曜置若罔闻,黄士铎喝道:“怎么,你莫非还想公然动手犯上,休要冥顽不灵!不然老夫可不会再容情了!” 这会儿武万里已经将邹彦止住,闻声回头叫:“小九!” 宿九曜仍是死死盯着胡翔,复踏前一步。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个声音轻轻响起:“无须你动手,他已死定了。” 这一句话甚至带着几分柔和,但却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宿九曜一顿,双眸缓缓低垂。 一滴血顺着他的眉峰跌落,宿九曜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但他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卫玉走到他身后之时,小九爷身形一晃,向后倒下。 卫玉急忙张开双手,竟是凑巧地抱了个满怀。 她垂首看向怀中双眸闭起的少年,看着他过于瘦削的脸,以及那虽被鲜血濡染却掩不住的秀丽的五官,五味杂陈。 黄总镇则松了口气。 他看向被武万里制住的邹彦,又看向吓得尿了裤子的胡翔,正不知要先从何下手,卫玉吩咐道:“总镇,劳烦快传军医来给他料理伤势。” 黄士铎微怔,尚未反应。 卫玉抬眸,看似温和,依稀却多了几分冷然:“黄总镇,宿九曜的命若有碍,今日的事情怕不能善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当面威胁黄士铎。 黄总镇毕竟是长怀县说一不二的人物,一军主将,此刻有些挂不住老脸。 但对上卫玉淡漠的眼神,他的心头凛然,竟道:“快把宿九带到营帐,命人好生照看。” 飞廉早已经扑过来,慌手慌脚地从腰间摘下葫芦:“这里是老师父叫我带上的苏合香酒,要热了喝最有效。” 军医带人好生护送宿九曜进了营帐。 胡翔受了惊外加伤重不能支撑,本欲离开,可见宿九曜晕厥,他便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因苟延残喘地说道:“总镇,这宿九曜狼子野心,无法无天,留下必定是个祸患,不如速速……杀之……” 黄士铎漠然看他一眼,又看向地上的邹彦,欲言又止,最后只望卫玉:“卫巡按,此人当真是西狄的细作?” 卫玉道:“老将军还有何疑心,若他不是,又为何做贼心虚而逃,且要对宿九曜下手?” 原来先前卫玉跟黄士铎做戏,她在台上说的那几句的确是西狄话。 那几句的意思是:“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信可看看你的左右,身后各处,你已经被围住,插翅难逃。” 关内懂西狄话的少之又少,就算懂,也不会心虚到即刻逃走。 只有邹彦,在听见卫玉的话之时,立刻做出了反应。 黄士铎嘿然无语。 这邹彦是他帐内的参将,竟然是西狄的探子,这…… 谁知卫玉道:“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黄士铎愕然:“卫巡按指的是?” 卫玉道:“这邹彦是一个人潜伏在关内,亦或者还有同谋或者、上峰之类,尚未可知。” 黄总镇眉峰震动:“这……”脸色难看,竟不知如何搭话。 邹彦被绑了双臂,听到这里,就盯向卫玉:“你到底是何人?” 卫玉道:“我先前已经说了,你难道没听见?呵,你倒也不用打听我是何人,我只问你,你在关内的同谋是谁?” 邹彦皱皱眉,冷笑了声。 卫玉扬眉道:“那好,我再问你,你方才为何命不顾地要冲宿九曜下手?” 邹彦的眼珠动了动,仍是不答。 卫玉走近半步:“你当然是恨他,恨他……杀了太多你们西狄人?” 邹彦磨牙,眼里掠过一点厉色。 卫玉负手,朗声笑道:“果然如此是么?因为他是西狄的克星,所以你才拼命也要拔掉这颗眼中钉。” 她的声音提高,周围将士们几乎都听见了。 卫玉却又喝道:“你在关内是否还有同谋,同谋何人,看你还是速速招认,免得更受苦楚。” 邹彦咬牙,忽然看见旁边沉默的黄士铎,竟道:“我的同谋,自然就是黄总镇。” 黄总镇惊得双眼圆睁,暴怒道:“住口,你胡说什么!”身边亲信参将等人也纷纷怒斥。 卫玉却道:“你以为用这样肤浅的挑拨离间之计,便能得逞?” 黄士铎虽怒发冲冠,但实则也在看卫玉的反应,听了这句才算松了口气:“还是卫巡按明白,这厮死到临头,还如此用心歹毒,栽赃陷害。” “黄总镇放心,我自然不会上当,不过,这厮这样说,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卫大人!”黄士铎心惊。 众参将亦大声道:“不可胡说!” 邹彦却讶异地望向卫玉。 卫玉抬手向下压了压:“各位稍安勿躁,我自然不会相信邹彦的话,毕竟黄总镇一关之主将,且又忠勇,说他投敌连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 黄士铎绷着心弦,情急催促道:“卫大人,你是何意直说罢了。” “我是说,黄总镇不是,那别人呢?邹彦是不是故意以黄总镇来掩护真正是细作的那人?” 众人听到这句,顿时悚然。 黄士铎欲言又止,眼神闪烁。 卫玉扫过周围众人,淡淡道:“比如近来野狼关派兵出城,是否屡遭伏击?就像是宿九曜他们这一队斥候……是不是真有那么巧合?亦或者是西狄人内应外合互相配合,故意害关内将士送死?” 直到听到此时,黄士铎才算彻底恍然。 卫玉找出了城内细作,本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追究罪责,自己身为最高长官,竟不能察觉,已经是大罪。 偏偏邹彦竟要拉他下水。 黄士铎本来以为卫玉要借此为难自己。 可卫玉居然说起了宿九曜。 而宿九曜…… 黄士铎心中急转,才算想起卫玉先前跟自己说过的所谓“有无网开一面的法子”。 他依稀猜到了卫玉的意思。 “卫大人你说的是……”黄总镇把心一横,沉声道:“难道那胡翔就是邹彦的同谋?” 胡翔原先见跟自己无关,本正要走,听到这里,汗毛倒竖。 卫玉的唇边勾出一抹极难被发现的笑意:“我不敢便如此说,但一切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怀疑而已。比如方才邹彦一心要杀宿九曜,是不是因为宿九曜几乎要了胡翔的性命呢?毕竟如果没有了胡翔这个内应,自然比没了一个细作更加损失惨重。” 这一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杀人诛心。 本来不信胡翔是西狄细作的将士,听到这里也悚然惊动了。 胡翔又气又疼,颤巍巍道:“一派胡言!” 邹彦瞪大了双眼,想要辩解,却又并未出声,但也不用他开口了,黄士铎心头转念,立刻喝道:“还是卫巡检目光如炬,洞察入微!我也早就怀疑胡翔此人……如今看来,他果然是大有嫌疑。” 本来看在胡翔在州内做官的族叔的份上,黄士铎是要偏向胡翔的。 而且他心里清楚,胡翔不可能是投向西狄。 但现在这情势,这锅不是胡翔背,就得是自己了。 卫玉明明一心要护着宿九曜逃脱罪名,奈何犯上之罪铁板钉钉,绝无别的法子。 但卫玉竟能未卜先知,从军中找出一个潜伏极深的细作邹彦。 由此,如果胡翔再背一个西狄细作的罪名,那么宿九曜就算打死了胡翔,那也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 黄士铎飞快想通其中的利害,反正如今胡翔已经被打残,几乎半死……又有巡按御史出面,那也顾不得别的了。 于是命人速速将邹彦拿下,把胡翔亦关押起来,跟随胡翔那般亲信,本是趋利之徒,如今听是这般大罪,哪里还敢吱声。 校场逐渐安静,黄士铎看向卫玉。 这位卫巡按,看着年纪不大,相貌端秀性子温文,没想到如此厉害。 之前纪王殿下没有入主东宫之时,只听闻也是个温柔和善并不显山露水的主儿,如今看到卫巡按的行事为人,外文弱而内狠辣精明,可见纪王也一定是个不可小觑大有可为的,起先种种所谓的“不起眼”,也不过是藏锋而已。 军医将宿九曜的血衣小心翼翼地褪下。 飞廉流着泪,帮着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猫爷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小九爷的手。 安县丞站在旁边,看的触目惊心,他本来是因为看不得外头的打打杀杀血肉横飞,所以赶紧跟着跑到里间,没想到仍是不免,一时脸都白了,站在角落不住地擦额头冷汗。 一会儿苏合香酒热好了,军医好不容易捏开小九爷的嘴,让他喝了半葫芦。 这苏合香酒是用苏合香丸泡制出来的,能够调五脏,去寒邪,温服最为有效。 正自忙着照料,武万里从外入内,上前查看宿九曜的情形。 先看到飞廉泪眼汪汪的,又看到小九爷身上各处伤痕,武都头也拧紧了眉头。 见小九爷没醒,便先跟安澄告知了外头的种种。 得知胡翔跟西狄人勾结,飞廉咒骂道:“早知道那厮不是个好东西,我说九哥哥不会无缘无故打他半死的。” 安澄叹息道:“此番真真凶险,若不是卫巡按及时跟我们一同前来,又哪里会查出军中的西狄细作呢?只怕还会冤杀了小九。就是有点想不通,卫巡按明明是新来长怀,怎么对这里的事情竟比我们都还清楚呢。” 军医见此处无外人:“那位巡按大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想不到这样厉害,早在小九打胡参将的时候,军中就有人说打的好……这胡翔仗着家里有人在上头,素日胡作非为,之前因为他胡乱调动催使,也不知害死多少将士们性命,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安澄道:“那黄总镇……” 军医小声说道:“总镇也没有法子,谁叫他家里有势力呢。我听他们说,这次小九爷他们一行,遇到的是西狄的前锋精锐,他们十几个人,对方却是几百人,小九爷能撑着回来已经不错了,之前出城的时候秦侯长曾经跟胡翔说过,那路线不妥,需要另换一条才好,可胡翔硬是不听,还说秦侯长贪生怕死抗命不遵,叫人生生地打了十军棍,简直是故意让他们送死去……自己的同僚手足白白地给害死,以小九爷的脾气,哪里能忍?” 安澄正要再说,武万里却瞧见门口人影晃动,忙悄悄拦住了安县丞。 此时门外的人缓步走了进来,正是卫玉。 ------------ 9 槐苗茶 安澄跟武万里回身行礼。 卫玉瞄过榻上的小九爷:“他怎么样?” 安澄道:“医官方才给查看过,说是气血耗损过甚,有些凶险。” 军医官忧心忡忡:“其实若是常人如此遭遇,早就性命不保了。” 武万里说道:“小九练的是纯阳宫道宗心法,功体强健自跟寻常人不同,他一定会熬过去。” 飞廉也想说点什么,看看双目紧闭的宿九曜,又看看趴在他身边的猫爷,只扁了扁嘴,把眼眶的泪忍了回去。 卫玉正欲细看宿九曜,冷不防小九爷伤痕累累的手在榻上一抓,口中呼道:“侯长!” 几个人都愣住,军医官忙道:“这一定是在叫斥候营的秦侯长了。” 他向着卫玉解释:“秦侯长为人甚好,向来照顾营中的弟兄们,小九爷是军中年纪最小,也多得他照拂,就如同对待自己亲兄弟一般。先前秦侯长因得罪了胡翔,带兵出城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棍伤,真是好人不长命……想必小九爷心里惦记着,才在昏迷之中也念念不忘。” 卫玉细看宿九曜的脸,没法儿把面前这张虽秀美却稚气未脱的脸跟记忆中的那位“饕餮将军”联系在一起。 只是在刚才性命攸关的一瞬,被他突然揽住腰的时候,那股力道跟感觉,是猝不及防的熟悉,让卫玉心悸。 方才在应对黄总镇等人的时候,不管如何总是游刃有余。 但在面对这昏迷不醒的少年的时候,却总有种类似“情何以堪”之感,总是让她没办法沉下心来仔细相对。 只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卫玉就转过身,吩咐军医官道:“就劳烦照看了。” 军医忙称不敢。 卫玉正欲出外,安县丞道:“不知卫巡检接下来有何打算,是要留在野狼关?” “哦,此地的事情已然了了,我想尽快离开。” 安澄道:“我也正有此意,毕竟武都头跟我都不在衙门,怕有不妥。” 武万里见他们这般说,看看外头夜色,道:“天气不好,又逐渐夜深,走夜路实在凶险,就算要回城,也要到明日才好。” 安澄略一思忖,对卫玉道:“卫巡检意下如何?” 卫玉点头:“可以。” 临出门前卫玉回头,榻上的小九爷静静躺着。 掩去眼底的一点黯然,卫玉转身。 安县丞陪卫玉来到廊下,正要就军中细作的事再说几句,却听卫玉道:“据我所知,安县丞家在江南一带,本是有机会回去的,为何不走呢?” 安澄没想到她果真“无所不知”,一笑道:“我也不敢瞒卫巡检,家里确实是有一点钱,屡次想叫我回去,不过……长怀这里一直不曾有新县令来到,我若也走了,只怕连主事的人都没有。就算武都头能耐,也是分身乏术的,倒不如我留下来做点事。” 先前因为王屠户的案子,又经历过安县丞审案。卫玉对此人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安县丞责任心是有的,但为人有些太过于“老实”,没有那么多心眼,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做一个好官,但却不能成为一个明吏。 虽然王屠户的案子,有她在内搅浑水,而案子的发展也如她所料所愿,可假如另有大奸大恶的歹人也如此设计他呢?岂不是会造成冤假错案。 可是安县丞并不是那种贪官污吏,论此世间,如他一般为官的已经算是难得了,倒不好先行苛责,何况…… 卫玉凝视着安澄,一时未曾开口。 她的目光柔和而清冷,像是天上的月色,安县丞被她看的心头忐忑,忍不住问道:“卫巡检为何这般看我?是我……说的不对?亦或者哪里做错了?” 卫玉道:“哦,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安澄道:“不知何事?可跟小人有关?” 卫玉摇摇头,往栏杆前走了一步,望着外头地上未干的雨水,说道:“县丞不必着急,我只是想到,眼下西狄同我朝水火不相容,更把探子安插进了军中,焉知县衙干净?何况野狼关外,便是西狄的地盘,若有朝一日大战一触即发,长怀县也自首当其冲,县丞就不怕……那一日到来,就不曾为自己想一条退路?” 安澄讶异地望着她,半晌道:“卫巡检这是提醒,告诫,还是……” 卫玉道:“只是我跟你之间的一点私下谈话,只愿县丞直言相告。” 安县丞眨了眨眼,然后说道:“我只是个小小县丞,未入朝廷品级的小吏而已,其实犯不着跟卫巡检说些豪言壮语,只是……您所提的话我其实也想过,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既然被派在长怀县,成为这里的’二老爷’,我就该像是个合格的当家人一样,为长怀的百姓挑起大梁,假如有朝一日西狄人真的……那我也只能一尽大启小吏的职责,尽我最后的忠义,如此而已。当逃兵,是万万不能的。” 他说话的时候极认真,认真的甚至透出一点点迂腐。 卫玉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安澄,直到听他说完最后一句。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安澄以为她不信,青年的脸上露出一点苦笑,却仍认真地说道:“这话我从未对人说过,只是早就写了一封书信,若到那无可奈何的境地,只叫人把信带回江南,也算是对家里的一点交代了。卫巡检当然也可以不信,我也不会……” “不,”卫玉打断了他,道:“我当然相信。” 安澄愕然:“卫巡检?” 他虽然不够精明,但也不傻,他这番话,在当今的世道,有点格格不入。 甚至大多数人听说后,都会觉着他是在假惺惺地喊口号,慷慨激昂搏个出名而已。 卫玉对上他疑惑的眼神,道:“我真的信。” 她温和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感伤,但安澄并未听出来,而只觉着卫巡检是真心的。 料想卫巡检连军中有西狄细作都知道,若说这样洞察幽微的能人,知道自己天日可鉴的心意,应该也不是什么奇事。 这一刻,安县丞只觉着心头眼前敞亮非常,他本来对于卫玉始终抱有一种畏惧警惕感,可此时看她的眼神,却俨然多了一种亲切,就仿佛看到了一个举世难得的“知己”。 黄士铎派人来请卫玉过去说话,卫玉别了安澄,跟往前厅。 过圆月门的时候,她回头看向安澄,见安县丞的双眼亮闪闪地,显得十分快活。 卫玉当然知道安澄不是说谎,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安县丞的确是用自己的性命,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 黄总镇书房。 卫玉还没进门,就听到黄士铎喝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好好地连个人都看不住?” 有人道:“我们自然是严防死守,不敢有违总镇之命,奈何那人竟自咬了舌……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是呢总镇,他十分凶残,把舌头生生咬断下来,哪里想得到?” 卫玉脚步一顿,里头是黄士铎怒道:“如今该怎么对卫巡检交代!” 原来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原本被关押在牢房中受审的邹彦竟然咬舌自尽。 黄士铎把人喝退,请卫玉落座,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她跟前。 卫玉端详茶色,只听黄总镇道:“这是槐苗茶,有清热解毒之效,我习惯饮此茶,卫巡检少不得也入乡随俗吧。” 卫玉道谢,又问他为何唤自己前来,黄士铎便将方才部属来报邹彦自戕之事告知,又请罪。 卫玉尝了口槐苗茶,入口清爽微甘:“既然如此,那胡翔该如何料理?” 黄总镇面露思忖之色,道:“这胡翔伤势过重,只怕也撑不了几天,既然他跟邹彦有勾结,那宿九自然便无罪了。” 卫玉将茶杯放下:“总镇难道还有维护胡翔之意?毕竟豫州胡家,也不是轻易好得罪的。” 黄士铎探究地注视着她:“卫巡检,你是京内派来的,亦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有些话不必我说,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 卫玉垂眸:“我只问黄总镇,此番若非武都头他们来到,总镇可愿意放宿九曜一线?” 黄士铎语塞,沉默片刻后道:“卫巡检只想保宿九,我留他性命还不成么?” 卫玉冷笑。 黄士铎长叹,端详卫玉脸色,忽然道:“老夫有一样东西,想请卫巡检过目。” 卫玉侧目,却见黄总镇从袖中掏出一物,窸窸窣窣,竟是一张纸。 将那张纸摊开放在桌上,黄士铎望着卫玉道:“这个是专人从京内飞马传送各地的,据说是纪王府走失了一个极要紧的幕僚,正满天下寻找。” 卫玉眉峰微蹙。黄士铎道:“当然,这上面并没有写明那幕僚的名字,但所形容的样貌,却好似跟卫巡检你大同小异。不知巡检意下如何?” 卫玉面不改色:“总镇是想以此要挟我么?可惜天下样貌相似的多了。” “何谈要挟一句,”黄士铎苦笑:“我无非是想让卫巡检网开一面。我放宿九,您就别再继续追究胡翔……但明面上我一定会给个交代。” 卫玉道:“你早该给个交代了,若早处置了胡翔,何至于让他害死那么多无辜士卒。” 黄士铎垂头,拳头在桌上微微一顿:“我倒是想,但我若是动了他,自然就有人动了我,我……无非是还想在这野狼关多呆上几年,多挡西狄人几年!所以我才权益行事……” 卫玉正欲开口,外头一个亲信禀告道:“宿九曜刚刚醒了。” 黄士铎一挥手,看向卫玉。 目光相对,卫玉道:“黄总镇,你的用意虽好,但你的行事我无法苟同,胡翔仗势胡为,害了多少士卒,他们都是你的手足,你却忍心看他们去送死,似你这般行事,难道军中上下不知?我不觉着你能好好守住野狼关。” 黄士铎脸色铁青,欲言又止。 “还有,”卫玉起身,拿起桌上那张纸道:“若我所料不错,你不会知情不报,你连小小胡家的人都忌惮,我不信你有相抗纪王府的胆子,想必……你已经派人去报信了,对么?” ------------ 10 粳米桃仁粥 胡翔糊涂无能,草菅人命是事实,但若说他跟西狄细作勾结,却是欲加之罪。 但正如卫玉所说,葬送在胡翔手中的人命何止一二,认真论起罪责来,足够他死上多少次。 按上跟细作勾结的帽子,只是卫玉想让他死的稍微有些许“价值”,比如能由此让宿九曜脱罪。 卫玉本来没想跟黄士铎争论,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宜锋芒太过。 何况以她现在的情形,本该隐姓埋名不贸然出头,免得另生事端。 可一切都不如计划,现实竟千变万化。 如今既然身份已经曝露,再隐匿也是无益。 望着黄士铎难看的脸色,卫玉撒手,公文重又落在桌上,她迈步往外走。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兴许……老朽确实做不到不畏强权,而只想明哲保身。”背后黄士铎开口。 卫玉止步。 黄总镇凝视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不知道卫巡检到底是什么出身,但看你的言谈举止,又有纪王府幕僚的身份,想必也是金枝玉叶一流,至少也是养尊处优出身高门,从没有吃过底下的苦吧?” 卫玉微微冷哼了声:“总镇说这些是何意。” 黄士铎道:“我只是想说,下面的人做事,很难。凡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你骂我贪生怕死,我认了,骂我不顾同僚,我也认,但是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镇守野狼关,你细看这许多年来虽有小战事却无大失利便知!如果我得罪胡家,换了另一人来,未必做的比我强,而我身后除了长怀县数千百姓,更还有豫州跟京师,野狼关是通往中原的大门,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来做事。” 卫玉蹙眉,沉默。 深呼吸,胡须抖动,黄士铎继续道:“我晓得卫巡检你手眼通天,不然你也不会知道我手下竟有西狄的细作,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清楚,野狼关虽是军势重地,但朝廷可很重视过此处么?我原本可以退,只要换另一个比我合适的人来就成!但有这样合适的人吗?那些在朝堂上指手画脚高谈阔论的文官,他们可知道边防之地的苦楚艰难?武官但凡有一点错,便会被他们抓住把柄万劫不复,他们自己呢?你既然是纪王殿下身边的人,你觉着那些官儿,比我能耐,比我可用么?” 这一番话,确实让卫玉有些动容。 正当黄士铎以为自己已经说服卫玉之时,卫玉道:“他人皆醉而我独醒,举世皆浊而我独清。我懂你所说的道理,但我仍不能苟同总镇大人的所作所为。” 黄士铎眼神一沉。 卫玉却道:“百姓的性命跟城池的安危固然要紧,可那些被蒙在鼓里无辜去送死的士兵又如何?他们也都是百姓之子,他们成为战士,是想跟西狄人决一死战,保家卫国,轰轰烈烈,而不是被当作活靶子和待宰的羔羊,死的不明不白,如同尘埃。” 黄士铎惊怔。 卫玉转回头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知道将士们穿上这身戎装后是不惧死的,但是老将军,上峰对于他们的生死不闻不问,冷眼袖手,那只怕……再热的血也有冷的时候。” 黄士铎原本满面义愤跟委屈,可是听了卫玉的话,他的双眼圆睁,满脸无法可想的错愕。 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他始终笃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毕竟这叫“顾全大局”。 但是……那些被推出去送死的士兵们…… 黄总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心口像是被一块泰山石压住,令他无法喘息。 等他回过神来,卫玉已经离开了。 黄士铎扶着额角,似苦笑:“原来错的竟是我么……” 门外,守候的两名亲信见卫玉已经去了,急忙入内。 其中一人将地上的那张公文密报捡起来:“总镇,这卫巡检真的就是纪王府走失的幕僚?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什么走失,难道这其中果真有什么蹊跷?” 黄士铎并未回答,只后退一步坐回了椅子上。 另一位见黄总镇脸色不妙,忙嘘寒问暖,又道:“难道他不肯应允不再追究胡翔?” 心头转念,黄士铎终于苦笑了声:“他不肯应允也罢,总该对众将士有个交代。” 亲信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试探着问道:“是否要将此人稳住,等纪王府的人来到?或者……派人好生送他回京?” 黄士铎眉头紧锁,思忖片刻道:“是去是留,看卫巡检自己的意思吧,不必为难。” “可是纪王殿下才入主东宫,此人对他而言显然十分要紧,假如总镇能够将这卫巡检送回纪王府,在纪王殿下跟前,可是大功一件。” 黄士铎摆了摆手:“罢了。听天由命吧。” 原先黄士铎也是这样想的,他欲向纪王府邀功。 黄总镇身为武将,朝中无人,本就艰难,故而在猜到卫玉就是东宫太子所寻之人,才急忙派人前往报信。 可现在他的想法却又不同,倘若早跟卫玉如方才一般谈过,他只怕就不会那样贸然行事了。 “卫巡检,卫玉……好厉害的人物,”黄士铎回想卫玉言行,心头一股寒意:“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可小觑。” 卫玉回去瞧宿九曜,秋深夜冷,夜色仿佛被冻住的薄冰,透着凛冽的冷意。 将到小九爷休养的院落,迎面有数道身影走来,且走且说着什么。 卫玉听见一两句,当下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将身形隐在一丛冬青之后。 原来这是一队去探望宿九曜的军中将士,行走中有人道:“还好小九醒了,真怕他挨不过去。” 旁边道:“谁说不是呢,昨晚上我总睡不着,想把小九偷偷地解下来,怎奈胡翔那些狗腿子看的贼紧。” “也难怪小九这样,秦侯长对他如父兄一般,他又没有亲生的父母,若还因此而死在这里,那才是可怜呢。” “幸而今日捉住了邹彦,也是解气!那个什么卫巡检……是什么来历,这样神机妙算,那邹彦素日跟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能看出他竟是西狄人?” “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多亏了他,小九才转危为安,又能顺道料理了胡翔,才是大快人心。听说这狗东西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活该,先前若不是他命人打秦侯长的军棍,又逼着他们走那条险路,怎么让那么多弟兄白白葬送性命,哼……我们先前常说他家里有人腰杆子硬,现在落得这样下场,真是风水轮流转。” 大家说到这里,有的拍手称快,有的唏嘘。 有谨慎小心的便提醒:“留神,话虽如此,我看总镇大人碍于胡家的实力,只怕未必就……” “总镇大人就算再怕胡家,现成的有个厉害之极的巡按御史在,难道就敢官官相护?” “快打住!”“别胡说!” 无数人阻止,但是那人的“官官相护”四个字里,却透出了明显的不满之意。 可见军中众将官虽慑于黄士铎,却对他庇护胡翔无法无天的行为确实心有怨念。 几个人已经过了冬青,出了月门去了。 卫玉闪身出来,如墨的夜色里,缓缓叹了口气。 ——“小九,你不能保护所有人……” 宿九曜陷入了梦魇之中。 他仿佛又回到了遇袭的那一刻。 西狄人的冷箭如同雨点般从树丛中乱射出来,刹那间,斥候营的一半弟兄已经或伤或死。 虽然每个人都殊死拼杀,但敌我实力相差悬殊,这一场战役从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宿九曜年纪虽小,向来悍勇,加之武功高身法灵活,他一马当先冲杀在前,一气斩杀了数名伏击者。 等到蓦然醒觉,才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队伍,周围竟全是西狄人。 这会儿他若离开,是轻而易举的,西狄人也被他杀怕了。 但宿九曜即刻回头,竟是硬生生又杀出了一条血路冲了回来。 弟兄们已经死伤大半,秦侯长也负了伤。 先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宿九曜挥刀杀了出去,还以为他已经逃出,正觉欣慰。 万万没想到,小九爷又赶了回来。 这么一个来回,他浑身几乎都被血染湿,一双眼睛不知是被血染的还是杀红了,赤热的骇人。 当秦勇拉住宿九曜的时候,小九爷几乎把他错认做狄人而误杀。 “小九!”秦侯长大叫,在宿九曜恢复心神的一瞬,喝命他杀出重围,赶回关内。 宿九曜哪里肯:“我护着侯长杀出去!” “我让你走!”秦勇撑着最后一口气道:“你看看周围,我走不了了,没有人可以,如果说这里有人能活着离开,那一定是你。” 这时侯众弟兄几乎都受了重伤,秦勇的腹部被箭射穿,身上几处刀伤,极至的疼痛已经让他浑身都麻木,又或者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 笑了笑,他说道:“只有你杀出去,我们的家里人才会知道……他们的父叔兄弟是怎么死的。”他的眼底透出一点悲凉,最后的一句话是:“如果胡翔这样的人再多几个,那简直不用西狄人费心,我们自己就把自己人都杀光了……” 卫玉还没进门,就见有侍从端着一碗粥送来,原来是黄士铎特意命做的粳米桃仁粥,最是能止咳平喘,祛瘀止痛。 她才要迈入,便听到有个沙哑的声音问道:“之前救我的人,在哪?” ------------ 11 桂花鲜栗羹 在听见这一声问话的时候,卫玉忽然想不露痕迹地速速离开。 脚尖才挪动半寸,就见一只狸猫不紧不慢地从内走出来。 猫爷来到门槛处,仰起浑圆的脑袋向着卫玉打招呼:“喵。” 与此同时,武都头也悄无声息地立在了门内:“卫巡检,您来了。” 这时侯再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卫玉顺势一拂袖进了门,抬头便对上了那张陌生中依稀透出几分熟悉的脸。 少年的脸很白,眉如墨,唇色因失血过多略显苍白,虽如此,却依旧是秀美天成。 先前飞廉说他是最好看的,果真不虚。 因为年纪小,脸上隐约几分稚气。只有一双微挑的凤眼里透出跟年纪大不相符的冷锐深沉,加上一双英挺墨染似的剑眉,光华夺目,飒飒然令人不敢直视。 时光倒转,恕她眼拙,实在没法把面前的少年跟记忆中的饕餮将军宿远炙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飞廉先跳到跟前:“卫巡检,我跟九哥哥说了,你很喜欢他做的九仙王道糕,虽然不晓得你说的北风雪塔,但以后一定能做出来的。” 宿九曜的眼底并无任何情绪。 卫玉咽了口唾液,只得干笑。 不晓得? 天知道“北风雪塔”这个名字,也还是她从宿远炙那里听说的。 她生平第一次尝那种东西,也是因为他。 卫玉向着榻上的少年微微一笑:“醒了?” 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宿九曜眉峰微蹙,仿佛有几分疑惑又有些许警觉:“你就是卫……玉?” 武都头在门侧,安县丞跟飞廉都在床边,听宿九曜直呼卫玉的名字,三个人都觉诧异,飞廉惊奇地看着少年。 卫玉若无其事,笑的和气:“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小九爷有何吩咐?” 这话说的甚是客气,话一出口,她心里有点懊悔,除了称呼不同,她简直要梦回跟宿远炙婚后相处的情形了。 宿九曜默然凝视:“你是哪里人?” 卫玉一扬眉:“来自京城。”身份已经暴露,她也不必隐瞒什么。 少年眉尖的蹙痕明显地深了些,双眼将她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 看得出他似乎还有疑问,但并没有问出口。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隔咫尺,每个人的目光时不时在对方面上身上扫过,但话却少的可怜。 室内的气氛如此尴尬,莫说是飞廉跟武都头安县丞,连叫卫玉进门的猫爷都感受到了,竖起尾巴在两人之间不住地窜行,好像在尽力打破两人间的僵局。 但宿九曜只默默转开头去,而卫玉乐得如此,赶紧找了个由头告辞。 夜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 安县丞陪着卫玉往房间去,说起明日要回县城的事。 “我定在明日寅时过半启程,武都头不放心宿九,要多留两日。”安澄对于卫玉的钦佩可谓五体投地,言语中透着恭敬:“先前卫巡检说过也要离开,不知可定了行程?” 卫玉回想方才跟宿九曜面面相觑之态,道:“明日就很好。”就是不知道黄士铎那老狐狸肯不肯轻易放自己走。 安澄试探问道:“那不知卫巡检身边可有人跟随?”他怕卫玉不悦,补充道:“我并非大胆探问您的行程安排,只是有些不太放心。毕竟长怀周遭多有山林,不算太平。先前又总看到卫巡检一人独行……怕有不妥。” 卫玉一笑:“多谢安县丞提醒。” 就在此刻,黄士铎身边一名亲兵走来,行礼道:“卫巡检,黄总镇有令,卫巡检若要留下自然及好,但您若有事要离开,总镇会派人护送,任由巡检自己意愿。” 卫玉微怔。 她自然明白,黄士铎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强留自己了。 看了眼身边的安澄,卫玉道:“正好儿,我打算明日跟安县丞一同启程。不知县丞意下如何?” 安澄正专心听她说话,猛听了这句,大喜过望,笑到:“好好,这样自然最好不过。” 亲兵闻听,便自回去禀告。 当天晚上,卫玉独自在客房安歇,听到外头夜雨敲窗,心底浮浮沉沉不知有多少的旧日片段涌了出来。 那些隔世的旧事,她非常的不愿意回顾。 曾经,卫玉跟宿远炙之间第一次见面实在不算融洽。 饕餮将军宿远炙还未战功赫赫名震朝野的时候,第一次进京就跟她闹得不快,满城风雨。 不知何故,宿远炙跟她身边的护卫阿芒大打出手,武功过人的阿芒竟还吃了亏。 当时卫玉身为纪王殿下面前最当红的“亲信”,又且护犊子心切,哪里能忍这口气。 于是她暗中跟九城步兵衙门的张统领通气,两方联手,好歹教训了宿远炙一顿。 谁知,两年后宿远炙再进京的时候,正是卫玉陷落天牢、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听说进京受封的饕餮将军宿远炙前往探望,理所当然的,卫玉以为他是来报复自己的。 说实话,天牢本就阴森可怖,宛若地狱。 可那一切的恐怖,都比不过一个旧日之敌站在面前,尤其是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狰狞的饕餮刺青。 隔着栏杆,卫玉只看见一双亮灼灼仿佛闪烁寒光的眼睛,简直如同鬼魅修罗,又像是哪里下山的饿极了的猛兽。 那会儿宿远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默默地凝视着她。 卫玉自己则脑补了一百零八种花样百出的酷刑,差点儿把自己吓晕过去。 宿远炙什么也没做,悄然离开。 紧接着,是一道赐婚的诏书。 卫玉没料到,世间那么多的刑罚,宿远炙竟然选了最刁钻的一种。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所谓“刑罚”,并非如她所想。 至少,那段日子,是她少数愿意偷偷回忆的。 毕竟她一辈子最喜欢的种种美妙甘味,都在其中。 比如春天的北风雪塔,冬天的萝卜顺气汤,秋日的桂花鲜栗羹,新鲜才出的脆嫩栗子用糖煮,清甜细腻的藕粉做羹,加金灿灿浓香扑鼻的桂花,解腻的青梅片调味,不管卖相还是味道,堪称双绝。 还有许多她从未听过从未尝过的美食,不仅将她的身体补养出色,连心里的毛病儿都不药而愈。 很久很久,卫玉才后知后觉,她好像一直都错看了那个貌似恶鬼的饕餮将军。 这一夜睡得着实不太安稳,风声雨声,隐隐地好像还有不知谁人的哭声。 卫玉翻来覆去,直到醒来才意识到,原来她梦见了许多年前自己还在卫家时候的那一夜。 就在那夜,父亲去世,而她向年轻的纪王殿下求了一道改变她命运的旨意。 绝早,雨还未歇,安县丞已经整装待发。 卫玉简略收拾,在黄士铎所派士兵护送下,同安澄离开野狼关。 城门打开的瞬间,卫玉回头看了一眼总镇府的方向。 不管宿九曜是不是真的宿远炙,今日这一遭,算是了却昔日的恩怨情仇了吧。 正如她决定离开纪王府,因为她不愿意面对纪王殿下。 可她同样也不愿意面对宿远炙,一路往长怀县来,也许只是想了却一点心结,如今心愿已了,大家也该相忘于江湖了。 刚下过雨的路,马车颠簸。 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马铃,马蹄踏在地面的杂乱声响,车内,借着一点幽淡的烛光,安县丞连连打量身旁的卫玉,她的脸在灯影下仿佛温玉生辉,百看不厌。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般问:“卫巡检,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卫玉回神:“请讲。” 安澄道:“卫巡检究竟是怎么知道军中有西狄的细作的?呃……我不是故意探听什么,只是好奇,如果不方便说,卫巡检便不必告知我。” “告诉县丞也无妨,”卫玉徐徐道:“野狼关是阻住西狄的第一关,过去数月,将士们出城屡遭埋伏,虽然胡翔无能,但这也未免太过巧合,这是一。第二,两军交战,彼此互派细作是常有的事,所以当时我用西狄的话诈唬,一定会有人跳出来。” 安县丞的眼睛里仿佛要闪出星星:“虽然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是万万料不到卫巡检连西狄的话都会说,还说的那样好,我在长怀多年,也只学会一两句而已。” 卫玉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没有再细解释。 事实上,卫玉告诉安县丞的理由虽说的过去,但真正让她笃定野狼关必有细作的原因,来自于她的记忆。 那是对于上一世的记忆。 野狼关的覆灭,是因为城内细作跟西狄人勾结,里应外合。 营军的溃败,导致了长怀县被包围。 当时长怀主事的,正是卫玉眼前的二老爷安澄。 安县丞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带领长怀百姓抵抗半月之久,在兵败之日,从城头跳下殒身。 如今虽说野狼关的细作被拔除,可谁知道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防不胜防。 卫玉也不敢说,重来一世,长怀县的命运就可以改变。 而安澄…… 却在此时,车外传来一声惨叫。 惨叫声中,马车剧烈晃动,安澄忙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卫玉在对面眼疾手快,拉住安澄用力一拽。 间不容发之时,一道冷箭从外射入,堪堪擦过安县丞的脸,“朵”地一声射入车厢板壁。 ------------ 12 薄荷饮 黄士铎原本派了一队人马护送。 可安澄自觉是本地县丞,路都是熟悉的,不必如此张扬,原先他自己就带了两名衙差,一个车夫,觉着足够。 于是黄总镇的亲兵就只派了四人随行。 卫玉将安县丞拉过来躲开夺命箭的同时,耳畔听得外间士兵的呵斥:“什么人!我们是野狼关黄总镇所派……” 话音未落,变成一声惨呼。 安县丞看见那支箭,又听到外间动静,急忙就要探头往外打量。 卫玉心一紧:“且慢!” 就在安澄露头的刹那,一道刀光掠了过来,“啊”地一声响,是赶车的车夫应声跌落。 鲜血飞溅,有些温热地落在安澄的脸上,安县丞的眼睛都直了。 “你们是什么人!”幸而一名士兵及时来救。 面对士兵的喝问,对方却一声不吭,只顾恶狠狠砍杀,就好像是一伙从暗影里蔓延而出择人欲噬的妖魔。 兵器交击,乱声骤起,此时还未天亮,黑幽幽的天色中,所有声响都显得异常可怖。 安县丞魂飞魄散,颤抖着:“这、这是……” 他虽在长怀县,但并没有真正见过这种生死立见性命相搏的场面,何况脸上颈间都是血,那浓烈的血腥气简直叫他忍不住要吐。他彻底慌了神,简直要晕倒。 一阵风掠过身畔,安澄勉强定睛,才看到是卫玉冲出了车门。 “小心啊……”安澄失声叫嚷,生恐卫玉也步自己后尘。 卫玉的声音倒是冷静的很:“二老爷坐好。” 方才借着安澄开门的瞬间,她看清楚外头是个空档。 但敌人竟然埋伏在此,看行动又极为利落,不似寻常的匪贼。 何况黄士铎的人已经报了来历,对方下手却仍肆无忌惮,寻常的盗匪只怕没这个胆量得罪营军。 可既然动了手,那就不会善罢甘休,若对方人手再多些,那四个士兵跟两名衙差是挡不住的,到时候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那不如先走为上策。 原先车夫的位子已经空了,卫玉扑过去,拉住缰绳一抖。 受了惊的马儿正原地踏步,忽然得到指令,长嘶连声,挣扎着四蹄向前。 这会儿四名士兵已经一死两伤,两名衙差也倒地一人,卫玉冷眼瞧去,依稀看到有四五道黑影在晃动。 她的心弦绷紧,从长途跋涉来到此地,虽然也遇到过黑店、宵小、不法之徒,但并没有如这样明火执仗的场面。 此时尚分不清这是冲自己来的,还是…… 不过料想应该不至于是冲安澄而来。 要么是因为野狼关胡翔的事,要么,就跟纪王府有关。 咬紧牙关,赶着两匹马疾驰,她听见车厢里安澄的叫声:“卫巡检,卫……这是……” 卫玉抿了抿唇,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假如真的是因为自己,而让安澄也殒命在此,那……万一将来历史重演,长怀县又将是个什么情形。 再说,安澄不该殒身在此。 耳畔传来马蹄声响,安县丞又叫起来:“有、有人追来了!” 原来他壮胆趴在车窗边看了眼。 “嗖嗖”,是利箭破空。 卫玉叫道:“二老爷趴下,伏低身子!” 安县丞立刻照办,五体投地的在车厢内伏倒,可忽然他想起来,猛抬头:“卫巡检你呢?” 卫玉人生路不熟,赶车的本事也是临时抱佛脚并不高明,马车在路上跑的七扭八歪,颠的车厢里的安县丞几度飞起。 半刻钟不到,车厢上插了几支箭,而身后的追兵已经近了。 安县丞也终于艰难地爬出车厢:“卫巡检……” 卫玉问道:“二老爷认得路么?” “啊、啊?认是认得……” “二老爷认得路就好,你来赶车,快回县城。” “哦哦!好!” 大概是被卫玉镇定的语气感染,安澄心里的恐惧消散大半。 他以为卫玉只是想让熟悉道路的自己赶车,于是赶忙爬起来接过缰绳。 卫玉看着他动作:“且记不要回头,不要停!”这一句,从容中带着几分不可抗拒。 安澄连连点头:“我知道。” 此时正当拐弯,二老爷屏息静气,专心致志地赶车。 他满心紧张,竟没有留意卫玉趁着车速变慢的时候,从车上一跃而下。 她尽量控制,可还是不免,在落地的时候脚一崴。 偏是这一崴脚,因祸得福,一支箭擦着她的脸颊射了过去,脸颊上有些辣辣的疼。 卫玉艰难地站住,高高地把双手举起,大声道:“卫玉在此,各位想要我的命则请自拿去,不必着急!” 赶来的人显然是听见了,马速放慢围了过来。 有两道身影从马背上跃下,都蒙着脸,身形矫健,自带杀气。 卫玉笑道:“几位果然是冲我来的?却不知我得罪的是哪一位?须得这样兴师动众不远千里。” 有几声冷哼,一人道:“你去问阎罗王便是。” “且慢,”卫玉忙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是何人,那就该知道若杀我就等于得罪了纪王府,不管你们是受命于谁,日后太子殿下追究起来,只怕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那两人对视了眼,道:“听说纪王殿下最宠信的小卫学士,貌如好女,雅态风流,却是个行事不拘一格手腕狠辣的人物,你难道不知自己得罪过多少人。” 卫玉道:“正是因为得罪的人多,所以一时想不到是哪个要我死,各位大发慈悲,何妨告知,让我死的明白些。” 此刻天色渐渐放亮,她的容貌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双眉如画,眸若灿星。 又加上言语婉转,笑意盈盈的,同她答话那人一时语塞。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卫玉心头一紧,这才发现在现身的两人之外,还有一人在马上,她起初竟未发现! 只听马上那人哑声道:“不必被她巧语花言迷惑,迟则生变,速速杀之。” 前方那人闻言,只得听命,正欲上前,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卫玉耳朵一动,回头却见一辆马车向着自己疾驰而来,正是安澄那辆。 “卫巡检别怕,我来了!”二老爷且赶车且大呼。 原来安县丞一味狂奔,半晌才发现卫玉不见,他竟义无反顾调转了马头。 卫玉暗暗叫苦,她倒是不怕,她在这里跟杀手周旋,就是要给安澄逃走的时间,另外再想法子。 如今见安澄去而复返,简直似自投罗网,白费她的苦心。 那三名杀手也没想到安澄这样傻,不过他们连野狼关的士兵跟县衙衙差都敢杀,也不怕多杀一个人。 正要动手,只听卫玉仰头长笑几声:“终于来了。” 几名杀手微怔,前方那人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卫玉气定神闲道:“各位以为我是在此跟你们闲话家常么?我不过是在等待救兵而已。” 这话让几个人又气又笑,又有些心痒好奇:“什么救兵,你说的救兵就是那个傻子?” 卫玉说道:“当然不是,三位都是高手,不如仔细看看你们周围……” 这一番闹腾,天色又显白了几分,她的右手侧,是一片茂密的深林,其后就是一座不算高的小山。 正值深秋天明,草丛中本应有虫儿的鸣叫,但此刻却异常寂静。 这三人确实算是高手,起先并没有留意,给卫玉一嚷,顿时发现了异常。 这密林中显然是有埋伏,只不知究竟如何。 此时安澄的马车已经到了跟前,二老爷只顾担心卫玉的安危,盯着那几人,哆嗦着道:“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卫玉没让安澄说下去,而是朗声道:“宋大哥,林大哥,且慢叫兄弟们动手!”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林中的某处草丛明显的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而不远处矮矮的山丘之后,也似有人头攒动,若仔细听,甚至能听见人声低语。 为首的那杀手人在马上,加上耳目聪明,自然察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卫玉有恃无恐地说道:“三位想必也犯不着为了一宗买卖把自己的命交代在这里吧,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收手,大家体面。” 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中,安澄死死攥紧缰绳不敢妄动,冷汗从鬓边流下。 他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但听卫巡检的总是不错的。 杀手首领目光逡巡,最后瞥了眼安澄所赶的马车车厢:“还是低估了小卫学士,没想到你竟藏有这般杀招,果真诡诈如狐,令人防不胜防。”手在腰间箭匣上轻轻抚过,终于道:“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有期罢了。” 他的眸色沉沉,拨转马头,剩下两名杀手过了片刻才各自跃马跟上。 安澄呆若木鸡。 卫玉吸气,一瘸一拐地挪到马车边上。 安澄后知后觉,忙将她拉了上来。 “怎么回事,卫巡检……什么宋大哥林大哥?”二老爷如云中雾里,迟疑地问。 卫玉不敢再看周围看似安静的山林,低低道:“别问了,赶紧走。” 她蹭到车门旁边,正欲入内,鼻端突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仿佛是夏日喝过的薄荷饮子,青薄荷加蜂蜜调治而成的熟水,一点薄凉,又有些许清甜。 ------------ 13 人心汤 卫玉来不及解释,催安县丞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手才推到车门,便听到呼啦啦一阵响动,夹杂着刺耳的哨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林子里、山石后头冲出来大概百余人,团团地将两人围在中间。 安县丞惊呆了,回头看卫玉,又看向前方群匪:“你你们……想干什么?” 小喽啰向着两侧闪开,让出中间一员头目,一手叉腰,冲着卫玉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方才为何呼唤我们两位首领?” 卫玉见他们冲了出来,少不得随机应变,先拱了拱手,硬着头皮道:“在下姓卫,原先曾经在汝南衙门中当差,跟林大哥有些许交际。” 那小头目面露疑惑之色,只是山上的林头领确实祖籍汝南,这倒不差,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又问:“方才那几个人跟你有何干系?” 卫玉胡诌道:“那几个是我曾经在公门里得罪的江湖客,我见他们咄咄逼人,少不得暂时借用林大哥宋大哥之名,果然奏效。” 小头目回头看了眼山上,道:“既然这样,你同我们上山见过林头领便是,如果真是他的故人,便是你的福分,如果不是,一刀两断还算是你的造化。” 安县丞此刻总算听出了蹊跷,猜到卫玉先前用的事“空城计”,这些本地的土匪又是什么善男信女,如果上山露馅,自然有死无生。 于是安澄忙跳下车道:“等等,我是本地的县丞,如今且有急事,耽搁不得。” 二老爷本以为自己既然摆明身份,对方总要给本地父母官几分颜面,谁知那小头目闻听,嗤之以鼻:“什么现成不现成的,你也一同去!” 旁边一个小喽啰打量道:“这两人一个小白脸,一个倒像是个美貌女娘,怎么看也不像是我们林头领认得的。” 那小头目到:“哼,若是敢冒认,那正好,宋头领最近总嚷头疼,正想要吃一口新鲜的人心汤……”他还不敢轻易得罪卫玉,便瞄着安澄道:“这厮生得倒也干净,熬汤必定鲜美好味。” 安澄的脸都吓白了,才知道这些人果真是凶神恶煞无法无天,超出自己预计。 恰那小头目道:“给我上,请这两位上山!” 一声令下,眼见喽啰们一窝蜂地冲过来,二老爷想要后退,怎奈身后就是马车,身子一晃,几乎歪倒。 卫玉见他们来的凶恶,安澄又在车下首当其冲,她也顾不得自己刚崴了脚,即刻就要跳下去拦阻。 就在这时,马车里一只手伸出来,稳稳地揪住了她的衣领,原先隐在车厢里的人一跃而出,显出身形。 卫玉早在闻到那点气味的时候就猜到了车厢里有人,且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宿九曜伤重,飞廉喂给他苏合香酒,那酒里便有一味薄荷,才令卫玉在瞬间想到了薄荷饮子。 她只是想不通,宿九曜伤势未愈,为何会出现在此,何况他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车厢里的。 晨光之中,宿九曜一身玄色单衣,腰束革带,自车上跃下,不偏不倚落在了安澄身前。 正有个喽啰要来捉住安澄,宿九曜双足尚未落地的瞬间,右手如刀刃劈出,正中那人颈间。 那喽啰一声不吭,直接倒下。 周围的匪贼们大吃一惊,挥刀的挥刀,提棒的提棒,围攻过来。 卫玉眯了眯眼,只见一道玄影,如入无人之境,连着击飞四五个拦路的,宿九曜一把揪住了那正转身欲逃的小头目,沾血的拳头刚要击落,那头目已经先大声叫道:“小九爷饶命!” 宿九曜盯着那人,拳头将落未落之际,忽然听到一阵敲锣的声音,紧接着,无数脚步声响起,夹杂着马蹄声。 卫玉抬头,见牛头山上跑出来一队人马,当中一人身着绿袍,生得倒也体面,他浓眉微皱,很快把现场看的分明。 “宿九!怎么是你!”来者叫道:“他们报说有人自称是俺的相识,人在哪里?” 宿九曜冷哼了声,把手中的那人一把丢开。 此时安澄已经跑回了马车旁,卫玉单脚跳下来,她打量来人相貌:“是林大哥?当初汝南匆匆别过,不知还记得我么?” 林黎诧异地望着卫玉:“你是……” 卫玉道:“当时在汝南陈总镇生辰宴上……当时人多,林大哥不记得也是有的。” 林黎的目光闪烁,他并不是莽撞的人,何况对方又是这样出色的人,若是见过,不会毫无印象。 但卫玉偏偏说的又都不差,当初林黎在汝南的时候,确实去过陈总镇的寿宴。 略略踌躇,林黎看了眼旁边的安澄跟宿九曜,说道:“果然是我一时误了,才想起来。你又为何会在此处……你跟宿九是同路的?” 卫玉看向宿九曜,并没回答,而只是说道:“有一件事我想林大哥或许会喜欢听,野狼关胡翔勾结西狄细作,死期将至。” 林黎大惊:“你说什么?” “正是在下经手,你若不信可以问安县丞和小九爷。” 总算轮到了安县丞,二老爷忙道:“不错,我亲眼目睹的,细作都已经伏诛。” 宿九曜则淡淡地:“你到底要让路,还是要打?” 卫玉听到这样的话,生恐局面再僵了,赶忙要拉住他,却忘了腿脚不便,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才稳住身形。 林黎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宿九曜,又看向卫玉,终于一咬牙:“都让开!让他们走。” 安澄扶着卫玉上车,就在她进马车的当儿,林黎忽然道:“你既然把此事告诉我,可见是知道我跟胡家的恩怨,你能料理胡翔,可见来历非同一般,你是何人?” 卫玉脸上的笑意减退,她回头看着林黎,道:“我只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何意?” 卫玉扫了眼旁边的宿九曜,一笑:“只是遗憾我来的太晚了,有些事覆水难收。” 林黎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他闭了闭眼,点点头,并没言语。 长怀县内最大的贼头,是盘踞在牛头山上的宋濒跟林黎两人所率领的匪众。 别人或许不知,但卫玉在纪王殿下李星渊身边,对于天下各处的消息最为灵通,她又极为博闻强记,几乎过目不忘。 但凡是做的大的土匪,从来也都是安插各色哨探细作在山下各处,尤其是在牛头山下的这种要紧地段,一直不缺放哨的人。 先前安澄驱车逃走的时候已经惊动了那些人,只是他们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故而只暗中观察,按兵不动。 在二老爷返回之后,生死一线,卫玉逼于无奈,急中生智,便用了这招“敲山震虎”外加“隔山打牛”。 她让那三个杀手误以为埋伏在林子里的是她的救兵,而她一句“宋大哥林大哥”,如此亲昵,也让林中的众贼摸不着头脑,甚至以为她真的跟自己的首领有什么交情。 马车重又启程。 安澄负责赶车,车厢里,卫玉跟宿九曜面对面坐着。 卫玉润了润唇,瞥着少年受伤的手:“你……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 宿九曜沉默。甚至不曾看她。 卫玉壮着胆子,故意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会遇险,故意来保护的吧?” 宿九曜不置可否。 她忽起玩心,故意逗弄:“你伤的不轻,本该好生休养,若为了我有个万一,我怎么过得去?” 少年似乎没听见。 卫玉张张嘴,又闭上,笑容都减退。 她觉着自己已经够厚颜的了,但面对这样冰一样的少年,却仿佛有点不敢造次,也不愿再继续胡说八道。 “你跟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忽然宿九曜开口。 “他?”卫玉眨眨眼:“林黎吗?” 小九爷一点头:“什么来的太晚,覆水难收的?” 卫玉的嘴角微张,终于:“你不知道他跟胡家的纠葛?” 他摇头。 卫玉淡淡一笑,几分无奈:“林黎早先在汝南的时候,跟当地陈总镇府三小姐有婚约,可三小姐被胡家胡翔看上,于是硬是利用权势逼迫陈家退婚,不料陈家三小姐早已经钟情于林黎,不愿他嫁,因此在出嫁当日自戕了。” 知道此事后,林黎提刀冲去胡家,杀伤数条人命,从此逃离,在此处落草为寇。 宿九曜抿了抿唇:“那你说的来的太晚,覆水难收,就是说那陈小姐的命救不回了?” 卫玉长叹:“林黎武艺出众,本该是一员良将,陈小姐美貌淑贞,他们两人本是天造地设,如今一个命丧黄泉,一个成了贼寇,一声覆水难收都是轻的。” 宿九曜冷笑:“世道本就不公,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卫玉双眸睁大了些,继而笑道:“你才多大,怎么说话如此沧桑,倒像是经历过许多。” 宿九曜瞥她:“你怎知道我不是经历过许多?” 卫玉语塞,小九爷垂眸又道:“而且我看你也不算很大,怎么说话就老气横秋,总想教训人。” “我哪里敢教训你,你……”卫玉才张口,便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亲昵,于是敛笑问:“对了,你会做菜?” 宿九曜不言语,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北风雪塔’是什么?” 卫玉心里发笑,笑里却泛着苦涩:“你不知道?” 宿九曜摇头。卫玉思忖了会儿,说道:“这样吧,回头你给我做一道顺心萝卜汤,我就告诉你北风雪塔的做法。” 小九爷有些讶异,目视卫玉:“为什么偏是这个?” “桂花鲜栗羹也行,炒三丝,贵妃鸡,香露饭,”卫玉如数家珍,不知不觉中口水如涌:“八宝肉,荷叶豆腐……” 马车猛地停下,卫玉向后一歪,眼见头要撞到板壁上,宿九曜一声不响地抬手挡住。 她惊讶地看看护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听到外间安县丞问:“怎么了?” 脚步声响,有人道:“二老爷,有人发现林子里两具蒙面无名尸首!报了官!我们正在勘验。” 卫玉听见“蒙面”两字,急忙掀开车帘。 ------------ 14 荷叶豆腐 衙差们所勘验的两具尸首,正是先前追杀卫玉的蒙面人。 两人的蒙面帕子已经被扯落,底下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没什么格外的特征。 衙差指着道:“这两个人看打扮就是来历不正的,可不知怎么竟蹊跷的死在这里,只怕是招惹了比他们更厉害的。” 安澄皱着眉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两个衙差道:“二老爷问的是,我们刚才也看过了,奇怪的是,这两人身上好像没有外伤,难不成是中毒之类的?” “看看他们胸前。”卫玉在车窗边上说。 一个衙差听命,俯身再行细看,这次果真发现了一点极细的痕迹,原来这两人穿的黑衣,所以更加难以察觉。 衙差盯着那点破损处,看着就仿佛用极薄的刀片划破了一点点,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致命伤。 一个差役忍不住抬手去摁了摁:“这是什么?” 卫玉还没来得及阻拦,衙差已经动手,而在他伸手一摁之后,从那到极细不打眼的伤痕处忽然涌出了大片的鲜血,在令人瞠目结束的刹那,血出如海,迅速蔓延,几乎把整具尸首都淹浸其中。 两名差人骇然后退,不知怎样。 安县丞一夜惊魂,此刻胆气不比从前,他回头问卫玉:“卫巡检,这两个显然正是先前欲对你不利的歹人……怎么竟死在这里?” 卫玉蹙眉,目光流转,却看到对面的宿九曜,少年正也盯着地上那两具尸首,若有所思。 “小九爷觉着怎样?”鬼使神差地,卫玉问道。 宿九曜垂了眼帘道:“他们两个所受的是剑伤,下手的人一定是个用剑的高手,兵器多半也是特制的,出手快如闪电,在对方有所察觉之前他早已经得手。” 安澄眨了眨眼:“那为什么从外头看不出伤?” 宿九曜道:“这就是高手的精妙所在,他的手法快,加之兵器极薄而窄,瞬息刺入,身体尚未反应,从外头看自然完好,但事实上,从这一剑的位置可以看得出,心口大脉早被切断,神仙难救,这两人的体内早已经是血海一片,你不去动他,自然无碍,若碰到了伤口,体内的鲜血自然便会奔涌而出。” 本地并无仵作,安澄示意一个衙差手脚轻些,解开另一个死者的衣裳细看,果然发现胸前一点窄而细的痕迹,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有,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被树枝或者什么划出的一点刮痕而已。 殊不知,这是真正夺命的剑痕。 卫玉心知肚明,听宿九曜回答的毫发不差,不由笑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宿九曜道:“对于习武的人而言,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答了这句,迎着卫玉的目光道:“你好像也早有所料。” 卫玉心头微震,面上仍是带笑:“我不过是眼神比别人好些罢了。”她不想继续这个问题,便故意问道:“你的剑法比这个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会用剑?”宿九曜反问。 卫玉一哽,笑了两声道:“我猜的,随便问问,会也罢不会也罢,无伤大雅。” 宿九曜盯着那一线红痕般的剑痕:“这些人本要杀你,却被人所杀,你不觉着有什么不对?” 卫玉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她已经将车帘放下,隔帘听着安澄在外吩咐衙差们如何去野狼关报信,如何收拾尸首,她自己则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养神。 车帘被风吹的稍稍起伏,秋日的早晨,阳光格外的好,闪烁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如梦似幻。 宿九曜瞥了眼,又移开,目光垂落,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人在军中,用的多是朴刀,可对于剑道,宿九曜也并不陌生。 在他看来,那两具尸首上的剑痕,必定是绝顶高手所留,要有一击必中的准头,快若闪电的手法,宿九曜自忖,要做到那种近似完美的地步,只怕他还须苦练十年。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待卫玉睁开眼睛,车厢里已经没了宿九曜的影子,她正错愕,车窗外安澄道:“这两个蒙面人的身份成迷,线索少的可怜,要追查他们为何意欲对卫巡检不利,只怕很难。” 卫玉道:“这些人都是些无法无天的江湖客,我得罪的人多,自己也头疼的很,倒是也不用劳烦二老爷再追查下去,只把他们的尸首存在义庄,有人来认领再说吧。” 安澄听她是这个打算:“可是……” 二老爷的脑筋有些迂腐,只觉着这样做法有违常理,说不过去,何况此二人刺杀朝廷命官,兹事体大,怎么能不追究。 殊不知卫玉这样做,只为息事宁人,也免得不必要的人更卷入其中,毕竟这水若混起来,早不是安澄能够处置的了。 幸而安县丞虽然有些不会转弯,心里对于卫玉却是极佩服的,因此在最初的错愕后,便道:“好、好吧,也成。我原本只是觉着,这些人胆大包天,连巡按也敢冲撞,不知什么来历,先前若不是卫巡检,我也早交代在那里了。” 卫玉若有所思道:“我想二老爷自然是有福之人,命不该绝。” “那我也只是托卫巡检的福罢了。” “不敢当,要不是小九爷及时赶到,这会儿我跟二老爷都上了牛头山做客了。还不知如何。” 安澄心有余悸,哑然道:“说的是,不过……小九爷,你是怎么跑到车厢里来的,是几时到的?我怎么毫无察觉?” 卫玉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哑然失笑:“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二老爷没看见?” 安澄很吃一惊:“啊?” 偏是这时侯,只听到遥遥马蹄声响,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九哥哥!” 卫玉从车窗内探头,安县丞也随声看去,见大路上飞驰来一匹马,正是武万里,怀中抱着小飞廉,飞廉的手中则抱着那只老狸猫。 卫玉顺着飞廉挥手的方向看去,却见在几棵古柳之外,竟是一大片的池塘,半边却是荷花,阳光灿烂,秋风吹拂,池水縠纹摇曳,残荷随风摆动,景色怡然。 只因为入了秋,荷花早消失不存,荷叶也多半凋零,唯有些莲蓬零零总总地耸立其中。 但卫玉所在意的并不是这秋日塘色,而是在池塘边莲叶前的那个人。 宿九曜一身黑衣劲装站在碧水之上,背后是大朵深绿色的荷叶,身后不远处又有芦苇招摇,这幅场景,让她无端觉着眼熟,倒像是展子虔的山水画,可又比图画更加清透灵动。 宿九曜转身,卫玉才发现他肩上竟然扛着两支大荷叶,在风中翻来舞去。 卫玉瞪大双眼,只听安县丞说道:“怎么他有心思去弄荷叶呢。” 等宿九曜走回车边,那里武万里跟飞廉也到了,武万里忙向着安澄行礼,便去查看地上的尸首,飞廉却扑倒宿九曜身前:“九哥哥,你要吓死人,伤还没好就着急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宿九曜瞄了眼卫玉:“没有。” 那只狸猫喵喵叫了两声,躬身一跳,直接上了马车,熟门熟路似的进了车厢里,骨碌一倒,躺在了卫玉的膝头。 宿九曜将那两只荷叶递给飞廉,飞廉叫:“还有个莲蓬,这时节莲蓬却是稀罕物了。给我的?” 卫玉正饶有兴趣地在抚摸那只猫,也没细听外头,只不一会儿,飞廉爬上马车,手里擎着两支荷叶一支莲蓬,他努着嘴问卫玉道:“你吃吗?” 卫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吃不吃莲蓬子。 这个时节的莲子,有些硬,但自有一股清香,大概是饱润了秋风秋露的冷,莲心的苦涩外更多蕴了一丝清寒。 卫玉吃了两个,便吐舌:“太苦了,我不吃。” 飞廉道:“你这个人,你把莲心去了不就不苦了?” 他故意要看卫玉吃点苦头,见她苦皱了眉,这才得意一笑,小手极快地剥了几个白胖莲子给卫玉,说道:“说来你是九哥哥的救命恩人,给你吃这个也无妨。对了,等回了城,你去纯阳观吧,我答应过让九哥哥做好吃的给你,虽然他从不给别人做东西吃,但你放心,我会求他的……” 卫玉楞怔,她原本打算是尽快离开长怀县,可是心里有一块地方空落落,叫她不踏实。 “我……”犹豫再三,想到外头两具尸首,把心一横:“我还是……” 刚要说,宿九曜忽然道:“我们走吧。” 马车一沉,是他跃了上来。 卫玉只得暂时打住,拿起飞廉搁在旁边的荷叶打量。 宿九曜弹了弹手中的荷叶,道:“虽然取夏日的荷叶最好,但季节不对,这个也凑合用罢了。” 卫玉看着他带伤的手指,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嗯?” 宿九曜道:“你不是说想吃荷叶豆腐么?你救了我一命,我给你做。” 飞廉鼓了鼓眼睛:“九哥哥,你不是从来不给别人……” “喵呜。”老狸猫舒展了一下腰身,爪子张开探向前,差点把荷叶划破,飞廉赶忙收拾。 这不提则以,一提起吃的,卫玉的肚子忽然有点咕咕叫,毕竟先前贪早赶路,并没有吃饭,又且记得这荷叶豆腐的甘美,越发饿了。 左右权衡,横竖只是吃一顿饭,吃了再走也是一样的,卫玉妥协地想。 ------------ 15 玉屑饭 二老爷的驾车功夫渐入佳境,加之对卫玉的人品十分喜爱,不由问道:“卫巡检,要不要暂住县衙?” 卫玉确实并无落脚之处,但她本来没想在某个地方住下,一时踌躇。 飞廉在旁插嘴道:“九哥哥要做菜,自然是要住在我们观内啦。” 武万里人在马上瞅了飞廉一眼,又歪头打量宿九曜,见后者沉默,他嘴角一掀,并无言语。 安县丞驾车,武都头骑马跟随,进城的时候就引得人人观望,待上了街,更是行人侧目。 在过明俪酒楼的时候,门口送客的小伙计旺来一眼看见,立刻叫了声:“武都头!” 刹那间,明掌柜从内探头出来,一眼也看见了武万里,她想也不想,急忙迈步上前,竟是迎着武万里的坐骑不闪不避。 武万里急忙勒住马儿,明俪顺势将手臂缠在缰绳上,撒娇道:“哎哟,差点撞伤人家。” 此刻正日上三竿,大街上行人不少,武万里皱皱眉:“明掌柜你自重。” 明俪仰头看他,笑到:“怎么不自重了,你的马儿撞了人家,还不许人家喊一声么,好没良心。”说话间她早瞥见了旁边的安澄,顿时道:“二老爷,您怎么……换差事了?” 安澄极好脾气的笑笑:“说来话长。” 明俪的眼珠骨碌碌地,端详两人,又看看那马车:“什么人能当得起你二老爷赶车,武大哥护送?难道……是小九曜?” 武万里看人越来越多,便道:“你让开,莫要罗唣。” 明俪双手叉腰,挑眉道:“岂有此理,老娘也惦记着那小子呢……” 话未说完,车厢里飞廉先跳出来:“明掌柜,你要问什么问我就是了!”拉着明俪的手把她劝到一边去。 武万里急忙一抖缰绳,跟安澄瞬间去了。 明俪在后叫道:“等等,老娘还没说完呢!” 飞廉拦着道:“你听我说,九哥哥没大碍,我们正要回观内,对了,你这里有没有上好的藕?” 明俪眨巴着眼:“没大碍……那就好,藕?什么藕?” “煮粥的,九哥哥要做菜,”飞廉如数家珍:“我还要去老张头那里要一块嫩豆腐,做荷叶豆腐,还要买些粱米,加上绿豆粉,做玉屑饭吃。” 明俪越发惊呆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他竟然肯做菜?还又菜又饭的,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是哪个神仙下凡了?” 飞廉的眼前不由自主出现的是卫玉那张笑起来明秀照人,不笑时候冰雪飒飒的脸,他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是个神仙呢,还是个什么会迷人心窍的精怪。” 明俪的眼珠子转动:“莲藕粥,荷叶豆腐,玉屑饭,啧!不用说,这还真是伺候神仙呢!” 纯阳宫,也曾显赫过一阵。 如今没落了,院墙上的红漆早就退到无色,地上的石砖坑坑洼洼。 门口稀疏的杂草零零散散,原本有两个石狮子,也不知是风吹雨打还是被人手摧残,已然有些面目模糊,透出些憨态可掬。 大门上的匾额只剩下依稀能看出来的刻痕,那些复杂精妙的斗拱,梁枋上的七彩绘色也变得斑驳,但梁枋上雕刻着的各色云纹等却越发清晰,透着一种萧瑟的威严。 尤其是旁边石柱上围绕着数条云龙,盘曲直上,被风雨侵蚀之后,越发显得线条遒劲,姿态狰狞,栩栩如生。 卫玉只顾打量,没提防脚下一滑。 安县丞忙将她扶住,原来青石的台阶也残缺了几处,上下要极小心,一不留神便会踩空。 “下官且送到这里,若有吩咐,只管派人去县衙报知,”安县丞极客气而不舍,又问:“要不要留两个人在这里伺候?” “多承多承,”卫玉忙推辞,道:“二老爷一路劳顿,又也受了些惊恐,且回去好生歇息罢。” 安县丞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不过身上确实累了,他毕竟是个文士并非武官,又想反正卫玉在此,等自己歇过了再来拜会就是。 而且县衙里恐也有事,不可耽搁。 武万里虽则不累,心里也想留下,但同样也忧虑县衙有事,于是只跟宿九曜低语了几句,便同安澄一块儿先去了。 卫玉挥手送别,回头,看宿九曜站在身后台阶上,那根大盘龙柱子旁边。 此刻他不过是个少年,身量未足,又有伤在身,气血更不足,但这样一站,却凛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万千的姿态,让卫玉不由又想起那个在万军之中,指挥若定的饕餮将军。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竟没留意到那只狸猫在宿九曜身边蹭了蹭,已经先一步进了纯阳观内。 而就在狸猫入内不久,便有人叫到:“是猫爷?是猫爷回来了?!” 接着是好几个声音叫道:“猫爷?那就是飞廉哥哥回来了?” 飞廉已经是个极小的孩子,还有人叫他哥哥,这简直……卫玉诧异,才上前两步,就见好几个小孩子磕磕绊绊从纯阳观内奔了出来,一眼看到了宿九曜站在门口,更加喜欢了,大声叫道:“九哥哥,九哥哥!” 瞬间,四五个孩童把宿九曜围了个正着,这些孩子最大的恐怕也只有七八岁,最小的走路蹒跚,不过是三四岁的样子,几双小手倒是不约而同地要去抱宿九曜,把卫玉看的瞠目结舌。 而在看见这些孩子的时候,宿九曜一直有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乍然透出了笑意,就好像是凛冽的冬季出现了一丝烈阳之色。 他笑了会儿,挨个摸孩子的头,回头看见卫玉正在凝视着自己,才收敛了笑,说道:“请进来吧。” 卫玉忍住到嘴的疑心,一撩袍子,迈步上台阶,而那几个孩童见宿九曜跟卫玉说话,不由也都好奇地打量她。 卫玉从小跟在纪王李星渊身边,见惯了大场面,习惯了万人丛中的感觉,从来都泰然自若,淡然处之。 可此刻被这几个懵懂孩童团团围住盯着看,却不知怎么竟有些讪讪不能应对之感。 有胆大的孩子,便凑近卫玉:“你是谁?” 那几个胆小的躲在宿九曜背后,小声问:“九哥哥,那是谁?” 宿九曜咳嗽了声,问道:“老道士呢?” 几个孩子一起回答:“白石爷爷在睡觉。”也有的说:“爷爷又喝醉了。”众口不一。 宿九曜眼神微沉,领着孩童们进了门,已经有孩子跳跳窜窜进去报信。 卫玉忙着打量着纯阳观内的情形,可来不及看光景,便发现在其中一间房的门口处,还趴着一个孩子,看样子只有两三岁,身上都沾满了灰,头发乱蓬蓬的。 她的眼睛都要弹出来,忍不住又看了眼宿九曜,那孩童也看见了宿九曜,竟从地上扬起一只手,咯咯地笑,仿佛在打招呼。 宿九曜快步上前,将那孩子抱起来,婴孩忙着搂住他的脖颈,而其他的孩子见状纷纷叫起来:“我也要抱!” 卫玉屏住呼吸,只顾呆看。不料宿九曜闻了闻那孩童的嘴,眼中掠过一点怒色,他回身将孩子递给卫玉,卫玉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 宿九曜大步向前,推开半掩的房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 “你这老混蛋!”少年骂了声,“你自己作死不要糟践别人!” 卫玉不明所以,却见其他孩童都纷纷跑过去,有人叫道:“九哥哥别生气了!” 有的说道:“九哥哥不要跟爷爷打架……” 卫玉怀中那孩童仿佛也感觉到了,嘴巴一扁,大颗的眼泪滚了出来,把脸上的灰冲出了两道湿湿的痕迹。 卫玉正探头看向里间,却见宿九曜揪着榻上一个胡须头发乱飞的老头子:“你醉死也罢了,既然还有一口气,叫你看着他们都不成么?” 那老头儿被他颠的左右摇晃,仿佛整个人是一具骷髅架子,全无反抗之力似的,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哟,你活着回来了……我以为你闯了祸、死定了……所以才……”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熏得宿九曜一把将他扔的远远的。 卫玉好不容易看出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脏破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旧道袍,她正猜测两人是何关系,怀中的孩子却大声哭了起来。 屋内两人被哭声惊动,老道士迷离着眼睛看过来,顷刻呵呵地笑了起来:“哟,小九,难道我已经醉死了么?不然,哪里来的九天玄女娘娘。” 门口的光影闪烁,卫玉人在其中,光芒把她的衣袍、发冠尽数都染的白茫茫地,仿佛自带了一团光,只有温润的五官越发鲜明,果真如同神女下降。 卫玉情知这老道士是醉中的迷话,只一笑,抱着那孩子踱步转身。 有几个大胆的孩童趁机跑进来,说道:“白石爷爷,那是九哥哥带回来的、客人。” “客人?”老道士念了声,又看宿九曜,笑道:“小九,你别是年纪小小的心思歪了吧,哪里弄来这么美貌的女子,可别是拐带了好人家里的……” 宿九曜气的脸白:“你再说一句,我就真动手了。” 老道士啧了声:“我是为了你好啊,这也没什么可害羞的,你又不是我正传的弟子,再说,就算是正传的,要还俗也是容易。道门之中还可以结契同修呢。” 宿九曜刚要抬手,几个孩子急忙抱住他:“九哥哥,别恼了呀!” 老道士顺势往后一趟,道:“你既然回来了,那就管好你这几个孩子吧,被他们吵了这半月,我老道士非短命不可。” 见宿九曜被几个孩童拉出了房间,老道士才打了个哈欠,忽然看到那只狸猫蹲在自己跟前,坐的庄重端正,老道士伸手摸猫:“还是我的狸奴好……”话未说完,猫爷闪电般一爪子拍过去。 宿九曜心中惊恼,听见里头老道士被猫打的发出惨叫,才略微消气。 他思忖着一转身,却见在屋檐下,又有几个孩子围着卫玉,卫玉正拿着一块水浸的帕子,给那满地爬浑身土的孩子擦脸。 她的动作温柔,神态十分的专注,宿九曜看着这一幕情形,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被敲了一下,钝钝的疼。 ------------ 16 木樨一枝花 卫玉察觉到宿九曜的眼神,转头看向他。 少年却自顾自走开,把几个孩童叫到屋内,询问他们近来的情形。 有几个稍微懂事的孩子看到他脸上手上的伤,都极担心,孩童的感情是很直白的,问不两句话,虽然宿九曜说无事,屋内还是哭声一片。 卫玉方安抚好那个婴孩,被里头这一引,那孩子扁着嘴,也想要哭。 “别,打住……”卫玉手足无措,若论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算是略懂,但对于孩童这种东西,却是一窍不通。 还好在此时,大门外踢踢哒哒的脚步声急促,紧接着,是飞廉的声音叫道:“我回来啦!” 卫玉松了口气,觉着小飞廉如同救星一般,而那本来泫然欲滴的孩子,在看到飞廉的时候,也神奇地变哭为笑,还不停地踢着小腿想要站起来迎接他似的,这感情的转换如此快速,令卫玉目瞪口呆。 飞廉虽是小孩儿,办事利落:“这里有上好的白玉藕,瘦肉排骨,张记的豆腐,明掌柜知道要做玉屑饭,还特意给了我一些上好的高粱米跟绿豆,还有些粳米……” 宿九曜问:“先前的木樨蜜还有没有了?” 飞廉挠挠头:“他们都爱喝木樨蜜调和的水,现在只还有一点点了。” 宿九曜道:“回头再做就是了,只如今你去调一杯来,给……”他看了眼卫玉:“卫巡检喝。” 飞廉嘻嘻笑道:“九哥哥,你怎么什么好东西都给卫巡检啦。” 宿九曜没理会他,又叫飞廉看管着孩子们,自己便拿了东西去了。 飞廉风一样入内,不多会儿,端了一个粗拙的白瓷碗出来,递给卫玉。卫玉还没到手,就闻到一股微微的甜香,看向碗内,淡金色的水上漂浮着一点点精致的桂花,原来是桂花蜜调的水。 卫玉正口渴了,如见甘霖,端着碗缓缓喝了水,又溜达着在这纯阳观前殿内转了转,虽简陋不堪,但到底是传至今的古道观,尤其是那些木雕石塑之类,颇有可观。 卫玉看了半天,有些倦乏,来至屋檐下,左边屋内是个醉死过去的老道士,酒气熏天,另一边则是飞廉领着孩童们,喧闹异常,卫玉哪里也不想去,想去看看宿九曜做菜,却又不知道后厨在哪里,这纯阳宫当得起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地方颇大,而人绝少,老的很老如老道士,小的又太小只有两三岁。 不过倒也不用卫玉费心,因为空气中传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就好像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把她往前拽去。 卫玉循香转过角门,拐过穿堂,便看见了宿九曜。 锅内滋滋作响,而旁边的一个陶罐子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两个地方的香气同样的诱人非常,卫玉好像是饿了不知多少天的狗子,突然发现了美味当前,激动的不知道要先向哪一个去,而也忘了分辨引她前来的香味是从锅内还是罐子里散出来的,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你在做什么?”她还有些矜持地假装漫步过去。 宿九曜从锅内夹了一块煎的半黄的豆腐出来,卫玉瞅着那诱人的浅黄,眼睛开始放光:“给我尝尝?” “还没做好。”宿九曜把豆腐放在旁边盘子里。 卫玉身不由己地靠近,才发现他已经煎了好几块,她多看几眼,嘴里的唾液便拼命地多涌一些。 宿九曜正盯着锅子,察觉她在身边不动,就转头看了眼,却见她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少年欲言又止,只闷闷地说了句:“这样不好吃。” “我只尝尝。”卫玉厚颜无耻地。 “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声,仿佛是妥协:“随你吧。不好吃别埋怨。” 卫玉眼中的光差点把盘子里的豆腐煎糊了:“知道知道。”举手要拿,却给少年制止:“上面的烫。” 他拿了一双竹筷递给卫玉:“别急,吹一吹再吃。” 卫玉本是想用手罢了,见状只得装模作样接了过来,夹了一块,见切的很薄,而炸的极均匀完整,她来不及赞叹,赶紧吹了吹,小心翼翼咬了口。 香,嫩,滑口……薄薄的豆腐片在口中“炸”开,好像还有鲜嫩的汁水流溢,她微微地眯起眼睛,简直舍不得下咽。 等回过神来,卫玉道:“不如就这么吃吧?” 宿九曜震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要做荷叶豆腐的。” “这样吃就很好。”她有点迫不及待。 少年抿着唇,脸上居然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出去。” “那我再吃一块,”卫玉伸出筷子去夹,鼻子却又喜新厌旧地向着旁边歪过去,眼角余光也跟着爬了墙:“那是什么?”她盯着旁边的砂锅问。 “莲藕排骨汤。本来……” 她甚至来不及听他解释:“我尝尝……” 宿九曜的唇抿的更紧了:“没熟。” 卫玉叹了口气,在少年动怒之前艰难地往外退了两步,将离开此地的时候,她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会这些的?” 宿九曜一顿:“什么?” “做菜。你的年纪……”她本来还想说“你的脾性”,“绝不像是个会做这些的。” 宿九曜垂眸,她看到他极长的眼睫垂落,减去许多锐煞而透出几分楚楚,哪里像是先前出手狠辣的模样。 他道:“你难道没看见。” “看见什么?” “观内有这许多的嘴等着吃食,自然……要逼着学出来一些。” 卫玉心一震:“可是,可……” 宿九曜没等到她的“可”,只默默地把一块豆腐片翻了个个儿,语声平淡地说:“人到最苦的时候,总想吃一点甜的,到最饿的时候,什么都能吃,所以就想把东西弄得好吃一些,把那些苦冲淡一些。”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如同洪水飓风,简直把卫玉卷在其中,几乎窒息。 “你……” 她想到外间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眼眶里忽然有些潮润,她竭力压抑这种心情,咳嗽了声,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变得轻松:“对了,我先前经过明掌柜的酒楼,听说飞廉给她做顺气萝卜汤,一碗能得二两银子,难道也是为了养活这些孩童?” “是吧。” “这些孩子……”卫玉想问这些孩子的来历,可想想看,战乱,饥荒,意外……哪里不扔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呢。 她话锋一转:“我听明掌柜抱怨,你不肯去给她做菜,你若去,自然能轻松些……你不去,是因为你是军职?” 宿九曜把最后一块豆腐片捡出来:“我不给外人做东西,也做不好。” “什么……叫外人?” 沉默片刻,他道:“我不喜欢之人。” 莫名,卫玉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忽然因此而有些晴朗,她往后一步靠在门框上,笑问道:“你给我做,那……我是你喜欢之人了?” 宿九曜不回答,而走到那砂锅旁,掀开盖子,那一涌而出的异香让卫玉把自己的问题都忘记了,恨不得冲过来。 少年拿了一个粗糙的陶碗,舀了一勺汤,转身递给卫玉:“喝罢。” 卫玉几乎是感激涕零地双手接过,嘘嘘地吹那热气,几乎被那扑鼻的香气给陶醉了,但还有一丝清明:“你不是说没熟么?这会儿给我汤,是要堵住我的嘴?” 少年抿唇,这次却是一点笑意,他转过身:“你救了我,就等于救了他们。再说……我至少,不讨厌你。” 卫玉挑唇一笑,叹道:“既然你还惦记着这里的小家伙们,怎么先前动手的时候不好生想想后果。” 少年才放晴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又沉郁了下去。 卫玉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便又高声道:“好香,我不跟你说了。”端着碗走开几步,隐隐就听见前面有响动。 她舍不得那碗刚到手的汤,小心到了角门口,就见屋檐下站着一个不速之客,竟正是那位很不好相与的明掌柜。 明俪手中提着个不小的食盒,叽叽呱呱地正在说话,飞廉跟众孩童站在她跟前,一个个都是满脸兴奋。 卫玉也不靠前,只靠在角门边上看热闹,只听明俪道:“我呀,可惦记着你们这帮小毛头了,这不是……有好东西就赶紧给你们送来了。” 孩子们虽都满面期待,但却都没有动手,飞廉道:“明掌柜,你拿的是什么?你要送东西,让旺来哥送就是了,怎么亲自走一趟?” 明俪也不藏着掖着:“小鬼头,我掐着吃饭的时候来的,你说我为什么亲自来。小九曜呢?”她早看见卫玉在旁边,故意扯长了语调道:“我今日要跟人家沾沾光,享享口福是真的。” 卫玉正自喝汤,闻言三两口把汤喝光,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点润泽。 她端着空碗踱步过来:“明掌柜,这么快又见面了。” 飞廉接了食盒,明俪假惺惺地行了个礼,笑道:“不敢当,早知道您是卫巡检,打死我也不敢为难。” 卫玉不接茬,看到那食盒上贴着一个精致的剪纸的红喜字,不由笑问:“哟,这是谁家办喜事么?” 飞廉跟孩子们也正围着那食盒打量,明俪则道:“我们长怀县头一号的财主,徐掌柜家里有喜,多承他们家看得起,送了这一盒子糕饼点心,我就给他们这几个带来了,毕竟我也是来蹭吃喝的,总不能空手上门。” 卫玉心想,这明掌柜的厚颜跟自己可谓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此时,旁边屋内想起白石老道士的声音:“徐家啊,徐家是今天办喜事……” 明俪扬声道:“当然啦,您老人家能掐会算,没算到今儿?” 姜白石冷哼了声:“那些江湖骗子,只会骗人钱,满口什么黄道吉日什么流年不利,哪里会看个真,殊不知根据颛顼历来算,今日正是三娘煞日,俗话说‘迎亲嫁娶无男女,孤儿寡妇不成双,架屋庭前无人住,架屋不成先架丧’,这门亲事非但成不了,只怕还会有血光之灾。” 明俪忙啐道:“呸呸,您可积点大德,人家办喜事,你不去凑份子钱,倒也别说丧气话。” 老道士说:“我的话灵验不灵验,三日内必定验证就是了。” 卫玉在旁闲闲听着,本不甚在意,听他两人这样对话,心里浮光掠影,仿佛记起了一件事。 ------------ 17 莲藕排骨汤 飞廉领着小孩子们去分吃明掌柜带来的糕点果子,顿时一片欢腾。 明俪转向卫玉,满面春风道:“卫巡检这趟是有正经差事要办,还是……碰巧路过?” 卫玉道:“明掌柜目光如炬,消息灵通,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我是路过还是办差,想必你已心中有数。” “我自个儿当然会胡猜乱想,只是哪里敢忖度你们当官儿的心意呢,问个明白,心里才安稳。” “是怕我跑了,那把伞抵不了那碗汤的价钱?” 明俪忙摆手:“卫巡检莫要再说笑,今儿我是来的急,忘了把那伞拿回来,改日……若您有空,再去店里,想吃什么我请客,我还得双手把伞送还呢。” 卫玉一笑:“明掌柜把我当作那种打秋风的糊涂官儿了。” “哪里敢,只不过卫巡检的伞太重,我受不起,再说这次多亏了您出马,才救了小九曜脱险,我谢还来不及呢。两下相抵就是了。” “我救他是我的分内,吃饭给钱也是天经地义,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 明俪努嘴道:“卫巡检这是要跟咱们秋毫无犯了?若都这样算起来,今儿小九曜这顿饭可也不能吃了。” “倒也未必,”卫玉微笑:“他的饭我还是能吃的。” 明俪只觉着卫玉的语气很自在,隐约透着一点笃定,不由心中狐疑。 还想再试探,不妨卫玉问道:“明掌柜常常过来纯阳宫?” “我店里忙的很,但凡有空便会过来看看,这些小崽子也怪叫人疼的,”明掌柜转头看向正在吃东西的大小孩童们,眼底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温情,然后又笑说:“当然,最要紧的就是想叫小九曜到我哪里去,我打了多少次包票,只要他肯在我那里落脚,就算不去伺候那些走路赶脚的客人们,只负责给我一日一餐饭,我断断少不了他的银子,他总是不肯,宁愿去野狼关内领军职,赚那份辛苦钱,每日里刀尖舔血的……可是个古怪孩子。” 卫玉颔首:“人各有志,各有所愿,倒也不能勉强。” 明俪叹道:“我就是想不通,我的银子难道扎手?他年纪又小,还得照看这纯阳宫上下老小,为什么不走容易些的路子?” 卫玉顺势问道:“这些孩童是……” 明俪指着那几个正玩闹吃果子的孩子:“脸黑黑的那个比飞廉要大一岁,叫大毛,旁边挨次是二毛,三毛,小毛,他们的父母亲族都在战乱中亡故,无依无靠。”又指着另一侧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是大头,是个流浪的孤儿,是飞廉从路上捡回来的,还有被飞廉抱着的那个婴孩,是被人扔在纯阳宫门口的,养了半年,还没起名。” 卫玉认了认脸,问道:“他们的名字都是后起的?” 明俪道:“据我所知是如此。” “那为何飞廉跟宿九的名字不一样?” 明俪压低声音,笑说:“因为小九曜是先到纯阳宫的,老道士兴之所至,知道他姓宿,便以天上九曜星宿为他起了名字,飞廉是小九曜从风神相脚下发现的,他非要收留,老道士就以风神之名’飞廉’来叫他了,后来小九曜收留的人越来越多,老道士又穷困潦倒,心浮气躁的,也没了心情再起名字,这些孩子走失的时候又小,只有大毛记得自己叫什么,于是按照大毛的叫法就顺了下来,只是这’小毛’叫的太快,没提防又捡了一个,总不能再插队叫’四毛’,或者小小毛吧。” 明掌柜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眉开眼笑。 卫玉却若有所思,喃喃道:“‘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此乃养贤之心,实亦勤矣’。” 这段话却是出自李太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此刻她忽然想到这一段,隐隐觉着契合明俪所说的这段中宿九曜的行为。 明俪不懂:“什么闲?什么亲?” 忽然就听到隔间的老道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咕哝说道:“怎么还不拿饭来,我还等着喝汤呢,小子也是见色忘义了么?” 卫玉便又问道:“明掌柜说宿九是投靠纯阳宫,莫非他并非本地人?” 明俪道:“我只是听说,小九曜也是七八岁上流落到县里的无处落脚,机缘巧合撞进了纯阳宫,被白石道人收为了记名弟子……从此落脚。” 里头老道士忽然冷哼道:“我命中是不该有徒儿的,只是看那小子有些造化,一时没忍住……姑且看看以后吧。” 卫玉又忙请教这是什么缘故,老道士却哑而无声,连明俪也不知此中蹊跷。 但很快卫玉的好奇心便消散无踪,因为在他们闲聊的功夫,宿九曜已经做好了一菜一汤一饭。 明掌柜很快发现不虚此行。 就像是她先前在店内念叨老孙一样,明明是同样的用料,入口的滋味却天差地别。 比如这莲藕排骨汤,她不知喝过多少会,都腻烦了,但是宿九曜经手的这汤,却让她仿佛初恋少女见到意中人一般,两颊发红,小鹿乱撞。 她既然是开酒楼的,嘴自然最刁钻,眼睛也最厉害,但就算是最不饶人最擅长挑剔的明掌柜,在这看似简单的菜饭面前,也说不出半个“不好”。 莲藕的清淡跟排骨的荤香交汇,让人舌尖甘甜,齿颊生香,一勺汤入喉,鲜甜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要放声赞叹。 荷叶豆腐的豆腐先油炸过,只加些许调料,入新鲜荷叶上锅蒸,最清新的香气跟豆腐的天然气味缠绵在一起,就好像是从自然之中信手而得的天然美食,完美无瑕。 最后再吃一口玉屑饭,高粱米跟绿豆沙拌匀,先看颜色就令人沉醉,入口绵软细甜,香且不腻。 明掌柜吃的额头上冒了汗。 “见笑了,”明俪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擦着额头的汗珠,“幸而这里没有别人,不算失礼。” 当然没有人笑话。 心无旁骛席卷餐桌的大概只有明掌柜一个人了。 飞廉跟大毛在照看小孩子们,老道士偷了菜躲进小屋成一统自得其乐,猫爷则跳到卫玉腿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 宿九曜在打量卫玉,而卫玉在端详菜色。 卫玉吃的其实并不多。 相比较最初进厨房的迫不及待,这次她吃的很慢,细嚼慢咽。 她吃的每一口都好像在回味,仿佛会从中咂摸出什么不同寻常的。 宿九曜打量着她的脸色变化,实在忍不住:“不好吃么?” 沉醉于饭菜之妙中明掌柜以为是在问自己,她顾不得分神抬头,嘴里咕哝了一句,好不好还用说么?看她的吃相便知道。 卫玉顿了顿,抬眸深深看了宿九曜一眼。 从飞廉所做的那碗顺心萝卜汤开始,她一直在寻找记忆中那个味道。 本来以为许是幻觉,直到遇到他。 直到此时此刻。 这个人就是宿远炙,字雪怀,号饕餮将军,启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曾以一人之力扭转危殆的占据,撑住了大启半壁江山。 那年宿雪怀战功在身,奉旨进京受赏。 在所有人猜测皇帝会不会封赏他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的时候,宿雪怀却主动跟皇帝求了一件事。 那就是,迎娶因女扮男装、身份败露而被囚禁天牢待斩的昔日东宫侍读、曾经纪王身畔第一人的小卫学士卫玉。 昔日的纪王、当时的皇帝陛下在斟酌了一天一夜后,“欣然”赐婚。 那时候卫玉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天牢不是那么好待的,除了明枪暗箭,更过不去的是她心上那一关。 本来以为李星渊不会不念旧情。 可接踵而至的消息,竟没一个好的,要么是要将她当街示众然后菜市口杀头,要么是要将她凌迟处死以儆效尤,甚至还有好些更不堪的言论。 比起那些,速死已经是够体面的了。 卫玉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行的礼过的门,整个人仿佛是个空架子,被人摆弄着,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最后扔到了一张不算很软的榻上。 晨昏颠倒,今夕何夕,在灯影迷离中,那张刺着饕餮纹的脸在眼前出现。 她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宿远炙宿雪怀。 他沉默着撩起帘帐,修长而冰冷的手指拨开盖在她脸上的刺绣盖头,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一如在天牢那日。 鬼魅般的饕餮纹之中,是一双灼如寒星的眸子。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卫玉记得当初宿远炙第一次上京,跟阿芒打架之后,曾有同僚跟她戏言:“是不是那小子也喜欢小卫学士的风流态度,见阿芒整日跟你形影不离的就吃了醋呢?” 卫玉戏谑道:“那太可惜了,我不喜欢相貌丑陋的男子。” “总觉着他看你的眼神极为古怪,该不会也有‘得与王子同舟’之意吧?” 最后那句,是《越人歌》中的一句,卫玉大笑,全没当回事,用银箸敲着杯盘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最后一句,就是世人皆知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18 蜜佛手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今,思之令人发笑。 除了年幼之时父亲病故那次,那趟天牢之灾是卫玉生平最大的劫难。 身心疲病的她,在以为必死的局面里,被慢慢地重新养护起来。 当时在天牢里被饥饿跟病痛折磨,已经让她没了进食之愿,逃脱牢狱之灾后,又喝了相当长的苦药,仆人所送的饭食,她非但不愿意吃,甚至是闻到味就会犯呕的地步。 她并不抗拒,只是坐等最后的结局而已。 最初让卫玉回魂的,就是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顺心萝卜汤。 那天她被灌了半碗药汁,浑浑噩噩中,忽然闻到很淡的一点气息,不像是菜,有点类似药,但又透出些清新的香气。 她以为是药,但屋内无人,本着一点好奇她循着气味儿找过去,在桌上看到了一个白瓷碗,边儿上搁着个小汤匙,碗内是半透明中带翠的汤色,飘着浅碧色极细的丝缕,晶莹如玉。 虽然看到了东西,但卫玉一时竟仍分不清那是何物,她呆看了半晌,被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诱惑。 终于还是忍不住,用发颤的手拿起了汤匙。 只一点汁水碰到了唇,那股鲜甜的滋味便迅速在舌尖漾开。 她跟着纪王,从李星渊的潜龙于渊到龙飞九天,什么山珍海味或者世间的菜品饭食都是见识过的,唯独不知此物是什么,明明看着不很矜贵难得,但口味却如此独特,叫人无法抗拒。 又捡了一点丝缕入口,看着丝丝分明的,入口竟十分绵软,如同绵粥一般,又没有粥那样的浓厚,很易于下咽,让已经忘记了食物滋味的她柳暗花明。 等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半碗,但这样已经饱了。 第二天,卫玉心里竟还隐隐惦记着,可她不愿意跟宿九曜身边的人说话,何况为了一口吃的,也不值得如何,所以也没开口询问。 那日午后梦回,再看桌上,依旧有一只白瓷碗,她竟有些喜欢,只是味道不似前日,而是一种甜丝丝的气味,若有似无,沁人肺腑。 她的好奇心不觉又冒出来,走近了看,才知道是一碗桂花鲜栗羹。 当初卫玉为纪王办差,走至江南,曾经在灵隐寺内吃过一次,记忆深刻。后来虽时而回想,但毕竟是江南地方的东西,一直没有再尝过。 突然看见这个,不觉诧异,虽然不是之前的萝卜汤,但还是想尝一口,何况它香的这样诱人。 谁知这一举汤勺,竟又吃了小半碗。 第三日,更是卫玉闻所未闻的蜜佛手粥,这也算是一味药膳,佛手柑跟鳖甲水煎,只取汁同薏米、粳米,菱角肉同煮,舒肝养气,口味独特,滋阴潜阳,大有裨益。 又过了数日,她的身体已经比先前好太多了……再往后,能跟宿雪怀说话的时候,有一次她问起那日吃的第一碗东西是什么。 当时的他回答,那叫做顺气萝卜汤。 卫玉便仿佛不经意地问怎么不见还做,难道是那个厨子不在了。 她记得当时宿雪怀用一种有点奇异的眼神看着她,问道:“是不是想吃?” 卫玉以为他在笑自己,便道:“我知道我的口味一般,有什么可笑的。” 他低了头,唇角微微上扬:“不是,我只是……”后面低低的一句,她没听见。 一直以来,卫玉以为是宿雪怀不知哪里找了个高明的厨子。 直到李星渊跟她揭破,那碗萝卜汤是宿雪怀亲手做的,乃至于后来她喜欢的那些菜,都是他亲手所做。 这件事鲜为人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卫玉。 李星渊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纪王的耳目无所不在,包括宿雪怀的将军府。 甚至其中有些耳目,还是卫玉亲手安排的。 卫玉在知道真相后,觉着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怪不得在后来,宿雪怀再度奉旨出征后,那个高明的“厨子”也不见了。 问起来,就说是跟着将军一起出城了。 她居然轻信。 今时今日,那味道萦绕于心。 那人也就在自己眼前。 卫玉百般感慨,抬眸,无意中发现少年匆忙地将视线避开。 她望着宿九曜闪烁的长睫,意识到他方才正盯着自己。 卫玉盯着他的脸细看,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除了因为年纪太小而显得有些许清稚外,无可挑剔。 纪王李星渊一向以美姿容著称,纪王府出入的也绝不乏美人儿,男男女女都是。 但面前的少年显然是出类拔萃者。 正因为过于美貌,让卫玉觉着恍惚。 她想起自己跟同僚戏称的那句“我不喜欢相貌丑陋的男子”。 卫玉确实是不喜欢。 不过对于宿雪怀,她并非是单纯的不喜,而是下意识的不敢。 饕餮本就是狰狞奇异的兽形,把饕餮纹在脸上,那更是惊世骇俗之举,其可怖简直无以言语。 自古有兰陵王因相貌过于秀美而戴着面具上阵,这倒也罢了。但是能在自己脸上刺青,得经历怎样的痛苦折磨,下怎样决断的狠心,卫玉简直不敢想象。 起初卫玉、包括京城许多好奇无聊之人曾经猜测过,为什么宿雪怀会如此。 有人甚至猜他原先脸上有什么疤痕、或者囚犯刺配的刺青,为了遮掩,才故意把脸刺坏了。 但更多的猜测,是认定了宿雪怀原本就是个相貌奇丑之人,故而才如此“锦上添花”。 唯独没想过他原本是个绝色的。 此时此刻,卫玉盯着面前这张更胜潘安宋玉的脸,一阵阵的倒吸冷气。 ……原主儿若本来是这样出色的相貌,弄成那样,说一句暴殄天物胡作非为都不为过。 她浮想联翩,心里一阵阵地发抽,不由地叹了口气。 宿九曜问道:“怎么,是不合口味?” 明俪也吃惊地看着卫玉:“不会吧?我觉着这几样菜虽不是鱼翅燕窝那样名贵,却是千金不换,比那宫中御厨也不差,难道卫巡检觉着还有不足之处?” 卫玉打了个幌子:“正是这样,我担心离了这里,便再吃不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明俪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说么,卫巡检聪明过人,见多识广的,当然也不会是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人呢。” 宿九曜的唇抿了抿。 不防飞廉在旁边眼尖看见了宿九曜那上扬的唇角,小孩儿眼珠转动,即刻插嘴说:“这有什么难的,卫巡检留下来就是了。天天可以吃到好的。” 卫玉一怔,忽然发现宿九曜正凝视着她。 她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但那种依稀熟悉的眼神,却让她脸颊泛热。 卫玉咳嗽了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今日就该走了。” 明俪看看卫玉,又看看少年,笑道:“我还想留卫巡检多呆几日,尽尽地主之谊呢,何况您的伞还在我那里。” 卫玉顺势站起身来说:“正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跟明掌柜一起走吧。” 宿九曜的脸色一变,仿佛失落。明俪也没想到卫玉这样痛快,嘴巴半张,但她反应最快,便笑道:“也好,我是赶车来的,正好载卫巡检过去。眼见要入冬了,也要提防雨雪,顺势带了伞最好。” 飞廉惊愕道:“这就要走了?” 卫玉不敢看宿九曜的脸色,笑道:“本就是萍水相逢,如今我也该’事了拂衣去’了。” 明俪只听懂了前半句,后一句却恍惚。 正此刻,里间的白石道人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好大的口气,你是在自夸么?” 卫玉转身道:“前辈误会了,我其实是要取这《侠客行》的前四句,来赞宿九爷。” 老道士哈哈笑了两声,说:“哦,这倒不差。你也算是个有意思的人了。” 李白的《侠客行》,前四句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不管是宿雪怀还是宿九曜,都当得起。 明掌柜赶着车,载着卫玉回客栈。 卫玉其实并没想取回伞,只是找个借口离开纯阳观而已。 明俪轻车熟路,一边回头说道:“卫巡检是京内来的人,自然看不上我们这小地方,有道是’小庙容不下大佛’,早早离开了倒是好的。” 卫玉道:“这倒不是,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妙,我倒是想多留……” 明俪见她没说下去,笑问:“那怎么非要走呢?” 卫玉垂眸:“一言难尽。” 明俪眉峰一蹙,本要打听,转念一想,何必多事呢,有的人有些事是自己惹不起的。 “也好,送了卫巡检回去,我也要收拾收拾去吃喜酒了,”明俪说道:“今儿半个长怀县有头脸的人都去了徐家。本还想卫巡检也去凑个热闹呢。” 这一句又戳中卫玉心头,她不由问道:“徐家?徐家……莫非是做丝绸生意的?” “正是,卫巡检也知道?” 卫玉坐直了些,问:“跟徐家联姻的那家是、茶叶行的?” “对,茶行的吴掌柜。”明俪听出卫玉的声音有一点不对:“怎么了?” 卫玉深深吸气,脸色凝重。 先前明俪跟白石道人说起此事,老道士说什么“三娘煞日”“血光之灾”,那时候她只觉着不妥。 现在才知症结所在。 徐吴两家联姻,她是从刑部案宗上看到的。 而跟这门亲事一同出现在案宗上的,是让人记忆深刻的几个字:徐家十六口灭门案。 ------------ 19 黄雀卷 徐家乃长怀县数一数二的富户,相比较而言,吴家便要差些,尤其是吴家夫人三年前病故,近来吴老爷也得了病,情形不太好,便想尽快将两家的亲事办了,见女儿有了归宿也可了了心愿。 就在成亲当天晚上,徐家满门十三口,外加吴家的新娘,嬷嬷跟陪嫁丫头,一共十六人,尽数横死。 这是轰动一时的大案,长怀县虽无仵作,豫州府却尽快派了仵作前来,经过查验,徐家横死的这些人里,有中毒而死的,也有死于刀伤的,家中钱财却并未丢失。 事发后,有传言是徐老爷得罪了江湖上的狠人,也有说是牛头山的匪贼所为……案子始终不曾侦破。 卫玉同明俪出了门,宿九曜却并未相送。 离开的时候,几个孩子倒是簇拥到门口,跟卫玉依依惜别,很是不舍。 虽然才认识,但孩童们仿佛喜欢上了这个谈吐温柔的“哥哥”,尤其是那没起名字的小婴孩,挣扎着要跟她一起。 宿九曜坐在屋檐下,大毛等孩子们围绕在他身旁,嬉戏玩乐,问东问西。 唯独飞廉看出他有心事,便过来哄着几个孩子过去睡午觉。 孩童们十分听话,手拉着手回屋去了,飞廉蹭到宿九曜身边,问道:“九哥哥,你不开心?” 宿九曜摇摇头,飞廉想了想,说道:“是因为卫巡检走了呢,还是因为野狼关发生的事?” 少年的脸色愈发沉郁了些,飞廉叹了口气:“或者都有。” 宿九曜这才一笑,道:“少胡说。” 飞廉抱住他的手臂,说:“我也管不到别的,九哥哥,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回军里了吧。”语气里透出一丝恳求。 宿九曜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飞廉看着他脸上手上的伤,眼眶发红,小声说道:“这一次多凶险?在外头跟西狄人打,回来了又被他们刁难,要不是正好卫巡检经过咱们这里,我、我们可怎么办呀。” 宿九曜听着小孩儿的哭腔,心里却又想起了之前秦侯长所留的那些话。 他是回来了,但是斥候营里那么多没回来的兄弟叔伯呢,他们的家人又将如何。 这次胡翔虽然罪有应得,但他仍是不晓得黄士铎会怎么料理后续,但以他的经验而言,对于阵亡的那些将士们,就算正了名,后续抚恤,却也是聊胜于无。 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那些孤儿寡母,将怎么生存。 咬紧牙关,他看看自己的双手,望着上面一道道血痕,他不怕疼,不怕死,但这世间有很多的事情,不是仅仅靠一腔孤勇就能够迎难而解妥善料理的。 这个道理,他很小就明白了。 忽然想起先前自己在做菜的时候,那个人跟他说的那些话。 望着卫玉那双明亮的眼睛,宿九曜总有种她会把他看的透透的感觉,也许是一种错觉。 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类的两路人,他不该去多管闲事。 就如同在野狼关,听说她天不亮就离开后,他忽然极其的不安,心惊肉跳,无法自抑,这才不顾身上的伤,抄近路赶了上去,正好看到安县丞无头苍蝇般赶车往回狂奔,他悄无声息地跃入马车内,由此及时地救了两人一命。 其实卫玉心里也清楚,当时那领头的蒙面人之所以退却,不是因为她诈称的牛头山的匪贼埋伏,而是忌惮马车中的宿九曜,那股杀气,令人震慑。 身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飞廉回头,却见老道士姜白石抖了抖破烂的袍子,吩咐道:“小飞廉,你趁着天儿还早,拿着我的酒葫芦,去徐家讨一葫芦酒,他们家既然办喜事,应该不至于吝啬。” 飞廉跳起来嚷:“我不去。再说,你之前说他们家有血光之灾,这会儿倒叫我去讨酒,好意思么。” 老道士竟无情地说道:“正是因为这个才叫你去,他们家的人要都死光了,那酒也就白瞎了,不如……” 飞廉捂着耳朵叫:“我不听,我也不去,要讨你自己去,我的脸皮可没有那么厚。” 老道士笑道:“我教教你,你难道单单去讨酒?你趁机也去讨几个喜馒头果子之类的回来,那些小家伙们还能多吃两顿。” 飞廉努努嘴,见宿九曜没出声,他就赶紧悄悄溜走了。 老道士啧了声道:“真是不如小时候乖了,我竟指使不动了。”他转向宿九曜道:“小子,你倒是说说他,让他对我恭敬些。” 宿九曜淡淡道:“你若没有个叫人尊敬的样子,就别要些花哨的。” 老道士叉腰走到他跟前说道:“都是你教坏了的!我真是白白养了你!人家都是女生外向,我看你更厉害。”他见宿九曜毫无反应,眼珠一转又道:“在外头见了个外人,就一门心思给人家做菜,对我反而不冷不热不理不睬,哼!” 飞廉在拐角处偷听,闻言忙探头道:“那是九哥哥的救命恩人来的,不是外人。” 姜白石对他说道:“就算是救命恩人,顶多承他的情日后图报就是了,从没见他对人这样上心,那明丫头先前出多少银子叫他做几道菜他都不肯,怎么巴巴地就给那卫巡检做,这姓卫的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 飞廉其实也疑惑,但却仍是为宿九曜说话:“救命的情分最大,还要什么更了不得的。” 老道士嗤嗤地笑说:“你小人家不懂,那人要真是个女子倒也罢了,既然是个臭男人,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他想了想,又看着宿九曜问:“还是说……是你的什么亲戚?” 这次,少年的唇牵了牵,道:“你既然能掐会算,又何必问人。” 老道士一怔,继而笑道:“别说,我还真算过了。” 宿九曜转头看他,有些诧异。 老道士说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理,你放心,这次就算姓卫的没到,你也死不了……只是多受些磨难而已,你日后且还有一场盛极荣华可享,离死远着呢。” 宿九曜淡然不语。飞廉却眼前一亮,闪身出来问道:“当真?什么荣华?” 老道士呵了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虎踞龙盘,雄图万里。” 飞廉别的不信,唯独老道士的卜算之术不可轻视,他忙又追问:“真的吗?这是……什么意思,是九哥哥能当大官儿?” 老道士肩头却又一沉,叹气:“福兮祸之所倚,只恐怕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飞廉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皱着眉问:“什么?” 老道士却不回答,伸手舒了个懒腰说道:“不过也说不定,其中会有变数,但那是后话,眼前最要紧的就是你赶紧去徐家给我弄一壶酒,我若心情好了,再给你细算算。” 飞廉本是十万个不想给他跑腿,但给他这一番说辞唬住,竟是不肯再行逆反,便嘟着嘴进内取了酒葫芦,对宿九曜道:“九哥哥,我……去一趟,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 宿九曜摇头,老道士却砸着嘴说:“徐家厨子所做的‘黄雀卷’最出名,那徐老头一顿饭要吃几十只黄雀,我一直想尝尝是什么味儿,买也买不到,让这小子做他又不肯,你这次去,顺便跟徐家讨几只回来我试试咸淡。” 飞廉皱眉道:“我知道这黄雀卷要取黄雀的胸脯肉来炸,只为徐掌柜吃这个,把方圆几十里的黄雀都吃的光光了,切要用高价来买其他地方的,何况杀那些小雀儿,拔毛捣碎的……光听听就够了,你还想吃呢,果然是一点儿道心都没有了。” 老道士斥了声,飞廉怕他不肯再给自己算卦了,只得先去。 等飞廉前脚离开,宿九曜说道:“你想喝酒,何必拿我做由头唬人。” 老道士似笑非笑道:“你觉着我是在瞎说?” 宿九曜道:“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老道士哼了声,往旁边走开两步,见狸猫蹲在跟前,下意识伸手要去摸,忽然看到手背上三道血痕,便讪讪地打住。 猫爷走到宿九曜身边,蹭了蹭,少年会意,起身欲走。 老道士却又说:“对了,我且算到还有一个人有血光之灾,你可知道是谁?” 少年本想问他,又明白老道士凡事总不肯全说破,问也未必回答,反叫他得意,何况其他人如何也跟自己无关。 老道士见他不为所动,只得抛出杀手锏:“你只管不信,等那姓卫的出了事……” 宿九曜脚下一顿,猛然回头道:“你说谁?” 老道士哼道:“我方才扫过一眼,他的印堂发黑,眸中有赤,这两日只怕会遭横祸,你要不信……” 宿九曜直直地望着他,半晌慢慢地说道:“你不要又跟我扯谎唬人。” 白石道人仰头道:“我干什么为这个骗你,不过这个人着实有点怪,他的面相……”他揉着下颌,喃喃道:“男生女相?女生男相?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个……”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经不见了宿九曜的身影,连猫爷也一并消失无踪。 ------------ 20 蒸红膏蟹 酒楼的小伙计旺来看到掌柜跟卫玉一同回来,不知什么缘故。 明俪不由分说,骂道:“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夯货!以后可都给我把眼睛放亮些,这次是卫巡检不跟你们计较,若真得罪了他,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旺来跟伙计们面面相觑,他们之中也没有人怎样卫玉,倒是掌柜的对这位卫巡检很出言不逊过,如今却装的无事人一般。 卫玉道:“不知者不怪罪,明掌柜这样说反倒让我不自在了。” 明俪请卫玉到临窗的桌前坐了,笑道:“卫巡检便是这样平易近人,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怎不叫人又喜又敬。”说着又吩咐旺来:“好生照看卫巡检,把我们那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沏一碗。我去换身衣裳便来。” 明掌柜去后,旺来急忙沏了茶送来。留神端量卫玉的形容举止,真是从未见过的人物,也觉十分喜欢。 酒楼的消息最为灵通,这时侯旺来等已经知道了野狼关那边的大概,晓得多亏了卫玉才让宿九曜脱罪,看到她的眼神便又多了几分敬仰,只是虽有心想多问几句,又不敢贸然开口打扰。 卫玉略坐片刻,耳畔听食客们聊些近日的新闻等等,正自琢磨,明俪已经换了身鲜亮衣裳从内出来。 明掌柜本就生得美貌,一番描眉涂脂,越发艳光四射。 她妖妖娆娆地走到卫玉跟前,道:“有道是马靠鞍装人靠衣装,我们这等平头百姓自然要格外收拾一番才像样,但如卫巡检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物,不打扮也自有风度,徐掌柜若是知道您能大驾光临,怕不跑着出来迎接。” 卫玉比了个手势:“还请先不要张扬,就只当我是明掌柜亲戚,跟着去凑热闹的如何?” 明俪喜道:“我有卫巡检这样的亲戚,也是祖坟冒青烟,求之不得。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原来卫玉因想起了徐家灭门,哪里肯就甩手离开。 既然遇上了,总要探个究竟,故而跟明俪说要去徐家见识见识。 明俪一个女子能开酒楼,自然是七窍玲珑,见卫玉忽然要去徐家,便猜有事。 两人出门往徐家而行,明俪指了指前方,说:“卫巡检可听见鼓乐声了?这儿距离徐家很近,顶多半刻钟便到,倒是不用驾车,何况今儿他们家门口车马必定多,我们也挤不进去,走路反而便宜些。” 卫玉道:“明掌柜心细,多亏有您在。” “您偏是会称赞人,我这算得了什么?”明俪笑吟吟道:“我却是喜欢卫巡检的性子,看您跟我们这小地方似乎有缘,若公务不忙,真可多住几日。” 卫玉呵地一笑。 明俪又道:“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想着……那小九曜对卫巡检格外不同,您若留下,恐怕我可以沾您的光儿,多吃点儿好的呢。” 卫玉扬了扬眉,心底掠过先前自纯阳宫告辞之时,少年依稀沉郁的脸色。 她不愿回想,便转开话题:“这徐家跟吴家的亲事,是怎么成的?” 明俪道:“这个您算是问对人了,这两家的亲事说来还有个故事,其实这茶行吴掌柜的女孩儿,并不是亲生的。” 徐家徐掌柜跟吴家吴掌柜,年青的时候家境都也一般,交情却不错,两人曾一同去南边做买卖。 后来赚了许多银子衣锦还乡,这才陆续发达了起来。 那时候吴掌柜虽然娶亲,但妻子一直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在那次回来后,却带了个大概五六岁的女孩儿,说是路上收留的孤儿。 这件事,县内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 明俪说道:“这三年前吴家的娘子因病下世,近来吴掌柜的身体也不好,所以才想把女儿嫁到徐家,算是在蹬腿之前给她一个归宿,倒也是有情有义了。” 卫玉只点点头,不置可否。 此时过闹市街,两侧临街二层小楼,有铺户,也有住家。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一户的窗户底下,那人家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秋菊,不知怎地,忽然倒栽下来,不偏不倚竟冲着卫玉的头顶坠落。 眼见那一盆菊花要砸到卫玉头上,明掌柜眼疾手快,猛地把卫玉往旁边一拉,又一个旋身抬腿踢了过去。 啪地声响,花盆被踹飞出去,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卫玉住脚,抬头看向楼上。 明俪惊魂稳定,竖着眼睛骂道:“他娘的!是谁这么不长眼,光天化日是想杀人害命么?” 楼上的人听见动静,探头看过来,却满脸的疑惑,问道:“怎么了?” 明俪指着那花盆道:“少装糊涂,是谁把这个东西推下来的?” 那人已经认出是明俪,忙说道:“原来是明掌柜,这、方才没有人在这里……又说什么推下去?”看明白地上的花盆,慌忙又解释:“明掌柜息怒,想必是花盆放的不妥当,被风吹下去的。” “放屁,哪里来的风?”明俪愤愤然,又看卫玉。 卫玉打量楼上情形,又扫了眼那摔碎的花盆,若有所思:“大概是巧合,不必计较。” 明俪瞪大双眼,见周围许多人都盯着看,便退一步又指了指楼上那人道:“这次算你走运,以后且仔细!” 卫玉想到明俪方才那一脚干净利落,眼中含笑道:“明掌柜原来会武功的么?好出色的身手。” “不算什么,”明俪嗤了声,说道:“不过是些三脚猫的粗浅功夫,上不了台面。” “太过自谦,可知这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如明掌柜这样文武双全的美貌女子,放眼天下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明俪心里对她其实是有些提防的,可听了这句,仍是忍不住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这可不敢当,卫巡检莫要折煞我了。” 此刻徐家已经在望,果然如明俪所说,车马把半条街都塞住了。毕竟是长怀县首富,来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迟来的马车都不得进入,宾客纷纷下车步行。 明俪心情极佳,眉眼生风:“瞧,我说什么来着。今日只怕是半个县城有头脸的人物都到了。” 徐府后厨。 几个竹笼排在墙根儿,笼子里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时不时翅膀挣扎,扑棱棱地响。 那是一笼子的黄雀。 县内几乎人人皆知,徐老爷最爱吃黄雀卷。 把黄雀拔毛去除内脏,肉剁碎,加葱花,盐,香油等调料,用面皮包裹卷成长条卷,下油锅炸到酥脆金黄。 今日既然是公子大喜,宾客们也有口福了,什么山珍海味,参鲍翅肚,应有尽有。 明俪因在纯阳宫耽误,已经是来的迟了,同卫玉进门之时,丫鬟们正在上的是一道蒸红膏蟹。 将极肥极大的雌蟹拆开,取出蟹黄,以花生油拌好,重新安顿入蟹壳内。 蟹身蟹爪处理干净摆盘,加葱姜等,入蒸笼大火蒸熟,在用姜醋等淋之,卖相红红的极诱人,味道浓郁而鲜美。 诸位客人见状,无不垂涎欲滴,纷纷称赞,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 明俪却不为所动,甚至对卫玉道:“这若是小九曜经手,必定好吃百倍。” 卫玉看着那红蟹,又看周围宾主尽欢的繁盛之状,这徐家今日大喜,就如同这蒸红膏蟹一样煊赫,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到明日,偌大宅邸变成死宅,就如同这红膏蟹被拆杀殆尽一般。 卫玉问:“对了,这里可有一种……叫‘黄雀卷’的?” 明俪眨了眨眼,略略诧异:“您也知道?我只听说徐掌柜最爱吃这个,至于今儿有没有,却不晓得。” 卫玉记得徐家灭门案的详细。 案发时在夜晚,而在事发后,豫州府的仵作仔细查验,却是从桌上的一道叫黄雀卷的菜中,验出了□□。 这么看来,中午的这些饭食应该无碍。 明掌柜因见卫玉特意询问,便拦了个丫鬟问她,那丫头说道:“确实是有,不过都在厨房内还没有杀,要到晚上才料理了炸呢。” 明俪才要叫丫鬟去,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怎么是他。” 那人身形高大,虽身着便服,可明俪仍一眼认出,正是县衙的武都头武万里。 明俪伸着脖子打量,自言自语道:“稀罕,他可从来不喜欢这种场合,今日是怎么了。” 武万里并没有看见她们,脚步奇快,闪开几个宾客,竟是大步向着徐府的内宅去了。 明俪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喃喃道:“他这是去哪儿,难不成也学人去闹新娘子了?怪了……他平日跟徐家可没什么交际。” 想武万里只着便服,显然也并非公务,明俪正要赶上去看看,却给徐家的人拦住寒暄,问她为何迟到等。 明俪短短地说了两句话,待要介绍卫玉,一回头才发现卫玉也不见了。 卫玉在看到武万里的时候,便也悄悄地跟上了。 今日徐家办喜事,府内来往的宾客太多,进出内宅的亲眷也不少,一路竟没有人拦阻。 过了两重门,卫玉隐约听到前方有说话声。 一男一女,仿佛正是武都头跟谁。 卫玉正要靠过去看个究竟,手却被人从后一把拉住。 ------------ 21 比翼连理 卫玉回头,却见拉住自己的是飞廉,小孩儿惊喜交加地仰头看着她:“卫巡检,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飞廉被老道士差遣,跑到徐家来讨酒,飞廉怕徐家的人不肯给,在门口逡巡了会儿,见今日徐家的客人多,没人留意自己,竟给他趁机混了进来。 正要往后厨去,只是他毕竟不知路径,转来转去,无意中却瞧见了卫玉。 卫玉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飞廉便把老道士要喝酒的事告诉了,悄悄道:“我心想他们厨下一定备了好些东西,我偷偷过去弄点儿倒好。” 卫玉惦记着武万里那边儿的情形,只是他们两个在这里说了几句,那边儿已然悄无声息,卫玉凝神听了会儿,只得先收住,回头对飞廉道:“你要去厨房,这有什么难的。” 她左右看了看,便领着飞廉往西南方向去,走不多时,就见几个丫鬟手中捧着托盘,正往前走,盘中香气扑鼻,都是新鲜炒出的菜。 飞廉笑道:“卫巡检,你怎么知道他们厨房往这里走?” 卫玉道:“我当然是闻到了香味儿了。” 飞廉叫道:“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我的鼻子也算是灵的了,都不如你这样厉害。” 卫玉这才笑说:“那不是成了狗鼻子了?我是哄你的,先前我就留意到丫鬟们从这儿端菜,自然知道。” 飞廉闻言,便又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徐家做什么?难道是来吃席?你跟徐家人认得?” 卫玉嘘了声,小声回答:“别吵嚷,我当然不认得他们家,只是央求了明掌柜带我来见识见识罢了。” 飞廉嘻嘻笑说:“难道你在纯阳观里没吃饱,也过来找吃的呢?”他说笑了这句,又正色道:“其实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九哥哥就是了,他做的可比这里的好吃的多呢。是不是?” 卫玉看他满脸期盼,便道:“那是自然。” 飞廉见她同意,十分喜欢,便多嘴道:“之前你走了后,九哥哥像是不太高兴……” 卫玉的唇动了动,却不愿意继续说这个话题,于是道:“这菜香味儿越发浓了,我看前方就是厨房。” 飞廉便也跟着掀动鼻子去闻,点头附和:“我也闻到了,好香,像是在炸什么吃,难道就是黄雀卷儿?” 卫玉道:“他家丫鬟说黄雀卷儿晚上才有。你想吃?” “不是我,是老道士说要尝尝呢。” 前方果然正是后厨,哗啦啦,果真是油炸的声音,又有一个大嗓门叫道:“小心些,这道’比翼连理’,一鱼两味,好吃自是不用说,但最要紧的就是意头,鱼头鱼尾一定要炸的完整,不然摆盘不好看,东家怕不喜欢,也给人笑话。” 所谓“比翼连理”,是用鲜活鲤鱼做成,鲤鱼从中切开,去除鱼骨刺,鱼头鱼尾入油炸,鱼肉切成细丝,一份做咸鲜口,一份做酸甜口,铺在炸成的鱼身上。名字自然是从《长恨歌》里那句流传千古的名句而来,婚宴必备。 只听另一人道:“这是当然,王头放心,这道压轴菜也不知做过多少次,绝不会有错儿。” 卫玉闻到一股油香扑鼻,走到厨房门口向内看去,见里头有七八个人,有摘菜的,有端盘的,有在灶旁忙碌的,她逐一扫过,并不见有什么可疑。 正一个丫鬟过来查看,猛然看到卫玉,不免慑于她的容貌气质,自以为是宾客,便笑道:“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卫玉看了看飞廉,说道:“有劳姐姐,有什么好酒请拿一壶。” 那丫鬟听她这般谈吐,更是心喜,整个人晕陶陶的,也不问她为什么要酒,忙忙地就去取了一壶奉上。 飞廉倒也聪明,急忙接了过来。 丫鬟以为飞廉是卫玉的小厮,也无二话。 后厨的众人见状,自然也不做声,卫玉负着手,假装打量才做好的“比翼连理”,忽然听到墙角刷拉拉响声,留神一看,才知道是笼子里的黄雀,足有数百只,樊笼中的鸟雀瞪着乌黑的眼睛,从笼子缝隙中看出来,甚是可怜。 卫玉屏息,回头见那丫鬟正催促人来取菜,并没离开,她便走回来,道:“徐老爷好大的手笔,今日来的宾客,应该是过百了吧。” 丫鬟笑回道:“只请些跟府里来往密切的,在县内县外有些身份的,一共二十三桌,也是近二百人了。” 卫玉说笑般道:“徐老爷脸面大人情广,想必人人都愿意来沾这个喜气,只是那些来不了的,怕不心里恨怨。” 丫鬟很愿意跟她说话,当即道:“您可说对了,有人捞不着来,当然心里不爽快了。不过也是没法子,要都请,轮半个月只怕还请不完呢。” 卫玉点头说:“所谓树大招风。得亏徐老爷能耐,来的客人虽多,却安排的井井有条,菜肴也都如此出色,竟是一点儿不好都挑不出。我要是徐老爷的对头,恐要被这般排场气坏了。” 丫鬟笑道:“要说我们老爷的对头,县内倒是没有人敢,只除了……” 卫玉不急,只望着她,丫鬟本不敢说这话,可被她的目光注视,竟身不由己地说道:“是隔壁县里有个人,当初跟老爷一同做买卖的,曾经来闹过几次,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因此还闹到了衙门里,但他去年在牛头山被……” 说到这里,外间有人叫道:“翠玲姐姐,太太找你呢!” 叫翠玲的丫头一下子回过神来,答应了声,忙着要走,卫玉拦住她:“姐姐,那个人叫什么?” 翠玲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姓周,都叫他周老六。” 卫玉凝视着丫鬟匆匆离开的身影,正在思忖,只听得身后有人叫道:“你干什么?!” 呼啦啦!叽喳喳……乱纷纷地一阵轰响,夹杂着惊呼声。 卫玉猛转身,却见原本放在墙角的竹笼子被打开,里头关着的黄雀们一涌而出,扑啦啦地四处乱飞,纷纷地冲出了门去。 屋内屋外,众人目瞪口呆,一个厨子指着飞廉,叫道:“是这小子干的!他放跑了黄雀!” 外间一个仆人冲进来,把笼子掀开看,里头只有乱糟糟地黄雀毛儿,一时气的大叫:“臭小子,你干的好事!” 也有叫道:“把他抓起来,交给老爷处置!” 飞廉手里抱着酒葫芦,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有些许慌张,却抿着嘴不言语。 卫玉吃惊的不是飞廉放跑了黄雀,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局面。 本来她记得毒死徐府之人的菜肴正是黄雀卷儿,所以并没很着急,只先看看徐府的情形。 可如今黄雀没有了的话……那行凶的人会选择如何动手? 由此会不会引发无法揣测的变数? 不过卫玉来不及想别的,眼见徐府的人把飞廉围住,她担心飞廉吃亏,便忙走过去道:“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 一个恼怒的厨子正欲给飞廉一巴掌,被卫玉拦住,便吼道:“他放跑了黄雀,我们怎么跟东家交差?” 卫玉反而一笑,道:“这孩子是我带来的,有什么跟我说就是了。徐老爷那边儿,也有我去交代,绝不会连累各位。” 众人闻言,拳头不由放下,卫玉又看向徐府的仆人道:“我正要见见徐老爷,劳烦带路就是了。” 徐掌柜正在前头招待宾客,忽然听说自己的黄雀被放跑了,心中十分恼怒。 来到后厅,卫玉早已经等候在厅内,两人彼此照面,徐掌柜心中疑惑:“你是?” 卫玉将他上下一打量,一拱手:“徐老爷没见过我,不过……应该没有忘记‘周老六’吧。” 徐超本来还面带笑容,听了这句,脸色顿时冷峻:“什么?你……你是周家人?” 卫玉微笑道:“既然徐老爷还记得,那就该知道我是为何选在今日前来了?” 徐掌柜的眼中闪过一点冷意,先回头看看身后无人,才冷哼道:“周老六已经死了一年了,你又想干什么?” 卫玉得了这句,望着他脸色变化,缓缓道:“我正想问问徐老爷,他是怎么死的。” 徐超的眼眉一抖,过了会儿才道:“笑话,官府都已经论定了,你来问我?我看你是来无端寻衅的!” 卫玉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周老六,这名字还是新从丫鬟口中得知,她见那丫鬟语气有异,便猜测事有蹊跷。 徐府被灭门,这自然是出自极大的仇恨,所以卫玉有意想找出是谁跟徐府有如此深仇大恨,她冒用周老六的名号,当然是向看徐掌柜的反应,诈出两人之间到底有何过节,果然先得了周老六身亡的消息。 见徐掌柜眼神不对,卫玉淡淡又道:“我有两句话送给徐老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前院的鼓乐声、客人说笑的声响隐隐传了过来。 徐掌柜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他靠近一步,恶狠狠地盯着卫玉道:“小毛崽子,你是想要挟我?还是来自找死的?” 卫玉挑眉:“这里又不是牛头山,我怎么找死?还是说徐爷要亲自动手?” 徐掌柜一震:“你……”他瞪着卫玉,眼中的惊骇一闪而过,竟说不下去。 门外一阵奇异响动,仿佛有一片阴云的影子在门口盘旋而过。 细看,却是一群黄雀。 卫玉眯了眯眼睛,望着那一群自囚牢中脱困的雀儿,它们似乎是在庆贺新生,又仿佛是有无限怨愤,流连不去。 她看着蹁跹的雀影,微觉恍惚。 当初卫玉受宿雪怀照护调养,她很不解,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立刻回答,到开口的时候,却是一句更令她迷惑的话。 “你……都不记得了。”他说。 卫玉再世为人,回想这句,仍不解其意,此刻望着鸟雀自在翱翔,忽然有所感。 就在卫玉出神的时候,徐超一摆手,门外几个家丁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 22 糖蒸酥酪 ------------ 23 天下第一鲜 ------------ 24 醉脊髓 ------------ 25 猫耳朵和野鸡汤 ------------ 26 粟米粥和腌香椿 ------------ 27 鹿角酒 ------------ 28 紫苏熟水 ------------ 29 猴儿酿 ------------ 30 丁香雪梨 ------------ 31 姜丝汤面 ------------ 32 快活林 ------------ 33 山芋拔刀 ------------ 34 醋芹 ------------ 35 鸡刺子 ------------ 36 人参汤 ------------ 37 水晶葡萄 ------------ 38 御膳满桌 ------------ 39 秋水芙蓉 ------------ 40 第 40 章 ------------ 41 二更君 ------------ 42 第 42 章 ------------ 43 二更君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二更君 ------------ 49 第 49 章 ------------ 50 二更君 ------------ 51 第 51 章 ------------ 52 二更君 ------------ 53 第 53 章 ------------ 54 二更君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二更君 ------------ 59 第 59 章 ------------ 60 二更君 ------------ 61 第 61 章 ------------ 62 二更君 ------------ 63 第 63 章 ------------ 64 二更君 ------------ 65 第 65 章 ------------ 66 二更君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二更君 ------------ 72 第 72 章 ------------ 73 二更君 ------------ 74 第 74 章 ------------ 75 二更君 ------------ 76 第 76 章 ------------ 77 二更君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二更君 ------------ 81 第 81 章 ------------ 82 二更君 ------------ 83 第 83 章 ------------ 84 二更君 ------------ 85 第 85 章 ------------ 86 二更君 ------------ 87 第 87 章 ------------ 88 二更君 ------------ 89 第 89 章 ------------ 90 第 90 章 ------------ 91 二更君 ------------ 92 第 92 章 ------------ 93 第 93 章 ------------ 94 第 94 章 ------------ 95 第 95 章 ------------ 96 二更君 ------------ 97 第 97 章 ------------ 98 第 98 章 ------------ 99 第 99 章 ------------ 100 第 100 章 ------------ 101 第 101 章 ------------ 102 第 102 章 ------------ 103 第 103 章 ------------ 104 完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