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大归 傍晚后,薄暮冥冥,片刻落夜之后,后花园万籁寂静,偶尔闻得几声虫鸣。才至亥时,夜雨悄无声息的下起来,须臾,雨声夹杂着雷声,闪电撕裂了云层。雨势逐渐大起来,直至天明时初歇,高大树木遮掩下屋檐的积水不连段的滴落在地下花丛,丛中花草都仿佛被雨水滋润,半含着雨露,整个院子仿佛氤氲着清新可爱。 宣府历来不怎么下雨,昨夜一场倾盆之雨,映衬着院子里满架的蔷薇,如烟的绿柳,仿佛从凛冽的北国到了烟波江南。 两个着鸭蛋青对襟褙子的丫鬟,在门口脱下木屐,再推门入内,小心翼翼地踏在地上铺着藏蓝色饰缠枝花卉的绒毯,绕过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满堂的富丽映入眼帘。透过层层海棠色的纱幔,少女酣睡其中,头上的青丝如瀑般散落在面容上,仿佛婴孩般的宁静。 丫鬟们不忍打搅这片刻宁静,略站了一会儿,少女却自己睁开双眼,脸上却还残留着初醒时的惺忪怔愣。 少女今年十三岁,大名孟瑶蕊,家中人自来叫小名蕊娘。蕊娘端坐在床上,腰背挺的直直的,可见平日教养极严,她轻启朱唇问着侍婢:“流萤、画屏,昨夜发生何事了?虽然下雨,却听到外面有声音,只我晕晕沉沉的,只好睡下了。” 流萤和画屏对视一眼,期期艾艾道:“是大姑奶奶大归了。” 蕊娘听闻立即要从床上下来,大归就是意味着妇人被夫家遗弃,永归母家,而大堂姐大归,这实在是来的太突然了。 “快,伺候我梳洗后,去见母亲。”蕊娘急忙要下床。 却说孟家正厅内,两边放着兽纹吐着丝丝青烟,金丝楠木的几案上放着一个水晶高盘,上面放着各色葡萄,玫红色、黑色、白色、紫色,都十分饱满多汁,璀璨琳琅,煞是诱人。 只是此时无人想品尝,厅内正上房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子约莫三十的模样,高鼻薄唇,丰神俊朗,双唇紧抿成线,神色不愉。女人则秀雅绝俗,头上的倭堕髻上斜插一根碧玉棱花双合长簪,说不出的温柔可人。 坐在他们夫妻下手的则是一个青年妇人,她形容憔悴,眉宇间笼着轻愁,正踌躇不安道:“……后来以我无所出要和离,六郎万般不舍,但应家早已不待见我,侄女也并非是那等死缠烂打之人,遂拿着和离书回来了。” 中年男子是如今孟家家主孟珏,孟珏之父原籍襄阳,少时孤贫,但博览群书,手不释卷。后来冒籍在颍川参加武举中了武生,是非常有名的抗倭名将,累进官都督同知、左军府都督、太子太保,人称孟太保。他父亲共有两子一女,长子就是其兄孟璟,官至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三年前亡故,孟珏亲自为其兄长扶灵回襄阳郡。长姐则嫁给大齐高门钱塘应家,生有六子,侄女彤娘便是亲上加亲,嫁给了长姐的小儿子六郎应淮。 原本这桩婚事是亲上加亲,外甥应淮是应家才能最为出众的郎君,而侄女彤娘也是秀外慧中,是兄长的掌上明珠。他夫妇二人成亲后,感情一直都很好,姐夫和大哥相继去世,更是互相扶持愈发亲密,中间二人有过一女夭折,但统共也不过成婚五载,居然以无子让彤娘和离归家,实在是欺人太甚。 孟珏扶额:“若让儿还在,何至于此?” 提起孟让,大家又是一滞,孟让是彤娘胞兄,也是孟珏侄儿,由于孟珏是老来子的缘故,他和孟让年纪相仿。孟让是整个孟家最精彩绝伦之人物,有旷世之才,越世负俗,不循常检,为皇长子幕下第一人,一直为皇长子封太子奔走,只可惜去岁过世。 孟珏年少时去长姐家作耍,那时父亲亡故,应家对孟家就没有那么热络了,长姐嘱咐他们让他们少过去受气。 现下看来果然如此,大哥去世,侄儿孟让也没了,他这个叔叔虽然十八岁考取武状元,随父兄四处征战,二十四岁就因为战功升任云南副总兵,但御下不足因事去职,又常年和文官关系非常处的非常差,只以游击的身份听候调遣。 到这几年因为要打鞑靼,他带家眷驻扎宣府,平日有妻子出谋划策,弥补他的不足之处,故而才以战功升为正三品参将。 可一个参将,应家如何会忌惮?尤其是应家近来投靠了南卫军提督,忠勇侯江家,忠勇侯正是大皇子妃的父亲。 孟珏因为是孟家小儿子,素来性情骄纵,虽然打仗是一把好手,镔铁刀重一百二十多斤,马上轮转如飞,人称“孟大刀”,因此,想起侄女的遭遇,正欲破口大骂时,一双柔夷轻握住他的手,他瞬间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自古柔能克刚,韩氏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女子,连彤娘也很少见到婶娘发火,倒是叔叔常常是头发丝儿都带着火星,这二人,一个人像潺潺溪流,温柔恬静,另一个似铁砂锅里的板栗,性情如火。 “彤娘,既然应家和你和离,应家是不是已经有下家了?我们虽然不能恶意揣测别人,但也要知晓一二。”韩氏问起。 孟彤娘掌家几年,也并非是真的浑然不觉:“据说是宁国公主出嫁几年丧夫,她是陛下爱女,极其受宠,京中才子要科举中试,哪个不要行卷,她那里便是一条青云直上的路。说起来,还是哥哥让六郎去宁国公主府上行卷的,哪里知晓……” 韩氏听了也微微叹气:“真是造化弄人,我看应家也肯定是愿意接这门亲事,本朝驸马都尉皆可参政,甚至禁军多由驸马担任。” 真是一语中的。 这个驸马绝对要自己人,应家想有从龙之功,若是掌握禁军,为大皇子打开方便之门,日后应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而宁国公主也能得一佳婿,毕竟应淮还十分年轻,美资仪,才学斐然。 孟彤娘又拿帕子出来抽抽噎噎的哭泣,只见一位少女蹁跹而至,她一袭鹅黄色的衫子,颈上垂挂一串明珠,脸颊微微泛红,就像露珠一般,晶莹剔透,清纯娇嫩。 彤娘出嫁时,堂妹蕊娘还只是个垂髻女童,如今却成为了这样天姿灵秀清丽脱俗的绝色佳人。这倒是正合了婶娘当初为她所取名字的由来“瑶林纷有蕊,玉海浩无律”,果然淡雅脱俗,不染纤尘之意,似瑶池仙女。 “二妹妹。”彤娘虽然伤心,但礼数周全。 蕊娘连忙道:“大姐姐不必多礼。”说罢,又向孟珏和韩氏请安:“女儿给爹娘请安。” 别看孟珏脾气暴躁骄纵,却从未对韩氏母女发火,韩氏以柔克刚,蕊娘因长相有七八分肖母,却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性情温婉雍容,和其母一样聪慧,见识不凡。因此,孟珏把她当掌上明珠看待,十分喜爱。 蕊娘还未蹲下去,他就笑道:“快来这里坐下。” 蕊娘顺势坐下,她其实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一切,但又怕大姐想不开,因此道:“大姐姐,既来之则安之,当年武攸暨最初为右卫中郎将,武则天杀攸暨之妻以配太平公主。如今你好好儿的回来了,比她可是强多了。如今便与我一起平日闲时玩乐,也很是快活。至于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好吗?” 彤娘心道,妹妹虽然温柔,声音极其好听婉转,可是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是啊,她和武攸暨之妻比起来,实在是强太多了,爹娘兄长虽然都不在了,至少叔叔婶婶都对她很好,她好歹也有个去处。 韩氏觑侄女脸色转好些,很是欣慰,可她又看向自己的女儿,有了心事,侄女大归,对女儿婚事的影响最大,原本昨日宣府总兵的夫人上门有意说亲,今日却陡然安静下来,看来也是听到了消息。 固然,韩氏未必瞧得上那位总兵之子,自己的女儿有惊世之才华,又有这样的容貌,配得上天下最好的男儿。只是侄女大归,于女儿名声就不好了,这是她所忧心之事。 尤其是宣府这个地方,本来龙蛇混杂,说亲就难说,现下还出了这样的事情,韩氏并不怨侄女,但是人就有私心,她更担心自己女儿的处境。 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送信过来,韩氏见到信倒是一笑,孟珏忙问:“是哪里的信?” 韩氏道:“是我娘家泰安伯府的信,老太太说是膝下空虚,想接蕊娘去上京,还能和嫣姐儿作伴。” 蕊娘很是聪慧,她一听便知晓是何意了?母亲还是虽然是庶出,但因为泰安伯韩老夫人只有一女,因此如今的泰安伯便是韩氏胞兄。 大姐姐的事情恐怕上京早就知晓了,才有这封信过来,因为随着大姐姐大归,她要在宣府找一门好的亲事,那是相当难了。 去岁其实外祖母也来信,说起表兄泰安伯世子韩羡的婚事,外祖母和舅母在打擂台,外祖母更属意自己,而舅母听说更属意她外甥女,母亲不欲掺这趟浑水,所以就拒绝了? 可眼下的情势,母亲会同意吗? ------------ 2 重生 孟家的宣府的宅邸并不大,但处处透着一个“雅”字,即便彤娘乍然回来,但所居之处满室馨香。屋内陈设干净齐整,四周挂着山水花鸟图,梨花纹路半窗开着,吹起了软菱纱帐,露出摆在靠窗边的几盆水仙、玉兰、木香花。 彤娘一路归来,心情郁郁,现下见叔叔婶娘待她这般好,又安心了许多。又转身看着蕊娘,“一路泥泞,怕是沾湿了妹妹的鞋袜,妹妹留步吧。等我收拾好了,再去找妹妹说话。” 方才,韩氏让蕊娘送彤娘过来,蕊娘见这一路彤娘显然情绪平和不少,因为和这位堂姐年纪相差颇大,知晓她素来好面子,若非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哭的这样难看,自然也不喜人看她落魄,遂应了一声,就此离去。 待蕊娘稍微走远了一些,流萤见自家姑娘眉头也紧锁,免不得道:“姑娘你何必忧心,大姑奶奶大归,也不过是多摆一双筷子。如今,我们老爷升了参将,少爷虽然年轻,但已经能跟着老爷上战场,一切都很好啊。” 蕊娘摇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爹爹升任参将,便是为了轮换它地,我前儿看邸报,倭人作乱。我们孟家,从祖父起,就督战闽浙,常常和倭人打交道,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名将,若父亲南下,母亲定然就要带我和大姐姐回原籍襄阳,也未可知呢。” 这个时候回襄阳?流萤和画屏都是从小服侍蕊娘的,名为主仆,其实和姐妹一样。她们都忧心忡忡,因为蕊娘的婚事并未定下。 原先夫人是想等老爷官位高些,再说亲事,现在老爷官位高了,却回老家。若是回到老家,匆匆许人,岂非明珠暗投? 蕊娘见她二人如此,又调皮道:“你们一对苦瓜脸拉的这么长,我看都可以炒着吃了。” 画屏跺脚,头上的穗子乱甩:“我们担心姑娘,姑娘倒好还拿我们取笑。” “有什么可担心的。”蕊娘咬唇,心想她的姻缘若是能像爹娘一样就好了,父亲虽然喜爱奢华,又性情骄纵,却对母亲一心一意,连通房侍婢都没有。 房中的韩氏也和丈夫孟珏说起女儿的亲事:“原本打算等你升了参将,咱们女儿再说一门如意郎君,哪里知晓彤娘的事情又出了。我自来不愿意回京,也不想蕊娘回京,掺和其中,但老太太说即便不成,也不会亏待我们蕊娘,还会替她说一门好亲,我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女儿这样的品貌才学,这样玻璃心肝儿的人儿,若是草率嫁了,我真是心有不甘。” 孟珏看向韩氏:“这样也好,我不日要去闽浙督战,谚哥儿跟我同去,你们只能先返回老家。这么多年你从未回过娘家,也让蕊娘替你尽孝。” “我也是这么想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京里的人怕是早就忘记了。我兄长和我一奶同胞,他虽然记在老太太名下,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蕊娘的事情他总能替我们多操几分心,便是他们不管,我们也只当蕊娘上京长长见识。过个一年半载,等彤娘的事情平息下来,再接女儿回来。”韩氏如此打算。 她甚至还想到,官员一般三年回京述职,但若官员职务有变动,一两年回京也是可以的,到时候让丈夫接女儿回家就好。 孟珏重重点头:“都听你的。” 见韩氏仰头望着他,孟珏突然就想起曾经的往事了,他父亲因为受到泰安伯举荐,故而带着刚十四岁的他上门去拜见泰安伯。 没想到途经泰安伯后湖时,他见到众人簇拥着一位少女,那姑娘仿若梨花的面容,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他一眼就呆住了。 之后,她找到自己说皇上看中了她,可是晋王要娶她,她左右为难,身处险境,问他愿不愿意帮她? 才十四岁的他性情犹如一匹野马一样,在家更是老来子,非常受宠,但却知晓婚姻大事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他就是再傻也不可能和皇上晋王为敌。 可韩小姐看着他就如溺水之人看着他,孟珏就向父亲提出要娶她。 不知道伯府为何会答应,他很快就把韩小姐娶进门来,夫妻结缡转眼已经十几载了。孟珏母亲早亡,容易暴怒,身边的人都敬他畏他,却没有真心对他的,唯独只有韩氏爱他。 韩氏见丈夫同意,微微一笑:“我去蕊娘那里了。” “哎。”孟珏见她起身,又拉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开。 韩氏嗔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我先走了。” 韩氏过来女儿这里的时候,蕊娘正和宣府副总兵的女儿沈玥说话,沈月今年十五岁,是个端庄稳重的姑娘,但提起此事仍旧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可知晓王必涛将军的女儿。”沈玥提起。 蕊娘道:“我怎么不知,我听我娘说起王将军有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出阁,次女还待字闺中。” 沈玥拉着蕊娘的手道:“王家大姑娘因为难产去世了,据说王家当时请了四五个大夫过去都没把人救回来,还被亲家冷嘲热讽说他们家太兴师动众。所以,王夫人托人替王二娘买了度牒,说是为了免受生育之苦,不必嫁人了。” 度牒是出家人身份的象征,想出家必须要有度牒才行。 僧人、道士与寻常百姓不一样,不是因为他们遁入空门,更不是因为他们辟谷修道,而是因为无需再缴赋税,也不必服徭役和其它杂役。 可现在居然还有另一种用处,买了度牒做了道姑或者比丘尼,就不必成婚生子。 “你在想什么,这是不是太惊骇世俗了?”沈玥拿手在蕊娘眼前晃了晃。 蕊娘却道:“你不知道这有些地方多溺死女婴,只是为了不出那份嫁妆钱,相反我倒是觉得王夫人才是真正爱女之人。” 沈玥闻言,捏了捏蕊娘的脸:“我就知道你看着最乖,其实也是个与众不同的。” 小姑娘们也不过扯闲篇,又相约过几日出去外面骑马,蕊娘的母亲怕她成罗圈腿,又怕她晒黑,总是拘着她不让她骑马。 但现下她在家都待了不少日子了,爹娘最是疼她,想必也会同意的。 “沈姐姐,你尝尝点心。”蕊娘把一碟碧玉糕推向沈玥。 沈玥见她手指纤纤,不免道:“人家说红酥手黄藤酒,你这是纤纤玉手碧玉糕,倒是相衬的很。” 蕊娘指着沈玥道:“姐姐如今也变坏了,拿着我取笑。” 二人笑闹一会儿,沈玥尝完才指着流萤道:“是流萤做的吧,她的手艺就是与众不同,每次来你这儿就为了吃这一口。” 蕊娘看着流萤笑道:“沈姐姐你爱吃,我让流萤再拿一碟过来。” 沈玥摇头:“我娘不许我多吃甜食,宣府这里多吃面食,你也知晓我爱吃面食,不知不觉腰粗了好些,上半年做的衣裳,现下就穿不下了。” “那你是要注意些了,我初来宣府时爱喝牛乳,成日喝,变白是变白了,也是脸胖了一圈,后来我娘说要酌量。”蕊娘也是心有戚戚焉。 女儿家说这些琐碎,都能说上许久,韩氏在外听了也是忍不住笑了,她走进来时,蕊娘和沈玥都站起来。 韩氏和沈玥说了几句话,沈玥告辞,蕊娘见四下无人,才撒娇:“娘亲,女儿昨儿睡的昏沉沉的,头疼的很。” “就是我也没睡好,你大姐姐这一回来,我和你爹都怕她出事,又不知道到底是何事?现下问出来了,反而也就松了一口气了。”韩氏柔声道。 蕊娘感慨世态炎凉:“应家真的是势利眼,什么高门世家大族,平日冠冕堂皇,可不过是一群墙头草罢了。当年姑母出阁,应家派好几位子弟上门求情,自诩为东床快婿,如今见祖父伯父让大哥哥去世,就翻脸不认人了。” 韩氏拍了拍女儿的背,还和小时候哄她睡觉似的:“你知晓就行,何必嘴上说出来呢。” 蕊娘道:“路不平则有人鸣,女儿为何不能说?天道无情,人间却有情。” 韩氏知晓女儿外表和她很像,都是那样的清丽素雅,温柔可人,但女儿内心却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她反而追求权势富贵。 因此,她搂着女儿道:“蕊娘,别人的事情先甭管了,你大姐姐大归,无论她是可怜还是委屈,但影响到的都是女子的名声。她倒也罢了,不准备再嫁,总归我和你爹好好养着,可你还未出阁,便已经受到影响,就是在宣府,难道嫁给那些十分粗鲁连一句话也说不上的男子吗?” 蕊娘摇头,又娇羞道:“女儿自然是希望嫁得如意郎君。” 韩氏理解:“娘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如何不知呢?正好你外祖母想接你过去京中,京城不比宣府,那里人文荟萃,你远在京中,有伯府撑腰,不必在此受你大姐姐的影响,岂不是两全其美。” 话虽如此,蕊娘犹豫道:“我听说外祖母想把我许配给表兄?而舅母又不同意,这样的话我去了多尴尬啊。” 韩氏却不以为意:“人要顺势而上,若是韩羡和别人两情相悦,你自然毋须去破坏人家,反正你外祖母信上早知晓你大姐姐的事情,说即便你和你表兄不成,也会替你许一门好亲。可若是成了,傻孩子,你就是泰安伯世子夫人了。” 蕊娘连忙道:“不成,不成,我不想做什么泰安伯世子夫人,我从来没想过。” 韩氏奇怪:“你为何不想?是觉得自己不配吗?当年杨玉环虽然出自弘农杨氏,但不过是个小小士曹之女,你的身份比她还高。你不仅容色清丽,美若天人,还性格清雅脱俗,又擅长歌舞,通晓音律。青年男子但凡见你一面,无不心驰神往之人,这些年多少人上门说亲的把我们家门槛都踏破了,你何必菲薄自己呢!” 大抵在天下母亲心中,女儿都是最好的,一向温柔的韩氏如此说也不奇怪。 所以,蕊娘觉得好笑:“我没有菲薄自己,可是我更愿意找似爹娘这样,一心一意对彼此,永远都不分离。那些公侯少爷,哪个不是三房五妾,女儿就是再美,也不过几日就看厌了。” 韩氏见状,只好默默地道:“事在人为,你娘我当年还想过做皇后呢。” 啊? 蕊娘呆呆的看着娘,有些不可置信,因为娘在她心里一直都是淡泊名利的。 韩氏见女儿张大嘴,忍俊不禁:“当年我也是准备入宫参选的,太后说起来,名义上还是我的姨母,我好歹也是伯府千金,虽说是庶出,可入宫我并不觉得难。只不过,你也知道,太后生有两子,一位是当今皇帝,一位就是小儿子晋王,晋王却不知何时见过我,于是向太后请求,让我做晋王妃。” “可偏偏选秀时,皇上也看中我了,我两下为难,故而装病回家,遇到你父亲。那时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意气风发,似烈火骄阳一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索性我二人结成连理。” 听完之后,蕊娘觉得很奇怪,母亲既然是喜欢权势富贵的,无论嫁给晋王还是皇上,也不是不成,何必…… 韩氏见女儿疑惑,她苦笑不已,前世她就是嫁给晋王了,因为太后认为皇位给了大儿子了,心爱的女人自然要给小儿子。 晋王也的确很喜欢她,但是他只是喜欢自己优雅美丽的容颜罢了,并不真的欣赏自己的内在,也不愿意了解自己,夫妻二人往往说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后来还嫌弃自己喜欢舞文弄墨。皇上知晓她婚后过的不好,很是自责,怕自己受到晋王苛待,特地赐下两位美人给她分担,还把晋王喊过去骂了一顿。 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了,晋王原本就是从哥哥手里抢走的女人,一直认为她看不起他,有一次早上她蹲着替他穿鞋的时候,被他踢了一脚,吐了血。 这样彻底惹怒了皇帝,皇帝又训斥晋王一顿,晋王受不了,就出去打仗,拼命的在战场上往前冲,最后死于战场。她之后又被皇帝召进宫中,刚进宫就被封为淑妃,不到两个月,又被封为皇贵妃,可谓是宠冠六宫。 可是被当成全后宫的公敌,甚至对自己慈眉善目的太后对她横眉冷对,每日活的如履薄冰也就罢了,对皇上也是战战兢兢。皇帝的宠爱没有让她过的顺利,反而让她生的儿女总不明死亡,在入宫的第十个念头,她终于扛不住去世了。 人虽然死了,但她的芳魂残留在了皇帝的一根马鞭上,这根马鞭辗转到了时任左都督府佥书孟珏手中,后来孟珏六十岁出征,和其养子以身殉国,随即大齐国破,河山沦丧。 韩氏这才重生了,她不愿意再入宫,引起皇帝和晋王纷争,兄弟阋墙,过的如履薄冰,故而这辈子选了最后握住她的孟珏。 ------------ 3 上京 这些话娘似乎从来都没和她提起过,蕊娘仿佛重新认识自己的娘,韩氏的容貌绝非艳丽逼人,实际上父亲的属官和上峰也不是没有送过艳丽逼人的女子过来,但父亲从来看都不看一眼,就让人送走,对母亲一贯情深义重。 可韩氏气质如兰,还举止高华,才华横溢,又性情极好。 莫说是爹爹了,就是蕊娘也最喜欢娘,要她说,娘是这个世上最有耐心的娘。小时候她不愿意写字,娘不打她也不骂她,但是会一直等她愿意了才学写字作画,除此之外,音律舞蹈甚至读书女红管家,娘都是一直陪着她学。 所以,于蕊娘而言,母亲不仅仅是母亲,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她没想到娘对她的期望如此之高:“娘,我没想那么远。只是没想到娘是因为这件事情一直不回京中的,女儿其实不想离开您,京中再好,也不如跟在爹娘身边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大抵前世没有儿女缘,韩氏这辈子她对儿女都万分娇宠:“都是大姑娘了,说话就不能傻气。这事儿你爹也是同意的,他即将赴任闽浙督战,你兄长也要跟着上战场,我想带着你大姐姐一道回襄阳,若是她愿意再嫁,我就替她寻一户知根知底的人家,她若不想嫁,我们俩也作个伴。只是你跟着回去,会无端受到影响,就是留在宣府,怕也是难觅良人。我的蕊娘,你放心,你外祖母她们但凡替你许配人,也会写信告诉我和你爹,我们会替你把关的。” 看来爹娘已经做好决定了,也的确是为了她好,蕊娘也不好矫情,她重重点头:“女儿一切都听爹娘的。” 毕竟大堂兄去世之后,爹现在独木难支,哥哥的年纪也不过只比他大一岁,还无法撑门户。自己若是能嫁一户不错的人家,也能照应家中,如此,也不枉爹娘辛苦养育她一场。 “好,这就好。”韩氏说完,又舍不得女儿:“可是你自打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娘一日,娘舍不得你。” 蕊娘又何尝舍得爹娘,她紧紧的搂着韩氏的胳膊不愿意放开。 韩氏忍不住拿帕子拭泪,但见她床上的白象玩偶旧了,又道:“明儿我替你缝一个新的,你带着睡觉,好不好?” 这头小白象人偶有些年头了,当年韩氏随丈夫在云南打仗,她是头一回见到大象,觉得分外可爱,于是缝制了一头小白象给女儿,蕊娘得到小白象若获至宝,每日抱着睡觉,这么些年已经是习惯了。 “好。”蕊娘闷闷答道。 韩氏办事很有章程,既然决定蕊娘去京中,她就先遣两个人快马去京中报信,以便泰安伯府的人好安排,不至于人去了才安排住处。 又开始准备蕊娘去泰安伯府的箱笼和送给各处的礼物,孟家从祖父一辈就任高级武官,至伯父和父亲连年征战,家底殷实。 且母亲韩氏很会理家,因此蕊娘所用之器具虽然算不得十分名贵,但也是样样精挑细选之物,故而这么一来就准备了好几车的东西。 蕊娘看的咋舌:“这会不会太多了些?” 韩氏笑道:“若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单独上路,怕咱们带多了东西,你外祖家反而怪咱们外道,我肯定要多准备一些的。” 又有彤娘刚回叔叔婶娘家,就听说蕊娘要去京中为泰安伯老夫人祝寿,不免过来面授机宜。她也是随丈夫在京中走动过的,又有其胞兄孟让为皇长子谋士,知晓的也多些,这番也是投桃报李。 同时,她大抵也能猜到自己和离大归,堂妹的名声和婚事都会受到影响,婶娘这是送堂妹避开。她的心里自然是自责,又无可奈何。 外祖家的情形,韩氏同蕊娘说过,泰安伯是先帝起事时的功臣。先帝原本是宗藩出身,被封为长乐王,正妃为窦氏,是窦太后的亲侄女。窦太后被称为女中尧舜,不仅掌控政权,有第二个武则天之意,但是被陆氏宗亲所灭,宗室遂推选先帝之子,看起来最淡泊名利的长乐王为皇帝,长乐王为了让宗室和勋贵放心,上台之前就斩杀发妻窦氏及窦氏所出的四个儿子,把侧妃庞氏推为中宫。 庞氏父兄皆行伍出身,也是长乐王忠实的支持者,在先帝登基之后,这些功臣都得到了封赏,泰安伯当年功臣之一,又娶了庞皇后的妹妹,也算是地位颇显赫,和皇室关系很亲近。 彤娘就道:“这位泰安伯府的韩老夫人膝下有一儿一女,长子袭爵,就是如今的泰安伯,娶的是永宁郡主,也就是你的大舅母。” 其实蕊娘知晓韩老夫人膝下无子,是把韩氏同胞兄长抱在膝下,在族谱上以庶充嫡。这件事情大抵知道的人非常少,韩氏也是怕蕊娘不知道其中的关系,才告诉她的。 “这位大舅母如何?”蕊娘问起。 彤娘微微一笑,见韩氏不在此处,也难得八卦起来:“你这位舅母是周王的女儿,出身虽然高贵,但因为是侧妃所出,生性很是要强。我见过她几面,人倒是生的很好看,脸上带着三分笑影,只不经意之间看的出眼高于顶。我听有人说闲话,说你舅父颇为惧内,对你这位舅母言听计从。哦,对了,你不知道去岁,我在一场花宴见到她,不少闺秀在她那儿献媚,似乎想嫁入泰安伯府,你这位舅母眼皮都不带抬的。” 彤娘是说者无意,蕊娘却听者有心。 外祖母韩老夫人从去年就写信过来,想让娘送她去京中,就是因为韩老夫人和舅母永宁郡主不睦。这种不睦,在别的事情上,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都彼此能忍让,就比如永宁郡主不让大舅舅纳妾,韩老夫人也装聋作哑的忍过去了,毕竟人家是郡主,又生了一儿一女,且永宁郡主面上对韩老夫人还是很孝顺的。 但是在孙子韩羡的婚事上,韩老夫人和永宁郡主却妥协不了。 永宁郡主想为儿子挑选亲妹妹柔嘉郡主之女,魏国公的孙女郭妙仪,这位郭姑娘父亲是仪宾,祖父是国公,家世极好。 可韩老夫人却认为郭妙仪虽然出身很好,但嫉妒心极强,性情刚烈,进门之后,恐怕韩羡又要受制于人,故而韩老夫人就想到了蕊娘。 韩氏因为生母早早亡故,是在韩老夫人膝下长大,性情柔顺,容貌清丽,为人平和。韩老夫人身边的妈妈曾在去岁过来宣府送过年礼,当时看到蕊娘眼睛都直了,赞不绝口,这让韩老夫人更是热切。 蕊娘现在又因为堂姐和离的原因,不得不进京,她忍不住扶额。 ------------ 4 泰安伯府 此次上京,蕊娘身边带着一位嬷嬷,四个丫头贴身服侍,两位小厮使唤跑腿。她身边这位嬷嬷是韩氏给她的,原本是韩氏的乳母,也是泰安伯府的家生子,今年五十岁,为人忠心耿耿又不缺机变。韩氏就是怕她去了泰安伯,两眼一黑,所以才把袁嬷嬷给她。 即便准备做的十分充足,离别时,韩氏依旧怕女儿吃苦受排揎,母女二人还依依不舍时,孟珏不由催促起来:“日头不早了,早些出门,到时候也能早些找驿馆住下。” 韩氏这才放手,又对孟珏道:“二郎还要送蕊娘一程,我也不耽搁了。” 随即,蕊娘被袁嬷嬷扶着上马车,她掀开车帘,同母亲兄长挥手道别。大抵,父亲还能送她一程,她心下稍安。 只是到了宣府城门,父亲也要回去了,蕊娘送别父亲,眼泪“啪嗒”流下,丫头婆子们好一阵劝,她才平静下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抛却那些思乡思家之情,她心中还是有些雀跃的,至少她现在能时常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样子。 宣府是北方,沿途也是一路向北,秋日的北方,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层林尽染成红色或者枯萎成黄色。 袁嬷嬷怕秋风刮坏了蕊娘的脸,连忙道:“我的姑娘欸,您还是安分些坐着,这秋天的风和刀子似的,脸吹伤了,可怎生是好?” “嬷嬷,不会的。”蕊娘这般说着还是恋恋不舍的放下车帘。 一行人日夜兼程,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才到了离京中最近的一个驿站榆河驿。此时天色已黑,孟家的管事已经向驿馆递了帖子,蕊娘也等着进驻驿馆。 毕竟,明日一早就要去泰安伯府了,自己还得梳洗换身衣裳,总不能蓬头垢面去见外祖母吧。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袁嬷嬷就对蕊娘道:“姑娘别心急,这里高官太多,咱们且等一等。” 蕊娘笑道:“这是自然。” 孟家人出手大方,那驿丞见到孟家的帖子,不由笑道:“原本咱们这里住着一位赴任的京堂,还有两位卸任的御史,已经住不下了。但既然是孟参将的千金,怎么着也得匀一间上房出来。” 流萤拿着一顶帷帽让蕊娘带上,四处周祥不过了,方扶着姑娘下车。 那驿丞见下车的这位姑娘虽然被帷帽笼罩,但隐约能看出她气度高华,行动之间,环佩清脆。驿丞在此地迎来送往十几年,也有些眼力劲儿,不敢怠慢。 却说蕊娘刚跨过门槛,就见后面的驿丞不耐烦道:“什么?典仗之女?这位姑娘,咱们驿馆的的确确是住满了,你看方才那位姑娘都是住最后一间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这位驿丞,方圆五十里除了你这儿,就没有其它地方再有歇脚的地方。驿站原本就是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我爹也是朝廷正六品的官员,为何不能住?” 蕊娘转身望过去,见据理力争的居然是个很清秀的姑娘,年纪约莫和自己差不多,一双眸子尤其狡黠。 驿丞明显有些轻慢:“姑娘,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我们驿馆已经住满了,真是对不住了。” 反正驿丞就是不想让她们住,也不知道是真的住满了,还是假的住满了。蕊娘回转过身,见袁嬷嬷在旁道:“姑娘,快走吧。” 蕊娘颔首,随着下人到了上房,驿丁送了热水过来,她是久旱逢甘霖,好好地沐浴一番。两个丫头替她绞着头发,昏暗的灯光下,肌肤愈发显得珠辉玉丽。 “你们不必管我,先下去用饭吧。”蕊娘对秋兰和秋霜道。 秋兰和秋霜是二等丫鬟,听娘说起当年孟家显赫时,堂姐彤娘身边就有八个丫头,两个教引嬷嬷,四个粗使丫头,四个婆子。但到蕊娘长大时,他爹在三年前从副总兵贬为游记差遣,蕊娘身边就只配备了四个丫头。 秋兰和秋霜差不多十二三岁的样子,因为孟家主母宽容,她们也没吃过什么苦,性情还都很活泼。 听蕊娘说完,两个丫鬟旋即欢欣雀跃出去外面用饭,她便细细擦着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画屏和流萤过来:“小姐,方才咱们在驿馆门口见到的那位姑娘住进来了,竟然住在我们下人房的旁边。” “好了,不说了,人生之际遇总有高低之分。譬如今日我们地位高,兴许日后我们就地位低呢,你们也留心些,若是她们缺衣少食,能帮就帮一把。出门在外,互相有个照应才好。”蕊娘淡淡的道。 她话音刚落,就见外面有人敲门,画屏赶忙去门口,问道:“请问是谁?” 只听外面传来女声:“我是方才在门口同你们见过面的,家父乃是晋王府正六品典仗,如今我想跟姑娘借点东西。”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蕊娘心想这位姑娘口齿伶俐,为人倒是拉的下脸来,就是不知道她借什么? 于是抬了抬下巴,让画屏开门。 乐令姿双手叠放在前,步履很轻快的进来了,她往屋内看去,只见屋内的少女一袭藕合色衫子,露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青发如瀑,站起身时,臀部浑圆,双腿修长,容貌精致到竟然令她不敢直视。 蕊娘起身道:“不知姑娘要借什么?” 连声音都如此动听,乐令姿心想自己在家时,常常被人称赞容貌,如今才知晓什么叫好容貌。因而,又有些自惭形秽道:“不妨我月事来了,因为走的很急,又没带月事带,所以,想问姑娘借?” 原来是借月事带,蕊娘出门一向准备充足,她笑道:“没事儿,我让人拿给你。” 流萤很快开了箱子,还另外拿了一方布,包好了才给乐令姿,想的很是妥帖。 乐令姿千恩万谢的拿回去不久后,又拿了一盒点心过来,还和蕊娘互报家门。蕊娘这才知晓,这位乐姑娘其实家中,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落魄,原来她祖父举人出身,后来在户部任上卒,当时已经做到户部郎中这个位置,没想到两个月就没了,还牵扯到了户部的大案上来,乐家为了还朝廷银两,欠债不少,就到如今,家人不过租的十几间屋子住。 好在她爹在晋王府上任六品官,据说很得晋王信任,她随母亲回乡探亲,哪里知晓马车坏在半路,修好马车后,却误了进京的功夫,只好入主驿馆。 “原来如此,你也不必介怀,就是我们进来这里,也是好说歹说呢。”蕊娘知晓乐家这样的官,兴许官位不高,可是晋王近臣。这位晋王,算是最尊贵的亲王了,他是当今昭弟的亲弟弟,庞太后的小儿子。 宰相门前七品官,乐家也自有门路。 乐令姿又听闻蕊娘是泰安伯府的外孙女,三品参将的女儿,此番上京是为外祖母庆寿。但见她如此品貌,家世出众,家资不凡,心中也忍不住羡慕。 但蕊娘深知与陌生人相处,最忌讳交浅言深,故而点到为止。 乐令姿却是走出门后,又回首看了这位孟姑娘的房门一眼,她总有一种预感,似乎她们还会再见一面。 ** 次日,泰安伯府的人已经到了驿馆了,蕊娘梳洗打扮了一番,依旧带着帷帽上了马车。 袁嬷嬷一路介绍道:“有十几年老奴也没回去过了,不知道伯府和以前是不是一样。小姐的娘当时出嫁时,家中还是老太太掌家呢,如今怕是永宁郡主管家。” 说到最后,袁嬷嬷都有些忐忑。 蕊娘不由得问道:“嬷嬷,我娘在闺中时和舅母关系如何?” 袁嬷嬷听了一愕,“关系还好,您也知晓太太的为人的,很少和人起冲突。您放心,郡主也并非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袁嬷嬷则是想着当年自家姑娘选秀,谁都不会知晓晋王居然对她一见钟情,皇上也对姑娘一眼就相中了。 而姑娘却喜欢上孟太保的儿子,还不惜以死相挟,这才促成婚事。 听闻永宁郡主背后说自家姑娘一介庶女,能被亲王看上最王妃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居然还不惜福。 但在此之前,姑嫂之间也没什么大矛盾。 可蕊娘是何等通透之人,她深谙听话不能只听表面,若是舅母和母亲关系真的还不错,就不应该这么说了。 但她没有继续再问,即便是对袁嬷嬷和下面的丫鬟,也不能露出害怕软弱的情绪。 仆从为何喜欢反水,除了本身软骨头贪慕富贵的家伙,大部分都是因为主子太过暴虐或者太过软弱,下人没有指望,才会另谋他主。 很快马车进城之后,四周开始喧闹起来,蕊娘端坐其中,褪下帷幕,见鬓发完好,又挺直腰背,生怕被别人笑话。 方才来接她的仆妇,还不是外祖母和舅母身边服侍的,就已经看着不凡。从早上行到傍晚,霞光布满天际,一路人烟阜盛。听袁嬷嬷说到了伯府时,蕊娘微微打量四周,最有印象的就是那扇门,一扇就占了五间占地,门上皆朱漆相饰。 来不及细看,已经行至伯府东角门,蕊娘下马车,只见眼前的宅邸皆是碧瓦朱檐,刚站稳当,又被扶着上了轿子,坐了约莫片刻,又有仆妇掀起轿帘,扶着蕊娘下轿。 这里正是一座华丽的楼阁,楼阁放眼望去,只觉得层楼叠榭,似桂殿兰宫一般。楼阁前有一条玉带似的小河,小河上浮萍盈满,添了几分澄净。 穿过这条小河上的拱桥,方才过了内仪门,再走过一道抄手游廊,才到了内院正厅。绕过正厅,从庭院前走过,见过五间上房。 恰好有丫鬟出来,见到蕊娘,眼前一亮:“我们老太太正好让我出来看看表姑娘来了没有,可巧了。” 蕊娘微微颔首,又见她支起帘子,她方进去。 内厅已经是珠翠环绕,衣香鬓影了,韩老夫人端坐其上,手里捏着佛珠,一言不发。下首坐着一衣着华丽考究的美妇永宁郡主,她却是老神在在。 婆媳二人的眼神不约而同的看着一年轻的公子哥儿,他手里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核桃雕。 “表姑娘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门口。 只见帘子掀开,进来了一群人,在这些高大健壮、衣饰艳丽、举止死板规矩的仆妇丫鬟中,她就静静的站在那里,显得那么的恬静文雅、冰清玉洁,行礼时又举止优雅,似暗夜中明珠煜煜生辉。 原本永宁郡主对自己侄女郭令仪的容貌气质极度自信,认为一个宣府那样地方长大的孟瑶蕊不足为惧,哪里知晓现下真的失策了,只见自己的儿子韩羡…… 果然,韩羡看向蕊娘眼睛一亮,他看中的却并非她那倾城之貌,而是她身上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对男子有致命的吸引力,你见着她,并非是见色起意的那种对姑娘家的欢喜,而是见着她,就愿意去了解她,愿意和她相处。 ------------ 5 众生 蕊娘跪在蒲团上,盈盈下拜,叩头三次,被仆妇扶起。再静静站着,打量周围的人,坐着主位上的银发老太太,应该是韩老夫人,据说母亲在她膝下长大,虽然并非亲生母女,但关系也颇为亲近。 “外祖母。”蕊娘福了一身。 韩老夫人早听身边的嬷嬷提及韩婉的女儿,豆蔻年华,容色清丽,因此起了想把蕊娘接过来,看能不能打擂台。若是不能,也算替韩婉周全一二,替她女儿说一门亲事,也能拉拢孟家。 就是没想到这姑娘,何止容色清丽,她容色有七八分像她母亲,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清丽脱俗、丰姿端丽,肌光胜雪,娇腮欲晕,美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莫说是和郭妙仪比,就是大齐恐怕也很难有与之比较的美人了,这实在是给她太大的惊喜了。 因此,韩老夫人态度愈发热络,忍不住对她招手:“来我身边坐着。” 蕊娘轻移莲步走了过去,韩老夫人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又抹着泪道:“当初你母亲和你姨母同时养在我膝下,只可惜后来你姨母先去了,你母亲远嫁十几年也不得回来。如今想来,她两个都是苦命啊。” 见韩老夫人哭成这般,蕊娘也跟着抹泪,她现下还不了解韩家人到底如何,最好是少开口。 而永宁郡主方才见儿子韩羡的模样,心中就已经“咯噔”一下,再见韩老夫人热络的态度,也明白了一些。但她并非市井女人,对付别人明火执仗,也不愿意在大面上和老太太过不去。 所以,在韩老夫人给蕊娘介绍起几位舅母时,永宁郡主还是很给面子的送了一对羊脂白玉的手镯给她。 “多谢舅母。”蕊娘笑着谢过。 她很清楚在泰安伯府,虽说母亲有好几位兄弟,但除却大舅舅之外,其余都素来平庸,这几位舅母也都没有什么分量。但蕊娘对每位舅母都恭敬毕至,并不区别对待,一一厮见之后,韩老夫人又让大姑娘韩嫣过来。 原来泰安伯府人丁并不兴旺,在第三代中,唯独只有永宁郡主诞下一子一女,二房的儿子病歪歪的,三房更是无子,只有个三四岁的女儿。 韩老夫人见蕊娘待人接物,都颇为周全,也是忍不住颔首。再看右侧的韩羡,她心中有数,现下也不好得罪儿媳妇太狠,反正让韩羡看到她容貌就够了,遂笑道:“羡哥儿,原本让你陪着我老婆子念经,现下你孟表妹来了,你就先回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去。” 蕊娘也自然是见到了韩羡,他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看着她的目光很是热烈,就和寻常青年男子见她时一样。 但越是这个时候,她就知晓自己越要稳住,不能因为容貌好就沾沾自喜,这样太过轻浮,且如表兄这样的勋贵子弟,他们的身份皆由爹娘所给,婚事也自当由爹娘出面。所以,她现下更要自矜身份,不能让舅父舅母看轻,再者,她虽然来了京中,就未必一定嫁给表兄,表兄身份虽然贵重,可蕊娘心中总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嫁人,总得嫁自己喜欢的人。 正沉思时,只见从门口进来一位少女进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玉白色中衣外穿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下边配着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鹅蛋脸儿,香娇玉嫩,端雅雍容。 这位就是永宁郡主的女儿,韩嫣。 她倒是和其母倨傲的样子不同,显得很是和蔼可亲,见着蕊娘,连忙上前问好。 “表姐。”蕊娘又福了一身。 韩嫣进来后,不知何时韩羡出去了,蕊娘和韩嫣交谈起来。韩老夫人对永宁郡主道:“郡主,给表姑娘的住处安排好了没有?” 永宁郡主心道,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早早的就把这丫头住的地方离韩羡的院子十万八千里远,因而四平八稳道:“老太太放心,我已经早早着人把香雪院洒扫出来,还拨了两个丫头在那儿守着。那一处院落实在是精巧,院子里还有两颗梨树,每年三四月开花,梨花满地。” “这就好,这就好。”韩老夫人当然知晓这香雪院多偏了,原本是老伯爷一个不得宠的妾室住过的地儿,那个妾五年前死了,院子也就落锁了,不曾想现在拿来给蕊娘住。 哼,这些年永宁郡主对韩羡的婚事可谓是操碎了心,又生怕韩羡被别的女子勾走了,莫说是外面的姑娘,就是嫡亲表姐妹之间都不许韩羡出来,只让韩羡同她那个外甥女往来。就是伺候韩羡的丫鬟,也都是几个丑丫鬟,要不就是三四十岁的老丫鬟。 俗话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韩老夫人对身边的赵妈妈道:“香雪院虽然精巧,但那里未免也冷清些,尤其是深秋近冬。我记得我那里有波斯送来的地毯,你等会儿拿去铺上。” 赵妈妈连忙应是。 永宁郡主也不敢真的对婆婆不敬,好歹婆母是庞太后的亲妹妹,只不过平日她把持丈夫,她又笑道:“前儿我们库里多了几匹织锦,正好明儿让裁缝上门来给表姑娘做几身衣裳,又天气寒冷,夹袄披风都不可少。” 其实永宁郡主对蕊娘本人也没什么意见,毕竟蕊娘母亲是丈夫一奶同胞的亲妹子,她若真的对蕊娘如何,恐怕丈夫也要和她生出嫌隙来。 可事关儿子的婚事,这一点上她是不会让步的。 又说蕊娘知晓外家是伯府,外祖母更是庞太后嫡亲的妹妹,舅母是宗室郡主,家中规矩很大,只是没想到大到这个地步。 单说今日接风宴,且不论菜色多寡,就是传菜之人也有上百人,皆屏气凝神。 用饭时,还食不言寝不语,以往蕊娘在家都是添饭,但看看表姐韩嫣似乎只扒了几口饭,都浅尝辄止。 几位舅母也不在这里吃饭,布菜之后就都出去了。 用完饭后,韩老夫人笑道:“你其他两位舅舅皆不在京中,你大舅舅等会儿要过来请安,你也好同她请安。” 蕊娘颔首:“是。” 韩老夫人又进去里面换衣裳,留下韩嫣和蕊娘作伴,原本蕊娘以为韩嫣对自己也不过就是客气一二,不曾想她为人这般温厚纯良。 “蕊娘,我自小在祖母膝下长大,明年我就要入宫陪伴太后娘娘,今年是我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年,还能为祖母庆寿,又见了你这位表妹,我真的很开心。” 蕊娘笑道:“我能上京结识表姐,心里也分外开心呢。是了,我初来,许多规矩不懂,若表姐不嫌麻烦,可以叮嘱我一二,也怕犯了什么忌讳。” 韩嫣听了这话,又看了蕊娘一眼,隐隐有些担忧:“我见表妹你也是知书达理,并无不妥。只是我们家中,祖父在时,已经分家,家中现下就只有我们长房。平日晨昏定省老太太这里都是免了的,老太太喜欢礼佛,爱静。家中都是我母亲打理,你若缺什么差什么只管和我母亲说,不方便的话同我说也是一样。” “虽说外祖母免了晨昏定省,可我作为晚辈,也要替我爹娘常来请安。但又怕打搅外祖母,不若表姐何时过来,差人跟我说一声,我就跟着表姐来。”蕊娘也是试探韩嫣到底是否真心实意。 韩嫣满口答应下来,又好奇道:“蕊娘你平日在家做什么?” 蕊娘笑道:“我们在宣府女子松快许多,每个月赶集,我娘带着我上街买零嘴,做衣裳,平素我在家多半是看书,要不就去我的手帕交家中串串门,相约骑马打秋千。” 其实蕊娘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是很无趣了,没想到韩嫣却是满脸羡慕:“你还能出去逛街,还能骑马,这样真好。” “这也没什么吧?” “我有八个丫鬟,四个教引嬷嬷,现下宫中又派了两位姑姑教我。每日除了学规矩,就是学规矩。小时候,还去外祖母家走动,如今出门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恐怕也是去年的事情了。” 蕊娘听了默然,她虽然不知晓为何宫中派嬷嬷过来教导表姐,但想来以表姐的家世,就是王妃也是做得的,也难怪规矩这般大了。 二人闲谈时,韩老夫人换了衣裳出来了,只可惜大舅舅有事并没有过来,还派人过来传话:“老太太,伯爷还在衙门忙于公务,回来就去了外书房。” 韩老夫人一瞬间表情有些阴沉,只好叫散了。 …… 香雪院比她想象中要小一点,此处人迹罕至,袁嬷嬷见状脸色微变,蕊娘见状,递了一个眼神安抚她。 内里倒是收拾的颇为精致,地上已经铺了上好的波斯毯,梳妆台,拔步床,海棠纱帐,多宝阁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精美器具。 香雪院原先在这里服侍的两个丫头,连忙上前请安,蕊娘让人看了赏,“我这里先不必你们服侍,你们也累了,先休息去吧。” 这两人不是自己人,自己不能够在她们面前说话。 袁嬷嬷也反应过来:“秋兰秋霜你们在门口守着,流萤画屏,你们在内室帮忙收拾箱笼。” 先让人在门口守着,袁嬷嬷才忧心的看着蕊娘:“今日姑娘没有见着伯爷。” 这个府中,韩老夫人和永宁郡主都是女眷,而最有话语权的人,按照常理就是她的亲舅父——泰安伯。 今天没有见到舅父,是郡主不让她见,还是舅父主动不见呢? “没有见到就没有见到,你们不要心急,也不要冒进。舅母对我客气疏远,这个时候,我们就越不能有什么举动。”蕊娘说着话的时候,看向流萤和画屏。 开局不利,就更不能胡来,要蓄势待发,以待良机。 ------------ 6 动心 “香雪院已经熄灯了?” 永宁郡主放下孟家送的礼单,淡淡的问道。 身后站着的彩茵和彩环都是周王府的家生子,她们虽然才十六七岁,但是在郡主这里也是熬了快十年了,才升一等,如今二人正是求重用之时,自然也要替主子分忧。 彩茵道:“是,孟姑娘梳洗完就歇下了。她那跟来的四个丫头,两个在守夜,两个在旁边耳房歇下了。也没有派人打探什么,就咱们派去那两个小丫鬟还得了赏钱,也说孟家过来的丫鬟都还好相处。” “她那个容貌身段一露,什么话都别说,男人就已经上钩了。”永宁郡主气的就是这一点,孟瑶蕊也不像府里不听话的下人,若是勾引男主人,被打死或者发卖都成。 彩环连忙上前替永宁郡主顺气:“无论如何,世子是明白人,哪里分不清楚谁才是最适合他的人呢。郭表姑娘门第又高,出身富贵,容貌秀丽、聪明过人,这郭姑娘和咱们世子爷那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永宁郡主冷嗤了一声:“只盼他真的明白就好。”说完又在心里庆幸自己挡了丈夫一回,毕竟这蕊娘容貌气质和她娘很像,若是丈夫看到,必定心生怜爱。 韩羡的确很明白,他见了蕊娘第一眼,就心生欢喜,又见她礼数周全,声音动听,谈吐清雅,心中见了这位表妹,更多添一份欢喜。 以至于次日,他很早就去韩老夫人那里请安,蕊娘见他站在外面,还有点惊奇,连忙问好。 “表妹,你这么早过来请安吗?”韩羡是没话找话。 蕊娘笑道:“是啊,昨儿睡的早,还要多谢舅母安排,过会子在老太太这里请了安,再去舅母那里问安。” 二人边说边走进去,正好赵妈妈在摆膳,见她二人进来,神色愉悦:“世子和表姑娘赶巧来了,刚刚说起大姑太太在娘家时,就喜欢鸡粥,厨下正好做了来,您可得好好尝尝。” “那可太好了。”蕊娘早就听她娘说起伯府的鸡粥好喝,兴致盎然。 韩羡坐在她对面,正在想找什么话题搭话,就见韩老夫人出来了,蕊娘赶紧起身。韩老夫人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们坐下,但打心眼里高兴,昨日韩羡才见了蕊娘一面,今日就巴巴儿的赶过来请安,那点小九九,谁还不知道呢? 昨日见面跟赶场似的,人也多,韩老夫人今日握着蕊娘的手,又问她平日欢喜做什么,蕊娘还是很谨慎:“也不过是做做针线罢了。” “表妹可曾读过书?”韩羡问起。 蕊娘笑道:“比不得表兄,在家延请西席读过几年,认得几个字罢了。” 还请过西席,那就不是只认得几个字了,韩羡如今是二皇子的伴读,平日陪着皇子们读书,他其实文采武功都算一般般,都比不上二皇子的另一位伴读建安侯的儿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是泛泛之辈,很快就知晓蕊娘恐怕学识很好。 故而笑问:“如今在读什么书?” 蕊娘也并没有什么谦虚的,只道:“刚读完《古文笔法百篇》,现下在看《昭明文选》。”她什么书都读,就是不爱读《女训》《女则》,其实她说这些也是在看韩羡的反应,如果他是那种非常反对女子读书,只是喜欢她的皮囊的人,这种人蕊娘头一个就不会喜欢。 这也是娘同她说的,据说她有位手帕交就是男方见她好看,故而把她娶进门,但发现她酷爱读书写字后,常常话说的很难听,甚至还摔墨摔画,不许她人前写字。 所以,蕊娘也想试探一二。 却没想到韩羡惊呼:“原来孟妹妹你还是才女。” 蕊娘连忙摆手:“不过是随意识得几个字罢了,要说精通,和表兄差远了。” 韩羡其实学识有限,想卖弄时,只好道:“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就是这个道理了,多读书,总会有好处的。” 虽然他说的不错,但蕊娘心想这不是《水浒传》里面的吗?她暗自猜到这位表兄的性格了。 韩老夫人不好让她二人说下去,就拉着韩羡问起别的来,正好韩羡的小厮过来,说二皇子那边的人请他过去,韩羡不敢耽搁,这才出去。 又留下蕊娘陪着韩老夫人用膳,用膳完,她又去了永宁郡主那里请安,方才回房。 就这么淡淡的过了几日,蕊娘在香雪院练字时,她是依旧很沉得住气,从不胡乱打听,蝎蝎蛰蛰的。却见韩嫣过来了。韩嫣常年在嬷嬷们管教之下,寻常人很难见到她,因此,见她过来,蕊娘也忙让人上茶来。 “孟妹妹,你在写字吗?这样正好了。”韩嫣松了一口气。 蕊娘不解:“姐姐可是有事?” 韩嫣把下人都打发下去,四下看了看,小声道:“你知道的,羡哥儿是二皇子伴读,二皇子的字儿写的不是很好,咱们羡哥儿的字也写的马马虎虎。这不,被罚抄一百遍,他不敢同娘说,怕娘骂他。但他熬夜写,娘那里知晓他熬夜,肯定派人去问,索性咱俩也帮他分担些。我想先生也只是要个态度,并不真的一张张检查。” 反正长夜漫漫,又无事,蕊娘想起小时候她字儿写的好,哥哥只想出去玩儿,哥哥被罚抄,她也帮忙抄写,娘亲送宵夜过来,兄妹两个边吃边写,还笑作一团的日子。 “好。”她很快就答应下来。 韩嫣把《报任安书》的册子给她后,方才回去,即便是她,也不能出来很久,要不然永宁郡主会骂。 蕊娘让人磨墨后,手腕运笔写了起来,心中迅速思考着,不知道是不是永宁郡主管儿女管的太死了。无论是韩羡还是韩嫣,性情都弱一些,蕊娘不太喜欢别人管束太多,她在家中虽然是女儿家,但实际上和哥哥一般教养。 甩甩头,她又继续写着。 永宁郡主还只当儿子今日用功,忍不住对彩茵道:“他这样读书才好,免得出去被人勾搭了。”听闻前几日韩羡特地去韩老夫人处,她早上堵着儿子让儿子赌咒发誓不要耽误学业再去请安云云。 现在看来颇见成效,丈夫一直在外忙,儿子也要进宫读书,如此一来,那孟蕊娘就是真的九天玄女下凡,只可惜,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去,送碗世子最爱喝的牛髓汤给他,让他好好写。”永宁郡主吩咐。 隔了一日,韩羡去看韩嫣,虽说永宁郡主严防死堵韩羡和别的女子来往,但是对他们兄妹倒是很放松。 也就是这个灯下黑,让韩嫣拿出她和蕊娘抄写的递给他:“哥哥,我写的不多,四周好几个丫鬟围着,倒是蕊娘,听说她不分日夜的写着,字儿也写的极好,喏,都给你。” 韩羡听到妹妹的评价,也更是心中欢喜:“你也觉得孟表妹很好么?” 韩嫣点头:“她的性子淡泊名利,为人真诚可靠,从不邀功。你看她写了这么多,也不怕我贪心说是我自己写的,还生怕被人发现,悄悄拿来给我的。” 韩羡看着手中蕊娘写的字,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轻透飘逸,比他写的都好多了。 复而,又听韩嫣道:“但娘更中意郭表妹,你——” “我不喜欢太过争强好胜的女人,也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人,我更喜欢娴雅柔婉,不矫饰的女子。”韩羡很明白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尽管,在韩嫣看来,这个哥哥其实不太擅长言辞,可他说的话,自己也有同感。 只是她知晓,恐怕此事很难成功,母亲过分的狭隘的爱,让哥哥早已力不从心,她要的是替她争光争强的好儿子,一颗好棋子。所以,她对哥哥的每一步都已经预设好了,绝对不容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但她不愿意现在就打破哥哥的美梦,就让他快乐一会子吧,这样也很好。 到了次日,韩羡进宫,见迎面走来两人,立马跪在地上行礼:“给二皇子、四皇子请安。” 二皇子温和笑道:“起来吧。”又见韩羡手上拿着一沓纸,惊奇道:“不料想你这么快就写好了。” 韩羡点头答是,随着两位皇子进上书房,刚坐定和二皇子说话,二皇子拿起韩羡罚写的一张纸,很是诧异。 很快门口见一少年进门,少年眼神很清亮,进门就往二皇子这里过来了。 “字体精妙,运笔沉稳,行笔中侧并用,显得空灵古朴,仙气飘飘,毫无俗气之感。”二皇子弹了一下这张纸,如此夸道。 要知晓二皇子的字也是写的不是很好,因此,他对书法下了大力气,评论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说完,二皇子见着进来的少年,喊了一声:“六弟。” 六皇子往前探了探,看到这张纸上的字,忍不住道:“二哥,这也是赵孟頫的字,你也是学赵孟頫的字,难怪你喜欢这字。” 听着两位皇子的夸奖,韩羡晕陶陶,只觉得与有荣焉,心中对蕊娘的喜欢又多添了几分,只是在他们问及是谁写的时候,韩羡适时含糊过去,毕竟女子名声不好透露。 于是,蕊娘就收到了一件礼物,是韩羡差人送过来的,来送的丫鬟也是人精,还大声道:“奴婢方才去大姑娘那里送了过来,世子说得了几样新鲜玩意,送与府里姐妹们玩儿。” 蕊娘含笑接过,又着人看赏。 袁嬷嬷很是高兴:“姑娘,世子看来对您还是上心啊,这风筝多好看啊,软翅风筝又轻巧颜色又鲜亮,奴婢替您挂起来。” “可是嬷嬷,我总觉得我不喜欢这个样子。”蕊娘心里也自有一股傲气,现在永宁郡主就对自己这般不满,韩羡和她正常往来也要打掩护偷偷摸摸,日后真的成婚了,她要一辈子这般么? 袁嬷嬷笑道:“姐儿别钻牛角尖,当年太太嫁给二爷的时候,就是孟家老太爷起初也是不满的。可后来,太太真的进门了,和我们二爷这么些年还蜜里调油呢。” 蕊娘想起爹娘,那样一辈子守着一个人白头到老,不由得又羡慕起来。 ------------ 7 舅父(加更) “外祖母,您看这个花样子怎么样?”蕊娘在旁作画,作完了,拿给韩老夫人看。 韩老夫人其实不是一个难相处的老太太,虽然平日礼佛,但性情并不孤僻也不孤拐,反而热爱莳花弄草,喜欢新鲜物件儿。 蕊娘原本以为在外祖家寄人篱下会很难过,现在却不一样了,永宁郡主作为舅母,固然有私心,但是一切份例从无短缺。外祖母也对她很周到,固然有利用她和舅母打擂台的意思,可也不完全是利用,也有几分真心。 “这是柿子吗?”韩老夫人问起。 蕊娘点头:“这是我在唐代名画《内人双陆》中看到的一种纹样,叫四瓣柿蒂纹。先用浅绿色打底,再以茶褐色线条绘四个心形组成一个柿蒂纹,者柿蒂中心是红色的圆点,其余部分由茶褐色向豆绿渐变过渡。寓意又好,又很好看。” 韩老夫人忍不住摩挲着花纹:“好巧的心思,和你母亲一样,但你的手更巧些。你娘素来体弱,要得她的针线活可不容易。” 这一点蕊娘也知晓,她娘虽然心思玲珑,可又很纤弱,别人家的娘都会缝制衣裳,她娘很少动针线,唯一做的最精巧的就是那个小白象玩偶。 只她不好说娘的不好,只是笑道:“外祖母若是不嫌弃,那这个就用在抹额上,到时候我做好了,便送过来。” 赵妈妈等人见蕊娘行事正派,平日除了关在房中读书写字就是做女红,出来也是在韩老夫人和永宁郡主那里晨昏定省,并不多事,连家中的园子都极少去,也是心生好感。 因为她们就怕蕊娘行事毛躁,还没得到韩羡的心,就被郡主拿住错处,就是老夫人这里也是没脸。 午膳吃的胭脂鸭脯肉,因为这道菜好吃,蕊娘还多喝了一杯青梅酒,只可惜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杯酒就上脸,不免在心中感慨,自己还是吃酒就容易过敏,日后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了。 都说人很容易改变,在哪里就能移风易俗,可蕊娘觉得这不能做的事情还是轻易不要做。 用完午膳,蕊娘就去韩嫣那里,找她一起做针线,每当这个时候,也是韩嫣最快活的时候。表姐妹谈天说地,有热茶、点心,还有许多欢声笑语。 “姑父真的能抡的动重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刀啊?”韩嫣惊呼。 蕊娘看她亮晶晶的眼睛,也是与有荣焉:“这是真的,我小时候刚学会骑马,就是我爹爹亲自教的。有一次啊,我差点从马上掉下去,我爹单手把我提起来了,我娘吓的不行啊,当时就说了,一年都不许我骑马了。你不知道,我爹爹每打一处仗,就会收编当地投降的士兵,你若看到了肯定吓个半死。” 果然,韩嫣起了兴趣:“为何这么说?好妹妹,快告诉我。” “我爹的军队不仅有咱们汉人,还有藏人,他们擅长翻山越岭,还有琉球人,他们擅长制造火器,更有黑色皮肤的人,大概是吕宋这些地方,很会潜水,还有矮个子的倭人,还有暹罗、缅甸、天竺。我记得之前我们去宣府的时候,有位太太见着我们家的黑人士兵,直接就晕倒了,你若见着,肯定也是一样。”蕊娘说起这些也是滔滔不绝。 同时,她也知道韩嫣被管的太严厉了,几乎是动弹不得,她对外面的一切都特别向往。 蕊娘很同情她,因为无论如何,等她堂姐的风波过去后,她就能和娘一处。至少爹娘都不是那种只看家世背景门第的,还要看人如何,自己也能轻松些。 而韩嫣在这个府邸里,已经是耐不得,日后若真的进宫嫁给某位皇子,皇家规矩更大,那些王孙公子们三房六妾不说,做正妻的要更庙里的菩萨似的,也不知道这位表姐会如何? 这皇宫对于胆子大有野心的人而言,她们甘之如饴恨不得上杆子,但是对于安贫乐道热爱自由的人而言,那就是一个金笼子。 韩嫣听的觉得天方夜谭,又觉得很有意思,那是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世界。正要说话时,听外面嬷嬷们咳嗽,又正襟危坐。 蕊娘知晓她又要开始背宫中各人喜好,也不好打搅她,就道:“我过几日再来看表姐。” 可韩嫣很舍不得,她知道自己又要如一个木偶一般,背着那些所谓的喜好。 从韩嫣这里出来之后,蕊娘想起她落下一张花样子在韩老夫人那里,又折返去拿。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大舅父,就是意外之喜了。 韩老夫人也很高兴:“蕊娘,快给你舅父请安。” “瑶蕊给舅父请安,舅父吉祥。”蕊娘一边行礼,一边打量母亲这位胞兄,他生的很魁梧,和母亲其实不太像。但是她的哥哥孟谚却生的很像这位舅父,魁梧异常。外面很多人都说哥哥和他们家人都不太像,因为父亲相貌精致,母亲清雅秀丽,连同她也是纤巧袅娜,哥哥一度还很委屈,现在终于破案了,原来是外甥像舅舅,她一度觉得很亲近。 可泰安伯看着和煦,却并非很亲近,只是温和的道:“缺什么,只管和你舅母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蕊娘很能体察出别人的情绪,见泰安伯如此,她脸上笑意不变:“是,舅母的安排一切都很妥当。” 从韩老夫人这里回去到香雪院,袁嬷嬷很快进来内室:“姑娘。” “嬷嬷,舅父对我并不大看重,我总觉得对这桩婚事还是不要抱持希望了。”蕊娘已经下了结论。 袁嬷嬷是韩氏派在蕊娘身边的,她以前在孟家时觉得韩氏和蕊娘母女容貌气质都很像,现在却觉得似乎也有所不同。韩氏性情柔中带刚,但容易多思多虑,内里耗损自己,还好是孟姑爷粗中有细,要不然她很容易郁郁寡欢。 可蕊娘却是心思缜密,为人明快,拿得起放得下,很少去想为何别人为何这般对自己?察觉到不对,根本不强求。 她看着蕊娘道:“其实嬷嬷也发现了,您都来了一个多月了,若非偶然伯爷都没见您一面。可就这么放弃,这也太可惜了。世子是二皇子的伴读,我听说皇帝的诸位皇子中,就二皇子最贤。大皇子听说不大成器,原本还养在庞皇后膝下呢,为人狂悖,无情无义,咱们让大爷原本是大皇子的谋士,也算是尽心尽力,去年一死,今年大皇子的胞妹宁国公主就嫁给咱们家的姑爷。朝野上下都支持二皇子,您若是嫁给世子了,日后世子前途无量,您不就夫荣妻贵了吗?还是多争取吧,要不然太可惜了。” 蕊娘摇头:“所谓名利富贵,如沙子一般,越想抓住就漏的越多。您也说世子表哥好,可别人也会抢这个位置,光有外祖母支持没用,如今舅父舅母对我的态度可见一斑。所以,从此以后,我只当我是个来这里的表姑娘,若外祖母替我说一门好亲,我终身有靠,若是外祖母胡乱要将我嫁人,我就回家去。” 当然,她也对袁嬷嬷道:“您不必可惜,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袁嬷嬷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劝了。 ** 泰安伯回房时,见永宁郡主满面寒霜从外回来,连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的寿辰,底下还有人敢弄鬼,被我打了几十板子。不巧,倒是问出一桩事情来,去岁,羡哥儿带着几位皇子去我们那庄子上行猎,居然有女子自荐枕席,还好被拒绝了,否则若是有了私情,宫里该怎么看我们。”永宁郡主提起这事儿来气不顺。 泰安伯也是安慰了几句,又与有荣焉的提起老太太寿辰的来宾:“这次几位皇子也要来呢,你让嫣儿也打扮好,不能失礼。” 永宁郡主听了心情大好:“这是自然,自从你失了宣府指挥权后,如今虽然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但终究离皇上太远,不过混日子罢了。大皇子都二十了,太子没捞上,反而让皇上忌惮,就是近来我听说和皇后也闹翻了,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看他以前那些好名声,好主意都是孟让替他出的,孟让死了,他就昏头转向。倒是二皇子,和咱们家嫣儿年岁相当,他母家虽然不显,可为人贤德,宫里宫外谁不夸他?还有老太太和宫里太后那是嫡亲的姐妹,这事儿板上钉钉能成。” 两口子合计一番,永宁郡主无不感慨道:“当年若是你妹妹真的进宫了,那继后怎么都是你妹子,而不是现在这个小庞氏。咱们还愁什么呢,她偏偏寻死觅活的看上孟珏了。” 提起孟珏,泰安伯脸色也不好,他很难想象妹妹不顾礼义廉耻,对一个男子不过看了一眼就死去活来的。 纵然当年兄妹感情不错,现在他看着蕊娘那张脸,就想起妹妹的所作所为,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想照看外甥女。 所以,泰安伯道:“现下孟珏仕途不顺畅,她倒是想起娘家来了。但我见那孩子举止还算得体,你就受累,好些将养就成。” 永宁郡主就等着他说这句话了,原本韩婉十几年前若是争气些,韩家早就成了外戚,生个一儿半女,如今哪里用的着这般筹谋。之所以要同郭家结亲,还不是因为郭家有位贵妃,而二皇子的母妃杜嫔身份低微,当年二皇子养在郭贵妃处。 在二皇子的婚事上,皇上要问郭贵妃的意见,这便是所谓的筹谋。 这个中间,永宁郡主绝对不允许出任何纰漏,挡路者死。 ------------ 8 郭妙仪 泰安伯府如今虽然算不得京中首屈一指的勋贵府邸,但听闻得这次有皇子、勋贵、阁辅大臣都要上门拜寿,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内阁五位辅臣,有三位是庞太后的人,两位才是皇上自己的人。 韩老夫人又是庞太后嫡亲的妹子,有这样的声势就顺理成章了,蕊娘去请安时,还知晓府上请了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彭家戏班过来,常常听到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蕊娘正在作画,虽说韩氏早已准备了韩老夫人的寿礼,但她也准备送一些针线之外,再送一幅自己画的《寿鹿图》聊表心意。 “姑娘,我记得您不是会画《麻姑拜寿》图吗?您画的仙女儿画的可好了,怎么不画那个呢?”画屏总觉得有仙女儿的画更好看。 蕊娘笑着摇头:“虽说在外祖家中样样都好,但是总不好麻烦别人。” 且不说《麻姑拜寿》需要的水粉颜料多,她也并不想过分耗尽心里,韩老夫人若是知晓她不堪大用,不愿意做她的棋子,还不知道如何对她?故而,她何必太费心思。 流萤端了饭菜进来,忍不住道:“姑娘总是这样,从来都不争不抢。” 蕊娘心道什么不争不抢,不是自己的就不该要,但大家为何都把她往特别善良的地方想?是不是因为她这张脸,她的脸长的清丽脱俗,十分面善,所以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性情温婉和顺,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刚画到午膳时,就见外面有人送了衣裳过来,说是永宁郡主让人做的新衫。蕊娘让她进来吃茶,顺手抓了一把钱给她,那人兴高采烈的回去了。 “表姑娘,世子和大小姐过来看您了。” 听外面有人传话,蕊娘愣了一下,才道:“请她们到正厅,秋兰秋霜看茶。” 袁嬷嬷懂蕊娘的意思了,平日韩嫣单独过来,都是直接请进房中,现在世子毕竟是外男,无论有没有那个心思,都要规规矩矩的,不让人说闲话。 韩羡当然是打着和姐姐一起探望的幌子来看蕊娘的,见蕊娘穿着白底靛蓝梅花竹叶刺绣领米黄对襟褙子出来,他脸一红。 蕊娘却是泰然自若:“表哥,表姐,你们来了。” “我们本来是去祖母那儿找你的,听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你。”韩嫣笑道。 正好丫鬟们上了茶来,韩羡喝了一口,觉得不像平日吃的茶,“咦”了一声:“表妹,这是什么茶?” “哦,这是石斛元气茶,润肺清心,驱除疲劳,滋阴清热。”蕊娘介绍起来。 那边韩嫣又是不一样的,蕊娘在韩老夫人那里闻得韩羡近来常常熬夜,韩嫣却是背书做女红,要用眼,所以韩嫣的是护肝明目的茶。 韩羡就着茶气氤氲,偷偷的看蕊娘。 “明日要去庙里吗?那可太好了。”蕊娘来京城这么久,还没出去过呢。 韩羡见她如此欢喜,忍俊不禁:“每年的这个日子,老太太都要去龙泉寺祈福,等祈福完了,老太太会茹素七日,再开戒过寿。” 蕊娘道:“这大概就是有舍便有得,无舍便无得,有得必先舍。” 韩老夫人清楚的知道她过寿如何的煊赫,但要承受这样的福气,就必须先去施一些香火钱,用通俗些的话说就是有舍有得,不能全天下的好处都让你占了。 实际上蕊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韩羡听的满头雾水,蕊娘当然也观察到了。 韩嫣则道:“我看园子里的梅花开的好,难得我有喘息之时,不如我们一起去赏梅。待在屋子里,反而不美,孟妹妹你也合该多出去走走才是。” “好。”蕊娘应下。 身边的丫鬟很快拿了披风、暖炉来,一行三人,蕊娘和韩嫣走在前面,韩羡则走在后面。韩嫣素来喜欢艳丽遒劲的红梅,见到梅花就已经很满足了,蕊娘则听旁边的韩羡道:“我妹妹从小在老太太膝下长大,最爱莳花弄草,我对这些却没什么研究。对了,妹妹可知晓你的字儿几位皇子都夸好呢。” “啊?”蕊娘惊讶,又笑着摇头:“表哥这是哄我吧,我不过是闺阁女儿的字,哪里能让皇子们称赞。” 韩羡重复:“是真的,尤其是二皇子,他和你一样都是写赵孟頫的字。” 蕊娘心里微微有些得意,但又感激母亲,她自三岁开蒙,勤学不辍,每日练字才有如此功夫,只要她犯懒,娘就鞭策她,才会有现在的成就。 原本以为蕊娘会谦虚几句,但见她笑眯眯的,韩羡心中一下就轻松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不爱写字儿,我更爱跑马,每次跑马行猎都觉得松快许多。平日在家总吃不尽兴,去年跑马之后,连着吃了一大锅子的狍子不带喘息的。” 蕊娘忍不住笑了:“原本我在家我娘说我是吃的猫儿食,每天只吃那么一小点儿,但有一次,和邻居姐姐出去跑马回来,我爹爹平素爱吃回人吃的手抓饭,我嫌油大,那日也是一下就吃了半盘,我爹爹都不够吃了。在马上跑着,什么都不必想,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韩羡听到蕊娘这般说,会心一笑,但又忍不住问起:“手抓饭?那是什么?” 正在看梅花的韩嫣也转过头来,满脸好奇:“好妹妹,那岂不是要用手抓?” “我们汉人用饭,自然要用筷子和勺子了。手抓饭我们家里只有我爹爱吃,似乎是用新鲜羊肉、胡萝卜、洋葱、清油、羊油和大米做成,满满都是油香味。好姐姐,你素来脾胃弱,可不能吃这个。”蕊娘生怕她尝试,到时候闹肚子了,舅母肯定会怪她。 韩嫣莞尔一笑:“放心吧,我有分寸,就是我自己要吃,嬷嬷们也不许。”她说完,见自家哥哥捂嘴偷笑,又道:“哥哥也别笑我,我听说皇上最好风雅,如今红梅开了,小心今年又要你们吟诗作赋,你可别又被建安侯府那小子给比下去了。” “比比比,人人都要比,个个都要比。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韩羡不懂,也有点烦闷。 蕊娘就道:“天下哪里有净土呢,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表哥你只要做好你擅长的事情,不擅长的事情也不必勉强,这不就好了,既然尽力了,就不怕别人说。” 韩羡听了这话浑身舒泰。 等回到书房时,见到两只大犬,他吓了一跳:“这是谁送来的?” 小厮赶紧道:“是魏国公府的妙仪姑娘送过来的,还带了一封信过来。” 韩羡赶紧打开,上面写的是,【表兄,见字如晤,早听闻汝畏狗如虎,正好得两只巨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怕犬?望表兄早日克服,勿做胆小鬼。】 看到这封信,他想起平日郭妙仪对他也是冷嘲热讽,说他胆小云云。而孟表妹却不会这般,她会说做自己擅长的,不擅长的就不做。 …… 次日去龙泉寺,蕊娘就发现韩羡在佛祖面前求了许久,她都忍不住问:“表哥,你求什么,求了那么久?” 韩羡挠挠头,不说话了。 他呀,在求婚事必定能如自己所愿。 ------------ 9 寿宴(上) 蕊娘试穿了永宁郡主派人送来的衣裳,上身是大红五彩妆花十样锦通袖袄,下面配着松花色百蝶穿花的八幅湘裙,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简直是全身红。 “这么穿也着实太艳丽了一些吧?”蕊娘扯了扯衣裳。 在众多颜色中,她最爱穿紫色,比如浅紫色,罗兰色,这样的颜色也很衬她。红色嘛,总觉得穿在她的身上有点不搭,不符合气质。 袁嬷嬷笑道:“哪儿能啊,这样喜庆的日子,打扮的喜庆些也不是坏事。这么多达官贵人,姐儿你出身好,人又漂亮,怕是拦不住的红鸾星动呢。” 自从不把心思放在韩羡身上,袁嬷嬷也看开了,趁着韩老夫人大寿,若是有一门好亲事就成了。 蕊娘也是这般想的。 很快,她又想起韩嫣:“前几日去龙泉寺回来,表姐神情恹恹的,我问她她也不说。” 袁嬷嬷则道:“您就别管她了,她的前程已定,日后肯定只高不低。您若是定下来,永宁郡主也不会对您跟看犯人似的了。” “一切都会很快尘埃落定的。”蕊娘若有所思。 要说永宁郡主的确是打理家业的一把好手,整个寿宴打理的纹丝不乱,花园里特地用各色鲜花摆弄出一个“寿”字。沿途走来,下人们都躬身问好,不敢乱了尊卑。 在韩老夫人的门口,正好遇到永宁郡主,她屈膝行礼:“舅母。” 永宁郡主见是她,笑意不达眼底,只淡淡的道:“你来了。老太太这里,平日里有你作陪,我们也都放心。只今日是老太太大寿,切不可失了礼数。” “多谢舅母提点。”蕊娘含笑,并无半点异色。 永宁郡主知晓蕊娘气质若空谷幽兰,显然穿鹅黄、嫩绿或者浅紫色更能衬托出她的美貌来,再美艳的女子,若是遇到脱俗的美女,都不是对手。所以,她偏偏让人送了这样的袄裙,全部是红色,其气质便俗了几分。 只是没想到她在首饰上别出心裁,并没有戴着厚重的冠子,而是她自己在额前画了一朵梅花,头上也多用白玉、碧玺等作装饰,看起来既贵气又显得妩媚了几分。 韩老夫人见蕊娘走进来,有意抬举道:“你看我今日戴着你送我的抹额,等会儿你和你表姐一起扶着我出去。” “是。”蕊娘舒了一口气。 韩老夫人要把外孙女的名声打响,最好是让郭家知难而退,现下韩羡和蕊娘彼此相处都很好。羡哥儿性情鲁莽,还有些软弱,有时候又木讷些,他需要的正是蕊娘这样性情如水,又真心实意,能够包容她的姑娘。 蕊娘拿出她画的《寿鹿图》奉上时,韩老夫人意味深长的道:“这幅画要请行家来点评才行。” 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在于她是不是平日给你那些小恩小惠,因为她是在不触动利益之下给你的。真正对你好的人,是会提携你,介绍核心利益给你。 这段时间,显然她通过了韩老夫人的考验,即便做泰安伯府的世子夫人无望,可只要有人提携,蕊娘必定会在京中闺秀圈崭露头角。毕竟她父亲官位也不算低,孟家只有她一个女儿,且嫁妆丰厚,她本人也还算品貌看的过去,不说嫁到什么豪门世家,但挑一家门风清正的人家不成问题。 “是,蕊娘多谢外祖母。”蕊娘立即福身。 韩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很是欣慰,她要的就是聪明,能和她一条心的世子夫人。 从韩老夫人这里回去的永宁郡主又去了女儿韩嫣处。 韩嫣见到铜镜里的自己,粉雕玉琢,光彩照人。可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她愿意画浅浅的远山眉,不喜欢弯弯的柳叶眉,也不爱各种珠光宝气,压的脖子都压痛了。 可见到女儿这般的永宁郡主却很是高兴,遣退了下人,亲自透露了:“今儿二皇子可是要来的。你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我们打听到大皇子和他的养母小庞皇后闹翻了,间接惹恼太后,皇上和太后近几年虽然不对付,可太后在朝中的势力依然不容小觑。你正好是天选之人,你祖父是先帝时的功臣,你又是庞家嫡亲的外孙女,选你做二皇子妃,庞家不会反对,即便反对也有你祖母去说项,皇上呢,看在咱们家的份上也不会反对。再者,还有郭家,宫里郭贵妃是二皇子的养母,我已经托你姨母嘉柔郡主进宫说项,你呀,不仅仅是二皇子妃,还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呢。” 永宁郡主是越说越兴奋,却没想到韩嫣抓到重点:“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您要哥哥一定娶郭表妹吗?” “也不完全是这个理由,但娶她是最好的选择。”永宁郡主道。 韩嫣微微叹了一口气:“现在二皇子还未必一定坐上那个位置呢,您又何必做这样的部署。” 永宁郡主也是被自己这个女儿弄的没气性了:“要我说你的性子倒是很像你那位姑母,当年她选秀,一开始就被皇上和晋王同时看中,无论是做晋王妃还是做皇上的妃子,她都是富贵至极。你说她偏偏头脑发昏,看上了孟珏,是,当年孟家也算位极人臣,可能和皇家比吗?若非是她胡闹,咱们家何至于这般辛苦,你可不能和她一样。” 这还是韩嫣头一次听说姑母的事情,她和蕊娘接触的不少,常常听她说起自己爹娘,彼此对方只有一人,她爹爹桀骜不驯,也只听她娘训,比话本子上的故事更精彩。 见女儿发呆,永宁郡主推了她一下:“记住没有。” 韩嫣点头:“知道了,您放心吧。” 永宁郡主心想自己从小百般能干,千般伶俐,偏偏生的一儿一女却是差远了,都庸庸碌碌,没有心气。 但无论如何,她做大人的,今日所做种种也都是为了她们好。 ** 花厅之内,韩老夫人让韩嫣和蕊娘都坐在身畔,眼下已经是宾客盈门,连魏国公府、周王府的人都来了,外面还陆续有建安侯府、曹国公府的诰命到了。 韩老夫人亲自起身迎接,蕊娘跟在她老人家身边,见曹国公夫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建安侯夫人却很年轻的样子。 蕊娘在旁静静站着,并不抢韩嫣的风头,韩老夫人也不吝于提携。 “这是我外孙女,她呀,自来喜欢习画,正好遇到你这位行家,赶巧了,你替我指点一二。”韩老夫人显然和曹国公夫人很熟识。 蕊娘上前谦卑道:“烦请曹国公夫人指教。” 曹国公夫人生的白胖,一张圆脸看起来很喜气,又十分富贵的模样,她见蕊娘请安,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赞叹:“这姑娘生的可真是好看,是个大美人啊。” 建安侯夫人很是年轻,也连忙夸了几句:“这通身的气派,看着就不一般。” 今日寿星公是韩老夫人,她的性情并不似她姐姐庞太后那般强,反而性情柔和。因此,无论是长辈平辈或者晚辈,她都交往的很热络。 下人把蕊娘的画展开,曹国公夫人起初以为不过是闺秀闲笔,看在韩老夫人的面子上夸几句就是了,哪里知晓真的看到这幅画时,她很是惊讶:“你不过十三岁,作画就能用笔沉稳工致,寿鹿的毛皮描绘的一丝不苟,现下时下之人画画都是用线描,而你则纯用没骨法渍染上去,显得轻盈自然。小姑娘,你年岁不大,在画画上却是颇有造诣啊。” 蕊娘连道:“微末小技,能入曹国公夫人的眼就好。” 韩老夫人听的出来曹国公夫人是真心夸奖蕊娘,也觉得她很是得体,得到别人的夸奖也没有沾沾自喜,众人从前没有见过蕊娘的,也在心中揣摩韩老夫人的心意。 就在这个时候永宁郡主带着两人进来,蕊娘瞬时看过去,见那位中年妇人和永宁郡主生的有几分相似,蕊娘猜测应该是永宁郡主的亲妹妹柔嘉郡主,还有位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 果然,韩嫣跟蕊娘介绍道:“这是我姨母柔嘉郡主和郭妙仪郭表妹。” 这位郭姑娘戴着一顶华贵的冠子,娇艳的如一朵灿烂的玫瑰,蕊娘正微微看向她,没想到她也正打量自己,眼眸中露出鄙夷,蕊娘被她毫不掩饰的鄙夷惊了一下,心想自己似乎没有哪里得罪这位郭姑娘啊。 但转眼她也平复了,也不是她和郭妙仪有什么仇怨,只要自己在这里,就会被郭妙仪视为对手。 就像朝堂上的那些政客,未必是谁和谁有私怨,只要你在那里,有可能威胁她,挡着她的路,都会被当踏脚石挪开或者踢开。 但蕊娘也想向这位郭姑娘表达自己现下没那意思,但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永宁郡主笑着活络气氛:“方才大家在说什么,我见老太太你们说的很是热闹。”今日她还得多奉承老太太,宫里庞家都要老太太得力才行。 建安侯夫人嘴快:“是贵府孟表姑娘画的《寿鹿图》,曹国公夫人方才大加赞赏,说她小小年纪,造诣颇深。” “哦,是么?”永宁郡主没想到婆婆之前一直按捺不动,现在却是打的这个主意,替外孙女造势,自己的确不该起这个话头的。 韩老夫人此时却发话了:“小姑娘偶尔所作,好不好我只看中她的这一片心意。” 永宁郡主陪笑道:“老太太,外边说庆宜长公主和锦乡侯夫人过来,儿媳扶您出去相迎。” 蕊娘知晓寿辰安排的贺客都在不同的日子,今日是专门请皇亲国戚勋贵公主郡主王妃驸马等等,明日则宴请各地督抚节度使诰命,后日再请亲朋好友前来。所以,今日上门的贵客都要郑重相待。 一时,庆宜长公主进来,又提及家中姑娘,遂请了蕊娘和韩嫣出来。 庆宜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妹,分外尊贵,久居江南,韩老夫人论理算是她的姨母。因此,她见到蕊娘,忍不住道:“这孩子活脱脱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满身的才气。老太太家的孩子,都跟水葱似的。” “长公主说笑了。”韩老夫人看了蕊娘一眼,含笑点头。 庆宜长公主又拉着韩嫣细细夸奖,还送了两人各几样礼物,还道:“你们不要笑话,留着赏人便是。” 蕊娘和韩嫣都道不敢。 往往在宴会上,郭妙仪都是拔尖儿的,今日却要在这里坐着听众人不是夸韩嫣就是夸蕊娘,心情有些不畅快,只好推说自己更衣要出去。 不巧,她这一出门去却遇到了庞允。庞允是太后的亲侄儿,皮相极好,却又是个色中饿鬼,传言当年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原本选杨氏女为太子妃,据说这位杨氏不仅出自名门,还才色双绝。他居然胆大包天,玷污了杨氏。 但就是这个人,因为是太后娘家侄儿,所以备受宠幸,犯下如此大错都没有清算他。 一时,她突然想了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庞允现如今是袭了父亲的承恩公,年纪轻轻便是公爷,又是韩老夫人的亲侄子,走进来熟门熟路。 只是听到不远处有一少女正夸道:“我这才知晓什么叫天下第一美人了,那位孟瑶蕊孟小姐那身皮子就跟暖脂白玉似的,还有那容貌,看着既清纯又妩媚,文采也是一流。只可惜,我兄弟早早定了亲事,若不然如此美人,跟我做嫂子多好啊。” 庞允听到这里,不禁脚步一滞,心中一动。 ------------ 10 寿宴(中) 屋里正聊的气氛很热络,周王妃是永宁郡主的嫡母,一派雍容,庆宜长公主为皇上长姐,作为庞太后膝下抚养的女儿,也是举重若轻,而永宁郡主居中密密的找着话题,一刻也不冷场,欢声笑语就在此时。 蕊娘意识到韩嫣有些疲劳,握了握她的手,韩嫣回视一笑。 在这样的场合韩嫣作为韩家嫡长女,庞家嫡亲的外孙女,光环在身,许多人夸奖。但这些夸耀,对于韩嫣而言,似乎是一种束缚,因为她越发的要行礼一丝不苟。甚至连躬身做什么样子,才能让环佩不响,都要做到这般。 她非常的累。 很难想象日后嫁进宫中,每日晨昏定省,帮着丈夫夺嫡,周旋于这样的场合,韩嫣觉得这里的夸耀对她而言更是一把大锁,紧紧的束缚着她,动弹不得。 还好,现在有蕊娘陪着她,她们姐妹间或说几句笑话,韩嫣心情会舒畅一些。 外边有丫鬟进来道:“老太太,承恩公携寿礼过来,说是要亲自给您拜寿。” 蕊娘在旁听到承恩公,心道应该是庞家的人,韩嫣附耳解释道:“妹妹,这位承恩公是当今太后的侄儿,皇后的亲兄弟,庞允。” 庞允的名字蕊娘听袁嬷嬷提起过,说这位承恩公文采风流,自命不凡,出身庞家这样的人家,为人放荡不羁,当年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就被他给玷污了。但是,因为庞允出自庞家,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让她进门吧。 果然,韩老夫人笑道:“说他有心了,不必亲自过来。伯爷正在前院设宴款待,请他过去就是了。” 蕊娘明显察觉到在场的女眷松了一口气。 永宁郡主又让戏班子上台,咿咿呀呀的好不热闹,而这里的热闹并非是高潮,真正的高潮是皇子们拜寿。 也难怪韩老夫人有这个资本和儿媳妇打擂台,韩老夫人无论如何都是出自庞家,永宁郡主就是是宗室又如何,论和皇家关系的亲近,她还不如韩老夫人呢。 对于庞允,韩老夫人能拒之门外,对于皇子们就没有这些忌讳了。 皇子们进来之前,先有小太监过来拍着巴掌清场。韩老夫人和永宁郡主皆在门外大妆以待,韩嫣和蕊娘都站在她们身后。 只见前呼后拥的一群人,蕊娘不敢乱看,一直到他们的轿子进府了,韩老夫人等人又坐着小轿去了萱草堂。 韩老夫人一下轿子,永宁郡主看了女儿一眼,眼眸中无不透露着期望。但见蕊娘也站在一旁,又有些憋闷,这样的好日子,老太太竟然这般抬举她。 虽然知晓蕊娘身份低,比不得自己女儿这位伯府千金,但她生的太夺目了,气定神闲,落落大方,这样的气度竟然看着比自己女儿还要出色几分。 但选皇子妃,可不是看容貌的。 永宁郡主想老太太到底想做什么呢? 蕊娘听耳边温和的声音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韩老夫人,毋须多礼,圣上口谕特地派我等替他给您祝寿。” “臣妇请圣上安,臣妇年迈昏聩,不过小小寿辰,竟上达天听。又劳烦二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前来问候,臣妇不胜感激。”韩老夫人又跪下。 二皇子笑道:“圣躬安。老夫人请起,我们是特地来给您祝寿的,何苦又来折腾您,都是一家子,何必要这些繁文缛节。” 韩老夫人陪笑,永宁郡主此时也不敢多话。 蕊娘微微抬眸打量看着这几位龙子,为首的二皇子一身郡王服饰。本朝封王是王号先从小国中选择,之后逐次进封次国、大国之王号。这位二皇子原本封为杞王,后来因为表现出色,被封为相王。 这位二皇子生的很是英俊,看起来为人很是和气,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心生好感。 三皇子并不多话,他年纪和二皇子一般大,光芒却都被二皇子遮住,细看起来倒是显得很矜贵,而六皇子年纪还小,正是羽毛未丰之时,可小小少年眼神清亮,容貌英挺。 比起和诰命夫人们能够介绍韩嫣和蕊娘,当着皇子们的面就不能介绍了,毕竟男女有别。如果不是韩老夫人年纪够大,又是长辈,她也见不得皇子的面。 永宁郡主用眼神示意韩嫣,韩嫣深吸一口气,照嬷嬷们说的露出五分笑影,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显得情态可人,永宁郡主这才安心。 皇子们也不过是在此地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泰安伯亲自过来迎了去前厅看戏。 三位皇子坐在一处,戏台上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二皇子吃了一口茶,又斜睨了六皇子一眼:“我说六弟你今日跟五弟一起去骑射也好,偏偏要跟我过来,这么一坐,可是要坐到晚宴结束。” “要看未来嫂子,弟弟我是必定要过来的。”六皇子狡黠一笑。 却听旁边的三皇子道:“只是方才韩老夫人身边有两位姑娘,哪位才是嫂嫂呢?” 六皇子反问二皇子:“二哥说呢?” 二皇子笑而不语,又品了一口茶。 三皇子见二皇子不出声,就接话道:“我看是右边额头上画梅花的那位,温柔从容,又带着书卷气。” “我也觉得。她看起来气度高雅,仪态万方,弟弟在这里先恭喜二哥了。”六皇子似乎也这般认为。 却见二皇子敲了敲扶手:“不要随意讨论人家姑娘家,况且你们说的那位并不是。” 因为他见过韩大姑娘,韩大姑娘和大皇子妃一样,都是符合皇室选媳的圆盘脸,着重雍容端庄。他是去太后处请安见到的,当时还有另外几位姑娘,这些姑娘们为何会出现在太后宫中,又为何会让他看见,答案呼之欲出,是宫中在为他选皇子妃。 若是娶这位韩大姑娘受益无穷,既能得到庞太后的支持,又能获得勋贵和宗室的支持,连贵妃也会拉拢到这一边。 ------------ 11 寿宴(下) 柔嘉郡主见女儿回来,不由得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昨日牛乳喝多了,有些内急不适。”郭妙仪不满道。 柔嘉郡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道:“今日韩老夫人真是好大的荣宠,三位皇子过来给她祝寿。你表姐明年三月入了宫学,一个皇子妃,兴许太子妃跑不掉的。我的儿,现下泰安伯府不如我们魏国公府,将来可不好说,兴许我们都要仰仗你了。” 郭妙仪听在心里,仿佛心中有一团熊熊烈火,所谓爵位,皆为降等袭之。郭家虽然是开国功臣,有世袭罔替之荣,但郭妙仪父亲并非世子,一旦郭家分家,她家就是郭家旁支。即便郡主的女儿又如何? 泰安伯府虽然眼下只是二流世家,但毕竟表兄是袭爵的世子,还是独子。 若嫣表姐成了太子妃,甚至是以后的皇后,从此泰安伯府很有可能成为新的承恩公府邸。 这个道理郭妙仪如何想不明白,退一万步而言,即便韩嫣表姐没有到那个位置,也有泰安伯府三代袭爵的规矩,她满打满算也不亏。 只是…… 郭妙仪忧心:“女儿见韩老夫人似乎很抬举那位孟姑娘,她们到底是姑表亲,孟家家世也不低啊。” 柔嘉郡主扯了扯嘴唇:“你就是想太多了,孟家若是真的厉害,何以连应家也和她堂姐和离。有个和离的堂姐,甭管什么原因,女儿家名声也坏了。” “话虽如此,若韩老夫人不嫌弃——” “这件事情你就别再想了,回去之后安安心心做你的新娘子,这桩婚事必定会成。”柔嘉郡主坚定的道。 趁着如今韩家还有求于郭家,定下这桩婚事,也避免夜长梦多。 却说蕊娘这边,因为几位皇子离去,韩老夫人原本上了年纪的人,因为迎驾汗流浃背,又怕吹了冷风,到时候受寒。 因此,又自去暖间歇息,蕊娘跟在一旁服侍。 无论成与不成,韩老夫人提携过她,这样的恩情她是要记住的。 “外祖母,您安心歇着,过会子晚宴开始,我提前喊您,我就在这里陪着您。”蕊娘道。 韩老夫人也疲劳半天,精神不济,她却对蕊娘道:“你这孩子头一次得见这么些达官贵人,却这样平静,你比你母亲还强些。” 蕊娘摇头:“因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这些人好与不好,和我无关,所以我能平常以待。人一旦有所求,才会变得战战兢兢。” 正常的人就会有紧张害怕的情绪,何况是蕊娘? 她之所以不紧张,是觉得她和他们都没关系。 韩老夫人失笑,这孩子还真的是看的很清楚,无数人削尖了脑袋,喜欢做梦,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今日蕊娘得了那么些夫人的夸赞,又和那么多勋爵夫人公主郡主同处一室,却依旧很明白她不过是韩家的表姑娘,人家是看在韩老夫人面子上夸赞她,并不是她真的就和这些人能平起平坐了。 “你果然见事明白。”韩老夫人想着她娘当初都心比天高,相反她女儿反而是真的淡泊名利。 蕊娘抿唇:“不敢当。” “孩子,你先出去吧,等到快晚宴时再过来吃寿面。”韩老夫人按了按太阳穴。 从韩老夫人这里出来,蕊娘明显有些疲惫,只是她方才一直表现得好,所以看不出来。她扶着流萤的手道:“我们先回香雪院小憩,今儿我的腿都站肿了,脸也笑僵了。” 流萤又是心疼又是很庆幸:“但今日好些人夸您呢。” “夸的不是我,是韩家。场面话就是如此,那些夫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如何夸的不着痕迹,她们懂的很。”蕊娘只盼着,有年貌相当,家资丰饶,能说的上话的人看上她就好。 家世太高的找自己,恐怕内里有什么陷阱也说不定,家世太低的攀附自己,也未必能护住自己,还另有所谋…… 唉…… 正胡思乱想之时,却见前面站着几位勋贵子弟,显然是喝高了,出来透气的,他们见到蕊娘,都不自觉的张大了嘴。 皮肤白的人似乎穿什么颜色都更有优势,正如同蕊娘皮肤白的几近透明,即便全身红色也丝毫不损 有一位穿飞鱼服的,忍不住出言搭讪:“这位姑娘是……” 蕊娘还未开口,就见表哥韩羡过来了,他身子把自己完全挡住,又对流萤道:“你快些扶你家小姐回去。” 流萤这才如听仙音一般,蕊娘看了韩羡一眼,韩羡微微点头,她带着人快步走了。 而那几位勋贵子弟见韩羡如此维护,也都不敢多说什么了,他们虽然纨绔,但也知道分寸。什么人能够随意出言调戏,什么人不能,他们很清楚这个规则。 回到香雪院,流萤说给袁嬷嬷听的时候,满口赞誉:“世子对咱们姑娘真好。连表妹两个字都没提,就是护着咱们姑娘的名声。” “表哥自然是不错的。”蕊娘撑着头靠在美人榻上。 她的美貌以前在宣府时,就引得狂风乱蝶,有一男子明明已经定亲了,就因为不小心见过她一次面,就闹着要见她,如果见不到就自杀。 却没想到假戏真做,真的人没了。 这也是让娘下定主意要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关键,也大概是娘同意外祖母的关键,前有大堂姐和离,后有自杀之事。 韩羡作为二皇子的伴读,还得跟在二皇子身边,因此从那园子里又赶紧回去。 他到的时候,二皇子和六皇子已经在书房了,虽然名义上有君臣之别,但实际上从小的伴读,十分熟悉,语气也是熟稔许多。 六皇子打趣道:“素日听闻你不喜恶犬,怎么我见你后院养着那么大的两只恶犬。” 韩羡抱怨道:“回六爷的话,还不是我那位郭表妹送的,她自小就没少折磨我。” 这话说的二皇子和六皇子都哈哈大笑,韩羡也不由得道:“两位皇子可别笑了,我真是苦不堪言。” 二皇子制止六皇子再笑,只是道:“我们在前面吃酒吃的多,也不耐烦听戏,就往你这儿歇歇,千万别兴师动众。” 韩羡躬身:“两位爷请放心,定然不会的。” 其实韩羡明白二皇子曾经被郭贵妃抚养,他在二皇子面前不好多说郭妙仪的不是,可他又不愿意和郭妙仪成婚,只好吐苦水给六皇子听。 六皇子年纪不大,但其母是后宫排行第三的贤妃,位份仅次于贵妃和淑妃之下。 他二人在二皇子出恭时,韩羡就叹了一口气:“六皇子,您不知道她今儿又同我借别院给她和她小姐妹们聚一聚,实在是烦扰不堪,我们俩就是性情不和又要被大人们硬作堆。况且,我也有意中人了,虽说我还不知道她中不中意我,但我若能求娶她,才是我三生之幸。” 意中人是谁,韩羡就没说出来,免得引起轩然大波。 但六皇子已经听的瞠目结舌,“韩世子,你是认得什么姮娥洛神再生的人了。” 韩羡心道,六皇子到底年纪还太小,不知道这人间有一等女子,并非只看皮囊,所以,他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并非看中别人容貌之人,对她也不是见色起意,而是喜欢和她相处。” 六皇子暗道看来韩羡喜欢的这位女子也许其貌不扬,甚至容貌还比不上郭妙仪了。 韩羡还欲说什么的时候,二皇子过来了,六皇子则热情迎上去。 …… 晚上的寿宴,蕊娘又换了一身打扮,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配着娟纱金丝绣花褙子,头上盘了挑心髻,简单的戴上赤金镶南珠的头箍,再簪上镶宝石火焰纹金挑心,两边用扇形珍珠多宝掩鬓簪。 白日是碍于永宁郡主亲自送的衣裳,她不得不照穿,现下晚上寿宴,就自己打扮了。 她这一身既端庄又显富贵,还露出少女之灵动。 女眷中,先是周王妃和庆宜长公主在头桌,次桌是曹国公夫人、魏国公夫人以及建安侯夫人锦乡侯夫人永安伯夫人一桌,第三桌才是韩老夫人带着蕊娘和韩嫣一起用膳。 长寿面就是一根面做成一碗面,而且要不能断,也不知道永宁郡主从哪儿请的人。蕊娘是用过枣泥山药糕过来的,所以浅尝一口做做样子,这种场合要吃饱饭那挺难。 在座的都是人精,她们显然在韩老夫人之前介绍蕊娘时,已经打听到了她的家世,一个三品参将的女儿,出自襄阳孟氏,她们或许不太记得蕊娘的母亲韩婉了,但是孟让可是让女眷们都非常惊艳的人物。 尤其年少时的孟让卓越超群,擅长弹琴,一曲《哀江南》让京中少女莫不疯狂,其父当时又是北府军统帅,可谓闻名上京。 再看这位孟姑娘,姿态明秀,对谁都是不卑不亢,是位很有风骨,如朗月清风般的姑娘,非常出挑。 众人奉承韩老夫人时,也一并又夸韩嫣和蕊娘,在她们提及蕊娘时,韩老夫人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我这外孙女就不说品貌才人,性情温顺,就是这手女红,你们看我头上戴的抹额,就是这孩子亲手缝的,我欢喜的不得了。就巴不得把这孩子长长久久的留在我家里,我就更欢喜了。” 永宁郡主也没想到老太太在最后这个时候放大招,她真的松懈了,今日只顾着拉女儿交际应酬,各种溢美之词夸奖女儿,为女儿做二皇子妃壮声势。以为韩老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抬举蕊娘一二,形成舆论,再慢慢温水煮青蛙。 哪里知晓在最后韩老夫人居然直接挑明了,她的心脏“咚咚咚”作响,她居然一直小看了这位从“永昭之乱”前只是嫁给一个亲卫的军妇活到如今无子还成为伯府老太太的女人。 ------------ 12 这丫头真聪明 昏黄的琉璃灯下,四周寂静,流萤有一下没一下的替蕊娘梳着似绸缎的黑发,她是真心替蕊娘高兴:“今儿个老太太可就是把话挑明了,姑娘,奴婢见世子和您虽然未见几面。但他看着您的眼神,就很是欢喜。” “傻丫头,越是这样,我恐怕我和他越是成不了,老太太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原本她不说那个话,即便事儿不成,我依旧可以说亲,但她这般说了,万一事情不成,我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况且,相处以来,我总觉得把表哥当成我哥哥一样的。”蕊娘不知怎么又想起郭妙仪的眼神,若是她和心爱之人去对抗舅父舅母她也不怕,但她和表兄这些日子接触以来,没有天雷勾动地火之感,所以让她用性命来对抗,不太可能。 这桩亲事成了,固然不错,毕竟亲上加亲,舅母再不喜欢自己,等她进了门,她是非常有信心可以处理好关系的。可即便不成,她就当来京城游览一番,见过大世面,进退自如,并非一定强求。 可老太太来这么一出,恐怕从今日之后,她是进退维谷。 “流萤,熄灯安睡。” 香雪院的灯很快熄灭,萱草堂亦是如此。 但韩老夫人并没有睡着,她正和赵妈妈就着黑夜说话,仿佛更安心。 “他们夫妻还妄想争储,看的真是另人心惊。”韩老夫人看到儿媳妇今日那热络的态度,比以往更明白几分。 赵妈妈则道:“老夫人,您是如何想的?今晚上您挑明了,他们若是还装糊涂,不如您进宫请旨。” 韩老夫人无奈道:“我若能请早就请了,我那位姐姐,是个弄权的高手。昔年先帝登基,登基之后宠爱年轻的妃子,你可还记得那位杨贵嫔,宋懋妃。她们都生下小皇子,仗着宠爱对我姐姐一口一个老妇的骂着,先帝也不喜欢当今皇上,觉得他仁弱,几度动了废太子的心思,可就在先帝召来大臣写废太子诏书的时候,是我姐姐闯了进去,此事作罢。后来,当今皇上登基,杨贵嫔宋懋妃的儿子都被杀,两位妃子及其娘家人也都惨死。” “我不愿意我们家搅和进去,我朝立嫡立长,二皇子哪个都不占。即便真的要争,也得等大皇子倒下再说,她们夫妻以为自己是谁啊?太后如今权利被皇上收拢不少,正是搅浑水的时候,我巴不得他们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他们倒好,只恨不得摇旗呐喊,还以为自己做的高明。” 赵妈妈痛心道:“您的苦心,他们是一点儿也不明白。” 韩老夫人笑道:“所以你让我进宫请旨,我姐姐绝对不会答应,她巴不得皇子们各个斗起来,反而还要亲近她这位祖母,顺便架空皇帝,让她愈发声势浩大,怎么可能会答应我呢?” 如此,赵妈妈又急问:“可太后和皇上是亲生母子啊?” “那又如何,皇上对庞家已经很不满了,当年庞家助先帝登基,满门荣耀,现下皇上暗地里拔了多少庞家提拔的官员。太后自小以武曌吕后为榜样,皇上却认为女子干政牝鸡司晨,二人背后各有势力,他们即便不斗,背后也有势力让他们斗起来。”韩老夫人看的很清楚,就是因为清楚,也知道自家这个泰安伯有几斤几两,才想让韩羡娶蕊娘。 蕊娘品貌如此出众,性情也好,还和韩羡是姑表亲,人家孟家也是世代行伍出身,父兄也得力。俗话说娶妻娶贤,光看一时的门第,不看姑娘品德,唉,这娶妻不贤可是毁三代啊。 赵妈妈是从韩老夫人还只是守备家的二小姐就开始伺候,深深的了解韩老夫人为人,她正是因为见过太多阴暗,所以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没有永宁夫妻那么看重。 昔日窦太后还在世,俨然另一个吕后,窦王妃是正妃,多么娇憨明媚的一个人,即便是现在的庞太后都要匍匐在窦王妃脚下。而窦王妃家世那般显赫,还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在长乐郡王府简直是专房独宠,甚至有人说庞侧妃若非是圣上赐的,长乐郡王都不会纳妾。 可是长乐郡王被拥立为皇帝时,第一个先杀了窦王妃,还挨个杀了自己的四个儿子。 “老太太,您看伯爷和郡主这次会按照您的做吗?”赵妈妈抱持着一丝希冀问道。 韩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幽幽的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连秦始皇也未必能够长生不老,更何况我等凡人,偏偏有人不自量力,出生已经是享福,还巴不得永享权势富贵。” 赵妈妈也是跟着叹几声。 永宁郡主和丈夫韩伯爷却是被韩老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忧心忡忡的想着对策,生怕破坏了她们的计划。 这一夜最高兴的人要属韩羡了。 他甚至还又反问了一次身边的小厮:“果真,老太太真的是这般说的?” “是啊,在场的王妃诰命,哪个都听清楚了。她们出去的时候,握着表姑娘的手那是夸了又夸。”小厮也为自己主子高兴。 要说郭表姑娘和孟表姑娘,论起家世当然是郭表姑娘更好了,人也气派,无论去哪儿都前呼后拥,说话爽利,行事果敢,十个男儿怕也不及她呀!但她太厉害了些,还没进门,就管东管西。不像孟表姑娘,温厚纯良,出手大方,谈吐清雅,就是对他们这些小厮们也很客气。 韩羡开心的睡不着,只觉得自己总算是摆脱郭妙仪了,即便小厮伺候他入寝,他躺在床上也是欢喜着。 ** 寿宴过完,蕊娘在韩老夫人这里请安后,又往永宁郡主处去,此时,永宁郡主正在喝灵芝水,据说她让人把灵芝研碎,加水煎服,早晚各一次。 “舅母。”蕊娘躬身请安。 永宁郡主看了一眼蕊娘,垂下双眸:“你来了,这几日寿宴也辛苦你了。” 蕊娘笑道:“舅母说哪里话,要说辛苦,还是舅母你最辛苦,我不过是陪在老太太身边罢了,饶是这般我都有些受不住呢。” “你们年轻人是这样的,年轻,太稚嫩,不像我们是操持惯了的。就是心里熬着,也得面上顾着好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站不了也得站了。”永宁郡主道。 蕊娘这次来,当然是要同永宁郡主说清楚,因而她坐下道:“我就是到了舅母这个年纪,只怕也是不成的。是了,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情想问舅母。” “哦,不知是何时?”永宁郡主心想,也不知道你捣什么鬼。 蕊娘道:“说起来还是我大堂姐的事情,她和离归家,说宁国公主要下降给应六郎君。这事儿原本不该我女儿家管,但舅母不是外人,我就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否已经赐婚?” 没想到蕊娘问起这个,永宁郡主不知其用意,故而斟酌道:“皇上已经下旨户部和工部,重新为宁国公主建府,只是和这位应六郎有没有关系,我们就不知道了,谁也不敢妄议皇家之事啊?” “是啊,应家与我们家是姻亲,如今两家虽然没有反目成仇,却已经是不再往来。说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也不过如此,我早已看开,但此番来外祖家,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对我如此周到,我也是感激涕零。现下,外祖母寿辰已过,我也该离开京中回家了。只是外祖母对我这般好,我也不忍直接提,所以,我想等年后冰雪融化之后,去信给我母亲,一并回我们襄阳老家,这寄信的事情,就想麻烦舅母……”蕊娘故作不安。 永宁郡主立马起身道:“好孩子,你舅父早已说过,你在我们家里,就跟自己家一样。你闹着要走,可不是说我做舅母的招呼不周。” 蕊娘也起身,连忙摆手:“看舅母说哪里的话,舅母对我再好不过了。只是我母亲独自居乡,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来求舅母也是不想让外祖母怪我。如此,还请舅母成全。” 说罢,又拿出一封信来放在桌上。 永宁郡主看信封,最右边一行写着敬求尊驾至湖广襄阳府东三大司空牌楼孟太保府邸,中间一行写母亲大人慈鉴,最左边写着,儿孟二姐拜上。 孟家祖父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子太保,其伯父最后追封工部尚书,这工部尚书别称大司空。书信字体之轻灵顺畅,绝非一般闺阁女子。 永宁郡主推辞一番,见蕊娘坚持,也就收下,面露欣赏之色。无论如何,这姑娘还算识时务,知道要走。 蕊娘也是千恩万谢的离开,离开之后,永宁郡主用篾片打开,里面也的确如蕊娘所言,想回去孟家,让孟家派人来接云云。 看到这封信,她才放下心来,这蕊娘比韩老夫人聪明,现在就向自己表明态度,要求返家,看来她还是识时务。 而韩老夫人也正和赵妈妈说起此事:“我看郡主恐怕会对蕊娘不干休的,你帮忙看着些。” 赵妈妈有些焦急道:“老太太,刚得到消息,孟姑娘跟郡主提出要回家,把信都交给郡主了。您看这……” “这丫头还真是聪明。”韩老夫人却笑了。 赵妈妈起初不懂,后来也笑了。 现下京中已经飞雪了,运河上船只都停了,这封信要送也是要到来年开春,而从现在到明年,孟姑娘都是安全的。 原本韩老夫人还担心郡主对付她,没想到现在她自己倒是解决了。 而从年底到开春,已经足够韩老夫人操作了。 ------------ 13 一张洒金正红色的海棠帖子放在临窗的炕桌上,蕊娘看都没看一眼就对流萤道:“明日你替我备一份礼送去,就说我身体有恙,不方便去。” 流萤咋舌:“姑娘,应家大奶奶是高相的侄女,您真的不决定相邀前去吗?” “不去。应家为了攀附皇亲,抛弃我们孟家,两家早已不复往昔,即便她应家花宴是京中首屈一指,我也不稀罕去。”蕊娘不屑于这种示好,坏事做尽了,随便勾勾手指给点甜头,就自以为粉饰太平。 袁嬷嬷着急:“难道咱们就真的打道回府吗?这不是白来一趟了吗?姑娘,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襄阳府可不像京中,您回去就是明珠暗藏啊。” 蕊娘笑道:“袁嬷嬷,你急什么。这就叫以退为进啊,我既准备了信给舅母,又拒绝了应家的花宴,那说明我是真心想回去,如果你是舅母你会如何?” 袁嬷嬷眼睛一亮:“是啊,还是姑娘聪明。这样郡主反而会觉得姑娘你没有任何威胁,她也不愿意把事情做绝。” “是啊,我千里迢迢过来,就白白这么走,凭什么呢?至于表哥那里,我可以放弃。可她不能阻挡我另寻他路,否则我一走,就是人走茶凉,我来这里一场就是个笑话。”蕊娘面色微冷。 如果韩老夫人没有直接把话说绝,她还能留在伯府,可韩老夫人把话说绝,是想逼着她对表哥发大招,又不给退路她。永宁郡主也在暗中一直找到她的弱点把柄,既然如此,就先示弱,让她们放低警惕,跳脱出来。 这样让韩老夫人先大力支持她,带着她去更高端的地方,更说的上话的人得到认可。也要让永宁郡主因为她的识时务对她减少麻烦针对,这样她才能突围。 就因为孟家不如当年,堂姐才被狠狠遗弃,如果日后她能说一门好亲事,帮衬父兄,这样她和孟家的日子才会过的更好。 要不然就像永宁郡主对她一样,随便一个小动作就能陷害她。她爹也是如此,文官节制武官,她爹就是再会打仗,一着不慎就会被降级。 次日,蕊娘直接去了韩老夫人处,把帖子的事情同韩老夫人说了:“原本应家和我们是亲上加亲,只是我大姐姐为他们家尊长守孝,后来遭到那样的对待,我们孟家虽然只是小小寒门,也知道做人不能为了利益朝三暮四的道理。” 韩老夫人当然清楚应家和孟家的关系,就是很早知道,才以此为理由让韩氏把蕊娘送过来。她只是没想到蕊娘为人心性颇强,这越发说明她这个人不是那种有利就钻的。 所以,她固然口上责备:“你这孩子,也太较真了,大人的事情就交给他们自己处理,你何必掺和进来。再者,你日后在京中,难道就真的不同她们往来?” 蕊娘摇头:“我哪里还会在京很久呢,不日就要回去襄阳了。” “胡说,回去做什么。我们家统共也就你和你表姐两个女孩儿,她平素也不住在我跟前,祖母这里也就你能说说知心话,你就舍得外祖母?”韩老夫人握住她的手道。 蕊娘连道不敢。 韩老夫人也在想对策,而永宁郡主发现蕊娘深居简出,连应家这样的花宴,她都带女儿赴宴,蕊娘也选择不去,听说还吩咐人在买土产,越发是松了一口气。 韩嫣也有所不忍,还对永宁郡主道:“昨日孟表妹还问我京中是怎么样,说都要回去了,连京中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娘,其实孟表妹从来都没有私下见过哥哥,一直都谨守闺训。” “傻孩子,有时候不是她的错,是她来这儿本身就是个错。她若真无意,就不应该来。你也不必可怜她,焉知她不是故作姿态呢?”永宁郡主教训女儿,但心中对蕊娘终究是宽容几分。 韩嫣最怕这些,永远无休止的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爹娘已经是富贵至极,权势在手,却成日算计。 似乎每一个人都不可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利用,她似乎有些明白姑姑为何宁可嫁到孟家也不想嫁给皇家了。 韩老夫人做事情一向出其不意,她是很难去宫里请旨,但是有一个人在太后面前很有份量,那就是晋王妃宋氏。 这位宋氏说起来也不是旁人,当年晋王选妃,晋王看上的是自家庶女,也就是蕊娘之母韩婉。实际上当时太后为晋王选的是亲缘更近的宋氏,宋氏是太后外家表兄的儿子,也同样算是韩老夫人的侄女。 只是这位宋氏和晋王感情并不好,晋王一直不喜欢他,二人年轻的时候还要闹和离。晋王一心习武,也不解风情,宋氏索性常常往太后那里凑,常常别人有什么事情求太后,找她倒是好使。 因为太后心疼这个儿媳妇,宋氏也爱揽事,凡事掐尖好强。况且还有晋王选妃的事情在,当时韩老夫人对宋家称韩婉并非她亲生女儿,所以她故意让韩婉嫁人,把晋王妃的位置留给宋氏,这么多年,她可是从来没提过这个恩情。 “蕊娘,你明日准备一番,我带你去晋王府。晋王妃说起来和我是亲戚,前几日我听闻她身体有些小恙,应该去探望一二。”韩老夫人对蕊娘道。 蕊娘点头,又担心道:“晋王妃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忌讳,我该留心些?” 韩老夫人看了蕊娘一眼:“咳,你就打扮得素净些,毕竟去探病。但是也不能太素净了,这样怕触了人家眉头。” “好。” 蕊娘回去,选了一套最为端庄的衣裳,浅绿色银纹绣百蝶上裳配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看起来很清新自然,又完全没有攻击力。 袁嬷嬷用心帮蕊娘打扮,一边又问:“姑娘,您说老太太是不是想让晋王妃替您说项?” “应该是,但我想兴许会有不一般的遭遇呢。”蕊娘笑。 袁嬷嬷不懂,蕊娘却知晓,她素来非常清楚她的确容貌很好,尤其是看起来面善,她的美没有什么攻击性。她又不要嫁什么有爵之家,或者那种豪族世家,她之想嫁个门风清正家世相当的就好,那就容易太多。 所以,只要有一个地方给她施展,她定会不负所望。 是日,蕊娘打扮好后,出来时却遇到了韩羡,韩羡满脸惊艳:“表妹,是要去哪儿?” 蕊娘道:“外祖母说去晋王妃家探病,让我陪着一起去。” “好好好,那我不耽搁妹妹了。”韩羡自从听到韩老夫人要留蕊娘在家,欢喜的不行,忍着相思之苦,好容易今日得见,眉开眼笑。 蕊娘行了一礼,就此别过,而韩羡却是欢喜极了。 ** 晋王作为皇上同胞亲弟弟,虽说也时常捅娄子,但是皇上对亲弟弟没话说,就连府邸都是全京城最大的王府。 先帝时还有藩王,到本朝,王受封在京,不分疆裂土,也不出京。宗室子弟封无可封时,亦可做官,只是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做宰辅。 蕊娘跟着韩老夫人过来,看的出来韩老夫人还是很有面子的,进府就被请过去了。她在这里见到了晋王妃,按照年纪算,她应该和娘年纪差不多,韩氏看起来不过二十来许的人,晋王妃却眉心纵横很深,气色不佳,面色蜡黄。 见韩老夫人过来,说话还有些喘:“怎么劳烦您来看我,这可真是,我这都是产后老毛病了。” “咳,也是上次听曹国公夫人说了一嘴,我也久久未来看你,正好家中有些上好补品,所以带过来探望你。我这把年纪了,说实在的,在世的亲人真正又有多少。”韩老夫人话里有话。 晋王妃当然知晓韩老夫人没儿子,唯一的亲女儿嫁到庞家一年就去了,想想也是可怜。说起来自己也是如此,没有孩子,只有晋王侍妾生了个儿子,何尝不是同病相怜,表情也放柔了一些:“是啊,日后我也去府上多看看您。” “何必劳烦您过来看我,王妃,我来跟您引荐一下,这是我外孙女。韩婉的女儿,她也是极为孝顺,陪伴在我身边。”韩老夫人对蕊娘招手。 蕊娘又重新行礼:“瑶蕊给王妃请安。” 晋王妃其实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位姑娘,看起来温柔的模样,她这个年纪,看到年轻姑娘,总有些感叹自己红颜易老。 再见她相貌,居然真的和韩婉相似。 当年,她其实是韩婉的手下败将,别看她现在这般,其实当年她相貌比韩婉好看多了,但是晋王一眼就相中了韩婉。可听说就是韩老夫人觉得庶女和她没有血缘,于是匆匆把韩婉嫁了人,自己则成了名正言顺的晋王妃。 “你多大了?”晋王妃问起。 蕊娘笑道:“今年十三了,明天春天十四。” 晋王妃见她性情温和,为人说话谈吐清楚,忍不住心生欢喜:“你爹娘现下在何处?” “父亲哥哥如今都在闽粤督战,母亲在襄阳府老家。” 韩老夫人生怕晋王妃因为蕊娘家世瞧不起,赶紧说了孟珏诸多好话:“她爹十七岁就中了武状元,一直在军中任职,现下已经是三品参将。她的祖父是已故太子太保,北府军统帅,伯父更是死后皇上赠大司空,前些日子,我听羡哥儿的爹说,他在前线很是勤力,皇上都夸奖了的。” 晋王妃突然起了心思:“表姑母,这孩子可曾有婚配?” 这世上但凡性情精明泼辣些的,都喜欢温顺点的姑娘,尤其是这姑娘看起来如此冰清玉洁,姿颜姝丽,做晋王世子妃正好。世子不是她嫡亲的儿子,她才不会像韩老夫人那么傻,真的娶一位门第太高的,儿子受辖制,连累做嫡母的还要看儿媳妇脸色。 蕊娘年岁将笄之年,家世离晋王世子妃当然差一些,可容貌出色,气度过人,也算是弥补家世欠缺,同时也是弥补韩婉当年成人之美。 韩老夫人见晋王妃的模样,却是暗道不妙,她怎么会忘记了晋王府上有位世子,还没婚配…… 自家那个儿媳妇有眼无珠,晋王妃可是个真精明人。 这可如何是好? ------------ 14 快人一步 “她年纪还小呢!再者,她爹娘不在身边,我也不好作主啊。”韩老夫人婉拒了。 在一旁的蕊娘作娇羞状,心中却似在滴血,她很是敏锐,从开始进来之前就找韩嫣打听过了。晋王府有独子,是侍妾所出,晋王妃性情刚强,蕊娘就猜到若是晋王府要找世子妃,自己也未必做不得。 她身份算不得拔尖,但也不差,容貌才情为人也都拿的出手。 韩老夫人却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正所谓断人前途如杀人父母,她未必和晋王世子一定合适,甚至也有可能只是晋王妃随口一问,但韩老夫人却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 晋王妃听到韩老夫人话中之意,倒也不勉强,以晋王府的身份,多的是上杆子巴结的。平日领着闺女上她这儿来讨好的,没有一百也就是九十九个,一个参将的女儿,也未必真的就是多好的人选。 这话一出气氛就冷凝了下来,却见这个时候外面人传道:“王妃,王爷过来看您了。” 晋王和晋王妃感情很一般,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太后耳提面令,晋王妃之孝顺比皇后还多,太后很看重晋王妃,自然又有一番提点,如此,晋王也就过来了。 韩老夫人情知这条路走不通了,甚至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赶紧准备告辞,“王妃,老身日后再来看你,如此就先告辞了。” 晋王妃也不再多留人,微微颔首。 却说韩老夫人带着蕊娘出去时,就见一三十多岁,正值而立之年的男子走过来。寻常贵族男子,走路都度着四方步,很注重仪态,这男子却是脚跟生风,走路很急,蕊娘再见他衣袍身前身后五爪正龙各一团,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衣裳下摆是海崖纹,分明是亲王服饰,这位应该就是晋王。 本来打算避开的韩老夫人只好带着蕊娘行礼:“臣妇给晋王请安,王爷吉祥。” 蕊娘也柔声道:“臣女给晋王请安,祝王爷福绥安康。” 晋王原本匆匆而来,打算看完就走,也算是完成任务了,但随意瞥过来时,却和蕊娘正面相迎,晋王愕然,这面相也实在是太让人熟悉了。 “你是谁家的?怎么来这里了。”晋王总觉得不对劲,韩婉应该也三十多了,不可能这般年轻啊。 蕊娘连忙道:“臣女孟氏,家父孟珏。跟随外祖母泰安伯夫人,特意来探王妃病症。” 韩老夫人心想完了,晋王妃心高气傲好糊弄,晋王却是个莽夫,关键这个人又直又莽也就算了,他还得宠,太后对小儿子好的可是全无理智。 也不知今日生出何等事端来。 故而,韩老夫人也有了急智:“王爷,臣妇等人不敢耽搁王爷,这就告辞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晋王据说当年和晋王妃还打过架的人,对女人可不会温柔,万一自己没成事儿,还惹出事情来,即便她是庞太后的亲妹子,也抵不过人家亲儿子啊。 再者,晋王和蕊娘差着辈分,可不能够啊…… “唔,你们走吧。”晋王却突然松了口,不似方才想问下去的样子了。 蕊娘又起身扶着韩老夫人出去,晋王看着她们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程的路上,韩老夫人闭眼假寐,蕊娘则玩味一笑,正好对上赵妈妈的眼神,蕊娘又恢复如常。 马车刚到泰安伯府时,正好碰到永宁郡主的马车,蕊娘赶紧上前喊了一声:“舅母。” 永宁郡主对她的态度温和许多:“是你啊,听说你和老夫人一道去探望晋王了吧,这样很好。” “也多亏外祖母和舅母,才让我能够在这里多走动,见识许多,日后即便回乡,也会铭记于心。”蕊娘笑道。 永宁郡主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但又很快恢复平静。 今日着实有些累了,蕊娘回到香雪院后,伸了个懒腰,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流萤和画屏提了饭盒过来,摆在几案上,端在蕊娘面前。 京中的人多吃鲁菜,刚开始蕊娘觉得很好吃,面食也劲道,但是吃多了就觉得非常容易发胖。尤其是这还没有过年,她是绝对不能这般吃的。 “饺子虽然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五颗,吃太多了我就不舒服。”蕊娘让丫鬟们拣了几颗出来。 袁嬷嬷笑道:“姐儿喝点汤,是牛骨汤,最补了。” “我喝一口就好了,说起来有几次我睡不好,吃点牛肉我就一下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为何?可惜京里的牛羊肉,没有我们宣府的好吃。”蕊娘想到这里,也有些想爹娘了。 暴脾气的爹爹,温婉的娘亲,还有沉默寡言却又对她很好的哥哥。 古来良将,功劳太高又未免狡兔死走狗烹,若是不得力,又难以幸存,恐怕仕途忐忑。 想到这里,她拿起手旁的清茶喝了一口,又听画屏问道:“姑娘,您说郡主刚刚是进宫去了吗?一身大妆。” “是啊,还神情轻松,想必她所求的事情已经成了。”蕊娘已经了然了。 原本韩老夫人回了萱草堂之后,心气就不太顺,赵妈妈也忍不住道:“您是说晋王妃有那个意思,想让表姑娘嫁给世子?这不能够吧。您看大皇子妃可是忠勇侯,南卫军提督江家的闺女儿。” “不,大皇子原本准备封太子的,才精挑细选到江家,可惜现下未必能封成。而蕊娘不同,她出身算不得顶尖,可也不算低,晋王妃又不是晋王世子亲娘,她为何要娶个身份家世顶好的呢?”韩老夫人很清楚。 赵妈妈也是恍然。 的确,女子容貌比不过家世,可是在家世不差的情况下,女子容貌好,当然胜算大。国家科举抡才大典,选进士也要仪容好呢。 韩老夫人摆手:“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路子,果然世情多变化。” 可惜已经不是韩老夫人能够想的了,因为下午宫里就有太监跑出来传旨,据说是泰安伯和魏国公一道在圣上面前请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泰安伯家摆好香案,众诰命皆换上大妆,韩老夫人即便是气的浑身发抖,这个时候她也不露分毫。而永宁郡主见婆婆这般,心中虽然有些不忍,但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婆婆到底还得仰仗自己的丈夫,故而不敢多言。 唯独韩羡刚从宫里读书回来,被拉来跪下,不明所以。 但听太监念完之后,韩羡只觉得手脚冰冷,连日来的喜悦都化为泡影,胸中一口气就这样哽在喉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鸿禧云集,万福骈臻。泰安伯世子韩羡,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已至弱冠。今有魏国公孙女,柔嘉郡主之女郭七姐,值及笄之年,品貌端庄,行端仪雅,秀外慧中,故朕下旨赐婚,择吉日大婚。” ------------ 15 劝解 太监念完圣旨,韩伯爷连忙奉上银子打赏,那太监笑道:“你们伯府和魏国公府原本就是姻亲,如今更结鸳盟,真真是天作之合。” 韩伯爷笑道:“到时候小儿大婚,还请公公一定上门吃喜酒。” 太监拱手:“好说好说。” 寒暄完,府中上下热闹非凡,蕊娘隔着窗户听着外面响起的烟花炮竹声,忍不住沉默了。 袁嬷嬷走近,替她加了一层披风:“姑娘,您这是难过吗?” “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其实我也不喜欢表兄,只是他怕是要难过了,他未必真心喜欢我,可他看起来却不爱受人这样安排。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天下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对儿女的终身大事,总会选他喜欢的。”蕊娘想起韩羡接圣旨的样子,起初悲恸还要勉强笑着,总觉得他有些可怜。 袁嬷嬷默然。 然而,圣旨下了之后,韩老夫人生病了,连做二皇子伴读的韩羡也突然得了风寒,永宁郡主还得侍疾,又要让人服侍好韩羡,毕竟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御书房内,韩羡的位置已经空了有十天之久,二皇子也免不了问起来:“怎么韩羡病生的这样重吗?” 四皇子摇头:“这就不知晓了。” 但见六皇子却欲言又止,二皇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知道什么内情吗?” 六皇子不妨说了出来:“我听说韩羡心里有了意中人,可郭家和韩家求了皇上赐婚,真是没想到。” 二皇子皱眉:“这真是胡闹。” 他一贯足智多谋又人品温和,难得这般说起,这韩大娘子有八成是他未来的皇子妃,韩羡就是他妻弟,大哥军中有忠勇侯,如果韩羡乖乖的和郭家联姻,那么他不仅有泰安伯还有魏国公的支持,照样不输。 虽说他早年被郭贵妃抚养,但郭贵妃也有自己亲生儿子,三皇子素来不阿附任何人,一直保持中立,未必帮他。 只是他这么去泰安伯府,太打眼了,反而引起大皇子一派的警觉,搅黄婚事就不好了,故而委托六皇子道:“六弟,你既然了解此事,就务必要替我劝好他。” 六皇子重重点头:“二哥,你的事就是弟弟的事。” 昭帝一共六位皇子,皇长子还未被立为太子,二皇子已经被不少人拥戴,就连皇子中,四皇子陆令铎和六皇子陆令嘉都追随他。 六皇子今年周岁十三,正月初八的生辰,虚岁十四岁,是昭帝最小的儿子,如今已经上朝听班,他嫡亲的姨母正好嫁给承恩公庞允为妻,故而打着代替母妃苗贤妃探望姨母的幌子出宫,转道去了泰安伯府。 哪里知晓韩羡屋里都是酒气,虽然起身行礼,但也看的出他眼眶青黑凹陷。即便如此,韩羡还道:“六爷怎么来了?微臣未曾上前相迎,请六爷恕罪。” 六皇子倒是不在意,抬了抬手:“你这是怎么了?” 韩羡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接了这道圣旨,全家都高兴,听说表妹也没有太大情绪波动,唯独只有他。 “罢了,这里酒气熏天,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出去走走,不让人跟着,我有话同你说。”六皇子素来爱洁,在这里是一刻待不下去。 韩羡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六皇子身后。 ** 蕊娘刚要从韩嫣那里告辞,“表姐,我这就回去了。今日不知道怎么一股燥热,还要带流萤去摘些梅花回去沐浴。” 韩嫣点头:“好,你回去吧。” “你也好好儿的,别想太多了,我方才不是拿周公解梦的书替你解梦了吗?上边都说无事的。”蕊娘看向韩嫣道。 韩嫣慢慢勾唇,看着蕊娘离去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心口闷的喘不过气来,就似溺水之人一样。她猛地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永远默默地守护着她,平日里他玩世不恭,可到她面前又局促难安。 曾经,她觉得自己也会像娘说的那样认命,就像弟弟这样,你是挣脱不了安排的。 嫁人也无非是从这个笼子换到另一个大笼子里,就像她今日怕表妹就此回乡日子不好过,表妹笑说在京城规矩多,回到家反而自由些。 自由,多么可贵啊! 从韩嫣这里出来,蕊娘对其余几个丫鬟道:“现下外祖母病着,我不好兴师动众的过去摘花,否则,人家还以为我全无心肝。流萤跟着我去,你们先回去替我准备热水。” 主仆二人快步走到梅园,流萤替蕊娘把兜帽戴好:“姑娘,您也留心些,若是您也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原本,那起子小人,以前对您多殷勤,如今倒是不冷不热的,你若病了,还不知他们如何编排。” 下人势利眼,若是放在以前蕊娘肯定生气,可孟家自从祖父伯父甚至大堂兄去世后,从高处跌入低处,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爹之前还被贬官成游击,她们一家子熬到如今,还遭遇了堂姐被和离的事情,如今也看开了。 所以,她反而劝流萤:“和她们置气什么,我们摘完花就赶紧回去吧。晚上还要去探望外祖母,正好避开舅母不在的时候去。” 说起来韩老夫人也是怪可怜的,儿子媳妇连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她,直接请旨,这也真是做的出来。这还不是一般的婆婆,韩老夫人甚至还是庞太后嫡亲的妹妹。 若是韩老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永宁郡主夫妻就被背负不孝之名了。 还没摘完,却听到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听声音似乎是表兄,蕊娘自从韩羡被赐婚后,就格外留心不再和他碰到一起。 因此,她对流萤招手,主仆二人躲在影壁之后。 但听表哥韩羡道:“六爷,这里清静,平日少有人来。” 六皇子沉吟道:“其实我看你道理你都是明白的,郭七姑娘是郭国公最喜欢的孙女,上上之乘的家境,又有父皇亲自指婚,那么你泰安伯世子夫人的位置只能是她。” “是,我自然知晓无法逆转,但一时心情平复不了。”韩羡就是知道既定事实无法改变,所以只是借酒消愁。 六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哥是很看重你这个伴读的,还特地委托我过来看你。其实,我们这样的出身,都是如此,莫说是你,就是我日后,注定了也是会娶一个身份极其高的贵女,喜欢不喜欢并不重要,适合很重要。若是,我们这样的身份,低就妻子,反而说明我们是被放弃的。韩羡,感情这种碍事的东西,能丢掉就丢掉,日后一起好好为二哥办事,只有你日后有了权力,才能随心所欲啊。” 在韩羡的心中,六皇子一直都是以二皇子的好弟弟出现,他即便神采飞扬,聪明果敢,可他才十四岁不到,但今日听他一席话,才发现难怪二皇子在诸多支持者中颇看重这位年纪最小的弟弟。 “羡受教了。” …… 热水汩汩浇在身上,蕊娘才舒了一口气,趴在浴桶上道:“真舒服啊。” 画屏喂了一块百果糕给蕊娘,见里面只有她和流萤二人,不免问道:“姑娘,老太太现在病着,您的事情不就没人帮忙操持了,咱们真的要打道回府吗?” “画屏你少说几句。”流萤担心的看着蕊娘。 真正的贵族子弟,他们要娶的只会是同等贵重的贵女,蕊娘听的一清二楚。她自以为自己貌美,家世并不算差,却低估了那些男人,其实也都想娶身份地位更高的。 今天那位六皇子的话,让她厘清了真相,尽管她心里有些不好受,但是也要学会接受。 人家说的是事实,自己要看清楚自己。 但即便是事实又如何,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例外,无论如何,她都要趁着这段时日尽力而为,不能放弃。 “我沐浴完想小憩半个时辰,你们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喊我。”蕊娘笑道。 流萤和画屏对视一眼,暗自点头。 掌灯之前,蕊娘过来韩老夫人这里,韩老夫人其实要说大病也没有,就是气的。这几日蕊娘每天都过来探望,甚至夜里还守夜,今日是被她赶回去休息了一天,这又来了。 赵妈妈道:“表姑娘真是孝顺。” 蕊娘摇头:“自从我来京中,外祖母对我多番照应,现下外祖母生病,我怎么能不多关心些呢。这也不是什么孝顺,不过是尽心罢了。若我毫无心肝,就是回家了,我娘问起来,肯定也要骂我的。” 说实在的,泰安伯府今年过年肯定热闹,蕊娘只要陪在韩老夫人身边,都不需要她老人家多引荐,就自然有机会了。 俗话说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越是在韩老夫人失势的时候,她越是一如往昔,才越显得她可贵。 而且,出于观察,蕊娘更看好韩老夫人。 想到这里,她喂药的动作越发细心起来。 韩老夫人见蕊娘这版沉得住气,即便是婚事不成,对她没有任何怨怼,反而侍奉汤药比永宁郡主还用心,心中很是感动。 ------------ 16 进宫 永宁郡主听到今日蕊娘在韩老夫人那里守夜,不必她再过去了,永宁郡主总觉得有些不妙。其实自从她嫁过来二十多年,韩老夫人对她一直都是很客气,管家权也是很早就交给她了,婆媳二人唯独在羡哥儿的婚事上意见相左。 她虽然胜了,可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儿子韩羡虽然不说,但告病在家,婆母也病倒数日,她送去的药,婆母直接不吃,就是告诉自己婆媳面子都不愿意做了。 “你们说老太太会在嫣儿的事情上使坏吗?”这是永宁郡主最担心的。 彩环摇头:“依奴婢看,肯定不会。这选皇子妃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定下来的,从前年开始老太太每逢年节进宫找太后叙话,都会带着我们大小姐。太后是最注重有没有庞家血统的,否则郭家大小姐身份更高,太后不认可,这个人就不在考虑范围内。” 永宁郡主听了这话,不由笑道:“你说的有道理,当年大皇子妃何尝不是出挑的很,家世又好,就因为非庞氏血亲,进门几年就挑唆大皇子和庞皇后的关系,太后如今哪里会冒这个险。再者就像羡哥儿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谁也改不了。况且,鄢姐儿做了皇子妃,老太太也是脸上有光啊。” 彩环端起灵芝水送到郡主手上:“您若担心,奴婢也让人在萱草堂打探一二。” “嗯,越到关键的时刻就要把控好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就是表姑娘那里,也得看着,不过她那里倒是不打紧,如今羡儿婚事已定,她也不可能做妾,二人倒是无半点可能。”永宁郡主只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就如同韩老夫人的病居然得到宫中太后的探视,当时在韩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是蕊娘,韩老夫人面对来探望的太监也是拍着外孙女的手道:“多亏了我这位外孙女。” 等韩老夫人身体大好之后,太后召见时就有口谕要带蕊娘一起进宫觐见。 永宁郡主这才有些慌张。 蕊娘在旁却已经换了好几身衣裳了,她从未进宫,自然有些害怕,尤其是庞太后这样的女性,远远不止是一位太后,而是一位可以在朝廷和皇帝大臣掰腕子的人。 这次是韩老夫人亲自把关,经历过此事,韩老夫人也想明白了,这世上折腾的人如她姐姐庞太后,反而活的大权在握,即便将来下场如何,也享福几十年。而她这样处处以和为善,到头来儿子媳妇个个忽视她,用她时朝前,不用她时朝后,年老还要如履薄冰,处处受掣肘,还不如放开来。 “蕊娘,这件挺好的。”韩老夫人拿起一件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宫装比划。 蕊娘问起:“这样会不会艳丽了些?” 韩老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太后这个年纪的人,喜欢热闹红火,不喜寡淡。你们年轻人穿衣裳,总爱讲风神气韵,总之这件宫装就很好,只是做的急,你上身看看,哪里不服帖就改。” 下人麻利的替蕊娘换上,她平素在家总以清新淡雅为主,难得着上宫装,越发衬的她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真真是仙姿玉貌。 韩老夫人也抚掌,似乎是赞许自己的眼光。 蕊娘这次打扮的比上次韩老夫人寿宴越发郑重,头上还戴了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手上被套了一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胸前缀着繁花累累镶红宝银项圈,耳上挂着红翡翠滴珠耳环。 就是刚赶过来,见到蕊娘这身打扮的永宁郡主都分外有些惊艳,尤其是那对红翡翠滴珠耳环,显得耳垂愈发白皙透明。 韩老夫人见永宁郡主过来,只淡淡的道:“年节下,你诸事繁忙,不必记挂这里。” 永宁郡主陪着小心:“老太太哪里话,您身子骨康健了,阖家欢喜之大事。又听说表姑娘要进宫,我怕她不知道礼数,前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不过是进宫罢了,她一个孩子,何必太过紧张。如今,家里的重中之重,也得放在嫣姐儿身上,开春就要入宫了,可得小心。”韩老夫人叮嘱。 在一旁的蕊娘其实还没搞懂,为何韩嫣要进宫住好几个月,而不是像郭妙仪那样直接赐婚呢?这种问题,她不会多嘴去问。 问多了,人家还以为你有什么企图。 即便韩嫣温厚,自己也有分寸。 蕊娘对自己如今选婿的要求更加细化,爹爹是武官,自己若是嫁一位文臣,最好是在翰林院这些地方的最好,谁让大齐是以文驭武呢。在朝廷中枢,有人帮父亲转圜几句,那就最好不过了。 次之就是选勋贵子弟,尤其是有些本事,又不是长子的,这样她身份能够相配。 最后,若是能嫁给锦衣卫这等世代武官家庭也可以。 所以,她对进宫反而看的很坦然,她的身份也当不上所谓的皇子妃,做侧妃身份又高了些,况且,她就是再贪慕富贵权势,也不愿意做人家小老婆。 她向往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若说之前永宁郡主对自己有戒心,那也就罢了,现在她的身份压根对韩嫣起不来任何威胁,永宁郡主还这样,也太小看人了。 韩老夫人愈发不喜,总觉得儿媳妇处处监视自己,不免道:“你先下去吧,外面的事情我有分寸。” 永宁郡主顿时涨红了脸,她还从未被韩老夫人这般排揎过。 韩老夫人摆摆手,她只好委屈的退下,心中火气更胜,出门后就往韩嫣处去了。韩嫣又是在学坐姿,她天生有些坐不住,因此嬷嬷们在此处对她越发严格要求,坐完后,还要学习自己梳妆,背宫中规矩。 “你倒是好性儿,平日你和她要好,如今她哄着你祖母都进宫了,我算是小看她了。”永宁郡主坐下没好气道。 韩嫣慢条斯理道:“这也没什么,祖母要抬举谁,我也管不着。” 永宁郡主恨铁不成钢道:“你就和你那哥哥一样,罢了,我也不坐了。你把几位公主的喜好可要好好琢磨,到时候你可是以公主伴读的名义进宫。” “是。”韩嫣默默道。 ** 进宫远远不是递了牌子就能进宫,一大早天不亮就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再侯在定安门外,早饭也只能吃没有气味的糕点,吃完还得漱口,甚至出恭也要在家弄完,也是挺受罪的。 韩老夫人见蕊娘拧着手绢,还安慰她道:“没事儿的,太后喜欢聪明伶俐但又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就正常表现就行。” “好,我都听外祖母的。”蕊娘笑道。 韩老夫人心想蕊娘这个姑娘倒是挺有意思,做事情颇为拿的起放的下,她去信给她娘韩婉时,就说明让蕊娘来的原因是为了羡哥儿,但羡哥儿婚事定了之后,她没有一丝委屈烦恼之色,在自己生病后,尽力伺候,无非也是还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若是依靠自己能得到一桩婚事自然不错,得不到她就不会浪费功夫,回家陪双全。 拿的起放的下,做什么事情拼尽全力,之后也不会有任何遗憾,这样很好。 半个时辰后,有内侍出来,用轿子请韩老夫人进宫,蕊娘没想到韩老夫人待遇如此之隆。大抵平日在家,她觉得永宁郡主看起来很强势,并不把韩老夫人很放在眼里,韩老夫人也并没有太在意。 哪里知晓其实韩老夫人颇受礼遇,若是她祖母是韩老夫人,恐怕家里都要供起来。 “泰安伯老夫人,请下轿。” 蕊娘听外面尖细的嗓子说话,应该是内侍,想想也是可怜,好好的人要阉割自己,进宫做奴婢。 庞太后住的地方叫长乐宫,宫殿巍峨,行走在此地,总觉得脚下虚浮。 在宫娥的簇拥下,蕊娘跟在韩老夫人身后行礼起身,只听有道威严的女声道:“撤了帘子吧。” 帘子撤下,蕊娘静静的看着这位已经六十多岁的太后,她保养得宜,但是相貌却非常普通,还没有韩老夫人秀气,这就让蕊娘很吃惊了。 庞太后手里执着一卷书,见到韩老夫人的第一句话不是官方的客套,反而是:“也就是你那么老实,周王府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也能欺负到你的头上去?” 在蕊娘到京里后,所有人都是一句话恨不得转十道弯,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原本蕊娘也怕庞太后说话让自己领悟不到意思,哪里知晓庞太后居然一点儿面子也没给永宁郡主留,要知道永宁郡主在泰安伯府那是多么威严的存在啊。 难道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说话都不用任何顾忌,都这么直接吗? ------------ 17 庞太后 韩老夫人听到庞太后这般直接问,也不在意什么脸面了,头一次没有遮掩:“我不像姐姐你福气这么好,皇后娘娘和晋王妃要多孝顺就有多孝顺,就是皇上和晋王也是大孝子,随叫随到。我年纪大了,身体又弱,经此一病,只盼着沾姐姐的光,能够日后平安顺遂,其余一切不做他想。” 这也是韩老夫人真心想说的话,她年纪大了,儿孙反正也都不是亲的,以前还念及韩嫣和韩羡。现在看来她谁也不想顾忌了,过好自己的日子。 庞太后道:“这也不对,泰安伯这个爵位固然有韩烁从龙之功,但若非是你嫁给他,也不会有袭爵三代的荣膺,没有你在,她做的成伯夫人这个位置吗?” 韩老夫人虽然不愿意再理会永宁郡主,倒也不想闹的爵位失去,毕竟泰安伯爵位真的失去了,她就是有理也变成无理之人。 所以,她正欲解释,却见庞太后笑道:“好标致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本来正暗自听庞太后和韩老夫人说话的蕊娘,不妨被庞太后指着,她连忙起身跪下:“臣女福州参将孟珏之女孟瑶蕊,请太后金安。” 平日蕊娘觉得自己算是很镇定的人了,也见过大场面,但是在这位太后的余威下,她只觉得自己两股战战,声音都忍不住发抖。 “抬起头我看看。”庞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意味不明。 蕊娘不敢耽搁,缓缓抬眸,看向太后,她在庞太后的眼中看到了惊艳之色。 庞太后招手让她上前,蕊娘不敢迟疑,又连忙上前,她只以往她算好看的,但只是在宣府或者在亲戚们中算好看的。但以太后娘娘的阅历,恐怕阅人无数,自己这样的反而不算什么。 哪里知晓庞太后居然拉着她的手先是上下打量,只见这姑娘行礼时不仅仅仪态万方,走近了看,见她是这般清丽脱俗,蕴藉渊雅,淡雅如仙,真真是个是个少有的绝世美女。 “上回荆王的外甥女,建威将军的女儿,生的真的是娇俏明艳,还有两个酒窝,真真是甜到人心里去了。我原本以为那个姑娘无人可及,哪知今日见到你这外孙女,这样好的姑娘怎么才带进宫来给我瞧。”庞太后赞不绝口。 在一旁的蕊娘心想,荆王府比周王府势头还大,周王府虽然和皇上关系不错,但荆王是宗人府宗正,还是世袭罔替的王府。建威将军还是从一品官职,还真是来头不小,好在表姐是伯府嫡长女,和庞家关系更为亲近,胜算更大。 却听韩老夫人笑道:“若非是我今年祝寿,她也不会上京来。原本,她跟着她爹娘在宣府,都是承蒙您召见,她才有这般福气。” 庞太后道:“是个好闺女,不过是走亲访友,这样的年纪还能这么周全照顾你外祖母,哀家要好好赏你。” 蕊娘忙道:“臣女不过尽本分而已,当不得太后娘娘赏赐。” 但庞太后要赏赐,谁拦得住,有位女官很快出来,她不是之前那些殿外站着的蓝布或者青布衫子的那些宫女,只见她上身着绯色短袄下面是白色水波纹的罗裙,鬓边插着鲜亮的绢花,一双眸子还是那么狡黠机灵。 这居然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那个昏黄的驿站遇到的乐令姿。 蕊娘想难怪上次去晋王府,没有看到她,原来她已经到了太后身边当女官。乐令姿在这里看到蕊娘,显然也有一瞬间的惊讶。 但二人都知道这里不是说闲话的地方。 庞太后吩咐道:“蓝色描金冰梅纹宫缎拿两匹,还有米黄色牡丹藤萝纹适合她们年轻人。拣些白素珠、琥珀、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和玳瑁来,让她平日打首饰。” 乐令姿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一批宫人端着托盘而来,蕊娘又要跪下谢恩,被庞太后阻拦了。 “不必谢哀家,这是你应得的。是了,你尝尝我这儿的茶如何?”庞太后颇为热情。 蕊娘含笑点头,端起茶盏,闻了一下,又浅尝一口,缓缓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难不成这是失传的顾渚紫笋?” 庞太后眼睛一亮:“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蕊娘道:“臣女在家时偶然看过一次《茶经》记载,陆羽说这茶是‘紫者上,笋者下’而得名,形似兰花,色泽嫩绿,汤色明亮,芽叶成朵,故而才有此猜测。” “倒真是个灵巧的丫头。”庞太后夸道。 蕊娘很清楚这些上位者,对待她们这种陌生人反而很乐意展现友好善良,反正她们是无关紧要的人。赏赐自己,也是变相为韩老夫人撑腰,让永宁郡主和舅父不要不把韩老夫人当一回事。 而且,她这样的家世,也没有娘那么大的志向,所以也不卖弄多嘴,但庞太后说起的时候,显然她也懂,即便不懂,也不会装懂。 这让庞太后对她的印象极好,因为平日里在她面前展现的女人太多了,无不是求名求利或者求禄的。说的话题,也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而这位姑娘,似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似的,轻灵美丽。 韩老夫人心道姐姐素来是十分爱才之人,看来自己带蕊娘来是带对了,若是有幸能帮她说一门亲事,将来有太后恩宠,在婆家也无人敢欺负,不至于和她堂姐一样,被和离无人帮衬。 说到底,无论男子还是女子,最先保证自己的权利,这样才会落入不败之地。 庞太后虽喜热闹,但宫中见面也只有规矩,见庞太后面露疲乏,韩老夫人也适时告退,庞太后让女官送她们出宫,蕊娘这才和乐令姿说上话。 乐令姿羡慕的看着她:“太后娘娘可是很少夸人的,今日夸了孟姑娘你好几次。” “我看你才是厉害呢,去岁我们见面时,你才刚上京,今年你都已经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了。我还怕我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的是你。”蕊娘见她先提起自己,她才提及旧事。 乐令姿则道:“我爹是晋王府属官,晋王孝顺,特地送我们进宫服侍太后。如今,我总比以前好,爹娘也因为我境遇变了,所以算不得什么厉害,就是比以前好点。” 蕊娘含笑:“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在宫里要平安顺遂才好。” 乐令姿握住她的手道:“承您吉言。” 二人的交情也仅限于此了。 回去之后,永宁郡主得知蕊娘被太后赏赐,心中骇然,她甚至想到是不是让郭妙仪嫁给儿子,让太后不爽了吗? 得罪皇上无事,毕竟皇上是男子,但是得罪太后…… 庞太后可是最记仇的。 不行,她得快些把蕊娘的信送出去,原本准备开春送的信,现在得让人淌着冰也送过去。无人在韩老夫人身边,韩老夫人自然而然的只为她的一儿一女考虑,到时候关系慢慢修复是迟早的事情? 她想的是很美,但是她身体却突然不大行了,这段日子,又是韩老夫人寿宴,又是苦心竭力为了韩嫣四处周旋,后来还在韩老夫人身边侍疾,她自己倒是病倒了。 泰安伯府上正经的女主子就只有她一个人,韩羡还未娶妻,还是韩老夫人发话让韩嫣和蕊娘共同管家。 蕊娘自然推辞:“老太太,我什么都不懂,您让我管家,就是抓瞎。” 韩老夫人却道:“你们都是要到将笄之年了,无论是你表姐还是你,都是要学会管家的。况且,也管不了几日,你们就着办。” 实际上,永宁郡主一切都有成例,有仆妇管事娘子帮忙,韩嫣和蕊娘按成例就行。只是这次让两人管家,倒是让她们俩在一起的日子多了不少。 恰逢韩嫣生辰,蕊娘笑道:“表姐想要什么礼物?” 韩嫣笑道:“我不爱热闹,往年也是热闹过了,今年只想清清静静,几个人在一起说说话。你若真要送礼物,倒是可以给我跳一段《长袖舞》,我就满意了。” 虽说永宁郡主对蕊娘一般,但是韩嫣对她真的没话说,所以蕊娘沉吟片刻,还是答应了。 这长袖舞原本是楚国宫廷舞蹈,也叫折腰舞,蕊娘祖籍湖广襄阳府,是原本楚国故地,也因为如此母亲才请大家教导。大齐贵族男女都有擅舞的习俗,固然如今男女大防之严,但还是提倡女子能“蹈礼遵诗、礼乐并举”,因此,她虽然从来不在外面说自己会舞,可这些都是学过的,还学的非常好。 韩嫣性子很好,据说她以前朋友也不少,但是考量到蕊娘不大认识,怕她尴尬,就只是多请了韩羡一个过来。 说起来也是让蕊娘觉得好笑,她千里迢迢为了和韩羡的婚事而来,婚事不成,她觉得没什么,反而是韩羡见到她眼神躲闪,扭扭捏捏。 “表兄。”蕊娘笑着喊了一声。 韩羡微微点头,眼眸中又有歉意,又有些不自在:“今日家妹生辰,我们为你伴奏,开年她就要入宫,再见就很难了。” 蕊娘悠悠的道:“也不仅仅是她,我年后也要回乡,此番上京也多蒙表姐照顾。只希望今夜,会成为表姐最难忘的日子。” 韩嫣今日打扮的很好看,还抱着琴出来,她们三人来到了泰安伯府的听音阁,这里够宽敞,再遣退下人,蕊娘笑着看她:“表姐今日真漂亮。” 她话音刚落,韩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妹妹你要弹奏什么?” “《朝歌》。” 韩羡脸一黯。 随着韩嫣弹琴,韩羡吹笙,蕊娘踮脚,弓足折腰,手腕上戴的铃铛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原本这手镯应该是戴在足踝上的,但毕竟韩羡是外男,蕊娘也只好变通一下。 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纤腰素素,衣袂飘飘,恍惚仙子下凡尘。 尤其是长袖甩出去之后,再旋而转身,似洛神赋中所说,翩若惊鸿,宛若游鸿。韩嫣原本在弹琴,也是忍不住停下观看,越看她越是觉得快乐太过短暂,又仿佛做了某种决定。 蕊娘也挥洒着汗水,仿佛这样能消散自己对父母家人的想念。 一舞作罢,蕊娘方歇,却见门口站着两位少年,在前面那位正目光灼灼,面带欣赏的看着她,也不知道他们看了多久,蕊娘瞬间赧然,往韩嫣处走去。 韩羡赶紧起身行礼,挡住两位少年的视线,“六皇子,曹伴读。” 六皇子笑道:“我今儿正好有事找你,郡主说你在这里,没想到你们这里载歌载舞。” 韩羡陪笑:“家妹生辰,我们几人闹着好玩儿。” “二哥不得出宫,正是托我送一份礼物给韩姑娘。”六皇子这才知晓他上次还真的猜错了,跳舞的那位分明生的仿若天上姮娥,居然不是他未来二嫂。 韩嫣拉着蕊娘上前请安:“小女谢过几位皇子。”她也很清楚,虽然圣旨未下,但多半已经定下了二皇子,久闻二皇子为人妥帖细致,如今果然如此。 蕊娘也真心为韩嫣高兴,这种皇室子弟,难为二皇子对表姐还这般妥帖。 见六皇子看向蕊娘,韩羡连忙介绍道,很怕这些皇家子弟误会蕊娘是舞女,说出什么亵渎之话:“这位是我表妹,福州参将孟珏之女。” “给六皇子请安。”蕊娘又重新请安。 六皇子抬手:“不必多礼,起来吧。” 韩嫣有些不安,是她让表妹跳舞的,她已经做好绝对措施,选的地方僻静,下人也支开了,只是没拦住这些天潢贵胄。 若是表妹的名声传出去到底不好,因此,见蕊娘看向她的时候,韩嫣笑道:“礼物已经收到了,那我和表妹就先告退了,哥哥陪六皇子说话。” 日后韩嫣很有可能是嫂子,所以她开口,六皇子还是颇为尊敬的,主动道::“是我们贸然上门,多加打搅了。” 韩嫣连道不敢,蕊娘则随着表姐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她这般,韩嫣倒是道:“这六皇子为人率真磊落,仪表英俊,同样心思细密,也很周全,你放心,我拉着你走了,他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蕊娘却道:“我看那位六皇子是聪明果敢,心思倒是很深,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 只凭那日她在假山后,听到那位六皇子的一席话,就知晓他绝非见到的这般率直少年,反而胸有丘壑。 一个能把感情当成锦上添花之物,不被感情所影响,只拼自己前程的人,在蕊娘看来绝对是一个狠人。就像她,是绝对做不到和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的,这也就是和韩羡的婚事不成,蕊娘才发现的。 但同样这种男人,也很可怕,就像先帝为了帝位,杀了自己妻儿。 谁嫁给这样的男人,谁倒大霉! ------------ 18 人不见了 永宁郡主素来好强,不过躺了那么几天,强逼着自己一日三顿的喝苦汁子,就立即起来视事。蕊娘早知晓如此,还好自己没有真的管家,要不然纯粹就是讨人嫌。 又有蕊娘得了太后赏赐,她在泰安伯府的地位也不像以前那般容易忽视,当然,永宁郡主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在自己的月例和份例上动这样的手脚,说出去也实在是难听。 流萤端了衣裳过来,这是新做好的几件冬袄,都是蕊娘自己挑了颜色,她翻了翻,倒是很合心意。 “这几件衣裳等过年的时候穿,现下先收起来吧。” “是。” 袁嬷嬷在旁笑道:“姑娘这半年个子又长高了,咱们从宣府带来的衣裳也短了些,正好新衣裳送过来了。” 蕊娘伸了个懒腰:“今日外祖母免了请安,正好咱们在家里猫冬。嬷嬷,您也歇一会儿,咱们这里没有地龙,炭盆用多了还怕中毒,正好白日,我让她们开了一小扇窗户,您放心安睡。” 袁嬷嬷却不肯:“姑娘宽容,但嬷嬷哪能如此。” 见她坚持,蕊娘也不就不再多说了,她这一天都安睡,或者在炭盆旁吃着烤栗子,整只手都吃的黑黑的。但她也没去找韩嫣,今日永宁郡主带韩嫣回周王府,她若是跟着凑过去,反倒是不妙。 只不过,她没想到从这一日起,一直到小年过完,韩嫣都没来找她,在老太太那里她也没有遇到过韩嫣,这就有些反常了。 除夕之前,她主动去韩嫣那里,走到门口,却被韩嫣的嬷嬷拦住了。 “这些日子不见表姐,怎么,我来探望一下都不成吗?”蕊娘觉得奇怪。 那嬷嬷陪笑道:“孟姑娘,实话告诉你,不是不让你探望。是我们姑娘这病会过人的,屋子里都是一股药味,得好好地养着。” 蕊娘一脸担心:“表姐得的是什么病?” “那太医说的老长一串,我们也不知道。您懂的,我们姑娘是要进宫的,此事不宜外传,所以……” “哦哦,你们放心,我不会说的。” 蕊娘没见到韩嫣的面,总觉得有些奇怪,韩嫣虽然是闺阁小姐,但是她生的面如满月,气色红润,身体看起来不像是很弱的样子,为何会生这么重的病呢? 但自己过完年之后,如果没有找到如意郎君,就得回家了,她就没太多心思管泰安伯府的事情。总归,那日见到二皇子送礼物给表姐,也知晓二皇子对表姐不错。 可…… “嬷嬷,您说表姐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舅母把上下管的水泄不通,我也无从打探。”蕊娘坐下,还是怕韩嫣出事了。 袁嬷嬷这把年纪,也算是看透了世事,但她也怕惹事,不好对蕊娘说道。 但凡女子突然见不着面,要不就是怀了私孩子,要不就是和别人有私情。当年,自家姑娘韩婉就是见了孟珏一面,闹着要嫁到孟家,甚至用冷水浇满身上,不去参加复选,绝食都要嫁到孟家去。 因此,她只道:“您不必管那么些,老太太不是说曹国公府初六请戏酒,还要请您过去的,您也好好打扮一二。” “也是。”蕊娘想自己也没办法。 她哪里知道永宁郡主外面还撑着体面,内里早就垮了,因为韩嫣不见了。她是在周王府不见的,那日,阳光正好,女儿说去后院歇息,她就同意了,回家时,人却找不到了。 如今都不敢说韩嫣如何,她们的人已经派出去三天了,仍旧没有头绪。 韩伯爷回来时,见永宁郡主一脸希冀的看着他,他仍旧摇头。 “如之奈何啊?如之奈何……”永宁郡主闭着眼睛,都不知道韩嫣到底是怎么了。 韩伯爷却坐下道:“我们再重新想想,听说屋里的仆妇丫鬟都是被嫣儿支出来的。本来因为走亲戚,带的下人就不多,她还支出人去,那间客房的窗户是开的,底下有脚印,绝对是周王府内的人带走她了,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到底是掳走的,还是她自愿走的?” 其实永宁郡主心里有数,这事儿她连丈夫都没有告诉。 但现在她实在是憋不住了:“也许不是被掳走的。你还记得我大哥的养子吗?” 韩伯爷诧异:“他怎么了?我记得他,听闻他父亲在战场上救过你周王世子,还为周王挡剑而死,后来是世子怜悯他父母双亡,才把他接过来,又见他天赋异禀,故而收他做样子。难道……” 说到后面,韩伯爷也反应过来,因为妻子不会突然提这个人来无的放矢。 永宁郡主哭道:“我发现那孩子对嫣儿很关注,年轻人那点小九九,我们做大人的如何不知?所以近几年,我都拘着嫣儿,若非是这次因为嫣儿马上要进宫了,也不会带她回王府走动,想让她多亲近周王府,日后也好有条人脉,哪里知晓……方才,我娘家来人就说,王砚也不见了。” 韩伯爷记得王砚,人生的冷冷清清的,性子却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战场上尤其疯。 “那个竖子,你确定是他吗?他现在虽然名声不显,但背靠周王府这棵大树,仕途顺畅,怎么可能会和我们女儿私奔呢?”韩伯爷无法相信男子会舍弃功名利禄陪人私奔。 永宁郡主道:“这段时日我们继续暗自追查,务必把人找回来,还不要走漏风声。” 韩伯爷却急道:“若是被宫里知道,这可如何是好?纸包不住火啊。” 永宁郡主冷声道:“先找到她再说,如今除了你我二人,别人都不知晓。” 夫妻二人为了女儿的皇子妃的位置筹谋了好几年,哪里能够承受竹篮打水一场空啊?甚至,永宁郡主还得瞒着宅邸里的所有人。 哪里知晓韩老夫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她对赵妈妈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看,世事无常,现在不就是出了祸事。” “您说大姑娘还能找的回来吗?”赵妈妈问。 韩老夫人道:“就是找的回来,还能进宫吗?出了这样的事情,还盘算做皇子妃的美梦,做梦呢。” ------------ 19 洞若观火 除了见不到韩嫣的人,泰安伯府一切如常,韩老夫人还准备带蕊娘去一趟曹国公府吃戏酒,她年纪太大了,不像永宁郡主还年轻,长袖善舞,京中结识不少人。 但即便如此,蕊娘也很满足了。 曹国公夫人和韩老夫人关系不错,之前就点评过蕊娘的画,如今见韩老夫人带着蕊娘过来,也是赞不绝口,又送了两份表礼。 赵妈妈跟蕊娘介绍道:“曹国公如今还在,曹国公夫人所出三个儿子中,长子为世子。这曹世子之妻也是庞氏女,早年还有县主之位,今年三月她的女儿也是要进宫的。” “我上次见到的六皇子的伴读曹霆是曹大姑娘的什么人?”蕊娘很快就弄清楚这个关系,连声问道。 赵妈妈解释:“那位是曹世子的小儿子,也是曹大姑娘的亲弟弟。” 蕊娘想果然能进宫的个个都家世不凡,表姐是伯府嫡长女,这位曹姑娘是公府嫡长孙女,国公府世子嫡亲的女儿。 还有上回庞太后提起的荆王的外甥女,建威将军的女儿。 这京中上层关系圈子纷繁复杂,搞不准谁和谁就联姻,也难怪今日外祖母特地把赵妈妈派到她身边,这赵妈妈就和百事通似的。 刚进京时,蕊娘还会兴致勃勃的看着外面的建筑和宅邸的风景,如今只觉得疲乏。现下拜见曹国公夫人后,就被人引到一间小花厅,此处已经有年轻的姑娘们聚集在一起插话玩笑说话了。 只见正中坐着的姑娘脸似鹅蛋,形容端庄稳重,身形高挑,赵妈妈在她耳边道:“那位就是曹家大姑娘。” 蕊娘连忙上前问好,这位曹姑娘虽然身份贵重,却并不自矜身份,只道:“原来是泰安伯府的表姑娘,来这里坐着,我们一处说话。” 坐定后,这位曹大姑娘并非健谈之人,但也很周到,还主动介绍:“我姓曹,小字蕴真,今年十五岁,不知妹妹名讳?” “小妹姓孟,小字瑶蕊,家人喊我蕊娘。姐姐若是不嫌弃,叫我蕊娘就是。”蕊娘心道其实这越高阶的地方,大家面子功夫都做的特别好。 曹蕴真很有主人家的风范,拉着她的手一一介绍起来,这些姑娘们中,多是曹家勋贵亲戚之女,唯一看起来出挑的则是曹蕴真的族妹,两广巡抚的女儿曹慈。 曹慈论年纪还比蕊娘小几个月,人也是生的娇憨可爱,看着也是个心热的。 有人向蕊娘问起韩嫣,蕊娘为韩嫣周全:“表姐今日有了别的去处,她之前也同我说曹家姐姐性情极好,还让我代她问好呢。” 曹蕴真可惜道:“我还想和她多会子说话呢,不曾想她未来。是了,慈姐儿,你和蕊娘年纪相仿,你们且在一处说话。” 这样的安排蕊娘当然懂,曹慈虽然姓曹,但她和曹蕴真的关系已经出了三服了,她祖父和曹国公是堂兄弟,家中也有世袭武职,只是无子,遂过继了族中男孩继承香火,这便是曹慈的父亲。 曹慈父亲作为过继来的儿子,受到全力栽培,不仅科举及第,还仕途平顺。甚至曹巡抚的第二任妻子还是宗女。 而蕊娘父亲虽然只是三品参将,但她是伯府外孙女,且韩老夫人还是庞太后的亲妹妹。 “孟姐姐,我不喜欢京里,我喜欢岭南,那儿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这里太冷了。”曹慈吃着一块点心,小声抱怨。 蕊娘没想到曹慈性子这般直率,只拿话劝道:“你从南边来,自然受不得冻,殊不知我在宣府时天气更冷。” 曹慈好奇问道:“说起来,贵府表姐过些日子就要进宫做公主伴读了,我家大姐姐也要一起进宫。我大姐姐平日在京中结诗社,才学很好,她们这些书袋子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我都听不懂,你表姐是不是也是这般啊?” 这个时候蕊娘才知晓原来韩嫣是去选公主伴读的,她还记得她在宣府的手帕交宣府总兵的女儿沈玥当初听闻在十岁时也是要选公主伴读,只是没有选上。 现下,韩嫣可是十七了,做伴读年岁大了些。 自然宫里没有异议就行,兴许这个伴读也只是走个过场。 蕊娘很是赞扬了一番韩嫣的才学:“我表姐才学是极好的,只是她为人谦逊。只是我日后见不得她入宫了,因为我再过段时日就准备回家了。曹妹妹,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她们一掉书袋,我就听的云里雾里。” “孟姐姐,你要回家?你家在哪儿?”曹慈歪着头,一派天真懵懂。 蕊娘道:“在湖广襄阳府。我不似你们,家就在京中,我到底还是要回去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初次和妹妹认识,倒是说话很愉快呢。” 曹慈放下点心,也笑道:“我和姐姐也是一见如故。” 随后,蕊娘又听她道:“我听说除了我大姐姐和你表姐,还有庆宜长公主的女儿也要进宫。那位陈姑娘我可是见过的,真真是好大的气派,虽说从江南回来,可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京中闺秀的飒爽。” 蕊娘在当时韩老夫人的寿宴上是见过这位庆宜长公主的,就是听闻她从江南回来,原来是为了自己女儿。 做伴读当然没什么稀奇的,应该都是冲着皇子妃去的。 这可真是热闹了,但是这些和自己无关,因为她主要是看看曹家勋贵有没有合适自己的。若一直和曹慈扯这些公主侍读的事情,全然和自己无关。 所以,蕊娘状似一脸懵懂的道:“曹妹妹你认得的人真多,我脸盲,看了也记不得。” 曹慈脸一红:“我是乡下人进城罢了,什么都看个稀奇。”说完,又吐吐舌头:“姐姐可别笑话我,我自来就喜欢听人闲聊,我娘说我若不改,日后怕是要犯口舌。” 蕊娘笑道:“看妹妹说的,我见你天真烂漫,喜欢都来不及了。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你这一笑,我都忍不住欢喜。” 说到这里,蕊娘对流萤使了个眼色,流萤对赵妈妈道:“赵妈妈,这里边人越来越多,新过来的都没地儿坐了,不如把位置让出来。” 赵妈妈当然是希望蕊娘可以长袖善舞,但是显然蕊娘有自己的想法。 她的层次达不到,所以她努力去够人家的圈子,也是枉然。尤其是那位六皇子的话让她当头棒喝,人家只是有教养不区别对待,但是心中早已是有分别。 “是啊,赵妈妈,不如我们去找外祖母吧。她老人家之前刚刚病了一场,我心里也是挂怀。”蕊娘担忧。 赵妈妈只好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带您过去。” 她们一行人和曹蕴真和曹慈告辞后,就出了小花厅,但见一中年妇人走过来,她衣着不似曹国公府这般艳丽,看起来非常瘦削,但一张瘦弱憔悴的脸上却依稀能看到往日的秀丽。 “赵妈妈,这位是谁?”蕊娘问道。 赵妈妈叹了口气:“这位是曹家的三夫人。说起来,她也算是鲤鱼跳农门的典范了,她父亲只是个举子,住在西山那边,结果被曹家三爷看中,硬是要娶回了家。我听说那时候,她想要什么,曹三爷不出一日就送上门去。可惜好景不长,自从她进门第一晚,曹三爷就恢复纨绔作风,出去吃酒包戏子逛咳咳……” 花楼两个字硬是没说出来。 这话就说的有意思了,蕊娘皱眉:“千辛万苦娶到手的,怎么说变就变了?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赵妈妈见曹三夫人走远了,隐入廊后,才道:“那是因为他不愿意受到拘束。表姑娘方才也听奴婢介绍过曹家世子夫人,也就是曹大姑娘的娘是庞家女出身,在家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还有曹家二爷娶的是现任锦乡侯嫡亲的妹子,也是位厉害角色。所以,他才让一个家世非常寻常的人进门,进门之后他不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至于喜欢,肯定也喜欢,但那种喜欢就是一时的。可想而知,曹三夫人的日子有多难过了,如今幸好托赖曹家没分家呢。” 看,这就是现身说法了。 蕊娘也是感慨良多,女子不易,真是不易。 一路几人无话,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如何。 只等到了小戏楼,蕊娘见韩老夫人正和庆宜长公主说话,只悄悄的站在一旁,等她们说完话的空挡才过去请安。 庆宜长公主抬手:“不必多礼。” 蕊娘陪她说了不少话,才坐到韩老夫人身边,小声关心她的身体。韩老夫人心中一暖:“我无事,你且放宽心去玩儿。” “在那边也说了好些会子话,终究没有在外祖母身边自在。”蕊娘说的也是真心实意。 韩老夫人虽然和庞太后性情不同,但也的确很喜欢蕊娘这样露珠似的姑娘,看着澄澈温柔,比方才见过的那位庆宜长公主的那个女儿陈晚晴要好太多了。 那姑娘在此请过安,就闹着让她堂兄锦乡侯世子带出去九曲桥逛去,说是许久没回京中,想见京中风物。 看了半天的戏,韩老夫人也带着蕊娘先行离去,倒是在门口遇到了韩羡。 韩老夫人道:“你从哪儿来的?” 韩羡笑道:“孙儿知晓二皇子出宫游玩,孙儿正好陪伴在他身边。” 韩羡是二皇子的伴读,自然是二皇子在哪里她都得陪在身边。韩老夫人打心眼里是很疼韩羡这个实心眼的孙子的,不免握着他的手,细细的问着他去了哪儿云云。 “孙儿原本是想带着二皇子去酒楼吃酒,看看百戏杂耍,或者去瓦子看看相扑。哪里知晓偏偏杨锦荣又说九曲桥风光好,要带着二皇子过去,我们一行人也过去。您猜怎么着,那里有不少文人在那里品茶作诗,二皇子隐藏身份,扮作书生样上前露了一手,得了个满堂彩。”韩羡说的与有荣焉。 不多时,妹妹进宫若是嫁给二皇子,他们都是绑到一条船上了。 可蕊娘却是一眼看出了重点,她方才在曹国公府的时候,听说庆宜长公主的嫡长女也是去了九曲桥。她住在泰安伯府这么久了,可谓是洞若观火,韩嫣应该是出事了,至于出什么事情不清楚,反正应该是有问题,永宁郡主很想瞒住,甚至她自以为瞒住了,可是别人已经开始找下家了。 ------------ 20 冒险 从曹国公府回来之后,后续永宁郡主那边主动说要带蕊娘去一趟建安侯府,韩老夫人知晓这是永宁郡主通过对蕊娘示好在拉拢她,韩夫人心想永宁郡主肯定有大事要求她,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你是她嫡亲的舅母,也是该带她出去交际一番,嫣儿去不去?要不要让她们表姐妹一道去?” 永宁郡主笑道:“嫣儿不愿意走动,再者她在病中,大夫说若是不吹风,很快就好了。” 韩老夫人住嘴,只拉着蕊娘:“好好听你舅母的话。” 这种状况对于蕊娘而言,当然是有益的,多走动,选择也就更多了。就像做工的人,东家不做做西家。 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放弃。但这也不能代表她为了亲事就上杆子,俗话说上杆子的不是买卖,自己做好自己,若有一门好亲事自然好,若是没有,也毋须强求,反而失了自己的体面。好歹她也是襄阳孟氏出身,当年她祖父伯父乃至父亲兄长都是赫赫有名之人。 和永宁郡主一起过去时,永宁郡主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蕊娘只当什么都不知晓。 建安侯夫人是继室,为人在勋贵中都是有名的和气人,永宁郡主下了马车之后就打起精神,仿佛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还有空稍微提点蕊娘一二:“这建安侯府,原配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就撒手人寰,续娶的这个是个小官的女儿,她娘还是个商户人家。” “我听说建安侯府有个做皇子伴读的,是先夫人所出,还是杨夫人所出?”蕊娘问起。 永宁郡主道:“是继夫人所出,和你表兄一道是二皇子伴读。” 可听平日口气,这位杨家三公子虽是继室所出,但很是聪慧,至少比表兄韩羡要更聪慧的。蕊娘想多了解一些,但是看永宁郡主的样子也看的出来,她是不耐烦介绍这些的,也不会像韩老夫人那样给一个认识的人放她身边。 因永宁郡主不介绍,别人都以为她是泰安伯府的姑娘,这让蕊娘尴尬,愈发觉得自己选择韩老夫人没错。这永宁郡主只管自己,是不会顾及别人死活的,她愿意管的只有她一双儿女和丈夫,对自己这个外甥女完全面子都懒得做。 明明是想通过自己来缓和和韩老夫人的关系,结果一出来,就弃若敝履。 还好在这里遇到一位熟人,就是前几天见过的曹蕴真,曹大姑娘虽然看起来清清淡淡的,但是并不市侩,也不势利,见着蕊娘和她对视了,还笑着喊了一声:“孟妹妹。” 蕊娘过去说话:“曹姐姐,我总算是看到一个熟人了。” 怪道人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曹蕴真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她见蕊娘似乎的确不认得什么人,主动带她进去交际。 蕊娘面上很是感激,曹蕴真却是摆手:“小事一桩,你何必提这些。” 内里聚集了不少女眷,曹蕴真还怕她落单,一一介绍,蕊娘也福身,她们一一敛祍回礼。但曹蕴真不是真热闹的性子,她也有相好的姐妹,蕊娘也不便贸然插入,让人尴尬,就适时的到一边。初入这种完全没有安排,也不认识的宴会中,她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不是见着人就攀谈,这样只是毫无意义。 很快从外进来一个姑娘,她并未前呼后拥,也没有曹蕴真那般的高挑,甚至没有永宁郡主那般看着性情高傲,可她一进来,气定神闲荣辱不惊,绝非一般庸脂俗粉。 原来这位就是庆宜长公主的女儿陈晚晴。 她这一进来不打紧,但原本闲散在四周的姑娘们都被她聚集起来,因为她笑道:“咱们干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不如来玩抽花签,正好请杨四娘把你们家的香茗拿出来。” 这位杨四娘据说是建安侯原配所出,很自矜身份,方才曹蕴真朝她介绍自己,杨四娘细问了几句她爹的官职,就不多搭理她,似乎觉得自己一个边将之女不值得和她攀关系。 可现下陈晚晴发话之后,杨四姐笑眯眯的抚掌吩咐下人:“这可太好了,还是县主你的主意好。” 其实蕊娘听说了庆宜长公主原本是嫁给锦乡侯世子,但她丈夫病逝后,她又无子,锦乡侯的爵位由小叔子承袭,两家关系亲如一家。这陈晚晴作为公主之女,据说很得昭帝宠爱,被封为县主,锦乡侯府因为袭爵之故,对庆宜长公主很感激,因此,她不仅和皇家关系亲密,且还有勋贵撑腰,自身也有地位,也难怪在众多贵女中如此声势浩大。 抽花签也是很妙,若是诗书来评比,当世女子不少连字都不认识,这样反而让人出丑,抽花签一来好玩儿,二来输了也是吃酒罢了,不会让人尴尬。 杨四娘让人搬了长几过来,众女坐下,蕊娘也随众人坐下。 当中则是陈晚晴和杨四娘一道,很快有人拿了一个象牙雕的签筒而来,里面装着各色精美的花名签子。杨四娘随摇了摇,又让陈晚晴掷骰子,揭开一看,里面是八点,正好头一个数到的就是曹蕴真。 花签上头是一枝朱砂梅,写的是众人陪饮一杯,签词则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蕊娘听了这句签词,总觉得不太好,再看曹蕴真也是脸色微变,陈晚晴却打了个哈哈:“我早听闻蕴真你才冠京中,却不自知,俗话说不遭人嫉是庸才,来,我敬你一杯。” 这个理由倒是想的极好,蕊娘也浅浅的喝了一口,只是下面还有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曹蕴真这样的出身,立马要进宫选皇子妃,又会怎么零落成泥? 接下来,又有几个女孩子抽中了花签,陈晚晴抽的是“桂花”,签词则是“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众女都恭维陈晚晴,陈晚晴看了曹蕴真一眼,笑眯眯的。 蕊娘比较特别,她抽中了两次,第一次抽的是杏花,签词是“春物竞相妒,杏花应最娇。”这一句倒是还好,后面蕊娘又抽中了签词,签头是茉莉,签词则是“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在场不少人都不太认识蕊娘,只有曹蕴真道:“孟妹妹这样的好颜色,我都从未见过你这般好看的,也难怪有这般说辞了。” 蕊娘笑道:“我不过小家碧玉罢了,哪里比得上曹姐姐还有诸位姐妹,曹姐姐这是打趣我了。来,我敬大家一杯。” 陈晚晴也遥遥举杯,在她心里根本没当一回事,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交际。现在只是想着一个边将的女儿,纵使有好颜色又如何?她家中有个奴婢颜色也很好,可一辈子只是做奴婢的料子。 …… 回程的马车上,永宁郡主在前单独坐一辆马车而走,似乎有急事一样。而蕊娘则带着袁嬷嬷和流萤画屏一车。 袁嬷嬷皱眉:“郡主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看起来慌慌张张的。” “管她呢。”蕊娘眯了眯眼。 流萤知晓永宁郡主不地道,带蕊娘过来,又不介绍,自己转身就走了,还是建安侯府的下人看着尴尬,带她到花厅的。越是在这种上层圈子,你引荐的人都没有,在这里也待不下去,还好自家姑娘算是很沉得住气的。 画屏倒是很高兴:“今日姑娘您抽中的两根花签,都说您是最美的。” 蕊娘摇头:“可是有点儿累,说实在的,我以前在宣府时,觉着自己倒是不错,心气还挺高,但是到了京中,才觉得自己什么也算不上。” “姑娘别泄气,我看您在众多闺秀中,也是落落大方,首屈一指的。”袁嬷嬷不是因为她是韩婉的嬷嬷,就这般说话,而是公允的评判。 蕊娘听了这话,也是一笑:“其实我总归还好,倒是表姐难办。我听表哥说他们这些侍读,平日在宫中住下,都是住在一起的。你看到今日连曹姐姐后来,都险些招架不住那位陈县主了。” 其实蕊娘也能理解韩嫣为何不开心了?有人的地方,诱惑太大,每天每时都是纷繁不断。 永宁郡主一路急忙到家,得到的却是一封信。 韩伯爷扶额:“聘着为妻奔者为妾,这丫头胡乱就跟着人跑了,她这是害人害己啊……” 永宁郡主抖着手拆开信,信的确是韩嫣的字迹,信上道:【父亲、母亲,见字如晤。请恕孩儿不孝了,在得知被选为皇子妃后,女儿每日提心吊胆,日日都夜不能寐。越临近进宫的日子,终日惶惶不可终日,从一个金笼子到另一个更大的金笼子。女儿一直懦弱许多年,就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为自己活一回。不孝女请爹娘成全。】 这封信是从斗柜最下方找到的,兴许韩嫣这个决定已经下了很久了。 “咱们报丧吧,尽快告知宫中。要不然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礼部的人就要上门来画画像了。”永宁郡主急道。 在泰安伯府,永宁郡主一贯是一言九鼎,主持大局,丈夫常常唯命是从,所以,她当机立断。现在宣告女儿过世,只是泰安伯府的家事,若是上了礼部名册,那女儿的死活礼部就是要查验的。 哪里知晓丈夫却道:“嫣儿那里我们依旧派人手出去找,但你说的也的确如此,她的事情我们若不当机立断,日后真的被人发现咱们韩家名声全无。可是礼部来人,我们依旧可以推举人的。” 永宁郡主不懂:“嫣儿如果被确定死了,怎么推举?你可不要弄虚作假欺骗上头啊?” “我不弄虚作假啊,我不是还有我嫡亲的外甥女蕊娘啊。她今年十四岁,明年及笄,姿容绝代,才貌双全,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怎么荆王能推举他的外甥女,我就不能推举我的外甥女吗?”韩伯爷说的天经地义。 ------------ 21 回老家 夜凉如水,流萤陪着蕊娘一起睡,她勾起身子替蕊娘掖了掖被子,才道:“姑娘,奴婢看咱们早些回去也没什么。说实在的,这京里没来之前奴婢就想着这里是一等繁华之地,就是跟着姑娘见见世面也很好,可真的身处其中,规矩又多,看着人人周全,其实还不如咱们家里那些有什么说什么的兵鲁子嫂子们呢。” “看你说的,以前你不是说那些军户所的嫂子们粗鲁吗?她们有她们的好,不喜欢你就挂在脸上,甚至呛的你下不来台。但京中未必没有京中的好处,只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享受其中,像我这般,既不愿意阿谀奉承,也不愿意低头的人,那就不适合在这里。”蕊娘是很清楚自己的脾性的。 流萤笑道:“是啊。小姐啊,现下不早了,您明日早上还得去请安,快些歇息吧。” 蕊娘正欲点头,却听到二门上云板连扣四下,她猛地直起身来,心中愈发不好。 流萤见蕊娘如此,不明所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蕊娘慢慢的道:“一、三、五、七、九这些数是阳数;而二、四、六这些数为地数,又叫阴数。民间有‘神三鬼四’的说法,若是吉事要用阳数三,凶事要用阴数四。我听云板扣了四声,恐怕泰安伯府是有人死了。” “那会是谁?不会是老太太吧。”流萤想韩老夫人到底年岁大了,前段时候还得了病。 此时,却见袁嬷嬷点着灯,从隔壁过来,“姑娘,不好了,韩大姑娘人去了。” 韩大姑娘?韩嫣。 蕊娘到这个府上,虽然份例不缺,衣食无忧,但是说到真心,唯独只有韩嫣对她是真的真心,哪里知晓她就这般去了。 “来,扶着我起来,我得去看看表姐。”她声音发抖。 虽说经历过亲人去世,可头一次有一个还和你说完话没几天,热热闹闹在一起玩儿的人,就这么去了,也实在是让人伤心。 …… 韩嫣作为二皇子妃的大热门人选,这桩亲事还是被默许的,如今人却突然抱病而亡,这意味着二皇子妃的位置出缺了。 首先上门的人不是韩家族亲,反而是永宁郡主的亲妹妹柔嘉郡主,她是单独过来的,因为怕未婚女儿沾染晦气,且时下有规定,未婚姑娘也无法送殡,况且韩嫣未曾出嫁,也不适合大操大办。 柔嘉郡主抹着眼泪道:“姐姐,你可万事以身体为上,嫣儿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好好地就这么去了呢……” 女儿没死,但是生死不知,坏了大事,这让永宁郡主比起伤心,更加气恼,听柔嘉郡主这么一哭,她头疼起来。 柔嘉郡主哭了半天,才说到正题:“这如今嫣儿去了,那公主伴读的事情倒是可惜了。” 出乎意料,永宁郡主没有跳脚,这件事情筹谋多年,原本板上钉钉了,现在却是鸡飞蛋打。柔嘉郡主说完,见姐姐没有反应,也觉得很奇怪。 但是,她也不是单纯指来哭丧一趟,因而道:“姐姐可知道我那侄女儿令仪,她平时和我们家妙仪关系很好。姐姐若是能抬举她,那可就再好不过了,羡哥儿是我侄儿又是女婿,我也好让我公公给羡哥儿安排一个好差事啊。” 永宁郡主听她说的都笑了,自己女儿报了丧信,没一个是真的哭的伤心的,“妹妹,这事儿还得看我们老太太呢。” 柔嘉郡主奇怪了:“姐姐,你们家老太太一向深明大义,若是能进宫替我们家令仪说几句好话,不是手到擒来呢。” “那是以前。”永宁郡主意有所指的看着柔嘉郡主。 原本是为了儿子女儿的前程要娶外甥女郭妙仪,为此宁可和婆母闹翻,韩老夫人已经三番五次都不太搭理她了,哪里肯为了郭家的孙女去跑腿? 更何况,她想起了那日和丈夫的对话。 尤其是听了丈夫说要推举蕊娘出来时的决定,她当时不可置信:“怎么是蕊娘?她可是孟家的人。再说了,她爹只是个三品参将,是没有资格嫁给皇子做正妃的。” 哪里知晓丈夫却道:“不能做正妃,做侧妃也不是不可。庞荣之前还是总督呢,他那个女儿不就给大皇子做了侧妃。” 庞荣是庞家庶支,恩荫出仕,这庞侧妃就是庞荣的小女儿,当年庞荣在两江巡抚上致仕,那年正好选秀,他就上折子请帝后二人照顾其女,昭帝便下令庞荣之女为大皇子侧妃。 “退一步说,即便不做二皇子侧妃,做别的皇子的正妃也未必不可。妹夫别的不说,打仗的本事还是有的,武官升官容易,孟家那也不是一般人家。当年孟家兴旺时,应家上杆子也要娶孟家女儿,我看宁国公主的那位应驸马,还是很关心蕊娘的。就是老太太那里,在我面前也是夸了蕊娘好几回,她肯定也愿意。” 永宁郡主没想到丈夫居然说了这么些,似乎不是突然想出来的,她眯了眯眼睛:“这事儿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 若非早就打算好了,怎么可能说的那么顺溜。 韩伯爷却义正言辞道:“难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理儿?” “那也不一定非选蕊娘不可啊,也不是没别的人选。”永宁郡主可不愿意便宜韩婉的女儿,人家发达了和她也没关系。 可韩伯爷却告诉她:“这事儿老太太也同意了。” 永宁郡主这才了解到,恐怕此事老太太早就猜到了,找了韩伯爷商量。亏她一直以为自己和丈夫是一家人,老太太只是名义上的嫡母,甚至永宁郡主刚嫁过来之前,还觉得老太太好糊弄,果然,每一个人都不是傻子。 思绪拉回来,柔嘉郡主见永宁郡主这样说,也很快道:“既然姐姐不同意,那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底同胞姐妹,永宁郡主即便对外人刚硬,但是对自家姐妹也难道露出些许:“这事儿也不是我不同意,也得要宫里的人首肯。你们魏国公府世子的嫡女怎么可能不好,说起来,比我的嫣儿身份还要高,只是有一条,这事儿不仅要皇上同意,还得太后和皇后都同意才行啊。” 提到庞太后,柔嘉郡主也知道这才是重点。 庞太后这个人可谓是人老成精,她可不是那种皇上亲政了,就被迫乖乖放权的人,她手中权势极大,庞氏家族极其姻亲牢牢把握朝政。 “那姐姐,这个名额就白白浪费了吗?”柔嘉郡主问起。 永宁郡主不想说便宜了蕊娘,只好不说话,柔嘉郡主以为她姐是难过鸡飞蛋打,多陪着哭了一会才回到家中。 魏国公府打探柔嘉郡主的口风,见柔嘉郡主郁色匆匆,也不好多问。 郭妙仪端了杯热茶给她:“娘,表姐前些日子一直说病了,现在却这么仓促得了急病死了。说起来,实在是可惜,那陈晚晴虽然是长公主所出,但既没有亲兄弟,爹又早死,我都嫌弃她晦气,况且她性格泼辣,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涵养。” 柔嘉郡主看了女儿一眼:“你不会是嫉妒她吧。嫣儿没了,她家世最好,可是即便你嫣表姐人没了,那也轮不到你,你早已被指婚给你表兄了。” “哪儿啊,娘您真的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觉得可惜罢了,嫣表姐脾性规矩好,人又敦厚,我只是觉得姨母安排这么久,太可惜了,别的我可没多想啊。”郭妙仪恨不得赌咒发誓。 柔嘉郡主转身去隔壁的小佛堂上了一炷香,郭妙仪慢吞吞的跟在她身后,也上了一炷香,还是把该问的问出来了。 “娘,那这么说泰安伯府的这个名额岂不是浪费了?” 柔嘉郡主撇嘴:“那还能如何,你是知晓韩家的,那几房倒是有个女儿,不过刚出襁褓。韩家亲戚也并不多,出挑的更没几个。” 郭妙仪想了想:“那孟瑶蕊呢?” 柔嘉郡主一听就笑了:“那怎么可能呢,你姨母不喜欢她娘,也不会抬举她,你姨夫还不是什么都听你姨母的。” 郭妙仪听了也十分释然:“是啊,不管怎么说她爹只是个三品边将。若是她祖父和伯父还在,她还算可以,如今却是不能够了,就是进宫了,她算什么?做侧妃未免身份高了些,做正妃那是太低了。” 柔嘉郡主抚了抚女儿的手:“她不会是你的威胁,你放心吧,我之前听你姨母说了,过些时日就准备送她回老家去的。襄阳府是个什么地方,你也是知晓的,哪里比得上上京呢。” 女子为女则强为母则刚,柔嘉郡主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被人威胁的。 那孟姑娘好歹也是官宦千金,不可能做韩羡的小,但男女之事也说不准,所以她越快走就越好。 郭妙仪也是松了一口气,上次她设计让庞允听到孟瑶蕊的美貌后做出下流事情来,哪里知晓韩老夫人很知机的没让庞允进门,甚至没带姓孟的回庞家,计划失败。 现下听说蕊娘要回老家,情敌彻底败走,她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 22 说动(含入v通知) 原本以为元宵节还能看看灯会,随着韩嫣过世,蕊娘伤心了一场,也没什么心思看花灯了。韩老夫人听说进宫了一趟,蕊娘想大抵是因为韩嫣猝然死了,总要得宫里一个交代,明明是自家死了人,还要说辜负圣恩,说起来也是可怜。 “我想等外祖母从宫中回来,就提出回家的事情,如今伯府发生这么多事儿,我也不好再留下来了。”蕊娘对袁嬷嬷道。 袁嬷嬷点头:“是啊,奴婢今儿去厨房拿早膳,听她们说起曹国公府的大姑娘,就是那位蕴真小姐腿断了。大家都说好好地进宫选秀,怎么这么不吉利,韩家的大姑娘人去了,曹家的腿断了,还不知道何时好。奴婢看,我们早些回去也好。” 蕊娘道:“很是,不过就是孟家派人来接我也得一些时日,咱们暂且先按捺住吧。如今伯府事情多,我们不要生事,给主人家造成麻烦。” 不能随意出去走动,她便在让人把窗户撑开一条缝,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无论何时何地,有诗书作伴,总是好的。 “表姑娘,伯爷和郡主请您去正房说话。”彩环进来道。 蕊娘抬头看是她,心知这位是永宁郡主的心腹,恐怕舅父舅母找自己时为了回老家的事情,这下正好,她正好要开口。 哪里知晓这一去,居然是舅父让她代替表姐进宫。 蕊娘当下就拒绝了:“舅父和舅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当初我只是为了外祖母寿诞前来,如今她老人家寿诞已毕,我也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她这个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富贵险中求不假,但是也要有那个命。 这些皇子们又不是皇帝,可以选自己喜欢的女人,他们再喜欢,主动权也是掌握在皇上手里。皇上选儿媳妇,看的不是容貌,或者说容貌不是最重要的,他看的是家世。 而在贵女众多的上京,自己的家世可算不得什么。 韩伯爷看着蕊娘的面容,和当年的妹妹一个模子出来的,果然也是这般清高。若是旁人知晓此事,肯定欢喜非常,哪会像她这般? 因此,他劝道:“我听说你娘准备去福州陪你爹,你如今回去襄阳,又有谁照看你?听你舅母说你一贯喜欢读书,进宫陪着公主读书又有什么不好?你要知道你娘让你过来,孝顺你外祖母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前程。” 蕊娘听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福了一身:“舅父,您什么好事都能想着我,我很是感激,在家的时候,我娘就常常说她小时候和你关系最好,还说她的名字还是您教她写的。可是我才疏学浅,也不通规矩,宫中规矩森严,若是不小心出错,不仅辜负了您的好意,反而还连累伯府。” 面对超出自己的富贵,并不心动,反而先礼后兵,在这一刻永宁郡主承认她从前是看轻了这个外甥女。 你可以把她的名字写进去,但必须是施恩,这样人家才会报答你。如果你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强行把她送进宫,以蕊娘的相貌才干聪慧,若是不出头还好,真的出头了,那可就是一朝龙在天,人家会报复过来,这就是结仇了。 显然韩伯爷无论怎么说,蕊娘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因此,他给了个眼神给永宁郡主,郡主则用帕子点了点眼睛:“你表姐生前和你最好,她去世之前就是同我说,她若不在了,把伴读的位置要留给你。你表姐心疼你,我和你舅父也要按照她的遗愿去做啊。” 听到这里,蕊娘也拿出帕子来抽抽噎噎了几声,方道:“真是没想到表姐这般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 听她说这个话,韩伯爷松了一口气,赞叹的看了永宁郡主一眼,意思就是果然还是你高明,这下蕊娘怕是推辞不得了。 殊不知蕊娘继续道:“表姐的好意,蕊娘只能心领了。在外甥女看来表姐能够被选入宫,那是因为表姐才德兼备,这个位置若是可以,请永远的保留吧,如此才是对表姐最大的敬意。否则,占了表姐的位置,我才是心有不忍。” 这下永宁郡主也没辙了,她本来还打算跟蕊娘讲些规矩,心中甚至还格外不快,哪里知道人家蕊娘根本不愿意。 这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 所以,这对夫妻二人只好先让蕊娘退下,她们想辙了。 蕊娘回到香雪院之后,总觉得这件事情太突然,就跟做梦似的。舅父和舅母对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今日却突然如此,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所有无缘无故赠予你的东西,暗中早就标好了价钱。 袁嬷嬷等人知道蕊娘看起来生的温柔腼腆,实际上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很少会有改变。 因此,她们也不敢多劝。 一直到老太太那里来人过来请蕊娘,袁嬷嬷才微微有些动容,她们劝不动,可韩老夫人应该劝得动。 萱草堂中,韩老夫人正在品茶,见蕊娘娉婷袅娜的走进来时,开门见山:“你不同意进宫的事情,你那对舅父和舅母都同我说了。” 蕊娘惊讶的看着韩老夫人,韩老夫人却笑道:“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我一手策划出来的,孩子,我早就知道你表姐出事了。当时,就和你舅父商量好了,又趁着过年进宫拜寿时,和太后商量了。你也知道,太后娘娘对你印象很好,当即就同意了。” “外祖母,可是我……”蕊娘还想拒绝。 韩老夫人截断她的话:“蕊娘,其实祖母当初对你母亲说过,即便和你表兄婚事不成,我也替你许一门好亲。所以我带你去过曹国公府,甚至让你舅母带你去建安侯府,这两家都有适龄男子,可他们两家都没看中你,不,应该说都没看中你的家世,毕竟两家少年也都没见过你。” 蕊娘心道这是实情,可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所以,蕊娘并不会因为这些话被打击道,反而反将一军:“外祖母,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舅父让我进宫做公主伴读,我是不愿意的。” “你先听我说完,我其实也是心疼你和补偿你。当初晋王妃对你有意,是我私心里还是想促成你和你表兄,所以当初婉拒了。蕊娘,你说这世上最不讲规矩的地方是哪儿?”韩老夫人看着她问道。 蕊娘想了想:“当然是农夫,他们衣食不济,土里刨食,哪里还有什么规矩而言呢?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韩老夫人摆手:“不是,你说的有道理,可那些农夫徭役杂役,佃户还要交租,他们还是受规矩约束的。平民也不能纳妾,连出远门都不行,平民家的儿媳妇若多送一颗鸡蛋回娘家,都要看婆母的脸色。这天下,最不讲规矩的就是皇家了,皇上若是喜欢谁,凭你只是个木匠的女儿,依旧可以做皇上的妃子,生的孩子是皇子,从此再也不同。” “外祖母,泼天的富贵谁都想拥有,包括我以前在宣府时,结亲的大抵是总兵这样的人家,到京中就乍然能说亲到勋贵府邸,也生出得陇望蜀的心态,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人一定要学会看清自己,皇家的确不讲规矩,可是我怎么就能确保我是特殊的一个呢,恐怕我还没爬上去,就粉身碎骨了。”蕊娘盯着韩老夫人,意味深长的说道。 韩老夫人心道这姑娘城府极深,就连自己都差点着了她的道,以退为进还要承诺,话都说到这里了,自己也不得不答应了。 所以,韩老夫人道:“好孩子,你叫我一声祖母,我定然会庇护于你。” 蕊娘摆手:“外祖母,我唯一有个要求就是我不可能做侧室,这点您要答应我,也不要说等我进宫之后,再无可奈何推脱。我幼承庭训,虽然我们孟家算不得什么大家族,但我也绝对不会给我爹娘丢脸。” 这点韩老夫人就应了:“你放心,绝对不会的。” 但即便如此,蕊娘也依旧是有疑虑的,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道:“外祖母,您说的事情我要回去好好想想,过几日再告诉您结果。” 打铁要趁热,这个道理韩老夫人可比儿子和媳妇懂。她又拉着蕊娘的手道:“实话告诉你,你只要进了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若真的被选上皇子妃。皇上一般会为了大婚时好看,提高新娘父亲的待遇,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孩子其实为人反而不是那种汲汲营营之人,多半也是为了你爹。你爹啊,年轻气盛,爬的高跌的也重,明明都已经凭借军功做到副总兵了,却管不好下人,被降成游击,还好有你娘劝着,可这些远远不够啊。” 这话算是韩老夫人说对了,她还真的是为了她父母,所以想爬的更高,更能庇护他们。父亲是良将,只有这样的人得到重用,国家才能兴亡,让黎民免受战争之苦。 她在宣府几年,见多了妻离子散的场面,深深为这些人痛苦。 但蕊娘还是道:“外祖母,您的确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但我堂姐的事情,我不在风口浪尖没人会提起,若是在那个浪尖上,恐怕会被翻出来说。就是宁国公主因为应表兄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针对我?” 韩老夫人一听恍然,又连忙道:“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去年末皇上已经下旨为宁国公主指婚,她是再醮之人,也不会过太久就会嫁出去的。民间嫁出去的小姑子都未必能管婆家的事情,更何况她是大皇子胞妹。大皇子久久不立太子,还不知道日后如何呢?” 蕊娘想泰安伯府的人胆子也太大了,现在就敢讨论储君的事情,面上还是作犹豫状。 到了最后韩老夫人下了一剂猛药,“我听说郭妙仪那个丫头故意在庞允面前说你的好话,幸而我后来之后,也就没带你回庞家。你生的如此好看,若找不到一户好人家庇护,可怎生得了?庞允的父亲是我的亲哥哥,当年为了救陛下被刺了三刀,太后和陛下都对他网开一面。人无伤虎意,虎却有害人心,你舅母只图人家家世,全然此人德行,日后必定吃大亏。” 若是别的还不怕,可庞允…… 蕊娘这才有了真正的松动:“外祖母,这是真的吗?” 韩老夫人点头:“如今你没事,是因为在我的府上。他现在恩宠不比往年,我好歹和太后关系是亲姊妹,都是庞家人,他不敢轻举妄动。” 没想到郭妙仪为人如此下作,即便自己如履薄冰,也有人陷害。 而韩老夫人见蕊娘眼中带着一股狠意,也微微满意,又道:“你可知道建安侯夫人,以前你娘在闺中时,虽说不是从我肚子里出去的,可也是伯府千金,那位侯夫人不过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平日在宴会上想着方儿的结交权贵。常常装的十分自重,其实背地里没少偷偷摸摸,她倒是成日跟你娘说什么淡泊名利,嫁简单门户的人家最好,转眼你娘倒是嫁的简单了,她一跃成了侯夫人。这些成日家嘴上说什么都不要的人,心比谁都贪,你这样的容貌,世间罕有,又幸而有这样好的出身,若是明珠暗投,全部让这些小人踩在脚下,你自己难道就愿意?” 蕊娘心里一动。 …… 不多时,永宁郡主那边见赵妈妈过来传话,说蕊娘同意了。 永宁郡主和丈夫韩伯爷对视一眼,心想还是老太太有法子,只是她转念一想也没什么意思。原本以为丈夫和她一条心,如今看来,平日他的保守小心也是装的。 …… 银装素裹的雪天,难得有太阳出来,竟然十分耀眼,尽管蕊娘用手挡住,阳光依旧从手指缝中漏下,留下些许温暖。 袁嬷嬷替蕊娘戴好雪帽:“姑娘小心,别冻着了。” “我只是看着纤细,我的身体可是好着呢。”蕊娘笑道。 袁嬷嬷和流萤画屏几个都喜不自胜,又得强压住这种喜悦,现在毕竟还在大姑娘的丧期。 隔了两日,司礼监的太监会同礼部的人带着画师过来,蕊娘出来见过他们,太监们先打量她的五官、肩部、颈部、背部,又听她的声音,还用尺子量她的手足做记录。复而又有几位宫里来的嬷嬷请蕊娘进去内室进行更私密的检查。 老嬷嬷们见蕊娘皮肤光洁犹如明珠,晶莹剔透,,玉颈修长,素腰竟不盈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秀美的莲足也堪似人间极品。几位嬷嬷不动声色的交换眼神,举止更轻柔,待蕊娘也更客气几分。 这些官员们收了韩家不少银钱,见蕊娘出来,画师正在作画,韩伯爷亲自盯着他们画,确保不能发生毛延寿画丑王昭君之事。 期间,韩羡看着姿容出众的表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愿表妹日后能够青云直上,他也满足了。 蕊娘却听一位太监和舅父闲聊道:“您家这还是快的,曹国公府上那位大姑娘腿脚真的不成了,就是好了,恐怕也未必能恢复如常,只怕一年半载也好不了,我们为了验伤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那曹家不是可惜了?”韩伯爷心中还是窃喜的,曹蕴真毕竟也是个强大的对手。 “哪儿能啊,曹家也是和你们家一样,让曹家另外一位叫曹慈的姑娘代替进宫。那姑娘也不一般,父亲任巡抚,听说要升总督了,母亲是宗女,和宫里的贤妃还有亲戚关系。只是那姑娘还哭呐,看着跟小孩似的,说不愿意进宫。”太监笑道。 蕊娘却意识到了什么。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这还没进宫,斗争就已经开始了。 ------------ 23 三章合一 ------------ 24 第24章 ------------ 25 第25章 ------------ 26 第26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30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雄竞 ------------ 37 二更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40章 ------------ 41 第 41 章 ------------ 42 娶妻陈利弊 ------------ 43 赐婚 ------------ 44 圣旨 ------------ 45 生辰礼物 ------------ 46 妖女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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