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梦境 沈清棠又做了那个梦。 红绡帐暖,满榻旖旎。有微凉的指缓缓攀上她的腰,拉着她要往深渊里坠。 “不……” 她摇头,不肯就罢。 可是徒然,不过须臾,姑娘月白的裙便和着清冷的月一同落下。 一大片轻薄好看的肩头暴露在外,如玉通透,裹挟而来的凉意惊得她眼睫微微颤栗。 “你是谁?” 她颤抖着问,想要透过朦胧的纱帐看清来人的脸。 那人却不答,晦暗难明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手段一如既往的波云诡谲。 她实在承受不住,想着法子要逃,却叫他一把擒住赤足,重新按回了榻上。 俯身而下,这一次,她清楚听见郎君的声音,“妹妹怎得这样不乖,还想要逃到哪里去?” 沈清棠被那话中意味烫到,瞬间惊醒。 雨打芭蕉,纷杂冗乱声从窗缝中泄进来,愈发叫人搅扰不安。 那个声音…… 沈清棠拥着薄被坐起,满背冷汗淋漓,不敢置信。 “姑娘可算是醒了,昨夜落了一夜的雨,我还当姑娘睡不安稳。” 采薇听见声响笑吟吟打帘进来,却在看到她面色时愣了一愣,“姑娘又做噩梦了吗?” 沈清棠点点头。 她掀了薄被起榻,披了件外衫倚去窗边的檀木矮榻上看落雨。 这个时节的天凉得紧,菱花窗里渗进来的冷风一吹,那些不为外人道的旖旎便消了大半。 她心绪也才算安定。 不过是个梦罢了。沈清棠在心内宽慰自己。 “姑娘才醒,可吹不得风。这天凉,明儿若是贪凉病了又得受罪了。” 采薇阖上窗,转身关切道:“姑娘自打上月和老夫人还有四姑娘去寺庙祈福回来便时常梦魇,不得安睡。总这么下去可怎么行?不如我去报了老夫人,寻个大夫来给姑娘瞧瞧吧?” “不必了。”沈清棠仍是心悸,垂眸恹恹回,“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去惊扰祖母。过段日子自己便好了。” 沈清棠不愿烦扰旁人。 她并非这承平侯府里的正经小姐。 她的祖母,原是这裴老夫人尚在闺中时的手帕交。 后来陵川城里起了瘟疫,她父母双亡,孤苦无依。 不过因着裴家老夫人心善,心疼她是个可怜孩子,这才将她接进府里。 既是寄人篱下,自是处处卑微讨好,谨小慎微。 采薇也知她性子,没有再劝。 雨愈发大了,打得廊檐顶上噼啪作响。有人冒雨沿着游廊匆匆赶来,撩帘进来,“妹妹!” 是采薇方才口中的四姑娘,裴子萋。 她一眼瞧见了里头的沈清棠,声音雀跃,满脸喜气,“妹妹快些跟我去前院,大哥哥远行回来了!” 裴琮之回来了。 正堂里立着位郎君,人如濯濯春月柳,青山玉骨的好模样。 这是承平侯府最尊贵,也是最有出息的儿郎。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入了翰林,前途坦荡不可限量。 三月前,他奉旨南下治水赈灾,此行颇远,又添连绵暴雨不断,路上耽搁了数月,今日方回。 瞧见了沈清棠二人进来,他微微一笑,眉目疏朗清润。 沈清棠跟着裴子萋提裙走上前,同往常一样,扬声甜甜唤他,“琮之哥哥”。 裴琮之颔首应下。 “琮之哥哥可算回来了。” 沈清棠手捻着娟帕,抬眸殷切看他,“之前永州来信说哥哥遇袭,不知所踪,可把我们都给吓坏了。哥哥可受伤了吗?” “无妨,都是些皮外小伤,早已好了。” 裴琮之垂眸看她,声音温润,“倒是劳妹妹为我忧心一场。听说还专门去了望安寺为我祈福。山路难行,辛苦妹妹了。” “应当的,只要哥哥无事便好。” 两人哥哥长妹妹短,格外热络亲近。 当年沈清棠双亲皆亡,走投无路,来承平侯府寻亲,就是裴琮之亲手牵她进的府里。 沈清棠待他自是比旁人更殷勤尽心些。 “大哥哥可是偏心。” 裴子萋听他们说话,撅嘴不依,“去望安寺为哥哥祈福的可不止清棠妹妹,我也跟着去了呢,跪菩萨把腿都跪疼了。大哥哥怎得就只问清棠妹妹辛苦?” “是我的疏忽,四妹妹莫恼。” 裴琮之失笑,一贯儒雅谦逊的好脾气,“我知道妹妹们都担心我,不分彼此。四妹妹自然也是也是辛苦的。” 裴子萋哼一声,这才罢了,“算了,这次便饶了哥哥了。再有下次,我可不依。” 兄妹俩顽笑说话,沈清棠立在一旁,默默瞧着。 郎君仍旧是从前那个郎君,儒雅谦逊,温和有礼,是这世上最最坦荡的端方君子。与她梦里的那个孟浪放肆之人沾不上半点干系。 只除了那声妹妹…… “妹妹,妹妹……” “妹妹怎得这样不乖,还想要逃到哪里去?” 恍惚入梦,他紧握住她的赤足不放,语调散漫又轻狂。 如一条深潭游走的蟒,嘶嘶吐着信舌,缓慢得盘旋而上,冰冷,强势,将她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沈清棠紧抿着唇,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几要喘不过气。 “妹妹你怎么了?” 裴琮之察觉出她的不对,温声唤她。姑娘这才从噩梦中陡然惊醒。 神情恍惚,“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裴子萋担忧看她生白的脸色,“妹妹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清棠摇摇头,“没事。” 她勉力挤出一个笑来,“许是昨夜起风着了凉,今早晨起便觉得有些头疼,没什么大碍,一会儿我回去歇歇便好了,姐姐不必担心。” “那妹妹快回去歇着吧,你身子本就弱,更该好生顾惜些才是。” 裴子萋连声催她,又唤了采薇来扶她回房。 沈清棠也的确是难受,生白仓惶的脸,掩饰不住颤抖的唇,柔弱单薄,看着似是下一刻就要倒了下去。 她也的确倒了下去。 好在郎君从旁边稳稳扶住她,“妹妹可是头晕?” 分明和梦境里一样的声音,语调却极是温柔可亲,“我送妹妹回衔雪院,可好?” ------------ 第2章 生分 沈清棠想摇头,脑袋却越发昏沉使不上力,只能听裴子萋替她应下,“那大哥哥快些送妹妹回去。我去禀了祖母,到外头请大夫来瞧。” 她提着裙,领着人匆匆出去。 而后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沈清棠拦腰抱起,恍惚间,她闻见他身上清冽的苏合香。 裴琮之惯爱熏香,这是君子之风。 只是他却不熏檀香一类,只以药材做香,身上总萦绕着些许清苦气。 清清淡淡,却极为安神。 沈清棠再支撑不住,闭阖着眼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在自己闺房的榻上。 采薇撩帘进来,“姑娘总算是醒了,可还觉得头疼?” 她支起软枕,扶沈清棠坐起。 因在病中,姑娘只着了贴身的素色寝衣,一头青丝也尽数披散着,不施粉黛,却愈发得颜色清丽,娇弱可怜。 她轻轻摇头,低垂着眉眼。 许久,才忆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抬眸问采薇,“琮之哥哥呢?” 她尚虚弱,声音也是娇软的,像是三月里的柳絮,轻轻悠悠的落进屏风外的人心头。 他应声,“我在外面。” 搁盏起身,越屏风而入,第一眼,看见的是姑娘慌乱的眸。 而后是手忙脚乱,将锦被拉起,团团将自己罩住,只露了个娇俏可人的脸在外头。 她就连眼睫都在颤抖,却还在强装镇定,“哥哥一直守在这里吗?” “你这个样子,我如何敢走?” 裴琮之只当未见她的慌乱,从善如流得在榻边撩袍坐下,又探手来抚她额。自然妥帖的姿态,温热轻柔的手。 她隐在锦被中的手揪紧,不敢躲开。 “妹妹烧了许久,好在总算是退热了。” 他收回手,接过采薇递来的药盏,慢条斯理得轻轻搅了搅,“大夫来瞧了,说你是忧思过重,伤了身子,需得好好调养才是。往后祖母那儿晨昏定省妹妹就不必去了,我已替妹妹告了假。你好生歇息。” 汤药渐凉,他执勺递至她唇边。 “辛苦哥哥了,我自己来就好。” 沈清棠避开汤匙,自己接过药盏,一饮而尽。她喝得急,苦涩霎时弥漫喉咙,呛得咳嗽不止。 “妹妹慢些。” 修长如玉的手,妥帖递来解苦的蜜饯,却再次被她不着痕迹得偏首躲开。 “不必了,这药不苦。我不过是喝急呛着了,谢谢哥哥。” 她满口谎话。 府里众多弟弟妹妹,数她最为柔弱娇气。幼时喝药怕苦总能盈盈哭出满眼的泪,叫人看着都心疼。 如今倒是大了,竟连苦都不怕了。 裴琮之不动声色搁下蜜饯,没有揭穿她这拙劣的谎。 借口推脱两次,屋子里的气氛不由有些压抑沉滞。 沈清棠小心翼翼窥他神色,提着心出声,“我喝了药,觉得现下好受多了,哥哥不必忧心。琮之哥哥远行才回,想必有不少事等着哥哥去处理,哥哥还是快些过去罢,别在我这里耽搁了。” 这便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裴琮之微微一笑,“妹妹这是怎么了?数月不见,竟与我生分了起来。” “哪有,不过是哥哥想多了。”她低着声,呐呐反驳。 心里却知,的确是她避嫌太过。 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弟姊妹,往常比这亲近的时候多了。有时玩闹起来,不管不顾,连男女大防也未曾有过,何至生疏至此。 只是现今已不同往日了。 做了那样的梦,两人床榻间颠鸾倒凤,做尽了情人间的亲密事,叫她如何还能恍若无事的待他如从前一般。 沈清棠实在心虚,也怕他。 怕梦里强势侵占的他,也怕自己的心慌胆怯被他窥破,于是仰起头,目露哀求,怯怯同他扯谎,“琮之哥哥,我头有些晕,还想再睡一会儿。” 又立刻低头,不敢看他沉沉窥视的眼。 青丝如瀑从肩头洒落,露出玉白的一截颈来。 墨的发,玉的肌,隐隐瑟瑟。如白鹤折颈,叫人心生怜惜,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亲手折断它。 他目光落在那上头,眸色深沉。 良久,才缓缓挪开。 “那好,妹妹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裴琮之起身,越过屏风出门。行至台阶,却折返,往旁边游廊去。 闺阁的菱花窗是云纱蒙的,隐约可见里头姑娘靠坐榻边的身影。 她仍旧是方才的姿势,好看的眉眼低低垂着,蓄满了愁,也不知是在思虑些什么。 裴琮之看着,想起方才采薇与他说的话。 “姑娘这病拖得久了,自打上月和四姑娘从望安寺回来便一直梦魇缠身,不得安眠。奴婢几次劝她找个大夫来瞧瞧,姑娘总怕惊扰了老夫人,不许奴婢去。” “梦魇缠身?”他问,“做的什么梦?” “奴婢也不知。”采薇低头恭敬回,“姑娘从未说过。只是每每醒来脸色惨白,满身是汗,总要歇过许久才好些。” “梦魇缠身……” 裴琮之看着菱花窗里的身影,轻声呢喃。 雨落身后,他面色幽深,晦暗难明。 沈清棠这一病,便病了数日。 这期间,裴琮之并未来看她,只遣了砚书过来传话,说是翰林院事忙,抽不开身,得了空再来看她。 又送了好些珍奇玩意来。 隔着道漆心染牙屏风,砚书恭敬道:“是前些日子大公子从永州带回来的,本来说那日就要给姑娘送来。哪成想姑娘病了,便想着等姑娘好些了再送,这才拖到了现在。” 沈清棠恹恹靠在床榻上,以帕虚掩着唇,声音仍是虚弱,“替我谢谢琮之哥哥。你回去就说我身子已大好了,哥哥不必时时惦记操心,公务要紧。” 砚书道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大公子待咱们姑娘可真好。” 采薇阖上门,转身看着满桌上送来的稀奇珍玩,不由感叹,“便是别家嫡亲的哥哥,也没有几个这样好的。无论去哪儿,总惦记着给姑娘捎东西。” “是啊。”沈清棠亦是垂眸,若有所思轻叹。 来送礼的不止砚书,还有西院里的几个姨娘,和同辈的一众兄弟姊妹。 大多是见她抱恙,送些调养身体的补药来。这其中,尤显得三公子裴景明的礼最重。 ------------ 第3章 生辰宴 他送的,是株极为罕见的雪莲,价值千金。 采薇见了咋舌,“这礼也太重了。” 她看沈清棠,“姑娘,三公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来,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 裴景明院里的那个丫鬟快生了。 正经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过来就接手这么一个烫山芋,自然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遍寻不着,只得将主意打到寄居裴家的沈清棠身上。 沈清棠虽家世微薄,到底是承平侯府里养大的,也算是高门深院的小姐。 再一个,她性子绵软,最是和善好欺,自然也不会伤了他心尖尖上的丫鬟。 这几月,裴景明明里暗里几番示好,皆被沈清棠寻着法子挡了回去。 她有裴琮之护着,裴景明不敢奈她何,碰了几鼻子灰后,已俨然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只是,沈清棠想不明白,缘何他现在又忽然殷勤起来? 过几日便有府里的人解她疑虑。 垂花门旁,几个丫鬟修剪花枝,碎语闲话。 “你们听说了吗?沈姑娘和咱们三公子好事将近了。” “是吗?”旁边的丫鬟立刻聚拢过来,探头好奇问,“哪儿听的消息?我怎么不信,怕是你这个小丫头又在这信嘴胡说。” “谁胡说了。”她气得直跺脚,“是我前几日亲耳听见的。三公子求到老夫人那儿去了,说是行露的肚子大了,实在见不得人。老夫人没有法子,只得松了口。你们瞧着罢,过不上两月,咱们府里就该办喜事了。” 行露便是裴景明心尖尖上的丫鬟。 “啊?”有人替沈清棠鸣不平,“这不是把沈家姑娘往火坑里推么?” 一个嫁过去便有妾室掣肘的主母,往后能讨什么好。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也叹,“要怪,也只怪沈姑娘无兄弟母家傍身。老夫人是疼她,可到底是比不上自己的亲孙子。沈姑娘纵是再不愿,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呢?” 垂花门的另一边,沈清棠领着采薇隐在翠嶂山石后,将这些话尽收耳里。 “姑娘。” 采薇胆战心惊,看姑娘同样惊慌绝望的苍白脸色,急急问,“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沈清棠不想嫁裴景明。 她自幼便知,自己无父母兄弟依靠,身如浮萍,万事不由自己。 可她到底还是不甘心,于是尽力讨好府里的每一个人,想要得他们怜惜,往后能为自己寻个好归宿。 然而都是徒劳,血脉亲情面前,她毫不犹豫便被出卖了去。 回到闺阁,沈清棠再强撑不住,踉跄瘫坐在檀木矮榻上。贝齿咬紧下唇,愈发显得白如纸的脸色更惨淡了几分。 不,她不能认命。 十指纤纤,染着寇丹的指尖深深掐进手心,她顿时清醒。 眼下,只有一个人能救自己…… 这夜里,裴琮之下值归家,沈清棠就在庭院等着他。 游廊里娉婷立着个姑娘,夜深微凉,她披着件纯白无暇的雪色狐裘,微微仰首望月。 廊檐底下烛火微晃,落在芙蓉面上,愈发显得皎若秋月。 听见有人来,她转眸看了过来。 见是裴琮之,粲然一笑,“琮之哥哥。” 她提着裙,快步走到裴琮之面前,听他温声问,“妹妹怎么在这里?身子好些了吗?” “劳哥哥挂念,已大好了。” 她眉眼弯弯,笑得格外明媚娇俏,“琮之哥哥近日是不是很忙?说好了过些日子就来看我,这都许久没来了。” “是有些忙。”裴琮之垂眸看她,满眼温柔,“本打算明日过去看妹妹的。不妨妹妹今日自己便过来了。可有什么事吗?” 沈清棠示意采薇递来食盒。 “我听砚书说,哥哥近日公务繁忙,总顾不上用膳。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栗子糕,是今晨才采的桂花做的。我记着琮之哥哥爱吃甜,特意将糖换成了槐花蜜,吃起来有槐花的清香。哥哥待会儿尝一尝,看看可合心意。” “让妹妹费心了。”裴琮之颔首让砚书收下,又看她,“妹妹生病才好,多看顾些自己的身子,往后这样的操劳事让底下人去做就好,何必亲自动手。” “我怕底下人手脚笨,做得不如哥哥意,总得自己上手才安心。” 她笑容仍是甜甜,又变回从前亲近黏人的好妹妹,捻着帕子满眼期待问他,“再过几日是我的生辰,子萋姐姐说要在园子里替我办一场生辰宴,到时府里的哥哥姐姐们都在,琮之哥哥可也来?” “自然来。清棠妹妹的生辰宴,无论如何也是要到的。” 得了想要的回答,沈清棠异常欢喜,连盈盈眸中都雀跃着光,“那好,我那日等着哥哥,哥哥可一定不能失约。” 裴琮之看着她,眉眼温润,宠溺的笑,轻轻点头。 两人又在廊檐底下说了好一番话,那些本该在他回府那日便叙的旧。 好在虽是迟了些,兄妹亲近之意却如从前一般。 待到姑娘不依不舍得告别离开,裴琮之才收了笑,平静看着她游廊里翩跹而过的身影,而后转身,将砚书手里的食盒打开。 里头黄澄澄几个糕点果子。 她手巧,做得玲珑精巧,分外可爱。 裴琮之拿起其中一块,放入口中,清甜腻人的香,和姑娘身上的气息一样。 他将那一点甜香品匝在齿间,慢条斯理,细细咀嚼,不动声色。 很快便到沈清棠的生辰宴。 裴琮之一早便让砚书送了生辰贺礼来,是方端州产的蕉叶白墨砚,极为名贵。 她素爱看书写字,这贺礼正正是送到她心坎里了。 沈清棠爱不释手,轻轻抚摸着砚台上的别致的花鸟纹饰问砚书,“琮之哥哥可有说他何时过来?” “公子今日翰林院下值晚,大约酉时方能过来。” 砚书回,又看着她忧心忡忡的脸,道:“姑娘且安心,公子说了。今日是姑娘的生辰宴,不论多晚。一定会亲自来贺姑娘。” 沈清棠沉寂下去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 裴琮之在京府衙门里。 他今日的确是有要事,前些日子永州遇刺一事还未了。 ------------ 第4章 落水 当时府衙去查,只说是流民落草为寇做下的糊涂案子。彼时永州决堤,流民甚多,无从查起。 又兼当时裴琮之不知所终,寻人成了顶要事,其他暂且只能搁置。 及至到了现在,裴琮之已经回京。 永州那边才来信,说当时行刺的寇首已经擒住,押解来了上京,现关押在京府衙门里,听候取审。 牢狱甬道里,狱卒掌着灯火,引着裴琮之在一处牢门处站定。 “大人,那人便在里面。” 他解开牢门上的锁链,恭敬退下。 裴琮之推门而入,监牢里阴暗潮湿,那人双手被铁链悬在刑架上,衣衫褴褛,身上斑驳着鞭痕,奄奄一息。 这是京都衙门里的规矩,入狱必先受刑。 裴琮之缓缓走到他面前,他意有所觉,慢慢抬头,声音沙哑,“你是谁?” 裴琮之闻言微微一笑,“哦?你竟不认识我?” “我为何要认识你?”他不解,又忍不住暗嗤,“哪里来的白面书生。这京兆府衙里是没人了么,竟让你来审我。” 裴琮之并未辩驳,他上下打量那人两眼,忽而似笑非笑问他,“怎么?那人让你来杀我,竟没告诉你我长得什么模样么?” 何须告诉,永州府衙里拢共就那么些上京来的人。 他和府丞通过气,趁夜直接摸去了厢房,先捅了床榻上的人一刀,而后装进麻袋扔了洪水翻涌的护城河里。 只是,榻上那人的脸,他分明见了。 “你是裴琮之?”这人终于反应过来,眼里浮上骇然之色,“那不是你?” 他恍然大悟,“我杀错了人,你那时并不在永州?” 不然,何须找个人来假冒自己。 “对。”裴琮之坦坦荡荡,毫不掩饰,“我从未去过永州。” 他一直在上京城里。 裴琮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来,锋利的刃,冰冷的眼,毫不犹豫捅入那人腹中,声音平静淡漠,“既然知道了,那就也该送你上路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人连挣扎也无,嗬嗬两声便没了气息。 裴琮之眉眼平静,拔出匕首若无其事地在他脏污的囚袍上擦了擦,到底嫌弃,随手扔给进来的狱卒。 他看了看死去的囚犯,请示裴琮之,“大人,这案卷上该如何写?” 裴琮之拂袖出牢门,淡淡回,“不过是个谋财害命的草莽之人,只写受不住刑,死了便是。” 他从京府衙门里出来,正近酉时。 回府后还未来得及换身衣裳,就听砚书急急忙忙来报,“公子,沈姑娘出事了。” 沈清棠出事了。 她的贴身丫鬟采薇和裴景明院里的行露起了争执,她护仆心切,却叫行露不慎推进了池子里。 这秋日水凉,她又久病初愈,待丫鬟们手忙脚乱将她从池子里救起来,人已虚弱得不像话。 裴琮之赶到的时候,沈清棠刚被救起。 浑身湿漉漉的,凄楚可怜,狼狈不堪。一双秋水眸中,含着仓惶的泪,惊魂未定。 瞧见了他,才哭出声来,“琮之哥哥。” 裴琮之面色冷的可怕,径直接过采薇手里的披风,将她团团裹住,再看一旁瑟瑟发抖的行露。 “怎么回事?” 他声音也极冷,如淬了一层薄霜。 行露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 人皆道这承平侯府的大公子最是温和有礼,好相与的性子,不想生起气来竟是这般骇人。 她抖抖索索,几度腿软,勉强靠着身边的丫鬟才堪堪撑住。 “是行露先动的手。” 有好事的丫鬟先开口,她早看不惯行露平时仗着自己有身孕嚣张的轻狂样。 “我瞧见了,采薇白日里和三公子说了会子话,叫行露看见,她就恼了。刚刚散了席,采薇在这池子边端茶过,被行露拦下,她骂采薇是勾引人的小贱蹄子,还要打她。” “沈姑娘护着采薇,这才叫她推了下去。” “不……不是这样的……”行露吓坏了,连连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推她,她是自己失足跌了下去,与我无关。” 这里动静闹得这样大,方才散席离开的众人又闻讯赶了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 裴子萋急匆匆过来,看见倒在裴琮之怀里的沈清棠,焦急不已,“妹妹你怎么了?” 裴景明也赶了过来。 行露犹如看见救命菩萨,哭哭啼啼往他怀里躲,“三公子……公子你救救我,真的不是我推的她……我没有推她……” 谁会听信一个始作俑者的话。 裴老夫人的听禅院也惊动了,遣了嬷嬷来问话。 “我无事,不必惊动祖母了。” 沈清棠在裴琮之怀里低垂着眸,寂寂出声,“此事也与行露无关,是我自己失足,不慎摔了下去。” 此话一出,多少人哀其不争。 就连传话回去的嬷嬷跟裴老夫人也是叹,“沈姑娘这样好说话的性子,若当真嫁给了三公子,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我又如何不知。”裴老夫人亦叹,“她当时来府里,就是这样温温软软的性子。不想过了这么些年,还是这样的绵软好欺,连一个丫鬟都能欺负到她的头上去。” “那她与三公子的亲事……”嬷嬷迟疑着问,“您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裴老夫人手捻着佛珠,满脸无奈,“出了这样的事,我若是再应允。别说沈丫头了,就是琮之也不能答应。” “说的是,大公子往日最是疼沈姑娘了,将她看得同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如今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没闹将起来都是好的。” “罢了罢了。”裴老夫人此番算是看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便由得他们自己去处理罢。” 另一边,裴琮之已将沈清棠送回了闺房。 大夫来了一趟,抚脉看诊,写了两帖风寒药的方子。 采薇红着眼送大夫出去,又红着眼拿着方子去熬药。 砚书跟在她后头,看看采薇又看看灶上熬着的药,到底没忍住,出声劝她,“别哭了,你家姑娘不是好好的嘛?大夫都说了不妨事的。你再这么哭下去,护城河都能给你哭淹了。” ------------ 第5章 坏姑娘 “都是我的错。”采薇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若不是我,姑娘也不会被她推落水。姑娘的身子才刚好些,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都怨我……” 说着,她哭得愈发狠了。 急得砚书手忙脚乱得哄她,“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再哭了,叫人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劝不住。 等那药熬好端上去,采薇的眼已是肿得不成样子。 正巧裴子萋来看沈清棠,诧异看她,“采薇,你怎么把眼哭成这样了?” 采薇摇摇头,将药盏搁下退了出去。 裴子萋不由叹,“你这丫鬟倒是衷心,也不枉妹妹为护着她落水一遭。” 又气愤道:“要说那行露最是可恶。平日里就仗着三哥哥疼她,到处耀武扬威。今日竟还做出这等事来。” “要我说,妹妹你也太好说话了。她纵是怀了身孕又能如何?敢欺辱主家,回头我就报了祖母把她发卖了去。还有那三哥哥也是,事到如今还护着她,一样可恨。” “姐姐可别气盛。”沈清棠垂着眸,声音恹恹,“我没事,养个两日也就好了。你别为着我去和景明哥哥闹性子。” 又问她,“琮之哥哥呢?” 她自打回来,就没见裴琮之。 裴子萋回,“他在祠堂呢!” 裴景明在祠堂罚跪,行露哭哭啼啼,也跟在他旁边。 漆木桌案上两只长香点着,缭绕而上。那裴景明跪着的膝下,却是半点承跪用的蒲垫也无。 不过片刻,额上就跪出一脑门子的汗来。 他咬牙撑着,头昏脑涨,听裴琮之居高临下,冷冷吩咐,“管好你的人。再有下次,没人护得住她。” 说罢,拂袖出去。 从始至终,行露也未敢吭一声。 方才裴琮之出门时淡淡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她遍体生寒,如堕冰窟。 砚书在祠堂外守着,见裴琮之出来,上前问,“公子,现在可是去看沈姑娘?” 裴琮之扬袖,嗅到衣裳上清淡的檀香,是方才祠堂里沾染上的。 还有一丝丝血腥气。 沈清棠自幼娇弱,闻不得这些。 于是回屋熏香换衣,收拾妥帖了才来看她。 裴子萋已经回去了,沈清棠刚喝了药,正坐在桌前看那方他送的墨砚。 她落水一场,方才生辰宴上的衣裳已经换下,一头青丝用净水洗过,不过虚笼笼挽了个发髻,余下的随意荡在腰畔。 或是受了惊吓,她眉眼也是懒懒倦倦的,低垂着羽睫。娇娇怯怯,好不怜惜。 “这方墨砚,妹妹可还喜欢?” 姑娘抬眸,瞧见了进来的郎君,眉眼才一点点光亮起来,“琮之哥哥。” 她提着裙,三两下快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哥哥可算来了,我还当哥哥不会过来了。” “答应了要陪妹妹过生辰,自然得来。”他极其自然得牵着姑娘的手,去桌旁落座。 案上一方墨砚,两支簇新的白毛狼毫笔。 “这笔是谁送的?”他问沈清棠。 “是绫姐姐送的。” 裴家的二姑娘,闺名一个“绫”字,两年前已嫁去了忠勤伯府。 今日沈清棠生辰,她怀了身子,不便过来,便派人送来了两支狼毫作寿礼。 倒是与裴琮之送的墨砚合在一块儿了。 “绫姐姐待我可真好,便是嫁去了别家也总是念着我。” 沈清棠抿着唇,将心里酝酿已久的话说出来,“哥哥便饶了景明哥哥罢,我并没甚么事,吃过药已经好了。若是绫姐姐知道景明哥哥因着我的缘故受了罚,该多心疼呀。” 裴绫与裴景明一母同胞,皆是姨娘生的庶出。 “哦?”裴琮之看着她,“妹妹不怨他们吗?” 今日是她的生辰,却叫人推落水中,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 “有什么可怨的。”沈清棠低低垂眸,“行露也是不小心,并不是有意的。她如今怀了景明哥哥的孩子,身子娇贵。哥哥罚他们在祠堂跪着,若是出了什么茬子可怎么好。” 她一贯的温柔体贴,最是顾念旁人。 裴琮之自是顺她心意,温声应允,“既是妹妹求情,那我待会儿便命人放他们出来。” “谢谢琮之哥哥。” 姑娘总算展颜笑开,娇俏明媚的脸,潋滟生光。 裴琮之没在闺房久待。 沈清棠落水受了惊吓,惊惧未定,得好生歇息。他细细嘱托了两句便出门来。 砚书仍在廊檐底下候着,上前回话,“公子,已问过了。水榭旁有好几个丫鬟,只说当时隔得远,并没注意。等瞧见沈姑娘时,她已经落了水。” 裴琮之听着,若有所思,淡淡“嗯”一声。 夜里沈清棠上榻就寝。 采薇解着床帷,仍心有余悸,“姑娘也太胆大了,奴婢都快被您吓死了。不是说好了只让她推一把便是,怎么就突然跳池子里去了呢?” 原是主仆俩有约定。 采薇借着此前送雪莲一事去找裴景明说话道谢,显露亲密,故意叫行露瞧见。她性子善妒,自然想着法子要来寻采薇麻烦。 到时沈清棠出来护仆,被她推搡在地,顺理成章。 这样的事,闹到裴老夫人跟前,再有裴琮之过来护着。 她与裴景明的亲事,才不能成。 只是没想到,说好摔在地的姑娘却忽然落了水里。 采薇真的是吓坏了,“姑娘这法子也太惊险了些,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 沈清棠淡淡笑,轻声宽慰她,“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 她思虑得周全,此事不能出纰漏,必得做绝。 要叫众人知行露心机歹毒不能相处。 要叫裴老夫人因着此事有所忌惮,再不提议亲一事。 还要叫那人,对她心生怜悯,悉心护她。往后有他做倚仗,才能风风光光出府,嫁得个好人家。 可是一开始,沈清棠并不是这样算计人的坏姑娘。 她五岁入承平侯府,少不知事。只因生得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嘴巴又格外甜,哄得哥哥姐姐们都爱她。 府里哥哥姐姐们众多。 这里头,她最喜欢的便是她的大哥哥,裴琮之。 他生得好看,脾气也好,六艺俱全。 ------------ 第6章 委屈 幼时府里请了老师过来授学,每每夸他。 府里人也都赞,他温和知礼,有君子之风。 这样清风明月,不落凡尘的一个人,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山之顶。 她总是怯怯跟在裴子萋身后,仰望着他,如乌云看月,不敢久窥。 直到那一日,庭前花树下,她亲眼瞧见那个平日里最是端良如玉的好哥哥亲手将一只雀鸟重重碾在脚底。 可怖的血腥,和少年斯文俊美的脸,形容鲜明。 她到底是吓住了,想要偷偷逃跑,却无意踩碎了一截枯枝。 少年几乎立刻就发现了她。 “清棠妹妹。” 他堵在她的面前,小小的姑娘,抖成了筛子,战战兢兢看着他。 少年微微一笑,蹲下身,柔声问她,“妹妹瞧见了什么?” 她不敢说话。 “无妨。”少年仍是温和笑着,语气也温柔得不像话,“妹妹听话,告诉我,你瞧见了什么?” 她抖抖索索看他修长的指,缓缓从她面上抚过。最后,落在她纤细娇弱的脖颈处,反复流连。 她害怕极了,呜咽着开口,“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瞧见。”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微微一笑,“妹妹真乖。”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今日的事情,妹妹可要尽数忘了才好。知道吗?” 她红着眼圈儿,愣愣点头。 往后的日子,仰望变成了惧怕。她胆怯不已,要远远躲离他。 却被他寻着机会,截在了僻静的四下无人处。 “清棠妹妹似乎很是怕我?” 廊檐下,少年清秀温雅,脸上挂着善意妥帖的笑。 姑娘怕极了他这副模样,慌忙摇头,“没有,琮之哥哥误会了。” “是吗?”少年步步逼近,居高临下,瞧进她恐惧的眼里。 “我不喜欢这样的妹妹。”他说。 “还是从前的妹妹更可爱。我最喜欢听妹妹甜甜唤我琮之哥哥,声音又轻又软。” 她那时多伶俐,稍稍一提点便能知他的心意。 也不敢违逆,只能点头应允。 于是惧怕又变成了殷勤讨好。 她还是从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好妹妹,他也温柔和煦,依旧是众人眼中宽容清隽的大哥哥。 一晃经年。 当年的少年郎长大了,成长为了翩翩如玉的端方郎君。 “妹妹……” 轻纱荡漾,沈清棠头一次在梦里清晰看见那人的脸,神色恍惚,喃喃低语,“琮之哥哥……” 他微微一笑,“妹妹真乖。” 她骤然惊醒,惊惧不已。 再不敢睡。 夜深幽凉,姑娘面色沉寂,背抵着床榻,曲膝缓缓抱住自己,独坐天明。 翌日精神自然不好。 采薇拿脂粉厚厚压了几层,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 来听禅院请安,叫裴老夫人看见,也是心疼。 “好姑娘。”她拉沈清棠在身边坐下,满眼慈爱,“昨儿的事祖母已经听说了,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此事祖母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你莫要难过。” 她在这声声慈爱中红了眼眶,又垂眸将泪生生掩了回去,“谢谢祖母,清棠没事。” 这般乖巧懂事,叫人如何不怜惜。 到底也是自己看大的孩子,裴老夫人的愧疚不是假的,“是祖母对不住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到了我家,竟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若是你的亲祖母还在世,看着该有多心疼。” 一句话,叫本就委屈的姑娘悄然落下泪来。 裴老夫人再忍不住,团团将她搂进怀里,“好孩子,别哭。你琮之哥哥昨日已将那行露罚跪了祠堂,一定不叫你平白受了这委屈。” 又叫人去唤裴景明来亲自给她谢罪。 裴景明昨日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腿脚不便,只能叫人搀扶着过来。 瞧见了沈清棠,他抬袖,勉力对着她作了个揖,“昨儿的事,都是我管教自己院里的人无方,惊扰了妹妹。清棠妹妹莫恼。若是有气,妹妹尽管朝我发来,我自受着,绝无怨言。” “哥哥这是做甚么?” 沈清棠忙搀他起来,“哥哥这可是折煞我了。我知道昨儿的事与哥哥无关。本就是底下丫鬟们吵两句嘴,寻常的事。落水也不过是我一时情急,自己摔了下去,与他人无关。现今牵连了哥哥,又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真真是我的罪过了。” 她面色诚挚,句句恳切,倒是叫裴景明平白心虚上了。 行露的性子他最是了解,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没想到沈清棠这样好的脾气,自个儿受了委屈还为他人寻托词。 真真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姑娘。 只是可惜,出了这样的事,这样好的姑娘是绝无可能嫁他了。 裴景明暗自叹气,回去瞧了行露也没有好脸色。 “哭哭哭,你还有脸哭。往日就跟你说,叫你安心在屋子里养胎,别出去惹是生非。你倒好,这次直接将清棠妹妹推池子里去了。这还好妹妹没什么大碍。若是她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腹里的孩子能保住你的命?” 行露也满肚子的委屈没处撒,气得直跺脚,“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没有推她,她是自个儿掉下去的。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 她冤枉极了。 府里没有人相信她。 他们都说沈姑娘宽容大度,心底善良,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只她知道,并不是。 谁家的好姑娘,会在众目睽睽下,刻意跳下水来冤枉她。 谁家的好姑娘,会在众人指责她时,有意无意的煽风点火,坐实了她的罪。 行露暗暗咬牙,这个仇,她一定得报。 远在忠勤伯府的裴绫也知晓了此事。寻着个机会,她借着赏花由头,邀沈清棠和裴子萋过府一叙。 菊花煮酒,落叶研磨。 闲聊过半,趁着裴子萋不在的间隙,裴绫拉着沈清棠的手,殷殷恳切道:“我这个弟弟,素来就是个不着调的。姨娘走得早,也没有人管束他,这才叫他招了个行露在身边。叫妹妹此番受委屈了。” 沈清棠摇摇头,“哥哥姐姐们疼我,我知道。不过是件小事,算不得受委屈。绫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 第7章 谋划 她心思玲珑又通透,又看裴绫隆起的腹,笑盈盈道:“自来我便是家里最小的,每日跟在哥哥姐姐们后面跑。这下好了,总算有个比我小的要来了。” 又问她男女月份,裴绫俱答了。 两人亲亲密密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裴子萋也过来,姐妹三人喝茶品茗,闲话家常,恍如从前在闺中一般。 入夜自有承平侯府的马车来接。 裴绫亲送至府门口,听沈清棠道:“绫姐姐回去罢。姐姐身子重,这天深夜凉,就不必再送了,我们自己回去便好。” “是啊!”裴子萋已上了马车,也探头撩帘劝,“二姐姐回去罢。你往后若是想我们了,就差人来说一声,我们再来看你。” 裴绫点点头,到底放心不下,亲自瞧着姑娘们上了马车,远远离开,才折身回去。 身边搀着她的嬷嬷是家里带来的,小心翼翼扶着裴绫跨了台阶,顺口道:“数月不见,四姑娘和沈姑娘还是那个性子,一点没变。” 一个谨小慎微太过,一个天真烂漫得紧。 “四妹妹倒是没变,只是这沈家妹妹……”裴绫话里有话,微微叹,“怕是不同从前了。” 裴景明向裴老夫人求亲时曾知会了她这个亲姐姐一声。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这边刚准备定下两人的亲事,那边姑娘就叫他院里的人推落了水。 一切倒像是有人预谋好的一样。 马车回了承平侯府,又有人来接。 翘檐底下负手立着个郎君,萧萧然风流清举,是刚下值的裴琮之。 瞧见了马车里的姑娘,温润一笑,亲自来扶她们下车。 沈清棠跟在裴子萋后面。 轻搭着他的手,提裙缓缓下来。 穿着绣鞋的足藏在冗长繁复的裙里,她看得真切,落脚分明踩去了马凳上。却不知为何竟踏空了去。 幸而有裴琮之扶着,将她稳稳揽进了怀。 “妹妹小心些。” 他面上四平八稳,风平浪静。 倒是姑娘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自他怀里出来,面红耳赤低声同他道谢。 “谢谢琮之哥哥。”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耳后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抹嫣红,微微弯了眸,心情极是愉悦。 裴琮之是特地在此等着她们的。 三日后,宫里要开中秋夜宴,邀群臣及众亲眷。 裴老夫人近年身子不好,裴夫人又深居佛堂,不问世事。他于是来问两个妹妹。 “要去要去。”裴子萋最是爱热闹,自己便定了主意,“我和清棠妹妹都去。” 沈清棠从没进过宫。 她跟裴子萋身份不一样,那是承平侯府嫡出的贵女,自幼便是宫里往来的常客,身份贵重。便是瞧见了储君,唤一声“太子哥哥”也使得。 而她不过是蒙了裴老夫人的恩,寄养在这府里的。 从来深居简出,不敢抛头露面。 往常也有这样的事,她只管寻借口推脱。 只是这一次,她却沉默,任由裴子萋替她应承了下来。 待回了房,采薇忍不住好奇问她,“三日后的中秋夜宴,姑娘也进宫去吗?” 沈清棠黯淡着眉眼,点头。 自然要去。 所谓宫宴,亦是高门贵族的相看宴。 她从前不去,不过因着裴老夫人往日是真心疼她,将她视若己出。 她原以为,裴老夫人会像待裴绫一样待她,精挑细选地为她相看个好夫婿,送她出嫁。 直到这次行露一事,她才幡然醒悟。 什么疼爱,什么怜惜,都不过是假的。 明晃晃的例子在这里。 纵使行露此番真的推了她入水,又能如何。她有腹中孩子做倚仗,不过轻飘飘跪了几个时辰祠堂便安然无事。 在这府里,自己瞧着是个正经小姐,实则连裴景明心尖尖上的丫鬟都不如。 她得为自己谋划。 翌日裴琮之翰林院休沐。 连绵下了许久的雨,正是难得的好日头。 沈清棠过来的时候他院里的丫鬟搬了书房的书籍出去晒。 偌大的庭院里摆满了书,墨香四溢。 她提着裙,小心从那些书籍旁过,远远便瞧见了窗子里坐着的郎君。 日光绵长,他的侧脸沉在斑驳光影里,深廓浓影,温雅贵重,却带着几分矜贵清傲的疏离。 “琮之哥哥。” 沈清棠扬声唤他,于是郎君侧目看来,微微一笑,清冷霎时消散。 “清棠妹妹。” 他起身出来迎她。 因着匆忙,手里还持着书卷,另一手,则贴心为她撩起头顶悬着的竹帘。 “谢谢琮之哥哥。” 姑娘抿着唇笑,见他屋子里也是一片凌乱,书籍散得四下都是,扬面问他,“哥哥这是要将这些书卷重新整理吗?” “是啊!”裴琮之将书卷搁去桌案,温声道:“今日日头好,也正好将书拿出来晒一晒。” 又问她,“妹妹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哥哥了。” 她抿着唇,笑得格外甜,“哥哥这次回来,总是在忙。我也一直在病中,不好来寻哥哥说话。今日得知哥哥在家,便来烦扰哥哥了。哥哥可莫要嫌我。” 他眉眼疏朗的笑,“妹妹来,自然是欢迎的。” 屋子里凌乱,裴琮之邀她去院子里坐。 女贞子树下腾出一块空来,圆石桌上烧着炉水,泡一壶新鲜滚烫的雪芽尖。 沈清棠端了茶盏,轻轻抿一口,忍不住喟叹,“好香。” 很快又禁不住皱眉,“真苦。” 这是裴琮之独爱的茶,闻着清雅淡香,喝过后却连唇齿都是清苦的。 沈清棠实在喝不惯,吐吐舌头,蹙着眉将茶盏搁下,“算了,这样好的茶我喝真是糟蹋了,还是留着哥哥慢慢品茗罢。” 裴琮之与她对坐,抬手也饮一盏,笑而不语。 丫鬟小厮们都避开了去,留兄妹俩说话。 沈清棠看满地铺晒的书卷,又仰面,看院里这一棵女贞子树,“哥哥这树栽了好些年了,好像自我进府里,这棵女贞子树就在这儿了。” 她觉得奇怪,寻常人院中大多种梧桐松梅。 女贞子树,倒是极为少见。 “是很多年了。”他颔首,又温润解释,“不过随手栽的,妹妹若是喜欢,我明日让人也去衔雪院种一棵。” ------------ 第8章 招惹 “不必劳烦哥哥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沈清棠连连摆手。 她又沉默下来,小口小口地抿茶。 裴琮之看出她有话要说,“妹妹怎么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温润笑,看着她。 沈清棠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我和子萋姐姐前几日去绫姐姐那儿了,她说了好些话。我想……她应当是察觉了的。” 她抬眸,怯怯看他,“哥哥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她陷害行露,佯装落水的事。 骗得了府里众人,骗不过他去。 “我也是没法子。” 沈清棠说着,轻轻敛下眸去,眼眶微红,“我不想嫁给景明哥哥。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我只拿他当哥哥,从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知道,外祖母是为了我好,嫁给景明哥哥,我就还是家里的人,她可以一直照看我。可是我不愿……” 她抬眸看对面的郎君,盈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凄楚可怜的模样,“琮之哥哥,我是真的不愿嫁给景明哥哥,这才一时鬼迷了心窍,做出这糊涂事来。” “妹妹别哭。” 他总是心疼她的,忙温声抚慰,“我知道妹妹的意。婚姻一事,本就不能勉强。妹妹也是实在情非得已。” 多好的哥哥,连带她做错了事也如此宽宥。 沈清棠这才抽抽噎噎止了泪,“哥哥不怨我就好。我总怕,哥哥因着此事,再不理我。” “怎么会。” 他声音温和清朗,如春风拂面,“妹妹多心了。” 他又不无自责道:“说起来,这事也怪我不好。若不是我此番远去永州,西院也存不了这个心思。是我没护住妹妹,妹妹可千万别因此怨上我了。” 他看过来的眼里分外诚恳。 沈清棠低低敛下眸去,低声喃喃,“哥哥多虑了,清棠如何会怨哥哥。” 她终于落下心来。 时辰也晚了,沈清棠起身辞别,回衔雪院去。 采薇在外头等着她。 游廊路程绕得远,主仆俩走沿湖小路过去,正迎面遇上了行露。 她对上次之事一直记恨在心。 眼见四下无人,她张开双臂,颐指气使得挡在她们面前,定要沈清棠给个说法。 “沈清棠,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她来者不善,采薇忙护在自家姑娘面前,厉声呵斥她,“行露。你好大的胆子,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这丫鬟叫得的?” “她算什么姑娘。”行露叉着腰冷哼,“不过是个捡来的野丫头,难还真当自己是这府里的小姐不成?” 说着,又恼恨看着采薇身后的沈清棠,咬牙切齿,“沈清棠,你好毒的心。我那日分明挨都没挨着你,你却故意跌下水来陷害我。” “你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她张牙舞爪地要冲过来,却叫采薇挡住,越发气愤,扬手就要对着采薇打下去。 被人截下。 沈清棠攥着行露手腕的手用力收紧,面色却淡淡,“怎么,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还要来招惹我?” 她看过来的眼眸极冷,叫行露忽然想起那日祠堂裴琮之看过来的眼神。 也是一样的冰冷可怕。 一时心中胆怯上了,说话都不顺,“你……你想干什么?” 她忍不住后退,手腕却被沈清棠捉住,“我……我告诉你……我这肚子里怀的可是三公子的骨肉。你…你你你敢动我,三公子绝饶不了你。” 她吓得步步后退,沈清棠步步紧逼。 身后便是深湖之畔,稍有不慎,就能跌了下去。 “你说,我若是此时将你推了下去……” 沈清棠凑近看她,眼神极是意味深长,“这深秋水凉,你腹中的孩子可还保得住?” “你敢?”行露脸色都吓白了,惊惶不已。 沈清棠听了微微一笑,“我如何不敢。大不了我也跟着你一块儿跳下去。到时只说是你记恨我害你跪了祠堂,这才又推我入水,却不慎自己也摔了下来。” “你猜猜,到时你的三公子是信你,还是信我?” 自然是信她。 一个已有前科的丫鬟,谁会相信她空口无凭的话? 更何况沈清棠素来温柔示人,任谁也想不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行露终于想明白这点,脸色愈发惨白如纸,只得苦苦求饶,“不……不要…是我错了,沈姑娘……” 她又尊称她为“沈姑娘”,瑟瑟发抖,几度哆嗦,“您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求您……” 沈清棠本也只打算吓吓她,闻言便轻飘飘松开了手。 行露失了禁锢,腿软再撑不住,顿时瘫坐在地,又叫好心肠的姑娘细心搀扶了起来。 “地上凉,行露姑娘小心着些。” 她语调轻柔又善意,目光却有意无意掠过行露隆起的腹,“毕竟,这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景明哥哥的骨肉。” 等到沈清棠领着采薇施施然离去,行露才从惊惧害怕中回过神来。 湖边的冷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满身冷汗。 自是再不敢招惹沈清棠。 就连远远瞧见她,也只躲着走。 裴景明看她近日甚是消停,觉着奇怪,“你怎么了?往日吵吵囔囔的,怎么突然像换了个性子似的?” 行露正服侍他穿中秋夜宴的衣裳。 “没怎么。”她眉眼落寞,就连语气都黯淡了不少,又问他,“你去宫里,什么时辰才回来?” “这怎么知道。你不必等我了,入夜你就睡吧。” 裴景明抖了抖宽大衣袖,束好腰带,俯身冲她颊上亲一口,“等我回来,给你带宫里的牛乳菱粉香糕。” 裴景明和裴琮之他们一同入宫。 瞧见了马车里的沈清棠,他有些诧异,“清棠妹妹也在?” 他凑过去,热络同她说话,“妹妹这还是第一次入宫吧?妹妹莫怕,一会儿只管跟着我,我带着妹妹。” “不必三哥哥带着。” 旁边的裴子萋阴阳怪气接上话,她还记着行露推沈清棠落水一事,“清棠妹妹自有我陪着。三哥哥只要管好院子里的行露,不叫她出来惹是生非就阿弥陀佛了。” ------------ 第9章 仙子 裴景明叫她一顿抢白,心虚得紧,只得悻悻止了声。 沈清棠私下暗暗扯裴子萋的衣袖,“子萋姐姐……” 裴子萋看出她维护之意,嘟着嘴哼一声,也不再多言。 最后上来的是裴琮之。 裴子萋和裴景明两人闹着别扭,皆不出声。 倒是沈清棠抿着唇笑,过来热络同他说话。 她还像从前一般,体贴温柔的好脾气,半点也看不出那日喝茶时落泪的可怜模样。 裴琮之也耐心听着,偶尔浅笑,颔首点头。 兄友妹恭的场面。 宫宴的时辰将近,马车辘辘行驶往宫门去。 也是凑巧,平南王的小世子正好从马车旁过,他认出这是承平侯府的马车,打马上前寒暄。 “琮之……” 少年意气风发,唇角勾着笑,手里的马鞭撩起车窗的帘子。 里头的人皆抬眼看了过来。 瞧清了里面的姑娘,他忽然怔在原地,喃喃出声,“仙子……” 姑娘容色潋滟,状若无觉地抬眸看来,一眼惊鸿。 燕城当即失语。 脑子里浮现出的只有一句话——有美人兮,清扬婉兮。 他以为自己瞧见了天上的仙子。 他的呆样落在沈清棠眼里,她轻轻抿唇,对着他温柔一笑。 “清棠见过燕城世子。” 原来她叫清棠。 燕城紧张的话都说不全,磕磕绊绊道:“清棠仙子,啊,不是……清棠姑娘不必多礼。” 裴子萋叫他这憨样逗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燕城终于回神,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俊俏的面上微红。 更别提被唤作“仙子”的姑娘,羞涩垂下眸去。 冷不丁的声音打破这旖旎。 “宫宴的时辰快到了,燕城你可要与我们同去?” 说话的是裴琮之。 从始至终,他平静看着。少年的动心,姑娘的羞赧,他皆看在眼里。 眉眼如墨,不动声色。 “同去同去。” 燕城忙不迭答应,翻身下马,也上车来。 一见倾心的姑娘就坐在他面前,他手足无措,寻着话同裴子萋讲,“许久未见,子萋妹妹还是一如从前。” 又将目光移向沈清棠,“往常没见过清棠姑娘。姑娘是裴家的远亲吗?是来寻亲还是长住?此番可会在上京久待?” 一连串的问话将沈清棠问住。 身旁的裴子萋却是忍不住笑,“什么往常没见过?燕城哥哥你这记性可不行。小时候捉了虫子把人家吓哭了,这转个身就给忘了。” “啊?”燕城惊诧。 他闷着头思虑良久,终于想起这一桩陈年旧事来。 幼年他性子顽劣,四处招惹是非。 彼时这承平侯府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小妹妹,天天跟在裴琮之身后,“琮之哥哥”“琮之哥哥”的唤他,极是粉糯可爱。 燕城一时起了坏心思,不知从哪儿捉了只圆滚滚的青虫,扔在了她身上。 小姑娘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吓得嚎啕大哭。 因着这事,他回去后,还被自家父亲好一顿揍。 后来他随父从军,跟着军队去了边境。偶有回来,也只在宫里的宴会上出现。 日子长了,倒是忘记承平侯府里还有个极爱哭的小姑娘。 只是不想,当年的小哭包长大了,竟出落得这副出尘模样,险些叫他没认出来。 “对不住啊,清棠妹妹。” 燕城简直恨不得寻个洞钻进去,抑或是将那时的自己抓过来揍一顿,实在悔不当初,“小时候不懂事,吓到妹妹了。妹妹可千万别与我计较。” 沈清棠摇摇头,抿唇道:“燕城世子言重了。” 她生疏有礼。 燕城忙道:“清棠妹妹不必如此生疏。你同子萋妹妹一样,唤我燕城哥哥便好。” 沈清棠红着脸,低低点头应下。 之后进了宫自不必说。 哪需裴景明和裴子萋带着,燕城一人便揽了全部的殷勤。 只是宫宴到底比不得府里私宴,规矩繁琐,男女眷需得分席而坐。 沈清棠跟着裴子萋落座女眷宴席。 笙箫声起,教坊司歌舞伎鱼贯而入,身着彩衣盛装,翩翩起舞。 正是春殿嫔娥鱼贯列,重按霓裳歌遍彻。 裴子萋一边感叹这奢靡浮华,一边在底下偷偷拽沈清棠的衣袖,“妹妹你看,燕城哥哥在看你呢!” 何须她提醒。 自打落座后燕城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这边。 在他瞧来,这席上自有了沈清棠,满堂春色皆不过尔尔。 他的倾慕实在太过直白,叫旁边的裴景明都看不下去,“我说燕世子,你是来看歌舞还是来看我家清棠妹妹的?” 他嘁一声,“歌舞有什么好看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清棠妹妹更好看。 裴景明简直扶额无语,“你可收敛些吧。你这样明目张胆,叫别人瞧见,她日后还如何许人家。” 燕城毫不在意,回头看着他,认真道:“她不需许别人,我娶她。” 裴琮之姗姗来迟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少年的心澎湃而又热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显得尤为可笑。 他也的确是笑了。 眼底暗嗤,面上却不动声色,施施然撩袍入座。 再抬眸看对面羞涩婉转的姑娘,目光幽深无垠。 原来,这便是你所求的么? 散席出宫回府。 燕城寻着机会,凑到沈清棠面前,垂眸看她,“清棠妹妹什么时候得闲?我去侯府寻妹妹说话。” 沈清棠低眸,害羞不语。 ------------ 第10章 绣眼鸟 裴子萋啧啧出声,佯装叹气,“感情这么些年都是我错付了。燕城哥哥来了侯府只找清棠妹妹,也不来找我说话。” 燕城知她打趣,也学不来上京城里弯弯绕绕的门道,直接取了腰间一把镶了宝石的短匕递给裴子萋。 她立马笑逐颜开,“谢谢燕城哥哥。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事要和景明哥哥说,我先过去了。清棠妹妹,你和燕城哥哥慢慢聊,不着急。” 她捧着短匕欢天喜地地跑开去,徒留沈清棠在原地。 她难为情,也转身要走,被燕城挡在面前。 “妹妹别走。” 他着急道:“我匕首都送出去了,妹妹与我说说话罢。” 沈清棠垂着眸不看他,“说什么?” “我……” 他本想说出自己的心意,又怕唐突吓坏了她,于是改口道:“我方才在宴席上拾到了妹妹的帕子,想着要还给妹妹才是。” 他从怀里取出一条绫帕。 是她刚刚匆忙离席不慎遗失的,不妨叫他捡到了。 “谢谢世子。” 沈清棠道谢,伸手想取回,却被他避开。 “我方才拿在手里不小心弄污了它。”燕城眼不红心不跳地扯谎,“还是等我下次见到妹妹,把它洗净了再还给妹妹吧。” 他又将帕子重新收回怀中。 匆匆一晃眼,沈清棠分明瞧见帕子是干净的。 她没揭穿,轻轻“嗯”一声,算作应下。 宫门楼的观阙台上,两道身影伫立已久,恰将底下的情形瞧得清楚。 “那是燕城?”储君问裴琮之。 “是。” 储君感慨笑,“日子过得真快啊!想当年,我们几个同在宫中进学,他是最顽劣的一个,总是偷偷扯昭和的辫子,每每气得昭和直哭。当时我们还笑他年纪最小,是个愣头青。想不到如今大了,也有中意的姑娘了。只是可惜昭和一颗心算是白费了。” “殿下多虑了。” 裴琮之看底下依依不舍的两人,面色无波无澜,“昭和公主和燕世子乃是天作之合。” 储君听出他话外之意,摇头笑,“你呀你!外人都瞧着你温润端方,怎得私下竟是个这般冷血无情的性子?若是叫上京城里那些爱慕你的姑娘瞧见,得揉碎了多少芳心呐!” 裴琮之听着,沉默不语。 “对了。”储君又道:“听说你此前在永州遇了袭,可有大碍?” 观阙台下,燕城已经离开。沈清棠也提着裙,往宫门口的马车去。 清冷月光和她月白的裙混在一起,恍如那日,寺庙的禅房里荡漾起伏的素色帷帐。 裴琮之看着,平静出声,“谢殿下关心,微臣无碍。” 承平侯府里,采薇焦急等着,心急如焚。 瞧见了沈清棠从夜色中走来,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又小心将房门掩起来,才问,“姑娘,见到燕城世子了吗?” 沈清棠点点头。 她知道今日燕城会去宴席。 承平侯府与平南王府交好,他定来找裴家马车。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动人。 沈清棠只能赌。 若不是燕城,便是席上的其他人。 好在她赌对了。 燕城眸中不加掩饰的惊艳她看在眼里。 这是沈清棠能为自己选得最好的一条路。 她如果能嫁给燕城,余生坦荡顺遂自是不必说。还可以跟着他远去南境,离开上京。 她再不想留在这承平侯府里,也不想困在那人身边。 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害怕恐惧不是假的,她时常午夜梦回,自己是那只被他碾在足底的雀,生生碾压,撕心裂肺的疼。 她害怕极了。 后来又添了望安寺梦魇一事,她愈发胆战心惊。 “采薇。” 沈清棠握紧采薇的手,话音都是颤的,“你说,我能如愿嫁给燕城吗?” “一定可以。” 采薇笃定的语气,她自是相信自家姑娘。 沈清棠这才落下心来,垂着眸,喃喃道:“一定要顺利才好……” 接下来的日子,燕城果然时时来承平侯府。 面上只说是找裴琮之叙旧,实则却是想着法子地来见沈清棠。 时日长了,他的昭昭之心,简直众人皆知。 沈清棠来听禅院请安,裴老夫人也会旁敲侧击地问她,“你觉得,燕城世子这个人,怎么样?” 沈清棠低着眸,乖巧答,“燕城哥哥身份贵重,品行高洁,自然是极好。” 裴老夫人了然。 等沈清棠离开后,她手捻着佛珠,双目微阖,问身边的张嬷嬷,“你瞧着,这桩亲事怎么样?” “好是好。若是咱们与平南王府定了亲,往后大公子在朝中,就更有裨益了。只是……” 张嬷嬷迟疑道:“这沈姑娘的家世……配咱们的三公子已是勉强。这平南王府家的小世子……” 剩下的话她没说全。 裴老夫人如何不知。 陵川小门小户家出来的姑娘,如何攀得上平南王府这座高枝。 只是到底舍不下这门上好的亲。 “这倒是也无妨。”裴老夫人道:“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就是咱们承平侯府的人。她若是当真有这造化,将她记在江婉名下也不是不行。” 江婉是裴琮之的母亲,这承平侯府的主母。 记在她的名下,沈清棠便算是这承平侯府里嫡出的贵女,与燕城正是门当户对。 一窗之隔旁,姑娘隐着身影,将这些话悄然听进耳里。 然后提着裙,默默离开。 经过园子时遇上来寻她的燕城。 “燕城哥哥。” 她现在已同裴子萋一样唤他“哥哥”,笑容也甜,分外亲切。 燕城三两步走到沈清棠面前,满眼笑意,献宝儿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鸟笼,“清棠妹妹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笼子里是一只极漂亮的暗绿绣眼鸟。 这鸟极难寻,他费了好大劲才找来讨她欢心。 哪知沈清棠一见这鸟脸色就白了,人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这鸟,和那年被裴琮之碾在脚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阔别已久的恐惧顷刻间朝她涌来,她仿佛叫人扼住了喉咙,面色生白,喘不过气。 ------------ 第11章 厢房 “妹妹,你怎么了?” 燕城察觉出她的不对,伸手要来扶她。 那鸟笼子离她愈近了几分,绣眼鸟受了晃动,在里头扑腾得厉害。 沈清棠原本苍白的脸,更是发白。 “别过来。” 她颤着声指着那鸟笼,“别让它靠近我。” 她一脸惊恐之色,燕城终于反应过来,立马将鸟笼子远远丢开。 笼门跌在地上撞开了,那绣眼鸟扑腾了两下翅膀,径直飞走了。 燕城忙来安慰她,“妹妹莫怕,那鸟已经飞走了。” 他看姑娘生白仓惶的脸,和眼里盈盈欲泫的泪,懊恼不已,“妹妹对不住,我不知道你怕这个。我就是看它可爱,想着给妹妹逗趣儿玩。我若是知道妹妹你怕它,我肯定不拿它过来……” 少年笨拙的解释,手忙脚乱的哄她,“妹妹,妹妹你千万别哭。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拿它来了。你别哭……” 一时情急,他把脸凑到沈清棠面前,“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还是揍我两拳?妹妹想怎么样都行。” 他着急慌乱的模样叫姑娘再没忍住,抿着唇,噗嗤笑出来。 “燕城哥哥不必解释。” 沈清棠看着他,一双秋水眸中还含着泪,仿佛叫净水洗过,“我自是相信哥哥。” 她生得当真是极好看。 明眸剪水,娥眉丹唇,尤其是这样眉眼弯弯看着人的模样,叫人轻易便失了心神。 他也当真是失了心神,怔怔看着她,喃喃道:“妹妹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子。” 她在他这声夸赞中羞红了脸,娇羞着睇他一眼,眼波流转。 仿佛月下的芍药抬了头,妩媚娇柔。 燕城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掏给她。 “妹妹等等我。” 他忍不住向她许诺,“待年节父亲回了上京,我便让他来提亲。” 这本是情人间软语衷肠的话,却不知为何远传进宫里去了。 皇后的长春宫里,昭和公主发了好大一顿火。 “什么沈姑娘?” 她面色恨恨,将桌上的茶盏掷去了地上,“从哪儿冒出来的?竟也敢和我抢人!” 原是中秋夜宴时,昭和公主身子抱恙,缺了席,没瞧见燕城看着沈清棠望眼欲穿的模样。 宫里内侍宫女们倒是瞧见了,哪个也不敢去公主面前触霉头。 不想这才过几日,还是传到昭和公主耳里了。 她又去趴去皇后膝头哭诉,“母后,我不依。您去找人,把那什么沈姑娘赶出上京,不许她再接近燕城。”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皇后低声斥她,又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自来便这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人家沈姑娘我中秋夜宴时也瞧见了,端庄淑雅,落落大方,燕城喜欢她实也不足为奇。” “燕城没有喜欢她。” 昭和愈发气了,她跺跺脚,娇俏的面上满是嫉恨不甘,“他是我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父皇说了会与我和他定亲的。谁也别想将他从我身边抢走!” 说着,便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皇后身边的芳玉姑姑想要追,被她出声拦下,“由她去。惯的这么个娇纵的性子。往后不如她意的事多了,难不成事事都只依着她来?” 昭和在长春宫碰了壁,哪里肯甘心,唤了那日中秋夜宴伺候的宫女内侍来,将沈清棠的底细查了个明白。 “我还道是哪里冒出来的?” 昭和听完,鄙夷着目光,暗嗤,“原来不过是个寄养在承平侯府的丫头。” 眼下方九月初九。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 高门大户有规矩,这一日需带茱萸囊登山饮菊花酒,传说可以辟恶气,免灾祸。 更添裴老夫人信佛,必得带着家中女眷去望安寺住上几日,熏衣焚香,再手抄上两本华严经,供在香案上,以示虔诚。 沈清棠也跟着去。 寺庙有供客留宿的厢房,她往年常随着裴老夫人来。 僧人知她喜静,特意引她去进深处最是清幽雅静的那一间。 “小师父。” 沈清棠唤住前头带路的小沙弥,轻声软语问,“这寺里可还有别的厢房?” “自然是有。” 小沙弥双手合十,回她的话,“只是不比此间偏僻。这重阳寺里人多,恐是会惊扰施主。” “无妨。” 沈清棠道:“还请小师父带我们过去。” 换厢房不过一件小事,并无人在意。 只是晚间裴琮之翰林院下值,过来一同用素斋,问上一句,“妹妹怎么没住之前常住的那间?你不是最爱那门前一片翠竹吗?说是抄经书的时候瞧着都心静些。” “劳烦哥哥还记得我说的话。” 沈清棠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扯谎,“只是不巧,我们来得迟了,那间厢房已经叫别家先住了。” 来望安寺小住的高门世家,不在少数。 “原是这样。” 他贴心挟一筷子素斋菜送她碗里,温声致歉,“是我的疏忽,忘了提前来寺里知会一声,扰了妹妹的清净。” “不妨事。” 沈清棠也舀一勺白玉豆腐给他,笑意盈盈,“我现在住的厢房也很好,虽不似那边安静,却时常能听见僧人的诵经声。听得多了,佛音缭绕,就连心里也觉得澄净不少。我问了诵经的大师父,他说我这是有慧根呢!” 裴老夫人最爱她说这样的吉祥话,也跟着笑道:“说得极是。既然来了佛祖跟前,自然是要多听听佛音。若是一味躲清净,还不如索性待在家中,更加自在。” “祖母教导的是。” 沈清棠乖巧应话,又问转头问裴琮之,“琮之哥哥今晚也在寺里住吗?” “不了。”他搁下筷箸,“我明日翰林院还得上值,一会儿吃过饭我便回府去。” 红霞晚照,沈清棠和裴子萋一同来送他下山。 “好了,妹妹们回去罢。” 裴琮之看着自家的两个妹妹,眉眼温润,“再晚些,日头落了山,路便不好走了。” 裴子萋点点头,“那哥哥明日下了值,早些过来。” 裴琮之颌首应下,又看沈清棠,殷殷叮嘱,“清棠妹妹体质寒凉,豆腐一类要少食,不易克化。当心吃多了腹疼。” ------------ 第12章 奸情 他方才在席上,见她对那道白玉豆腐情有独钟,吃了好些。 “好。”沈清棠应下,又扬面甜甜对他道:“哥哥回去路上小心些。” 晚间再无事,沈清棠辞别了裴老夫人便回厢房歇息。 采薇在屋子里整理抄经书的笔墨宣纸,她带了那方裴琮之送的蕉叶白墨砚,正搁在桌案上。 沈清棠不经意瞧见,问她,“你怎么将它带来了?” 采薇不解,“不是姑娘上次说寺庙里的墨砚不好用,让我记着下回带家里的来吗?” 是有这么回事。 “不必了。” 沈清棠说,“把它收起来罢。” 她不愿住有过他梦魇的厢房,也不想用他送来的东西。 她害怕他的一切,只想从此远离。 可是不行。 她得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记在裴夫人名下,等那桩她苦心盼来的婚事,带她远去南境。 沈清棠的心事重重,就连采薇都瞧出来了,“姑娘这些日子是怎么了?自打大公子此番回来,您就一直不大对劲。” 从前何曾如此。 她是最擅伪装的姑娘,纵使心里害怕,面上却从不露怯。 永远的笑意盈盈,永远的讨人欢喜。 沈清棠摇摇头,自去窗边坐着。 月夜极凉,她仰首望月,看了半晌,忽而问采薇,“采薇,你还记得从前在陵川的事吗?” “那怎么记得。” 采薇将那蕉叶白墨砚好生收起来,顺口答,“我与姑娘那时才多大,莫说陵川了,就连怎么来的承平侯府我都忘了。” 采薇与她同岁。 她是沈家家生的奴婢,和沈清棠一同长大。 后来沈家出了变故,阖家只留下她们俩相依为命。 “可是我还记得。” 沈清棠垂下眸,神情恹恹。 她什么都记得。 沈家在陵川不算大户,却也是个富庶人家。 沈氏夫妇又只她这一个独女,平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天上的星星也摘来给她。 她人生的前五年,活得畅快恣意,是这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只是好景不长,那年陵川起了瘟疫,她的父母亲人都在那一次疫病中故去了。 她和采薇辗转流离,被人送到了承平侯府。 沈清棠还记得,那一日,上京城里下着滂沱大雨。 好心送她来的妇人对她说,“听着,等会儿见了承平侯府的人,你就使劲哭,知道吗?一定要叫他们可怜你,一定要叫他们喜欢你。这样,你和采薇才能够活下去。”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枚小金锁,放到沈清棠手里,“这是你祖母和裴家老夫人的信物,你拿着它,跟他们说你是陵川沈家的独女。他们会留下你的。” 年幼的小姑娘像是察觉出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她,“青姨你要走了吗?你不要我和采薇了吗?” 她的目光太澄澈通透,青姨不忍看,别过脸去,“姑娘,你不要怨我。我也是没法子了。接下来的路,您自己走罢。” 她终是狠下心,毫不犹豫抽身离开。 当时采薇不知事,是沈清棠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去承平侯府。 雨下得很大。两个小姑娘相互依靠,在这滂沱大雨中敲开了承平侯府的门。 那门房是个势利眼,见她们破衣烂衫,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以为是哪儿来行乞的小叫花子,骂骂嚷嚷地将她们推了出去。 雨天路滑,沈清棠不慎摔在了地上,却叫人撑伞扶了起来。 是个少年。 油纸伞下的眉眼干净,看过来的眸光也是极温润疏朗的。 她听门房唤他“大公子”。 大公子…… 沈清棠曾听祖母提起过他。 没有犹豫,她立刻攥紧了面前少年的衣摆,一双澄净眼里盈满了泪,怯生生喊他,“琮之哥哥……”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她被裴琮之带进了承平侯府。 裴老夫人到底是常年吃斋念佛的善心人,她又有祖母留下的金锁为证,抱着她哭过一回,便将她安置了下来。 从此,她就成了这承平侯府里的沈姑娘。 她是记着承平侯府的恩情的。 若不是裴老夫人收留她,她又焉能安然无恙长到现在。 她也是记着裴琮之的恩情的。 若不是他当年牵她的手,带她进府,她会不会死在当年那个滂沱的雨天? 她是真真切切地感谢他们,也是真真切切期望离开。 “求佛祖怜悯。” 夜深无人,沈清棠悄悄跪在佛前发愿,“保佑清棠如意顺遂,此番圆满。” 她提着裙,从大雄宝殿出来,借着清幽月光回房。 途经一间禅房,里头窸窸窣窣有说话喘息声传来。 这间禅房沈清棠常来,白日寺里的僧人会在此传授佛法。她跟着裴老夫人,也来听过几次,却是不曾知道夜里也有人来。 到底是好奇心作祟,她也恍然听着其中有个声音太过熟识,总要辩个分明。 于是轻轻靠过去,借着一点窗子的缝隙往里瞧。 只一眼,她骇得不轻,转身欲要离开,衣袖却叫窗子勾住,发出细微声响。 “谁在外面?” 禅房里的女子立马惊觉,匆匆拢起半掩的衣襟,连忙出来看。 禅房外寂静幽深,空空如也,哪有人在。 跟出来的是个僧人,揽她入怀,软语宽慰她,“何曾有人,许是你听错了。” 长廊的转角处,沈清棠被人捂着唇抵在墙上,不得出声。 此处太黑,遮住了月光。她其实瞧不清人,只能闻见他身上清浅的苏合香。 是裴琮之。 等那禅房外的两人返了回去,他才松开手,姑娘顿时松懈下来。 “琮之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泠泠月色下,仓惶未定的姑娘捂着心口,犹疑问他。 他却竖指在唇边嘘一声,牵起她的手悄无声息离开。 没送她回房。 这寺庙里有一处小池,周围四绕着一圈青石,可供赏玩,也供疲累了的香客歇坐。 裴琮之在其中一方青石上坐下,宽大衣袖将旁边的青石面擦净,回首邀她,“妹妹过来坐。” 他面色太过平静,沈清棠拿不定他现下是什么心思,不敢违逆他,只得过去坐了。 “琮之哥哥……”她提着心看他神色,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郎君不甚在意,问她,“妹妹都瞧见了?” ------------ 第13章 秘密 她点点头。 那厢房里的女子是江婉,裴琮之的生母。 另一个,她也见过,是这望安寺里的住持。 方才那场景,不需明说,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一个红杏出墙的母亲,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被撞破了奸情。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沈清棠沉寂着眉眼,喃喃自语。 她实在想不通。 在她眼里,江婉是极淡薄的一个人。 说起来,承平侯爷实也算不得一个良人,他的旧事沈清棠这些年零零星星也略有些耳闻。 当年江婉本是下嫁,她的姑母是已故太后,她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样的身份,该是进宫当娘娘的命数。 却不知为何,执意要嫁承平侯裴煜。 婚后几年,她为裴煜生下一子一女。 夫妻感情按说应当和顺才是。却是不然,承平侯长久在外征战,江婉又参佛念经,一心只守着佛堂度日。 两人明面相敬如宾,实际已经疏离,再添当时承平侯府圣眷正盛,后院的美人一茬接一茬地进,感情愈发破裂。 江婉到底是没忍住,趁机会,随意寻了个由头将他府里那些个美人发卖了个干净,只留了裴景明和裴绫的生母邹氏。 裴煜知道后,勃然大怒,与其大吵了一架后,竟剃发出家了。 这在当时是极轰动的事,以致两年后沈清棠进了承平侯府也依旧偶有听闻。 她其实从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承平侯爷,只听府里的丫鬟有时会叹。 自家公子真是命运坎坷,摊上了这么个父亲母亲,都是不管不顾的主儿。眼瞧着这偌大的一个承平侯府就这么凋零了下去。 她当时听了也极心疼。 彼时的裴琮之尚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却要承担起整个承平侯府的重任。 却不想,这世事竟如此荒诞。 他的母亲将他的父亲逼出了家,当了和尚。自己却又和另一个和尚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江婉向来不出府门,只有来望安寺祈福小住这样的时候,才能见上她一面。 沈清棠从前只以为她是来拜佛祖。 却原来,她从来心心念念的是佛祖底下的那个人。 她微微叹,又来安慰他,“琮之哥哥,你别难过。或许她只是一时糊涂……” “有什么可难过的。”他出声打断她的话,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她是她,我是我。她做甚么事,与我何干。” 这样惊骇世俗的话,他讲来半点也不觉有异,又微微一笑,看她,“更何况,我有妹妹不是吗?” 他眼瞧着她一点点变了神色,目光游离,惊惧不安,像那只受了惊的雀鸟,才恍然无觉的接着道:“还有祖母,子萋妹妹。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有你们,就已足够了。” 她这才醒悟,忙顺着他的话道:“是呀,我们都是哥哥的亲人。” 她勉力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压下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摇摇晃晃,乖巧殷勤,“琮之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 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悄然多了一项。 裴琮之看着她,温和一笑,“好。” 天色很晚了,他送沈清棠回厢房,然后自己下山去。 砚书就在山脚底下等着,主仆俩乘两匹快马回了上京城里,直奔醉香楼。 这是达官贵人最爱的场所。行院外车马盈门,鼓乐阗咽,笑语声盈灭不定。 裴琮之下马,步入楼来。 刚提袍上二楼,立马有熟识的官员推开倚在身上的妓子,笑得谄媚凑上来,“裴大人今日怎的有雅兴过来?” 他还未语,包厢里的人就听见了谈话,扬声唤,“琮之来了?快进来,就等你了……” 裴琮之推门而入,里头坐了好些人,谈笑风生,酒欢笙乐,身边无一不陪着个美娇娘。 储君坐上首,朝他招手,待走近了,又将怀里的歌伎推过去,“去!这可是我们翰林院的小裴翰林,今夜你要服侍好他,不然我定罚你。” 那妓子婀娜着身子扭过来,颤巍巍倚进裴琮之怀里,娇滴滴的声音都打着旋儿,“裴大人,奴家来伺候你。” 他垂眸看过去。 怀里的女子妩媚妖娆,和方才池子边上强装镇定来拉他手的姑娘毫不一致。那是怯怯的,带着不安和惶恐,却又不得不来殷勤讨好他。 他微微一笑,揽着她的身子顺势坐下来,和寻常来此寻欢作乐的人一样。 澄澈美酒由纤手递至唇边,他饮下。那不安分的手又缠上来,绕过他脖颈,要送上吻。 他却偏首避开。 那妓子不解,抬头正对上他看来的眼神,眉眼微弯,眸却是冰冷冷的。 她被那眼底的霜寒冻住,心底不由蔓延上恐惧,悻悻收回手,再不敢造次。 大约一个时辰后,砚书才见自家公子从醉香楼出来,翻身上马,挥衣扬袖间,满身脂粉香。 回了承平侯府,裴琮之首要就是沐浴。 伺候的丫鬟是新进府的,不知事,将换下来的外袍好生收捡起来,欲要拿去外间洗,被砚书瞧见,直接道:“不必了,这件衣裳烧了罢。” 他家公子素有洁癖,沾了旁人的衣裳,他再不会穿。 翌日裴琮之下值,仍旧去望安寺。 燕城也在,他前几日远去了宣州一趟,几日不曾见沈清棠。正是浓情蜜意时,如何忍得住,于是回了上京便寻了过来。 他再不敢送雀鸟,送来的是上好的端州宣纸。 燕城解释道:“端州出宣纸。我听妹妹身边的采薇说,妹妹心诚,必得自己亲自手抄佛经想着这个送到妹妹手里正正好。” 他满脸讨好看她,“这份礼,妹妹可是欢喜?” 沈清棠脸上有点讪讪。 燕城一时急了,问她,“怎么了?妹妹是不喜欢吗?” “没有,我很喜欢。”沈清棠看着面前的端州宣纸,淡淡笑了笑,“燕城哥哥费心了。” 正巧裴琮之上了山,从此间经过。 瞧见了那方宣纸,了然一笑,“怪道妹妹不愿收。燕城你难道不知,这佛经需得用受了香火的浮梁纸才算心诚?” ------------ 第14章 新妇 “啊?”燕城挠挠头,表情有几分惊诧和歉意,“不好意思啊,清棠妹妹。我不知道这事。哎呀,我太糊涂了,总是送的东西都不如妹妹的意。” “没关系。”沈清棠抿着唇,低低垂下眸去,“我懂燕城哥哥的心意便好。” 他能有什么心意? 他的心意,几乎都要写在面上,叫所有人都知晓。 裴琮之自然也是知道。 他看着他们,面上平静,眼底却冷漠成冰。 过几日,阖家回承平侯府去。 采薇带了一方墨砚来,又带宣纸回去,自己在那闷着声嘟囔,“这燕城世子也是,哪有人送礼物送宣纸的,真是不解风情。” 沈清棠听她唉声叹气,却分出一部分心神去看江婉。 她正扶着嬷嬷的手上马车。 因着平日参神拜佛,她穿得格外素净,眉眼也是慈悲淡然的,一点也瞧不出那日禅房里情动的模样。 沈清棠前两日也偷偷瞧了那住持,他是此间得道高僧,端的是佛性禅心,慈悲为怀。 谁能想得到,这样的两个人,会在一处厮混偷情。 “姑娘,你想什么呢?”采薇见她失神,在旁边催她,“我们该上车了。” 沈清棠终于回神,收好心绪,提裙上车。 承平侯府很快办喜事,是三公子裴景明要娶新妇进门。 行露的肚子愈发显了,这事遮掩不住,谁家高门也没有未娶妻先纳妾的道理,裴景明也不例外。 裴老夫人到底做主,给他找了个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 门第是低了点,但事态紧急,也没有旁的门第相当的姑娘愿意嫁过来了。 行露听了这个消息却只是哭。 那太常寺少卿家是独女,听说脾性大得很。招了个这样的主母来,往后她的日子显而易见地难过了。 裴景明近日忙着亲事,本就焦头烂额,回来又见她哭哭啼啼,愈发心烦意乱。 “你还哭?我才要哭呢!”他踢了靴,烦闷地躺去榻上,“本来计划的好好的,是娶沈家妹妹过门来。” 沈家妹妹多好,性子好,生得又美。他到时娇妻美妾在怀,享尽齐人之福。 “都是你。”他满肚子委屈怨行露,“非得惹是生非的害她落了水。现今可好,我被逼得只能娶那曹家的女儿为妻。” 他也嫌她小门小第,配不上自己,满腹后悔。 “这怎么能怨我?” 行露一时脾气也上来,指着他埋怨道:“还不是你那日见了那采薇就走不动道,你若不是存了旁的心思,我会去找她的麻烦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存了等沈姑娘进门来,将采薇也一并纳了的心思。” 裴景明被她说破,愈发恼恨,“是!我是也存了纳采薇的心思。这沈家妹妹若是嫁给我,她的贴身丫鬟本就是我应当收的,我何错之有?” 行露没料到他竟就这样坦坦荡荡地认了,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咬着牙怒道:“你想得美!你想娶沈清棠她可未必想嫁你。你道是为何我那么巧将她推落水里?我告诉你!我压根就没推她,她就是不想嫁你,自己跳的水!” “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景明压根不信她,他皱着眉,满脸不悦,“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把错栽别人身上,我看你真是魔怔了。你自己待这屋子里,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罢,起身摔门出去。 那日沈清棠说得对,她纵使说了真相,也没人会信她。 行露明白这一点,绝望极了,俯着榻,痛哭出声。 裴景明从西厢出来,正遇上去听禅院请安的沈清棠。 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她关切问,“景明哥哥怎么了?” “是清棠妹妹啊!” 瞧见了沈清棠,他面色缓和不少,叹口气,“还不是我那院子里的行露,知道我要娶妻了,现在使劲闹呢!” 她温言软语的宽慰他,“景明哥哥莫气,行露也是在意哥哥才会闹。她总归腹里怀着哥哥的孩子,哥哥还是要多多让着她才是。” 多好的姑娘,跟屋子里方才跟他闹得天崩地裂的母夜叉简直天差地别。 他现下也是后悔,当时实在年轻气盛,怎么就着了行露的道,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 “你还替她说话。” 裴景明摇头,深深叹气,“我都为她汗颜。妹妹是不知道,刚才还在那里和我闹呢!还是吵之前的事,说什么当时并没推妹妹入水,是妹妹自己跳下去的。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沈清棠听了,淡淡问,“是吗?” 他忙着急表心意,“妹妹放心,我自是相信妹妹的。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妹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她柔柔一笑,“哥哥信我便好。” 裴景明离开后,在旁听完全程的采薇提心吊胆问她,“姑娘,行露告诉三公子了,我们怎么办?” “怕甚么。”沈清棠不甚在意,顺手揪了一片菊花瓣,懒懒道:“她说了又如何,也要有人肯信才行啊!” 她去听禅院请安,裴琮之也在,正和裴老夫人商议此番裴景明成亲的事。 “祖母,琮之哥哥。”她一一唤,歪头笑着俏皮问,“不知道祖母和哥哥在说话,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搅扰到了祖母和哥哥?” 她声音甜甜,笑容也讨喜。 裴老夫人笑着招她到身边来坐,“不搅扰,来得正好。我们说着,你也听着。翻过年,也到你自个儿头上了,正好现在多上上心。” “祖母……” 旁边还有裴琮之在,她羞得去拉裴老夫人的手,“祖母若是打趣我,我可就走了。” “好好好,不打趣。” 裴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轻轻拍她的手,话里不无感慨,“当年你来家里,才多大一点,瘦瘦弱弱的,看着都可怜。” “如今好了,眼见得你和那燕城情谊深厚,祖母看着,心里都欢喜。你若是有了好归宿,我也算不辜负了你亲祖母临终托付之情。” 说着,不免落下泪。 沈清棠将头靠去她肩上,“祖母。在清棠心里,您就是我的亲祖母。” 她又将目光转去裴琮之,眼神绵软温柔,“这家里的哥哥姐姐,也都是我的亲人。” ------------ 第15章 抄家 他一直静静看着她,眉眼微弯,有温和的笑意。 明明同从前一样。 沈清棠却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惴惴不安。 裴景明娶亲那日,沈清棠也跟着裴子萋去前院帮忙。 府里热热闹闹,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牵着绸布,从喧闹宾客前缓缓走过。 从此曹家女,成了裴家妇。 沈清棠默默看着,眼里也有了期冀的光。若是一切顺利,她和燕城也能如此圆满。 燕城也来了,满堂宾客中,他在底下悄悄勾她的手,低声对她道:“我已给父亲母亲去了信,妹妹放心,我很快便来娶你。” 她在这喧闹声中,羞答答垂下了眸。 但此时昭和公主也在。 她没有知会任何人,悄无声息的潜进承平侯府里。看见了两人的浓情蜜意,也看见了两人私下牵着的手。 沈清棠是吗? 她暗暗咬牙,将这份怨恨滋养进心里。 很快便有机会。 大梁尚武,宫中每年举行秋狩,百官皆在。各皇子公主及侯伯爵府的公子小姐也都会下场狩猎,以满载而归的好意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沈清棠本不欲去,奈何中秋夜宴上她在众人面前露了脸,本就不好推辞。 裴子萋又来劝她,“狩猎多好玩啊!可以满山遍野的骑马跑,还有最是新鲜的鹿肉吃。对了,妹妹你不是喜欢兔子吗?到时我给你抓两只,鲜活的,烤着可好吃了。” 她讲得沈清棠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子萋姐姐,我喜欢的兔子是活的。” 裴子萋一愣,不甚在意摆摆手,“哎呀,差不多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天差地别。 再说了,沈清棠垂下眸,闷闷揪着手里的帕子开口,“我又不会骑马。” 她自小身子便弱,性子也安静。 裴子萋骑着马疯跑的时候,她连上马镫都费劲。尝试了两次,好不容易骑上去,马受了惊,一扬蹄就将她摔了下来。 那次她摔得狠了,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两月。 一向最是温和的裴琮之难得的发了脾气,狠狠惩罚了撺掇她去的裴子萋,又下了命令,严厉禁止她再做这等危险行径。 裴子萋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是啊,我都差点忘了,妹妹你不会骑马。” 到底没忍不住,私下里悄悄嘟囔一句,“都怪大哥哥,独断专行。” “谁说我独断专行?” 裴琮之从外间进来,笑吟吟看着自家的两个妹妹,“我说今日怎么总觉得有人在惦记我。原来是你们两个,偷偷在这说哥哥坏话。” 被当场抓包,裴子萋没有丝毫愧疚,“本就是哥哥霸道。不然,妹妹如何连骑马也不会,现如今只能眼睁睁看我们去秋狩。” “倒是我的不是。”裴琮之失笑,他想了想,“这样吧,秋狩那日我陪着清棠妹妹,亲自教她骑马,可好?” 这便是她可以去了。 裴子萋欢呼雀跃,沈清棠却凝着眉,摇头,“不必了,琮之哥哥。我不学骑马也行的。” “那可不行。” 裴琮之仍旧含笑看她,“我方才都已是独断专行了,再不将功补过。下一回,可不知妹妹们私底下又该如何编排我了。” 他说话处处妥帖,沈清棠推拒不过,只得应下。 只是到了秋狩那一日,裴琮之却并不在骊山围场。 他在户部尚书徐禄的宅邸。 半个时辰前,他带陛下圣谕,来此彻查永州冒赈贪污一案。 书房里一片狼藉,徐禄贪污腐败,冒领赈灾银两的证据皆被抄出,呈在裴琮之面前。 他高坐上堂,随手翻了翻,漫不经心的模样。 徐禄却是吓破了胆,跪地哆哆嗦嗦的求饶,“裴大人,裴大人,求您饶了我,我也只是一时糊涂,这才铸下大错……” “一时糊涂?”他看着徐禄,似笑非笑,“我看徐大人派人来杀我时可一点也没有心慈手软。” 那死在京府衙门里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他派去的。 徐禄听得此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虚得紧。 他现下,实是后悔极了。 悔不该当初利欲熏心,与人勾结打上这冒奏永州灾情,贪污赈灾银两的主意。 也悔不该得知裴琮之去永州赈灾,害怕事情暴露,派人去暗杀他,现在却叫他拿住把柄。 而今自己落到他手里,能讨什么好。 只是千悔万悔,也已是迟了。 事到如今,他只期望能供出同谋,戴罪立功。 却不想还未开口,裴琮之就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淡淡问,“徐大人似是有话要与我说?” 他屏退了左右,招徐禄上前说话。 徐禄忙连滚带爬凑上前来,如抓救命稻草,“大人,此事实非徐禄一人所为。我愿详细招供,将所有涉案官员揭发出来。只求大人在圣上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徐禄不求自身,只求陛下宽恕,饶了我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 “徐禄在这,拜谢裴大人了。” 他跪地,重重磕头。 裴琮之看着,目光平静,“徐大人言重了,有什么事先说罢。” 他好整以暇的靠在圈椅背上,静静听着。 原来永州冒赈一案另有内情。 永州湿润,常年多雨,溃堤洪涝之事更是时常发生,朝廷年年拨大款赈灾银下来,这便叫有心之人惦记上了。 只是今年永州并无洪水,当地府衙却仍报了灾情上去。大笔的赈灾银拨下来,却大半都进了户部侍郎徐禄的府里。 “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徐禄道:“当时永州知州李方与我说,此事京中亦有人罩着,必不会泄露出去。还让我与那人接过头,我信以为真,这才犯下如此大错来。” 裴琮之淡淡“哦”了一声,“徐大人见过那人?” “那倒是不曾。”徐禄摇摇头,“他当时带着帷帽,我看不清脸。只记得他腰间系着一枚玉印。那玉印我曾见过,天清十三年,陛下宴请朝中二品以上官员。宴席上,便赠了每人一枚玉印。二品以上大员屈指可数,大人可明察。” 裴琮之闻言,从袖中取出一物给他瞧,“徐大人说的,可是这枚玉印?” ------------ 第16章 围场 徐禄细细端详片刻,“正是。” 他有些惊诧,此物如何裴琮之也有。 他的疑惑裴琮之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徐大人怕是不知,同年我中进士入翰林,陛下大喜,许我随同赴宴。这般巧,我让人带着它去永州见大人,竟被认了出来。” 徐禄恍然大悟,“是你?” 他不可置信,“李方说的朝堂之人,竟是你?你为何要陷害于我?” 他脑中终于清明。 什么京中有人,什么冒领灾银。这一切,不过是有心之人特意为他设下的圈套,只等着他巴巴往里跳。 “也没什么。”裴琮之淡淡道:“只是徐大人坐这位置太久了。也该下来,让别人坐坐了。” 徐禄还要再说什么,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极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裴琮之到底好心,抬手阖上他的手,再将沾了血的匕首放入他自己手中,伪装成了自杀的假象。 一切办好,他施施然推门出来。 砚书看了一眼室内,请示他,“公子,监察院那边如何交代?” 裴琮之神色淡淡,吩咐,“将徐禄的尸首和贪污的罪证一同交给监察院,就说徐禄招了,此事皆他所为。为了不祸及家人,他以死向陛下谢罪。” 砚书听吩咐下去。 不远处的月洞门口,一个小身影躲躲藏藏看着这边。 裴琮之抬脚走过去。 是个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稚嫩不知事的脸庞,看着他过来,怯生生地往月洞门后躲。 裴琮之蹲下身,问她,“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小姑娘怯怯答,“我是徐落月,我是来找爹爹的。” 她壮着胆子问他,“大哥哥,你是我爹爹的朋友吗?”她看见他从徐禄书房出来。 裴琮之想了想,“算是吧。”又添了一句,“我们是同僚。” “我知道。”徐落月雀跃道:“同僚就是和爹爹一起做官的朋友。爹爹告诉过我。” “真聪明。” 他忍不住微笑,眉眼舒展开来,如清风拂月,“你几岁了?” “五岁。”徐落月嫩生生比出五个手指,满脸懵懂,“大哥哥,你生得真好看,比我爹爹的其他所有同僚都好看。” “是吗?”他微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落月也很好看,和我妹妹生的一样好看。” 徐落月歪头问,“大哥哥也有个妹妹吗?” “是啊!”裴琮之笑得温润,“她五岁来我身边,正好和你一般大。” 只不过不似她这般天真。 裴琮之还记得。 那年她怯怯唤他“琮之哥哥”的模样,眼里是满满的讨好和算计。 “好了。”裴琮之起身,“我要去找我的妹妹了。” 他善意地撒了一个谎,“你爹爹现在在忙,落月不要打扰他了,自己去玩吧。” 徐落月点点头,蹦蹦跳跳跑开。 裴琮之静静看着她的身影离去,眼里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另一边的骊山围场里,裴子萋遍寻裴琮之不着,气得直跺脚,“臭哥哥,坏哥哥。说好了要来教妹妹骑马的,现在人影儿都寻不着。” 四周围都是人,不乏许多公侯官宦家的小姐。有些靠着近的,已抬眼看了过来。 沈清棠暗暗扯她衣袖,低声哄她,“姐姐别恼。我不骑马也不妨事的,姐姐自己去骑吧,我在这儿看着便好。” “这怎么行?” 裴子萋不依,她踮着脚往人群里一打量,正看到燕城跟着一群王侯世子往这边来,忙拍了拍沈清棠的手,雀跃道:“我找着人来教妹妹了。” 她让身边丫鬟去请燕城。 那丫鬟领了吩咐,还没走到燕城面前,就已叫人捷足先登了。 是昭和公主。 她素爱骑马狩猎,今日打扮得亦是格外英姿飒爽,一身束袖骑装,衬得她娇艳如火。 打马上前,昭和居高临下,拿着马鞭拍了拍燕城的肩,笑容明媚,“燕城,可算逮着你了。一会儿进了林子,我们定要好好比比。我今日定不输你。” “好。” 燕城爽快应她,又揶揄道:“可是先说好,输了的人可不许哭鼻子。” “谁哭鼻子了?”昭和恼着嗔他一眼,跳下马来,毫不服气,“别到时候是你哭鼻子才好。我告诉你,我今日可是有备而来,连马都是选得最好的,西域来的千里驹,一定赢你。” 两人的热络亲密沈清棠远远看在眼里,问裴子萋,“那是谁?” “昭和公主啊!”裴子萋答。 她忽然想起些风言风语。 这宫闱里,盛传燕城与昭和生情一事已久,沈清棠想必也曾听说,忙来宽慰她,“你放心,那些不过都是别人瞎传的,没根没据的事。再说了,燕城哥哥现在满眼是妹妹,再看不见旁人的。” 的确如此。 燕城和昭和说话的空隙,无意瞧见了不远处的沈清棠,万分欣喜,当即便走了过来。 昭和也跟在后头,瞧见了沈清棠,她有些好奇,“你就是沈姑娘?” 沈清棠对着她敛衽行礼,落落大方的姿态,“清棠见过昭和公主。” “无需行礼。”昭和让她起来,“今日狩猎,比赛场上,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 她看起来,平易近人极了,半点也没有传闻中嚣张跋扈的样子,又来问沈清棠,“沈姑娘骑术如何?一会儿我们可上场比比。” “公主见谅。”她低低敛下眸去,“清棠愚钝,并不会骑马。” 她是真的不会骑马。 燕城扶她上马,她紧张极了,抓着马鞍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声音也是怯怯的,长睫止不住的颤动,“燕城哥哥,我怕……” “妹妹莫怕。”燕城拉紧了缰绳,笑着宽慰她,“这马极温顺,不会摔着妹妹的。” 他尝试着,领着她绕跑马场慢慢转了两圈,抬头看她,“你看,其实骑马也不难的,是不是?等妹妹一会儿会骑了,我带妹妹进林子里猎野鹿。” 马背上的姑娘已渐渐适应,不再那般紧张,闻言摇了摇头,低声道:“可是,我也不会射箭。” ------------ 第17章 遇险 她是养在闺阁里的娇弱姑娘,只会吟诗作画,半点不会这些。 “无妨。我为妹妹准备了。” 燕城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副袖箭来,递给沈清棠。 她接过,细细瞧。这袖箭极小巧精致,箭杆短轻,上面还雕刻了繁复好看的玲珑云纹。这不是边塞儿郎们佩戴的,一看便是专为女子所制。 “这个礼物,我想妹妹应当是欢喜的。” 燕城抬眸看着她,眼神诚挚,“只是这袖箭太小,猎不得猛禽。但好在这围场里野兔也多,此物猎它正好。到时妹妹只需轻轻按动机括,箭镞便能发出去。” 他详细教她如何使用,又亲自替她戴上。 多好的情郎啊!处处妥帖,处处细心,叫人看了都心生嫉妒。 昭和远远看着,目光狠毒,哪还有方才半分和煦模样。 她问身边的亲信宫女,“我让你做的事,办好了吗?” “回公主,已办妥当了。” 沈清棠骑的马早已叫人动了手脚,只需进了林子,闻见里头的梧桐落香,便会狂躁不安拼命狂奔。 这围场四面密林,猛兽多,遮云蔽日,处处陷阱。 一个养在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姑娘,孤身落得里面,会是什么下场? 昭和只等着瞧。 她要沈清棠此番有命来,无命回。 裴琮之此时正好赶过来。 昭和的恨意,和那两人间的缠绵悱恻,他皆看在眼里。 静静的,眼眸幽深,莫测难参。 有燕城手把手亲自教,又兼这马的确是匹难得的良驹,极通人性,沈清棠很快就能自己骑上了。 只是还不甚熟练,不敢骑快。 不过也无妨,燕城对她道:“妹妹莫担心,一会儿进了林子只跟着我,我陪着妹妹便是。” “那怎么行,燕城哥哥不去狩猎吗?” 这是秋狩,猎得榜首者有特例,可进殿向天子求。这是莫大的荣耀,多的是人趋之若鹜。 “我没什么求的。”少年眸光熠熠,看着她,“我求的,只有妹妹。” 而这个,他已经去信告知父母双亲。 只等着年节,双亲回京,他便可以如愿以偿。 沈清棠不妨他如此大胆直白,一时羞红了脸,咬着唇垂下眸去,“燕城哥哥胡说什么!这旁边还有人呢,小心叫人家听见了。” “无妨,他们都知。” 是都知。 他时常去承平侯府,整个上京城里都传遍了,平南王府的小世子惦记上了承平侯府的沈姑娘。 既是都心知肚明,众人便也只远远瞧着,倒是无人上来打搅他们。 裴子萋也忙。 她去岁及笄,到了出嫁的年龄。 父亲是曾经的承平侯,西北大将军。母亲是已故太后的亲侄女。兄长现今又在翰林院供职,天子近臣,前途无量。 这样身份贵重的好姑娘,自是人人都想将其娶回家,想着法儿地来她面前露脸。 她不胜其扰,干脆一头躲进了储君的营帐。 “太子哥哥。”她满脸不高兴,对着储君告状,“外面那群人也太烦了,您快帮我将他们赶走。” “是谁惹了我们的小裴姑娘啊?”储君从屏风后绕出来,一双眼弯着,笑看着她。 “还不是那群人。”裴子萋自顾自坐下,半点也没有生分的意思,气呼呼道:“都是一群贪名逐利之徒,天天乌泱泱地跟在后面,烦也烦死了。” “哦?”储君也落座,“依太子哥哥看,他们分明是喜欢我们的子萋妹妹。怎么,子萋妹妹竟一个也没瞧上吗?” “没有,我才不要嫁他们。” “那子萋妹妹想嫁谁?” 裴子萋认真想了想,“怎么样也得是我大哥哥那样的。这群乌合之众,我可看不上。” 储君扶额失笑,“那我们的子萋妹妹可就难了。这世上能有几个裴琮之。便是我们这群皇子,从前在老师面前,也是不及他的。” 裴子萋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那我便要嫁这世上最最厉害的人。” 她离开后,幕僚从屏风后走出,“裴姑娘之志向,比之她兄长更甚许多。” “这不是很好吗?”储君意味深长地笑,“若她为太子良娣,孤与琮之,更该亲近几分。” 以裴琮之之才,早晚进内阁,居高位。 一个区区良娣之位,换未来内阁首辅的归附。 这买卖,实是一点也不亏。 这秋狩场上,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最先如愿的自然是昭和公主。 沈清棠的马一进林子,果然失控发狂,扬起蹄子便带着背上的姑娘狂奔进围场深处。 “清棠妹妹!” 跟在她身边的燕城立刻驾马去追,身后的御林军也乌泱泱齐跟了上去。 沈清棠紧紧抓着缰绳,浑身被颠得翻江倒海,好几次差点摔了下去。 她不敢松。 娇嫩的手心渐渐叫粗粝的缰绳磨出血,钻心刺骨的疼,沈清棠咬牙撑着,尽量将身子低下去稳住。 马儿狂躁不堪,仍在嘶吼奔逃,两边的树不断快速后退。 这般颠簸下去,她支撑不了多久。 后面紧跟而来的马蹄声已经没了,想是这密林太大,不慎跟丢了去。 求生的本能使得沈清棠方还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 她必须自救。 她想起燕城替她戴上的袖箭,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她一手紧抓着缰绳,一手把箭簇对准了马的脖颈处,咬牙用力发出。 一击即中。 马儿吃痛,扬蹄想要将她甩下去,好在她紧紧抱住马脖,这才不至于叫自己跌了下去。 这招果然有用。 扬蹄未果后,马渐渐平息了下来,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住,前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背上的姑娘也随之缓缓滑落了下来。 她挣扎起身,晨起换的粉白软烟罗裙已经污了,满是泥泞。 沈清棠顾不上,提着裙,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往回走。 她得找到人,她得回去。 这是骊山围场,深山密林里,到处是鸷禽猛兽,危险重重。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茂密树丛间,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盯上了她。 沈清棠步步后退,豺狼步步逼近。 她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脸色发白,握紧了掩在宽大衣袖下的袖箭。 ------------ 第18章 受伤 她没把握能射中它。 更何况,射中了又如何,这样的伤害,对于它来说并非致命。 沈清棠的心里绝望极了,她几乎可以预想到自己如何一点点被拆吃入腹,连骨头也不剩下。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沈清棠闭上眼,抬起了手里的袖箭,要和豺狼同归于尽。 箭簇射出,预想到的被豺狼扑倒却并未到来。 沈清棠颤抖着睁开眼,入目所视是郎君看过来温润的眉眼。 他手持长剑,身旁地上躺着的是死去的豺狼尸首——裴琮之救了她。 姑娘害怕极了,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委屈,伤心,通通涌到心头,她泪如雨下,“琮之哥哥——” 恍如那年滂沱大雨,她紧紧攥住少年的衣摆,像是攥住了自己唯一生的希望。 裴琮之轻抚她的头,温声哄,“我来了,妹妹别怕……” 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沈清棠哭了多久,裴琮之便耐心哄了她多久。直到她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才极是不好意思的从他怀里退出来。 衣襟上一大片泪痕,都是叫她方才沾染上的。 “对不住,琮之哥哥。”她面色郝然,“我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无妨。”他毫不在意,只关心她伤痕累累的手心,“妹妹手怎么了?” 不说倒不觉得,这一说,才后知后觉地疼上了。 她感觉到血汩汩而出的温热,和火辣辣的疼痛。 闺阁里的姑娘何曾遭受过这样的苦楚,一时疼得眼圈又红了,“方才扯缰绳时勒着的……” 她摊出手来给他看。 姑娘的手心娇嫩,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只是现在,那白玉上深深几道血痕,生生割裂开,如白璧染瑕,叫人不忍直视。 他也的确心疼,撕了自己的衣摆,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包扎好。 因着疼痛,沈清棠几番瑟缩,于是他的动作愈发轻柔和缓,如待珍宝。 终于包扎好,他又蹲下身去,要背她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沈清棠想拒绝,却被他不容置疑地打断,“你脚也受伤了,上来。” 的确是受伤了,跌下马背时不慎崴了一脚,扯到了筋骨,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她没再推辞,乖乖趴去郎君背上,包扎严实的手搂去他脖颈。 这个姿势极亲密,她轻易便能闻见他身上清浅的苏合香。 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背过她。 那还是沈清棠刚进侯府的时候。 她被裴子萋带着,钻了侯府的狗洞偷偷跑出去玩,却在回府时被裴琮之抓了个正正着。 他一气之下,罚了她们跪祠堂。 裴子萋皮实,没受多少罪。她却娇弱,将膝盖跪肿了,走不得路。 最后,是被裴琮之背着送回的房。 她当时趴在他背上哽哽咽咽地哭,求他原谅,“琮之哥哥,对不起。清棠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再也不和子萋姐姐偷跑出去玩。” 那时多可爱,哪像现在,不吭一声,即使靠在一处,也恨不得与他隔得山远水远。 到底是他先出声,“我方才遇见了个小女孩,恍惚间,还以为是瞧见了妹妹小时候。” 裴琮之话里不无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妹妹,是在侯府门口。妹妹淋着雨,瘦瘦小小的一个,看着可怜极了。” “我也记得第一次遇见哥哥。”她在背上闷闷出声,“那时若不是哥哥为我撑伞,带我进府里,清棠想必早已死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一直记着哥哥的恩情。” “是吗?”他语气似有落寞,“但是似乎,妹妹现在与我越来越生分了。” 她的刻意躲避,她的有意疏离,他都看在眼里。 “是吓到妹妹了吗?”裴琮之温声问,“如果是因着幼时那只绣眼鸟,把妹妹吓坏了,哥哥现在向你道歉……” 她摇头,“哥哥不必道歉,我知道了……” 她记起那只绣眼鸟是谁的了。 裴家主母去了一趟望安寺小住,回来就带着这只绣眼鸟。当时的丫鬟说,是望安寺的住持见她与这只鸟有机缘,特送给她的。 什么机缘不机缘,原不过是两人定情之物。 他那时拿那只鸟泄愤,想必当时便是知道了这鸟的含义。 他轻笑,“妹妹果然聪慧。” 沈清棠伏在他肩头,她其实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愉悦。 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她是多聪颖的姑娘,怎会瞧不出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不是哥哥瞧妹妹的眼神,分明是豺狼要吞吃自己的猎物。 她害怕他,也从不只是因为那只绣眼鸟。 那是一个猎物对狩猎者本能的抗拒与胆怯。 接下来的路,两人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出了林子,燕城得知消息匆忙赶来。 “清棠妹妹,你无事吧?”他语气焦急,看她包扎的手,和脏污的裙,狼狈不堪,心疼不已。 沈清棠摇摇头,“燕城哥哥不必担心,我无事。” “妹妹受了伤。”裴琮之看着她,“还是先让御医过来看看罢。” 骊山上有随行的御医,也有供人歇息的营帐。 沈清棠包扎的手被重新拆开,林子里条件有限,裴琮之只能简单处理,现在拆开来瞧着越发触目惊心。 老御医见惯闺中女子娇弱,提醒她,“一会儿上药会有些疼,姑娘且忍着点。” 沈清棠点点头,当真抿着唇一声也没吭,只是眼底红了一圈,看着分外可怜。 老御医再去看她的脚。 “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切记这段时间安心静养,不要下地走动。” 老御医交代完,背了药箱去外间写药方。 从始至终,裴琮之一直在旁陪着,倒是燕城因着男女大防被挡在外面。 待御医离开,他撩袍坐去沈清棠身边,看她微红的眼,悠悠一叹,“妹妹这爱哭的毛病还和小时候一样,怕是这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她也不服气,把泪硬生生逼回去,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哥哥这爱笑话人的毛病怕是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 第19章 恳求 “伶牙俐齿。” 他眉眼舒朗地轻笑,忽然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妹妹骑的那匹马,自来便已温顺著称,怎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发狂了呢?” 他意有所指,她心思玲珑,迟疑着问,“哥哥的意思是,这不是意外?” 她也有疑惑。 那马发狂的突然,和之前在跑马场时的温顺截然不同。 裴琮之爱极了她的心思玲珑,一点就通。 “是不是意外还有待商榷,我自会去替妹妹查。只是妹妹自己也要想一想,平日里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点到即止。 看姑娘若有所思,忧心忡忡的脸,“好了,妹妹休息罢。我先出去了,你好好歇息。” 裴琮之起身出去,燕城还在外面守着。 见到他,满脸歉意,“都是我不小心,琮之你把清棠妹妹交给我,我却害得她受了伤。” 又连忙问,“清棠妹妹她没事吧?可有大碍?” “无碍。”裴琮之笑容清润,又来宽慰他,“燕城你不必自责,这是意外,清棠她并没有责怪于你。” “那就好。”燕城满是后悔,“早知如此,我就不带着她进林子了。” 原想着是哄她开心的,不妨惹出个这般祸事来。 采薇现在也是后悔一开始没拦着她,红着眼看沈清棠满身的伤,“好好的姑娘,跟着去林子,怎么就伤成了这个模样。” 又哽咽着问她,“姑娘现在可还疼不疼?” “好了,别哭了,我不疼。” 沈清棠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你哭成这样,出去叫别人瞧见,还当我已经死了。” “呸呸呸。”采薇忙来捂她的嘴,“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快吐出来,小心叫老天爷听见了。” 真是可爱又忠心的小女婢。 沈清棠笑,伸出手去抱她,“好在这么多年一直有你陪着我。你放心,就算为了你,我也会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出事的。” 在这个世上,她们彼此依靠,是唯一的亲人。 沈清棠也惦记着营帐外等着的燕城。 她受了伤,不便出去,就托采薇拿了一方帕子给他。 “我家姑娘说了,她并没什么事,不过一些小伤,还请燕城世子不要挂怀。” 采薇将那方帕子递给燕城,“这是姑娘让我送过来的。她方才见世子衣袖边脏了一块儿,让世子擦擦。” 燕城看了看衣袖。 的确脏了一块儿,想是方才在围场里寻人时太过着急,不慎蹭上的。 他接过帕子,却没擦,而是将它好生收入了怀里,万分珍惜。 采薇看在眼里,没说话,转身回了营帐去报沈清棠。 姑娘听了,眉也低垂,眼也羞涩,是与心上人心意相通的欢喜。 营帐外赠帕那一幕也落进砚书眼里,他回去禀了裴琮之。 他听着,面色沉沉。 “知道了。”许久,他开口,指着桌案上一瓶玉肌膏对他道:“把这个给她送过去。” 玉肌膏是宫廷之物,有祛疤焕颜之效,专供皇后贵妃与宫里的各位娘娘。 裴琮之能有此物,是他方才特意去陛下面前求的。 姑娘都爱俏,哪个也不想自己身上留疤,沈清棠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这倒是叫砚书不解了,他拿着玉肌膏疑惑问,“公子既然心疼姑娘,方才为什么不早些出手?” 裴琮之本可以救沈清棠的,早在马儿失控之时。 他却袖手旁观,冷眼看着。 看着姑娘纵马狂奔,颠簸一路。看着她挣扎求生,努力将箭簇射出。看着她从马背滑落,满身狼狈。 直到最后,生死关头,他才出现。 裴琮之没有回答,只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砚书不了解沈清棠,他了解。 面上瞧着温温弱弱的,心里的主意却大得很,万分执拗。 不让她切身实地地经历一场,她如何甘心,舍了这蓄谋已久的大好姻缘。 只是当那马中了梧桐落香的消息送到沈清棠面前,她却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对砚书道:“你回去和琮之哥哥说,谢谢他为了我的事如此上心。只是我如今并没什么事,这事便到此为止罢,不必再追究了。” “不必追究……” 砚书将此话传回,裴琮之一字一句轻吐出声,忽而唇角微弯,极轻地笑了一声。 眼里漆黑如墨。 沈清棠并不想将此事闹开。 自打裴琮之跟她说了那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自己心里便有了计量。再兼方才砚书来说,那马是中了梧桐落香才发狂,她心底便越发确定。 谁能有那样大的权势,悄无声息动了秋狩用的马也不叫人知晓。 “昭和公主?” 采薇听了诧异,“竟是她?可是她之前在跑马场不是还与姑娘说话来着,瞧着不像啊……” 昭和之前的平易近人她看在眼里。 沈清棠抿了抿唇,万分确定,“除了她,再无旁人。” 她此前从未进过宫,自然也未曾得罪过什么人。现在想来,那宫里的传闻也并非都是假的。 至少,在燕城这一事上,昭和对她的敌意是真的。 沈清棠想明白这一点,心里愈发有些焦躁不安。 她无权无势,身份卑微,拿什么去与昭和公主争? 裴琮之过来看她,屏退了采薇,也是问,“妹妹当真是下定决心了?” 他意味深长,垂眸看她因紧张而颤抖的睫,缓缓道:“妹妹以前可不是这么糊涂的人。” 她聪明,玲珑剔透,向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从不会将自己陷入被动不堪的境地。 “我知道。”沈清棠垂着眸,声音很低,“可我还是想试试……” 她抬眸看他,眼里盈盈蓄着泪,“琮之哥哥,我想试试。” 她用那双受伤的手轻轻去扯他的衣袖,怯怯恳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眼下,只有他能帮她。 “为什么?”他面色平静,却是不解。 “我舍不得。” 她舍不得这桩婚事,也舍不下这个人。 姑娘眼里的泪终于颤颤巍巍落下来,破碎哽咽,叫人忍不住生怜,“琮之哥哥,我当真喜欢他。为了他,我愿意试试的……” ------------ 第20章 升任 少年的一片真诚,终究是有了回响。 她在日复一日的细心呵护中,也渐渐忍不住动心。 裴琮之垂眸看她,抬手轻轻抚去她颊边滚落的泪,语调缓慢而又晦涩难言,“妹妹当真喜欢他?” 沈清棠在他的注视中,慢慢点头。 他终于明了,指腹轻抚着她的面,眼里极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 他轻抬她的下颌,俯下身,在她耳边缓缓道:“我如妹妹所愿……” 裴琮之离开后,采薇回来,正瞧见沈清棠拿着帕子一点点拭脸颊的泪,眼底一圈的红。 “姑娘怎么哭了?” 采薇疑惑,走过来看她,“可是大公子说了什么话惹得姑娘伤心了?” “没有。” 她摇摇头,放下帕子,抬眸问采薇,“现在是什么时辰?” 采薇想了想,“快近酉时了吧。” 酉时,秋狩结束。 沈清棠意外不过区区小事,于整个骊山秋狩而言,实在是没有掀起半分波澜。裴子萋也是事后出来才知她受了伤,这才急匆匆赶来。 “清棠妹妹。” 她捂着胸膛,气喘吁吁,看营帐里正闲情逸致下棋的姑娘,“听说你受伤了,哪儿受伤了?” 沈清棠抬手,给包扎的手给她瞧,“呐,这里……” 裴子萋皱眉,没忍住说她,“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下棋呢?” “不然呢?” 沈清棠拍拍自己身边,示意她坐过来,“这围场里好无聊呀!我腿受伤了,哪里也去不得,就央求琮之哥哥帮我寻了棋来,可惜没人与我对弈,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了。” 又问她,“姐姐要不要与我下一盘?” 裴子萋摇摇头,“累死了,没心思……” 讲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反应出来,“什么?你脚也受伤了,哪儿呢?” 她去看沈清棠的脚,被她拦下,“姐姐别着急。我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崴了一脚,过几日便好了。” 裴子萋这才放下心来,却也觉得奇怪,“妹妹的马是燕城哥哥亲自挑的,万里无一的河曲马,出了名的性情温顺,怎么就突然发狂了呢?” “姐姐别想那么多。” 沈清棠反过来温声细语宽慰她,“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后来回府去,见了裴老夫人,也依旧如此说。 “可怜孩子。”裴老夫人心疼道:“前些日子才落得水,现在又从马上摔了下来,别是无意冲撞了哪路神仙。待过几日,我亲自去庙里给你求个平安符来,去去晦气。” “好,清棠谢谢祖母。” 沈清棠乖巧点头,又垂眸,黯淡道:“就是此番连累琮之哥哥了,好好的秋狩,本该是哥哥出风头,露脸的好时候,却被我耽搁了。” “无妨。”裴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秋狩年年有,你的安危才是顶顶大的事。” 过两日,她能下床行走了,燕城也来侯府瞧她。 “都怨我。”少年将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是我没护好妹妹,叫妹妹此番受惊了。” “没关系的,燕城哥哥。”沈清棠温婉一笑,“我也没什么事,都是些皮外小伤,过阵子就都好了,哥哥不必自责。” 两人在园里的凉亭见面,不远处的游廊有婢女端着茶盏匆匆行走。 谁也没瞧见,姑娘借着花树横斜的影子悄悄去勾少年的手,姑娘羞答答,少年脸红红,脉脉含情。 “燕城哥哥……” 她声音柔软多情,说不出的撩人动听。 他忙不迭“嗳”一声,按捺住满腔激动去唤她,“清棠妹妹……” 姑娘含羞似怯,低低垂下眸去。 也是这几日,承平侯府里出了一件大事。 裴琮之调查永州冒赈贪污一案有功,升任了户部尚书。 这真是顶顶大的喜事。 连日来,承平侯府贺喜攀交之人络绎不绝,沈清棠坐在后院闺阁里,也能听见外头喧哗热闹声。 “大哥哥真是厉害。”裴子萋撑着下巴看菱花窗外,无限感叹。 自裴绫出嫁后,家里只她们两个姊妹,她闲来无事,时常来找沈清棠说话。 沈清棠听了只是笑,“琮之哥哥不是一向便厉害吗?子萋姐姐何至于今日才有此感慨?” “以前只听家里的老师夸他,身边的人夸他,听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比较出差距来了嘛!” 裴子萋凑到她面前,颇有些神秘兮兮地问她,“妹妹你知道上任户部尚书多大年纪吗?” 沈清棠摇摇头。 裴子萋伸手比了个五,又撇撇嘴道:“听说便是刚上任时也四十有余了。你想想,咱们大哥哥才多大年纪呀!” 她又认真掰了掰手指数着,“莫说户部了,就是工部,吏部,刑部这六部的尚书加起来,也没有大哥哥这般年纪的。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旁人都说,大哥哥是未来首辅的命数呢!” 裴子萋话里不无骄傲,这是她嫡亲的哥哥,往后盛衰荣辱,皆系于他身。 沈清棠听着菱花窗外远远传来的热闹喧哗,也是感叹,“是啊,琮之哥哥可真是厉害。” 她也仰仗着他,巴不得他平步青天,腾霄之上,好让她如愿嫁去平南王府。 自然也眼巴巴的,来讨好于他。 夜里裴琮之赴宴回府来,桌案上就放着一盒食盒,里头是刚熬好的解酒汤药和一小碗鸡丝粳米粥。 房里的丫鬟解释说,“这是方才沈姑娘送来的,说是大公子赴宴回来,一定喝了许多酒,喝了这解酒汤能舒服些。又说席上人多,公子得应酬,怕是没吃什么东西。这夜里长,鸡丝粳米粥正好能垫垫,又不至于食多了不易克化。” 处处妥帖,处处细致,真是玲珑又细心的好姑娘。 他听着,清俊眉眼间不由隐露出一丝笑意。 ------------ 第21章 豺狼 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 裴琮之或下值,或赴宴,回来桌案上总搁着一方食盒。 温热的甜粥,酥软滋糯的糕点,恰到好处的解酒汤,其中夹杂的都是姑娘热络殷勤的心意。 他来者不拒,皆收下。 也有巧合的时候,两人会碰上。 廊檐台阶上,沈清棠提着裙,欢喜跑到他面前,仰面看他,“琮之哥哥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弦月极亮,落进姑娘眼里,亦是盈盈的光。 他看着她,温润一笑,“今日下值早,便早些回来。” 他们许久没见了。 虽然同在一个府里,但他实在太忙,出府姑娘还未起,归来夜已深深,姑娘早已歇息。 算起来,上次见面还是秋狩之后。 沈清棠也许久没见他了,几次瞧见的都是他匆匆出府的身影,在府门前一晃而逝。 “哥哥如今升任户部,愈发忙了,我都时常瞧不见哥哥。” 沈清棠眸光盈盈,看着他,“我前些日子送来的吃食,哥哥可喜欢?” “喜欢。” 他点头,含笑看她,“劳烦妹妹了,替我操心。” “不操心的。” 她抿着唇道:“哥哥这么辛苦,也是为着府里,为着我们。我帮不到哥哥,只能做些这样的小事,想着能为哥哥分些忧也好。” 裴琮之极受用她这样的讨好,微微一笑。 时辰尚早,兄妹俩去屋子里说话。 沈清棠今日送来的是核桃酥和莲子羹,她亲自从食盒里取出来,送到裴琮之面前。 抬手间衣袖浮动,露出一节白玉似的皓腕来。上头显眼的一块红,分外打眼。 裴琮之问她,“妹妹这手是怎么了?” “刚刚端莲子羹时没留神,被烫着了。”沈清棠解释,又道:“没关系,我一会儿回去让采薇涂些药便好。” 她捞下衣袖想要遮住,却被裴琮之拦下。 他搁了碗起身,从柜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复又坐了回来。指挑了些药膏,示意她伸过手去。 清凉的药膏,带着微微苦涩的草药香,细细抹在滑腻如玉的手背上。 沈清棠静静地看着他。 郎君抹得极慢,极认真,温热的指腹轻轻在姑娘手背上打着旋儿,眉眼不动,四平八稳。 他在耐心等着,等着沈清棠自己开口。 她也如他所料,终是按捺不住,抿着唇斟酌道:“今日子萋姐姐来找我了,是昭和公主派人传了话来,说是这天眼见得冷了,宫里新进了一批绿梅,是极罕见的贵品,邀我们进宫一同赏花喝茶。” 她蹙着眉,好看的眉眼里蓄满了愁,“哥哥知道,我向来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以往也都是能避则避。但这是公主相邀,我不得不去。” 药膏终于抹好,裴琮之收回手,抬眸静静看她,“妹妹想要说什么?” 屋子里的丫鬟都退了出去,采薇领着她们远远在廊檐底下候着。 她终于提着心开口,“我与昭和公主,并不熟识。便是上次秋狩见了,也只是匆匆一面。这好端端的,她突然叫我进宫去,做什么呢?” 无非是上次秋狩走了手,又寻着机会要来害她。 沈清棠心中知晓,面上却不敢违抗,只能来求他帮助。 “琮之哥哥……”她柔声唤他,又伸出手轻轻去拽他的袖角,温温怯怯地祈求,“我有些怕。上次围场里哥哥救了我。这一次,哥哥还会再救我吗?” 裴琮之看着她这般卑微模样,忍不住长长喟叹一声,“妹妹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轻挑起她的下颌,看进她的眼里,“屡屡将自己陷入这种危险境地,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妹妹可就要跌得粉身碎骨了。” “上次的秋狩围场,妹妹还没有吸取教训吗?若是我当时没有赶到,妹妹会落得怎样的结果?被豺狼撕咬,还是被野虎吞食……” 姑娘的睫在他循循善诱的温柔声中微不可察地轻颤。 他眸底冷邃,嗓音却愈发轻柔诱哄,“不如舍了这婚事,燕城世子是高门,却算不得良配。有昭和公主在,你和他,又焉有可能?” 她低敛着眸,不言不语。 他有的是耐心。 “我知道妹妹的心思,西院里前些日子的事吓到妹妹了,妹妹这才急着出嫁。可西院事情已了,更何况有我在,妹妹不必担心。我自会悉心护着妹妹。” 讲到最后,暧昧难明。 沈清棠猝然抬眸看他。 昏黄烛光下,郎君眼底的觊觎风流一览无余。韬光养晦的豺狼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小心翼翼试探他的绣眼鸟。 她也当真是惶恐,脸色都白了,颤抖着唇喃喃唤他,“琮之哥哥……” 他到底怕吓坏了她,微微一笑,方才的暧昧旖旎尽皆散去,又是施施然的温润郎君。 “当然,妹妹若是非要一意孤行,我又怎么忍心看妹妹陷入险境。” 这便是答应帮她了。 沈清棠面上一喜,眼眸也随之亮起来,“谢谢哥哥。” 她不敢久待,道谢后就以“天色已晚,不耽误哥哥歇息”为由领着采薇匆匆离开。 他也没有挽留,亲送至门口,才回房,看着桌上搁着的核桃酥和莲子羹,牵起唇角淡淡一笑。 沈清棠回了闺阁,掩起房门也仍是惊惧难安。 采薇匆匆跟在她身后,没留神差点被她关在了外面,也抚着胸膛喘息,“姑娘走这么快做什么?倒像是后头有野虎要吃人似的。” 沈清棠垂下眸,面色寂寂,“不是野虎,是豺狼。” “啊?” 采薇一时没听明白,她也不再解释,自顾自去了里间歇息。 夜里仍旧做那个梦。 床榻上的折腾,波云诡谲的手段。她反反复复惊醒,一时也恼了。 这些日子,流水儿似的汤药喝下去,眉头都苦皱了,却是半点没有效果。 索性不再睡了,披衣起身,借着微弱清凉的月光去院子里坐。 一墙之隔是裴子萋的梧桐院。 这夜里,承平侯府里,两个未出阁的姑娘都不得安眠。 “姐姐怎么没睡觉,在这儿看月亮?” 沈清棠从相通的角门过去,和裴子萋一起坐在廊檐底下。仰起头瞧,天上弦月正亮。 ------------ 第22章 落胎 “我睡不着。”裴子萋看她,“妹妹也睡不着吗?” 沈清棠“嗯”一声,问她,“姐姐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有一点儿。”裴子萋道:“今日我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听见她和身边的张嬷嬷说,太子哥哥属意于我,想让我做他的良娣。” 原来上次秋狩储君便存了这个心。 此番裴琮之升任户部尚书一职,他来府中贺喜时便顺道提了此事。 “这不是好事吗?难道子萋姐姐不喜欢太子殿下?” 裴子萋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提起心来,重重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往常只将他当哥哥,并没想过要嫁给他。如今突然要我做他的良娣,我有些不习惯。” 她怕沈清棠不能理解,又贴心地打了个比方,“就好像,你和大哥哥一同长大,你也只当大哥哥是你的亲哥哥。可是有一日,有人告诉你,你得嫁给大哥哥,你会如何做?” 裴子萋目光炯炯看着她。 她却心虚,将眼慌张避开,“姐姐乱说什么!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我就这么一说嘛,又不是真的。” 裴子萋心烦意乱,也察觉不出她的不对,只沉浸在自己的困扰中,深深叹气,“妹妹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沈清棠想了想,“大概就是满心满眼都是他罢。” “妹妹你喜欢燕城哥哥吗?” 她毫不犹豫点头。 “真好。”裴子萋艳羡不已,“我也想象妹妹一样,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糊里糊涂地就被安排好了自己的婚事。” “姐姐何必自寻烦恼呢?” 沈清棠宽慰她,“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既然姐姐心里没有旁人,那为何不嫁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要知道,能成为太子殿下的良娣,是上京城里多少姑娘艳羡的事啊!” “再说了,你和太子殿下自幼相识,本就熟稔。往年的情分在那里,姐姐若是嫁过去,殿下必定爱你重你,又焉知不是良配?” 裴子萋经她开导,豁然开朗,“是啊!既然左右都是要嫁人的,我又没有喜欢的郎君,何不就嫁给太子哥哥。” 她再不庸人自扰,欢欢喜喜回房去睡,还不忘提醒沈清棠,“妹妹也别坐着了,快回去睡吧。明日我们一块儿上街去做衣裳,过几日进宫赏花穿。” 沈清棠点点头。 翌日裴子萋果然一早便来寻她。 沈清棠尚还在梦里,就被她从榻上强拖起来,梳妆,换衣,去了听禅院请安,再要出门去。 慌里慌张,手忙脚乱,沈清棠鬓上的一支珠钗都没插好,正颤颤巍巍扶着,对着院子里的池塘水面整理,就瞧见对面桥上远远走过个人。 一晃眼,她有些诧异,问裴子萋,“那是景明哥哥院里的行露?” “是啊!” 她看起来憔悴极了,哪还有之前那副颐指气使的跋扈样子,连走路都是垂首低头的。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子萋解她疑惑,“妹妹前些日子摔了脚,不常出门不知道。三嫂嫂自进门后,就给行露立了规矩,整治得她服服帖帖的。” 沈清棠更疑惑,“景明哥哥不护着她吗?” “听说她倒是找三哥哥哭过几次,只是三哥哥如今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只嫌她烦,不爱搭理她。这不,她碰了几次壁,现在总算是知道夹起尾巴做人了。” 说到后面,任是裴子萋也不免唏嘘。 男人多薄情寡性。当初不管不顾,护在心尖尖上的一个人。现在厌烦了,也是说扔就扔。 现如今,行露肚子里的孩子,成了她的唯一倚仗。 只是这夜里,行露的孩子便落了。 原是她和曹家带来的家生婢子起了争执,曹辛玉自是护着自己房里的丫鬟,却命这行露去廊檐下罚跪。 她那样大的肚子,眼瞅着就快生了,不过跪了一个多时辰,就这么生生流掉了。 好端端出了这样的事,府里人无不唏嘘。 裴老夫人常年吃斋念佛,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手捻着佛珠念了一回经,便命张嬷嬷替自己看看去,顺便也带了些银两体己补偿她。 正巧此时沈清棠也在听禅院,主动提出要一道去看看。 裴老夫人劝她,“你年纪小,那里血腥气重,当心吓坏了你。” 沈清棠摇摇头,“不妨事的,祖母。三哥哥的孩子没了,这是大事。我总要替祖母过去看看,祖母才安心。” 说到底,张嬷嬷是奴仆,体现不出裴老夫人的善心和关切之意。 她便也不再劝,任由她跟着张嬷嬷一同过去。 大夫已来瞧过了,行露落了胎,身子虚弱,被抬去了西厢侧房里照料。 推开门,果然极浓的血腥气,进来的人无不以帕掩鼻。 行露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前些日子还满面春风得意的一个人,眼瞅着就这么颓然衰败了下去。 照顾她的也只有一个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小丫鬟。 沈清棠跟在张嬷嬷后面,听她对着行露说了一番话,无非是冠冕堂皇地劝慰她,又将裴老夫人交代的银钱体己留下。 行露一直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直到沈清棠随着张嬷嬷要走,她才支撑着身子勉强起来,“沈姑娘留步。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沈姑娘说。” 张嬷嬷回头瞧沈清棠。 她点点头,张嬷嬷这才出去,转身将门阖上。 “行露姑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沈清棠走到行露面前。她真是虚弱极了,撑不住多久便倒了回去,只能喘着粗气,自下而上地仰视她。 “沈姑娘。” 她声音也虚到近乎听不见,“我真是后悔,当初着了你的道。你说,若是你当时没有诬陷我推你落水,我是不是就不会落得今日这番地步?” 沈清棠神色淡淡看着她,“你落得这番地步是你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咎由自取?”行露忽然笑起来,神情癫狂,“若不是你当初诬陷我,借此搅了你与三公子的婚事,他如何会娶这曹辛玉进门?我又怎会受她磋磨,以至于连腹中孩子也保不住?你知不知道?刚才大夫说,我再不可能有身孕了!” ------------ 第23章 上心 一个不可能有身孕的妾室,在这府里,会是什么下场。 沈清棠自然知晓。 她暗嗤,“你不怪裴景明薄情寡性,反倒来怨我?真是可笑。难怪你这样蠢,连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 这话触痛了行露,她挣扎着起来,嘶吼要来打沈清棠。 只是她现下虚弱无力的紧,沈清棠轻轻往后一退,她便连人带被摔去了地上,好生狼狈。 沈清棠蹲下来,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毁了你的人,从不是我。你和裴景明两个,一个蠢,一个坏,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费尽心机,眼巴巴想让我嫁过来,却自食恶果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勾着唇冷冷笑,“你当我为什么要过来看你?我要瞧清楚了你的样子,好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活得如你这般……” 这般可怜,这般不耻,这般叫人瞧不起。 行露咬牙,目眦欲裂地瞪着她。 沈清棠却微微一笑,好心提点她,“我若是你,现在必不会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孩子是没了,可害死你孩子的人可还好好的呢,你就不想替他报仇吗?” 行露听懂了她的话,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我如何报仇?她现在正得三公子的宠,我又不过一介妾室,能有什么法子。” “当真是嫂嫂的意思吗?” 沈清棠反问她,语气极是意味深长,“记得那时行露姑娘推我落了水,景明哥哥护得可当真是紧呢!怎么现在你落了胎,这样大的事,却不见哥哥现身呢?” 行露终于明白,颤抖着唇道:“这是三公子的意思……” 一个薄情寡性,移情别恋的男人,褪去了刚开始的耳鬓厮磨后,突然审视起了自己这段并不般配的婚姻。 尤其在裴琮之升任户部尚书后,人人都来道喜,却忘了这府里还有个庶出的三公子。 仕途不顺,婚姻不顺,他将所有的由头都怪到这个被自己宠得得意忘形的行露身上。 若不是她,自己如何匆促娶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女儿为妻。若是妻族门第显赫,他是不是也能借势上青云? 于是行露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兼新婚妻子也怨他,还未进门就弄了个怀了身孕的妾室在身边,弄得她在外头也没脸。 又说起,待到孩子出了世,她愈发成了上京城里的笑柄。 “那就弄掉她腹里的孩子!” 听得多了,他不胜其扰,脱口而出。 于是便有了今日争执罚跪一事。 事到如今,行露扯着嘴角,又哭又笑,喃喃出声,“三公子,竟是三公子……” 当初花前月下,情意浓时,他对她起誓绝不负她。 而今才过多久,那誓言就已然不作数了。 沈清棠看她此番模样,不再多言,起身,默默离开。 张嬷嬷还守在外面,听她对自己道:“嬷嬷可回去与祖母说,行露并无轻生之念,请祖母放心。” 张嬷嬷回听禅院回话。 裴老夫人听了,赞许点点头,“是个能担大用的,往后若是当真嫁去平南王府,也不算辱没了咱们承平侯府的声名。” 她让沈清棠跟着去,原就存了试探她能力的心思。 眼下裴琮之刚升任户部,这众人皆瞧着的节骨眼上,若是传出府里有人自尽身亡的话来,总归是不甚好听。 好在沈清棠总算是不负她所望,将此事办得圆满妥当。 翌日裴琮之来听禅院用早膳,裴老夫人不免也提上一句,“我瞧着,这沈丫头来咱们府里也许多年了,只是没个父母在身边替她谋划。你既当了她这么多年的哥哥,便也同她亲兄长是一样的。” “不如过些时候,寻个好日子,将她过继到你母亲名下,正经给你做个妹妹。往后她的婚姻大事,便由我们给她谋划,你觉着如何?” 裴琮之慢条斯理将手中筷箸搁下,“祖母的意思,是想将清棠嫁去平南王府?” 裴老夫人点点头,满脸笑意,“她如今和平南王世子情意深厚,正瞧着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佳偶。我也有心要将他们俩撮合。再说了,若是与那平南王府结了亲,你在朝中往后也有人帮衬着。” 说起来,真是件极好的事。 只是裴琮之听着却是神情淡淡,“此事不急。平南王府现如今连个顶事的人都不在京里,人家是什么意思还犹未可知。祖母还是不要操之过急,这件事,等过些时日再商议也不迟。” 他轻飘飘便将此事推脱了过去。 这般态度,倒是叫裴老夫人也看不明白,待他走后,疑惑问张嬷嬷,“近些时日,他们兄妹俩可起了龃龉?” “不曾啊!”张嬷嬷想了想,“前几日还听说沈姑娘记挂着大公子,日日往大公子院里送吃食呢!府里人都说,这沈姑娘和咱们大公子的感情真是一日亲似一日了。” “这倒是奇了。”裴老夫人愈发不明白,“这感情好,琮之还怎得对沈丫头的事如此不上心呢?” 张嬷嬷耳清目明,瞧得真切,“怕是上心的。只是,不是老夫人以为得上心而已。” 她俯去裴老夫人耳边,细细低语几句。 裴老夫人诧异,“怎么可能?他们自幼一同长大,琮之只拿她当妹妹,如何会起这样的心思?” “怎么不会?”张嬷嬷提醒她,“老夫人想想,这么些年,除了沈家姑娘,大公子可与别的姑娘亲近过?” 的确不曾有过。 这么些年,瞧上裴琮之的大有人在。 刚及弱冠,就高中进士,入了翰林院,又生得翩翩如玉,清矜疏朗。这般风流倜傥的郎君,叫上京城里大半姑娘都失了芳心。 往前几年,也有大胆直白的姑娘,主动寻上门来。 他温和有礼,却是不容抗拒的将人家姑娘撵了出去。 其中,数太傅府的六姑娘最是出挑。 这样的事来上几次,外面皆传翰林院的裴小翰林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裴老夫人倒也是为他婚事焦急,旁敲侧击着问过几次,皆被他以“不立业何以成家”为由挡了回去。 ------------ 第24章 狸猫 承平侯出家不理俗世,主母江婉又是个不管事的,府里大小事都由裴琮之做主,他的婚事当真就这么延误了下来。 直到今日,裴老夫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琮之存的,竟是这么个心思?” 可是不可以。 裴老夫人不能同意。 她的嫡长孙是什么人? 父亲是煊赫一时的大将军,母亲是已故太后的亲侄女,嫡亲的妹妹现下又在和储君议亲。 算下来,他们承平侯府一脉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裴琮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也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妻族来匹配扶持他。 区区一个陵川来的,小门小户的姑娘。 裴老夫人怜她孤苦,疼她是一则,若要让她嫁与裴琮之,却是万万不行。 裴老夫人的顾虑张嬷嬷看在眼里,又来宽慰她,“老夫人不必焦急。这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也没说便是真的。再说了,眼下平南王府的小世子对咱们沈姑娘情根深种,若是平南王回了京,定下两人的亲事。大公子便是存了那个心,也只能作罢。” 说的极是。 事到如今,裴老夫人倒是彻底下了决心。 沈清棠与燕城的亲事必定要促成。自然,她过继到江婉名下一事也要尽早定下,以绝后患才是。 十月初八,孟冬,上京城里落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沈清棠和裴子萋应昭和公主相邀,去宫中踏雪赏梅。 白毫银针的贡茶,采了梅梢上的新雪来烹,用白玉莲瓣茶壶盛着,这是宫里极奢侈风雅的寻常。 昭和公主居上座,高贵的眼慢慢巡视一圈,最后落在沈清棠身上,问她,“沈姑娘这是初次进宫吧?” 旁边还有好些高门世家的姑娘,也是受她相邀一同来赏梅的,闻言笑道:“殿下不知,上次宫里中秋夜宴,沈姑娘也来了呢!” 不止来了,还将燕城世子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那眼巴巴地瞅着,肆无忌惮的样,可是整个宴席上的人都瞧见了。 当然后面的话,她只敢在心里念叨,也不由偷偷瞧沈清棠一眼。 可怜的姑娘,得罪了昭和公主,能讨什么好。 她们都知,什么踏雪赏梅,什么公主相邀。这一场,分明是昭和公主摆的鸿门宴。 只裴子萋不知道,还兀自高兴着,尝一口初冬新雪泡的白毫银针,欢喜的眼都弯起来,“妹妹快尝尝,这茶可香了。” 沈清棠依言端了茶盏抿一口,慢慢啜饮,果然很香。 她微笑点点头。 却并没吞咽,而是趁着众人不备时偷偷吐去帕上,悄无声息地藏在宽大袖子里,不让人瞧见。 沈清棠万分小心,有秋狩围场明晃晃的例子在前,这宴席上的一切她都不会碰。 但昭和公主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笑意盈盈的眼,隐藏着毒针,似要刺穿她,“说起来,上次秋狩,听说沈姑娘的马惊了,沈姑娘可有大碍?” 沈清棠垂眸回话,“谢殿下关心,清棠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小伤,在家略养了养,如今已经好了。” “那就好。”昭和道:“我当时听着,都吓了一跳。那狩猎场里什么猛兽都有,沈姑娘这般娇弱,可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好在沈姑娘是吉人自有天相,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她话里有话,不知情的人却听不明白,只附和着道:“是呢!当时我们听着也吓了一跳,万幸没出什么大事。” 也有人感慨,“只可惜了那匹河曲马,那可是匹万里无一的良驹呢!听说平日里是极温顺的,也通人性,也不知怎的就突然发了狂。” 秋狩规矩,受惊发狂的马,自然是要被处理掉,连带着那梧桐落香,一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间。 沈清棠敛下眸,将那些莫名情绪藏进眼里,“是啊!可惜了那匹河曲马。” ——替她受了无妄之灾。 宴席过半,要去园子里赏绿梅,看雪景。 沈清棠跟在一众贵女后,看蔌蔌天花落,寒梅疏树。 她无意争先,昭和公主却偏偏隔着人群将她唤至身边,亲昵对她道:“不知为何,我虽只是第二次见你,却总觉着有种亲近之感。你我年纪也相仿,往后常来宫中坐坐,与我说说话。” 公主吩咐,她只能垂首应下,“能得殿下垂青,是清棠的荣幸。” 昭和微微一笑,也做极了亲近模样,过来挽她的手,一同游园赏花。 积雪未扫,绿梅枝头落雪簌簌,有宫女听吩咐折来一支绿梅,递与二人嗅。 却不知忽然从哪儿冒出一只狸猫,直冲着手拿绿梅的两人扑去。 “昭和公主——” “清棠妹妹——” 惊慌呼喊声迭起。 关键时刻,是沈清棠弃了手里的绿梅,转身紧紧抱住了昭和公主,以身相护,挡在了她的面前。 狸猫从她们身上疾掠而过,锋利的尖爪挥舞着。 场面一度混乱,等到众人回过神来,两人已经抱在一处重重摔倒在地上。 “昭和公主!” 贵女宫人们一窝蜂涌了上来,狸猫受了惊吓,顷刻间逃窜得无影无踪。 她们被宫人们搀扶起来,因着摔在雪地里,倒也没摔多疼。只是沈清棠的手背叫那狸猫挠了一爪子,道道血痕,瞧着颇是触目惊心。 “妹妹你没事吧?”裴子萋慌张来看她。 沈清棠摇摇头,就听旁边有人惊诧出声,“殿下,您肩头怎么了?” 昭和公主肩头也叫狸猫抓了,因着衣襟挡着,起初没发觉,后来肩头渗出血来才恍然觉得疼。轻轻撩开来看,清晰爪痕深可见骨。 稍稍一碰,便是钻心刺骨的疼。 御医来得很快,先看昭和公主的伤。 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一时眼都疼红了,满腔怒郁之火无处发泄,咬牙恨恨要宫人将那狸猫抓来泄愤。 宫人哪敢置喙,忙领着人四处去寻。 御医再来看沈清棠,姑娘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低柔轻软的,微微颔首,“劳烦了。” ------------ 第25章 设局 她撩起衣袖,露出斑驳血痕的手背来,安静看他包扎,不发一言,只偶有受不住疼微蹙着眉。 一道漆玉屏风后,昭和缓过神来,沉思着神色,静静打量着她。 方才自己本可以不受伤的。 吸引狸猫的香料分明抹在了那株绿梅上,沈清棠拿着绿梅,那狸猫该扑她才是。若不是她擅作主张,跑过来护着自己,自己何须受这无妄之灾? 偏自己还不能恼,方才那么多双眼,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沈清棠是为了护着她才受的伤。 昭和公主真是满肚子委屈没地发,还得装的关切模样去问御医,“沈姑娘的伤如何?可有大碍?” 听得御医一句“无碍,只伤了外皮,仔细照料着很快就能好”,她心里愈发恨地咬牙切齿。 苦心谋划一场,她倒没什么事,只将自己搭了进去。 方才御医说了,肩头的伤抓得极深,便是好了,往后只怕也得留疤。 未出阁的姑娘好好的,平白身上留上一道疤,任是谁也不能善了。 昭和真是恨极了。 面上却装的是半点不显,只故作庆幸道:“好在沈姑娘没事,方才那样惊险,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护我,我当真是过意不去。” 沈清棠听着,面色也有些歉疚,“到底还是没能护住殿下,是清棠的不是。” “怎么能怪你呢?你也已经尽力了,自己连手都伤着了。” 昭和扶着宫女的手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落在姑娘被雪水染得脏污破损的裙上。 方才摔在雪地里,两人的衣裳都叫枝桠勾破了。 她好心提议,“沈姑娘的裙脏了,也破了,我让宫人带你去换件干净的吧,宴席还没散呢,总不好这样出去见人。” 沈清棠垂眸看了看,的确是不便见人。 园子里还有不少贵女等着,她也没有推辞,跟着昭和吩咐的宫人去了偏殿换衣。 外头白雪皑皑,风霜肆虐,偏殿里头却是温暖如春。 宫人将托盘里的衣裙放下,恭敬对她道:“沈姑娘,奴婢就在外头候着,有事您唤一声便是。” 她退出去,徒留沈清棠一个人在空旷的殿内。 今日大雪,偏殿内昏聩无光,只燃着幽幽火烛照明。烛光晦暗,明明灭灭,恍惚映着屏风里间负手立着个人影。 他缓步而出,清隽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落进沈清棠眼里。 她抿着唇,小心将受伤的手掩在身后,温温怯怯唤他,“琮之哥哥。” 他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蹙着眉,让她把手伸出来。 沈清棠这才迟疑伸出手来。 十指纤纤如玉,只左手手背上用纱布包裹着,隐隐可闻淡淡的血腥气混着药膏的清苦香。 “怎么回事?”他眉头蹙得更深。 沈清棠不敢抬眸看他,怯怯答,“我把薄荷香露藏在了指缝里……” 那绿梅上的香料早叫裴琮之暗中换了,只是她到底气不过上次秋狩,叫昭和陷害一事,便又往自己指缝里藏了些薄荷香露。 狸猫循香而来,她趁着转身护她的时机将藏了薄荷香露的指抹去昭和公主肩上。 狸猫果然发狂。 只是这法子到底凶险,她也不慎被挠破了手背。 这事她并没提前告知裴琮之,现下也怕他恼,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轻轻用指拽他的衣袖,声音也是极软极轻的,“琮之哥哥,你别生气,我下次再不如此了……” 裴琮之并未生气,他只是心疼她。 上一次陷害行露她自己跳进了池子里受了风寒,这一次为了害昭和公主又将自己陷入险境。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眼里满是不赞同,“这样的法子,只有蠢人才用。” 他骂她蠢,沈清棠不敢反驳,只低着头嘟囔一句,“她肩上的伤严重多了,深可见骨,远不止一千。” 还敢狡辩。 裴琮之抬眸,冷冷看她一眼,“那下一次妹妹若是要杀人,是不是也得先往自己身上捅上一刀?” 他眼神冰冷的可怕。 沈清棠立即噤声,再不多言。 裴琮之细细瞧了她的伤口,问她,“上次砚书给妹妹送去的玉肌膏可还有?” “还有一些,采薇收着呢。我回了府里就抹上,保管不会留疤,哥哥不必担心。” 她立马接话,又笑盈盈,讨好问他,“还没问哥哥呢,哥哥如何在这里?” 方才她本不敢应承昭和的话,是边上的宫婢悄悄给她递了消息,她这才来的偏殿。 裴琮之声色沉沉,“我若不来,在这殿里的,就是旁人了。” 昭和害沈清棠之心不死,既然狸猫没能抓花她的脸,那便毁了她的清白。 她买通了巡视的侍卫,只消沈清棠去偏殿换衣,她便算着时辰,带着上京城里所有的高门世家女过来寻她。 到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连衣裳也尽换了。 悠悠众口之下,她看沈清棠还如何洗脱,还自己清白? 与人私通,这是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最大的羞辱。 她再无可能嫁人,更别说嫁去平南王府当她的世子妃。 昭和计划的周全,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当她浩浩荡荡领着众人过来“抓奸”时,偏殿内除了沈清棠,再无旁人。 沈清棠刚换好衣裳,疑惑看她们,“殿下,子萋姐姐,你们怎么都来了?” 昭和身边的女官脑子转得快,立刻殷勤接话,“沈姑娘如何换衣裳换了这么久?殿下久等姑娘未果,还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事,正担心得紧呢!正好众姑娘们都来了,便一同过来看您。” “原是这样。” 沈清棠不疑有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裙极是难为情道:“宫里的衣裙和家里的样式不一样,我不好劳烦宫人,自己摸索着穿,穿了许久才穿上。真是不好意思,耽误殿下和众位姐姐了。” “无妨。” 昭和按捺住心里波涛云涌的恨意,“沈姑娘没事便好。” 这一场赏梅宴会,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安然过去了。 待所有人离宫后,昭和大发雷霆,砸了满寝殿的金玉瓷器。阖宫内监宫婢跪伏在地,看着满地狼藉,皆战战兢兢。 ------------ 第26章 心软 她发了好大一顿火,才坐下来,忍着怒意问身边的女官,“人呢?我不是让你看着人进去的吗?人去哪儿了?” 女官慌忙跪地解释,“奴婢的确是看着人进去的,可不知为何,待殿下领着人进去,人就不见了。” “好好的一个活人还能消失了不成?” 方才一番大动作,牵扯了她肩头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疼。 昭和忍痛捂着,脸上怒意难消,“去找!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她定要查出今日之事是谁在搞鬼,坏了她的计划。 谁知不过几日,却在宫外的护城河了发现了那侍卫的尸体,死无对证,气得昭和又将寝殿砸了一回。 闹得这般大,长春宫那里也得了消息。 皇后不紧不慢,掐着绿梅花瓣的指轻轻用力,慢条斯理吩咐下去,“不必管她,由她去。她如今也大了,总要自己跌过跟头,才知道这世上的不容易。” 当年天子允她与燕城的婚事不过一句戏言而已,只她心心念念,惦记至今。 昭和乃大梁公主,理当为国和亲才是。 承平侯府里,裴老夫人也将这话说与沈清棠听。 “和亲?” 沈清棠有些诧异,她斟酌着开口,“可是,大家都说,她喜欢燕城哥哥呀……” “傻丫头。”裴老夫人笑着用指戳她额头,“若是昭和公主和燕城有一丝可能,我如何舍得将你往火坑里推?” 原来昭和公主的婚事早已定下。 这还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大梁与陈国尚交好,两国君主曾有约定,每五十年和亲一次,以此来稳固两国邦交。 再过两年便是五十年之期,而宫里年纪正好的公主只有昭和一人。 沈清棠不解,“此事,殿下她自己并不知道吗?” 裴老夫人想了想,“应当是不知的罢。” 不然如何还能大张旗鼓地叫众人知晓她喜欢燕城一事。 “这事实在太久远了。”裴老夫人道:“宫里除了陛下娘娘们,也就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知晓,我也是好多年前进宫里时偶然得知,连你琮之哥哥也并不知道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裴琮之含笑清朗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 他进门来,眉眼里含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看里面祖孙二人,“祖母和妹妹又在说什么悄悄话,躲着藏着,不叫我知道?” “琮之哥哥。” 自上次宫里经他相护,姑娘见他越发亲近,忙不迭上前来,笑盈盈将方才裴老夫人所说之事讲与他听。 “哦?”裴琮之听完,也是诧异,“我竟不知,还有这么桩旧事。” 他看姑娘掩饰不住欢喜雀跃的眸。 没了昭和公主的阻碍,她是不是就确定,她和燕城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差池了? “琮之哥哥。” 沈清棠手捻着帕子,满眼期待仰头看着他,“哥哥知道这事,不高兴么?” “高兴。”他神色如常,莞尔一笑,“只要妹妹欢喜,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欢喜吗? 她自是欢喜,欢喜的笑意都要从眼里跑出去,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娇俏动人的好看。 他将那笑意看进眼里,眸底岑寂如夜,不动声色。 裴琮之在听禅院里喝了一会茶,又与两人叙了一番闲话,眼见日至正午,才起身离开。 他去户部上值,途经南门大街。 此处不远是甜水巷,烟花柳巷之地,家中犯了事的女眷没入官妓也在此处。 深巷里吵吵嚷嚷,不时有辱骂呵斥声传来,也有姑娘呜咽哭泣声,幽幽怨怨,似哀诉。 五岁大的小女童受不得日日鞭打,趁着龟奴不备逃窜了出来,险些叫疾驰的马踩在脚下。 驾车的砚书勒住马鞭,厉声呵斥,“哪里来的劣童,不要命了吗?!” 紧随其后追过来的龟奴立马卑躬屈膝,慌忙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小的们没看住人,冲撞了贵人的马车。我们马上带她走!” 四五只手齐齐来抓她,女童哪里肯,拼命挣扎间无意瞧见马车里阖目坐着个人,温雅贵重,极是清冷疏离的姿态。 这个人,她曾经见过。 徐落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竭力嘶喊,“大哥哥!大哥哥救我!” 马车里的郎君终于睁开眼,修长如玉的手,慢慢掀帘来看。 五大三粗,面上凶神恶煞的龟奴,手里擒了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女童,哭泣仓皇的脸,涕泗横流,满身狼狈,看着分外委屈可怜。 谁都知道,这女童被抓回去会是个什么下场——轻则一顿暴打,重则断手断脚,甚至失了性命也不为过。 但他并不是心善之人,淡淡看一眼便落下帘来。 车帘后的声音冷漠无温,“走罢。” 马车继续行驶。 龟奴们也擒着徐落月转身回甜水巷,她绝望抬起头来,那巷子口像一只张着巨口的深渊野兽,恨不能要吞吃她。 徐落月突然察觉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再次死命挣扎起来。 她身子小,人又灵活,龟奴一时没抓住,竟又叫她逃脱了去。 马车还未走远,徐落月一边挥手追赶,一边扬声喊,“大哥哥!我是徐落月!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徐家的徐落月啊!你曾与我说过话的——” 身后龟奴穷追不舍,她到底跑不过,被抓住,狠狠踹在了冰冷的地上,接连而下的是疾风骤雨般的拳头。 几岁大的稚童如何忍受得住这样的暴打,不过一会儿,便奄奄一息,瘫倒在地。 但她到底还是渴望着活下去,沉重不堪的眼颤颤巍巍睁开,看向前方渐行渐远的马车。 天可怜见,它终于停了下来。 车帘撩起,马车里缓步下来个郎君,慢慢走至她面前,蹲下来看着她,声音平静无波,“你说你是徐落月?” “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扯裴琮之的衣袖,喃喃恳求,“大哥哥,求求你,你救救我——” 他垂眸,看向徐落月拽在他衣袖上用力泛白的指。 曾几何时,也有个小姑娘如她这般,拼尽全力地抓住他,就像抓住自己的唯一期冀。 他也如当年那般心软了一回,颔首应下,“好。” ------------ 第27章 身契 徐落月被带回了承平侯府。 送她回来的砚书说,这是前户部尚书徐禄的嫡女,因受父牵连沦落去了甜水巷。公子无意看见了她,念及从前和她父亲同在朝为官的情谊,将她带了回来。 又对沈清棠道:“公子说了,徐家小姑娘受了重伤,需要照料。老夫人身子不好,四姑娘又不及姑娘心细。此事,还劳烦姑娘了。” 沈清棠看一眼他怀里伤得千疮百孔的小姑娘,点头应下。 于是徐落月又被送到了衔雪院。 请了看诊的大夫来,采薇也给她换了身干净衣裳。 脱衣裳的时候,徐落月小小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全是紫青的淤肿和斑驳的鞭痕。新伤旧伤累在一起,触目惊心。 采薇到底忍不住,红了眼眶,心疼对沈清棠道:“姑娘,她这是挨了多少打才伤成这样啊?甜水巷那些人也太狠了,她才这么点大,怎么就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沈清棠却轻轻摇头,提醒她,“她来了这里,从前的事再不必提。” 大夫问起,也只是说,“小孩子顽劣,不知从哪儿弄回来一身的伤。小姑娘爱美,还请大夫多上些心,万不要留疤才好。” 那满身的伤哪是顽劣所致。 大夫见惯了高门世家里的规矩,并不多言,只闷头开方,抓药,又细细叮嘱了平日里换药该注意的事。 采薇皆认真听着,待回头送了大夫便来给徐落月上药,却是不敢下手,迟迟疑疑许久。 沈清棠实在看不下去,亲自净手撩了袖,接过采薇手里的膏药,轻轻涂抹在红肿豁开的伤患处。 她动作极轻柔,但药膏接触了伤处,到底刺激。 徐落月受不住疼,缓缓睁开眼来。 她没见过沈清棠,也不认识这是何处。眨了眨眼,问她,“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子吗?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旁的采薇听了笑,“你没有死,我们姑娘也不是仙子。这是承平侯府,我家大公子把你救了回来,你现在在我们姑娘的院里。” 沈清棠给她上药的手未停,柔声道:“你别怕,你身上的伤已经叫大夫看过了。我现在给你上药,一会儿就不疼了。” 徐落月很是乖巧,点点头,到底坚持不住,复又沉沉睡过去。 裴琮之下值回府里,也来看她。 床榻上的小姑娘仍合眼睡着,他看了她半晌,招沈清棠出去说话。 外间燃着暖烘烘的熏笼,也泡着热茶。 兄妹俩相对坐下,沈清棠亲自提壶,斟一杯茶递给他,“外头天冷,哥哥喝杯茶驱驱寒意。” 裴琮之接下,慢条斯理品一口,又搁下,抬眸看她,语气带着歉疚,“我放她在这里,是不是搅扰到妹妹了?” 他温声解释,“徐家满门皆抄,她无父族兄弟依靠,辗转流落在甜水巷那样的地方,我也是没有法子,今日正巧叫我遇上了,见她实在可怜,只得将她带了回来。” “不搅扰。” 沈清棠摇摇头,声音温柔绵软,“哥哥也是善心,我知道的。更何况,她身世这般可怜,我也心疼她。哥哥放心,我和采薇会好好照顾她的。” “妹妹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他微微一笑,眉眼清润看着她,“我今日见到她,好像见到了当年的妹妹。妹妹初进府里时,也是这般大。” “是啊!” 沈清棠垂眸,轻轻叹,“我和她一样,都是被哥哥所救。若不是有哥哥,我和她,都不知会如何……” 同样的身如浮萍,同样的漂泊无依。 她看着徐落月,心里也不免生出唏嘘之感。 “好在,我们都遇上了哥哥。” 沈清棠抬眸看着他,眼里盈盈有光,“哥哥救了我们,我和她的命,都是哥哥给的。” 从衔雪院出来,砚书明显察觉自家公子心情甚好,忙不迭上前道:“公子,徐落月的身契已从甜水巷取了过来,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他没说话,只回头略看了一眼衔雪院。 砚书立马心领神会。 徐落月的身契翌日便送到了沈清棠手里。 采薇看了看身契,又看了看里间万事不知的小姑娘,问她,“姑娘打算怎么办?” 沈清棠也不知该怎么办。 手里的身契像一块烫手烙铁,烫得她心下难安。 好端端的,他给她这个,作甚么呢? 裴琮之夜里下值归家,沈清棠就在房里等他。 外头风雪交加,屋子里却是暖意融融,有温热的茶盏和熏笼,还有善解人意,来为他解斗篷的姑娘。 素手纤纤,接过他身上沾了雪絮的斗篷,轻轻撑开,挂去一旁衣架上。 他极享受她的温柔体贴,含笑问她,“下了这么大的雪,妹妹怎么过来了?” “我来瞧瞧哥哥,顺便将这个送还给哥哥。” 沈清棠取出那张身契,薄薄的一张纸,它承载了一个姑娘未来的所有。 “还送回来干什么?”他的眼轻飘飘在上头走一圈,不甚在意,“既送去给妹妹了,便任凭妹妹处置。” 她摇头,“这怎么行。人是哥哥救回来的,身契也是哥哥取来的。怎么就平白给了我?哥哥还是拿回去罢。” 她不想承他的人情。 裴琮之垂眸看她,微微笑,“妹妹与我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在与我算家产。” 什么时候会算家产? 兄弟分家,或是夫妻和离。 她一时咬唇,忽略掉他话里的那一点暧昧不明,“哥哥又取笑我。明儿我告了祖母去,让她来惩治哥哥。” 裴琮之立即讨饶,“好妹妹,原是我的错。妹妹可千万饶了我。” 他再看那一纸身契,牵起她的手,好生将它放进它手里,“那日救她时,便存了这个心,想着将她留在妹妹身边给妹妹做个伴儿。这原是我的一份心,还请妹妹收下,莫要推辞。” 沈清棠愣愣看着他。 只觉得手心里的身契愈发滚烫,连带着他牵过来的指,都带着滚烫热意,似要灼伤了她。 她又恍惚想起梦里的那个人。 ------------ 第28章 害怕 滚烫热烈的指尖,在她身上慢慢游走,带起一阵又一阵莫名战栗。 沈清棠陡然清醒。 避之不及往后躲,手缩了回去,那张轻飘飘的身契随即落在地上。 屋子里霎时静如落针,只听得见熏笼里火苗燃烧的细碎噼啪声。 她回过神来,也胆战心惊,悄悄去瞧裴琮之。 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倏然沉下的眸色,只能看见紧紧绷着的下颌,已是不悦。 气氛很是凝滞。 沈清棠自知心虚,沉默捡起落在地上的身契,再提着心,怯怯同他道歉,“琮之哥哥,对不起,我方才一时走神没拿住。” 她再不敢提送还一事,只将它好生收起,再温吞低语,“清棠收下了,谢谢哥哥的心意。” 听得这一句,他面色才渐渐和缓,微微一笑,又变回从前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郎君。 “天色晚了,我送妹妹回去。” 他让人取了挡风雪的斗篷来,亲自给沈清棠披上,又另拿了照路的风灯提在手里。 一开门,风雪霎时涌了进来。 “雪路难行,妹妹当心别摔着。” 裴琮之温声提醒,又到底不放心,亲自牵起她的手。 温暖干燥的手心,紧紧握着,领着她从廊檐底下慢慢走。沈清棠抗拒不过,只能顺从。 风雪在前由他挡着,她乖巧跟在他的身后,不沾分毫。 等回了衔雪院,裴琮之才松开手,看着她温润一笑,“妹妹早些歇息。” 沈清棠点点头,也殷勤提醒他,“天黑路滑,哥哥回去小心些。” 他颔首应下,转过身,清隽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游廊中。 沈清棠也回房去,那张她本该送出去的身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手里。 她深深叹口气,把身契收好。 翌日拿着它去看徐落月。 五岁的姑娘坐在榻上,一脸懵懂。 她什么也不明白,什么是贱籍,什么是官妓,她不知道。甚至,连那身契上面的字,她也有许多不认识。 “姐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只能察觉出这个,怯怯问沈清棠。 沈清棠看着她,迟疑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又坐去榻边,斟酌对她道:“阿月,你听姐姐说。往后,你不能叫徐落月了。我们只叫落月,好不好?” 徐落月愣愣地看着她。 什么也没问,点点头,脆生生应下,“好。” “阿月真乖。” 沈清棠笑着摸摸她的头,将她抱进怀里,喃喃道:“好阿月,你有家。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多辛酸。在这世上,如她一般的孤苦可怜人,又多了一个。 落月养伤的这段日子,裴琮之时常来衔雪院看她,有空闲时也会坐下来一同吃顿饭,说说话。 落月总是怯怯的,不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默不作声地待在一边,从不敢靠近。只偶尔裴琮之问她的话,才垂着眼低低“嗯”一声。 她躲避得明显,就连沈清棠也瞧出不对来。 趁着裴琮之不在,她将落月拉到跟前问,“阿月,告诉姐姐,为什么大哥哥一来你就躲得远远的?” 落月低着头,拧着衣角不说话。 沈清棠耐着性子,再问一遍,她才壮着胆子低声答,“姐姐,我怕大哥哥……” 她是真的怕他。 她见过他冷漠无情落下车帘的脸,也听过他那声冰冷冷的“走罢”,她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想救她。 小孩的心最是纯粹干净,谁爱她,谁不喜欢她,她辩得分明。 她知道裴琮之不喜欢她。 他经常看着自己,目光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他经常温柔和她说话,看着她笑,可那眼里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她害怕极了他这种样子,怯生生躲进沈清棠怀里,断断续续说,“姐姐,我怕……大哥哥他……他好可怕……” 沈清棠抱着她,低垂着眉眼,沉默不语。 她是最知道他可怕的人。 从那只绿眼绣眼鸟的死,到后面撞破他母亲的奸情,再到这次从甜水巷将落月带回来。 前任户部尚书的家,是他抄的,不是吗? 怎么会有人,一边杀了她的父亲,一边当她的救命恩人,将她从甜水巷救出,悉心养在自己身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在密谋些什么,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敲打她,要她时刻记得他的恩情,不要忘了当年是谁带她进府? 沈清棠现下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看不清,也辩不明。 她只知道,那个外人眼里清正端方,风光霁月的裴琮之,从不是表面那般温润如玉。 她也害怕他,像落月一样。 “阿月别怕。” 她抱住怀里的落月,如同抱住当年那个孤立无助的自己,“很快,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 她要尽快记去江婉名下,要做他真真正正的妹妹,然后嫁去平南王府,远离他。 连带着那个不为人知的梦境,一起深埋进心底。 * 沈清棠去听禅院越发勤。 落月身上的伤好些,她也带着她一同去。 裴老夫人身边许久未见这般大的孩童,见了落月也心生喜欢,招她上前,“好孩子,你几岁了?可上过学,识得几个字?” 落月性子乖巧,均一一答了。 “果真是个懂事的。”裴老夫人点点头,又问沈清棠,“这个孩子,你们是个什么打算?” 沈清棠回道:“琮之哥哥上次已将她的身契取了过来,说是让我养在身边,当个丫鬟。她名里的徐字也舍了,只唤作落月便是。” “落月……”裴老夫人细细将那名再念一遍,点头道:“是个好名字。舍了姓,这便只是我承平侯府里的人了。” 又对沈清棠道:“如今天眼见得冷了,你带着她,去做两套衣裳,别叫孩子冻坏了。正好也给自己做两套素净些的,过几日十斋日随我去望安寺穿。” 她已经决定了,这次去望安寺,便将沈清棠记去江婉名下。 她也有心,要沈清棠和江婉多亲近亲近,于是问她,“这孩子,你可带去叫你伯母见过了?” 沈清棠摇摇头,“先来了祖母这里,正打算带她过去。” ------------ 第29章 变故 “那便现在就带她过去吧。”裴老夫人道:“你伯母常年青灯古佛,院子里清净得很,你多带着这孩子过去坐坐,陪她多说说话,也省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 沈清棠应下,牵着落月的手辞了祖母便去江婉的院子。 眼下是冬日,府里虽萧条却也种着腊梅,君子兰等一些耐寒的花卉,图眼里瞧着热闹。只这无沁斋里光秃秃一棵女贞子树,干枯凋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萧瑟也萧瑟,寂寥也寂寥。 落月看着害怕,紧紧牵着沈清棠的手,躲在她身后。 沈清棠安抚回握,低声哄她,“别怕。” 无沁斋里只有一个老嬷嬷伺候着,领着她们去佛堂见江婉。 她一身素衣,虔诚跪在佛像前,就连传过来的声音也极淡漠,“你来了,可有什么事吗?” 府里人都知道她爱清净,沈清棠平日里无事并不来打搅她。 “伯母。” 沈清棠先端端正正见了个礼,这才牵着落月上前来,“琮之哥哥前些时日救了个孩子,是从甜水巷里出来的,身世可怜。祖母见着心善,让清棠带她过来伯母这里见见佛祖,以求得佛祖庇佑,好除除身上的祟气。” “救了个孩子?” 江婉起身回过头来,眼比声音更淡漠,她大略看了落月一眼,目光落在她尚还有淤痕的面上,“倒是个可怜孩子,过来罢。” 落月看沈清棠一眼,怯怯走过去。 常年青灯古佛相伴的人连手也是带着檀香气,冰冷冷的。落月的下颌被轻轻挑起,她不敢妄动。 江婉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目光轻飘飘地又看沈清棠一眼,话里颇是意味深长,“她跟着你倒也是有缘。我瞧着,你们两个颇有几分相像。” 沈清棠垂着眸,没有接话。 从无沁斋出来,落月问沈清棠,“姑娘,方才那位夫人是说我与你长得像么?” 她现在和采薇一样,唤她姑娘。 沈清棠笑着揉揉她的头,“是啊!” 不需旁人说,她自己也能瞧得出,落月与她是有几分相像的。 “大公子也说过,我和姑娘长得像呢!” 沈清棠揉她的手忽然顿住,“是吗?何时说的?” 落月想了想,“我第一次见大公子时他便说了。” ——说是家里有个妹妹,和她生得一样好看。 夜里沈清棠带着落月去无沁斋见江婉的事就叫裴琮之知晓。 他沉吟片刻,也去了无沁斋一趟。 嬷嬷经年难得见裴琮之来一趟,忙去佛堂禀江婉。 她手捻着佛珠,闭阖着眼,面上不疾不徐,“慌什么,他来也不是为了看我,不过是为了旁人罢了。” 裴琮之来是为了沈清棠。 他不想江婉将她记在名下。 江婉听他开诚布公的这句话,淡淡一笑,“这倒是奇了,当年带她进府里,要她做妹妹的是你。怎么如今当真让她认你做哥哥,你反倒不乐意?” 嬷嬷奉上茶来,裴琮之端起,却没喝,指腹慢慢摩挲着手里的青釉哥窑茶盏,声音低沉,“母亲当知儿子的心意。” 江婉听了冷哼一声,“我能知晓你什么心意?” 她偏要装聋作哑,裴琮之也没揭穿,只是淡淡道:“母亲想必已经知晓,子萋妹妹的婚事要定了,是嫁去东宫做太子良娣。” 他抬起平静无波的眼看江婉,“只是不知,望安寺里的那位可知晓?他毕竟是妹妹的生父,于情于理,母亲也该告知他才是。” 江婉的脸色一点一点崩塌,变得狰狞,“你拿她要挟于我?” “儿子不敢。”裴琮之神情仍是淡淡,“但若是母亲不让儿子称心如意,那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就不得而知了。” 他明目张胆地要挟她。 裴琮之手上有的是她的把柄。与人私通,并苟且生下一个孩子,将她养在了承平侯府名下。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江婉受他要挟,气极反笑,“你果然同你那卑鄙的父亲一样可耻……” 裴煜当年设计陷害,毁了她清白,强逼着她下嫁于他。 如今他的儿子同他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亦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 事到如今,江婉不免“好心”提醒裴琮之,“沈家那丫头看着与你亲近,实则心里怕极了你。你这样苦心算计她,往后要是叫她知晓,指不定心里有多恨你。你千万要小心,她未必不是下一个我。” “母亲放心。” 裴琮之起身,拂袖离去,只淡淡丢下一句话,“我不会是父亲,她也永远不会是母亲。” 身后,女贞子树簌簌作响,隐约传来江婉痛苦掩面的哭泣声。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活得畅快如意。 沈清棠夜里就寝,想起白日里落月说的那句话,也提着心,惴惴不安,“他将落月放在我身边,究竟存的是什么心呢?” 十斋日还未到,燕城先带来了好消息——他的母亲,平南王妃已经自南境回京,不过几日便到上京。 燕城看着沈清棠,眼里都是欢喜不过的笑意,“清棠妹妹,待我母妃回了京,我便立刻让她来承平侯府提亲。” “哥哥胡说什么。”姑娘脸都羞红了,咬着唇嗔他,“谁说要嫁你了,羞不羞?” 他按捺不住去牵她的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笃定道:“妹妹现在便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我是定要将妹妹娶回家的。” 她声音轻轻,亦抬起素手回抱他,“我等哥哥来娶我。” 事情却并没有两人想的那般顺利。 先是望安寺。 十斋日那日,沈清棠跟着裴老夫人和江婉去香山拜佛,未料江婉却突生头疾,疼痛不能自理,大夫来瞧也不见好。她身边的老嬷嬷最是衷心,三步一叩首去佛祖面前发愿,求得一支签文来。 却是个下下签。 裴老夫人迷信深重,拿着签文去解,得了个“诸事不宜,命里相克”的说法来。 起初裴老夫人不明白,还是一旁的张嬷嬷低声提醒,“诸事不宜,说的可是今日老夫人要将沈姑娘记在夫人名下一事?命里相克,可是说夫人与沈姑娘命里相克?” ------------ 第30章 诚意 裴老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这难道是佛祖明示,不让清棠入我承平侯府?” 到底是不甘心,再拿签文去问住持,亦是一样的说法。 这下,她却不得不信。 又听得那住持说,若逆转天命,恐遭反噬,愈发笃定。 “也算是清棠那丫头没有这个福分。”裴老夫人叹气,“总不能为了她,把我们侯府和琮之日后的仕途都搭上去。此事就此作罢,再不必提。” 采薇偷偷得了消息,将此荒诞之语说给沈清棠听。 她抿着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浑身颤抖。 没过两日,那平南王府又传来消息。 平南王妃回京途中遇了水贼,连船带人皆不知所踪。燕城匆匆带人去寻,临行前甚至来不及见沈清棠一面,只派了个小厮过来传话。 沈清棠骤然听到这消息,惊诧不已,喃喃自语,“遇了水匪?怎么好端端的,会遇水匪呢?” 接二连三的出事,就是连采薇这般马虎也觉得不对,来问她,“姑娘,我们要不去拜拜菩萨吧?我总觉得心里难安,我们去求求菩萨,让菩萨保佑保佑。” 她只以为,她家姑娘最近时运不济。 沈清棠听了摇摇头,“不求菩萨。” 她得求的,是人。 沈清棠来求裴琮之。 书房里,熏烟袅袅,郎君摆好了棋,煮好了茶,闲情逸致,等着姑娘过来。 沈清棠当真来,却没下棋,也不饮茶,只屏退左右伺候的人,哀哀怨怨地看着他,“是哥哥做的吗?” 他闻言微微一笑,“妹妹怎么会觉得是我?” 多坦荡,也没问她是何事,直接就默认了下来。 她也不挑明,眉眼低垂着,声音也愈发黯淡,“我认识的人里,好像只有哥哥这么厉害。” 他是当真厉害,算计了这么多,若不是她早知江婉与望安寺住持的私情,恐怕也被他蒙在鼓里。 踟蹰良久,沈清棠终于鼓起勇气,抬眸问他,“我记去伯母名下,做哥哥的亲妹妹不好吗?我会一辈子记住哥哥的恩情,一辈子感谢哥哥。以后便是嫁去平南王府,我也会记着念着哥哥。” “再说了,朝堂上变幻莫测,哥哥要登高位,要进内阁。有了平南王府做倚仗,哥哥也能更平稳,更坦荡,不是吗?” 她循循善诱,恨不能拿所有的利好来引诱他,要他成全。 裴琮之却半点不为所动,只轻轻一笑,“难为妹妹为我费心谋划。” “可是我想要的,却是妹妹啊……” 他看进沈清棠不可置信的眼里,慢条斯理,语气极尽诱哄,“妹妹想嫁燕城,也无非是看重他家的权势。妹妹想往上爬,嫁给我不也一样可以?” “不……”沈清棠如遭霹雳,缓缓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他语气蓦然变得冷冽,“妹妹的命是我救的,也是我带妹妹进府里。若是没有我,妹妹早已死了,谈何如今在这府里?” 不知何时,他的指已悄然覆上她的颊,蓄谋已久的蛰伏,慢慢显现,缓缓游走。 “妹妹的所有,都该是我的。” 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看进她慌乱的眼里,“妹妹从前不是最喜欢我了吗?在那只绣眼鸟之前,妹妹分明都是最喜欢我的啊!” 五岁的孩子,轻易便能叫人看清她的内心。 她喜欢谁,偏爱谁,一览无余。 他也极受用她的喜欢和偏爱,若不是被她撞破那只绣眼鸟,他可以永远做她温柔和煦的大哥哥。 只是可惜了…… 她看到了那只被他虐杀的绣眼鸟,从此也将对他的害怕深深藏进心里,连他刻意的偏爱示好都装作不见。 沈清棠不敢动,颤抖的睫暴露了她心里的慌乱,“哥哥……琮之哥哥……” 她喃喃,“我从来敬重哥哥,不敢对哥哥起旁心……” 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害怕不是假的,她对他的恐惧几乎刻入了骨子里,又焉谈与他共结连理,相伴余生。 是以她瞧见了他眼里的觊觎也只装未见,是以她期盼早日嫁入平南王府,远离这场梦魇。 可是裴琮之不许。 “怎么办?可是我喜欢妹妹呢。” 他无视她的慌乱与害怕,唇角轻弯,目光好整以暇的落在她因惧怕失了血色的唇上。 “妹妹不如想一想,嫁给我……” 她不敢回答,轻颤的睫,盈盈的眸。 害怕,慌乱,恐惧,她想要逃离,下颌却紧紧被他擒住,挣脱不得。 一时情急,秋水眸中盈出满眼的泪,泫然欲滴,看着娇弱可怜极了。 他却微笑,“妹妹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终于承受不住,落下泪来,哽咽哀求,“求哥哥……” 他忽然俯身靠近,柔软温热的呼吸,几要触到她的脸颊。 沈清棠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听他在耳边缓缓道:“我的好妹妹,求人要拿出诚意来。” 什么诚意? 她瞳孔不由自主地瞪大,不敢做想。 裴琮之微微退开身,目光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慢慢游走,最后落在她紧抿颤抖的唇上,漫不经心,仿佛猛兽对志在必得猎物好整以暇的打量。 而后,凑上前来,轻轻一嗅,“妹妹今日唇上抹得是什么胭脂?好香。” 是蜀葵花和石榴配了花露蒸叠成的,鲜艳异常,甜香满颊。 他忍不住想一亲芳泽,却叫姑娘匆忙偏首躲开。 温热的唇沿着她柔软滑腻的颊堪堪擦过,她害怕极了,再忍不住,抵着他胸膛用力推开。而后提着裙,慌忙跑了出去。 身后清楚传来郎君短促愉悦的轻笑声,她不敢回头看。 采薇一直候在廊檐下,见自家姑娘仓皇从里面跑出来,忙跟上去。 主仆俩脚步匆匆,来到一片高墙林荫底下。此处偏僻,瞧不见人。 沈清棠这才停住脚,拿出帕子狠狠擦着自己的脸颊。不一会儿,白嫩的皮肤上就现出了几道斑驳红印子。 采薇连忙拦她,“姑娘别擦了,脸都擦红了。” 又好奇追问,“姑娘你怎么了?” ------------ 第31章 生病 她满脸担忧地看着沈清棠。 脸颊上的红印已经很深了,粗糙的磨砺带来的疼痛让沈清棠渐渐清醒,方才涌起的惊惧害怕也在这寒日冷风中慢慢消退下去,只心里仍是慌。 胸膛里扑通直跳,面上也是生白的可怕。 采薇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姑娘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沈清棠终于回神,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游魂似儿地回了衔雪院。 在院子里摘花叶玩的落月看见她,兴致冲冲跑过来唤她,也被忽略。 落月一时怔愣住,满头雾水,眼睁睁看沈清棠提裙上台阶。 人恍恍惚惚,脚步也轻飘飘的。 径直推门进房。 等采薇跟着进去,人已颓然瘫倒在了床榻上。 沈清棠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人也烧得糊涂,直接便病得下不来床。 大夫来看病,听禅院的裴老夫人也得了消息过来瞧她,看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姑娘,极是心疼,“可怜的孩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成这个样子。” 采薇不敢言语,只说姑娘一时贪凉,不慎见了风,这才病了。 “姑娘任性,你们这些底下做丫鬟的便该劝着,怎么能任她胡来。” 裴老夫人恼着将采薇训斥了一顿,采薇也不敢辩驳,只管听着。 等裴老夫人走后,沈清棠将她唤到床前,歉疚看着她,“采薇,委屈你了。” 为了她平白受这一场训斥。 采薇摇摇头,“不委屈。采薇脑子笨,帮不上姑娘,不能为姑娘解忧。只能为姑娘做这一点小事。姑娘只要不嫌采薇愚笨就好。” 也是奇怪,向来不问世事的无沁斋听了沈清棠病了也派嬷嬷来看。 “夫人说,姑娘此番病来得急,怕不止是寻常风寒,许是上次去望安寺时冲撞了佛祖也未可知。她特意去佛前求了道符来,姑娘将它放在床头,好驱邪避煞。” 沈清棠勉强撑起身子,让采薇将符接过来,亲自对嬷嬷道:“回去替我谢谢伯母。她病且未好全,就替清棠这般操心。是清棠的罪过。我一定将它好生放在床头,不辜负伯母的心意。” 嬷嬷回了无沁斋,将这话原番说给江婉听。 她手捻着佛珠,轻轻叹,“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可惜了……” 沈清棠果然将那符放在床头。 裴子萋偶然过来瞧见,问她,“妹妹何时也信起这个来了?” 她们姐妹虽常随裴老夫人去望安寺,可她心里知晓,鬼神之说,沈清棠一贯是不大信的。 沈清棠也的确是不信,垂着眸轻声道:“是伯母派人送来的。长辈的心意,总不好推辞。” 裴子萋是裴老夫人膝下长大的,对于这个常年将自己关在院里求神拜佛的母亲并没多大感情。 听了也只不甚在意点点头,又问沈清棠,“妹妹的病,今日可好些了?” 沈清棠点点头,“吃了这两日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裴子萋看着她,忍不住道:“妹妹快些好吧,你病的这两日,我都快闷死了。祖母也不让我一个人出去玩,每日只让我在房里绣花写字。” 她伸出双手给沈清明棠瞧,“你看,我这茧子都快写出来了。” 沈清棠抿着唇笑,“姐姐怎么不去西院找嫂嫂说话?” 裴景明的正妻曹氏,只比她们略大两岁。 “可别提嫂嫂了。”裴子萋闻言撇撇嘴,“我前几日去西院了,结果那里正闹得紧呢!他们夫妻房里的事,我哪里好掺和,赶忙走开了,现在不敢再去。” 她悄悄将事说给沈清棠听。 原是裴景明色心不改,在外头偷偷包了个私妓。 此事本来遮掩得严实,却不知怎的叫行露知道了,她明着没闹,暗里却将这事捅给曹辛玉知晓。 曹辛玉哪能受得了此番委屈,一哭二闹三上吊,要裴景明与那私妓断个干净。 眼下裴景明与那私妓正是你侬我侬之时,如何能依。 夫妻俩为这事现今吵破了天去,连听禅院也惊动了。 裴老夫人不胜其扰,当众放出话去,裴景明若是再敢去寻那私妓,她就让人打断裴景明的腿。 “祖母发了话,三哥哥哪儿还敢去呀!这不,天天在院里和嫂嫂吵呢,怪她把这事闹大了,吵到祖母面前去了。三嫂嫂现在天天在家哭,哭得我都瘆得慌,哪里还敢过去。” 说到这里,裴子萋又想起一事来,轻轻凑到沈清棠耳边说,“妹妹你知道吗?原来先前祖母还存了将你许配给三哥哥的心思呢!” 前些日子底下丫鬟们碎嘴,说起西院的闲话时,顺嘴提起了这一桩旧事,叫裴子萋无意听见了。 “我竟不知祖母原先还存了这个心。” 裴子萋现在想起来就替她愤愤不平,“还好妹妹你没嫁过去,三哥哥哪是良配呀!你看西院现在乌烟瘴气的。妹妹若是嫁过去,就你这温温柔柔的性子,还不叫哥哥院里那群人给生吞了。” “是啊。”沈清棠神色黯然,喃喃附和。 连裴子萋都看得明白的道理,裴老夫人如何能看不透,不过权衡利弊后,决意将她舍弃罢了。 说到底,不是自家嫡亲的孩子。 那风言风语叫裴子萋听见,自然也躲不过曹辛玉耳里。 她原就对自己这一场亲事颇有微词,虽说是高嫁,可一进门就有个肚子大了的小妾等着她。现在又传闻本来要嫁裴景明的是府里的沈姑娘,不过因着裴老夫人心疼她,舍不得她嫁来这虎狼窝,这才寻了她嫁过来。 她听着,心里的怨气越发深重,又添这偷偷豢养私妓一事,越发看裴景明不顺眼。 入夜也不让他进房睡,连带着他的东西也扔得远远的。 裴景明吃了闭门羹,又来偏房里寻行露。 她早早把烛熄了,门也锁得死死的。裴景明敲了老半晌,愣是没人应。 这天寒地冻的,在外头能生生催人命。 裴景明也是恼了,一咬牙,一跺脚,就潜出府去寻他的新欢。 私妓豢养在枣家子巷,两进一出的小宅院,敲开门便有柔弱无骨的手搂上来。 ------------ 第32章 交代 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裴景明哪还记得裴老夫人交代的话,直忘得九霄云外去了,“心肝儿心肝儿”地亲着搂着就要滚上榻。 就在这时,外头乌泱泱地闯进一群人来。 原来是这曹辛玉气不过,回去寻了娘家人,设好了这一套子,只等着裴景明往里钻,当场抓个人赃并获。 这深冬夜里,听禅院里灯火通明。 曹辛玉哭哭啼啼,曹家人也把裴景明抓到裴老夫人面前,咄咄相逼,“我家的姑娘也不是没有人要,非要嫁到你家里来。当初结亲的时候分明说好了,只那一个妾室,再无旁人。我们这才勉强同意。” “怎么?那是对着祖宗灵位发过誓的,你们如今是不认了,打定主意欺辱我家姑娘不成?” 裴老夫人气得脑门疼,靠在圈椅上说不出话。 身边的张嬷嬷一面顺着她的背,一面忙着劝,“诸位夫人请先消消气,我家老夫人此前实在是不知情,眼下既知道了,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要什么交代?” 凉凉一句,未见人先闻声,众人皆抬首望去。 原是裴琮之下值正好听了消息赶来。 郎君拂袖进来,面容沉静,眉眼清隽,分明世无其二的出挑相貌,一双冷玉似的双眸却极其疏冷,叫人看着都心生寒意。 方还吵吵嚷嚷的屋子里霎时清净。 裴琮之先向裴老夫人见礼,才转过身,目光慢慢巡视一圈,最后落在一言不发且极其狼狈的裴景明身上,莫名又冷了几分。 裴景明正心里发怵,就听他凉凉吩咐下去,“来人,将他拖去外面,打断双腿。”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且惊且惧,又见府里小厮当真过来,一边一个拖着裴景明的手便往外去。 众人还未曾回过神来,那院子里已传来裴景明的痛哭哀嚎声,撕心裂肺的喊,伴着求饶声。 屋子里的人听着声音,皆面面相觑。 外头动静半点没停,杖声闷重,声声入了皮肉。不过片刻,裴景明的呼声便渐渐衰弱了下去。 曹辛玉首先回过神来。 她设此局原不过只是想要给侯府施压,好生教训下裴景明,让他长长记性便是,可从未想过要断他双腿,害他性命。 再说他们夫妻同命,若是他裴景明当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又焉能讨什么好。 于是忙去求裴老夫人,“祖母,我不要交代了!您快些让外面的人住手吧!再这般打下去,非把他打死了不可。” 曹家的那些人眼见着局势不对,也跟着来劝,“是啊!老夫人,我们来不过是想要个说法,可未曾想要害人性命。眼下他既已经知错了,还是快快停手了罢。” 满屋子人皆劝,裴老夫人自然也是心疼,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便看裴琮之。 他目色沉沉,将屋子里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眼见形势扭转,这才让人住手。 裴景明从刑凳上拖了下来,打了这一顿,纵是不残也去了半条命,人都奄奄一息。 曹辛玉现下又是悔恨又是自责,忙去看他伤势,见他面白气弱,衣裳皆是斑驳血渍,身上也俱无一块好肉,一时又心疼上了,落泪滚滚。 听禅院里闹得这样大,府里的人都聚拢了过来看热闹。 只内院不敢进,都翘首在外院等着,听得里头鬼哭狼嚎了一阵,等安静下来,几个小厮抬着裴景明从院里出来,一旁跟着哭哭啼啼落泪的曹辛玉。 行露也在人群里,默默看着。 这样大的事,沈清棠得了消息自然也要来。 沈清棠生病初愈,由采薇扶着,刚提着裙抬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有人轻声道:“谢谢沈姑娘。” 她回头看,是行露。 沈清棠不明白,“行露姑娘谢我什么?” 行露面色平静,“若不是姑娘,我早已死了。”如何还能看到今日这副场景。 虽比不上她当日丧子之痛,但只要能叫他们也不好过,自己的心里才能觉着宽慰些。 “行露姑娘不必谢我。”沈清棠转身往里走,轻飘飘留下一句话,“我什么也没帮到你。这一切,是你自己的造化。” 她没再回头看行露,直接进院去了里屋看裴老夫人。 曹家的人已经离开了,院子里也皆散了,屋子里只有张嬷嬷和裴琮之在。 沈清棠稳了稳心神,提裙进去,直接看已被扶去榻上歇息的裴老夫人。 “祖母。” 她极担忧的脸,神色也是焦急,“我方才见景明哥哥被小厮扶着抬出去了,祖母可无事?” "我没事。"裴老夫人摇摇头,实在气不过,恼恨咬牙道:“再这样折腾下去,早晚叫那孽障给气死!” 她招沈清棠到面前来,又换了张极为慈爱的脸,“你怎么来了?你的病才好些,这夜里风寒,该当心些自己的身子才是。” “我听着府里的动静大,担心有事,总要过来看看祖母才安心。” 她妥帖又细心,又柔声道:“祖母不必担心,我的病已大好了,不妨事的。” “好孩子。”裴老夫人无比欣慰看着她,“你那景明哥哥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必愁了。” 祖孙俩说了好些话,沈清棠陪在身边,一直软语宽慰。有她陪着,裴老夫人的气色也显而易见地好了不少。 “好了,我没事。这天色也晚了,你身子弱,早点回去歇着。” 沈清棠应下,这才起身,辞了裴老夫人出去。 裴琮之早在她们说话时便自房里退了出来,此时长身玉立在翘檐下,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夜色如墨,清贵俊容在灯火中半明半暗。 听见她出来的声响,才缓缓回头,是温文尔雅的濯濯君子,温柔浅笑,“夜路难行,我送妹妹回去。” 沈清棠轻轻点头。 两人在游廊中行走,砚书和采薇远远跟在后面。 寒风凛冽,时有飘雪,吹得风灯里的烛火明明灭灭,郎君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柔,“听说妹妹前段日子生病了,户部事忙,我一直不得闲去看妹妹。妹妹如今可好些了?” 沈清棠垂着眸,“已经好多了,多谢哥哥记挂着。” ------------ 第33章 被劫 一时无话,两人沉默许久。 眼见衔雪院近在眼前,裴琮之忽然问,“是因为什么生的病呢?” 沈清棠还未答,他再问,“是我那日吓到妹妹了吗?” 姑娘仓惶抬眸。 明灭烛火中,裴琮之眉眼温润,嘴角噙笑看着她,风流蕴藉。 沈清棠在他的目光中几乎无所遁形,只能强装镇定,“哥哥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她有意要将那日之事抹去。 他也顺她心意,了然一笑,“妹妹既是已经忘了,那便算了。” 说话间已到了衔雪院,沈清棠转身朝裴琮之敛衽行礼,“多谢哥哥送清棠回来,雪夜路滑,哥哥回去小心些。” 软语轻轻,笑靥深深,仍是从前那个乖巧可人的妹妹。 裴琮之颔首,“外头风大,妹妹快些进去罢。” 他转身入游廊。 砚书连忙上前接风灯,垂首恭敬道:“回公子,已详细问过了,私妓一事是三公子的妾室行露透露给曹氏知晓,就连此次曹氏设局也有她的一份出力。” “曹氏愚蠢,他院里的行露也差不离。”裴琮之声色沉沉,忽而回头看一眼。 衔雪院已亮起了烛火,隐约可听见来往人细语说话声。 他眼眸忽然晦暗,“想来……是我这好妹妹有心提点了一二。” 沈清棠回了衔雪院,始终坐立不安。 她这几日,借着这病的由头躲在屋子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方才裴琮之明里暗里的试探,更叫她胆战心惊。 她是真的怕极了他,也是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的惶惶不安落月瞧进眼里,拿了案桌上一块芙蓉香饼递到她手里,“姑娘尝一尝,吃了甜的心里就不怕了。” 沈清棠摸摸她的头,语气感叹,“小阿月,你不明白,这不是一块芙蓉香饼的事。” “那是什么事?”落月抬头看着她,歪着脑袋问,“是平南王妃失踪的事吗?” 她这些日子常听采薇唉声叹气,说若不是平南王妃叫水匪劫去,自家姑娘和燕城世子的婚事都已定了,真是世事无常。 这话听得多了,落月也记进心里。 “姑娘别难过。平南王妃一定不会有事的。”落月扬着小脸,脆生生安慰她,“姑娘若还是担心,不如去庙里为她祈福。我娘亲每次担忧我爹爹,都会这样做。” 这话倒提醒了沈清棠。 她眼下生活在侯府,日日胆战心惊,总不是办法。不如借着这个法子去城外寺里躲躲,等燕城回来再从长计议。 翌日沈清棠便去了听禅院与裴老夫人说此事。 “燕城哥哥去了许久也没消息,我心里实在害怕,夜里也总不得安眠。” 她看裴老夫人,眉眼里都是哀愁,“我想着,干脆去寺里住。有佛祖在身边,我心里也能安定一点,还能日日祈求佛祖保佑,叫燕城哥哥早日找到平南王妃,平安归来。” 这原不过一件小事,裴老夫人也有心,让她少在裴琮之跟前露脸,当即应下,“也好。你身子才好,在寺里住着也清净,对你身子有益。” 这便收拾包袱过去了。 姑娘不过小住,也没带什么人,身边只有采薇和落月两个丫鬟。裴老夫人放心不过,又添了几个嬷嬷和小厮。 一行人驾着马车,往香山去。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件事,姑娘上山小住也是时常有的。 谁知今日偏偏出了事。 出府不过半日,那跟出门的其中一个小厮就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浑身狼狈,惊慌报信。 “不好了!沈姑娘叫贼人劫了!” 沈清棠叫人劫了去。 马车刚上香山,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劫匪,都是五大三粗蒙着面的汉子。姑娘身边跟着的除了丫鬟婆子就是两个小厮,如何敌得过。 沈清棠当机立断,悄悄对身边的小厮道:“一会儿趁着乱你就跑,赶紧回侯府去报信。” 小厮得了吩咐,哪敢耽搁,趁着人多混乱,偷跑了出来,连滚带爬赶回侯府报信。 只是到底是迟了。 等侯府里的人赶到此地,连人带马车俱消失得无影无踪,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裴老夫人忙安排人去户部告与裴琮之知晓。只是回来的人却道:“户部的人说,公子出城去了,不在上京。” “这可如何是好。” 裴老夫人急得手忙脚乱,裴琮之不在,裴景明昨日挨了一顿打起不来榻,这府里连个能主事的人也没有。 裴子萋也只知在一旁哭,急得直跺脚,“怎么办?清棠妹妹不会出什么事吧?” 正乌泱泱一团糟乱时,门房匆匆有人来报,“老夫人,燕世子来了。” 燕城来了。 他前些日子去潭洲寻平南王妃,到了那处才知船只并未出事,不过大雪封河,船只只能暂时停靠,无法通行,这才耽搁了下来。 燕城疑惑问,“那母妃因何传讯告知于我有水匪劫掠?” “什么水匪劫掠?”平南王妃皱了皱眉头,满是不解,“我未曾传过此讯啊!” 竟是平白虚惊一场。 事情仓促,燕城也未来得及细想,日夜兼程先行赶了回来。 他走的时候太过匆忙,未曾告知沈清棠一声,如今自然先赶来承平侯府,却不料一进来,就听到沈清棠被劫的消息。 “老夫人莫急,我一定将清棠妹妹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燕城翻身上马,即刻领着一队人匆匆往城门去。 沈清棠还在上京城里。 那群劫匪抓了她,却并未要她性命,而是蒙了她的眼将她带来一处地方关了起来。 她蒙着眼睛,不能视物,却能闻见那袅袅绕绕,久散不去的胭脂粉香,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酒欢笙乐。 沈清棠先前虽未曾见识过,此刻却也明白,她叫人卖到甜水巷的窑子里来了。 甜水巷是什么地方? 她听落月说过,她恨不能用全天下最恐怖的话来形容它。 只是落月到底年纪小,不懂那些淫词艳曲里的意思,也看不明白花娘与恩客间靡靡不堪的场面。 ------------ 第34章 是谁 “姑娘,什么是开苞?” 落月曾好奇问她。 她彼时不懂,现在却明白。 外头有人在低着声说话,断断续续传进来,“您放心……刚送来的新鲜货儿……水灵着呢……还未开过苞的……” 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 沈清棠闻到极深极浓的酒气,混杂着各种脂粉香,是不知名的恩客方才在楼下厮混搂抱时沾染上的,浓烈扑鼻,叫人作呕。 他看见珠帘后坐着的沈清棠,绑着手,覆着眼,即使这般狼狈仍可看出那袅袅身姿下的水肌弱骨。 “真是个美人儿……” 他满意极了,忍不住搓手,迫不及待就要撩帘来摸她的脸。 只是还未触碰到,就叫人一手刀劈晕了去。 沈清棠虽看不见,却能听到身体沉重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有人进来,将那晕着的人拖了出去,动作迅速敏捷,然后是房门吱呀阖上的轻响。 屋子里霎时恢复安静。 沈清棠却蜷缩着身子,躲在床榻角落,半点不敢妄动。 她能感觉到床榻边坐着一人,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还蒙着黑布,她其实一点也看不见来人的脸,只觉得那眼神如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莫测难辨,叫她惶恐不安。 他是谁? 是恩客,还是来救她? 沈清棠分不清。 气氛僵持凝滞,总要有人打破这僵局。 沈清棠提着心,惶惑开口,“你……是谁?” 回答她的是那人突然伸过来抓她的手。 沈清棠吓了一跳,直往后躲。但身后已抵着墙,退无可退,只能任由那人一把擒住自己的脚腕。 那是一只极其强势有力的手,她挣脱不开。 而后鞋履被无情褪下,姑娘光洁的足瞬间裸露在外,纤纤弱弱,如玉通透皎洁。只是脚踝处突兀的红肿,似白璧染瑕,叫人生怜。 这是姑娘方才挣扎时不慎剐蹭的伤。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忍不住瑟缩,抗拒的语调里即刻带了哽咽,“不要……” 他置若罔闻,握着她的足,寸寸描绘。略为粗糙的指腹磨砺着光润洁滑的足背,肆无忌惮地游走。 她眼里盈满了屈辱的泪,咬紧了唇,不叫它落下。 他将她的不甘屈辱看进眼里,面色晦暗难明,直到那楚楚的泪再也承受不住颤巍巍落下,才停手。 而后是一点清凉的药膏落在裸露的脚踝上,还是那根带着微微粗粝的指,打着圈,在上面慢慢轻揉。 破皮之处沾了药膏,火辣辣的刺痛,她的脚微不可察的轻颤。 沈清棠紧抿着唇,不敢动。 生怕惹恼了他,带来不能承受的后果。 他亦察觉了她的心思,刻意缓慢,刻意磨蹭,一点药膏直抹了许久才好。 她终于能缩回自己的足,慌张将它藏进层层叠叠的裙里,不叫人窥见半点。 整个人也如同一只惊慌无措的绣眼鸟,紧紧缩在床角,稍有声响,浑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非不让她躲。 强横的手向那细软腰肢伸去,微一用力,姑娘整个人便扑进了他怀里。 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她好似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苏合香。 还来不及分辨,下颌又叫他径直挑起。 是一个强势且不容抗拒的吻,唇齿交缠,辗转厮磨,恨不能将她吞吃了去。 姑娘拼命挣扎也不动分毫,于是用尽全力咬下,却叫他察觉,提前擒住下颌。 动弹不得。 她听见他在耳边低低笑,温柔餍足的熟悉声调,“原来唇上抹的是玫瑰胭脂,果然很香。” 话音落,怀里的姑娘脸色煞白,浑身僵硬。 燕城最后在春红楼找到沈清棠。 他出城的路上有个浑身脏污的小乞丐给他指了方向,说是在甜水巷瞧见了他口中的姑娘。 于是燕城立即寻来,只是甜水巷勾栏瓦舍甚多,耽搁了不少时辰。 等到他寻过来推开门,彷徨无助的姑娘正蜷缩在床榻上。 好在身上衣裳首饰俱全,只是双手叫人缚住了,眼也被蒙着瞧不见。 “清棠妹妹!” 燕城急急走进来,替她解绳索。甫一松开,惊慌失措的姑娘立即扑进他怀里,哽咽哭泣。 “燕城哥哥。” 她吓坏了,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燕城也再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安抚,“妹妹莫怕,没事了。” 他带沈清棠回承平侯府。 采薇和落月两个也在甜水巷,燕城找到她们,一并带了回来。 裴老夫人听说人是在甜水巷寻见的,有些讶然,“怎么会被抓去那样的地方?” 然后赶紧吩咐下去,谁也不能将这事说出去,毁了姑娘的清誉。 好在燕城带的人也都是亲信,他向裴老夫人保证,此事绝不外泄,叫旁人知晓。 又来衔雪院看沈清棠。 姑娘已换了身月白的衣裙,脸也是素白着,不施粉黛,看着分外娇弱怜惜。 因着受了惊吓,神情恹恹,“今日多亏了燕城哥哥,若不是哥哥来了,我都不知……” 话未说完,已泪落不止,语声噎泣。 “妹妹何必说这种话。” 燕城见她这副模样,心疼极了,“我听老夫人说了,妹妹是为了我才想着去山上祈福的。此事原都怪我,让妹妹此番受惊了。好在妹妹没出什么差池,不然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怎么能怨哥哥。” 沈清棠低垂着眉眼,“是我自己命不好。” 进了那种不堪的地方,她如何还能想着嫁与他。 只能咬着唇,决绝开口,“哥哥往后别来寻我了,我们就此作罢。” 燕城当即急了,“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就此作罢?” 他不肯,定要她给个解释,“妹妹可是怪我没有护好妹妹,叫妹妹此番受了委屈?” 沈清棠摇摇头,芙蓉娇靥上泪落成雨,“我配不上哥哥。哥哥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清白姑娘……” “什么清白姑娘?”燕城打断她的话,“在我眼里,妹妹就是这世上再清白不过的姑娘。” 他急着在她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急忙道:“妹妹说这话不是拿着刀往我心尖里戳吗?出了这样的事,我只心疼妹妹,万没有旁的想法。” ------------ 第35章 背叛 少年的心啊,当真是一片赤诚。 她在他的连连诘问中哭得泣不成声,梨花带雨的好不惹人怜惜。 燕城也叫她哭得心都要化了,上前替她拭泪,看着她恳切道:“妹妹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只有妹妹,此生非妹妹不娶。” 她终于也心软,看着面前的少年,轻轻点头。 承平侯府里白日里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搜寻,最后以姑娘的马车受了惊,不慎跑丢为由,悄无声息的遮掩了过去。 晚间裴琮之得了消息归家来,裴老夫人唤他去听禅院说话。 “今日的事,当真是吓坏了沈丫头。” 裴老夫人现在光是想着仍心有余悸,“燕城送她回来的时候,我瞧着她的脸都是生白生白的,又听说是从甜水巷里将人救出来。那是个什么乌糟地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了那里,怕是受了好一番惊吓。” “好在人是没什么事,珠钗衣裙都是齐全的,总归是找到的及时,没有出什么大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又道:“我瞧着那燕城也并未因此事心里生了嫌隙,衔雪院那边的人来传,经了这一场,两人瞧着,感情愈发深了些。这也好,总算是没枉费沈丫头为他上山祈福的一番心意。” 裴琮之垂眸,看着手里冒着热气的茶盏,语气不甚在意,“是吗?” 他搁盏起身,“我去衔雪院看看她。” 时辰尚早,沈清棠还未歇下,她披了外衫,去偏房看落月。 落月再度沦落回甜水巷,虽没受什么伤害,可她心底视那如同地狱。只是在那儿待上片刻,都叫她恐惧万分。 到底是不过五岁大的稚童,如何承受的住这番心惧。 自回了侯府,她便高烧不止,神智也不甚清醒。 采薇照顾她,煎了一副药叫她喝下去,如今倒是好些了,沉沉睡了过去。 沈清棠坐去床榻边,垂眸看她。 落月手腕斑驳,到底是叫粗麻绳勒出了几道深深血印,这是死命挣扎留下的痕迹。 她又看采薇的手。 她倒是好些,只是嘴角上一块淤青,是叫龟奴打的。 “他们让我接客,我不肯,拳头就揍了下来。” 采薇如今说起眼眶都是红的,声音哽咽,“姑娘,我好怕。若是当时燕城世子没有赶到,我们会不会……” 沈清棠捂她的嘴,摇摇头,“没有若是。” 她上前一步,抱住采薇,声音很轻,“我们都没事。采薇,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沈清棠从小偏房里出来,裴琮之就在廊檐底下负手等着她。 听见声响,郎君回过身来,清隽的面上笑意温和,朗朗清风拂月。 姑娘也停住脚,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平静。 他们去房里说话。 沈清棠亲自给他倒茶,白如皓月的一截手腕上,也有浅淡的淤痕,叫人不容忽视。 “这次的事,也是哥哥做的吗?” 她闻见了那人身上的苏合香,也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她知道那人是他。 裴琮之却摇头,“不是。” 他并非是掳劫沈清棠的始作俑者,只是此前安排了人时刻盯着她,无意发现了她被人劫走。 他比燕城来得及时,在那恩客想要侵犯她的时候将她救了下来。 沈清棠听他说完,轻轻垂下眼,“谢谢哥哥此番救我,我又欠了哥哥一条命。” 失了清白的姑娘,只有上吊自尽这一条路可走。 “妹妹客气了。” 裴琮之接过她递来的茶,垂眸抿一口,面不改色,泰然自若,“护着妹妹,本就是做哥哥的分内之事。” 他多坦荡,仿佛白日那个孟浪轻浮之人并不是他。 事到如今,沈清棠也不再遮掩退缩,哀怨婉转的眼静静地看着他,“哥哥能不能放过我?” 她是真的怕他,也是真的斗不过他。 她只能服软,轻轻去扯他的衣袖,切切哀求,“放过我吧,琮之哥哥。我会一辈子记着哥哥的恩情,记着哥哥对我的好。” “妹妹这话已经说过一次了。” “我也说过,我喜欢妹妹。” 他看她濒临绝望的眸,语气轻缓,“妹妹为何不能尝试着也喜欢我?” 她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以前没想过,如今有了燕城,更不可能。 “哥哥是真的喜欢我吗?” 她喃喃问,却自顾自答,“我还记得,小时候哥哥曾养了一只猫,唤作狸奴。哥哥一开始很喜欢它。可是后来……哥哥却亲手将它扼杀了。” 那是那只绣眼鸟死的第五年。 府里的丫鬟在园子里捡了一只幼猫,巴掌大,还没长牙。 她和裴子萋年岁太小,裴景明又素来不着调。 这只猫,便由裴琮之养着。 他是当真喜欢它,还亲自给它取了名字叫“狸奴”,有“狸奴睡足花枝午,闲扑柳丝风”的野趣在里头。 两个小姑娘也喜欢极了这种小东西,时常来他这里逗狸奴玩。 可是突然有一日,狸奴不见了。 裴琮之对她们解释说,狸奴大了心思野,越了高墙跑走了。 裴子萋当时还伤心了好一阵。 只沈清棠不哭不闹,很自然得便接受了这一说法。 “其实我瞧见了,那日我来书房找哥哥,哥哥用手掐着狸奴的脖子抵在墙上,直到它没了声息。” 外表温润儒雅的少年,做起这样血腥残忍的事来也极是得心应手。 甚至从始至终,连眼眸都是淡淡的。 隐在暗处的小姑娘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遮掩得严严实实,只在那狸奴被他丢进池子里时瞪大双眼,捂紧了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声响。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杀它。” 沈清棠垂着眼眸,轻声道:“哥哥的同窗前一日过来寻哥哥,和狸奴玩了一会儿。后来哥哥的同窗回家,狸奴也要跟着去。当时哥哥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很吓人。 是那种阴鸷又冷漠的眼神,如看一个将死之人。 “果然,第二日,狸奴就死了。” 沈清棠平静叙述完所有,抬眸看他,“哥哥杀狸奴,是因为狸奴背叛了哥哥吗?” ------------ 第36章 亲事 “哥哥从前喜欢狸奴,也不是真心喜欢吧?不过将它视为自己的玩物。玩物起了旁的心思,要跟别人离开,哥哥便忍受不了了,索性下手杀了它。” 她睁着双清清凌凌的眼看他,“在哥哥心里,我是不是便是下一个狸奴?” 他未必有多喜欢她,不过因着她这些年的殷勤讨好,便觉得她应当是自己的。 所以她不能爱人,也不能嫁给旁人。 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 “妹妹这话说错了。”裴琮之温柔注视着她,“在我心里,妹妹从不是狸奴。我从心底里喜欢妹妹,疼爱妹妹,又怎么忍心伤害妹妹。” “是吗?” 沈清棠半点不信,亲眼见过他嗜杀面目的人如何还能相信他的温柔表象,只不过寄人篱下,只能曲意逢迎,讨好于他。 只是现在讨好也无用,不如索性撕破脸。 “我也觉得我不是狸奴。” 狸奴心思单纯,不能自保,可她不是。 她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学会的就是如何卖弄心计的来保全自己。 沈清棠抬眸,笑盈盈看着他,“哥哥还不知道吧?平南王妃已经回来了。燕城哥哥说,他已经取得了母亲同意,过些时日便要上门来提亲了。” 她看他那双温柔和煦的眼倏然阴沉沉落下来,心里有几分快意,“哥哥的如意算盘好像落空了呢!燕城哥哥当真是极喜欢我,就算我不是承平侯府的嫡女也无妨。倒是劳琮之哥哥操心一场,还为着我的事亲自去找了伯母一趟。” “望安寺的签文是哥哥搞的鬼吧?” 她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还有这次,平南王妃一事也颇有古怪,分明是大雪封河,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冒传遇袭水匪的话来呢?” 她心思玲珑剔透的紧,面上却仍是甜甜的笑,“我有时候想着,都觉得哥哥真的是极厉害。论阴谋权术,谁也比不过哥哥去。” “但我一点也不怨哥哥。” “哥哥救我两次。这些,便全作是还给哥哥的。哥哥放心,我们有这么些年的兄妹情分在这里,我纵是嫁去了平南王府,也会处处顾着哥哥想着哥哥。” 姑娘从未如此坦荡,揭开了所有伪装,不留半点余地地来直面他。 裴琮之看着她,却是微微一笑,“妹妹当真是聪慧。” 他隔着桌案牵过沈清棠的手。 她从善如流,没有抗拒,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看他温柔浅笑,看他修长如竹的指缓缓从她腕上那一截淤痕上划过,语调轻慢,“妹妹知道我最喜欢妹妹身上的什么地方吗?” 他意味深长地叹,“我最喜欢的,就是妹妹的这双手。” “这是双很巧的手,会做很多花样的糕点果子,来讨好取悦我。也可以果断狠辣,擒着人的脖颈把人往湖里推……” 她的两面三刀,虚情假意,他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甚至是有意纵容助长。 “我一直觉着,妹妹是与我一样的人,也是这世上最与我心意相通的人。很多时候,我只需轻轻一提点,妹妹就能立刻明白我的心思。” “所以,我也一直以为妹妹的心思是同我一样的……” 她该有野心,该往上爬。 她应当想方设法嫁给他,坐上承平侯府主母的位置,而不是处心积虑地去嫁燕城,当她的世子妃。 当然,他本可以强势要她嫁自己。 裴老夫人拦不住他,区区一个平南王世子更是拦不住他。 可是江婉的先例活生生在前。 一个强取豪夺得来的女人,永远也不会归顺臣服。 他和他的父亲不一样,他不只要身,还要心。 他有的是耐心,徐徐图之。 于是不甚在意,轻轻一笑,“无妨,妹妹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便由着妹妹。”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等着妹妹回来求我。” 采薇过来伺候,正遇上裴琮之从里间拂袖出来。 往日温润的眉眼里俱是冰冷冷的怒气,只消轻轻一眼瞥过来,她遍体生寒。 再进去。 屋子里的姑娘也神色恍惚,怔怔愣在那里。 “姑娘,姑娘……”采薇轻声唤她。 待沈清棠回了神,担忧又问,“姑娘可是和大公子吵架了?方才我见他出去,脸色吓人得紧。” 裴琮之极少生怒,更遑论他和沈清棠兄妹情深,向来没红过脸生过气。 这实属是个稀奇事。 采薇也奇怪,白日姑娘才出的事,按理说大公子该好好宽慰她才是,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真是叫人看不透。 沈清棠并不解释,只摇摇头,“没有,你别多心。” 她也在心里宽慰自己。 眼看平南王府定亲在即,他纵是手段再厉害,又能如何。 姑娘提心吊胆了六七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平南王妃亲自领着燕城上了承平侯府的门,要与裴老夫人商议两人的亲事。 采薇得了消息,忙不迭往衔雪院跑,还未来得及撩帘,就雀跃道:“姑娘,燕城世子来了!” “来了便来了。”沈清棠正在镜前梳妆,不紧不慢,回头嗔她,“你这么慌乱做什么?当心摔着了。” “不止燕世子。”采薇上前来,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还有平南王妃也来了。” “平南王妃来了?”姑娘眼神霎时欣喜,掩饰不住的欢喜。 采薇抿唇笑,“眼下老夫人正在前厅和平南王妃说话呢,燕世子也在,姑娘要不要去瞧瞧?许是正在商议姑娘和燕城世子的亲事呢!” 哪有长辈议事小辈在场的道理。 采薇原不过是在打趣她。 沈清棠看出她眼里促狭之意,伸着手就要来挠她,“好呀你个采薇,竟敢笑话我,看我怎么罚你。” 主仆俩打打闹闹,又重去镜台前打扮,穿藕荷齐腰长裙,配着雪青的月白小袄,明眸翦水,眉眼弯弯,打扮得鲜妍明亮。 还要对镜反复看,不安问采薇,“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采薇笑,“保管叫燕世子看着挪不开眼。” 的确是挪不开眼。 燕城一瞧见她,眼里的惊艳便掩饰不住,喃喃道:“妹妹今日真好看。” ------------ 第37章 生疏 她娇嗔着睨了他一眼,“哥哥的意思是,我往常不好看了。” “不是不是……”燕城慌乱极了,忙解释,“往常的妹妹也好看。只是今日特别好看,像仙子。” 姑娘闻言,双颊飞上了霞色,羞答答垂下眸去。 燕城来找她,眼下两边长辈已将亲事定了下来,他来带沈清棠去见平南王妃。 正堂里,沈清棠敛衽对平南王妃行礼,落落大方,“清棠见过平南王妃。” “起来吧。” 平南王妃含笑看她,见她容貌出众,举止得体大方,很是满意,点头笑道:“可算是见着真人了,那书信里描绘得跟个天仙一般,我还当他是夸大其词。如今一看,原是说真的。” 她褪下手里一只点翠缠金的镯子,往沈清棠手上套去,态度亲昵,“这定了亲,你便是我家里的人了。这镯子是我随身带着的,你收下,只当个见面礼。” 沈清棠偷偷看裴老夫人一眼,见她点头,这才又盈盈一拜,“清棠谢过平南王妃。” 这只镯子,她一直戴在腕上,入夜上榻才恋恋不舍取下,搁在镜台上。 采薇见了,笑她,“姑娘可别瞧了,再瞧那镯子上也多不出两个眼来。” 又道:“姑娘的心现在可算定下了吧?如今定了亲,我们是不是得提前改口叫世子妃了?” 沈清棠羞得不行,蹙着眉恼她,“你再胡说,我可真恼了。” “好好好,不说了。”采薇忙住嘴。 隔了会儿,给沈清棠梳发时,看着镜台上的点翠缠金镯子,一时又感慨上,“平南王妃真是平易近人好说话。姑娘原先还担心自己身份不够,配不上燕世子,原是白担忧了。” “是啊!”沈清棠看着那镯子,也是庆幸,“没有想到竟这么顺利。” 落月听她们说话,也来瞧那镯子,转头问沈清棠,“姑娘要嫁人了吗?” “是啊!”沈清棠点头,“我要嫁给燕城世子了。燕城世子你知道吗?” “知道。”落月脆生生点头,“采薇姐姐说了,就是他把我们从甜水巷救出来的,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她又声音低下去,嘟囔道:“还有大公子,大公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清棠摸着她的头,轻轻叹,“阿月,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也欠了那人的命,现在他挟恩图报要她还。 她还不起。 只能逃。 沈清棠和燕城的亲事定在来年三月里,九曲池头三月三,正是迎婚嫁娶的好日子。裴子萋的婚期也定在了这月里。 正好,两个姑娘一同做个伴儿。 婚期近,嫁妆都得加紧采买置办。两个姑娘又都是高嫁,更得仔细着。裴老夫人在这上头下了大功夫,一应妆匣嫁底都挑好的。 姑娘们也忙起来了,都是皇室姻亲,嫁衣自有内务府准备着,不必亲自动手,可却得学礼仪。 宫里来了两个教引嬷嬷,日日夜夜教导,立坐跪躺,都有规矩。 裴子萋叫苦不迭。 偶尔得闲,便对着沈清棠大倒苦水,痛苦哀嚎,“早知嫁进皇室要受这样一番磋磨,我当初就不该答应。” 沈清棠抿唇笑。“不该答应也迟了,如今姐姐已是过河的卒子,再无退路。不如还是好好想想,明日教引嬷嬷吩咐下来的功课要如何做才是。” 这样算不得安慰的安慰,裴子萋听了唉声叹气,“我光是想想未来数十年都得在这样的规矩里度过,就觉得前路无光。” 她又看沈清棠,好生羡慕,“妹妹是不愁了,那平南王妃出了名的好说话,好性子,往后妹妹嫁过去也没有规矩城府等着妹妹。可我却是太子良娣,数不清的规矩体统是一则,往后进了宫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地。” 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不知世事,临出嫁前才懂得这些个道理。 沈清棠柔声宽慰她,“姐姐不必自扰,你与太子殿下多年相识的情分在,他定会悉心护着姐姐。” 事到如今,裴子萋也只能期冀太子是个良人。 夜里裴子萋也要与她睡在一处。 衔雪院的床榻上,两人各枕着一只软枕,借着屋子里清幽的月光闲语碎话。 裴子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闺房话,忽而将话头扯到沈清棠头上,“妹妹是与大哥哥起龃龉了吗?” 原是这些日子沈清棠刻意避着裴琮之叫她瞧见。 沈清棠摇头,“没有。” “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好几次远远瞧见了裴琮之,沈清棠都拉着她偷偷走开。 沈清棠自有藉口,“琮之哥哥事忙,我们怎好去打搅他。” 裴子萋仍是觉着奇怪,“是吗?往常大哥哥忙的时候也有啊,怎么不见你这么生疏。” 翌日去听禅院请安,裴老夫人也是问沈清棠,“怎么这些日子都没瞧见你和你琮之哥哥一道来?” 两人从前关系好,一道来请安是寻常的事。 沈清棠面色如常,盈盈笑道:“琮之哥哥每日早出晚归,我也赶着去教引嬷嬷那儿,许是时辰对上了,总是遇不着哥哥。” 裴老夫人不疑有他,“我说呢,你们两个往常关系是最好的,近日里却总是瞧不见。” 她现在又极乐见两人关系亲近。 毕竟沈清棠与燕城的亲事已经定下,她再不愁裴琮之有旁的心思。也盼着他们关系亲近,往后多多往来交际。 “对了。” 裴老夫人想起来,“你那衔雪院太过冷清,只有采薇一个丫鬟伺候着。那落月又年纪太小,帮衬不上。我想着,再给你买两个丫鬟来,等来年随着你一同出嫁,也是个知根知底的,往后你吩咐做事,都称手些。” 她乖巧应下,“清棠都听祖母的。” 很快管事嬷嬷便将两个丫鬟送了过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也都有些姿色,标致动人的脸。 管事嬷嬷暗暗对沈清棠道:“姑娘别疑心。您嫁去平南王府里,总要有贴心人。老夫人这也是为了姑娘好,旁的人哪有自己带去的好拿捏。” 高门世家的规矩,姑娘出嫁都会带上亲近的丫鬟,给夫婿收房用。 沈清棠也知,她面上看不出一丝不悦,妥帖点头,“我明白的,嬷嬷回去替我谢谢祖母。” ------------ 第38章 花灯会 真是个玲珑姑娘。 管事嬷嬷眼里不免带了几分赞许,去听禅院回话。 两个丫鬟还候在廊檐底下,沈清棠唤她们进来,问籍贯姓名,何许人家。 两个丫鬟依次答。 “奴婢白露,上京人氏。因家境贫寒,自卖进府。” “奴婢狸奴,家在青州……” 沈清棠忽然打断她的话,不可置信问,“你叫什么?” “奴……奴婢叫狸奴。”那丫鬟有些害怕,磕磕绊绊答,“奴婢小时候身子弱,老人家说取个贱名好养活,便叫了狸奴。” 虚惊一场。 到底是惧这个名,沈清棠想了想,“狸奴这个名实在上不得台面。我给你改一个罢,叫蒹葭,可好?” 那丫鬟立即行礼,“奴婢蒹葭,谢姑娘赐名。” 白露和蒹葭初来衔雪院,并不熟悉,好在采薇悉心教着,也没有一等大丫鬟拿乔作态的架子,姑娘也是极好说话的。 两个小丫鬟都暗自庆幸,遇上了一个好主子。 夜里她们就住小偏房,和采薇落月睡在一处。 采薇对她们道:“姑娘夜里不爱有人在房里伺候着,不必轮番守夜。只是睡觉得机警些,不要睡得太死了。姑娘有时会梦魇,记得屋子里时常备着川芎茯苓水,姑娘夜里若醒了喝了可以安神。” 白露好奇问,“姑娘经常会梦魇吗?” “也不是经常。”采薇道:“一月里四五次总是有的。” 结果这夜里,沈清棠便梦魇了。 采薇过来伺候她,递上安神的茯苓水,再打盆温水来拧帕子给她拭汗。 沈清棠喝了水,到底嫌身上黏腻,又换了件干净清爽的雪锦缎亵衣,才又重新歇下。 白露和蒹葭也在旁边帮忙,递帕送水的间隙偷偷瞧一眼榻上的姑娘,再默默退出来。 好在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时常有,大多时候衔雪院一熄了烛便寂静下来。 蒹葭这夜里反复翻身,不得眠,悄悄自被里起身。一旁的白露察觉她动静,睡梦里嘟囔问她,“这大晚上的,你干嘛去?” “我腹痛。”蒹葭捂着肚子,极小声,“我去方便,很快就回来,你快睡吧。” 她没惊动熟睡的采薇和落月,轻轻披了衣裳,蹑手蹑脚推门出来,脚下步子半点没停,直往东边去。 东边的院子是裴琮之住的归崖院。 书房里,蒹葭跪在地上,向裴琮之交代近日里姑娘的作息日常,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裴琮之微阖着眼,静静听着。 直到听到最后,半闭的眸子才睁开,懒懒散散问她,“她给你改了名?” “是。”蒹葭低着头,不敢抬,“姑娘说狸奴这名字不好听,也上不得台面,私底下叫叫倒也罢了,往后去了平南王府可不行。索性便提前给奴婢改了,赐名蒹葭,和白露正相应。” 她又提着心,斗胆开口,“奴婢这些日子很是小心谨慎,姑娘应当是没对奴婢起疑心的,也不知奴婢是公子的人。” 裴琮之却微微一笑,缓缓道:“你错了,你一说名字她便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她何其聪慧。 眼睁睁在他手底下耍弄心计这么多年,如何还能猜不透这一点,不过是装聋作哑,佯装不知罢了。 蒹葭听得他这话,有些讶然。 再回去伺候时,总时不时偷偷窥姑娘的神色,她神色如常,瞧不出半点纰漏来。 有时也会叫沈清棠察觉,笑盈盈问她,“蒹葭,你总是瞧着我走神作甚么?” 蒹葭正在倒茶,慌得茶水都撒了,淅沥沥淌了一桌子。 “没……没什么。” 蒹葭慌乱回话,也来不及找手巾,直接便拿衣袖去擦。茶水是刚泡的,烫得她一哆嗦。 沈清棠忙起身来看。 “怎么这么不当心?”她蹙着眉,言语嗔怪,“茶水倒了拿手巾来擦就好,哪有拿衣袖去擦的。你瞧,手背都烫红了。这若是落了疤可怎么好。” 又唤采薇取伤药膏来,细细给她抹上。 蒹葭一直窥她神色,笑意盈盈的眉眼,嗔怪心疼的神色,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蒹葭有时候也疑心,大公子会不会是想错了。 直到那一日,燕城世子来寻沈清棠。 原是上京城里有一年一度的花灯会,正是佳人才子同游共赏的日子,他包了游舫,邀沈清棠一同游湖赏玩。 小阁楼里现在丫鬟众多,沈清棠也苦恼,带哪一个出去。 最后点了蒹葭,“听说你家在青州,离上京城甚远,想必从前未见过花灯会,我带你出去瞧瞧,也算见见世面。” 蒹葭受宠若惊,忙欢喜点头,“谢谢姑娘。” 她跟在沈清棠后头,见到了传说中的燕城世子。 少年意气风发,是和归崖院那个清冷如月的大公子截然不同的模样,瞧见了她有些诧异,“妹妹身边原先跟着的不是采薇么?这个丫鬟倒是脸生。” 沈清棠笑着解释,“是我院里新来的。她还未看过上京的花灯会,我带她来瞧一瞧。” 燕城身边也跟着个小厮,叫十七。 沈清棠和燕城在游舫里情意绵绵,吟风弄月。蒹葭和十七就在外头候着,随时听候吩咐。 是清冷冷的天,护城河却是热闹几许。花灯,游舫,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和笑谈声,琵琶阗咽,隐隐游荡,说不出的富贵堂皇,繁华人间。 也会下船去。 买两个极玲珑可爱的花灯,跟着人群汹涌的方向去河边放。 燕城紧紧牵着沈清棠的手,牢牢护着她不被旁人挤到,还要仔细嘱咐,“妹妹小心,河边苔藓多,容易滑。” “没事,有燕城哥哥护着,我不怕。” 她甜甜一笑,在他的庇护下小心拎着裙角蹲下去。 一个莲花瓣状的花灯悠悠荡荡,顺着水流的方向飘去,和万千花灯凝聚在一处,将姑娘的心意送去远方。 “妹妹许的什么愿?”少年在耳边轻轻问。 护城河边满是人,他借着这喧闹靠她极近,滚烫气息似要触上她的脸庞。 她用软绵绵的手推他胸膛,害羞低下头去,“不告诉哥哥。” ------------ 第39章 生怜 护城河两边有长桥,上面有茶楼酒馆,不愿凑热闹的游人也可以推窗远眺,将这底下的热闹尽收眼里,图个清净自在。 便有这么一只手越过窗外,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是极清瘦冷白的手,如玉指尖却捏着盏清酒,轻轻晃。 那目光悄然落在护城河岸边两个紧紧相偎的身影上,一点点冷下去。 沉晦如墨。 茶楼里也有别家姑娘,远远瞧见窗前坐了位气度极清雅的俊俏贵公子,偷偷落了芳心,让自家的小丫鬟去探探口风,看是哪家的公子。 丫鬟得了吩咐过来,还未走近,就叫他察觉,冰冷冷一个眼风看过来。 分明眉眼温润似菩萨,眸色却生寒冰冷。 丫鬟顿时僵住,哪还敢靠近。 花灯会游完,燕城送沈清棠回承平侯府,仍恋恋不舍,“真舍不得送妹妹回去,要是能日日夜夜见到妹妹该多好。” 沈清棠娇羞看他,“很快燕城哥哥便能如愿了。” 眼下距三月婚期只短短百日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舍不得妹妹,巴不得现在就把妹妹娶回家。” 两人之间的互诉衷肠,情意绵绵,向来不避讳底下的丫鬟小厮,只是不能看。 蒹葭一直垂首听着,默默不语。 直到燕城离去,她才随着自家姑娘进府里。 回衔雪院尚有一段路,主仆俩在游廊里边走边说话,“今日的花灯会,你和十七玩得可开心?” 下船放花灯的时候,沈清棠特许她不必跟着,可以和十七也去放两盏花灯。 蒹葭自是高兴,“开心,蒹葭多谢姑娘。若不是姑娘带我出去,我也瞧不见这样美的上京城。” “开心就好。”沈清棠忽然顿住脚,回头看她,“琮之哥哥那儿,你不必替我遮掩,实话实说就好。” 游廊的灯笼轻晃,蒹葭一时僵住,“姑娘……我……” “我知道你是琮之哥哥安排来我身边的。” 沈清棠看着她,格外澄净坦荡,“无妨,没有你总会有别人。他不肯放过我,我也没有办法。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她长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我就快出嫁了呀!” 离开了承平侯府,她可以活得很好很好。 两人同在府里,再怎么躲着,也避免不了的会见面。 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要开祠堂,祭祖先,寺庙里还要举办傩祭,焚香燃烛,祈福的人戴上可怖的面具上街驱鬼。 沈清棠一早就被裴子萋叫起来,两人得先去听禅院问安。 裴老夫人早准备好了祈福的荷包,每个小辈都发一个,还让厨房煮了甜腻腻的腊八粥送来,取吉祥如意的彩头,嘱咐她们要喝精光,来年的姻缘才能通畅顺遂。 两个姑娘一人一碗,乖乖巧巧地坐在朱红漆香桌边慢慢吃。 裴琮之便是在此时撩帘走了进来。 裴子萋瞧见他眼眸就发光,扬声唤他,“大哥哥。” 他走过来,及至到了跟前,沈清棠才温吞吞地抬起头,低声唤他,“琮之哥哥。” 他许久没见她了。 侯府里这样大,沈清棠有意存了心思避开他,他就当真见不到她。偶然几次,也是瞧见她避之匆匆不及的裙摆从山石转角处一晃而过。 他知道她不想见他。 若不是今日避无可避,她也会躲在她的衔雪院里不出来。 裴琮之颔首,微微一笑,也撩袍坐下来,又看她们的碗里,温声问,“妹妹们在吃什么?” “腊八粥。”裴子萋给他瞧,又忍不住低着声嘟囔,“祖母说这一大碗必须得全吃完,好多呀!” 其实她碗里的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倒是沈清棠,平日里身子弱,吃东西也格外慢,碗里的腊八粥还有好大一碗。 她实在是吃不完,好看的眉头隐隐蹙着,似有些愁。 裴琮之看在眼里,唤丫鬟取了个空碗来,又伸手端过沈清棠面前的腊八粥。 “琮之哥哥——” 沈清棠看出他要做什么,连忙阻止,却来不及。裴琮之已经舀了好些过去,递回来的碗里只剩了少许。 “妹妹身子不好,这腊八粥多糯米,不易克化,需得少食些。” 他同从前一样,做足了一个兄长的姿态。而后执勺极是习以为常地吃起自己面前的腊八粥。 沈清棠到底难为情,垂着眼不说话。 倒是裴子萋分明在旁瞧着,也没觉得有什么。 他们三人自幼一同长大,在外人眼里与亲兄妹无异。 再往前翻翻,她小时候吃过的白糖软糕也递给大哥哥嘴边过。 只是当时裴子萋年纪小,已是忘记了那白糖软膏虽是递了过去,可她的大哥哥却并未吃,而是笑着摸摸她的头,接了下来,而后趁着她不备扔给了狸奴。 当然,狸奴也并未吃。 受了嫌弃的裴子萋至今毫不知情,噘着嘴抗议,“大哥哥也太不公平了,我也吃不下呢,怎么不帮我吃些?” 裴琮之眉眼不动,看也未看她。 倒是听见他们几个说话的裴老夫人走了过来,笑着敲她脑门,嗔道:“你那碗里跟个小麻雀吃米似的,已是一干二净了,你让你大哥哥吃什么?” 裴子萋看了眼自己碗里可见的粥底,这才吐了吐舌头,歇了声音。 西院那边裴景明也带着曹辛玉过来讨吉祥,照例两个包着金锞子的荷包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暖乎乎喝进肚子里,驱散浑身的寒意。 众人都吃过了,才去祠堂焚香祭拜。 每到这时,无沁阁的江婉也会来,她到底是正经的裴家主母。只是沈清棠却得避开,说起来,她无名分地位,是算不上裴家人的。 裴琮之为嫡长,最先祭拜完出来,遥遥看见沈清棠披着雪青的狐狸毛斗篷立在廊檐底下,微微抬手,几许飘落的雪絮落在她手心。 她垂眸看着,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轻轻一笑。 霎那间冰雪消融,一双明眸光华流转,恍若惊鸿。 裴琮之静静看着。 他一直就知道他这个妹妹生得极美。 那年滂沱大雨里,她于油纸伞下怯怯抬头看他,满脸脏污泥浆也遮不住她眼里的盈盈水光。那是极美极通透的一双眼,叫人忍不住生怜。 ------------ 第40章 梦魇 他也当真是生了怜,自然而然的便牵了她的手带她进府里。 时过经年。 现在她长大了,却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嫁人出府。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许是他注视的目光太久,沈清棠意有所觉,慢慢转眸看了过来。 两厢对视,姑娘的眼里,平平淡淡。 良久,她出声唤他,“琮之哥哥。” 他颔首应下。 裴琮之今日休沐在家,裴子萋缠着他也去寺庙看傩祭,他推脱不过,只能无奈含笑陪着两个妹妹一同过去。 一路上人头攒动,繁闹喧哗,多的是戴着凶煞面具的人在行走嬉戏。纵是这青天白日,也看着有几分诡异吓人。 裴子萋也凑热闹,拉着沈清棠下马车,在路边的摊子上挑了两个和合二仙的面具,极夸张,宽脸长耳的样子。 戴在面上,瞧不见脸,两个貌美可人的小姑娘也显得滑稽。 裴子萋对自己的这个面具爱不释手,见裴琮之清清落落立在一旁,又来劝他,“大哥哥也选一个吧,旁人都戴着呢!” 他看满摊子的鬼神面具。 最后选了个嘴吐獠牙、暴珠竖眉的开山。 “大哥哥怎么选这个,吓人死了。”裴子萋夸张的吐了吐舌头,满脸嫌弃。 裴琮之恍若未闻,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抬起,将面具覆在自己面上。 他眉眼本来生得极温润,只气质格外清冷出众。旁人瞧着,都道是个温和如玉的翩翩君子。现下覆了这面具,遮了眉眼,平添了几分威严凶悍,倒好似地府而来的修罗。 叫人看着,都心生害怕。 沈清棠不由往后悄悄退了两步。 裴琮之看在眼里,又取下面具,放回原处,温润一笑,“算了,莫要吓到妹妹们了。” 他随手,另拣了个八蛮将军的傩面具戴上。 这夜里,沈清棠入梦,那人的脸上便覆着这开山面具,獠牙血口,狰狞可怖。 她于梦中惊醒,满头的汗。 “姑娘可是梦魇了?” 持烛进来伺候的是蒹葭。 她引着烛台将屋子里的烛火点着,按着采薇往日吩咐的,取了桌上的川穹茯苓水来给沈清棠,再去净房里打来擦面的温水。 沈清棠心惧未定,捧着那杯茯苓水,小口啜饮,余光看她忙碌。 直到那方温热的帕子递到眼前,她才幽幽抬头,看着蒹葭,“你知道我梦到了谁吗?” 蒹葭如何会知,她轻轻摇头。 “是哥哥。” 裴府里她有两个哥哥,但蒹葭知道她说的是谁。 “你们不是好奇我为何总是梦魇吗?” 沈清棠的声音很轻,“因为我怕他,我怕极了他。我在这裴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生活在恐惧里。” 蒹葭低顺着眉眼,不敢接话,却叫她牢牢攥住了手。 蒹葭手里还捧着那方温热帕子,连带着一同叫她握住,语气里带着轻忽蛊惑,“蒹葭,你想嫁人吗?” 蒹葭不解,抬眸看着她。 “不是通房,也不是与人为妾,是堂堂正正的嫁人。” 堂堂正正的嫁人…… 蒹葭方还茫然的眼里带了些许松动。 她和白露不同。 她有身契,是可供主家发卖处置的丫鬟,生死不由自己,更遑论嫁人,她从不敢想。 “上次花灯会,我见你和十七聊得很是投缘。我问过燕城哥哥了,他说十七并非平南王府家生的奴才。” 沈清棠看着她,“况且他长得也周正,心中又有志气,并不拘泥于王府里,想来以后会有一番大志向。” 蒹葭与他接触过,人品气度,她自是明白。 “你若是心仪他,待我嫁去平南王府,便给你们做主。到时我从自己箱笼里贴补一份厚实的嫁妆,保管叫你风风光光嫁过去。” 她握紧蒹葭的手,循循善诱,“待你嫁了过去,从此便身世清白了。要随夫君出去闯荡,还是留在我身边伺候,都随你意。” 这是个极大的诱惑,没有人不想活得自由随性,畅快如意。 蒹葭自然也是如此。 沈清棠看她恍惚神色,心里便已明了七八分。 “好蒹葭。” 她声音低下来,语气温软又亲近,“你帮帮我,也帮帮以后的你自己。” 腊八过后便是年。 今年承平侯府里尤为喜庆热闹,两个未出阁的姑娘都定下了亲事,嫁出去的二姑娘也为忠勤伯府添了新丁。 沈清棠和裴子萋得了裴老夫人的吩咐去忠勤侯府探望,是个极健壮可爱的哥儿,裹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的流口水,闹个不停。 裴绫额上系着抹额靠坐在榻上,本就温婉端庄的面上更添身为母亲的柔软,“这样冷的天,难为你们还过来看我。”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 裴子萋边逗襁褓里的孩子边道:“姐姐有喜,做妹妹的怎么能不来道贺。况且这孩子多可爱呀,我看着都喜欢,巴不得抱回家去才好。” 她是当真喜欢孩子,眼睛都舍不得从襁褓里挪开半分。 沈清棠在旁边看着,抿唇笑她,“子萋姐姐急什么。若是喜欢,等嫁去东宫自己也尽早怀一个。算算日子,明年此时也能抱上了,何至于馋绫姐姐家的。” “好呀你。”裴子萋过来要拧她的嘴,“就知道笑话我,说的妹妹好像明年不嫁似的。” 沈清棠笑着躲她,“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姐姐可饶了我。” 两人闹过一番,又头凑着头去看襁褓,正好他小嘴动了动,噗出两个小泡泡,瞧着两人心都要化了,抢着要抱。 裴绫看她们闹腾,摇摇头,眼里尽是无奈笑意,对身边的嬷嬷感慨道:“你看看,都是要出阁的姑娘了,还都跟个孩子似的。” 长姐为母。 她们都是裴绫看着长大的,也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不久两人就要嫁出阁为他人妇,裴绫也有许多话要殷殷嘱托,也担心她们嫁出去后受了委屈,满腹心酸。 沈清棠知晓她的心意,柔声劝慰,“我和子萋姐姐都会觅得良人,姻缘顺遂,绫姐姐安心。” “那便好。” 裴绫看着这个唤了自己十余年姐姐的姑娘,到底是心有歉疚,“清棠,从前的事是我和景明对不住你……” ------------ 第41章 年节 她到底是裴景明亲姊,不免存了私心,在自家弟弟的姻缘和姑娘的前程上犯了糊涂。 眼下她追悔莫及,“我听说了他的混账事……” 曹家闹得那样大,整个上京城里都在看笑话,忠勤伯府里的裴绫自然也知晓。 “好在最后不是你,不然,我真是误了你一辈子。” 沈清棠摇摇头,面色淡然,“没关系的,绫姐姐。从前的事早已经过去了。” 眼下,她已经有了一段好姻缘。 她什么都不怨。 ——只求安安遂遂嫁过去。 裴子萋听她们说话,一直没吭声,直到上了回府的马车才极心疼地去牵沈清棠的手,忿忿不平,“原来府里的人都知道了,竟没一个人护着妹妹心疼妹妹。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她是真的心疼沈清棠,府里人护得严实,原先她并不知此事。 现在才知,原来这裴府于沈清棠而言,实属是个虎狼窝。 他们分明都知道裴景明是个什么德行,也知沈清棠若是嫁过去会是什么结果,可他们却都眼睁睁看着,期望着,要她跳下去。 “他们不心疼妹妹,我心疼妹妹。” 裴子萋眼里盈着泪,看着她,“妹妹虽不姓裴,但是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在我心里,妹妹同其他兄弟姊妹都是一样的。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 “好了好了,别哭了。” 沈清棠看着她这副委屈模样,哭笑不得,忙上前抱她,安慰道:“我不是并没有嫁过去吗?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呀!我和姐姐明年都要出嫁了,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 裴子萋在她怀里点头,“嗯,我和妹妹都会过得很好。” 回府里都去听禅院,今日除夕,要陪着老祖母一同守岁。 沈清棠也带落月过来,五六岁的小团子,打扮得喜庆热闹,嘴巴又叫沈清棠教得甜,众人都喜欢她。尤其是裴老夫人,极爱见小辈热闹,高兴得合不拢嘴,让嬷嬷封了个极厚实的荷包给她。 落月笑甜甜接下,“谢谢老夫人的赏。” 多伶俐乖巧。 裴老夫人笑道:“还别说,我现在瞅着这孩子,倒是有几分像她主子。当年沈丫头初见府里,好像也是这么点大的人,也是生的这样一张乖巧地让人喜欢的嘴,一日到晚得跟在她那群哥哥姐姐后面,跟个小尾巴似的。” 张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也是看他们长大,陪着笑道:“老夫人说的是呢!我还记着那时燕城小世子也常来府里,还拿了一条小青虫吓过沈姑娘,都把姑娘吓哭了。燕城世子也吓着了,眼巴巴哄了姑娘许久。” “是了是了。”裴老夫人也想起这么桩旧事来,笑呵呵道:“不曾想两人现在长大了,倒定了亲了。合该是宿世的冤家该在一处的。” 这样打趣的话,屋子里的众人皆抿嘴笑。 裴景明也乐呵呵地在底下跟着笑,叫曹辛玉恼着偷偷踹了一脚,这才讪讪收了。 曹辛玉不喜欢沈清棠。 她直勾勾的性子,便觉得温婉讨人喜欢的沈清棠虚伪无比,又兼府里都传原先裴景明许的人是沈清棠,她越发看不惯她,也不让裴景明和她多接触往来。 好在衔雪院和西院隔得也远,沈清棠又深居简出,只在这样的时候才见面。 说起沈清棠的亲事,不免也要带到裴子萋一嘴。 裴老夫人却是一本正经,殷殷教导,“你这欢脱散漫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再过几月就要嫁去东宫做太子良娣的人了,还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 又叹,“你若是有你清棠妹妹一半懂事,我也就不必愁了。” 裴子萋一脸不服气,嘟囔道:“哪有,教引嬷嬷都说我这些时日进步可大了呢,连连夸我。” 裴老夫人简直恨铁不成钢,气得来戳她脑门,“人家奉承你的话罢了,你还真记在心里去。何时我说话你也能这样听?” 裴子萋实在辩驳不过,转念一想,也要拉个垫背的来,“祖母就知道说我,我好歹还定了亲了,你看大哥哥至今还孤家寡人一个呢!祖母快说说他。” 众人都齐刷刷看了过去。 裴琮之平白被牵连上,坐在圈椅里无奈扶额笑,“四妹妹可别受了训就来拉上我。” 裴子萋才不管,三两步跑到他面前,眼巴巴问,“大哥哥何时才能给我带个嫂嫂回来?我瞧着,太傅家的那个姑娘就很不错,哥哥当真不考虑吗?” 太傅府里的六姑娘,心系裴琮之久矣,至今都未肯许亲。这是上京城里皆知的事。 裴琮之也佯装不悦,曲指敲了敲她脑门,“胆子真大,何时哥哥的事你也敢编排了,该打。” 裴子萋连受了两顿批,哀嚎着去找沈清棠,“妹妹,你瞧,祖母和哥哥都欺负我,你快帮我评评理。” “我可不敢。”沈清棠帕子掩着唇,偷偷笑,“姐姐该当去找太子殿下评理去。” “好呀!连妹妹也要来取笑我。” 裴子萋当即撩袖要来挠她,沈清棠赶忙起身躲。屋子里都是人,丫鬟婆子也多,都笑吟吟地看着。 沈清棠分明注意着,离裴琮之那边远远的。却不知为何,等恍然回过神来,险些绊摔跤时,从后头稳稳扶住她的却正是他。 “妹妹小心些。” 裴琮之垂眸看她,眉眼一如既往地温润可亲。 沈清棠只觉得被他搀扶住的那处都滚烫烫的似火烧一般,无措得紧,连忙退出来,垂着眸拘谨道:“谢谢琮之哥哥。” 他清淡淡“嗯”一声,便也松开了手,没有多言。 闹了这么一场,满屋子的人心思也皆活络了。里头再坐不住,要去院子了放烟花爆竹,还有孔明灯。 丫鬟们抬了八角桌来,上面摆了笔墨纸砚,可以在孔明灯上题字,把心愿遥寄到天上去,叫满天神明都瞧见。 沈清棠也兴致勃勃,和裴子萋几个撩袖提笔来写。 只是刚刚写到一半,月洞门处便有丫鬟匆匆过来,俯在她耳边悄声低语几句。 ------------ 第42章 进宫 姑娘的眸光霎时肉眼可见地明亮了起来,也顾不得写字了,搁了笔就提着裙跟着丫鬟匆匆从月洞门出去。 裴琮之看在眼里,他见得姑娘眉眼欢喜的神色,写字的手微微一顿。 待起身过来看,孔明灯上字迹还未干,是姑娘虔诚的心愿——菟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 只落款还未来得及写。 沈清棠匆匆出来见的人是燕城。 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两人在侯府右侧的角门口见面。府里人都在前院热闹,这里寂静极了,只有远处天边的烟火绚烂。 是见到情郎欢喜的姑娘,羞羞答答问他,“燕城哥哥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想妹妹了,过来看看。”少年毫不掩饰对她的心悦殷勤,又问她,“妹妹方才在做什么?可是和家里人一同守岁?” 沈清棠点点头,脸上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一般,再衬着那盈盈的水眸,好看得紧。 燕城再忍不住,悄悄去牵她的手,却难为情,拿着天冷做幌子,“妹妹冷不冷?” 她分明看穿,却也不揭破,任由他牵着手,舍不得放开。 两厢情浓,互诉衷肠,海誓山盟。 直到过来的时辰久了,才不依不舍地放开,催他走,“哥哥快回去罢,我也得回去陪着祖母守岁了。” 沈清棠掩上角门,提着裙回去。 一回头,裴琮之就立在廊檐底下默默看着她。 姑娘方还雀跃的眼眸霎时沉寂下来,语气也飘忽得紧,“哥哥何时过来的?” “刚刚过来的。” 他温声回答,提步下游廊,走到她面前,自顾自牵起她攥着裙角的手,慢条斯理地问,“妹妹这手怎么冰凉冰凉的?” 裴琮之将那素手捧在手心,轻轻揉捏,温柔体贴。 又看她僵硬的脸,轻轻一笑,“妹妹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见妹妹久未归来,担心妹妹,特意过来接妹妹回去。” 她眨了眨眼,这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吗?多谢哥哥挂念着,我现在就回去陪祖母。” 沈清棠欲走,却叫他拦下。 “妹妹这么着急做什么?” 她的手还叫裴琮之紧紧攥着,他不松,她挣脱不得分毫,只能抬眸问他,“哥哥到底想做什么?” “妹妹不必紧张,我没想做什么。” 他极是矜慢闲逸,半点不在意她慌乱的睫与抿紧的唇,只慢悠悠牵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开口,“天黑瞧不清路,我牵着妹妹走。” 她没得拒绝,只能顺从。 游廊弯弯绕绕,姑娘倒也乖顺听话,只跟着他,不言不语。 直走到了月洞门,瞧见里头热闹喧嚣,才用力挣出手来。 雪白柔荑上红了一大片,是叫他刻意用力攥出来的。她分明疼,却咬牙受着,一路上一声也未吭。 沈清棠把那通红的手背悄悄藏进袖里,面上神色如常,同他道谢。 “谢谢琮之哥哥,我去找子萋姐姐了,哥哥自便。” 她毫不留情离开,半点目光也没有落给他。 冷淡,疏离,誓要和他划清界限,与方才在角门处温言软语,羞红脸庞的姑娘截然不同。 裴琮之也未再挽留,眼睁睁看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和那些热闹混在一处,才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上面有一点指甲掐痕,半月牙状,不大,却极深。 若是在明亮处,甚至可以看见深入皮肤,青黑的痕。 她哪有那么乖顺,自己受了委屈也不吭声,不过是在伺机报复,趁着方才挣出手时咬牙死命掐了他一下,也要他疼。 他的确疼,却丝毫不在意,看着那枚月牙掐痕,轻轻的笑了一下。 裴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熬不得整夜,子时一过便叫众小辈们都散了,各自回去歇息,听禅院的喧闹才止。 沈清棠也牵着落月回衔雪院。 采薇过来伺候她上床歇息,无意瞧见她手背一片红,隐隐可见指痕,讶异不已,“姑娘的手是怎么了?何时弄成这样了?” 沈清棠不甚在意笑了笑,“无事,不必大惊小怪的。你拿了舒玉膏来替我抹抹,明日就好了。” 采薇忙去取了舒玉膏来,边抹边忍不住絮叨,“燕城世子也太不心疼姑娘了,怎么能使这么大的力,把手都攥红了。” 白露在一旁听了偷偷笑。 所有人都以为是燕城做的,只有蒹葭,若有所思瞧了沈清棠一眼,正对上她看过来的眸。 那眉眼分明弯着,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清冷冷的。 年节后初七日,有封号的皇室夫人按规矩得进宫向太后,皇后道福,平南王妃自然得去。还有裴子萋,既定的太子良娣,也要随行。 倒是沈清棠,原可以不必去,也叫平南王妃相邀同去。 平南王妃道:“我久不在上京,往后王府里的事还需你来操持。眼下便多出来见见世面,也权作算是来陪我的。” 她格外平易近人。 长辈相邀,沈清棠哪有推却的道理,自然乖巧应下,“清棠都听平南王妃的。” 进了宫,先去见太后,皇后。 原都是去年中秋夜宴便见过了,只是没有特地上前行礼。 沈清棠随着裴子萋上前,曲膝叩拜。 太后高居上座,雍容华贵的气度,看着她们,笑道:“正月里的好日子,不必多礼。” 又对她们道:“你们年纪小,不必陪我们几个闷在这里。我们说话,你们也不自在。正巧今日还有几个世家夫人也携女进了宫,她们都在御花园里,和昭和在一起呢!你们也过去罢。” 说着,便唤了嬷嬷来,领着她们去御花园里。 果然昭和也在此处,身边还跟着好些世家贵女。有几个,上次赏梅宴上沈清棠也见过。 见了她们两个来,都热络上前说话。 如今两人身份不同往日了,一个是既定的太子良娣,一个是平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都是身份显赫之人。 只是她们说话之余也会瞧着,这昭和公主对这个平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 第43章 非议 昭和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前些日子她暗地派人在香山必经之处上将沈清棠掳劫了去,又刻意叫人把她扔进了甜水巷里,让人糟践。 原想着等承平侯府寻到她,早已是为时晚矣。 她只等着承平侯府里姑娘失了清白自尽的消息传出来。 没想到等着等着,却听说燕城及时赶了回来,并将她安然救了出来。又为了护着她,细心遮掩了被掳一事,更是毫不介意地与她定了亲。 眼看三月就是两人的婚期,昭和如何能忍。 她笑盈盈上前去,眼里却似藏了刀,“沈姑娘来了,听说沈姑娘前些日子去香山上叫人掳了去,可无恙吧?” “多谢殿下关心。” 沈清棠落落大方,行礼回话,“清棠无恙,只不过是缚车的马儿一时惊了,跑进了野林子里,一时家里人找不见,还以为是遭劫匪掳了去,这才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短短几句,便将她方才口蜜腹剑的一番话堵了回去。 昭和仍旧不甘心,“是吗?” 她接着阴阳怪气,“可是我怎么听说有人在甜水巷附近瞧见了你,还说连你身边的两个丫鬟也在那里。” “甜水巷?!” 世家贵女里立即有人捂嘴惊呼。 不怪她们惊诧,高门世家里温香软玉娇养大的贵女,自然是视那种勾栏之地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更焉谈与那扯上干系。 裴子萋是知内情的,焦急不已,私下暗暗扯沈清棠衣袖。 她却眉眼不动,万分冷静,“清棠不知殿下是从哪处听来的话?想来不过是有心之人的栽赃妄语。清棠当日是被燕城世子亲自在香山山脚下寻到的,此事众人皆知,如何是假?” 众人瞧她坦坦荡荡的神色,半点不似作伪,一时也不知该信谁。 也有贵女与昭和公主是一处的,故意站出来指证,“什么栽赃妄语?我府里的人瞧得真真的,那从甜水巷被救出来的人就是你。” “哦?”沈清棠有些惊奇,“不知是姑娘的哪位叔伯兄弟瞧见了?” 又微微一笑道:“想是一时喝醉了酒看花了眼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不少贵女的脸色都变了,看过来的眼神未免带着嫌弃与鄙夷。 甜水巷是什么地方? 下九流的勾栏瓦舍之地。寻常王公贵侯便是要寻欢作乐也去南曲的高等青楼,吟风弄月,歌舞笙萧,那才是附庸风雅的雅兴。 那贵女见众人眼色皆变,也知一时妄言说错了话,连忙找补,“谁说是我的叔伯兄弟?不过是府里的马夫见到了,说与我听的。” “区区一介马夫之言,也敢拿来非议姑娘的清白!” 陡然一声厉喝传来。 众人皆抬首看去,原是燕城今日也进宫来,路过御花园,隔老远就听见她们刻意刁难沈清棠。 他面色难看,目光也冷,几大步上前来将沈清棠护在身后,冰刀子一样的眼便落在方才出声的贵女身上,“原来是枢密使家的千金,不知是姚府里哪个马夫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妄议我平南王府未过门的女眷?” 那姚家姑娘如何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即胆怯上了,说话也磕磕绊绊,“我……时日太长了……我忘了……” 哪里来的什么马夫。 便是有,也绝无可能见过沈清棠,她那日从甜水巷出来遮掩得严实,在场的人也都叫燕城封了口。 此事还能传出,只能是始作俑者故意所为。 想来那人就混在这群贵女之中。 燕城心里明镜儿似的。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姑娘的清白眼下才是顶顶大的要事。 他环顾一眼在场众人,朗声开口,“沈姑娘是我燕城未过门的妻。那日香山走失是我亲自去寻,也是我亲自将沈姑娘送回的侯府。若是有人对此有异议,可来与我对峙。” 满场鸦默雀静,阒然无声。 “既然没有,那往后再有人妄议此事,叫我听见,我定不轻饶!” 他掷地有声,丢下这句话,转身护着沈清棠离开。从始至终,也未看人群里的昭和一眼。 她再忍不住,扬声唤他,“燕城!” 燕城未回头,只问,“昭和公主还有何事?” 他语气何曾如此生疏过,昭和的一颗芳心都几乎要叫他揉碎了,伤得千疮百孔,颤抖着声问他,“你当真要娶她为妻?” “是!” 燕城回过身来,“宫里的风言风语我也有所耳闻,从前只当玩笑,不曾放在心上过。不想竟叫有心之人借此生事,搬弄是非,这是我的不是。” 他抬眸看昭和,那眼底生冷,如看陌路,“我如今已定了亲事,想必昭和公主不久也要觅得佳婿。这些传言,从此还是断了才是!” 他再不停留,护着沈清棠径直离开,裴子萋也紧紧跟在后头,脚步匆匆。 昭和看着,心如死灰,面色沉寂。 贵女们皆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燕城领着沈清棠,直到离了御花园才停下,蓬勃怒意瞬间化为满目柔情,担忧看她,“妹妹可叫她们欺负了?” 他连忙上下打量她,又细细瞧她脸色,生怕遗漏她身上哪处不对。 “没有。”沈清棠眉眼弯弯看着他,柔声细语,“燕城哥哥安心,我无事。” “无事就好。”燕城高高提着的心才算落下来,话里不无庆幸,“我听说妹妹进宫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了,好在总算是赶上了。” 他今日进宫,实属不是偶然。 这些时日,因着沈清棠的刻意撮合,蒹葭与十七也走得极近。 主子们传情的帕子信笺,都经两人传递。你来我往的长了,两人也暗自互生了些情愫。 有时在一起幽会说话,蒹葭便会叹气,说起自家姑娘近些时日时乖运舛,老是旁生意外。 “什么意外?”十七顺嘴问。 蒹葭将她在府里听说的那些都告诉给十七听。 十七诧异,“沈姑娘上次进宫里还叫猫挠了?我家主子都未曾听说。” 蒹葭幽幽叹气,“我家姑娘定是怕世子担心,这才不说的。可怜手背抓了几道疤,好些时日才好呢!对了,我再与你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与旁人说。” ------------ 第44章 相护 她悄悄俯过身去,小声耳语,“你觉没觉着,我家姑娘好像次次意外都有昭和公主的影子?上次狸猫扑过来,更是将她也抓伤了,我们几个贴身伺候姑娘的丫鬟都猜,是不是姑娘与公主殿下命里犯冲啊?” 什么命里犯冲,不过歪门邪说。 不过经她这一提醒,燕城倒真是觉出了不对来。 上次沈清棠香山被掳一事,他暗地派人去查了,却一无所获。 那群劫匪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若是寻常的山匪小贼,哪来的如此能耐,能在上京城里手眼通天,掳劫了人还能全身而退,不留痕迹,必定是权势极盛之人。 于是他今日匆匆过来,一则护着沈清棠,不再生意外。二则,也要揪出这在背后搞鬼之人,以绝后患。 不曾想,方才寥寥几句话昭和便自露了马脚。 也或是她根本不屑遮掩,此番就是要沈清棠身败名裂。 这般一想,燕城当真是后怕极了。 好在方才言语间沈清棠不曾露出破绽,叫人揪住话柄,不然当真是会落得无可转寰的地步。 沈清棠其实也后怕。 她今日随平南王妃来宫里,便知躲不过去,好在燕城到底是察觉出来,及时赶了过来。 不然就凭她和裴子萋两个,悠悠众口之下,又焉能全身而退? 御花园里闹得这样大,自有嬷嬷传话去叫皇后知晓。 她听着,却神情淡淡,并未声张,只是待世家夫人们走后便来了昭和的凤阳殿。 昭和刚被燕城严词拒绝伤透了心,哪还有什么心思逛御花园,当即摔袖回了凤阳殿。她满腔怒郁无处发泄,正砸着十锦槅子上的瓷瓶玉器撒气。 皇后看在眼里,凤屐踩着满地的金玉碎片,雍容华贵走了进来。 “母后怎么来了?” 昭和瞧见她,满腔怒气顿时偃旗息鼓,只低着头,眼圈儿一红,吧嗒吧嗒直落泪。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皇后岂能不疼,好生将她揽进怀里,话里不无自责,“原想着,你碰着几次壁,便也就歇了那份心思。又想着,让你在宫里再逍遥快活几年,省得告知与你叫你心烦。不曾想,你竟这样执拗。” “也罢也罢。”皇后叹气,“我便告诉你……” 她语重心长,将大梁与陈国约定和亲一事如实告诉昭和。 昭和听着,泪水涟涟的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什么和亲?”昭和连连摇头,自皇后怀里退了出来,“这太荒唐了!母后……” 她喃喃,眼角还挂着泪,“我不信,这一定是您为了不让我去找燕城故意编撰出来的,是不是?” 皇后蹙眉痛心看着她,“我何曾不想这是我编撰出来的,我何曾想将你远嫁陈国,母女分离。可是昭和……” “你是大梁的公主,这是你的使命。” “什么使命?!” 昭和骤然得知此事,几近崩溃,捂耳不肯听,“凭什么要我去维护两国和平?凭什么要牺牲我一生的幸福?” 她扑去皇后膝上,仰首切切哀求,“母后!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啊!您当真要舍弃我吗?我们去求父皇,他那么疼我,一定不舍得我远嫁陈国的。” “昭和!” 皇后难得板了脸色,厉声喝她,“够了!你的荒唐也该到此为止了。别以为你对那沈姑娘做的事我不知晓。原先你胡闹我也就算了,可她如今是平南王府未过门的世子妃,人家都已找上门来了,你也该收敛些了!” “找上门来,谁找上门来了?” 昭和想了想,恍然道:“平南王妃?” 正是平南王妃。 沈清棠进宫前,在马车里略略提了一嘴。 她微敛着眸,揪着帕子不安道:“昭和公主对我似有敌意。旁人都说,她喜欢燕城哥哥。” “你放心。”平南王妃拍着她的手,温声安抚道:“你既来了我家里,我自会护着你,不叫你受了委屈。” 她有言在先,果然方才宴席上来找皇后提了此事。 平南王战功赫赫,功绩卓著,便是当今圣上也得礼待三分。如今平南王妃亲自求到皇后面前,她又焉有不应之礼。 “昭和。” 事到如今,皇后只能出声告诫她,“你和燕城,本就是毫无可能,那沈姑娘亦是无辜受你欺辱。从前倒也罢了,往后你再不可去招惹生事,旁生事端。” 同样的话,平南王妃也来告诉沈清棠,“往后你尽可安心,昭和公主再不会为难于你了。” “真的吗?”沈清棠满眼欣喜,当即向平南王妃敛衽行礼,“清棠谢过平南王妃。” “不必如此客气。” 平南王妃含笑扶她起来,“你嫁来我家,我们便是一家人,合该如此的。往后你有什么事也尽可以来找我。” 她满脸慈爱的看着她,“我福薄,没能生个女儿在身边。你往后嫁过来了,就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 这才是真真切切的爱屋及乌吧,因着疼爱自己的儿子,便连他欢喜的人也一并疼爱着。 沈清棠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真正被疼爱的滋味,她垂着长睫,抿着唇,“清棠也没有母亲。往后,您便是我的母亲。” 她心里止不住的欢喜。 夫妻美满,婆媳和顺,她为自己寻了个最好的亲事。只待嫁过去,往后的日子自是顺风顺水的畅快如意。 只要…… 只要他放过自己。 沈清棠如今有了倚仗,自然也有胆气来和他说话。 裴琮之没想到,今日户部下值回来,会在书房见到她。 算下来,两人又有几日没见了,自从年节一过,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日日躲在那衔雪院中,避他如蛇蝎。 他倒是也不急,只等她自己上门来。 沈清棠果然上门来,却不是求他,而是平声静气和他说话。 案桌上摆着百香栗子糕,海棠蜜饯还有一碗清蒸玫瑰酥酪,都是她亲手做的。 还泡着一壶最是清淡雅致的青波绿,最是解这甜腻腻的糕点香。 沈清棠亲自撩袖净手,来为他倒茶,“哥哥尝一尝,这是今日平南王妃送我的,说是湘州来的新茶。不知喝起来如何,泡着倒很是清香。” ------------ 第45章 重修旧好 她端着茶盏,递到裴琮之面前。 他接过,果然闻那茶气清冽,沁人心脾的香。 “好茶。” 裴琮之毫不吝啬夸赞。 沈清棠盈盈一笑,“哥哥喜欢便好。我拿了好些过来,一会儿都留给哥哥。哥哥白日上值辛苦,喝一盏茶好提神明目。” “多谢妹妹记挂着。”他也笑吟吟看着她,万分和煦。 沈清棠也坐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的青波绿,垂下眼睫,幽幽道:“我心里一直很感谢哥哥。我五岁失双亲,孤苦无依,若不是哥哥当年带我进府里。我和采薇,眼下都不知沦落到哪里去。” “妹妹客气了。”他喝茶,眼底不动声色,“当时的情形,无论是谁瞧见了,都会出手相助。” “是吗?”她幽幽抬眸看他,“既然是每个人都会出手相助,那哥哥为何还非要我来报答?” 裴琮之搁了手里的茶盏,“的确,旁人见了都会出手相助。但我不会……” 他看进她婉转哀怨的眼里,微微一笑,“妹妹应当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善心的人啊!” 他从不是旁人眼里的温润君子,自然也没有那样的好心肠去善良帮助别人。 他的付出向来要求回报。 狸奴的回报是得忠诚于他一人。所以当狸奴想离开,他便觉着它背叛了他,毫不留情扼杀。 沈清棠眼睫轻轻颤了颤,黯然问,“我若是不肯报答哥哥呢,哥哥也会像杀狸奴一样杀了我吗?” “妹妹这是说得什么话?” 裴琮之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我说过,妹妹在我心里从不是狸奴。” 他轻挑起她的下颌,意味深长,“我喜欢妹妹,自然舍不得心去伤害妹妹,更焉谈杀了妹妹。” 她在他掌控下颤巍巍抬眸看他,“那哥哥会如何做?” “继续借着昭和公主的手来惩罚阻碍我吗?” 她当真心思玲珑又剔透,完完全全看穿了他。 “从一开始的秋狩场上,哥哥就知道了昭和公主的计划吧?” 他有意纵容,想要借此逼着沈清棠知难而退,主动放弃与燕城的亲事。 “哥哥来得当真及时呢,在豺狼口中堪堪将我救下,又让我欠了哥哥一条命。” 沈清棠扯着嘴角自嘲笑,“我当时是真的对哥哥感激涕零。” “现在想想,其实很多时候,昭和公主想要害我,哥哥都是知情的罢。只不过冷眼旁观,看我自己挣扎自救。” 包括这次御花园里的事。 其实沈清棠看见了,御花园的嶙峋山石后,还有一个人。 他隐身藏在那儿,一直默默看着她被那些贵女刁难,置身事外,漠然不动。 “可是哥哥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呢!” 沈清棠神色平静,“昭和公主知道了她即将远嫁和亲的事,平南王妃也借皇后之口警告了她。往后,她再不是我和燕城哥哥之间的阻碍。” 她仰面看着他,面色冷冷清清,“哥哥做了这么多,到现在了,我和燕城哥哥的亲事都已成了定局,哥哥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裴琮之居高临下看着她。 许久,才赞叹着,长长喟叹一声,“妹妹真的是很聪明,什么也瞒不过妹妹去。” “也罢。” 他幽幽道:“妹妹心有所属,我这做哥哥的,也是当真没有法子。” 裴琮之终于松了口,沈清棠却不敢放下心,迟疑问他,“哥哥当真愿意放过我?” 裴琮之点头,松开禁锢她下颌的手,坐回去,忍不住扶额微微叹气,“不愿意还能如何?妹妹为了嫁去平南王府,使了这么多的心思手段,我自愧不如。眼下,只求妹妹嫁去平南王府后,不要因着之前的事责怪恼恨于我。” “怎么会。” 她连忙表明自己的心意,急切示好去牵他的衣袖,“哥哥救我护我,我一辈子记得哥哥的恩情,不敢忘怀。”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雪白柔荑上,微微勾起唇角,“那便好。” 既然说开了,两人从此摒弃了前嫌,重修旧好。 往昔十几年的情分在这里,她又用尽了心思来讨好他,兄妹的深厚情谊较之从前更甚许多。 流水儿似的点心果子,甜糕茶饼往归崖院送,还有拢玉的络子长穗荷包。 只沈清棠绣活不好,那荷包便是绣好了也实在拿不出手。 她倒是不觉得,眼巴巴给采薇几个看,她们皆苦着脸摇头。 “有那么难看吗?”沈清棠微微蹙眉,“我怎么觉得,还挺好看的呢!” 那个难以启齿的荷包最后还是送出去了。 砚书一日得来衔雪院四五趟,次数多了,他看着手里的荷包问采薇,“姑娘是认真的吗?” 他忍不住偷偷凑过来低语,“这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啊?” 这是一个竹青底兽头纹如意荷包。 只是砚书没瞧出,这兽头纹绣的是哪只兽。 “你只管送便是,哪儿那么多话。” 采薇到底还是顾忌着自家姑娘颜面,恼着脸故意嗔他。 砚书把那如意荷包拿回归崖院,夜里裴琮之见了,挽袖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问,“衔雪院送来的?” 砚书沉重点点头。 除了衔雪院的那位,府里也没哪个姑娘这样厉害,能将貔貅绣成四不像。 同样的荷包燕城也收到一个。 他却是欢喜,好生将它收进怀里,又问沈清棠,“这荷包,是妹妹专门绣给我一个的吗?” 沈清棠有些迟疑,“不是,琮之哥哥也有一个。” 她忙解释,“我还没有学会其他的荷包花样,等我学会了,日后重新给燕城哥哥绣一个。” 已是迟了,燕城方还雀跃的脸即刻耷拉下来,“原来在清棠妹妹心里,我和琮之是一样的啊!” 她忙软语来哄他,“怎么会?琮之哥哥只是家人,可是你是我的心上人呀!” 没有人经受得住她这样的温言软语,浓情蜜意。 燕城简直要沦陷进去,“妹妹,清棠妹妹……” 他满目柔情。 眼下离三月还有一月时日,承平侯府里算是彻底忙起来了。 裴老夫人到底年纪大,操持不动,只得把深居无沁斋的江婉请了出来。 裴子萋对于自己的这个生母颇有些犯怵,倒是沈清棠经过上次病中送符一事与江婉亲近不少,也能与她说说话。 ------------ 第46章 出事 江婉原先对这个养在家里的姑娘并不上心,她脱离世俗久了,看谁都是淡淡的。 直到上次裴琮之因着她的事过来找自己,江婉才又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自幼养在府里的姑娘。 其实很多时候,沈清棠的手段并不算得上高明。 只是她自来便是一副温柔怯弱的样子,任是谁也不会将她想歪了去。 倒是一直对她不甚在意的江婉,身处地远了,看得也愈发清明。 只是她瞧在眼里,却是半点也不会往外说出来。 这承平侯府里的事,与她毫无干系。唯有一个裴子萋,是她惦念不下的。 这也是这次为何她会从无沁斋出来的缘故。 ——她总要亲眼瞧着裴子萋出嫁,她才安心。 但裴子萋对她这个生母并不亲近,甚至有些疏远。江婉无法,只得来找沈清棠。 屋子里是满目琳琅的妆奁首饰,金玉珠钗,富贵堂皇,与这往日的清寂肃穆截然不同。 沈清棠看着,有些讶异。 江婉对她道:“我想挑选一些填进子萋的嫁妆里,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唤她来挑她只说看书写字的来推诿我。” “我想着,你们自幼一同长大,你应当是知晓她的喜好的,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沈清棠自然点头应下。她认真挑选了好些,都是裴子萋惯来喜欢的首饰样式。 挑到最后,江婉也从中拿了一支宝蓝吐翠的乌金珠钗,轻轻插进沈清棠鬓发上。 迎上她不解看来的目光,江婉仍旧神情淡淡,解释道:“说起来,你也唤了我这么多年的伯母,我还从未送过你什么东西。方才见这珠钗甚是衬你,便送你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沈清棠抚着那珠钗,盈盈垂眸,“清棠谢过伯母。” 直到从无沁斋出来,她发间仍簪着那珠钗,日光里颤颤巍巍的,煞是好看。 正巧路上遇见下值回府的裴琮之,他看着沈清棠发间这支宝蓝珠钗,有一瞬间的怔讼,很快恢复如常问她,“妹妹这支珠钗,往常倒没见妹妹戴过。” “这个吗?”沈清棠抚着那珠钗回,“这是方才去无沁斋伯母送给我的。” 她瞧出了裴琮之神色不对,试探问,“是我戴着不好看吗?那我将它取下来。” 她抬手想要取下,却叫裴琮之拦下。 “没有。”他温声解释,“妹妹簪着它很好看,就这么戴着吧,不必取下。” 裴琮之送她回衔雪院,两人一路拂花分柳,家常闲话,是最寻常年亲厚的兄妹,仿佛前段时日的争锋相对不复存在。 沈清棠也笑靥盈盈,温声细语。 到了衔雪院,沈清棠同他道别,转身进去。 眼下是初春,长廊花影下,姑娘身姿袅袅婷婷,格外温柔娇怯,只发间一支宝蓝珠钗分外惹眼。 这支珠钗,是江婉刻意送她的。 她知道,裴琮之见过这支珠钗,这是她当年下嫁承平侯府时陪的嫁妆。 无沁斋里,江婉看着院中的女贞子树,对身边的嬷嬷轻声道:“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有子萋做把柄来要挟我,我也有他心尖尖上的清棠妹妹。” 江婉总唤沈清棠来无沁阁。 侯府里事情多,人情调度,奴仆买卖,铺子田地,也不尽只是姑娘出嫁的事。她初掌中馈,许多事情都不趁手。倒是沈清棠往年常跟着裴老夫人身边学,一应事务都会。 有她帮衬着,江婉才不至手忙脚乱。 相处的时日长了,两人肉眼可见的熟稔不少。 便是连江婉这么人情淡漠的人,有时与她说话眉眼也会有淡淡的笑意。 凭心而论,沈清棠当真是有个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无论是谁,总能与她相处的很好。 “只是可惜了。”待她离开,江婉却不无感慨,“被他惦记上,再好的姑娘也得折磨疯了。”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但凡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裴琮之也来无沁斋,他特意挑沈清棠在的时候过来。 他是这里的稀客,江婉虽不待见他,嬷嬷却待他极殷勤,忙忙引进来,又要转身去给他泡茶来。 “不必忙活,我略坐坐便走。”裴琮之对这个幼时抱过自己的嬷嬷态度很是温和。 他施施然提袍进屋里。 沈清棠正在窗前的案桌上核对账本,见他来,有些惊讶,“哥哥怎么过来了?” 她忙搁下账本,绕桌出来,衣袖拖在案桌上,险些叫桌台上的墨砚沾上。 “妹妹小心些。” 裴琮之眼疾手快,赶在之前把她的衣袖捞起来,这才幸免于难。 沈清棠瞧了眼他手里完好干净的衣袖,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好险。这是我开春才和子萋姐姐一同做的新衣裳呢,染了墨汁就毁了。” 她长长吁一口气,又扬面看着他笑开,“好在哥哥帮我救下了,谢谢哥哥。” 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天真烂漫。 从前他们便是如此,兄长清润和煦,小妹温柔俏皮。 她尽力讨好他,想要回到从前,他也顺她心意,做足了兄长的模样。 “小心些啊!”他温着声叮嘱她,“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往后嫁去别人家可怎么办。” 她调皮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 江婉从里间礼佛出来,裴琮之看见她,端正颔首,“母亲。” 江婉神情淡淡,“你来了。”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辰,两个小辈都留在无沁斋陪江婉用饭,用的是素斋。 江婉不爱说话,两人也安静用膳,只是沈清棠第四次筷箸伸向那盘锅塌豆腐时,裴琮之不悦的眉眼往下压了压。 沈清棠看见,哪里还敢挟,悻悻收回手。 江婉看在眼里,亲自挟了筷豆腐放她碗里,“喜欢就多吃些,在我这儿,不必看人脸色。” 这话说得浅显,沈清棠瞧了眼裴琮之的脸。 他显然并未放在心上,眉眼安然不动,端的是四平八稳。 一顿午膳在沈清棠忐忑难安的心绪中用完。 刚刚放下筷箸,落下心来。就见一个丫鬟急匆匆撩帘跑进来,满脸慌乱对他们道:“夫人,大公子,西院出事了。” ------------ 第47章 流产 曹辛玉流产了。 她前两月才怀的身子。 裴老夫人极看重这裴家的第一个重孙,万事不让她经手,还安排了自己身边的两个嬷嬷去照顾。 不想这般精细,却还是叫人钻了空子。 院子里,行露被几个力气大的嬷嬷反拧着手,跪在地上,神色淡然。 倒是屋子里的曹辛玉,得知了自己流产了的消息,哭得泣不成声。 见着江婉几人进来,她勉强撑起身子,声嘶力竭哭喊,“母亲!您要为我腹中的孩子报仇啊!就是外头那贱人干的,她把落胎的芫花偷偷下在我的茶水里。” “我可怜的孩子啊……就这样被她弄没了命……” 旁边嬷嬷丫鬟连声安抚她。 江婉也出声,“你刚落了胎,好生歇着顾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事,家里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派了贴身的嬷嬷来审行露,都不必问,行露自己就将事情原委全部交代了。 原是她去岁被曹辛玉罚跪落胎便开始怀恨在心。 这几月来,她面上装得对曹辛玉言听计从,甚至主动告知她裴景明偷养私妓一事,为的不过是打消她的戒心。 曹辛玉也是愚蠢,还以为一个再也没了子嗣傍身的妾室只能乖乖依附于她,当真对她毫不顾忌。 “她杀了我的孩子,我现在杀了她的孩子,为我的孩子报仇,有何不可?” 行露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旁人听着却是唏嘘。 她被关进了柴房里,等着交给裴老夫人发落。 听禅院里,裴老夫人骤听得这个噩耗,差点没背过气去,好不容易叫嬷嬷拍着背嗅着鼻烟壶顺过气来。 丫鬟们又来报,说曹辛玉在西院里大吵大闹,定要行露给她的孩子偿命。 “荒唐!”裴老夫人满脸怒意,“咱们承平侯府世代勋爵,岂是那等草菅人命的人家。” 行露不能杀,曹辛玉也得安抚。不然曹家带着人找上门来,又是一场糊涂官司。 最最重要的是,马上就是两个姑娘出嫁的好日子,此事不能声张,最好悄无声息得抹了去,万不能污了承平侯府的颜面。 江婉难得的提出意见,“我听说上次行露落胎的事是沈姑娘去办的,倒是妥帖周全。不如这次,也让她去试试?” 屋子里的人都来瞧沈清棠。 裴老夫人也是道:“对对对,你上次与那行露说了一番话,那事便过去了,想来你说的话她也会听些。沈丫头,不如你去试试?” 众人都瞧着,沈清棠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来。 她来柴房看行露。 她浑身狼狈,眼里却很清明,“你是过来要我命的吗?” 她听见了正房里曹辛玉声嘶力竭地嘶吼,扯着嘴角轻轻一笑,“真好,她也知道了丧子之痛是什么滋味。” 沈清棠看着她,“不后悔吗?她的孩子没了,你又焉能全身而退?” “我没想过要退。” 行露垂眸看向自己的腹,初春衣裳薄,能清晰看见平坦,“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替他报仇。眼下仇已经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侯府不会杀你。” 瞧见她这副模样,沈清棠也有些唏嘘,不曾想命运当真弄人,能将数月前那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磨灭成现在这副模样。 “祖母叫了牙婆来,要把你发卖出去。” 行露冷笑一声,“那不还是一样。我出去了,曹辛玉下手更方便了。” 裴老夫人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人不能死在侯府里,卖到了外面,任凭曹辛玉处置。只是得先叫人过来安抚着,这中间不能出了纰漏,叫人自尽死了。 “你想活吗?”沈清棠问她,“你若是想活,我帮你。” 行露很是诧异,“你为何帮我?” 她们没有近仇却有远怨,更何况,行露是府里极少知晓沈清棠性子的人,她实属算不得一个良善之人。 沈清棠笑了笑,“也许,是我突发善心了吧……” 这事她一个人做不成,沈清棠来归崖院找裴琮之帮忙。 他听了,也有些诧异,“妹妹想救她?” 沈清棠点点头,揪着手里的帕子轻声细语道:“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已经很可怜了,如今嫂嫂还想要了她的命。” 她抬眸看裴琮之,嗓音温软,水盈盈的眸里也带着些试探和期冀,“我瞧着她当真是极可怜,哥哥救了我,救了落月,也救救她罢。” 他看她良久,终于颔首应下,“好。” 行露被发卖,经由牙婆带出了府。 曹辛玉买通的人就在角门处等着,偷偷跟了上去。 却不想路上叫人拦下,是个坐在马车里的贵公子,连车帘子也未撩起,直接从里面扔出来一个钱袋子。 打开来,里头满满的碎金子。 几人面面相觑,听得马车里头的公子缓缓道:“杀人害命,不过为了谋财而已。这里的金子,足够买你们好几条命了。” 说的正是,那几人当即拿了金子回去,到了曹辛玉面前也只说人已没了命,扔护城河里去了。 又拿出方才公子给他们交差的银簪子,是行露平日里戴的。 曹辛玉不疑有他,只是咬牙恨恨道:“就这么死了,当真是便宜了她!” 她恨不能生啖了行露,以报她害自己落胎之仇。 这事便这么虚虚揭过去了,只是裴老夫人有时想起会叹,“可惜了,接连两个孩子……” 若是去岁行露腹里的孩子无事,现在都已出生了。 西院出这样大的事,裴景明自然躲不过劈头盖脸的一顿训。 他却是觉得自己委屈冤枉极了。明明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也怪到他头上去。 平日里无事就去外头喝酒赌钱,回来再挨曹辛玉一顿骂,“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去算了?我如今为了你,好好的孩子都折腾没了。你倒好,日日出去喝花酒赌钱,半点不会心疼我,你还是不是个人?!” 裴景明本就郁闷,又听她哭哭啼啼,愈发烦躁,“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娶你进门。你看看自你入了府里旁生了多少事端,本来没事的也叫你折腾出事来了!” ------------ 第48章 争吵 他现在又怨她当初不管不顾弄掉了行露的孩子,若非如此,也没有现在这一桩冤枉事。 曹辛玉简直不可置信,“你怪我?” 她顾不得自己还在小月中,冲下床来就是对他埋头一顿打,“当初是你家求着我嫁过来的!你当你是个什么好东西?还未娶妻就弄个大着肚子的奴婢在房里,满上京城都看你笑话,有谁家姑娘肯嫁你?” 她又想起之前心头里的一根刺来,含枪带棒,“哦,你家倒是还有个自己养大的姑娘,你当初没少惦记人家吧?听说还求到老夫人那里去了。怎么了,现如今后悔了?后悔当初没娶她是不是?” 事到如今,裴景明是后悔不迭,招惹了这蛮横跋扈的妻回来。 也愈发懊恼,若是当初娶的是沈清棠,日子怎会过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样的想法根深蒂固的时日长了,沈清棠反倒成了他心里的一颗朱砂痣,动不得念不得。 “你胡说什么?!” 他用力推搡开曹辛玉,厉声呵斥,“说我们的事就说我们的事,你带上旁人做甚么?” 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曹辛玉看在眼里,越发心寒,“裴景明,你混蛋!” 她重新扑上来打他,雨点似的拳头连番砸在他身上。 裴景明一时也恼了,狠狠一个推搡,将她摔去了地上。 曹辛玉如何能忍,立马爬起来与他打在了一处。 桌上的茶壶杯盏,柜上的瓷瓶玉器,哗啦啦碎了一地。 屋子里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婆子丫鬟都来看,有忙着去听禅院报信的,也有胆大的进来拦,却被打在一处的两人抓了好几道口子。 听禅院里灯火皆熄,裴老夫人已经睡下,丫鬟不敢惊动,无沁斋更是不敢惊扰。 迟疑许久,跺跺脚,跑去衔雪院找沈清棠。 她现在跟着江婉掌管中馈,也算承平侯府里半个掌事人。 沈清棠也已经歇了,听了消息匆匆披衣起身,“怎么回事,怎么就打起来了?” 丫鬟候在门外,将事情原委说了,只道是裴景明出去喝了酒回来,曹辛玉看不过,两人便争执了起来。 她焦急道:“原想着不过是同从前一样吵两句嘴也就好了,不妨刚才进去一瞧,竟是打起来了。好几个嬷嬷在那儿拦着,嘱咐我来寻老夫人。” “可是老夫人已经睡下了,奴婢实在没法子,只得来找姑娘。” “你别急,我这就过去。” 沈清棠想了想,又叫采薇来,“你现在快去归崖院找琮之哥哥,让他也去西院。” 她到底年纪小,又未出阁,不好管人家夫妻房里的事。还是得找个能做主的人来。 采薇领了吩咐匆匆去了。 不曾想裴琮之来得极快,沈清棠进西院前就赶了过来。 正巧两人月洞门处遇见,一同进去。 打架的两人已叫丫鬟婆子拉开了,只是里头狼狈一地,满屋子找不出一样完好的东西来。 裴景明坐在一旁生闷气,曹辛玉被丫鬟们扶到了榻上,鬓发衣裳俱乱了,抽抽噎噎地哭。 沈清棠提裙进去,温言软语地宽慰她。裴琮之便在外间冷语呵斥裴景明。 裴景明也的确是心虚,也是一时仗着酒意才敢如此胡闹,现在清醒过来,亦是后悔。 挨了一顿训斥,自觉进来给曹辛玉赔不是。 “谁要你的认错。”曹辛玉不依不饶地哭,“明儿我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你们裴家这虎狼窝里,谁爱待谁待,我不伺候了!” 裴景明一听她说回娘家就害怕,那曹家人上次拽着他逼在听禅院的事他还历历在目,忙作揖讨饶,“此番是我的不是,我也是一时喝醉了酒,娘子你就饶了我吧!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曹辛玉别着头不理他。 裴景明一时急了,又凑着脑袋过来给她,“还是你再打我几下,出出气,我绝不喊疼。” 他死缠烂打得紧,脸上又都是叫曹辛玉挠出来的伤,这破一块那几道痕,滑稽得很。 曹辛玉再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好了好了。”沈清棠忙道:“嫂嫂可算是消气了。” 又向着曹辛玉说话,故意嗔裴景明,“哥哥这事实属做的不对,一会儿我们走了好好给嫂嫂赔礼道罪,不然可不依。” 裴景明自然好生应下。 沈清棠和裴琮之一同从西院出来。 正是清幽幽黑寂寂的夜,柳梢头上一轮弯月。姑娘出来的匆忙,髻拥春云松玉钗,不施粉黛,皎皎面容清透的好似天上月。 只眉头微微蹙着,似有愁绪。 裴琮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温声问她,“妹妹可是吓到了?” 沈清棠抿着唇,“有一点。” 她原先在陵川的家里,父母和煦,没见过这样的动静。 后来过来承平侯府里,承平侯裴煜也已经出家,她虽有听说,却从没见过他与江婉的那些激烈争吵。 她现在才知,原来同床共枕的身边人,一朝离了心,也可以这样你死我活地撕扯攀咬,发起狠来,都恨不得对方下地狱。 沈清棠心有戚戚,面色寂寂,“怎么会这样呢?分明一开始都是温情柔意的呀。” 曹辛玉刚嫁过来府里时,她也曾见过两人你侬我侬,耳鬓厮磨。 是何时开始,人心就变了呢? “妹妹从前只看话本子,里头自然是人心不移,海枯石烂的真情厚意。” 裴琮之声音清朗,如沐春风,“可这世上,更多的是负心薄幸,薄情寡义。少年白头甚少,兰因絮果才是常事。” 沈清棠沉吟半晌,抬眸看他,“哥哥迟迟不肯成家,也是因为此吗?” 瞧见了自己父母的离散,从此心里便有了芥蒂。 他却摇头,反倒问起她来,“妹妹是不是也在担心,日后嫁去平南王府,也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沈清棠怔忡地看着他,眼里意味不明,良久才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裴琮之微微一笑,“想要提醒妹妹,曹氏和妹妹不同,她有整个曹家做倚仗。便是她的夫君负了她,她也可以回家,让家人为她主持公道。” “可是妹妹没有。” ------------ 第49章 惦念 “妹妹若是嫁去平南王府,便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往后若是受了欺负,又有何人为妹妹撑腰呢?” 前面便是衔雪院,裴琮之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清隽的眉眼里都是温和妥帖的笑意。 “妹妹何不再考虑考虑?” 沈清棠心头一窒,低低垂下眸,不安扭着手里的帕子,“多谢哥哥提醒,清棠明白的。” 她打定主意要进平南王府,他百般心思也阻挠不回来,又何谈今日轻飘飘的一段话。 裴琮之也不再勉强。 送她回了衔雪院,他再回归崖院。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他脱衣上榻,阖目睡去。 深沉沉的夜里,有姑娘隐忍娇噎的低泣声,萦萦绕绕,不绝于耳。 是香山上的望安寺里的那一夜,他惦念至今。 睁开眼,里面云遮雾绕,暮霭重重。 西院消停了几日,又闹将起来。 原是这日晨起裴景明顺口问起,那行露是卖去了哪家牙婆子。 他有心记挂着,到底数年情分在,也想着等这阵风波过去,再将她寻回来。 曹辛玉如何不知他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冷笑一声,“我劝你还是歇了这个心思罢,她再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裴景明一时想不明白,皱眉问,“如何回不来了?” 曹辛玉不甚在意,对镜理了理鬓发,“她死了,自然是回不来了。” “死了?!” 裴景明脸色一变,冲到她面前质问,“是你干的,是不是?” 曹辛玉慢悠悠抬眼看去,“对,就是我干的。她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说到最后,她瞪着裴景明,满眼蓬勃怒气。 “你你你!” 裴景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到底和行露恩爱几许,如何眼见的她受此下场,一时激愤,扬手打了曹辛玉一巴掌。 “你个狠心的毒妇!!” 曹辛玉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然为了那个卑贱的女人来打我?” “裴景明!今日我跟你没完!” 等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到动静赶过来,两人又撕打在了一处,挠面扯发,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白日里,此事自然闹得叫裴老夫人知晓。 她年事已高,此前又连番叫西院气得头疼眼花,这一下扶着张嬷嬷的手赶过去,眼见得鸡飞狗跳,更是气得血气上涌。 “造孽啊!造孽,我承平侯府里是遭了什么难,叫这两个冤家凑在一处!” 她颤颤巍巍说完这话,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昏厥了过去。 “老夫人!” “快快快,老夫人晕倒了……” 四下里吵吵嚷嚷,没个清净自在。 等裴老夫人晕晕沉沉醒过来,已在听禅院的正房里,身边几个小辈在身边伺候着。 瞧见她醒来,都上前来看。 裴老夫人目光慢慢逡巡一遍,嘶哑着嗓子问,“曹氏呢?她去哪儿了?” 曹辛玉回娘家了。 她本就是个炮仗脾气,哪能忍得了这样的羞辱,当即就领着人气势汹汹回曹家去了。 本想着,晾裴景明几日,让他好好知知错,再温言软语地哄自己回来。 却没想到,在家眼巴巴坐了好几日,那承平侯府里连个动静也没有。 裴老夫人倒是劝过裴景明,“夫妻吵架,本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难不成从此就不见了?还是快快将人接回来才是。” 裴景明却不肯,“接她回来又是生事。这眼看就是两个妹妹的亲事了,别到时叫她误了去。祖母放心,等两个妹妹的亲事办完,我自会去接她回来。” 他是存着赌气的心,裴老夫人却是转念一想。 也是,眼瞅着两个姑娘就要嫁出门去,这当头,府里还是清净些为好。 便任由他去。 可怜曹辛玉,日盼夜盼,却盼得承平侯府热热闹闹地一门心思筹备两个姑娘的亲事,全然将她忘却。 曹辛玉如何能忍,又添身旁的丫鬟添油加醋的说,“奴婢偷偷回承平侯里替夫人问了,夫人道是怎么样?满府里竟没一个替夫人说话的,还说是夫人娇纵任性,惹得老夫人都气得昏厥了。” “还有三公子也发了话,说是夫人愿意在娘家待着便待着罢,他反倒清净自在。明儿个,再纳个妾室进府里,自己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这像是裴景明那个混账说出的话,曹辛玉当即恼了,气得将自己手里的胭脂盒子都掷了地,面上也是蓬勃难掩的怒意。 “他想得美!” 丫鬟再添一把火,“夫人该想个法子才是,不能任由他们这般欺凌。” 当然不能。 曹辛玉不是那样忍气吞声的性子,只是她正气头上,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整治承平侯府,以泄心头怒气。 好在她身边那个丫鬟体贴入微,又心思活络,捏着她的肩膀对她道:“夫人何必愁,眼下不正有个机会嘛?” 承平侯府嫁女,个个高嫁,满上京城里的人都瞅着,艳羡不已。 “若是嫁不成呢?”丫鬟循循善诱,“那承平侯府是不是就成了笑话?” 曹辛玉连忙摇头,“这可不行,那可是太子良娣。和东宫作对,我不要命了?” “谁说是四姑娘了。” 丫鬟明着点拨她,“那不是还有一个吗?” 还有一个,是沈清棠。 “夫人不是一直看不惯她吗?三公子心里还总惦记着她,为着她不知和夫人吵过多少次。眼下她成亲,这样好的机会,夫人还不赶紧抓住?” 曹辛玉哪经得起这样煽动,当即便落了心思。 三月初三日,大吉。 这日是裴子萋进东宫纳为太子良娣的日子。 承平侯府里鼓吹喧阗,攘往熙来,敲敲打打的送自家姑娘上了东宫的花轿。 裴老夫人自来将这个膝下的嫡孙女疼进了心坎儿里,万分不舍,拿着帕子默默拭泪。 江婉也是一脸黯然。 就连沈清棠,亲眼瞧着自幼一同长大的姊妹出嫁,眼也红了,盈盈欲泫。 采薇几个偷偷笑她,“这还不是姑娘上花轿呢!都哭成这个模样。等过几日,燕城世子来接,可不会哭得不肯上花轿了吧?” 沈清棠顿时恼了,丢开帕子便去拧她们的嘴,主仆几个嘻嘻笑笑的闹作一团。 ------------ 第50章 救我 算算日子,沈清棠的亲事也近了。 她夜里抚摸着内务府送来的金线嫁衣,嵌玉镶珠,繁复精致,眼里的欢喜潋滟如春。 却没想到,翌日便出了事。 先是坊间隐隐有人在传,说这平南王府将娶的小世子妃曾经叫贼人掳了去。 后就有人添油加火的肯定说,“岂止掳去了,我听说,人是在甜水巷被找到的呢!” 甜水巷? 众人骇然不已,这进了甜水巷的姑娘,清白不清白的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名声已经没了。 没了名声的姑娘,平南王府怎么能要? 平南王府肯定不能要。 王府里,平南王妃恨铁不成钢的斥责燕城,“这样大的事,你怎能瞒我?” 燕城跪在地上,急急解释,“母妃,是我亲自去救的清棠妹妹。我指天发誓,她是清白的。况且此事,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我怕您多心,这才没说。” “你怕我多心?”平南王妃一眼看穿了他,“你是怕我知晓了,不肯允这门亲事吧?” 燕城被说中心事,低下头去。 的确如此,高门世家的贵女岂能有此污点,更焉谈是要嫁进平南王府的小世子妃。 承平侯府里现在也是乱作一团。 裴老夫人骤听得这消息,惊得神魂俱灭,“怎么……怎么会传出去呢?” 那日的事分明遮掩得严实,除了自家里的人绝无外人知晓。 平南王府的人来得很快。 倒也是没直接说退婚的事,只说平南王妃身体抱恙,这婚期,便先往后延一延。 裴老夫人一时急了,“这说好的婚期,明媒下定的事,如何能说延就延?” 来传话的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端的是稳重自持的派头,“这为何……难道还非要我家王妃说明吗?” 这便是已经知情了,打着延期的名义过来拒婚而已。 消息传到衔雪院,采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怎么办?她们都说平南王府要退了你和燕城世子的婚事。” 怎么办? 沈清棠现在也是心慌意乱。 她让蒹葭去找燕城身边的十七,想要探探燕城的意思。 蒹葭跑了一趟,回来却道:“根本见不着人,那平南王府的门房说,燕城世子已经离开上京城,去给平南王妃求医去了。” 求医是假,囚禁才是真。 平南王妃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怕他去承平侯府生事,阻碍退亲。索性命人将他关了起来。 沈清棠见不着他,心里越发焦急。再拖下去,这退婚一事俨然就是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了。 采薇慌不择路,给她出主意,“姑娘,要不我们去找大公子,他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现在只能来求他。 采薇去了一趟归崖院,裴琮之却也不在。 平日里跟着他的砚书倒是在,对采薇道:“公子在城外的望安寺里,特意留下话来。沈姑娘若是有事,可去望安寺寻他。” 采薇将话带回给沈清棠,又觉得奇怪,自顾自嘟囔,“这好端端的,大公子去望安寺作甚么?” 沈清棠只能来望安寺。 到时已是夜里,守寺门的是上次为她换厢房的小沙弥,见她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 她跟着小沙弥,穿过曲径通幽的九曲游廊,最后停在那间她最不愿提及的厢房面前。 小沙弥回头对她道:“女施主进去罢,他就在里面等你。” 沈清棠点点头,转身交代采薇,“你就在外面候着罢。” 推门而入。 厢房内银釭泣泪,郎君独坐对弈,温润的眉眼浸在斑驳的光影里,神情沉凝专注。再看棋盘,棋子受阻,满盘凄凉,浑然便是她现下处境。 “临波不渡,似惜障泥。” 她目落棋盘,声音平静无波,“琮之哥哥果然好算计。这一局棋,是我输了。” 裴琮之放下棋子,抬眸看她,见她神色僵硬又冰冷,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妹妹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来求哥哥。” 沈清棠声音仍旧平静,透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直挺挺朝他跪下去,“求哥哥,放过我。” 她知道,此事是裴琮之的手笔。 皇后金口玉言,此事绝不可能是宫里传出,世家贵女也没有那样大的胆子。 只有裴琮之。 他早有此意,却拿捏着她的把柄,不动声色,直到最后关头才放出来,叫她从云端跌入深渊,身败名裂,不得不来求他。 她当真来求他,低耸着肩,满身骄傲落下去,卑微又可怜,怯怯去扯他的衣袖,“是我错了,我再不忤逆哥哥。求哥哥,救我……” 不止退婚,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该以死以证清白,来保全承平侯府的颜面。 沈清棠不想死。 她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历经艰险来上京。为的,不过就是好好活下去。 可她实在太贪心。 “我不嫁燕城了。” 她终于崩溃,泪珠滚滚而下,把所有的不甘深吞进喉里,哽咽着声道:“我以后,都听哥哥的。” 沈清棠低垂着头,裴琮之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见她颤抖的肩,和铺泄一地的玉色烟罗裙,水姿弱骨,光华如月。 在这样清冷冷的夜里,有种动人心魄,叫人忍不住摧残的美。 她身上的傲骨已叫他一点一点敲碎。 从此以后,俯首称臣,再无退路。 裴琮之长长喟叹一声,过来扶她,“妹妹想明白了便好。” 他看她盈满泪的眸和紧抿的唇,眉目温和,唇边带着熟稔的笑容。 温热的指轻轻抚去她颊边冰凉的泪,“妹妹别哭。妹妹这一哭,哭得我心都要化了。” 他轻轻揽她入怀,极是心疼的模样。 沈清棠在他怀里默默落泪,伤心欲绝。 厢房的门本是大开着的,不知何时已轻轻阖上,门口的丫鬟也叫人敲晕带走了去。 这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姑娘恍若未觉。 就如同数月前望安寺里的那一夜。 “我记着,妹妹从前最喜欢这间厢房。为何后来,突然不愿住了呢?” 裴琮之静静看着这一切,轻抚着姑娘单薄颤抖的背脊,忽然问她。 沈清棠诧异自他怀里抬眸,眼角还垂着泪,喃喃不解,“哥哥说什么?” ------------ 第51章 真相 她这才发觉厢房的门已经叫人阖上,屋子里只他们两个。 这样深幽的夜里,暧昧难明。 沈清棠慌忙推开他胸膛,自他怀里退出来,面色生白惊惶,声音也带着颤抖,“哥哥这是做甚么?” 裴琮之语声轻慢,回答她,“数月前,这厢房的熏笼里燃着一种香,名曰濯枝雨,妹妹曾闻过的……” 濯枝雨,是味情香。 天都帮他。 这本是江婉与住持偷情私会时用的迷香,却不知怎的,叫小沙弥收拾禅房时无意翻了出来。 他以为这是普通檀香。 正逢那一日,沈清棠来与他说,屋子里似有蚊虫侵虐,她不胜其扰。 “女施主所住禅房幽深,蚊虫自然多些。” 小沙弥回话,“小僧这有檀香,施主回去在屋子里点上,可驱蚊虫。” 他把濯枝雨尽数给了沈清棠。 当日夜里,姑娘便让采薇将它点上。 好在这一切,都叫隐在暗中的砚书无意瞧见,他连忙去禀了裴琮之。 他就在上京城里,等他赶到,这濯枝雨已幽幽燃了几许。 床榻上的姑娘已然情动,神思昏沉,眼神潋滟迷离,似蓄水光,迷迷糊糊要来抱他。 他将这送上门的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低垂着眸,深深看她。 因着入睡,她不过穿了件轻薄贴身的素色寝衣,现下领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里头的鹅黄肚兜,以及胸脯及肩头一大片冰肌玉骨的白,凝脂玉肌,若隐若现。 姑娘眉眼也是多情的,杏腮桃颊,海棠红晕,看过来的眼里雨弱云娇。 他如何能忍。 也不必忍。 怀里的姑娘早晚是他的。 翻云覆雨,缱绻情浓,姑娘月白的裙和着清冷的月逶迤一地,满室旖旎。 她受了疼,蹙着眉要躲开,却被他一把擒住赤足,强压在锦榻之上。 他在她耳边低低的笑,“妹妹怎得这样不乖,还想要逃到哪里去?” 她逃不开,双眸雾蒙,神智不清,只能埋首在软枕间,低低啜泣。 他一时又心疼,来抚慰搂抱她,温声轻哄,极尽柔情。 春深之后,姑娘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床榻整洁,衣物齐整,身上也叫他用了消肿化瘀的菱草膏,再兼昨夜的濯枝柳本就是动情之药。 她未受多少苦头,也未觉不适。 再问采薇,她被用了迷香,昏睡一夜,万事不知。 沈清棠只以为那是一场梦,一场不能为外人道的梦。 时至今日,她才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唇问他,“是你?” “那一夜的人,是你?” 裴琮之看着她,坦坦荡荡地点头。 “是我。” 他向前一步,将难以置信的姑娘强行搂进怀里,垂眸看她,嗓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问她,“妹妹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他低下头,俯在她耳边,缓缓开口,“既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妹妹怎么敢,再嫁与旁人?” 她听得这一句,脸色生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沈清棠推开他,不可置信,“裴琮之,你卑鄙!” 她咬牙,恨恨吐出这句话。 他微微一笑,却放开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在那盘已成死局的棋盘上。 “我不勉强妹妹,妹妹可以选。这便是濯枝柳。” 玉瓶里是碾压成粉末的濯枝柳。 他气定神闲,且又胸有成竹看着她,“妹妹拿着它,便可以当从前种种不存在,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又或者……”他语气慢下来,似有诱哄,“妹妹留下来,我带妹妹回承平侯府。” 离开,她受千夫所指,只有死路一条。 留下来,她以自己为筹码,换得他护她安然无忧。 一生一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沈清棠没有得选。 她从来都没有得选,那年滂沱大雨,她不扯他的衣摆恳求唤他,她就得凄楚死在那个雨天。 就如现在,她也只能颤颤巍巍抬起自己的手,窸窸窣窣地解开衣裳。 玉色烟罗裙颓然落地,她只着芰荷肚兜的如玉身子轻轻贴了过来,声线克制不住的颤抖。 “求哥哥怜惜……” 尘埃落定。 姑娘被抱去榻上,他目光晦涩,动作却万分怜惜,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身上。 尤不够。 还要来亲她的唇。 她偏首避开,却叫他强势掰回来,唇齿交缠。今日她唇上抹的是桃花脂,清淡素雅的甜香,也叫他吃尽了。 云雨翻覆,她闭上眼。 自甘堕落,沉溺其中。 一朝清醒,是裴琮之扶着她,动作轻柔地给她喂进避子药。 苦涩的药丸顺着喉咙滑下去,他声音缱绻温柔,带着愉悦后的餍足,“妹妹歇一会儿,等马车来了,我带妹妹回家。” 马车很快便来。 他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件银狐裘,亲自给她穿上,又为她妥帖戴好兜帽,清冷如月的面容都拢在里面,叫人瞧不见分毫。 裴琮之抱着她上马车。 采薇也清醒过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赶来瞧见了这副场景,也不敢多置喙,垂首跟了上去。 马车辘辘行驶,快天明才到承平侯府。 守门的小厮瞧见自家公子下马车来,忙上来迎,却叫他迎面一脚踹进心窝口。 裴琮之面色极冷,厉声呵斥,“混账奴才!姑娘走了都不知道,要你们何用!” 沈清棠离府并未避着人,只是裴老夫人发了话,不能拦着。 他们也知,这是要叫姑娘自寻短见,以保全侯府颜面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现下自家公子却又为此来训斥责怪他。 门房满腹冤屈,不敢诉。心窝子也生疼生疼,只能忍着。 裴琮之横抱着沈清棠进府里,她乖顺躺在他怀里,兜帽遮着脸,不言不语。 他却怒气汹汹,惹出了极大的动静来。 满府人都起来,裴老夫人昨日也是一夜未眠,扶着张嬷嬷的手匆匆赶来。 “这是怎么了?” 她看裴琮之和他怀里的沈清棠,满头雾水。 昨夜不是出府了吗?怎么这好端端的,又回来了? 裴琮之面色冷硬,语气也冰,“清棠昨夜出府去了,这满府里丫鬟小厮,竟没一个知情拦着。若不是采薇来找我求救。妹妹如今,怕是已经跳了护城河,再回不来了。” 众人皆恍然。 ------------ 第52章 退亲 原来姑娘昨夜出府当真是去寻死。只是不巧,又叫自家公子救了回来。 这既救回来了,就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于是又大张旗鼓的去请大夫。 天夜未明,承平侯府里这样大的动静,周边四邻都看在眼里,不无唏嘘。 沈清棠被送回了衔雪院里。 裴琮之将伺候她的蒹葭白露都呵斥了一遍,就连落月,也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听训。 大夫也请了过来,进去里间看诊。须臾出来,也只说姑娘落水受寒,惊惧未定,需得好生调养才是。 于是一众丫鬟们送大夫,抓方子,熬药,俱都忙活起来。 裴琮之进里间看沈清棠。 她恹恹躺在床榻上,青丝铺了满枕,眉眼落寞,提不起半点精神。倒真如那大夫所言,是落水后孱弱不堪的模样。 他在她榻边撩袍坐下,抬手撩开她鬓边微乱的发丝,静静看她。 沈清棠恍然未觉,一动不动,如失了生机一般,空洞木然。 裴琮之也不着急,总要给她时日慢慢接受。 妥帖替她掖了掖锦被,他温声道:“妹妹好好歇息,明日我替妹妹去平南王府退亲。” 话音落,姑娘方才沉寂的眼微微动了动。很快,便又重新消退下去,无波无澜。 裴琮之看在眼里,起身出来。 采薇候在外间,听他冷冷吩咐,“好生照顾姑娘,她出什么事,我唯你们是问。” 采薇连忙垂首应下。 裴琮之出了衔雪院,又去了听禅院那处。 人被他接了回来,是走是留,总要有个说法。 裴琮之倒是直接,“平南王府既起了退婚这个心,这门高枝咱们侯府不攀也罢。明日我便带人把聘礼庚帖换回来。” “我的祖宗,现在愁的是这个事吗?” 裴老夫人心里焦急,“沈丫头的事如今传的是上京城里人人知晓,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咱们侯府呢!咱们承平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又着急问他,“你今日将她接了回来,是个什么打算?难不成还想着将她亲事退了,从此养在家里不成?” 被退亲的姑娘,往后再想嫁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她又苦心劝裴琮之,“说起来,她原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不过是承着当年她亲祖母与我之间的那点情分。我们悉心养她这么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现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总不可能为了她将我们承平侯府的名誉都舍弃了吧?听祖母一句劝,等她好些,便由着她走。” 裴老夫人脸上半点慈悲也无,咬牙道:“往后,咱们侯府里,只当没有这个人。” 裴琮之听着,垂着眼睫,声音淡淡,“妹妹没有父母亲人,无人依靠,祖母让她去哪儿?” 未待裴老夫人回话。 他从容起身,不紧不慢对她道:“此事我自有打算,祖母不必操心。祖母放心,孙儿绝不会叫此事污了承平侯府的名声。” 裴琮之翌日果然去平南王府退了这门亲。 燕城还被关在房里,不见天日,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可置信。 平南王妃看着,自是心疼不已,在门前劝他,“城儿,非是母妃狠心。你若是娶了个这样的世子妃,往后就是活在人家的笑柄里,我不能拿你的一辈子去赌你现在的真心。” 燕城在里面心死如灰,喃喃出声,“母妃,我会怨您的……” “那便怨吧!”平南王妃铁了心,转过身去,“我宁愿你一辈子怨我,也不要你娶个声名不清白的妻子来毁了自己。” “对了。”她最后再说一句,“我已经决定了,再过几日,我们就回南境去。” 她不让燕城再留在上京这个是非伤心之地。 与平南王府退亲的消息也传到衔雪院,叫沈清棠知晓。 她听着,眼睫轻轻颤了颤,声音很轻,“多谢哥哥,替我去平南王府退亲。” “应该的。” 裴琮之看她平静冷漠的脸,“妹妹放心,再过几日,这事就过去了。” 沈清棠抬眸看他,眼里是清明透彻,“哥哥要帮我恢复清誉吗?” 自然。 他先让裴景明去曹家把曹辛玉接了回来。 曹辛玉初时还只当裴景明是来哄她,作势拿乔了好一阵才装得不情不愿地回府来。 哪知一进门,就被叫去了听禅院里。 两边都是丫鬟婆子,神色肃静,森森立着,看着像审讯。 曹辛玉不由心里有些慌,“祖母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裴老夫人冷着脸没说话,倒是她身旁的裴琮之出声问,“你身边的那个丫鬟桐秋呢?” 桐秋,就是之前撺掇曹辛玉与承平侯府作对的丫鬟。 曹辛玉顿时心虚,眼都不敢抬,“她前几日告假回家探亲去了。” “是吗?”裴琮之语气淡淡,“真是凑巧。前几日好像还有人瞧见了她,行色匆匆的样子,往甜水巷去了。” 甜水巷远不止勾栏瓦舍,那样的地方,三教九流的人也多,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办。 更何谈传些流言妄语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事到如今,曹辛玉如何还不知事情已经泄露了出去,当即跪下向裴老夫人求饶,“祖母,祖母,我是一时叫猪油蒙了心,这才做出这糊涂事来。我知道错了,您饶了我吧!” 裴老夫人叫她气得脸色铁青,哆哆嗦嗦伸手指着她,“孽障!孽障!” 她实在气不过,愤怒拍着圈椅的扶手,悔不当初,“我家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不知是非轻重的人来?竟然做出这样毁人害己的蠢事!” 曹辛玉闷头挨了训,哆嗦着身子道:“后来我也后悔了,哪里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沈清棠跳护城河的消息,上京城里人人皆知,她自然也听说了。当时就吓得不行,生怕牵连了自己,忙给了桐秋一笔钱,让她出城避风头去了。 却不想这般小心,还是叫承平侯府知道了。 曹辛玉现下也是万分后悔,“都怪桐秋那丫鬟,我原先没存这个心的。她一直在我耳边吹风,我又一时气不过,就叫她撺掇了去。” ------------ 第53章 清白 说到最后,她心里也委屈,“说到底,都是裴景明的错。不是他与我吵架,我怎么会生气,又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你——你——” 裴老夫人听她一顿歪门邪理的辩驳,一时没上来气,险些晕厥了过去。 好在旁边有张嬷嬷扶着,拍背顺气,又有裴琮之在旁边劝,“就到此为止吧,祖母莫要气坏了身子,保重身体才是。” 曹辛玉被禁足在了西院里。 也是这一日,上京城里不知从哪儿又传出了一个消息,说是那日有人在甜水巷瞧见的不是承平侯府里的沈姑娘,而是艳春楼里新来的花魁娘子,因生得与沈清棠有几分相像,故叫人认错了去。 正好隔几日,艳春楼要给这花魁娘子开门揽客,不少人都趋之若鹜,要去瞧瞧这花魁的真容。 果然与那承平侯府里的沈姑娘生得有些相似,就连身形也像,一晃眼便能瞧错了去。 花魁娘子自然也听说了这事,和恩客赌钱喝酒时,笑得花枝乱颤,“是我的福气。那日不过出去散了散心,叫人瞧见了,竟传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要我说啊,你们也傻,人家那样的世家贵女,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会沦落到我们这样的风尘之地来,那不是天上的仙子给撵到了泥地里吗?” 她又翘着兰花指,笑着去戳面前要来亲她恩客的脸,“你们呀!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没得辱没了人家姑娘的清名。人家可不像我们这样的姑娘,任你们玩笑。” 那恩客急着一亲芳泽,连连点头,“不说不说,再不说了。” 这些话很快就传得路人皆知。 说到底,也没人真的瞧见了沈清棠,从前的话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才愈演愈烈了去。 如今既有人来出面澄清,那之前的流言便不攻自破。 姑娘的清白得以保全,最高兴的莫过于裴老夫人了。 说到底,沈清棠也是她亲自看大的,说没一点感情那是假的。之前为了承平侯府不得不舍弃她,裴老夫人心里也是不好受,几夜都没能合眼。 也心存愧疚,不敢见她。 如今眼瞧着事情过去,她才来衔雪院看沈清棠。 姑娘几日不曾出房门,整个人眼看着憔悴下来,瘦了一圈,本就纤弱的身子看着分外娇弱可怜。 裴老夫人又心疼又愧疚,仔仔细细看上一遍,才将她揽进怀里,语调悲戚,“我可怜的沈丫头,是祖母护不住你,之前的事,你莫要怪祖母,祖母也是身不由己。” 沈清棠安静靠在她怀里,轻声道:“清棠不怨祖母。我和燕城哥哥的事,是我没福分。” 她半点也不提裴老夫人眼睁睁逼她去死的事实。 她不提,裴老夫人也只当此事过去,安抚对她道:“你别难过。世上好郎婿多得是,你与燕城没福分。等这事过去些时日,祖母再给你另寻一门好亲事。” 沈清棠乖顺应下,“好。” 裴老夫人走后,采薇进来撤茶,话里显然愤愤不平,“姑娘病了这么些时日,老夫人眼下才来瞧,不觉得晚了些嘛!” 她那日是随沈清棠一同出府的,府里丫鬟婆子的视而不见,门房小厮的刻意推脱,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侯府里,满满一大家子,都眼瞧着她家姑娘去送死。 这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好了。”沈清棠蹙眉制止她,“承平侯府对我们有恩。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姑娘……”采薇跺跺脚,替她抱不平,“若不是大公子,我们如今都已经没命了。” 采薇并不知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在望安寺的厢房里醒过来的,陪着她的小沙弥说她方才靠在廊檐底下睡着了。 他担心她着凉,便好心把她带了过来。 “睡着了?” 采薇扭扭脖子,觉得后颈处有些酸痛,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她赶过去,裴琮之正抱着沈清棠上马车。 山黛远,月波长,风声寂静。采薇远远瞧着,只觉得两人的关系好似有些不同寻常了。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 白露也觉着不对,她伺候姑娘梳洗时,无意瞧见了她脖颈衣襟下一小块红痕,藏的极深。 “姑娘这怎么红了一块?” 她欲要凑过去看清,却叫沈清棠提前用手挡住,“无事,许是叫蚊虫叮咬的罢。” 白露看了看窗外,眼下三月雩风天正凉,哪来的蚊虫。 但她不敢问。 姑娘此番回来和从前不一样了,往日温柔绵软的好脾气,现在却冷冷清清的,看过来的眉眼都似蓄着寒。 蒹葭是最早发现沈清棠异常的。 她本就知晓裴琮之对她的心思,那日裴琮之抱着沈清棠一回来,她就察觉不对了。 后来细细看,更发现端倪。 谁家哥哥会在给妹妹掖被角时偷偷伸进去捏她的手。 悄悄的,慢慢的,往上肆无忌惮地游走。 “放开!” 沈清棠咬着牙,低声喝他。 衔雪院来往都是丫鬟,要是叫人瞧见,她刚洗脱的清白名声就枉费了。 裴琮之见她当真恼了,才依依不舍得收回手来,面上仍是温文尔雅的濯濯君子,瞧不出半点不妥之处来,只温润的眉眼隐有笑意。 倒是沈清棠,低垂着眸,耳后至脖颈都羞恼的泛红,只得用发来遮挡着,到底是遮不住。 蒹葭不敢看,垂首送上汤药。 沈清棠端过来,蹙着眉喝下,马上便有解苦的蜜饯送过来。 是郎君修长的指拈了颗糖渍梅子递到她唇边。 沈清棠愣了愣,见他挑眉看向自己,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她垂眸抿了抿唇,到底是顺他意,借着他手启唇吃下。 指间沾了些糖霜,裴琮之拿出帕子漫不经心地拭干净,顺嘴问她,“妹妹这药,怎么还没喝完?” 他让大夫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给她用,一为遮人耳目,二也借此让她调养身体。 不想这药方开出的药竟这样苦。 他又反悔,吩咐蒹葭,“明日不必再送来了,这药就此停了罢。” ------------ 第54章 玩笑 沈清棠却不肯。 “不必。” “总要装得像些才行,不是吗?” 她记着方才他强势喂她蜜饯的样子,故意拿话来激他。 还嫌不够。 故意抬眸看着他,面上平心静气,话中却别有深意,“不能枉费了哥哥此番护我一场的心意啊!” 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都落进蒹葭眼里。 他们向来不会避讳着她。 蒹葭胆战心惊。 她看得分明,这两个主子在外人眼里一个温和一个绵软,都是好说话的性子,实际暗地里却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她夹在其中,很是艰难谨慎,生怕一不留神,牵连己身。 上前伺候时更是不敢抬眼瞧,收碗退下,垂眉顺眼的,做足了一个丫鬟应有的本分。 撩帘出来,里头隐隐传来两人说话声。 “如今我已如哥哥的意,和平南王府退了婚,哥哥现在总该放过我了吗?” 沈清棠看过来的眼眸极冷。 眼见得蒹葭退了出去,她也不再和裴琮之虚与委蛇,索性冷冷挑明了话,“哥哥真是好算计,这满上京城的人都叫哥哥唬得团团转,我输给哥哥,实在心服口服。” 她阴阳怪气,句句带刺,完全瞧不出往日半点温柔绵软的样子。 裴琮之是第一次瞧见她这副模样。 他自来便知自己的这个小妹妹不如表面温顺可欺,却不知乖巧的小姑娘褪去了伪装,原是这么一副夹枪带棒的样子,一时也觉得有趣。 “妹妹何必妄自菲薄。”他笑,“妹妹在拉拢人心这方面也极是厉害,哥哥也是自愧不如。” 他送来监视她的丫鬟,反叫她为之所用,替她去燕城面前传话。 若不是御花园那日燕城来得实在及时,他几乎都要叫她蒙骗了去。 “彼此彼此。”沈清棠夹枪带棒的嘲讽,“比起哥哥不择手段,连整个承平侯府的声誉都舍得拖下水,我那一点小伎俩哪够哥哥眼里看的。” 她半点不输。 反正现在两人已揭破了伪装,她也懒得再应承他,又冷冷嘲讽上了,“可惜了,哥哥的好计谋不用在朝堂,用在我这样闺阁里的小打小闹上,不觉得委屈了么?” 裴琮之极爱见她这样生动狡黠的脸,微微一笑,“怎么会委屈?” 他抬手,轻抚她白腻绵软的颊,语调温柔缱绻,“只要是为了妹妹,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沈清棠怕极了他这副样子,看着温和多情,实则心里又是满腹算计,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叫他咬上一口,防不胜防。 她眼睁睁看着他修长的指慢条斯理地从脸颊缓缓滑过,忍不住出声,“我欠哥哥的,已经还了。” 她欠他一条命,用自己的清白抵偿了回去。 裴琮之盯着她慌乱颤抖的睫,缓缓道:“妹妹欠我的,可远不止当年那一条命。” 去岁至今,裴琮之几番救她。 秋狩,宫中赏花,甜水巷。再往前挪挪,她还曾借着他的倚仗,弄毁了和裴景明的亲事。 沈清棠颤了颤眼睑,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那哥哥想如何?” 裴琮之用行动回答她。 裴琮之微微一笑,俯身靠过去,目光落在她方才喝过药的唇上。 沈清棠警惕看着他,往后退。 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在眼中。 僵持许久,裴琮之退开来,那抚在姑娘颊边的手也收了回来。 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滑腻的触感,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叫人爱不释手。 他也的确是爱不释手,只是怕吓坏了她,只得忍下一颗难耐的心,过来温声安抚她,“妹妹莫生气,我不过是与妹妹开玩笑罢了。” 谁会开这样的玩笑。 沈清棠当真是怒了,恨得咬牙切齿,却什么也不能做。 她寄人篱下,只能在他的搪塞话里委曲求全,“我不喜欢,哥哥以后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好。”他当真应下。 裴琮之离开后,蒹葭才进来伺候。姑娘的眉眼仍生怒,瞧见了她,才渐渐沉寂下去。 像是一潭幽寂千年的死水,泛不起半点波澜。 “姑娘。” 蒹葭不安唤她。 “怎么了?” 沈清棠抬起那双幽寂千年的眼,看了过去,瞧见她担忧的神色,轻轻一笑,“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她不会让自己出事。 害她的人都还好好活着呢,她怎么能叫他们如意? 几日后,平南王妃带着燕城世子远去南境。 砚书来请示裴琮之,“公子,此事可要遮掩着不让衔雪院的沈姑娘知道?” 她和燕城情意深重,怕是受不了此番打击。 “情意深重?”裴琮之看着手里两人定情的帕子,嗤笑,“不必遮掩,她早晚要知道。” 他随手,将它丢开。 绫帕轻飘飘落了地,帕角绣着一支云锦芍药。 那方芍药云锦的绫帕送到了沈清棠面前,来回话的是平南王府的小厮。 “世子说了,他与姑娘无缘。这方帕子,留着也是无用,特让我来送还给姑娘。” 沈清棠看着面前的绫帕。 这是那日宴席上她特意留下的,燕城借着这个绫帕来与她搭话,说是洗干净后再还给她,却一直也未归还。 她从前以为,她会在某日婚后开箱笼时看见它。 不想竟是眼下这种情形。 沈清棠收下了那方绫帕,唤采薇拿火烛来。 她面色平静,将绫帕放在了火烛上。火苗一沾上帕角就席卷而上,顷刻间一方帕子烧成了灰烬。 采薇满脸心疼看着她,“姑娘……” 她有心劝沈清棠,“也许燕城世子是有苦衷的,姑娘何不留着它?” 沈清棠摇摇头,“不管他有无苦衷。我和他,都再也不可能了。” 四下无人时,她也与蒹葭致歉,“对不住,原先说好的要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如今都不能作数了。” 她自己尚且难以自保,更焉谈帮扶他人。 ------------ 第55章 报应 沈清棠倚着窗,眉眼恹恹,“你若是不想再待在衔雪院,我可以帮你去跟他求情,送你出府去。往后,你就过自己的日子去罢。” “奴婢哪儿也不去。”蒹葭摇摇头,来求她,“姑娘,您别赶我走。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您把我赶出去,我便无处可去了。” “原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沈清棠幽幽叹,“罢了罢了,你愿意留下便留下罢,我只怕你日子难过。” 的确难过。 衔雪院只她一人得知内情,但凡裴琮之过来,上前伺候,端茶侍水的只能是她。 采薇,白露虽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对主子的事多加置喙。好在裴琮之事忙,也不常来,大多时候只是来看看沈清棠,略坐坐便也走了。 沈清棠从未给过他好脸色,总是神情淡淡。 他也耐心哄她,“听说妹妹今日午膳用得不多,可是膳食不如妹妹的意?明儿我去如意楼给妹妹单请个厨子回来。妹妹不是最喜欢吃那里的蟹酿橙和芙蓉金丝饼吗?可以让他天天做给妹妹吃。” “哥哥不必劳烦了。” 她兴致淡淡,连眼神也不落给他,自顾自看窗外的玉兰花树,“我只是早膳用多了,午膳吃不下罢了。” 她态度冷漠,他格外殷勤,自身后过来搂她的腰肢,亲亲密密环抱她。 “妹妹在看什么?”他将下颌搁在她肩头上,闻她身上的玉兰花香。 “没看什么。” 她低垂着眸,眉眼恹恹,“我已如哥哥的意了,哥哥也该如我的意。” “妹妹想要什么?” 沈清棠抬眸看着他,目光灼灼,“我要那些害过我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害她的人,不止西院里,还有深宫中权势极高的那一位。 “好。” 裴琮之温声应下,又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妹妹只等着看。” 这亲密一幕,正好叫在廊檐底下扑蝶玩的落月瞧见。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往后退的脚不慎从青石台阶崴了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落月忍着没哭,但动静已经吸引窗子里的两人看了过来。 也惊动了偏房里打络子的采薇几人,忙出来看。 “怎么摔着了?” 采薇将落月扶起来,拍着她裙上的灰,见她目光怔怔,忙问,“你怎么了,可是哪儿摔疼扭着了?” 落月不说话,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瞧见窗子里伫立的裴琮之,负手而立,清风明月的朗朗姿态,端的是君子如玉。 沈清棠已经扶着门,提裙出来。 “怎么了?” 她走到落月面前,看着她被泥土弄污的裙角,皱了皱眉,故意嗔她,“这么大人了,怎么走路还这么不当心。” 又牵起她的手,往屋子里走,同时吩咐采薇,“去打盆水来,我来给她擦一擦。” 温水打过来,主仆几人专心哄着落月,将她捯饬干净,倒把个裴琮之晾在一旁。 沈清棠察觉到,回头随口道:“哥哥自去忙吧,得闲我再去归崖院找哥哥说话。” 她话里尽是敷衍。 自她回府来,何曾去过归崖院。 裴琮之倒是也不拆穿,点点头,自出门去。 眼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衔雪院,落月才瘪瘪嘴,含着满眼的泪,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沈清棠抱着她,柔声安抚,“阿月乖,不哭了。” 落月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止了泪。 正好采薇几个去倒水拿衣裳,屋子里只有她和沈清棠。 沈清棠勾了勾她的鼻尖,轻声道:“好阿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知不知道?方才看见的,不能跟其他人说,知道吗?” 落月满脸懵懂,点点头。 “阿月真乖。”沈清棠笑着揉揉她的头。 曹辛玉在西院整整被禁足了一月,此事是她理虚,也不敢吵嚷。出来第一日便去听禅院给裴老夫人请安。 沈清棠也正好在,陪着裴老夫人用早膳。 她许久未出衔雪院,每日只在屋子里写字画画,半步不出房门,今日倒是破天荒的出来了,说话间言笑晏晏,巧笑嫣然,半点也瞧不出之前的萎靡黯然。 裴老夫人只当她是走出来了,极是高兴,“就该如此。总不是天塌了,往后的日子还得好好过。” “祖母说的是。”她一如既往的乖顺懂事,又亲自给裴老夫人侍菜,妥帖周全,瞧不出一点纰漏。 曹辛玉在旁看着,心里极不是滋味,却还得硬着头皮上前道:“沈妹妹,这次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真的不是有心的,只是一时叫猪油蒙了心了,这才害了你。” “我知道。”沈清棠盈盈笑着,搁了筷箸来拉她的手,“这次的事,我听说了,嫂嫂也是叫桐秋那丫鬟给挑拨了。我不怨嫂嫂,要怪,只怪我与燕城世子没有缘分。” 说到最后,她眉眼黯淡,情绪落寞。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这伤心事了。” 裴老夫人打圆场,又将沈清棠招到身边安抚,“我们家的姑娘,哪哪都好,往后数不尽的上京儿郎要来提亲,到时我们再好好挑选,定给你找个好郞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祖母……” 沈清棠撒着娇,腻进她怀里。 这一顿早膳,曹辛玉吃得是如芒在刺,陪着裴老夫人用完便赶紧回西院去。 裴景明正好要出门,看见她,多嘴问一句,“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去衔雪院看清棠妹妹吗?” 登门亲自道歉,这是解禁足的条件之一。 “不必去了。”曹辛玉撅着嘴,没好气,“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裴景明想了想,“清棠妹妹出来了,她可没事了吧?” 曹辛玉不乐见他一口一个清棠妹妹,显得两人多亲密似的,咬牙狠狠瞪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心疼你清棠妹妹你自己问去!” 她进屋去,把门摔得梆梆作响。 裴景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不由对着门低声啐了一句,“泼妇!” 他不敢叫曹辛玉察觉,说完便赶紧溜了。 他今日和狐朋狗友约着去兴盛赌坊赌钱,一路行色匆匆,却不慎在拐角的巷子里险些撞见个人。 ------------ 第56章 捉奸 “长不长眼啊?没瞧见爷走这儿呢,就闷头往上撞。” 他刚刚受的气,正欲拿这人撒气,谁知一抬头,却三魂吓去了七魄,腿都登时软了。 只得扶着墙,战战兢兢开口,“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冤有头债有主,行露你可不能找上我啊!我没害过你啊!” 面前的人正是行露。 她一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看着他,“三公子,我没死。我从牙婆子手里逃出来了。” 行露一边哭,一边将这些日子的遭遇讲给他听。 原来那一日,曹辛玉派去的人不知何故,并没有找上她。 她跟着牙婆子,被她卖出城外去了,要给一个病痨鬼做填房。 行露哪里肯,只面上应承着,趁着那病痨鬼一时没留神,便逃了出来。 “三公子。” 她眼都哭红了,煞是可怜得紧,“我再没处可去,只能来寻你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裴景明何曾见到过她这番柔弱模样,一时叫她哭得心都要化了,连忙应下,“你放心,你既来寻我,我一定不叫你再受苦。” 他瞒着曹辛玉,在马行巷买了间小宅子来安置行露,平日里无事就来寻她。 两人久别重逢,本就腻歪得紧,又添这行露经此一遭,从前跋扈的性子磨灭了不少,如今待他更是说不出的温柔小意。 裴景明被她伺候着,飘飘欲仙,浑浑然不知所以。回去见了没个好脸色的曹辛玉更添嫌弃。 这一来二往的时日长了,曹辛玉总看他往外面跑,又极少碰自己,不由起了疑心。 寻着个机会,她旁敲侧击着问他身边跟着的小厮,“公子平日里都带着你们往哪儿去?怎么近日里总瞧不见人,莫不是瞒着我又去赌坊里赌钱去了。” “哪能啊,少夫人。” 小厮笑嘻嘻打马虎,“公子他再不赌了,现在收了心,在外头拜了个学问先生,说要好好读书,来日也进朝堂挣份功名给少夫人争脸面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曹辛玉越发笃定裴景明在外有事瞒着自己。 她也不走漏风声,只暗地里等着。 这一日,裴景明夜里又偷摸着出来,曹辛玉就偷偷跟在他后头。 到了马行巷,裴景明走到宅子前,搓搓手,焦急地推门而入。 里头灯火通明。 曹辛玉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他又不知从哪儿勾了个女人偷偷养在了外头。 她哪里气得过,一腔恼意冲上了头,要亲眼抓个捉奸在床。 大剌剌推门进去。 正巧行露出来端酒盏,白的脸,乌的发,一袭天霜长裙,看过来的眼清清冷冷。 两人视线对在一处,一个寂冷如艳鬼,一个仓惶如失魂。 “鬼——鬼——” 曹辛玉跌坐在地上,看着她如看鬼魅,恐惧,害怕,惊慌失措。 自她害了行露性命,午夜梦回,总会见她这副模样要来索自己的命。 曹辛玉害怕极了,撑着手在地上,直往后躲,神志不清的叫嚷,“你别来找我!是你先害了我孩子的性命,一命还一命,我没错!” “我没错,我没错……” 她不停后退,行露步步紧逼,端着酒盏,慢条斯理地在曹辛玉面前蹲下来,以一种极是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真可怜。”行露上下打量一眼,慢悠悠道:“曹辛玉,你落我孩子的那一日可有想到你也有今天……” 外头声响闹得大,裴景明也下榻出来看。 是他的正头妻子寻了过来,只是没有意料之中的撒泼打滚,撕吵谩骂,而是声泪俱下的跪在行露面前,惊恐着眼,糊了满脸的泪。 “求求你,你放过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她只以为是行露的鬼魂回来索她的命。 曹辛玉疯了。 人送回承平侯府里,她还是那个样子,嘴里惊恐的喊着叫行露不要杀她。疯疯癫癫,言行无状,不成样。 行露也跟着裴景明回府来,装得一脸无辜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一瞧见我,就跟见了鬼似的,嚷嚷着让我别杀她,好生奇怪。” 承平侯府里的人看着她也觉得奇怪,依着曹辛玉的性子,行露在出侯府的那一日就该死了,怎会如今又好端端的回来了? 到底是裴老夫人见多识广,遇事果断,“好了,现在先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快些叫人去请个大夫回来瞧瞧。” 大夫倒是来了,曹辛玉却不让瞧。 她现在见谁都像阴司里夺命的阴差,不管不顾的在屋子里摔被砸枕头,不叫人靠近。好不容易几个丫鬟婆子按下去,又叫她阴渗渗笑得吓人。 她边哭边笑,“你恨我落了你的孩子,要拿我的孩子去偿命。可你知不知?此事原就非我本意,是他先提出来的……” “他害了你的孩子,你却拿我的孩子去抵命……” “我杀了你,如今你又要我偿命……” 她话说的断断续续,胡言乱语,仔细听来,却又有条有理。在场的人无不叫她这话惊骇住,面面相觑。 行露也转头去看裴景明,正对上他无措心虚不敢看的眼,心知肚明。 这一夜,西院闹得鸡飞狗跳,不得歇息。 裴琮之和沈清棠自然也要过来看,两人远远旁观,像看热闹。 良久,她先出声,“谢谢哥哥。” 他颔首,温声回,“妹妹客气了。为妹妹解忧,分内之事。” 行露平日里会在身上熏一种香,叫灵脂兰。 此花颜色娇艳,有檀香之气,却是能侵蚀人心智的毒物。 若是理亏心虚之人闻见它,会加重自己的妄念,日日梦魇。 裴景明日日与她厮混缠绵,身上自然也沾了这股子香,回去不免叫曹辛玉闻见。 她刚刚害了人性命,最是心虚不过。 裴景明来马行巷有时也会提,这曹辛玉近日不知撞了什么邪,日日难眠,搞得脾气暴躁,他也跟着遭殃。 行露知道,这香已然起效了。 现下,只等着她上门来寻自己。 曹辛玉当真心虚极了,果然如行露所料,以为自己遇上了鬼,又添近日里不得好眠,神志混沌,脑子里紧绷着的弦一瞬间断了,当场崩溃。 ------------ 第57章 疯病 这疯病,自来就无药可医。 大夫亦是摇头轻叹,“心病还须心药医。” 哪有什么心药,不过是自食恶果的报应。 这样大的事,自然告去侍郎府叫曹家人也知晓。曹夫人只得这么一个嫡女,抱着曹辛玉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你叫为娘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在场人无不掩帕落泪。 裴老夫人亦是在旁边好生劝着,“亲家莫要伤心,辛玉出了这种事也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你放心,我们侯府一定竭尽所能,为她寻最好的大夫来给她医治。” 曹夫人来时便听说了自家女儿疯病的缘由。 原是她此前想要害死的那个妾室不知何故,竟然没死成。又叫曹辛玉不小心瞧见了,误以为是冤魂索命,这才吓出了病来。 这算是什么冤孽官司。 曹夫人现在便是想寻承平侯府给个说法也寻不出来,只得打碎了牙默默把委屈往肚子里吞,抱着自家女儿“心肝儿”“可怜”地哭个不停。 一旁人都在身边劝着,好久才渐渐歇了。 曹夫人抹一把伤心泪,心酸不已,对裴老夫人道:“非是我家故意生事,只是我这个女儿自来你家便没停息过。之前是落胎小产,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心里实在是疼。” “不如这样,我带她回家住些时日,说不定她回了自幼住着的闺房,这病也能好些。” “好好好。”裴老夫人忙不迭应下,“亲家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就让辛玉这孩子回去住些时日,你日夜看着,也好安心。” 于是曹辛玉被送回了曹家。 临走前,沈清棠过来看她。 曹辛玉现下已经识不得人了,看谁都恍惚得紧,痴痴呆呆的,哪还有半点从前的模样。 可眼下距离她嫁进侯府,也不过半年多时光而已。 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已然蒙了尘,再恢复不过从前了。 “你是谁?”曹辛玉也识不得沈清棠,披头散发,坐在榻上,直勾勾的看着她。 沈清棠温柔一笑,“嫂嫂,我是清棠啊!” 这话一出,曹辛玉脸色即刻变了,眼里又惊恐又可怕,扯着身上的被怯怯往后躲,嘴里喃喃道:“你也是来要我命的!” 她还记得沈清棠跳护城河的事。 挥着手大叫大嚷,“不是我害得你!我只是看不惯你,想叫你吃些苦头,没想过要你命的!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身边丫鬟忙来安抚她,拍背端水,想叫她清醒一点。 却被曹辛玉不管不顾挥手打掉,茶水哗啦落了一地。 沈清棠也来安抚她,“嫂嫂别怕,清棠没有死。你不是见过我了吗?我们还在祖母那里一同吃过早膳的。” 她温言软语,曹辛玉这才渐渐平息下来,顺着她话点点头,“是啊!我们见过的,你没有死……” 她又哭又笑,来拉沈清棠的手,“真好,你没有死。你不会来要我命了,对不对?” 沈清棠抽回手,替她妥帖掖了掖被角,“嫂嫂安心养病,这世上,没有人想要嫂嫂死。” 她略坐了坐,又与伺候曹辛玉的丫鬟问了些话,眼瞧着她又浑浑噩噩,不知所以,便起身从西院出来。 日头正沉,沈清棠立在廊檐底下回头看。 窗子大开,可以瞧见榻上坐着的曹辛玉痴傻浑噩的脸,怔愣愣的,浸在斑驳阴沉的光影里,一点一点,似要被它吞噬。 她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同情有之,唏嘘有之。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嫁过来,不然未必,她不是现在的曹辛玉。 曹辛玉一走,裴景明便来求裴老夫人放行露进府里,“她是姨娘留给我的人,也算伺候我一场。如今她无路可去,祖母便允了我带她回来罢。” “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你还好意思提。” 裴老夫人经他连番几次闹腾,已是心力交瘁。断不肯依他,“你现在将那行露带回来,回头若是曹家人知道了,还不定闹得怎样翻天覆地。你消停些行不行?” 又恨铁不成钢的狠狠落下话来,“你若执意要行露进府,行!那必得等我死了才行!” 裴景明这才消停。 行露仍旧住行马巷里,每日喝茶弄花,好不清净自在,只天天还得应付裴景明。 如今曹辛玉一走,这儿俨然成了他另一个家。他也不回侯府住了,索性收拾了些衣裳在此常住。 行露心里嫌他烦,面上却笑盈盈待他。 添了微量乌头的酒由她亲手递到裴景明嘴边,这药剧毒,微量虽不致死,却可叫男子身虚无力,再无可能有子嗣。 她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会让他有。 行露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狠厉,很快消失不见。 她娇声催促,“公子快尝尝,这是我新买的合欢酒,一会儿我们……” 裴景明叫她哄得熏熏然,热气上头,不疑有他,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搂着她便上榻去。 “乌头酒……” 衔雪院里,沈清棠看着手里的小瓷瓶,低语喃喃。 瓷瓶里头装着的正是乌头毒药。 这药多恶毒,断其子嗣,这是对一个负心薄幸的人最大的报复。 她轻轻一笑,搁下瓷瓶,“真没想到,哥哥对自己的家人也能如此狠心,丝毫不顾及兄弟情谊。” 这药是裴琮之给行露的。 寻常妇人哪里寻得来这种药,就连她哄裴景明的那一套说辞,也是裴琮之派人教的。 从来没有什么病痨鬼,有的只是他用来讨姑娘欢心的手段。 “这不是妹妹想看到的吗?”裴琮之过来搂她,是盈盈一握的纤腰,和清淡淡的百濯香。 屋子里没有丫鬟,就连蒹葭,也只在门外候着,倒是格外方便了他。 沈清棠挣着身子从他怀里退出来,冷冷看他,“什么我想看到?我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可从没存过害他的心。” 她是没害过,她只助长行露害人。 西院的人都该得到报应,自然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不例外。 ------------ 第58章 断子嗣 她真真切切是个心机深重的坏姑娘,可他却爱极了她这种坏。 这是他亲手纵容调教出来的姑娘。 裴琮之一把捞过,重新将她揽入怀。 又垂眸看她,“妹妹这样的睚眦必较,往后可不会将这招也用到我身上来吧?” “不一定。”她扬面,妖妖娆娆看着他笑,“哥哥可要小心提防着……” 她又转眸,目光从桌上的乌头瓶上掠过,意味深长的笑,“若是哥哥也没了子嗣命,那这承平侯府一脉可就真真是断了。” “好坏的丫头。”裴琮之挑起她的下颌,深深看进她的眼里,“妹妹只管来,我等着妹妹。” 紧接着低头,掠夺了她的呼吸,在她唇上反复辗磨。是期待已久的琼甘玉露,叫他上瘾,迷恋沉浸到无法自拔。 沈清棠却不肯,抵着他胸膛的手用力往外推,叫他只手全部擒住,不得动弹。 裴琮之微微离开,疏淡不明的眼里有抑制不住的情愫,几要将她吞噬。 “不是要断我子嗣命么?” 他抵着她的额,深深看她。 裴琮之离开后,蒹葭进来伺候。 桌上的小瓷瓶已经叫郎君带走,桌旁坐着的姑娘却是满脸怒气,紧抿的红唇也潋滟生光。 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好在他方才到底是及时停住,咬牙,深深换了几次气,这才将她紧紧扣进怀里。 “这次便先放过妹妹。”他在她耳旁缓缓道:“妹妹记着,往后可都是要还的。” 还还还,又是还。 欠了他的命要她还,如今这样的事也要她还。 沈清棠一时恼恨,张嘴在他脖颈咬下。隔着衣襟,用上了十二分的蛮力。 裴琮之忍痛“嘶”一口,将她拉离自己。 再抬手抚颈,光是轻轻触碰都生疼,可想而知拉开来里头是什么光景。 他微微蹙眉,来擒她的下颌,“好锋利的牙,妹妹怕是不想要了,我替妹妹拔了可好?” 沈清棠当真倔,扬着下巴死死瞪他,眼里都是叫他指腹用力盈出来的泪。 裴琮之到底心疼。 松开手,又来抚她眼角的泪,轻轻叹,“妹妹这副眼神看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妹妹给咬了。” 他多虚伪。 强势霸道的是他,深情心疼的也是他。 沈清棠目光冷冷,半点不会为他表面温情所迷惑。 她不是曹辛玉,也不是行露,有明晃晃的先例在前,她绝不会蠢到在男人身上栽跟头。 当然,除了裴琮之和行露,在承平侯府其他人眼里,她仍是从前那个温婉和善的沈姑娘。 尤其是近日里,裴老夫人连番叫西院气着几回,心力交瘁,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 大夫来看了几次,流水似的药进了听禅院里,也不得行,眼看着身子就这么一日一日的差下去。 现在裴老夫人身边没有旁人,裴子萋出嫁了,曹辛玉被接走,身边能伺候的姑娘只有沈清棠一个。 她是真的孝顺又周到,风雨无阻,日日过来陪裴老夫人。嘘寒问暖,喂药侍疾,也从不假手于人,事事亲力亲为。 裴老夫人看在眼里,又是辛酸又是怅惘。 辛酸从前对她并没有几分真心,出了事也只管推她出去搪塞堵上京城的悠悠众口。 怅惘是没想到如今自己倒了下去,能好生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的却只她一个。 “好丫头。”喝过药,裴老夫人拉着沈清棠的手,满脸慈爱之色,“我病着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你日日过来照看着,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祖母。” 沈清棠盈盈笑,“祖母身子不适,清棠过来侍奉本就是应当的。再说了,现在府里姐姐嫂嫂都不在,祖母膝下无人,清棠更得替她们尽上一份孝心。” 多乖巧懂事的姑娘。 只恨不是自己的嫡亲孙女,虽是跟着身边养大的,到底是隔了一层。 裴老夫人在心里幽幽叹气。 裴琮之得空也来听禅院看祖母。 两个都是贴心的小辈,见着面也是哥哥妹妹的亲密熟稔,本就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裴老夫人从前也不觉得有异。但是后来经张嬷嬷提醒了一番,再细细瞧,倒是真的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 两人实在熟稔,熟稔到甚至有几分默契。 姑娘端茶倒水地侍奉,裴琮之总会在适当的时候伸出援手,或端药碗,或递帕子,看着好似漫不经心又极其顺其自然,让人瞧不出半点纰漏来。 “谢谢哥哥。” 沈清棠接过他递来的帕子,甜甜笑,轻轻去拭裴老夫人嘴角的药渍,周全又妥帖。 裴老夫人细细观两人神色,却瞧不出不对,只得将这疑虑暗暗搁在心里。 两人有时也会碰着一起过来。 阴雨连绵的日子。两人同撑一把油纸伞。免不了会淋湿身上。 到了廊檐底下收了伞,才发现裴琮之的肩头上都是雨水。 沈清棠取了怀里的帕子给他擦,做足了外人面前一个妹妹应有的本分。 裴琮之却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在袖下去牵她那只没有拿帕的手,攥着她的细白指头,轻轻揉捏。 “放开!” 沈清棠挣脱不过,恼得低声呵斥他,“丫鬟们都瞧着,你是要叫所有人都看见吗?” 他见她当真是恼了,连耳根子都泛起不易觉察的红,这才松开手。 及至到了裴老夫人面前,沈清棠耳后的那点红也没完全消退。 裴老夫人看见,不免问她,“沈丫头,你耳后怎么红了?” 沈清棠抬手抚了抚,面色如常地解释,“方才在屋子里和落月玩,不留神叫她手挥着了。看着小小的人,劲还真是大,听采薇说红了好大一片呢,不想现在还没消。” 她解释得周全,裴老夫人不疑有他,只是皱眉嗔她,“就算是跟孩子玩,也该注意着些,哪能没轻没重的瞎闹。这还好是没事,要是抓破了脸破了相可怎么好。” “祖母说的是呢!”沈清棠笑着去她身边坐下,挽着她手撒娇,“祖母放心,清棠以后一定注意,不叫祖母担心。” ------------ 第59章 找人 她的善解人意,游辞巧饰,都落进一旁的裴琮之眼里。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自己。 都是披着伪善乖巧的皮,实则内里阴暗又狡黠,说起谎话来也是浑然天成的顺畅,半点不会心虚。 他目光注视的久了,叫沈清棠察觉,她也会笑盈盈地回头问他,“哥哥总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吗? 她摸摸自己的脸,目露不解,通彻又坦然。 裴琮之微微一笑,“没有,只是我方才想起了户部还有一些事未处理,一时走了神。妹妹莫怪。” “哥哥既有事,就先去忙吧!祖母这儿有我照料着,哥哥放心。”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妹妹。 裴琮之也顺着她的话起身,“好,那我先走,祖母这儿就劳烦妹妹了。” 沈清棠点头应下,又催他,“哥哥快去吧!莫要误了事。” 他撩袍出门来,外头细雨如绵,有丫鬟为他撑伞。 裴琮之接过,又握着伞漫不经心回头看了一眼。 楠木刻丝琉璃屏风里,姑娘身形微影朦胧,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温言软语,声脆如莺,伴随着裴老夫人被她哄乐的欢笑声,祖孙俩相处分外融洽。 裴景明偶尔回府,也来听禅院看望。 有些日子不见,他不是在马行巷里和行露厮混就是去赌坊赌钱。如今裴老夫人病中,曹辛玉不在,府里也没个人管他,越发猖狂。 这才几日功夫,整个人显而易见的憔悴下去,眼窝下青暗的凹陷,看着吓人。 裴老夫人见他这幅颓丧样子,气得随手拿身边的宝瓶砸了过去,“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不如死在外头算了,也省得回来让我瞧见碍我的眼。” 裴景明不敢躲,生生叫宝瓶砸在了身上。 他吃痛捂着头,也不敢辩驳,只闷声听着。等裴老夫人消了气,再笑嘻嘻的哄两句。 他一贯没个正形,却因着油嘴滑舌的一张嘴,甚是讨得裴老夫人喜欢。 这个孙儿也是自小疼下了肚的,裴老夫人拿他实在没有办法,皱眉骂了两句就叫他哄得忍不住眉开眼笑。 “混账玩意儿!”裴老夫人恼着嗔他,“除了生得一张巧嘴,一无是处。罢了罢了……” 她如今年纪也大了,管不了许多,只能放手,“我也管不着你,你就折腾罢,别死在了外头就成。” “哪儿能啊?我还要伺候祖母到百岁呢!” 裴景明当真嘴甜,嘿嘿一笑,忙不迭又出府去,或是马行巷,或是兴盛赌坊,总有数不尽的乐子等着他。 沈清棠有时也能见着他。 裴景明急急出府,见着她也不过匆匆招呼一声,“清棠妹妹。” 她乖巧应下,“景明哥哥这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 他分明是去赌钱,却厚着脸皮道:“庄子里有些事,我去瞧瞧。妹妹自去玩罢,我回来给妹妹带旧曹门街的芙蓉糖饼。” 采薇看着他风风火火出门去,忍不住对沈清棠小声嘟囔,“三公子的脸色,瞧着好似不大好。” 是真的不大好。 行露日日哄着他喝掺了乌头的合欢酒,又勾着他去床上厮混,身体底子早就掏空了。 他又爱赌钱,没日没夜的在赌场里泡着。时日一长,他看盅里的骰子都头晕目眩。再添周围乱糟糟的起哄声,眼前一蒙,就直直倒了下去。 裴景明被赌坊的人送回承平侯府里,顺带还来要他欠的二百两赌钱。 裴老夫人身体抱恙,如今府里又是江婉当家。 她还了赌钱,却没管裴景明,只让人将他扔进西院里,自生自灭。 还是他身边自来跟着的小厮,想法子去到听禅院给裴老夫人报信,这才请了个大夫来瞧。 大夫把脉看诊,却是摇头叹气。 “怎么了?大夫。”小厮紧张问他,“可是我家公子不行了?” “那倒不是。”大夫捋着胡须言明,“你家公子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他长期服了乌头毒,身子亏空发虚,往后子嗣可就艰难了。” 这话传到听禅院里,裴老夫人急得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丫鬟们惊叫慌乱,忙作一团。 裴老夫人幽幽转醒已是翌日,睁开眼只有沈清棠守在身边,忙问,“你哥哥呢?” 沈清棠不知她问哪一个,只得都答,“琮之哥哥早起还来看了祖母,刚去户部上值,景明哥哥……” 她有些迟疑,“他在西院里。” 裴景明已经醒了,他骤然得知这个噩耗,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服过乌头毒?这太荒唐了!这一定是个庸医!!” 他又让小厮出去另请了几个大夫,回来把脉诊治,也都是这番说辞。 裴景明这才不得不相信,他细细回想这些日子的行径,终于发觉了些蛛丝马迹。 ——那盏他常喝的合欢酒,还有行露异常的殷勤。 其实早该觉出不对,只是他一直陷在这温柔乡里,无法自拔,到现下才恍然大悟。 他连忙让小厮去行马巷抓行露过来,他要当面问问这个狠毒的女人,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谁知小厮跑了一趟行马巷,那宅子里空空如也,哪还有人在。 行露得了风声,早已跑了,行马巷里人去楼空。 小厮再回来禀裴景明,他气得拂了满桌子酒壶杯盏,尤不解气,擒着小厮的衣襟上前来。 “去!” 他面目可憎地怒吼,“给我去报官!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我就不信,她能逃到哪里去!” 哪里还找得出来。 行露已然改头换面。户部要编造一个人的户籍身份,实在太过容易。她现下已经是清白人家的年轻妇人,往这上京城里来寻亲的。 寻常也不出门抛头露面,她在最繁华热闹的南门大街住下,每日只在客栈里待着。 有时听楼下喧闹寻人声,就会开窗一角看看热闹,瞧见底下裴景明气势汹汹,却寻不见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如意。 这客栈也不尽是住宿的。 一楼便是茶坊,二楼是供贵客的包厢。 也有闲情雅致的闺阁姑娘会来此喝茶,点上一壶木樨,茉莉,菊花,素馨香冲泡而成的百花香茶,再要两碟玫瑰蒸糕和玉兰酥,推窗远眺,将这上京繁华尽收眼里。 ------------ 第60章 断指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行露取下覆面的帏帽,看向窗前坐着的姑娘,轻声唤她,“沈姑娘。” 沈清棠回头看她,清淡的面容沉在日头的光影里。 “听说,你想见我,可有什么事吗?” “我来谢谢沈姑娘。”行露看着她道:“若不是姑娘连番帮我,行露早已是地府冤魂,哪还有今日。姑娘的恩情,行露记在心里,莫敢忘怀。若有一日姑娘需要,行露必定赴汤蹈火来报答姑娘的恩情。” 沈清棠不甚在意轻轻一笑,“原也不必如此。我帮你,本就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谈不上什么恩情。” 她从来不图报答,自然也用不上裴琮之挟恩图报那一套。 “你走罢。” 沈清棠转头看向窗外,眉眼淡淡,“远远离开上京城,往后再别回来。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行露跪下,磕了几个响头,依言起身离开。 这夜里,她便租了辆青驴车,拿着户籍路引出城去。 裴景明在上京城里遍寻不着人,气得暴跳如雷,也毫无办法。腾腾然而起的暴怒之后,紧接着而来的就是不可遏制的颓废和绝望。 他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喝酒,闭门不出,消极厌世。 府里的丫鬟小厮见了,却并不同情。 说到底,他原先本有两个孩子的。若不是他纵容唆使,那两个孩子,也不会好端端的没了。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的报应。 满府里,只裴老夫人心疼她这个小孙儿。但心疼归心疼,如今西院没了子嗣命,她只能将目光投在这个正房嫡出的大孙儿身上。 趁着裴琮之过来听禅院看她,裴老夫人旁敲侧击着问,“前些年,你说要一心用在仕途上,暂时不考虑成亲的事。我想着你年纪也小,便依了你。现下你已升任进了户部,这婚姻大事也该定下来了吧?心里可有欢喜的姑娘,祖母去给你说和说和。” 他往年只管推脱,今年倒一反常态应下,“好,等祖母身子好了,便定下罢。” 只是裴老夫人再问是哪家的姑娘,他却再不肯说。 “祖母会喜欢她的。” 裴琮之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开,出来正遇见江婉。她掌管侯府,免不了得出无沁斋。 裴琮之上前行礼,朗声唤她,“母亲。” 江婉没应,冰冷冷看他一眼,忽而抿唇轻笑,“果真是他的好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连骨肉亲情的兄弟都不顾了。” 裴琮之听着,神色如常,“母亲谬赞了。” 江婉仍是笑,“你以为你做了这么多,把她变成和你一样的人,她就会喜欢你了吗?” “不会的。” 她笑得很残忍,“从你毁了她亲事的那一刻,她就恨透了你。” “不!是从你杀了我那只绣眼鸟开始,她就怕极了你。没有人会喜欢上自己最厌恶,最恐惧的人。” 江婉什么都看在眼里。 那只被他残忍虐杀的绣眼鸟,沈清棠这些年来的心悸恐惧,以及他从开始的不在意到后来的一点点落下自己的心。 她知道裴琮之喜欢沈清棠。 那眼里的强势霸占和他父亲当年的一模一样。 他们都是同样的人,伪装得温润君子,心里却是阴暗又卑鄙。 她恨极了裴煜,也恨极了这个眉眼和他相似的儿子,巴不得用全天下最恶毒的话诅咒他,“我且等着看,你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江婉毫不留情,转身离开。 府门口有马车候着,她如今掌管侯府,去望安寺更加频繁,对外只说替裴老夫人祈福去了,倒是无人怀疑。 只是望安寺的厢房里,本该谈论佛法的住持却握着鲜血淋漓的手,倒在地上挣扎,青筋迸发,痛苦不堪。 他的左手手指叫人砍了一根。 这是裴琮之对江婉的惩罚。 她跪在心上人身边,哭得肝肠寸断,听砚书对她道:“公子说了,您是他的母亲,他不能待您如何。但是他就不一定了。这次不过是小惩大诫,还请夫人往后说话做事都多多顾虑些。” 砚书从望安寺出来,回侯府回话,正遇见去听禅院的沈清棠。 沈清棠出声叫住他,问了他一些话,大多是无关紧要的。只在最后意味分明问他,“你这是打哪儿来?怎么衣裳都弄乱了?叫琮之哥哥瞧见可要罚你。” 她笑盈盈看着他,分明是打趣,砚书的脸色却有些不自然。 他随手扯了扯衣襟,满口敷衍道:“啊……刚刚不留神弄脏了身上,我顺手擦了一下,劲用大了可能。” 是方才江婉冲过来阻拦时扯松的衣襟,他回来得匆忙,忘了整理。 砚书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几分憨,“谢谢沈姑娘提醒,我这就去换件干净衣裳。” 他急匆匆离开,行走间袖间一点深黑的血迹落在沈清棠眼里。 是断指时迸溅出来的血,不慎叫他沾上了。 沈清棠默不作声,目光再往下瞧,砚书走动时可以清晰看见鞋底沾了红香烛的纸片。 这种东西,只有香山上的望安寺有。 沈清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她留了一分心,自己去听禅院,让采薇偷偷等在这里。 等到了日落时,采薇果然来报,“夫人回来了,说是从望安寺祈福回来,神色看着憔悴极了,下马车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脚都在微微发抖。” 怎么这么巧,竟都从望安寺回来? 沈清棠略想了想,心里有了计量。 夜里自有登徒子来她闺房,牵她的手,搂她的腰,要尝她香甜潋滟的唇。 沈清棠偏首躲开,面色讥讽,“你和无沁斋的那位真是母子,一个白日里偷欢,一个夜里爬墙。” “怎么?”她冷冷看他,再不复白日里温顺乖巧的模样,“这承平侯府里还有人是干净的吗?怕是只有门口那两个石狮子还算干净些。” 她一张伶俐不饶人的巧嘴,堵到人半点都说不出话来。 裴琮之垂眸看她,“妹妹今日是怎么了,吃炮仗了?” 沈清棠咬唇,狠狠瞪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自去榻边坐着。 ------------ 第61章 撞破 裴琮之也撩袍坐在她身边,拿过她的手,慢条斯理揉捏她细白的指尖。 她的指极好看,细如削葱,又饱满圆润,倒不像她这个人,生了满身的刺,恨不得扎死他。 裴琮之微微一笑,“妹妹放心,等我们成了亲,我自会带妹妹出府去住。到时妹妹也就不必看着心烦了。” 沈清棠神色一顿,转头看他,“你跟祖母说了?” 他点头,又道:“只是暂且提了一句,祖母并不知是妹妹。” 她方才提起的心才算落下来,神色寂寂提醒他,“哥哥答应我的,要替我整治了他们。哥哥还没有做到……” 她又唤他哥哥。 只有有求于他时,性子才会格外绵软。 裴琮之喜欢她的这点小心思,也刻意纵容。 “我知道。” 他抬手,粗粝的指腹略略擦过她红润的唇,眼里有些晦暗不明,“妹妹再给我些时日,总要做的毫无纰漏才是。” 这样笃定的话,沈清棠却垂眸不语。 她心里还是有根刺。 不管是那年的绣眼鸟还是之后的狸奴,都压在她心里过不去。 江婉说得对,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最恐惧,最厌恶的人。 裴琮之也知道,他并不强求,只要人还留在自己身边,总归是有时日能慢慢消解。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等不及了。 等到沈清棠察觉到,裴琮之已经俯身靠了过来。两人贴得极近,他强势的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来抚她的颊,指腹慢慢摩挲,眼底的晦涩不言而喻。 身下便是榻,只消倒下去便是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抵着他胸膛不肯,眉眼蹙着,故作恼,“总要等到成亲那日。哥哥这样,将我看作什么人了,暖床的丫鬟,还是外头的娼妓?” 这话说得极难听,她看过来的目光也极冷。 “还是在哥哥心里,我本来就与她们无异?哥哥之前说的喜欢我,要娶我的话,都不过是诓我的。” 他果然停下,幽邃的眼深深看她,忽而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妹妹放心。我待妹妹,自是如珠如玉。只是……” 他用力,将她的身子往下再压一分,目光落在她翕张的唇上,“我帮妹妹做了这么多,总要讨些利息才是,妹妹说是吗?” 她懂他的意思,眼睑微微颤了颤,终于把抵在他胸膛的手拿开。 是一个温柔又强势的吻。 起先是一点一点轻啄,温柔绵软,似抚慰。而后却不甘只得那点甘甜,发了狠,攻城略地的强势侵占。 她抵挡不了,只能在他怀里颤颤惊惊地承受,闭着眼,眼尾禁不住地发红,悄然落下一滴泪。 落月小小的身子藏在番莲纹竖顶柜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惊讶张嘴,又赶忙用手捂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她方才听白露姐姐的话过来送新制的胭脂膏子,刚想出门离开却看见沈清棠和裴琮之一同从游廊过来。 她对裴琮之的害怕深入骨髓,不敢出去叫他看见,一时情急,就躲去了柜中。 本想等他走了就出来,不想却无意看见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 裴琮之早知落月躲在柜子里。 他一边吻着怀里的姑娘,一边分心用身子挡着她不叫落月瞧见。直到沈清棠再承受不住,抵着胸膛来推他,他才微微推开身子。 “看够了吗?” 床榻旁的小几上有沈清棠白日喝的空茶盏,被裴琮之随手掷出,正撞在那竖顶柜门上。 落月惊慌失措,从里头跌了出来。 沈清棠不知她一直藏在这里,有些诧异,“阿月?” 落月一瞧见她,就瘪嘴要哭出来,被裴琮之一个眼风扫过去,硬生生憋了回去。眼里盈盈蓄着两泡泪,要落不落,分外委屈可怜。 这模样,倒真有几分沈清棠幼时的样子。 他当初救下她原本就存了这么一份心,此时不免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招了招手,唤她过来。 他的吩咐落月哪敢违抗,抖抖索索的起身走过来,却是不敢靠近。 “过来点。”他又吩咐。 落月再挪近些,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通红的泪眼,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裴琮之微笑,“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有心要在沈清棠面前做回好人,叫她忘记那些恐惧。 轻轻将落月拉到身边来,替她拭泪,动作轻柔,又温声交代,“往后别躲在主子房里。你现在年纪小,只当你不知事。再大些,可是要受罚的,知不知道?” 落月懵懂点点头。 “真乖。”裴琮之拍拍她的头,“自己出去玩罢。” 落月如得了赦令,连忙开门出去。她身子小又灵活,只开了一点缝,整个人便钻了出去,半点也没让外头瞧见屋子里面。 沈清棠看着,勾着唇嗤笑,“怪道是哥哥的人,这样聪明伶俐,都不必教就知道。” “这可不是我的人。” 他又腻过来抱她,轻轻叹,“这是妹妹的人,聪明伶俐自然也是学的妹妹。” 落月是真的和她很像。 外貌性子,活脱脱又一个沈清棠。 只她命好些,在这承平侯府里,有人护着她。不比沈清棠,当年被他恐吓一番,回去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下不得床。 这是她经年的梦魇,他只能慢慢让她忘却。 搂着她的腰,将下颌搁在她肩头上,语调轻软,言辞恳切,“我知道当年是我的错,害得妹妹大病一场。我如今已经知错了,只恨不能回过头去宽慰妹妹,也求妹妹别再记在心上。” “妹妹就饶了我,将从前的事忘了罢。” 他温声轻哄,“我们从头开始,可好?” “好啊!”她随口应下,眼里见不得多少真心,笑意也是轻飘飘的,恍惚不定,“我如今已是哥哥的人了啊!也只能如此了,不是吗?” 她再不能嫁旁人,承平侯府也不可能养她一世。 她除了嫁他,别无他法。 这一盘他蓄谋已久的棋盘,她被他逼得走到了绝路,再无回旋之地。 未料翌日这棋局便有了生机。 燕城回来了。 他到了南境,趁着平南王妃不备,抢了两匹快马,和十七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 第62章 拦住 他与沈清棠的亲事已退,不好去承平侯府寻她。好在十七和蒹葭从前私会以鸣笛传信,十七先把蒹葭偷偷叫了出来。 骤然见到他们,蒹葭有些欣喜,“世子,十七,你们不是去南境了吗,怎么回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十七道:“我家世子着急见你家姑娘,你可能将她带出来?” “这……”蒹葭有些迟疑。 她实在怕裴琮之,也怕此事泄露自己脱不了干系。 “好蒹葭。”十七豁出去,急切拉着她的手对她道:“你就帮帮我们罢,求你了……” 他又凑上前,偷偷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帮世子,也是帮我们自己啊!” 说的正是。 她若想和十七再续前缘,必得先撮合燕城世子和自家姑娘。 蒹葭仍对自己的将来存有一分期冀,她当真来找沈清棠,趁着四下无人,说与她听。 沈清棠却摇头,“你让他走罢!我和他之间,早就如那方绫帕,已然消失殆尽了。” 蒹葭也听说了那方绫帕的事,她急道:“那方帕子不是燕城世子的意思。” 原是平南王妃担心他们情根深种,特意将那方绫帕送了回来,又以燕城的名义说了那一番话,叫所有人误解。 “可那不是燕城世子的本意。”蒹葭从袖中取出另一方绫帕,是秋狩场上沈清棠赠与燕城的。 “燕城世子说,他没护好那方帕子,也没护好和姑娘的亲事,是他违背了当初和姑娘的誓言。如今他回来了,这一次,他一定护好姑娘,还请姑娘出去见他一面。” 沈清棠和燕城在护城河岸的茶楼见面。 两人许久没见了,本来以为下次见面会是在洞房花烛夜里,却不想是现在这般境地。 “清棠妹妹……” 燕城轻声唤她,如鲠在喉,细细瞧面前的姑娘,眼里皆是愧疚,“是我对不住妹妹。前些日子,叫妹妹受委屈了。” 沈清棠也认真打量他,幽幽一叹,“燕城哥哥瘦了,也黑了。是路上颠簸辛苦了吗?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憔悴?” “我急着回来见妹妹,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她温言软语,燕城心酸不已,有满肚子的话想要与她说,“妹妹,我……” 沈清棠却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燕城哥哥什么都不必说,我知道的。” 她知道他的身不由己,也知道他的心意,她只问他,“哥哥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燕城要带着她私奔。 他准备好了所有,行路的马车,路上使的细软盘缠,还有陵川,他在那里备了一座宅子。 那本是他留给她洞房花烛夜的惊喜,他知道她的家乡在陵川,也有心以后成了婚带她回家乡去看看,哄她开心。 却不想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他们的亲事就已然不作数了。 “不过无妨。”燕城看着她,“那处宅子是我私下购置的,家中无人知晓。我们住在那儿,避开这些凡尘俗世,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可好?” 少年的眼光炙热,她在他期许的目光中轻轻点头,“好。” 沈清棠也打算离开。 承平侯府里没有她眷恋的,十数年的情意早在屡次算计和勾心斗角里消失殆尽。她也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只有采薇和落月两个叫她惦记不下。 好在她们的身契都在自己身上,沈清棠将自己所有的珠钗首饰都留给她们,交代采薇,“路上人多眼杂,我带不上你们。等我走后,你们拿了身契出城去避一避,等我安定之后再想法子带你们过去。” 采薇知道此事轻重,郑重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落月等你回来。” 沈清棠得带蒹葭走。 她与十七情意深重是一则。再者,她曾背叛过裴琮之,沈清棠信不过她,只能带在身边。 是夜,侯府角门处便有马车来接。 采薇带着落月出去玩还未归家,蒹葭领着一个丫鬟服饰的人匆匆从游廊过。那丫鬟低着眉眼,又兼夜色朦胧,府里人都以为是白露,无人上心。 角门打开,两人上了马车,里面等着的正是燕城。 他匆匆道:“我们现在就出城去,外面另有几匹快马接应。只需过了今晚,就能赶到淮河渡口,上了船,便可直下陵川了。” 沈清棠抿着唇点点头,一颗心里七上八下的提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燕城瞧出她的担忧,拉着她微微颤抖的手,“妹妹放心,等到了陵川,我们便成亲。往后的日子,都有我陪着妹妹,保管不叫妹妹再受委屈。” 沈清棠被逼跳护城河的事,他这次过来也听说了。 不想那承平侯府里的人竟如此狠心,十数年的情意也抵不过一个无妄的虚名。可想而知,她从前在府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心疼地将沈清棠揽进怀里,“我带妹妹回陵川,那里有妹妹的父母,还有我,妹妹再不是一个人了。” 她在他怀里轻轻闭眼,听着外面辘辘的马车声,心下才算稍稍安定。 夜很静,清冷的月色打在巍巍城墙上,静谧无声。 厚重城门缓缓推开,显露出早已等候在外的一行人。 为首的是裴琮之,他高坐马上,清隽的面容沉在无边的夜色里,平平静静的看着面前的马车停下。 最先撩帘出来的是燕城,满脸诚挚对他道:“琮之,你我兄弟十数载。今日能否看在往日情谊,让我带清棠离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绝不辜负了她。还请琮之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裴琮之没理会他,目光径直看向车厢,耐心十足的问,“怎么,妹妹舍不得出来见我一面吗?” 片刻后,那车帘撩起,露出姑娘苍白沉寂的脸。 她面色无比宁静,悬在头顶的利刃终于落下。事到如今,她反而冷静的接受了这一切,不再苦苦挣扎。 沈清棠下了马车,抬眸,静静看向裴琮之,“哥哥是来拦我的吗?” “自然。” 他打马上前,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声音很冷,像是浸在了寒霜里,“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我这做哥哥,自然得来规劝一二。” ------------ 第63章 杖刑 沈清棠仰首看着他,不管不顾的眼神,“若我不肯回去呢?” 是一截马鞭托起她下颌,粗粝的鞭身带着深夜的寒。 她眼睫止不住的轻颤,听他声冷如霜的威胁她,“妹妹大可以试一试。” ——他有的是她的把柄。 沈清棠绝望闭上眼。 再睁开,却是看向燕城。 “燕城世子。” 她不再喊他“燕城哥哥”,神色也格外疏离陌生,微微屈膝,朝着他敛衽行礼,“清棠和燕城世子,实在有缘无分。今日就此一别,与君陌路。望君余生,安康顺遂,仕途坦荡。” 燕城还不知发生了何时,满脸不解,“妹妹?” 他急急来拦她,“妹妹……我们方才不是说好了吗?” 他要带她回陵川,送她回家。 只是可惜,她没有家,自然也回不去了。 沈清棠的眉眼很是落寞,语气也是轻叹,“是我没有福气,燕城世子以后会寻到和自己共度一生的姑娘。谢燕城世子错爱,清棠无福消受。” 她越过燕城,径直走到裴琮之面前。 自有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稳稳牵着她递过来的柔荑,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上马背。 到了现下,燕城怎会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不解,拦在马前不让他们离开。 “清棠妹妹,跟我走……” 沈清棠不忍看他深情的眼,低低垂下眸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坦白,“燕城世子。其实,那一日宴席上你拾到的绫帕是我刻意扔下,为的,就是试探你的心意。” 哪有什么天上的仙子。 不过是凡尘的俗女选了一条直通云霄的路,想要借此飞黄腾达。 “所以……”她轻轻叹,“世子一直爱慕错了人啊!” 她将所有全盘托出,平平静静的看着燕城,眼里无波无澜,“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爱慕的,从来是你身后的权势。” 燕城愣愣的看着她,恍如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喃喃低语,“妹妹在说什么?是骗我的是不是?” 他尤不可置信,可沈清棠看过来的眼里清清明明,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情意。 他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和她精心编织的一场梦境。 而现今,她不愿再同自己离开,自己亲手打碎了这场梦境。 燕城颓然放下了手。 裴琮之勒着缰绳,慢慢从他身边过。姑娘的裙有一瞬掠过他的肩,稍纵即逝。 他留不住。 沈清棠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裴琮之怀里,夜静风轻,姑娘微微颤抖的肩和隐忍的哭泣。 她怎么会对他没有情意。 他是她荒芜世间照进来的一束光,她恨不能倾尽所有来抓住他。 可是不行。 沈清棠低着头,青丝遮掩下的肩膀微微颤抖。 裴琮之看在眼里,面色冷凝,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青筋隐露。 沈清棠被带回了衔雪院。 白露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满院子的丫鬟忽然就剩了她一个,正焦急要出去问时,就看见裴琮之抱着沈清棠大步走进来。 “姑娘?”白露诧异。 屋子里分明熄了烛。蒹葭走前跟她说,姑娘今日身子不适,早早就歇下了,让她不要打搅,缘何现在又从外面进来? 还未等她想明白,又一个熟悉身影进入她眼帘。 “蒹葭?你怎么和姑娘一同回来了?” 蒹葭也没走成,她是沈清棠的丫鬟,自然得跟着沈清棠一块回来。 衔雪院里亮起了烛,廊檐底下灯火通明。 蒹葭跪在院前的阶下,两边是执仗的嬷嬷和掌着风灯的丫鬟。 往上几个台阶,黄花梨圈椅里坐着个郎君,幽寂深沉的眼微微垂着,叫人胆战心惊。 蒹葭也的确是胆战心惊,满脸畏怯,抖如筛糠,忍不住伏地求饶,“公子,公子,奴婢知错了,求公子饶命!” 她以头磕地。 不消片刻,额上便溢出血来,触目惊心。 沈清棠被白露扶着,也在廊檐底下看,紧咬着唇,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蒹葭求的不是裴琮之,而是她。 他要逼她认错。 沈清棠闭上眼,不忍再看。 ——她不肯认错。 沈清棠的神色都落进裴琮之眼里,他并不着急,漫不经心得靠在圈椅里,掀起眼皮,沉沉目光落下去。 蒹葭不敢停,听他在上头冷冷道:“教唆,纵容主家私逃……” 他顿住,目光又慢慢移到沈清棠那里,“妹妹说说,这该当何罪?” 她紧抿着唇,脸色发白,扶着白露的手微微攥紧,不说话。 “我忘了,妹妹顾念主仆之情,自是不忍的。既然如此,这坏人便由我来做罢。” 裴琮之转过眼去,眉眼陡然狠厉,“来人,把这教唆主家的罪婢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以示惩戒。” 马上有婆子上来拉蒹葭,她痛哭流涕,连连求饶,“大公子,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求您饶命啊!” 这二十大板若是打下去,她非死即残,焉能有活路。 她又来求沈清棠,“姑娘,姑娘您帮我求求大公子!您救救我!” 蒹葭被押到刑凳上,紧接着刑棍狠狠地落在她身上。 “啊——” 蒹葭受不住疼,厉声嘶喊出来。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可怖,叫人听着心神都禁不住一颤。 那婆子还要再打,被沈清棠出声拦下。 “不必打了。” 她推开白露的手,只身走到裴琮之面前,对着他直直跪下。 “哥哥不就是想要我来认错吗?何必牵连无辜。” 沈清棠抬眸,清落落的眼直视他,“是我错了。此事与她无关,哥哥要罚,便罚我罢。” 裴琮之看她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气极反笑。 “哦?”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眼含戏谑看她,“妹妹可真是主仆情深。怎么,要去替她受过吗?” “好。” 沈清棠当真提裙起来,转身下台阶。 蒹葭还趴在刑凳上,沈清棠就站在她旁边,直挺挺的跪下去。 ------------ 第64章 吵架 “打吧!” 她眼神执拗,语气也格外倔强,“剩下的十九大板,我替她挨。” 婆子哪敢动手,握着手里的刑棍,看裴琮之的反应。 他被她这副不管天高地厚的样子气得够呛,下颌紧紧绷着,脸色凝重,如淬了一层薄霜。 婆子更不敢动了,气氛一度凝滞。 两厢僵持下,裴琮之咬着牙,冷笑出声,“好!那就打!” 话音刚落,白露和一众丫鬟慌忙跪下,哀声求情,“大公子,打不得呀!姑娘身子娇弱,可受不得这样的刑。” “她自己争着要受过,你们还非要拦着作甚么?” 他面色冷冷,吩咐行刑的婆子,“还等什么,打!” 裴琮之都吩咐了,那婆子也只能咬牙闭着眼睛打下去。 沈清棠万分执拗,倔强扬着头只等着这一棍子落下,半点不惧。清冷的月光落在她面上,眼睫轻颤,平静淡然。 她是打定主意不向他求饶,宁死不屈。 好在最后是叫人拦下。 “干什么?!” 月洞门外,有人厉喝一声,是闻讯赶过来的裴老夫人,扶着张嬷嬷的手匆匆进来。 她一眼便瞧见了跪在地上的沈清棠,那行棍就在她身子上方悬着,险些就要落下。 “胆大妄为的奴才!敢打主家,不要命了吗?” 那婆子被她吼的一哆嗦,哪里还敢继续,赶紧收起行棍躲在一旁。 裴老夫人心疼将沈清棠揽进怀,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可怜的孩子,可有哪里叫这群混账碰到?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出气。” 她眉眼寂寂摇头,眼里悄然落下泪来。 “祖母,我没事。” 裴老夫人这才落下心来,又看裴琮之,气愤不已的拿手指他,“你闹得这样大的阵仗是要做什么?她是你的妹妹,你难不成还想把她打死不成?” 裴琮之起身过来,眉眼淡淡,“祖母怎么过来了?不是交代了下去,不让过去惊扰祖母吗?” 相较于他的平静坦然,裴老夫人格外怒气腾腾,“我若是不过来,你妹妹就要叫你打死了!都是一家里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值得你这样动枪动棍的上?” 沈清棠前些日子体贴入微的侍疾不是白侍的,纵是铁石心肠也该化了,何况裴老夫人本就待她心有愧疚。 裴琮之刻意放出去的消息一传,她也顾不上自己身子不好,紧赶慢赶地赶了过来。 拉着沈清棠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我不管今日是什么事,总归人还是好好在这里。既然没闹出事来,那此事便罢了,谁也不许再提。” 她听说了沈清棠偷跑出城的事,丫鬟只说是两兄妹间吵嘴闹了别扭,一时气不过这才跑了出去。 裴老夫人不疑有他。 屏退了所有的丫鬟婆子,又将两人拉进屋子里说话。 “此事是沈丫头不对,着实是太胆大妄为了些。你这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跑了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裴老夫人坐在上座,恼着先责备了沈清棠几句,又来皱眉呵斥裴琮之,“不过你这事做的也太不稳妥了!还是户部里的大人,怎能对着自家里的女眷动刑?叫丫鬟们瞧见,姑娘家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吗?往后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你这当哥哥的,人家又如何做想?” “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人没出事,小惩大诫,骂几句也就罢了,就值得上你用刑棍?丫鬟打了还不行,还要打姑娘,是想把你妹妹打死不成?” “既然如此,你当年何必带她进府里,不如就让她死在外头算了!” 裴琮之只管听着,“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儿思虑不周。” 沈清棠也听着,埋首盯着自己裙边上的芙蓉花样,眼底红了一圈,抿着唇不说话。 裴老夫人到底心疼,又拉她上前,拍了拍她的手,“你两个姐姐,一个嫁去了东宫,一个嫁去忠勤伯府。就只剩了你一个知冷知热的跟在我身边。我拿你只当我的亲孙女。往后可不能如此任性,你平时是最乖顺听话的,怎么能与哥哥吵两句嘴就跑出去?” “这好在是你琮之哥哥找了回来,不然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若是出了事可叫祖母怎么办?” 沈清棠吸了吸鼻子,哽咽回,“对不起,祖母,是清棠任性。往后再不会了。” “这才对嘛!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恩怨解不开的。” 裴老夫人也将裴琮之的手拉过来,将他们牵在一处,“好了,都是自家兄弟姊妹。这事过了便过了,可不许再恼了。” 两人俱点点头,裴老夫人做了这一番和事佬,精神头眼见的跟不上,扶着张嬷嬷的手回听禅院去,留他们兄妹在一处说话。 闹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老夫人一走,沈清棠便甩开了手,摔帘径直去了里间。她坐在镜台前拆头上的珠钗首饰,脸色生硬又冷漠。 裴琮之跟在她后面进来,脸色同样生冷,“妹妹如今胆子真是大了,是不是我今日不赶过去,就真的打算要和他远走高飞了?” “是啊!” 沈清棠扔了手里的珠钗,破罐子破摔的回头看他,“我就是要跟他远走高飞。若是哥哥不将我抓回来,我如今已经和他上了去陵川的船,双宿双栖了。” 她坦荡荡的眼里尽是无所畏惧。 如今亲事已毁,人也叫他抓了回来,她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索性跟他争锋相对的对抗。 她的不甘心,她的委屈裴琮之都看在眼里,气极反笑,“双宿双栖?” “妹妹拿什么和他双宿双栖?” 他冷漠又狠心,看过来的眼里也冰冷冷的,语气却轻挑风流,“他知道妹妹和我的那些事吗?他知道我们在望安寺是如何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吗?” “裴琮之!” 她又羞又恼,眼眶通红,咬牙瞪着他,“是你趁虚而入,我并不知情……” 他嗤笑,“第一次妹妹不知情,那第二次呢?第二次可是你自己亲自脱的衣裳,难不成也不知情?” ------------ 第65章 惩罚 她不忍听那些羞辱的话,捂着耳,满眼崩溃看着他,“是你逼我的!你逼我去跳护城河,逼得我不得不去求你!” “那我现在也逼你!” 他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将她从镜台前拉起来,扯进自己怀里,蛮横推去榻上,紧接着俯身而下。 沈清棠满眼都是哭出来的泪,双手死死地抵着他胸膛,却叫他轻易便擒住,按在头顶,不得挣扎。 她又想伸足去踹他,也叫他用膝盖牢牢抵住。 “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终于恐惧,惊慌摇头。 “如何不能?”裴琮之冷冷发笑,“妹妹的命都是我的,我想如何便如何。” 他心里都是蓬勃的怒意,从他看到沈清棠从马车出来的那一刻起,理智就叫怒火烧得消失殆尽。 他隐忍到现在,已是极致,又添她刚刚添油加醋的一把火,彻底吞灭了他。 方才院里闹那样大的动静,丫鬟们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近前来伺候,倒是方便了他。 沈清棠还要挣扎,他索性咬牙威胁,“妹妹最好再将动静弄得再大一些,叫全府人知道。正好倒如了我的意。” 他可以顺势将这事捅给裴老夫人知晓。 只是这早早被破了身子的姑娘,做正房就不成了,最多为妾。 姑娘想明白这一点,浑身力气都卸了,终于不再抵抗,任他肆无忌惮。 相较于前两次的温存,她今日又急又气,浑身都是抵触和抗拒,格外生涩。他也莽撞,不复之前的怜花惜玉,像是要将今日所有滔天的恨意都叫她知晓。 她疼得眼里盈出了泪,再忍不住,张嘴在他手臂咬下。 他发了狠,她也发狠。 反正两个人都恨彼此,不如索性一起疼。 裴琮之随她咬,手臂血淋淋的,眉眼都不动,只眼神带着凶狠的意味,隐隐逼迫她。 “错了没?” 他还要她认错。 沈清棠摇头,她的髻发早已散了,汗湿湿的黏在颊上,不知是哪朵被风吹雨淋打得可怜的娇花。 只骨头分外硬气。 他偏要卸了她的骨头,用尽手段磨砺她,眼看着她呜呜咽咽的哭,才俯下身,发狠问她,“妹妹还跑吗?” 她终于受不住,噙着泪花,梨花带雨地摇头。 裴琮之这才满意,逐渐温柔下来,低头以吻抚慰她,酣畅淋漓。 这一番翻云覆雨,沈清棠浑身似碾过一般,动弹不得。他倒是神清气朗,下榻穿衣,又是外头施施然的风光君子,还来俯身吻她眉间。 “妹妹好生歇息,我去让人来伺候妹妹。” “不行!” 她一时着急,慌乱坐起,身上的锦被下滑,堪堪停在胸前。 细长脖颈至娉婷锁骨,玉白滑腻的肌肤,流连斑驳,触目惊心,都是他刻意留下的缠绵痕迹。 他眸色渐深,她毫无察觉,只盯着他先前说的话,着急阻止,“我自己可以,不必叫人来。” 她撑着身子的手都在发软,更遑论被下掩盖的身体,酸胀难言,仍在强撑。 沈清棠不能让人进来看到她这副模样,裴琮之可以不管不顾,胡作非为,是因为他是男子。此事捅了出去,他最多不过受一顿斥责。 裴老夫人会护着他,这天下的理法也会护着他。 可她不行,没有人护着她,世人的污言浊语可以将她活生生戳烂了去。 裴琮之懂她担忧,将她身上的锦被往上略提了提,眉眼温柔,欢好后的声音也极度温存,“妹妹放心,是妹妹的人,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来伺候的是采薇。 她带着落月一出府就被裴琮之派来的人抓了,不知被关在了哪里。战战兢兢到了夜深,突然被提回了衔雪院伺候。 越过遮挡的屏风,她看见了里头坐着的姑娘。 鬓发斜乱,腮红眼湿,身上披着的衣裳也是揉得皱乱的,好一副春深后的美人图。 采薇如何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捂着嘴,将惊呼掩在唇齿间。 好半晌,才走到沈清棠面前,小心翼翼看她,“姑娘……是……是大公子?” 她不可置信。 沈清棠垂眸,没有回答,与默认无异。 许久才出声,嗓音低低的,很是疲倦,“采薇,我想洗一洗,你去帮我备水来。动静小些,别声张出去。” 采薇点点头。 净房里水备好后,她来扶沈清棠过去。 外衣褪去,肌白如玉的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淤痕,让人眼红心跳,不敢直视。 采薇又愤怒又心疼,哽咽着声音,“大公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折腾……” 沈清棠闭着眼不说话。 裴琮之是刻意的,他惩罚她出逃,惩罚她不听话,用这种法子警告她。 今日是采薇知晓,下一次就不知是谁了。 他掌控着她的清白名节,拿捏着她的生死命脉。 她只能屈服。 从净房出来,采薇在收拾床榻,凌乱不堪的被褥换了下来,搁在一边。屋子里还燃着熏香,是厚重的沉水香,正好将方才的旖旎气息遮掩住。 床头还搁着一瓶药。 是方才砚书送来的,采薇小心看她神色,“大公子说姑娘方才跪了地,想必膝盖淤肿了,特让砚书送过来。说是宫里的秘药,治青淤消肿有奇效。” 什么膝盖淤肿,不过是找个缘由来给她满身淤痕送药来。 采薇拿着那瓶药,胆战心惊来劝她,“姑娘还是涂一涂吧,不然明日如何出去见人呢?” 初夏衣裳轻薄,她脖颈那一大片吻痕,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涂吧。” 沈清棠并不拒绝。 事已至此,还介意这一瓶药作甚么呢? 好在这药膏当真有奇效,翌日沈清棠身上的淤痕就消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也足可以用胭脂水粉遮盖住,叫人半点瞧不出来。 她收拾妥当了去听禅院请安,裴琮之也在这里。 恍若无事,她笑盈盈上前去,敛衽行礼,“琮之哥哥安好。” 他颔首,不复昨日的暴怒,温润如玉,又来问她,“妹妹昨夜可睡得好?” “自然是好。” 沈清棠眉眼弯弯的笑,“还未多谢哥哥昨夜派砚书送来的玉肌膏,今早一起来,膝盖上的淤肿果然消了。” ------------ 第66章 气性 “妹妹觉着好用便好。昨夜是我莽撞了,差点伤着妹妹。妹妹可千万别怨我。” “怎么会呢?” 她抿着唇,分外乖巧懂事,“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昨日是我不懂事,冲撞了哥哥。还连累哥哥出去寻我一场,是清棠任性,哥哥莫要记在心上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的,格外亲近,半点瞧不出昨夜剑拔弩张的模样。 “这就好了。”裴老夫人笑呵呵过来,“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兄妹俩吵吵嘴都是常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往后谁都不许记在心里。” 沈清棠自然乖顺点头,“祖母说的是,清棠记下了。” 裴琮之亦是颔首,“昨夜惊扰到祖母,是孙儿的不是。” 两人坐下,一同陪裴老夫人用早膳。 丫鬟端粥上来,是鸡髓笋和火腿熬的鸡丝粥,最是生津开胃。只是有些烫,需得晾凉些才能食用。 沈清棠亲自撩袖来盛,一碗递给了裴老夫人,由身边的丫鬟接了过去。 再盛一碗亲自递过来给裴琮之,却一时脱手没拿住,整碗热粥都泼到了他衣袖上。 "哎呀!" 沈清棠惊呼,忙拿帕子来擦,“琮之哥哥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哥哥可有烫到?” 她分明就是有意的,那碗热粥正正好泼在昨日被她咬伤的手臂上。伤口还未结痂,就叫热粥烫到,本就灼伤般疼,她又拿帕子来擦,这般不偏不倚就用力按在他伤口处。 裴琮之看在眼里,却是微微一笑,分外纵容,“无妨。” 他甩甩被粥淋湿的袖子,收回手,对裴老夫人道:“我去换身衣裳回来,再陪祖母用膳。” “快去快去。” 裴老夫人满眼心疼,细心交代,“记着换衣裳的时候看一看,可有烫着?若是伤得严重得叫大夫来看看。” 裴琮之点点头,回了归崖院。 砚书拿来了干净衣裳为他更换。手臂一露出来,就瞧见一大片红,混着昨日姑娘死命咬下的青黑牙印,看着分外可怖。 砚书看着咋舌,却也不敢置喙,拿来药膏好生抹上。 到底是疼,裴琮之眉头微不可察地压了压,眸色漆黑如墨。 再回来听禅院,裴老夫人不免问上几句。 裴琮之只道无事,又说起今日要去东宫办事,转头来问沈清棠,“妹妹和四妹妹许久未见了,可要同去看看?” 她自然应下,“好啊,我和琮之哥哥一同去。” 用完早膳,两人辞了裴老夫人,一同出来。 府门口备了马车,裴琮之搀扶沈清棠上车,昨夜的沉水香太浓重,沾上衣裳上散不去,又添了些清苦的药膏气息,倒不似往日的花香甜腻。 进了马车,裴琮之将她搂进怀,在她脖颈里深深一嗅,轻叹,“还是从前的胭脂膏子更适合妹妹。” “是吗?”沈清棠面色冷冷,再不复方才听禅院里的热络,“可惜胭脂膏子用完了,哥哥想闻也闻不到了。” “用完了,我给妹妹买。” 他毫不在意她的冷淡生疏,搂着纤腰要来吻她的唇,却叫沈清棠偏首避开。 沈清棠咬着牙,森森怒意从眼里迸出来,“裴琮之,你够了!这是在马车里,你不要你假惺惺的君子名声我还要!” 她当真是恼了,昨夜身上的涩痛还未散去,今日又费尽心力地同他周旋,她疲惫不堪,也怒火难消,恨不能同他同归于尽。 “好了好了。哪儿这么大的气性。” 裴琮之看清她眼里的恼意,温声来哄她,“我不过是同妹妹开个玩笑罢了,妹妹莫生气。” 又撩起衣袖,将受伤的手臂摊出来给她看,“妹妹当真好狠的心,昨日咬了还不够,今日又拿热粥来烫。妹妹瞧瞧,这都成什么样了?明日我还要上朝当值,妹妹可真是一点也不心疼顾忌。” “我心疼什么?”沈清棠看也不看,冷哼一声,“哥哥该庆幸,那不是热油。” 若是滚烫的热油,她也照样泼过去,半点不会犹豫。 “怎么这样坏的心。”他到底没忍住,来捏她绵软的颊。 “哪比得上哥哥的心肠硬。”沈清棠斜着眼角看他,“昨夜里要打我板子的时候哥哥也没有丝毫犹豫。怎么?现在是不是后悔了,昨日怎么没有叫那板子真的打下来,好给哥哥报今日之仇?” 她斤斤计较的样子着实可爱,裴琮之忍不住失笑,“妹妹心眼怎得这般小,那板子不是没有打下来吗?” 沈清棠瞬间炸毛,气势汹汹瞪着他,“这不是祖母来拦了吗?祖母若没来拦着我现在怕是已经叫哥哥打死了也未可知,哪里还能好端端的在这里同哥哥说话?” 一句话便有大半句是在怒怼他,满腹的怨气。 裴琮之抚着她的背宽慰她,“妹妹真当祖母来得那般巧?” 他看她顿时偃旗息鼓的脸和倔强抿着的唇。 这是多聪慧的姑娘,怎么会连这一点也看不透,不过是拿乔做势的故意恼他,要逞这一时口舌之快,以泄心中怒气。 “我心疼妹妹,自然舍不得那板子落在妹妹身上。” 裴琮之把玩她细长圆润的指,气定神闲,意味深长地道:“妹妹做了错事,我只当妹妹任性妄为,是底下人劝阻不周。所以,妹妹说错了。” “昨夜该被打死的不是妹妹,是狸奴……” 狸奴…… 是蒹葭从前的名。 沈清棠蓦然抬眸看着他,正与裴琮之垂眸看过来的眼对上。 一个满眼恐惧,一个运筹帷幄,不动声色。 ——他是真的想杀了蒹葭。 杀一个不听话,背叛他的奴婢,换她从此以后的心生畏惧,听话乖顺。 沈清棠眼睑不易觉察的颤了颤。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有多恐怖,只是不想一条人命于他而言也不过如此,就这般轻飘飘定了生死。 裴琮之仍在把玩她的指,漫不经心,“妹妹若是不想身边人有事,从此还是听话些。昨日是狸奴,往后便说不定是采薇还是落月……” 他给她身边安排足够的人,便有足够的把柄来掌控她。 沈清棠压制住内心涌起的恐惧和愤怒,目色冷冷,扯着唇角轻笑一声,“落月和蒹葭都是哥哥的人,是生是死,和我有什么干系?” ------------ 第67章 姻缘 她转头来看他,“哥哥忘记了?我和哥哥一样,都并不是善心人啊!” “是吗?”裴琮之一眼便看透了她,“那昨夜妹妹为何要替她受刑?” “哥哥当那么多人的面动我院子里的人,我自然得护着,不然传出去,我成什么样的主子了?连自己身边的奴才都护不住。再说了……” 沈清棠娇着眉眼看他,话里尽是夹枪带棒,“我也并未替她受刑,哥哥不是及时叫人来救我了吗?说起来,还真是多谢哥哥心疼我,不然那一棍子打下来,我今日也没法去看子萋姐姐。” 沈清棠和裴子萋许久没见了。 两人一见面,裴子萋就忍不住拉着沈清棠的手哭,“妹妹的事我听说了,只恨我被困在这宫里出不去,也没法陪着妹妹。听说妹妹还跳了护城河,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若是当真死了可怎么办?你这不是叫我活活哭死去嘛?” 她是真的又伤心又难过。 两个自幼一同长大,年纪又相仿,比寻常嫡亲的姊妹关系还亲些。眼见她遭此难,先前便痛哭了一场,现在更是泪眼婆娑止不住。 沈清棠忙劝慰她,“我这不是好好的没事吗?姐姐莫要哭了,再哭下去眼也肿了,妆也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她故意嗔裴子萋。 她这才破涕为笑,又拉着沈清棠问这些日子的近况。 “挺好的。”沈清棠笑了笑,不甚在意,“还同从前一样,只是府里没了姐姐在,越发冷清了。” 两个姐妹在一处说闺房话。 裴子萋将身边的人都屏退了下去,牵着她的手绕过云纹黄面屏风,去里间的漆面花鸟纹罗汉榻坐下。 再问她,“你和燕城哥哥,如今是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沈清棠看着面前茶水冒出的烟气,眉眼低垂,“我们如今,是再不可能了。” “那妹妹如今是什么打算?” 她出阁的年纪也到了,女子不比男子,总归要嫁个好人家才算有归宿。 沈清棠摇头,“没有打算。” 她能有什么打算? 寄居人下,艰难过活的姑娘,连吃穿用度都得仰仗承平侯府鼻息。何况这等婚姻大事,她从来就做不得主。 再说现在裴老夫人身子不好,江婉并不管事,府里无人会为她上心操持,说耽搁便耽搁了去。 裴子萋也是叹,“好好的姻缘说没就没了,眼下再想找个那样好的怕是找不到了。” “不说我了,说说姐姐吧!” 沈清棠抿唇,看着她笑,“姐姐在这儿可好?太子殿下对姐姐好吗?” 自然是好的,有着裴琮之和整个承平侯府的倚仗,她在东宫也能活得畅快恣意。 只是感情就没那么如意了,到底是与她人共享的夫婿。 裴子萋眉眼蓄着愁,看向自己仍旧平坦的腹,“我现在就期盼着快些怀个孩子。” 她还记得从前在裴绫那儿见到的那个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 有了孩子,对夫君的期盼总会少些。 沈清棠拉过她的手,“姐姐放心,很快就会有的。” 两姐妹叙了好一番话,又在一处用膳,眼见日头深深沉了,才从殿内出来。 正好裴琮之过来接她。 两人辞了裴子萋一道出宫门去,徒留裴子萋看着他们的身影,怔怔留在原地。 “在想什么?”旁边响起宽厚熟悉的声音。 裴子萋回头看,是储君过来,见她心思甚重,将她轻揽进怀问,“不是早嚷着想见家里人?怎么如今见到了,又满脸不高兴?” 裴子萋靠在他怀里,神色有些萧索,喃喃道:“我这个小妹妹,原是和我同月的嫁期,本来早当嫁去平南王府了。不想横生了变故,现在被耽搁在家里,前程不明。我是她姐姐,自然也替她愁上一愁。” 储君听了笑,“何必发愁,这不是现有的好姻缘放在面前。” “什么好姻缘?”裴子萋不解,“殿下要给她介绍郞婿吗?” “何须孤来介绍。”储君扬了下颌,示意她看远处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这不是现成的好郞婿?也不用远嫁,你这做姐姐的也可以安心。” “大哥哥,这怎么行?” 裴子萋下意识摇头。 自幼被灌输了门当户对的深闺姑娘,心里清楚明白,沈清棠的卑微身份实是配不上她的大哥哥,自然也不会往那处想。 “怎么不行?”储君道:“虽说身份低微了些,纳在身边做个妾室也未尝不可。” “这更不行了。” 裴子萋自他怀里出来,微蹙着眉,“清棠妹妹怎么能为妾呢?” 她又道:“何况她和大哥哥一同长大,情同兄妹。大哥哥往常也只将她看作亲妹妹一般,悉心护着,万不会起这般心思。这桩姻缘,殿下可真是牵错了。” “是吗?” 储君不可置否笑了笑,“孤看可未必。” 去岁中秋夜宴,宫门观阙台上。 裴琮之看沈清棠的眼神他看在眼里。 那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那是一头豺狼,野心勃勃的,在看自己胜券在握的猎物。 方才在书房,储君也含笑打趣裴琮之,“弟弟妹妹都成了亲,现下偌大的承平侯府,就剩琮之你一个了。何时孤才能上门喝你和太傅家六姑娘的喜酒啊?” 储君有私心。 太傅府有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早些年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若是裴琮之也娶了那六姑娘,那他们便愈亲上加亲了。 这是高居上位者拉拢权臣的常见手段。 裴琮之眉眼不动,端盏喝茶,“殿下说笑了,太傅府的六姑娘与臣素无往来,何谈亲事。” 这便是婉拒了。 储君倒是也不恼,总归他如今娶了裴子萋,也算半个承平侯府的人,又玩笑问他,“那琮之与哪家姑娘有所往来?与孤说说,孤为你谋划谋划。” 他何曾与哪家姑娘往来过,便是偶尔同他们去青楼楚馆,他也总是待不了多久便起身离开,敷衍至极。 外头都传,户部的尚书大人不近女色,同他那遁入空门的父亲一样,是看破红尘了。 ------------ 第68章 囚笼 “这般琐事,不敢叨扰殿下费心。” 裴琮之表情无波无澜。 他瞧了眼天色,放下茶盏,施施然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宫门将钥,臣先行告退。” 他接沈清棠出宫来,也是巧了,今日也是太傅府的六姑娘进东宫看太子妃的日子。 两家的马车都在宫门口相遇。 车帘微微撩起,露出姑娘哀怨如波的眉眼,娇怯怯的往这边一瞥,却见着这边裴琮之搀扶着沈清棠的手上马车。 郎君眉眼温润,一举一动皆妥帖周全。 林云霜自是见过沈清棠的,也知晓她是养在承平侯府里的孤女,自然而然也听说了她和平南王府那段无疾而终的亲事。 往日听了只觉唏嘘,同为女子,她自是能体会到沈清棠的不容易。 可亲眼见着她和裴琮之关系如此亲密,心中不免犯起幽幽苦涩,慢慢落下帘来,轻轻叹气,“裴公子往日从未这样温柔待过我。” 她也想自己是沈清棠,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哪怕是以兄妹的名义,也甘之如饴。 沈清棠自然也瞧见了林云霜。 她和裴琮之的事自己也有所耳闻,无非是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的那一套。 林家姑娘游湖时不慎落了水,叫裴家的大公子救了下来。姑娘从此一见倾心。 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情。 到底算不得一段佳话。 太子妃今日见了林云霜也是劝,“何必就盯着他一人不放,裴琮之是好,可他并不心悦于你,你这样苦苦等着又能如何?不如便放手吧,你年岁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可真成老姑娘了。” 林云霜只是摇头,“我等他。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他。” 只要裴琮之一日不娶妻,她便总有机会。 “阿姊。”林云霜扑进太子妃怀里,眼红一圈,哽咽道:“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心甘情愿的。” 太子妃搂着她幽幽叹气,“傻姑娘,他若是喜欢你,哪舍得拖你至此。你当真糊涂啊!” 马车里,沈清棠亦是笑裴琮之,“哥哥当真好是无情,方才那林家姑娘看过来的眼都要望眼欲穿了,哥哥怎么也不回头看人家一下?” 她往常从不揶揄他,如今却是只要寻着机会便处处怼他。 裴琮之长臂一捞,将她搂进怀,感受着掌下盈盈一握的纤腰。 “吃醋了,怎么这么酸?” 沈清棠冷哼一声,“我吃什么醋?哥哥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妹妹怎么不能吃醋?” 裴琮之垂眸看她,“妹妹不是说了要嫁给我吗?妻子吃自家夫君的醋,本就是寻常。还是说……” “妹妹并没有想要嫁给我?之前应承的话都不过是诓我的。” 他慧眼如炬,她在他的眼底下无所遁形,只得垂着眼帘否认,“没有,我哪里敢诓哥哥。” “没有最好。” 他挑起她胸前一缕青丝把玩在指尖,意味深长地道:“妹妹当知我有底线,再有昨夜的事发生,便不是这般轻飘飘就过去了。” 他语声平静,话里却隐含怒意。 昨夜的事是他心里深深扎着的一根刺,也是沈清棠心里的一根刺,动之则密密麻麻的疼。 她微敛下睫,遮掩住眼里的情愫,低低应下,“我知道了。” 裴琮之这才满意,眼底的阴霾散去,又变回那个缱绻温柔的郎君,温声道:“我看了日子,八月清秋,宜嫁娶。正好那时祖母身子也好些,可以替我们操持。” 又垂眸看她,“妹妹不是不想住在承平侯府吗?我在外头安置了个宅子,待我与妹妹成亲后,便搬过去住,妹妹看如何?” 沈清棠自然只能应好。 眼下离八月不过三四月,昨夜的事他心有余悸,总要将人彻底囚在身边他才放心。 沈清棠垂着眸,抿着唇,好久才怯怯出声,“哥哥还有应我的事……” 西院的恩怨已了,可宫里的那位还好好的呢! “妹妹急什么?” 裴琮之不紧不慢,牵起她的手,慢慢揉捏,“总要慢慢谋划才行。放心,会叫妹妹如意的。” 他眸色渐深。 不需沈清棠提醒他也不会放过昭和,动了他的人,自然要承受应有的代价。 他这个人,一向睚玼必较。 回了承平侯府,沈清棠去偏房看蒹葭。 她受了杖刑,那一棍子便能叫她起不来床。 行刑者有规矩,看主家眼色行事。能数十杖不要人性命,也能五杖内定人生死。 很明显,蒹葭便是后者。 她趴在榻上,不得动弹。白露照顾她,给她换药,褪下来的衣裙上已有隐隐的血渍溢出。 “姑娘。” 蒹葭看见沈清棠,艰难抬头看过来,“昨夜多谢姑娘救我,不然蒹葭现在早已下了地府。” 那婆子一杖下来她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沈清棠坐去她榻边,“何必谢我,你也是因着我才遭此难,要谢也是我该谢你才是。” 蒹葭低低垂下眼去。 此事她有私心,并非全为着沈清棠。她也想就此离开承平侯府,过畅快恣意的日子。 却没想到,一朝被抓回来,代价竟是这样大。 若是早知道,她是断断不敢如此的。 现在也是心有余悸,往后是再不敢动这般心思了。 “你安心养伤,屋子里暂时不用你伺候了,只管歇着便是。” 沈清棠看出她眼里的畏缩和胆怯,也知这个丫鬟从此会是裴琮之放在自己身边死死盯着的眼睛,心里不由微微叹气。 她现在被他囚在这笼子里,日日夜夜盯着,再逃不掉。 这偌大的承平侯府,也是江婉的囚笼。 那日她自望安寺回来,便没再敢过去。那根断指,活生生在她面前被砍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江婉从来便知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个善茬,分明知晓自己的私情,也知晓裴子萋并非这裴府里的姑娘,却从不揭穿她。 只睁着一双眼清清明明的看,叫她日日胆战心惊。 如今更是直接动手,断了无生的一根指。 ——他不许任何人妄议他与沈清棠,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行。 ------------ 第69章 孽种 这般狂妄护短,倒是同他那父亲如出一辙。 只是江婉能逼得他父亲放手远去,却逼不得裴琮之,他像是她的孽债,搅得她一世都不得安宁。 “我当初原就不该生下他。” 江婉低垂着眉眼,坐在廊檐下,整个人笼在稀微的晨光里,黯然失色,“那一帖落胎药没能打下他,我真是后悔不迭。” 裴琮之本就不该出生。 他是裴煜强行侵犯她怀下的孽种。 她曾用一帖落胎药来阻止他的存在,却没能如愿。后来又叫裴煜知晓,他看管得严实,她不得不生下了裴琮之。 身边伺候的赵嬷嬷看着她这副样子无比心酸,“夫人,大公子他……他也是您的亲骨肉啊!” 其实一开始,裴琮之也是养在江婉身边的。 赵嬷嬷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他懂事,又听话,人还没多大就能轻易窥察到他人的脸色。 这般聪明早慧,叫赵嬷嬷心疼不已。 只是江婉却不喜欢他。 她从没好脸色给他,待他也是不温不火的冷淡。裴琮之多聪慧的一个人,自是都看在眼里。 赵嬷嬷宽慰他,“夫人不是不喜欢公子,她只是一贯如此,待谁都这样冷清,小公子千万不要记在心上。” 裴琮之点点头。 江婉的确待谁都这样,这承平侯府里没有人能叫她舒颜一笑,连裴煜来也是冰冷的一张脸。 可是后来,江婉有了裴子萋。 裴琮之第一次见到她脸上显露出母亲的光辉,也是第一次看她温柔浅笑,那是他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她还会为了裴子萋和裴煜声嘶力竭的争吵,往日冰冷的脸上是四分五裂,咬牙崩溃的愤怒。 再不是从前泥塑一般的冷漠。 裴琮之也是偶然才知,原来襁褓里的那个妹妹,不是承平侯府里的孩子。 她是江婉和另一个人所生下的孽种。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嫉妒,他把手伸向了襁褓里的婴孩,想要扼杀她的生命。 “你干什么?!” 江婉来得及时,一把推开他。 年幼的裴琮之摔在地上,看江婉心有余悸的抱起襁褓里的孩子,满眼愤怒地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 她眼里是翻天覆地的恨意,一瞬间吞噬他。 她再不肯裴琮之留在无沁斋,把他丢去了听禅院给裴老夫人抚养,平日里见到他眼里也是冰冷冷的恨意。 甚至一开始,她也不许他接触裴子萋。 但裴子萋对自己的这个大哥哥很有好感,总是偷偷来寻他。 “哥哥,大哥哥……”她奶声奶气的唤他,拉他的手,扯他的衣袖。 但大哥哥始终目光冷冷。 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妹妹,不愿接近她。 只是裴老夫人却爱看他们兄妹情深,总是笑吟吟地提醒他,“这是你嫡亲的妹妹,往后她的荣辱都系于你身,你该和她多亲近些。” 他是极听话的好孩子,这才顺着裴老夫人的意开始同她亲近。 他多擅长伪装,当真就是一副体贴入微的大哥哥模样。 裴子萋自是极喜欢自己的这个嫡亲哥哥,越发与他走得近。 江婉却不许。 因着此事,裴子萋屡次和江婉争吵对抗。 次数多了,吵到了听禅院这边来,裴老夫人索性道:“这个孩子也给我来带着罢。小小年纪,跟着你日日拜佛念经的总归是不好。她往后大了是要嫁人的,你总不能将她带的同你一样。” 对于江婉逼得裴煜离家一事,裴老夫人是有怨言的。 但她到底是裴琮之生母,裴煜离家前又千叮万嘱,有所交代,不让裴老夫人苛责于她。 裴老夫人终究是顾念着裴琮之,便也没有多加为难她。只是在这府里江婉虽是当家主母,实则却是丝毫做不得主。 她只能放手。 江婉原想着,等到裴子萋出嫁,她便寻个机会假死遁逃,和无生双宿双栖,过自己的日子。 ——这是她自与无生初见时便有的念想。 却不想裴琮之的一句话狠狠打破了她。 “我劝母亲还是多为子萋妹妹着想,她现在嫁进东宫里,一举一动都万分受人瞩目。母亲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个不甘寂寞,与人私逃的母亲吧?” “堂堂太子良娣,若是传出这样的风声来,她往后在东宫的日子,怕是不能好过了。” 江婉怔住,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你想要干什么?” 裴琮之微微一笑,看过来,“是儿子该问,母亲想要干什么?” 他心知肚明,缓缓开口,“我知道母亲恨毒了父亲,也恨毒了这承平侯府,巴不得早日离开就此解脱。可是我不许……” 他看向江婉,眼里平平静静,眸子深处却风起云涌,“如果这承平侯府里每个人都有秘密,都身不由己。那便就这样永永远远的纠缠下去,谁也不能离开,母亲说是吗?” 江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是个疯子!” “对!我是个疯子。”裴琮之不甚在意,微笑,“所以,母亲就别妄想着离开,也别妄想着可以和他双宿双栖。我不许,父亲也不会应允。” 他靠近江婉,语气慢下来,不疾不徐,“母亲该当是这承平侯府里的人,生死都是。” 如果他曾经过得不畅快恣意,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必须生活在地狱里,这才公平。 裴琮之看她怨恨不敢信的眼,拂袖离开,轻飘飘留下一句,“母亲就安安心心在这侯府里颐养天年罢。儿子会好好孝顺母亲,直至母亲终老。” 江婉瞬间崩溃。 前半生她被裴煜所囚,后半生她又将被裴琮之所困。 她如何能忍?撕心裂肺的将桌上的茶盏杯壶都拂去了地上 瓷碎满地,她痛苦难当,颓然失了浑身力气,软着身子跪下去,掩面哭泣。 这样大的动静,遮掩的再严实,也会叫人知道。 尤其是那一地碎瓷片清扫出来还带着斑驳血迹,更是叫人诧异。 丫鬟们面面相觑,哪个都不敢言。 倒是夜里裴琮之来衔雪院,沈清棠犹犹豫豫的道:“今日哥哥可是去了无沁斋里?” ------------ 第70章 仇敌 他随口“嗯”一声,问她,“妹妹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沈清棠抿了抿唇,接着道:“哥哥离开后,无沁斋叫了大夫来,说是伯母跪蒲团念佛时不慎叫碎瓷割伤了膝盖,听说还挺严重的。哥哥可去看过了?” “没有。” 裴琮之坐去榻边,示意她到身边来。 温柔娇软的身子搂进怀里,他抱了个满怀,才垂眸问她,“妹妹到底想说什么?” “哥哥和伯母的关系是不是不大好?”沈清棠小心翼翼的看他,“好像好几次哥哥从无沁斋出来,脸色都不好看。是因为望安寺住持的事吗?” 府里人都对江婉和裴煜的事讳莫若深,更别提望安寺里的事。 她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借着这机会,旁敲侧击的来问裴琮之。 他的眼里有一瞬间风雪俱灭的清寂,很快恢复如常,慢慢抚她如瀑的青丝,温声问她,“妹妹来府里时,是几岁?” 他分明知道。 沈清棠心有疑虑,仍是乖巧答,“五岁,和阿月一般大。” 那时裴煜已经离家,江婉深居无沁斋,裴子萋和裴琮之都养在裴老夫人膝下,所有都成了定局,不可更改。 “我被送到祖母膝下抚养,也是五岁。” 裴琮之声音温润,“我的母亲,因着我做错了一件事记恨于我,再不肯让我在无沁斋。” 沈清棠听了心里不由咋舌,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记恨自己的孩子这么多年,也好奇,“哥哥做错了什么事?” 他幽幽一叹,摇头笑,“很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沈清棠只以为又是同绣眼鸟一般的事,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话里不无唏嘘说,“我之前在无沁斋和江伯母相处过一段时日,其实接触的久了,才发现她也不同表面那般难以亲近。只是不善言辞,旁人看着她都觉得冷漠,也就越发远离她。” “妹妹在帮她说话?” 沈清棠摇头,“我是替哥哥说话。解怨释结,琮之哥哥和她总归是母子,哪能一辈子如仇人一般,或许江伯母早已释怀当年的事,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 她轻轻用指去勾他的手,“或许哥哥可以先服软,母子哪有隔夜的仇呢?哥哥服下软这事说不定便就过去了。” 她格外温柔小意,体贴入微。 裴琮之看着她。 她的乌发很黑,脸却生得白,朱唇榴齿,眉眼如画的好看。在这样清幽幽的夜里,像画里走下来温言软语的娇俏美人。 当真是应了燕城那一声“仙子”。 他长长喟叹一声,去勾她圆润小巧的鼻尖,“妹妹这般维护体贴,可是那无沁斋里给了妹妹什么好处,要妹妹来为她说话?” “哪有什么好处?”沈清棠嗔一声,将身子扭过去不看他,“我是真的为哥哥着想。哥哥不领情那便罢了,全当是我多管闲事了。” “哪儿这么大的气性?” 裴琮之重新将她身子掰回来,含笑看她,“谁说你多管闲事了?好,我便依妹妹的,等过些时日我寻着机会再去无沁斋。若是能解开这桩旧事,到时我们的亲事也就不必祖母来操持,妹妹这未来新妇也可放下心了。” 沈清棠眉眼一蹙,顿时恼了,“哥哥又胡说,什么新妇,谁要做你新妇!” 是娇嗔害羞的恼。 她要起身离开,却叫裴琮之勾住腰,轻轻一带,又重新落进他怀里。 “妹妹走哪儿去?” 他将她往榻上压,是纠缠而上的苏合香,混着姑娘闺阁里的甜花香。 “不行。”她往后缩,摇头不肯,“丫鬟们都在外头候着呢,会听见的。” “那妹妹小点声,不就听不见了?” 他要寻她甜腻腻的口脂吃,又埋首去她修长如玉的脖颈。 温热呼吸惹得她忍不住颤栗,一边躲一边娇笑,“别这样……怪痒的……” 她耐不住痒,连连求饶。 素白的柔荑将他软绵绵推开,沈清棠坐起来,拢了拢微散的髻发,脸色嗔怪。 “哥哥还是收敛些吧,这衔雪院里的丫鬟都眼睁睁看着呢,哥哥再这样我往后可没脸见她们了。” 发髻揉乱了,口脂也叫他吃没了,她坐去镜台前梳妆。 腰上是裴琮之恋恋不舍缠过来的手臂。 他看了半晌,一时又起了兴致,“我来替妹妹梳发。” 接过沈清棠递过来的玉梳,他捞一把她如瀑顺滑的青丝,慢慢梳下去。 “从前只看书里说,画眉梳发,是闺房情趣,却从未见过。” 他的父母,势同水火,自然也没有这样温情柔意的时候。 沈清棠回头看他,目露不解,“江伯母一开始便和裴伯父关系不好吗?” 裴琮之“嗯”一声,“自我出生前,两人便如同仇敌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垂着眸,若有所思。 外头都传当年江婉是下嫁,她执意要嫁承平侯裴煜,为此甚至牺牲进宫当娘娘的机会。 这样的情谊,按理说两人关系该当和顺才是。 裴琮之给她解惑,语气疏松平常,“她从未喜欢过我父亲。” 她从始至终心悦的都是望安寺里的那位。 其实当年的事也是冤孽官司。 江家的姑娘爱上了出家的和尚无生,却苦于被家族所困,不得不即将进宫为妃。 若是进了深宫,两人便是连相见也再无可能了。 她一时情急,来找裴煜,想要假借两人亲事先推了进宫一事,之后两人再和离。 她想得周全,和离在家的姑娘,可以装得心灰意冷,自请带发去山中修行,到时无生舍戒还俗来寻她。 两人私奔,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却没想到,裴煜也一直心悦于她。 他面上应允,等江婉当真嫁了过来,却又反悔,并且强行占有了她,使她有了裴琮之,再脱离不得承平侯府。 江婉伤心欲绝,自此恨透了裴煜。 “原是这样。” 沈清棠幽幽叹气,又抬着眸子来看他,“此前江伯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想不透,现在才算明白。” 裴琮之也看她,“什么话?” “她说,我是这府里另一个她。” ------------ 第71章 心事 她看过来的眸子清清明明,是看破之后的通透。 沈清棠彼时听见这话,还以为江婉是看透了裴琮之对她的心思,知晓她是下一个承平侯府主母。却没想到,原是这个意思。 她平静问裴琮之,“有先例在前,为何哥哥还执意要如此呢?” 夺了她的清白,毁了她的姻缘,将她囚在这承平侯府里。 “哥哥不怕我也会同江伯母一样吗?” 裴琮之看她,轻轻一笑,“妹妹不会是她。母亲自幼随性长大,性子倔强,认定的事便不回头。” 这也是之后她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无生偷情生下裴子萋的缘故。 “可是妹妹不同。妹妹自幼寄人篱下,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委曲求全。” 他搁下玉梳,轻轻抚她好看的眉眼,万分温柔缱绻,“从前妹妹不就是如此吗?分明看见了我作恶,分明害怕我,但是妹妹为了活下去,为了寻依靠,可以装得无事发生,在这府里与我兄妹亲密相称了这么多年。” 所以他不必强逼她。只需略施小计让她走投无路,她自然会来求他。 “其实妹妹也没有多喜欢燕城吧?清白,性命,在妹妹眼里哪个都比他重要。所以妹妹才会舍弃他来求我。” 他笃定了她会过来,她也当真过去求了他。 “更何况,这一切都是妹妹自己选的啊!” 他轻叹。 他并没有强逼她,至少在望安寺她主动来寻他那夜前,都是她自己的抉择。 他只不过将赤裸裸的现实摊出来给她看,她这么聪明,会选什么显而易见。 沈清棠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平平静静。 直到他挑起她的下颌,深深看进她的眼,默默审视她,“妹妹现在在想什么?” 沈清棠垂下眼帘,“我在想,若是当年哥哥没有带我进府里,会是怎样?” 她会活得比现在更好,还是更糟糕,谁也不知道。 “妹妹后悔了吗?” 后悔当年拉他的衣角,叫出那声“琮之哥哥”,求他带她进府里。 沈清棠摇了摇头,“没有后悔。” 再给她选择一次,她依旧会如此。她是多聪慧的姑娘,怎么可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安宁,而去选择未知的恐惧。 所以,结果其实早已注定。 沈清棠终于释然,“其实嫁给哥哥也很好。我自幼在这府里长大,所有的一切也都很熟悉,也不必委屈自己去讨好婆家。” 她扬面看他,一双眼里通透的能映出他的身影,清澈如明镜。 “我是心甘情愿要嫁给哥哥的。” 她是真的心甘情愿,柔软多情的手臂搂过他的腰,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身上,语调绵软又缠绵,“哥哥放心,我不会是江伯母。” 他也不会是裴煜。 裴琮之心满意足,拉她起来,情不自禁去吻她的脸颊,“一直瞒着祖母也不是办法,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他再不想再做偷偷摸摸的登徒子,也想堂堂正正牵她的手。 “明日我便去听禅院。” 沈清棠在他铺天盖地的亲吻下,眼睫止不住地轻颤,轻轻点头。 两人没在屋子里待很久,到底还是得避着众人的眼。 重新挽好鬓发,涂好唇脂,开门出来。 沈清棠立在廊檐下亲自来送他,明眸翦水,含笑盈盈,是画里明媚娇俏的姑娘走了出来,依依不舍送她的情郎。 裴琮之翌日却是去无沁斋说此事。 她是自己生母,婚姻大事自然由她做主。 只是母子俩先前闹得那样难看,如今他来江婉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怎么,有事求我便过来了?” 她一如既往的脸色冷,眼里也凉薄,轻轻笑,“哪有那么好的事呢?你堵着我不让我离开,却来求我,要我给你个圆满。” 他端盏饮茶,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江婉看着他胸有成竹,偏要挑事,“怎么不去听禅院?你那祖母疼你疼得眼珠子似的。如今这样大的事,你却不告诉她。” 她心里了然,“是不是你祖母看不上沈家那丫头?” 江婉点点头,“也是,那丫头模样生得是好,身世却是拿不出手看的,如何配得上他这心尖尖上的嫡孙。她原先想让沈家那丫头记在我的名下,想必就是存了断了你们可能的心思。” “你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好乖孙,如今要枉顾她的心意,强娶沈家那丫头么?” 她用了“强娶”这样不堪的词。 当初裴煜就是强娶她,惹出了这数不清的冤孽官司。 如今裴琮之要走他老路。 她真的是幸灾乐祸,不免嘲讽,“有你父亲的例子赫然在前,你就不怕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吗?” 被逼出家,就连挂在他名下的嫡女也不是亲生的。 这对一个男子来说,岂止是奇耻大辱。 裴琮之面色亦是如冷玉,清清淡淡开口,“她不是母亲。” 沈清棠从不是江婉。 她那样玲珑的心思,却是澄澈通透的,做不出江婉这样寡鲜廉耻的事来。 江婉听出他话里的暗讽,轻笑,“那我便等着看,看你们如何天翻地覆,以泄我心头之恨。” 裴琮之忽略她的咬牙切齿,径直问,“那母亲这是应了?” “我不应,又能如何呢?” 她不过是个处处受他所控的可怜人,手里多的是把柄给他掌控。 但她也提醒裴琮之,“这亲事,可没有那样顺当。你那祖母,怕是存了让她进西院的心思。” 裴老夫人的确是存了这个心。 她近些时日身子越发不好了,又看裴景明日日恍恍惚惚,不成样子。那曹辛玉已然是不中用了,总不能叫他连个正经房里人都没有。 正逢沈清棠日日来听禅院伺候她,她眼看着,又想起了之前曾落下过心的亲事。 也隐隐要撮合两人。 府里人明眼都瞧着,这是裴老夫人想将姑娘嫁去西院了。 但谁也不敢明言,如今倒是叫江婉捅了出来。 ------------ 第72章 做妾 这样显眼的心思,裴琮之自然也看在眼里,眸中晦暗,“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偶尔糊涂也是有的。” 他看向江婉,“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请母亲看在妹妹的份上替我操劳一二。” 他又拿裴子萋来威胁她。 江婉面色恨恨,却是拿他没有法子,只得咬牙应下,“好,只是你得看紧些衔雪院的那丫头。你那祖母,若是知道这事,可没有我这样好的性子。” 江婉一语成谶。 她替裴琮之来听禅院传此话,裴老夫人自然是不同意。 “不同意也只能同意。” 江婉将裴琮之的话原封不动告诉裴老夫人,“您的乖孙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年迈昏庸,还是别操这个心了。” 裴老夫人哪里受得了这样挑拨,当即急气攻心,指着江婉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这是要毁了他的一生。” “是他自己苦心孤诣求的,与我何干?您要怪,只怪您那好乖孙去。” 裴老夫人如何会怪裴琮之,她要怪也只会怪那勾引他的沈清棠。 江婉离开后,她沉着一双眼,吩咐下去,“让沈丫头过来见我。” 裴琮之早知裴老夫人今日会见沈清棠,特地嘱咐了她,“妹妹只管歇在衔雪院里,不必过去,等我得了空再亲自带妹妹去见祖母。” 她当时应下,眼见听禅院来了人来唤,想了想,还是过去。 裴老夫人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气盛了,只面上怒气仍在。 沈清棠提裙走进去,也不同从前那般嘴甜亲昵,只乖顺垂首侯在一旁,低声唤,“祖母。” 裴老夫人点点头,算作应下,又道:“你与琮之的事情,你伯母都过来与我说了。” 她看沈清棠安静的模样,一字一句,“我想问问你,你如今是什么想法?” 沈清棠声音仍是低,“清棠都听祖母的。” “都听我的?好!” 裴老夫人语调陡然拔高,气势凌人的态度,“那我将你嫁去西院,给景明做妾。待日后他与曹氏和离,再抬你为妻,你愿是不愿?” “清棠都听祖母的。”还是温温怯怯这句话。 裴老夫人见不得她眼下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气急败坏指着她,怒道:“你们一个个的,表面装得孝顺体贴,实际却都没有把我这祖母放在眼里。成亲这样大的事,只来知会我一声便是,你当我是什么?” “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吗?!” 沈清棠在她厉声指责中跪下去,眉眼低垂,语声平静,“是清棠的错。祖母别生气,要打要罚只冲着清棠来,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裴老夫人听了冷笑一声,“说得好听。我哪里敢打罚你,你如今有归崖院护着,往后说不定我还得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了去。” 这样严厉的指责,沈清棠只垂首听着,半点不辩解。 裴老夫人骂了一番,却是将自己又气得够呛,眼见得她闷声不吭,愈发气盛,“你要跪!就出去跪着!跪不满今日,不准起来!” 沈清棠果然依言起身,提裙在院中跪下。 正是蝉声鸣树梢的六月,屋子里尚且需要冰来消暑,那院子里却是半点遮阳也无。 只需跪上一刻钟,人就能活生生晒晕了去。 裴老夫人方才发了那样大的火,听禅院的人都远远躲着,不敢劝。 只有张嬷嬷冒着盛夏骄阳过来劝沈清棠,“老夫人也只是一时气盛,平日里疼姑娘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哪舍得姑娘受这样的罪?快快随我进去,与老夫人道几句软,此事便就过去了。” 沈清棠晒得眼晕头花,却是摇头,“是我惹了祖母生气,祖母罚我是应当的,清棠甘愿受罚。” “姑娘怎么就这么倔呢?”张嬷嬷急道:“再这样跪下去,姑娘可是不要命了?” 沈清棠纹丝不动,半点听不进去。 张嬷嬷着急不已,让人去请江婉来劝。 丫鬟到了无沁斋说明此事,江婉听完,却冷冷道:“跪死了更好,反倒清净。” ——也就不用同她一般困在这府里煎熬度日。 丫鬟哪敢把这样的话传回,只说江婉不肯过来。 张嬷嬷心急如焚,眼瞅着院子里跪着的姑娘背脊一寸寸低下去,脸色也苍白的不像话,摇摇欲坠得紧。 再这样下去,当真要出人命。 张嬷嬷当机立断,叫来丫鬟,吩咐道:“快!让人传信去叫大公子知道。” 丫鬟忙不迭出门去,还没到府门口,就撞见急匆匆赶回来的裴琮之。 午后分明燥热无风,擦身而过时她却叫那眼里的霜寒摄住,浑身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才赶紧垂首跟上去。 裴琮之早在沈清棠罚跪时就收到了砚书的消息。 到底路上耽搁了些时辰。 等赶到,就瞧见沈清棠独身跪在院中,整个人恍恍惚惚,似是下一刻就要倒了下去。 她也当真是倒了下去,却叫人稳稳扶住。 是熟悉的苏合香,沈清棠微微睁开眼,看过去,喃喃,“琮之哥哥……” 裴琮之面色冷硬,将她拦腰横抱而起. 垂眸看她,眸中泠泠,语气也泠泠,“我若是再来晚一步,妹妹是不是宁可就跪死在这里?” 沈清棠将头埋进他胸膛,闻着他身上清冽的苏合香,轻叹,“我知道,琮之哥哥会来的。” 她什么都知道。 砚书在暗中监视她,蒹葭白霜都是衔雪院里盯着她的眼。她在他的手底下,根本无所遁逃,又焉谈生死由己。 裴琮之未知会裴老夫人一声,直接抱沈清棠回了衔雪院。 院中跪了一场,她口干焦渴,端过采薇递来的水便吞饮起来,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方才在日头底下跪了许久,满身是汗,又嫌弃上自己,忙叫了水来沐浴。 ------------ 第73章 上药 等从净房出来,裴琮之还在屋子里等着她。 采薇拿来舒痕疗伤的药膏,被他接过,撩袍坐去沈清棠身边。 她的膝盖也叫地上滚烫坚硬的青石面跪伤了,月白的裤腿缓缓撩起过膝,细白如玉的一截腿上,膝盖赫然两块斑驳红痕,似白璧染暇,触目惊心。 清凉的药膏涂上伤处,密密麻麻的疼,沈清棠忍不住瑟缩,眉头也微微蹙着。 裴琮之看她一眼,声音冷漠如霜,“现在倒知道疼了?方才跪在院子里的时候不是硬气得很吗?” 他听丫鬟说了,张嬷嬷之前劝她的话。 其实只要她略松口气服下软,众目睽睽之下,裴老夫人也不能多加难为她。偏生她要犟,半点不肯低头。 沈清棠垂着眼,不敢接话。 方才硬气,傲骨嶙峋的是她。现在心虚,不敢辩驳的也是她。 涂好药膏,采薇自觉退出去,留他们两个在里屋说话。 裴琮之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小心避开她腿上的伤,垂眼看她,“不是说了让你别去听禅院吗?怎么不听话?” 沈清棠垂着眸,“祖母派了人来唤,总不好推辞。” “有什么不好推辞的。” 他牵起她的手,方才沐浴过,手心微凉绵软,还带着清清淡淡的玫瑰花露香,沁人心脾。 他轻轻在指间摩挲,声音微沉,“往后不必再去听禅院里,祖母那儿我会去说,你安心待在衔雪院里便是。” 沈清棠却是有所顾虑,“到底祖母是长辈,她现在又病着……” 她敛着眸,好久才面色怅惘说一句,“祖母怕是从此恨上我了……” 她心里有些难受。 到底乖乖巧巧唤了这么多年“祖母”,她在这世上无亲人,从前也是真心将裴老夫人看做自家亲祖母对待。如今却闹成这副模样,不成恩反成仇。 “记恨便记恨。” 裴琮之抚摸她尚还湿着的发梢,“妹妹有我便足够了。等我们成亲,我带妹妹出府去住,见不到了说不定时日长了怨恨也就消解了。到时妹妹若想见祖母,我再带妹妹回来。” 他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只能听话服从,低着头,闷闷“嗯”一声。 裴琮之又道:“还有无沁斋和西院,妹妹也远着些。” 江婉不是善茬,裴景明又曾觊觎过她。 这承平侯府里,于沈清棠来说,实是龙潭虎穴一般。 “那我不是哪儿都不能去了?”她有些气闷,忍不住顶嘴嘟囔,“哥哥不如拿根绳子来,将我绑在衔雪院里好了,也省得千交代万交代。” “妹妹怎知我想拿绳将你绑起来?” 沈清棠不服气地抬眸看他。 正撞上他看过来,深幽不可测的眸,她顿时泄气,一瞬间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噎在喉咙。 沈清棠知道,这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当真想要绑她。就像不听话的纸鸢,唯有给她系上绳子,折去翅膀,才能永久将她攥在手里。 沈清棠抿着唇,低低垂下眸去,眼睫微颤。 裴琮之还有要事处理,眼见得她并无大碍,略坐坐便起身离开。 临走前交代她,“妹妹腿脚不便,就在衔雪院里好好待着,有什么事让蒹葭去找砚书,我把他留在府里,妹妹尽可安心。” 她再不复刚刚口齿伶俐的辩驳,乖顺极了,轻轻点头,“哥哥安心去罢,我知道的。” 裴琮之离开后,落月在房门口冒了颗脑袋看她,圆圆的眼里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清棠瞧见了,招了招手唤她进来。 落月走到她身边,脆生生地问,“采薇姐姐说,姑娘被老夫人罚跪了,膝盖是不是很疼?” “不疼。”沈清棠摇摇头,拉过她的手,“阿月以前有没有被罚跪过?” “有。” 落月认真想了想,点点头,“以前字写得不好看,爹爹也让我跪在地上,膝盖跪得可疼了。等我起来,娘亲心疼得都哭了。” 沈清棠摸了摸她的头,“阿月是不是很想爹娘?” 落月点点头,又睁着双好奇的眼反问她,“姑娘是不是也想自己的爹娘?” “想啊!” 沈清棠毫不犹豫点头,又抿了抿唇,长长叹一声,“可是想也无用。我和阿月一样,爹娘都回不来了。” 她们都是这世上没有爹娘倚仗,没有兄弟姊妹帮衬,孤苦伶仃的可怜人,自然只能随波逐流,受人牵制,身不由己。 夜里裴琮之再过来,沈清棠膝上的伤已经好很多了。 他又亲自给她上了遍药,修长好看,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膝盖上慢慢涂抹,他全神贯注。沈清棠却抿着唇,敛声屏气地看着他。 白日这样倒不觉得旖旎,夜里叫这朦胧的烛光一晃,她细白光洁的腿都好似在他手下微不可察地轻颤。 裴琮之自然察觉出来,却起了兴致,有意越发缓慢。 这像极了甜水巷的那一日,他也是有意挑逗她,叫她忐忑,心里难安。 沈清棠抿了抿唇,到底忍不住出声催,“哥哥这药要上到何时?都好久了。” “总要将药抹匀了,不然伤怎么能好?” 裴琮之平声静气,自有他的道理来堵她。却也知她耐心到头了,便不再逗她。放下手里的药膏,轻轻将她月白裤腿放了下来。 夏日天热,她赤着足,白晃晃的一截雪白玉脂露在外头,玲珑小巧。 他看着,眼底的眸光愈发深邃幽暗。 沈清棠自然看在眼里,蜷缩着脚,藏进被里,偷偷往后躲。 却叫他一把擒住脚踝,从被衾里拉了出来。 “躲什么?” 裴琮之嗓音喑哑,眼眸也格外漆黑如墨,紧紧地看着她,“妹妹总躲着我做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这模样分明就是要吃了她。 沈清棠抿唇看着他,如临大敌,不说话。 算下来,他们有三次欢好,却次次都算不得畅快如意。 她总有抵触,或身或心,都没能彻底归顺于他。 自然,也不觉得此事有多好,总是能躲则躲,巴不得与他隔得山远水远。 但裴琮之却不一样。 ------------ 第74章 避子 尝过了她的香甜诱人,能忍到现在已是极致了。不近女色不过是外人给他的妄言,谁也不是柳下惠,当真能坐怀不乱。 紧握着她纤细的脚踝,他眼眸幽暗,深不可测。 “妹妹这足生得极好,若是腕上再系上金玉铃铛,会不会更好看?” 他还记得白日里两人说过的话。 ——他要拿绳缚着她,叫她再不得逃。 沈清棠慌得眼睫轻颤,却强撑着,不敢缩回脚。 他看出她的抵触害怕,这才微微一笑,“妹妹别怕,我不过是与妹妹开个玩笑罢了。” 谁会开这样的玩笑? 更何况,他仍是攥着她的足,舍不得放,身子却愈发向她倾压过来,眼里的觊觎也不言而喻。 沈清棠撑着身子往后躲,眼睫低垂,不敢看他。 “不行。”她咬着唇摇头,“外面的人会发现的。” 丫鬟就守在屋子外头。 这不比那日夜里,一点声响就能叫她们听见。 “怕什么?”他浓墨一般的眼里缠了情欲,“我已经告知祖母了。现下这府里谁不知道我们即将成亲。” “那也不行。”她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避子药伤身。” “那就不吃了。” “哥哥难道想让我怀着孩子嫁过去?” 沈清棠抬眸看着他,冷冷问,“像行露一样?” 西院的污糟事未必没有她的手笔,可若是一开始便没有那个挺着肚子等着进府的婢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沈清棠心有戚戚,“我不能在成亲前怀上孩子,不然,我宁可死了算了。” 她从未如此自暴自弃,也从未如此态度强硬。 裴琮之看她良久,终于依她。 “好。”他呼吸深重,在她颊边落下一个潮湿温热的吻,缠绵又多情,“我不动你,你帮帮我……” 他舍了她的足,在她不可置信的眼里去牵她的手。 是绵软无骨的柔荑,起先是不肯,后来她手心也潮湿湿的出了汗。 “妹妹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还有心思来调笑她,轻咬她的耳,呼吸愈渐沉重,轻轻喘,“好妹妹,别闭着眼,睁开来看看我……” 她不肯,奈何他耳鬓厮磨的纠缠,只得依他的话,颤颤巍巍地睁开眼。 她面色比他更红,双颊飞上了霞色,眼里也起了雾,盈盈汪着,像蓄了满池的泪。是不堪欺辱的娇花,被摧残欺凌,逃不得,躲不掉,当真可怜极了。 他忍不住轻叹。 最后她手也软得没了力气,咬着唇,盈盈水眸红了一圈,幽怨地看着他。 裴琮之在她颊边温柔一吻,拿了方帕子来擦她的手。十指纤纤,根根细致擦过去,万分细致妥帖。 沈清棠犹恼,眉黛轻颦,咬唇瞪着他。 “妹妹别这样看着我。” 他不怀好意地轻笑,意味深长的语调,“再这样看,等下我又忍不住了……” 她反应过来,脸上的红霞愈盛,咬牙骂,“不要脸!” 他怎么会要脸?非但不要,还要觍着脸凑到她面前。 旁人眼里最是矜贵清傲的尚书大人,此刻浑像个混迹欢场的登徒子,眉眼散漫又轻狂,再没了平日里的温雅贵重。 “我也帮帮妹妹,可好?” 他放肆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离。 沈清棠眼里一瞬间带了惶恐,连忙按住他欲要作乱的手,死命摇头。 眼看她眼眶又红,几乎要盈出泪来,他才罢手,“好了,不逗妹妹了。” 又俯身,在她眉心处亲一下,格外温柔,“妹妹好好歇息,天色已晚,明日我再来看妹妹。” 他抖抖衣袖,整理了下身上揉皱的衣裳,又恢复那个白日里清隽儒雅的翩然君子。 折身出去,廊檐下垂首候着的是蒹葭。 裴琮之顿住脚,居高临下在她面前,冷冷吩咐,“好生伺候姑娘,再有下一次,你的命就别要了。” ——他在提醒她上次诱沈清棠出逃一事。 那要她半条命的一脊杖仿佛犹在她眼前,到现在她腰背仍隐隐作痛。 蒹葭心里一颤,脸色虚白,抖抖索索应下,“是,公子。” 昨日里听禅院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阖府皆知,翌日裴景明的西院自然也知晓。 “兄长要娶清棠妹妹?”他万分诧异。 这府里谁不知,原先裴老夫人就存了将沈清棠许给他的心思。便是这一次,他妻妾皆散,又没了子嗣,裴老夫人也有意无意安慰过他,等这事风头略过去些,他与曹辛玉和离,她便让沈清棠嫁西院来。 这好端端的,定好的亲事叫人截了去。 裴景明如何肯依。 他先去听禅院找裴老夫人,裴老夫人被这几个不省心的子孙气得头脑生疼,早起眼还发晕着,正叫张嬷嬷给她揉揉肩颈散散淤气。 就见裴景明急汹汹地闯进来。 “祖母!”他扬声唤,还未到跟前就委屈上了,“您不是说了等过些日子要将清棠妹妹嫁我的吗?怎么又成嫁兄长了?” 他前些日子萎靡不振,裴老夫人为宽慰他,曾透露这事叫他知晓。 “我怎么知道?”裴老夫人现如今看着他们几个孙辈都来气,愤然道:“此事你该找你兄长去!看看他是哪根筋抽了,好好的太傅家的姑娘不肯要,我还当他是看上了哪家的好姑娘?谁知是惦记上了衔雪院那丫头!” “祖母……” 裴景明缠上来,殷勤给她揉肩颈,“您都与我说好了的,可不能言而无信。再说了,那兄长往后娶什么样的姑娘娶不上?可我就不同了……” 他低下声装可怜,“我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清棠妹妹可再没有姑娘肯嫁我了。” 他到底是有自知之明。 没了子嗣命,先头的妻嫁过来不过区区半载就疯魔了去,这样的虎狼窝,好人家的姑娘都唯恐避之不及,谁舍得自家娇养大的闺女嫁过来。 也就是沈清棠,无家族依靠,又自小在承平侯府长大。便是为了这份恩情,她也不能推拒。 裴老夫人何尝不知,但现在承平侯府明着是她当家,实则府里大小事都是裴琮之做主。 她除了生气,亦是无可奈何。 ------------ 第75章 “好”法子 事到如今,她反倒劝裴景明,“你和沈丫头到底是没有缘分,还是算了罢。” 又规劝他,“曹氏也未必当真就不管用了,你得闲去曹家瞧瞧她,到底是夫妻一场,若是有转好的余地还是要将她接回家来才是,总不能一直放在娘家里不管不顾。” 这便是又要拿曹辛玉来搪塞他。 裴景明心知肚明,也只得应下,听裴老夫人的话去了曹家一趟。 丫鬟见着自家姑爷上门,分外欣喜,“公子可算来了,少夫人时时惦记着您呢!” “她好些了吗?” 裴景明随口问,抬脚往里走,撩起厢房的帘子,他看见里头的曹辛玉,眼神呆滞坐在窗边的凉榻上。瞧见他进来,那眼里才一寸寸有了光亮。 “夫君?”她咧嘴笑,忙不迭下榻,也顾不上穿鞋,赤脚就来牵他的手,“夫君是要来带我回家的吗?” 她目光灼灼。 裴景明看了眼丫鬟,她垂首解释,“少夫人已经忘了行露的事,满脑子只记得自己要和公子成亲了,眼巴巴的等着公子来接呢!” 她也问裴景明,“公子是来接少夫人回家的吗?” 并不是。 他只是听从裴老夫人吩咐过来看看她。 疯癫这病不可逆转,便是勉强治好了,两人之间闹出了这么多的冤债官司,夫妻也已离心了,倒不如就此罢手。 裴景明心里有了计量,看过了曹辛玉便回府去。 路过衔雪院时,迟疑了半晌,还是提脚走了进去。 沈清棠昨日跪伤了膝盖,腿脚不便,他打着探望的名义过来看她。 “劳景明哥哥惦记我,我无事。不过跪了两下,昨日上了药已经好许多了。” 沈清棠抿着唇,甜甜轻笑,还是从前温柔绵软的好性子,看着就叫人心生喜欢。 裴景明也是当真喜欢她,辗转这许久,回头来看,就觉得谁也比不上她。心里万分怅惘,只换得吞吞吐吐问一句,“妹妹……妹妹是真心要嫁他吗?” 他知道昨日她因着此事罚跪,不免有一份妄想。 ——她或许也是不想嫁的,只是不能违逆归崖院的意思。 沈清棠闻言怔了一下,很快垂下眸去,“景明哥哥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她这个模样,愈发叫裴景明确定,连忙催问,“妹妹并不喜欢兄长,是不是?你不想嫁他的,是不是?” 她在他的连番催问中神色黯淡,“我喜不喜欢,想不想嫁,有什么重要。这一切,从来由不得我做主……” “妹妹不想嫁,便不嫁,我去为妹妹想办法!”裴景明当真是一腔热血昏了头。 沈清棠抿唇看他,“景明哥哥能有什么办法?” 他自然是没法子。 论身世,裴琮之为嫡他为庶。论地位,裴琮之如今已是户部尚书,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二品大官,他却只因着家族荫封在礼部挂了个小小虚职。 一天一地,何谈去争去抢。 裴景明这几日颇为泄气,日日在花街柳巷里喝酒买醉,以解愁绪。 裴琮之看在眼里,偶尔去衔雪院,便问沈清棠,“妹妹又是起了什么坏心思?好好的人叫你折腾得不成人形了。” 又故意去捏她绵软的颊,挑眉看她,“不是告诫了妹妹不要去西院招惹他吗?妹妹可是不乖。” “我才没有去招惹他。” 沈清棠咬着唇看他,眼里皆是不服,“是他自己非要撞到我面前,与我何干?” 她从不主动害人,可人若是主动来招惹她,自然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 “反正在这衔雪院里无趣得紧,正好找找乐子,解解烦闷罢了。” 她语气轻飘飘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促狭使坏,“不如哥哥和我猜猜,他会想到什么法子?” 没过几日,是裴景明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厮看不下去,抢过他面前的酒壶,撺掇道:“公子怎能这样自暴自弃?沈姑娘这不是还没嫁呢嘛?多的是机会将她抢回来。” “抢?”裴景明问,“如何抢?” 小厮附耳在他身边悄语几句。 裴景明听了皱眉,“这能行吗?” “怎么不能行?”小厮提醒道:“公子难道忘了行露是如何进的院里?” 先斩后奏。 若是木已成舟,沈清棠成了他的人,自然只能给了他。 裴景明当机立断,寻着个机会就让人去衔雪院传了信,说是已想到了法子,邀沈清棠来西院商议对策。 “姑娘,要去吗?”采薇迟疑问她。 “去,自然要去。” 不止要去,还要将白露带上。她和沈清棠身形最为相似。 裴景明想要避着人,自然要寻着法子将她独身唤去旁的地方。 果然,去了西院,裴景明并未出来见沈清棠,而是让丫鬟将她带去院外竹林的凉亭里。 “哥哥怎么让我来这样偏僻的地方?”沈清棠捏着帕子,直皱眉。 “三公子说,日头闷热,此处靠湖凉爽。还请姑娘稍微等等,三公子一会儿便到。” 丫鬟说完,又看向她身边跟着的采薇白露,“我要去端些茶水点心,怕是手脚不够,两位姐姐能不能过来帮帮我?” 采薇白露看沈清棠,她不甚在意的摆摆手,“你们去吧,快去快回便是。” 等裴景明过来,凉亭里只独身坐了一个姑娘,柳腰婀娜,袅袅婷婷,光是一个背影就叫他失了魂,一把抱上去。 姑娘吓得在他怀里挣扎,裴景明连忙出声安抚,“妹妹,清棠妹妹,是我。” 骤听得这熟悉声音,怀里的姑娘冷静下来。 这般乖巧听话,裴景明觉得有戏,忙不迭的哄她,“我听祖母说了,兄长并非真心想娶妹妹,不过想诓妹妹去归崖院做妾。妹妹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委屈做妾?” 他满口胡言,只顾诓她,“不如妹妹嫁给我。我很快就和曹氏和离了,妹妹嫁过来,便是正头的少夫人。我一定好好待妹妹,绝不委屈了妹妹。” “清棠妹妹……”他用力搂着她的身子,不管不顾往石桌上抱,“我从很久之前,就心悦妹妹了。” ------------ 第76章 后悔 翻过姑娘的身子,他凑上去,要一亲芳泽,却忽然诧异,“怎么是你?” 怀里的哪里是沈清棠,分明是她身边的那个丫鬟白露。 “不是白露,那哥哥以为是谁?” 亭外传来沈清棠的声音,裴景明撒开手,面色惊惶往后看。 凉亭外不知何时聚了一堆的人,连裴老夫人和裴琮之都在,浩浩荡荡连主带仆一群人,皆看着他。 白露失了禁锢,连忙起身跑到沈清棠身后躲着,指着裴景明凄然落泪,“姑娘,方才三公子误将奴婢当成了您,要……要……” 她再不忍说,低头啜泣不止。 也不必说,方才那场面众人都瞧见了。 裴老夫人脸色阴沉,恨恨咬牙。 方才裴琮之来听禅院,说是府里新进了一艘舟舫,甚是精巧,邀她过来泛舟游湖。 到底是自己的嫡亲长孙,又是自幼承欢膝下的,纵是忤逆了她,如今低声下气来哄,裴老夫人心也软了,又焉有不应之理。 强撑着病体过来,不想游湖到此地,却瞧见这样惊世骇俗的一幕。 她当真是恨铁不成钢,强忍着怒气咬牙吩咐下去,“还等着做什么?把这孽障给我抓起来,送到祠堂去!” 裴景明被押去了祠堂。 裴老夫人气得头昏脑涨,支撑不住,被丫鬟扶着回听禅院歇息,只留裴琮之罚他。 原想着,都是一家子人,不过打打罚罚骂两句也就罢了,再不济,跪上几个时辰。 不成想刚靠在榻上闭眼歇会儿,就听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老夫人。大公子要将三公子撵去乡下庄子里。” 撵去庄子里。 这事可就大了,是要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上销去,再不让他进承平侯府里。 这如何了得? 裴老夫人忙不迭起身,让人叫裴琮之过来。 裴琮之来得很快,清矜疏朗的姿态,进门便抬手行礼,朝她拜下,“祖母。” “你不要叫我祖母!”裴老夫人是真的气极,抚着胸口声声咳嗽,“你……你把景明弄哪儿去了?让他过来见我。” “来不及了。”裴琮之从容道:“送他去庄子里的马车方才已经离府了。” “你当真要赶走他?!” 裴老夫人不可置信,恨恨咬牙,“那是你的亲兄弟!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 “他觊觎清棠,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败坏承平侯府声誉,孙儿依家规惩处,并无不妥。”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愈叫裴老夫人喘不过气,“你……你……” 她再承受不住,跌坐在圈椅中,叫丫鬟扶住。 事到如今,她如何想不到他是为了沈家那丫头出气,这才下此狠手。 “为了一个女人,你不惜残害自家亲兄弟。琮之,你糊涂啊!” 裴老夫人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当年她必不会同意沈清棠入府。 然而现下说什么都晚了,裴老夫人连连叹,“是我的错!害得你们兄弟反目,我死后再没脸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你不如将我也一同送到庄子里去算了,也不必留我在这府里碍你们的眼。” “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 裴琮之沉静开口,“孙儿一贯孝敬祖母,祖母也该当体恤孙儿。清棠已是我未过门的妻,阖府皆知。他却胆大包天,公然觊觎于她,更是暗里勾结,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来,叫众人看见。孙儿依家规惩处他,有何不妥?” “还是祖母偏心,宁可让孙儿平白受辱也要袒护于他?” “这,这不是并未出事吗?”裴老夫人想法子转圜,“那只是个丫鬟啊!” 裴琮之甩袖冷哼,“祖母该庆幸那只是个丫鬟,不然今日便不止是送他回庄子里去了。” ——这竟是动了杀心。 裴老夫人痛哭落泪,“他是你的亲弟弟啊!是我的亲孙儿啊!” “我也是祖母的孙儿。” 裴琮之看着她,目光从未有过的冷,“祖母该当好好想想,是要我这个孙儿还是要他?” 这何须要选。 裴老夫人总算知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伤心至极。 “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她靠在圈椅里,痛哭出声,“怎的就非要到如此地步!” 裴琮之知道再多说无益,“孙儿不搅扰祖母歇息,先行告退,明日再来陪祖母说话。” 他转身便走,徒留身后裴老夫人痛哭哀嚎,伤心欲绝,伴着张嬷嬷声声劝慰。 出来自有沈清棠在外等着,看见他,抿着唇,“害得哥哥和祖母争吵,倒是我的错。” “不关妹妹的事。”他再无顾忌,径直过来牵她的手,“妹妹在这儿等了很久吗?” “也没多久。” ——她跟在他后头过来,听见里面的争吵声,便在廊檐底下等着。 “妹妹要进去看祖母吗?” “晚些罢。”她摇头,“祖母现在怕是不想看见我,平白惹她生厌。” 晚些时候,裴琮之出了府,她当真来听禅院看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大惊大惧一场,身子扛不住。叫了大夫来瞧,又喝了安气宁神的药,略略上榻歇息了一会儿。 刚刚睁开眼,就见沈清棠提着裙从遮挡的屏风绕进来。 她脚步静悄悄的,坐去床前的杌凳,静静看着裴老夫人。 “祖母。” 她声音也轻,还是一样的温柔绵软。 从前裴老夫人极爱听她这声唤,只觉得心中熨帖温热,现在却平生嫌恶。 “你别叫我祖母。”她闭上眼,“我担不起你这声祖母。” 她将裴琮之的忤逆和裴景明的不堪都怪在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姑娘身上,连看也不想看她。 沈清棠并不介意,“祖母不想见我,我知道。可是清棠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叫了您这么多年的“祖母”。这样的情分,怎能说断就断呢?” 裴老夫人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恨意,“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让你进府里来。” 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旁生这么多的是非出来。 沈清棠听着,眉眼很平静,“可是清棠并不后悔。” ------------ 第77章 交易 若是她当年没有进府里,两个孤寡无依的小姑娘在外面飘荡,会落得什么样的境地,不敢做想。 “清棠一直很感谢,感谢祖母收留我和采薇。” 当年陵川城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她和采薇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千辛万苦到上京来,为的就只是活命。 “祖母收留了我,给了我和采薇活命的机会。此恩深重,如同再造。” 裴老夫人听到这里,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 ——勾引了她的两个孙儿,将这承平侯府里折腾得乌烟瘴气。 “我只恨当年没有执仗将你赶出去,让你这祸害留在了府里!” 裴老夫人睁眼看过来,她是真的恨,看着沈清棠的眼里都是泼天的恨意,恨不能吞噬了她。 沈清棠却视若无睹,平平静静道:“我一开始,也是真心想报答祖母的。” 府里小辈这么多,她最是聪明懂事,察言观色,也最是殷勤讨好,甜言蜜语,哄得众人都疼她爱她。 “我将祖母视作我的亲祖母,孝顺体贴。我也以为,有这么多年的情分,祖母早已将我视作自己的亲孙女。直到去岁景明哥哥议亲,我才知道,不是的。” 怎么可能会有祖母舍得将自己的孙女往火坑里推?一次又一次…… “所以祖母别怨我,我也只是想要活命。嫂嫂那样强势霸道的人尚且疯傻了。我还没有娘家倚仗支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祖母有没有想过,我嫁去西院,会是什么下场?” 说了这么多,裴老夫人焉能不知,从前的事有她在里头推波助澜。 “你……你……” 她颤抖着手指着沈清棠,“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清棠看着她,“祖母一定不想让我这样的人嫁给琮之哥哥吧?也很心疼景明哥哥被撵到庄子里去吧?不如我和祖母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她一字一句,“祖母送我离开,我替祖母求琮之哥哥,把景明哥哥送回来。” 裴老夫人咬牙,“我为何要应你?” “因为祖母没有办法了啊!” 沈清棠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听禅院里流水似的药,满屋子透不过气的腐朽味,还有裴老夫人一声重似一声的咳嗽,似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大限将至啊! 到了这节骨眼上,最盼着的就是家里和睦,孙儿承欢膝下,不然走都不甘心瞑目。 “祖母想求圆满,我只想求离开。” 事到如今,只有裴老夫人能帮她。她到底是承平侯府的老夫人,有的是办法悄无声息的送沈清棠离开,只要她愿意。 “我到底叫了您这么多年的祖母,从前祖母对我也是真心当亲孙女疼爱。我知道,祖母不想让我嫁给琮之哥哥。既然如此,何不答应了我?我离开,景明哥哥也能回来。这承平侯府里,兄友弟恭,还是祖母希望看到的样子。” 她始终平声静气,裴老夫人仿佛头一次才看清这个叫了自己十几年“祖母”的姑娘。 她冷静,聪慧,一点也不像表面般软弱可欺。 这承平侯府里的所有人,都叫她给骗了,包括自己。 事到如今,裴老夫人还能如何呢? 她到底是累了,底下小辈一场接一场的闹,她疲惫不堪,也力不从心,索性颓然闭上眼。 “好。” 她应下。 沈清棠从听禅院出来,时辰尚早,日头如撒了金子一般散在天际,巍巍壮丽。 她回衔雪院去,落月和蒹葭几个丫鬟在房里削甜瓜,落月将最甜的几块端来给沈清棠,“姑娘快吃,是冰镇过的,可甜了。” 沈清棠尝一口,果然很甜。 笑着问落月,“是谁送来的?” “是无沁斋送来的。” 蒹葭接话答,她心里觉着奇怪,这无沁斋向来闭门谢客,何曾这样殷勤过。 沈清棠也是看着手里的甜瓜,眉眼垂着,若有所思,又问起白露。 “许是吓着了。”蒹葭说,“回来就一直待在屋子里,也不出来说话。” 的确是吓着了。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连男子都未曾亲近过,更何况今日这样的情形。当时哭得楚楚可怜,伪装有之,自己的惊惧也有之。 沈清棠挑了两块甜瓜亲自来看她,“今日难为你了,替我平白受了这一场罪。” 白露红着眼摇头,“不难为。替姑娘分忧,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不哭了,吃块甜瓜,刚刚冰镇过的,可甜了。” 沈清棠从托盘里拿了一块甜瓜递给她,白露接过,“谢谢姑娘。” 她低首吃瓜,沈清棠取了自己头上一支金雀缠枝钗,插去她发上。 “姑娘……” 白露怔怔看着她,“这太贵重了。” 她放下甜瓜想取下来,被沈清棠拦下,她笑了笑,“算不得多贵重,但也是我平日里常戴着的,甚是看重。今日便将它送给你了,权且给你压压惊,莫要推辞。” 白露这才收下,“多谢姑娘。” 这支金雀缠枝钗是沈清棠及笄时裴老夫人送的。 算不得多贵重只是她的托词。这样显贵人家的一支珠钗首饰,落到寻常贫苦人家,便是数年的吃穿用度都不愁了。 沈清棠离开后,白露小心翼翼将珠钗取下,再不复方才的委屈伤心,满脸欣喜的将其收了起来。 夜里裴琮之没有过来。 沈清棠等到夜深,看着泣泪过半的银釭,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终是坐不住,提着风灯带采薇去归崖院。 裴琮之并未歇下,书房里烛火煌煌,黑楠木翘头案上摆着一幅画像,是一幅美人图。 画上女子乌云叠髻,杏脸桃腮,娇柔柳腰,似海棠醉日,又似菩萨低眉。 沈清棠看着,抿紧了唇,“哥哥这是画的谁?” 裴琮之搁了手中的狼毫笔,到她身边来,明知故问,“妹妹瞧不出吗?” 画上的女子是沈清棠。 他想起从前燕城总说她是画里走出的仙子,一时起了兴致,提笔画了这幅海棠美人图。 “好像……是不大像妹妹。” 裴琮之仔细端详一番,和煦笑,“是我画技不精,这画上人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抵不上妹妹半分神韵。妹妹莫怪。” ------------ 第78章 伺候 他去挽袖净手,留神和她说话,“妹妹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知道沈清棠白日去见了裴老夫人,“若是为了西院求情,妹妹就不必开口了。” 她当真就不开口,不发一言地盯着他看。 裴琮之叫她这般看着,不忍失笑,“妹妹这是做什么?要活生生将我盯个窟窿出来?” “不是哥哥叫我别开口嘛!” 她还有理,自顾自坐去会客的圈椅上,反倒要他过来哄她。 “这是怎么了?此前不是妹妹要收拾他吗?如今收拾了妹妹反倒不许。” 沈清棠垂下眸去,“祖母今日训我了。她把这事还有之前哥哥闹着要娶我的事都怪在了我头上,说是我害的府里家宅不宁。” 意料之中,裴琮之牵起她的手,将她团团搂进怀里,“那便再不去听禅院便是,妹妹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性子,怎的就非要凑上去赶着挨骂?” “她到底是祖母。”沈清棠低声道:“她养我这么多年,我本就欠她的。” 裴琮之挑起她下颌,看进她眼里,“那妹妹还是我带进府里的,怎的妹妹就从未这样听我的话?” 沈清棠拧着身子不看他,“那哥哥应是不应?不应便罢了,我明日自去祖母面前领罚。” 她扭身就要走,被裴琮之拉回来,“我也没说不应,妹妹未免太急了些。” “那哥哥是应了?” 他却不点头,只意味深长看她,“那就看妹妹有没有诚意了?” 书房里也有卧榻,供平时歇息之用。 裴琮之放开她,径直撩帘进去,从容端坐床榻边,掀起眼帘,漫不经心看着她。烛光昏芒,他姿态温雅贵重,看过来的眸子深处却疏淡不明,叫人揣摩不透。 沈清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迟疑片刻,也进去。 抬手解衣,是烟笼娟纱的百水裙,层层叠叠落了地。 纤纤细腰,肤如凝脂,她看见他眼里慢慢变得浓郁,沉晦,风起云涌。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沈清棠咬咬唇,只能自己将身子靠过去,依偎进他怀里,白玉似的一截手搂过他的脖颈,万分亲密。 裴琮之顺势垂眸看了过来,语气幽暗莫名,“妹妹既来求我,便只是如此吗?” 他要让她自己主动来。 她被逼得没法子。这屋子里放着解暑的冰块,裸露在外的肩头都忍不住轻轻颤。 只能搂着他的脖颈,仰首送上自己的唇。 先是一点蜻蜓点水的吻,却不够,他垂眸看过来的眼里清清明明,半点不为所动。 于是再主动一些,绵软无骨的手抚上他的腰带,要解开,却叫他按住。 沈清棠不解抬眸看他。 裴琮之眼眸幽暗,慢慢笑起来,俯身凑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轻声道:“今日我来伺候妹妹,可好?” 她不服用避子药,那就有别的法子。 他说伺候她,当真便只是伺候她,手段波云诡谲,叫她承受不住,骨软筋酥,呜呜咽咽地趴在被里哭。 等她浑身都软的化成了水,他才来搂抱她,将那作乱的指放在她面前,轻轻摩挲,语气轻叹,“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没力气了?” 她是真的没有力气,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对比她的不堪,他身上的衣裳穿得整齐妥帖,丝毫不乱,仍是那副衣冠楚楚的君子模样。 沈清棠哭着求饶,眼尾一圈的潮红。 他这才罢手,俯身过来轻吻她,缱绻情深,低语呢喃,“妹妹听话。” ——乖乖待在他身边,不要逃。 没几日,那被送去乡下庄子里的裴景明果然被送了回来,他挨了一顿板子,动弹不得。 同时回承平侯府里的,还有久在娘家养病的曹辛玉。 两人一同进了西院里,送来伺候他们的丫鬟道:“大公子说了,三少夫人长久待在娘家,叫外人看了未免笑话。她现在浑噩不知事,三公子与她夫妻同心,更该好好在府里陪着她,照看她才是。往后便别再一门心思出府去了。” 这便是打着照看的幌子将他禁足在这西院里。 消息传到裴老夫人耳里,是沈清棠亲自来说,“如今景明哥哥已经回来了,连带着嫂嫂也在府里。西院一片安宁,祖母尽可安心了。” 经这一场,裴老夫人总算明白沈清棠在裴琮之心里的地位有多重,不由叹气,“是我老眼昏花,识人不明,竟没看出你们之间早已……” 话没说完,被剧烈咳嗽打断。 沈清棠帮她拍背,还是如从前细心妥帖,又宽慰她,“祖母现在说这些也已无用,不如静下心来,好生歇息,养好身子才是重要。” 她还是装得从前一样孝顺体贴,尽心侍奉,亲自侍药问安,叫人瞧不出纰漏来。 好在裴夫人如今病重,虽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却也没有多加难为她。 沈清棠入夜才从听禅院出来,月已高高上了树梢,裴琮之在衔雪院等她。 现在两人定了亲,衔雪院里又都是他的人,裴琮之是真的肆无忌惮,径直过来牵她的手,将她团团搂在怀里。 丫鬟们都自觉垂首退出去,不敢看,也不敢声张。那一日蒹葭明晃晃的教训在眼前,谁也不会拿命当玩笑。 沈清棠也习惯他的搂抱,毫不推拒挣扎,只轻声道:“哥哥这几日没去瞧祖母,祖母都时常念叨。”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热闹,想要叫人惦记她。更何况这是她挂在心尖尖上的嫡长孙,更是不同寻常。 裴琮之随口“嗯”一声,闭上眼,有些疲惫,“最近户部事忙,总不得闲,寻着机会我会过去看她。” “事忙还来我这儿做什么?回你的归崖院去。” 裴琮之听她娇嗔赶人,心里熨帖,眉眼微微含笑,“再忙,总是要来瞧瞧妹妹的。” 两人腻在一起,温热的呼吸都在纠缠。 他现在尝到了情好滋味,总免不了想要更多,搂着腰肢的手捧她的面,要落下吻。 沈清棠却躲开,“不要。我刚从外头回来,身上都是汗,脏死了。” ------------ 第79章 觊觎 “我不嫌妹妹。” 到底是叫他得逞,搂抱着亲密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沈清棠要去净房沐浴,等回来,裴琮之已侧卧在她榻上深深睡熟。那双看透一切的眼微微阖着,少了些清冷凌厉,多了些温和亲善。 骤然一晃眼,好似瞧见了那只绣眼鸟之前的他,是温和妥帖,斯文儒雅的清俊少年郎。 沈清棠怔了怔,转身出来。 砚书正在廊檐底下候着,听她问,“哥哥近日公务很忙吗?” 砚书垂首道声“是”,又道:“大公子已经好几日不曾好好歇息了,今日稍稍得闲便赶着来看姑娘。” 他低着头,瞧不见沈清棠神色,等了好半晌也没听她再问。等试探着抬眼看,姑娘已经折身进了屋里。 裴琮之已经醒了,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她进来的动静,才微微睁眼看过来。 窗外月色轻软如烟,案上银釭泣泪,推门而入的姑娘当真是如同从画里走了下来。 顾盼之间,容色潋滟。 他看着,心驰神往,懒散着姿态撑起身子朝她招手,“妹妹过来。” 沈清棠当真过去,还未走近,就叫他伸手捞过,整个人栽进了他怀里。 温香暖玉抱了个满怀,他心满意足,轻轻叹,“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觊觎她很久,远在望安寺之前。 两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 他未必对她存了多少心,她聪明,伶俐,也格外乖巧懂事。 这样讨人喜欢的性子,自然他也会多留一份心。 年少总有旖梦,他厌恶世上大多数的女子,觉得她们蠢笨又不堪入目。 又因着自己父母的事,最是厌恶情爱之事。 却只有她,格外的玲珑剔透,像细细打磨过的玉石,让人赏心悦目。 果不其然,那夜里入梦的姑娘就是她。 夜里翻云覆雨,白日里却看她浑然不觉,甜甜笑着唤他“琮之哥哥”,这感觉很是奇妙。 他一贯冷静自持,并不是会为美色所迷的人。 太傅府的六姑娘早对他有意,裴老夫人也旁敲侧击着来问他意思。 那六姑娘的确是个美人,家世门第都与他相衬。若是定了亲,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 可他却不想要。 推辞了裴老夫人的提议,他从听禅院出来,正撞见来向裴老夫人请安的沈清棠。 日头正好,姑娘看过来的眉眼也似浸在了清寒晨光里,明媚好看得不像话。 见到他,她盈盈一笑,敛衽行礼。 “琮之哥哥安好。” 是和梦里一样的温言软语。 那一刻,他明了自己的心意。 可是姑娘怕他惧他,深入骨髓。 他也怕重蹈自己父母亲的旧辙,于是细心谋划。 沈清棠是个聪明人,只要将一切得失利弊摊开在她面前,她自会如他意。 果不其然,她按着他给她铺就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乖顺依附。 只她当真对燕城起了情意,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无妨,现今人已在自己怀里,有的是时日慢慢调教。 来日方长。 沈清棠不知他心中做想,自他怀里扬起首来看他,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眸。两厢对视,都看出彼此眼里的光。 那是都想压制住对方的野心和欲望。 裴琮之微微一笑,抚摸她光滑如绸的墨发,“妹妹近些日子在做什么?” 沈清棠乖顺答,“大多时候在听禅院里陪着祖母说话,偶然得闲便绣绣嫁衣。” 毕竟两人的婚期将近了,很多东西都得提前准备着,嫁衣更是要姑娘亲自绣,才显心意虔诚。 “妹妹的嫁衣绣得怎么样?” 裴琮之还记得她从前绣来送他的荷包,上面的貔貅看不出模样。 沈清棠推开他,起身去绣架上取了嫁衣给他瞧。 绣工着实精湛了不少,连上头扬翅欲飞的金凤凰也看着栩栩如生。 她是当真花了心思下去,又拿自己被绣针扎破的指给他瞧,“哥哥看,我日日赶工,手指头都扎破了。” 裴琮之极爱她这样娇嗔可人的模样,拉过她手细细瞧,果然十指纤纤上,都有针扎的痕迹。 “倒也不必这样赶。”他自己心疼上,“实在不行便雇个绣娘来做。” “那可不行。”沈清棠收回手,“一生一次的事,必要自己亲手绣得才诚心。” 她抚摸着嫁衣上繁复精致的刺绣,眼里有点期待和迷恋的光,倒像是真的极欢喜这门他强求而来的婚事。 又抬头对他道:“哥哥近日忙,等过些日子得了闲陪我去望安寺拜拜吧!祖母最近身子越发不好,我想去给她求道平安符来搁在床头,也算我的一份心意。” 她对裴老夫人,总是有当年的一份恩情在的,也盼着她长命百岁,颐享天年。 裴琮之点点头,“好,过些时日我陪妹妹去。” 他实在困顿,讲了这会子话又要倒下榻去。 沈清棠却不许,“已经很晚了,哥哥若是困了,快回归崖院睡去。” 他充耳不闻,径直就要睡下去,嘴里嘟囔,“亲事也不远了,我便在这里歇一晚也无事。” 衔雪院里都是他的人,没有人敢乱嚼舌根。 “那也不行。”沈清棠去拉他起来,“不止衔雪院的人,外头的人都瞧着呢,哥哥来了我院里整宿不出算怎么回事?明日就该传得沸沸扬扬,叫我难堪。” “好狠心的坏姑娘。” 裴琮之被她扰到不能睡,索性反手将她也拉上床榻,又翻身,将她严丝合缝压在身下,“我困极了。妹妹要赶我走,便先帮我醒醒觉吧。” 床榻上折腾得乱七八糟,被衾也揉皱了,还有一只软枕掉在了地上。 沈清棠要弯腰去捞,却被拽回榻上,耳鬓厮磨,他呼吸沉重,“好妹妹,再帮帮我……” 月上中天,那荒唐才止。 他施施然下榻,姑娘人也乏了,手也酸了,背过身去不想看他。 裴琮之也知自己的确过分了些,哄着亲吻她的发,又去桌上取了干净茶水来。 “我给妹妹洗一洗。” ------------ 第80章 龃龉 他拉过她的手来,根根用茶水洗净了,再拿帕子擦干。沈清棠懒得躺在榻上,任他伺候,连眉眼都是倦怠的。 “妹妹既累了,便早些睡吧,我出去交代她们不要进来惊扰妹妹。” 她翻过身,随意“唔”一声便算是应下。再听他出去撩帘,唤来丫鬟低声交代,而后又寂静下来,月清无声。 沈清棠睁开眼,方还懒散疲倦的眼里清清明明。 翌日早起,采薇进来伺候,瞧见满榻狼藉,不由咋舌,将讶异止在嘴边,自觉去柜中取药出来。 是避子药。 沈清棠前段时日让她出府偷偷买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不必。” 沈清棠坐去镜台前梳发,面色沉静如水。 裴琮之并未碰她,她说不想服避子药,他便用别的法子,总归是事事顺她心意。 采薇过来服侍她洗漱穿衣,问道:“姑娘今日还去听禅院吗?” “不了。”沈清棠道:“昨日瞧着祖母精神甚好,今日就不过去了。” 她一门心思在衔雪院里绣嫁衣,午后正寂静,几个丫鬟都在屋子里杵着脑袋打瞌睡。沈清棠绣了半日也有些乏,准备起身去里屋躺躺,就听外面传来喧闹嘈杂声。 蒹葭睡得浅,当即惊醒,出去看了回来对沈清棠道:“姑娘,是西院的三少夫人跑了出来,她院里的丫鬟跟到这儿来了。” 沈清棠出门来看,果然是曹辛玉。 她疯疯癫癫,怀里还拿枕头包了个襁褓抱着,一时痴笑,一时瘪嘴哭。披头散发,不成人样。 身旁跟着的丫鬟一直哄她,“少夫人,我们回去好不好?三公子还在西院等我们呢!一会儿等不到少夫人,三公子该急了。” 曹辛玉现在心智如同三岁稚童,哪里听得进去。 “不要!” 她挣脱开丫鬟,抱着襁褓往前跑,想要甩掉她,却没留神脚下被石阶绊住,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手里的襁褓也摔了出去。 “啊……我的孩子……” 她惊呼,连滚带爬跑过去,襁褓已经被人捡起。 “你不许抢我的孩子!” 曹辛玉从沈清棠手里一把抢过襁褓,她已经识不得沈清棠了,只顾埋头咿咿呀呀地哄襁褓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跟着她的丫鬟赶紧过来,忙不迭向沈清棠道歉,“对不住,姑娘。一时没留神,叫三少夫人跑了出来,惊扰了姑娘,奴婢该死。我这就将三少夫人带回去。” “不妨事。” 沈清棠看曹辛玉这副模样,微微蹙眉,“她这是怎么了?” 丫鬟回话,“三少夫人自回来后便是如此了,每日抱着枕头说是她生的孩子。大夫来瞧,说是之前落了的那个孩子刺激到了她。” 丫鬟神情颇是唏嘘。 曹辛玉眼下这副模样,好是好不了了,只能是多加看护着,终此残生罢了。 丫鬟哄着曹辛玉回去,她抱着襁褓,痴痴傻傻地跟着走。走到月洞门,忽然回头,看着沈清棠。 “嫂嫂?” 沈清棠尝试着唤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曹辛玉已经好了。 ——那眼底清明透亮,宛如常人。 可是很快,她便又回过头去,抱着襁褓摇摇晃晃地走,嘴里不时呢喃着什么,渐渐远去。 夜里裴琮之过来,自然知晓了此事,不免交代沈清棠,“往后西院里你别过去,她现在神志不清,当心伤到了你。我已交代了那边的丫鬟,也加强了守卫,往后她不会再过来惊扰妹妹了。” 沈清棠点点头,又问他,“嫂嫂从此便就这样了吗?”——一辈子浑浑噩噩度日。 “应该吧。”裴琮之语气极其冷漠,“这也算她自食恶果,与人无尤。” 又看她,“妹妹今日是怎么了?” 他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 沈清棠摇摇头,她想起了从前跟着曹辛玉的那个丫鬟,自三月后便再没瞧见过她,于是问他,“今日跟着嫂嫂的那个丫鬟倒是脸生,她从前身边跟着的那个桐秋呢?” 裴琮之没答,只顺手搂过她,埋首在她颈间,分外缠绵,“妹妹怎的只关心旁人,一点也不关心我。我今日可是一下值就来瞧妹妹了,还没来得及用膳呢!妹妹陪我用些可好?” “她是那时哥哥安排在嫂嫂身边的人吧?” 沈清棠语气平平静静,“那些话,是不是就是她传出去的?” 曹辛玉未必有那样聪慧,就算有,也未必有那样狠毒。毕竟她们没有那样大的仇怨,非要置沈清棠于死地不可。 倒是裴琮之,存了心要将她逼进绝境,要她去求他。 “妹妹当真是聪慧,什么也瞒不过妹妹去。” 裴琮之幽幽叹气,仍是搂抱着她,“可是……我们就要成亲了,从前种种,妹妹就当忘了吧,可好?” “我们从头来过。” 沈清棠沉默不言。 当真能从头来过吗? 晚些时候,裴琮之再将她推去榻上,费尽心力来讨好她。沈清棠却始终平静,提不起半分兴致。他们之间阻隔着千山万水,鸿越不过去。 他自然察觉出她的抗拒,凑上前去亲吻她,“妹妹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眉眼淡淡,看着他,“桐秋是不是死了?” 她了解裴琮之,手段残忍且不留底线。那桐秋想必早已凶多吉少。 裴琮之静静看着她。 他耐心终于耗尽,眉眼间的温情褪去,只剩下深沉沉的眼,隐隐逼迫,“妹妹一定要为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 桐秋因他而死,他却说她毫不相干。 人命在他面前,微如蝼蚁。 沈清棠闭上眼,不再多言。 这冷淡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也再无兴致,索性翻身下榻,冰冷冷拂袖而去。 是清冷冷的夜,月光和门上新挂的珠帘一同细碎落下,嘈杂生硬的响。 裴琮之再不来衔雪院。 丫鬟在旁瞧着,都知他们是起了龃龉,只是哪个也不敢来劝。沈清棠面上瞧着温温柔柔的,心里的主意却是大得很,相处久了,也知道她不似表面那般平易近人。 只有采薇,自幼和她一同长大,情分不同寻常。 ------------ 第81章 旧事 那夜裴琮之发怒拂袖而去她看在眼里,这些日子底下丫鬟们的碎语闲话也听在耳中,斟酌迟疑许久,还是来劝沈清棠。 “姑娘就别与大公子置气了,他都许久没来衔雪院瞧姑娘了,姑娘也不着急么?要不我们去归崖院看看吧?给大公子服个软,这事说不定就过去了。” 眼看两人亲事在即,采薇也盼着他们能和和睦睦。 沈清棠正在挑选库房送过来的绢花,闻言抬眸看她,“你不是我这头的吗?怎么却帮起他说话来了?” “我哪有帮大公子说话?我是担心姑娘。” 她怕沈清棠失了宠幸。毕竟西院明晃晃的例子在前。 没有夫君疼爱倚仗的女子,下场有多可怜。 沈清棠不甚在意笑了笑,“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是曹辛玉。” 但采薇说的没有错,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这日沈清棠得空,做了一些糖酪浇樱桃,小巧红润的樱桃浇上乳酪,蔗浆,盛在盘碗里,放进食盒,亲自送来归崖院。 归崖院里也有丫鬟,大多在院子里伺候着。裴琮之喜静,轻易不让人近身,丫鬟们往常也都避讳着。 但现下不同往日。 裴琮之要娶亲了,从前外头传的不近女色的谣言不攻自破,底下丫鬟的心不由也开始蠢蠢欲动。 若是叫他看中,收进房里做个姨娘,也比当个丫鬟强上许多。更何况他生得风光霁月,又是个朗朗君子模样,多少姑娘都暗暗落了心。 更深露重,梆子声敲过几许,便有胆大的丫鬟借着这朦胧月色往书房来。 风折柳腰,柔媚春娇,擎着银釭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裴琮之埋首案牍之上,深廓浓影的侧脸沉在昏黄烛光里,眼帘未抬,“出去,这里不用伺候。” 那丫鬟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仍旧拿着银釭壮胆上前来,“这烛火不亮了,奴婢为您点盏新的过来,大公子留神别熬坏了眼。” 这话便是暨越了。 裴琮之抬眸看她,明晦烛光里,丫鬟眼波如黛,鬓边几缕发丝微微松散着,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他搁了狼毫笔,轻笑一声,靠坐在楠木圈椅里,挑眉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听得此言,以为有戏,忙不迭娇声回,“奴婢鸢时。” 与此同时,一点清波绿的裙步至书房门口,悄然停下,未再往前进一步。 裴琮之分明瞧见,却只作未见,招鸢时上前来,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轻挑又风流,“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鸢时听出这是在夸她貌美,羞答答垂下眸去,“公子案牍劳累,鸢时来伺候公子。” 她亦步亦趋地上前来,点烛磨墨。所谓红袖添香,不外如是。 “姑娘……” 书房门外,采薇听着里头的动静,提着心看沈清棠神色,小心翼翼唤她。 “我们走吧,既已有了佳人在侧,想必是看不上我这点心了。” 毫不犹豫回身离开,清波绿的裙从门口一晃而逝。 鸢时还在磨墨,丝毫未觉方还温润如玉的郎君眼眸即刻冷冽下来。 “公子,墨磨好了……” 她欢喜抬眸看,却正对上他冷冰冰,不含一丝温情的眼,蹙眉疑惑,“公子?” “滚出去!” 是同方才迥然不同的冰冷狠戾,似要洞穿了她。鸢时浑身都忍不住瑟缩,再不敢逗留,忙忙垂首退下去。 那碗糖酪浇樱桃被沈清棠喂了园子里的夜猫,这是一只雪里拖枪花色的猫,生得很漂亮。仔细看,和狸奴也有些相像。 沈清棠看着野猫狼吞虎咽,静静问采薇,“我和它,是不是很相像?” ——只能依赖一个人的施舍活着。 如果有一日,这份施舍不再了呢,她会是什么结果? 采薇却想茬了,“姑娘是说那个鸢时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与姑娘有些相像。” 方才书房前,她也透过门缝瞧了一眼,虽看不大清,却也觉出几分相像来。 沈清棠并未解释。 等那野猫吃完樱桃,她才起身,如释重负般,“好了,我们去无沁斋瞧瞧伯母吧,她上次派人送来的甜瓜还没有亲自去道谢呢!” 她领着采薇来无沁斋。 远远便听见里头传来的琴声,哀怨幽怨,缠绵悱恻。 沈清棠在院门外静心听了半晌,等那琴声止了,才让采薇去敲门。 开门的是赵嬷嬷,瞧见了她,垂首道:“姑娘来了。” 她领着沈清棠进来坐,庭前月色深,坐在女贞子树下,泡一壶清苦的香茶。 江婉也过来,坐在沈清棠面前。身上穿着方才焚香抚琴的衣裳,不比往日素静深沉。 沈清棠颔首,“月黑夜深,叨扰伯母了。” “无妨。”江婉一如既往的冷淡。 沈清棠极少见她不着素衣的模样,微微笑,“倒是不知,伯母还会弹琴,方才在门外听了许久,只觉得琴声悠扬,不绝于耳。” 面对她的奉承阿谀,江婉神色淡淡,“不过随手一弹,聊以慰藉罢了。” 又看着沈清棠,面无表情道声“恭喜”。 “早便知道这个消息,只是我不爱出门,一直未来得及和你贺喜。” ——她说的是裴琮之和沈清棠的亲事。 沈清棠笑了笑,抿一口清茶,再来问她,“伯母也觉得这是喜事吗?” “自然。”江婉道:“能成为承平侯府的少夫人,应当是上京城里很多姑娘期盼的事吧。既然如此,怎么不算喜事呢?” 沈清棠又问,“那江伯母当年嫁过来也是喜事吗?” 江婉看着她,洞悉一切的眼里有细微触动,很快又沉寂下去,一字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母不必紧张。” 沈清棠眉眼皆善,温和浅笑,“只是从前偶然听府里的丫鬟说了些旧事,便记在了心上。方才听琴声悲戚,似有无尽遗憾,这才有此一问。” 江婉自然知道她话里有话,屏退了赵嬷嬷,目光锐利的看着她,“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沈清棠看她骤然惨白的脸,缓缓道:“望安寺的住持,伯母当年的亲事……” ------------ 第82章 狠毒 她轻轻一笑,“还有去岁,那道签文,是伯母特意给我求的吧?还劳烦无生师父亲自为我解签,真是过意不去。” 江婉强装镇定,声音带着微微颤抖,“那道签文不是我本意,你怨不得我。是他不同意你与平南王府的亲事,过来要挟我。” “我没怨过伯母。” 沈清棠垂下眸,轻轻叹,“我知道,伯母也是身不由己。我也知道,方才归崖院里的鸢时姑娘是伯母派去的吧?” 鸢时并不是归崖院的丫鬟。 熟识裴琮之的人都不会有那样大的胆子,更何况她眉眼打扮都像极了一个人。这是江婉安放在裴琮之身边,用来替代沈清棠的人。 ——她想在沈清棠心里扎一根刺,让她纵是嫁过去,也和裴琮之夫妻离心,不得善终。 就如裴琮之所言,如果这府里每一个人都不能如意,那为何他可以成全自己,不如索性都下地狱。 “可是伯母失算了。”沈清棠说着话,眉眼很平静,“我并不在意他身边有谁无谁,这与我都没有干系。” “你不想嫁他?”江婉一眼看穿了她,紧接着又问,“你想离开承平侯府?” “可惜你找错了人,我帮不到你。” ——她自己都被困在这侯府里,出不去,更焉谈帮沈清棠。 “我没想伯母帮我。” 沈清棠从袖中取出一支珠钗,是那支她送的宝蓝吐翠的乌金珠钗,“这支珠钗,伯母还是收回去罢。这实在太过贵重,清棠无福消受。” 她没想江婉帮她,但是江婉决不能成为她离开侯府的阻碍。 “清棠不管伯母想做什么,与他有什么恩怨。” 她抬眸看着江婉,目光定定,“伯母都不能牵连到我身上。” 那乌金珠钗里藏了燕草。 燕草性寒,叶子烘烤干燥,可制成零陵香。这是烟花之地女子避孕的法子。 江婉早知她会嫁给裴琮之。 于是准备这支珠钗送给她,若是她怀不上裴琮之的孩子,反叫那鸢时怀上,那她就可以借着那孩子把控住裴琮之。 只是可惜。 采薇一次收拾镜台时无意将这支珠钗跌在了地上,那钗子里藏着的燕草露了出来。 沈清棠这才知她心机如此深沉,竟然那般久之前就算计上了自己。 后来她将这珠钗收了起来,也没有声张,叫裴琮之知晓。 直到这一次,鸢时出现。 沈清棠知道,她该将这珠钗还给江婉了。 她看江婉强装镇定的神色,轻声问,“伯母不觉得这法子太过狠毒,有损阴鸷吗?” 一个不能孕育子嗣的女子,在这庭院深深中,要如何苟延存活? 江婉眼眸颤了颤,蠕动着唇低声道:“我的本意不是害你……” 她不过是想要个自己能有所控制的孩子来牵制裴琮之。 她只是想借着这个孩子离开承平侯府。 “可是伯母还是牵连上了我。伯母无奈,我又何其无辜。” 沈清棠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道:“想必伯母也不想您与无生大师的事被旁人知道吧?” 她在赤裸裸地要挟江婉。 若她再敢对自己起歹心,她便将江婉和无生的私情公诸于众。 江婉先是叫她这明晃晃的威胁怔住,而后才回过神来,扯着嘴角轻轻一笑,“我说错了。” 她看着沈清棠,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下一个我,你是另一个他。” ——就连威胁她的手段都一模一样。 沈清棠并不在意,浅浅微笑,“我和江伯母一样,都只是想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罢了。” 她辞了江婉,再回衔雪院去,裴琮之早已在这儿等着她。 郎君端坐镜台前,那妆奁匣子打开来,里头一应首饰俱在,只少了那个宝蓝吐翠的乌金珠钗。 “妹妹这是打哪儿来?”裴琮之问她。 沈清棠方才喂了野猫,挽袖在雕花面盆架前净手,“刚从无沁斋回来。” 她并不瞒他,又故意回首问,“哥哥怎么有空过来?鸢时姑娘伺候哥哥伺候得不满意吗?” “妹妹瞧见了?”裴琮之撩开珠帘走过来。 “自然瞧见了。哥哥不是也瞧见了我么?只是我见哥哥佳人在侧,实在不忍进去打搅。” 她笑意盈盈,瞧不出半点不郁,当真是个不妒不嫉的好姑娘。 “哥哥若是喜欢她,等我们成了亲,哥哥便将她纳在身边罢,也算给我做个伴。” 裴琮之没忍住,捏了捏她绵软的颊,有些咬牙切齿,“妹妹可当真是大度,不如到时连采薇也一并纳了,再多个人给妹妹做伴?” “好啊!” 沈清棠半点不在意,“只是哥哥要待采薇好一些,她可是我身边的人,哥哥总得给她体面。” 两人一来一回,都半点不输对方。 也只有在榻上,她才稍微软和些,咬着牙低低骂,“混蛋!” 他上来亲她的唇,模糊出声,“我今日来,是有件喜事告诉妹妹。” 她咬牙喘息,“什么喜事?” 昨日昭和公主在校场骑马,那马不知怎的忽然惊了去,把昭和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还无意踩折了她一条腿。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局,妹妹可还满意?” “哥哥就不怕被她发觉?” “怕什么?” 那马当场就叫他派去救驾的羽林军射死了。死无对证,和昭和从前设局害她的法子一模一样。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妹妹放心,她加诸在妹妹身上的,我会一点一点替妹妹讨回来。” 他睚眦必报,却浑然不觉纵容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谁。 是他啊! 是他推波助澜,是他袖手旁观,是他将她置于死地又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要她俯首称臣,要她心甘情愿。 就像现在。 他也要牢牢操控住她,观她朦胧潋滟的眉眼,看她难耐忍受的神色。 他要这朵不甘心低头的娇花,在他手下沉沦绽放,永不逃脱。 翌日裴琮之休沐。 他还记着之前答应沈清棠的事,陪她去望安寺祈福。 是微雨朦胧的天,马车停在山道边。素手撩起车帘,姑娘提裙走下来。 ------------ 第83章 怀春 自有妥帖周全的郎君为她撑伞,“妹妹小心,雨天路滑,我牵着妹妹走。” 他们去佛前求愿,请一道平安符。沈清棠又起了兴致,跪佛摇签筒,亲自求了一道签来。 “是什么签?”裴琮之问她。 沈清棠却将签藏在身后,不叫他瞧见,“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 她把签给小沙弥,送去住持禅房解签。 半晌后,小沙弥从佛堂出来,将签文递给沈清棠,双手合十道:“恭喜施主,是上上之签。” 上上签,保平安,祛灾祸,姻缘天定。 沈清棠心满意足,也去催裴琮之,“哥哥也求一个罢。” 他却摇头,“我不信佛。” 手里做恶,沾了无数人命官司的人,如何会信这个。他从前装得虔诚,也不过是顺着裴老夫人的意装装样子罢了。 如今便是连样子也懒得装了。 “也是,哥哥怎么会信这个。” 沈清棠还记着,上次那支“诸事不宜,命里相克”的下下签,就是他的手笔。 他是自己的佛。 从望安寺出来,外头雨势渐大。这样烟雾迷蒙的日子,也有别家姑娘过来求佛问签。 是太傅府的六姑娘,林云霜。 她知道裴琮之过来望安寺,特地过来寻他。 寺门口相遇,沈清棠瞧见林云霜眼里的幽怨哀伤,微微笑道:“我先上马车去,哥哥和林姑娘许久未见,好好叙叙旧。” 她留裴琮之和林云霜说话。 马车隔得远,又兼雨声纷冗嘈杂,听不清说话。只能看见寺庙门前郎君温润疏远的脸和姑娘背对着,摇摇欲坠的背影。 裴琮之在外人面前,其实还是妥帖温和的君子模样,有礼有节。 微微颔首,温声道:“我知林姑娘对我的心意,是裴某的荣幸。只是我如今亲事在即,与她更是两情相悦。这桩亲事已定,不可更改。还请林姑娘放手,另觅良缘。” “裴某也盼得林姑娘早日寻得佳婿,到时一定亲自携妻上门来贺。” 林云霜听他这番话,心都要揉碎了,满眼是泪,凄楚问他,“难道,裴公子就从未曾欢喜过我吗?” 她是那样毫不畏惧的向世人宣示她的心意,也甘之如饴的为了他拒了所有的亲事。 却没想到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他要成亲了,娶的并不是自己。 林云霜如何甘心,她无论如何也要亲自见他一面,才肯死心,于是冒着风雨也要寻了过来。 泫然欲滴的泪垂在眼角,她提着心,攥着帕,仰首再问一遍,“你当真,从未欢喜过我?” “从未。” 裴琮之回答她。 他面色平静,声音清朗如常,“若是裴某从前做了什么事叫林姑娘误解了去,还请姑娘海涵,莫要记挂在心上。” “家中人还在等我,裴某先行告退,林姑娘随意。” 他再不多言,径直撑伞离去。 马车的帘子仍微微撩起,偷窥已久的姑娘叫郎君抓了个正正着。 “还看?” 他拉沈清棠进去,身上还沾着雨水的凉意。 沈清棠往后躲,却被他捉到身边坐下,“跑哪儿去?看戏看够了,就想跑?” 她脸上半点也没有被抓包的羞愧,反而眉眼弯弯笑着来揶揄他,“哥哥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好好的姑娘,都叫哥哥给弄哭了。” 她方才虽没瞧见林云霜的脸,却瞧见了她微耸低泣的肩头,在这湿风细雨里,看着尤为叫人生怜。 “哥哥怎得就这般无情?”她佯装叹气,“若是我,看见她这般楚楚可怜,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的。” “那妹妹要我如何?” 裴琮之看她狡黠,古灵精怪的脸,“连她一同娶了?” 他挑起她的下颌,压迫靠过去,“妹妹可当真是大度,昨日替我选妾,今日又要我娶了林家姑娘,明日呢?是不是将满上京城的姑娘都送到我房里来?” “未尝不可。” 沈清棠弯眼笑,“只要哥哥喜欢,我不敢有意见。” 裴琮之擒着她下颌的手微微用力,“是不敢有意见,还是不在意,所以没有意见?” “有差别吗?”她明知故问,眼里的坦荡一览无余。 “自然有差别。” 揽过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她紧紧扣在怀里,裴琮之看进她的眼,“我也想叫妹妹喜欢我,在意我……” 就像昨夜书房外,她该闯进来,气愤发怒的和他争吵,歇斯底里的嫉妒。 而不是悄无声息得离去,心里半点不起波澜。 他搂着沈清棠的腰,轻轻叹,“妹妹总让我觉得,妹妹虽然在我怀里,心却与我隔的山远水远,触摸不到。” 她垂下眸,“哥哥的心也叫我触摸不到呢!” 他并不是会突发善心的人。 那林云霜怎么就那般巧,被他撞上落水然后救下? 才子佳人的戏码,最是好用。何况那日储君也在那艘船上。 他看见被救上来的姑娘对着救命恩人的他一见倾心,会不会心里也起了拉拢的心?若是搭上了东宫这条线,仕途的路会不会走得更好,更顺畅一点? 万物皆能为他所利用,何况区区一个姑娘怀春的心意。 “哥哥是刻意叫林姑娘喜欢上你的吗?” 沈清棠看他清俊疏朗的眉眼,他相貌真的生得极好,的确是有能叫人一见倾心的资本。细细瞧,却有些冷漠薄情。 只是他掩藏得极深,叫人看不见。 “嗯。” 裴琮之坦坦荡荡点头。在这样阴谋诡谲的事情上,他从未想过瞒她,也瞒不住她。 “那哥哥为何一直不娶她?” 若是当真依他所想,娶了林云霜才是他接下来要走的路。 “因为当时我心里已经有了心悦的人。” 裴琮之垂眸看她,“很早之前,我便喜欢妹妹了。” 他眼神当真温柔,似落了漫天琼玉。 只是沈清棠心里却在想,当时林云霜被他从冰冷湖水中救起,看见的,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双温柔似水的眼? 两人回了承平侯府,先去听禅院里请安。 裴老夫人今日神色瞧着好些了,背倚着床榻坐着,看两个小辈齐齐进来。 ------------ 第84章 越矩 郎君清俊温雅,姑娘温柔娇媚。单看相貌,两人属实登对得紧,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 更何况两人的亲密也落进裴老夫人眼里。 罢了罢了,已是一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裴老夫人心里叹气,面上也和煦了不少,强撑着精神跟裴琮之说话。 他认真听着,有时温声接几句,还是以前孝顺懂事的长孙。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心里有了裂缝,也有了隔阂。 裴老夫人精神也不好,强撑了些时辰就要躺下。她看了看裴琮之,又看了眼一直在旁不说话的沈清棠。 忽而问道:“日子可叫人看过了?” 她终于松口,应承下了这门亲事。 裴琮之点点头,“看过了,八月初七的好日子。正好祖母的寿辰也在那月里,热热闹闹的连着办两桩喜事。府里热闹,祖母看着也高兴。” “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你们高兴便好了。”到底还是抵触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但只要松了口,后面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忠勤伯府的裴绫偶尔得闲也过来探望,先看过了裴老夫人,再去西院看裴景明。 瞧见他身边浑噩不知情的曹辛玉,不免心酸,也不免叹气,“也算是你们自己造的孽。现如今消停下来了,便跟着她好好过日子罢。从前的事不必再想了。” 裴景明一副生无可恋的脸,“姐姐不必管我,总归哪日死了便一干二净了,也不叫姐姐替我担心受怕。” 裴绫气得锤他,“说得什么混账话?我就你这一个弟弟,你要是死了,我往后拿什么脸去见姨娘?” 姐弟俩抱头哭一阵,裴绫交代了些肺腑话,才从西院出来。 沈清棠知她过来,在门口等着她。 瞧见了她,亲热上前,柔声唤,“绫姐姐。” 又过来看丫鬟抱着的襁褓,有些惊讶,“才多久不见,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裴绫见着这个自幼同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心里也泛苦涩。 未料到兜兜转转,本该嫁给西院的姑娘却即将嫁去了归崖院。 若说这其中,没有沈清棠的半点手段,裴绫是断断不信的。 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再计较的。 更何况,本就是西院算计她在先。若真要掰扯,当真是掰扯不尽的糊涂官司。 裴绫心里一番计量,面上半点不显,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小孩一日一变,眼瞅着往上长的。你这都多久没见了,可不觉得大了嘛!” “让我抱抱他。” 沈清棠从丫鬟手里接过孩子,沉甸甸的,小手还咿咿呀呀的挥舞着,当真可爱极了。 沈清棠看着,眉眼都弯成了一道桥,心生喜欢,“真可爱。” 她是真的喜欢这样茁壮鲜活的小生命,在这样沉寂寂的高门侯府里待得久了,只觉得人都压抑地喘不过气。 正好需要这样咿咿呀呀的热闹来晃一晃,叫她阴沉幽寂的心也泛起些波澜。 “绫姐姐陪我去衔雪院说说话吧?” 沈清棠抱着襁褓看向裴绫,“我都好久没见绫姐姐了,想念得紧。正好我那儿做了时令的香饼果子,姐姐去尝一尝。” 她热络得紧,裴绫不好推拒,和她一同去了衔雪院。 院子倒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里头丫鬟多了不少,还有个丁点大的小丫鬟,扎着双丫髻,嫩生生的。 “这是落月。” 沈清棠向裴绫解释,“她双亲皆亡,不幸沦落市井之中。是琮之哥哥路过,好心将她救了下来。府里也没人照看她,便先放在我这儿了。” 裴绫细看落月的眉眼,有些暗暗心惊,搁在心里不言。 两人再进去说话。 那火红嫁衣就放在绣架上,上头的金线凤凰已快绣完了。 “紧赶慢赶,可算赶在八月前完工了。” 沈清棠庆幸,又拉裴绫过去看,“绫姐姐看看,我现在的绣工可有长进了?” “的确是长进了许多。”裴绫点点头,她自是见过沈清棠从前的绣工,菊花不是菊花,鸳鸯不是鸳鸯。 不免笑着打趣她,“这凤凰可算是真的凤凰了。不然穿着不知是孔雀还是鸟禽的嫁衣嫁出去,可真真是要笑死人了。” “绫姐姐又羞我。”沈清棠恼着嗔她一眼,又拉着她去院子里坐。 各色的糕点果子,还冲泡了清爽解口的香茶,两人坐在庭前花影里,叙了一下午的闲话。 日暮西山,裴琮之才下值过来,清俊英挺的身姿,堪比庭前玉树。 他上前,与裴绫寒暄几句。 裴绫一边应和着,一边细观他和沈清棠的神色。 是当真不一样了,从前只是哥哥妹妹的客套,如今却浑然改变,是情人间的顺其自然和熟稔,甚至格外默契。 她是过来人,自然也瞧出了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那一点点暗流,那是滚过床榻间才能有的亲密。 府里长辈皆蒙在鼓里,倒只有她能交代几句。 寻着机会偷偷将沈清棠拉至一旁,低声道:“你们之间……有没有那个……” 沈清棠未料这都叫她看了出来,也不刻意隐瞒,只敛着眼帘,不发一声,算作默认。 裴绫心下了然,不免蹙眉,“你们还没行礼,怎么能如此越矩?” 但她也知此事定是男子把持不住惹出来的祸,只得细细交代,“既然木已成舟,眼看你们亲事也在即,便罢了。” “但是你要提防注意着,万不要在亲事前怀了身子,到时遮掩不住可是会叫旁人说闲话的。” 她句句真挚,是长姊对妹妹的谆谆告诫。 沈清棠点头应下,“我知道的,绫姐姐。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裴绫这才落下心来。时辰已晚,她也不便久待,辞了两人便出府回家去。 裴琮之和沈清棠亲自来送她,日沉西山,马车缓缓远去。 再转身,承平侯府已亮起了满府的灯笼。瞧着热闹,却是安静极了。 现在这府里,画地为牢者有之,病重不久于人世者有之,深幽囚禁者有之。 没有一个人,是开怀如意的。 ------------ 第85章 出嫁 丫鬟小厮们也都垂着首,默默做自己的事,不敢声张,不敢置喙,连闲言碎语的人都没有。 安静太过,便是死气沉沉。 裴琮之送沈清棠回衔雪院,略坐坐,又回归崖院去。 还未成亲,他不曾在此留宿过。里头不管怎样闹腾,推门出来,他总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翩翩郎君。 听禅院那边亦是瞒得紧紧的,裴老夫人是真的不好,靠着流水似儿的昂贵补药续着命。 她也知自己大限将至,和裴琮之说话总带着嘱托的意味,教他要兄友弟恭,教他要仕途顺遂,教他往后夫妻和顺,万不要走了他父亲的老路子。 “祖母放心,我和清棠自是夫妻一心,也会一同孝敬祖母。” 裴琮之宽慰她,“祖母不要多想,好好养病,我们还要伺候祖母颐养天年。” 裴老夫人见他这油盐不进,搪塞自己的模样,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转瞬八月,白露降,槐叶次第黄,是迎门送娶的好日子。 同一个府里,出嫁迎娶,总是不像话,也没有规矩体统。 裴老夫人有意在外头寻个宅子让沈清棠先住过去,等到成亲那日,再让花轿迎回来。 裴琮之却不许,“何须那么早过去,等到前一日再去也不迟。” 他不想让沈清棠离开他的眼里。她那样刁钻古怪的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旁的心思,总要放在眼底下才安心。 “那也不能在衔雪院里。” 裴老夫人知道他常去衔雪院的事,“哪有成亲前夕日日相见的道理?叫旁人知晓是要说我们承平侯府不懂规矩的。” 老人家总是格外讲究体统规矩,也格外固执。 她想了想,“这样罢,这些日子让她来听禅院住,我亲自看着,正好也多教教她。我的日子不长了,总是希望看见你们都好,才肯安心。” 她都这般说了,裴琮之哪有不应的道理。 “那就让她过来吧,正好多陪陪祖母。” 沈清棠于是搬来了听禅院里,她的嫁妆丰厚,是从前要嫁平南王府时便预备好的,裴老夫人此番又添了一些体己进去。 “到底你在我身边一场,也唤了我这么多年的祖母。” 她未必真的不疼沈清棠,只是抉择下来更爱自己的孙儿罢了。这也没错,哪有祖母不偏帮自己的亲孙反倒护着外人的呢? “从前的事你也别怨我,我悉心养你一场,最后弄成这副样子,也是我不想看到的。如今也好,你走罢!就当那年你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府门。” 沈清棠跪在她面前,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走的日子定在成亲前一夜,她跟着满屋子的嫁妆同出承平侯府去,到了新宅子,自有人接替她。 那坐在屋子里等候出嫁的另有其人,她便换了衣裳混迹在丫鬟里,从角门偷摸出来。 门外有马车,车上备了衣物和行囊。有金银细软,也有户籍路引。 裴老夫人到底是心中有愧,那包袱里的银两盘缠可供她无论去哪儿,也一世无忧。 只是计划得这般周全,马车到了城门口也还是被拦下。 郎君的沉沉身影浸在这夜里的风霜里,他面沉如水,凝视着车帘的眼一点点沉下去,“都到现在了,妹妹还不出来吗?” 车帘先是沉寂,而后有一双素手,轻轻撩开一角。 里头坐着的却不是沈清棠。 白露看着他,神情有些胆怯不安,说话也磕磕绊绊,“姑……姑娘让我上车来,说是要瞒过老夫人……” 沈清棠并没打算离开。 她在宅子里,安静等着明日花轿的到来,却没想到先等来了裴琮之。 她看着他急促推门进来的身影,从雕花圆凳上站起来,神色有些诧异,“哥哥怎么来了?祖母不是不让成亲前……” 打断她的是郎君失而复得的拥抱,他紧紧抱着她,如获至宝,“妹妹怎么没有走?” 他真的以为她今日会离开。 沈清棠沉默,许久才抬手回抱他。 “我不走。”她声音很轻,“绫姐姐说的没错,一个女子,终其一生不过是为嫁个好郎婿。哥哥一心为我,我还再奢求什么呢?” 那日裴绫过来,也是得了裴琮之的意过来劝慰她。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些隔阂解不开。要不然,他也不会来寻我。” 裴绫幽幽叹息,又道:“但其实,他不来找我,我也会过来和你说这些话。” 她到底自幼看着沈清棠长大,长姐如母,她也是存了盼望看着他们朝夕和睦的心。 “你这样跟他犟,能得到什么呢?你们两个,我是自幼都看在眼里的。从前那样好,就算只是装的,这么多年了,也该有几分真心。” 沈清棠听着,垂着眼不说话。 裴绫拉着她手道:“听绫姐姐一句劝,女子一生也不过期盼嫁个好夫婿,夫妻和睦,顺顺当当的过一辈子。你们知根知底,他又护着你,这承平侯府也是你自幼长大的地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我知道。” 沈清棠何尝不知,莫说她现在无父母亲族,不过寄居人下的一介孤女。纵使她父母仍在,她还是陵川受尽千般宠爱娇养大的姑娘,能嫁裴琮之,也是祖上不知修了多少年的福气。 这桩亲事,着实是她高攀了去。 这也是裴老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应允这桩亲事的缘故。 沈清棠终于点头,“绫姐姐放心,我嫁他。” 她是最玲珑剔透的姑娘,何须人来劝,本就是一点就通的性子。只是从前万分钻进牛角尖里,总要在这场和他的博弈中斗个输赢。 如今是裴琮之先低头,叫人来劝。 她也自然顺着台阶而下,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喃喃开口,“琮之哥哥,我不和你闹了。等明日成亲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她是当真诚心诚意跟他,甚至不惜忤逆了裴老夫人的心意。 “好。” 他自是心满意足。 磨砺了许久的玉石,终于圆润无棱角,无比贴合自己的心意。 沈清棠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颈,头一次主动来亲吻他。 ------------ 第86章 出逃 烛光潋滟,姑娘眉眼如画,更是动人心弦。又添娇滴滴眼波婉转。他从不是正人君子,自然沉溺其中,俯身而下。 厮磨纠缠。 今日她唇上抹的是胭脂膏子,甜腻太过,反而生了些杂香。 他忍不住蹙眉,“妹妹这胭脂……” 她在胭脂里掺了些蛇缠藤,这是迷药。 等裴琮之反应过来,他已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看着她,眼里是不可置信,“你……” 她方才还依偎在他怀里,说从此以后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转过头,就来算计他。 他沉寂难言的眼里满是艰涩郁痛。 沈清棠将他小心扶到榻边躺下,又放下两侧勾住的帘帐。 月色帘帐缓缓落下,她的身影隐在一片朦胧纱影后。 “对不起,琮之哥哥。” 帘帐后的声音异常平静,“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该嫁给哥哥的,这是我最好的归宿。可是我不想……” “我叫哥哥算计了这么久,如今却要我心甘情愿的嫁给哥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呢?我光是想一想,都会觉得很可怕。” 她们都不知道他的恶,只有她是真真切切体会过的。 不管是当年那只绣眼鸟,还是狸奴,还是前些时日的桐秋。 都在告诉她,她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她即将过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生。 她会在这样的惊惧恐怕中,担心受怕的过一辈子。 “更何况,我也不敢赌。”沈清棠喃喃道:“我知道哥哥现在疼我爱我……” 他做了这么多的事,自然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她。 “可是若有一日哥哥的爱不在了呢?我会是行露,还是曹辛玉……” 西院的教训太深刻,她要拿自己的一生去赌他虚无缥缈的爱意和他从此以后的永不变心。 她不敢,也不会。 “哥哥放过我吧,也放过自己。我并不是一个好姑娘,哥哥和我在一起,其实也很不安心,是不是?”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算计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想法子逃离。 永远都在试探的心,怎么可能会落到一处去。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谢谢哥哥,当年带我和采薇进府里。” 她隔着帘帐去勾他的指,做最后的道别。 就像那年廊檐底下,少年清秀温雅的脸,善意妥帖的看着她。 伸出一只小指来,微微一笑,“我和妹妹拉勾勾。从前的事,妹妹都尽数忘了,好不好?” 时隔经年,沈清棠隔着帘帐勾住裴琮之的小指,“从前的事,我会尽数忘了,哥哥也尽数忘了罢。” 药性太过,他用尽全力想要勾住她,不放手,却仍是眼睁睁看着她毫不留情松开了手。 留不住。 沈清棠没再迟疑,她走去墙上挂着的书画旁,轻轻敲击。暗室打开,里头的鸢时走了出来。 这是沈清棠和江婉的约定。 她手里握有江婉私情的把柄,江婉只能答应。 沈清棠低声交代,“在他药效退去之前,好好照顾他。时不时再弄出点声响出来,不要叫外头的砚书起了疑心。” 鸢时点头。 这暗室直通向另一处宅子的厢房,是很久之前裴老夫人就让人给她寻来的脱身之所。 沈清棠早知裴琮之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于是有了今日这连环计。 ——先叫白露伪装成她出逃,降低裴琮之的疑心。再在自己的唇上抹了掺有迷药的胭脂,有砚书在外守着,他毫无防备,果然中招。 沈清棠走进暗室,通过冗长狭窄的暗道,从旁边宅子的厢房出来。 采薇和落月在这里等着她,宅子外头也有马车。 经过旁边宅院时,沈清棠轻轻撩起车帘一角,看了过去。 果然外头严密戒备围了一圈的人,都是裴琮之防着守着她,怕她逃了明日的婚。 如此严防死守,还是叫她逃了出来。 沈清棠轻轻落下车帘,她几乎可以预想到,几个时辰后,裴琮之是何等的暴怒。 或许不需几个时辰,现在的裴琮之一双深眸就已冷得可以杀人。 鸢时根本不敢靠近他。 方才她撩帘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叫那眼里的凛冽寒霜吓住,只觉得心惴惴发颤,一瞬间汗湿了脊背。 本就起的觊觎之心也叫这一眼害怕的再不敢伸手过去。 也不敢看,忙落下帘子,哆哆嗦嗦躲在一旁。依着沈清棠的吩咐,时不时弄出点声响出来,叫外头的砚书听见。 但她到底太过惊惧,挪动椅凳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门外的砚书一瞬间警惕起来,过来询问,“公子,发生何事?” 无人应声。 鸢时不敢吱声,门外的砚书再问一遍,“公子,可需要砚书进来?” 仍旧寂静无声。 砚书当即反应过来,推门而入。 迎面看见的就是鸢时惊慌无措的脸,再扫一遍屋内。 房里再无他人,床上帘帐落着,隐隐可见郎君垂在榻边的玄青色衣袖。 再往上,是攥着帘帐,狠狠用力的手,手背根根青筋迸露。 砚书急呼,“公子!!” 裴琮之被喂了醒神的汤药下去,苦涩的药汁顺过喉咙,是极苦极涩的味道,却能让他短暂的强撑起精神。 他睁开眼,眼里的艰涩郁痛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遭受背叛后的冰冷寒戾。 鸢时跪在地上,浑身抖成了筛子,听他冷冷问,“她人呢?” “我……我不知道。” 鸢时怎么会知道,她不过是江婉送来的奴婢,只知道听从沈清棠吩咐行事。 裴琮之深深喘气。 他药性还没恢复,咬着牙吩咐砚书,“快!去城门口截住她!” 她一个人,又不会骑马,走不远,想必还在上京城里。 “是!” 砚书忙领了吩咐出去。 鸢时还跪在地上,背脊弯着,半点不敢抬头,战战兢兢。 裴琮之看她一眼,目光又落在墙上挂着的书画上。 他记得,方才沈清棠便是从那儿走了进去。 他问鸢时,“这条密道通向哪里?” “旁……旁边的一所宅子里。” 鸢时怕极了他,哆嗦着身子答,“我过来时,那间宅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沈姑娘身边的丫鬟,还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 ------------ 第87章 主意 丫鬟是采薇,女童是落月。 裴琮之吩咐人去看。 过去的小厮将宅子里外翻了一遍,回来报,“那宅子里是空的,里面的人全部都已离开了。” 裴琮之闭上眼。 果然是他的好妹妹,她将他所有能威胁到她的人全都带走,不留后路。 砚书去了一趟城门口,载着沈清棠的马车早已出了城门。 他带着人去追,经过分岔路就失了踪迹。 砚书无法,回来报裴琮之,“三条道都有马车辙印,且深浅相差无几,实在辨不出沈姑娘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三个方向都派了人去寻,但沈清棠预谋的如此周全,想必定还有别的法子能脱身,找到人的希望廖廖无几。 裴琮之焉能不知。 计划这般周密,定是有人暗中帮她。 他目光冷冷落在鸢时身上,压得她的背脊又往下了几分,声音凛冽刺骨,“你是谁的人?” 她不是归崖院的丫鬟。 鸢时磕磕绊绊答,“奴婢是夫人买来的。” 裴琮之来无沁斋找江婉。 她早知他会来,正坐在佛堂里等他。 月光清华如水,佛堂的门忽地被人踹开,紧接着是怒气汹汹的质问,“她人呢?” 他药性刚解,眼还红着,像一头发怒的豺狼,哪还有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江婉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她不过是向我要了个小丫鬟去。旁的,我一概不知。” 她是真的一概不知。 她只知沈清棠今夜必离开。 她坐等着看这一场好戏,等着看他爱而不得的狼狈模样。 心里不免畅快又得意,“怎么,她走了吗?我就说她不会愿意嫁给你,果然一语成谶。” 裴琮之看着江婉,面色从未有过的冷,“你助她走?那你有没有想过,望安寺的那个人会是什么下场?” 她当然想过。 “那你就杀了他好了,我和他一起死。反正你们都拿这个来要挟我,我能怎么办?” 她破罐子破摔,又有些癫狂的笑,“你放心,我已经写好了遗信。只要我一死,你弑母的名声就会传出去。我倒要看看,以孝道治国的大梁,要如何容忍一个弑母的人在朝为官?” 这是沈清棠给她出的主意。 “伯母一直受琮之哥哥要挟,很苦恼吧?但其实,伯母也有能要挟到哥哥的法子。” “什么法子?” 沈清棠微微一笑,提醒她,“哥哥在外面,一直都是孝顺又有礼节的好孩子呢!外头都传,就算伯母将裴伯父逼离了家,导致哥哥仕途受阻。可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孝顺伯母。” 江婉听了冷哼,“他一贯如此,在外面装得冠冕堂皇。” 实际内里却是阴暗又自私多疑。 “那若是伯母自己将这事捅了出去呢?” 一个弑母的名声传出去,他此前装得再厉害,再能掩人耳目也是枉然吧? 江婉倒是从未想到这上头去,不免对沈清棠有些刮目相看,也隐隐有些心惊,觉得她心机之深不亚于裴琮之。 只是她奇怪,“他虽对我不好,但对你这个妹妹却是好到没话说,更是费尽心机要来娶你。你就忍心这般算计他?” 毁了他的仕途,这与谋害他的性命何异。 沈清棠听了,眉眼和语气皆淡,“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坏人罢。” 裴琮之算计她这么多,她是真的不甘心啊! 自己的姻缘被毁,那就让他的仕途也牢牢攥进别人的手里吧!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是他教她的。 江婉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说给裴琮之听,语气轻嘲,“你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娶的好妹妹。她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算计你呢!你当真可怜……” 她自己活成这样,还有心思来可怜他。 裴琮之薄唇紧抿,抬眸冷冷看她一眼,眼神冰凉的可怕,“我想母亲应当是病了。既身体不适,就好好待在无沁斋调养身子。这些日子,就莫要再去望安寺替祖母祈福了。” 他要软禁她,让她与那人也不得相见。 “好啊!” 江婉不甚在意,笑了笑,“你总不能囚我一辈子。可她,却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母亲说错了。” 裴琮之不欲再与她多纠缠,拂袖而去,只寒声掷下一句,“不管她逃到哪儿,我都会将她抓回来。” 裴琮之出了无沁斋,又去了听禅院。 裴老夫人也知他会来,以往早早便熄了灯的院里灯火通明。 她强撑着病体在等裴琮之。 他当真来了,方才腾腾然而起的怒火已经叫他强行抑制下去。 他面色从未有过的沉静,也从未有过的漠然和冰冷,平静问裴老夫人,“祖母将她送去了哪儿?” 裴老夫人半靠在榻上,往日慈蔼的眼微微阖着,摇摇头,“她没有告诉我。” 沈清棠不会与任何人说。 她要走,是下了十足的把握,要他找不到她。 裴琮之一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鲜少有过这样的挫败。 他一直被她蒙在鼓里。 她一面装得温顺乖巧,和他说要同他好好过日子,一面就在密谋着要离开他。 裴琮之闭上眼,再沉沉睁开,眼底的伤痛几乎要溢出来,“为什么?” 他轻声问,“为什么祖母就是不肯让我如愿?” 裴老夫人睁眼看过来,她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心疼又愧疚,伸手要来拉他,“琮之……” 裴琮之往后一避,躲开她伸过来的手。 他微敛着眸,声音冷漠成冰,“从来我都听祖母的话,顺祖母的心意。祖母教我孝顺母亲,亲近子萋。教我读书明理,走上仕途。我都做到了。” 他看着裴老夫人,满是不解,“可是为什么?” “我现在只是想娶一个自己心悦的人,祖母却非要阻拦?甚至罔顾我的心意,将她送走。” 裴老夫人眼神满是伤痛,“琮之,我这都是为你好啊!” 一开始,只是沈清棠的身世配不上他。 后来,沈清棠有意无意将自己从前陷害行露逃脱西院亲事的事说给裴老夫人听,加重了她要送自己走的决心。 ------------ 第88章 审人 “从来没有什么行露忤逆犯上,推我落水,是我自己主动跳下去的。为的,就是让祖母断了我和景明哥哥成亲的心思。” 她眉眼万分平静,“祖母也不想我这样坏的人嫁给琮之哥哥吧?” “既然如此,祖母就帮我离开罢。” “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姑娘!” 裴老夫人痛心疾首,哭着以手锤胸膛,“你可知她心机有多深?她为了不嫁给景明,不惜跳水来栽赃陷害。这府里,我们都叫她给骗了。如今你还想将她娶在身边,你就不怕步你父亲的后尘吗?” 娶妻娶贤,裴老夫人在裴煜身上深刻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她决不允许,承平侯府里再出一个裴煜。 “祖母只知是她自己跳进的水中,又可知,此事我本就都知晓?” 裴琮之迎上裴老夫人不可置信的眼,缓缓道:“我从头到尾都知。甚至,是我有意纵容她如此……” 他从去岁沈清棠落水拒婚开始说起,一桩桩,一件件。 ——算计西院,陷害裴景明,曹辛玉的疯癫,还有那些行露哄着裴景明吃下断了子嗣的乌头药。 什么兄友弟恭,什么祖孙情深,什么君子谦润。 这府里隐藏得最深的是他,最会伪装得也是他。 裴老夫人先是惊骇,而后是茫茫然而起的愤怒,最后是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无助,再禁不住哀嚎着痛哭出声。 “是我做的孽!” 她将这一切归咎到自己头上,“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却把你教成这个样子!我便是死了,也没脸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裴老夫人实在悔恨万分,心里既痛又寒,本就病重的身子如何受得起这般折腾,“哇”得一声呕出一大口心头血来。 张嬷嬷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本就心惊。见着这场景,更是骇然不已。 她忙忙来扶裴老夫人将将欲倒的身子,拍背顺气,也不禁哭着问裴琮之,“大公子,老夫人是你的祖母啊!她如今重病在身,如何受得起您这般刺激?您这不是将她往死路上推吗?” “祖母何曾不是将我往死路上推?” 从始至终,他袖手旁观,神情也万分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对谁都慈爱,唯独对他格外严厉。 他幼时在听禅院里,除了看书习字,就是耳提面命,谆谆不止的教导。 “你是裴家的嫡长孙,往后侯府一门的荣耀都在你的身上,你得肩负起责任来。万不能同你那父亲一样,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出家去,把这整个侯府都弃若敝履。” 她日复一日的教导,似要将这番话刻进他的骨髓里,让他一刻也不要忘记。 她对裴煜的失望愈大,对他的期望就愈高。 他习四书五经,学骑射,善武艺,样样出类拔萃的优秀,也只得她一句“还不够”。 ——要超过裴煜,还远远不够。 他愈发用功努力,按照她喜欢的模样篆刻自己,是外人眼里最是儒雅谦虚,乖巧懂事的孩子。 转过头,却看见她抱着一无是处的裴景明笑得满脸慈爱。 他是庶出,只要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巧嘴,便什么都可以有。祖母的疼爱,弟弟妹妹们的宽容,往后自己为他辛苦挣来的荣华富贵。 嫉妒吗?甘心吗? 彼时的他也只是一个想要祖母疼,父母爱的孩子罢了。 所有的转折源于那个滂沱雨天。 他从承平侯府门口将沈清棠带了回来。 相较于自己的处境,她似乎更加困窘无助。 她是这府里唯一没有血缘羁绊的孩子,自然要比他更加花费十二分的力气来讨好府里的人。 上至裴老夫人,下至府里的小厮丫鬟,她皆笑脸盈盈,自然也得了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名声。 既然是同类,他也起了兴致,有意在她面前弄死那只绣眼鸟。 果不其然,她害怕极了,却不敢声张。甚至在他要挟恐吓后,更加殷勤讨好于他。 他的压抑宣泄也得到了释放,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做自己。 ——那个恶劣,阴险,一点也不君子的自己。 他其实亲情淡薄,感情也格外迟钝。 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心意,起了想将她据为己有的心。 蓄谋已久,汲汲营营,徐徐图之。 好不容易到了现下,他可以将她娶回归崖院,为自己所有。 却叫裴老夫人顷刻间毁于一旦。 他痛苦难当。 沈清棠的离弃,裴老夫人的背叛,江婉的怨恨。 他在这府里没感受过一丝温情,又何谈如今要他以德报怨。 “我也想过要好好伺候祖母,颐养天年。可是祖母不愿。既然如此,我如祖母的心意,这听禅院孙儿往后再不会踏入。” 他拂袖就走,身后传来裴老夫人凄楚催泪质问,声声泣血,“琮之!你不要祖母了吗?” 他顿住脚,“是祖母不要孙儿了。” 丢下这句话,径直出门去,再不管身后哭天抢地的呼喊挽留。 裴琮之连夜审人。 先是衔雪院的蒹葭白露。 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出城的马车是裴老夫人准备的,她们只是得了沈清棠的吩咐上车。 “姑娘说老夫人不想她嫁公子,所以准备了这辆马车送姑娘离开。但是她后来又后悔了,不想走,就让我上车去装作姑娘的模样,应付一下老夫人,好让明天的婚事能顺顺利利。” 白露和她身形相像,夜色一笼罩,她再低着头,旁人根本不知上车的是她还是沈清棠。 “旁的奴婢们就不知道了。” 她这一计调虎离山调的根本不是裴琮之,而是蒹葭和白露。 她们是裴琮之安插在她身边的眼,她必须支走,采薇和落月才能悄无声息的潜去旁边宅子里。 裴琮之再审听禅院伺候的丫鬟婆子。 她在这儿住了几日,祖孙俩密谋了那么多,不可能毫无踪迹。 “沈姑娘平日里伺候老夫人都是亲力亲为,不让我们接手,也不让我们进去。说是老夫人爱静,不要进去打搅了她。” 什么爱静,不过是祖孙俩说话防着外人听见。 ------------ 第89章 公子 最后审的是裴老夫人身边的张嬷嬷。总要有人出去安排。那个互通暗道的宅子,还有分岔路用来迷惑的三辆马车。 “老奴什么也不会说的。” 张嬷嬷自裴老夫人嫁过来便一直跟着她,是最忠心耿耿的人。 还不需裴琮之吩咐用刑,自己就从袖里掏了把匕首横去嘴里。 ——她割了自己的舌头。 一道血雾霎时从她口中涌了出来,张嬷嬷也因承受不了剧痛,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晕厥了过去。 场面血腥可怖,周围人瞧着都战战兢兢,有胆子小的丫鬟已忍不住传来隐隐啜泣声。 裴琮之冷冷看着,眼底是化不开的霜雪和深不见底的寒潭。 “好,好,好……” 他怒极反笑,后槽牙几乎要磨碎了,“你们一个个,不是忠仆就是烈主。我倒要看看,你们身上的骨头有多硬?” 他吩咐砚书,“把她拉下去,关进柴房。割了舌头总还有手,给她纸笔,一日不写就饿一日,我倒要看看,她能熬几日!” 张嬷嬷两日都熬不过去。 她失血过多,又无大夫诊治,不用活活饿死,自己便先呜呼去了命。 裴老夫人几次三番派丫鬟来求裴琮之,要见他一面,替张嬷嬷求情。裴琮之皆不搭理,她期期盼盼等着,却在第三日盼来了张嬷嬷的死讯。 ——她服侍裴老夫人数十年,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原想着等自己大限将至,便送她回老家,也算衣锦还乡。不妨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裴老夫人痛不欲生,伏榻大哭了一场。 因着这事,她心里也知,自己的这个长孙,从此是与自己彻底离心了。 裴琮之还在找沈清棠,马车没了线索,还有户籍路引。 尤其是落月,她是贱籍,纵使跑到天涯海角,也能将她寻回来。 砚书顺着这条线索去追踪,果真在一个极偏僻的小村庄找到了她们的踪迹,她们曾在这里停留。 当地一家农户丧女,那孩子和落月一般大。 沈清棠拿了一锭金子给那农户,让他拿着落月的贱籍去销户。又再拿一锭金子,买了他过世女儿的良籍。 寻常穷苦人家何曾见过金锭子这样贵重的东西,当即眼里放光,连声应下,拿了落月的身契就去衙门里销户。 正好叫一路寻来的砚书瞧见,当即拿下,“你何来的这身契?” 那农户见他在府衙行走,还以为是官差,一时胆都没了,哆哆嗦嗦跪下去,全都抖落了出来,“官爷,这不关我事,是一个公子拿了金子给我让我过来的。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 “金子……金子我不要了,都献给官爷。官爷饶命啊!” 砚书听出他话里的不对,皱眉问,“一个公子?” 沈清棠如今做男子打扮。 几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在外行走,总是多有不便。更何况前路茫茫,多的是豺狼虎豹觊觎。为了安全和便利,沈清棠和采薇都做了男子装扮。 沈清棠是公子,采薇是小厮。 落月年纪还小,仍做原来模样,只改了称呼,唤沈清棠为“哥哥”。 摇身一晃,她们便成了失了父母双亲,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要远去青州寻亲。 她们不走官道,只走僻静小路。为了不引人注目,沈清棠雇了辆马车,寻常只待在里面,不出来露脸。 落月到底年纪小,有些怕,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仰首看乔装的沈清棠,“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我们不回侯府了吗?” 沈清棠轻轻来捂她的嘴,认真教,“阿月听着,不能喊姑娘,要叫哥哥,知道吗?” 落月点点头,再问,“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沈清棠撩起车帘一角,看外头一晃而过的郁郁葱葱,语气极松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他找不到的地方。 到了城里,也会下马车来住客栈。 要落脚歇息,还要采买沿途所需的干粮吃食。那客栈一楼是贩夫走卒喝酒说话的地方,人多,也杂。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一起,吹嘘天南地北的消息。 有人正好从上京城来,说起了自己的见闻,“前些日子承平侯府娶亲,那可真真是热闹。我去瞧了,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抬嫁妆的人从街头愣是排到了街尾,一眼望不到边啊!” 他话里不无艳羡,这等气派,是他们一世也攀不上的富贵荣华。 有人问他,“那承平侯府娶的新妇你可瞧见了?生得如何,好不好看?” 也有人起哄,“比起城门口卖豆腐的小翠,哪个更甚啊?” 卖豆腐的小翠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有“豆腐西施”的美誉。 “这我怎么知道?”那人被围在中间,双手一摊,撇撇嘴道:“这样的贵人,哪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能见到的?若是能瞧上一眼,那也是得折寿的。” 他刚说完,旁边冒出一个声音试探着问他,“兄台刚从上京城里来?” “是啊!” 那人一回头,是个极面红齿白的俊俏公子,旁边跟着小厮和一个六七岁大的女童。 那公子见着他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我姓陆,与那承平侯府裴颇有些渊源。方才听兄台在这儿说起,那承平侯府里可是大公子的喜事?” 她彬彬有礼,又格外客气,那贩夫何曾受过这样礼待,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公子不必客气,担不起公子这一声兄台。我姓李,大家都叫我李大,公子也这般称呼便是。” 又点头道:“我刚从上京城贩货回来,那承平侯府里正是他家大公子的喜事。” 大公子,便是裴琮之。 自己已逃了婚,一夜之间,他娶何人为妻?沈清棠暗暗心惊。 面上半点却不显,又问,“敢问李大哥,那大公子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这算是问对人了,这等风花雪月的事李大摸得是门清,“听说是寄养在承平侯府里的姑娘。” 他低下声,悄悄对沈清棠道:“我只与你说,你可别告诉旁人,这个姑娘从前还和平南王府也订过亲呢!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没成。不过也无妨,嫁给承平侯府也是一样的泼天富贵。” ------------ 第90章 卖命 沈清棠听着,心里着实翻江倒海,她强装镇定,又对李大抬手一揖,“多谢李大哥解惑。” “不敢当不敢当。”李大连忙摆手,“公子这样可是折煞我了。” 又问他,“公子这般气度,不像是咱们桐昌人。公子这是打哪儿来,要往何处去啊?” 寻常人家,总是格外热络殷勤,并非是起了旁的坏心思。 沈清棠面不改色,随口道:“不瞒李大哥,我乃上京人氏,只因家道中落,阖家只剩了我与我小妹两个。这不是上京城里再待不下去,我便带着我小妹,准备回青州老家探亲去。” 她面色浑然不似作假,李大也不疑有他,“原是如此。” 两人再寒暄几句,沈清棠借故带着采薇落月上楼去。 方才的话,采薇句句听在耳里,也觉得心惊。 房门一阖上,就担忧问沈清棠,“姑娘,大公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哪有新娘逃了,婚事还照常举行的道理? 她又害怕,“是不是大公子还想着要把我们抓回去?” 沈清棠心里此时也是乱的很,只觉得脑袋里面一团浆糊似的,理不出头绪来。 “我也不知道。你别担心……” 她也不知是在安慰采薇,还是安慰自己,“既然出来了,就没有被抓回去的道理。” 在上京城里假装沈清棠和裴琮之成亲的是白露。 她身形最像,再盖上盖头,便是亲近之人也觉察不出来。 只是白日里鼓乐喧天的开门迎亲,夜里宾客皆散,本该热闹的洞房里却阖然无声。 白露身上还穿着那套嫁衣,那上头的金线凤凰是沈清棠一针一针亲自绣的,精密繁复,栩栩如生。 这套嫁衣她绣了数月,用了全部的心血,说摒弃就摒弃了,没有丝毫留恋。 裴琮之宴席上喝多了酒。 恍然推开门一看,还以为是沈清棠亭亭玉立等在这里。 “妹妹……” 他踉跄着身子,醺醺然过来抱她,醉意朦胧。却是白露抖抖索索地在他怀里,哆嗦着声音唤他,“大……大公子……” 大梦惊醒。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人,酒醒了,面色也恢复冰冷。自去榻边坐下,眉头紧蹙,长睫微垂,是最寡凉生冷的眸。 白露怕极了他这个样子,不敢靠近。 他却招手,“过来。” 白露壮着胆子上前来,低眉顺目,浑身却止不住的哆嗦。 “你怕我?”他问白露。 白露点点头,又很快摇头,“没有没有……” 这便是怕到了骨子里,他心知肚明,又问“你怕她吗?” 白露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说沈清棠,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 白露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提着心轻声回答,“姑娘是个好人。” 她从未苛责过丫鬟小厮,一向待人宽宥,温柔善意。 莫说衔雪院,阖府里也没有人道她一句不是。 裴琮之揉着紧蹙的眉头,闭上眼,“我记得,上次在西院她让你替她,这也好吗?” “好。” 白露不敢瞒,老实回答,“事后姑娘赏了我一支金钗。” 一支金钗。 裴琮之勾着唇角,冷冷嗤笑,“一支金钗就哄得你替她卖命……” 在收买人心这方面,她的确熟练且得心应手。 先有蒹葭被她策反,后有白露为她卖命,还有江婉,裴老夫人,这满府里的人,无不被她利用上了。 这样汲汲营营,满腹算计,只是为了离开他的身边。 这般一想,裴琮之的胸膛都是翻涌着的恨意。 恨意肆无忌惮的疯长,又寂寂然消褪下去。再睁开眼,眸底悄然覆上一层寒霜。 砚书几日后回来复命。 一计偷梁换柱,落月也脱了贱籍。现在滴水入河,要在茫茫人海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也得找。” 裴琮之面色冷凝,掩饰不住的决绝狠戾,“翻天覆地,也得给我找出来!” 沈清棠在去南江州的路上。 马车里,落月不解,抬头问她,“哥哥,我们不是去青州吗?” 她现在知道唤她“哥哥”了。 沈清棠摸了摸她的头,“傻阿月,那是说给旁人听的。” 她沿路碰见许多人。 挑货卖的贩郎,临时歇脚茶坊的老板,甚至是卖干粮烤饼的大娘。 他们热情好客,她也极有兴致接话应答。 问起从哪儿来,便说是上京城里的人。 又问到哪儿去,就说是去青州寻亲的。 还是之前应付李大的那番说辞,偏生她笑吟吟,眼里诚挚有光,听见的人从不起疑。 又见她身边跟着个眉眼有些相似的女童,还得赞叹几句,“公子与令妹生得当真相像,想必令妹长大,也是个出挑的美人。” 这便是旁敲侧击的说她生得貌美,有女相。 沈清棠也笑着应和,“大娘说的正是呢!我们俩都模样肖母,妹妹倒是如了意。可怜我好好一个男儿郎,却貌比女娘。” 说到最后,唉声叹气,不无惋惜。 唬得大娘一愣一愣的,又反过来宽慰她,“生得像女娘也没什么不好,说明你好看呀!你瞅这皮白肉嫩的,比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知稀罕到哪里去了。” 正巧旁边一个彪悍汉子在吃烤饼,平白受了一顿编排,呛咳了一声,险些叫饼生生噎住。 有心转头寻那大娘麻烦,却无意叫沈清棠晃了神。 娘欸!长得这般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去。 汉子纵使有满腹怨言,也叫这一眼,尽数堵了回去。 大娘还在说话,“你们要去青州呀,得走水路。临川郡有船泊码头,坐上船,三五日便可直到青州了。” “是吗?多谢大娘指引。” 沈清棠满脸欣喜,连连拱手道谢。 这般有礼有节的俊俏小郎君,大娘看着都心生喜欢,又往她包袱里多塞了两个烤饼。 沈清棠想推拒,被她拦下。 “收着收着。”大娘满眼是笑,“相见即是有缘。不过两个烤饼罢了,送你和小妹吃。” 那两个烤饼,没能上了去青州的船,却在去南江州的路上被落月翻了出来。 马车摇摇晃晃,她躺在采薇怀里吃烤饼,满脸困倦,哈欠连天。 ------------ 第91章 进内阁 这一路,她们都不曾好好歇息过,总是停留两三日,就要辗转换一处地方。说的话也奇怪,今日去青州,明日去临州,后日又成了安阳。 总归是没一句真话。 一开始落月还诧异,到后面自己也能接上几句,装得可怜委屈模样,“家里散了,姨娘们也都跑了,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 说着,还眨眨眼,落下几滴金豆子。 她生得软糯可爱,再衬着这模样,旁人见了都无不怜惜,“真真是可怜。” 一时又送衣裳又送吃食,推拒都推拒不过。 不过大半月,马车里已是满满当当。 采薇捏捏落月日益吃得圆滚的颊,笑着嗔她,“小小年纪,就会这样唬人了,往后可怎么得了?” “我这可都是跟哥哥学的。”她狡辩,转头去看沈清棠,“哥哥方才还夸我嘴甜呢!是吧?哥哥。” “是是是。” 沈清棠也来捏她的颊,眉眼弯弯地笑,“我们的小阿月嘴巴最是甜了。” 她们都是一样的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嘴甜一点好,能护身,也能保命。 这是她在承平侯府十数年学来的生存之道。 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会顺着铺天盖地地翻找,渐渐流传到裴琮之耳里。 “长相描述都对上了,也拿了画像去问,的确是沈姑娘几人。只是……” 砚书有些迟疑,“这一会儿青州,一会儿安阳,也没个定处,会不会是姑娘唬咱们的?” 就是唬他们的。 裴琮之权势滔天,要在他手底下脱身并非易事,只能到处散播消息扰乱视听。 但饶是这样,沈清棠也仍是心惊胆战。 裴琮之的性子她知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裴琮之也的确是誓不罢休,目光从案上那些远传来的消息上慢慢划过,是骇浪惊涛下掩藏极深的平静无澜。 寻了这么些日子,能散出去的人都散出去,却叫她唬得团团转,到现在人影都没瞧见。 “方才说的那些地方不必去寻,她不会去。” 他沉声吩咐,“拿着画像接着去找,各地府衙都派人下去,暗暗查询。陵川也守住了,尤其是周边的关口,必要严防死堵,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离开了赖以生存的侯府,会去哪里? 陵川是她的家,她总不可能永远不回家去。 现在承平侯府里是真的清净了,四处静悄悄,没有声音。只有西院的曹辛玉没心没肺,闹着要出去。 她折腾了几次,都叫丫鬟拦住。 也会有拦不住的时候,她趁夜偷偷摸摸出了西院,却在游廊里撞见了刚回府的裴琮之。 夜色浓重,他不声不响,沉在廊檐阴影里的模样更是吓人。 曹辛玉没忍住哆嗦了一下,腿脚一软跌去了地上。 她手里还抱着那个假襁褓,胆怯怯的看着他。 她也怕他。 后面跟着她的丫鬟匆匆跑过来,跪地请罪,“大公子饶命,奴婢这就带三少夫人回去。” 她带着曹辛玉回西院,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裴景明。 他如今脾气也愈发不好,这承平侯府像一座囚笼,里头的人都画地自牢。 也看曹辛玉愈来愈嫌弃,“还找回来做什么?她要出去,自让她出去,死在外头也不妨事。” 以往曹辛玉听了这样的话会上来和他闹,她虽傻了,话里的好坏却是分的清的。 可是如今却静悄悄,害怕的在丫鬟后头缩着,不说话。 “她怎么了,见着鬼了?”裴景明问。 丫鬟回话,“方才三少夫人出去,撞见了大公子。” 裴景明一下噤了声。 莫说曹辛玉,他也怕裴琮之。这府里连着几番事折腾下来,他手段狠厉又绝情,谁不怕他。 更何况如今沈清棠跑了,他寻不见人,看着更是阴鸷可怕。 白露就更是担心受怕。 沈清棠不在,她顶了沈清棠的名头在归崖院里。白日里见不着裴琮之还好,夜里她过去伺候,就难过了。 那大公子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并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更何况他数月寻人不着,面色阴沉,光是倾轧看过来的凛冽眸光,都叫她平白生出一身的冷汗。 这样的日子实不是人过的。 白露心里也有些悔不当初,不该拿了沈清棠的那支金钗,惹了这一身的祸事出来。 如今只盼着,沈清棠早些被寻回来,她也好脱离苦海。 府里不管怎样阴沉,裴琮之白日里出门去,依旧是那个内敛自持的翩翩君子。 他如今朝堂上风生水起。 圣上年岁已高,疑心深重,朝堂中人无不站队自保。 东宫一派自然以他为先,他身居高位,户部要职,又得储君倚重,已隐隐有入主内阁的架势。 巴结附庸者趋之若鹜。 他倒是洁身自好,尽皆挡了回去,又设局,亲自处理了为首的几个贪官污吏,清查了官场风气,引得百姓声中连连赞好。 得民心者得天下,朝堂博弈亦是如此。 这样的话自然传进宫里,叫圣上听见。 更别提那些贪官抄家入库,充盈国库,也是能记史册的大功一件。 圣上大喜,没两月,升任他进内阁次辅的文书果然下来。 朝野四惊,年纪轻轻,便当如此高位,便是朝中老一辈的老臣也不由感慨一句“后生可畏”。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彼时沈清棠一行人已到了南江。 城里的街头巷尾无不在传此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更是将裴琮之生平编撰成册,洋洋洒洒的反复称颂。 时日一长,就连村头不识字的大娘也能说上一段,又笑眯眯的对沈清棠道:“我瞧公子你呀,满腹学问,出口成章,往后也是做大官的料,必定和那裴大人一样,平步青云,富贵荣华的命。” 沈清棠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莫大娘谬赞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要进京赶考的学子,暂且在这南江寄宿一阵。 这莫大娘便是她租的这处屋子的东家。 莫大娘也是心善,见她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上京赶考还得带着妹妹,便时常过来帮衬一二。 ------------ 第92章 瘟疫 你来我往的,没多久两人便熟识了。 这不,今日又过来给她送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顺便也絮叨絮叨这眼下时兴的事。 “你当这裴大人才多大年纪?” 莫大娘伸手比划了两下,“原是才二十有四,真真是年轻有为,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呦。” 她这副模样,倒是叫沈清棠想起从前在闺中,裴子萋也曾这样惊呼过。 一晃过去,原才不到一年,他便已从三品尚书升任了二品内阁次辅。 更别提此前他还只是翰林院的区区翰林,升迁速度之快,叫人咋舌称奇。 沈清棠只暗暗听着,并不言语。 莫大娘自顾自念了一阵,才收了话头,又来问她,“你妹妹的病可好些了没?若是还烧着,我再叫村头的老李头过来看看,别是被东西魇住了。” 落月前些日子高烧不退,沈清棠没法子,只得在此搁置下来。 “无妨。” 沈清棠摇头,“吃了药已经不烧了,只是神色还不大好,劳莫大娘挂念着。等她好些了,我让她去给莫大娘见礼。” “哎呦,还见什么礼,你们读书人呐就是文绉绉的。” 莫大娘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也就是问一问,她好了就好。你也不必担心了,好好读书,安心备考才是。” 正逢她的小闺女过来喊她吃饭,莫大娘也不再耽搁,别了沈清棠回家去。 她也拎着那篮子果蔬进屋来。 采薇还在照顾落月,小孩子体弱,一烧起来便是没完没了,前些好不容易长得丰腴些,一场高烧便消退了回去。 沈清棠看着心疼不已,问采薇,“烧还没退吗?” 采薇苦着脸摇摇头。 她们为躲裴琮之的搜寻,只往僻静地方去。 这永泉村地处深山,若要出村得翻两座大山,是以村里人也极少出山。 便是有个头疼脑热,也都是自己估摸着上山采药,吃了便是。 饶是那莫大娘口中的老李头也不是大夫,不过因着年纪长些,德高望重一点,迷信深重的村民病重便叫他来驱驱邪。 沈清棠自是不会信这些。 眼看着几帖药吃下去仍不见好,她心里不免焦急,“不行!再这样烧下去人就没了。采薇,我们去城里。” “这怎么行?”采薇想拦她,“大公子还在四处寻我们呢!” “无妨,躲了这么久,也不见得就能撞上。” 她赌一赌,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落月丧了命。 她们要进城里来,出手阔绰,直接叫辆有遮有挡的马车往医馆去。 落月烧得浑浑噩噩,意识不清地直喊“爹娘”。 她其实也早慧,什么都明白,跟着她们颠沛流离的跑,不吭一声。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格外像六岁大的小女娃。 会哭会疼,会嚷着要爹娘。 “阿月乖。”沈清棠一路哄她,“我带你去看病,一会儿你就不难受了。” 医馆里都是人。 全是如落月一般高烧不退的病患,当真奇怪,现下已过秋冬交错之际,按理最易感染风寒的时日已经过去。 可眼下却浑然不是如此。 外头天寒地冻,久不见人影。医馆里却是人满为患,大夫亦是忙得焦头烂额。 摸一摸诊,把一回脉,那眉眼间的疑虑便多一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大夫自顾自喃喃,沈清棠焦急问,“怎么了?是很棘手的病吗?” 大夫却摇头,“不过普通风寒罢了。” 普通风寒…… 沈清棠心里起了疑虑,她环顾四周,眼见医馆咳嗽声此起彼伏,病患脸色也皆潮红,心里的疑虑便愈发扩大。 她问大夫,“这里的人也都是普通风寒吗?” 大夫忙着诊治下一个人,是帮忙打杂的小学徒告诉她,“是,这里的人都是风寒。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有这么多风寒的人?” 沈清棠因着急而红润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她仿佛能听到耳边传来的嗡嗡轰鸣声,也是一样的喧嚣吵闹。 那是十数年前的陵川。 起先,也只是一场风寒,谁也没有在意。 先是父亲咳嗽不止,后来母亲也传染上。再后来,家中小厮丫鬟,无一不是如此。 她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咳,严重时,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脏肺腑都咳出来。 她那时年幼,害怕地去找母亲,却被她拦在门外,“清棠!不要进来——” “娘亲……” 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无助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里头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咳嗽,然后才是沈母沙哑不掩慈爱的声音,“清棠乖,母亲这病会传染,若是传给清棠就不好了。你乖乖回屋子里去好不好?” “这些日子,就让明姨照顾你。等母亲好了,母亲就过去看你。” 沈母这话没有实现。 ——她死在了那间厢房里。 衙门里来人焚艾草,熏苍术,撒石灰,烧尸首,那面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来。 她听见他们窃窃私语,才知道外头同家里一样,数不清的咳嗽,烧不尽的尸首。 他们管这个病,叫瘟疫。 几乎立刻,沈清棠回过神来,拉住采薇的手,阻止她去探视旁人的病情。 “我们走。” 她声音是强装的镇定,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快!带阿月离开这里。” ——瘟疫会传染,这里太过危险。 可是来不及,她们还没出医馆门,就叫闻讯赶来的官差衙役堵了个结结实实。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太过诡异,他们已经察觉出了这病可能是瘟疫,为了防止蔓延传染,将城内所有医馆都封了起来,不许进出。 沈清棠和采薇落月也被关在了里面。 采薇害怕,偷偷去牵沈清棠的衣袖,“公子,走不了了,我们怎么办?” 沈清棠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是瘟疫,不比其他,她纵使满腹计谋也无处使。 但她还是安慰采薇,“别担心,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撕了一片衣摆下来,又分成三份,让采薇将其蒙在面上。她和落月也蒙上,这是目前仅能用的法子。 ------------ 第93章 试药 然后三个人都缩在角落里,尽量离众人远一些。 医馆的大夫还在隔着门和外头的官差交涉,隐隐可以听见几句细碎的话。 “风寒……瘟疫……新上任的知县大人……” 她们听见了,其他人自然也听见了,人群里渐渐开始有躁动。 谁也不想被困在这里,更何况有可能是瘟疫,这不是困着他们活活等死吗? “快放我们出去!”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很快便有人接上,此消彼长的抗议,沸反盈天。 每个人都想往外冲,推搡之间,医馆的门几乎抵挡不住。 “吵什么?!” 外头厉喝一声,紧接着是齐刷刷拔刀而出的尖锐声,响彻每个人的心里。 “老子就在这里守着!谁敢出来,老子一刀结果了他!” 光听这声音气势也知道是个不能招惹的人物,更何况平头百姓本就最是惧怕官衙中人。这一吼,当真里头就渐渐消停下来。 ——毕竟哪个也不想去送死。 坐堂的大夫也忙来宽慰大家,“乡亲们别急,也不见得就是瘟疫,不过是以防万一,这才先将大家关在这里。只要查清不是疫病,立刻就会放了大家出去。” 眼下这样子,也只能如此。 来看病的多是老弱妇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有人低低哭泣,也有懂事的孩子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扯着自家娘亲的衣袖,红着一双眼仰首看。“娘……我不想死在这里……” 沈清棠和采薇默默看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握在一起的手亦是死死攥住,一颗心犹如落进了万丈深渊。 她们俩都知道若是瘟疫会是什么结果。 偌大一个陵川几乎空城。 史书记,陵川起疫,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者。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她和采薇,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衙门里现在也是焦头烂额。 新上任的知县姓江,名齐言。 此番便是他提前察觉出了异样,命令官兵封了医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是先调查清楚这风寒究竟是不是瘟疫。 当地有声望的医者都叫他召来了衙门,苦研药方。 可是不够,需得找个有症状的病患来,看诊切脉,才是稳妥。 “最先传出风寒来的是哪家医馆?”江齐言问县丞。 他想了想,确定道:“是城北的回春堂。” 回春堂,正是沈清棠带落月看诊的医馆。 衙役得了吩咐,隔着医馆的门向坐堂大夫要人,“要症状最重,年纪最小的病患。” 大夫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落月身上。 她虽刚来,却因着在山中耽搁了几日,眼下症状最为严重,已是烧得神志不清了。何况她年纪也小,这么大的孩子身体最弱,有什么不适都能显在面上。 “不行。”沈清棠挡在落月面前,“她太小了,送过去会没命的。” 谁都知道衙门里要人是干什么,无非是要找个病患来看诊,试药。 这么点大的孩子,几番不知轻重的药灌下去,最后不是瘟疫病死的,是活活试药试死的。 “我知道公子舍不下自己的妹妹,可是这里无一也都是他们的家人。” 大夫苦口婆心过来劝她,“何况也不一定就是瘟疫,这不是得找个病患过去看诊确定吗?还请公子顾念大局。” 他既先开了口,旁的人自是不想自己的亲眷被送去,更是在旁连声附和,“是啊!公子,大局为重啊!” “更何况,也非是我们咄咄相逼,这不是令妹符合衙门里要人的条件吗?若是我家的孩子符合,我也会义不容辞送过去的。” 说这话的人根本就没孩子,针不是扎在自己身上都不会喊疼。 沈清棠看在眼里,一个冷寒的眼风扫过去。 那人本是见她不过一介瘦弱书生,当是好欺,这才仗义出头。如今却叫她这一眼吓住,立时噤了声。 但他既起了头,后头自有人跟着劝,“公子,如今是府衙里要人。我们不过一介平民。民不与官斗,你是读书人,更该知晓这个道理。” “是啊是啊……” “这不是还没确定是瘟疫吗?也只是送去诊治而已……” 医馆里,劝解附和声此起彼伏。 沈清棠和采薇挡在落月面前,看他们步步紧逼。更有甚者,已经探手过来想要抢人。 “放手!” 沈清棠拧着眉,厉声喝止,她虽看着羸弱可欺,那眼里的凌厉肃杀之气却重。众人都叫她吓住,一时不敢上前来。 但这也只能镇得住一时。 生死之际,她们的命微如蝼蚁,轻飘飘就被他们推出去。 沈清棠看了眼身后的落月,心里沉沉往下坠。她知道,落月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我有个条件……”她抬眸,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夫,启唇道:“我得陪着她一起去。” “还有我。”采薇也站出来,握紧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我也陪着我家公子姑娘一块儿去。” 这都好办。 不怕去的人多,只怕没人去。 大夫一去门口传话,外头的衙役立即答应。 她们三个上了特殊防护的马车,被送去府衙的西厢房里安置。 有防护得严严实实的大夫过来看诊,又问了沈清棠一些症状问题。沈清棠均一一答了。 “你是说,三日前她便开始高烧不退了?” “是。” 事关人命,沈清棠不敢隐瞒。 “那为何到了今日你们才来看诊?” 沈清棠面不改色心不跳回话,“我们住得偏僻,出来得叫马车,不瞒大夫,实在是囊中羞涩。原想着不过普通风寒,吃几服药下去发发汗也就好了。不想一直不见好转,这才不得已出来看诊。” 她在外一向低调行事,穿得也是普通人家的棉布衣裳,大夫不疑有他。 只是转头出门来,却对在外等着的江齐言道:“这两人好生奇怪。” 江齐言不解,“如何奇怪?” 大夫拿出以往病例给他看,“大人请看,这病传染极快,莫说身边的亲眷,就是偶尔接触都有可能感染上。可这两人,贴身照顾这病患,整整三日有余,却丝毫没有染病的迹象。” ------------ 第94章 封城 他方才细细看了沈清棠和采薇的神色,面色红润,极是正常。 “这般奇怪?” 江齐言微微蹙眉,越过大夫往厢房里看了一眼。 厢房门是阖上的,只能隐隐绰绰看见沈清棠侧坐在榻边的身影。虽然冬日里衣裳穿的厚,也可见那身姿轻薄。 不过病弱书生,大多羸弱不堪,骨体纤瘦,他也不觉有异。 只是大夫的话叫他落了心,刻意交代门外守着的衙役,“看好了,别叫他们跑了出去。若是人没了,唯你们是问。” 知县大人既发了话,他们更是严防守备,不敢松懈。 采薇见门外窗影人来人往,心里忐忑难安,过来问沈清棠,“公子,我们如今被困在这里,可怎么办?” “别慌。”沈清棠坐去桌边,挽起袖,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来。 “公子想要做什么?” 沈清棠用实际行动回答她。 桌上有茶壶杯盏,她拿一个杯盏磕去桌角。杯盏破裂,碎成了两半。 沈清棠拿起其中一块,借着豁口锋利处往自己臂上划。 她这动作太快,等采薇反应过来,那光洁臂上已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淅沥沥的沿着手臂流到杯盏里接住。 她总算明白沈清棠意欲何为,一边心疼她手臂上的伤,一边迟疑着问,“这……这能行吗?” 沈清棠沉寂着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死马当作活马医罢。” 那盏鲜血被采薇缓缓喂进了落月嘴里。鲜血腥气黏腻,落月便是昏迷中也忍不住呛咳,有所抵触。 “好阿月,把它喝下去,你的病才能好起来。” 沈清棠温声来哄她,落月像是听见了,这才默默张开嘴,将这一盏血都吞咽了下去。 采薇擦了擦她沾血的嘴角,让她躺回榻上。 接下来,便是等。 当年陵川城里,沈清棠曾用这招救了采薇的命。 彼时年幼的采薇已是垂死之际。 瘟疫肆虐,百姓恐慌,最先没的是粮食,然后就是水源。河流能传播疾病,府衙的人全面禁了。若是想活命,得去安济坊接受救助。 两个小姑娘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安济坊走。 半路采薇倒在了地上,她也感染了瘟疫。但最要她命的并不是瘟疫,而是数日来的饥饿和脱水。 “姑娘,我想喝水……” 她渴极了,临死前的最后心愿,只是想喝口水。 沈清棠想了想,捡了路边的破瓦片割破了指头,挤出血来喂给她喝。 却没料想,这无意中的一举,救了采薇的一条命。 她的血,竟能治瘟疫。 但这事不能传扬出去,不然,光是陵川城里的那些病患便能将她活活生吞了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沈父教过她的道理。 她就像那怀有璧玉的匹夫,小心翼翼的遮掩着这个秘密,不敢叫旁人知晓。 府衙的正堂里,几个有名望的大夫经过数个时辰的对照病例,翻阅古籍,几乎已经确定了,这就是瘟疫。 “瘟疫……” 哪怕早有准备,江齐言心里也不由咯噔一声。 他面色凝重,当机立断,写了公文上报朝廷,又派人将医馆全面封锁,尽量遏制瘟疫蔓延。 最后,他看着底下等候听令的衙役,闭着眼,艰难出声。 “封城!” 瘟疫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为保旁的城池不被牵连,南江必须封城。可这也意味着,如若研究不出救治的法子,南江就是下一个陵川。 “大人……” 县丞还想说什么,被江齐言抬手拦下,“不必多说,此事我心意已决。”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尽快找出救治的法子。 他想起西厢关着的那几个人,转头问大夫,“既是瘟疫,如何那两个人日夜守着病患,却并未传染上?” “这也是有可能的。” 有大夫回他的话,“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传染上疫病,总有一些人,他们体质特殊,不易感染。只是这样的人极少,万里无一。” 万里无一,他厢房里就偏偏关了两个。 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呢? 江齐言敛下深眸,在心里暗暗揣摩。 衙门里行色匆匆,连带着西厢这边也气氛凝滞沉重。 沈清棠伏门细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已然知晓。 这便是瘟疫,只有瘟疫才能叫这令天下肃静的府衙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落月刚喝了她的血,烧已渐渐退了下去。 沈清棠看着,心里既欣喜也沉重。 欣喜落月算是保下了命,沉重自己怕是要被人惦记上了。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沈清棠坐去榻边,摇醒落月。 落月刚刚退热,头还昏沉,微微睁开眼睛看她,“姑娘……” 沈清棠问她,“阿月,我们得离开这儿。你能不能走?” 不能走也得走。 她和采薇将落月扶起来。门外看守得严实,后窗却是无人,可能也没想到她们带着一个病重的孩子还能躲着人逃出去。 正是夜深,北风凛冽。衙门里的人都被徐言奚派了出去,倒是正好方便她们逃跑。 夜色笼罩,三人躬着身子,借着一点清冷月光,悄悄在府衙中行走。 一转角,就见不远处灯火煌煌。 ——南江知县带着人在这里等着她自投罗网。 为首的青年温文尔雅,眉宇间一股清落正气,正是江齐言。 “陆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他目光一一从三人身上掠过,在看到落月明显好转的脸庞时,一贯稳重无波的眼里显露出惊喜,“果然,你有法子。” 他是故意撤少了外头的衙役,放他们出来。 万中无一的例外,怎么可能就这么巧,叫他撞上了两个?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能医治瘟疫。 若是这陆公子能有办法救人,他一定会想法子治好她妹妹,然后想尽办法带她离开。 果然如他所料。 相较于江齐言的欣喜,沈清棠却是满眼绝望——她知道,她躲不过去了。 有防护严实的衙役上前来带她们回去。 厢房里熏了苍术,净房里烧了艾草水给她们沐浴,还有几套干净的衣裳。沐浴更衣,沈清棠从厢房里走出来。 ------------ 第95章 血药 有蒙着面的衙役带她去见江齐言。 温润烛光下,郎君负手而立看窗外的明月,听见声响才转过头来。 “陆公子来了。” 他微微一笑,满眼欣喜,快速走到沈清棠面前,急切出声道:“陆公子,我知道你有法子救南江……” “我没有办法。”没等他说完,沈清棠就打断他的话。 她看过来的眉眼平静,语气也平淡,“大人想错了,我没有办法救南江。” “怎么可能?” 江齐言不信,“你那妹妹此前分明染了瘟疫,大夫去瞧过,说大限将至。刚刚我又让大夫诊治,说是症状已然轻了许多。不是你,难不成她能自愈?” 他瞧出了沈清棠眼里的顾虑,“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你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想办法帮你解决,只要你肯将治疫的法子说出来。” 他当真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满心都为着南江的百姓。 沈清棠沉默。 良久,她抬手撩袖,润泽如玉的手臂上赫然一条长长的口子——是她不久前亲自划开的。 “这是……”江齐言眸光叫那疤陡然触动。 他其实已经猜想到了,话到嘴边却迟疑。 终是沈清棠开口,一字一句道:“我的血,便是治这瘟疫的药。” 她看着江齐言,平平静静,“大人打算让我去救谁?南江城的所有百姓吗?” 南江百姓有数万之众,纵是把她杀了,全分下去也不够。 江齐言很明显也想到这一点,他想了想,又道:“或许陆公子的侍从也可以?还是,只要被陆公子所救之人,他的血是不是也行?” 若是此计可行,只需不停用上一人的血,以此类推,南江城的百姓就有救了。 沈清棠却摇头,打破了他这想法。 “不行。” 她当年便试过,偷偷用采薇的血喂了安济坊染疫的孩子,结果他还是死了。 唯有她的血,方可治瘟疫。 江齐言明白了,他问沈清棠,“陆公子是陵川人?” 他看见她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下去,良久才道:“是,我是陵川人。” 那一场瘟疫过去,陵川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她抬眸看江齐言,“我在陵川好不容易活下来,大人现在又要将我送去赴死吗?” 江齐言看着她清涧如雪的眼底,似乎能从那里面看到另一个自己——他是当真想过用他的命来换南江百姓的命,如果可以的话。 心思叫她看穿,他避开沈清棠的目光,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终是哑然。 “我知道,我今日是逃不过的。” 沈清棠神色很平静,她自被抓就知,这样的秘密一旦叫人知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求大人一件事,放过我的妹妹和小厮。她们救不了南江的百姓,她们是无辜的。” “好。” 江齐言终于开口,艰涩应下,“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人照看好她们。” 早已准备好的大夫就候在门口,得了江齐言的吩咐进来为沈清棠诊治把脉。 三指一搭在脉上,大夫神情就有些诧异,看了看沈清棠的男子装扮,又看了看毫无察觉的江齐言,想了想,还是暂且搁在心里不言。 他询问沈清棠当年陵川的疫病情况。 “那时我还很小,记不大清。只知道那症状和回春堂里的病患相差无几。一开始,也说是风寒……” 她将自己知道的事全盘托出。 大夫捋着胡子点点头,又问她,“你一直没有染病,没有人觉得奇怪吗?” 沈清棠摇摇头,轻声道:“当时陵川城里很混乱,也有染病自愈的人,只是极少。我便同旁人说,我也得过,只是在刚染病时,便叫家人服了风寒的药已经好了。” 彼时她生得乖巧,年岁又小,任是谁也不会对她的话起疑。 江齐言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听到这话才抬眸看她一眼。 算算年纪,他当时才几岁?竟就有这般聪慧过人,防着旁人觊觎的念头。 大夫接着问,“你的父母亲人呢?可有和你一样的情况,也未曾染病。” 沈清棠垂下眸,眉眼掩饰不住的落寞,“没有,只有我一人如此。他们都在那场瘟疫中故去了。” 大夫问完话,和江齐言一道出来。 “怎么样?可有办法治这瘟疫?”抬脚上游廊,江齐言问。 “有是有,只是……”大夫面色有些不忍,“我得以她之血来入药。”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江齐言不甘心,再问,“便只有他一人之血,这南江城数万百姓也不够。” “古籍《金匮要略》中似有记载,以其血为引,更添蛇蜕,兜铃二味药材或可一试。到时,或许滴血便可入药。兹事体大,且容我回去查阅一番,再回大人。” 事态紧急,大夫转身欲走,又想起一事来,回来道:“大人可知那陆公子其实是名女子?” “女子?” 江齐言当真诧异。 转念又一想,难怪方才他见她挽袖露臂,骨骼纤细,凝脂玉肌,欺霜赛雪的一截皓腕。 当时匆匆一眼,并未落心。如今想来,原是女子。 大夫每日需来为沈清棠取血,一日半碗,然后辅以药材,熬煎出的汤药先供病重不治之人服下。 这些汤药,虽是杯水车薪,但却给城里的百姓带来了一线生机。 瘟疫一起,最忌人心浮动。有时害怕恐惧比瘟疫,更能杀人。 有药治,才有盼头。 但这疫病蔓延的还是太快了,即使江齐言早早发现,封了医馆也无用。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南江城第一场冬雪落下前,整座城都被笼罩在瘟疫的恐慌中。 每日都有人在不甘中死去,也每日都有人抬着快死的亲眷来衙门口哭喊着求药。 他们神情癫狂,痛苦不堪,咬着牙质问衙役,“为何每日只限十副药?我们这么多的人,全都盼着它救命呢!剩下的药呢?剩下的药去哪儿了?!” 这些哭喊质问,声声催人心腑,伴随着飘落的雪絮,飞过层层高墙,传进沈清棠的耳里。 ------------ 第96章 殁逝 她面色苍白,看着自己的手臂被利刃划破,滴滴鲜血落进底下接着的白瓷碗中。 “好了。” 眼见血满半碗,大夫连忙叫停,用止血的棉布帮她包扎好伤口。 短短几日,她的手臂已是伤痕累累,都是割开的斑驳刀痕,有些已经结痂。她皮肤生得白,如玉通透,更衬得那伤痕显眼骇人。 江齐言不忍看,转过头去,声音却清朗有声,“姑娘为我南江至此,江某深记于心,南江的百姓也不会忘了姑娘的恩情。” “不必。”沈清棠放下挽起的衣袖,神情淡淡,“没有恩情。我并非自愿,是被大人逼着留下来的。若不是如此,我早已离开了南江。” “但姑娘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 江齐言看着她道:“不管逼与不逼,姑娘为我南江百姓日日献血是真,那这份恩情就是真的。等这场风波过去,江某一定竭尽全力报姑娘大恩。” “等这场风波过去……” 沈清棠喃喃自语,她起身,看窗外漫天飞雪。 这场雪,带走了无数人的命,生灵涂炭。现下的南江,俨然就是那时的陵川…… 她开口,轻声问江齐言,轻到行将消散,“大人,我会死吗?” 每日半碗的鲜血,已是她的极限,却只是南江城里的杯水车薪。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熬到哪一日。 “不会。” 江齐言朝她走过来。 屋子里燃着熏笼,他身上不免沾染些许暖意,负手立在她身边,陪她一同看这凄冷风雪,温声道:“江某一定护着姑娘,保姑娘周全。” 南江城爆发瘟疫的消息远传进朝廷,顷刻便掀起轩然大波。 谁都记得当年陵川那一场瘟疫。 如今南江城,又要变成下一个陵川了么? 裴琮之的桌案上也搁着此次南江城送来的邸报,上头有当地知县的落款。 “江齐言……” 他记得此人,是去岁恩科的榜眼,一手文章写得极好,针砭时弊,字字珠玑,本该留在翰林院供职。他却自请外放去南江当个七品知县。 彼时朝中人无不笑他榆木疙瘩,只有裴琮之听了,颔首称一句“是个好官”。 如今他掌管南江,裴琮之知道,南江必不会是下一个陵川。 陵川…… 裴琮之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在唇齿间,清俊玉面下是带着浓浓,不可掩饰的恨意和不甘的决绝。 他已经很久没有沈清棠的消息了。 派出去的人将陵川守得严严实实,她从没回过陵川。 为了躲他,她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养她十数年的承平侯府她也不要了。 上京城里第一场冬雪落下前,听禅院里传出了哀恸大哭声。 裴老夫人殁了。 她带着对长孙的思念和无尽遗憾,不甘心的闭上了眼。 伺候她临终的丫鬟哭着说,“老夫人去之前一直念叨着大公子的名字,想要再见公子一面。”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啊,最后也没能如愿。 虽然同在一座府里,他当真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有多心狠。 有多决绝。 裴老夫人的丧礼办得隆重,上京城里的世家望族都来吊唁,却不见裴琮之新娶进门的夫人。 旁人问起,都只说是沈清棠承受不了祖母离世,伤心过度,病倒了去,不能出来见人。 只有裴绫和裴子萋知道不是。 灵堂后的厢房里,裴子萋哭着质问裴琮之,“妹妹呢?清棠妹妹去了哪里?” 她早起了疑心,自裴琮之婚后,他便再没带沈清棠进宫见过她,每每问起也只是寻着藉口推脱。 她虽心有疑虑,奈何自己怀了身孕,只能安心在东宫养胎。 不想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 ——清棠妹妹离了家,不知所踪。 裴绫也是担心,提着心喃喃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她一个小姑娘家,也没个认识的人,能去哪里?” 她倒是上门来看过裴老夫人几次,也想来看沈清棠,均被丫鬟以她伺候裴老夫人劳累,早早歇息了为由搪塞了过去。 若不是今日裴子萋过来闹,她都不能知道此事。 裴琮之叫裴子萋哭得头疼,蹙眉揉额,脸上也是不耐的郁色,“你问我我问谁?她存了心要跑,连养她大的祖母都不顾了。” 裴子萋半点都听不进去,她和沈清棠自幼最是要好,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她却被瞒在鼓里。 伤心太过,满眼是泪质问他,“承平侯府是妹妹的家,妹妹为什么要跑?是不是你逼她了?” 裴琮之和沈清棠的亲事毫无预兆,裴子萋当时听了就觉着奇怪。 如今细想想,谁会在亲事前夕离家出逃? 除非这场亲事并非她所愿。 “妹妹不想嫁给你是不是?你逼她了是不是?” 换做从前,她是不敢和自家兄长如此说话的。如今实在是着急,也心焦。 一个美貌无依靠的姑娘沦落在外,会是什么处境,她不敢做想。 “我逼她?” 裴琮之冷哼,目光冷漠又凉薄,“在这府里,若不是我护着她,她要被生吞活剥了多少回?” 他话里满是讥讽,裴绫知晓内情,垂着眼,不敢吱声。 “我悉心护着她,眼巴巴的捧着叫她做正室夫人的位置,自认待她无有不是。她却满心算计,勾结府里上下偷跑了出去。” 裴琮之语气里尽是冷意,眼里也是掩饰不住的霜寒狠厉,“不过无妨,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她抓回来。” 他再看裴子萋和裴绫,明目张胆的威胁。 “出了这个门,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想你们都清楚。” 他们都是承平侯府的人,荣辱与共,自然也为一体。 他冰冷冷扔下这句话,再不逗留,拂袖出去。 裴子萋还在厢房里哭哭啼啼。 祖母离世,妹妹离家不知所终,双重打击下的她哭得几乎不能自抑,也叫裴琮之的态度寒了心,“大哥哥他……他怎么如今成这样了?” 她印象里的裴琮之还是幼时宽厚温和的好兄长,哪像如今这般不可理喻和霸道。 裴绫心下却是叹,“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我们从前不知道罢了。” ------------ 第97章 杀 当然这话她不会讲给裴子萋听,反而要来宽慰她,“好了好了,如今清棠妹妹的事已成了定局,妹妹再哭也是无用,当心哭伤了身子。” “更何况,你不顾着自己,也得顾惜着肚子里的孩子。” 她如今怀了皇嗣,是真正的千金玉体,不能出任何纰漏差错。 裴子萋这才抽抽噎噎的止了泪。 裴老夫人离世的消息,也叫裴琮之刻意散了出去,想要叫流落在外的沈清棠知晓。 自幼养她大的祖母不在了,她会不会想方设法来见她最后一面? 但沈清棠如今被困在南江城里。 南江封了城,外面的消息半点也传不进来,但里面的消息却如漫天雪絮一般散开在百姓之中。 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衙门里藏着一个仙子,喝了她的血,瘟疫便可痊愈。 百姓们本就对衙门每日定量的汤药生疑,如今听了这个消息,自然是万分确信。乌泱泱的都聚来了衙门口,叫嚣着要知县交出仙子。 哪有什么仙子。 沈清棠日日割腕取血,脸都苍白的不像话,人也万分虚弱,得靠着喝昂贵药材熬煎成的补血汤药续命。 江齐言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一贯温和有礼的他头一次对着大夫发了火,“怎么这么久了,药方还没研制出来?南江城里养着你们这些庸医,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其实是借着这怒火发泄他的心有愧疚。 若不是他强逼着,沈清棠也不会成眼下这副模样。 心有愧疚,却不得不做,这是他身为南江知县所要肩负的使命。 就在这时,衙役又来报,百姓堵着府衙大门闹事,要他们交出能救命的仙子。 “荒唐!什么仙子?” 江齐言板着脸,厉声呵斥,“是谁传出去的消息,扰乱民心?给我去查!查出来,我要了他的脑袋!” 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 这一刻,他是真的慌了神。 沈清棠的血能治瘟疫之事他遮掩得严实,就担心着这一日。 ——南江的百姓可不管你的血能救几人,会不会死,他们只想要活命。 很快便查出来。 原是西厢守着的衙役偶然瞧见大夫没遮掩严实的药箱,那里头就搁着刚从沈清棠臂上取下的半碗鲜血。 大夫要血有何用? 自然是为药引。 再添衙门口日日哭喊着的南江百姓,他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每日只限十碗汤药的缘由。 “卑职的妹妹也染了病。” 他被抓来西厢,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痛哭流涕,“大人,她才六岁啊!” 六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情。 他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即将消散,却还隔着一道门来脆生生安慰他,“哥哥不哭,阿阮不痛。爹爹说了,阿阮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不会好了。 衙门里日日只有十副汤药送出来,他挤破了头,也不能为她求来一副救命的药。 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身为哥哥的他一颗心都要活生生搅碎了。 江齐言要护着沈清棠,他不敢违逆。 便想着,若是将此事散出去,旁人都来求药。他近水楼台,能不能先求得一碗给他妹妹救命? 没有迟钝,额头立即重重磕在地上,他扬声恳求厢房里面的沈清棠,“求姑娘,允我一碗药,让我去救我妹妹的命吧!赵横一定记得姑娘的恩情,往后放牛做马来报答姑娘。” 江齐言咬牙,提着他的领,眼里是连日里煎熬得心焦的血丝,“你可知,你将这事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赵横叫他眼里的灼灼怒火怔住,那是身为上位者的痛心和悲凉,他不忍直视,只能垂下眼,低声道:“卑职知道。” 南江城的百姓会将沈清棠视为救命稻草。 哪家没有父母亲眷染了病。 每个人都会过来向她求一碗救命的药,哪怕熬干她的血,也不会罢手。 他此举,是拿沈清棠的命来换自家妹妹的命。 “可是大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我妹妹去死。” 他抬眼看江齐言,饱含泪的眼里满是绝望,“那是我的亲妹妹啊!她才六岁,她甚至连南江都没有出去过,就要死在南江城里。” 他恨不能以命换命,用自己来保妹妹周全。 又何况,是与他无亲无故的沈清棠,他自然而然该舍弃她。 人命当前,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江齐言此刻的眸中写满失望,“不,你不知道。只有她活着,南江城的百姓才可能活着。” 沈清棠是治疗瘟疫的唯一希望。 若是她死了,那些没有得到汤药救助的人要怎么办? 他们只能眼睁睁等着,等着这场疫病带走他们的生命,等着南江变成下一个陵川空城。 没有希望,南江城就只能在无尽的悲苦与绝望中慢慢死去。 赵横终于恍然,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卑职该死”,什么也说不出来。 外头的百姓还在闹,过来报的衙役说快顶不住了,百姓群情激奋,已隐隐有破门而入的架势。 生死当前,谁都无所畏惧。 赵横想要求药,外头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想救自己亲人的性命? “此事皆因卑职而起,也该由卑职去解决。”赵横跪着求,“请大人再给卑职一次机会,我出去和百姓解释……” “解释什么?” 江齐言面色泠然,蹙眉看他,“解释府衙里没有你所说的能救他们命的仙子?还是解释这一切不过是你的妄言?” 没有人会相信的。 事到如今,那仙子就是南江城百姓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深深篆刻进他们心里。 谁也别想拔除出去。 赵横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默不作声,低下头去。 那过来回话的衙役还在等候吩咐,“大人,我们扛不住多久的,该如何做还请大人明示。” 江齐言抬头看一眼天色。 这场雪,自瘟疫起始便未曾停过。 天地苍茫素白,除了雪絮飘零覆盖,还有因丧挂满的缟素。 而他现在,又要为这缟素多添几笔。 许久,他不忍闭上眼,沉声吩咐下去,“妖言惑众,带头闹事者,杀!” ------------ 第98章 拖累 杀一儆百,这是眼下仅有的法子。 果然奏效。 三条活生生的人命轰然倒下,方还聚众的人群霎时一哄而散,面色恐慌,嘴里不无叫喊着,“衙门杀人了!” 惊慌声此起彼伏,透彻世间。 江齐言来看沈清棠。 她将外头的动静都听在耳里,轻声问江齐言,“大人不后悔吗?” 这样的号令一下,往后朝廷追责,怪罪下来,他就是草菅人命,屠戮百姓的奸官。 是要被写进史册里,遭世人后代厌恶唾骂的。 房里燃了炭火,江齐言坐过去,将手悬在上头取暖。 他面容从未有过的沉寂,许久才出声,默默回沈清棠的话,“江某但求自己问心无愧。” “当真问心无愧吗?” 沈清棠一眼看穿他,“若是当真问心无愧,大人的手为何隐隐发抖呢?” 他没解释,将脸径直埋于双手当中,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艰涩难言。 他问她,“姑娘当年有没有过心有愧疚的时候?” 怎么会没有呢? 看着一个个与自己休戚相关的生命消散在眼前,她分明能救,理智却告诉她,不能救。 她要活下去,不顾一切的活下去。 是沈父临终前交代她的话,“清棠,我们沈家就剩了你一个,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她看着沈父那双殷殷期盼,不甘心闭上的眼,轻轻点头,“清棠知道。” 她知道,并且一直付诸努力的在这世上好好活下来。 “没有。” 沈清棠面色冷冷,声音也冷冷,“旁人的性命与我有何干系?若是我个个都要顾上,那怕不止是仙子,得是菩萨。” 菩萨普渡众生,高高在上。可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能活下来都用尽了全部力气。 殷勤,讨好,耍弄心机。 她也想做个天真烂漫,不问世事的好姑娘,如果可以的话。 “是吗?” 江齐言知道她这话违心,也没辩驳。 只是语气飘散如尘烟,轻轻叹,“若我也如姑娘一般就好了。” 衙门口三条人命到底太重,压得他心口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他也想做个名垂青史,世人称颂的好官。 可有些事,他不得已必须为之。 江齐言放采薇和落月回来陪她。 采薇一见到沈清棠憔悴不掩虚弱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眼圈立时泛红。 再将她长长遮挡的衣袖捞起来,看见上面数不清的深浅刀痕,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回去找大公子。”她声音哽咽,“他一定有法子来救姑娘的。” “傻采薇。” 沈清棠看她,“我们都被困在这座南江城里,出不去了啊!” 南江已经封城。 她微微笑,语气说不出的轻飘随意,“或者是当年我视如无睹,欠下的孽债吧!如今上天将我困在这座城里,要我还……” 她不信是非因果,却也不得不感慨。 当年她自私无情,眼睁睁看着旁人接连死去。偶尔午夜梦回,也能瞧见那些人在她耳边声声质问,为何不救他们? 分明只要她愿意,一人之命可救多少生灵。 抑或是,如现下一般,去寻衙门知县,全盘托出。或能研究出药方,救全城人的性命。 可是她不敢。 她无视那些或哀怨,或恸哭的恳求,独自苟活于世。 直到现下,上天又将她送来这南江城里。 同样的事情,要她再亲身经历一遍,要她再做抉择。 “我或许,当年本该就死在陵川城里……” 她实在叫这命运捉弄得累了,也东躲西藏的厌烦了。 如果早知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不如当初和父母亲人一同死在那年凄风的寒雨里,好歹求个团圆。 落月一直在旁边看她们说话。 听得这一句才仰头去看沈清棠,眼里有怯怯的光,“姑娘是后悔救我了吗?是不是我害得姑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些事采薇并没避讳她。 ——她染的疫病,沈清棠割臂取血来救她,现如今南江城里的状况。 她知道,一切都与自己有关。 “都怪我,要不是我生了病,姑娘和采薇姐姐就不会来南江了。都是我拖累了姑娘。” 落月抿抿嘴,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 她的早慧聪颖,像极了从前的沈清棠。 沈清棠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宽慰她,如同宽慰从前的自己,“没有。我很庆幸,还好,这次能够救下你。” 江齐言后来再来看她,见主仆三人眼圈皆红,分明是哭了一场,也有些心虚和尴尬。 “我来是想和姑娘说,刚刚城外传来的消息,不日朝廷派来的御医便可抵达南江城。若是他能想出不必姑娘之血入药的方子,南江城的百姓便有救了。” 还有一句话他搁在心里。 如此一来,沈清棠的命便也能保全了。 但世事并没有那样顺心如意。 衙门口死的三条人命到底是拦不住百姓们想要活下去的心。 这夜里,雪寂风清,拿着火把的南江百姓聚众堵在了府衙门前,势要江齐言将所谓的仙子交出来。 正是赵横值守,他苦口婆心来劝,“哪里有什么仙子,捕风捉影之事如何能信?还是快快散了,知县大人正在想办法,朝廷的御医也不日就要到南江。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家伙儿就都有救了。” 他的话,百姓半点不信,“如何没有仙子?没有仙子那每日十副的汤药哪里来的?分明就是你们居心叵测,故意将仙子藏了起来!” 马上便有人接话,“对!就是你们将仙子藏了起来!” “快交出仙子!” 百姓群情激奋,拿着火把便要往里冲。 他们人多势众,衙役们咬牙抵抗,也是徒然。没多久,竟当真叫他们冲了进去。 江齐言带着人匆匆赶来时,他们已经闯进了西厢,四处打砸搜寻,泛着浓烟的火把照亮了整个院子。 “放肆!这是官衙,岂容尔等造次!” 江齐言陡然一声厉喝,撕破了这无边长夜。 百姓们回过头来,皆沉默下来。 到底是平头百姓,对于朝廷命官的恐惧是深刻进骨子里的。 ------------ 第99章 有救 只有个别胆大包天的敢在人群里愤然质问,“非是我等胆大妄为,只是府衙从始至终也未将我们百姓的命放在眼里。府衙分明有药,却一日只限十份。试问大人,南江城里每日有多少人在死去?” 江齐言当然知晓。 每日南江城的死亡名单都搁在他桌案上,从开始的几十,几百,到如今的上千…… 他无法回答。 那人又问,“大人口口声声说我们妖言惑众,说并没有那所谓的仙子。那能治疫病的十份汤药是从何得来?又为何每日只有十份?” 这话激起了群愤,很快有人附和,“是啊!大人必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交代…… 江齐言抬目望去,满眼里都是百姓愤然刺目的脸。 连日里他不曾合眼,满心都扑在南江城的案牍之上,如今却叫这一声声震人心神的质问晃了眼。 他身形摇晃,险些从台阶上栽倒下去,好在叫人从身后扶住。 是乔装成男子的沈清棠,她在他身边轻声道:“大人可不能倒了下去,不然这满城的百姓就要将我撕裂了。” 她声音平静,却万分从容淡定,叫江齐言听了心神一震,瞬间清醒。 他的确不能倒。 南江城里不能无主,不然就当真要步陵川后尘。 他咬紧了牙,强撑着身子看火把下映着的百姓的脸。每个人都仰首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眸一瞬间压迫又瘆人,带着身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威慑。 “官府办事,何须跟尔等交代?” 他声音里也带着凌厉的威压,叫人心生胆怯,“你们聚众擅闯府衙,是想作何?公然造反吗?!” 造反,这罪名可就大了。祸连三族,罪及亲朋。 他们所求不过是为了想活命,可没想将自己折进去。 人群开始攒动,有窃窃私语声。 江齐言冷眼看过去,见人心已然不齐,再厉声吩咐衙役,“胆敢有人擅动,皆按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话音落,刀剑齐出鞘,寒光如水,摄人心魄。 百姓中不乏上次在府衙前闹事者,曾亲眼见过那刀子直挺挺朝着人脖颈处落下。顷刻间,人头便已然落地,轱辘滚在脚下。 胆寒从心头爬起,渐渐弥漫全身。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快跑啊!衙门又要杀人了!” 这话如平地雷一样在人群里炸开,到底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能跟持有刀剑的衙役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众人顿时如惊弓之鸟,四下奔逃。 不消片刻,西厢便重归往日寂静。 江齐言也终于卸下满身重担,闭上眼,直挺挺的倒下去。 “大人!!” 身边的衙役惊呼。 江齐言也染上了瘟疫。 他高烧不退,神志也不清醒,朦朦胧胧间只看见有人端着汤药朝他走来。黑漆漆的药里混着浓稠的血腥气,他下意识往旁边躲,却又叫人将脑袋给掰了回来。 那碗混着血腥气的汤药被灌进喉咙,他止不住的呛咳。 “别吐。” 沈清棠出声制止他,“你要是吐了出来,我的血就白流了。” 他听话吞咽,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采薇在房里伺候着。 他染了疫病,寻常人不敢近身。 高烧刚退,江言齐的头还有些昏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问采薇,“陆姑娘呢?” “我在这里。” 沈清棠推门进来,她又换回了女子装扮,一身青衣素裙,难掩她颜色清丽,只脸色因失血过多甚是苍白,平添了几分病若扶风之姿。 她将手里的汤药搁在桌上,过来看他,“大人可好些了?” 江齐言隐约记得先前的情形,那碗带着血腥气的汤药,不由问她。“你将那药给我喝了?” 衙门里每日十副,只救重病垂危之人。 他喝的,是另外一个人活下去的生机。 “大人是知县,南江城百姓都倚仗着你。你若是倒了下去,百姓就没有希望了,又何谈活命?” 沈清棠声音轻轻,说出的话却是一语破的。 她将桌上的汤药端过来递给他,“大人的病已经好了,这碗汤药是补气血的,大人喝了它,换身衣裳出去罢。宫里的御医已经到了,正等着大人呢!” 御医到了,南江城的数万百姓便有救了。 江言齐来之前,御医便已同衙门里的大夫会过话了。知晓了瘟疫的大致情况,也知晓了衙门里住着个姑娘,她的血对于治疗疫病有奇效。 “但她一人之血实不能救南江数万百姓之众。” 江言齐心里焦急,面上仍是沉稳,拱手对御医道:“还请大人早些诊断,研制出治疗疫病的方子。下官在这里,代表南江城的百姓,拜谢大人。” “江大人客气了。” 御医姓吴,名牧,虚手来扶他,“我既来了南江,定当竭尽全力,江大人放心。只是,我得先见见那位血能治病的姑娘。” 沈清棠得了江言齐的命过来见吴牧。 把脉问诊,问的还是之前大夫问的那些话。只在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我与姑娘是否见过,总觉得有些面善?” 她几次进宫,想是当真叫他见过也未可知。 沈清棠强装镇定,摇摇头,“或是人有相像罢。民女从未去过上京,想是没有那个福分能见过大人。” 吴牧不疑有他。 他医术实是高超,点灯熬油几日,彻夜研读古籍《金匮要略》,竟当真得了滴血入药的法子。 江言齐得知这消息,不甚欣喜,当即去找沈清棠。 “陆姑娘。” 正是久雪初晴日,窗台前的姑娘听得这一声唤,回过身来,就叫难掩欢喜的江言齐一把抱住。 他语里有后怕,也有庆幸,“陆姑娘,南江城的百姓有救了。” 耳边是姑娘轻声细语的揶揄声,“我知道了,但是大人这么激动,我都快被大人勒死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松开她,连声道歉,“对不住,陆姑娘。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沈清棠眉眼微弯,含笑看着他,“江大人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南江城里有大人,是南江百姓的福气。” ------------ 第100章 托付 当日,吴牧的药方子便送去了安济坊。 数不清的汤药从安济坊里流出,但凡服药的病患在两日内均开始有所好转,直至慢慢痊愈。百姓们有了盼望,都欢呼称颂,赞扬知县大人的恩德。 前些日子的阴霾恐慌尽皆褪去,如今的南江城又将恢复往日的生机。 只是沈清棠每日仍要割臂取血,到底病患太多,滴水入海,也是远远不够的。 江言齐日日来探望她,眼见她脸色愈发黯淡无光。长久失血,是会要了她的命的。 他心急如焚,还记得自己答应她的话——要护她周全。 也不知哪一日,沈清棠便发觉自己日常喝的汤药里隐隐有血腥气。 问吴牧,吴牧只道药方略有变动,“南江还在封城,其中有一味药断了,便换了同样性温补血的黄芪。至于血腥气,想必是姑娘长期失血,以致嗅觉出了问题。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姑娘不必担心。过些日子便会慢慢自己好了。” “原是这样。” 沈清棠不疑有他,只是在下一次喝药时,仍觉得那汤药里血腥气甚重,闻之都叫人隐隐作呕。 采薇在旁劝她,“这汤药能救姑娘的命,姑娘可必定要将它喝下去。” 她眼巴巴看着,大有沈清棠不喝她便哭出来的架势。 沈清棠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再用蜜饯来堵那满口的血腥气。 这样的时日长了,她也会起疑。她日日取血,自然极是熟悉那血腥之气,如何其他地方都闻不见,只在汤药里闻见。 其实也很好察觉。 她是南江百姓的恩人,江言齐时常来看望。那唇色发白,分明是失血之状。 百姓不再闹事,沈清棠现下也可在府衙任意行走。 这一日,她出现在了江言齐的厢房门前。 他正在割腕取血,瞧见了沈清棠,有些惊慌无措,“陆姑娘怎么过来了?” 他以身挡在桌前,不想叫她看见。 但沈清棠已经看见,轻声问,“这是要送去给我熬汤药的吗?” 以血补血,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江齐言闻言垂下眸,“姑娘救了南江的百姓,我便理当要救姑娘。” 沈清棠提裙进来,桌上有棉布,她替他包扎腕上的伤口。 “其实大人不必如此,大人不欠我什么。” 她眉眼平静,包扎的动作也格外轻柔,“反而我很庆幸,遇见的是大人。换作旁的人,或许我现在已是地府孤魂了。” 她一向对这世上的人抱有最坏的恶意,觉得他们同自己一样,自私自利又阴谋算计。 直到遇见了江齐言,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浩然正气,朗朗清风。 “我很敬佩大人。” 她抬眸看江齐言,眼里的清澈一览无余,“能遇上大人,不止是南江百姓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江齐言叫她这目光怔住。 许久才回过神来,慌忙避开眼去,“陆姑娘言重了,这本都是江某应当做的。” 赵横的妹妹阿阮是第一批服用新出汤药的病患,小孩子恢复快,不过几日便已然痊愈。 赵横带着她来谢沈清棠,兄妹俩均跪在地上,语声哽咽,“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阿阮这次定当熬不过去。姑娘大恩,赵横铭记于心,往后当牛做马来报答姑娘。” “不必如此。” 沈清棠让他们起来,目光落在阿阮身上,弯着笑眼,“你这妹妹和我妹妹一般大,倒也是缘分。不如你常带她过来玩,也让我家阿月有个伴。” 赵横自然是点头应下,“姑娘不嫌阿阮愚笨就好。” 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在一处玩耍,衙门里才算是热闹起来。 落月有了伴,也时常跟着阿阮去南江的大街小巷逛,回来再跟沈清棠说当地的风俗人情。 她眼里有光,兴致勃勃,“再过些日子就是年节,大愿寺门口会举办庙会。听阿阮说,到时可热闹了,满南江的人都会过去赶集呢!姑娘,到时我们也去好不好?” “好。” 沈清棠笑盈盈应下,又问她,“阿月喜欢南江吗?” “喜欢。”落月点点头,“这里好多好人啊!” 她掰着手指头数,“阿阮好,赵横哥哥也好。还有江大人,虽然他比较严肃,但是他人也很好,上次还给阿月带糖葫芦了呢!” 采薇在一旁笑她,“我看不是江大人好,是糖葫芦好才对。阿月个小贪吃鬼!” “我才不贪吃呢!采薇姐姐是个大坏蛋!”落月噘着嘴不依。 来了南江,她才显露出六岁孩子应有的稚气。 跟采薇闹了一阵,又跑来找沈清棠,满眼期待问她,“姑娘,我们是不是就在南江,永远不走了?” 沈清棠只是笑,没接话。 南江不能久待。 这瘟疫一结束,朝廷便会派人来,她得赶在这之前离开。 只是走之前,她想将落月安定下来。 寻着个机会,沈清棠来找赵横,“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赵公子。” 赵横受宠若惊,连忙道:“姑娘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赵横但能做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不用公子赴汤蹈火。”沈清棠听他这壮语,抿唇笑,挑明了话道:“我想将我妹妹落月托付给公子。” 落月不能跟在她身边。 这么大的姑娘,该读书识字了,也该有个稳定的家。 她这些日子细细观察了赵横,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又旁敲侧击的问了落月他家中的情况,知道他父亲去岁亡故,家中还有个只剩个母亲和他兄妹两相依为命。 落月跟着阿阮去家中玩过,回来沈清棠问,“赵家婶婶怎么样?可待你好么?” “好。” 落月咧着嘴笑,“我临走前赵婶婶还给我抓了两把小酥糖放兜里,让我带回来吃。” 她从兜里掏出酥糖给沈清棠,“姑娘尝尝,可甜了,里头还放了芝麻和桂花呢!” 沈清棠接过,尝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她也是那时确定了心思要将落月托付给赵横。 沈清棠对赵横道:“我这妹妹,自小吃了不少苦,往后还要跟着我颠沛流离,我心下实在不忍。如今见她和阿阮甚是有缘,她也不想离开南江。便想着,能不能在南江给她找一个家?” ------------ 第101章 私心 她又道:“公子放心,我会留一笔钱给公子,她这些年的吃穿用度,所有开支都不必公子负担。”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赵横听了,也是情急,连忙推拒,“姑娘于我赵家有大恩,便是要我赵横的命都使得,更莫说是为姑娘照顾令妹了,如何还能要姑娘的银子。” 他拍拍胸脯,打下包票,“姑娘放心,阿月在我家,我一定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绝不会委屈了她。” 此事便就这般说定了。 只是赵横也有疑虑,“姑娘要离开南江吗?” 他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懂儿女情长那些弯弯绕绕,却也瞧得出来自家大人对沈清棠是不同的。 原想着郎才女貌,多般配的一对。不想姑娘现下却要离开。 他不由替江齐言出声挽留,“不如姑娘就别走了,咱们南江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姑娘又是南江的大恩人,百姓们可都念着姑娘呢!还说要给姑娘建庙立碑,姑娘要是走了可伤了他们的心。” 赵横此话不假。 仙子一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瘟疫既有药可治,再无恐慌。江齐言便索性坐实了这个谣言,以慰民心。 现下南江城里无人不知府衙内住着个仙子,是上天派来救南江,祛灾祸的。 只这位仙子藏得严实,未曾出来露过真容,百姓们望眼欲穿也瞧不见。 沈清棠摇摇头。 便是如此,她才更应该离开南江。 仙子之言迟早传进朝廷里去,无心之人听了不过一笑了之,只觉得是无知百姓的虚言。可是裴琮之却不一样。 他那样疑心深重的一个人,只消陵川,仙子这样的话一传进耳里,他便会敏锐地觉察到可能是她。 这样的疑心一旦起了,他必定亲自来南江抓她回去。 沈清棠不想再回承平侯府,那是一个她光是待着都会觉得窒息的地方。 她出来后,就从没想过要再回去。 赵横见劝不住她,也不再多言,转个头却去江齐言面前多嘴说了出去。 “陆姑娘要离开南江?” 江齐言从满桌案牍中抬起眼来,如今南江瘟疫渐消,南江也慢慢步入正轨,多的是事情需要他这个知县去整顿解决。 这几日,他事务缠身,昼夜不歇。原想着过几日松快些便去看沈清棠,没想到却先等来了她要离开南江的消息。 赵横脸色比他还急切,“是啊!大人,您快些去劝劝,可不能让姑娘离开了南江。” 说的是。 江齐言起身欲走,还没行两步,便又生生顿住了脚。 “大人?”赵横试着唤他一声。 江齐言转过身来,重新坐回了摆满案牍的案桌后,眉眼落寞沉寂,“她要走便走罢,我有什么资格强留她。” 这可真是急得赵横抓耳挠腮,“哎呦!我的大人。您没资格谁还有资格?您可是我们南江的知县,只要您发句话,就是一只鸟也甭想离开南江城,何况这活生生的人。” “她是人不是鸟。” 赵横:“…………” 重要的是这个问题吗? 他言辞恳切,劝江齐言,“大人!这陆姑娘一走可就不回来了,您这千年铁树刚开的花可就白费了……” 赵横当真是一时情急,也口无遮拦。 江齐言抬眸,警告似的看他一眼。他这才悻悻止了声,“那个……大人,卑职突然想起北街还未巡逻,卑职这就带着人过去。” 他一溜烟便逃了,徒留江齐言怔怔在原地,连案牍也看不进去了,若有所思。 年节这一日,南江城里果真有庙会。 前几月整座城都叫瘟疫的恐慌蔓延,死气沉沉。如今瘟疫即将退散,又是新春,自然是办得热热闹闹,以祈福来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人群攒动,摩肩接踵,萧鼓爆竹不绝于耳。还伴有阵阵擂鼓声,是跳祈福舞的舞队在撒漫天黍子雨。 沈清棠今日也出来,面上覆着轻纱,被采薇和落月拉着往人群里钻。 吃糖人,看灯会,也会遇上巡逻的赵横。 他看见了沈清棠格外欣喜,隔老远就招手喊,“陆姑娘!” 赵横从人流中挤过来,满脸雀跃,“我刚才还跟大人打赌呢!说一定能碰见姑娘。果不其然,叫我说中了。” 沈清棠问,“江大人也来了吗?” “来了。”赵横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城门楼上,“大人就在那儿,姑娘可要过去看看?从那看南江城里,可是不一样呢!” 既然撞见了,自然是要打声招呼的。 沈清棠让采薇带着落月在灯会玩,自己随着赵横上城门来。 方才在底下人多不觉得天冷,一上城门却是觉得寒风刺骨凌冽。 好在迎面一件大氅拢过来,罩在了她身上。那上头,还带着余温,一下子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是过来接她的江齐言,脱了自己的大氅罩在她身上。 “我不冷。” 沈清棠下意识想脱下,叫江齐言拦住,“穿着吧,城门楼风大。这年节里,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他领着沈清棠去楼门处往下望,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南江城尽收眼底。是人潮如涌的盛景,分明夜色,街巷却叫满街长灯照得如灯海一般,是凡间纷纷灯火色。 江齐言看着这繁华如从前的南江城,话里不无庆幸,“好在这次有陆姑娘在,不然……真不知如今的南江是什么模样……” 沈清棠也在往下看,却抿了抿唇,出声道:“也该庆幸有江大人在。” 若不是江齐言运筹帷幄,一心为民,南江未必不会是下一个陵川。 这样夸赞的话,江齐言听了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他默了一默,终是将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问出来,“陆姑娘要走了吗?” “是啊!”沈清棠并不瞒他,“等这瘟疫过去,我便要离开了。” 她语气松快自然,显然对这里没有丝毫眷恋。 江齐言心里不由一窒,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来看她,“陆姑娘能不能不走?” 他迎上她有些诧异不解的眼,接着道:“陆姑娘说错了,其实我不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我也有私心。” ------------ 第102章 心悦 起初只是为了南江百姓强留她下来,现在却是为了自己。 “江某心悦陆姑娘。” 江齐言看着她,清风皓月的眉眼间是坦荡荡的华光,堪比这满城灯海。 他再说一遍,“江某心悦陆姑娘。陆姑娘能不能留在南江?”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心悦与期盼。 沈清棠怔怔看着他。 她早知他对自己有意,她是多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如何看不穿他对自己的心意。 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她深知江齐言是怎样深沉内敛的一个人。 她原以为,他会将这些心意深藏在心里,永远不宣之于口,却不想他会在今日这样的场景里说出来。 沈清棠垂下眸,避开他灼灼目光,“对不住,我……”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江齐言却已然明白。 “我知道了。” 他扯着嘴角,兀自笑了笑,眉眼间的华光尽皆散去,“是我考虑不周,带给姑娘困扰了。陆姑娘莫要挂怀,这些话,便当我从未说过吧!” 江齐言转过身去,再看远处的喧嚣热闹,又是浑然不同的心境了。 他将心头那些无法言喻的萧索按下,找话问她,“姑娘从前,是和谁一同过年节呢?” 满街熙熙攘攘,都是家人携伴同游。 年节,是团圆的日子。 沈清棠敛着眸,轻声道:“和抚养我长大的祖母,还有家里的哥哥姐姐……” 承平侯府规矩多,裴老夫人规矩也大。这一日,小辈们都得来她面前说吉祥话,讨荷包,再陪着一同守岁。 屋子里燃着炭火,暖和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会在吃完满满的一碗元宵后,撑不住困意,靠在裴子萋身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却是裴琮之眉眼清隽,笑意温和的看着她。 原是满屋子的人都出去放烟花爆竹了,她睡得熟,裴老夫人不忍叫醒,便留了他在这里陪着她。 闲来无事,裴琮之拿了本书卷在看。见她睡眼惺忪醒来,才搁下手里的书卷,端了杯最是清甜的白芍水给她。 “喝一口,解解乏。” 她借着他递过来的手小口小口的啜饮。 再抬头看他,眼里才算清明,“哥哥一直在这里吗?” 他颔首,揉了揉她因睡醒而微微有些凌乱的发。 正是子时,新旧交替的好时辰。 院子里燃了烟花,漫天绚烂纷纷扬扬落下,他的脸也斑驳在明灭光影里,微微弯了眉眼,“妹妹又长一岁了,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沈清棠忆起往事,低语喃喃,“原来要做到,也是这样的难。” 相隔千里的上京城,此时也是火树银花夜。 年前裴老夫人一去,承平侯府更是冷清。衔雪院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子,裴琮之偶尔下值会过来,不点灯不熬烛,也不要人伺候。 等白日里他离开,蒹葭进去收拾,连床帐被褥都是齐整的。 他就坐在圈椅里,静静坐了一整夜。 蒹葭看在眼里,都是心惊胆颤的害怕。她知道,所有的平静无澜都不过是假象,只等着哪一日就轰然炸开,到时说不定是什么样的骇人光景。 年节亦是如此。 外头喧闹繁杂,承平侯府里却是一派寂静。 眼下裴老夫人不在,江婉勉强算是府里的掌事人。 她到底还是顾念着望安寺里那位的性命,裴琮之让她管着侯府,她就好生管着。 侯府里井井有条,家中若有客往来,她身为侯府主母,也收拾妥帖来正堂迎客。 只是夜里关上门来脸就落下。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也紧闭着无沁斋的门,只过自己的日子。 西院更是不必说。 如今没了裴老夫人倚仗,裴景明更是仰着裴琮之鼻息过日子,哪里还敢生事,老老实实消停下来。 他也明白,如今裴琮之在朝堂如日中天,只要他听话,往后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他的。 他只等着沈清棠被寻回来,一切就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一直没有消息。 裴琮之散出去的人从北往南一点一点搜寻过去,她其实待过很多地方,留下过很多痕迹,却是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透。 直到大约三月前,沈清棠彻底失了踪迹。 就像一块小石子落进了大海里,杳无音讯。 “公子,还找吗?” 砚书将这些日子自家公子的阴沉不定看在眼里,他其实想不明白,沈清棠为何要逃。 做这承平侯府的当家夫人不好么? 非要出去颠沛流离,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裴琮之沉寂着一双眼,平静出声,“找!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她给我找出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长时间的毫无音讯已经渐渐消磨了他的戾气,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殚精竭虑的恨意。 他也想不明白她为何要逃。 既然如此,总要将人抓回来,问个分明。 裴琮之从未度过这样的年节。 无人陪他守岁,无人燃烟火爆竹,放孔明灯,自然也无人提着裙,满脸雀跃的跑到他面前,笑意盈盈看着他,甜甜道:“琮之哥哥,新春安康。” 他又去衔雪院。 今夜宫中宴请群臣,席上觥筹交错。他如今身居高位,自然多的是人阿谀奉承的来敬他。他推拒不过,也有心让自己大醉一场,不由多饮了几盏。 待回府来,已是醉意蹒跚。 砚书扶着他在榻上躺下。 屋子里甚至还燃着香,也是沈清棠从前惯爱点的。 衔雪院里什么都没动,他也不让人碰她的东西。仿佛这样,她就还在这里,从未离开。 执念渐深,便成了心魔。 砚书知道,只有沈清棠回来,自家公子这心魔才能解。 熄灯出去,夜静无声,床榻上的裴琮之却悄然睁开眼。 床榻上的被褥都似染着她身上的香,他们在这榻上颠鸾倒凤了多少回。 曾经情浓时,说的甜言蜜语,应的海誓山盟,原不过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虚情假意。 他闭着眼,将这萦萦绕绕的香气嗅在鼻尖。 再恍然睁开眼,眸子深处沉晦幽寂。 天涯海角,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 第103章 刺杀 沈清棠忽然心悸,一阵绞痛后是惴惴不安的心慌意乱。 她身子本就虚弱,纤细单薄。再添这心头的胸闷,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愈发白的吓人。 江齐言察觉到她的不适,忙询问,“陆姑娘怎么了?” 她捂着胸口,强撑着摇摇头,“没事,许是这城门楼上风太大了,吹得头有些疼。” “那我们赶紧下去吧。” 江齐言领着她下城楼来。 沈清棠身上还披着江齐言的墨青大氅,夜色幽幽一遮,又被城墙挡住了大半身形,当真是叫人难辨是谁。 谁也没瞧见人群里是怎么忽然冲出一个人来,手持的利刃在夜里泛着泠泠寒光,直冲着沈清棠而去。 同时嘴里还喊着,“狗官!还我兄长命来!” 赵横本是故意留出位置给江齐言和沈清棠说话。 因此隔得老远,此刻根本赶不过来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是江齐言先一步将沈清棠揽过。这一动,却将自己整个人暴露了出来。 那行刺之人颇有些功夫章法,一击未成,当即调转刀口往江齐言身上捅去。 这便再躲不过去。 沈清棠是眼睁睁看着江齐言在自己面前颓然倒了下去。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来不及反应,只知道手忙脚乱的接住他。 手心濡湿一片,是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百姓们瞧见这一幕,吓得四下奔逃,耳边响起的是嘈杂惊恐,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沈清棠霎时手脚冰凉,她看着江齐言,喃喃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惜自己的命来救她? 江齐言在她怀里虚弱地睁开眼,分外无力的笑了一下,“我答应过的,要护你周全……” 他不能言而无信。 江齐言被送回了衙门,有吴牧为他诊治疗伤。 那行刺之人也叫赵横擒住,关在了狱中。 沈清棠身上那件墨青大氅浸透了血,她脱了下来。采薇接过去,看着这么多的血,不由蹙眉担忧,“流了这么多的血,也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事……” 江齐言到底在鬼门关前被吴牧救了回来。 “当真惊险。”吴牧拔了刀,出来净手,铜盆里的水一瞬间变成了血水。 他话里有庆幸,“那刀尖离江大人的心口处就差一寸,若是再过去一点,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赵横守在外间,五大三粗的一个莽汉,眼都急红了,“那我家大人现在可没事了吧?” “说不准。”吴牧道:“我已尽了全力,是生是死,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若是今夜能熬过去,应当就无事了。” 换而言之,若是今夜熬不过,人兴许就没了命。 赵横哪听得这种话,顿时膝头落地,径直朝吴牧跪了下去,“吴大人,我家大人可不能有事。南江城的百姓还等着他呢!” 瘟疫尚未完全退却,南江仍是封城。 江齐言是南江的主心骨,不能有任何闪失。 “你快起来。我若有法子,定是倾力来救。只是……” 吴牧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清棠,终是将话说出口,“他本就失血,体质孱弱,这一刀下去,没立即要了他的性命,已经算是万幸了。” 沈清棠垂着眼沉默。 她知道,江齐言是因为她才失血以致身体孱弱。 也是为了救她,现在才躺在那里,生死未卜。 这夜里,衙门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天将明,吴牧又进去诊治一番,见江齐言状况好转,再出来便对众人道:“江大人熬过去了。眼下,只需好生照料便是。” 赵横自是喜不自胜。 沈清棠听着,高高提着的心亦是终于落下来。 江齐言两日后才醒。 等到众人都来瞧过了,最后才是沈清棠来看他。 姑娘几日不得好眠,神色有些憔悴,看过来的眼眸也凝重无措。 江齐言见她这副模样,自然知晓她是担心自己,不由宽慰道:“让陆姑娘担心了,是江某的不是。陆姑娘放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话里其实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担心自己,是不是其实也说明,自己在她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同? 这一点隐秘的小心思叫沈清棠窥穿,她垂下眼帘,抿了抿唇,终是开口,“有些话,我想跟江大人说。” “其实,我是逃婚跑出来的……” “我知道。” 江齐言未必没有如此猜测过。 一个貌美的姑娘,女扮男装,四处躲藏度日,为的是什么? 躲着仇家,还是躲着家里? 看她年岁不大,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个没心机的,想必不大可能是仇家。 那么便只能是家里,或是吵架出走,或是逃婚离家。 她这么聪慧的玲珑心,会和收养她的家人闹到吵架离家的地步吗? 便只剩了逃婚一种可能。 他问沈清棠,“陆姑娘逃婚,是因为不喜欢家中安排的亲事吗?” 她摇摇头。 并不是。 那是一桩在外人看来无比艳羡的亲事。她一个小门小户,没有父母亲人倚仗的孤女,能高嫁进承平侯府里,是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她也想过,要不就这样嫁了。 嫁给裴琮之也没什么不好,正室夫人,侯府主母,往后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在朝中又如日中天,说不定往后还能给自己挣个诰命,真是风光无限。 可是她不甘心啊! 她被他算计了太多。她的喜好,她的善恶,都被他看得通透,并牢牢把持在手里。 没有人想被谁看的一清二楚。 她就像被紧紧拉扯住的纸鸢,被束缚,被捆绑,生死由他。 沈清棠自心中缓缓吁出一口气,对江齐言道:“不瞒江大人。我心中,其实有心悦之人。” 她说这话时,沉寂的眼里有了微光。 她其实在南江这里,一直也是装得沉稳又寡言,倒是头一次露出这般小女儿的神态。 江齐言听着心里发酸,“那陆姑娘是为了他才逃的婚么?” 沈清棠眼里的光顷刻间黯淡下去,轻声否认,“不是。” 她没想过要去找燕城。 一路上走走停停,也听说了很多的话。 有一些,是朝廷里的事。 ------------ 第104章 离开 原来当今圣上已是风烛残年了。这江山,很快便要易主。 在这种时候,朝廷上人人自危。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下一个登上至高无上皇权之位的是谁。 自然,身在漩涡当中的平南王府也是忧虑,生怕一个不慎惹来祸事。 想要自保,最好的法子便是联姻。 两个家族凝在一起,势力盘根错节,才是稳固。 平南王妃原先同意燕城和沈清棠的亲事就存了这个心思。 承平侯府虽然式微,但只是暂时的。有裴琮之在,焉能不复从前荣光。 只是没想好好的亲事最后还是没能如意。 燕城自打从上京城回了南境,亦是消沉度日,醉生梦死。后又知道了沈清棠嫁于裴琮之,更是承受不住打击。 他要回上京城再见沈清棠一面,却叫平南王妃拦下。 他已跑过一次,她自然上了心,不会叫他再跑第二次。 亦是苦口婆心劝他,“你如今回去也已是来不及了。南境离上京何止千里,等你赶到,她早嫁去了承平侯府。” “你难不成,还要抢夺他人之妻吗?” 也是此时,平南王妃起了心思,要给他再定一门亲事,彻底绝了他的念想。 她看上了自己母家的姚二姑娘,姚家一门也是煊赫显贵。 那二姑娘又与燕城年纪相当,正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 平南王妃原先便存了这个心,只是燕城当时满眼心思都在沈清棠身上,她想着成人之美,便将此事搁在心里不提。 如今既和承平侯府的亲事没了,这姚家的二姑娘便又重新入了平南王妃的眼。 两家的亲事定得很快。 这事没有燕城置喙的余地,平南王妃头一回板着脸对他道:“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我们已定下,不可更改。” 沈清棠自然也是听说了他与姚家二姑娘的亲事,落寞着眉眼,语气怅惘,“他很快就要成亲了。” 那桩曾短暂拥有的感情,像是一场如梦泡影,一戳就破,再也触不可及。 “既然如此,那陆姑娘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江齐言一生清正落拓,从未想过强求什么。这是头一次,他想强留于她。 “姑娘总不能一直漂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地方定下来,为什么不能是南江?” 他看着沈清棠,言辞恳切,“南江于姑娘而言不也是不同的吗?” 他知道她的心结。 幼时在陵川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她,最害怕见到的便是当年的那一幕吧? 她总说是江齐言强留下的她,可是割臂取血时,他瞧见她眉眼间的分明是释然。 那是十几年前陵川飘来的雪落在了南江。 她终于可以为当年心里的愧疚赎罪。 江齐言索性挑明,“南江不会是下一个陵川,这是姑娘以自己的血换来的城池。陆姑娘不如索性就留在这里?” 他知她心有顾忌,也是头一次起了以权谋私的心思,“陆姑娘放心,江某总算是七品知县。纵是陆姑娘家中找来,强逼姑娘嫁人,我也可在其中斡旋一二,来保全姑娘。” 江齐言只以为她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多谢江大人好意。” 沈清棠笑了笑,仍是推拒,“我不能留在南江,江大人也护不住我。若是大人真想报答我为南江百姓的恩情,便替我照料好我妹妹阿月罢。” 她特意交代,“若是上京城里再来人,莫要叫人见到她。” 江齐言恍然明白,“陆姑娘从上京城来?” 沈清棠并不瞒他,垂着眼帘“嗯”一声。 上京城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多的是世家显贵,煊赫齐聚。 她说他护不住她。 江齐言心中有了数,却是出声安她的心,“陆姑娘放心,你来这里一事,绝不会叫南江城外的人知晓。” 他纵是护不住她,却也能帮她一二,这是江齐言仅能为她做的。 沈清棠心怀感激,“多谢大人。” 过几日,江齐言身子略好些,便提了庙会行刺那人来审。 原是百姓衙门口示威闹事那日,被斩杀的三人当中一名男子的亲眷。 “我兄长犯了什么错?” 那人被押着身子跪在地上,头却还拧着,怒视着江齐言,“他不过是来为我求药,你个狗官却叫人斩杀于他,要了他的性命。” 他满眼都是滔天的恨意,“我只恨,没能杀了你,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江齐言在他的声声质问中说不出话。 他无话可说。 杀他兄长是真,江齐言无从辩驳。只是若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杀一儆百,来平息那场动乱。 这是他身为南江知县,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可是百姓不能理解,失了亲人的是他,活在兄长离世痛苦里的是他。 他恨不得用世间最恶毒的话来诅咒江齐言,要他为兄长偿命。 是赵横先听不下去,用棉布径直堵了他的嘴,再来问江齐言,“大人,这人要如何处置?” 他妄图刺杀朝廷命官,罪当该诛。 江齐言却闭上眼,淡淡吩咐,“放了吧!” “大人——” 赵横犹要说什么,江齐言已抬脚离开。 他来西厢见沈清棠。 吴牧已经借着她的血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她也不必再留在南江,只等着南江一开城门,便辞行离去。 主仆俩收拾行李,落月泪眼婆娑,恋恋不舍看着,“姑娘和采薇姐姐真的不带我一起走吗?你们不要阿月了吗?” 沈清棠已经将把她托付给赵家的事告诉了她。 “阿月乖。” 沈清棠揉揉落月的头,蹲下身平视她,“不是不要阿月了,只是我们前路茫茫,怕照顾不到阿月。” “阿月先在赵横哥哥家里住下,等我们稳定下来了,便过来看阿月,好不好?” 三个姑娘在外相依为命,早已是亲人一般。 落月含着泪听话点头,“好,阿月等着姑娘回来。” 沈清棠再起身,就看见一直立在门口的江齐言。 “江大人。”她温柔浅笑,唤他。 江齐言走进来,见桌上不过虚虚一个包袱,再无其他,不由问道:“姑娘只带这些走吗?” ------------ 第105章 发觉 其实还有很多东西。 南江百姓知道衙门里住着救他们性命的仙子,每日都往衙门口放很多东西。 贵重有金银首饰,礼轻情意重就有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亲手做的荷包坠子。 他们夜里偷偷放,衙门里也找不到人。林林总总攒下来不过半月,也堆满了整间屋子。 沈清棠抿唇笑,“瓜果蔬菜,衙门里平日做菜,我已经吃了。至于那些东西嘛,我便不带了,劳烦江大人日后寻见它们的主人,再将它们还回去。” “好。” 江齐言阖首应下,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交给她。 “这是什么?” 沈清棠打开,里面满满的小银锭子。 江齐言解释,“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积蓄,不多,还望陆姑娘不要嫌弃。” 他轻声道:“陆姑娘这一走,往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姑娘的恩情江某无以为报,想了想,暂且也只能用这样的俗物来报答姑娘。” 出门在外,银钱总是需要的。 沈清棠也不推拒,收了下来,“多谢江大人。” 只是她也笑,“我这一拿走,江大人可真是两袖清风了。” 南江城门还在封锁,城中尚有瘟疫未好全的百姓。 但沈清棠和采薇有了江齐言的吩咐,已经可以从城门出来。 她们仍做男子装扮,先回了趟永泉村。 当日送落月就诊去的仓促,很多东西都搁置在了这里。 租屋子的莫大娘却不在,有留下来的街坊四邻说,她家闺女也得了瘟疫,一家人进了城,如今被困在南江城里。 又好奇问沈清棠,“你们不是也送妹妹进城医治去了么?怎么没有被困在里头?” 沈清棠笑吟吟接话,“我们没去南江城里,送我们过去的车夫说他家在石邑,那里有个大夫医术高超,我们便跟着他过去了。” 石邑是南江临近的城镇。 “后来我们听说南江起了瘟疫,可是吓到了,不敢过来。这不是,拖拖拉拉到了现在,听说南江城里的瘟疫已经没了。我们这才敢回来收拾东西。” 她话里毫无纰漏,眼神又格外诚挚可亲,众人都不疑有他。 沈清棠取了块碎银交给街坊,“这是这几月的租钱,我们赶着去和妹妹会和,等不到莫大娘回来了。这钱还麻烦婶婶替我交给她。” “哎呦……” 那婶子接过碎银,满是唏嘘,“你们都没住过几日,还交这几月的租钱,这不是白花的冤枉钱么?” “应该的。”沈清棠笑道:“虽没住下,但我们的东西还放着呢!” 可是屋子里的东西已经被偷得七七八八了。 几月空置无人,早有人起了心思过来偷盗。 包袱箱笼均翻得乱七八糟,就连桌上略齐全些的茶盏杯碗也叫人摸了去。 沈清棠和采薇合力将架子床移开,底下的青石砖是空的。打开来,里头藏着的金银细软都还在。 沈清棠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在她离开之前起了防备的心思,将这些东西藏得严实,不然主仆俩就要流落街头了。 采薇却是看着满屋狼藉忿忿不平,“还说此地民风淳朴呢!结果就是这般纯朴,就只差没把房顶掀了去。” 她现下算是看明白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是万万不可无的。 也暗暗庆幸。 若不是跟着自家姑娘,就凭自己这没心机,三言两语就能让人糊弄住,随意吞吃了去。 “你可是小看你了。” 沈清棠笑她,“说不定被人卖了还得给人家数银子呢!” 她此话不假。 来南江的路上,她们曾遇见老妇人沿途行乞。采薇也是好心,见她可怜,要赠她吃食。 那老妇人却摇头不要,说自己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咬不动烙饼。 又说,“公子若是当真可怜我,就到前头的小店里给我端碗清粥吧。” 她神情当真可怜,“我老婆子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了,饿得慌勒,求公子发发善心。” 采薇见她所指的粥棚不远,刚准备过去,就被提前察觉的沈清棠拉回了马车里。 “公子?”采薇不解。 沈清棠微微撩起车帘一角,解释给她听,“你仔细看那阿婆袖口底下,可是绸缎?” 采薇细细瞧,果真是绸缎。 寻常人哪用得起绸缎,更何况是个路边行乞的老妇人。 沈清棠道:“她将绸缎衣裳藏在破麻布衣裳下,定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你想想,她连买绸缎的钱都有,难道还会买不起你这碗清粥?” 采薇更不解了,皱眉问她,“她为何要骗我帮她买一碗粥?” 沈清棠落下车帘,“她想要的不是粥,而是要你去粥棚。这偏僻无人之地,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个粥棚?想必那粥棚定有蹊跷,或是黑店谋财,或是看上你这脸白细嫩的,可以卖上个好价钱。” 坊间亦盛男风,甭管骗的是男是女,只消生得模样好,就不愁没有出处。 采薇叫她这话吓住,好些时日都没敢出去招惹旁人,见着行乞的人也只顾躲着避开,倒有点草木皆兵的架势。 好不容易才在这永泉村里落下脚,如今又要乔装出行了。 她们不走陆路,改行水路。 这天寒地冻,江风也大,主仆俩都缩在客舱里取暖,看船从涛涛江面急行过。 不消几日,便已离南江千万里。 南江城瘟疫刚过,消息便远传去了上京。 朝廷里纷纷扬扬,都在说这所谓“仙子”一事。 裴琮之偶然听见,也顿住脚,他脸色还是淡淡的,漠然问,“仙子?” 有眼力见的官员立即上来,殷勤解惑,“什么仙子,不过是百姓愚昧无知,编出的名堂。” “下官倒是听说,好似是从前陵川出来的,也不知为何,她的血对治疗这瘟疫有奇效。这不是,一传十,十传百,就被传出了仙子的名头来。” 他说得兴起,浑然没有察觉到裴琮之即刻变了的神色。 等那官员絮絮叨叨说完话,一抬头,就只见裴琮之拂袖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快步出宫上马车,语气冷凝,吩咐砚书,“把此前关于南江瘟疫的文书都送来书房,再将此次随太医院一同过去诊治的医正叫来。” ------------ 第106章 她呢 吴牧身边跟着的医正来得极快。 裴琮之正在案桌后翻看有关南江瘟疫的文书,面容沉静,不显山不露水,淡淡问他,“那传闻中的仙子,你可见过?” 医正垂首回,“回大人,见过。” 同在一个府衙里,他又跟在吴牧身边,自然是见过。 砚书拿来沈清棠的画像,徐徐展开。 裴琮之再问,“可是这画里的姑娘?” 医正抬首看去,画像里姑娘容姿娇柔,颜色清丽,正是传闻中的仙子不假。 他肯定道:“回大人,是这画像上的姑娘。” 裴琮之听着,缓缓敛下眸,长睫遮掩下的眼眸幽深诡谲。 原是她去了南江,难怪寻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裴琮之即刻启程去了南江。 快马快船,不过几日便到了南江衙门。 是江齐言抱着病体亲自出门来接,“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裴琮之看着面前这个身形清瘦,背脊却分外挺拔的男人。 “江齐言?” 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权势,压得江齐言的背脊不由往下压了压。 他弯身施以一揖,朗声回,“下官在。” “她人呢?”裴琮之冷冷问。 他以为她还在南江,没等江齐言回答,就抬手示意。 砚书立即带着人冲进了衙门,里里外外的搜寻。 江齐言叫这突生变故怔住,回过神来才踟蹰开口,“大人,这……这是为何……” 裴琮之并不理会他。 他高坐堂上,微阖着眸。 有些不耐地蹙眉揉额,眼底掩藏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和霜雪。 砚书带着人将衙门里外翻了个遍,没寻到人,回来报。 裴琮之这才睁开眼,目光沉沉,冰刀子一样径直落在江齐言身上,声音也似凝了霜,“她不在衙门,去了哪儿?” 闹成这样,江齐言如何还能不知他是为寻谁而来。 原来她说的他护不了她,指的是这样权势滔天的一个人。 他也的确是护不住她,只能如实答,“回大人,陆姑娘已经离开南江了。” 又迟一步。 裴琮之强按下心里蓬勃的怒意,再问他,“离开南江?她去了哪儿?” 江齐言却摇头,“下官不知。” 他是当真不知,沈清棠没说,他便也没问。 裴琮之却不信,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不知?” 裴琮之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 是医正口中患难与共的情意和郎才女貌的般配。 “听说江大人已向陆姑娘表明了心意,不知为何,陆姑娘却推拒了。” 医正话里是掩饰不住的惋惜,“南江城的百姓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郎才女貌……” 裴琮之将这几个字深深咬在后槽牙里,眸子深处波涛骇浪。 “你可知她是谁,也胆敢觊觎于她?” 他眸光与声音顿时森寒,看着江齐言,一字一句道:“她是我裴琮之已过门的妻!” 江齐言被下了大狱。 ——以草菅人命的由头。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不过区区一七品知县,入狱便受了鞭刑。 赵横偷摸来看他,见他形容消瘦,本就抱恙的病体更见病容,愧疚不已,“是卑职害了大人。若不是卑职,大人也不必遭此一劫。” 那衙门口的百姓本就是他传扬流言招惹来的。 他以为江齐言当真是因着此事入的狱。 江齐言并不解释,只道:“此事已过去,再不必说。” 事到如今,他只庆幸,落月跟着赵母和阿阮被他安排去了乡下,早早远离了南江这个是非之地。 砚书将南江周边翻了个遍,连沈清棠之前在永泉村住着的屋子也找了出来。 那莫大娘已经回家,接了她碎银的婶子也被叫过来。 见院里负手立着位墨袍玉带的锦衣公子,分明清俊玉面的好相貌,那气质却清矜泠然,叫人望而生畏。 一眼就知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又见他身边跟着衙役差使,只道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贵人。 两人哪敢再看,均垂首恭敬道:“那陆公子带着他家妹妹,和着身边的一个小厮,在这住了几日。后来,他妹妹生了病,便匆匆离开了。” “前些日子又回来,说是妹妹的病治好了,赶着上京进考去。” 她一个姑娘家,进什么考,不过又是诓人的鬼话。 再叫人沿着沈清棠离开的路线一路循过去。 她万分谨慎,马车没到渡口,她便和采薇提前下了车,说是要去接自家妹妹。 然后随处找了间客栈,进去要了间房,两人恢复了女子装扮。 等再出来,公子变成了姑娘,那马夫自然是没注意。 两人躲着他离开,另叫了辆青驴车去渡口。 几番周折,等到裴琮之派的人过来。 那马车夫一脸茫然,想了想才道:“倒是有那么位公子,说是接自家妹妹去了,结果进了客栈许久都没出来。我进客栈问,都说没见着他,真是奇了怪了。” 好在沈清棠提前给了车费,那车夫并不在意。 但不管去哪儿,总要去渡口坐船。 这南江渡口是通衢要津,通四州六省,来往客商百姓繁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鱼龙混杂。想要寻一个人,何其艰难。 砚书再回来禀,裴琮之正在西厢那间沈清棠曾住过的厢房里。 她已经走了有些时日了,屋子里还是弥漫着散不去的清苦药味。 她取了那么多的血,身体都险些熬干了,只能每日靠补药勉强撑着。时日一长,药味浓厚不散。 平日给她送饭端药来的是江齐言从外头买的丫鬟。 此刻正跪在地上回话,“姑娘很少和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窗子前看雪。” 裴琮之顺着窗子看过去,冷玉似的眸子深雾缭绕。 时已初春,枝头上嫩芽早发。 她看着那飘雪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有没有曾有过一丝后悔离开他的身边? 砚书便在此时复命回,“公子,人到渡口,已经寻不见了。” 顷刻间,眸中的雾气一下散去,寒眸深如幽寂古井。 ------------ 第107章 跟踪 她怎么可能会后悔? 哪怕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她也从没想过要再回到他的身边。 他从未如此受挫,也从未如此心寒。 她对这世上所有人都抱有善意,就连南江与她毫无干系的百姓都愿意舍身相救。 却独独对他分外狠心绝情。 裴琮之眉眼万分凌厉,冷声吩咐下去,“拿着画像,让人一条船一条船的上去搜。” 他不信,搜不出她半点蛛丝马迹。 沈清棠打算回上京城。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不可能一辈子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总要安定下来。 想来想去,还是上京城里最为稳妥。 裴琮之满天满地的寻她,绝无可能想到她会回上京城。 上京城是大梁国都,人口逾百万。其实寻常百姓想要遇见他这等显贵,并非易事。她只要多加注意,深居简出。 等熬过这几年,他对自己的执念消退下去,她说不定还能再回陵川的家中去。 陵川是沈清棠的家,她无时无刻都想要回家。 这些打算她都和采薇说了,采薇听着,心里却有些犯怵,“那得等多久啊?若是大公子一辈子都在找姑娘呢?” 沈清棠轻轻敛下眸,“那我也没有法子了。” 他一辈子找,她就只能一辈子藏。 在婚事前一夜,她迷晕裴琮之离开时,所有的一切便都注定好了,她也做好了一辈子逃离的打算。 两个貌美的姑娘结伴行路,总是格外惹人注意的。 船上鱼龙混杂,时常有那么几双眼,若有似无的瞟过来,说不准是打量还是觊觎,总归是叫人不安心。 沈清棠惴惴不安。 采薇也害怕,偷偷拉她的衣袖,低声问,“姑娘,我们是不是叫人惦记上了?” 沈清棠拉着她回客舱。 其实两人已经很隐秘了,除了用饭基本不出船舱,但到底还是惹眼。 白日里叫人惦记上了,夜里船舱的门就时隐时无的叫人弄出声响来。 如何睡得着。 沈清棠搂着瑟瑟发抖的采薇,扬声呵斥,“是谁在外面?再动我可就喊人了!” 客船不大,客舱都是紧挨着的,一个连着一个,声音略大些就叫满船人都能听见。 外头那人这才悻悻住了手。 经此一事,两人如何还敢睡,只能坐着等待天明。 翌日一早,客船停泊在岸,便下船去。 码头人声鼎沸,两人混入人流里,采薇紧紧拉着沈清棠的手,声音都在隐隐颤抖,“姑娘,他们好像跟下来了。” 沈清棠也察觉到了,交代采薇,“别回头。” 她们专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买胭脂水粉,看绫罗绸缎,装得毫无察觉的模样。 前面还有杂耍班子,沈清棠也拉着采薇去凑热闹。 台子上有人口中噙着装有松香粉的白麻纸包,对着手里的火把喷去。瞬时燃烧,腾起巨大火焰。 满堂喝彩。 沈清棠便在此时将手里装满铜板的银钱往天上一撒,喊了声,“有人散钱啦!大家快捡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推推搡搡的蹲下去捡钱,那后头一直跟着她们的地痞也叫这骚乱拦住,不得近前来。 趁着这机会,沈清棠拉着采薇就跑。七绕八拐,连跑了几条巷子才停下来。 “不行了,姑娘。” 采薇气喘吁吁,“再跑下去我气都要断了。” 沈清棠探出头往巷子外面瞧了一眼,好在那几人再没跟来,这才落下心来。 女子装扮在外还是不行,一开始只是因为要甩了裴琮之的人没法子。现下既脱了身,她们还是照旧换回男子装束。 仍旧打算坐船去上京。 只是在渡口时,沈清棠却叫个乞丐无意撞到了身上,等反应过来,腰上的钱袋子就叫人摸了。 出门在外,当真是防不胜防。 那荷包里有不少银子,是此次预备去上京的全部开销,沈清棠正不知如何是好。 采薇指着不远处的巷子对她道:“我刚瞧见了他往那处去了,我们去把荷包要回来。” 跟在沈清棠身边的时日长了,她也有了些城府算计。 刚刚乞丐撞过来时,她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瞧见了那人的脸,也看着他躲躲藏藏往偏僻巷子里去。 这青天白日的,两人自然是不怕。 只是经过巷子口时,还是一人随手捞了一根墙角的棍子防身。 那乞丐果然在巷角数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瞧见了沈清棠撒腿就想跑。 一回头,采薇拿着棍子在巷尾等着,朝他伸出手,“无耻小贼,快把钱还给我们!” 这话一说出,那少年就笑了,一脸痞气的掂着手里的钱袋子。 “呦,原来是个姑娘啊!” 他再扫了眼沈清棠,目光从她面红齿白的脸上打量过,顿时不怕了,“小爷还道是谁,原来两个都是姑娘。你们的荷包就是小爷偷的,怎么地?有本事过来抢回去啊!” “你!” 采薇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够呛,又恼被他看穿了身份,“我警告你!快把荷包还给我们,不然我们可不客气!” 那少年半点不怵,反而挥舞着拳头吓唬她们,“快让开,不然小爷的拳头可是连女人也打的。” 采薇气不过,还要再争辩,被沈清棠出言拦下,“算了,那钱不要了,我们走罢。” 身份被识破,她和采薇不能在此地久留。 她们在渡口上了去上京的船。 谁料那偷盗的小贼也跟着她们一起上了船,采薇无意瞧见了他,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道:“你这无耻的小贼!偷偷摸摸地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那少年也梗着脖子看她,“怎么?这船就你上得,我就上不得吗?” 两人闹得面红耳赤,争吵声引得船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沈清棠连忙制止采薇,带着她回了客舱。 夜里停船靠岸,两人便偷摸着下了船。 夜路难行,只能借着一点月光赶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 却在经过一处转角巷口,叫人拽住,一把将两人径直拖了进去。 她们刚要惊呼,就被少年捂着嘴。 暗夜里只见他一双明亮的眼,声音压得很低,“不要出声,有人跟着你们。” ------------ 第108章 告发 话音刚落,就听一连串的脚步声急匆匆从巷口走过。 还是之前在南江船上便跟着她们的那几个人。 “他们一直跟着你们。” 等到那几人离开,少年才放开手,带她们到安全处,懒散道:“我知道他们,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匪徒,专在客船上寻你们这样孤身无依的姑娘家,先劫财再劫色,然后再卖到窑子里去。” 他说得吓人,两人也当真叫他吓住。 许久,沈清棠才恢复些镇定,迟疑着问他,“你……你为何要帮我们?” “谁让小爷心地好呢!” 他一扬头,又转头,故作恶狠狠道:“我救了你们,那袋银子就算是报酬,可别再说我是无耻的小贼了。” 两人后怕极了,自然点头。 少年这才满意,要转身离去,却又被沈清棠唤住。 她问他,“你既要报酬,那我可不可以雇你?” 路途艰险,相比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他好歹是个健壮男子,有把子力气,也能威慑旁人。 再一个,她们日后在上京,都是不好出来抛头露面的,买屋置地,都需要人出面打点。 沈清棠不轻易相信他人。 但残酷现实告诉她,两个没有依靠的女子在这世上实在难以存活下去。 今日是匪徒,明日会不会又是强盗和夜贼? 她不敢想。 更何况,这少年手脚虽不干净,心地却不坏,不然也不会为救她们跟着上了船,暗地偷偷保护。 “你要雇我?”少年有些诧异。 “是。”沈清棠点头,“你跟着我,我给你银子,总比你在坊间……” 她顿了顿,到底是那“偷盗”二字含糊了过去,只道:“来的强。” 说的正是。 那少年也未曾迟疑,径直点头应下,“好。” 他干脆又利落,自我介绍起来,“我无父无母,也没名没姓,旁人都叫我阿显,你们也这般唤我便是。” 阿显自此便跟着沈清棠和采薇。 他自幼在坊间摸爬滚打长大的,瞧着满身的市侩地痞习气,办起事来却妥帖周全,头头是道。 一路上吃喝用度,租车走船,都不必她们操心。他又会唬人算计,砍价也是好手。上下一合计,路上省的开销也足够支付雇他的工钱。 沈清棠对他很是满意。 只是到底留了一份心思。 偶尔阿显问起自己的事,只道是南江起了瘟疫,家中人都染病去世。她们两个姑娘相依为命,为防他人惦记,只得乔装成男子出行。 便是连告知的名姓也是假的。 采薇叫阿雨,自己只称作陆姑娘。 阿显人精似儿的一个人,哪能没瞧出话里的隐瞒,倒是也没介意。 一行人坐船直往上京去。 那几个匪徒遍寻不着人,只能作罢回南江。却没想到刚下船,就叫当地衙役押着送到了裴琮之面前。 铺天盖地的搜寻果然有效,有人瞧见过沈清棠两人,还知晓她们被当地恶霸惦记跟上了。 “我——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那恶霸进来便被揍了一顿,鼻青脸肿跪在堂下,心已虚了半分。 又见堂上之人面色冷寒,沉沉落下来的目光都要活生生碾死他,更是胆怯不已。 ——他什么都招了。 对沈清棠两人起的邪念,一路悄摸无声的跟随,她撒钱逃脱的诡计,还有那个被阿显偷走的荷包。 “大人饶命啊!她们夜里偷偷下船跑了,我们是跟了上去,却叫她们察觉跟丢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他们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只是起了贪念,见她们生得貌美,便想要绑了卖到窑子里发一笔横财。 但是,这便足够该死了。 几个匪徒被拖了下去,是活活杖毙,然后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去。 只是这也得有交代,好歹活生生几条人命。 裴琮之递了公文远送去上京,言明几人乃是当地一方恶霸,平日里强抢民女,恶贯满盈,罪当该诛。 衙役抓捕时他们负隅顽抗,这才失了性命。 文书底下还按着当地百姓的手印,他们都是被这几人坑害过的平民,听说了此事交首称赞,自发来为剿灭了匪徒的裴大人作证。 这样一封公文呈上去,他清正廉明,一心为民的声名愈发传扬了出去。 裴琮之还在南江。 他此次过来打的是调查南江瘟疫一事的由头,带了不少亲卫来,全都散了出去,沿着那几个匪徒说的客船一路搜寻而去。 他自己却来了狱中看江齐言。 狱牢阴暗潮湿,江齐言倚墙坐着,脏污的囚袍遍布血痕,脸色也嶙峋憔悴。那一刀本就差点要了他的命,更何况又添了鞭刑,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了。 他仍是坚持,“裴大人找我找错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沈清棠不姓陆。 但总有他知道的。 例如她在永泉村说要去接的妹妹,听年纪容貌应当是落月无疑,但船上的匪徒却说从始至终只瞧见了沈清棠两人。 “那个孩子去了哪儿?” 裴琮之隔着牢门,居高临下审问他,“她还在南江是不是?” 好好的一个人,总不能平故消失了去。 一定有人帮她们。 江齐言咬死不肯说出口。 “那就打!” 裴琮之面有愠怒之色,拂袖冷冷吩咐下去,“我看他有几根硬骨头。” 不止要打,还要叫衙门里的人都过来看着。 棍棒加身,声声闷重,眼瞅着江齐言的头一点一点垂下去,渐无声息。 果然有人受不住,连扑带爬跪去了裴琮之面前急切求,“别打了!大人,我知道!我知道陆姑娘的妹妹在哪里。” 他见到赵横带落月从衙院的后门回家去。 “然后她就再也没回来了。后来陆姑娘出衙门也没带着她。” “程风——” 赵横着急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裴琮之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缓缓道:“是吗?”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被江齐言藏在乡下的落月很快被找了出来,送到了裴琮之面前。 数月不见,落月长大了不少,只看着他眼里的害怕胆怯一如从前。 ------------ 第109章 成亲 裴琮之朝她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落月不敢违逆,战战兢兢走到他面前。 郎君还是从前那个郎君,眉眼温润,如春风拂面。只她知道那平静下掩藏的惊涛骇浪,惊恐着神色唤他,“公……公子……” 裴琮之颔首,柔声问她,“落月,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落月摇摇头,声音里都是无法抑制的颤抖,“阿月不知道。姑娘只说,让我在南江等着她,等她安定下来,她会来南江看我的。” 她不会再回南江。 她把落月安排得周全,又故意到处传扬去接妹妹的话出来,就是想将她自此藏在南江城里,安稳顺遂长大。 正是此时,去追寻沈清棠踪迹的人回来禀报,“大人,有消息了。” 不管是姑娘还是公子,出众的样貌总是惹人注意的。 有人看见她在临溪渡口登了船。 临溪渡口客船只往三处去,南往淮水,西去松城,北通上京。 上京…… 她从上京城里逃出来,绝无可能去上京。 那便只剩淮水和松城。 裴琮之刚要吩咐下去,目光却落在抖抖索索在一旁的落月身上。 一叶障目。 她将落月留在南江,不就是存着这个心思吗? ——她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人留下。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古如是。 他在满天下都撒了要抓她的网,却偏偏遗漏了上京城。 他从未想过她会回上京。 是他自负,还是她当真如此胆大妄为? 裴琮之豁然清醒,他吩咐砚书,“快马加鞭赶回上京,拿了我的令牌去京府衙门要人,将城门码头都守住了。” 淮水和松城也派了人去,唯恐有遗漏。 这边铺天盖地的网撒下去,那边沈清棠一行人已顺江直行到了上京城。 由阿显出面,在柳叶巷里租了个两进一出的小宅院。 正是春至,那院子里一棵榆叶梅树冒了花骨朵儿,鲜艳好看。 沈清棠和采薇不出门,吃喝用度都是阿显出门采办。 上京城里去岁八月至今的消息也是他在外头听了,回来告诉她们。 原来年节一过,承平侯府的裴老夫人便过世了。 “这在当时可算是件大事,满上京城的显贵豪门都过去吊唁了。听说,连东宫里的储君都来了,何等荣耀。” 阿显不过顺嘴一说,却见沈清棠目光怔怔,眼神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 “陆姑娘,陆姑娘?” 阿显挥了挥手,把沈清棠飘散的思绪唤回来,“陆姑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 沈清棠垂眸,掩住眼里一瞬即逝的波澜。 阿显又说起上京城里的另一件事,“平南王府要娶亲了,就在明日,陆姑娘和阿雨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个热闹?” 平南王府娶亲,自是轰动,到时喧闹沸天,也是上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盛景。 百姓们无不趋之若鹜。 “再说吧!” 沈清棠却瞧不出有多少兴致,微蹙着眉,“阿雨风寒还未好,也不知今夜能不能退热。” 采薇是装出的病。 两个姑娘都不出门去,总要有个由头,才不叫阿显起疑。 一个在病中,一个悉心照顾。 只等到夜里阿显屋子里的烛灯一熄,采薇才悄摸掀了被子下床,来问沈清棠,“燕世子要成亲了,姑娘当真不去见他一面吗?” 她没披外衫,这春寒料峭的,沈清棠怕她当真病了,拉她进自己被中来。 相依为命的主仆俩,挤在一个被窝里。 沈清棠眉眼低垂着,语气也是恹恹,“有什么好见的。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话虽如此,翌日阿显出门后,她还是乔装打扮了一番。 戴上遮挡面容的兜帽,静静伫立在临近酒楼二层的窗前。 从这里俯视而下,可以瞧见平南王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过去。 迎亲队伍里,燕城很是显眼。 今日他是新郎官,本该意气风发的,此刻却如失了神魂一般,骑在马上,目光游荡的看着这属于自己的喧闹。 他在找沈清棠。 他也在期盼,她会不会来见自己一面? 平南王府娶亲是大事,自然得回上京操办。 燕城不是没去承平侯府求见她。 只是蒹葭进去又出来,却对他恭敬道:“燕城世子请回吧!我家夫人说了,她如今已嫁为人妻,世子也即将要娶新妇。再见面,恐怕会惹人非议,倒是不好。” 沈清棠要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燕城不能接受,再问蒹葭,“她还有别的话要同我说吗?” 蒹葭垂首,向他行了个礼,“夫人说,燕城世子大喜,她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去贺。还望世子莫要介怀。” “她祝世子和世子妃恩爱情长,永修同好。” 恩爱情长,永修同好…… 这本是他人曾祝愿过他与沈清棠的话,那桩差一点就到来的婚事,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痛。 “你就忘了她吧!” 亲事前夕,平南王妃知道他偷偷去承平侯府找沈清棠的事,亲自来劝他,“如今她已嫁为人妇,你们两个是再无可能了。你这样苦苦惦记着,又能如何呢?” 她看燕城悲怆难言的眼,心疼不已,“城儿,听母妃的一句劝。你若是当真喜欢她,便放手吧!你这样,只能是将她往他人的闲语是非里推。” 要知道,悠悠众口,是能逼死人命的。 燕城红着眼,满心不甘从胸膛里涌出来。他俯身,呕出一口心头血来,正撒在秋狩场上他们定情的那方绫帕上。 白的帕,红的血,灼灼刺人眼。 “城儿——” 平南王妃大恸。 丫鬟也惊惶,连夜去请了大夫来。 那方染了血的绫帕,现在还搁在燕城怀里。他带着对她的眷恋,要去娶别的姑娘了。 经过酒楼底下时,燕城似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 那二楼窗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在。 沈清棠提前躲在了窗后面。 等到燕城落寞收回目光,她才探出头,凝望着他,默默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视野里。 他当真要成亲了。 可娶的却不是她。 ------------ 第110章 出城 沈清棠不是会沉溺在过去的人,很快便整理好思绪,将兜帽戴好,下楼去。 柳叶巷在城西,经西大街,这是出城去望安寺必经之路。 沈清棠行色匆匆,险些叫路过的马车撞上。 “对不住。” 她低声致歉,护好面上遮挡的兜帽,急匆匆便要离开,却叫马车里的贵人撩帘叫住。 “姑娘——” 是江婉的声音。 她今日去望安寺,却不料撞见了沈清棠。 两厢对视,两人都很惊讶。 江婉将沈清棠拉上了马车,又吩咐车夫照常行驶,才坐回来,低下声音来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沈清棠垂着眼,寂然道:“外面都是他派出去寻我的人,我实在没法子,只能回来。” “砚书正在上京城里寻你。” 迎上沈清棠猝然抬眸看来的眼,江婉低声对她道:“是前两日才回来的。想必是不知从哪儿知道你回了上京的消息,现在正大张旗鼓的寻你呢!” 上京城人口是多,但若是封了必经的城门码头,再铺天盖地的来寻。 总有一日,她能被抓住。 贸然得知了这个消息,沈清棠现下心里也是慌乱不定,搁在膝上的手不由攥紧了裙。 “你别担心。” 江婉瞧出了她的困窘不安,出声宽慰她,“我会帮你的。” 沈清棠虽是心慌,神智却仍在。 细细算起来,她们并不是好到能相互帮忙的关系。 再往前算一算,她上前出逃时还拿了江婉的把柄来要挟她。 她不害自己已是好了,怎会还来帮她? 沈清棠眼里有不解,索性挑明,“你为何要帮我?” “也许是我突发善心吧!” 江婉微笑看她,“再说了,现下除了我能帮你,你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是吗?” 沈清棠现在已然是困兽之斗了,除了寻求她的帮助,再无别的法子。 她仍旧回柳叶巷。 跟采薇说了原委,采薇也有点担忧,“怎么会……大公子如何会猜到我们在上京?” “我也不知。” 沈清棠也奇怪,她们一路换船改车,已是万分谨慎了。 而且进上京城里的时候还很正常,下船进城都毫无阻碍。 但是她刚刚去城门口远远看了,那门口当真有京府衙门的人守在那儿,但凡进出都查身份户籍。 这上京城,俨然成了一座囚城。 他要她进来后再出不去,只等着他回来抓。 不能坐以待毙。 沈清棠收拾好包袱,等着出门凑热闹的阿显回来,面露欣喜对他道:“天爷庇佑,我们已经寻着了亲人。” 她之前对阿显说,她是来上京城里寻亲的。 “如今家里来了人,说是阿雨生了病,住在外头多有不便,让我带着她搬过去住。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帮衬。” 不管阿显信不信,她神情当真是诚挚真切,“这一路上,真是多亏了你了。” 沈清棠拿出一个荷包来给他,“这是这些时日的工钱。” 她往里头多添了点,荷包沉甸甸的。 阿显接过,掂了掂份量,爽快点头,“那好吧,我们就此别过。” 他知道沈清棠有秘密,但这世上有秘密的人多了,他只对银子好奇。 阿显走后,沈清棠和采薇也出门去。 绕过两条街巷,有马车在这里等着她们。 两人上车来,江婉给她们准备了两套灰扑扑的尼姑服。满头乌发遮挡不住,便戴上能遮面容的纱帽。 她嘱咐两人,“一会儿你们不要出声,万事都由我来应付。” 马车到了城门,也有京府衙门的人得了裴琮之的令过来查。 一撩车帘,里头坐着的是江婉。 “怎么?” 江婉看过来,眼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出了什么事,连我侯府的马车都要查?” 上京城里谁不知道她是承平侯府的主母,如今裴琮之在内阁如日中天,他的母亲自然也是人人巴结,献殷勤尚且不及,哪敢招惹违逆。 “原来是裴夫人。” 有眼力见的官吏当即上来,厉声呵斥拦截的下属,“瞎了你的狗眼,这可是承平侯府的夫人,你也敢拦。” 那下属平白挨了一顿批,也不敢置喙,委屈垂首候在一旁。 官吏再殷勤过来笑,“裴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他瞧见了车里还坐着两个尼姑装扮的人,只是戴着帏帽,看不清模样,心有疑虑,却也不敢明着质问。 江婉不慌不忙道:“我要去城外的尼姑庵还愿。” 她常年吃斋念佛,上京城里皆知。 官吏迟疑问,“那这两位?” 江婉面色如常,“我有个习惯,每逢初一十五,府里的佛堂需得有见识佛法机缘的比丘尼,来焚香念经,方显虔诚。” “是是是。”官吏哪敢质疑,当即点头哈腰,再试探着问,“能否叫这两位师父撩起纱帘来看一看?” “不行。” 江婉冷了脸,果断拒绝,也有理由,“她们是方外之人,不见你们这些世间俗人。” 是有这样一心参佛的比丘尼。 紧接着又眉头紧蹙,满脸是被打扰到的不耐,“可问完了?耽搁了我送这两位师父回尼姑庵,你们可担待得起?” 自然只能放行。 那官吏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强行去检查承平侯府的马车。 再者这人也是承平侯府让寻的,总不能在自家人这里出了纰漏。 马车缓缓驶出上京城,当真往城外的尼姑庵去。 山路难行,马车悠悠晃荡,江婉道:“实在仓促,没安排送你们离开的马车。眼见这天色晚了,你们先在这尼姑庵里宿上一晚。明日一早,我让马车来这接你们离开。” 沈清棠撩帘看出去,外面日头已西沉了,她们是踩着关城门的最后时辰出来的。 这个时候,码头的船也已经停了。 “多谢江伯母。” 沈清棠落下车帘,轻声道谢,又暗暗垂下眼帘,“上次的事……” “从前的事不必提了。”江婉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你好歹唤我一声伯母,就当那根金钗,是我欠你的。” 她到底吃斋念佛,没想过要害人,不过是不得已为之。 ------------ 第111章 中计 “你不怨我,我也不怪你。这一次,只当我们两清了。” 沈清棠垂着眸,没说话。 江婉到底好心,嘱咐道:“这次你出了上京城,就别再回来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我能帮你一次,再帮不了你第二次了。” 沈清棠自然应下。 尼姑庵在山里,小寺小庵,却胜在清净。 尼姑也是沉默寡言,领着她们去厢房住,双手合十道一句,“阿弥陀佛,施主早点歇息。” 沈清棠亦是颔首,轻声回一句,“多谢小师父。” 夜里熄灯入睡,耳边安静得恍如能听见山风,就连月色也是寂寥的。 沈清棠左思右想,总觉着不对,翻身下榻来推采薇。 “怎么了姑娘?” 采薇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我们得离开这里。” 沈清棠想起哪里不对了。 ——刚刚那尼姑双手合十时袖口不慎下滑,露出了一小截金手钏来。 佛门中人,戴这些金银俗物是为大忌。 只有一个可能,她根本不是尼姑庵里的尼姑,匆忙换衣裳时忘了摘下手上的金钏儿。 那尼姑是江婉安排来看着她们的。 沈清棠想明白这一点,立即拉着采薇起身,“快!我们赶紧走。” 已是来不及了。 不知何时厢房的窗叫人抠开了一个小口子,便有一根细竹管伸进来,轻轻吹进能迷人心智的迷烟。 沈清棠和采薇甫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再支撑不住,齐齐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那外头的尼姑听见动静,才蹑手蹑脚推门进来,瞧见两人昏厥在地上,毫无所觉,手上还挽着随身带的青布包袱。 “好险。” 其中一人后怕拍了拍胸膛,“差一点就让她们逃了。” 江婉离开尼姑庵时便有交代,沈清棠心思多又缜密,为防万无一失,必得提前迷晕了才行。 沈清棠是在渔船的舱里醒来的。 船舱逼仄昏暗,冰冷的江风里还混着浓重的鱼腥气。她是叫这气味呛醒,没有常年打鱼的渔夫根本受不了这个味道。 采薇也在这时悠悠转醒。 她们同吸的迷烟,药效也在这时候差不多过去。 “呕——” 采薇也受不了这腥气,忍不住隐隐作呕。 行船的渔民是个四旬开外的妇人,听见里头的动静过来看。 两人俱被麻绳捆着手脚,动弹不得,脸色却白,想是叫这江上的寒风给吹的。 “姑娘莫怕。”那妇人出言安慰她们,“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受人之托送姑娘们一程,等到了岸有人来接,自会松开姑娘。” 说完这些,她又出去摇船。 话已至此,沈清棠如何还不知,她是叫江婉给算计了。 她手脚被缚着,动弹不得,只得静下心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艘很是简陋的小渔船,江边百姓靠打渔为生,便是用的这种渔船。船身很小,只有一个船舱,能遮风雨偶尔歇息,也能装打捞上来的鱼虾。 是以里头虽逼仄,东西却不少,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路途很远,到了吃饭的时候,那妇人也会进来。 她不敢松绑缚的绳子,只能自己掰着胡麻饼来喂她们。 那胡麻饼上也满是鱼腥味,沈清棠嚼碎了,止住喉管里冒出来的恶心,生生吞下。 采薇却咽不下,等那妇人一离开,俱都呕了出来。 这一遭,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的难受。 这般勉强过了一日,翌日等那妇人再过来喂,采薇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口吃了。 “你得吃呀!”妇人面上有些着急,“你不吃东西怎么行,等会儿下了船,那些人还以为我亏待你们了,不给我银子怎么办?” 上船时有人交代过了,得好生照看着,不能有失。 可无论她怎么劝,采薇俱白着一张脸,再不肯张口。 她脸色也难看得紧,渔船不比她们从前乘的客船。船身轻,就格外颠簸,也极易晕船。 再添这铺天盖地躲不掉的鱼腥味,采薇半条命都快耷拉在这里了。 沈清棠瞧出妇人的心急,也装得一副胆怯害怕模样,“大娘,我家姑娘不会有事吧?你看她脸白得好吓人。” 又急得哭上了,“我家姑娘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可没吃过这样的苦,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吧?” 那妇人叫她一诓,当真吓住。 又听得她唤采薇姑娘。 她俩衣裳穿得相似,都是普通裙裳。乍一看,哪辨得清谁是姑娘谁是丫鬟。 如今听沈清棠一顿哭,自然便以为采薇才是最最要紧的那个。 “这可怎么办?” 妇人急得手忙脚乱,要来掐采薇的人中。 “别别别。”沈清棠忙制止她,“你身上鱼腥味太重,我家姑娘闻不得,一会又吐了。再吐下去,她可真就没命了。” 船舱里不少采薇吐的污秽物,妇人也瞧在眼里,更是着急拍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沈清棠趁机提议,“大娘将我解开吧!我身上没多少鱼腥味,我来喂我家姑娘吃些饼,或许她就好了。” “那可不行。” 妇人到底是不傻,当即拒绝,“我把你解了,你和她逃了怎么办?” 她实在不肯,沈清棠也没法子,目光落在桌上的粗瓷渣胎碗上,眼里转了转,又生一计。 “那你喂她喝些水吧,她昨日吐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呢!” 这样的合理要求,妇人自当是照做。 拿了桌上的粗瓷碗,装了水来喂采薇。 采薇也当真是渴了,囫囵喝了好些下去。 那妇人眼见她精神略好些了,顺手将碗搁在了桌沿边,嘱咐沈清棠有事唤她,才出了船舱去摇船。 船舱里时不时传出咳嗽声。 妇人担心,扬声问,“你家姑娘怎么了?” “没事。”沈清棠亦扬声回她,“许是刚刚喝水喝多呛着了,大娘不必担心。” 那咳嗽声时断时续的,好久才止。 里头又寂然无声。 妇人不免起疑,又问,“现在可好些了没?” 她得摇橹行船,轻易不能进船舱。 又问了几声,里头皆没声音。她这才不得不搁了船橹,进舱来看。 ------------ 第112章 成全 沈清棠早在此等着她,锋利冰凉的簪尖立即抵住那妇人的喉咙。 她顿时哆嗦一下,却叫簪尖愈发往里送了送,沈清棠出声恐吓她,“大娘当心,我这簪尖可不长眼。” 方才她借着采薇的咳嗽声遮掩了撞桌沿,瓷碗跌落破裂之声,再用了那散落的碎瓷慢慢将麻绳割断,这才解了手脚的捆绑。 那妇人叫喉咙处的簪子吓得都慌了,“你……你小心些,有什么话咱们好商量,可千万别害我性命。我也只是谋财而已,大不了那银子我不要了。” “大娘放心,我不想为难大娘。大娘想求财,我们也只是想求个生路。” 沈清棠和采薇押着她出船舱来,外头江风瑟瑟,朗月高悬,隐隐可见不远处便是船舶靠岸的码头。 现在不能靠岸,想必那接头的人就在岸上,到时人多势众,再想逃脱难如登天。 沈清棠立即吩咐妇人,“赶紧掉头回去。” 岂止那妇人明着应下,装得一副要掉头撑杆的模样,却趁着沈清棠两人不备,一头扎进了水里。 此处离岸不远,只需片刻她便能游过去,到时再带着岸上的人过来抓她们即可。 “不好,她要去报信!” 沈清棠心下一沉,知道了她的打算。无奈那妇人向来在江中讨生活,水性极好,转瞬就游远了去。 眼见就要上岸了,若是叫她带了人来,就当真是迟了。 正在这时,有游舫缓缓靠近渔船。 这是当地青楼楚馆揽客的法子,让姿妍娇俏的花娘打扮的风情万种,凭栏请江边的郎君上船一叙。 届时花前月下,江岸疏影,也是雅趣。 却不想遥遥看见渔船上迎风而立着两个姑娘,那游舫上的花娘当真好心,见她们形单影只的,可怜得紧,于是问道:“两位姑娘可是行不来船?” 又出声相邀,“可要上画舫来?我们要靠岸了,届时姑娘可自行下船去。” 这江岸边游舫甚多,若是她们上了船。等那妇人带人回来,茫茫江上,想要寻人便如浪里淘沙。 沈清棠并不推辞,当即和着采薇趁夜一同上了游舫。 “多谢姑娘。” 她向那邀她上船的花娘致谢。 “这有什么的,不过顺手的事。” 只是也好奇问,“你们两个人怎么在那渔船上?看你们也不是会行船的样子。” “不瞒姑娘,这渔船是我婶子的。” 沈清棠垂着眼,信口捏来,“我们父母早亡,叔伯兄弟想将我与妹妹卖去外地富商家为妾,我们不愿,便偷了渔船想要偷跑出去。不想实在是行不来船,这才在江里飘着。好在姑娘好心相救,不然我和妹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如此,那花娘也有些感慨,“竟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又见她和采薇满身鱼腥气,模样也颇是狼狈,不免提议,“我这船上有备的干净衣裳,姑娘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去舱里换上。” “既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沈清棠没有拒绝,她们这副模样在外面实在显眼,惹人生疑。 那花娘领着她们进船舱,从衣柜里取了两套衣裳出来,“你们放心,是正经的衣裙。我从前是良家子的时候穿的,瞧着跟你们身形也相仿。” 沈清棠接过,又连声致谢。 “好了,你们换吧,我先出去了。” 花娘折身出去,关上舱门时却悄无声息落了锁。 她吩咐身边的小丫鬟,“去!传了消息去岸上,就说人我们帮他们抓住了。” 原来这样的三教九流之地,不乏有良家抓来为娼的女子趁机出逃。这画舫上的花娘揽客是一则,瞧见了这样出逃的姑娘也会顺手帮他们拦下,以此来收取报酬。 方才沈清棠那一顿话她是半点不信的,又见她们颜色好,只以为也是人牙子抓来做暗娼的姑娘。 只可怜沈清棠和采薇两个,刚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换了衣裳也出不来,只能眼睁睁叫那妇人带着人来重新将她们抓了回去。 临走前,采薇没忍住,咬牙啐了那花娘一眼,换来的却是她拿着银子,咯咯笑的得意的脸。 江湖险恶,采薇真是着实体会够了。 那些人将她们带来了一家青楼。 老鸨打量的眼一直在两人身上逡巡,许久才点头,“这次的货色倒是不错。” 等人被带下去,那人牙子才反手给了老鸨银子,细细嘱咐道:“她们可不能接客,只暂且在你这里住着,留神人给我看紧了,后头的银子少不了你的。” 那老鸨眼睛都叫白花花的银子看直了,当即连声应下,“你放心!到了我这万春院的姑娘就没有能逃出去的。” 江婉是特意将沈清棠藏在青楼里。 这样的地方,人多眼杂,却是最为牢靠,绝不会叫人逃了出去。 任她心思再玲珑,也只能乖乖作罢。 承平侯府的佛堂里,江婉跪去佛前求,“佛祖保佑,万事如意,诸事顺遂。” 佛堂的门倏然叫人推开,寂院里的渡风声涌了进来。 是裴琮之来了无沁斋。 他刚回上京城,知道了她将沈清棠主仆送出一事,过来质问她,“你将她送去了哪里?” 声音比这涌进来的凉风还要冷上几分。 “我把她藏了起来。”江婉起身,回头平静看着他。 裴琮之脸上有隐忍的怒意,眼里却不屑,“你想做什么,拿她来要挟我?” 江婉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慢条斯理的为他倒一盏茶,语气很平淡,“喝杯茶吧,知道了她在上京的消息连日赶回来的吧?想必连盏解渴的茶也未喝。” 他的确风尘仆仆。 只是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喝她倒的这一盏清茶。 母子俩的关系已经冻结如冰,如今府里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也没有必要虚以委蛇的再做这些冠冕堂皇的模样。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要我成全你吗?” 他拂袖坐下,冷淡疏离的眼里异常平静,“行!” “我成全你。” ------------ 第113章 脱身 江婉看清了他眼里的冷漠。 其实对于这个儿子而言,有没有自己这个生母,都是一样的。 她在他的心里,与陌路人无异。 不。 他对陌路人尚且温润谦和,只对她这个母亲抱有最大的恶意。 “我知道你恨我。” 江婉看着那盏无人喝的清茶,眼里无波无澜,“你一直恨我逼走了你的父亲,你也恨我将你送去听禅院里。你最恨的……”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我这个母亲给你蒙了羞。” 他早早就撞破了她和无生的奸情。 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偷偷发泄。 ——想要掐死当年尚在襁褓里的子萋,残忍虐杀了无生送她的绣眼鸟,还有很多更细小微末的事。 她看在眼里,对这个她本就不喜的儿子越发嫌弃厌恶。 两人明争暗斗了这么久,是两败俱伤,没有一个人畅快如意。 “是我对不住你。” 江婉将这话艰难说出口,头一次觉得解脱,“我把对你父亲的恨,都倾泻在了你身上。” 彼时的她格外冷漠,绝情,一如现下的裴琮之待她。 原来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江婉轻轻闭上眼,“你恨我也应当,怨我也应当。这都是我的报应。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有了她,便消弭了对我的恨吧。从此只当没有我这个母亲。” 她到底还是自私的。 如果沈清棠最后注定要被他寻到,不如借由她的手来送到他面前,至少能有一方顺遂如意。 很快,承平侯府里便传出了江婉重病,命不久矣的消息。 远在东宫的裴子萋知晓,不顾怀有身孕过来看她最后一面。 她从前对自己的这个生身母亲很是疏离,或许是如今自己也即将为人母,那些怨怼不满便也随着腹中的孩子渐渐长大,尽都消散了去。 江婉怕过病气给她,隔了道帘帐和她相见。 “母亲怎么突然就病了?前些日子不都还好好的吗?” 裴老夫人的丧仪上两人还见过面,江婉虽看着精神不大好,却也不至于就到了眼下这种地步。 江婉声音从帘帐后传出来,虚弱无力的模样,“你知道的,我常年吃斋念佛,身子一向就不大好。你也不必难过,生老病死,本都是人之常情的事。” 又交代,“等我死后,你在这世上就只有你大哥哥这一个至亲了,你们要好生相处,互相扶持。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这样交代遗言的话,裴子萋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哭泣哽咽道:“母亲这是说得什么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再看府里空荡荡,裴琮之并不在家。 上次裴老夫人和沈清棠一事她便对这个大哥哥多有怨怼,如今更是不能理解,“母亲这般病重,大哥哥怎么也不在府里陪着?” 江婉替他解释,“你大哥哥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能一日到晚陪着我。” 裴琮之去了临安城。 快马快船,不过一日便赶到了临安。 沈清棠却又逃了。 她刚到青楼,装得乖巧听话,没有生事,安分守己的模样叫青楼里的人不免都卸下了防备。 她嘴巴也甜,老鸨本是做足了准备要来劝她——送她过来的人有交代,要吓一吓她,磨磨她的性子,日后好等人来接。 却不想推门进来,里头的姑娘安安分分坐着,瞧见了她,亦是不哭不闹——和从前强掳进来的姑娘不一样。 “呦,姑娘这是想通了?” 老鸨坐来她面前,仔细端详。 姑娘颜色清丽,容姿娇柔,实是好一张勾人心魄的脸。可惜了,却是不能接客。 沈清棠任她打量,盈盈水光,眉眼极乖顺的敛下,“如今已是到了这里,我还能如何呢,只求妈妈怜惜。” 这般温温吞吞的模样,当真叫人怜惜。 老鸨也是疏忽了,当真以为她不会生事,又仗着自己青楼里的龟奴甚多,谅她插翅也逃不出去,便放任她在青楼行走。 ——接不了客,拿着这张脸,招揽招揽生意也是好的。 不妨就这么一会儿没看住,人就逃了。 总有人觊觎沈清棠的美色。 她一边笑意盈盈勾引人家,一边又敛下眸来,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低泣。 那恩客哪受得了这般诱惑,当即将垂泪的美人搂进怀里。 她顺势掩着帕子哭诉,“不瞒公子,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时不慎,叫这青楼的妈妈强掳了来。但我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我不肯,妈妈就让人打我。” 她轻轻撩起一点袖角,如玉皓腕上满是掐痕——是她方才自己咬牙掐出来的。 但恩客哪里知道。 美人哭诉的一滴泪,都叫他哭得心都要化了。 又听她说自己还是清白之身,这般花容月貌,若是带回家里做个小妾,红袖添香,不比瞒着家里偷来这烟花之地来得畅快。 当即满口应承下来,“美人别哭,有我在呢!我带你出去,往后你只乖乖伺候我一个人,可好?” 沈清棠自然娇滴滴应下。 她是刻意勾引他的。这位恩客和寻常不同,满身的绫罗绸缎,可见非富即贵,众人又都蜂拥着他,以他为首,可见他势大。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将她带出这虎狼窝。 那恩客果然去寻老鸨。 老鸨可是急了,架不住那公子身份实在贵重——他是当地知县的公子。 他在此地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哪里会听老鸨的辩驳之词,当即扔下一锭银子,这就要将人强行带走了。 “等等……” 沈清棠唤住他,又盈着满眼的泪来恳求他,“我有个婢女,是我从前在家里用惯了的。她如今也被困在这里,公子救了我,是个最最心善的人,也请公子救救她罢。” 她哭得伤心,泪珠滚滚而下。 也不过只是顺手的事,那恩客当即大手一挥,让老鸨将采薇也放了出来。 两人跟着那恩客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辘辘行驶,那恩客摸着沈清棠柔弱无骨的手,简直爱不释手,反复摩挲道:“小娘子放心,我往后一定好好疼你。” ------------ 第114章 入狱 沈清棠忍着嫌恶点头,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采薇。 采薇当即明了。 路上正好有石子,马车不慎碾了上去,“咯噔”一声,正好掩盖住了人倒下的闷重声。 沈清棠和着采薇将被打晕的恩客轻轻放下,再撩起马车后头的落帘,咬牙跳了下去。 逃出生天。 两人不敢逗留,忍着身上的疼,相互扶持着,往夜深无人处行去。 今夜裴琮之正好赶到。 万春院哪里交的出人来,只得磕磕绊绊将原委说了。 砚书简直不敢看裴琮之冰如寒霜的脸,垂首问,“公子,我带人去追,必将姑娘寻回来。”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散出去。 等追上了马车,砚书撩开车帘,里头哪还有姑娘的身影,只有个人事不省的知县公子瘫倒在里面。 车夫诧异极了,“刚……刚刚还在里头的呀!” 沈清棠又逃了。 砚书来回禀,裴琮之拿了令牌给砚书,冷冷吩咐,“拿着令牌去衙门,封城!” 临安城衙门的衙役尽皆出动。 夜色惶惶,两个姑娘无论躲到何处,总会被寻出来。 她们被衙役抓住,丢进了牢狱里。 也是此时,府衙里近日住进了一位贵客,是从上京城里来的大官,只是向来深居简出,衙门里的人连个模样也没瞧见。 临安县里接连落了几日的雨。 这个时节,甫一落雨,便是遍地生寒,身下躺着的草堆也泛着阴冷冷的潮气。 沈清棠和采薇将身子拼命蜷缩起来,想要抵挡这寒意,却是徒然。 总有风,从四面八方渗入,钻进她的四肢,侵进她的肺腑,冷得她连骨头缝里都是钻心刺骨的疼。 她们已经被关在这狱牢里好几日了。 狱牢艰苦, 吃喝不堪是一则。 最主要的,是磨人心性。 每日都有犯了事的囚犯被抓进来,鞭打上刑,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听着都叫人心惊。 采薇害怕极了,拉着沈清棠的手,哆嗦着身子,“姑娘怎么办?我们不会也要这样受刑吧?” 娇养在深闺的姑娘,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苦楚,怕是那一鞭子打下来,就能生生要她性命。 沈清棠也是脸色生白,紧紧咬着嘴唇,身侧攥着裙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两人的惊恐自有人看在眼里,回禀给衙门里的贵客。 他负手立在窗前看落雨,温雅贵重的侧脸,疏淡不明。 听完,眼眸渐深。 负手在背的手发力攥着,关节处隐隐泛出青白,青筋显露。 原来也是会害怕的吗? 那就让她跌进泥沼里,总要让这凄风苦雨都叫她受尽了,才能心甘情愿的回来。 两个貌美的姑娘沦落在狱中,总是格外显眼的。 看守她们的狱卒已经惦记她们许久了。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生得这般标致,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倒不如叫我们哥俩乐一乐,也省得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白白糟蹋了去。” 狱卒眼里泛出猥琐的精光。 两人一拍即合。 这样的事他们做的不在少数,已是习以为常了。 ——沦落进来的姑娘大多犯了事,就是被欺负了也不敢声张,只自己默默受了,是以他们格外猖狂。 何况这次,还有人特地送银子给他们。 这样的好事,简直比天上掉馅饼还难得。 这夜里,沈清棠便叫狱卒唤了出来。 黑暗中,甬道深长,唯有高窗透进一丝皎皎月光。沈清棠步履蹒跚得跟着狱卒走出牢门,去的却不是审讯刑罚的暴室。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沈清棠抵着身子不肯,叫两个狱卒推搡着往外走,不耐烦的语调,“啰嗦什么?叫你走你就走!” 羸弱纤瘦的姑娘如何抵得过两个衙役的蛮力。 她被他们推搡进了一间厢房里。 四下无人。 只厢房里落着一道遮挡视线的珠帘,里头坐着一个人,瞧不清脸,只能看见一点鸦青衣袍。 他听见了厢房里的动静,没有出声,只抬手,沉默饮了一盏酒。 “你们要干什么?” 沈清棠满眼警惕,看着两个衙役。 “干什么?”两个衙役相视一笑,眼里都是不言而喻的龌龊。 沈清棠从未有过如此绝望。 她慢慢后退,直到背抵在墙上,再也退无可退。 面前是衙役阴瘆瘆,不怀好意的眼,要将她生生吞噬。 她再躲不过去。 只能拔了头上一根簪子抵住脖颈,眼里是惊恐,却又隐忍着不肯落下的泪。 “别过来!” 沈清棠连声音都在颤抖,秋水眸中泪盈于睫,经这潋滟烛光一晃,反而更添了几分倔强,如琉璃易碎。 “呦,还是个烈性子。” 这反而激起了衙役的玩味,他们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咧出一个猥琐的笑来,“小美人,一会儿在我身下你可也要这样挣扎,这样才更有意思。” 她叫这话激住,扬起手里的簪子就决绝往脖颈刺。 却轻飘飘就被衙役打落。 簪子打落在地。 连带着她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夺去。 那其中一个衙役见她再没了要挟,顷刻便扑过来。沈清棠拼命推搡着,也是徒然。 她挣扎地厉害,那人气急败坏,说话也格外污糟难听,“装什么清高?老子肯要你,这是看得起你,你当你自己是谁?进了这牢狱,都得听老子的话。” 他动作粗鲁,要在这强行要了她。 外衫一把叫衙役扯开,露出里头的细削锁骨,再往里,是影影绰绰可见的冰肌玉骨,细软身段。 当真是美人如玉。 旁边的衙役看着,跟着起哄,窥视的眼几乎要将沈清棠活生生戳穿。 她要在这样的耻辱和不堪中叫人肆意糟践凌辱。 沈清棠浑身都在发颤。 有那么一刻,她在想。 她为什么不干脆死在那个滂沱大雨的雨天,又或是死在尸首成山的陵川。 她为什么要活下来,活下来受这样的屈辱? 不甘与愤恨一瞬间涌没了她,她紧紧咬着唇,眼里都是波涛汹涌的恨意和绝望。却隐忍着泪,半点不肯落下。 ------------ 第115章 住手 珠帘后,一双矜贵淡漠的眼半掀着,静静看着这边的动静。 直到那姑娘紧咬的唇渗出血来,他才淡淡开口,“住手。” 话音落地,刚刚还蛮力要她屈服的男人顷刻停手。 屋子里的狱卒退了出去。 珠帘后的男人也起身,撩帘慢慢走了过来。 沈清棠蜷缩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已经撕裂,脖颈至锁骨露出一大片雪色的玉肌来。 她慢慢自地上坐起来,拼命用仅存的衣裳来掩盖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 而后是一双黑色纹莽靴停在面前,她顺着那身影缓缓抬头。 像是早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平静的眼里没有半分波澜,只眼睫轻轻颤着,轻声唤他,“琮之哥哥……” 是十几年前承平侯府外的那场滂沱大雨,将她千疮百孔的心再度淋了个通透。 她身心俱疲。 只能颤颤巍巍伸出绵软无力的手,轻轻去拽面前人的鸦青衣摆,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低着声,切切恳求,“哥哥救我……”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却也只能求他。 裴琮之居高临下,垂眸睨视着她。 那双深邃的眼里曾经纠缠着厚重的念与恨,如今却尽数沉寂下来,像平静无波的古井,里面幽暗沉晦,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裴琮之蹲下身,将她拦腰抱起。 她并不反抗,乖顺地依附在他怀里,任由熟悉的苏合香侵蚀她。 沈清棠有一根不甘心的傲骨。 被他硬生生从骨血里抽出来,鞭笞,折磨,碾碎,最后心甘情愿,为他所有。 裴琮之从未在榻上这样折磨于她。 像是要将这半年来所有的寻找和痛苦失望都交还给她,要她也痛,要她也苦,要她分崩离析,再不敢忤逆他。 她将所有的哭泣呜咽声止在绵软的枕中,整个人如风霜雨打了一般,轻轻颤。 他也会偶尔停息。 撩开她面上被汗濡湿的发,沉沉地盯着她,目光晦深如墨。 无休无止的折磨,不知疲倦。 她终于受不住,满眼是哭出来的泪,哑着嗓音来哀求他,“哥哥,琮之哥哥……” 他于是俯身来吻她的唇。 是泛着淡淡血腥气的唇,她咬破了,微微的疼。血珠不时往外冒,止不住。 他便将那些血珠都吮吸在唇齿间,然后用温热的舌去舔舐抚慰她,难得的缱绻温柔。 但那只是暂时的,等她放松下来,舒展着眉眼,伸着手要来揽他脖颈。 他又发狠,撞碎她。 方还舒展开的眉眼顷刻便紧蹙起来,她紧抿着唇,极力忍耐着,双睫轻颤,眼角的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她逃不过的,只能承受,承受他的怒火,承受他的惩罚,承受他居高而下的强势倾轧。 他要她求饶。 她只能求饶,呜咽哭泣声被撞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只能听见呢喃而出的数不尽的“哥哥”。 哭泣,呜咽,呢喃…… 最后这声“哥哥”消失在翻滚的红绡帐暖之间。 她终于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床榻是凌乱的,满榻狼藉。身下的她脸色酡红,鬓发被汗水湿透,身上满是斑驳痕迹,有吻痕,也有他用力弄出来的淤痕,触目惊心。 他身上也疼,背上满是她细长的指掐出来的掐痕。 她也发了狠,那指印深深,隐露青黑,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如今她昏睡过去,他才罢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熟悉疲倦的眉眼,凝视了许久。然后才用揉的凌乱的锦被去遮她的满身旖旎,自己也披衣下榻来。 砚书还在外头候着,听见了动静隔着门来请示,“公子,那两人要如何处置?” 他说的,是方才在这厢房里的狱卒。 裴琮之提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盏冷茶,冰凉的茶水喝下去,他满身蓬勃而起的燥热才渐渐纾解,随口吩咐下去,“杀了。” 他语气轻忽随意,如取蝼蚁性命。 罗帐内,本是沉睡的沈清棠眼睫微微颤了颤。很快,又重新沉寂下去。 再醒来,却是在另一间厢房里。 鹅梨帐中香燃之袅袅。 沈清棠睁开眼,稍稍一动,浑身却似叫巨石碾压似的疼。她绣眉紧蹙,忍不住轻呼出声。 采薇听见动静,忙过来看,满脸欣喜,“姑娘可算是醒了。” 她扶着沈清棠起身靠坐在榻上,身上的锦被滑了下去,露出身上深深浅浅的淤痕。 其实已经用了药,好上了许多,却仍是看着触目惊心。 采薇看着,自是心疼又愧疚,一时眼里都酸涩,问她,“姑娘可还疼吗?若是还疼着,一会儿我再给姑娘用些药……” 说到最后,又语声哽咽,忍不住低声埋怨,“公子也太荒唐了,怎么能这么对姑娘……” 她是被砚书从狱中提出来,过来照顾沈清棠的。 刚开始瞧见了裴琮之也是吓了一跳,她们已逃得这样山远水远,不想还是叫他寻见了,不知迎接她们的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害怕之后茫茫而起的却又是庆幸。 若不是裴琮之及时找到了她们,她们两个在衙门牢狱这个虎狼窝里,能叫人拆吃入腹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只是没想到,小心翼翼地推门看见的却是这样的沈清棠。 ——她躺在榻上,人事不省,只能从这满榻狼藉上看出她曾经遭受了怎样一场不堪的折磨。 再轻轻掀被来看,更是讶然不已,捂着嘴将惊呼止于口中, 不着寸缕的玉体上满是深浅斑驳的指痕,濒临破碎。 采薇是哭着给沈清棠清洗上药的,如今也是红着眼看着她,“姑娘,你吓死采薇了。你睡了两天,怎么唤也不醒,采薇还以为……” “我没事。” 两日未醒,又遭受了那样一顿摧残,沈清棠的声音有些嘶哑,只眸光分外清冷平静。 她问采薇,“他呢?” 采薇知道她问谁,垂首轻声回,“不知道。大公子让我来伺候姑娘,然后便没瞧见过了。” 她们仍在这衙门里,门外有人看守,裴琮之也并未来看她。 采薇不由有些担心,迟疑着问,“大公子会不会就把我们丢在这儿了?” ------------ 第116章 从未 沈清棠也不知道。 但凡遇着了他,她的命运一向是身不由己。 好在没人让她们回到牢狱,也没将她们分开。主仆两总归是在一处,有个帮衬,也能互相扶持。 沈清棠身上的伤涂了几日药,已经差不多好全了。 采薇面上的巴掌印却没消得那样快。 狱卒那日蛮横过来提沈清棠出狱时,她拦着不肯,叫狱卒扇了两个巴掌。 那几巴掌狱卒用了蛮力,险些叫采薇去了半条命,如今脸上淤肿虽消,指印却还清晰可见。 沈清棠看在眼里,敛然垂下眸去,“跟着我,真是苦了你了。” 采薇摇摇头,“跟着姑娘,是采薇的福气。采薇的命也是姑娘救的,就算为姑娘死了,采薇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混沌世间,她们是彼此的依靠。 沈清棠默默听着,出声宽慰她,“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又过两日,沈清棠身子好全了,砚书便来唤她。 他看着沈清棠,犹犹豫豫地开口,“姑娘何必非要和公子闹?只要姑娘服下软,公子定不会待姑娘如何。” 沈清棠平静听着,推开厢房的门,裴琮之便在那道珠帘后坐着。 深廓浓影,隐在珠帘后,不动声色。 沈清棠看着,顿住脚,没敢再上前一步。 这间厢房对她来说实属是噩梦,她知道,那两个狱卒死了。 她未必对这些人生有怜悯之心,不过是唏嘘。 权势倾轧之下,谁的命都微如蝼蚁,她的自是也一样。 想要活下来,她只能听他的话。 这般想清楚,沈清棠才又接着往前走,是一点雪青绣莲的纱裙,慢慢露在珠帘下,然后素手撩起帘来,露出姑娘如烟似黛的清淡眉眼。 裴琮之抬眸看去,沈清棠敛眸看来。 两厢对视,都是平静无波的眼。 他伸手,用力一拉,她便整个人跌坐进他的怀里。 珠帘哗啦作响,她被浓郁的酒气重重笼罩住。 不是熟悉的苏合香,酒气太重,遮盖住了苏合的香气。 在沈清棠来之前,裴琮之已喝了许多的酒,往日清湛的眸也像是被酒意熏透,云雾缭绕,垂眸深深来看她。 她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能紧紧攥着自己的裙,微敛着眸,遮掩眼里的情绪。 裴琮之却不许,长指挑起她的下颌,看进她的眼里,一字一句,问她,“妹妹可是后悔了吗?” 后悔摒弃他给她的所有,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难堪的境地。 沈清棠敛着眸,不说话。 裴琮之指下微微用力,冷声威胁,“回答我的话。” 她被迫在他手下仰起头来,顺他心意回答,“我后悔了。” 可她眼里清清明明,从未有过后悔。 她并不后悔离开他。 就算再来一次,她仍旧会决绝抛下所有,毫不犹豫离开。 他看清她眼里的坦荡和无所畏惧,冷冷一笑,“后悔了?” 他的脸色如淬了寒冰,“我看妹妹并未后悔。若不是此番被我堵在了这里,妹妹还会想着法子逃出去,然后逃的山远水远,永远不叫我找到,是不是?” 沈清棠黯淡着眉眼,不接话,这在裴琮之眼里无异于默认。 方才喝下去的酒全部翻涌成蓬勃的怒意,他眼里翻天覆地,面上却仍旧克制忍耐。 “好。”他目光发冷,语气也刻薄成冰,“既然妹妹好好的侯府夫人不想当,只想在这外面受人欺凌,那我便成全你。” 还是那个床榻。 微一拂袖,铜勾上的罗帐便缓缓落下。 榻上的姑娘被按在枕褥之间,不需动情,也不需甜言蜜语的挑逗,直接硬生生融为一体,不能分开。 她前些日子受了磨砺,才刚刚好些,实在受不住疼,张口在他按着她的手臂上咬下。 他任由她咬,尖利的牙深入肌理,很快渗出血来,滴答落在榻上,像绽放的曼陀罗花,鲜艳,剧毒,不能触碰。 她也满口浓重的血腥气,隐隐作呕。 床榻旁便有茶水,方便随时解渴洗手。 趁着裴琮之偶尔离开的间隙,她撑着身子爬过去,想要喝口茶漱漱嘴里的血腥味。却被他发觉。 裴琮之不许,直接打落她手里的茶盏,里头的茶水泄了一地,茶盏也四分五裂。 他将她重新按于绵软的床褥间,手上用力,眼里也冰冷成霜,“怎么?别人的血都喝得,我的血就不能喝?” 她在南江城的所有事他都知晓。 包括每日那碗含有江齐言鲜血的补药。 “可真是郎情妾意,你为他救南江百姓,他为你割脉取血。” 裴琮之现下光是想想,都恨得磨牙切齿,“这般情意深重,你怎的也舍得离开南江?不如就在南江做他的知县夫人,也好过在此地受人欺辱。” 沈清棠知他正在气头上,不欲与他争辩,索性闭目不言。 这般姿态,却愈发激起了裴琮之的怒火。 他当真是恨极了她。 他知道年节那一日,自己喝醉了酒,倒在衔雪院的榻上,只能借由含有她香气的枕抒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不甘的时候。她正在南江的城楼上,听着江齐言挽留表心意的话。 “江某心悦陆姑娘……” 他将这话咬牙磨在后槽牙里,脸上是阴沉沉的怒意,“真是情深意重。你们生死相依的时候,你的心里,可有想过我半分?” 沈清棠终于睁开眼,是清冷冷的眸,“从未。” 她淡淡吐出伤人的话。 蓬勃怒意已经全然烧毁了裴琮之的理智。 他再顾不得她痛与不痛,愈发用力磋磨。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她便也不再乖顺依他,受了疼便撕咬挣扎,也伸着足来胡乱踹他。 却叫裴琮之截下,牢牢攥在手里。 他用了蛮力,她即刻疼出泪来,咬牙忍着不肯求饶,满眼倔强。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他逼近看她,“恨我么?是不是想要杀了我?” 他步步紧逼,沈清棠叫他逼到没法子,索性摊开来,怒目直视着他。 “对!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杀了我吧!我宁可死,也好过现下困在这里,受你凌辱。” ------------ 第117章 服软 她什么都知道。 什么入狱,什么威严恐吓,都不过是他暗地里算计折磨她的法子。 他要她跌进泥潭里,不得脱身,最后不得不过来求他。 “我为什么要求你?” 她眼里满是屈辱的泪,仰着脖子,不甘心诘问他,“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是你步步紧逼,强取豪夺。害我入地狱的是你!你现在还要我委曲求全地来求你,凭什么?” 沈清棠当真是不甘心。 若是没有他,凭她自己的筹谋算计,她在承平侯府里会过得顺畅如意。 她会哄得裴老夫人给她许一门好亲事,顺顺当当地过完她这一辈子。 而不是像现下这样,躲躲藏藏,颠沛流离,沦落进牢狱这样的污糟地方。 “凭什么?” 裴琮之居高临下俯视她,咬牙冷笑,“凭我当年带妹妹进的侯府。若不是我,妹妹现在怕是早已死了。我救的你,你自然该当属于我。” 沈清棠未料他这样蛮横不讲理,一时气急,脱口而出,“那我还不如当年就死在那个雨天!” 她最后悔的是当年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同他相识,从而惹出后头这么多的冤孽官司。 “如果可以,如果有的选,我一定不会再同你进侯府,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要如今被你这样折磨。” 她眼神有多决绝,说出的话就有多刺人,恨不能拿着一根锋利的针,直往他心头上戳,戳得血淋淋,再肆无忌惮拔出来。 他的孜孜以求,他的费尽心机,全然是个笑话。 她从未有一刻想要待在他的身边,甚至因此后悔与他的相识。 裴琮之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和痛,他是天之骄子,向来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只在她这里处处碰壁。 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只得她这一句后悔。 他往日清润的眼发红,眼里都是冰冷冷的风霜雪意,恨不能侵蚀了她。 “你以为你死的了吗?当初若不是我带你进侯府,你以为你会是什么下场?” 死其实是解脱,若是被坊市里的人牙子惦记上,那便是生不如死。 甜水巷里多的是被这样劫掠而来的孤女,还未及笄的年纪,初夜便被悬挂出去当众售卖。 她会活得有多凄惨…… “甜水巷里什么模样,你不是进去见过吗?” 他要将血淋淋的现实撕开给她看,“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甚至于在这里——” 他一把甩开罗帐,指着那日她狼狈不堪的地方,语气又冷又硬,“那两个衙役擒了你,将你关在这里,也能想如何便如何。你想死,死得成吗?” 那根被打落的簪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世上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 沈清棠如何不知,那一日的屈辱难堪也重新席卷了她。 她在他的身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孤苦伶仃,纤弱无依,面色也苍白。 他尤不肯放过她,“是我,带你进了府里,免于你沦落进甜水巷里,你该感谢我。若不是我,你早已和那日一样,被人肆意欺凌践踏,生不如死……” 其实当年在承平侯府门前,她和采薇已经叫人牙子惦记上了。 远处隐藏着幽幽两双眼,只等着她们被侯府赶出来,再到僻静无人处将她们劫掠而去。 至于是卖去花街柳巷,还是勾栏瓦舍,就不得而知了。 沈清棠自然也窥视到了那两双眼,这才毫不犹豫地攥紧面前少年的衣摆。 她察觉到了,裴琮之又焉能察觉不到。 他目光先是瞥了眼不远处窥视的身影,而后才落在小姑娘紧攥着衣摆的手上。 手很脏,摔在地上时手蹭到了石砾,磨出的血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可她抓得很紧,如紧攥着自己唯一的生机,眼里也满是哀求渴望。 他被那眼眸触动,这才带她进府里。 后来在甜水巷里看见落月,他又再一次看见了那样的眼神,对生的渴望,对命运的不甘。 他是刻意将落月留在她身边,就是为着时时敲打她。 ——若不是他当年护她,带她进府,她便是另一个落月。 “我救了你,你就该感恩戴德地来报答我。” 他恶狠狠逼近她,看她骤然紧蹙的眉和不甘心的朦胧泪眼,“我对你还不好吗?若不是我,你在承平侯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西院觊觎你,祖母算计你,你还想顺顺利利嫁去平南王府?早在一开始你就被他们拆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是风起云涌的恨意。 他恨她决绝出逃。 她可知,翌日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她有多恨他,竟要这样来报复于他。 沈清棠在他的暴戾恣睢下,哭得梨花带雨,满脸是泪。 他看着她的狼狈,毫不留情,誓要将她这一身骨头都碾碎了,方才罢休。 采薇一直在外头候着。 先是看见裴琮之阴沉着脸,冰冷冷地拂袖出来。再进去,里面又是满榻狼藉,地上还碎着茶盏,可想而知是怎样一番激烈的争吵和反抗。 经受摧残的姑娘倒在榻上,双眸低垂,看不出情绪,神色却是木然僵硬。 “姑娘……” 采薇欲言又止。 待走近,她才看见她裸露在锦被外的玉肌上,又是深浅不一的淤痕,衬在洁白无瑕的臂上,令人遐想。 上药时,沈清棠忍不住蹙眉痛呼出声。 采薇看着也心疼,不免劝她,“姑娘,要不你就向大公子服个软吧?这样折腾下去怎么行?” 又温吞道:“若是大公子一生气,再将我们扔回牢狱,我们会死的。” 她这几日在狱牢里见过太多受不住折辱屈死的冤魂。 这样卑贱的人命,不过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去。 沈清棠自然也是见过的。 她垂着眼,没说话。 她何曾没有服软,只是心底里到底不甘心。面上装得再怎么乖顺,看过去的眼里却是显露无疑。 而他曾被她欺骗过,在她身上跌了那样大一个跟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相信她的虚以委蛇。 两人只能就这么僵持着。 ------------ 第118章 服药 上完药,采薇再拿来青楼里用来避子的小药丸,“是花枝姑娘给的,姑娘吃一粒罢。” 花枝姑娘是万春院里的花娘。 那几日在青楼里,她瞧见她们容貌惹眼。 也是好心,给了她们一些。 采薇当时随手收在身上,不妨现下竟当真用上了。 上次沈清棠回来,采薇也给她偷偷喂了一粒。 沈清棠没有犹豫,接过药丸便仰头服了下去。 翌日砚书又过来唤她。 照旧还是那个厢房,砚书亲自送她过去。昨日屋子里的狼藉砚书看在眼里,犹犹豫豫,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口。 沈清棠推门进去,仍旧木然着一张脸。 裴琮之看了,冷哼出声,“这不是你处心积虑求来的日子吗?如今这副模样,是给谁看?要知你们如今是囚犯,伺候不好我,便自回狱牢里待着去。是生是死,自看天命。” 他话里强势,沈清棠不想再回狱牢,只能服软,敛下眸去,微微扯了扯嘴角。 不像笑的模样,但到底没先前僵硬了。 他又让她斟酒。 她也撩袖提壶来斟,顺从听话。 他只喝了一盏便搁下。 再来抱她,她却浑身轻轻发抖,昨夜的疼痛仿佛还未消退,她心有戚戚。 忍不住以手抵着他胸膛,眉头微微蹙着,好声好气同他商议,“我身上实在疼,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 “身上疼?” 裴琮之眼里晦暗不明,垂眸问她,“哪里疼?” 沈清棠实在不堪开口,敛着眸,许久才出声,“你知道的。” 裴琮之唇角轻弯,愈发逼近,“我不知道。不如妹妹说与我听听。” 她低着头,再不肯说。 裴琮之挑起她的下颌,慢条斯理屈指摩挲,意有所指,“妹妹如今身在衙门牢狱,那被妹妹敲晕的知县公子可还处心积虑的在等着妹妹呢!” 又叹,“妹妹当真了得,好好的侯府夫人不愿当,偏要去给旁人做妾,听说还是妹妹费尽心思求来的。” 她费尽心机做的所有,他都了如指掌。 他话里尽是鄙夷与不屑。 沈清棠也不辩解,随他如何说,神情一直是淡淡的,没有不耐,也看不出情绪。 就连推她上榻,她也顺从。 平静的看着罗帐落下,而后是自己的裙被缓缓掀起。春日里的夜,算不得冷,更何况这屋子里还熏着暖香,她却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没有姑娘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沈清棠闭上眼,任眼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迎接她的却不是意料当中暴戾的狂风肆虐,而是一点清凉的药膏,轻轻抹在她疼痛不能言的地方。 是菱草膏,对消肿化淤有奇效。 她轻颤着眼睫,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待药膏上好,裴琮之将她的裙放下来,自顾自下榻去。 沈清棠能听见一点淅沥水声,是他下去用铜盆里的水净手。而后烛火熄了,有人重新撩帘上榻来,将她团团搂抱进怀里。 是熟悉的苏合香气。 她没再抵抗,卸下浑身防备,乖顺依偎进他的怀里。 好像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两人才能不那么剑拔弩张,可以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 再醒来,已是翌日天明。 榻边的郎君早已不在,屋子里也静悄悄的。 沈清棠睁开眼,看了看身上,还是昨夜里过来的那身衣裳。身上倒是没那么痛了,想是那菱草膏当真有效。 她掀开被子,下榻出来推门,外面自有砚书守着,带她回房。 她难得与砚书说话,“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其实心里有数,总还是要问清楚。 砚书垂首回,“是夫人告知了姑娘的去处。” 果然是江婉。 沈清棠早知如此,并不诧异,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凉。 她是最知晓自己苦楚的人,也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却是她亲自来推自己下地狱。 沈清棠敛下眸,眉眼黯淡。 她回厢房,采薇还在房里等着她,提了一夜的心看见了她才算落下。 她什么也不敢问,直接便要去打水给沈清棠沐浴。 “不必了。” 沈清棠出声制止她,“我没事,你快去睡会吧!” 她看见采薇眼底熬出来的乌青,她因为担忧自己,想必整整一夜没睡。 采薇哪里睡得着,这是衙门,靠近狱牢,每日里的凄惨喊叫此起彼伏。 她听着害怕,紧紧靠着沈清棠,“姑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沈清棠也不知道。 采薇又问,“姑娘,我们是不是要被抓回承平侯府了?” 沈清棠还是不知道。 采薇声音有低泣,惶恐不安,“姑娘,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没有人知道。 沈清棠拉着采薇的手,温声宽慰她,“采薇别怕,什么样的难关我们都闯过来了,现在也一定会无事。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这样安慰的话,采薇点点头,心里仍是七上八下。 她知道,惹恼了裴琮之,这次是不能轻易过去了。 裴琮之每夜都会唤沈清棠过去。 芙蓉帐里翻云覆雨,颠鸾倒凤,他没有像先前那般死命磨砺她,她也没有像从前抗拒的那般厉害。 只是他看着她,眸光总是阴郁的,看不清里头翻腾如云涌的情绪。 有时克制不住,也会发狠来折腾她。 沈清棠咬牙受着,实在忍不住便会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下。 两人很少交流,几乎不说话,只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心里对彼此的滔天恨意和绝望。 这样的日子,两个人都是数不尽的煎熬。 沈清棠事后必得服药,一开始还瞒着裴琮之偷偷服,后来干脆将药装进荷包里,随身带着。 是漆黑的小药丸,很苦。 青楼楚馆里的姑娘时常服它,自然舍不得用好药材,都是最低劣的零陵香,茴香一类,最是伤身,常服可致女子终身不孕。 裴琮之偶然见了,脸色即刻阴沉下来。 他一把打落她手里的药丸,眼底阴鸷狠戾,“谁让你服这个的?” 裴琮之没想着她会偷偷服药。 她如此聪慧伶俐,该当知道现在做什么于她才是最有利——想尽办法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名正言顺地回承平侯府做她的少夫人。 ------------ 第119章 玩物 看在孩子的面上,他可以将从前种种既往不咎。 未料她竟如此恨他。 宁肯玉石俱碎,也不愿顺从他的心意,回到他的身边。 沈清棠仰头看着他,面上冷冷清清,幽幽道:“我不服药,难不成怀上哥哥的孩子?我这样卑劣的人配不上哥哥,他只会是个私生子。” 她仍没将自己当做侯府夫人,连怀他的孩子也万分抗拒。 裴琮之当真是恼了,薄唇紧紧抿着,面色不豫,一脚碾碎了地上的避子丸。 又来蛮横推她上榻。 沈清棠不肯,抵着他胸膛来推他,“刚刚才……” 接下来的话她难以启齿,脸色因抵抗涨得通红,“你不能这么对我。” “怎么不能?”他眼里淬出冷火,声音里也透着隐忍的怒气,“如今你在我手里,我想如何便能如何,谁能管得住我?” 他从未这样强势,直接一把撕碎了她身上的裙,裂帛之声惊得沈清棠眼睫轻颤,她恍惚又回到那日被肆意屈辱的夜里,她在衙役戏谑的眼里拼命挣扎,却是怎么也逃不过。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紧紧咬唇,泪珠滚滚而下。 “你杀了我吧!” 她睁着眼呢喃,眼里有求死的心。 宁愿死去,也不愿再同他互相折磨。 裴琮之顿住,一直死死地盯着她,忽而唇角轻弯,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想死?”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云淡风轻的面上隐含着的是翻天覆地的愠怒,“哪儿那么容易。” 他微微倾身,凑近她,一字一句平淡轻吐,“既然是我救了你,你的生死自然也由不得自己。好好的侯府夫人不当想当妾?那就好好当着,妾通买卖,不过玩物而已。在我玩腻了之前,你都得活着。” ——活着受他屈辱折磨。 沈清棠如何能甘心,咬着唇,眼角沁出泪来,倔强看着他,“你拦不住我。” 一个人若是真心求死,有的是法子。 簪子被打落,还有剪子匕首。再不济,还有喝茶的茶壶茶盏,打碎了直接割腕。若是什么都没有,一头撞了墙,也是法子。 “那你身边的那个丫鬟呢?” 裴琮之有的是法子来掌控她,“她也跟着你一起死吗?” 他知道她的软肋,直接死命往她心窝里绞,“她和你一同死了倒好,若是没死成,她会是什么下场?” “你们不是从万春院里逃出来的吗?不如我将她送回去。” 送回万春院,便是生不如死。 沈清棠面色青白,浑身惊颤,“裴琮之,你浑蛋!” 这样不痛不痒的辱骂,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松开了禁锢着她脖颈的手,拂袖下榻来。 桌上有凉茶,可解这满腔怒火,他抬手饮一盏,回头看她。 沈清棠已从榻上坐了起来,衣裳碎了不能蔽体,她用锦被团团裹住自己,垂首低眉,散落的乌发垂在腰际,支离破碎的模样。 裴琮之不碰她,也叫人给她送衣裳进来。 衣裳用托盘盛着,搁在桌上,送衣裳的人旋即垂首退出去,门也轻轻阖上。 屋子里又剩他们两个。 一个衣冠楚楚,琼枝玉树。一个衣不蔽体,狼藉不堪。 沈清棠想穿衣裳,奈何他就坐在桌前,清俊的眉眼浸在斑驳的昏黄烛光里,万分沉静,慢条斯理斟水饮茶。 僵持很久,她才忍不住出声,“我要穿衣裳。” 他平静喝茶,半点不为所动。 沈清棠咬了咬唇,再开口,“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裴琮之搁盏看过来,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语气却不咸不淡,“怎么,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还是如今要做妾,反倒矜贵起来了?” 他话里处处是讥讽。 沈清棠被逼着没法子,只能僵着身子,在他肆无忌惮的眼里撩被下榻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要取了衣服回榻上落帘换,来拿托盘的手却叫他按住。 裴琮之用了力,她动弹不得,抬眸看过来,是他寡凉淡漠的眼,淡淡吩咐,“就在这换。” 她眼睑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许久,才抬起手,缓缓褪下身上支离破碎的衣裳,肚兜的系带也叫他扯破了,一同褪下来。 是不着寸缕的玉体,直面无遮拦地显露在他眼前。 她眼眶发红,羞耻得就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咬牙问他,“够了吗?” 她已经被他碾压到了尘埃里,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复存在。 委屈,愤恨,狼狈,通通席卷上来。 她有多难堪,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眼睫轻轻一眨,蓄在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人也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临近崩溃的边缘。 裴琮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眉眼平静无波,慢慢收回了禁锢她的手。 沈清棠这才拿过衣裳来穿。 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分明不过一条素绢肚兜的细带,却怎么也系不好。 最后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自她手里接过系带。 从前两厢情浓时,他也会偶尔起了兴致为她穿衣裳,自是从善如流地妥帖周全。 然后是月白绫素的绢衫,玉色烟罗的长裙,藕粉的绸带勒出一捻细细的柳腰。 她自始至终垂着眸,任他摆弄自己。 最后是牵着她的手去镜台前坐下。 厢房里样样都有,连姑娘的胭脂水粉,梳妆香膏都一应俱全。 她方才挣扎太过,青丝都尽散了。 裴琮之拿起妆台上的檀木梳,拢起她细柳腰间垂散的一缕,缓缓梳下,神情专注认真。 从镜台里看,只当是哪家温润郎君给自家娘子画眉梳妆,闺中情趣,极尽温柔妥帖的姿态。 可这些终归都是假象。 梳好发,裴琮之再牵她去榻上,将方才给她穿上的衣裳一件一件重新剥了下来。 沈清棠不能抵抗,只别开脸不看他。 银勾轻晃,罗帐落了下来。 沈清棠绝望闭上眼。 她知道他是在惩罚她,惩罚她不经他允许便吃了避子药。 既然她不肯怀他的孩子,他便偏偏要她怀上。 纠缠整夜。 翌日沈清棠下榻来,连脚都是虚浮绵软的。 屋子里照旧空无一人,她扶着腰,慢慢挪出去。打开门,外头却不比往日寂静,隐隐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 第120章 强求 砚书在外面守着。 再往外瞧,是一个姑娘跪在门前地上,她捧着手颤颤巍巍在那儿哭,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 沈清棠看着她有些熟悉。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唤她,“花枝?” 她是万春院的花枝。 花枝给了沈清棠避子药,因此受了牵连,被带了过来,方才挨了一顿手板,眼下疼得直掉眼泪。 砚书在旁边道:“公子说了,既然是她给姑娘的药,便让她亲自过来,将姑娘剩下的药找出来,当面吞下去。” 沈清棠再没了避子药,通通被花枝找了出来。 她朦胧着泪眼,当着她们的面将这些药尽数吞了下去。 沈清棠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自顾不暇。 屋子里被翻得一片狼藉,她在花枝的殷殷哭泣声中沉默不语,自顾自坐去窗前。 镜台里倒映出她淡漠清冷的一张脸,没有情绪。 这日之后,裴琮之有几日未唤她过去。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临安城里,上京城里也有事等着他。 朝廷里的事是一则,府里还有个病入膏肓,大渐弥留的生母。 他来无沁斋看江婉。 这些日子,她日日服药,屋子里都是浓重不散的药味。 照旧也隔着屏风来见他。 “见着人了?”江婉见着他,明知故问,“她不愿跟你回来吗?” 裴琮之垂眸喝着茶,默然不语。 江婉了然,不再多言。 母子俩缘分淡薄,也就到此为止。 这是裴琮之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离开时他在门槛处停住脚,语气淡淡,问她,“你不好奇,祖母离世,为何父亲都不肯过来看她最后一面吗?” 他没等江婉回答,径直出声,“他已经死了。” 那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将军,独自一人,孤独病死在了远方的那座古寺里。 消息传回到上京,是裴琮之将它遮掩下来。 “他几年前便死了。” 裴琮之语声平静,恍如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寺里的人说他是感染了风寒,却一直拖着不治,就这样拖死了。” 多可笑,他没死在尸首成山的战场上,却叫这一个小小风寒夺了命。 “他是自己一心求死的,死之前还握着你送他的青玉盘纹玉佩。” 那是他们俩成亲时的信物。 他出家去,什么也没带,只带了它走。 哪有什么斩断红尘,出家为僧。他的红尘一直就在这府里,他断不了,只能选择孤身一人离开,成全她。 江婉骤然听得这消息,脸色霎时褪得煞白,屏风后的身子也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裴琮之顿了顿,接着道:“其实……他给了你休书。” 那封休书,就搁在裴琮之书房里,他藏了裴煜的死讯,也将那封他放她自由的休书藏了起来。 从始至终,放不下的是他。 他见不得生父凄惨死去,她却能和无生苟活于世。 如果当初那本就是份孽缘,那不如让它一错再错下去,谁也别想就此解脱。 “他很早就起了心要放你们离开。” “他一心求死,不过是为了成全你们。” “恭喜你们,如今自由了。” 他到底还是坏。 本来可以将这些一直细心遮掩下去,却在她要痛快离开的当头,将血淋淋的事实揭开出来给她看。 要她和无生纵使离开,余生也都活在裴煜死讯的阴霾里,挣脱不得。 一道屏风之隔的江婉,如今是什么样的脸色? 痛苦,悔恨,还是失了禁锢的畅快如意…… 裴琮之已经不想再分辨,他拂袖,径直出门去。 翌日便赶到临安城。 沈清棠从未见过他喝这么多的酒,往日清润的眉眼都像是被酒意浸透过。神色冷淡,眉眼低垂,幽幽烛火照在他身上,头一回,叫人瞧出了孤寂。 她提裙走上前,刚想坐下,就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 唇边是他递过来的酒盏。 “妹妹陪我喝一盏。” 他微一抬手,那澄澈酒液便顺着她的口中渡进去,酒香入喉,回味却是又呛又烈。 沈清棠忍不住呛咳。 他再递一盏,却是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 这酒并不好,不比她们从前闺中喝的果子酒,酒性烈,也极易醉人。 裴琮之现下就是醉了。 他醺醺然抱着她,滚烫灼人的气息喷在她脖颈处,惊得她眼睫都微微战栗。 “你喝醉了。”沈清棠手抵着他胸膛,将他微微推开些,好歹没困在那满身的酒意里。 “我扶你去榻上歇息好不好?” 她难得温柔哄他。 裴琮之微微睁开眼,原来眼底也是醉的,沉晦不见底。 他盯着沈清棠,“妹妹也要离开我吗?” 他很久没叫她妹妹了,两人针锋相对时,连称呼都是生硬冰冷的。如今平静下来,却平添了几分温存旖旎之感。 沈清棠知道他是在说醉话,抿了抿唇,轻声道:“我离不开了,你不是将我抓回来了吗?” 她已逃得那样远,连命都差点丢在了南江,却还是叫他处心积虑抓了回来。 “是了,是我将你抓了回来。”他声音很疲惫,长长喟叹一声,再问,“妹妹是不是也很恨我?” 她怎么会不恨他。 她本来能有很好的一生,是他毁了她的姻缘,折断了她的羽翼,要将她强行留在身边。 她有多不甘心,便能有多恨他。 “恨啊!”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声音很轻很平静,“我真的很恨你。可是……” 她顿了顿,再出声已是含着些许怅然,“若不是哥哥,我早已死了。” 他说得对。 从一开始,就是他救了她的命。 “我时常会想,若是一开始便没有那只绣眼鸟,我和哥哥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在他编织的温润儒雅的伪装中,坚定不移地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再大一些,姑娘有了春心萌动。 身边又有这么一位救过她性命,生得清俊疏朗,翩翩如玉,待她又十二分好的郎君,她会不会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原来兜兜转转,她是怎么也绕不开他的。 “哥哥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沈清棠平静看着他,“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的隔阂,本来就是毫无可能的。哥哥非要强求,只会两相折磨。” ------------ 第121章 送走 他眼里的醉意慢慢散去,长指挑起她的下颌,顺着她轻颤的眉眼看了进去,眸中是散不开的墨色。 许久,缓缓开口,“那便就这样折磨下去……” 像他的父母亲一样。 却又同他们不一样,他永远不会放手。 沈清棠抿着唇看着他。 今夜他喝了太多的酒,无心那事,只抱着她上榻去睡。 黑夜里两个人相互依偎,看着亲密,实则心却隔得千山万水。 他睡觉的姿势也霸道,搂着她的腰,不许她动弹。沈清棠整个身子都快睡僵了。 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微微挪动下身子,就听他清冷无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祖母离世了,妹妹知道吗?”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一下子沉寂下来,许久才轻轻回他,“我知道。” 她对这个自幼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内心是有愧疚的。 哪怕她数次想将自己推去西院,哪怕自己最后算计她离开了侯府。 可她总会想起,当年有个人,她牵过自己的手,满脸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对她道:“我听你祖母提过,你乳名唤作囡囡。囡囡,别怕,以后这承平侯府就是你的家。” 她没了父母亲人,也没了抚养她长大的祖母。 这世上再无人唤她“囡囡”了。 她在他怀里轻耸着肩,悄然落下泪来。 他也难得温存,轻抚着她的背,宽慰她。直到那荒芜颤抖的背脊渐渐沉寂下来,才禁不住酒意侵蚀,搂着她沉沉睡去。 更深黄月落,怀里的姑娘却慢慢睁开眼。 她推了推裴琮之,看见他眉眼紧闭,波澜不动,才小心翼翼提裙下榻来。 她身上熏了香,是花枝给的。 她自受罚后,便跟在沈清棠身边伺候她。 她知道沈清棠想跑,便将这迷香交给她。 “只消把它熏在衣裳上,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昏睡过去,任是雷雨轰鸣也吵不醒。” 为着这一日,这几日沈清棠的衣裳上都熏了各色的香料。 裴琮之问起来,只说是香气好闻。 又说他若是不喜欢,就离她远一些。 她说话常常这样夹枪带棒,赌气的性子,裴琮之不与她计较,只能由她去。 今夜是个好机会,他喝了酒,毫不设防。 沈清棠便穿着这熏了香料的衣裳来,他搂着她喝酒,两人又亲亲密密说了那么多的话,早就将这香料闻进肺腑,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她推开门,砚书果然在外头守着,看见她,有些诧异,“姑娘?” 沈清棠看着他微微一笑,忽而拔了头上一支珠钗抵在自己脖颈。 她知道砚书也会武,有先前被打落簪子的前车之鉴,她刻意后退,与他隔了一寸距离。 砚书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行径骇得不轻,慌忙问,“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他不敢妄动,却是刻意将声音扬大些,企图将榻上的裴琮之唤醒。 “你不必叫了,他不会醒的。” 沈清棠看穿他的意图,好心提醒他,“他今夜都不会醒了。” 又淡淡道:“你说,要是他明日醒来,我自绝死在了这里,他会将你如何?” 依着裴琮之的性子,粉身碎骨也是不为过。 砚书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满脸都是为难之色,“姑娘应当知道,我若是放了姑娘离开,明日公子醒了我一样活不过去。姑娘又何必非要为难于我?” “我不走。” 沈清棠只要他身上全部的银两。 她与花枝有约定。 她给花枝银两赎身,让她带着采薇离开。 她不能将采薇留在自己身边。 跟着她,吃苦是一则,自己也处处受制。 她怕牵连了采薇。 砚书身上银票甚多,有数百两之多。出门在外,他本是防着,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叫沈清棠全拿了去。 花枝得了银两,自是欢喜。 她本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不过因着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如今得了银子,当即要去赎身去。 沈清棠叫住她,“你得了银两赎身,往后就是自由之身了。我这丫鬟托付给你,你带着她,拿上银子,好好过日子去。” “你放心。”花枝当即应承下来,“有我在,你这小丫鬟,必定好好的。” 那银两之多,足够她们安然度过此生。 沈清棠落下心来。 采薇一直在旁边听着,眼都哭红了。 好在沈清棠已提前与她说好,纵是再不舍。最后也只能听话,跟着花枝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从始至终,沈清棠手里的珠钗都没离开过她的脖颈。 砚书叫她所控,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稍有动作,那珠钗便往里进一分,殷红的血珠即刻从她白玉似的颈里溢了出来,慢慢往下淌。 她是当真敢对自己下死手。 砚书哪里还敢妄动,老老实实的守在屋里等着裴琮之醒来。 一夜的时日,两个姑娘早不知脱身到何处去了。 裴琮之翌日正午才醒。 一睁眼,便是砚书跪在面前请罪,“公子,采薇叫姑娘送走了。” 沈清棠也在旁边,看见他醒了,这才放下举了整整一夜的珠钗,脖颈处叫珠钗扎破的伤口显露了出来,在她细白如玉的颈上,分外显眼。 事到如今,裴琮之焉能不知她做了什么。 没有意料中的暴怒,甚至连责备也没有。 他让砚书取了伤药来,亲自净了手来为她上药包扎。 伤口不大,却有些深,伤药微一抹上去便是火辣的疼,沈清棠忍不住蹙眉咬唇,不敢吭声。 他看在眼里,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测,悉心上药的动作却越发轻缓。 上好药,又净手唤人送饭食进来。 沈清棠一夜没睡,人是疲的,胃口自然也不大好,随意吃了两口粟米粥便搁了筷箸。 ------------ 第122章 折磨 “我吃不下。” 她看着裴琮之,“我能不能回厢房去歇息?” 裴琮之执筷用膳,他吃得也慢,极是慢条斯理,闻言搁了筷箸抬眸看她,是清冷的眸。 “不必回去,就在这儿睡。” 他话里虽平静,却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没法抗拒,只能顺从,乖乖去了里间。 褪去身上熏了香料的外衣,她躺去榻上。 锦被上也有香,是衣裳上的香沾染上的,还有一点不易觉察的苏合香,被杂香遮掩住了,需得细细闻才闻得出来。 沈清棠当真是困极了,在这些香气冗杂中,径直闭眼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屋子里已是漆黑一片,连烛火也没燃。 她这一觉,竟是将整个白日睡过去了。 腰上一只沉沉的手搂着她,她动弹不得,拧了拧身子想要挣出来,就听身后响起低沉的声音,“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沈清棠是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的,也不敢抵抗,闻言当真停住,任由他抱着。 初时只是轻轻搂抱,她虽心有抗拒,却也强忍着。后来那搂在腰际的手却愈收愈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放开我……” 她开始推搡,抵着他的胸膛要退出来。 挣扎太过,他也恼了,索性翻身,一把将她按在了身下。 暗夜里一双看过来的眼格外阴冷凛冽,压迫骇人。 如凌戾鹰隼。 她忽然觉得恐惧,缩着身子往后躲。 却是徒然,他牢牢压着她,男女之间的力量很是悬殊,她的那一点挣扎在他眼里完全如同小打小闹一般。 “放开我,放开我……” 她挣扎得愈发厉害,声音也因害怕开始溢出哭腔,却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他的禁锢。 他任由她挣扎抵抗。 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是成竹在胸的猎人,在审视自己已经到手的猎物,死命扑腾,都是白费力气的徒劳。 直到她身疲力竭,再不挣扎,只能抬着清凌凌的眸看过来,怒着眼,倔强不知死活的模样。 “你到底要如何?”她问他。 他没说话,只是挑着眉,看着她,忽而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风流意味。 沈清棠心头狂跳。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要跑,却还没来得及下榻,就叫他一把抓了回来。 强行按在榻上,是温热的唇落下来,亲吻含吮,辗转厮磨,吞噬她的所有思绪,再趁着不备,悄悄擒住她的手腕。 有两条裁成条状的绸布,柔软,不会伤肌肤。 一头绑在两边的床柱上,一头不知何时系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等到沈清棠回过神来,她已经被缚在这床榻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你要干什么?” 她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眼里也满是惊恐。 裴琮之坐起身,垂眸凝视着她,而后目光缓缓在她身上肆意打量。 这种姿态实在太不堪了。 沈清棠咬着唇,屈辱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盈盈欲泫。 “妹妹似乎总是想跑。” 他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落在她紧咬的唇上,再慢慢往下,摩挲她细长白皙的脖颈。 “为什么总是要跑,为什么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不安分的手再往下,是她的衣带,轻轻解开,白玉似的欺霜赛雪的身子就露了出来。 她全身紧绷,隐隐颤抖,却动弹不得,只能任那指腹在她身上反复游走流连。 她羞赧难当,轻颤着双睫,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缓缓流入鬓间。 他还在继续,慢条斯理的语气,意味深长的话,“不如我将妹妹绑起来,缚住你的手脚,打断你的脊骨,就像现在这样。妹妹是不是就再也不能逃离了?” 沈清棠毫不怀疑,他是当真存了这样的心。 “你不如杀了我。” 她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看他,声音切切哀求,“裴琮之,你杀了我好不好?” “不好。” 他摇头,眉眼陡然凌厉起来,“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 他叫她折腾够了,苦苦寻觅,好不容易将她抓在身边,她却还是要逃。 “你回去见过燕城是不是?” 这次回上京,他也去了那间她曾短暂停留过的酒楼。 从上面俯视而下,可以将整个阔长街道收进眼里。 那一日,她是存着怎样的心绪,躲在这里,看平南王府娶亲,看那个曾要娶她的人去娶别家姑娘做新妇? 有没有一瞬间,她想起过自己——这个害她姻缘尽毁的罪魁祸首。 他现在当真是很可怜。 他囚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却不知远飞到哪里去了。 他抓不住。 爱而不得,江婉一语成谶,他步了他父亲的后尘。 可是他是那样孤傲的一个人。 不会卑微乞怜,不会苦苦哀求,他只能生怒,用尽各种手段,想叫她臣服。 她却是倔强,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和他拗着劲对峙,眼里的慌乱却将她的害怕和胆怯暴露无遗。 于是他俯下身,带着惩罚的狠狠噬咬落在她脖颈。 原先他亲手给她包扎上药,缠好的纱布,被他毫不留情扯去。那个叫她用金钗刺出来的伤口裸露了出来,上面还有清苦药涩味道,他毫不在意,径直咬下去。 突如其来的疼痛叫沈清棠忍不住闷哼出声来。 她疼得吸气,眼里的泪止不住,一滴一滴往下落。 无声无息地哭泣。 他也会停顿起身,去看她哭得支离破碎的脸,目光沉沉,眉心紧蹙,似是心疼犹豫。 可是很快,不管不顾再度倾身而下。 这次不是她的脖颈,是胸脯之上,然后慢慢往下游移。他处处噬咬,温热的唇落在哪处,哪处便留下了他的痕迹,铺天盖地,要将她吞噬。 沈清棠实在受不住,渐渐哭出声来。 疼吗? 她更多的是羞耻,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随意折辱拨弄。 最后浑身都叫他刻下了印记,斑驳隐痛,千疮百孔。 他还在继续,接下来的是她的双腿。 沈清棠恍然明白他要做什么,缩着身子惊慌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摁住不能动弹。 ------------ 第123章 回家 他收了劲,不是啃咬,是舔舐。 她身子瞬间僵硬。 裴琮之极有耐心。 是一点一点侵蚀,极尽温柔。 两人早已不知翻云覆雨了多少次,他了解她的身体更甚于了解自己。 哪里能让她情动,哪寸肌骨最是敏感。稍一抚慰,就能叫她颤栗。 她从一开始抵触,到后面忍不住的娇吟出声,满脸都是情潮所至的绯红,香汗淋漓,轻轻喘息,瘫倒在他手里。 倔强又如何,不甘又如何。 床榻边隔着凉茶,他取来漱口,再上来搂抱她。 亲吻她的唇,绯红的颊,还有汗湿了的鬓发。 沈清棠从未有过的乖顺,闭着眼,身子绵软得不像话。 最后温热的吻落在她的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如情郎呓语,“妹妹,我们回家。” 他要带她回承平侯府。 怀里的姑娘早没了力气,裴琮之解开束缚着她的绸带,那纤白如玉的手便软绵绵地耷下来。 她身上的衣裳还是凌乱敞开的,他细细给她穿好。眉眼间的艳丽挡不住,便由一件大氅自上而下地遮下来。 衙门口准备好了马车。 她刚刚折腾一场,腿软无力,走不了路,是裴琮之抱她上的马车。 她从始至终,面色平静,像是早便知晓会有这么一日,乖顺依靠在他的怀里,任由马车颠簸,带她回到那个生活十数年的牢笼里去。 马车到了渡口,得换乘船只。 也是和她来时一样清冷冷的月夜,渡口泊满了揽客的画舫。 也仍是那些花娘,借着这夜色,娇声莺语揽客。 沈清棠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撩开兜帽的一角,抬眸看了过去,目光静静落在其中一个花娘身上。 等到那花娘似有所觉看过来,她已挪开目光。 花娘看不见沈清棠的脸,却瞧见了抱她上船的郎君,清贵磊落,端的是风流隽秀的好样貌。 她何曾见过这样青山玉骨的郎君,哪怕他怀里分明抱着个姑娘,也忍不住要邀他上船来。 于是一面芍药绫纱的团扇掷了过去,她佯装捂唇惊呼,“哎呀,我的扇子掉了,公子能不能帮我捡来?多谢公子了。” 这是花娘们惯常引诱客人的法子,若拾了扇子便该上船一叙了。 可惜这郎君甚至不解风情,连看也未看,径直越过那面芍药绫纱的团扇,往船舱去,忽视得彻底。 那花娘气得直跺脚,“我芍药绫纱的团扇!” 行船得整整一夜。 船上备了沐浴的水,也准备了齐全的衣裙。 沈清棠褪去身上被汗浸湿的衣裳,缓缓将自己沉进水里。没有丫鬟,裴琮之亲自来伺候她,雪白的身子在他手底下轻轻颤,上面斑驳旖旎的,满是他噬咬出来的痕迹。 她眉眼却不动,是心如死灰后的平静。 从浴桶出来,只穿单薄的月白亵衣,一头青丝湿漉漉的,就披散着,倚在船舱的小窗上看外面。 江面很黑,只偶尔有昏黄的渔船经过,星星点点的微光。月色倒是极冷,清凉凉掉下来,落进她眼里,也是一样的清冷。 腰间缠过来一只手,下巴搁在她肩上,同她一起看这江面风月。 “这船行得快,明日一早我们便到上京了。” 她垂着眸,没说话。 不声不响的模样。 裴琮之倒是也不在意,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地抱着。 沈清棠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等醒来,是在绵软温暖的榻上。 船舱里空无一人,她下榻,穿起昨夜搁在案头的衣裳,推门出去。 外头已天光大亮,船正停泊在渡口。 也是巧了,今日是平南王府的世子带着新妇回南境的日子。他们也来渡口坐船,正正与承平侯府的船只遇上。 除去了那桩未能圆满的亲事,两家人到底还有素日的情分在,遇上了自然得打声招呼,以示熟稔。 谁也没看到沈清棠是何时出来的,江风烈烈,扬起她月白的裙和乌黑未盘起的发,唯有看过来的眉眼一如从前惊鸿。 “清棠妹妹……” 燕城首先看见她,方还平静说话的脸色一瞬间崩塌。他喃喃,下意识想上前去。 还未走过,就叫身侧的妻子提前发觉,紧紧拽住。 她自是知道那桩没有结成的亲事,也知道眼前的人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可是不行。 她紧紧拽住燕城的手,抑制住满腹委屈,扬面来看他,笑得温婉和煦,“夫君,我们要走了,婆母还在等着我们呢!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她叫他“夫君”。 这称呼犹如一桶冰凉凉的水,一瞬间将燕城蠢蠢欲动的心浇了个通透,他彻底清醒过来,脚步也生生顿住。 是啊! 他现在是别人的夫君,再不是她的“燕城哥哥”了。 裴琮之在一开始看见沈清棠时便走了过去,极其自然的将她揽进了怀里,力量不容抗拒,动作看起来却极是温存。 他垂眸看她,眼里也皆是温柔,“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江风吹得头疼,要歇息会儿吗?” 这般姿态,落在外人眼里,当真是极其般配的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沈清棠的眼也叫那一声“夫君”刺痛,她缓缓敛下睫,遮掩眼里的情绪,轻声回,“船舱里太闷了,我出来透会儿气。” 她再没抬眸看燕城一眼。 这乖顺听话的姿态稍稍取悦了裴琮之,他揽着沈清棠的肩,含笑同燕城两人致歉,“拙荆身子不适,不便见人,还望海涵。” 又施施然道别,“既然世子和世子妃赶着行路,我们便不叨扰了,就此告别。” 他转身,扶着沈清棠回船舱去。 她一直垂着眸,直到最后进舱里时,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燕城和他夫人也转身下船去,除了背影什么也看不见。 他已有了他的妻。 她如今也是裴琮之名义娶进门的侯府夫人。 两人到底是再无可能了。 这一点遗憾落在裴琮之眼里却成了眷恋和不舍,他本就对昨日她处心积虑送采薇离开一事耿耿于怀,如今更是生怒。 甫一进了船舱,眼眸即刻冷凝下来。 ------------ 第124章 刻薄 一扬手,将她径直甩去了榻上。 沈清棠一时不慎,半扑过去,手脚都叫床板撞得生疼。 她忍着,侧撑着身子在榻上坐着,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般心如死灰的模样,愈发叫他怒意蓬勃。 冷峻的眉眼冰如寒霜,说出的话也格外刻薄,“装的这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给谁看?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承平侯府的夫人!” 他决不允许自己和她步了江婉和裴煜的后尘。 也绝不允许她在自己身边,心里却心心念念着别人。 沈清棠低着眸,半点不吭声。 来接他们回府的马车已经到了渡口。 裴琮之带着沈清棠上了马车。 承平侯府里的丫鬟下人早得了吩咐,在府里等着,眼看着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口。 先下来的是裴琮之,拂袖而下,他薄唇紧抿,脸色不豫,神色冷淡到了骨子里。 再下来的是沈清棠。 马车得了裴琮之的吩咐一路疾行,她被颠簸得脸色苍白,神情也黯淡,提裙跟着他缓缓而下。 一进府,就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是蒹葭和白露,她们一直在府里,此番也过来伺候她。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蒹葭和白露忙过来扶她。 出去一趟,姑娘变成了少夫人。 沈清棠黯淡着眉眼,没有反驳。 她疲惫极了,颠簸一路,又和裴琮之大吵了一架,心力交瘁,现在只想回衔雪院歇息。 刚往游廊上走两步,就听身后一个极冷的声音,淡淡吩咐,“去归崖院。” 是了,她如今是他的夫人,该去归崖院宿着的。 蒹葭看见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起云涌,小心翼翼地去窥沈清棠的神色,见她面色淡淡,没什么情绪,提着心小声劝,“夫人,我们走罢。” 转身去归崖院。 出去半载,这里依稀和从前一样。 她曾经时常来他的卧房,里面一应事物都很熟悉,是和他性子一样沉稳内敛的陈设。 屋子里最显眼的就是外间一张楠木黑漆的翘头案,案上置着个天青釉暗刻纹双耳瓶,再一个均釉四方熏炉,香气袅袅。 写字焚香,这是文人墨客的雅兴。 除此之外,案上皆是厚厚摞着的公文案牍。 他如今在内阁任职,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多少人眼巴巴看着,自该比旁人走得更谨慎小心些。一着不慎,就是跌的粉身碎骨的下场。 便是这么些日子,他去青楼寻她,也时常回来。 那端石抄手砚里还有余墨干涸。 沈清棠看着,恍惚想起幼时裴琮之在这里教她写字的场景。 不可否认,他是暴戾阴鸷的。 但大多数时候,他其实都是极为温和儒雅的。衣裳上总是熏着苏合香,还有淡淡墨香。 他会温柔握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地教她行笔走向和力度。 她并不是有天赋的好学生,写了满满一张的字也是不尽如人意。 换作教她们读书的老先生,那一顿手板子是一定免不了落下的。 她也有些怕,偷偷将手藏在身后,温温怯怯来看他。 没有意料之中的责备,他将那张不堪入目的字收起来,重新又取了一张,铺在案桌上,不厌其烦的继续提笔教她,清俊的眉眼里也瞧不出半点不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彼时的沈清棠看着他,心里满是疑惑。 他的体内就好像藏着两个性子,一个温文尔雅,翩翩如玉。一个暴戾阴鸷,叫人害怕。 她见过了那个暴戾阴鸷的他,可还是会无比依赖这个温文尔雅的他。 不可否认,这十数年来,他当真是极护着她的。 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哥哥,护着自己乖巧懂事的小妹妹。 她也曾妄想过,若是裴琮之只是那个温和儒雅的大哥哥,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的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的。 两人如今闹成了这般模样,那个温润如玉的大哥哥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是怎样天翻地覆的折腾。 蒹葭将她面上的黯淡都看在眼里,扶她去矮榻边坐下,又端来泡好的清茶,话里隐有庆幸,“少夫人回来就好了,这么些日子,我们也都盼着少夫人归家,日盼夜盼,总归是盼到了。” 她哪里是归家,分明是叫他抓回来的。 沈清棠眉眼寂寂,抿一口手里的清茶,轻声问她,“我走之后,他难为你们了吧?” 蒹葭摇头,“没有,大人不曾亏待过我们。” 如今他身居高位,府里人皆改口称他为“大人”。 裴琮之没过来归崖院,他自有公务忙着要处理,交代两声就出门去。 “你们好生照看她,寸步都不许离。府里四处随她去,只不能出门。若是有事,便让人过来找我。” 他吩咐的是白露。 她有先例在前,自然是尽心尽力看着,不敢有失,连忙应下。 她来归崖院伺候,沈清棠正与蒹葭说着话。 问的是去岁裴老夫人故去的事。 “老夫人是年节里走的。” 蒹葭道:“前一日听说还好好的,瞧着身体似乎还好了些,还让厨房做了些桂花汤圆送进去。谁知第二日,丫鬟再进去伺候,老夫人就不在了。” 是在睡梦中故去的,也算有福报。 蒹葭看她瞧不出情绪的脸色,试探着问,“少夫人要不要去给老夫人上柱香?” “不了。”沈清棠摇头。 她害了承平侯府这么多人,裴老夫人一定不会再想见到她。 蒹葭又跟她说起江婉的病。 “夫人病了有些时候了,府里来了几个大夫,都说不大好。” 大夫说不大好,就真的是不好,指不定哪日人就没了。 蒹葭再次试探着问她,“少夫人既回来了,是不是也要去瞧瞧夫人?” 按理说是该去的,可沈清棠却又摇摇头。 “以后再说罢。” 她搁下茶盏起身,自顾自去了里间歇息。 卧房里只有一张榻,她从前也曾睡过的。写字写晚了,或是玩闹的累了,裴琮之便让她在这榻上歇息。 她对他向来是又怕又敬,哪敢忤逆他的意思。 爬上榻来,绵软被褥间都是他身上轻浅的苏合香,倒是当真好眠,本以为会怕得睡不着的,却是闭眼便睡过去。 ------------ 第125章 算计 等到夜里,衔雪院的老嬷嬷来寻,她才起来,揉着眼睡眼惺忪的回去。 如今倒是恍惚又回到了从前。 不知为何,她眼前现下全是从前的影子。 可能是在外颠簸半载,再回到自幼长大的地方,思绪也变得怅然若失了起来。 那些好的坏的,深藏在心里的,如今通通都浮现了出来。 再细细追溯,往回看。 原来他说的竟也是对的。 除了那只绣眼鸟,他待她从来是温和妥当的,无有不是。 若不是后来起了旁心,说不准以后是怎样的兄妹和顺。 只是现在说什么也已迟了。 裴琮之夜里归家来,沈清棠仍在榻上睡着。 她是当真累极了,身心俱疲,一沾上锦被就沉沉闭眼睡了过去。 蒹葭两人进去过两次,有心唤她起来用膳,见她睡得实在熟,又不敢惊扰,只得退出来。 及至到了现下,裴琮之回府,那卧房里都是黑漆漆的,连银釭也未点上。 白露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垂眉顺眼说话,“少夫人睡了一整日,现下还未醒,可要奴婢去唤少夫人起来?” “不用。” 裴琮之挽袖往书房去,“让她睡吧,我去书房歇息。” 裴琮之宿在了书房里。 翌日沈清棠晨起,蒹葭白露进去伺候,支支吾吾跟她解释,“大人昨日归家的晚,见少夫人睡得熟,怕惊扰了少夫人,这才去书房歇着。少夫人千万不要多心。”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两人现在真是打心眼里盼着他们好。 没想沈清棠却神情淡淡,半点不为所动,自顾自坐去镜台前拿着耳坠子往脸上比划,“这归崖院里都是他的,他爱歇哪儿歇哪儿,与我何干。” 蒹葭和白露听了,面面相觑,哪里还敢多言。 用完早膳,沈清棠闲来无事,也四处逛逛。 裴琮之不许她出府,里头也是乌泱泱的丫鬟婆子跟着,不敢懈怠。 她先去了衔雪院。 衔雪院里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弦丝雕花架子床上悬着花卉鲛绡的帏帐,窗边桃木的多宝阁上摆放着青釉白瓷的双耳瓶,再往外,是几扇玉刻湖光山色的屏风。 是寻常闺阁姑娘的卧房。 她临走前搬去了听禅院住,很多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合在屋子里的紫檀木箱子里。 空空荡荡的。 只榻上的被枕齐全。 蒹葭在旁边解释,“大人偶尔会过来宿在一夜。” 沈清棠听着,淡漠的面上没有神情。 她从卧房出来,在廊檐下静静看院子。 沈清棠自出去后,没想过能再回来这个地方。这里一切熟悉如昨,却又好似一切都变了。 院子里少了落月小小的身影,冷清了不少。 曾经树下主仆几个吃瓜喝茶,看月赏花,如今也只剩下她和蒹葭白露。 她如今身份不同以往,蒹葭白露自是惧她唯恐不及,再不敢任性说话。 衔雪院里一片静悄悄。 何止衔雪院,整个承平侯府里都是鸦雀无声。 听禅院没了主,无沁斋缠绵病榻,也就西院稍热闹些。 还是因着曹辛玉痴傻不知事。 裴景明昨日便知道沈清棠回来了,归崖院里的动静闹得那样大,阖府里的下人丫鬟都叫了过去。 他也有心要过去看,寒暄两句也是好的,不妨还没出西院,就叫守门的小厮堵了回来。 “少夫人路途辛苦,需要歇息。大人有交代,府里的人都不许去打扰。” 裴景明兴致勃勃出去,悻悻回来。 他虽生得纨绔,不着边际的样子,但胜得一样好,极是会看人脸色。 从前靠得一张甜言蜜语的嘴哄得裴老夫人疼他,如今裴老夫人过世,他即时便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是再不敢瞎折腾了。 裴琮之交代什么,他也都老实听着,就连此番沈清棠逃婚一事都遮掩得严严实实,半点不曾泄露出去。 就连裴绫来问,也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叫裴绫气得够呛,又当真是拿自己这个亲弟弟无可奈何,只好生交代他善待曹辛玉。 “好歹夫妻一场,她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裴景明却不是这样觉得,他的一生,便是叫她同行露一起毁的。 他不害她已是好的,如何还会善待她,平日里见着了,也是非打即骂,总归是没有好脸色。 时日一长,曹辛玉见着他都心生害怕,只顾躲得远远的。 今日却是裴景明主动来寻她。 沈清棠都回来一日了,也没听见动静。 按从前她的性子,该是回来每个院里都走一遭,以示妥帖周全才是。 纵是他曾经对沈清棠心生觊觎,做出那样的蠢事来,可是面上还是不曾撕破脸的。 他也想着,借沈清棠的枕边风吹吹,让她哄得裴琮之分一份厚实的家产给自己,放自己离开另置家宅,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去。 这承平侯府里,如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如今没了裴老夫人护着他,他能生生憋屈死。 他不能出去找沈清棠,便将算计打在了曹辛玉头上。 曹辛玉现在看到他的脸都怕,下意识就想跑,被他一把抓住,“跑什么?又不吃了你。” 他现在的脸色,和想吃了她也没什么两样。 曹辛玉抖抖索索,听他教唆自己偷跑出去,将归崖院里住的人引到这里来同他相见,脑袋立即摇成了拨浪鼓,“不行,我要是出去那人会把我手脚打断的。” 她记得裴琮之沉冷骇人的脸,伺候她的丫鬟也时时叮嘱她,莫要去惹得归崖院的大人生气,不然就没有好果子吃。 ------------ 第126章 冷战 她人虽傻了,这样威胁的话却是记得牢牢的。 裴景明顿时落下脸来,威言恐吓她,“你若是不去,我现在就将你手脚打断,你信不信?” 曹辛玉叫他吓住,哪里还敢不依。 沈清棠在衔雪院略待了会儿,收拾了些自己日常用的东西,领着蒹葭她们又回归崖院去。 在路上就有人等着她。 不是西院的曹辛玉,是无沁斋的赵嬷嬷。 “听闻少夫人回来了。”赵嬷嬷垂首行礼,“我们夫人想见少夫人一面。” 江婉想见沈清棠最后一面。 沈清棠跟着赵嬷嬷过来无沁斋。 院里的那棵女贞子树已经快死了,枯败凋零的模样——江婉每日将自己要喝的汤药倒在树角下,一碗接着一碗,生生催它的命。 两人隔着遮挡的屏风说话,沈清棠一抬眸,便能瞧见窗子外那棵快枯死的女贞子树。 若有所思,喃喃开口,“这女贞子树,他的书房前也种了一棵。” 她曾在那棵女贞子树下喝裴琮之亲自泡的雪芽尖,清雅淡香,苦涩绵长。 “是吗?” 江婉毫不知情,她从未去过归崖院,更遑论见过那棵女贞子树。 沈清棠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开门见山问她,“伯母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态度很平静,哪怕知晓自己被抓回来是江婉的手笔,她也没有生怒。 江婉的语气也很平淡,“我出卖了你,你不恨我吗?” “有什么可恨的。” 沈清谈看着屏风上的山水,声音轻如缥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古如是。怪只怪我太过轻信他人。” 她曾经出逃,江婉是出过一份力的,她这才掉以轻心了去。 “多谢你不恨我。”屏风后的江婉道。 这世上怨她恨她的人实在太多,能少一个也很好。 她又对沈清棠道:“我要走了。” “我知道。” 哪有什么缠绵病榻,命不久矣,只有一个被困在深宅大院里多年,想要出逃的女子的心。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江婉起身,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是即将挣脱束缚后,默然平静的脸。 她看着沈清棠,“若是没有你,我是永远离不开这里的。” 两人彼时心知肚明,沈清棠是下一个江婉,她用另一个女子的一生换了自己后半生的自由。 沈清棠回归崖院后,独身一人在屋子里坐了许久。 直到外头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声。 归崖院是裴琮之的院子,丫鬟都噤若寒蝉,不敢放肆,何曾这样吵嚷过。 沈清棠出门来看,原来是曹辛玉偷偷从西院跑了出来,闹着要见她。 丫鬟们怕惊扰了沈清棠,正捂了她的嘴要推搡出去。 “放了她。” 沈清棠的吩咐,丫鬟们自然是立刻放手。 曹辛玉失了禁锢,马上跑到她面前,满脸笑呵呵,仰头看着她,有些憨傻。 沈清棠立在廊檐底下,隔着几个台阶,居高临下问她,“听说你要找我,找我做什么?” 曹辛玉想了想,磕磕绊绊回她的话,“裴……裴景明……让我过来的……他……他想见你……” “见我做什么?” 这便苦恼了曹辛玉,她皱眉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跟着她的丫鬟循声赶来了这里,她得了裴景明的好处,也来明里暗里的问沈清棠能不能过去见他一面。 “哦?” 沈清棠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奇异,“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我才回来,竟都是上赶着要见我的?” 无非都是将她看做了救命稻草,都要过来拉扯一番。 沈清棠并不想搭理西院,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不甚在意道:“你回去告诉他,我知道了。面就不必见了,只让他等着便是。” 夜里裴琮之回府,自有白露将这白日里发生的事一件一件详细说与他听。 他仍在书房,疏淡不明的脸沉在光影里,听着也不过微微敛眉,未置一词。 只白露格外胆战心惊,最后才嗫嚅着道:“少夫人酉时便说累了,现在已经歇下了。” 眼下不过才酉时末,卧房里已是熄烛灭灯,漆黑一片。 这便是将裴琮之往外推的意思。 白露说完,战战兢兢垂下头去,许久才听书案后淡淡吩咐,“我知道了,下去罢。” 两人自此冷战。 虽都在归崖院里,但一个早出晚归,一个日暮就歇,倒真是一日到晚也见不上一面。 沈清棠清闲的自在,正是春夏交际的时节,园子里新绿葱茏,映衬着姹紫嫣红,满目芳华。 她闲来无事,每日也只看书赏花,下棋斗草,都是从前闺阁里便拿来打发时辰的乐子,如今捡来也是极为熟络,半点不觉烦闷。 只苦了跟着她的一众丫鬟,有心劝诫一二,让她给裴琮之服个软,两人重修旧好,却回回叫她轻描淡写堵了回去。 夜里也歇得格外早。 天色一擦黑便要熄烛上榻去。 白露给她铺床榻,看了眼天色,挤出一丝笑来劝她,“天色尚早,少夫人不若再写写字看看书?总这么早歇息,头要睡疼了。” 她早上起得也晚,总要日上三竿,裴琮之出门去才起。 这般几日,头倒是不疼,身子是真的躺着累。 沈清棠不听,照旧脱了衣裳上榻去,锦被一蒙,不管不顾。 夜里睡得昏昏沉沉,有人窸窸窣窣脱了外衫,摸黑上榻来抱她。 沈清棠闻见熟悉的苏合香,还混着清冽酒气,总归是恼的,反手就推他,“别挨着我,回你的书房去。” 裴琮之连人带手一起搂进怀,是无可奈何的轻叹,“妹妹的气性怎么这么大?晾了我这么久,也该消气了。” 他这几日都在书房睡,冷枕冷被,就连窗外落进来的月色,都是清冷的。 如今将这温香暖玉抱在了怀里,才算满足,又长长喟叹一声,“我知道是我强逼了妹妹,妹妹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她挣扎两下,挣不脱他的怀。 无可奈何,只睁着一双空洞,没有情绪的眼,轻语喃喃,“放了我。” 他搂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不可能。 要他放手,除非死。 ------------ 第127章 丧讯 翌日裴琮之晨起,沈清棠还蒙着锦被翻身朝里睡,只给个冰冷冷的背给他看,半点不留情面。 丫鬟们伺候裴琮之穿衣洗漱,也担忧得紧,生怕这两人一个不对付,牵连到了自己。 好在裴琮之并不放在心上,收拾妥当,进去里间唤她起身。 “今日我休沐,带你去宫里见见子萋。你走这么些时日,她总惦记着你,知道你回来了,定要见你一面。” 裴子萋现在贵为太子良娣,轻易不得出宫门。 只能沈清棠进宫去见她。 他说这话便知晓她是没睡,不过只是装睡躲着自己。 她是当真没睡,听了这话,闭着眼躺了片刻,终是掀开锦被,从榻上温吞起来。 马上便有丫鬟过来扶她去洗漱梳妆,描眉施粉,满头乌发尽数盘起,是不同于未出阁女子的装扮。 不管两人闹得如何僵,她如今已是裴琮之的妻,这事不可更改。 沈清棠梳妆的时候,裴琮之就安静立在窗边等她,温润的眉眼浸在巍巍日光里,沉静如水。 收拾齐整,再去外间用早膳。 两个人都安安静静,气氛凝滞的,连伺候的丫鬟都提着心,万不敢呼吸重了。 最后出门去。 即是夫妻,自当同乘一辆马车。 车厢里逼仄,沈清棠也能隔他隔得远远的,自顾自撩帘看外面喧闹。 这是打定主意要与他划清界限。 这样不痛不痒的耍小性子,裴琮之只由她去,总归人是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再翻不出天去。 到了东宫,一见着沈清棠,裴子萋的泪就落了下来,“我的天爷,这些日子,妹妹你到哪里去了?险些叫我担心死。” 裴琮之留她们姐妹说闺房话,自觉去外间喝茶。 沈清棠知晓这个姐姐是真心为着自己好,笑着宽慰她,“我没事,不过出去转了一圈,让姐姐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她又看裴子萋高高隆起的腹,有些惊讶,“姐姐这是何时的事?” 裴子萋本来执帕拭着泪,听了这话却不好意思的难为情起来,“去岁十月怀的身子。” 去岁十月,算算日子,七月就该生了。 沈清棠当真是替她高兴,“这真是一件大好事,恭喜子萋姐姐得偿所愿。” 那年在忠勤侯府,两个未嫁的姑娘看着襁褓里的婴孩齐生艳羡,如今终有一人得偿所愿。 只是裴子萋看着她,心下却叹。 当时要嫁平南王府的姑娘,如今兜兜转转,却成了自己的嫂嫂。再看她逃婚离家,也知她其实万分不愿。 只是木已成舟,也不免来劝她,“妹妹如今既是回来了,就好生跟着大哥哥过日子吧!可再别走了。你这一次离家半载,当真是叫我吓坏了。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可怎么办?” 说着,又不免落泪。 怀有身孕的女子最易多愁善感,也是当真担心她。 刚知道沈清棠离家的时候便提心吊胆,哭了许久,如今见她安好回来也是心酸,“妹妹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在外面吃了好多苦头?” 一个自幼养在深闺,温香软玉娇养大的姑娘,沦落在外头,是怎样的处境,裴子萋不敢作想。 沈清棠温言软语来宽慰她,“我没事。姐姐莫要再哭了,当心伤了身子,那可真真是我的罪过了。” 裴子萋这才抽抽噎噎止了泪。 两个旧时的小姊妹在一处说话,总会提到家里,去岁裴老夫人的离世,还有如今无沁斋里的缠绵病榻。 裴子萋眉眼里都是愁绪,“自妹妹走后,这家里当真是没有消停过。母亲如今也病了,我被困在这宫闱里,是身不由己,也不能亲自去侍奉她……” 或许只有自己当了母亲,才知母亲的不易。 她现在对于江婉,早已没了从前在闺中时的抵触任性。 沈清棠看在眼里,想起那日江婉对她说的话。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其实,子萋并非是承平侯府的孩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处处受制裴琮之,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的原因。 沈清棠不算诧异。 她既知晓了江婉和无生的私情,再多一个孩子也没什么稀奇,只是不免问,“你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就不怕我捅了出去?” “你不会的。” 江婉肯定道:“你和她自小一同长大,最是要好。便是为着她,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死守这个秘密。” 沈清棠又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 秘密既然是秘密,就该让它尘封在土里。 “我要走了。” 江婉看了眼庭院中即将枯死的女贞子树,语气怅惘,“在这上京城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裴琮之未必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有多少感情,若是想他往后能给裴子萋倚仗,让她得以在东宫安安稳稳度日,只能从沈清棠这里入手,叫她惦记着从前的姊妹情意。 “我知道你怨我害了你。可是她却从不曾对不住你。你走这些时日,她每来看我,也总是记挂着你。” 沈清棠听了,淡淡一笑,“伯母这算盘打得当真是好,一面将我毫不留情出卖了去,一面还妄想着借我的手来护自己的女儿。” 她当然不会应允。 在江婉面前起身冷冷离开,却还是在裴子萋这里软了心肠,拿了帕子帮她拭泪,“姐姐别难过,伯母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这不过是诓骗裴子萋的话。 江婉已经离开了承平侯府。 就在沈清棠与她相见的当夜,她乔装打扮,自侯府角门悄悄上了出城的马车。 除了裴琮之和沈清棠,谁也不知道她离去。 那无沁斋里,每日仍有数不尽的汤药送进去,赵嬷嬷也在府里众人面前做尽了以泪洗面的模样。 传到外头去,上京城里皆知,承平侯府的主母命不久矣。 半月后,顺其自然传出了丧讯。 府里如今再没了长辈,这丧事只能由沈清棠操持。大家也才算见到了这传说中体弱多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大少夫人。 她跟在裴琮之身边,素衣白花,温婉含蓄的模样,向每一个来吊唁的人鞠躬见礼,做尽了为人儿媳应尽的本分。 ------------ 第128章 疏离 裴子萋也来,伤心欲绝,几要哭倒在她怀里。 再添一个掩面低泣的裴绫。 从前在闺中的三个姊妹算是齐全了。 送完宾客,沈清棠和裴绫扶着裴子萋去后堂歇息。 这是沈清棠去岁离家后,裴绫头一回见她。 “回来就好,外头如何比得过家里。”她亦是这样说。 沈清棠听着,只敛着眸,默然不语。 前院还需她得操持,温声宽慰裴子萋几句,便又出来,却叫裴景明堵在必经的游廊里。 只有这样阖府皆在的日子,他才能见着沈清棠的面。 “清棠妹妹……” 他同从前一般唤她,欲要上前来,却叫沈清棠往后退一步,避讳疏离的姿态。 他这才生生止住了脚,不解的模样,“清棠妹妹此次回家,怎么都不肯来见我?” 他以为沈清棠还有和他自幼长大的情谊在。 又听了丫鬟传回来的话,当真耐着性子等着,却不想等到了今日,也没有声息。 他只得自己来找沈清棠。 顾不得她脸色疏离,径直开口,“还请清棠妹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罢。” 他想离开承平侯府,又舍不下这膏粱锦绣的好日子。 “妹妹如今掌管侯府,若要帮我简直易如反掌,不过说两声兄长便可应允的事。” 的确如此。 只是沈清棠抬着双淡漠清冷的眼看他,启唇问,“我为何要帮你?” 裴景明显然有些愣了。 在他眼里,沈清棠仍旧是从前那个温婉可人的小姑娘,殷勤讨好,从未违逆。 是以他知道沈清棠逃婚一事十分诧异。 没想到那个温温吞吞的小姑娘竟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来。 如今见她这副模样,才算相信了逃婚一事当真是她所为,她好像和从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那个小姑娘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那双眉眼弯弯,尽是讨好的眼里如今是冰冷冷的疏离冷淡。 他想了想,嗫嚅着出声,“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纵是看着从前的情谊……” “从前的情谊?” 沈清棠打断他的话,面色从未有过的冷,“我和你,有过什么情谊?” “是你院里的丫鬟怀了身孕,想要娶我来平息此事的情谊?还是你没有了子嗣,再无人肯嫁你,便又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的情谊?” 从前的龌龊心思被赤裸裸揭穿,他面色不由有些尴尬,连忙摆手道:“妹妹你误会了……我……” 他“我”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清棠说的话本就是真的,只是他未曾想过她竟然通通明了。 沈清棠看着他这副模样,眼里俱是不屑,“既然景明哥哥不想再待在侯府里,那便仍送哥哥回乡下庄子上去罢。从前祖母在世时,哥哥也曾去过的。” 被打发到庄子上,那便是从天上跌到地底下了。 “妹妹,妹妹你不能这样对我……” 裴景明如何肯依,他要上前和沈清棠辩驳,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砚书拦住,只能眼睁睁看她决绝转身离开。 处心积虑来求情一场,不想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裴景明悔不当初,却也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现在再不是从前,他失了裴老夫人倚仗,沈清棠又得裴琮之撑腰。 两人的身份地位,已经囫囵调了个方向。 夜里得守灵堂。 曹辛玉痴傻不知事,这些事情只能沈清棠来。 她跪在灵堂前焚烧纸钱,窜起跳跃的火苗将她的脸映得恍恍惚惚。 自有人从夜色里走进来,撩袍跪在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纸钱。 是修长如玉的手,也拿着纸钱往火盆里丢几张。 纸钱甫一沾上火苗,噌地燃烧起来,火光愈发蓬勃雀跃。 沈清棠看着那盈盈火光,幽幽问他,“落月呢?” 这半月来,两人虽睡在一处,却是极少说话。偶有裴琮之吞声下气,耐着性子来哄她,她也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主动开口与他说话,这是头一遭。 她转过头来,平静无波看着他,“你把她带来上京了吗?” 裴琮之知道她迟早问落月,微微颔首,“她在梧桐巷里,妹妹要见她吗?” 沈清棠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敛下眸去,淡淡叹了口气,话里不无遗憾,“她在南江活得好好的,我给她托付了一户很好的人家,她可以安稳自在的长大。” 却还是叫他发现,带回了上京。 “我可以将她送回南江。” 裴琮之并不在意落月在哪里,带她回来,也不过是为着沈清棠。 “不必了。” 她已经被裴琮之寻到,在南江或是在上京,有什么差别,无非都是在他的操控之下。 “那我明日让人将她送进府里来陪妹妹。” 这些日子沈清棠的孤寂他看在眼里,这侯府虽大,人却是愈发凋零,该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四下空荡荡的,如今连无沁斋也空出来。 “好。” 她这次没有推拒,直接应下。 火盆里的纸钱烧得差不多了,火光渐渐熄灭下去。 这桩演到现下的荒唐闹剧,也该就此为止。 裴琮之去牵她的手,将她从蒲垫里拉起。 跪的时辰久了,她腿脚生麻,脚下踉跄,没留神摔进了他怀里。 想退出来,索性叫他直接拦腰抱了起来。 素白的裙摆晃荡在他肘弯处,头顶上的声音很是温和柔情,“我既答应了妹妹,妹妹是不是,也该应允我才是?” 他总是这样,她但凡有所求,他必要她有回报。 沈清棠知道,消停了这半月,今夜是无论如何也推拒不过的。 抵在胸膛的手渐渐收了回去,她眉眼也温顺,低低敛着,是默然,也是顺从。 于是回归崖院。 屋子里没燃烛,一点清幽月光便已足够。 姑娘被放置在榻上,披麻戴孝,是素白的裙,浑身没有一点多余物什,只鬓边簪着一朵小白花,眼睫轻颤,分外楚楚可怜。 他今夜有的是耐心来哄她。 轻如点水的吻先是落在她眉心上,而后慢慢往下,颤抖的睫,小巧圆润的鼻尖,嫣红的唇。 处处合他心意。 ------------ 第129章 发现 与此同时,那素白的裙也在他手里缓缓被褪下。 两人隔了半月未曾这样亲近过,上一回还是叫他磋磨,她心有余悸,僵硬得不像话。 倒是他温柔似水,温热的唇在耳边反复流连,手也不安分的往下去,声音低哑又轻哄,“妹妹莫怕,不会伤了妹妹的……” 他用足了耐心,直到她身子一点一点软下来,眉眼也盈出了潋滟水光,才挺进。 他听见她一声微不可察的娇吟,从喉咙溢出来,又生生吞咽回去。 她放不开的,只能由他慢慢调教。 这一场欢好,实属算不得尽兴,他心里却是极欢喜。 像一块积年厚封的冰,日久年深,总能渐渐融化,消失殆尽。 如今她在他身边,他有的是时日慢慢熬。 翌日一早,沈清棠睁开眼,入目所视是郎君清俊温润的眉眼。他当真是生得极好,容貌出众卓然,任是谁瞧见不叹一声公子如玉。 这府里没有人比得过他。 他是裴煜和江婉所生。 沈清棠虽没见过裴煜,却是知道江婉的。 那是一个连素衣素发也遮掩不住美貌的女子,纵是现下明珠拂尘,容光不再,也能想象出曾经是怎样的惊世动人,难怪惹得裴煜和无生两人为她要生要死。 裴琮之恰恰就像极了她。 这样多情温煦的脸,最是好伪装。 只消稍稍一服软,就是说不出的柔情似水,甜言蜜意。 她在他的手底下溃不成军。 注视得久了,裴琮之也缓缓睁开眼看她,是温柔和煦,略带餍足的笑,“妹妹看了我这么久,可看出了什么门道来?” 沈清棠转眸避开他的眼和揶揄的笑,默然不语。 天色尚早,两人却也该起了。 灵堂道场得摆三天,这三日裴琮之也休了丧假。 是他母亲的丧仪,自该是得尽心竭力的。跪拜焚香,孝子模样,是做得足足的,无人挑的出差错来。 太傅府也过来吊唁,六姑娘林云霜求了父母也跟着过来。 灵堂前,她看见了裴琮之身边的沈清棠。 两人郎才女貌,何其般配。 她也看见了裴琮之偶尔趁着无人注意去牵她的手。 来吊唁的人实在有点多,她个个回礼,模样有些疲惫。 裴琮之温声来劝她,“这里自有我在,妹妹若是累了就回后院去歇息。” 他让丫鬟过来扶她下去歇息,又好生交代,要泡温热的茶。她的手也有些凉,或许是跪的时辰长了,沾染了地上的寒气。 “去榻上躺着,好生睡一觉。” 又嘱咐丫鬟将后院的院门掩了,莫要让前头的哀乐礼声吵嚷到了她。 他的殷殷嘱咐,温柔细心都叫林云霜看在眼里,心头郁痛难言。 但其实,她来前母亲已劝诫过她。 “去吊唁的人都说,瞧见裴琮之和他夫人恩爱几许,夫妻情长,你又何苦自讨苦吃?霜儿,听母亲一句劝,放下罢。这世上的好儿郎这么多,母亲再给你寻个称心如意的。” 林云霜摇摇头,清瘦的指节将帕子攥得很紧。 “除了他,我谁也不要。” 她是真的不要。 自冰冷水中被他救起,看过那样一双温柔似水,落了漫天琼玉的眼睛,如何还看的进去别人的身影? 她是甘愿沉溺其中的。 也按捺不住心里的艳羡和好奇,悄悄绕过正堂,跟在沈清棠身后。 她想看看,他心悦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 可是很快,沈清棠便发现了她。 她不动声色,屏退了身边的丫鬟,才转身,看着无人的僻静山石,从容开口道:“出来罢,我已瞧见你了。” 林云霜从山石后默默走了出来,是被抓包后的羞赧,磕磕绊绊解释,“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只是迷了路……” 这般拙劣的谎话,沈清棠一眼看穿,倒是没有揭穿她,只是顺着她的话问,“林姑娘可是累了?要不要随我去后院歇息一会儿。” 林云霜自是求之不得。 沈清棠带她来归崖院。 仍旧是那棵女贞子树下,煮了一壶清香淡雅的雪芽尖。 林云霜端了茶盏,轻轻抿上一口,忍不住叹,“好香。” 她是当真喜欢雪芽尖,就连眉眼里都是赞叹。 “林姑娘喜欢就好。”沈清棠含笑看着她,又不咸不淡添一句,“这是他最爱喝的茶,我却是喝不惯,只觉得苦涩太过。今日可算是遇着他的知音了。” “是吗?” 林云霜听了这话,且惊且喜。 喜的是自己和他喜欢同样的茶,是不是也算离他更近一步? 惊的是沈清棠既当她面提了裴琮之,想必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在这试探于她。 林云霜悻悻搁了手中的茶盏,暗暗敛下眸去,“裴夫人别误会,我只是跟着父母过来吊唁,没有旁的心思。” 她没想过要和沈清棠抢人。 “我不会阻碍你们的。”她脸色涨得有些红,声音却极是黯淡,“我只是想远远的看他一眼。” 困在闺阁里的姑娘,就算想看心上人一眼都是一种奢望。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瞧上一眼,以解单相思的苦。 沈清棠将她的这些姑娘愁绪都看在眼里,原来是这样单纯天真的心性,怪道一个落水相救就俘获了她的心,叫她期期艾艾,惦念至今。 “我知道林姑娘没有恶意。” 沈清棠抬手抿一口茶,眉眼间并无不悦,“少女慕色少艾,本就是人之常情。林姑娘不必遮掩忧虑。” 林云霜叫她这话怔住,好久才回过神来,话里仍是不可置信,“裴夫人不生我气么?” “为什么要生林姑娘的气?” 沈清棠微微一笑,“林姑娘欢喜他,也是证明我眼光不俗,我高兴尚且来不及,为何要生气?” 这样惊世骇俗,不同寻常的话。 林云霜当真咋舌。 两人坐在院中喝茶,说了好些时辰的话,最后沈清棠还出声邀她,“我与林姑娘相谈甚欢。不瞒姑娘,我家大人事忙,我在这府里甚是孤寂。林姑娘若是不嫌,往后可时常来找我说说话。” 这般大度,林云霜真是惊骇不已,也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尴尬应下。 ------------ 第130章 孩子 沈清棠又亲自送她去前院。 遇上了来寻她的裴琮之,沈清棠也不遮不掩,落落大方同他解释,“林姑娘不慎迷了路,好在被我遇见了,我现在送她回前院去。” 是林云霜此前撒的拙劣的谎。 她不敢看裴琮之洞若明火的眼,胆怯垂下眸去。 裴琮之自然顺沈清棠的话,微微颔首,又面色温柔,来问她,“怎么没去睡会儿?” 她眼里的疲倦仍在。 “前院太吵了,睡不着。正好遇见林姑娘,和她说了会儿话,又喝了些提神醒脑的茶,如今已是不累了。” 夫妻俩说话都不骄不躁,温柔和煦,如春风一般,瞧不出半点不妥之处。 只林云霜听得心焦,不敢逗留,随意寻了个藉口跟着丫鬟匆匆离去。 外人不在,沈清棠的脸色即刻就落了下来,转身要走,却被裴琮之拉着,一把拽进了怀里。 “利用完了就想跑?” 他揽着她的腰,垂眸来看她,“又在想什么鬼心思?还把主意打到太傅府去了。” 手下隐隐用力,带着些强势,沈清棠挣脱不开,索性仰头对上他,“能有什么心思,我如今已被你困在这侯府里,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样来。” 她眼里有自暴自弃的坦荡和无所畏惧。 “最好是如此。” 裴琮之沉沉的眼盯着她,修长的指抚去她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从灵堂来,指上都沾着萦绕不去的檀香,意味深长的道:“妹妹能不能听话一点,乖一点?” “我如今不听话吗?” 她已是被他囚在这侯府里。 哪里都不能去,便是在府里也有数不尽的婆子丫鬟还有一个暗处的砚书跟着。 她活在所有人的眼里。 “不听话。” 她的心总是不安分,总是蠢蠢欲动想要逃出去。 沈清棠仰头看着他,“那要怎样才算听话?” 裴琮之夜里告诉她。 床榻上翻云覆雨,她咬着牙,深深喘息,听他在耳边轻轻呢喃,“妹妹,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他也想有一个孩子。 或许那能囚住她的心,让她再不想逃离。 “和你一样的孩子吗?” 她杀人且诛心,方还朦胧潋滟的眼里瞬间清明,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像是被她刺痛,眉眼间从未有过的艰涩,是薄薄的悲凉在眼里弥漫开来。 她分明知道他的痛处,还要再决绝添一句,“我不会爱他。” 就像他的母亲,永远也不会爱他一般。 裴琮之攥着她的手渐次收紧,清润的眼里也渐渐泛红,死死地盯着她,咬牙问,“妹妹一定要如此吗?” 非要和他对着干,忤逆他。 “是哥哥一定非要如此吗?” 她抬着双清冷冷的眸看着他,“我已经逃得那样远,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抓我回来?我已经放弃了所有,亲人倚仗,富贵荣华,为什么哥哥还是不能放过我?” 她不明白。 裴琮之也不明白,“妹妹到底求什么?” 他撑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处心积虑想嫁平南王府,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心悦燕城?” 不是。 她只是想往上爬,想逃离承平侯府这个,西院虎视眈眈,随时吞吃她的地狱。 “你要的所有,我都可以给。为什么妹妹可以嫁他,却独独不肯嫁我?” 他什么都为她做了。 西院的觊觎,承平侯府主母的位子。 但凡她要,但凡她求,只要自己有,尽皆应允。换来的却仍是她的抵抗和不愿。 沈清棠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一开始,只是不甘心。 她叫他算计了那么多,如何甘心受他摆布。 她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啊! 既然自己不能如愿以偿,便也要让他得不到。 可是后来纠缠到了现在,两人争锋相对这么多回,身心俱疲,是互相伤害,不死不休。 她忘不掉自己因他所受的折磨。 不管是从前在侯府里的提心吊胆,步步紧逼,还是衙门牢狱里的那些日日夜夜,身上的伤长好了,心却是千疮百孔。 这样一颗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怎能拿来爱人? 她缓缓闭上眼,语气轻飘,“或许因为我和哥哥是一样的人吧。” 一样的坏,一样的睚眦必报,算计人心,也是一样的偏执。 他非要囚,她便越想挣脱。 挣脱不得,那就如他所言,永远的折磨下去…… 这一夜,注定又不会消停。 夜里叫了几次水,是蒹葭和白露进来伺候。 姑娘眉眼是红的,脸色却是苍白,身子也是软弱无力的。 颤巍巍扶去沐浴,褪下贴身的亵衣,两个人眼里皆是讶异,不敢惊呼,轻轻搀着她入水。 待洗净,又将她从水中扶起,送回床榻。 熄灯吹烛,他再度欺身而下。 她疼得受不住,挣着身子往后躲,蹙眉斥他,“你够了!这还在孝期,你难不成真要弄个孩子出来,毁了你这内阁大人的声名吗?” 百日为孝,在此期间,都是得清心寡欲的。 这要是闹出了个孩子,轻则叫万夫所指,重则丢官弃爵也不为过。 大梁最重孝道。 他身为朝堂之人,如何不知。 冷冷一笑,将她拽回身下,幽深的眸逼近她,“那不正好,如了妹妹的意了。” 她是最盼望看他从高台跌下的人。 粉身碎骨,怕是才能消解她心中之恨。 “是啊!” 沈清棠顺着他的话,轻声呢喃,“我巴不得哥哥从此跌下,陷进万丈深渊,再不得翻身。” 她眼里空洞洞的,裴琮之看着她,眸色复杂。 许久才问,“妹妹当真如此恨我?” “我当然恨哥哥。” 她直视他的眸,清点他做下来的罪,“哥哥毁我姻缘,夺我清白,不顾我意愿,强取豪夺。更是将我丢在牢狱里,受尽耻辱。” 或许从前,她还顾忌他当年带她进府的情谊。 可是经历这么多,那些情谊早就随着两人的剑拔弩张渐渐烟消云散了。 她现在,实是恨透了他。 她看过来的眼很冰冷很熟悉。 多少年前,无沁斋里,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看着他的父亲,歇斯底里的嘶吼,“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恨透了你!” ------------ 第131章 安置 “裴煜,你让我觉得恶心!” 彼时的他悄然隐在暗处,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 他发誓,自己永远不会是裴煜。 可是世事弄人,当年的那双憎恨的眼如今就展现在他的面前。 她就像当年的江婉。 不。 她比江婉更甚。 她甚至,不肯怀上他的孩子。 眉眼倔强,语气坚决,轻飘飘就说出刺骨伤人的话,“我不会有你的孩子。” 他们之间已经这样分崩离析,何必再要一个孩子来折磨彼此。 裴琮之胸口突地一阵紧缩。 “没有孩子。” 他强行压制下去,平心静气的,将她轻轻搂进怀里,轻叹,“我已经服了药,妹妹不会怀孕。” 这世上不止有女子服用的避子药,男子也有,只是更伤身,也害子嗣。 是以旁人轻易不会服用。 他语调缱绻温柔,循循善诱,“妹妹恨我也无妨,那就一直恨着,时时刻刻也不要忘了我……” 恨比爱更深久绵长。 只要能在她的心里,纵使是恨也无妨。 沈清棠绝望闭上眼。 这一夜终归是与寻常不同的,两人都彼此明了对方的心意,也都逃不脱爱与恨,情与欲的桎梏,索性一同沉沦下去。 他反反复复的要她,也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眉眼如墨,里面云遮雾绕的,都是压抑难言的情愫,无处发泄,便只能攻城略地的侵入,要她也丢盔弃甲。 原来求不得,是这样的滋味。 他几乎要了一整晚。 最后天将明,他起身下榻来。 床榻上的姑娘遭受一夜磨砺,浑身酸软,禁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蒹葭在里面伺候。 撩起层层叠叠的罗帐,扶起身心俱疲的姑娘,再送上一盏解渴醒神的紫苏水。 沈清棠昨夜折腾一场,喉咙都是干哑的。 她接过紫苏水饮下,才觉那喉咙稍稍润泽了些,只是说话的声音仍旧有些喑哑,“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已是未时了。” 江婉的丧仪过了,她自然而然成了这承平侯府的夫人。 只是不想昨夜里那一番折腾,竟让她生生睡到了这个时辰。 再晚一些,又是一日过了。 混沌度日。 她下榻穿衣,还未收拾齐全,白露便来报,“夫人,西院那儿问,三公子送乡下庄子里去,那三夫人该如何安置?” 按理说,他们夫妻一体,曹辛玉该随他同去。 可是她却不依,在西院那里大吵大闹。痴傻的人不管不顾,总是比旁人多出两分力气来。 她又好歹也算是侯府里的正经主子,无人敢伤她。 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拿她毫无办法,只得来问沈清棠。 沈清棠不愿管,随口道:“她既不愿去,便由她暂且在这里罢。” 反正这承平侯府这样大,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何异。 再晚些传到裴琮之耳里,他吩咐人往曹家去。 送上了裴景明亲笔所写的和离书,又将从前曹辛玉陪嫁的嫁妆整理妥当了,也送回去。又另添了厚厚的一份歉礼。 过去的是管家,也算承平侯府里的老人,有些声望。 见着了曹家的人也是不卑不亢,沉稳道:“我家大人说了,本来是两家结亲的好事,不想最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也是他不想看到的。如今两个人既是有缘无分,也该体体面面的结束。” 他让人将嫁妆和歉礼都送进来,又道:“三公子已经叫我家大人送去了乡下庄子上,再不许回京,这也算没有辱没了姑娘。” 曹家满腹的怨气委屈这才消散。 曹辛玉被接回了曹家,与承平侯府再无干系。 沈清棠是看着曹辛玉出府的。 那年敲敲打打,热闹喧阗送进来的姑娘,如今一个孤零零的马车就送了回去。 若是她现下清醒。 会不会后悔来这承平侯府一遭? 没有人知道。 也是这一日,落月从梧桐巷出来,被送回了侯府。 她一见着沈清棠,就瘪嘴哭出声来,“姑娘——” 沈清棠连忙抱她,温声轻哄,“阿月不哭,我在这里……” 落月回来好些时日了,她和裴琮之一同回的上京。同时来上京的,还有江齐言。 落月满眼含着泪看着沈清棠,“姑娘,江大人是用囚车送回来的,他会不会有事啊?” 落月见过囚车。 她的亲人当初就是用囚车拉走的,然后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上京城里。 她知道被关进囚车意味着什么。 自然也担心。 在南江城里的那几月,是她离家后少有的快活日子。 南江城里每一个人,她都觉得很好。 和她作伴的阿阮。 面凶心热的赵横。 温柔慈爱的赵母。 还有江齐言。 他给过她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 落月又问一遍沈清棠,“姑娘,江大人会死吗?” “不知道。”沈清棠摇摇头。 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还顾的了他人。 只是两人这样的谈话也会传去给裴琮之听。 夜里枕上缠绵,他看她被汗水湿透的鬓发和倦懒的眉眼,旁敲侧击着问,“妹妹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她闭着眼,不说话,只眼睫轻轻颤动。 不管两人闹得怎样僵,夜里她仍旧要被他推上榻。 心纵使隔得千山万水,身子却得纠缠在一处。 好在她这次出奇的乖顺,没有言语讽刺地来激怒他。 他也难得温柔下来,事毕将她搂进怀里,将她想知道的告诉于她,“江齐言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她眼睫颤了颤,轻声问,“是哥哥的手笔?” 她以为他是因自己获的罪。 “何须我来动手。”裴琮之抚摸她乌黑滑顺的发,温声道:“南江城门一开,就有人进京上告。” 原是那日城楼门行刺的百姓。 江齐言放了他,他心里仍旧记恨。南江城门开了后,他赶来上京,以血肉之躯去了登闻鼓前击鼓鸣冤,将江齐言先前下令斩杀无辜百姓一事传扬了出去。 当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好在南江的百姓感念江齐言此次力救南江的恩德,送上了万民请愿书。 ------------ 第132章 哄她 如今一份泣血状纸,一份万民请愿,都搁在裴琮之的案头上。 “他会死吗?” 是落月问她的话,她原封不动拿来问裴琮之。 两人现在极少说话,白日里见不着,榻上她也只闭口不言。 他难得听她说几句,哪怕提的是别人,也极有耐心来回答她,“半功半过,他的案子且得审。” 又问她,“妹妹想他生还是想他死?” 她该是想他死的。 她身上那么多的血都因他而流,险些丢了自己的命。 像她这样睚眦必较的人,该当讨回这笔血债的。 沈清棠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敛下眸,轻声道:“他是个好官。” 为民请命的好官。 若不是他,南江数万百姓或许活不下来,她也活不下来。 “倒是难得见妹妹为旁人说话。” 是深深审视的眼。 他并非那种轻易牵连动怒的人,此前不过是因着寻她心切,乱了方寸,也实在叫她激怒,这才说出那种偏激的话来,如今沉下心来,便万分通透明朗。 江齐言于她,实则是与旁人无异的。 她也是的确是眼里毫无波澜,“他生或死,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自己的命尚且捏在他人手里,她谁也帮不了。 不如自私一点,将自己的心封起来。 她谁也不在意。 他便没有能掌控她的把柄和软肋。 “妹妹原来并不是只对我这般无情。” 他看她冷淡至极的脸,眼里却有了些许笑意。 也起了好奇之心,挑起她的下颌,看进她的眼里,来问她,“若是今日被困牢狱的是我,妹妹会当如何?” 她没有犹豫,“若是今日牢里的是哥哥,我定当摆席庆贺,放爆燃烛来谢神明。” “当真是个坏丫头。” 他挑眉来捏她绵软的颊,舍不得用力,只暗暗磨牙,“怎么就这么坏?竟盼不得我一点好么?” 他还记得,从前每逢年节,她也会披着银狐毛的披风,从游廊一路小跑到他面前。 笑意盈盈的脸,甜甜对他道:“琮之哥哥,新春安康。” 那些贺他安康的吉祥话,如今怕是再也听不见了。 她现下恼他,恨他,巴不得他掉入地狱,如何还会再贺他安康。 万分怅惘,偏又实在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团团将她搂进怀里,长长喟叹一声,“妹妹能不能对我好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好。”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汲汲营营,求不得。 裴琮之白日上值,偌大的承平侯府只剩沈清棠一个人。 现下才是真的空下来了。 听禅院,无沁斋,西院,尽都空空荡荡。 丫鬟下人却是极多,眼下只有归崖院需要人伺候。沈清棠但凡走动,后头都乌泱泱跟了一片的人。 时日长了,她为了躲清净,只待在归崖院里不出去。 白日里无事可做,夜里也提不起兴致,人总是恹恹的,没精打采的模样。 裴琮之看在眼里,白日来问蒹葭白露。 两个人皆是一脸难色,“夫人日日就坐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 就连外面起了好日头,劝她出来逛逛园子也不依。 两人都是一脸担忧,“这成日闷在屋子里,夫人不会闷出什么事来吧?” 到底是忧心。 裴琮之得闲就在府里陪沈清棠。 日子往夏走,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丫鬟们在园子的凉亭里挂上挡蚊虫的轻白薄纱帘,将石桌凳撤了下去,换上可以半躺乘凉的凉榻。 又在榻前燃了沉水香,这香不比寻常花果香,香烟缕缕,直达心窍,最是清冽好闻。 准备妥当,沈清棠才被裴琮之带了过来。 她起初是不肯,赖在榻上不愿动,“我身子乏得很,你要去园子里自己去。” 她厌烦裴琮之休沐在家,不如一个人在府里自在,话里话外也尽是将他往外撵,“你若实在闲得无聊,就找同僚喝酒吃茶去。或是应酬逛花楼,都随你。只一个,别来烦我。” 她说完,翻个身便朝里睡去。 “什么喝酒吃茶,什么逛花楼?” 裴琮之撩袍在榻边坐下,俯下身来闹她,“妹妹可是冤枉我了,我有妹妹在,从来洁身自好,不去那种乌烟瘴气之地。” “与我何干?” 她禁不住他烦,蹙眉来赶他,“我要睡了,你快些出去。” 冷言冷语,也赶不走,反叫他整个人拦腰从榻上抱起。 骤然离榻,沈清棠忍不住惊呼。 他却是挑眉,宛然一笑,“妹妹既困了,便睡着。我抱妹妹去别处睡去。” 府里再没旁人,是真的清净自在,也不用顾忌。 一路抱着她便往园中去,沿途的丫鬟下人都低眉顺眼的垂着首,谁也不敢抬头瞧。 到了园中凉亭,裴琮之才将她放在凉榻上。 轻纱纷纷落了下来,将凉亭笼住。再叫这湖岸边的凉风一吹,是真的惬意。 “妹妹就在这儿睡,我来给妹妹打扇子。”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山水画的折扇,当真有模有样的给她扇起风来。 丫鬟们都在远处候着,凉亭里独他们两人。 春困夏倦,沈清棠也是真的困倦,任由他伺候着,靠在这凉榻上闭眼睡去。 再醒来,是幽凉凉的夜里,月朗星稀。 她还在园子凉亭里的凉榻上,廊檐下亮起了灯笼,亭子里也点了烛灯。 郎君闲来无事,支了张桌子,抬腕泼墨写字。 瞧见她醒了,才搁了笔,施施然坐来她身边。 “妹妹可算醒了。” 他眸中满是温柔,比这清幽月色更朦胧,微微一笑,“妹妹睡了好久,连用晚膳的时辰都睡过去了,现下可饿不饿?” 沈清棠敛下眸,摇摇头。 唇边又送上他递来的紫苏水。 她睡了这么些时辰也是渴了,撑起身子,敛着眉眼,温吞喝下。 丫鬟们都在外面,他不必旁人,亲力亲为伺候她。接了茶盏,再递上一方绵软的帕子。 处处周到妥帖。 晚膳也在亭子里用,将凉榻,笔墨纸砚齐齐撤了下去,挪回原先的石桌。 菜是家常菜,沈清棠素来爱吃的。 茭白鲊,咸笋蒸鹅,五味杏酪鸩,白玉豆腐羹,又送上来一壶清冽香甜的果子酒。 ------------ 第133章 抱恙 裴琮之挽袖,亲自给她布菜。 这样的繁琐小事,他做起来也极为顺手,不疾不徐的清矜贵气。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偏执的时候暴戾恣睢,平静下来又如春风细雨一般和煦,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来,几乎要陷进他的温柔乡里。 只沈清棠半点不会陷进去。 她万分清醒,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表象而已,他内里,还是那样偏执暴戾的性子。 无人不怕他。 蒹葭白露最是怕他。 虽然嘴里说着“大人不曾为难过我们”,但是回回见着他,胆怯和害怕还是从眼里跑出来。 落月也怕他。 但凡他来,总是偷偷躲着。躲不过的,就缩在角落里抿着嘴,不敢说话。 就连沈清棠,她也怕。 她看着这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为她妥帖布菜的手。 有没有哪个时候,也曾死死攥着她的手,紧紧扼住她的下颌,叫她半点不能妄动。 逃不得。 用完膳,两人沿着游廊慢慢走回归崖院。 此情此景,佳人在侧,裴琮之也会想起从前,“这条路,妹妹自小走过多少回?” 这也是衔雪院往归崖院的必经之路。 春日送各色花样做的点心果子。 夏日跟着裴绫身后端乌梅茶饮。 秋日在园子里和裴子萋放纸鸢,纸鸢脱了线,悠悠荡荡落进归崖院。 裴子萋刚挨的训,不敢去捡,撺掇沈清棠去。 她也不敢惊扰了哥哥读书,想着蹑手蹑脚将纸鸢捡回去,却叫廊檐底下的少年抓了个正正着。 “琮之哥哥……” 她犯了错一般,低着头,声若蚊蝇唤他。 少年年纪不大,神色却已如大人沉稳,淡淡“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语调。 她愈发不敢抬头,胆战心惊的攥着手里的纸鸢。 好久才听他如击玉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快些出去放吧,晚些日头就下山了。” 她这才欢喜拿着纸鸢跑出去,翩跹的鹅黄裙摆从月洞门前一晃而过。 还有冬日。 她年纪最小,也最是畏寒,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围着银狐毛斗篷的兜帽下就只露出一张粉糯好看的脸来,见谁都笑盈盈。 捧着鎏银手炉的手藏在毛茸茸的袖筒里,从游廊头一直跑到廊尾,看见自家的两个哥哥遥遥走来,连忙福身行礼。 人又小,裹得又严实,显得格外笨拙可爱。 那只藏在袖筒里的手,如今正被他握在手里。 小姑娘已经长大,眉眼间没了那些可爱的粉糯,剩下的是满满的疏离冷淡。 听着他这些慢慢回忆的话,也没有波澜。 只有被他抱去榻上,亲吻抚摸,那眼角才能染上情欲的红,不再那般死气沉沉。 这样望不到头的日子,日复一日过下去…… 偶尔,承平侯府里也会有客来。 是林云霜。 此前沈清棠邀她过府来,她记在心里,回去迟疑犹豫了好些日子,才递拜帖来。 裴琮之虽禁了沈清棠的足,却没有禁止她见客。 只是不在归崖院,去先前挂了纱帘的园中凉亭。 帘子半撩起来,可以遥望湖面。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沈清棠起了兴致,亲自撩袖来泡茶,笑盈盈的脸,“难为林姑娘还惦着我,门房来传,我起初还当他们是唬我的。” 林云霜脸色讪讪,“贸然过来,叨扰裴夫人了。” “不叨扰。” 沈清棠将泡好的茶递到她面前,“我在府里正是无聊得紧呢,林姑娘能来看我,我开心还来不及。” 她说话时,撩起的一截衣袖还未放下来,隐约可见腕上一点浅红的痕,是昨夜郎君放纵留下的印记,隐隐瑟瑟,有些旖旎。 林云霜窥见,连忙挪开眼。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不敢看。 心里也说不出的酸涩,面前人是自己心上人的妻。 她本不该来的。 敛下眸去,抿一口茶,随意找了个话头,“前几日沐阳郡主的生辰宴,怎么没见裴夫人去?” 高官显贵之间,都有往来走动。 这样的生辰宴,正是权贵亲眷之间的攀交宴。 她是承平侯府的夫人,请帖自然也递了过来。只是却叫裴琮之半路截下,以身子不适之名推了回去,只让人送了贺礼过去。 他不许她出府,自然也不让她去赴宴。 沈清棠神色如常,微微笑道:“不巧那几日头疼,身子也不利索,这才没能过去。劳林姑娘惦记。” 她脸色的确不大好,连日里的闷在屋里不见天日,神色也是寂寂的。 林云霜不免问上一嘴,“裴夫人可是身子不适,怎么脸色看着不大好?” “没有。” 沈清棠淡淡一笑,“不过是这日子往热里走,总觉得困,不免有些烦闷。” 林云霜也是好心,提议道:“下月十五,澄湖上有诗会,听说是极热闹的。好些世家贵女都游湖去瞧,届时还可以看荷花采莲子,裴夫人不如与我同去?” 沈清棠笑了笑,并未直接应下,岔开话头将此事略了过去。 夜里裴琮之知晓林云霜来访,有些诧异,挽袖的手微微顿了顿,“她们两个,何时这样好了?” 他问的是白露。 白露却是摇摇头,“奴婢也不知。” 岂止是不知,她也觉得诧异。 外头传的沸沸扬扬,满上京城谁不知道太傅府的六姑娘一颗芳心都系在裴琮之身上了。 若是旁人,这般觊觎自己的夫君,撵都撵不及。 沈清棠倒好,巴巴还叫人往府里来。 不过也是情有可原。 “夫人在这府里实在无趣得紧,如今有个人陪她说说话,夫人瞧着也开心些。” 沈清棠已经很久不见生人了。 从前她还肯出来走走,后来是刻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糟践,眼瞅着人就这么消沉下去。 丫鬟婆子轮着番劝也无用,只有裴琮之在府里时,能强势将她拉出来转转园子。 但那也是极少时候,大多时辰她都是坐在屋子里看着窗外,一看便是一整日。 这般生熬着,很快身子便出了问题。 这日晨起,沈清棠甫一从榻上起身就觉头昏沉得紧。 蒹葭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忧,“夫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我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 第134章 诗会 “无事。” 沈清棠只摇头,她以为是夜里叫裴琮之折腾累了,略坐了会儿,觉着好些了,才起身来。 却不想刚走两步,便觉天旋地转,再支撑不住,闭眼倒了下去。 蒹葭白露吓坏了,赶紧扶住她。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一面让人传信给裴琮之。 裴琮之来得很快,大夫也正好赶到。 把脉问诊。 大夫再出来,只说是肝郁气滞,忧思过重,心绪难宁。 这便是心病。 裴琮之问他,“可能医治?” 大夫摇摇头,“我也只能是开些疏肝理气的方子,心病还需心药医。” 裴琮之转过身看,屏风后的身影微影朦胧。 她是真的消瘦了,本就娇弱的身姿愈发纤细,盈盈一握,弱柳扶风一般。 大夫再道:“我摸夫人脉细而无力,是气血亏损,气脉不足之相。怕是此前亏损了身子,如今再添这一郁症,甚是棘手。若是不好生调养,恐有性命之忧。” 气血亏损,是先前在南江城取血亏了身子。 忧思过重,是现下她自己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大夫离开后,裴琮之进去看沈清棠。 她坐在榻上,眉眼低垂着,不悲不喜。 一道屏风什么也隔绝不了,她听见了大夫说的话。 裴琮之屏退了伺候的丫鬟,撩袍坐去沈清棠身边看着她,眼眸沉静,嗓音也还算平静,“妹妹是故意的吗?” 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妥协。 沈清棠沉默不语。 裴琮之也没逼她,陪着她坐了好半晌,径直出门去。 翌日,侯府里乌泱泱的下人便去了一半,沈清棠身边贴身跟着的也只剩蒹葭和白露。 沈清棠失了禁锢,蒹葭白露也很高兴,“夫人,大人说了夫人如今可以出府去了。” 只要不出了上京城,只要有砚书跟着,她哪里都可以去。 落月听了也很高兴,拉着她的手,仰着头问她,“那我们可不可以去看江大人?” 小孩的心有多诚挚,她还记着被囚在狱中的江齐言。 沈清棠摸摸她的头,摇头道:“不可以。” 江齐言在刑部大牢里,如何是寻常能见的。 落月的眼即刻落寞下去。 沈清棠又来温声哄她,“阿月想不想去游湖?澄湖上有诗会,我带阿月去看,好不好?” 是林云霜此前提过的诗会。 日子将近,她又递了拜帖来,邀沈清棠一同游湖。 沈清棠在榻上躺了些日子,身子将将好些,也起了心思想去看看。 裴琮之并不拦她,“妹妹想去便去。” 只嘱咐蒹葭白露好生陪着,又交代她身子才好,不要在甲板上吹多了风。 蒹葭白露一一应下。 晚间两人上榻入睡,裴琮之搂着沈清棠的腰,还是纤瘦到不堪一握,忍不住喟叹,“妹妹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倒不如直接拿把刀子往我心窝里戳。” 她沉寂着眉眼,“若是有把刀,我也想杀了哥哥呢!” 杀了他,再自杀,也好过这样两相折磨。 可是她又不想死。 没有人不想活着。 何况她数次从鬼门关里逃出来,是真切的知道濒死的滋味,没有人比她更渴望想要活下去。 他将她搂进怀里,抚摸她荒芜的背脊,语气轻的恍如尘烟,“死在妹妹手里,我心甘情愿。” 六月十五,是澄湖诗会。 这是此番春闱新晋学子的盛会,前三甲以及上榜的新科进士都会来。 本是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的诗会,但也有不少人存了在这上头捉婿的心思,是以这一日游湖的世家贵女也格外多。 沈清棠此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盛会,林云霜向她解释,“每年诗会都会推举出一个拔得头筹之人,在这样才子齐聚的地方,名声并不亚于春闱科考。” “是吗?” 沈清棠不置可否,淡淡笑。 她虽未参加过,但其实知晓。 耐不住性子的裴子萋如何漏得了这样的热闹,回去自然也会说与她听。 裴琮之进翰林院那一年,诗会上拔得头筹之人便是他。 听说也是那一日,满上京城的姑娘都来看他,遥遥见风华隽秀,公子无双,纷纷因此落了芳心。 林云霜亦是看呆了,这才失足掉了水中,被他救起。 好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所有人都以为两人最后能成姻缘,不想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兜兜转转,堂堂内阁次辅,天子近臣,最后却娶了一个没有家族倚仗的孤女为妻。 此事传出来,哀者有之,叹者有之,也有人替林云霜唏嘘,耽搁了这么些年的好年岁,竟是空欢喜一场。 如今见林云霜邀沈清棠同游澄湖,不免都是瞪大了眼看着。 这是什么冤孽,本该是如同仇敌的两人竟然相谈甚欢了起来。 有人眼巴巴看热闹,自然也有熟识的人将船靠过来。 也是沈清棠的旧识,是昭和公主的游船。 她邀沈清棠和林云霜上船一叙。 林云霜自是知道从前她们颇有龃龉。 御花园里,平南王府的小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严词拒了昭和公主。 这事直到今日都有人津津乐道。 林云霜恐生事端,本想推拒了去。 不料来传话的嬷嬷看透了她的心思,径直道:“殿下有吩咐,务必要将你们二位请过去,林姑娘还是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这便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了。 沈清棠和林云霜一同过去。 刚上船,林云霜就叫宫人领去一旁——昭和公主要单独见沈清棠。 沈清棠已经很久没见过昭和了,自上次御花园不欢而散,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后来宫中宴会她也未再去过。 那还是前两年的事了。 只听说她与陈国的和亲当真定下了,陈国的使臣也已到了上京,大抵年后昭和公主就要远嫁去陈国了。 彼时沈清棠听着,也觉欷歔。 金枝玉叶,皇室嫡女又如何,原来只要是女子,都是身不由己的。 昭和看着她,心里就更是五味杂陈了。 那时处心积虑来害她,折腾的人仰马翻,结果两个人都没能如愿以偿。 ------------ 第135章 污蔑 最后嫁给燕城的,反倒是旁人,这可真真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她不甘心,便也觉着沈清棠也不甘心。 看见她进来,不免出言来讥讽她,“从前还当你和燕城情谊深厚,不想也不过如此,转个头便能嫁与他人为妻。沈清棠,这侯府夫人当得可还惬意?” 沈清棠不卑不亢看着她,“还算不错,劳殿下挂念。” 又淡淡笑道:“还未恭喜殿下,听说殿下很快就要去陈国和亲了,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这便是拿着针往昭和心窝里戳。 为着和亲这事,她明里暗里在宫里闹了多少回。父皇平日里那样疼她的一个人,在这样国家大事面前却是寸步不让,甚至屡次因此责罚于她。 只她不知,这其中还有不少裴琮之的推波助澜。 “和亲一事,乃是两国邦交,不容有失。昭和殿下贵为一国公主,受百姓供养,更该担起对大梁百姓的重任。” 朝中不乏裴琮之的人。 这样劝诫的折子屡屡往上递,天子的心也一日一日愈发偏移江山社稷。 再兼天子真的是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当头,朝廷安定,边疆安宁才是他最为迫切看到的。 昭和再来面前哭,只厉声呵斥,“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此事朕已然决定,休要再提!” 天子一言九鼎。 昭和自此消停,再没了念想。 从前被众人捧在手里的公主殿下,直到眼下才知晓自己的处境,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傀儡罢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抛弃了去。 心里恼恨,无处发泄,只能牵连去沈清棠身上。 “都怪你!” 从前没有沈清棠,她和燕城向来亲近,也没有什么陈国的和亲。 从她一出现,燕城就变了心,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桩和亲的事来。 好好的一个公主,现下连亲事都不能由己。 她人生的所有际遇,都从遇见沈清棠开始改变。 满含怒火的眼里都是嫉恨,恨不能焚烧了她,“沈清棠,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来碍我的眼?” “殿下想杀了我吗?” 沈清棠平静看着她,“是又想处心积虑下毒谋害我,让我死在林子里,叫野兽吞吃了去?还是又要找人将我掳去甜水巷里,毁了我的声名,让我难以存活于世?” 昭和怔了怔,“你……你怎么知道?” 她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我自然知道,不然怎么在殿下的种种手段中活下来呢?” 沈清棠微微一笑,“但是殿下如今不能杀我呢!” 她如今已是裴琮之的妻,堂堂内阁重臣的夫人,便是储君见了也得给两分薄面,更遑论她一个待嫁的公主。 她幽幽叹,“真是可惜,殿下终是不能如意了。” 沈清棠不欲与她多纠缠,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你不能走!” 昭和如何甘心叫她这样羞辱。 船舱里没有宫人,都叫她屏退了去,只得自己追了出来。 她伸手便要去拉沈清棠,沈清棠察觉到,故作惊慌往后躲,神色也是张惶,“殿下你要做什么?” 退无可退,沈清棠身子一侧,避开昭和伸过来的手。 同时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用力推了她一把。 旁边便是船舷扶栏。 澄湖上帆樯如云,谁也没瞧见昭和是怎么落得水,只听得沈清棠骤然一声惊呼,“殿下!!” 然后就见昭和公主在湖水里扑腾起伏。 宫人们吓坏了,紧跟着跳下去。 好不容易将昭和救了上来。好在如今正是盛夏,湖水不凉,只是折腾一场,她浑身狼藉,哪里还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的气势。 看见了在一旁的沈清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收拾自己,瞪着她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出了这样大的事,周围船舫上的人无不抬眼看了过来,议论纷纷。 众目睽睽之下。 沈清棠赶在昭和出声之前,仓惶落下泪来,“殿下息怒,清棠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殿下,殿下要推清棠落水,是以躲得匆忙,这才不慎叫殿下掉了下去。” 众人皆恍然,原来是推人不成,反叫人避开,这才落了水里。 反将一军。 昭和先是怔愣,而后回过神来,愈发气急败坏,“你胡说什么?!” 她何曾叫人这样算计过,立马要宫人去制住沈清棠,交由她发落。 宫人哪敢违逆公主的令。 只是手还未挨到沈清棠,就听传来泠泠一声清喝,“干什么?” 旁边靠过来一艘船,甲板上长身玉立着两人。其中一个,萧然清举,正是裴琮之。 他今日陪同陈国太子来澄湖诗会。 两船相接,裴琮之径直朝着沈清棠走了过去。 将掩面而泣的姑娘从宫人手中解救出来,温柔轻揽进怀,再看昭和,眼里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语气也低沉,“殿下这是做甚么?不知臣的家眷何处得罪了殿下,殿下要叫宫人拿她?” 裴琮之曾为太子伴读,昭和与他一同进过学,算起来也是旧识。 但不知为何,她总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有些犯怵,轻易不敢招惹他。 如今长大了,他年纪轻轻,就一跃成了内阁重臣,其手段凌厉,可想而知。 昭和愈发怵他。 他这一番责问,平白叫她气虚了半截,又见他身边还陪着陈国太子——这是她未来夫婿。 没有人想在自己未来夫婿面前这般狼狈,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气急,红着眼,指着沈清棠道:“她故意推我落水,我如何不能拿她?” 她不止要拿沈清棠,还要将她抓回宫中去问罪。 沈清棠一听此言,连连摇头,“没有。” 她神色焦急,连忙辩解,“是……是殿下要推我,我躲开了,她自己就落了水里。” “我真的没有推殿下。” 说到最后,她眼里又落下泪来。西子捧心,貂蝉落泪,盈盈欲泫的模样,当真娇弱可怜。 谁会相信这样羸弱的女子会推人落水? 昭和叫她这倒打一耙的一番话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怒气汹汹辩驳回去,“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推我落的水!” ------------ 第136章 看穿 这盛气凌人的模样,和沈清棠的凄楚哀婉形成鲜明对比。 隔得远的船皆窃窃私语。 看那模样神情,很显然,都更信沈清棠一些。 毕竟昭和是公主,谁也不会相信,沈清棠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推大梁堂堂嫡公主落水。 昭和当真是有口难辩,“真的是她推我落的水!你们为什么不信我?” 裴琮之眉眼不动,端的一副公正模样,“既然殿下说是内子推殿下落水,那总该有缘由。殿下不如说说,内子为何事要推殿下落水?” 昭和顿时哑口无言。 说什么? 说她从前为了燕城争风吃酷的那些事? 说她处心积虑谋害沈清棠不成,便生嫉恨,却反叫她推落水中? 都说不得。 这船上还有陈国太子,她的未来夫婿。 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打碎牙生生将这冤枉往肚里吞。 陈国太子慕容值自是置身事外在旁看戏,他是随使臣过来一起迎娶昭和公主的,顺便也了解接触一下这大梁的风土人情。 不想今日来这澄湖诗会,还有这等热闹可以看。 他对昭和这个娇纵公主并没什么兴趣,娶她也不过是为了两国邦交,可难得见她这般吃瘪,不由对那令她如此生怒的女子起了几分兴致。 只是那女子叫裴琮之护得好生周全,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连相貌也瞧不见,只能隐隐看见她掩在衣袖下的手。 女子温婉,分明素手柔荑,却死死掐着虎口处。 原来那眼里盈出来的泪,是这般哭出来的。 可怜昭和万事不知,委屈的都要哭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缘由,难不成是内子胆大妄为,平白生事去推殿下落水?” 裴琮之显然一副袒护自家人的派头,连沉沉看过来的眼里都凝着冷霜。 昭和张了张嘴,无从辩驳。 她到底是皇家嫡女,裴琮之不好强逼,点到即止,“既然殿下也觉着不是,那想必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殿下是一时不慎失足落了水,如今既已无事,那此事就此作罢。殿下还是快些回舱内换下湿衣最是要紧。” 这场糊涂官司眼看到此为止。 一直置身事外的慕容值却陡然出来插上一嘴,“裴大人稍等。此乃裴大人家眷,虽是话里并无袒护,叫外人看着却未免说裴大人护着自家人,有失偏颇。” “不如这样……” 慕容值看了眼狼狈的昭和,“好心”提议,“待昭和公主换了衣裳,我们同进宫去,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皇后贵为国母,天下百姓皆是她的臣民,想必最为公允,也可堵这澄湖之上的悠悠众口。” 他这话不无道理,这澄湖之上,都眼巴巴看着这场风波,若是不能周全平息下来,明日满上京城里就能传得沸沸扬扬,不能休止。 更何况他是陈国太子,便是给他两分薄面也该应允。 裴琮之垂眸去看怀里的沈清棠,她泪水涟涟,亦是点头。 于是四人当真进宫里来。 长春宫里,外臣莫入。 只有宫人领着沈清棠和昭和进去。 昭和率先开口,将诗会游船上的事一五一十俱向皇后言明,最后才委屈抽噎地指着沈清棠道:“母后,就是她推我落的水,您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 皇后再看沈清棠,她敛着眉眼,径直跪去了地上,不卑不亢,“臣妇当真没有推殿下落水,请皇后娘娘明察。” 两人俱不肯承认,皇后只能明察,召了几个当时也在澄湖上的贵女来。 但当时事发突然,谁也没瞧见昭和是如何落的水,倒是沈清棠那一声惊呼是听得真真的。 还有一个人证,是当时被宫人带去一旁的林云霜。 “臣女也未瞧见,当时臣女被带去了客室,等听见声响出来,殿下已经落了水。” 皇后问她,“你同裴夫人一同上的船,如何你在客室里?” 林云霜抿了抿唇,如实回,“殿下有吩咐,要单独见裴夫人一人。” 其实查到此时便不必再查了。 皇后有多了解自己的这个嫡女,平日里最是骄纵任性,想必这次亦是她记恨曾经沈清棠和她抢燕城的旧事,这才惹出的祸事。 可是从前,沈清棠不过一介孤女,她还可以替昭和遮掩下来。 如今沈清棠是内阁重臣之妻。 这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应付过去了。 昭和被禁了足,这是给裴琮之的说法。 对外的说法是,昭和不慎失足落了水,一切不过是误会罢了。还是之前裴琮之的说辞。 昭和不敢置信,“母后,您宁可相信她,也不相信我?” 彼时长春宫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皇后是当真恨铁不成钢,咬牙厉声道:“你还要胡闹到何时?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可是裴琮之的夫人。你父皇有多倚仗他,如今他在内阁如日中天,你太子哥哥都且得看他颜面。” “你倒好!把他的夫人叫去船上,还想推人落水。你想干什么,你要当众谋害人命吗?你可还记得你是大梁的公主?竟然能做出这种蠢事来。” 这一番训斥下来,昭和真是冤枉至极,偏又无可奈何。 没有人相信她。 她就如两年前承平侯府里被冤枉的行露,百口莫辩。 沈清棠由宫人送出来。外头等着的,除了裴琮之,还有慕容值。 沈清棠朝他福身见礼,“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夫人多礼。”慕容值笑意温和,虚扶她起身。 也是这时候,裴琮之上前两步,悄然将沈清棠护在身后。面色仍是如常,和慕容值说话。 说的是朝堂之上的事。 沈清棠听不懂,乖顺待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最后裴琮之寻托词离开,“内子方才受惊,臣带她回府歇息,先行告退。” 慕容值自然颔首应下。 宫门口便备了马车,沈清棠提裙,扶着裴琮之的手撩帘进去,而后裴琮之也上车。 车帘落了下来,马车辘辘驶离宫门。 隔得远了,沈清棠才微微撩起车窗一角往回看,隐隐约约,能看见宫门口的身影仍在,似是还望着这边。 ------------ 第137章 糟蹋 她落下帘,若有所思的脸,眉头紧皱。 裴琮之看她神色不对,过来搂抱她,温声问,“妹妹方才在瞧什么?” “没什么。”沈清棠没推开他,只是敛眸道:“我总觉得……这个陈国太子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分明是笑着,眼里却看不出笑意,倒像是有几分意味深长,好似能看穿她一般。 裴琮之不以为然,语气平缓道:“他应当看出来了是妹妹推的昭和公主落水。” 其实沈清棠这个诬陷人的法子并不算得多高明。 能诓骗住人也是有前提的,一是她一贯是那种柔弱的模样,又生得一张无辜好欺的脸,平白就叫人多偏心了两分。 再者她和昭和公主的恩怨在前。 像皇后,就是因着昭和之前就曾屡次陷害自己。有先例在前,她推自己入水这事就不足为奇,自然而然便相信了去。 但这两者,慕容值都没有。 他是陈国的太子,此前并未见过沈清棠。谁也不敢去他面前嚼舌根,自然也不知她和昭和之间那些因燕城而起的恩怨。 正所谓旁观者清,便是如此了。 只是沈清棠诧异,“那他为什么不当面揭穿我?” 要知道,如今因此事禁足在宫里的,可是他未来的妻。 裴琮之垂眸看着她,“他为何要揭穿?这事对他并没好处。能在船上为昭和公主出声已是看在她即将嫁去陈国的情分上了。” 毕竟当时那么多人看着,他总不能落一个眼睁睁看自己未来妻子受屈,袖手旁观的话柄。 “他不喜欢昭和公主吗?” “政治联姻,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裴琮之说完,又温声提点她,“妹妹往后若是遇着他,离远着些。” “为什么?”沈清棠面色淡淡,问他,“他是个坏人吗?” “坐上这个位置的,能是什么好人。” 她难得有这么多的问题,裴琮之也看见她眼里的不解,耐心解释,“妹妹可知陈国天子有子几何?” 沈清棠摇摇头。 裴琮之告诉她,“三十四。” “这么多?” 沈清棠睁大眼,是当真诧异。 大梁天子子嗣微薄,拢共不过储君和齐王两位皇子,是以储君之路走得格外顺畅。 相较之下,三十四位皇子的陈国,着实是叫人惊诧。 更惊诧的还在后面,裴琮之又问,“妹妹可知现在陈国还剩几位皇子?” 沈清棠瞟了他一眼,没回答。 裴琮之勾了勾唇,自顾自开口,“不余二十。” 一场夺嫡之争,死了将近一半的皇子。可想而知,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雷厉风行。 沈清棠想起那张方才微笑虚扶她的脸。 陈人善武,身子较梁人壮硕些,但慕容值倒是还好,身上有股子文人气质,面相也偏柔和。 她不由喃喃,“真是看不出来……” “叫妹妹看得出来还了得?” 裴琮之嘴角噙着笑,又来细细嘱咐她,“妹妹如今既知道了,以后见着他便只躲远些。慕容值并非善类,不可相交。” “那公主……” 沈清棠想起了昭和。 她很快就要嫁去陈国为太子妃了,那里既如狼似虎,她一个女子孤零零过去,怕是要被嚼的骨头都不剩了。 “你担心她做甚么?” 裴琮之提醒她,“她之前可是处处为难陷害你,秋狩场和香山的事,妹妹忘记了吗?” 自是没忘。 要不今日也不会一时气盛将她推落水里。 如今想来,是有些莽撞的。 她好歹是嫡公主,若是真出了什么好歹,自己怕是不能脱身。 裴琮之看出她的担忧,“妹妹现在才来后怕不觉得太晚了么?” 他揉捏着她的手,手心里有潮湿湿的汗,还有她死命掐,好叫自己哭出来的淤痕。 “疼不疼?” 他心疼极了,“妹妹原不是只对我狠,对自己竟也下得了这般狠手。” 沈清棠敛着眸,眉眼沉寂,平平淡淡。 马车到承平侯府停下,这里还有人等着,是林云霜。 她在长春宫做了证后先一步于沈清棠出了宫,刻意在这里等着她。 车帘撩起,先是郎君下车来。 而后是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扶着马车里的姑娘,月白的裙翩跹而下。 多周全妥帖。 林云霜的眼里泛起了微微涩。 这副场景她料想过很多次,只是没想到那被他亲自扶着下马车的姑娘并不是自己。 沈清棠也瞧见了她,先出声唤,“林姑娘?” 林云霜慌忙掩起眼里的情绪,含笑看过去,“裴夫人。” 沈清棠越过裴琮之,走到她面前,“林姑娘怎么在这里等着?” 她格外热络,邀林云霜进府去。 “不了。” 林云霜婉拒,她是特地来向沈清棠致歉的,“今日真是对不住裴夫人,是我邀裴夫人去澄湖诗会,却不料闹出了这些事来,叫裴夫人受惊了。” “无妨。” 沈清棠看着毫不在意,反倒来宽慰她,“我并没什么事,林姑娘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再说此事也与林姑娘无关。我还得多谢林姑娘呢,在皇后面前替我说话解围。” 她谈笑晏晏。 林云霜却觑了眼不远处裴琮之的脸色,神情淡淡,不算和煦,但又看不出情绪,心里难免忐忑,“应该的,裴夫人客气了。” 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好久留,说完了话,便匆匆话别离去。 上了马车。 还是耐不住性子偷偷撩帘看一眼。 马车渐行渐远,她看见两人的身影相携着一同进府去,果然如母亲所言,新婚燕尔,自是夫妻恩爱,说不出的深情厚意。 她该放下的。 身边的丫鬟看她这副模样,亦是劝她,“姑娘何苦呢?如今已是撞了南墙了,也该回头了。姑娘在这里伤心,人家夫妻指不定多和顺美满呢?姑娘这一颗心,可是白白糟蹋了。” 说的是呢! 承平侯府里的沈清棠亦是如此说,“方才哥哥一眼都没瞧过林姑娘,林姑娘倾慕哥哥的一颗心,可是叫哥哥白白糟蹋了。” 她坐去窗前卸首饰,佯装幽幽叹气,“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又要去招惹人家姑娘,招惹上了又眼巴巴地吊着,如今看不上了,又一脚踢开。好好的一个姑娘,可真是生生糟践了去。” ------------ 第138章 麻痹 她替林云霜抱不平。 “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替她说起话来?” 裴琮之走到她身后,透过铜镜看她的脸色,眉眼里都是冰冷冷的怒气,于是软着声来哄她,“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妹妹何必为了一个旁人来与我置气。” 林云霜叫他设计,倾慕他数年,满身心思都系在他身上,如今却落得他一句轻飘飘的“旁人”。 沈清棠愈发抱不平,“哥哥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能这样又黑又坏?” 她说他坏话,他毫不在意,笑吟吟看着她,“对妹妹不坏不就好了。” 胡说。 他对她最坏。 一边不留余地的算计她,一边还要温言软语的来哄她,想要叫她陷进去。 沈清棠才不会陷进去。 不止不陷进去,还要替旁人来鸣不平,冷冷哼一声,“若我是林姑娘,知道你那些算计她的法子,定不能轻饶了你。” 她是太傅府的六姑娘,和毫无倚仗的自己不同,是有能和他对抗的资本的。 虽不能动摇他的仕途根基,却也能叫他好一番折腾。 “妹妹心里又在谋划什么坏心思?” 裴琮之微微笑,轻点她的鼻尖,温声提醒她,“我和妹妹现下夫妻一体,妹妹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毫无顾忌,知道吗?” 他有多懂她,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全部心思。 沈清棠敛下眸去,默然不语。 “好了,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了,留神妹妹气坏了身子。” 她的身子才堪堪好些。 今日便又是湖上吹风又是进宫,好一番折腾。 人也的确疲了,听了这话,卸了珠钗首饰就要去榻上歇息,却叫裴琮之复又拉起来,“妹妹喝了药再睡。” 黑漆漆的汤药送了上来,沈清棠无法,只得拧着眉勉强喝下。 待这一碗汤药喝完,眉头都拧成了结,赶紧拈了颗蜜饯放进口中。 她又要躺下去歇息,裴琮之也褪了外衫,陪她一同躺下。 正是正午里午憇的好时辰,屋子里置了冰块消暑,倒是也不热。只他格外腻歪,总要搂着她的腰,亲亲密密的将她搂进怀里。 沈清棠困意全消,恼得不行,要推他下去。 “别搂着我,你要睡,到书房去睡。” 裴琮之如何肯依,愈发来缠她。两人推推搡搡间,呼吸也渐渐沉重。 算下来,他有好些日子未曾碰她。 沈清棠身子不好,自那日大夫过来问诊他便歇了这个心思,夜里睡觉也只老老实实搂着她,半点不敢越矩,生怕惊扰了她。 如今是这样好的时辰,风清云静,只有院子里那一颗女贞子树上的知了在不住的鸣叫。 叫的愈欢,便叫这躁动不安的心里愈发难耐。 他抓着她的手按去那隆起处,俯去她耳边,声音低哑又潮热,“好妹妹,帮帮我……” 她拧着手不肯,脸上又羞又臊,“不行,这是白日……” 白日宣淫,这实在太过荒唐。 便是之前在临安寺衙门,也不曾有过。 “不怕,她们都在外头,没有人知道……”他的呼吸很灼热,却还是耐着性子哄她,语气柔软,“我不动妹妹,妹妹帮帮我,好不好?” 他到底顾忌着她的身子,不敢折腾她,只握着她的手一点点触碰自己的灼热,是想将她吞吃入腹的欲望。 她被那灼热烫了手,想要缩回。 他却不许,蛮横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按着她柔弱无骨的柔荑,虎口处还有她自己用力掐出来的痕。 他按着,细细摩挲,呼吸却沉重,是细密的吻落在她耳边,还有叫人心热的喘息。 最后在她手心里出来。 她把头埋进软枕里,不看他。 裴琮之自会下榻去,端来清水给她洗。五指纤纤,水葱一般的玉指,洗得分外认真细致。 最后还拿软帕来给她一根一根拭干净。 然后上榻去,重新将她揽进怀里,慢慢抚摸她如瀑的青丝,长长喟叹,“妹妹将身子养好了,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吧!我往后再不拘着妹妹,妹妹也别想着再跑了,好不好?” 折腾到眼下,其实两个人都很累了。 沈清棠沉默,不说话。 她得闲也会去无沁斋坐坐,那里原本就寂静,如今没了人烟愈发萧条,就连院子里那棵女贞子树也死了——日复一日的苦药浇下去,生生浇死了它。 江婉走了,走得很干脆决绝,她什么也不想留。 在这承平侯府里的每一日,于她而言,都是万分痛苦的。 那自己呢? 沈清棠抬头看了眼天色。 正是盛夏,燥热无风,天边的云层也越积越厚,阴沉沉的,眼看一场急雨将至。 蒹葭过来劝她,“夫人,我们回去罢,一会儿该下大雨了。” 的确是要下雨了,主仆俩刚回归崖院,一场骤雨轰然而下,叫这炎热的天浇了个通透。 落月不知从哪儿摘了个荷叶,在廊檐下接雨水玩。 沈清棠推窗出来看,就叫蒹葭急急过来掩上,“夫人身子才好些,可吹不得风,若是惹了风寒可怎么好。” 这语气,倒是像极了采薇。 沈清棠不由微微失笑,“我刚刚听你说这话,恍然还以为是采薇在与我说话。” 话音刚落,她便怔住。 蒹葭的脸色也有点僵。 其实这些日子,已经很像是从前在衔雪院的时候。 闲来无事,主仆几个总是有说有笑的。只要沈清棠愿意开口,她们都哄着她让她多说几句,也寻着法子的来让她开心。 时日一长,有时沈清棠也恍惚,好像现在与从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会不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麻痹中渐渐失了自己的心? 如今才恍然。 到底还是不同的。 采薇不在了。 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十数年,日日唤她“姑娘”的人被她亲自送走了。 蒹葭和白露不知情,却也都不敢问,也不许落月问。 她们就纯当这个人从来不存在,小心翼翼的维持表面的平静,直到这突如而来的一场雨,将这不堪一击的平静打破。 沈清棠垂下眼帘,神色不无寂寥,“不知道采薇在外面过得可好不好……” ------------ 第139章 吃醋 她留了足够采薇傍身的银子给她,又让精明通透的花枝和她一起,也算有个依靠,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轰隆”一声惊雷骤然在天边炸响。 没多时,有小厮冒雨匆匆来报,“夫人,无沁斋里的那棵女贞子树倒了。” 它早已枯死了,如何禁得住这一场暴雨的浇淋,就这般生生倒了下来。 晚间裴琮之回府,知道此事,不过随口一句,“倒了便倒了,那院子如今也没人去,不如索性封了了事。” 他如今是真的放下了,对于那无沁斋里的人和事都无关紧要了起来。 眼下他的眼里,只有沈清棠。 她坐在窗前,面色沉静,慢慢拆发上的首饰,听得他这一句,回头来看了他一眼,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又默默转过身去。 裴琮之却是瞧见了,过来问她,“妹妹想说什么?” 这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清棠隔着窗去看院里那棵女贞子树,“哥哥种这棵树,是因为无沁斋里也有一棵吗?” “是啊!”他并不瞒她。 这棵女贞子树有些年头了,是他从无沁斋搬出来那一年便种下的。 沈清棠心里了然,“哥哥对无沁斋也有执念呢!” 虽然母子俩一贯的不对付,可是这棵女贞子树却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怎么会有人不渴望得到母亲的关注呢? 他毕竟当时也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罢了。 江婉不让他去无沁斋,他便在这院里种上一样的树,日日看着,那心里的执念和渴求便多一分。 只是裴琮之如今想来,却是一笑而过,“不过年少不知事罢了。” 又问她,“妹妹可是不喜欢?明日我让人找工匠来,将它挖了去,给妹妹另栽别的。” “好好的,挖它做甚么。” 沈清棠蹙眉,取了耳边的珍珠坠子放桌上,“哥哥少造些孽吧,不然明日那雷可就劈哥哥头上了。” 她诅咒起他来,当真是毫无顾忌,脱口而出。 而后才觉出不对,缓缓转眸来看他。 裴琮之将她眼里那一点试探看进眼里,微微一笑,“看我做甚么,知道怕了?” 他拉她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是娇软的身子和不甘心的灵魂。 “既然知道不对,为什么一定要说呢?” 他语气无奈,幽幽叹,“妹妹非要这样对我吗?话里满满都是刺,毫无顾忌对着我心头扎。我疼了,妹妹就会开心吗?” 他又松开她的身子,观她神色黯淡的眉眼。 她是当真后怕了,低着眸不敢看他。 “这次便算了,下次妹妹再如此,我可不会这样轻易饶了妹妹,听见没有?” 他说这话时其实眉眼温润含笑,语气也是轻忽随意,是揶揄的神色。 但她听出里头的威胁,低低敛下眸去。 绣眼鸟既囚在金丝笼里,就不该有自己的情绪。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接连下了许久,雨势又急又大,滂沱而下。 因着这连绵暴雨,宫里也停了早朝,裴琮之难得有时辰来陪沈清棠。 出不去府,无事可做,他便带着她去书房看书写字。 红袖添香,舞文弄墨,都是雅兴。 只他书房无趣得很,除了公文就是些古书典籍,都是些生涩难懂的文字。 沈清棠挑了几本,随意翻了两下,便搁下,自顾自坐在窗前看落雨。 好看的眉眼里都是愁,“雨下这么大,永州又该决堤了吧?” 她还记得两年前裴琮之赴永州治水赈灾,她去望安寺为他祈福。 就是那时,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妹妹可知此次前去永州治水的官员是谁?” 裴琮之招她来身边磨墨。 沈清棠撩袖,捏着描金墨锭,在砚台里盘旋回转,听他低沉道:“是江齐言。” 她磨墨的手忽然停下,抬起眸来,“他不是在刑部大牢吗?” “总不能一直关着。”裴琮之沾墨写字,“况且妹妹不是说他是好官吗?既然如此,便放他去永州历练一二,看是不是当真如妹妹所言。” 他又抬眸来看她,“现下可算如了妹妹的意了?” “与我何干。”沈清棠避开他看来的眼,语气轻飘,“我没让哥哥帮他。” 她的确没让。 且避嫌之意明显,便是他刻意搁在桌上有关江齐言的案卷也未曾翻看过。 可愈是避嫌,不就愈表明她担心他因自己牵连于江齐言么? 裴琮之搁了笔,将沈清棠搂进怀,语气轻叹,“妹妹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他知晓她对江齐言只是惋惜,惋惜一个好官埋没,郁郁不能得志。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不然,自己也不能只是关他这数月,便轻飘飘的放了他。 “但我还是有些吃醋。”他将头搁在她纤瘦肩头,是温声细语,轻轻喟叹,“我想要妹妹的心里永远只有我一人。” 他有十足的占有欲。 不想叫她分去他人分毫,喜怒由他,哀乐也由他。 沈清棠抿着唇,反驳回去,“哥哥未免也太霸道了。” 霸道吗? 他还能更霸道一点。 低头吻她的唇,吞噬她反驳的话,将她推倒在这满桌案牍之上。 笔墨纸砚皆被他拂去了地上,尤其砚台落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外面雨声嘈杂,这声响不算太大,可沈清棠的心还是叫它惊得猛然一颤。 再看裴琮之,看过来的眼眸幽黑,如化不开的深墨,恨不能要吞噬她。 她如何不知他这是想做甚么,慌忙挣扎要下去。 反叫他扣住手腕,半点动弹不得。 “裴琮之!”她慌得口不择言,直呼他的名,“你放开我!” 细细听,声音里都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沈清棠是真的害怕。 莫说这是白日,窗子游廊外便有丫鬟来来往往。再者这是书房,门不过虚虚掩着的,随时能叫人推开了去。 他自是知道她的担忧,温声抚慰她,“妹妹放心,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敢进来。” 他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威严存在。 “那也不行。”她声音仍在颤,眼里也吓得盈出了水雾,潋滟生光,“会叫人听见的……” ------------ 第140章 到访 “没有人听见。”他一边腾出手去剥她的裙,一边耐着性子哄她,“妹妹小声些,谁也听不见。” 夏日裙裳轻薄,三两下就叫他褪了大半。 一大片纤薄好看的肩头露了出来,隐隐瑟瑟,就连伶仃锁骨都在微微颤抖。 往下,便是旖旎春光。 她遮掩不住,也抵挡不了。越扭动,身上的裳往下掉的愈快,盈盈一握的纤腰在他手底下挣扎。 说不准是推拒还是撩拨。 他看着,眼眸愈深。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他仍有十足的耐心来抚弄她,要叫她心甘情愿。 雨很大,打得廊檐屋瓦细碎嘈杂的响。 女子的啜泣声很低,带着难耐的喑哑和隐忍,时断时续。最后是一声身不由己的轻喘,湮灭在滂沱的雨声里。 裴琮之俯下身来亲吻她,灼热的吻和蓬勃的气息,齐齐倾轧她。 她意识全然朦胧,听他在耳边轻声呢喃,“你看,妹妹也是喜欢的……” 隐有笑意,也有些许得逞的意味。 这样的时候,他还有空闲去拉开身侧的抽屉,从瓷瓶里摸出个乌黑的小丸子扔进嘴里。 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不想生个如他一样的孩子。 一贯都是如她的意。 雨势更大了。 这样大的雨,有人撑着伞,沿着游廊走来,拾阶而上。 雨落伞面,打得油纸伞劈啪作响。 丫鬟垂眉顺眼,上前敲门,“大人,陈国太子殿下到访。” 话音落,方还意识朦胧的姑娘骤然清醒,浑身僵硬。 原是这样连日暴雨的天,跟着慕容值来梁的一个使臣在上京城忽然失踪了,两国眼下交好,和亲在即,这也是大事。 上京城里自有规矩法度,陈国官员不能妄动,慕容值只能来寻裴琮之。 不想在书房外等了好些时候,裴琮之才来开门。 也没邀他进去,只说方才摔了墨砚,污了桌面和衣裳,不便见客,请他去客厅稍待,容自己收拾妥当,再随他去京都衙门寻人。 慕容值自是点头应下,跟着丫鬟往客厅去。 转身的时候却落了心,目光悄无声息的越过裴琮之往微微泄开的门缝瞧了一眼。 果然满地狼藉。 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再细细瞧,还有一点天青色的烟罗裙。 这裙似曾相识。 沈清棠那日去澄湖诗会便是穿的它。 慕容值心下了然,按下不言。 裴琮之再回书房。 衣不蔽体的姑娘已经叫他抱去了里间的榻上,用薄被将自己团团裹住,严严实实。 听见他进来,转过身去,半点也不瞧他。 只是那髻发是乱的,眼角也染了红,好个可怜模样,看着不像生怒,倒像佯嗔撒娇。 裴琮之坐来榻边看她,声音温润,话有歉意的来哄她,“是我的不是,妹妹别恼。下次再不会了……” 他软着声来辩解,“妹妹晾我许久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一时失控,妹妹便饶了我这回罢。” 只看他温润的眉眼和诚恳的眸,当真能叫他这副模样诓骗了去。 但一时失控是假。 蓄谋已久才是真。 谁家书房的抽屉里平日会搁着男子用来避子的药丸。 沈清棠半点也不信他,咬着唇,眼里蓄了满满一泡的泪,盈盈欲泫,“都怪你。别人肯定都知道了,我不要出去见人了。” 她把头也埋进薄被里,反被他剥出来。 连人也整个搂进怀,抚着背,温言软语的轻哄,“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妹妹可别哭了,再哭下去哭得我心都要化了。” 他还要去见慕容值,不能久待。 耐心哄了一阵,出门去叫蒹葭白露来伺候她。 自己的衣裳揉皱了,衣袖上沾了不少墨汁和她哭出来的泪,也得去内室换下。 再出门去,熏香换袍,又是清俊如玉的萧萧郎君。 蒹葭和白露初始瞧见书房一地狼藉,吓了一跳,还以为两人又吵上了。 待进了里间,瞧见榻上姑娘发弛钗脱,不堪蔽体的衣裳,才算落下心来。 红着脸去捡地上凌乱的裙,又去屋子里另取了干净的衣裳来给沈清棠换上。 外间也得收拾,笔墨纸砚散了一地。桌角底下还滚着个细白的瓷瓶——是裴琮之服的避子药。 方才情热正浓,他随手便丢在了地上。 蒹葭捡起来,用帕子拭干净,照旧放回案桌下的抽屉里。 他但凡与沈清棠欢好,定会服它,当着她面吃下,无一疏漏。 她也再不必服避子药。 这日之后,裴琮之有数日忙碌,归家也晚,总是夜深才回。 沈清棠落得清闲,也不等他,早早上榻便睡。 “好狠心的坏姑娘。” 裴琮之沐浴更衣完,上榻来搂抱她,轻轻叹,“我忙到这会儿,妹妹也从不等我回来用膳。” 屋子里总是冰凉凉的,没有等待归家的烛火,也没有廊檐底下殷切等着的姑娘。 还不如从前。 但凡归家晚了,她总会在归崖院的游廊下等着他,手里拎着食盒,里面装着的是当下时兴的点心果子。 是她亲手做的。 瞧见他归家,眼里也总是盈着雀跃欢喜的光,提裙跑到他面前,扬面甜甜笑。 如今有多久未吃过她所做的点心。 有多久没有见过那甜甜笑靥。 又有多久未听她再喊他“琮之哥哥”。 回应他的只有冷冰冰的背。 两人同睡一张榻上,身体靠得那样近,什么亲密事也都做过了,心却隔得千山万水,永远也连不在一起。 那就只欢好。 这时的她好歹没了冰冷冷的伪装,眼尾一圈的潮红,眸里也潋滟生光,是鲜活的。 他吻她动情微张的唇,毫不犹豫沉腰侵入她。 她眉头先是微微蹙着,而后才渐渐舒展开来。只要他不下死手磨砺,这样的事总是欢愉的。 也会有难耐隐忍的时候,将脸埋进软枕里,闷哼出声。 他不许,将她从软枕里解救出来,杏腮桃颊,海棠红晕,是春好情动的眉眼。 再添唇齿间溢出的娇吟。 是动人心魄的美,催情发欲。 他还要抵着她来磨砺,用隐忍低哑的嗓音问她,“我是谁?” 现在和她颠鸾倒凤,做尽情人间亲密事的人,是谁。 ------------ 第141章 设宴 沈清棠咬着唇,颤着睫,不肯说。 他便发狠,撞碎她,再问一遍,“我是谁?” 这般几次,她已然受不住,声线克制不住的颤抖。 “哥哥……” 她终于服软,双手颤颤巍巍地去搂抱他,眼角悄然落下泪来,柔声唤他,“琮之哥哥……” 心满意足,他动作转而温存下来,去吻她眼角的泪,将她的柔软与自己的坚硬愈发紧密,不能分离。 至死方休。 翌日雨歇初晴,沈清棠还未起,裴琮之又径直出门去。 陈国官员失踪一事还未了。 也是奇了怪了,偌大的上京城,这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这事往小了说,是官员失踪不见。 往大了说,是影响两国邦交的大事。 沈清棠也能听见些风言风语,百姓迷信深重,坊间隐隐有妖邪作乱掳人的说法四下流传。 落月听了,也来问她,“夫人,这世上真有妖怪吗?” 哪里来的妖邪。 不过是人心作乱。 裴琮之夜里归家,听见这样的无妄之词,不过挑眉一笑,“无知妇童传的虚言妄语,妹妹也信?” 他捞袖净手,难得归家早,和沈清棠一同用膳。 也给她解惑,“陈国使臣失踪,免不了要大肆搜寻。这几日,已是将整个上京城翻天覆地搜了一遍。眼下,这上京城的大小坊市,街道瞭台,叫人摸了个透,怕是连城图都绘出了。” 谁想要上京城的城图,自然是陈国的太子殿下——慕容值。 沈清棠不解,“梁陈两国不是一向交好吗?” 眼看这和亲在即,他这是想做甚么? “两国交好,那是面上的事。” 裴琮之给她挟菜,温声提点她,“这不就跟妹妹从前和西院一样,纵是底下闹得再怎么僵,面上还得装得和煦。为家之道,亦是为国之道。” 沈清棠仍是不解,“既然哥哥知道他图谋不轨,为何还任他搜寻?” “不让搜,不是连面上的交好也没有了?” 这样的朝政大事,裴琮之也毫不避讳她,“到底还没撕破脸,他既要装,我们陪着他装便是。” 至于上京城图,慕容值能拿到手的,自然是他能够给的,无关紧要。 裴琮之这几日忙得早出晚归,也算给足了陈国面子。 他猜测,“估计就这两日,那失踪的陈国官员也该出现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有人在城外的顺行山下发现了他。 原是那几日暴雨连绵,山体滑坡,将他连人带马都给摔去了山脚下,人事不醒。 好在没丧了命,正有好心的猎户路过,将他带回了家去,好生调养。 眼下才醒过来,便马不停蹄赶回了城。 事情既了,慕容值在醉香楼设宴,来谢裴琮之。 酒过三巡,慕容值抬盏敬他,“这些时日辛苦裴大人了,陪着我们在上京城里寻人,日夜操劳。” “太子殿下言重了。”裴琮之端酒回敬,“这本就是臣分内之事,何谈操劳。” 推杯换盏,两人各怀心思,说的都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 话到最尾,裴琮之已有微醺,眼见天色已晚,也起身告辞。 “裴大人这便要走了?” 慕容值眼里也有醉意,出言挽留,“不如裴大人今夜便随孤宿在此处,美酒美人,自是应有尽有。” “不了。” 裴琮之婉言谢绝,“家里还有人在等臣,需得归家去。”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浅淡如月的笑意。 慕容值捕捉到,也想起那门缝中一晃而过的天青色烟罗裙,这才了然一笑,“差点忘了,裴大人家里还有娇妻等候。既如此,孤便不留裴大人了。” 正是月夜如钩,裴琮之出醉香楼来。 外面朱楼结灯,锦绣繁荣,堪比天上琼楼。他却归心似箭,只贪恋家中那廊檐下姑娘手里所执的一盏风灯。 没有风灯。 只有屋子里燃了一盏烛灯,她今日未眠,正和蒹葭白露几个丫鬟坐在矮榻上挑绣线,消磨时辰。 看见他醉醺醺推门进来,皆吓了一跳。 蒹葭白露忙要来扶裴琮之,他偏身不许,眉眼分明是醉的,还知道越过她们去抱沈清棠。 “妹妹……” 他将她搂在怀里,滚烫灼人的气息就喷在她脖颈处,微微发烫。 沈清棠眼睫颤了颤。 主仆三个好不容易将他扶去榻上躺下,蒹葭去厨房煮解酒汤,白露便打了温水来。 温热拧干的帕子递到沈清棠手里,白露对她道:“夫人给大人擦一擦吧!” 为人妻子,这是分内之事。 沈清棠愣了愣,什么也没说,将帕子接过来,轻轻给他擦拭。 帕子的温热沾了脸,榻上的郎君才微微清醒。 缓缓睁开眼,瞧见的便是面前的姑娘。她神情专注,眉梢眼底都是温柔。 或许在这样清幽如水的夜里,她才能收起浑身的刺,变回从前那个温婉和善的姑娘。 沈清棠看见他醒了,正欲收回手,反叫他抓住。 她挣不脱,眉眼有些恼,咬牙低斥,“放手。” 白露还在旁边,她不想闹得难看。 裴琮之如何会放。 不止不放,还要用力一拽,她整个人便被拉拽的扑进他怀里,团团拢住,是酒香和苏合香混杂在一起,清冽好闻。 白露极有眼力见,立即垂眉顺眼退出去,顺带把来送醒酒汤的蒹葭也给拦在了门口。 沈清棠是真的恼了,隐隐咬牙,“裴琮之,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身上根本没多大酒气。 他的酒量她亦是知晓的,这区区一点酒根本不足以叫他喝醉。 “不要装撒酒疯,快放我起来。” 沈清棠用力推搡他的胸膛,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 “妹妹让我抱一会儿。”他不许。 喝醉的人蛮横不讲理,装醉的人便更是得寸进尺。 搂着她的腰,将她紧紧扣在怀里。 沈清棠简直要被他胸膛挤压得透不过气,好不容易挣脱了点,却天旋地转,叫他反身压去了身下。 他眼里哪有醉意,有的只是翻腾着的,要吞吃她的欲望。 蒹葭白露候着外头,很久才听吩咐进来。 ------------ 第142章 毁容 要将地上凌乱的衣裳捡起,要收拾折腾得乱糟糟的床榻,要去净室准备热水沐浴。一切收拾妥当,又垂眉顺眼退出去,不敢看。 裴琮之抱着她去净室,一起沐浴。 沈清棠手脚都软了,眉眼也万分疲倦,闭着眼歇息,任由他伺候。 好在他也知道分寸,没有再闹她。 沐浴后又抱着她回榻上睡。 跟世间的很多寻常夫妻一样,交枕而眠。 只是半夜,沈清棠便睁开眼,方还懒散疲倦的眼里清清明明。 郎君深深睡熟,是温润如月的眉眼,萧萧君子一般的好样貌。只揽着她腰际的手半点没有松懈。 你看,他有多害怕她离开。 便是在睡梦里都这般强势,她微一动,那揽在腰际的手便愈发收紧。 不能逃。 要永永远远陪在他身边。 他执念深重。 她被迫屈服。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七月上秋,白露降。 裴子萋临盆之期将近。 她头次生产,身边又没个亲近的长辈陪着,心里难免有些害怕,连带着脸色也总是寂寂然。 储君也是怜惜,温柔将她揽进怀,问道:“要不,让你从前在闺中的姐妹过来陪陪你?” “可以吗?”裴子萋眸光雀跃,又像是想起什么,很快沉寂下去,“还是不要了,若是让太子妃姐姐知道,该说我生事了。” 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不管面上如何平静,私底下总是不对付的。 “无妨。太子妃那里孤去说,你安心养胎便是。” 这便是定了。 翌日便有宫人来承平侯府请沈清棠。 裴琮之来问她意思,又道:“妹妹若是不想去,我便想法子回绝了去。” 沈清棠自是想去的。 她和裴子萋一同长大,如今能在一处说会儿话的,也只有她。 白日天明便进宫去,日落到了宫禁时辰才出宫。 两个自幼一同长大的姊妹在一处,是说不完的话。回想起从前在闺中的日子,也时有唏嘘。 有她陪着,裴子萋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些。 “好在还有妹妹在,不然我这一颗心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 她仍同从前在闺中一般喊沈清棠“妹妹”。 沈清棠淡淡笑,轻声宽慰她,“姐姐别怕。这宫里有御医在呢,姐姐一定会顺顺利利生下小皇孙的。” 裴子萋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有些期盼,“借妹妹吉言。” 她也想肚子里怀的是个小皇孙。 太子妃膝下只有两女。 她若是生下皇孙,这便是储君在东宫时的皇长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沈清棠看出她眼里不加掩饰的野心。 深宫有多吓人,能将从前在闺中无忧无虑的姑娘也教得这样野心勃勃。 不过也是好事,哪有人一辈子活的畅快恣意,总要清醒。 同在宫里,免不了会遇见昭和。 她禁足了半月,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瞧见了沈清棠更是气急败坏,也不顾身边宫人劝阻就大剌剌将她堵在宫室外的游廊。 沈清棠停住脚,佯装不解,“殿下这是干什么?” “你污蔑我!” 昭和瞪着她,眼里都是怒火,“分明是你推我落的水,反倒反咬一口,说是我推了你。沈清棠!我何时推过你了?” 沈清棠不疾不徐开口,“此事皇后娘娘早有定夺。殿下若有疑问,可去问皇后娘娘。” 她折身欲走,反叫昭和身边的两个宫人拦住去路。 “殿下将我堵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沈清棠转身看昭和,话里隐有提醒,“殿下才解的禁足,若是再闹到皇后娘娘眼前,怕是不好。” 她身边也有东宫的宫人陪着,只是见着这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敢忤逆昭和,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焦急万分。 昭和当真是气,无比尊贵的天之骄女何曾受过这样的冤枉,何况她还是燕城心尖尖上的人。 新仇旧恨一起上,嫉妒的怒火烧灭了她仅存的理智。 她要沈清棠万劫不复。 “是吗?” 昭和冷冷笑,“禁足罢了,再来一次又何妨。你说,我要是不小心划破了你这漂亮的脸蛋,揭破了你的伪装。这世上,可还有人会偏帮你,相信你?” 她觉得是沈清棠的这张脸害了她。 无辜柔弱太过,冤枉起人来得心应手。也生得太过貌美,这才叫燕城移情别恋。 既然所有的不是都源于这张脸,那昭和便要亲手毁了它。 她拔下发上的一根金簪,一步一步走向沈清棠。 她察觉不对,转身要跑,却叫两边昭和的宫人死死制住双手,动弹不得。 眼见那金簪离自己的脸上愈近,沈清棠的眼里不免也带了些惊慌,轻颤着眼睫,强装镇定提醒她,“殿下可要想清楚,这是在宫里,我是内阁重臣裴琮之的妻。你毁了我的脸,又焉能全身而退?” “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昭和从未有过的坚决,她恨毒了沈清棠,也讨厌她这张能言善辩的嘴,慢条斯理道:“你以为我会同那些人一样,被你诓骗了去?” 她不会。 聪明人才要审时度势,她毫无顾忌。 隐在暗处的砚书蠢蠢欲动,只待那金簪落下,便要冲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游廊尽头传来男子不紧不慢的戏谑朗声,“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竟这般巧,孤与昭和公主和裴夫人又见面了。” 是慕容值。 他是陈国太子,又是昭和未来的夫婿,得天子令,特许在宫中行走。 眼见他走过来。 昭和知道,她这一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下去了,只能作罢。 不情不愿将金簪偷偷藏进宽大袖里,再看慕容值,脸上是周到笑意,微微见礼,“慕容太子,好巧。” 慕容值亦是颔首见礼,而后才看向被宫人制住的沈清棠,微微蹙眉,面露疑色,“这是……” 他看向昭和,她强撑的脸色略有些崩塌。 “我和裴夫人闹着玩呢!” 昭和笑了笑,这才命宫人将沈清棠放开,又含笑问她,“裴夫人,你说是吗?” 沈清棠失了禁锢,垂眉顺眼敛下眸去,遮住眼底的情绪,“是,殿下与臣妇闹着玩罢了。” ------------ 第143章 遇刺 慕容值不疑有他。 待昭和带着宫人离去,沈清棠才向慕容值轻声致谢,“今日,多谢太子殿下替臣妇解围。” “裴夫人客气了。”慕容值端的是笑吟吟的一张脸,也格外平易近人的好说话。 “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挂在心上。” 有了裴琮之的提点,沈清棠如今躲他尚且不及,略微寒暄两句便匆匆寻了藉口告辞。 慕容值看她离开。 行过游廊的转角,沈清棠停住,交代随侍的宫人,“此事不必回禀良娣,免得她担心。” 在宫里行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宫人们自是听话应下。 出宫有裴琮之亲自来接。 两人上了马车,裴琮之问她,“妹妹今日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沈清棠撩起车帘,看向外头,随口答,“没有,不就是同寻常一样。” 她不想说,裴琮之也没有强求,只将此事搁在心里。 翌日仍旧照常送她进宫来陪裴子萋。 午膳两人一道用,裴子萋怀着身孕,吃得也格外挑剔。 辛辣刺激一概不食,又偏好酸爽甜腻之物。用过膳后,还得喝上一碗用金丝雪燕炖的甜水汤。 也让宫人给沈清棠送上一碗。 她平日也爱吃甜腻之物,只是今日胃口却不大好。勉强吃下一口,便随手搁在桌上。 裴子萋觉得奇怪,“妹妹今日怎么了,可是这甜汤不如妹妹的意?” 她要叫人重做一碗来,被沈清棠拦下,“不用了,我只是今日胃口不好。” 她方才午膳用的也少。 裴子萋不免担心,“妹妹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她脸色是真的不大好,细细瞧,唇色也苍白,虚弱无力的模样。 “姐姐不必劳烦,我没事的。” 沈清棠摇头,她知道自己的情况。 自南江城取血后身子便大不如前了,虚弱更是时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不行,还是得瞧瞧才安心。” 裴子萋仍是担心,当机立断,让宫人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 却不想,宫人领了吩咐出去。不消片刻,就仓惶失措地跑了回来。 “良娣!”她颤着声,伏跪于地,“圣人崩了!” 一言出,天地一片哀声起。 ——梁文帝驾崩了。 事发的突然,但也合情理。 他自去岁身子就不大好了,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朝中阁老都被宣入禁中,皇城大门也当即落锁,任何人不得进出。 门楼隐隐传来号角悲鸣,三长三短,是陛下驾崩之意。 沈清棠出不了宫,只能陪着裴子萋在东宫等着。 “怎么这么突然?”裴子萋心下不定,焦躁在殿内来回走,“殿下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担心的是储君。 天子一崩,储君随内阁重臣进了崇天殿,便再没了消息。 “姐姐别怕,当心着身子。”沈清棠扶她坐下,低着声提醒她,“眼下当务之急,是姐姐肚子里的小皇孙。” 陛下驾崩,储君继位。 她肚子里的若当真是个男孩,这便是储君继位后的第一个皇子,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子。 这样的威胁,不吝于太子妃所生的嫡长子。 “天子驾崩,如今宫里正是乱的时候。” 若是现下出什么岔子,谁也顾不上。 沈清棠问裴子萋,“姐姐宫里的可都是心腹之人?” 裴子萋眼见的更紧张了,紧紧拉着她的手,急切问,“妹妹是什么意思?”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清棠说了这句,又软语来宽慰她,“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或许是我多心了,但我觉得,姐姐还是应该小心为上。” 经她这一提点,裴子萋恍然,将这宫里的宫人内侍都召集了起来,传下令去,把这殿里殿外都守了起来。 到底还是有疏漏。 夜里便有宫人过来敲门,端着素衣麻服,说是得了内务府的吩咐,过来送丧服。 是个极面生的内侍。 宫人不疑有他,当即领着他进来见裴子萋。 谁也没瞧见那端着丧服的托盘底下是何时亮出的匕首,等到宫人们反应过来,内侍已持着匕首直冲着裴子萋而去。 竟是要取她的性命。 好在她因着沈清棠此前的提点落了一分心,眼尖的提前察觉上了,当即起身躲开了去。 一击未成。 那内侍颇有些身手,手腕一折,紧跟着追了过来。 突生变故,殿内一片哗然,惊呼嘈杂声迭起。 在这当头,沈清棠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镇定,“快!护着良娣。擒住贼人者,赏黄金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此前因惧怕内侍身手的宫人齐齐扑了过来,一拥而上。 那内侍纵是身手再好,也被绊住了手脚,一时挣脱不得,眼看着沈清棠拉着裴子萋的手径直往外逃。 外面夜色正浓,两人沿着游廊一路奔逃。 “不行了。” 裴子萋跑不了多时,便深深喘气。 她即将临盆,身子正是重的时候。本就提心吊胆着,又受了这一番惊吓,坚持这许久,已是强弩之末了。 沈清棠无法,只得扶她在廊檐底下坐着歇息。 “姐姐在这儿等着。”她交代,起身欲走。 被裴子萋拽住,她如今看沈清棠如救命稻草,“妹妹去哪儿?” “我去找人来。”沈清棠解释,“那人武功甚高,宫人内侍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她得找到巡夜的侍卫,或者是砚书。 她知道裴琮之一直让砚书跟着她,但这是内殿,陛下又驾崩得突然,他也进不来。 但她没走两步,面前又叫人拦了。 是另一个面生的内侍。 只是这一遭,是冲着沈清棠而来。 金尊玉贵的昭和公主如何能忍得了叫她陷害冤枉了去,昨日没能划破她的脸,到底是不甘心。 今日天子暴毙,阖宫皆乱,这样好的时机。 她一边哀伤父皇的骤然离世,一边也存了心思,要趁着这当头要了沈清棠的命。 这次连阻拦的宫人也没有。 泠泠月光下,沈清棠眼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利刃凌空对自己袭来。 “妹妹——” 身后是裴子萋撕心裂肺的哭喊。 ------------ 第144章 生产 沈清棠闭上眼。 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她听见利刃落地的清脆声响,还有内侍猛然受痛的闷哼声。 紧接着,是一个极其熟悉温暖的怀抱。 曾几何时,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他从豺狼贲张的口中救下她的命,看着泣不成声的她,温声哄,“我来了,妹妹别怕……” 仍旧是那个人。 仍旧是那温润轻哄的声,如吹落的柳絮,轻轻落进她的耳里,安抚她,“我来了,妹妹别怕……” 话音落,她扑在他的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极轻地抽噎一声。 然后,泪珠滚滚而下。 刚刚那一刻,她是当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裴琮之带着沈清棠和裴子萋回了内殿,两个行刺的贼人皆被擒住,扣押在地上。 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审讯。 ——裴子萋快生了。 她受了惊吓,又颠簸逃命,肚子一阵阵抽疼。 太医院的太医很快赶了过来。 内殿里,宫人行走匆匆,接连不断的血水被送出来,在铜盆里晃荡。伴着里面时断时续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触目惊心。 沈清棠是家中最小,何曾见过这等场景,心紧紧揪着。 裴琮之将她的害怕看在眼里,温声哄她,“妹妹放心,有太医院的太医在,她不会有事的。” 她的心这才稍稍安定。 大约两刻钟后,内殿里终于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宫人满脸喜气抱着刚出生的襁褓出来报喜,“良娣生了,是个皇孙。” 阖宫皆喜,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家良娣可以凭着这个孩子母凭子贵,扶摇直上,往后真是不知道多少人艳羡的好命数。 储君不在,宫人将襁褓抱于裴琮之瞧。 他眉眼淡淡,看不出身为舅父应当有的喜悦。倒是沈清棠,头一次见这么小的孩子,有些欣喜。 连来抱他的手都是不安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裴琮之垂眸看她。 她其实极喜欢孩子,逗着襁褓里的婴孩,眉眼里都是弯弯的笑。 她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 后来进内殿去看裴子萋,眉眼也是欢喜的,“恭喜姐姐,得偿所愿。” 裴子萋看着身边不知事的婴孩,心里不无后怕,虚弱着声音庆幸道:“今日还好有你和大哥哥在,不然我们母子,怕是性命难保。” 接连两次的刺杀,让她看透了这个危机重重的深宫。 “姐姐别想这么多,总归是平安无事。” 沈清棠安慰她,“姐姐好好歇息,崇天殿传了话来,晚些时候殿下就来看姐姐了。” 国丧最重,现在先得紧着崇天殿那边。 裴子萋现下也少了从前在闺中时的任性,点点头,“我知道。” 裴琮之和沈清棠直等到储君来后才离开。 那两个刺杀的内侍也移交给东宫的人。 出了这样大的事,东宫自有法子叫他们说出幕后指使的人来。 只是那个后来刺杀的内侍吃了不少苦头,移交之前便叫砚书折断了手骨,撕心裂肺的疼。 正逢那时裴子萋在生产,连嚎叫声也听不见。 沈清棠也是半点不知情。 经过这一夜惊惧逃命,她疲惫不堪,刚上马车就靠进裴琮之怀里,阖眼歇息。 少了平日里冷冰冰的脸和那些夹枪带棒,生着刺的话,万分温顺。 和从前那个在闺中乖巧听话的妹妹无异。 裴琮之将她搂紧,是少有的温存。 她嗅着他身上清淡到不可闻的苏合香,良久在他怀里喃喃出声,“方才哥哥救我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骊山围场那一日。也是像今日一样,最后关头,哥哥出手救了我。” 时日过得多快,转眼一晃,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裴琮之“嗯”一声,漆黑的睫遮住他幽深的眸,问她,“刚刚妹妹是不是很害怕?” “特别害怕。” 她一点也不遮掩。 哪怕她总是叫嚣着要和他同归于尽,可真当临死前的那一刻到来,她还是无比渴望的想要活下去。 不顾一切的,活下去。 她想起两年前的骊山围场,仰头问他。 昏聩夜色里,是清凌凌的眸,直视人心,“一直没有问哥哥,哥哥那时候眼看着我在狼口苦苦挣扎求生,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每每回想起来都过不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一边说着疼你爱你,一边眼睁睁看你苦苦挣扎,死里逃生。 他其实也后悔,将人搂紧。良久,长长喟叹一声,轻声反问她,“妹妹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沈清棠毫不犹豫点头,“很坏。” 她从没见过这样坏的人,一面不择手段拉你进深渊,一面还要你感恩戴德来报答他。 她又添一句,“哥哥不止坏,还很霸道。” 在指责他这一方面,她总是不遗余力的。 浓郁夜色里,裴琮之轻轻笑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妹妹总是这样,我对妹妹的坏,妹妹记得清清楚楚。那我对妹妹的好呢?” 他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哥哥。 从小到大,待她也是尽心竭力,无有不是。 甚至待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比待自己的亲妹妹更甚。 如他所言,若不是他悉心护着,她早已被西院吞吃到连骨头都不剩了,何谈如今还能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和他说话。 沈清棠自是心知肚明,却仍是摇头,“没有。” 她喃喃道:“哥哥一直对我都坏,不曾待我好过。” “没良心的坏东西。” 他到底忍不住,轻轻捏她圆润小巧的鼻尖,磨牙切齿,满是纵容的宠溺,“刚刚救了妹妹的命,转头就说这样的话来寒我的心。” 裴琮之拉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掌心。 刚刚救她心急,抢夺那内侍手上的匕首时不慎划破了一道口子。 她一直担忧裴子萋,半点心思也没有落在他身上过,自然也没有见到。 还是她方才进内殿看裴子萋时,那口子渗出血来,淅淅沥沥止不住,叫太医无意瞧见了,这才赶紧为他上药包扎。 他将那包扎缠绕的纱布随意扯开,捉着她的指去摸那道长长的伤口。 ------------ 第145章 苦果 夜色深沉,什么也瞧不见,但那伤口里渗出来的血是温热的。 寸寸抚摸过去,原来那伤口也长,也深。 但他一声也未吭。 他轻声问,“我为妹妹受了伤呢,妹妹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自然也不会在意他。 “我方才过来救妹妹,急得心都要吓死了。” 他有多怕没能救下她。 “好在妹妹没事,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裴琮之搂着她,将头埋进她乌黑的鸦发里,语气软的不像话,“我真是后悔了。” 后悔算计她,后悔倾尽所有来逼她。 可是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哀求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强逼了妹妹,是我对不住妹妹。” 怀里的姑娘不吭声。 他的语气再低几分,“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谅,但事情已经成这样了。” “妹妹如今是我的妻啊!此事再不可更改。妹妹还能如何呢?纵是想走,这天下之大,你孤身一个姑娘家,又能走到哪里去?” 于她而言,哪里不是豺狼虎豹,哪里不是地狱深渊。 空有美貌,又没有父母亲人倚仗,这就是她的原罪。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话锋陡转,他温柔软语,循循善诱来哄她,“我再不会对妹妹耍弄心机城府,我会倾其所有对妹妹好。终此一生,承平侯府里,也只有妹妹一人。” 这一刻,他是世上最深情无二的郎君。 那只渗出血来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柔荑,她的手和她的人一样软,只心格外硬。 若是旁的姑娘,早已被这些甜言蜜语腐蚀了去。 可她不是。 她靠在他怀里,眉眼微微敛着,眼里比泠泠月色还要冷淡。 就是叫他挑起下颌来,眉眼也是不动的,平平静静看着他。 一颗心,伤得千疮百孔,无论如何也捂不暖。 两人的关系不能总这么沉寂下去。 他想起沈清棠看向襁褓里那个婴孩的神情,眉眼弯弯,明媚又清丽。 她有多久没有用这样的神色来看过自己? 若是他们之间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会不会好一点?关系能不能亲近一点? 他曾经咬牙切齿,无比憎恨自己的父亲,用这种龌龊手段强留下他的母亲,致使夫妻离心,怨恨纠缠半生。 可时过境迁,如今沦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到底还是成了下一个裴煜。 这是非因果,没有人能逃得过。 真正下定决心是在下一次去东宫。 天子驾崩,新皇继位,裴琮之有连续一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再带着沈清棠去东宫看裴子萋,是半月后。 这偌大天下已然换主,曾经的太子良娣,如今是封了妃位的正二品娘娘。 半月前的那桩刺杀,也水落石出。 原是东宫里的另一个良娣,忌惮裴子萋的地位,这才铤而走险,做出这一桩糊涂事来。 事情查明,那良娣当即就下了宗人府,连带着她的父母亲族也遭了难。 谋害皇嗣,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至于另一个刺杀的内侍,倒是咬死了牙关,半点没有泄露。最后趁着众人不备,咬碎了口中藏着的毒囊自尽。 但这是对外的说法。 沈清棠是裴琮之的妻,怎能如此含糊了事。 此前永州暴雨决堤,裴琮之一力推举江齐言为提督修官,主理此次永州的黄河水患。 江齐言当真不负所望,以筑堤堵决、束水攻沙的理论,治理了水患,解决了永州百姓常年遭受水灾之苦。 治水修路,这都是大善。 因着裴琮之推举贤能有功,又在梁陈两国和亲一事上多有助力。 先帝临终留下遗言,裴琮之再度晋升,如今已是内阁第一首辅。 当真是权势滔天。 任是新继位的天子也得给他两分薄面。 但此事关乎朝政社稷,不能明言,只能由裴子萋代为传话。 她还在月内,额上束了条珠翠绣玉的抹额。 握着沈清棠的手,面有歉意,“此番,是皇家对不住妹妹。实不是不想为妹妹讨公道,也非是护短。但如今梁陈两国和亲在即……” 她愁容满面,“妹妹也知道,陛下初登大宝,社稷本就动荡难安。这陈国太子又在宫里,若是此时与陈国和亲的事出了纰漏……” 她点到即止。 言外之意,昭和公主不能动。 她是梁陈两国和亲最重要的一步,便是为了家国社稷,此事也只能作罢。 “但妹妹放心,陛下已经将昭和公主禁了足,直到她和亲前都不能出宫门一步,也算为妹妹出口气。” 嫁了人的姑娘,心里到底是偏帮夫家了。 好在沈清棠只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姐姐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多玲珑剔透的姑娘。 只是通透太过,难免委屈了自己。 裴子萋也瞧出她和裴琮之之间的貌合神离。 趁着沈清棠去偏殿看小皇子,她问裴琮之,“清棠妹妹如今对大哥哥还是心有芥蒂吗?” 她自嫁去东宫,见识的多了,也有了些心机城府,隐隐能察觉出他们从前瞒着她的那些事。 不由也暗暗心惊。 但面前人到底是自己的兄长,也是日后自己在宫中的倚仗,她只能盼着他们好。 “尽早让妹妹怀个孩子吧!” 女人有了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能留住人,也能留住心。 她也变成了和裴绫一样的人,眼睁睁看沈清棠跳进深渊,袖手旁观,还要再推波助澜。 裴琮之没说话,眸光深幽晦涩,意味莫名。 兄妹俩都忘了,当年裴煜强逼江婉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能换来善果。 但这些于裴琮之而言,他已经不在乎了。 苦果亦是果。 他只求圆满。 从东宫出来,两人在狭长宫道上遇见了江齐言。 他如今也算朝廷新贵,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这其中,大半都是裴琮之的功劳。 他是权臣,却也知人善任。 江齐言遥遥看见他与沈清棠,有些怔愣。 算下来,两人已有大半年未见了。 原来她早已回了上京城。 现如今,已是裴琮之的妻。 两人之间,岂止相隔千山万水,是再万万没有可能了。 ------------ 第146章 迁府 江齐言将这些不能为外人言的酸涩深藏在心底,稳了稳心神,面色如常过来抬手见礼,“裴大人。” 再看沈清棠,亦是颔首,“裴夫人。” “江大人。” 沈清棠福身回礼,淡淡笑,同他寒暄,“南江一别,已是半载。还未来得及恭喜江大人高升。” 裴琮之在旁,江齐言甚是拘谨,“裴夫人客气了。” 他如今再不能唤她“陆姑娘”,只能尊称她为“裴夫人”。 回府后,落月知道了江齐言的近况,很是高兴,雀跃着神色问沈清棠,“夫人,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江大人?” 南江城还有个阿阮。 她也想问问江齐言关于阿阮的近况。 “阿月想阿阮吗?”沈清棠摸着落月的头,问她。 落月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我走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答应她了会回去的,她肯定还在等我。” 小孩的心有多诚挚,一句话便能记好久。 裴琮之觉得这夜里的沈清棠格外乖顺绵软,会主动来亲吻他的唇,也会勾着他的脖颈,缠着他,不让他离开。 “怎么了?” 他将温热的吻落在她香汗淋漓的鬓发间,温柔又缱绻,“妹妹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他真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一点细微的差别就能察觉出她的不对来。 她也坦诚,水雾潋滟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哥哥把落月送到江大人身边去罢。” 江齐言早晚要回南江,让他将落月带回去。 裴琮之不解,“妹妹不留她在身边陪着吗?” 这承平侯府里现如今人口凋零,有个年岁小的孩子在府里总要热闹点。 沈清棠抿抿唇,敛下眸去,长睫翕动着,“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 被困在这承平侯府里的人,有她一个就足够了。 “她受的苦够多了,年纪还那么小,就没有了父母亲人,又沦落到甜水巷那样的地方。” 她的境遇,真的和沈清棠如出一辙。 沈清棠也当真是怜惜她,“在我心里,她和采薇一样,都是我的妹妹。她在这府里活得不开心,我看着,便也不开心。不如将她送回南江。” 那里有沈清棠替她找的亲人,可以让她安然无忧长大。又有江齐言护着,落月可以过快活恣意的一生。 裴琮之并未立刻应允,撑起身子,若有所思垂眸看着她。 “哥哥不是说了会倾其所有对我好吗?” 半月前马车里他说的话,沈清棠记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只是提这一点要求,哥哥也不应允吗?还说什么对我好,不过都是诓我的话。” 她即刻便恼,也顾不得还在他身下,推开他胸膛便要下榻去。 反被他掐着腰,搂了回去,团团禁锢在怀里。 “我何时说过不应允了。”他哭笑不得,放低了姿态,温声来哄她,“妹妹想将她送回去,便将她送回去罢。” 一个不相干的孩子罢了,裴琮之可有可无的态度。 “只要妹妹高兴,便是要我做甚么都可以,要了我的命也可以……” 他含糊着声,来吻她的唇和脖颈。温柔潮湿的呼吸掠过她耳后,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是她最为敏感的地方,轻轻一撩拨,方还抵触的身子便化成了水。 什么不愿,什么抵触,都在他手底下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裴琮之仍吃那避子丸。 初时沈清棠也会提心吊胆,怕他算计了自己。但这几月下来,她月信如常,慢慢的,便也将心搁置了下去。 他也坦荡,回回都在她面前将那避子药服下,未有遗漏。 落月果真叫裴琮之送去了江齐言身边。 正逢他回南江城。 离开上京城的那一日,沈清棠出府来送落月。没去码头,只坐在马车里撩帘遥遥看了一眼。 落月也在寻她,码头人来人往,总没有她想看见的那个身影。 “落月,船要开了,我们走吧!” 江齐言牵她上船。 落月红着眼,抿了抿唇,迟疑着问,“她真的……不来送我吗?” “或许是有事绊着了,过不来。” 江齐言蹲下身来,摸摸她的头,“别难过,去了南江,也还是有机会再见的。日后我来上京,再带你过来看她。” 那就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落月心里虽难过,但到底性子乖顺听话,跟着他上船去。 马车里的人已经看这边看了许久了。 身后伸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替沈清棠轻轻落下车帘来,“好了,船已经走了,妹妹再瞧也瞧不见了。” 他将郁郁寡欢的姑娘揽进怀,幽幽叹,“妹妹何时能这样舍不下我?” 她心里惦记那么多人。 唯独没有腾出一点位置给他。 她低头不说话,他又道:“我带妹妹回另一个家。” 马车停在一间府邸的门口。 裴琮之牵她下车来,往里走,三路多进的四合院落,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游廊曲折,清致优雅又不失大气磅礴。 两人上了抄手游廊,另有曲水小溪从廊下蜿蜒而过。 过月洞门,到内院,琉璃瓦的屋脊,推光朱漆的门栏窗槅,院门上高悬的黑底金漆匾额,“衔雪园”三字风流飘逸,是裴琮之亲笔。 他搂着她的腰,带她在这内院慢慢走,屋里院外,一应陈设都是从前在衔雪院的样式。 裴琮之牵她进屋里,精雕细琢的象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挂着花卉鲛绡的帏帐。 今夜他们便宿在此处。 帷幔重重垂垂落下,他吃了避子药,上榻来抱她,缱绻情深,低语缠绵。 她几要沦陷。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透过繁复的帷幔,窥见了一点清幽月光落在地上,香漏无声。 迁府是大事。 本应大操大办,宴请世家同僚。但先帝百日丧未过,不能大肆操办,不过摆了个席,就自家人坐在一处吃了个饭便罢。 ------------ 第147章 求情 裴绫也来。 她很久没见沈清棠了,当初裴琮之遣裴景明出府,她曾来信求过沈清棠。 到底是一母同胞,她如何能眼睁睁看裴景明落难。 但彼时沈清棠自己尚且顾不上,随口便推拒了去。 如今裴绫见着她,神情眼瞧着不大好。又见她和裴琮之夫妻恩爱,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如今裴琮之身居高位,权倾天下。裴子萋嫁进皇家,亦是堂堂贵妃。 沈清棠更不必说,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如今也是首辅之妻。 兄弟姊妹,个个都好。 只有她的亲弟,没了子嗣命,又被丢去乡下庄子上那种无人问津的地方,只她偶尔接济一二。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寻了个机会,她还是来找沈清棠说话,“清棠妹妹。” 裴绫亦同从前在闺中一般唤她。 沈清棠转头看她,“绫姐姐。” 她看出裴绫欲言又止,“姐姐有话不妨直言。” 裴绫踟蹰再三,终是开口,“我知道妹妹对景明有怨,他从前对妹妹做的那些混账事,是他对不住妹妹。但如今他已知错了,也得了报应,如今又被罚去庄子里数月……” 她难免心疼,“前些日子,我让人去看他,说是庄子里日子清苦,人已是瘦得不成人样了。求妹妹……看在从前一同长大的情分上,帮帮他罢。” 沈清棠听得这些话,微微一笑,笑意却落不进眼里。 “真是好生奇怪。”她轻声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过来求我……” 前有裴老夫人,江婉。 后有裴景明,裴绫。 “可是送他去庄子上的人并不是我啊!绫姐姐是不是求错人了?” 操纵这一切的,分明是裴琮之。 “绫姐姐为何不去找琮之哥哥,反倒要来找我?” 裴绫听得这一声问,神情有些错愕。 “是因为我好说话,还是因为我好把持欺负呢?”沈清棠看过来的眼干净透彻,直视人心。 她淡淡一笑,语气随意轻忽,“或许是都有罢,不然怎么个个都来欺负我……” 裴老夫人欺负她,数次想叫她去西院那个虎狼窝。 江婉欺负她,用她的一生来换自己的自由。 裴景明欺负她,明目张胆的觊觎惦记,甚至设计陷害要毁了她的清白。 更遑论裴琮之。 他是最坏的人。 算计了所有,叫她不能抵抗,罔顾自己心意,走投无路,只能委曲求全的跟在他身边。 如今就连裴绫也要来欺负她。 “我从前,是真的拿你们当自己的亲兄弟姊妹。” 沈清棠幼时在家中是独女。 直到来了承平侯府,才有了这些哥哥姐姐。她也心怀感恩,要殷勤讨好他们。 可是换来的是什么? 设计陷害,算计折磨…… 再软的性子如今也硬了,她看着裴绫,“绫姐姐只知景明哥哥受苦,可知这两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她提心吊胆的在这承平侯府里讨生活,用尽全力躲过所有的明枪暗箭,却还是被伤得千疮百孔。 她活得如此艰难,但无一人朝她伸出援手。 “我有时候,真的是很羡慕景明哥哥。他什么都不必做,只因得他是你们的孙儿,弟弟,便不管做错了什么,都有你们护着他。” “可我却不是。” 沈清棠的笑中隐隐有些苦涩,“我已经竭尽全力来讨好你们了。祖母,哥哥,姐姐……你们从前都说疼我,都说喜欢我,可是一旦出事,就毫不留情的将我推出去。” 那些疼,那些喜欢,就统统都不在了。 裴绫是承平侯府唯一的庶女。 同病相怜,她从来也是最体贴沈清棠的苦楚。 可是这也不影响她,在裴家上下欺负沈清棠时,无比冷漠的旁观。 “清棠妹妹……” 裴绫无从辩解,在沈清棠的声声责问中,羞愧地低下了头。 “从前景明哥哥对我做的那些事,绫姐姐应当全部知情吧?” 她当然知情,她是裴景明的亲姊,什么也瞒不过她去。 “绫姐姐已经出嫁,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理解的。但是……” 沈清棠看着她,喃喃,“姐姐不该来找我的。” 裴绫如何不知。 可裴景明到底是她亲弟弟。她若不来这一遭,九泉之下的姨娘也不能安心。 “姐姐是个善心人,谁都想护住。可这世上的事,岂止是尽如人意的。” 沈清棠淡淡说完这最后一句,转身离开。 裴绫知道,她不会救裴景明了。 就像从前,她背负着世上的流言,不得不去跳护城河自证清白。当时,这府里的人都眼巴巴看着,无一人救她。 她对承平侯府的最后一点情分,死在那夜清冷的月里。 裴琮之知道裴绫来找她说话,也看见她郁郁寡欢的脸,挽袖净了手,过来逗她,“妹妹怎么不开心,是有谁又惹妹妹生气了?” 他身上还沾着方才席上的酒气。 沈清棠不耐烦他靠近,拧着身子躲开,“离我远一些,浑身都是酒味,难闻死了。” 她对他的嫌弃毫不掩饰。 裴琮之无可奈何,自去净室沐浴更衣,再来抱她,身上便是清冽的皂角和苏合香。 “现在可不难闻了?” 其实她身上也沾着些酒气,方才席上她也喝了不少果子酒,带着些甜腻腻的果香。 他毫不嫌弃,团团将她揽进怀,再深嗅那几许甜香,恨不能在她身上咬一口。 她察觉出来,赶在他开口之前瞪着他,是娇憨的眼和紧抿的唇。 他敢动一下,她便能几日阖上房门不让他进来。 多大的气性。 是他纵容出来的。 轻轻一叹,裴琮之无奈的笑,“妹妹别恼,我不害妹妹,就只抱着。” 他当真只是抱着她。 正是秋日微凉的夜里,夜深檐影,月下两个身影靠得极近。 沈清棠自他怀里抬首望月,“今天绫姐姐来找我,让我把来找哥哥,劝你把景明哥哥送回来。” 他吻她乌黑的鸦发,“妹妹想送吗?” “不想。”沈清棠摇头,“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现在是他的报应。” 报应不爽。 他从前既做了恶,便该承受着,阴司里还有两条无辜枉死的孩子在等着他。 ------------ 第148章 倚仗 说起孩子,沈清棠又想起一事来,“哥哥好像不大喜欢子萋姐姐生的孩子。” 那是皇长子。 寻常人殷勤恭维尚且来不及,他这个亲舅舅,面色却一直淡淡,瞧不出欢喜来。 她挑明,“是因为子萋姐姐不是承平侯府的孩子吗?” 因为不喜欢那个妹妹,所以连带着她生的孩子也是情绪淡淡。犹如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这是承平侯府里的秘辛。 她这般轻飘飘就说了出来。 “妹妹什么都知道。”他并不诧异,搂着她的腰,将下颌搁在她肩头。 “江伯母临走前见了我一面,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连带着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的,还有他幼时所做的那些恶。 他曾于襁褓里想掐死那个婴孩。 “那是他的亲妹妹。” 哪怕过这么多年,江婉提起这件事,心里仍是后怕,“他的血,或许生来就是冷的。” 怎么会有人生来冷血。 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寒了心。 可江婉的心从来是偏的,她察觉不出来,却是不能原谅他因此所做的恶。 “我们母子,是至死不能罢休了。” 她再看沈清棠,“你呢?” 沈清棠亦是。 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冤孽与算计,如何是一句轻飘飘的从头来过便能遮掩过去的。 或许她的心现下也是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 沈清棠偶尔会进宫看裴子萋。 裴琮之升任内阁首辅,她也封了诰命,得天子令牌,可以随意进出宫门。 小皇子眼见得大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又添现下往冷处走,衣裳裹得严实,愈发抱不动。 沈清棠手都抱酸了,只能交给奶娘。 裴子萋笑她,“这才多大,妹妹就抱不动了。往后自己生了孩子,那可是要一直抱到会走路的。” 她也旁敲侧击着让沈清棠要个孩子。 沈清棠每每听了,但笑不语。 她和裴琮之不应当有孩子。 一个在父母怨念中怀上的孩子,日后会不会同裴琮之一样,步了他父亲的后路? 不如从未降生过。 进宫也会遇见很多人。 陈国的太子还在梁国,他和昭和公主婚期将近了,只待先帝百日丧过,便要带昭和回陈国去。 宫道上遇见沈清棠,他总是彬彬有礼的,也和颜悦色,一点也看不出是裴琮之口中那个踩着兄弟尸骨上位的暴戾残忍模样。 但往往是这样的人,最是擅长伪装。 裴琮之不也是如此嘛? 直到现下,坊间也不无有人传他翩翩如玉,是公子无双。 那些阴暗恣睢,都只叫她一人瞧见。 沈清棠垂眸,朝慕容值微微见礼,疏离有度。 还会遇见的人,是燕城。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各地王侯皆要赴京,燕城也在其中。 两人在冗长宫道中相遇。 天上落着微微细雨,隔着油纸伞,两人皆顿住脚。 燕城看过来的眼里有无法掩饰的悲凉哀恸。 她差一点,便是他的妻了。 “清棠妹妹……” “燕世子慎言。”她眼神平静,提醒他,“燕世子如今该唤我一声裴夫人。” 裴夫人…… 这个称呼如一道天堑,生生将他们分离开。 谁能想到,她没能成平南王府的世子妃,却兜兜转转,嫁给了裴琮之为妻? 如今想来,那些不能言说的阻碍,未必没有裴琮之觊觎的手笔。 可是一切终究已成定局。 他该怨的,是自己无能,护不住她,也帮不了她。 “妹妹如今在他身边,过得好吗?” 燕城固执己见,仍唤她“妹妹”。 沈清棠敛下去的眉眼有些黯淡,“很好。” 她如今是内阁首辅之妻,封了诰命的夫人,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自然是好。 “那就好。” 他的眼里不无落寞。盼着她好的是他,听得这一句怅惘难言的也是他。 ——她如今过得很好。 原来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活在无尽痛苦与悔恨中的,只有他自己。 他该放手了。 这番不能为外人言的对话很快传进裴琮之耳里,他听着,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清幽寒潭。 砚书壮着胆子提议,“要不这些日子别让夫人进宫去?” 两人见不着面,自然连话也说不上。 “不必。” 裴琮之声色沉沉,“随她去。” 他说不拘着她,当真不拘着她。 只是隔日平南王府的小世子妃便不知从哪儿得了信,知道了两人宫道相遇一事。 醋意横生,面上却没有大吵大闹。甚至连责备问询也没有,只默默想了一夜。 翌日燕城再进宫去,身边便多了一个人——是世子妃。 她是个聪明女人,知道如何敲打情敌,挽回自家夫君的心。 这样的事传进裴子萋耳里,她旁敲侧击着去试探沈清棠,“我听宫人说,平南王府的世子和世子妃琴瑟和鸣,出入成双,真是羡煞旁人。” 她看沈清棠的脸色,“妹妹没能嫁给他,心里是不是至今都有遗憾?”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有多好,裴子萋是都看在眼里的。 “没有。” 沈清棠逗着襁褓里的小皇子,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往事已矣,姐姐不必忧心。我和他早没了缘分,如今他和世子妃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我也替他开心。” 裴子萋的心这才落下来。 现在没有人比她更盼着他们夫妻俩好,她所剩的亲人不多了,他们是她在后宫的倚仗。 沈清棠和林云霜还保持着联系,偶尔一起相邀喝茶,说话赏花。 她的姐姐如今是中宫皇后。 听着她们来往有些蹙眉,“你怎么跟她好上了?她可是裴琮之的夫人。” 再一则,她和裴子萋亲近,情同姐妹。 皇后和贵妃,还是个有皇长子的贵妃,总归是不对付的。 皇后提点林云霜,“你心性单纯,当心叫她算计了去。” “裴夫人不是那样的人。”林云霜对沈清棠颇有好感,“她为人和善,心地也好,上次我带她去澄湖诗会,闹出那样大的事,她有没有怪罪于我。” 她自有自己的小心思。 与他的夫人在一处,总归是能时时见着他,偶尔也能与他说上两句话。 ------------ 第149章 拿捏 再一则,她能感觉到,沈清棠是有与她做姐妹的心思的。 她还想着,或许能嫁给裴琮之做平妻。 果不其然的天真。 这样的人,最是好哄好拿捏。 几个月的时日相处下来,沈清棠已经全然摸透了她的心思想法,也与她关系亲近了不少。 四下无人,两人说起闺房话时,沈清棠总是愁染眉窝,若有似无的轻叹。 林云霜不免问,“裴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到裴夫人。” 多善良的好姑娘。 沈清棠初时是不想说的,耐不住她时时问,这才极不好意思地说出来,“不瞒林姑娘,我嫁给我们大人已有些时日了,却一直未能有孕。” 她抿着唇,神色当真是落寞,“我平日里进宫,瞧见随宫里的小皇子,活泼可爱,当真是喜欢极了。只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为裴家绵延子嗣。” 这样的闺房话,林云霜听了顿时羞红了脸。 再细想想,的确也是奇怪。 寻常人家的新妇进门大抵不到半年便能身怀有孕,沈清棠去岁八月便与裴琮之成婚,如今已是一年有余。 纵是撇去裴琮之生母的百日孝,也是绰绰有余的。 林云霜将这疑虑搁在心底,迟疑着问她,“裴夫人怎得身子不好?” 沈清棠先是犹豫许久,而后才期期艾艾开口,“我当林姑娘是自家姐妹,这些话,林姑娘可不要说出去。” 林云霜自然点头。 沈清棠这才抿着唇解释,“不知林姑娘可还记得我从前与平南王府定过亲?” 林云霜自然记得。 关于裴琮之的一切她都有关心,何况是承平侯府和平南王府即将结亲这样的大事。 沈清棠叹了口气,“当时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流言,非说我沦落过甜水巷里。那时我还在闺中,哪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实在被逼得没了法子,就趁着夜里偷摸出府,去跳了护城河以证清白。” 彼时春寒料峭,护城河的水冰的能刺人骨。 她的眼里蓄满了愁,眼神哀怨得紧,“我便是那时落下了病根,大夫说是冷寒入体,怕是难以有孕。” 一个怀不了孩子的主母,会是什么下场。 三年无所出,便可休妻另娶。 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将旁的妻妾生的孩子过继到自己膝下。 也怪道林云霜起了平妻的心思。 裴家总不能无后,裴琮之迟早要娶妻纳妾。 自己与沈清棠关系这样好,若是她当真存了这个心,未必不会想到自己。 只是现下,且得安慰沈清棠,“裴夫人不必忧心,你与裴大人年纪正轻,多的是时日,说不准何时就怀上了。” 话虽如此,沈清棠仍是忧心忡忡,“林姑娘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身子。” 她敛着眸,眼里悄然落下泪来,“我实在是对不住裴家的列祖列宗。祖母抚养我一场,将我养大,我却不能为裴家绵延子嗣。往后便是下了阴司,我也没脸去见她。” 她哭得伤心,林云霜听了也是心酸,忙来安抚她,“夫人且别伤心,未必就没有别的法子。或许是那大夫一时诊错了,不如我们再找别的大夫来看看。” 沈清棠抽抽噎噎,以帕拭泪,“我与姑娘说体己话罢。这事,我是万万不敢让我家大人知晓的。那大夫也是我自己在外头偷偷寻的。姑娘可不敢与我家大人说,我怕他嫌弃我。” 这般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都告诉了她。 林云霜是当真觉得她拿自己当亲姊妹看待,一时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愧疚自己方才还起了借她上位的心思。 心疼同是女子,她自然是能体会到沈清棠的苦楚。 当即信誓旦旦道:“夫人放心,此事我定当为夫人遮掩严实。” 当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姑娘。 沈清棠趁热打铁,再拉着她的手,面色诚恳道:“不知为何,我第一次见着林姑娘就心生喜欢,如今与姑娘相处下来,更是以为知音。” “不瞒林姑娘,我曾经还想过,若是姑娘嫁进来与我做姐妹就好了,那样便可日日与姑娘说话解愁,也不必烦这子嗣一事。” 她看姑娘羞红了的脸和慌乱,不敢直视的眼,幽幽叹气,“只是我又怕折辱了林姑娘。” 好人家的姑娘,如何肯嫁去已有妻室的人家做平妻的。 但林云霜不同。 她爱慕裴琮之,几乎爱慕到了骨子里。 她自然心动,也不敢表露出来,仍旧红着脸安慰沈清棠,“裴夫人先别胡思乱想,未必就真的不能怀了,总还是有法子的。” 有什么法子? 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女子,除了寻大夫诊治,便是去菩萨面前拜佛求子。 前者沈清棠说她已经做了,那便只能寄希望于后者。 林云霜想了想,“要不我陪夫人去径山寺拜拜吧,听说那里的菩萨求姻缘和子嗣最灵了。” 径山寺甚远。 但沈清棠忧心的不是这个,“这……这不好吧,若是叫我家大人知道我去求子,会不会就知道我不易有孕的事了?” 世家高门将子嗣繁衍看得极重,她有这个忧虑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林云霜有法子,“没事,裴夫人便说是陪我求姻缘去的,无人会起疑。” 这便就约定好了。 日子定在下月的十五,初一十五是菩萨诞辰,这一日求佛问神最是灵验。 再一则,这日是昭和公主远嫁去陈国启程的日子。 裴琮之身居高位,必得随天子亲送公主离京,分身乏术,自然顾不上她。 沈清棠什么都准备好了,她还是义无反顾决定要离开。 夜里枕上恩爱,裴琮之吃了避子药,满嘴清苦药香来吻她。 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清棠偏首避开他的吻,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满脸嫌弃,“好苦。” 他吃了药,连带着她的嘴里也是苦的。 “嫌弃我?” 他反要追上去,吻她的唇,勾她的舌,将这苦味尽数渡给她。 她挣不开,被迫承受。 眼见她眉眼都拧皱了,才松开,笑得温润风流,屈指来敲她额头,“没良心的坏东西。我是为谁吃的药?还敢嫌弃。” ------------ 第150章 身孕 她捂着生疼的额头,忿忿不平,“与我何干?哥哥大可以不做这事,不就不用吃药了。” 牙尖嘴利,他索性吻上去,堵住这伶牙俐齿,叫她支支吾吾再说不出话来。 很快那支支吾吾就变了声,软下来,化成了起起伏伏的喘息和游荡着的旖旎。 折腾整夜。 翌日起得格外晚,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头也是昏沉沉的,提不起劲。 正逢林云霜来看她,两人今日相邀一同逛街买胭脂水粉去。 那香粉铺子里来了好些时兴货,照花栖脂,额黄茜粉,玉兰花冻。来了贵客,掌柜忙不迭拿出来给她们瞧。 一时花香满室。 沈清棠从前最是爱这各类花香,只觉甜香满颊,格外好闻。今日却不知为何,闻着这满室胭脂膏子隐隐作呕。 林云霜瞧见她不适,忙问,“裴夫人怎么了?” 她脸色有些苍白,按耐住心里翻腾而起的难受,摇摇头,“没事,许是昨夜里起风吹着了,觉得有些头疼。” “那就不逛了,裴夫人快回去歇着罢。” 两人一道出来,对面正巧就是医馆。 林云霜看她实在难受得紧,又提议,“要不我陪夫人去医馆看看?若是真有哪里不适,也好尽快诊治。” 沈清棠也是当真头晕目眩,便没有推辞。 两人来医馆看诊。 这医馆正是专看女子的千金科,颇有些名堂规矩。因着大多女子都有些难言之隐,是以只让患者独自去里间看诊,问诊的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大夫。 于是蒹葭白露被留在了外头守着。 沈清棠独自跟着大夫进去。 把脉问诊,不过片刻,大夫便有了结论,“少阴动甚,往来流利。指下圆滑,如珠走盘。恭喜夫人,此为喜脉。” 沈清棠本就苍白的脸色愈白,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大夫您要不要再仔细瞧一瞧?” 她是次次看着裴琮之服那避子药的,从未遗漏过。 这般疑问,落在大夫耳里,便成了质疑她的医术,说话未免带着些怨气,“我行医问药二十余年,怎么可能连一个区区喜脉也把错?夫人这话未免也太污蔑人了。” 又确定道:“你这脉象沉细而无力,虚微缓涩,这是曾失血过多,调养不足之状。想必夫人从前或生大病,或受重创,这才留下这病根子。” 她曾于南江城取血数月,正好与之对上。 大夫再道:“脉沉无力,这是濡养无源。夫人胎像不稳,还需静心调养,养胎为上。”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沈清棠如何不知自己这是当真怀上了,不能有假。 她咬着唇壁,仍是不敢置信,唇色苍白。 好久,才强行按耐住纷乱无措的心绪,自腕上褪了个羊脂白玉的细镯子,推到大夫面前,“有劳大夫,一会儿出去只说我头疼不适,是昨夜见了冷风,并无大碍。” 她得将这事遮掩下来。 那大夫也是个聪明剔透的性子。 她开这千金医馆二十余年,什么样的人没有瞧过,怀了外头孩子不敢和家里人言明的人比比皆是。 她也只当沈清棠如那些人一样,当即收了镯子,应揽下来。 出来自然是说无事,连药方子也未开,只说没什么大事,回去好好歇息便是。 林云霜和两个丫鬟听得此话,便也放下了心。 回了府里,蒹葭白露扶沈清棠上榻歇息。 偶然瞧见她腕上少了个镯子,白露有些诧异,“夫人手上先前不是戴着个羊脂白玉的绞丝镯子吗?怎么没有了?” 白日里是白露伺候她梳的妆,是以记得格外清楚。 蒹葭也瞧见了,“是啊!夫人手上的镯子怎么不见了?” “方才在医馆的时候不慎磕了墙角,镯子裂了。”沈清棠随口解释,“我见它戴不得了,便随手扔在那里了。” 她如今是内阁首辅之妻,碎区区一个镯子有什么打紧。 蒹葭白露并不放在心上,伺候她上榻,轻轻落下帘来,悄声退了出去,让她歇息。 屋子里还燃了助睡的香,萦萦绕绕,阖然无声。 沈清棠闭着的眼倏然睁开。 她掀开被,提着裙,蹑手蹑脚下榻来。 床边搁着个金丝楠木的矮柜,打开来,里头有个细白的瓷瓶。 瓷瓶里的便是裴琮之日常服的避子药。 她倒出一粒,是寻常的乌黑小药丸,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又凑进鼻细嗅了嗅,有一股清苦的药香。 看着是与他从前服用的毫无二致。 她落了心,去镜台上取了个荷包,将这一粒药丸放了进去。余下的仍旧放进矮柜里。 翌日,待裴琮之出门。 沈清棠便拿了那荷包去书房。 她记得书房的抽屉里也搁着一瓶避子药,自打那日叫慕容值打断,她再不肯在书房依他胡来。 算下来,那避子药有数月未用了。 她循着记忆打开抽屉,找到了那瓶避子药。取出一粒来,和自己荷包里的搁在一处,细细分辨。 果然是不同的。 看着大致一样,但无论是颜色,气味都是大不一样的。 他换了药。 这便能解释,自己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怀了身孕? 他想用一个孩子,来束缚住自己。 沈清棠想明白这一点,心里像是唰的猛然破了个大口子,有一只搅动风云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死死拉着她,要沉沉往下坠去,万劫不复。 不可以。 裴煜和江婉的先例赫然在前,她此时怀上他的孩子,只能是又一桩纠葛不休的孽缘。 林云霜隔几日再来。 沈清棠面上颇有些赧然,偷偷对她道:“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医馆,那个大夫医术甚好,尤擅千金科。我正好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想要再去看看。林姑娘可愿陪我一同去?” 林云霜自然是应允。 等到了医馆,大夫仍旧单独领沈清棠去内室。 她先拿出荷包里的两个药丸给大夫瞧,“劳您帮我看看,这两个,分别是什么药?” 大夫接过,闻了闻,再抿下一点入口细尝。 “这里头有墓荆子,旋覆花,升麻,桑白皮……”(这个药方是我瞎编的,小朋友们千万不要当真。) ------------ 第151章 落胎药 大夫将药丸里包含的药材一一道来,最后道:“这是男子寻常用作避子的方子。” 她再尝另一个。 “这是安神丸,里头是茯神,远志,石菖蒲,龙齿……” 一切水落石出。 他用一个安神丸换了之前的避子药,在她神不知鬼不觉中,便让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 事到如今,沈清棠反而平静下来。 她眉眼淡淡,对大夫道:“麻烦给我一剂落胎的药。” 她要落了这个孩子。 大夫早已准备好了,上次她见沈清棠神色便知她会再来寻自己,果然叫她预料到了。 沈清棠拿着药出去,交给蒹葭,只说是大夫开的,调理身体的补药。 蒹葭不疑有他,回府便去小厨房煎煮上了。 沈清棠坐在屋子里等着,却没等到蒹葭端来的落胎药,先等到了回府的裴琮之。 他知道沈清棠今日去医馆瞧病,那地方男子禁入,砚书半点不知。 裴琮之亲自来问她,是担忧的神色,“妹妹怎么了?我听说今日妹妹去医馆看诊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什么,不过是葵水来的时候总有些腹痛。先前头疼时那大夫替我扎了两针,医术高明。我便去她那儿看了看,拿了副药回来试试。” 她的确总有腹痛,这是在南江城时落下的病根子。 先前裴琮之也让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治过,这是顽疾,只能是好好调养。 裴琮之并未起疑。 药煎好还要好些时辰。 两人先去桌边用膳,说话间裴琮之又提起这事,“要不明日我再去宫里请个太医来为妹妹诊治?” 外头的坐堂大夫,他实在是不放心。 沈清棠却不许,她自有话解释,“不过是些女子常有的毛病,算不得什么大事。哥哥总叫太医来,弄得大张旗鼓的,我往后可怎么见人。” 她脸色眼见得恼了,反叫他过来哄她,“好好好,不叫不叫,便依妹妹。” 他亲自盛汤送到她面前,以示赔罪。 温润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是妥帖周全的笑,“是我考虑不周,妹妹千万别恼。” 他低声下气的礼数做得足足的,沈清棠这才轻哼一声,勉强饶过了他。 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温和有礼,又妥帖周全的。她也娇嗔可人,虽是话里带刺,总生反骨,却也是别有情趣。 这样的日子,不算难熬。 但若是多个孩子,便不一样了。有了父母身份的约束,她便当真成了这府里的绣眼鸟,挣不脱,逃不掉。 她会变成下一个江婉,在无尽的怨恨愤懑中度过半生。 沈清棠等着,等着那服能叫她落胎的药端进来,彻底绝了这个可能。 不想中间竟出了岔子。 也是奇了,这屋里房外的蒹葭平日里走过多少趟,便是闭眼也不能走错,今日竟叫这门槛生生绊住了脚。 她手上端着刚熬好的落胎药。 热气腾腾,尽数泼洒去了地上。 人也叫这门槛绊了好大一个跟头,直愣愣摔了下去,手脚都磕的生疼,忍不住痛呼出声。 裴琮之去了净室洗漱,沈清棠听见动静出来看。 白露已经赶了过来,忙忙将蒹葭扶起。 满地碎瓷狼藉。 蒹葭身上也很是狼狈,连忙低头告罪,“夫人恕罪,汤药被奴婢洒了,我再去煎一副来。” 一副汤药,至少得煎数个时辰。 眼下天色已晚,再煎一副得煎到什么时辰去,更遑论还得去医馆取药。 “不必了。” 沈清棠对于底下伺候的丫鬟总是宽宥的,“也不急着喝,明日再煎也不打紧。” 又问她身上可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 好在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只是手肘膝盖处怎么也摔肿了,蒹葭咬着牙,疼得隐隐抽气。 “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你下去歇着罢。”沈清棠又取了玉肌膏给她,“涂到红肿处,明日便能好了大半,也不会再疼了。” 大多数时候,她也是个极好的主子,善待丫鬟,体贴下人。 蒹葭一时眼都红了,拿了玉肌膏,道谢退下去。 等裴琮之从净室出来,门口的狼藉已经叫白露收拾干净了,只空气里还浮沉着汤药的清苦。 相隔不远,他自然听见了这里的动静,也听见了她那些体贴入微的话。 “妹妹真是大度。我送妹妹的玉肌膏,妹妹转手就送给了旁人。” 那玉肌膏还是他那年秋狩去先帝面前亲自为她求的。 宫廷之物,自是珍贵无比。 他面上虽含笑,话里却隐隐有醋意。 “哥哥既送了我,便是我的。我愿给谁便给谁,与哥哥何干?” 她没喝成那副落胎药,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与他说话也是尤为不客气。 自顾自去了里间上榻。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他的手掌正搁在她平坦的腹上。那里面,悄然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生命。 沈清棠睁开眼,慢慢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两手相贴,什么也感受不到。 胎儿还太小,是一副落胎药便能随意舍弃的性命。 沈清棠缓缓闭上眼,眼角悄然落下一滴泪来。 她没有亲人。 这是唯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她却要亲手扼杀他,不能留。 翌日沈清棠领着蒹葭白露再去医馆取药。 那女大夫却不在,医馆里抓药的小童说,“实不凑巧,师父今日一早上山采草药去了。” 沈清棠问什么时候回。 小童挠挠头,“这事说不准,有时两三天就回来,长的时候半个月也是有的。不过贵客不必担心,您要抓什么药,告诉我就行。” 她要抓的是落胎药。 眼下蒹葭白露皆在,这事不能叫第三个人知晓。 她只能婉言推拒,“无妨,我等过些日子大夫回来了再来找她罢。” 蒹葭觉得自家的夫人似是有哪里不对,自医馆回来后她便独坐在园子里。 一盏茶,一炉熏香,一坐就是大半日,安安静静。 先前日头还足,后来园子里起了风,蒹葭来劝她回屋,“风太大了,夫人当心又吹得头疼,还是随我进屋里去坐罢。” 她来扶沈清棠起身,听她突然极轻的呢喃了一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意?” ------------ 第152章 在意 正巧风吹梨树,簌簌作响。 蒹葭没听清,“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 她再不肯说。 日子过得很快。 白日里四处走走,打发时辰。夜里两人同榻,交颈而眠。 裴琮之有时也会起旖旎的心思,她这时便会格外温柔绵软。 “可不可以不要?” 她小指勾着他的月白亵衣的衣角,眼波低转,声音也是怯怯的,恍惚又回到了从前乖顺可人的时候。 他心都叫她看软了,牵着她绵软无骨的手,抵着她的额,低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不要?” 眼里的灼热几乎要烫了她。 沈清棠别过眼,柔柔的眼,微微颤的睫,一分一毫,都长在他的心尖上。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她咬着唇,斜着眼柔柔看他,语带娇嗔,“难不成哥哥娶我,就只是为了那档子事?” 软绵绵的手来推他胸膛,“哥哥把我当什么,暖床的丫鬟么?” 他自然来哄她,温柔的声,轻软的语调,“妹妹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爱重妹妹,其心当真是天地可鉴。妹妹这样误会我,我可真是要冤死了。” 她说不愿。 他便当真依她,再不动手动脚,只搂着她的身子,抱着她安然入睡。 这样的法子屡试不爽。 其实只要她软下性子来与他好好说话,纵是明知她是故意虚与委蛇,裴琮之也是心甘情愿来哄着她。 两人的关系眼见得和煦了些。沈清棠能想通,最高兴的是蒹葭和白露。 “夫人早该如此了。难道夫人还看不明白吗?只消您服下软,纵是要天上的星星大人也能给您摘下来。” 天上的星星么? 沈清棠叹气,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上的星星。” 十二月十五日,是昭和公主和亲离宫的日子。 前一日夜里,沈清棠为裴琮之准备明日送亲的官服。 昏黄烛光下,她面容沉静,体贴入微,像足了寻常人家等候夫君归来的年轻妇人。 裴琮之从外头进来,瞧见的便是这温馨一幕。 曾几何时,他们兄妹情好时,她也曾这么为他整理过衣裳。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进门搂抱她,双手环抱着她的纤腰,将下颌轻轻搁在她的肩头,语气满足又喟叹,“真好,一回府来就能瞧见妹妹,好似还是从前在归崖院时。” 怀里的姑娘轻哼一声,“从前在归崖院哥哥可不能如此放肆。” 彼时他们尚是名义上的兄妹,自然没有这般亲密。 “可如今妹妹已是我的妻了啊!”裴琮之将她转过身来,满眼温柔看着她,“妹妹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所以这不是放肆,而是名正言顺的亲密。 他眼里爱意浓重,灼灼如火。她几要招架不住,忙挪开眼去,故意嗔他,“哥哥快些去洗手用膳吧,当着丫鬟的面说这些,羞也不羞?” 蒹葭白露忙低下头去,偷偷抿嘴笑。 一同用膳,洗漱,上榻就寝,这是亲密无间的夫妻才能做的事。 如今他们做来,也是习以为常的自然。 夜深入睡,怀里的姑娘安然睡去,裴琮之才松开她的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出来。 蒹葭白露还候在外面。 两个人俱垂着首,听他沉声吩咐,“夫人如今怀了身子,明日去径山寺你们一定要细心看顾着,出了事我唯你们是问。” 两人忙应是。 他再转身回屋去。 沉沉身影立在榻边,目光悄然落在榻上之人尚未隆起的腰腹上,眼神顷刻柔软下来。 他早知她怀了身孕。 哪有什么不慎打翻的汤药,不过是蒹葭听了他的吩咐刻意跌倒打翻的。 还有那医馆里的大夫,哪会那么巧,翌日她寻去就上山采药去了。 上山采药是假,得了裴琮之的银子,躲藏起来,不叫她瞧见是真。 他知道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就像当年他的母亲千方百计要打掉他一样。 但也有不一样的。 那夜里,他感受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满满都是眷恋与不舍。 她也在犹豫。 究竟要不要留下腹中的孩子。 后来等沈清棠沉沉睡着,他睁开眼来看她,那鬓边眼角,隐忍落下的泪痕尤在。 那一刻,裴琮之知道,她舍不下的。 她跟他的母亲到底是不一样。 她自幼孤苦伶仃,最是渴盼亲情。这腹中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血亲,她如何能狠下心来扼杀他。 他苦心孤诣这许久,到底是求得了圆满。 有了这个孩子,再添日久年深,他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总能如愿以偿。 心里有没有他,有什么要紧。 千方百计留下这个人,其他所有,往后再徐徐图之。 裴琮之想得周全。 她既不想让自己知道她怀有身孕的事,他便只装不知。 他实是不敢惊扰她。 怀孕前三月最为要紧,切忌大喜大怒。 这些日子,她有多在意腹中的这个孩子,他皆看在眼里。 大夫说胎像不稳,濡养无源,她这些时日眼见的让自己多食,总是撑到实在吃不下了方才作罢。 就连白露也惊叹,“夫人这些日子胃口好了许多,人也眼见得丰腴了些。” 她之前实在太瘦,细柳腰肢袅,轻盈纤弱,简直能叫风吹跑了去。 如今才是正正好。 她经了人事,少了些闺中时的婉转腼腆,多了些妩媚,正是一个姑娘家容颜最盛的时候,面色又莹润好看,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婀娜,绰约多姿。 他总是忍不住过来搂抱她。 沈清棠却时时避开。 她刻意避免与他同房。 裴琮之原也不过只是逗她,看她为了找寻借口绞尽脑汁,最后故作生气的和他恼。 自己才装得勉强应下去搂抱她,“那这次就作罢了,以后妹妹可都是要还回来的。” 他心里,有多欢喜。 她愈看重这个孩子,自己能获得她心的胜算便能愈多一分。 他只等着,等着她腹大不能瞒的那一日,亲自来与他说这个好消息。 而这一切,睡在榻上的沈清棠浑然不知。 ------------ 第153章 逃了 翌日林云霜来寻她,两人约好这一日同去径山寺拜佛。 路上马车走得极慢,是沈清棠刻意交代的,“山路难行,我近日里身子不大好,颠簸的头疼,还是慢一些的好。” 她得顾着腹里的孩子。 林云霜自然是没有意见。 慢慢悠悠,许久才到径山寺。 沈清棠装模作样去佛前求愿,正巧寺里和尚来问,“施主可要添些香油钱,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 她自然是应好,连忙让蒹葭去取了荷包来。 她亲自接过来,沉甸甸的荷包正要放进功德箱里,忽觉腹中猛然一阵坠痛。 这痛来得突然又急促,她脸色霎时就白了,再承受不住,痛呼出声来,“蒹葭,我肚子好疼。” 她捂着肚子,疼出涔涔冷汗来。 蒹葭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和白露合力扶着才不致让她倒下。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我们啊!” 蒹葭和白露满脸焦急。 一旁的林云霜见这情形也吓坏了,“这……方才还好好的,这突然是怎么了?” 她不经意瞧见沈清棠的裙下溢出血来,不由捂嘴瞪大了眼,指着那儿惊呼,“血……血……” 蒹葭和白露自然也瞧见了。 这好端端的,身下怎会突然流血呢? 蒹葭是知晓她怀有身孕的,可当真是叫这一眼三魂吓去了七魄,慌忙对林云霜道:“林姑娘,快!快去帮我们夫人找大夫来!我家夫人她怀孕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无不惊骇。 但这山中林寺,哪来的大夫。 林云霜诧异之后便只剩为难。 马车载不得太多人,沈清棠随身必得带两个丫鬟,是以这次来径山寺她除了车夫连贴身丫鬟也是没有的。 至于车夫,那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只怕会误事。 蒹葭也当真是急了,这才脱口而出,后自己一想也觉得不妥,又改口道:“林姑娘,麻烦您替我们照看一下我们夫人。” 再看白露,急切道:“我们赶紧坐马车下山去,我去寻大夫,你去城门口找大人,让大人快点赶过来。” 裴琮之在城门口送昭和公主出嫁。 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们两个小丫鬟不敢遮掩,必要马上通知他。 两个丫鬟急急忙忙下山去。 沈清棠则被林云霜扶着,去后堂的厢房里躺下。 寺庙里都是和尚,只有林云霜能贴身照顾她。 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何曾遇见过这种事,脸上可见的惊慌无助,见她裙下都是血,也不敢去碰她。 只能颤抖着声来安抚她,“裴夫人,你忍着点。一会儿她们就带大夫来了,裴大人也会过来的。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沈清棠满脸虚弱,颤巍巍抬眸看她,“林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打盆温水来?我想擦一擦。” 这个时候要温水,着实奇怪。 但林云霜实是叫这骇人情形吓昏了头,并不起疑,当即转身出门去打温水。 一来一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裴夫人,温水来了。” 等林云霜再推门进来,厢房里空荡荡,哪里还有沈清棠身影。 只桌上叫茶盏压着一纸书信。 被这推开门的灌堂风一吹,那纸书信便悠悠荡荡飘到了她的裙边。 ——是沈清棠写给裴琮之的书信。 她逃了。 为着这一日,她准备了很久。 从一开始的径山寺求佛,她便算计好了,马车里坐着的人数,径山寺与上京城相隔甚远的距离。 还有那个装满银两的荷包,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这是她上路和日后生活所需的盘缠。 她塞的严严实实,还在底下藏了两块金锭子。 但最重要的是砚书,裴琮之让他时时刻刻盯着沈清棠。 沈清棠无法,只得在方才下马车时装得一副欲要呕吐的难受模样,将藏在暗处的他唤了出来。 “这马车坐的我实在恶心,难受得紧,你去城里的玉菩斋买些腌制的糖渍果子来,我吃了好压一压。” “这……”砚书面色迟疑,“大人有吩咐,让我贴身照顾夫人,不如夫人让蒹葭去罢。” “让你去自有你去的道理。” 沈清棠不耐烦的微微蹙眉,“你轻功好,又有马,一来一回跑得快。我让蒹葭去,入夜我怕是都吃不上。再说了,这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不是有蒹葭和白露陪着我嘛!” 说着,她又要生呕。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用帕掩着唇,眉眼里都是怒气,再没好气催他,“还不快去!是不是要看我生生吐死才满意?” 她自怀孕后,脾气格外差,极暴躁易怒。 砚书也是知道她有身孕的。 裴琮之先前特意交代过,凡事依着她,以她为先。 他实在万般无奈,只能依沈清棠吩咐驾马回城去给她买那劳什玉菩斋的糖漬果子。 这来回功夫,并不亚于蒹葭回城去寻大夫。 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沈清棠只待林云霜一出厢房,就偷偷跑了出去。 径山临水,下山就有河岸,河岸边有小舟停留。 等到裴琮之得了消息赶过来,她已坐上了船,河水浩渺,飘飘然不知往何处去。 径山寺的厢房里气氛沉滞。 裴琮之眉眼冷凝如霜,看林云霜胆怯递过来的书信。 沈清棠倒是坦然,将一切原委都付诸笔墨之上。 原来从没有什么身怀有孕。 在他换了避子药的初始,她便觉察出来了,不动声色,顺水推舟的按着他所料想的走下去。 那些夜里的隐忍哭泣,犹豫迟疑,也通通都是假的,是她费尽心思演来给他看的。 为着,只不过让他放松警惕——以为有了这个孩子,她便会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 自然也没有方才所谓的流血落胎。 那些血,是她找医馆的大夫要的牛血包,偷偷藏在裙里。只消暗暗用力,血包便能挤破,造出流血落胎的这一假象来。 苦心孤诣筹谋这许久,孜孜以求的,不过是为着再一次逃离他的身边。 信的最后道:“哥哥总说一切从头开始。” “那哥哥便当,那年承平侯府门口,哥哥从未见过我。” ------------ 第154章 躲藏 他未曾见过她。 那她自然也未曾叫他牵进侯府里,这一切冤孽因果,便只当从未发生过。 “从未见过……” 裴琮之看着书信最后一句,低喃出声。 林云霜何曾见过这样的裴琮之,他总是温润,君子如玉的,看过来的眉眼有如沐春风的笑意。 便是后来身居高位,带了些清冷疏离,更添卓然临立的风华,叫人从心底里望而生畏。 也从未像此刻这般。 薄唇紧紧抿着,冷峻的眉眼似凝着三冬霜雪,只是眸光却暗淡无光,一片死寂。 “裴大人……”林云霜担忧不已,轻声唤他。 她没看沈清棠的书信,却也能从她的刻意出逃和裴琮之此刻的神情窥探出一二。 原来所谓的夫妻恩爱,琴瑟和鸣,都是假的。 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何沈清棠要逃。 做他的夫人不好么? 明明自己孜孜以求的,她却弃如敝履。 有了上一次的出逃,这次沈清棠颇有经验。 她没选择一路顺水南下,而是在临近的一处码头下了船,随意寻了个贩青麻布衣的成衣铺子。 她那一身华贵的衣裳首饰实在太显眼,必须得换下来。 只是也不敢送去当铺里换银子,她怕裴琮之的人循着当铺找过来,便先藏在包袱里。 衣裳寻着机会可以烧了,首饰得日后去寻山沟僻静里找铁匠融成金子,再换成傍身的钱财。 这次出逃,她筹谋很久,什么都算计好了。 甚至在很久之前。 她在万春院使计让采薇出逃,就存了这个心思。 采薇得先离开,和花枝在她家乡住下,扎稳脚跟。待她成功逃脱,再去寻她们。 三个姑娘相依为命,总能在这混沌世间好好活下去。 待沈清棠从成衣铺子出来,已是个身着石青襕衫,斯文俊秀的读书人。 她先去找阿显。 他自数月前与沈清棠和采薇分开,便一直在上京城里,没有离去。 偶然一日,他与官道上的马车擦肩而过,里头的贵人正巧撩帘看了过来。 两人不经意间对上眼,都是默默的,没有出声。 直到马车离开,阿显才问旁边摊贩的老板,“那是谁家的马车,这样显贵?” 那老板很是热心肠,笑呵呵同他道:“自然显贵,那可是首辅大人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首辅大人和他夫人。” 原来不是南江来的,双亲皆失,无依无靠的孤女。 而是这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之妻。 后来,那医馆的大夫得了不少银子,来替沈清棠寻他,“故人有难,还请相助。” 她让阿显替她提前在这杨村镇找好行路的客商。 一个人出行太过打眼,且极是不便,她得混进人群里,才能叫人找不见。 她按照阿显给的地址寻去,在一条僻静的窄巷里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阿显,仍是那副嘻嘻哈哈的脸,瞧见了沈清棠这副装扮笑了笑,故意问,“陆公子?还是裴夫人?” 他已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沈清棠也不再遮掩,“叫我沈姑娘吧,我并未嫁人,这是我的真名。” 去岁裴琮之敲锣打鼓迎进洞房花烛的并不是她,是以她从未觉得自己已经出嫁。 阿显点点头,不置可否,再问她,“你怎知我会帮你?”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心人,并且做这样的事,可是公然与首辅大人作对。 若是一朝泄露了出去,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沈清棠很是坦诚,“我并不知你是否会帮我,不过碰碰运气罢了。” 若是阿显不来,她只能自己去寻客商队伍。 但她没有阿显圆滑世故,也没有他在坊间的熟门熟路,怕是多费一番周折,自然也多一分危险。 好在,阿显到底是来了。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银锭子给他,“此次又要麻烦你了,这是订金,等我进了客商队伍再添一份给你。” 送上门的银子,阿显自然是来者不拒。 收了银子自该办事。 他即刻带着沈清棠去找此前说好的客商队伍,他们在上京城贩货,经杨村镇,一路南下,要往沧州去。 途中正经过渝州。 渝州,便是花枝的家乡。 那客商队伍领头的是个络腮胡的大汉,见阿显领着个面红齿白的瘦弱公子来,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我的娘欸!你也没说是这瘦不拉几的小白脸啊!我这一路可是够折腾的,这细胳膊细腿的,别没一会儿把你这人给折腾没了。” 客商队伍为了省路费,都是捡最近最快的路走。有时上山坐船也是有的,极是辛苦。 他看沈清棠这样子便知从前是娇生惯养在家里的贵公子,当即摇头,“你这找别人带吧,我可是带不了。” 他不敢招惹这麻烦。 沈清棠一时急了,连忙去看阿显。 他眨了眨眼,示意她安心,搂着那大汉的脖领去另一处说话,“我这小兄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大路不敢走。这不是没法子,这才来寻五哥你嘛!你就帮帮忙,送她一程。” “偷跑出来的?” 那五哥更是连连摇头,“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怎么跟他家里交代。” “不会出岔子。” 阿显极是有眼力见,从怀里摸了块碎银子塞他手里,小声道:“你是不知道,我这小兄弟是去寻她小情人的。家里不同意,闹得紧,这不是,只得偷跑出来。” “如今她那小情人就在沧州等她,你不送她过去,那个姑娘在那儿可不得生生哭死。” 这话算戳进五哥心窝里了。 他心里也有个姑娘,就因家里反对,嫌他是个贩货的客商,最后没成。 是以他格外见不得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如今被阿显这一劝,当即一咬牙,一跺脚,再把他塞来的银子揣进怀里。 “行!阿显兄弟你放心,这人我帮你送定了。你放心,一定毫发无伤的送到沧州。” 沈清棠顺利混进了客商的队伍。 阿显也走了,他坐船回了南江。 “上京城太不好玩了。”他对沈清棠说,“处处都是达官显贵。还是南江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 第155章 逃脱 他走得极是潇洒,沈清棠不无艳羡。 若是她也是个男子,会不会也能活得这般畅快肆意?也就再不必这样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好在那五哥得了阿显嘱托,当真好生照看她。 客商队伍里的人甚多,有人见她这俊俏模样不免起歹心,有意无意来调戏她,叫五哥看见,当即替她出头呵斥。 “滚!下三滥的王八羔子,想姑娘去怡红院找去!在这里发什么浪!” 他是市井之人,骂起人来格外乌糟难听。 偏他又是行商队伍的老大,底下人不敢忤逆,悻悻消停了下去。 五哥再转头来,粗声粗气安慰沈清棠,“你放心,阿显那小子让我照看好你,我就一定会护着你,不让你有事。” 他转变得太快,脸上的凶意还没收起来。 沈清棠叫他唬了一跳,好久才缓过神来,愣愣点头。 那五哥见她这副模样拧紧了眉,却是替那传闻中的姑娘担忧,话里不无嫌弃,“这畏畏缩缩的,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别是日后再委屈了那可怜姑娘。” 这样的话,沈清棠别过脸去,只当没听见。 客商队伍行得很快,他们常行此道,有自己的路子。 只是再快也还是免不了遇上裴琮之散来寻她的人。 只是大梁民风甚严,失了踪的夫人再回府是没有任何清白可言,会叫人生生唾骂污蔑,大多结局凄惨,只能一死了之。 所以他们只能暗里偷偷寻,不敢声张,只说是府里的丫鬟偷了银子逃了出去,现在要将人抓回去。 城门口堵了个严实,一个一个对着画像寻人。 沈清棠混在客商队伍里,远远瞧见,偷偷去到五哥身边,低下声音道:“五哥,那就是来寻我的人,你有没有法子帮我?” 她心急如焚。 若是这次再叫裴琮之抓回去,往后再逃难如登天。 五哥看出她眼里的焦急,拉她走到堆满货物的马车后面,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子。 里面是空的,她身形娇小,恰好能容纳进去。 “你躲进去,待会儿切记不要出声,我自能带你过去。” 沈清棠依言躲了进去。 客商队伍行到城门,果然叫人拦下。 五哥上前,与城门守卫附耳说了一番,又偷偷塞了一点银钱。 他们本就有过城文书,守卫不会为难,如今得了好处货物自然随意检查一番便过。 只是队伍里的人俱要去京城来的贵人面前一一露脸,不能遗漏。 沈清棠躲在箱子里,提心吊胆。 她未想到裴琮之竟有这么快,她已是马不停蹄的赶路,未有耽搁。 要知他是寻人,那河面通五湖四海,码头渡口更是多,要循到此处,得铺天盖地撒下多大一张网。 因此心里也明了。 她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书信,那句“只当从未见过”的决绝话,他是半点也没看进去。 顽固执拗,他们都是一样的。 一个非要走,一个非要留。 没有解。 端看谁最后更胜一筹。 好在客商队伍里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那些来寻的人不过略瞧了瞧便抬手放行。 五哥连忙招呼人驾着装满货物的马车动身。 “等一下——” 这声音很是熟悉,沈清棠心下一沉,她透过箱子微薄的缝隙往外看,果然是砚书。 他竟然也找了过来。 砚书三两步走到堆满货物的马车面前,问守卫,“这些货物可查过了?” 城门守卫自是不会得罪这些上京城里来的贵人,连忙卑躬屈膝的赔笑道:“大人放心,都查过了。莫说这些货,连人也是一个个过的,绝无纰漏。” 砚书仍是不放心,他看着堆得严实的货物,慢慢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其中的一个木箱子上。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打开我瞧瞧。” 五哥当即上前来,笑着解释道:“我们都是从上京贩货到沧州去的客商,这里头放的是些绸缎布匹,是当地的贵人小姐们要的。这绸缎是桑丝所制,轻易见不得光。” “方才军爷们已经瞧过了,这又打开……” 他满脸为难,“若是这批桑丝绸缎坏了,我们这一趟可就是白跑了,还得贴钱进去。求军爷高抬贵手。” “啰嗦什么。”砚书脸色即刻冷下来,“让你开你就开。” 五哥看看守卫,再看看砚书,知道这一遭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只得上前将木箱子打开。 里头果然装的是锦缎,艳如流霞,价值不菲。 五哥指着道:“军爷,你看,不敢骗您的。” 他将箱子盖上,砚书的目光又落在旁边一个更小的箱子里,“这个呢?也打开看看。” 这便是沈清棠藏身的箱子了。 五哥有些迟疑,“这……这里头都是一样的啊,军爷。” 砚书顿时一个冷然的眼风扫过去。 他万万不敢疏漏。 沈清棠丢了,他难辞其咎。 上一回裴琮之的阴鸷骇人他看在眼里,这一次若是寻不着人,会是怎样的天翻地覆,他不敢做想。 五哥被他这一眼骇了一跳,寻常客商哪里敢和官府作对,只能硬着头皮去开箱子。 正是这时,后头突起一阵喧闹。 立即有人慌忙来报砚书,“大人,方才有个姑娘躲在巷子里,看见我们就转头跑。有人瞧见她的脸,好像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砚书哪里还顾得上这箱子,当即跟着那人追了过去。 有惊无险。 客商队伍趁着这时匆匆过城门,也不敢逗留,沿着城外山间小路行了许久才停。 箱子打开,沈清棠从里头出来,拱手向五哥致谢,“多谢五哥。若不是五哥相助,我此番怕是逃不过了。” 五哥如今也是心有余悸,问沈清棠,“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招惹上官府的人了?” 他从前只当她是寻常阔绰人家的公子。 事到如今,沈清棠只得相告,“不瞒五哥,这找我的是我兄长,他如今在上京城做官,方才寻我的正是他手下的人。” 五哥被她这番话骇得脑壳生疼。 “在上京城做官呀?” 他心里现下真是哭天喊地,暗道这回算是被阿显给害了,连忙和沈清棠打商量,“小兄弟,这真不是我不帮你。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也只是养家糊口的混日子,不敢招惹是非。” ------------ 第156章 被抓 “这样!”五哥从怀里掏出先前阿显给他的碎银子,“这钱你拿回去,我是真帮不到你了。你呀,另寻出路去吧!” 沈清棠知道他为难,没收那些银子,告别离开。 没了客商队伍的遮掩,得另寻他法。 眼下离渝州甚远,途中得经多个关卡和城门,这一次躲得过,未必下一次也能躲过。 更可怕的是,她恍然觉得一直有人在跟着自己。 是从与客商队伍分开便有所察觉。 先前只当自己疑心深重,后来驻步,扶着树干细细听后面的动静。 荒郊野外,身后有鸟雀振翅而起——是人的细碎脚步声惊扰了它们。 果然是叫人跟踪上了。 沈清棠心里不由发慌,只觉毛骨悚然。 这荒郊无人之地,若是叫人惦记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要脱身可谓是难如登天。 好在此乃城外近郊,前面不远便有人烟。 她强装镇定,暗里偷偷加快脚步,想要趁着身后之人尚未察觉,先行寻到人求助。 不妨刚行两步,面前就叫人拦下。 沈清棠看见那人的脸,很是诧异,“太子殿下?” 面前人正是慕容值,见着她微微一笑,客气有礼,“好久不见,裴夫人。” 其实也不久,大约半月前他们还在宫中见过。 那时慕容值与昭和和亲在即,是梁国宫中无比尊贵的客人。 但数日前,陈国使臣已经接了昭和公主,远赴陈国,身为太子殿下的慕容值自然同行。 他该在回陈国的路上。 不该在此处。 沈清棠对他甚是提防,微微往后退一步,蹙眉问他,“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此处?” “不该是孤问裴夫人吗?” 慕容值笑着打量她两眼,反问回去,“裴夫人这副打扮,是要做什么去?” 她身上穿着男子所着的襕衫,满头青丝也皆束起,是男子装扮。 无从解释,沈清棠索性直言,“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还请殿下只作未见。” “这可不行。” 慕容值笑着摇摇头,“若是孤装作未见,那方才裴夫人已经叫人抓回去了,可不能与孤在这里说话。” 原来方才那城门口引走砚书的是他的人。 “多谢殿下替我解围。”沈清棠颔首向他道谢。 慕容值笑得极是温和,“道谢就不必了,既然这么巧遇上了,不如剩下的路,裴夫人就与孤同行罢。” 沈清棠身后跟着的亦是他的人,当即上前来将她围住。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棠抬着眸看他,脸色当即冷下来。 “夫人不必担心,没什么意思。”慕容值嘴角带着笑,解释道:“只是与夫人有缘,想着送送夫人。毕竟夫人一人独身上路,怕是容易遇上什么危险。” 眼下沈清棠的危险便是他。 裴琮之说他并非善类,不可相交,沈清棠一直记在心里。再添本应随和亲队伍启程回陈国的他,无缘无故出现在了这里。 其心赫然,昭昭若揭。 沈清棠不欲与他纠缠,“不必了,劳殿下费心。” 她脑子里算计着借口脱身,“臣妇不过是与我家大人吵了两句嘴,这才一时生气,跑了出来。眼下臣妇已经想明白了,这夫妻嘛,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哪能就这么一时气盛就跑出家来,叫他担心。” “既然他让人来寻我了,那我现下也该顺着他的心意回去了。我家大人的贴身侍卫就在城门,想必现在也该寻过来了,我等着他便好,就不劳殿下费心。” 她转身欲走,又叫慕容值的人拦下。 “夫人这么着急做甚么?”慕容值慢慢行到她面前,慢条斯理,挑明道:“夫人觉得,瞧见了孤,夫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你——” 沈清棠现在如何还不知他此番是别有用心,蹙着眉刚刚出声,就叫身边的人一个手刀劈晕了去。 沈清棠被慕容值带走了。 砚书找了那姑娘找了许久,才在一处深巷中将她寻下。哪里是沈清棠,不过是一个身形与她有些相似的姑娘。 “糟了!” 他即刻反应过来,折返回城门,那形迹可疑的客商队伍早出城去了。 “人呢?”他提着城门的守卫的衣襟,厉声问他。 那守卫叫他凶神恶煞,几欲吞人的神色,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指着队伍离开的方向,“往……往那儿去了……” 砚书即刻带着人追过去。 客商队伍已经走很远了,最后在码头才叫他截下。 打开箱子,里头空空如也,却也印证了五哥所言里头是蚕丝绸缎一事,皆是假话。 “官爷。” 事到如今,五哥只能据实相告,“过了城门那公子就和我们分开了,我们也不知去向啊!” 砚书无法,只得问清是从何处分开,再循着路径一处处寻去。 当真叫他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手底下的人在近郊的草丛林里捡到个珍珠坠子,是沈清棠被慕容值的人带走时,随身带着的包袱里不慎掉出来的。 那珍珠坠子隔两日就被送回了上京城,呈到了裴琮之的面前。 “是她的耳坠。”他一眼便认出她的贴身之物。 这珍珠坠子沈清棠极喜欢,他还曾为她亲自戴上过,珍珠坠子白玉耳,是少有的闺房情趣。 清俊冷凝的脸沉在浓浓夜色里。 他这几日费心寻人,日夜等着消息,熬得形销骨立,眼见得憔悴下来,只神情却是极清冷寡漠的。 再度出逃,她耗费了他的所有心力。 原先的孜孜以求,殷切期盼,现在看来,全然成了笑话。 他拿着珍珠坠子,问砚书,“这东西在何处寻见?” “回大人,在新安的燕县。” 新安燕县,距上京城已近百里。 “我已将整个燕县翻了个遍,未寻到夫人踪影。” 砚书再提起一事,“大人,我们的人找寻夫人时,还发现了陈国太子的踪迹。” “慕容值……” 裴琮之敛下深眸,若有所思的眼里晦暗不明,“他果然没有离开大梁。” 有了沈清棠的消息,裴琮之连夜便启程,亲自去了趟燕县。 但此时,慕容值已带着沈清棠偷偷离开了。 ------------ 第157章 去陈国 他要带沈清棠回陈国。 沈清棠自是不肯,闹得极凶,自清醒过后便未曾消停过,想着法子来阻挠他。 也因此,追赶陈国和亲队伍的进程格外缓慢。 闹到最后,她索性绝食。 慕容值的人送进来的饭菜,她通通推搡落地,一口都未吃,连水也不肯喝半口。 不过两日,人便虚弱无力得紧,眼见着就要倒下去。 看守她的侍女无法,只得去找慕容值——他有交代,必得好生照看沈清棠,以贵客相待。 谁也不敢轻待了她。 慕容值得了消息来看沈清棠。 她如今已换回了女装,是一身天青色的烟罗裙,和那日他在书房瞧见的裙极为相似。 只是脸色就不如那时的清丽好看。 两日不吃不喝,她眉眼都是憔悴消瘦的,看过来的目光却是泠然倔强,“慕容值,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直呼慕容值的名。 立即有人呵斥她,“好大的胆子,敢直呼太子殿下的尊名!” 慕容值抬手制止那人,眉眼间瞧不出半点怒意来,“无妨。” 一个虚名罢了,他并不在意。 撩袍在桌边坐下,他抬眼来看沈清棠,“听闻裴夫人近日在闹绝食。怎么,可是底下人送来的饭菜不合胃口?” 相比于他的虚伪做作,沈清棠格外单刀直入,“你把我放了!” 慕容值微微一笑,“这不可能,裴夫人还是别妄想了。” “你抓我做甚么?” 沈清棠直到现在还在诓骗他,仰着脖颈,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我告诉你,我家大人若是知道我在你手里,他必不会放过你的。你该当知道他的手段。” 慕容值在大梁数月,眼见得他青云直上,当然知道。 可他却摇了摇头,不甚在意的笑道:“夫人放心,孤既抓了夫人,自然是清楚这后果的。夫人不必替孤忧心。” 说起来,他遇上沈清棠原也只是个巧合。 梁陈两国交好数十年,到了他们这一辈的手里,也该是时候闹上一闹了。 两国和亲,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得亲自过来。 风土人情得见识,私底下的密谋暗探也不少。 也是巧了,路过燕县时他无意看见了沈清棠。 她一副男子打扮,躲在客商队伍里,躲躲藏藏。那城门口寻人的却是砚书。 慕容值自然知道他,裴琮之的贴身侍卫,一身功夫很是了得。 身边有随从献计,“殿下,我们明里暗里几番欲与裴琮之交好,他皆置之不理。眼下这样好的机会,我们将他的夫人抓回去,有了这样好的把柄,不愁他不为我们所用。” 说的正是。 慕容值也有此意。 他走到沈清棠面前,笑吟吟的看着她,“孤劝夫人还是乖一些。不然这一路往陈国去,夫人怕是得吃不少苦头。” “我不会去陈国的。”沈清棠执拗着眉眼看他,“慕容值,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未必有多少傲骨。 但若去了陈国,异国他乡,千里迢迢,再想回来,便当真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慕容值为何抓她? 沈清棠这几日思来想去,也能猜出个大概——他要拿自己,做操控裴琮之的把柄。 一边虎穴,一边狼窝,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值还在劝她,“夫人何必这么固执?去陈国有何不好,到了那边,孤必礼待夫人为贵客。也好过夫人在梁国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他看出沈清棠不愿跟在裴琮之身边,这才费尽心机逃出来。 只沈清棠半点听不进去,是冷冷的眼,和笃定的话,“裴琮之正四处找我,你带不走我的。” 梁国到陈国,得经不少城门关隘。 这些地方,都说不定会有裴琮之的人守着。 “这便不必夫人操心了。” 慕容值言尽于此,见她冥顽不灵,也不再与她多言,转身出门,对看管她的侍女道:“不肯吃,就缚住手脚塞进去,总归人得活着。” 侍女低头应是。 倒是也不必蛮横上手,沈清棠看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磨掌擦拳的骇人模样,自己便松了口,“我吃。” 她有审时度势的眼力见,与其受苦,狼狈不堪,不如乖顺听话。 自己便坐去桌边,执起筷箸,安安分分用起膳来。 这般情形,自然传去叫慕容值知道,他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一口,勾唇轻笑,“倒是个聪明人。” 但沈清棠仍在想着法子要逃。 慕容值那儿行不通,她将主意打到看管她的两个侍女身上。 她们看管她看管的极是严格,但凡一人进出,另一人必得贴身跟着她,毫无疏漏。 就连沐浴更衣也得看着,沈清棠皱着眉头,语气嫌弃,“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你们的太子殿下不是说我是贵客吗?你们就是这样待贵客的?” 侍女这才垂着眼退出去,仍在屏风外盯着,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沈清棠活在她们监视的眼里。 这是在客栈歇息的时候。 大部分时候是在赶路的马车里,两个侍女一边一个,将她夹在当中,连跳车的可能性都不能有。 也没法大声呼救,那其中一个侍女会武,上车就给她点了哑穴,到了四下无人时才会给她解开。 过城门关卡的时候,侍女便会将沈清棠送上慕容值的马车。 待那城门守卫来问,慕容值便揽着她的肩,笑道:“我们是从沧州来的,这是我的夫人,带她回娘家探亲。” 他文书路引俱全,守卫不疑有他,只是看着他怀里的沈清棠。 明明是明媚动人的一张脸,眉眼间却隐隐有怒意,不由好奇问一句,“尊夫人这是?” “哦。” 慕容值微笑,从善如流的解释,“路上我们闹了别扭,正与我发脾气呢!官爷见笑了。” 她整个身子都叫慕容值控制着,手也被他攥着,死死压住,不得动弹。 只能瞪着一双眼怒视回去。 这般姿态,落在守卫眼里,却成了打情骂俏,当即了然一笑,“了解了解,偶尔别扭吵架,也是夫妻情趣嘛!” ------------ 第158章 机会 他又得了慕容值随从塞过来的碎银子,当即落了车帘,摆手放行。 马车辘辘从城门过。 出了城门甚远,慕容值这才放开她。 甫一失了禁锢,沈清棠立即远离他。她哑穴尚还封着,说不得话,只能用灼灼如火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 “夫人可别这样看着我。” 他到底还算个君子,好声好气同她解释,“方才不是故意轻薄夫人,实在是权宜之计,还望夫人不要挂在心上。” 沈清棠无法开口说话,只得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下一个城镇。夜黑风高,不易行路,得去客栈留宿。 两个侍女搀着沈清棠直接上了二楼客房。 甫一进去,她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侍女给她解开哑穴。 “抱歉。” 侍女低声道歉,解开了她的哑穴。 一日不得讲话,沈清棠再开口,声音不免有些嘶哑。 她问侍女,“现在到了哪儿?” 侍女并不瞒她,“回夫人,现在已到了苍溪,再过两个城池,我们便可追上重锐将军了。” 重锐将军,便是此番和慕容值出使梁国的使臣。 数月前,摔下那篱山脚下,闹得整个上京城里不得安宁的便是他手底下的人。 他们快与和亲的队伍相遇了。 沈清棠知道,她得尽快想出法子逃离,不然等和陈国的人接上头,再想跑就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要如何逃。 她被这两个侍女看得死死的,就连夜里翻身坐起,这样一点小小的动静也能将她们惊醒。 “夫人怎么了?”两个人齐齐询问。 “没什么。” 沈清棠复又躺下去,翻来覆去,不得眠。 翌日醒来,自然神色不大好,眉眼里可见的疲惫,连上马车也是恹恹的,险些踩空了去,好在叫身边的侍女稳稳扶住。 “夫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是慕容值的贵客,侍女格外在意。 沈清棠不能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 一日马车颠簸,再入夜,却是到了野外。 他们得赶路,偶尔露宿山林间也是时常有的。搭了帐篷,架起火堆,夜里便宿在外头。 “委屈夫人了,今日得随着我们露宿在这野外。” 篝火燃起,映着慕容值的脸恍恍惚惚,只那笑意仍旧温和有度。 此处是郊外,荒无人烟。 沈清棠的哑穴也被解了,能开口说话,她问慕容值,“殿下千方百计想将我带去陈国,究竟意欲何为?” 她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的时候,也会尊称他为“殿下”。 慕容值在篝火旁坐下,“孤以为夫人聪慧,该当明白的。” 她是裴琮之的夫人。 裴琮之如今在梁国权势滔天,他得借着沈清棠来把控住他。 把控住他,便也是把控住整个大梁。 沈清棠抿了抿唇,迟疑开口,“梁陈两国世代交好,止戈散马。殿下若执意挑起战争,那殿下就是两国的罪人。” 慕容值挑眉看她,“孤以为夫人不过深宅妇人,竟也有这等见识。” 转头再一想,意味深长的语调,“看来裴大人与夫人说了不少孤的事。” 是说了不少,但都不算好事。 尤其是那句“慕容值并非善类,不可相交”,沈清棠一直记在心里。 她眼里满满都是忌惮,慕容值不由扶额失笑,“夫人这般看着孤,想来说的都不是孤的好事。” 长夜漫漫,他也起了兴致,“裴大人与夫人说了些什么,不妨说与孤听听。” 沈清棠自是不会与他说。 沉默不语,只听得见火苗燃烧木柴的噼啵声,和悠扬绵长的陶笛声。 慕容值此番随行的人不多,除了伺候沈清棠的两个侍女,就余两个侍卫。 这陶笛声,正是其中一个侍卫所吹。 “这是什么曲子?”沈清棠被笛声吸引,提裙走过去问。 那侍卫收起陶笛,恭敬回她的话,“回夫人,这是卑职家乡的思乡曲。” “真是好听。笛声悠扬,如闻仙乐。” 沈清棠不吝赞美,又笑盈盈问他,“这陶笛,可能给我瞧瞧?” “自然可以。” 侍卫将那陶笛交给沈清棠。 她拿在手里端详,是个陶土制的陶笛,小小巧巧,可以握在手里,上面密密麻麻几个圆孔。 不算精致,但胜在造型奇特别致,把玩起来也别有意思。 沈清棠当真是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瞧,最后才极是不舍的问他,“你这陶笛,我实在是喜欢。可不可以送给我?我拿金子和你交换。” 她被慕容值掳走时,身上还有一个包袱。里头有不少珠钗首饰和金银。 现下虽不在她身边,但想必要拿里头的金银出来,慕容值还是能应允的。 侍卫正迟疑,拿不定主意。 慕容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直接替侍卫应下,“夫人既是喜欢,便送与夫人了。” “那怎么行?”沈清棠微微蹙眉,“不好夺人所爱的呀!” 话虽如此说,可她拿着那陶笛,分明舍不得还给侍卫。 慕容值既开了口,侍卫倒也极是爽阔,“不过一个陶笛罢了,算不得多金贵的东西。夫人既是喜欢,拿着玩便是。” 他松了口,沈清棠这才欢欢喜喜收下,“既然这样,便多谢了。” 她拿着陶笛去篝火旁坐下,借着火苗的光细细把玩,眉眼间的欢喜全然显露。 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一点新奇的小玩意便能引起她的兴致,浑然忘却现下的处境。 “夫人喜欢这等小玩意儿?” 慕容值立在身旁看她,“等回了陈国,孤让人将国中上下各色的陶笛都寻来,送给夫人。” “好啊!”沈清棠难得应承下来,眉眼弯弯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 那陶笛她甚是看重。 日常把玩在手心,入睡也攥在手里。 马车里的日子总是无趣的,沈清棠又不能说话,闲来无事便摸着陶笛上嶙峋的纹路,怔怔发呆。 侍女见她安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清棠在等一个机会。 很快,这个机会便到来了。 下一个城关有裴琮之派来的人,正拿着画像四处寻人。 ------------ 第159章 灭口 沈清棠被侍女藏了起来。 原来这马车里还有暗厢,只消把人藏进去,厢门落下来。外头便是瞧过来,也看不出纰漏。 沈清棠进暗厢的时候很乖巧,宽大的衣袖落下来,遮掩了她手里的陶笛。 事态紧急,侍女也全然忘却。 等到城门的守卫过来查看,只见马车里坐着两个姑娘,细对样貌,皆不是画像上要寻的人。 守卫欲要落帘放行,却听两声“咚咚”自车厢传来,当即警觉回头,“什么声音?” 侍女见多识广,面色如常道:“是我的手肘不留神撞到了车壁。” 她依样敲两声给守卫听,果然是一致的。 守卫不疑有他,摆手放行。 正是此时,陶笛就派上了用场。几声极尖锐的吹笛声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城门口人口纷杂,都是进出的百姓,但因着有守卫把守,俱都安安静静。 是以这一段笛声格外出乎意料且引人注意。 所有人纷纷看了过来。 “什么人?!” 已经离开的守卫厉声呵斥,又再度返了回来。正要撩帘查看,驾车的随从已经提前察觉,趁着众人不备,扬鞭驾马冲了出去。 “快!拦住他们——” 守卫大喊,架不住城门口人多纷杂,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等回过神来,两辆可疑的马车俱都闯了城门逃窜出去。 百姓哗然,惊叫嘈杂声迭起。 “关城门——” 城门校尉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快马加鞭,着人去追!” 城防守卫纷纷上马,扬鞭追了出去。 单骑轻便,马车笨重,追上是迟早的事。 经过分岔路,两个侍女将沈清棠从暗厢里拉了出来,强行塞进了慕容值的马车。 两辆马车就此分道扬镳。 追上来的城门守卫也没法子,只得兵分两路去追。 纵马疾驰,马车颠簸得厉害,沈清棠几乎坐不稳,只能勉强扶着车厢撑住身子。 慕容值撩车厢后面的落帘看了一眼,马蹄扬尘,隐隐可见远处驾马追来的守卫。 他落下帘子,转头看沈清棠,一贯平静的脸色略微有些崩塌,话里也暗暗咬牙,“真是小看了裴夫人,眼皮子底下还能给孤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那只惹事的陶笛沈清棠还攥在手里,背脊抵着车厢,满眼警惕看着他。 她哑穴还封着,不能说话。 眼见后面追来的人愈来愈近,驾车的随从在外面询问,“殿下,可要灭口?” 车厢里传来慕容值简短沉稳的吩咐,“动手。” 话音落,随从立即拉缰停车。 车厢里,气氛沉滞。沈清棠虽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却也能从刀兵之声,和间或而起的惨叫闷哼声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在陆续死去。 不过片刻,那随从又在外面禀报,“殿下,已尽数灭口。” 马车重新行驶。 沈清棠手里的陶笛被慕容值夺了去,他拿在手里随意看了两眼,是再普通不过的陶笛。陈梁两国都有的小玩意儿,并不惹人起疑。 于是随手一抛,从荡起的车帘一角扔了出去。 沈清棠顺着那陶笛看过去,眼见得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身上豁大的几个血口子,瞳孔睁大,死不瞑目。 她心里不由有些胆怯,挪开目光,紧抿着唇垂下眸去。 “怎么,不敢看?” 慕容值将她这一点心虚看进眼里,哼然一笑,“夫人该好好看看的,若不是夫人任性妄为,他们也不会付出了性命。他们可都是因为夫人而死。” 沈清棠抿着生白的唇,没说话。 但其实是她不能说话。 待到了隐蔽落脚处,慕容值解了她的哑穴,她便立即回怼了过去,“他们是因殿下而死,殿下才是杀了他们的罪魁祸首。” 她目光灼灼,万分清醒。 眼下已是数个时辰以后。 慕容值先是叫她这没头没尾的一段话说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应自己先前说的话。 不由失笑,无奈摇摇头,“怪道你们梁国总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孤现下才算是明白了。” 他们已经甩脱了城门守卫的追捕。 但另一辆马车就没有这般幸运,连人带马车俱叫守卫擒住。 那两个侍女誓死不从,负隅顽抗,最后抵抗不住,均咬舌自尽了。 马车里外叫守卫翻了个底朝天。 只翻出来一个包袱,里头是女子的珠钗首饰和金银钱财。其中有个珍珠坠子,本是一对的,现下只余了一个。 裴琮之来得很快。 燕县苦寻不着人,偏又这般巧,在此处发现了慕容值的踪迹。而后,两个人就一同凭空消失了去。 他并不觉得这是凑巧。 快马加鞭,几日不眠不休往边境去,最后在紫荆关有了消息。 那只剩下的珍珠坠子也到了他的手里。 裴琮之看着珍珠坠子,面沉如水。 砚书在底下恭敬说话,“城门校尉说,当时有两辆马车,他们只拦截住了其中一辆,马车里的两个女子都咬舌自尽了,只搜出来了一个包袱,里头便有这个珍珠耳坠。” “另一辆车呢?” 砚书垂下首去,“杀了追过去的守卫,逃了。” 当时便广发了告示通缉,直到现在,仍是没有消息。 裴琮之听着,沉沉深眸染上浓墨阴戾,冷冷吐出一个名字,“慕容值——” 慕容值还被困在大梁边境。 他杀了紫荆关守卫,这样大的事,通缉告示洋洋洒洒,贴的四处都是。 城防守备也格外严厉,凡过关者皆要搜身,无一疏漏。 城里不能待,他们暂且寄居于城外破庙里,等重锐将军带人来救。 这破庙四处漏风,残破不堪。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冬夜霜寒,连着这凄风苦雨,齐齐往里头钻。 几个男子倒是无碍,只是苦了沈清棠。 她回了承平侯府,养尊处优了好些日子,身子都养娇弱了。蜷缩在角落,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那风裹挟着冷雨,似要钻进她的四肢百骸,透进她的骨子里。 钻心刺骨的凉。 慕容值瞧见了她的哆嗦,命随从取了马车里的玄青大氅来给她,“委屈夫人了,今夜暂且虽孤在这破庙里将就一晚,待明日出了城关便好。” ------------ 第160章 中箭 他的假惺惺,沈清棠只置之不理,拢紧了身上的大氅,盼望着这样的凄风苦雨快点过去。 雨夜寂静,只有雨打翘檐的清脆声,分外叫人好眠。 沈清棠正昏昏欲睡。 忽而传来一阵纷乱密集的马蹄声,如擂鼓阵阵,径直倾轧逼近。 破庙里的几人立即反应过来。 随从出门查看,远远见十余人策马奔来,火光冲天。在这纷乱雨夜,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 他立即回禀慕容值,“殿下,或是梁国人寻了过来。” 来者不善。 慕容值当即带着沈清棠上了马车。 她挣扎不肯,想要扬声呼救。 被慕容值察觉,直接点了哑穴,又扭着她的手脚,将她死死禁锢进怀里,动弹不得。 马车疾驰,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那十余人立即调转马头追了过来。 火光撕破长夜,纷乱嘈杂的马蹄声混着密集雨点落下,催山震谷,响彻天地。 慕容值撩帘来看。 透过朦胧的雨雾,他看清了为首的人——正是裴琮之。 不复他从前在上京城里看到的那副凛然有度,清寒不乱的模样,他眼眸凌厉,眉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风霜雪意。 这真是奇了。 裴琮之官场浮沉数年,身居高位,从来是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派头,何曾如此失态过。 慕容值勾唇一笑,看向怀里被自己禁锢的沈清棠,意味深长的轻叹,“看来孤是没抓错人的。夫人于裴大人,实是格外看重。” 沈清棠瞪着一双不甘心的眼,死死盯着他。 雨势愈发大了,马车载重跑不快,两方的距离也愈发逼近。 重要关头,有火光从另一边匆匆赶来,为首人大喝,“重锐救驾来迟。” 来接应慕容值的人到了。 两对人马很快混战在一处,拼斗起来,刀戈激战声与嘈杂雨声混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裴琮之也混在战局当中。 那自称重锐的人死死纠缠于他,使他不得往前半步。 裴琮之到底是文臣,寻常武艺不过防身之用。重锐却是将军,招招大开大合,步步逼近。 砚书寻着间隙过来助他,很快又叫旁人纠缠过去。 但重锐到底人少。 以众敌寡,裴琮之也能占得上风。再添失了旁人纠缠的砚书转头便来帮裴琮之。 以二敌一,局势瞬间扭转。 长剑铮鸣,在雨夜里折出冷冽的寒光,眼见那剑尖直对着重锐心口处而去。 这一击,誓要他性命。 “裴大人——” 陡然一声喝,生生制止了这夺命一剑。 滂沱大雨里,慕容值擒着沈清棠立在车辕上。 雨势很大,看不清,那抵在姑娘脖领处的利刃折出的寒光却分外清晰。 慕容值此举是要扰裴琮之心神的。 执着利刃的手当即高高扬起,刀锋森冷,毫不犹豫,要往姑娘脖领刺去。 裴琮之沉稳不动的眼里惊涛骇浪。 再顾不得重锐,翻身上马,就要疾驰过来救她。 身后大开,一支长箭陡然划破长夜,裹挟着漫天风雨呼啸而来,直直射入他的心口。 “大人——” 是砚书的惊呼。 紧接着,马背上的裴琮之毫无知觉滑了下来,重重跌落在地,雨水四溅。 天地安静。 沈清棠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手脚瞬间一片冰凉,耳里也起了轰鸣,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能看见慕容值唇瓣在动,他在不停唤她,“裴夫人,裴夫人……” 是担忧的神色。 喉咙口一阵腥甜猛地涌上来,她蓦然俯身,呕出一大口心头血来。 旋即,昏厥了过去。 梦里回到当年那个滂沱大雨的初见。 她和采薇相互依靠,小小的身子,胆怯不安的心,去敲承平侯府的门。 开门的还是那个门房,骂骂咧咧来推搡她们。 她不慎摔进泥浆里,连手心都生生磨破,钻心的疼,却叫一个少年温柔扶起。 “疼不疼?” 他看过来的眉眼极是温润,说不出的妥帖善意。 她怔了怔,眼前的眉眼万分熟悉。 他们兄妹相称十数年,她在他的庇护下长大,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情谊,不过是原先的不甘心蒙蔽了她的心。 她忽然抱住他,痛哭出声,“对不起,琮之哥哥,是我错了。” 她后悔了。 亲眼见得他中箭倒下去,她不甘心被禁锢的心在这一瞬间崩塌,七零八落,痛彻心扉。 她哭得泣不成声,“是我贪心,害了你……” 她最开始,明明只是想要活下来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甘心,想要更多——姻缘,自由,无拘无束,畅快恣意的活着…… 可是如今,她为了自己的自由,亲手将他推进死亡的深渊里。 是她害了他。 ——他救了她的命,她反倒害了他。 “妹妹别哭。” 少年的嗓音温润,如玉石轻撞,分外好听。 他动作也温柔,轻轻将她拉离自己的怀抱,眉眼温和看着她。 问出的,是他曾问过许多遍的问题,“如果一切从头来过,妹妹能不能原谅我?” 她点点头,泪如雨下。 紧接而起的是采薇的惊呼声,“姑娘,你流血了!” 她茫茫然不知所以,跟着采薇指着的手看过去,是自己的裙。 裙下缓缓渗出血来,蔓延不尽。 温热粘稠的血自腿间涌了出来。 同时,有什么东西恍惚从她身体里缓缓抽离,撕心裂肺的疼。 她忍不住呼喊出声,“采薇,我好疼。” 蓦然睁开眼。 从梦中醒来,看见的是极为陌生的脸。 那侍女见她醒了,面上有些欣喜,雀跃跑出去喊,“夫人醒了——” 沈清棠醒了。 她还是被慕容值带到了陈国。 那一个凄风苦雨的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 那夜裴琮之中箭,梁国人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慕容值趁机带着沈清棠逃走。 他们直闯出紫荆关,快马加鞭回到了陈国,与和亲队伍接应上了。 “他怎么样?” 慕容值来看沈清棠,首先听得的便是她这一句问。 “你放心,他没死。” 他抖抖衣袖,在桌边坐下来,自顾自斟了一盏茶,“那一箭没刺中他心口,往上偏移了半分,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 第161章 孩子没了 他话里满是遗憾,“可惜了,若是那箭往下偏半分,这世上就再无裴大人了。” 幸灾乐祸实在太过明显。 沈清棠不理会。 她敛下眸,高高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他没有死。 她对他的愧疚也能少一点。 慕容值看她黯淡寂然的眉眼,迟疑片刻,还是搁盏对她道:“夫人可知自己已有身孕了么?” 沈清棠抬眸看来,眼里皆是茫然——她不知道。 慕容值幽幽一叹,“夫人的孩子已经没了。” 沈清棠听得这句话,有些怔愣,似是没反应过来。许久,她垂下眸去。 她看自己的腹,衣裳下,那里空荡荡的。 曾经有一个孩子,他来过这里,又在她不知情中,悄然离开。 她甚至从来不知他的存在。 也曾经起过疑。躲藏一路,她的癸水迟迟未至。有心等安定下来再去看大夫,不妨当夜身上便有了血。 只是一点。 她落下心,以为是颠簸劳累导致的癸水失常。 现在想来,那是落胎的先兆。 心绪恍恍惚惚,游荡摇晃,堵在心口,始终落不下来。 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茫然无措。 慕容值见她这副模样,出声来宽慰她,“夫人好好调养好身子。夫人还年轻,总归还会有孩子的。” 他方才还在感慨孩子的生父没能死去,转头又来宽慰她还会再有孩子。 沈清棠只觉得胸腔里的窒闷得厉害。 轻轻阖眸,没有接话。 他们已到了陈国境内,和亲队伍夜里搭蓬停歇,白日里马不停蹄赶路。 伺候沈清棠的侍女兴奋对她道:“夫人,再有四五日,我们就可以回到皇城了。” “是吗?”沈清棠恹恹接话。 左右无事,她也会与侍女说几句话,问她,“你想回到皇城吗?” “想啊!”侍女眉眼里都雀跃着光,“我阿爹阿娘都在皇城,还有弟弟,回去就能瞧见他们了。” “真好。” 沈清棠扯了扯嘴角,是一个极轻极淡的笑,“还有亲人在。” 她早没有亲人了。 唯一一个血脉相关的亲人,悄无声息消失在她腹中。 她总是看着自己的平坦的腹部发呆。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似一块轻薄的玉,随手一捏,就支离破碎。 侍女连忙收了笑,小心翼翼来安慰她,“夫人别难过,我们那儿年迈的阿婆说过,离开的孩子只是暂时迷了路,他还会再回来的。” 这样的安慰话,沈清棠只是淡淡笑。 没了腹中的孩子,她好像什么都看开了。 慕容值很少来看她,他去昭和营帐去的更多。 昭和对这个夫婿其实还算满意。 燕城已有了妻,她这般高傲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低人一头,和他人同享自己的夫婿,是以当真就歇了那个心思。 没有了感情,就只剩利益。 皇后曾苦口婆心地对她道:“你这个夫婿,是陈国的太子,往后他继承了皇位,你就是他的皇后。这个世上,没有女子的地位会比皇后更尊贵。” 或许有,便是太后。 她只有坐下皇后的位置,生下嫡子,才能成为太后。 昭和野心勃勃,此番和亲,她看明白了权势的重要。 什么疼爱,什么尊贵,没有了权势,自己也是随意便能推出来的牺牲品。 难得聪明一回。 慕容值过来时,自然也是扮足了温良贤淑的模样,端茶倒水,总是亲力亲为。 只是未免生疏,茶会泡得满到溢出来,亲手做的糕点也是奇形怪状的。 好在慕容值从来不在意,总是笑吟吟,温声安抚她,“你是孤的妻,陈国的太子妃,这些原就不必你操劳,让底下的人做便是。” 多么温和有礼的郎君,昭和羞怯低下眸去。 也会心思千回百转,且嗔且怨对他道:“殿下前些日子怎么那般忙?我去营帐看殿下几次都被门口的守卫拦了回来。” 正是慕容值去梁国的时候。 他自有话解释,“去了梁国数月,堆积下来的公文案牍甚多,前些日子漏夜批阅。冷落了公主,公主勿怪。” 她自然不怪。 她并不知慕容值将沈清棠掳了过来。 只是也会诧异,有一座营帐看守的严实,从没瞧见过里头的人。 问慕容值,他顾左右而言其他。 让宫人去看,却叫门口的守卫挡了回来。 人总是这样,起了疑心就要去分辨个究竟。 这日大雨,和亲队伍停滞不前。 昭和便起了心思,亲自去营帐查看,誓要一探究竟的。 她是公主,亦是未来的太子妃,身边又有梁国的将士陪着,守卫不敢拦。 昭和撩帘进入营帐,只是没想到,里头的人是沈清棠。 “怎么是你?” 昭和当真是惊诧,指着她问道:“你不在梁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她觉得沈清棠阴魂不散。 沈清棠看着她也觉得晦气,她又何尝想见到昭和,满脸不悦,径直道:“不如殿下去问问你的好夫婿?” 她的夫婿自是慕容值。 昭和怒气汹汹来营帐寻慕容值,帐帘撩起又落下,明艳的脸上不复前些日子的柔顺,只有不可置信的质问,“沈清棠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值搁下手里的公文,平静看过来,“自然是孤请她来的。” 他并没打算瞒着昭和,“怎么,昭和公主有什么疑问吗?” 昭和岂止有疑问,简直是不能理解,“你把她带来做甚么?她是裴琮之的夫人,她不该在这里。” 再说了,慕容值请她来做甚么? 昭和的脑子里天翻地覆,想到了一个她不敢想的可能,“你喜欢她?” 慕容值没点头,也没否认,只含笑看着她,“昭和公主觉得呢?” 昭和简直快被逼疯了。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男人再一次被沈清棠抢走,跺跺脚,气愤不已,又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公主殿下。 “你不能喜欢她!你喜欢谁也不能喜欢她!” 昭和当真是气疯了,口不择言起来,“慕容值,我和她,你只能选一个!你若选她,我现在就回梁国去!” 她拿梁陈两国相交来逼他做抉择。 ------------ 第162章 自裁 “这样啊……”慕容值装模作样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但是公主和裴夫人如今在陈国,一个都不能走呢!” 昭和被软禁了起来。 梁国的人也俱被控制住。 只是这样一来,回皇城的时日又拖长了。 慕容值来看沈清棠,有些烦恼地叹,“夫人似乎又给孤惹麻烦了呢!” 他本想回了皇城再软禁昭和,顺手再给她栽赃个下毒谋害天子的罪名。 陛下一死,他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又可以借着替父报仇的名义对梁国出兵讨伐。 一石二鸟。 不曾想,叫沈清棠这一露脸,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沈清棠神色淡淡,“殿下自己自讨苦吃,与我何干?” 若是他不将自己擒来,便没有这桩事了。 说的也是,擒来沈清棠本就在他意料之外,只是慕容值淡淡笑,“无妨,为了夫人,多受些波折不算什么。” 他当真是个极有耐心的猎手,从来不慌不忙,波澜不惊。 也会故意问沈清棠,“夫人如今可是担心裴大人?” 那刺入胸膛的一箭不是假的。 纵是当时侥幸保下一条命来,亦是凶险万分。 “担心又有何用,担心殿下就能命人不射出那箭吗?” 沈清棠抬起眸,凉凉看他,“这样虚情假意的话,殿下往后就莫要再说了。” 她说话夹枪带棒,处处生刺。 慕容值皱着眉头“啧”一声,话里不免奇怪,“上京城里不是都传,承平侯府的裴夫人温雅娴静,知书达理。怎得在孤面前就跟生了刺一般?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裴夫人?” 两个都是她。 从前装得温柔内敛,落落大方,现下再不必装。 反正已是落进他手里,自己不好过,怎能让他人畅快如意? 她有空还会去看昭和。 慕容值如今倒是不拘着沈清棠,只是行动都有侍女随从跟着。 昭和被软禁在营帐里,见天得大吵大闹,里头桌椅帘帐,没一处完好,满地狼藉,较之沈清棠之前在客栈更甚许多。 瞧见了她来,昭和更是气得红了眼,“你来干嘛?” 她以为沈清棠来看她笑话。 当即恨得咬牙切齿,“你休得意!等到了陈国宫中,我必禀告陈国陛下,到时再看慕容值护不护得住你!” 她目光短浅,仍沉溺在男女情爱之事上,还以为慕容值是看上沈清棠,偏心于她,才如此对自己。 她濒临崩溃,愤然指责,“你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都已经出嫁了!你不是裴琮之的妻吗?为何又来缠着我的人?” 昭和扑上来要打沈清棠,被身边的侍女拦下。 沈清棠冷眼看她发疯。 直到昭和挣扎不过,力气耗尽,腿脚一软,颓然瘫坐在了地上。 一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公主何曾如此狼狈过,她低着头,轻耸着肩,凄然落下泪来。 “沈清棠,我与你到处有什么仇什么怨?为何你一直死死纠缠我不放?” “什么仇什么怨?” 沈清棠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来看她,“殿下想杀我的仇,殿下视我如眼中钉的怨。” 昭和对她做过的恶,她一直深记在心里。 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沈清棠俯过身去,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在昭和耳边缓缓道:“我是被慕容值掳来的。他欲以你我之身,挑起两国战事。” 这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昭和叫这一句瞬间惊住,她不可置信,颤抖着唇问沈清棠,“你说什么?” 两边都是监视的人,沈清棠不能多言。 慢条斯理地退开身子,鄙夷着眼看她,话里也尽是轻蔑,“我说,昭和公主现下,当真是可怜极了。殿下放心,我会日日过来看殿下,将殿下这可怜样尽收眼底。” 她转身便走,徒留昭和怔怔愣在原地。 翌日夜里沈清棠果然又来。 她让侍女守在门口,不必随她进去。 侍女有些迟疑,“这……若是昭和公主欲来伤您,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昨日昭和的癫狂众人都看在眼里。 沈清棠却不甚在意,“你放心,我与她相交数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一向只逞口舌之快,昨日不过是一时气盛。” 又担保,“若出了事,我一力承担,必不连累你们。” 她执意如此,侍女们也只能在外侯着,多多提防里头的动静。 沈清棠独自掀帘走了进去。 昭和静静坐在桌前,再不复昨日的癫狂疯魔。见沈清棠进来,她抬眸,平静问,“你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 隔墙有耳。 沈清棠坐去她面前,以手捂唇,在她耳边絮絮低语。 “怎么可能……”昭和轻声喃喃,眼里都是不可置信。 沈清棠说的话实在太过骇人。 她说慕容值欲要挑起两国战争之心已久。 她说此番和亲不过是慕容值阴谋权术下的一环,他早已在梁国暗藏了密探。 先前半月,她屡次求见慕容值未果,他便是偷藏在梁国。 她说慕容值行刺了大梁的内阁首辅裴琮之,自己便是此番叫他掳劫而来。 为的,不过是日后两国交战时多一份筹码。 句句惊心。 句句却又合乎情理。 不然如何解释慕容值突然的不见,又如何解释沈清棠如今在这和亲队伍里,又如何解释她一个堂堂大梁公主,竟被软禁在此。 “慕容值欲要挑起两国纷争之心昭然已显,殿下身为大梁公主,难道就只是坐以待毙?” 沈清棠好心提醒她,“要知两国一旦交战,首当其中被牵连的就是你这嫁来陈国的大梁公主。你还想当太子妃?怕是只能做阶下之囚。” 她话说得这般浅显,昭和如何不知。 只是这一时半会,她也没有主意,更何况自己被软禁在此,只能将沈清棠当作救命稻草,满眼期冀的问她,“你说,我该如何做?” 沈清棠倒是有个好法子。 “不如殿下自裁?” 她说得头头是道,“殿下若是死了,两国的和亲就算不得数了,陛下也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先行出兵攻打陈国。” ------------ 第163章 血书 要知师出有名,才能得天下人心。 这也是慕容值处心积虑要将昭和迎回宫里,借她手杀陈国天子的缘故。 无缘无故出兵征战,那是会叫天下人唾骂的。 只是昭和万万不能同意,指着她咬牙怒道:“好你个沈清棠!我看你就是处心积虑,想要害我性命!还装得这副大义凛然的正义模样,当真虚伪至极!” “殿下舍不得去死吗?” 沈清棠了然,轻轻一笑,“看来殿下也没有将大梁看得多重要。那殿下就好好活着,等两国战事一起,殿下就是大梁的罪人。清棠便只等着看,公主要如何自保,独善其身?” “你——” 昭和叫她堵到说不出话来,却也知她此话不假。 若是两国当真起了战事,她一个嫁进陈国的大梁公主,两面夹击,岂止是生不如死,便是被陈国君民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她只能低声下气来求沈清棠,“你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没有人不想活着,何况她是公主,从来养尊处优,金枝玉叶,怎舍得心甘情愿去赴死。 沈清棠当然知道她不愿赴死,倒是当真还有一个法子。 “殿下现在就割破手指写血书,将慕容值的狼子野心公诸于众,恳求陛下出兵来讨伐,救殿下回去。” 这样一来,师出有名的便是梁国。 “好!” 昭和现下心神不定,处处受制,只能听她的,立刻去桌边铺开宣纸。 只是她也有疑问,“这血书要如何送出去?” 她们如今皆被慕容值软禁了,插翅不得逃。 沈清棠自有法子,“如今还未到皇城,殿下手下的大梁将士尚可一用。殿下将血书和代表殿下身份的信物交给我,我想法子交给他们,让他们逃出去送回梁国,交给陛下。” 此事甚是惊险,稍有不慎便会叫慕容值的人察觉。 但昭和最忧心的不是这个,“你有如此好心?若是你诓我怎么办?” 她们毕竟积怨深重,由不得昭和起疑心。 沈清棠不甚在意,淡淡一笑,“殿下也可以不信我。但是除了我说的这个法子,殿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昭和别无他法,只能信她。 咬牙割破了手指,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泣泪血书,交给了沈清棠,又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凤凰金令一并给她。 “这是公主令牌,见令牌如见我。你把这令牌给他们看,他们会听你的话。” 沈清棠将令牌和血书都好生藏进衣襟里。 撩帘从营帐出来,侍女见她安然无恙,这才落下心来。 如今已是初冬,陈国境内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雪絮纷纷扬扬,落在枯草地上,踩上去咯吱作响。 沈清棠顺着雪絮仰头看,心生感慨,“这雪下的,倒和去岁我在南江城里看见的一样大。” 侍女并不知大梁南江城里此前闹瘟疫一事,只是顺着她的话笑道:“润雪兆丰年,这是好事呀!来年陈国必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还不知,梁陈两国烽烟在即。 开疆拓土从来是上位者的野心,百姓只求安康自在。 可是战事一起,民不聊生,国泰民安只是奢望,尸横遍野才是目之所及。 沈清棠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等回到营帐,她头上肩上皆沾了不少雪。 侍女拿着掸子为沈清棠轻拍雪絮,又拿了取暖的鎏金铜炉搁在她手里——慕容值有交代,她落胎小月,得好生照料着。 “多谢。” 沈清棠轻声道谢,接了铜炉,自顾自去榻边倚着歇息。 冬日昼短夜长,早早营帐里就亮起了烛火。 侍女在桌边布膳,忙碌的身影,边与她说话,“夫人,今儿煮了羊肉汤,这样冷的天,喝下一碗最舒服了,浑身都暖乎乎的。” 她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沈清棠已悄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待一回头,瞧见了她。 眼里的诧异刚刚露出,就觉得肩颈一阵骤然钝痛。闭着眼,晕沉沉倒了下去。 沈清棠放下手里的鎏金铜炉,没有耽搁,将侍女费力拖去了里面榻上躺着。 再剥下她身上的衣裳自己穿上,又拿锦被将她盖得严实,做出入睡的假象来。 转身一变,自己就成了伺候的侍女,端着托盘垂首走出来。 夜里本就看不清脸,她头又垂得低,守卫没留神,当真叫她蒙混过关了去。 沈清棠步伐匆匆,不敢逗留。 她这两日出来见昭和,将几个营帐之间的路记了个大概,也旁敲侧击的问出了梁国的将士看管在何处。 避开了几波巡视的守卫,她绕到东南角的营帐旁。 正逢几个侍女进去送吃食,她垂着首,顺其自然跟在后面一同进去。 待放下吃食出来时,却刻意落在了最后。 只等侍女们陆续撩帘走了出去,她微一侧身,躲在了一旁,悄无声息留了下来。 营帐里的都是梁国将士,俱缚着手脚,不能行动。 慕容值软禁昭和时,为防止他们暴乱,卸了他们的兵器,将他们暂且囚禁在此,等回了皇城再行发落。 沈清棠取出凤凰金令给他们看,解释道:“我是昭和公主派来的,你们哪位是孟绍将军?” “是我。”其中一个将士出声。 沈清棠过去,解了他的绳索,将怀里的血书交给他。 孟绍匆匆看完,气得恨恨咬牙,“无耻陈国,竟是存着这个心思!姑娘放心,我一定遵从公主之令,拼死将这血书带回大梁,交给陛下。” 他不知沈清棠是谁,只当她是跟着昭和送嫁的宫人。 “孟绍将军。” 沈清棠看着他,开口道:“我得随将军一同回大梁。” ——她不能留在陈国。 沈清棠有公主令牌,孟邵不能推辞,只是道:“那姑娘一会儿可要紧跟着我。” 事态紧急,为防打草惊蛇,其他人仍旧待在营帐里,只有孟邵一人带着沈清棠离开。 按照计划,沈清棠先出营帐,和外面的守卫说话。 她生得好看,又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只说自己头一次跟着宫里的姑姑出远门来,有些胆怯,方才不留神打翻了里头的吃食,收拾到现下才出来,耽搁了好些时辰。担心会被姑姑骂,不敢回去。 ------------ 第164章 逃跑 她哭得当真可怜,咬着唇,泪珠就滚滚而下。 衬着那张欺霜赛雪的小脸,娇弱得可人儿疼。 两个守卫都是行伍之人,平日里连姑娘都少见,更何况是这样娇滴滴的美人。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蛊惑,心都俱叫她哭化了,忙忙都来宽慰她。 趁着这个机会,孟绍偷偷从营帐内潜了出来。 眼见得他脱身,沈清棠这才抽抽噎噎地止了泪,哽咽道:“两位军爷真好,不像姑姑,每日不是打我便是骂我。” 又跺跺脚,急得不行的模样,“不行!我不能说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姑姑可当真要罚死我了。” 她提着裙,急冲冲离开,绕过营帐转角,孟绍在这里等着她。 两人在暗夜里潜行,偷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在夜色里奔逃。 白日才落的雪,积雪铺地,马蹄起落无声,唯有雪泥四溅,正是逃亡的好时辰。 漏夜赶路,出了林子,前面便是木桥。 底下是滚滚的江水。 这时节,江面上凝结了不少冰,翻腾的江水裹挟着冰,撞击破碎,声响浩大。 飞奔上桥,却听得喀哧几声,是木头接连断裂的声音。 这是他们逃离的必经之路,有人在这木桥上动了手脚。看着完好无损,实则踩踏的木板都锯断了。 只消人驾着马一上桥,木板齐齐断裂。 只听暗夜里“咚”得一声,溅起巨大水花,人马尽皆落了水中,跟着翻滚的江水往前涌。 藏在暗处的人即刻出来,火把齐齐燃起,借着火光照过去。 ——哪有什么人。 滔滔江水里只有一匹马在起伏翻腾。 “殿下,我们中计了!” 那人立马去慕容值面前回禀,他上前,拿过士兵手里的火把往前一照。 江面浩浩荡荡,一览无余。 他气极反笑,咬牙道:“好个沈清棠!竟与孤耍这些诡计。” 沈清棠和孟绍实则还在这陈国大营里。 眼见得一批陈兵随着慕容值驾马离营,两人才牵了两匹快马,跟在后头去。 必经之路是不能行了,他们只能兵行险着,从山脚下的峡谷穿越过去。 夜里天凉,峡谷里更是风大,人骑着马也只能艰难前行。 “姑娘,可撑得住吗?”孟绍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忧。 沈清棠摇摇头,“无妨,我撑得住。” 她当真顽强,咬着牙,后面的路一声也未吭。 好在到底是在慕容值下令搜山之前跑了出来。 不敢逗留,继续漏夜兼程的赶路。 天光微亮,才遥遥见到一座城池。此时他们已整整奔驰了一夜,人和马都俱疲了。 孟绍看着沈清棠摇头,“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马受不住,得找个地方歇息一会。” 人也得养精蓄锐,补充体力。 他们去的是茶馆,人多混杂,反倒好遮掩,临窗的位置,也能随时提防来人。 三教九流的人,一壶酒喝下去,就能胡天胡地的侃大山,说起国事来头头是道。 “你们可知,这陈梁两国和亲,是何用意?” “和亲能有何用意?当然是永修两国之好。” 那人却连连摇头,“愚人之见。我说这是为了两国起兵做准备。陈梁两国如今兵力皆强盛,边境蠢蠢欲动已久,想来这次和亲不过是掩人耳目,实则是为探查对方国力虚实。” 他摇头晃脑,却是误打误撞说出了真相,只是在场众人无不当他是醉酒胡话,尽皆发笑。 有人拍着他肩好心劝,“你这痴人!还是喝你的酒吧!再胡言乱语,小心叫寻城的官兵把你擒了,当细作打死。” 那人不过顽笑话。 岂料话音刚落,茶馆门口当即齐刷刷跑过一群披甲执械的寻城兵,把那方才喝酒胡话的人吓了一跳,直钻进桌子底下去了。 好半天,才畏首畏尾地钻出来。 众人无不大笑,说他又痴又傻,当真蠢货。 那人不服气,指着窗旁一桌。 那桌上饭菜完好,热气腾腾,显然是刚上的,只是客人却不知那儿去了。 他闷着声嘟囔,“笑我做甚么?又不止我一人怕。方才那桌上的两个人见了官兵直接跳窗逃了,比我胆子小多了。” 那两人便是孟绍和沈清棠。 孟绍善武,洞察敏锐,方才那群巡城兵还在老远,他便觉察出来,带着沈清棠跳窗离开。 巡城兵不会无缘无故大肆搜查。 想来是慕容值的人追了上来,此处不能再待。 孟绍买了些干粮胡饼路上充饥,不敢再耽搁,带着沈清棠沿着山野僻路直往边境去。 单人单骑,日夜兼程,仍是几度叫慕容值的人跟上来。 好在孟绍久经沙场,惯会使迷惑人的计策,武功也好,带着沈清棠数次都惊险逃脱。这般坎坎坷坷,好歹是在一个黄昏天到了边境城。 面前就是紫荆关了。 城门巍峨,浩浩壮丽。沈清棠隐匿在山林间,鸦雀扑棱盘旋而起,她静坐马上,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她还记得那一日。 滂沱大雨中,他胸口中箭,在她面前,直挺挺栽下马去。 那一刻,天地安静。 萧条的风从沈清棠心间掠过,萦绕盘旋,悠悠荡荡,再吹过她荒芜寂寥的眉眼。 曾经那些厚重的爱与恨,好似在这一瞬间尽皆随风散去。 和着她腹里的那个孩子。 一同烟消云散。 裴琮之已不在紫荆关。 那日郊外雨夜,他中箭重伤,昏迷不醒,砚书马不停蹄将他送回上京城救治。 好在那箭射过来的时候,他察觉到,微微偏身躲了下。那箭尖偏离了些许,这才侥幸留下了一条命。 不过也是够呛,足足昏迷了五日才醒。 这五日,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的开始是他与沈清棠的初见。 乖巧听话的小姑娘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进承平侯府。 这是他们所有爱恨纠缠的起始。 他不能更改,只能旁观,眼睁睁看所有的一切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是他亲手做下的因,结的苦果。 最后她决绝留下那封信。 “哥哥总说,一切从头开始。” “那哥哥便当,那年承平侯府门口,哥哥从未见过我。” ------------ 第165章 拦不住 心痛难当。 他攥着书信,几近崩溃,忍不住踉跄单膝跪在地上,心里翻涌着滚烫的浪潮,天翻地覆要吞噬他。 求不得。 苦心孤诣,孜孜以求,都是一场空。 他终是步了他父亲的后尘。 此时一只温温软软的手却伸过来,小小的手,轻轻勾住他的一节小指。 他抬眸看,是个笑得月牙弯弯的小姑娘。 她的眉眼先是像沈清棠,却又能依稀看出自己的影子。 他不由怔住,眼里不可置信,“你是……” 小姑娘笑了笑,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分外清甜可爱,“我要走了,等她原谅了你,我还会再回来的。” 她的身影渐渐消散。 他的深眸里是无法抑制的沉痛,像是察觉出了什么,试图去拉她,喃喃,“不要走……” 拦不住。 就像姑娘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心。 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睁开眼,从梦里醒来。 头顶是熟悉的花卉鲛绡的帏帐——他回到了上京城里。 这是他们的家。 可是这个家里如今空荡荡。 她走得决绝。 什么都没有带走,也意味着什么都没有留下。 闭上眼,再缓缓睁开,眼里的波涛汹涌已经平静下来。 第一句话,便是问砚书,“她呢?” 砚书知道他是问谁,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顶磕地,“大人饶命,夫人她……让陈国太子带走了。” 当时事态实在紧急,他若去救沈清棠,裴琮之必死无疑。 两相权倾,他自然而然得舍弃沈清棠。 “请大人责罚!是我没能护住夫人。” 砚书再磕下去,以头触地,听得头顶是平静无波的吩咐,“滚下去,领杖二十。” 砚书知道,这已是手下留情,忙退下去领杖。 领完杖,仍得强撑着回来回话。 先前裴琮之去燕县寻沈清棠,打的便是搜寻遗留大梁的陈国暗探的名号。 如今紫荆关闹出这样大的事,也该进宫回禀陛下。 只是自己重伤一事得遮掩住。 毕竟眼下的天子早已不是曾经的储君了。 裴琮之身居高位,权势滔天,滔的可是大梁皇室的天下。 年轻的天子雄图壮志。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自己如今一举一动,都在天子审视的目光下,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跌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撑着身子,勉强起榻,再唤人来焚香换衣。 砚书隔着一道屏风,将当时紫荆关的大致情况一一如实禀报。 说到最后,他有些心惊胆战的提了一句,“当时天色虽暗,但我能依稀看见,夫人看见大人中箭晕倒的时候,陈国太子的脸色很是紧张。”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砚书不敢抬眼看裴琮之的脸,自家夫人叫人觊觎,任是谁也不能罢休。 何况曾经江齐言的例子赫然在前,砚书依稀还记得他当时在狱中,腿脚近乎打断,是十足吃了好一番苦头的。 砚书只等着,自家大人的雷霆之怒落下。 哪知等来的却是裴琮之拂袖出来,清矜眉眼间出乎意料的平静。 ——慕容值看重她。 这也意味着,她眼下在陈国是安然无恙的。 至少可以落下心来,从长计议。 裴琮之径直进宫面圣。 年轻的天子高坐上座,对待这个曾经扶持他的重臣自是礼重,称呼亦是亲近,“听说此番清查陈国暗卫,是裴卿亲去,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些。如今紫荆关陈国暗卫尽皆清剿,大梁边境安定,实是裴卿之功。” 裴琮之屈居下座,颔首道:“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应尽本分,谈何大材小用。” 天子看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试探问,“陈国屡次三番,窥探我大梁虚实,意欲挑起两国战事。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裴卿以为如何?” 裴琮之想了想,平静回,“若是两国之战不可避免,与其被动受制。臣以为,不若我们先发制人,打陈国一个措手不及。” “不妥不妥。” 天子连连摇头,“两国相交已久,若是大梁先起战事,怕是会受百姓非议。” 他既不想做挑起两国战事的罪人,又想名正言顺起战事,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 “陛下,送昭和公主和亲的队伍,想是这几日该到陈国宫中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是有些意味深长,却也只点到即止。 裴琮之抬眸,看天子若有所思的脸,起身,抬手一揖,“陛下,臣告退。” 只消在天子的心里种进一颗种子,他的欲望贪念,自然会助长滋养它,长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嫡亲的妹妹有什么要紧。 既是舍得远嫁和亲,那以她的性命来促成大梁侵吞陈国,扩大版图的野心也不足为奇。 若是大梁公主意外死在了陈国境地。 这梁国天子痛失亲妹,出兵讨伐,实在是名正言顺又顺理成章的事,任是谁也不能非议。 他是如此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啊! 此前答应她的话——要让那些害过她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一直记在心里,苦心筹谋到今日,终成定局。 出了勤政殿,裴子萋在外面等着他。 她如今已是贵妃,自是雍容华贵,端庄优雅,和从前那个在闺中吵闹的小丫头浑然不同。身边也是数不清的内侍宫人跟着,众星拱月一般。 她上前来,低声唤裴琮之,“大哥哥。” 她有话与他说,去四下无人处。 “皇后有孕了。”裴子萋低着眸,眉眼里都是愁,“若是她生下了嫡子,我们阿晟就再没有机会了。” 阿晟是她所生皇子的名。 没有母亲不想为自己的孩子筹谋。 何况她是贵妃,筹谋的是多少人惦记的太子之位。 裴琮之平静看她,“那娘娘以为臣该如何?” “哥哥帮帮我。” 裴子萋实在心急,同幼时一般,暗暗去扯他的衣袖,“哥哥帮我,便也是帮自己。哥哥可是阿晟的亲舅舅啊!” 她想让裴琮之助她弄掉皇后腹里的孩子。 曾经闺中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说起这要人性命的恶毒之语来竟是这般自然,轻飘飘就脱口而出。 ------------ 第166章 抓回 “我知道大哥哥一定有法子可以帮我的。” 裴子萋如抓救命稻草,切切哀求,“我是因着哥哥才进宫里来的啊!大哥哥可不能不管我。” 当年她嫁进东宫,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不知事。 现在回过头去看,焉能不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是他们玩弄权术的牺牲品。 裴琮之看她洞悉贪心的眸。 是何时? 她也被这宫里的权势斗争熏了眼,自己此前陷在怨恨纠缠里,脱不得身,竟忽视了她去。 轻轻一笑,将衣袖从裴子萋手里抽离,是了然于心的眸。 “臣明白了,娘娘不必忧心。” 得了允诺,裴子萋落下心来,又招手,让嬷嬷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她有心让他与裴琮之亲近。 他却只略略看襁褓里一眼,有些敷衍的轻笑,“小皇子带的很好,娘娘用心了。” 他格外生疏有别。 裴子萋神色不免有些恹恹,便想着通过沈清棠来拉近关系,因而亲昵问一句,“清棠妹妹近日在忙些什么?已是许久没有进宫来了,阿晟都有些想她了。” 她瞧见裴琮之方还含笑温润的眉眼顷刻落下来,冷冽如冰霜。 裴子萋心里惴惴不安,连忙问,“清棠妹妹怎么了?” 她对这个自幼一同在闺中长大的姐妹,还是有几分从前的情谊的,也是真切关心她。 “她走了。” 裴琮之并不瞒她。 “妹妹走了?”裴子萋当真诧异,她当然知道裴琮之的“走了”是何意。 沈清棠又逃了。 她如今已是裴琮之的妻,此事板上钉钉,不能更改。 裴子萋也曾旁敲侧击的试探她,问询她的意思,见她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还以为她自此歇了心思。 不曾想。 她寻着机会,竟又逃了去。 事到如今,裴子萋提着心,小心翼翼问裴琮之,“清棠妹妹她……哥哥还要寻回来吗?” 自然要寻。 裴琮之断然不会歇了这个心思。 只是她如今身在陈国,想要寻回来,谈何容易。 裴琮之出宫回裴府。 进宫一遭,来回的马车颠簸让他胸口的箭伤溢出血来,他咬牙撑着,回府才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圈椅里。 蒹葭白露连忙上前来为他换药包扎。 打开血淋淋的缚带,胸膛处一处深深的口子,触目惊心。 那箭伤几乎洞穿了他的胸膛。 他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堪堪捡了一条命回来。 止血疗伤的药粉撒上去,尖锐生痛的疼。 清俊的面上微微扭曲,额上满是隐忍渗出来的冷汗。 这样的时候,他还能想到嬷嬷怀里抱着的襁褓,又联想起他梦里见到的那个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 鬼使神差的,他嘶哑着声音问蒹葭白露,“她走时,当真没有怀有身孕吗?” 蒹葭白露骤然听得这一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她们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叫沈清棠诓骗住了。 若不是她最后留下了那封书信,她们都当真以为她流血落胎了去。 谁会起疑。 裴琮之问出口才觉得自己可笑。 她是那样冷心冷血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捂不暖她的心,又怎么会甘愿怀上他的孩子。 不过是自己执念深重,臆想出来的幻影。 他只当那只是一个梦。 沈清棠也做了同样的梦。 小小的姑娘,小小的手,过来轻轻牵她,微微一笑,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 她看着那有几分熟悉的眉眼,忍不住蹙眉,“你是?” 这算问到了小姑娘,她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我没有名字。” 她没来得及有名字,就消失在这世间了。 她拉着沈清棠的手,仰头看她,“如果下次,我还能再见到你,你能给我取一个名字吗?” 沈清棠看着她万分熟悉的眉眼,有些恍惚,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的小姑娘已渐渐消散了去。 她在一片虚无中转身寻找,四下空荡荡。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姑娘!姑娘——” 有人在唤她。 沈清棠从梦中醒来,睁开眼,面前是孟绍焦急的脸色。 “我听到马蹄声,有人追上来了。” 他方才伏地听声,隐隐听见有马蹄连番起落声响。 这是边境山林,荒无人烟,又是深夜。这样大的动静,只能是慕容值带人追过来了。 两人现下离紫荆关还有些距离。 只因马疲不能动,只能暂停在这山洞里歇息。 本来翌日便可进关了,不想慕容值竟这般快,再度追赶了上来。 如今又只能竭力奔逃。 出深山,行峡谷,直奔紫荆关。 身后人紧追不舍,马蹄纷乱嘈杂,渐渐逼近。 最后是在过江的一段桥上,凌空袭来一支箭,裹挟着凌厉风声,直冲着孟绍去。 他伏背马上,躲过这致命一击。 但很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就朝他射了过来——孟绍身上有昭和亲手写的血书,慕容值不可能让他活着回到梁国。 任是武功盖世也逃不过。 孟绍中了数箭,连人带马一同翻进翻滚了江水里。 沈清棠是眼睁睁看着他中箭落水。 她不敢逗留,攥紧了缰绳,两腿夹紧马腹,想要冲过去。 过了这道桥,遥遥便可见紫荆关城门了。 离回到梁国,只差一点点而已。 身后的人不慌不忙,看着她驾马疾驰。 凌空又射来一箭。 这次,对准的是沈清棠身下的马。 马中箭吃痛,仰蹄嘶鸣,将她重重甩了出去。 好在已下桥,她重重摔落在地上,身子在雪地里接连滚了数圈才停下。 浑身的骨架都像是要摔散了,钻心刺骨的疼。 沈清棠疼得面色苍白,止不住抽气。挣扎起身,蹒跚着步子,踉跄往城门去。 一支长箭再度破空而来,深深射进她面前的雪地里。 箭羽颤抖,生生将她逼停。 身后是慕容值威胁的话,“裴夫人再敢往前一步。下一箭,对准的就是夫人的心口。” 他当真做的出来。 身后已有弯弓拉弦声传来,沈清棠回头来看,箭尖毫无疑问皆对准了她。 只待慕容值一声令下,她就被这箭雨射杀。 寒夜极凉,沈清棠的心沉沉往下坠去。 空气凝滞下来。 慕容值悠悠打马上前,胸有成竹,朝她伸出手,“裴夫人,随孤回陈国吧!” ------------ 第167章 舍弃 沈清棠又回到了陈国营帐。 隐蔽逃窜这些时日,只折腾出一身伤,把自己搞到浑身狼藉,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最后,她还是得跟着和亲队伍去陈国宫中。 但其实也是有改变的。 回宫的时日耽搁了许久,皇城连连来信催促,慕容值不胜其扰,搁了手里的书信,看着沈清棠的眼里有咬牙切齿的深深怨念。 “裴夫人当真了得,这一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孤惹麻烦。” 若她不是裴琮之的妻,怕早就叫他粉身碎骨了去。 这样的话,于现下已是阶下之囚的沈清棠实属算不得威胁,她听不进去,也不会理会。 快到皇城的时候,昭和被放了出来。 她见到沈清棠,很是讶然,“你怎么回来了?” 她知道沈清棠和孟绍逃跑的事,那一夜整个营帐都闹到动荡不安,人人胆战心惊。 昭和也提着心。 她头一次盼望沈清棠逃脱成功,期望她活下来,将那封能救自己性命的血书交代梁国天子的手里。 未料她辗转反侧这些时日,沈清棠竟好端端的,又回了陈国营帐。 那孟绍呢? 她问沈清棠,“你和孟绍都被抓回来了吗?” 沈清棠默然,敛下眸去,“孟绍将军他……中箭跌入江中,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不过是宽心之语。 那夜里那样急的江水,人又中了数箭,如何能活。 就连慕容值叫人去江面看,也只瞧见他闭着眼,消失在翻滚的江水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是死了。 但孟绍很是命大。 他跟着江水一路顺流而下,翌日在下流的一个小渔村被人救起。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对着救他的渔民喃喃,“快……带我去衙门,我有急报要送去上京城。” ——孟绍要将那封血书交给天子。 血书快马加鞭被送到了上京城,交到了天子手里。 只是可惜,那封昭和割破手指写的血书经这一夜江水浸泡,已经濡湿一片,浑然看不清字。 天子看着手里的血书,微微叹息。 一封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血书与没有无异。光凭这个,实在不足以借机对陈国起战事。 天子又问孟绍何在。 裴琮之上前,垂首道:“陛下,孟将军身中数箭,只来得及将这血书交给衙门的人,便已气绝身亡。” 这便是连人证也无。 天子着实感慨,“这是上天要逼寡人呐……” 逼寡人什么? 天子没说下去。 但裴琮之心知肚明,天子已经决定,要舍弃昭和公主了。 昭和浑然不知。 她被送进了陈国宫中,等着即将到来的与慕容值的大婚。 沈清棠也和她一同进宫。 她的身份特殊,慕容值遮掩下来,让她跟在昭和身边,只做是梁国送来,随昭和出嫁的宫人。 原先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现在倒是安分了。 同在异国,迫不得已,只能互相扶持。 昭和纵是再看不惯她,现下也只能消停下来。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若是当真两国交战,她一个嫁进陈国皇室的大梁公主,要如何独善其身,保全自己。 但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法子。 反而心里犯起了嘀咕,去问沈清棠,“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唬我的?” 沈清棠随其他宫人整理她大婚时的婚服,听了这话,眉眼也未抬,“什么诓殿下的?” 四下都是宫人,昭和不便多言。 拽着沈清棠去了里间,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就是你之前说两国交战的事啊!” 这是多天翻地覆的大事啊! 怎么会毫无声息,一点预兆也没有。 她当时实是叫沈清棠吓住了,自己又被慕容值软禁了起来,急得六神无主。 现下仔细回想,这一切皆是沈清棠的一面之词。 她狐疑看沈清棠,上下打量,“不会是你自己想逃,又苦无出路,这才诓我拿公主金令去,让孟绍助你脱逃吧?” 说到这里,昭和骤然觉得自己现下神智格外清明,“就是这样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沈清棠才没有那么好的心思。什么两国交战,什么阶下之囚,不过都是你诓我的。” 她当真是气愤不已,“你好毒的心思,一边勾引陈国太子,我未来的夫婿,害得他将我软禁。一边又陷害我,叫我助你出逃。” 沈清棠看她如看蠢货。 昭和见她眼里显露鄙夷,愈发跳脚,“你……你这个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 “殿下既如此想,便当是如此吧!” 沈清棠不欲与她争辩,转身便出去。 其实,昭和说的原也不算全错。 若不是自己一心想逃离陈国,她的生死,与自己何干。 就她们从前的那些恩怨,她巴不得昭和跌进地狱,永不翻身。 昭和心里自然也是恨极了她。 两人旧怨又添新仇,她处处故意刁难。 夜里要沈清棠梳洗铺榻,白日里端茶送水这样的伺候活也只要她一人来。 旁的宫人知道沈清棠的身份,也知晓慕容值看重她,不欲得罪,抢着要做,被昭和厉声呵斥。 “干什么?” 她摆足了刁难公主的派头,翘着精致的兰花指,颐指气使,“本宫就是要她来,谁也不许帮她!” 自家公主下了吩咐。 宫人们哪敢违逆,只能作罢。 不过一盏饭后漱口的茶,昭和也能想着法子来折腾沈清棠,一会儿说是烫了,一会儿又说是凉了,反正总是不如意的。 沈清棠也是咬牙忍着,一遍遍过去重泡再端来。 还是不行。 昭和喝也未喝,指尖一触杯壁就叫嚷着烫,装模作样来指责她,“怎得这样笨手笨脚,竟连一盏茶也泡不好,再去重泡。” 她轻飘飘一句话,沈清棠又得重新净手再泡。 端过来的,又是一盏温热的茶,茶气袅袅,氤氲着轻烟。 “不好,重泡!” 昭和不过略看一眼,便再度吩咐下来。 沈清棠再好的性子也磨没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平静道:“殿下这茶我是泡不好了,清棠不伺候了,还请殿下另请高明吧!” 说罢,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倒去地上。 ------------ 第168章 毒茶 本不过是赌气的行径。 却未料那茶水甫一淋在地上便滚滚如沸水,泛起阵阵白烟——这茶里有毒。 在场的人无不惊骇。 昭和更是抚着胸口,在宫人的搀扶下连连后退。 她后怕极了,指着沈清棠的手都在颤,“沈清棠!你——你竟想毒害我!” “不是我!” 沈清棠当即否认。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昭和半点不信她,当即就要出去寻人,“我要去太子那里告发你,让他来为我主持公道,将你这狠毒的妇人千刀万剐。” 她急匆匆要走,被沈清棠拦下。 她凑上前,低声提醒昭和,“若是此事是陈国太子所为呢?殿下还要去寻他来主持公道吗?” 昭和立即顿住脚。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若是慕容值当真如沈清棠此前所言,有狼子野心,那他设计想要毒害自己,也不足为奇。 若是自己此番贸贸然前去,不正是撞进慕容值手里去了吗? 昭和当真是犹豫不决。 她现在觉得,这陈国宫里上下,处处都是要算计她性命的人,她谁也不敢相信。 这般一想,反倒是处处与她为敌的沈清棠格外坦荡——她对自己的不屑与鄙夷,从来浮于面上。 迟疑许久,昭和咬着唇,反倒斟酌来问沈清棠,“那……又焉知不是你的阴谋诡计,你要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她要沈清棠抓住下毒之人,自证清白。 其实下毒之人并不难抓。 因为那人压根就没想在昭和死后独活,是以在她屋里搜出了她稍后用以自戕的胡蔓藤。 此药剧毒。 那意欲要昭和性命的茶水里便是搁了此药。 只是昭和不可置信,这人竟是自己身边的嬷嬷。 “为什么啊……” 昭和喃喃,她眼神沉痛,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怎么会是你呢?” 嬷嬷姓苏,入宫二十年,其中十余年便是在凤阳殿伺候,可以说她是亲眼看着昭和长大也不为过。 昭和待她,自然也与寻常宫人不同。 如今说她要谋害昭和,昭和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不!不会的……” 昭和连连摇头,“这定是弄错了!嬷嬷,你快告诉她,这不是你下的毒。你也是叫人陷害了,是不是?” 苏嬷嬷始终垂着头,不发一言。 这便是默认了。 昭和心如死灰,誓要问清个原委,“为什么啊……嬷嬷,我自认待你不薄,为什么……你要下毒害我……” 苏嬷嬷在她的声声责问中,禁不住老泪纵横,痛哭出声,“殿下!我……” 她有难言之隐。 屏退了殿里的宫人,她单独告诉昭和。 谁也不知她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完这些话后苏嬷嬷就以头触墙身亡了。 不过死了个宫人,没什么打紧,人拖出去便罢了的事。 只是昭和受此打击,浑浑噩噩,将自己独自关在殿里,烛火不燃,连晚膳也不肯用。 殿里黑漆漆的。 宫人们怕她出事,若是昭和出了什么纰漏,她们这些远来陈国的大梁宫人都得受罚。 于是接连去求。 昭和不理会,殿里平平静静的,仍是一点声音也无。 宫人们无法,病急乱投医,来求沈清棠,“姑娘帮我们去劝劝殿下罢!” 若是说现在谁还能在昭和面前说得上话,便只有沈清棠了。 毕竟,方才揪出苏嬷嬷是谋害公主凶手的就是她。 沈清棠不肯去,“你们求错人了,她不会理会我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昭和与她之间的积怨有多深。所谓说得上话,不过是同被困在异国,暂时的同盟而已,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凡有机会,两人都是最恨不得对方去死之人。 可是宫人们不知。 在她们眼里,再没有比昭和更重要的事了。谁也不想落得和苏嬷嬷一样,触墙身亡的下场。 于是俱都来逼沈清棠,乌泱泱跪了一地,恳切哀求。 沈清棠被她们求到没法子,不胜其扰,只得依言去敲门。 未料昭和听见她的声音,竟当真从里面打开了殿门。 昭和眼里没有丝毫神采,面上却还算平静,看见了她道:“你来了,进来吧。” 她像是早知沈清棠会来,在这里等着她。 沈清棠只能进去。 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格里透进来,堪堪得以视物。 沈清棠去燃烛灯,被昭和拦下。 “你别点。点了灯,我看着嬷嬷自尽的地方,我害怕。” 她声音低哑艰涩,里头的悲凉浓郁的化不开。 “那殿下换一间寝殿歇息吧。”沈清棠提议。 这宫里旁的不说,数寝殿最多了。 “不必了。” 昭和拒绝,她走去榻上,坐下来,蜷缩着身子环抱住自己。 许久,喃喃问沈清棠,“你有没有被至亲之人背叛过?” “有。” 沈清棠想也未想,便笃定回答。 裴家祖母,就是背叛她的至亲之人。 昭和恍惚又问,“她是如何背叛你的?” 沈清棠想了想,平静问她,“殿下还记得那年殿下找人在香山劫持了我吗?” ——她被送去了甜水巷里。 昭和要她身败名裂,她果然身败名裂,在成亲的前夕,从天上跌落进地狱。 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亦是酸涩难言,“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我在她心里从来是最无关紧要的。” 裴老夫人面上说着疼爱她。 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西院和权势之间舍弃她,她心知肚明。 “我只是没想到,那么多年的祖孙情谊,她能眼睁睁看我去死……” 她本就寥落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一夜,春寒侵人,沈清棠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阖府里静悄悄,没有人影——裴老夫人下了吩咐,谁也不能出来,拦她出府。 她在所有人殷切的期盼下走出了承平侯府的大门。 护城河的水真凉啊! 她明明没有跳进去,却也能感受到那河岸的冷风裹挟而来,刺骨的凉,从骨头缝里钻进去,渗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被这凉薄的寥近于无的亲情,冻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最后走投无路,心甘情愿跳进裴琮之的陷阱里,不得翻身。 ------------ 第169章 可怜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昭和。 昭和当然心知肚明,她苦笑一声,“我害了你。所以现在……我的报应来了。” 她是心高气傲,从来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大梁公主。 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被自己的亲人所弃。 苏嬷嬷临死前说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 “殿下,我也是身不由己,您别怨我。皇命不可违啊!” 哪来的皇命。 这大梁国只有一个天子,是她嫡亲的兄长。 原来如此。 什么和亲,原不过只是个幌子。 他早已决定,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他的千秋功业,万里山河。 当真可怜。 她从前刁蛮任性,心高气傲,世人都道她盛宠无度。原来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在他的功绩面前,自己原不过只是蝼蚁。 可肆意践踏。 可随意舍弃。 昭和想到这里,兀自笑出声来,那笑声苦涩又悲凉。 她问沈清棠,“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很可怜?” “你如今看着我,是不是心里很得意?” 沈清棠没有得意。 她原先也以为自己看到昭和跌进深渊,会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却原来心里茫茫然升起的,只有悲哀。 ——同为女子,身不由己的悲哀。 但她和昭和不一样。 她自幼便知无父母亲人,活得万分清醒。 可昭和却是一直活在父母兄长编织出的如梦泡影里,活得娇纵又任性。 如今有人亲手将那泡影打破,告诉她一切不过是虚假。 昭和如何能接受,她心痛如绞,抱着双膝,将头埋进臂弯里,双肩忍不住的耸动低泣。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是他啊……” 她喃喃不能解。 昭和可以接受那毒是沈清棠嫉恨自己所下,可以接受是慕容值想要谋害她性命所下。 却独独不能接受,是她自幼最亲近无间的兄长所下。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还来送自己出嫁,殷殷嘱托自己,“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传信来告诉皇兄。” 他甚至对自己说,“昭和,别担心,皇兄和大梁永远是你的倚仗。” 彼时那眼里,满满都是不舍和眷恋。 可是那一盏下了胡蔓藤的茶水却叫她犹如当头棒喝。 昭和终于清醒过来,将头埋于臂弯里,痛哭出声。 此事干系重大,她谁也不能说,只能生生憋在心里。反倒只有在沈清棠面前,才能肆无忌惮哭出声,将心底里的委屈与怨恨统统发泄出来。 此时,她不过是个被兄长家国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昭和哭得伤心,肝肠寸断。 沈清棠在一旁坐下,看着窗外落进来的明月,默然不语。 昭和哭到累了,才抽抽噎噎止了声。 是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和红肿不堪的眼,自臂弯里抬眸看沈清棠。 她微微仰首望月,若有所思的神色,平静无波的侧脸,皎皎堪比月光。 和此时哭得狼狈不堪的她形容鲜明。 昭和抽泣了一声,忽然道:“要是燕城喜欢的不是你就好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沈清棠有些诧异,转过眸来,“什么?” “没什么。” 昭和不解释,别扭回过头去。 发泄完了,眼下就该担忧自己的处境了。 昭和知道,皇兄既然命人毒害她,便也是存了要起兵陈国的心思。 两国战事,当真是一触即发。 她忧心忡忡,问沈清棠,“你说,两国若当真起战事,哪国会赢呢?” 但不管哪国能赢,于她这个嫁入陈国的大梁公主而言,都是一样的形势艰难。 “不知道。” 沈清棠是当真不知。 困在深宅后院里的女子如何能晓天下大事。 她此前所有的臆断之语,一半是猜,一半是裴琮之教于她的。 朝堂里摸爬滚打的权臣,下朝回府也总是将天下事说与她听。 沈清棠曾嫌他烦,转过身去不肯听,“哥哥与我说这些做甚么?我不过是深院妇人,绣花抚琴,赌书泼香,聊以度日便是。这天下事是你们男子的,与我何干?” 裴琮之将她身子扳回来,无奈失笑的温润眉眼,来哄她,“妹妹这话便说错了,这天下,除了男子,亦是女子的。阴阳调和,才是天道。” 说着说着,他的手便不规矩起来。 温热的鼻息也只在她脖颈反复流连,“妹妹今日衣裳里熏得是什么香?” 是栈香和玄参所制的篱落香,甘甜蜜韵,回香悠长。 他分明知道,却故作不知,黏黏腻腻过来搂抱她,耳鬓厮磨。 昭和看她恍惚陷进回忆里的眼,闷声闷气地出声,“我与你说话呢!你怎么想旁的去了?” 细细听,话里有些埋怨,却没有从前嚣张跋扈。 也是,如今她们都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如何跋扈。 沈清棠回过神来,看她,“殿下要与我说什么?” 昭和其实没什么想说的,她只是孤单,想找个人说说话,疏解心里的烦闷罢了。 长夜漫漫,实在没话找话,便问她,“你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谁啊?” 燕城,裴琮之,还是慕容值…… 昭和有心探个究竟。 沈清棠不回答,反倒问她,“殿下心里喜欢的是谁?” 昭和自己也不知道。 她曾那样欢喜燕城,欢喜得不得了。为了他,几次三番陷害沈清棠,要她性命。 却没想,最后两人一个都没能如愿嫁给他。 昭和也见过燕城的妻。 那是个如沈清棠一般温婉可人的女子,就连身上不卑不亢的气质也与她相像。 原来从始至终,他心悦的,都是这样的姑娘。 昭和突然释然。 从此收了心,准备嫁来陈国做慕容值的太子妃。 却未料,途中遇见了沈清棠,引出这一大堆的乌糟事来。 任是昭和再不信神明,此时也起了疑心,“沈清棠,你说我们,是不是命里相克啊?” 她但凡遇见沈清棠,总没什么好事。 沈清棠也是如此觉得,“殿下往后离我远些,清棠还想多活几年,不想早早便枉死了去。”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昭和才是克她之人。 “你——” 昭和叫她这话堵住,气愤不已,脱口而出,“沈清棠,你大胆!竟敢如此和我说话,当心我叫人来撕了你的嘴!” ------------ 第170章 殉国 嚣张跋扈的语调,一如从前。 沈清棠当即起身出去,果断决绝,半点不拖泥带水。 昭和立即慌了,“别……你别走……” 她嘟嘟囔囔,扭捏出声,来挽留沈清棠,“我不过是顽笑话罢了,你别记在心上。”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刚出闺阁的姑娘。 离开了父母亲人身边,远嫁到此处来,还处处叫人算计,实在担惊受怕得紧。 如今她能依赖的,只有沈清棠。 何其荒唐。 曾经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如今却是这般亲密。 之后的日子,昭和更是恨不能和她同食共寝。 沈清棠不胜其扰,蹙眉问她,“殿下这是做甚么?” 她冷眼看昭和搂着她臂弯的手。 依她们俩的关系,实在不该做出这等亲密的姿态来。 昭和却愈发将她手搂紧些,仰着头,有些卑微地祈求看她,“我害怕。” 她是当真害怕。 夜里入睡,总是能梦见苏嬷嬷和她皇兄阴瘆瘆的脸,叫嚣着要来取她的性命。 她睁开眼,满枕都是心酸害怕哭出来的泪。 白日里也不敢用膳。 那日掺有胡蔓藤的茶水叫她心有戚戚,无时无刻觉得有人要谋害她。 沈清棠无法,亲自拿了银针一一试毒给她看。 “没有毒,殿下可安心用膳了。” 昭和仍是摇头,拉着她的手要她一同坐下,“你和我一起吃。” 实在要死,她也得拉个垫背的,才算不枉此生。 她还会经常问沈清棠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问的最多的便是,“我会不会死啊?” 她马上就要和陈国太子成婚了,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七上八下的不知在担忧些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殿下何必庸人自扰。” 沈清棠将内务府送来的凤冠带去昭和头上,温声宽慰她,“如今我们已在陈国宫里,插翅也逃不出去,不如安下心来。今日,可是殿下与陈国太子的大婚。” 此事已定,不可更改。 沈清棠和着宫人一同送她出嫁。 只能送到宫道即止,会有陈国的轿辇来迎她。 昭和临走前紧紧拉着沈清棠的手,凤冠玉帘下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她的手攥得极用力,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她低声问沈清棠,“你说陈国和亲是狼子野心,想挑起两国争端。可是和亲不是好事吗?他要如何以好变坏呢?” 她想起了那盏要她性命掺有胡蔓藤的茶。 大梁要以她性命为由来攻打陈国。 那陈国呢?是不是也要以她的手行不义之事来借机对大梁生事? 昭和的心里从未如此的通透。 她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独善其身,她自踏上了这条远嫁来陈国的路,这就是个必死之局。 沈清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拍了拍她的手,头一次与她说话这般温柔。 “殿下,去罢。” 昭和看着她洞悉一切的眼,慢慢松开手。 转过身,她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的大梁公主。 她坐上红缎围的八抬轿辇,经过冗长的宫道,到达宣光殿。 这是太子大婚的宫殿。 两边銮仪卫驻守,文武百官皆在。 昭和在万众瞩目中下轿,缓缓走去。 她看见慕容值身着大婚的衮冕之服,在宣光殿前的九十九级玉石阶下侯着,这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今后的所有,都将与他息息相关,包括性命。 他们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中,同牵大喜红缎,一步步,缓缓走上九十九级玉石台阶。 玉阶之上,大殿之外,等着他们的,是陈国的天子。 太子与太子妃行卺礼,共敬天地。 最后是一盏酒呈到昭和面前,宫人在旁边低声提醒她,“太子妃,这盏酒,该敬陛下。” 昭和垂眸,看着酒盏里澄净的酒液。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盏搁了胡蔓藤的茶。 这一瞬间,昭和恍然。 慕容值要借她的手谋害陈国天子,然后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向大梁发难。 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几乎没有犹豫,昭和端过面前的酒盏,递去自己唇边,仰着头,一饮而尽。 这实在太过突然,两边的宫人都未反应过来。 倒是慕容值瞳孔骤然紧缩,他立即察觉出了昭和要做什么,大步上前,将喝了毒酒的昭和揽进怀里。 这是见血封喉的鸩酒。 昭和腹中瞬间天翻地覆的疼。 唇角也缓缓溢出血来,她仰着头,看慕容值不可置信的脸,轻笑一声,喃喃道:“我死了,你的如意算盘便落空了。” 她到底是大梁的公主。 如果注定要有一死,她只会心甘情愿为大梁而死,这是她身为大梁皇室,与身俱来的傲骨。 下一刻,一柄利刃从慕容值袖中滑出。 他借着去拉昭和的手,将利刃送进了她的腹中——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因毒酒而死。 她只能是心有旁人,不甘心嫁给太子,在这宣光殿前自尽身亡。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 谁也不知道那玉石台上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慕容值难掩惊惧的一声喊,“太子妃——” 怀里凤冠霞帔的女子,手捂着腹,从他怀里缓缓坠下,无力瘫倒在地。 众人的眼看得分明,她腰腹间,赫然插着一把利刃。 昭和缓缓闭上了眼。 梁国的昭和公主死了,死在她与陈国太子慕容值的大婚上。 陛下派人去查。 得出的真相,是她自己偷藏了匕首在袖中,早已准备好了以死殉情。而那杯本该献给天子的酒,也是她一时胆怯,喝下去用以壮胆而已。 慕容值禀告天子,眉眼里都是悔恨,“儿臣在梁国就曾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昭和公主她一直心系旁人,儿臣之前只以为不过流言罢了。未料竟是真的。” 他添油加醋,将从前昭和与燕城的旧事说出。 又蹙着眉叹,“儿臣实在没想过,她竟有这般主意,在大婚这日以死来殉情。” 陈国天子年迈昏庸,受不得丁点挑拨,当即愤然起身,“好个梁国。两国和亲,本是遵照祖训。他竟送来这样的公主,做出这等事来羞辱我陈国。” ------------ 第171章 出宫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梁国随公主一同来和亲的宫人都被牵连,关押起来,等候发落。 沈清棠也在其中。 昭和的死讯传过来时她正提壶泡茶,听了这个消息手下微微一顿,连壶带盏俱摔去了地上。 碎瓷落地,满殿都是宫人吞声低泣,此起彼伏。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梁国公主一死,她们这些随侍的宫人焉能苟活于世。 果然入夜便有人来,端来白绫和毒酒,让她们抉择。 宫人们大多都正值碧玉年华(指十六岁),如何甘愿赴死,哭喊声震天彻地。 也是徒然。 自有陈国的宫人在旁,强行按压着身子灌进去。再挣扎的,索性两个宫人扯着白绫往脖颈一套,用力勒住。 不消两下,方才挣扎的手便落了下来,气绝身亡。 宫人接连倒地。 整个殿里,犹如阿鼻地狱一般。 沈清棠面前也呈来一盏毒酒,两个宫人按着她的手,擒住下颌径直灌进去。 她甚至挣扎也来不及,闭眼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到了慕容值在宫外的府邸。 照顾她的,是之前和亲队伍里看守她的那个小侍女。 “夫人醒了?”小侍女扶她起身,得了慕容值的吩咐来宽慰她,“夫人放心,您现在在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府邸,这里很安全,您没事。” 沈清棠没死,那毒酒被慕容值的人换成了迷药,等她晕厥后混着宫人的尸首运出宫,送到此处安置下来。 沈清棠撑着身子坐起,四下看了看,朦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 她想起晕倒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整个殿里都是宫人接连倒下的尸首,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恍如修罗地狱。 她们都在如花似玉的年纪,消失在这世间。 唯有她,侥幸留下一条命。 沈清棠又想起昭和。 那样心高气傲的大梁公主啊,以这样悲烈的方式,绝望死在了异国。 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可会后悔投生在了皇家,落得个客死他乡的结果? 沈清棠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辗转流向何方。身如浮萍柳絮,向来是身不由己。 沈清棠黯淡着眸,眉眼萧索得不像话。 小侍女看在眼里,心中惴惴不安。 她此前便因沈清棠出逃被问责,如今更是提心吊胆,恐她再生逃跑的心,牵连自己。 “夫人可别再想着跑了。”她苦着脸,哀求沈清棠,“上次夫人出逃,奴婢挨了好一顿打。” 她撩起衣袖给沈清棠看。 打的是手臂,青黑的淤痕现下仍清晰可见,可想而知当时的疼。 “对不住。” 沈清棠见了,当真是心下不忍,出声安抚她,“你放心,我不会跑了。” 她再跑不了了。 慕容值派人将这府邸守得严严实实,连只鸟雀也飞不进来,更遑论逃出去。 她只能透过小侍女的只言片语知道外面的消息。 原来昭和一死,陈国就借机向梁国发难。 只说是梁国公主在大婚之日,当众自绝,拂了陈国皇室的颜面,誓要让梁国天子给他们一个交代。 梁国如何肯依。 何况好好的一个大梁公主,天子亲妹,刚送去陈国和亲便香消玉殒。 梁国天子痛失亲妹,简直是心痛难当。 当即下旨,大军压境,直逼陈国,亦是要他交还昭和的尸首,再给梁国上下一个交代。 彼时正临近年关里。 大雪纷飞,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两国大军却于紫荆关对峙,大战在前,一触即发。 远在皇城的小侍女亦是担忧心焦。 小侍女名唤春儿,陈国人,她的父兄都在边境。 战事一旦起,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 她实在心绪不宁,连端茶水也会走神,没留意脱手了去,将茶水尽数泼到沈清棠身上。 好在这冬日天凉,茶水不烫,只是打湿了她的裙。 “夫人,对不住!” 春儿回过神来,连连道歉,“是奴婢笨手笨脚,还请夫人责罚。” 她一时情急,径直跪去地上。 “无妨。” 沈清棠抖抖身上湿透的裙,拉她起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拿身衣裳来,我换一身便是。” 沈清棠被困在这府邸已半月有余。 日常起居都由阿春伺候。 好在她性子温柔和善,待阿春也一向宽宥。只是安静太过,总是独自坐在窗旁看天色,认命一般,好看的眉眼里蓄满了愁。 那窗外有什么好看的。 阿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院里孤零零的只有一棵海棠树。这冬日冷寒,树枝都是光秃的。 冷风一吹,愈添萧瑟。 阿春过去将窗子阖上,来劝她,“夫人别总是坐着这窗子前吹风,您自落胎,就没好好调养过。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往后落了病根可怎么好。” 她还记得沈清棠落胎小月的事。 也记得她出逃后,颠沛流离在路上,回来时满身都是从马上跌落的淤伤。 她是梁国人,自然是不顾一切,想要回到梁国去。 阿春犹豫问她,“夫人是想家了吗?” 哪知沈清棠听了,却摇摇头,“我没有家。” 她没有家。 她在陵川的家,消失在当年那场瘟疫中。 后来去了承平侯府。 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 “没有家?”阿春不能理解,又问,“那夫人的亲人呢?” 沈清棠再摇头,“我也没有亲人。” 她的亲人,都死在了陵川城里。 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阿春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呢? 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得有多孤单啊! 她伺候沈清棠愈发尽心竭力。 年节那一日,皇城下了好大的雪。 这是自沈清棠被关后,慕容值头一次进来这府邸看她。 抬脚上台阶,他拍拍肩上的落雪,语气甚是轻松,“许久不见,裴夫人看着丰腴了些,想来是孤这府邸的膳食还称夫人的心意。” 沈清棠倚在窗前看落雪,看见他,没什么情绪,眉眼淡淡。 “是阿春照顾的好。也该多谢太子殿下,若不是殿下于宫中救我性命,我现在怕是早已死了。” ------------ 第172章 交战 “裴夫人客气了。” 慕容值不理会她语气里的疏离,径直在熏笼边坐下,烘一烘在外头冻得冰凉的手,又泡一壶热茶取暖,自在的如在自己家一般。 不对,这本就是他的家。 沈清棠才是外来之客。 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慕容值察觉出来,抬眸看过来,抿然一笑,“裴夫人这样看着我做甚么?” 沈清棠语气也是淡淡,“太子殿下这次过来,是要挟持我去边境吗?” 她说的直白又坦荡。 慕容值却轻笑,“不着急。” 他搁下手里的茶盏,走到沈清棠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道:“裴夫人可知,你和昭和公主,给孤惹了多大的麻烦?” 那本该毒死陈国天子的酒被昭和喝下。 他遮掩此事,耗费了不少人力心力。 最关键的是,天子没死。 他苦心筹谋的尽皆成了空。 眼下两国交战,各执一词,亦是乱成一团。 他焦头烂额,直到今日,才得空来问责于她。 他逼近,问沈清棠,“那杯毒酒,是夫人的意思,还是昭和公主自己的意思?” 他总要知道,自己是栽在了谁的手里。 “什么毒酒?”沈清棠不明白。 外头皆传昭和是以匕刺腹而死,她也只以为如此。 慕容值看出她眼里的不解,了然于胸,改口道:“没什么,孤随口一说罢了。” 但沈清棠已起了疑心。 那日昭和出嫁,是她亲自为昭和穿嫁衣,戴凤冠。 她身上有什么,沈清棠最是清楚。 当时传昭和持匕刺腹自尽,她便有所疑虑,昭和何来的利刃? 如今叫慕容值一提醒,她顿时醍醐灌顶。 连日里不得解的谜团霎时解开,她拨开迷雾,窥到了暗藏的真相。 沈清棠看着慕容值,眼里无比清醒,“是你杀了昭和公主?” 话虽疑问,语气却是笃定。 慕容值摇摇头,无奈一笑,“果然还是瞒不住裴夫人,夫人当真是聪慧过人。” 沈清棠脸色发冷,默然看他。 聪慧过人又如何,还不是被他关在这府邸内,不得脱身。 只是没想到竟是他亲手杀的昭和。 要知他们的名已写进陈国宗庙册里,昭和已是他名义上的妻。 她面上的愠怒慕容值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裴夫人为何如此看孤?孤杀了昭和公主,夫人不该高兴才是吗?” 她和昭和的那些恩怨,慕容值可是查得一清二楚。 又装模作样叹气,“孤真是心疼裴大人,枉费他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没想到,竟连自己夫人的心也抓不住。真是可叹啊……” “太子殿下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沈清棠冷嘲热讽的看他,“殿下的妻,大梁的昭和公主,直到死前,心里欢喜的都不是殿下吧?” 她勾着唇,淡淡讽然一笑,“这事,如今可是天下皆知呢!” 没有人忍受得了自己名义上的妻心有旁人的羞辱。 何况他是陈国太子。 此事现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必是他一生不可磨灭的污点。 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慕容值别无他法。 如今想来,自然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只是他惯来会装,面上仍是风轻云淡。 还能神色如常的与沈清棠说话。 她寡言少语,大多是慕容值说她听,说的是边境的战事。 原来战事已然起了,狼烟滚滚,烽火连天。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慕容值故意问她,“裴夫人可知梁国前线是何人领兵?” 是裴琮之。 堂堂的内阁首辅,天子重臣,自请坐镇紫荆关。 这事刚传出来,梁国朝堂亦是一片哗然。 梁国天子亲自苦口婆心来劝,“裴卿原不必如此。边境苦寒,战场上更是刀枪无眼,若是伤了裴卿,你让寡人如何是好?” 裴琮之自有话解释。 “臣与陛下和昭和公主幼时同在宫中进学。公主薨逝陈国,陛下痛心疾首,臣亦是心痛难当。如今,公主的金尊玉体还在陈国,不得入土为安。臣每每想起,都寝食难安。” 他抬手,向天子施以一揖,“臣为陛下臣子,理当为陛下解忧,望陛下成全,允臣率领梁国将士,出兵踏平陈国,将昭和公主请回大梁,以示我大梁赫赫天威。” 公主薨逝,这是国事,便是天子亲征也不为过。 如今首辅代为出征,虽然罕闻,却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天子心里有了别的计量。 裴琮之权势过重,裴子萋又生了皇长子,隐隐有威胁皇权的势头,若是此番出征死在紫荆关,也算功成身退了,自己也可安枕无忧。 顺势而下,天子赞许看向裴琮之,“裴卿既有此心,是我大梁之福。” 又殷殷嘱咐,“裴卿远征在外,千万当心。孤与朝中众臣,翘首以盼,等着裴卿归来捷报。” 君臣之深情厚谊,闻者无不啧啧称赞,引以为奇。 裴子萋知道裴琮之即将出征的消息,心里不无担忧。 她现下能倚仗的,只有这个大哥哥了。若是他出什么事,自己当真是孤立无援了。 “这次出征,哥哥一定要去吗?” 她来裴府见裴琮之。 他出征在即,天子特许他们临行前兄妹相见。 裴琮之颔首不语。 裴子萋心急,又道:“哥哥要去紫荆关征战,那清棠妹妹呢?哥哥不管她了吗?” 她想以沈清棠将他留下,毕竟战场波云诡谲,危险重重,谁能保证必定能安然归来。 裴琮之沉默良久,微敛下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良久才道:“我这次去,就是将她带回来。” “妹妹在紫荆关?” 裴子萋并不知她被掳去陈国的事,这事他遮掩得严实。 “不。” 裴琮之对这个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妹妹没必要隐瞒,“她在陈国。” “妹妹在陈国?” 裴子萋当真诧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清棠会被掳去了陈国。 她迟疑开口,“哥哥这次去紫荆关与陈国交战,是因为清棠妹妹吗?” 她话里隐有醋意。 从前在闺中,裴琮之其实就偏心沈清棠。但那时自己得了所有人的爱,活得恣意妄为。 ------------ 第173章 美色 只是嫡亲的哥哥偏心些许,她不曾搁在心上。 但现在不同。 她没了祖母疼爱,没了父母亲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这个大哥哥。 如今,他要为了那个收养的妹妹,将自己这个亲妹妹独身留在宫里。 “大哥哥的心,怎么就这么偏呢?” ——这话裴子萋只搁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她知道,沈清棠在陈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他的,只能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来。 “大哥哥出门在外,一切小心。子萋等着哥哥回来。” 裴琮之去紫荆关督战。 这个消息传到陈国,陈国天子也起了让慕容值去边境的心思。 “听说那裴琮之甚是了得,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不可小觑。你在梁国待了数月,与他有过接触往来。这次两国交战,想来你去最为合适。” 他毫不犹豫就将慕容值推去了边境,甚至连些敷衍的不舍之语都没有。 这便是他的父皇。 子嗣多了,就连亲情都格外微薄。 反正这一个没了,还有下一个。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为着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却从来作壁上观,不加干预。 ——下一任的陈国天子,得要凭着自己的本事爬上来。 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儿子有多心狠手辣,坐上他这个位置,都得是孤家寡人。 慕容值早知会是如此,极顺从便应承下来。 他准备带沈清棠同去。 边境与皇城千里迢迢,但凡他一离开,以他对沈清棠的了解,她必定生事。 慕容值得将她搁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阿春收拾包袱,显得很是雀跃。她这次得以和沈清棠一同去边境,顺道也能见见她的父兄。 他们远在军中,她已有数月未曾见过他们了。 只是阿春也害怕,这一路山水迢迢,沈清棠借机再跑,牵连于她。 慕容值也特意交代她,必得将沈清棠盯严实了,若是再逃了去,便让她提头来见。 阿春当真是吓坏了。 这一路上,她总是紧张兮兮地看着沈清棠,眼都不敢挪半分。 好在她一直安分守己,未曾起过半点逃跑的心思。 白日里随军队开拔,夜里她们两个姑娘宿在同一座营帐里,深居简出。 这次和上次和亲队伍不同。 出征的将士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粗鲁野蛮,一身的横肉能叫胆小的孩童生生吓破胆去。 又添常年在军营,许久未曾见过姑娘。那看过来的眼里,都是赤裸裸,不怀好意的打量和觊觎。 只是太子殿下有吩咐,不许将士去惊扰了她们。 他们只得生生按捺下来。 心里憋闷,聚在一处烤火吃肉时,话里也满是不服气,禁不住悄声埋怨,“哪有出征打仗还带着姑娘的,这也算是咱们的太子殿下头一份了!” “说的是啊!” 立马有人附和,“这若是叫梁国的将士知道,还不要笑掉大牙去。” 行军不带女眷,这是军里不成文的规定。 “岂止笑掉大牙,往后咱们在梁国人面前,都得矮人一截……”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都是不无埋怨。 这时有人耐不住好奇,问一句,“你们谁见过那营帐里的姑娘生的什么模样?是不是貌比天仙,才将咱们的太子殿下迷的神魂颠倒,连出征这样的大事都要随身带着。” 何曾有人见过。 那姑娘披着狐狸毛的披风,戴着兜帽,一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出了营帐便直上马车,只有一点天青色的裙在披风下若隐若现。 当真是勾人心弦。 几人喝了酒,吃了肉,正是心猿意马,酒壮人胆的时候。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要去营帐里瞧瞧那姑娘的模样。 又诡辩,“我们不过是瞧瞧,又不对她做甚么,便是太子殿下知道了也不能拿我们如何。” 也是,为了区区个女子责罚自己军中的将士。这若是传出去,是要折损军中士气的。 眼下梁陈两国交战,任是谁也不敢如此做。 “去!去!去!” 几人皆被煽动,当即都起身,借着这一腔混沌酒意往沈清棠营帐去。 阿春正在营帐里铺床榻,陡然见帐门掀起。 闯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将士,均提着大刀,气势汹汹的模样,不怀好意的眼在营帐里巡视。 阿春吓了一跳,忙跑过来质问他们,“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夫人的营帐!” 她身量瘦弱矮小,在他们面前,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那几人也皆没将她看在眼里,咬着牙,淫淫一笑,“你家夫人呢?叫出来与我们瞧瞧,看是什么天仙似的女子,藏的这般严实不让见人。” 阿春叫他们这气势吓住,抖抖索索出声威胁,“你们赶紧出去!若是让……若是让太子殿下知道……定饶不了你们!” 这般威胁,更是叫他们大笑而起。 有人眼尖,瞧见了一道屏风阻隔后的里间有袅袅热气散出,手立即指过去道:“她在里面沐浴!”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当即在几人耳里炸开。 几人当真色胆包天,就要抬脚过去。 阿春任是再害怕,也冲过去,抢在他们之前挡在了屏风面前,不让他们再进分毫。 整个人吓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们胆敢擅闯,叫太子殿下知……知道,定会要……要了你们的性命……” “好啊!” 酒壮人胆,几人毫不畏惧,“那就让太子殿下杀了我们,看谁还会为他在战场上卖命。走开!” 那人说着,顺手一推搡。 阿春如何受得住这样大的力气,当即摔去了地上,额头不慎撞到了桌角,昏厥了过去。 那几人更是无所畏惧,一把掀开了屏风。 早在他们在外争执时,沈清棠便有所察觉,连忙出浴穿起了衣裳。 屏风哐然掀落,露出姑娘惊恐无度的脸。 她来不及穿外衫,只着了一条玉色烟罗的裙,藕粉的绸带系住不堪一握的蛮腰,满头湿漉漉的青丝都披散着,盈盈垂在腰间。 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 第174章 杀人 几人眼都看直了,哪里还想得起此前说的不过看看而已,皆搓搓手,摩拳擦掌想要冲过去。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冷喝,“住手!” 是慕容值带着人赶了过来。 动作迅速,将那几人齐齐扣押住,拖了出去,又命人端了桶冷水来。 这冰天雪地的天,沿着脑袋兜头往下淋。 浑身禁不住一哆嗦,再多的酒意也叫这冷寒刺激的消失殆尽了。 几人这才回过神来,当即叩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卑职只是一时喝酒熏了心,这才做出这糊涂事来!求殿下饶命……” 几人认错得诚恳,军里的将士也都看着。 慕容值任是再生怒,也不能当真要了他们的命。 ——便如他们此前所言,大战在即,如何能因此事动摇军心。 不过略罚几杖倒也罢了,以儆效尤。 又厉声呵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这便要将此事揭过。 “等一下!” 营帐里传来一个声音,而后是姑娘撩起帐门走了出来。 天寒地冻,她披了件狐狸毛的斗篷,将身上遮掩得严严实实,就连满头青丝也藏在了兜帽里。 只抬眸看过来的时候,眼里的灼灼火光直视人心。 “夫人……” 慕容值舍去了那个引人注意的裴字,走到她面前,“夫人怎么出来了?” 沈清棠抬眸看他,“太子殿下不打算为我主持公道吗?” 她问得直接,慕容值不免有些郝然,“这……夫人并无大碍,孤也已经严厉责罚了他们。” 他不愿再生事端。 沈清棠明白了,平静道:“阿春破相了。” 她刚刚去看阿春,她额头上的伤撞得厉害,磕出了好大一个口子,就算日后好了,额头的疤也祛不掉。 她才十五岁,刚刚及笄的年纪,还没有嫁人。 慕容值觉得沈清棠有些无理取闹,微微蹙眉,提醒她,“夫人,她只是个丫鬟。” 没有人会为一个丫鬟主持公道。 沈清棠当然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推的她。” 她眉眼黯淡,微微敛下眸去,“她破了相,往后再不好嫁人了,若是能知道是谁,也算给她寻个依靠。” 原是想寻出那人来娶阿春。 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破了相的姑娘,往后想要嫁人可当真是难了。 慕容值不疑有他,转身问跪地几人,“是谁刚刚推搡了侍女?站出来。” 那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将那人推了出来。 他跪地叩首,“回殿下,是卑职。” 沈清棠朝他走过来。 玉色的烟罗裙摆掩在狐狸毛斗篷里,若隐若现。他垂着首,半点不敢再看。 到他面前,她抬手落下兜帽,缓缓蹲下身,似是要看清他什么模样。 在场人大多莽夫,少见美人,皆惊叹于她如烟似黛的姣好容颜。 谁也没瞧见她手里竟藏了根金簪。 等瞧见时,那簪尖锋利,已直直插进那人的脖领里。 血霎时喷了出来。 沈清棠靠得近,有些许溅到自己的面上。 风雪冰冷,那血却是温热的。 沈清棠眼睫颤了颤,她第一次杀人,眉眼很是平静。 眼见的手下那人轰然倒下,不可置信的眼,捂着潺潺冒出的血窟窿,浑身抽搐痉挛。 立即有人反应过来,涌上去想要帮他。 已是迟了。 那根金簪刺得极深,他腿脚挣扎抽搐两下,颓然没了声息,眼瞳张大,不甘心闭眼。 慕容值亲眼看着沈清棠在他面前杀人。 她本是背对着他的。 前方骚乱不止,她却缓缓起身,转过身来看他。 雪地清白,姑娘面上不施粉黛,是清水出芙蓉的好颜色,只是溅上去的鲜血斑驳,有如鬼魅。 她轻轻一笑,更添瘆然可怖。 沈清棠杀了军中将士。 这事遮掩不下来,军中将士无不义愤填膺,要慕容值交出沈清棠,给他们一个交代。 慕容值实在被吵的没法子,只得躲进营帐。 沈清棠正在给阿春包扎伤口,不疾不徐的模样,好似外面喊杀声震天的不是喧嚣着把她交出去一般。 “裴夫人给孤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打算如何收场?” 他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竟来问沈清棠。 她眉眼淡淡,波澜不惊,“不如殿下就将我交出去好了。” “交出去?” 慕容值不可置信重复她的话,他扬手,指着外头喧嚣的喊声,咬牙道:“孤若是现在将你交出去,不出半个时辰,你就能叫他们生生撕碎了你信不信?” “信。” 沈清棠给阿春包好了额头,抬眸看过来,“那太子殿下是打算保我了?” 这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 慕容值简直恨不得杀了她。 早知带她回陈国能惹出这么多的麻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抢来陈国。 ——裴琮之还没威胁到,他自己的军队军心就都已涣散了。 慕容值还从未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 沈清棠看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模样,出声宽慰,“殿下不必着急,反正眼下人已死了,再急也是无用,不如坐下来喝盏茶?好好歇息歇息。” 她还有心思泡茶。 亲自要来烧水提壶给他泡。 “不用了!” 慕容值眼下急得火烧眉毛,哪里还喝得下去茶,当即呵斥,“你给孤老老实实在营帐里待着!再敢惹事,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活!” 阿春年纪小,胆子也小,叫他这一句吓得忍不住瑟缩,往沈清棠怀里钻。 沈清棠微微蹙眉,不悦的语气,“太子殿下说便说,这般凶做甚么?” 她竟嫌他凶? 慕容值当真气极反笑,“孤凶?孤比得上裴夫人,方才拿了根金簪就敢上去捅人?” 她倒是畅快如意了,剩下了一堆的烂摊子给他收拾。 慕容值气得额角隐隐抽痛,当即拂袖转身出去。 他不能再在营帐里待着。 ——他有想掐死沈清棠的冲动。 甫一出来,外头一众将士便一窝蜂涌了上来,面上皆难掩愤怒,“太子殿下,军中将士没死在沙场,死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是奇耻大辱啊!殿下必得将她交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 第175章 军令 慕容值脸色即刻冷了下来。 “要什么交代?” 他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孤之前下过军令,不许跨进这营帐之内半步。军令如山,你们当孤的话是儿戏吗?” 此言一出,那几个跟着进去的将士立马心虚垂下头去。 他们现在酒已醒了,回过神来,才知自己当时有多莽撞。 要知违反军令,严重者便是抄家也不为过。 喧嚣的喊声渐渐消退下去。 但仍有人没忍住低声嘟囔,“这两个事,原也不是一回事,殿下怎能如此偏颇,混为一谈。”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太子殿下是在偏帮营帐里的那个女子。 “殿下被美色蛊惑,连出征这样的大事都随身带着。若是叫旁人知晓,会怎么看我们陈国将士?” 说话的这人藏在人群里,意图挑事。 当即叫慕容值身边的随从拎了出来,“好大的胆子,竟敢非议太子殿下!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那人立刻被拖下去,二十杖责重重落下。 杀一儆百。 这场喧闹才堪堪止住。 慕容值总算得以回营帐,只是待他于案桌坐下来,他的随从却是不解问,“殿下何不告诉他们她是裴琮之的夫人?” 也好过自己蒙受这贪图美色的不白之冤。 “告诉他们那是裴琮之的夫人?” 慕容值扶额叹气,“那她怕是今夜都活不过去。” 边境正在交战,裴琮之和平南王世子带领的燕家军很是勇猛,打得陈国这边的军队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国仇家恨面前,便是他是太子殿下也未必能平息他们的怒火,保全沈清棠的性命。 想到此处,慕容值心中茫茫然而起的是满满的无奈与受挫。 他父皇年迈昏庸,重用外戚,就连边境出征这样的国家大事上也犯糊涂,任用李务那样的纸上谈兵之辈,被梁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 而按照他之前的计划。 是夺得皇位后,起命任用贤能将才之士,方与梁国一战。 他在梁国潜伏数月,谋划良久,对紫荆关本是势在必得。 只是现下说什么也已是迟了。 昭和自尽,打断了他的所有计划。 如今天子仍旧坐高位,他也只能听任差遣,领军出征。 随从亦是替他抱不平,“殿下文韬武略,军事作战,无不强胜那李务。也不知陛下是何作想,竟让那李务来压殿下一头。” 李务为主帅,慕容值不过副将。 兵马大权都在李务手中。 这慕容值倒是能够体谅,微微一叹,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兵马在孤手里,父皇远在宫里怕是也不得安眠。” 他此举,本就是提防着慕容值夺权。 天子之心,向来深不可测啊! 阿春的心思却是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知道沈清棠为着她杀了一个陈兵,这才被将士团团围困在这营帐里。 阿春还记得,方才沈清棠被慕容值带进来时,皎白面上都是喷溅的鲜血,触目惊心。 她吓了一跳。 初始还以为是沈清棠受伤了,后来才知她拿了金簪便气势汹汹为她报仇去了。 “夫人待阿春真好。” 她心下感动,眼眶也红得盈出泪来,叫沈清棠忙忙擦去。 “可不能哭。你这脸上还有伤,泪滴下来伤就不能好了,会留疤的。” 她额头本就有了一块疤。 姑娘爱美,若是面上再来一块,可真是要生生哭死了。 阿春听了这话,抬手抚上自己额上的疤,虽是叫沈清棠包扎起来了,可她之前在铜镜里见到,那疤深深几许,是决计好不了了。 她眉眼瞬即落寞下去,闷闷开口,“阿春已经不好看了,再多留块疤也不妨事。” “说什么傻话。”沈清棠嗔她,又宽慰道:“这疤生在额上,用发遮住不就好了。” 她拿了剪子来,将阿春额发分出一缕剪短,当真遮住那块疤。 沈清棠拿着铜镜给她看,“阿春看,还是以前漂亮的小姑娘。” 阿春叫她羞得垂下眸去,扭捏着身子,“夫人总是打趣我。” 她年纪到底是小,不谙世事的可爱。 这副模样,倒是叫沈清棠恍然想起了采薇。她这次出逃本来是要去寻她的,却没想中途被慕容值截下,跑到陈国来了。 也算颠沛流离的波折。 如今又被困在这陈国军帐里,等到了紫荆关还不知是什么境地。 紫荆关…… 沈清棠在心里轻轻喃,她知道裴琮之也在紫荆关。 上次出逃她留了那样一封决绝的信,还诓他说自己身怀有孕,如今再见也不知是什么心境了。 “夫人在想什么?” 阿春看她眉眼紧蹙,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清棠回过神,随口答,“没什么。” 阿春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夫人是哪家的夫人呢?” 她原先以为沈清棠是自家太子殿下养在外头的夫人,后来才发现不是的。 慕容值待她一向有礼,半点没有越距。 从前阿春不敢问,现在两个人因为这个意外好像亲近了些,她也按捺不住好奇问沈清棠。 但是沈清棠却是摇摇头,“准确的来说,我还不是夫人呢!” 她没穿过嫁衣,没拜过天地,也没有洞房花烛夜。 她是跳过了这些,直接变成了夫人。 她对阿春道:“我姓沈,你若是不愿唤夫人,也可以叫我沈姐姐。” 沈姐姐自是比夫人亲近多了。 阿春当即扬起笑脸,雀跃唤她,“沈姐姐!” 这般称呼,慕容值偶然听见,眉头又是一敛,“怎么好端端,唤起这个来了?” 他是来找沈清棠写书信的。 眼看就到紫荆关了,他让沈清棠写封书信给裴琮之。 “我不写。” 沈清棠直接拒绝。 “夫人不肯写也行,等上了战场孤就让人将夫人挂在旌旗上,这比书信显眼。” 慕容值恐吓她,“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等从旌旗上下来,夫人还能不能活着就不一定了。” “那便挂吧!” 沈清棠半点不听他恐吓,“能为大梁而死,我和昭和公主一样,都是殉国的英雄。” 她其实存了死志来紫荆关。 昭和尚且牺牲,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焉能在这两国交战中保下命来。 ------------ 第176章 射箭 或许可以。 裴琮之会来救她。 但她已经欠了他很多条命了,数不清,也还不完,不如就此作罢。 慕容值不论如何威逼利诱,沈清棠皆油盐不进。 他兴致冲冲而来,铩羽而归。 随从看着手里空白的宣纸,提建议,“殿下,不如我们把她的一根指头剁下来包在里面送给裴琮之吧?” 他以为自己提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战场上割指断臂用以威胁敌人是常事。 只是慕容值却登时冷冷一眼扫了过来,“你若敢断她的指,裴琮之能连夜打过来,拧下你的头你信不信?” 裴琮之在战场上已经很有声名了,因下手果辣狠绝被冠了“玉面修罗”的名号。 随从早有耳闻,当即闭嘴。 直到了紫荆关,沈清棠的书信也没有写。 她执拗起来,任是谁也劝不动。 慕容值耐心也散尽,扔下话来。 ——今日不写,明日一早便将她挂在旌旗上示众。 这料峭冬寒,能将人生生冻死去。 阿春忙来劝沈清棠,“沈姐姐便写吧!不过一封书信,有什么打紧的,能比命还重要吗?” 的确比命还重要。 她如今的身份,是裴琮之的夫人。 夫妻荣辱与共,她若是写了这封信,裴琮之在梁国就会被冠以“通敌”的罪名。 慕容值一直礼待没动她,就是准备着今日——他要裴琮之名誉扫地,臭名昭著,在梁国再待不下去,不得不过来投靠他。 却没想到,在沈清棠这里被绊住了脚。 慕容值觉得自己当真是流年不利,屡屡在女子身上栽跟头。 上一次是昭和,这一次又是沈清棠。 那个倒是一死了之,偏生这个跟个活菩萨似的,又犟又动不得。 夜里阿春再来禀告——沈清棠仍是没有动笔的打算。 她迟疑看慕容值,小心翼翼问,“殿下,当真要将沈姐姐挂出去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更何况他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能食言。 阿春端了衣裳回营帐,是一袭胭脂红的广袖长裙。 穿着这样鲜艳的衣裙,立在皑皑雪地里,才最是惹眼,能叫紫荆关里的人都瞧见。 “沈姐姐……”阿春不忍,嗫嚅着唤她。 沈清棠眉眼轻松,扬起一个淡淡的笑,“阿春,帮我穿上吧!” 姑娘生得当真貌美,眉黛唇朱,明眸翦水,又添这胭脂红的广袖长裙一衬,愈发明媚生光,灼灼如华。 “沈姐姐生得可真好看。”阿春由衷感叹。 她脸上又难过起来,“这裙子这么单薄,外头冰天雪地的,沈姐姐怎么受得了?” 慕容值是故意的。 他在逼沈清棠就范。 可是他却忘了,梁国的女子多娇弱,可心性却是坚韧的,绝不会叛国投敌。 昭和是,她亦是。 沈清棠转过身,在阿春泪眼朦胧的目光中缓缓走出去。 风很大,扬起她的青丝,和胭脂红的长裙,她纤弱轻盈地似要乘风而去。 旌旗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沈清棠提着裙,一步一步走上去。 风雪刮得她的脸生疼,身子早已冻僵了,钻心刺骨的冷意往骨头缝里钻。 送她上高台的是慕容值身边的那个随从,他低声提醒沈清棠,“夫人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她只消服软,就可回到温暖如春的营帐。 不然,这样冷的天,这样单薄的裙,她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倒下去。 沈清棠摇摇头。 与从前想方设法地努力活下去不同,她头一次这样固执地让自己死去。 雪地里一袭胭脂色的红裙果然极是打眼。 紫荆关的守卫遥遥看见,传去给了守城的将军。 今日当值的是燕城。 他匆匆上城楼,遥遥看过去。只消一眼,他便认出了那是他曾魂牵梦绕,苦苦求而不得的姑娘。 “开城门!驾马来!” 他一边吩咐,一边急匆匆下城楼——他要去救沈清棠。 却叫城门的守卫拦下,“将军,不可啊!” 他指着沈清棠旁边的隐秘山林道:“将军你看,那里都是弓箭手,就等着咱们过去。” 这是慕容值的诡计。 他要以沈清棠引出城里的人来,不管是燕城还是裴琮之,就得射杀。 “不行!我要去救她——” 燕城没能娶到沈清棠,已是他一生的痛。他绝不允许,她眼睁睁死在自己的面前。 守卫见拦不住,只得出声喊,“燕将军,世子妃还怀着身孕呢!” 这一句,叫燕城生生顿住了脚。 守卫趁热打铁,连忙道:“将军就算不顾惜自己,也得顾惜世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吧?将军还没有见过他,难道就要将性命丢在此地枉死了吗?” 这守卫便是十三,他进了军营,得了世子妃的吩咐来照看他。 十三不敢叫他有事,自告奋勇上前,“我替将军去,定将人安然无恙地给将军带回来。”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列骑兵驾马冲了出去。 临近对面时,万箭齐发,骑兵接连中箭坠马,惨叫与马扬蹄嘶声混在一起,此起彼伏。 顷刻间,便损伤大半。 十三在几个骑兵的拼死掩护下才艰难退了回来。 “不行!” 他对燕城道:“雨箭根本躲不过去,太密了。” “那怎么办?”方才的箭雨燕城也看在眼里,他转头遥望旌旗下立着的沈清棠。 慕容值吩咐将她挂在旌旗上,她当真叫人绑在了旌旗上,动弹不得。 身体毫无知觉地下坠,头也低低垂着,不知是生是死,只有胭脂红的裙摆在随风飘荡。 便是活着,离死也不远了。 “不行,我得去救她!” 燕城脑海里从未如此的清醒,他知道自己若是袖手旁观,会是怎样悔恨的一生。 他直直便往城楼下冲,十三和着几个守卫都拦不住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裴大人!” 裴琮之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立于城楼之上,接过守卫呈来的弓箭,拉弓引箭,动作利落干脆,透着漫不经心的笃定。 箭尖寒芒,直直对准了对面的沈清棠。 “琮之,你要干甚么?” 燕城不可置信,话还未说完。 弓已脱手,箭尖锐利,裹挟着风声直直射了过去。 ------------ 第177章 对峙 燕城目光紧跟着那箭而去,眼睁睁看它射中了旌旗上缚着的胭脂红身影。 目眦欲裂,凄吼出声。 “清棠——” 满腔的怒火中烧全然烧毁了燕城的理智,他几乎没来得及再看那城门上一眼,就冲过来想要揍裴琮之。 叫十三奋力拦下,“将军,息怒啊将军……” 几个守卫跟着来劝。 这边吵嚷喧杂,那边胭脂红的身影已叫陈军自旌旗上放了下来,尸躺雪地,被青丝遮掩的脸也尽数坦漏了出来。 ——哪里是沈清棠,是她之前用金簪刺死的那个陈兵。只不过,穿了和她一样的衣裳。 方才绑人上旌旗时,慕容值偷龙转凤,将沈清棠换了下来。 本想着这相隔甚远,又有头发衣裳遮挡,任是谁也不能看穿去。 却未料裴琮之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军倾巢而出,护在正当中的正是慕容值。 他遥望着城楼之上的裴琮之,淡淡一笑,“裴大人好箭术,只是这般果断,就不怕这射中的当真是裴大人的夫人吗?” 燕城听明白了,定睛去看,果然那雪地里躺着的并不是沈清棠。 他顿时落下心,茫茫然而起的怒意消退下去,也有些愧疚方才自己的莽撞,低声致歉,“琮之,对不住……” 裴琮之并未搭理他,面色冷凝如霜,眉眼里却敛藏着兵戈铮然,再度搭弓引箭。 这一次,对准的是陈军簇拥下的慕容值。 下一刻,长箭破弦而出,裹挟着凌厉风声呼啸朝慕容值去。 陈军早有防备,立起层层重盾将慕容值团团护在其中。 长箭铮鸣,堪堪擦过重盾,箭尖与重盾激烈摩擦而过,发出尖锐凌厉的刺响。 可想而知,这一箭,裹挟了多少怒气。 长箭深射入地。 雪地里,赫然只见箭羽裸露在外。 一击未重,再射亦是徒然。 裴琮之面色沉寂,收起弓箭。 那重盾也慢慢散开,里头的慕容值缓步走了出来。 两人遥遥对峙。 “裴大人好大的火气。” 慕容值将那深射进雪地的长箭看在眼里,慢条斯理地问,“莫不是还记得孤上次射你一箭之仇?” 他又装模作样摇头叹,“真是可惜啊!那一箭若是再往上半分,裴大人就不能在这里同孤说话了。” 裴琮之没说话,居高临下看着他,沉着眼,深眸莫测难参。 倒是一旁的燕城急了,“琮之你何时中了箭?” 两人到底是有往年的兄弟情谊在,如今又同在紫荆关抗敌,燕城自是关心他。 只是裴琮之中箭一事他遮掩得严实——不能叫梁国天子知道。 燕城自然也是不知情。 如今却是叫慕容值捅了出来。 他知晓裴琮之的忌惮,刻意问,“哦?裴大人中箭将军都不知吗?这样大的事,遮掩得这般严实,是防备着谁?” “若是瞒着天子,这算不算欺君之罪?” 燕城到底年轻气盛,又护裴琮之心切,瞬间被他激怒,“你胡说什么?有胆子便上前来,真刀真枪的干上一仗,躲在重盾里算什么本事?” 他也想激怒慕容值,和他出城一战。 慕容值哪里会受这浅显的激将法,他轻轻一笑。 再开口,仍是朗声与裴琮之说话,“裴大人的夫人如今在孤手里。若是想见她,今夜子时,还请裴大人只身出城来,孤定让夫人与大人见上一面,以解你们夫妻二人相思之苦。” 意味深长说完这段话,他便转身,在陈军的护送下安然离开。 这是一场挑拨离间之计。 裴琮之若来,能不能回去是一则。 便是回去了,紫荆关的守城将士又会如何作想,远在上京的大梁天子又会如何作想。 ——他有了通敌嫌疑。 下了城楼,燕城赶紧来劝慕容值,“琮之你万不能受他蛊惑,这陈国军营去不得。你一旦过去,承平侯府的声名还有你这首辅的名声就尽毁了。” 通敌可不是轻罪,这是抄家灭族的重祸。 任是如他这般莽撞轻率都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裴琮之如何不知。 他敛着深眸,沉默不语。 慕容值回了军营便去营帐看沈清棠。 她方才在高台上一跃而下,想身死赴国。好在被身边的随从给拦了,如今手脚均缚得严严实实,扔倒在榻上。 阿春在旁边看着她。 沈清棠挣扎得厉害,满身狼藉,手腕被麻绳勒住的地方也因折腾,磨出深深血痕。 阿春吓得直哭,一直劝她,“沈姐姐别动了,这麻绳坚韧,是磨不断的。你再这样自己也会受伤。” 正逢慕容值掀帐进来,听见此话,面色倏然冷下来,语气也冷得不像话。 “让她磨,左右是死不了的。等磨断了再绑两根,孤看她能强硬到几时。” 他今日着实叫沈清棠气坏了。 他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她想从那高台上一跃而下,当着梁国众将士的面壮然赴死。 一为振奋士气。 二是告诉裴琮之,陈国手里再没了筹码,梁国可以毫无顾忌地进攻过来。 “好在孤提前察觉,有所提防。” 那随从送她上高台,便是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慕容值曾在昭和身上吃了那样大一个亏,如今怎么会在沈清棠手里再栽跟头,只是到底气愤难平。 ——若是随从一个没看住,自己的全盘计划又将付诸一炬。 他咬牙切齿地问沈清棠,“怎么你们梁国的女子都是这样心思狡诈的吗?” 沈清棠冷眼看他,丝毫不输,“那也比不上太子殿下。两国交战,本是实力对抗,你却挟持我这一个弱女子,用尽阴谋诡计。你们陈国,难道只会使这等小人行径吗?” 她说慕容值是小人。 慕容值气极反笑,冷嗤一声,“孤说错了,梁国女子不旦狡诈,这说起话来,也是伶牙俐齿得很。就是不知这牙若是没了,还能否这么能说会道。” 他俯下身去看沈清棠,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不如孤叫人来,把夫人的牙一颗颗拔去,可好?” 这话没吓到沈清棠,倒是吓到了一旁的阿春。 她忙跪下,磕头求情,“殿下,沈姐姐不是有意的,求殿下饶了她。” ------------ 第178章 龙潭虎穴 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小侍女。 只是未免忠心错了地方。 慕容值正愁没有发泄之处,他直起身,负手看着磕头的阿春,面色阴寒,“你可知你是陈国人,如今两国交战,你却为着梁国人求情,莫不是要叛国?” 这样大的重责一压下来,阿春胆子都要吓破了,连忙解释,“奴婢一心只有陈国,从未存过叛国的心啊!还请殿下明查。” 她再磕头,又急又快。 不消两下,额上便渗出血来,看着尤为可怖。 沈清棠不忍直视,撑着被禁锢的身子去看慕容值,“你不过是要责罚于我,何必牵连旁人?” “牵连旁人?”慕容值冷哼一声,“夫人且先顾好自己吧!若是今夜子时裴大人未来,夫人于我陈国可言,可就全然无用了。” 无用之人,还留着作甚。 是生是死,什么下场,全由他慕容值一人说了算。 事到如今,沈清棠焉能不知慕容值是以她来要挟了裴琮之。 只是她如今求死不得,处处受制。 慕容值看她怒视着瞪过来的眼,眼里是沸反盈天的恨意。 不甚在意,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夫人别心急,和孤一同耐心等着。今夜子时,看裴大人可否会为了夫人,独闯孤这为他准备好的龙潭虎穴。” “来人。” 他又唤人进来,“夫人这手腕上的麻绳被血染脏了,给夫人换一根新的。要更粗更牢固的,随她如何磨。” “至于换下来的这根嘛!” 慕容值想了想,似笑非笑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梁国营帐。” 那根带了血的麻绳很快送到裴琮之和燕城面前。 得知是缚着沈清棠的绳,燕城气得破口大骂,“那慕容值简直是个混账!两国交战,他不坐阵于军前,反倒使这些阴沟里的下三滥招数!” 以女子家眷为要挟,向来为军中所不耻。 “琮之你可不能中他奸计。” 燕城当即抬手请命,“请裴大人允我三千兵马,我现在就率军杀过去,将清棠救回来。” 他如今即将为人父,喊她“清棠妹妹”再不合时宜,只得舍了妹妹二字。 裴琮之从始至终默然不语。 他垂眸看那根带血的麻绳,麻绳粗粝,血迹斑驳。 这是她第二次出逃。 第一次逃,他天翻地覆地找,寻遍了梁国上下,才将她留在身边。 可她仍是要逃。 不安分的心,永远在蠢蠢欲动。循着空子,就能偷钻出去。 他不能一辈子将她囚禁在身边。 上次中箭,隔着雨幕,他将沈清棠如罹雷殛,和眸中的不可遏制的惊恐慌乱看得分明。 要怎样她才能心甘情愿? ——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琮之决定孤身犯险。 这话一出,不止燕城,众多将士皆哗然。 “琮之,我知你与清棠情意深厚。”燕城苦口婆心来劝,“可这万万不可啊!纵使能回得来,往后在朝堂上你要如何自处?” 又道:“你交兵给我,我去将清棠给你抢回来!” 裴琮之目色沉沉,抬眼看他,“如何抢?” 紫荆关是要塞,两通峡谷,面朝密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得天独厚的天险。 这也是为什么陈国屡屡战败仍能驻守紫荆关外的缘由。 若是贸贸然带军闯过去,密密麻麻的箭雨能顷刻而下,于送死无异。 燕城一时语塞。 顿了顿,才艰难道:“那琮之你过去,不也与送死无异?” 陈国哪有那么好的心,让他过去与沈清棠相会。 这分明是虎穴狼窝,只睁着血盆大口等着。裴琮之一进去,就将他拆吃得骨头也不剩。 裴琮之亦是了然。 他敛下眸,深压住眸底沉沉晦涩,“纵是虎穴狼窝,也得闯上一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慕容值的随从姓李,因家中排行老三,得了个“李三”的诨号。 他跟着慕容值身后,驻足远眺,这紫荆关外的壮丽山河皆囊括眼中。 他想了想,问慕容值,“殿下您说,裴琮之会来吗?” 慕容值负手而立,分外笃定,“会来。” 他了解裴琮之。 在梁国的那几月,自己接触最多的便是他。 世人都道裴琮之年纪轻轻便进内阁,端的是清明自持,冷静不迫。 可唯有自己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这也是为什么他宁可犯险也要将沈清棠强掳来陈国的缘故。 若是此番顺利,裴琮之能为他所用。 他如虎添翼,那这陈国的天子之位,可当真是唾手可得了。 慕容值成竹在胸,心绪似乎也格外开阔,看这秀丽山河都舒畅了许久。 这紫荆关,他迟早唾手可得。 慕容值转头问李三,“重锐安排得怎么样了?” 李三道:“殿下放心,重锐将军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只等着那裴琮之一来,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慕容值点点头,再问,“裴夫人呢?” 李三回,“还在营帐里。” 沈清棠仍被缚着手脚,关在营帐里。 阿春打来温水帮她梳洗。 沈清棠挣扎太过,手腕脚腕俱都磨出了血来,身上也是狼狈的,青丝散乱着,唇色也生白的不像话。 阿春拧了一把帕子,轻轻去拭她手腕的血。 湿帕甫一触到伤口,带着疼痛。沈清棠蹙着眉,忍不住“嘶”一声。 “很疼吗?” 阿春着急问,手下动作愈发轻缓,见她伤痕斑驳,嶙峋血痕,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哽咽出声,“沈姐姐为何非要这般固执?” 她知道沈清棠此番出去其实是想赴死。 她临出门前,回头朝自己微微一笑,那是坦然赴死的落拓和舒然。 所以她后来看到沈清棠被带回来也是诧异。 如今想来。 连求死都不能。 她心里该有多难过呀! 可是阿春不能帮她,太子殿下有话吩咐,“孤劝你做任何事之前,先想想你在营里的父兄。” “对不起。”她对沈清棠道:“我什么都不能帮你。” 沈清棠知道她的为难,摇摇头,“无妨。慕容值说得对,两国交战,你我本就是仇敌。如今你这样好生待我,就已算是帮我了。” 话音刚落,营帐外传来脚步声,密集纷乱,很是嘈杂。 紧接着,有人说话的声音隔着帐门传了进来。 “裴琮之来了!” ------------ 第179章 坠崖 裴琮之来了。 子时一到,他果然赴约,只身来陈国军营。 沉沉夜幕里,郎君驾马而来,身姿清俊挺拔,端的是矜贵清傲的萧萧气度。单枪匹马,便直入了敌国大营。 陈军倾巢而出,团团将他围在其中。 “裴大人果然守约。” 围住的陈军破开了一个口子,慕容值面色清朗含笑,缓步走了出来。 算无遗漏,他当真是自负极了。 微微一笑,邀裴琮之下马赴宴,“孤为裴大人准备了宴席,裴大人请。” “太子殿下客气。” 裴琮之高坐马上,居高临下看他,漆黑的眸深不见底,语气却是淡淡,“裴某今日来,是与太子殿下做个交易。”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营帐之内说了什么。 只知道后来陈国主将李务也来,本是觥筹交错的席上骤然刀光剑影。 外头的将士无不提防着里头的动静,正欲冲进去。 骤然一道浓重血雾喷洒在内帐上,紧接着是人闷哼倒下的沉重声——有人被杀了! 将士们瞬间提刀,鱼贯而入。 营帐内烛火通明,李务手捂着脖颈倒在地上,脖颈豁大一个口子,还在潺潺流着鲜血。 但人是已然不中用了,瞪大着眼睛,不甘心瞑目。 ——陈国主将李务死了。 立在他面前的便是裴琮之,他面色淡淡,持剑而立。 直指向地的剑尖还在缓缓滴着鲜血——有眼尖的将士认出来,这是李务李将军的佩剑。 慕容值便在此时适时开口,“抓住裴琮之!他杀了李将军!” 李务已死,所有将士皆听慕容值一人吩咐,当即一拥而上,冲了上去。 裴琮之纵使武艺再高,终是难以以一敌众,须臾就落了下风。他退无可退,捂着手臂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以剑划破营帐,逃了出去。 陈军立即紧追其后,追击而去。 陈国大营霎时乱成一团。 谁也没注意,沈清棠的营帐何时偷偷钻进了个士兵。 阿春还来不及惊叫,他径直便冲了过来,手刀打晕了她。 然后手脚麻利地过去替沈清棠解绑,同时解释,“夫人,我是裴大人安置在陈国军营的暗探,得裴大人吩咐,过来救夫人出营。” 麻绳落地,沈清棠手脚失了禁锢。 她脸色很是苍白,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如何,着急问那人,“裴琮之呢?” 她知道他为自己孤身入了陈国军营。 两军交战在即,此时孤身入敌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士兵登时垂下眼去,犹犹豫豫才开口,“不瞒夫人,裴大人被陈军围困在紫荆山,怕是不好……” 紫荆关外便是紫荆山,山高千丈,悬崖峭壁。 裴琮之便被困在这悬崖之上,面前是陈军的步步逼近,身后是百尺悬崖,烈烈山风,呼啸而过。 他无路可逃。 只能以剑撑着受伤太过的身子,踉跄不让自己倒下去,狼狈之意已显。 慕容值抬手制止欲上前擒他的将士,朗声问,“孤以宴席来请裴大人,是怜惜裴大人之才,欲与大人交好。裴大人枉顾孤之心意在前,一言不合,拔刀砍杀我陈国大将为后。如今裴大人已然身陷绝境,还要抵死挣扎吗?” 他当真惜才爱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仍在挽留他,“如若裴大人现在束手就擒,来日到我陈国天子面前,孤定会为裴大人求情。” 如此苦口婆心的劝诫,裴琮之半点听不进去。 深敛着眸,低低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只是裴某一生磊落,做不出叛国投敌之事。今日斩杀李务,以命换命,裴某死也值了。” 慕容值还要再劝,却只听一士兵匆匆来报,“殿下,峡谷里发现有梁军踪迹,快马急军,已然过了紫荆山。” 今日围剿裴琮之,慕容值集结了大半兵力,却是将峡谷疏忽了出来。 慕容值骇然,沉着脸问裴琮之,“你们想要做甚么?” 裴琮之垂眸,自胸腔里溢出一声轻笑来,淡淡开口,“自然是夺回我大梁公主,斩杀尔陈国天子,以显我大梁赫赫天威。”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琮之不免“好心”提醒慕容值,“这一骑轻兵乃是我梁国精锐,此番破关,必定直冲陈国皇城,夺陈国天子性命。殿下若是孝子,该尽早回去,说不定还能见上陈国天子最后一面。” 两国交战,皆是倾巢而出,不死不休,陈国皇城现今已然是座空城。 天子有难,陈军顿时骚乱不已。 慕容值脸色亦是崩塌,强撑着愠怒,吩咐下去,“好你个裴琮之!既是要执意赴死,孤便成全你!来人!将他就地乱箭射杀!” 陈国将士早备好弓箭,只待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沈清棠被那士兵带上紫荆山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箭雨纷纷落下,他以一人之躯,挽剑竭力来挡,但仍有疏漏。 沈清棠是亲眼看着,那一支凌厉冷箭破风而来,直直射进了他的心口。 没有偏上半分。 也没有偏下半分。 他被那一支凌厉的羽箭疾疾射中心口,再支撑不住,沉重不堪的身子往后踉跄了两步,脚下正是悬崖之巅。 一脚踏空。 流连于世间的最后一眼。 他看到了隐匿在密林中的沈清棠。 两相对视,姑娘睁大的眼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和悲恸。 山间的弦月极亮。 他在这样亮的月色里,闭上眼,任身子坠落下去。 “琮之哥哥——” 沈清棠眉眼皆红,欲要凄厉出声,好在叫身边士兵死死捂嘴按住。 两人藏在密林里,士兵的声音低压着,满是焦急,“夫人别喊。你若被陈军发现,大人他就白死了。” 他无比笃定地说出了那个“死”字。 是啊! 他心口中箭,又跌下悬崖,如何还能活得下来? 沈清棠的心口也似叫那羽箭射中了,从正当中豁开了个大口子,呼啸山风从里面凌厉穿过。 她浑身僵硬。 是谁的错? 阴谋,算计,数不清的恩恩怨怨,纠缠到今日,其实早已分不出谁对谁错。 但她现在却是真的后悔了。 ------------ 第180章 谢礼 若是那年滂沱大雨,他没有牵起她的手,带她进府里。 那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会顺应家里安排,顺顺当当地娶太傅家的六姑娘为妻。他会高坐朝堂,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他会仕途顺畅,子孙满堂,最后功成身退,寿终正寝在上京城。 他是那么厉害的人。 定然丰功伟绩,青史留名。 说不定死后画像会入凌烟阁,配享太庙,永受后世香火。 但无论如何,也不是像现在这般,从悬崖之上跌下,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切都是她的错。 沈清棠心痛如绞,后知后觉的悔,亦是后知后觉的爱。 她终于明了自己的心。 只是已万分迟了。 紫荆山上尸首遍地,羽箭狼藉,谁也没注意到密林里一个姑娘悔恨万分的心意。 她身边的士兵倒是察觉到了,却是趁她不备,一个手刀将她劈晕。 他要带着沈清棠回紫荆关。 夜色深重,雪地无声,这样黑的夜里,最是好偷潜回城。 只是未料路上,却叫人截下。 拦他们的是慕容值。 真是难为他了,如今李务李将军已死,陈国军营乱成一团,又添远在皇城的天子有难,急需回京护天子。 这样的当头,正是急需要人坐镇主事,他还能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拦沈清棠。 士兵挡在沈清棠面前,警惕着眼,问慕容值,“我家大人与殿下有君子协议。殿下拦在此处,是想撕毁盟约吗?” 原来裴琮之与慕容值定下盟约。 裴琮之杀李务,助慕容值夺回军权,又当众放出话来,助他顺理成章带兵回皇城护天子。 至于到了皇城,天子到底是死于谁手,便是由慕容值说了算了。 ——他可以借此机会登基为帝。 而裴琮之这边。 他当众落崖,假死脱身。 一则保全了承平侯府的声名,稳住了梁国天子虎视眈眈的心。 二则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赌的,是沈清棠爱而不知的心。 慕容值岂能这般顺畅让他如意,想来想去,总是不甘心,要让他受些波折才行。 “别担心。” 他如今军权在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并不在意士兵眼里不甚善意的提防。 微微一笑,“你家大人帮了孤这样大的忙,孤想着,也得给裴大人送上一份谢礼才是。” 他并不想伤害沈清棠。 只是控住士兵的手,喂沈清棠服下一粒药丸。 士兵目眦欲裂,咬牙恨恨道:“你给我家夫人服什么?” “没什么。” 慕容值“好心”解释,“你放心,这药不会伤害你家夫人。” 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你们裴大人以后会感谢孤的。” 丢下这句话,他便带着人离去。 只有李三看出自家殿下对沈清棠晦若莫深的情意。 回军营路上,他不解问慕容值,“殿下不是喜欢裴夫人么?何不刚刚将她抢过来?” 慕容值沉默,他想起数月前在书房看到的那一点天青色的烟罗裙。 隐隐瑟瑟,勾人心弦。 “不过一个女子罢了。” 他回过神,不甚在意笑了笑,“孤可不是裴琮之,为了个女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在他心里,权势天下最为重要。 士兵带着沈清棠漏夜赶回了紫荆关,燕城早已带人在这里守着。 开城入关,燕城看着沈清棠昏厥无意识的模样,不由着急问士兵,“她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解释,“夫人惊惧太过,卑职只得将夫人打晕带回来。” 惊惧太过…… 燕城看了看他们身后,再无旁人。心里顿时弥漫起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忙问,“裴大人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裴琮之让他守在这里等着,他以为裴琮之胜券在握,可以带着沈清棠一起安然脱身。 可是士兵接下来的话给了他重重一击,“我家大人他……被陈军围剿于紫荆山,中箭跳崖了。” 士兵神色悲痛,几欲泣不成声。 燕城犹如当头棒喝,喃喃跟着他道:“中箭……跳崖了……” 他不敢相信,裴琮之竟这么轻易就死了。 “我去紫荆关,把他带回来。” 燕城又要出城,士兵跪地将他拦下,“燕将军,紫荆山山高千丈,陈军已下去寻了,尸骨无存。” 说到最后,他声音颤抖,悲痛垂下头去。 “尸骨无存……” 燕城整个人颓然松懈下来,他看着毫无所觉的沈清棠,她闭着眼,面容恬静淡然。 还是他心中可比仙子的姑娘。 可是如今她的夫婿死了。 他护不住她,连她的夫婿也护不住。 燕城不敢看她的脸,心里的悲凉蔓延成海,“那她以后,要怎么办……” 沈清棠两日后才醒过来。 陈国损伤一名大将,又急着回京护天子,自紫荆关外退了兵。裴琮之战死敌营的消息也远传去了上京。 正逢此时,皇后不知何故落了胎,正将疑心搁在裴子萋身上。 梁国天子彼时也是疑心深重,他忌惮裴琮之,连带着他这个妹妹自然也是提防。 却不料紫荆关传来这样的战报——裴琮之孤身入敌营,杀了陈国大将李务,身死赴国。 这样的消息一传出,朝野上下皆是哗然。 天子分明心下狂喜,面上却装得悲痛万分,在朝堂上掩面低泣,“裴卿为国捐躯,是我大梁的赫赫功臣。寡人痛失裴卿,犹如痛失自己的左膀右臂,实在呜呼痛哉!” 回到后宫,亦是宽慰哭得伤心欲绝的贵妃,哪里还记得问责皇后落胎一事。 皇后却是不能忘却,她来承天殿质问天子,“陛下,臣妾腹中的孩子,陛下不给臣妾一个交代吗?” “交代,什么交代?” 天子径直明言,“贵妃的兄长方才壮烈牺牲在战场,如今皇后要寡人拿着这没有根据的疑虑去责问他的妹妹?你问问朝堂之上,何人肯依?” 天子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 如今裴琮之战死,贵妃再无外戚,没有后患之忧。他反倒要扶持裴子萋,来把控有外戚侵权的皇后。 这便是天子的平衡之道。 远在紫荆关的沈清棠昏迷两日,幽幽转醒。 看见燕城的第一眼,便是蹙眉问,“你们是谁?” ------------ 第181章 失忆 她满眼都是清澈如洗的懵懂,如新生稚儿,一览无遗。 燕城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小心翼翼问她,“清棠,你……记不得我了吗?” “我认识你吗?” 沈清棠闷头想了想,喃喃出声,“不对,我又是谁啊……” 脑海里空白一片,满是虚无,仿佛有什么从她脑海里溜走,但她拼命去抓,却抓不住,反而带起额角一阵阵的抽疼。 疼得实在受不住。 她双手捂着头,禁不住痛呼出声,“好疼……” 燕城立即慌了,忙不迭道:“没事没事,记不起来就算了。不妨事的,你先休息。” 他温声安抚沈清棠,又叫了两个侍女来陪着她,才悄悄阖门走了出来。 外头自有军医候着,也将方才里头的动静看在眼里。 “这是怎么回事?”燕城问军医,“她怎么记不得人了?” “夫人这……或许是失忆了。” 军医见多识广,耐心解释,“人在大悲大痛的情况下,会刻意忘掉那段过往来麻痹自己,这也是常有的事。” 大悲大痛…… 燕城眉眼不由黯淡下来。 他想起了前两日夜里紫荆山上的那一场厮杀,想来是裴琮之的死叫她受了沉重打击,是以承受不住,刻意忘记。 燕城再问军医,“这失忆何时才能好?” “这……”军医犹豫,斟酌道:“有人几日便好,也有些可能一辈子都不再记起。” 这便是没有定数。 “当然,许是卑职医术微薄。” 军医向燕城提议,“将军不妨让宫里来的太医过来看一看,或许有法子也不一定。” 前些日子,两军交战,死伤甚多,军医人手不够,从太医院调了两个太医前来救治。 真是巧了,其中一个,便是此前曾去南江城治疗瘟疫的太医吴牧。 他一眼就认出了沈清棠。 “陆姑娘?” 他眼里不无欣喜,“当初在南江城一别,不妨今日还能再相见。” 相比他的热络,沈清棠却是格外怯怯,偷偷往侍女身后躲,看着他的眼里也是一片茫然,“你是谁?” 她初初转醒,谁都不识,万分抵触。 燕城听着吴牧口中的“陆姑娘”也是一脸茫然,“什么陆姑娘?” 这厢房里,三脸面面相觑。 还是吴牧首先反应过来,传话给他的人曾说过一嘴,这患者乃是失忆之症。 他于是了然,放下药箱,取出脉枕,邀沈清棠对面坐下,“我是大夫,姑娘莫怕,将手搁过来,我替姑娘诊治一二。” 沈清棠看看燕城,又看看侍女,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搁在脉枕上。 只是眉眼还是蹙着,盯着吴牧,眼里满满都是提防。 吴牧沉默,只专心抚脉。 只是这脉相越摸,他眉头蹙得越深,满脸沉重之色,看得燕城的心不由也紧紧揪起。 “怎么了?吴太医。” 他着急问,“可是棘手?” 倒不是棘手的问题,吴牧欲言又止,想想还是搁在心里,待出去后才和燕城另寻一僻静处说话。 “将军与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吴牧全然不知沈清棠已然嫁人,仍称她为“姑娘”。 燕城有些迟疑,最后还是遮掩起了她是裴琮之的妻的身份,只说,“她是我世交家的妹妹。” 又道:“吴太医有话直言便是。她没有什么亲人了,有什么事,我能为她做主。” 她是世交妹妹的话不假,他说起来格外坦荡,又添眉眼落寞,难掩哀伤之色。 吴牧不疑有他,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问,“将军可知姑娘此前曾落过胎?” “落胎?” 燕城当真诧异,他并不知沈清棠有孕一事,又何谈落胎。 但又一想,她与裴琮之成亲也有些时日了,便是怀了身孕也不足为奇。 于是又正色道:“此事可与她失忆有关?” “倒是无关。” 吴牧道:“只是她落胎后受了寒,未曾好好调养,怕是会落下病根,需得好好照拂才是。” 原先在南江城,沈清棠舍血救百姓的壮举他看在眼里。对于她,他心里自是有一份钦佩在的,也盼着她好。 燕城自然颔首应下,又问,“那这失忆?” “姑娘脉象上看,郁结于心,忧思在内,五脏不通达,的确是大悲之状。想是如之前军医所诊无异,的确是因大悲导致的失忆之症。” 燕城急切问,“那这失忆可有解?” “有倒是有,如若长久施针入脉,或可一解。只是……” 吴牧思来想去,迟疑看他,“将军可要三思。姑娘失忆其实对她而言并非坏事。大悲之痛,必是心痛难当,不能疏解。如若她再度想起来,怕是会承受不住……” 吴牧言尽于此,剩下的由燕城自己考虑。 燕城愁得,几日不眠不休。 这两日,他未曾让侍女告知沈清棠她的身份,她也活得懵懂不明。 待前几日的胆怯消退下去,她知道了他们并非坏人,便壮着胆来找燕城。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何人。 燕城正在提笔写告慰裴琮之亡灵的祭文,见沈清棠在门前探头探脑,忙手忙脚乱地用公文案牍遮盖祭文。 ——他记着吴牧的嘱托,并不打算让沈清棠知道裴琮之身亡的事。 “你怎么来了?” 他强撑着笑,招呼沈清棠进来,“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清棠走进来,抿了抿唇,径直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燕城看着她清澈懵懂,一览无遗的眼底,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告诉她真相。 也不忍她往后顶着裴琮之遗孀的身份过活。 那实在太过残忍。 他想起自己从前和她说过的话。 那座在陵川他买来打算和她相知相守的宅子,那里还有她已过世的父母。 陵川是她的家。 她该回家,做从前快乐无忧的陵川姑娘。 他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你叫沈清棠,陵川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这次两军交战,你恰好在紫荆城,许是纷乱时不慎磕到了头,这才失了忆。我是镇守紫荆关的将士,救治流民的时候发现了你。” 所有不堪的过往都尽数遮掩起来。 他看着沈清棠,一字一句问她,“清棠,你想回家吗?” ------------ 第182章 夜路 陵川城今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早。 春犹浅,柳树已抽了芽,杏树也结了花苞。在这杨柳杏花交影处,住着一户人家。 或者说,住着一个姑娘。 姑娘生得貌美,颇是惹眼,左邻右舍都不免多上些心。尤其是爱碎嘴的婆姨婶子,日常就是坐在一处碎语闲话。 这日,杏花微雨,姑娘撑着油纸伞方出门。 几个婶子远远瞧见,就开始絮絮叨叨说话,“你们知道吗?她原来是那过去住在城西沈家的人。” 城西沈家,原是当地大户,陵川百姓皆有耳闻。 只是有人奇怪,“那沈家不是那年瘟疫死完了吗?” 方才说话的婶子瓜子嗑得喀哧响,嘴里还在念叨,“哪里死完了。他家当时不是有个小女儿嘛?那时正正五岁,没染上病,被安济坊收留了。” “我前几日和城西住着的亲戚见着了,她家有个孩子正在府衙当差,说是沈家那女儿闺名就叫清棠,又说现在就住我们杏花巷里。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说的兴起,旁人听着却是唏嘘,“那真是可怜,怪道如今一个人住在这杏花巷里,也没个亲戚帮衬着。” 没有双亲倚仗的姑娘,总是格外惹人怜惜些。 几个婶子的唏嘘不已没能落进沈清棠耳里。 她撑着油纸伞,走在陵川微雨朦胧的青瓦乌墙间,又提裙上了清水桥,弯弯绕绕,走到一处医馆门前。 推门进去。 外间是病患暂时歇息之处,她日日来此处,大多熟识她。瞧见了她,都颔首唤一声,“沈姑娘。” 沈清棠温柔浅笑,皆一一妥帖应下。 这是此地的一处官府出资修建的医馆,承了当年瘟疫留下的名,仍叫“安济坊”。 她刚来陵川,没有亲朋好友依靠。 好在那驻守紫荆关的将军是个善心人,见她孤苦无依,不但让人将她送回陵川,还修书一封,让这当地府衙多多照看于她。 她也因此在这医馆里寻了个差事——在这医馆里做些采煎药材,照看病患的繁琐活。 月钱不多,日子虽过得清苦些,却也惬意自在,没有纷扰。 再往里走,是正堂,大夫在此把脉问诊。 她也忙碌起来,挽袖净手,看方取药,一刻都不得闲。 春寒料峭,乍暖乍寒的时节,最是容易感染风寒,是以近日医馆里的病患极多。 等到空闲下来,外头的天色已是黑了。 夜路难行,何况一个姑娘独自归家。大夫担心她出事,“不行,这天色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从椅上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却是一瘸一拐。 ——前些日子,他去山上采草药,不慎踩了当地猎户设来捕猎的陷阱,把脚给扭伤了,出行不便。 沈清棠忙来扶他坐下,又笑着道:“康伯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这外头都有打更的更夫和巡夜的衙役。再说了,这安济坊离杏花巷也不远,我快些走,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说的有理,再者康大夫也实在不便,只能依她去了。 雨落了一日也未停。 沈清棠撑着油纸伞,提着夜里照路的风灯,借着天上一点皎然月色出门归家去。 要经两条弯绕的深巷。 雨夜寂静,路上只沈清棠一人,悄然无声。 她头一次走夜路,心里也是害怕,步履匆匆,不敢逗留。 只是越是这样,越是心慌,总觉得后头好似有人跟着一般。 她提着心小心翼翼回头看,深巷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不过是自己多疑。 于是落下心来,接着往前走。 再过一条深巷。 这一次,她清晰听得身后传来脚踩青石砖的声音,脚步沉重,听着是个男子。 ——当真有人跟着她。 沈清棠的心顿时高高提起,她握紧了手里的风灯,不敢回头瞧,只脚下愈发快,想要摆脱他。 谁知身后的脚步声亦是匆匆紧跟上来。 夜静无人,沈清棠真是慌乱。下一个拐角,她索性扔了手里的油纸伞和风灯,欲提裙狂奔。 好在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住了她。 “清棠!” 沈清棠回头来看,是巡夜的衙役程颂。 她高高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手抚着胸口,面上惊惧未定,“原来是你啊!” 当年瘟疫爆发,身为显贵大户的沈家出了不少银钱人力,陵川的衙门至今记得恩情,又添燕城有嘱托。 是以衙门的衙役大多识得沈清棠,平日里都多加照拂于她。 这程颂便是其中之一。 两人年纪相仿,程颂又时常来安济坊巡街。这一来二去的,两人也熟络上了。 他拾起沈清棠扔下的油纸伞和风灯递了过去,笑着打趣,“你怎么走这么快?我在后头怎么赶也赶不上,险些跟丢了去。” 沈清棠如何不知他是故意吓自己,顿时恼了,咬着唇故意瞪他,“好你个程颂!知道我害怕还故意吓我!诚心的是吧?” 她忘记了那些算计是非,如今的心性才算是个姑娘应当有的娇憨。 程颂见她当真恼了,嬉皮笑脸又来哄她,“清棠别生气呀!我刚刚路过安济坊,康大夫说你赶夜路归家,我这不是着急么?连忙就过来找你了。” 他见沈清棠尤是惊惧未定,生白的一张脸,“你真吓到了?” “你说呢?”沈清棠瞪他。 程颂挠挠头,“你怎么胆子这么小?” 又道:“你若是怕以后就别走夜路了,要是医馆晚了,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巡街的时候就过来送你。” 他替沈清棠拿过风灯,“走吧,我现在送你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清水桥上走,偶尔说几句话。 姑娘开始还生气,后来气消了,也跟着应几句,声音轻轻软软,落在陵川连绵的微雨里。 谁也没注意。 他们身后的深巷里,一个身影自黑暗中慢慢走出。 细雨连绵,他的侧脸沉在斑驳光影里,深廓浓影,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低着首,恭敬的姿态,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夫人她……已经失忆了。” ------------ 第183章 “初见” 沈清棠失忆了。 但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医馆忙碌,她连着好几日早出晚归,丝毫没察觉到何时隔壁新搬来个邻居。 还是同住杏花巷的邻居姜思偶然看见,过来兴冲冲与她道:“清棠,清棠,你看见隔壁搬来的那个公子么?” “嗯?”沈清棠有些诧异,“隔壁搬来人住了么?” 当真是忙得稀里糊涂,竟连隔壁几日灯火亮也未曾瞧见。 姜思简直恨铁不成钢,“你呀你!一门心思都扑那医馆上去了,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顾。” 又凑上前来,极小声地跟她说,“我跟你说,那公子搬来的时候我瞧见了,生得可好看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君子……什么如琢来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沈清棠笑着提醒她,“这是形容男子修养文采,可不是外貌。” “差不多啦!” 姜思有着从前裴子萋在闺中的豁达,“反正就是生得很好看,也很有气度。真是不知道将来是谁家的姑娘能有福气嫁给他?” 她满脸艳羡。 沈清棠不由打趣,“或是姜家的姜思姑娘也说不准。” 姜思脸立即红了,跺跺脚,“清棠说这样的话打趣我,真是坏,不理你了!” 她转身就跑了。 沈清棠也要出门到医馆去,经过隔壁时无意想起姜思的话,不免起了好奇心,驻足看了一眼。 隔壁的院门是阖着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仍旧到医馆去。 连续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医馆里用作风寒诊治的麻黄也用完了,康大夫腿脚不便,上山采药的事只能由沈清棠来。 好在她从前也跟着康大夫上过山,路径记得熟。 只是连日下雨湿滑,山道不好走。 沈清棠背着药篓,提着裙,分外小心。 麻黄喜生长在偏僻处,她得沉下心来认真寻。只是这样的偏僻处,往往也多生虫蛇。 她未曾注意,树桠隐秘间,一条靛青蛇盘旋而上,吐着蛇信,觊觎着眼看着她。 她专注寻找麻黄,没有看见。 “小心。” 身后骤然传来一个声音。 紧接着沈清棠整个人都被那人揽了过去。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落进他怀里的同时,沈清棠抬眸看去。 久雨初晴,树桠间落下的第一缕春晖洒在他山河作的眉眼上,温润好看得不像话。 沈清棠忽然想起先前姜思说的那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料想应当如是。 她晃神的功夫,那条靛青蛇已然吐着信子直冲了过来。 那人径直伸手擒住,再一拂袖,用力甩了出去。那蛇被摔在了石块上,粉身碎骨,当即殒命。 只是他的手背却不慎被蛇咬了一口,两个赫然的血窟窿。 怀里的姑娘瞧见,当即惊呼出声,“你受伤了!” 她是当真不识他了,只当他是偶然遇见的一个好心人,连忙自他怀里出来,拉过他的手来细细瞧。 她没抬头。 自然也没看见那人看着她时,一双深眸里是怎样的波涛汹涌和惊涛骇浪。 耳边响起的,是从前她在信中说的话。 “哥哥总说一切从头开始。” “那哥哥便当,那年承平侯府门口,哥哥从未见过我。” 如果这是他们的初见,那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从头开始? 那便只作初见。 在她抬眸看过来之前,他敛下眸中惊涛骇浪的波澜,是风雪俱灭的清寂。 “好在这是靛青蛇,没有毒。”沈清棠对他道。 她再细细检查一番,从怀里取出一方素白帕子,小心将他手背包扎起来。 神情专注,动作轻软又认真。再不是从前生着刺,冷冰冰的姑娘。 再抬眸看他,眼里也是明媚和煦的笑。 “公子……公子?” 她轻声唤他。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眉眼温润如玉,轻声问她,“怎么了?” 沈清棠指了指他包着帕子的手,解释道:“公子这伤口很深,需得上药。” 又问他,“公子现下可有要事?如若无事,不如随我回医馆去,我是城里清水桥头那家济安坊的医女,医馆里有消炎止痛的药膏,我为公子重新上药包扎。” 不过一点蛇咬的小口子。 既然无毒,便是不上药也没什么打紧。 他却是颔首应下,“既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他极是温润有礼,举手投足间也是极斯文儒雅的气度,这般出众的风流人物。 沈清棠不免起了好奇,两人一道下山的时候顺口问他,“公子不是陵川人吧?往常好似没见过公子。” 她来陵川时日虽短,却和官府甚亲,陵川的人也都识个大概。 若是有这般出众的人,她应当是有印象的。 那人听了颔首,再出声,嗓音如溅玉石的好听,“不瞒姑娘,我是上京人氏,此番来陵川是为了寻亲。” “寻亲啊……” 沈清棠点点头,点到即止,没再刨根问底问下去。 那人反倒问她,“姑娘是陵川人吗?” “是啊!” 忘却了所有的姑娘心性单纯,对这个刚刚救自己的善心人毫不设防,通通抖搂出来。 “我家就在陵川,只是幼时家中出了变故,我父母双亡,现在跟着济安坊的康大夫。济安坊你知道吗?” “知道。” 那人点点头,眼里隐有歉意,“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是我的不是。” “无妨。” 沈清棠摆摆手,一点不在意,“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我失忆了……” 她指了指自己额头,有些俏皮地笑了笑,“我这里之前被什么东西撞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她天真烂漫太过,一时忽略了那人眼里的触动。 很久,他才迟疑问沈清棠,“姑娘……想恢复记忆吗?” “不想。” 她径直摇头,“替我看诊的大夫说,我是遇上了什么伤心的事,想要忘记才会失忆的。既然是伤心的事,那就不如不要想起来。” 沈清棠边说边自顾自往下走,许久,才发觉身边的人并未跟上来。 她好奇回头看。 日光曦微,从山间的疏影横斜中洒落下来,公子白衣落拓,温润如玉的眉眼在这春光里潋滟生辉。 看见她回头,他微微一笑,“在下裴宗,上京人氏,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很久之前,有个小姑娘扬着甜甜的笑,对他道:“琮之哥哥,我叫清棠。” 那个小姑娘不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姑娘生疏有礼的话,“裴公子,我叫沈清棠。” 他颔首,轻声唤她,“沈姑娘。” 一切从头来过。 ------------ 第184章 香囊,帕子 沈清棠带裴琮之回医馆上药。 这般出众显眼的公子,自然惹得一阵窃窃私语,看过来的眼也都是带着好奇和打量。 小地方的百姓,大多淳朴。未必有什么坏意,不过只是好奇。 只是这般窥视的眼,在触到那公子眼底的清冷时,又默默收回了目光,暗暗在心里道:不好惹。 沈清棠对此浑然不知,她去里间取药膏,出来时手里拿着包扎的纱布和伤药。 声音轻软,“裴公子,我来帮你上药。” 众人眼见得那公子眼底的清冷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润的笑意,如春风拂面般妥帖,颔首温声道:“好。” 眼睁睁看着的众病患:欸? 裴琮之伸出被咬伤的手来,上面包扎所用的素白帕子却消失不见。 沈清棠看着,不免诧异,“欸,帕子呢?” 裴琮之面不红心不跳地解释,“许是刚刚下山的时候不慎遗失了。对不住,沈姑娘。” 他温润的面上隐有歉意,“不如这样,下回见面我赔偿你一个新的,可好?” “不用不用。” 沈清棠忙摆手,“不过一方帕子罢了,不妨事的,丢了就丢了。” 一旁角落里坐着,亲眼瞧见他方才将帕子取下,好生收起的病患默默挪开了眼,噤声不语。 沈清棠亲自帮裴琮之上药。 药粉轻轻洒在蛇咬破的伤口上,再用一块纱布细细包裹起来。做这样事的时候,她的神色极认真,眼睫微微敛着,眉眼专注。 裴琮之垂眸看她。 有多久两人没有这样和煦的时候了。 自从自己逼迫她退了平南王府的亲事,她总是愤恨的,浑身生满了刺,看着自己的眼里也是数不清的厌和恼,巴不得自己下地狱。 他甚至曾以为,他们会永远那样苦熬下去…… 未料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她失了忆,忘记了那些不堪的算计和屈辱,或许他们当真可以从头开始。 这些心思,沈清棠全然不知。 包扎完,她偶然瞧见他手心一道长长的疤,贯穿了整个掌心,不由顺嘴一问,“公子这是刀伤?” 她跟着康大夫,日常的伤疤也识得些。 能留下这么长的疤,可想而知当时的伤口颇深,又没有精心照看,这才留下这样狰狞的疤。 “是。” 裴琮之垂眸,看着那道疤,温声解释,“舍妹曾遇险,这道疤便是那时救她留下的。” 是先皇驾崩那日。 他急着去救她,无意被刺客划了一刀。 他还记得她那时冰冷着一张脸,半点也不心疼他,是冰冷冷,怎么也捂不暖的一颗心。 如今她全然忘却。 反倒语气艳羡地赞叹,“裴公子对令妹真好,想必你们兄妹感情一定特别好。” 她说这话时,眼里盈着光,是当真艳羡——她无父母亲人,从没尝过亲情的滋味。 裴琮之看着,沉默不语。 包扎完,沈清棠又拿了个香囊递给他。 “这是驱虫香囊。” 她解释,“这里头放了苦参,黄柏,芦根,都是驱散虫蛇的药材。榕山常年湿润,蛇虫鼠蚁极多。沈公子若是再去,将它戴在身上,寻常蛇虫不敢近身。” 沈清棠身上今日也戴着这个香囊。 却是不知,那本该避她如蛇蝎的靛青蛇怎会突然发狂袭击她? 不过她如今心性单纯,并未多想。 裴琮之接下香囊,温声致歉,“既如此,裴某便收下了,多谢姑娘好意。” 他说话举止皆是周到妥帖,让人挑不出丝毫纰漏来,自然沈清棠也不曾疑心过他。 裴琮之也不久留,伤口包扎好后便告辞离去。 从医馆出来,砚书正躲在角落偷偷摸摸等着,见他出来才现身,悄声道:“大人,那靛青蛇是我特意寻的,细小无毒,咬起来也最是不疼。” 他以为自己当真贴心。 谁料裴琮之听了,眉眼处渐渐冷下来。再看他,满目不悦。 砚书不免心下忐忑,“大……大人?” 裴琮之拿着沈清棠方才所赠的香囊,声音也冷,言简意赅道:“她身上挂了驱逐蛇虫的香囊。” 如此一来,那靛青蛇的出现简直蹊跷。 好在她如今失忆,心性天真单纯,这才并未起疑。 饶是如此,砚书仍是受了一番呵斥,“下次再是如此,你就自己滚回上京去!” 裴琮之面色冷冷,拂袖便走。 砚书哪敢辩驳,老老实实挨下这训斥,紧跟上去。 他如今要做的事和从前在上京无异。 每日跟在沈清棠身边,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都向裴琮之禀告。 “夫人几乎每日只在杏花巷和安济坊两处往来,见的人除了康大夫大抵就是那些病患。” 日子虽是枯燥,她却自得其乐,眼瞧着比从前在上京城不知快活多少,脸上的笑意也多,明媚生光。 当然这样的话,砚书是不敢告诉裴琮之的。 他小心翼翼看着裴琮之的神色,斟酌着语句,“只每日出医馆归家,总有府衙的衙役来接。” 是那个叫程颂的衙役。 裴琮之那日便见过,两人打闹说笑,关系亲近,可见一斑。 砚书说到此处,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果然,他家大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眉眼处似结了一层寒霜。 他不禁在心里替那叫程颂的衙役默默捏了一把汗。 胆敢觊觎自家大人的夫人,他自求多福吧! ------------ 第185章 沈姑娘,好久不见 然而这一切,程颂浑然不知。 医馆事忙,沈清棠总要到夜深才归家。程颂每日巡街到此,都过来送她。 沈清棠有时劝他,“也不必每日都来,总是如此,不耽误你巡街吗?” “不耽误。” 程颂满脸笑嘻嘻,“这才几步路,我送了你就回来。” 两人提着一盏风灯,一边说着话,一边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送他们出门的康大夫自是看着,笑着摇头叹,“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不知何时能挑破这一层窗户纸,修成正果呦!” 程颂对沈清棠的情意,大家皆看在眼里。 康大夫也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地问过沈清棠意见,“你看这程家小子,怎么样?” 沈清棠没有父母亲人,孤身一个女子在世间,总是格外难些。 眼下尚有康大夫和安济坊给她倚仗。 但康大夫年事已高,她也早已到了许亲的年纪。 沈清棠知道,康大夫是为她好。一个姑娘家,总要有个归宿才算圆满。(这只是站在当时封建角度说的话,宝宝们不要代入现在。女孩子结不结婚,都是圆满完美的人生呀!) 于是也低低敛下眸去,模糊不清应道:“挺好的。” 她并不抵触程颂刻意的讨好。 程颂自幼习武,有着一腔的热血抱负,并不拘泥于在这陵川城里当个小小衙役。 他有时也会和沈清棠说起自己的理想——要做将军,要保家卫国,要站在紫荆关的城墙上,迎着浩瀚天光,执抢直指陈国。 他说这些话时,眼里都是明亮的光。 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看着,心底里总是暖乎乎的熨帖。 似乎很久之前,也曾有个人,在她耳边,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无论如何想,却也想不起来。 那便不想,只活好当下。 她并不是会自寻烦恼的人,也听得进去话。 驻守紫荆关的那个将军曾经对她说,“清棠,往事已矣。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在陵川,活得畅快恣意的姑娘。” 她是那样聪慧的人,怎么能看不懂他眼里不能抑制的伤痛。 她知道他有事瞒着他。 思虑良久,她终于点头。 “好。” 沈清棠也有理想。 她想跟着康大夫,学习他的岐黄之术。 这世上女子多难,她若是学有所成,想开一家女子医馆,给这陵川的女子多一份庇护。 她白日跟着康大夫在这安济坊里行医救人,夜里程颂来接,两人一道归家去。 一切都朝着她期冀的方向而去。 只除了那日榕山上遇见的那个公子。 他通身的矜贵气质,与这座陵川城实在格格不入,也叫人记忆犹新。 沈清棠偶尔闲下来,也会想。 那日他说他来陵川城是为了寻亲,也不知他的亲人,寻到了没有,可曾离开了陵川。 同住杏花巷的姜思近些时日时常来寻她。 两个姑娘在院里说着闺房话,她的心和眼却直往隔壁飘。 是姑娘思春的心啊,蠢蠢欲动。 沈清棠绣着香囊,抿唇笑她,“真是难得,也不知是怎样的公子,直把我们眼高于顶的姜姑娘勾得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还没见过隔壁公子。 她早出晚归,那公子深居简出,一来一往,虽住得近,却是从未见过。 “等你什么时候见到了就知道了。” 说起心上人来,姜思不由扭捏起来,一派娇羞模样。 她也来笑沈清棠,“总是说我!说说你吧,你和那程颂是个什么情况?” 程颂这些时日的殷勤,姜思看在眼里,不免笑,“你们可是好事将近,何时能喝你们的喜酒?” “别胡说。”沈清棠搁了手里的香囊,恼得来捂她的嘴,“没有的事!” 程颂虽有这个心,却从未明言过。 她也疑虑,或许他不过只是承了衙门的嘱托来照看自己。 不免交代姜思,“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说出去。若是人家心里从未这般想过,可怎么好?以后弄得见面都生分了。” 没有父母亲人,她对旁的感情便尤为看重。 沈清棠的顾虑,姜思当真不能理解,“就程颂那个憨样,有什么心思都写脸上了,整个陵川城现在谁不知道他的心思。” “还从未想过?这个话,怕是街西土地庙里吃供奉的小黄都不能相信。” 小黄是只狗。 话虽如此,但程颂没开过口,沈清棠总是不确信的。 也怕自己当真想错,耽搁了他去。 但此时的姜思,考虑的却是另一方面,她问沈清棠,“要是程颂开了口,你当真嫁他呀?” 还未等她答话,姜思自顾自又道:“我总觉得,程颂他配不上你。” 沈清棠当时来陵川,是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的。 她的母亲,当年的沈家夫人,便是名动陵川的第一美人。 沈清棠虽不及她那般风华,却也是生得皎若秋月,灼若芙蕖,清丽惹眼的好颜色。 陵川的豪绅公子们谁不惦记她。 刚来杏花巷时,沈清棠院里的门槛都险些叫媒人踩破,还是后来,衙门发下话来,说沈清棠乃是当年陵川瘟疫中有功的沈家之后,自有官府庇护。 那些豪绅公子们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却未料,那朵陵川城里人人想采的娇花,兜兜转转,落到了程颂这个不解风情的莽夫手里。 程颂虽好,到底只是个衙役。 若是没有当年那场瘟疫,沈清棠父母双亲仍在,沈家高门大户,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他的。 她替沈清棠惋惜。 沈清棠却并不如此觉得,她笑了笑,不甚在意道:“他是个衙役,我也只是个医女呀!” 她从未轻视过程颂。 这些本该是姑娘之间不能为外人道的闺房话。却未料一墙之隔的院落里,自有人于花前月下,赏月喝茶。 将这些话,都悄然听进耳里。 手里茶盏搁下,深眸沉晦阴郁,一眼望不到底。 翌日沈清棠仍去医馆。 照旧忙活一日,入夜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程颂。 偏又突逢大雨,她也怕程颂是路上遇着了什么事,在医馆门前焦急等,时而探首张望。 康大夫看出她的担忧,宽慰她,“你别担心,他是衙役,能出什么事,许是叫事耽搁住了,过不来。” 又要亲自过来送她回去。 他的脚还伤着,自己都行动不便,沈清棠哪里肯依,又将他扶了回去,“康伯你歇着吧,我自己回去,不妨事的。” 雨势渐大,半点没有停歇的意思。 沈清棠从医馆出来,刚撑开油纸伞,就听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唤她,“沈姑娘。” 沈清棠回头来看。 雨落屋檐,公子一袭月白长衫,撑着油纸伞,长身玉立在深巷里。看见她,温润一笑,“沈姑娘,好久不见。” ------------ 第186章 装病 “裴公子?” 沈清棠看见他,不无诧异,“裴公子还在陵川?” 她许久未见过他,还以为他已寻了亲离开陵川城了。 “裴某还欠沈姑娘一方帕子,特来归还。” 裴琮之撑伞走过来,自怀里掏出一方绫帕递给她。 修长如玉的指,托着一方绫帕。 不是她寻常用的素白帕子,这方绫帕是丝绸所做,帕角上绣了一支海棠,海棠春睡,栩栩如生。 “这太贵重了。” 沈清棠不肯收,“不过一方帕子罢了,丢了便丢了,裴公子不必记在心上。” “姑娘赠了我香囊,这方帕子是我还姑娘为我上药包扎的心意。还请姑娘万望收下,不然裴某心中当真过意不去。” 他眉眼虽温润,话里却隐含不容忽视的迫意,这是常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势。 沈清棠推拒不过,只好收下。 声音温婉,不疾不徐,“既如此,便多谢裴公子。” 她自他手里接过帕子,指尖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他的手,和他掌心那道不容忽视的,细长的疤。 他上次说,这是为救舍妹所留。她还记着。 雨声纷乱冗杂,如溅玉石的清冽声音混在其中,再问她,“沈姑娘这是要回家?” 他当真好心,又提议道:“天黑路滑,沈姑娘若是不嫌,裴某送姑娘一程。” 真是格外彬彬有礼的公子。 沈清棠出声婉拒,“不必了,我家离此处不远,不必劳烦裴公子。” “不劳烦。”他眉眼温润如常,“沈姑娘可是住在杏花巷?裴某也住那里,正好顺路。” “裴公子也住杏花巷?” 沈清棠还没将他与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联系在一处。 他颔首,温声解释,“说起来也是裴某与姑娘有缘,裴某所租的宅子就在沈姑娘隔壁。那日在榕山上见了姑娘就觉着有些眼熟,后来听安济坊里的人说姑娘住在杏花巷,这才反应过来。” 又有些歉意的笑,“只是沈姑娘每日甚忙,裴某一直未能过去拜访。” 沈清棠本有提防——事情太过凑巧,她难免疑心他别有用心。 如今听他自己坦然相告,又句句合乎常理,毫无纰漏。 这才落下心来,温婉一笑,“原来我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是裴公子,当真是有缘。” 既是同路,同行归家便顺理成章。 深巷冗长,两人同行其中,难免局促。沈清棠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怕这世上流言蜚语所扰。 虽面色如常与他说着话,人和伞却俱隔着他山远水远,避嫌之意已显。 裴琮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转角便要出深巷,这寂静雨夜里,却不知从哪儿陡然冒出来一个人,直直对着沈清棠冲了过来。 “沈姑娘小心!” 裴琮之脱口而出,立即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拉。 惊慌失措的姑娘顿时落进他的怀里。 只是手里的油纸伞却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脱手而出,掀落在地上。正好叫那人一脚踩上去,伞骨顷刻碎裂,不成样。 “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没撑伞,只以手遮头,鞠躬弯腰地慌忙解释,“着急归家,这才冲撞了姑娘。” 他一面道歉,脚步却未停,匆匆离开。 沈清棠甚至都没来得及瞧见他是什么模样,人便已消失在雨幕里,只留那把被他踩坏的油纸伞落在青石地面上。 “沈姑娘的伞破了,用我的罢。” 头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抬头来,是裴琮之清矜疏朗的眉眼,看着她的眼里有温和的善意。 事到如今,两人只能同撑一把伞。 靠得愈近,沈清棠愈发局促。 裴琮之觉察出来,本就偏移的伞面不动声色地再往她那侧移了移。 等到了杏花巷,沈清棠走进屋檐,转身向他道谢,“今日多谢裴公子送我回家。” 她这时才看见他半边衣衫都尽湿了,方才深巷漆黑看不见,现下经这廊檐下的灯笼一晃,分外显眼。 不由顿住,“这……” 沈清棠恍然。 一把油纸伞如何撑得住两个人,自己身上未沾半分风雨,自然是有人替她遮挡。 心中一时酸涩难言,也为自己此前对他的提防感到愧疚。 “对不住,裴公子,害得你身上都淋湿了。” 他却疏朗一笑,不甚在意,“无妨,我回去换身衣裳便是。沈姑娘快进屋去吧,风雨甚大,早些歇息。” 他说完,转身离开。 沈清棠立在翘檐下,看他抬手推开隔壁的院门,挺拔清隽的身影步入其中。 院门又轻轻阖上。 沈清棠也回家去,关门洗漱,上榻歇息,却是叫这一夜风雨搅得不得好眠。 翌日再去安济坊,连下了整整一夜的雨才停。 路过隔壁时,沈清棠不免落了心。 想了想,还是上前去敲门。 “裴公子?” 是姑娘有些关怀的问询。 不消片刻,院门从里面打开。 里头的人明显刚刚才起,身上不过披了件外衫,眉眼掩饰不住的憔悴,手握成拳掩在唇边,低低咳嗽。 瞧见是她,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来,“沈姑娘。” 沈清棠连忙问,“裴公子怎么了?” 她是医者,自然一眼看穿他这是感染了风寒。 再急着追问,“是不是昨夜淋雨着凉了?” 裴琮之看清她眼里的着急与愧疚,摇了摇头,“没事,不过是早起头有些昏沉,晚些时候就好了。” 说罢,他又掩着唇,低低咳嗽两声。 沈清棠愈发愧疚了,“都怨我。若不是昨夜裴公子将伞都移向了我,也不会淋雨受了风寒。” “与姑娘无关。” 他半点也不责怪她,仍旧是那副清朗如山间月的温和模样,反倒来劝她,“沈姑娘不必自责。” ------------ 第187章 照顾 沈清棠如何能不自责。 他是因着自己才受了风寒,如今还说这样的话来宽慰自己。 再去安济坊,她心里便提着事,有些魂不守舍。又添昨夜里翻来覆去没睡好,眼睑下掩饰不住的疲惫。 康大夫以为她这是连日里辛苦操劳了,过来劝她,“今日病患不多,我忙得过来,要不你回去歇一日,总这么熬当心身子受不住。” 沈清棠看了眼医馆,病患的确是较前几日少多了,于是也不推辞,“好,那我煮个风寒药便回去。” 风寒药是给裴琮之煮的。 她将熬好的汤药放进食盒里,送来杏花巷。 仍旧是裴琮之来开门,脸色却是叫先前更差了,“沈姑娘,你来了。” 他脚步虚浮,几欲撑不住身子。 沈清棠连忙搁下食盒去扶他,再不复昨夜疏离的男女大防。他也顺势,将大半身子都倚在她身上,是轻轻浅浅的苏合香。 苏合是味药材。 味甘,温,无毒。倒是少见有人将它用作熏香。 沈清棠将他扶至里间榻上坐下,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抚去他额上,意料之中的烫。 她收回手,再细观他脸色。 脸色也不好看,眉眼憔悴,唇色苍白,的确是风寒之状。 她看裴琮之的时候,裴琮之也微敛着眸在看她。眼神温柔,似落了漫天琼玉。 “裴公子除了发热可还有哪里不适?” 沈清棠没有察觉,出声问他。 谁料一抬眸,便撞进了他眼里,里面的温柔情意几要将她沉溺。 她眼里微微诧异,语调轻扬,“裴公子?” 他这才恍然回神,面上有些郝然,解释自己的不妥之处,“不好意思,沈姑娘。方才看着你还以为瞧见了在家中的妹妹,一时失神,沈姑娘莫怪。” 原是想起了那个他悉心护着的妹妹。 她见过他手上的刀疤,知道他们兄妹自是情深。 只是也好奇,“裴公子的妹妹生得和我很像吗?” 他颔首,有些敷衍地应一声,又不无怅惘地轻声道:“离家太久,很久没见到她了,有些想她。”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旖旎的眷恋。 沈清棠只以为那是哥哥对妹妹的情意,不疑有他。 她出去取了食盒来,端出里面的汤药给裴琮之,“这是治风寒的药,裴公子将它喝了,再睡一觉,或许能好些。若是再不好,便得去医馆看了。” “劳烦沈姑娘替我操心,还亲自熬药为我送过来。” 他温着声道谢,自她手里接过药,一饮而尽。 沈清棠再扶他小心躺下。 她左右一看,未见旁人,屋子里陈设也是干净整洁,是独居之状,于是问裴琮之,“裴公子一个人住吗?生病可有人照看?” 他虚弱摇了摇头。 当真可怜。 独身一人,又得了风寒,正是需要人照看的时候,如今却只能孤零零躺在榻上。 他到底救过沈清棠,她也承了他的恩情。再者医者父母心,总不能看见袖手旁观。 沈清棠亲自来照顾他。 她先去打了盆温水来,拧了方湿帕覆去他额头上。 他喝了药,已然睡着,湿帕覆在额上,只惊得眼睫轻轻颤了颤,很快又沉寂下去,万事不知。 这样的脆弱,最是容易勾起姑娘的怜惜。 她也当真是怜惜他,自己没有亲人,也最是理解一人在外孤单无助的苦楚。 沈清棠坐在他身旁守了一日,换水拧帕,直到日头落了西山,他才慢慢退热。 睁开眼,是姑娘疲倦的受不住,趴在榻边睡着了。 她昨夜没睡好,眼睑下泛着淡淡的乌青,又辛苦照顾他一场,眉眼都是疲惫的。 只唇紧紧抿着,分外抵触提防的模样。 她虽失了忆,身体却记住了那些算计不堪,便是在梦里,也总是不能松懈下来。 总要慢慢消解。 晚些时候,沈清棠从梦里醒来,榻上的公子仍沉沉睡着,闭阖着眉眼。 好在额上的发热是退了。 她落下心来,抬手揉了揉睡得酸胀的脖颈,起身出去。 去厨房煮了碗清粥搁在桌上,又留下了一封信,叮嘱他醒来记得喝清粥,才掩上院门,悄然离开。 月落松窗,榻上的公子睁开眼。 看见了桌上的清粥,也看见了她留下的书信,深眸沉晦如海。 沈清棠回自己家去。 程颂正在门口焦急等着她,瞧见她从隔壁出来,目露诧异,“清棠,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 沈清棠耐心解释,“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染了风寒,没有人照看,我见他实在可怜,便熬了风寒药给他送过去。” 又问程颂,“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等你呀!” 程颂是为昨夜里没能来送沈清棠回家的事,专程过来解释。 原是昨夜雨势大,有胆大的毛贼趁夜偷盗,正巧被他撞上。两人你追我赶的,直追了好几条街,这才耽搁了去接她。 程颂本想着今日接她的时候再解释,没想到去安济坊却扑了个空。 康大夫说她今日身子不舒服,早早回去歇息了。 于是他又巴巴赶了过来。 “你自己身子都不舒服,怎么还不好生歇着,跑去照顾别人?”程颂一脸的不赞同。 沈清棠抿着唇,无所谓笑了笑,“没有不舒服,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再说了,左邻右舍的,本来就该互相帮助嘛!” 她要学医,济世救人,自当是个善心的好姑娘。 又兴致勃勃问程颂,“你还没说呢,昨夜那毛贼抓到了吗?” 骤听这话,程颂顿时偃旗息鼓了下去。 “没有。” 他面上尽是忿忿难平,“我就奇了怪了,咱们这陵川何时出了这样厉害的毛贼了?那功夫厉害的,清棠你是没瞧见!” 程颂压根就不是那毛贼的对手。 他被那毛贼引着,满陵川城里转了一遍,愣是连那毛贼的脸都没瞧见,更遑论抓他。 时间一长,程颂也觉得那毛贼是在玩弄他。 偏又拿他没法子,他是衙役,公职在身。一夜苦追下来,腿脚都差点废了。 程颂真是不能理解,“你说那人有这么好的功夫,做什么毛贼啊?屈才了么不是!” 他替毛贼感到惋惜,也替自己愤愤不平,“可怜我昨夜苦追一夜,今日被张班头知道了,还挨了一顿批,说我功夫差,连个小小毛贼都抓不住。” 这真是冤枉了程颂。 他已是陵川城里功夫最好的衙役了。 只可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程颂纵是再不服气,也只能叹气。 ------------ 第188章 好看的公子 这原不过是陵川城里的一件小事,程颂没搁在心上,沈清棠自然也不会搁在心上。 日子仍得照常过。 只是杏花巷里搬来个俊俏公子的事却在那些好事的婆姨婶子嘴里炸开了锅。 “呦呦呦,你们可瞧见了没有?那脸俊的,模样生的,怕是天上的仙人也可比得。” 王婆的嘴都笑得险些合不拢。 世人多爱美,谁也不能免俗。 “是吗?” 接话的是姜思的母亲李氏,杏花巷的人皆唤她“李婶子”,听了这话将信将疑道:“我家思丫头之前就与我说过,说是杏花巷里搬来个仙人似的公子,我还当她是唬我的。你说这世上哪有人长得跟仙人一样?” “你还别说,就真长得跟仙人一样。” 王婆分外笃定。 她是真真切切见过裴琮之的。 沈清棠那日走得匆忙,忘了带食盒和药碗。裴琮之翌日将它洗净了,亲自来敲沈清棠的门。 未料敲了许久,里头也无人回应。 正巧王婆从此间过,好心道:“那沈姑娘白日不在家的,她去安济坊了。你若是要寻她,从这出去往清水桥,再走两条巷子就能瞧见了……” 她说得兴起,不妨那公子缓缓转过身来,温声道谢,“多谢婶子提醒。” 他只着素衣长衫,从前在上京城居高临下的凛然气质遮掩不少,剩下的只有斯文儒雅的温润,又添这灼灼日光倾洒眉眼,简直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王婆接下来的话顿时就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娘欸,这人是怎么长的,咋就这么俊? 更何况这么俊的公子还格外端方有礼,微微颔首道:“安济坊我就不去了,怕是会打扰了她,等她晚些回来我再送过来吧!” 他转身欲回去,却被王婆眼巴巴唤住,“公子你认识沈姑娘?” 她眼里蠢蠢欲动的八卦简直遮掩不住。 他分明瞧见,却只作未见,微敛着眸,状若迟疑着开口,“在下有幸,与沈姑娘见过几面。” 这点到即止,瞧着便是另有内情的模样。 王婆如何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连忙再问,“见过几面?哪里见过?怎么见的?” 她热情太过,公子不由往后退两步,清隽好看的眉眼微微蹙着,面有提防。 王婆笑着解释,“哎呀!你别多心,我就是关心沈姑娘。她一个小姑娘住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不得我们这些婶子替她多照看注意些。” “原是如此。” 那俊俏公子当即落下心来。 他毫无心机,在王婆的接连追问下,将自己与沈清棠的相识过往毫无保留交代了出来。 “你们猜是怎么着?英雄救美呢!” 现下那王婆便当着众人的面尽数抖搂了出来,“你说说,这沈姑娘上榕山采药何止一两回了,偏偏这次叫蛇给盯上了?又偏偏叫裴公子给救了?这可真是天上落下来的好姻缘。” 那李婶子瞬间不高兴了,自家女儿什么心思她自是看在眼里,不免嘟囔道:“什么就好姻缘?不过是善心人顺手一救罢了。那沈姑娘和程颂往日里好成什么样?两人只差说破嘴的事。” “只差说破嘴,那不是也还没说破吗?” 王婆的心直接偏向这个才见一面的俊俏公子,“要我说啊,那程颂和沈姑娘原就不搭,这裴公子和沈姑娘才是正正相配。” 当事人还万事不知,这边两人已经吵上了。 那李婶子回家去就摊着张脸,老大不高兴,拿着的簸箩摔得砰砰响,“那裴公子又不是她王家的,那王婆张罗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是他家幺儿要娶亲一样!” 姜思从里屋探了个脑袋出来,“阿娘,你和王婶又闹别扭了?” 这是极寻常的事,姜思早已见怪不怪了,又一溜烟跑了出去,“阿娘,我去找清棠了,一会儿就回来。” 那李婶子愈发气地跺脚,“傻丫头,人都被抢了还傻乎乎不知情。” 姜思来找沈清棠。 回回路过此处,她总要踮脚往隔壁院落看一眼,想着还能不能再见那日一晃而过见到的公子。 只回回都扑了个空。 那公子院门掩得严实,深居简出的,未曾露过脸。 她本都没想着有希望了,不妨今日那院门却是大开着的,探头一瞧,人却不在。 ------------ 第189章 提亲 裴琮之回了上京。 裴子萋知道他没死,连番的口信递过来,总要亲自见他一面才安心。 寻着个机会,两人在上京城里的一间茶楼里见面。 桌上茶烟袅袅,裴子萋看着他,喃喃出声,“大哥哥瘦了。” 他是真的瘦了,本如庭前玉树般清俊英挺的身姿现在平添了几分萧瑟,愈见清冷疏离。 那日紫荆山上的围剿虽是假的,可划在身上的刀剑却是做不得假。砚书在紫荆山脚下寻到他时,满身的伤,浑然已是个血人了。 紫荆山上的悲壮惨烈,裴子萋虽是没亲眼瞧见,却也能从战场上传回来的消息隐约猜到。 不由黯淡下眸,问他,“大哥哥如此处心积虑,不顾自己安危。究竟是为了承平侯府,为了我和阿晟,还是为了清棠妹妹?” 她想知道真相。 裴琮之并不回答她,微敛着眸,抬手饮一盏茶。 面上清清淡淡,看不出情绪来,仍旧是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兄长。 裴子萋久在深宫,也学的看人脸色。 眼见得气氛沉滞下来,她只得搁下心里的疑虑,抿了抿唇,再开口,已是寻常兄妹的关切之语。 “哥哥如今身上的伤可好了?我当时听着传回来的消息,都吓坏了。” 她彼时当真以为裴琮之死了,哭得肝肠寸断,连天子见了都心生不忍,连忙来宽慰她,“裴卿之死,亦是寡人心中之痛。爱妃切莫伤心。往后在这宫中,还有寡人与阿晟陪你。” 天子一言九鼎,裴子萋之后荣宠不断,隐隐有威逼皇后的气势。 正是她所求的。 裴琮之自然知晓,漫不经心搁下盏,抬眸来看她,“劳娘娘惦念,臣身上的伤已好了。还未恭喜娘娘,如今得偿所愿。” 皇后腹里的嫡子已经没了,如今她的阿晟,是独一无二的皇长子,风头无两。 “哥哥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揶揄我?” 裴子萋的脸上并无欣喜之状,“哥哥不在朝堂,我和阿晟都只不过是让人随意拿捏的棋子罢了。” 没有亲族倚仗的贵妃,不过是个空架子。坐的高,却也随意便可叫人推翻了去。 是以她格外忧心,问裴琮之,“哥哥这瞒天过海的戏要做到几时?” 她盼望着裴琮之尽早回朝堂,她有了倚仗,在这深宫之中,才能安心。 哪知裴琮之不疾不徐,眉眼也平静,波澜不动。 “再等等。” 他淡淡道:“眼下陛下才刚刚放下戒心,总要让他安稳些日子。” 他这番胸有成竹的模样,让裴子萋落下了心。 她对自家的这个大哥哥,是有从前在闺中时的崇拜和自信在的。从小到大,她从未见他做什么事会失手过。 朝堂之上的事说完,便也该叙叙旧。 裴子萋记着他出征前说的话,他此番是去找沈清棠的,不由问他,“哥哥此番,可寻到清棠妹妹了?” 她现在对沈清棠的感情有些复杂。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从来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是如今她嫁了裴琮之,裴子萋却突然忽生艳羡。 艳羡如今自己嫁了出来,她倒是嫁进裴府,成了正正经经的裴家人。 慢慢的,艳羡便转为了嫉妒。 她有时甚至会想,如若没有沈清棠在就好了,自己是他唯一的,嫡亲的妹妹,他便不会再偏心,可以一心一意地来帮衬自己。 但这般想过后,她也是无尽的懊悔。 从前两人在闺中的情意不是假的,她也是真心拿沈清棠当亲妹妹看待的,从来只盼她好,不曾盼她坏过。 如今却生出了这样不堪的心思。 她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也不敢叫旁人知晓,只暗暗将这心思藏在心里。 裴琮之洞若观火,自然将她这心思看得分明。 “寻到了。” 他语声平静,坦然告知,“紫荆山上,她受了重创,如今已失了忆。” “清棠妹妹失忆了?” 裴子萋的关心也是真的,急忙问,“她受了什么重创,可无事吗?” “无事。” 裴子萋现下说不准心里是怅惘还是落寞,抿了抿唇,轻声道:“无事便好。” 兄妹俩没叙多久的旧,点到即止。 裴琮之起身离开,叮嘱裴子萋,“娘娘在宫中且安心待着,旁的事,不必操心。” 裴子萋点点头。 得他这一句话,她算是彻底安心了。 裴琮之没在上京城里逗留,连夜便回陵川去。却未料正是他不在的这几日,沈清棠与程颂的亲事竟紧锣密鼓的提上了日程。 ------------ 第190章 抓贼,变故 原是程颂的母亲突生恶疾,大夫去瞧,只说没多少日子了。 老太太只这程颂一个独子,临去前的最后心愿就是看着程颂成家。 康大夫得了程家嘱托来问沈清棠,“你和程颂,原也是我们看着的好姻缘。” 程颂往日里的殷勤,康大夫自是看在眼里。 旁敲侧击着问,“这桩亲事,你是什么想法?” 沈清棠没什么所谓,她年纪到了,也没有父母亲人倚仗。这桩亲事,大家看着都说好,她便也点头说好。 又道:“我没父母双亲,康伯就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都听您的。” “好好好。” 康大夫欣慰不已,“好姑娘,我既承了你这声师父,必定认真为你操办。你放心,虽是急了些,但一应规矩物什俱办得妥妥帖帖,绝不辱没了咱们姑娘。” 沈清棠淡笑着应下。 晚些时候,程颂来接她归家,也支支吾吾提起此事,“清棠,我……这事……哎呀……” 他挠挠头,这娶妻冲喜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反倒是沈清棠看着他,认真问,“程颂,你是真心想娶我的吗?” “这是自然。”程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自第一眼瞧见沈清棠,就欢喜上了她。后来寻着法地来安济坊献殷勤,也是存了亲近她的心思。 程颂迟迟疑疑开口,“只是这亲事仓促,我怕折辱了你。” “无妨。”沈清棠并不在意,眉眼弯弯笑着道:“我不介意。” 她既松了口,这亲事自然是顺理成章就定下了。 等裴琮之自上京城回来,此事俨然是板上钉钉了。 沈清棠听见隔壁院落有人声,提裙过来敲门。 是笑意盈盈的脸,“前几日见裴公子不在,大门却敞着,想是公子出门仓促,忘了关门,我便擅自做主,帮公子阖上了门。” 同为邻居,不免关切问上一句,“裴公子远行,是归家去了吗?” 裴琮之刚到陵川,还不知她与程颂定亲的事,颔首温润一笑,“是,舍妹惦记,归家看她去了。” 又温声道谢,“院门临行未关,原是姑娘帮忙阖上。多谢沈姑娘。” “裴公子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又问他风寒可好些了。 他再颔首,“已然好了,多谢沈姑娘惦念。” “那就好。” 沈清棠言笑晏晏,递过请帖,“下月初二是我成婚的日子,我与裴公子甚是有缘,如今又同在这杏花巷里住,裴公子可一定要来。” 是她与程颂的成亲请帖。 夜色太暗,裴琮之又立在廊檐阴影里。 她没瞧见他的脸倏然便冷了下来,如浸霜寒,再不复方才的温润如玉。 只是他许久没接过请帖,她也起疑,抬眸看过来,“裴公子?” 这一瞬,他面色已恢复如常。 “恭喜沈姑娘。” 裴琮之接过请帖,仍是那个清风明月的公子,瞧不出半点不对来。 只是待沈清棠告别归家,那双清润好看的眼便阴沉沉落下来,手下微微用力,请帖顷刻间化为齑粉。 程颂如今很是得意。 他亲事在即,自家母亲的病眼瞧着也好起来,想是这冲喜一事当真奏效。 又添同僚不无揶揄,“程颂你这事办得可不地道。马上就要娶亲了,娶的还是咱们陵川城里安济坊的沈姑娘。” 从前豪绅公子们挤破头求娶的事,衙役们可是都看在眼里。 都来打趣他,“往后这娇妻在怀,可当真是羡煞我等。不行!今日你需得请客,不好好宰你一顿我们可不依。” 同僚们皆起哄。 程颂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好,今日我请客,大家喝个尽兴,不醉不归。” 正值他休沐,邀了几个同僚好友去酒楼。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程颂被几个同僚灌醉得醺醺然不知所以,搀扶着从酒楼出来,嘴里还嘟囔着,“喝……再喝……” 他已然是醉了。 同僚送他归家。临进巷子,他再不肯送,要自己进去。 同僚拗不过他离开,程颂却醉意陡起,扶着巷口一棵槐花树吐得昏天黑地。 好不容易清醒些,恍然间一抬眼,就瞧见对面屋檐上立着个蒙面黑衣的身影——是那日偷盗的毛贼。 程颂满脑子的酒意瞬间醒了。 飞身上檐便要去抓他,那人听见动静,立即拔腿逃窜。 是月黑风高的夜里,有未出阁的姑娘打了水来,准备沐浴就寝。 褪了衣裳的身子甫一入水,就听头顶屋檐上传来细碎的声响——是有人匆匆在屋檐上疾行。 “谁?” 姑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伸手就要去捞搭在架上的衣裳。 也是此时,屋顶起了打斗之声。 程颂哪是那毛贼的对手,不消几招,便连人带瓦叫人从屋顶砸了下来。 “扑通”一声入水。 他跌进了姑娘的浴桶里。 伴随着姑娘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一同而起的,是程颂忙不迭的道歉声,“对不住对不住……” 他手忙脚乱自浴桶里探出头来,正好与不着寸缕的姑娘堪堪对视。 “啊——” 是姜思震破天地的惊呼声。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李婶子着急的拍门声,“思丫头,怎么了?” 夜深人静,陡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是惹得整个杏花巷的街坊邻居都来瞧。 姜思躲在屋子里没脸见人,李婶子也交代不了家中突如其来冒出来的程颂,更何况姑娘闺房的屋顶上还破了那么大的口子。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出了什么事,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这莫不是瞧见了?” 王婆掩着嘴问旁人,眼里的幸灾乐祸一览无遗。 她身旁的婆子努了努嘴,“可不就是,不然哪闹得出这样大的动静?” “呦,那真是可惜,那程颂与沈家姑娘的喜事可都将近了。这好端端的,怎么闹出这么个事来?” 自有人敲门去唤沈清棠。 “来了来了。” 沈清棠披衣起身,她自然也是听见了姜家的动静。 孤身独居的姑娘,却是不敢贸贸然去凑热闹。 如今有人敲门才开门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 第191章 接人 “沈姑娘快去姜家看一看吧!听说与姑娘有关系呢!” 那好心来唤她的人也着急去姜家凑热闹,丢了这句话,赶忙便走了,徒留沈清棠立在门前的翘檐底下,一脸茫然。 她想不出姜家的事与自己有何关系,正犹犹豫豫要不要过去。 身旁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沈姑娘若是好奇,便去看看吧!若是担心,我陪沈姑娘一同去。” 沈清棠转过身来看,果然是裴琮之。 他显然也是从榻上才起,身上披着一件外衫,手里拎着一盏风灯,温雅贵重,琼枝结玉一般的好相貌。 两人一道来了姜家。 也是奇了怪了,本是堵得严严实实的姜家门口,一瞧见了沈清棠,便自发退开身去。 也是这一退身,她看见了里头跪在地上的程颂,他浑身湿漉漉的,很是狼狈。 像是有所察觉,本来低垂着的头抬起,缓缓转过来。 两相对视,程颂眼里的都是数不尽的懊悔。 沈清棠什么也不需问,自有不怕事大的王婆在旁边煽风点火,“沈姑娘,你别伤心,这事且还没说定呢!保不准就是个误会也不一定。” 事到如今,误不误会的有什么要紧,姑娘的清白才是顶顶重要。 沈清棠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中知晓了大概。 也知晓了,自己的亲事是再无可能了。 她抬眸看向程颂,他已在所有人的闲言碎语中低低垂下了头,不敢看她。 堂上的李婶子还伏在自家亲戚怀里掩面痛哭,“我可怜的思丫头,都是叫你这个王八蛋给害了,你让她今后可怎么办?” 其余的人,都在眼巴巴看沈清棠的反应。 她该有什么反应? 伤心欲绝,还是愤然生怒? 什么也没有。 她在众人窥视的眼里默默转过身去,事到如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阻挡众人窥视的眼,阻碍事态进一步恶化的法子。 “清棠——” 程颂知晓她这一转身便是再无回寰之地了,连忙起身,三两大步过来,想要唤住她。 却叫人拦下。 是一盏风灯,挡在了他的面前,阻隔了他前进的路。 程颂转过头去,对上的是一双比月还凉的眼。 他叫那眼里的冰冷骇住,再不得往前一步。 程颂与沈清棠的亲事退得很快。同时,他与姜思的亲事也定得很快。 毕竟出了这样大的事,为了保住姑娘的清白,这是最好的办法。 姜思却不依,每日在屋子里哭哭啼啼。 “我不嫁!” 她把程家送来的聘礼都推到地上,愤怒跺脚,“阿娘,你分明知道,我喜欢的是清棠隔壁家的那个公子。我不嫁程颂!” “我的姑娘欸!” 陈婶子被她气得直冒肝火,“现在是什么情况?由得你说不嫁就不嫁,你的声名清白还要不要了?” 她又耐心来劝,“出了这样的事,你再不肯也只能认命了。其实嫁给程颂也不错是不是?他是有公职在身的衙役,先前定的沈家姑娘那也是顶好的亲。你嫁过去,算不得委屈。” 话虽如此,姜思到底还是止不住的抽噎啜泣。 要嫁的是自己不想嫁的人,没有人比她更委屈。 但是在所有人眼里,最委屈的莫过于沈清棠。 好好的一桩婚事,平白就没了去。现下陵川城里的人看着她,都未免带着些怜悯。 康大夫最是愧疚,“都怪我,若是没给你订这门亲就好了。” 沈清棠反倒来宽慰他,“康伯不必挂在心上,或许该当是我和他没有缘分,不可强求。” 她格外释然,倒是叫康大夫看穿——她未必对这亲事上了多少心,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是以如今没了,也瞧不出多少伤心来。 但旁人可不这么认为,都只道她伤心太过,如今强撑而已。 医馆里,都是知晓这事,隐隐窥视的眼。 沈清棠顶着那些或窥视,或悲悯的目光自顾自做事,抓药熬药,一如往昔。 偶有一只小小的手过来牵她,迎上沈清棠不解的目光,小童指着外头怯怯道:“沈姐姐,外头有人找你。” 找她的人,是程颂。 两人的亲事说没就没了,他总要给她个交代。 “不需要交代。” 沈清棠看过来的眼里平静无波澜,“我知道,这事并不是你的错。” 程颂是因抓贼才从屋顶摔下去,此事她已然知晓。 又抿了抿唇,漾出一个浅笑来,“姜思是个好姑娘。你和她在一起,我也替你们开心。若是定好了日子,记得也要请我喝一杯喜酒。” 她是真的豁然,眉眼弯弯的笑,也是真的恭喜他们。 程颂积了满肚子的话,瞬间偃旗息鼓了去。 他闷闷不乐回了衙门,共事的同僚自然也是知晓他的情况,皆上来宽慰他,“你放心,此事必不能就此作罢。我们一定抓来那毛贼,给你出口恶气。” 又问他,“这次可瞧见那毛贼的脸?” 程颂耷拉着脸,摇摇头。 莫说瞧见脸,这次他是整个人叫那毛贼擒住,刻意从屋顶砸了下去。两人之间功夫天差地别,由此可见。 程颂此番算是受了挫折,彻底认命,“还说什么建功立业,都是空话,如今便是连一个小小毛贼都抓不住。” 他唉声叹气半晌,又想起另一事来,对另外几个衙役道:“我如今有了亲事,总是要避讳些,往后不好再去接清棠。你们晚间谁去安济坊巡街?顺道送她归家。” 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孤身走夜路总是不安全的。 更何况他们本就得了衙门吩咐,要多多照看于她。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同僚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几个,会轮流送她的,保管不叫她出事。” 但其实,这事也轮不上他们操心。 沈清棠忙碌一日,夜里出医馆来,深巷里自有人候着。 公子白衣落拓,沉沉身影隐在夜色里,唯有看过来的温润眉眼皎如清风明月。 瞧见了她,微微一笑,极是坦荡,“我来接沈姑娘归家。” ------------ 第192章 流言 裴琮之对沈清棠的心思,整个陵川城的人都看在眼里。 白日里嘘寒问暖献殷勤自是不必提,夜里必定亲自去安济坊接人归家。 衙役们初始还暗里悄悄跟了两回,后来见他有礼有节,对待姑娘也并不越距,也起了成人之美的心思。 ——眼下程颂亲事在即,沈清棠若能也有个归宿,是再好不过了。 更别提康大夫。 他本来还因着沈清棠与程颂的亲事没成愧疚万分,如今更是乐见她与裴琮之关系亲近,只是也不免心有疑虑,“这裴公子独自在陵川,也不知家是哪里的,家中还有何人,以何为生计……” 但很快他便落下心来。 裴琮之在不远处的一家学堂找了个教书夫子的活,看这模样,隐隐有在此长居的打算。 康大夫寻着机会,暗暗找人去问了他家中情况。 原来父母皆亡,家中只有两个妹妹,如今也都已出嫁了。他孤身一人,至今尚未娶亲。 他这般风华气度,自有好奇者问,“裴公子怎得还尚未娶亲?” 要知他年岁不轻,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已然当爹了。 裴琮之听了这话,只是淡淡道:“许是缘分未至吧。” 立即就有年岁小的学子在底下起哄,“夫子是在等安济坊的沈姐姐呢!” 这样揶揄明显的话,他只是浅笑,并不应下,也并不阻拦。 他的昭昭之心,陵川城里众人皆知。 小地方,风言风语传得很快。 杏花巷的李婶子近日在忙活她家姑娘的亲事,眼见这日子将近,王婆也好心来帮忙,却是时不时说起这杏花巷里的另外两人。 “哎呦,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王婆的大嗓门,传出去老远也听得见,“我说对了吧?合该他们两个是正正相配的呢!你们瞧瞧,眼下两人同进同出的,谁不说一声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这话不巧,正叫路过姜家门口的当事人听见。 眼下裴琮之在学堂做夫子,那学堂与安济坊靠得近,两人住得又是隔壁,是避也避不过去的同进同出。 沈清棠到底是姑娘家,听了这样赤裸裸打趣的话,不由耳尖都羞红了,忙忙低垂着头,快步走过去。 身边的裴琮之自是立即跟上来。 他分明瞧见姑娘羞红的耳尖,却只作未见,不解问她,“沈姑娘为何突然走这么快?” 这一声不大,却是叫姜家院里的众人都听见。 王婆的声音顿时息了。 没多时,自姜家探了个富态的身子出来,瞧了瞧两人,是一脸了然的神情。 再开口,也是打趣,“裴公子和沈姑娘回来了呀?” 街坊四邻的,瞧见了自然得打声招呼。 裴琮之格外儒雅有礼,颔首问好。 沈清棠也只能停下,转身垂眉敛眸唤一声“婶子”。 两人本就生的好,又都是这般有礼节好说话的性子,王婆看了愈发欢喜,笑得眼都眯没了。 翌日这风言风语自是传得更盛。 传到沈清棠耳里,她待裴琮之也有几分尴尬,有心想回避。奈何周围人皆有着撮合之意,是刻意将两人往一处凑,无论如何也躲避不过。 众人的闲言碎语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不知何时已将她悄然网罗其中,等她察觉,已然是挣脱不掉了。 裴琮之眼见得沈清棠越来越沉默。 从前路上还会和他说话的姑娘,现下日日只低着头,温吞不语。 两人走在一处,离他也是离得远远的,像隔了道跨不过的天堑。 是裴琮之先开口打破了平静,“近日里的流言,给沈姑娘带来困扰了吗?” 他当真是个极温和儒雅的公子,问出这样的话来也是小心翼翼,细观她的神色,害怕惊扰了她。 “没有。” 沈清棠脱口而出,想了想,又黯淡垂下眸去,抿唇轻声道:“有一点。” 流言蜚语能扰人,自然也能伤人。 她去别家药房取药的时候,有早就觊觎她美貌的人暗地里中伤她,“才退的亲,转头就勾搭上旁的男人。说不定呀!是暗地里早就勾搭上了,瞧着温温柔柔的,底下说不准是怎样的孟浪轻狂。” 说着,几人哈哈大笑。 沈清棠隐在门外,将这些话皆听进耳里。 这样的人有一便有二。 传得进她的耳里,自然也传得进旁人本就窥视的眼中。 她实在有些困扰,也有些不知所措,迟疑良久,还是开口,“裴公子,我想我们往后还是分开些好。” 陵川是她的家。 她若想往后生活在这里,就不能无所顾忌,叫这流言蜚语所侵扰。 裴琮之看出她的顾忌,也不着急,只温声应下,“好,沈姑娘若是觉得困扰,那裴某往后便离沈姑娘远些。之前给沈姑娘造成的困扰,还请沈姑娘不要介怀。” ------------ 第193章 出头,下狱 他说到做到。 自这日后,果真离她离得远远的。 两人同行一条路,避不过,他便开着院门,只等着沈清棠离开才出门。 夜里自有衙役轮着班过来送她,深巷里再没有那个月下等她的身影。 沈清棠看着,自然也是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什么。 人最怕的,就是习惯。 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习惯了他对你的好,然后又不得不舍弃,这是极难受的。 她需要时日重新改变习惯。 只是也好奇问衙役,“你们怎会来送我?” 裴琮之一走,他们便来,无缝衔接。 她原以为今夜要自己归家去。 衙役也是坦诚,挠挠头,径直道:“学堂里的裴公子让人递了话来,说往后有事不好送姑娘,麻烦我们巡街时送一送,担心姑娘走夜路不安全。” 竟也是他交代的。 处处细心,处处体贴,却是搅得她心魂不宁。 没有人受得了这样的蛊惑。 相貌品行无一不出挑的翩翩公子,处心积虑,装得温润如玉,又万般温柔多情。 她不是圣人,只是这滚滚红尘里的一个俗人,毫无疑问陷进去。 只是仍在挣扎。 过几日,沈清棠仍旧去药房取药。好巧不巧,那日暗里中伤她的人也在——是当地一家富商的公子。 他曾经求娶过沈清棠,被她拒绝。 如今见她被退亲自是心中畅快,也有意过来招惹她,“听说沈姑娘被退了亲,真是可惜。这退了亲的姑娘可是不好嫁人了呢!不如我发发慈悲,纳了沈姑娘为妾,沈姑娘觉得如何?” 他刻意羞辱她。 曾经娶她为妻不肯,如今她被退亲,有些脸面的人家娶回家为妻是再不可能的了,便以纳妾为名来贬低嘲讽。 沈清棠并不搭理他,转身便走。 未料这更激起那人的怒火,“公子我看上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别给脸不要脸!” 他恼羞成怒,欲要过来拉扯沈清棠。手堪堪要落在她的肩头,就叫人截下。 “是哪个不长眼的碍老子的事?” 这声怒吼刚出,迎面便遭来人揍了一拳。火冒金星,连人也瞧不清了,踉跄着身子就指着身边的小厮。 “上啊!” “敢打我,给我往死里揍!” 打他的人自然是裴琮之。 他长身直立,挡在沈清棠面前,脸上眉间俱是冰冷,骇人的紧。 小厮们叫这冰冷吓住,你推我搡的,一时哪个都不敢上前。 这处动静闹得这样大,很快有官府的人来。聚众闹事,不消哪边有理,一概拘回衙门再议。 领头的正好是程颂。 来押裴琮之的时候,他看见沈清棠的眼瞬间红了,眸底也盈出泪光,怯怯在旁边问,“裴公子不会有事吧?” 此事因她而起,她眼里满是担忧。 反倒是那要被扣押之人温声来宽慰她,“沈姑娘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宠溺,和刚刚打人时的凌厉截然不同。 程颂现下心里说不准是什么滋味,他上前来,对沈清棠保证,“清棠你放心,有我在呢,裴公子不会有事的。” 裴琮之押回衙门便被下了牢狱。 被他揍了一拳的富商公子不肯罢了,指着高高隆起的脸对程颂叫嚣道:“我脸被打成了这样,你让我作罢?不可能!” 他要裴琮之在狱中受尽刑罚苦楚,以解他心头之恨。 又亲自来看裴琮之。 居高临下,得意扬扬的脸,“我告诉你,进了这狱里,是生是死都由我说了算。敢打我?我要让你生生扒掉层皮!你就好生等着!” 他知道裴琮之不过区区学堂一教书先生。 在这小小的陵川城里,他自忖能一手遮天。 这番耀武扬威,威胁的话,刚好叫来看裴琮之的沈清棠听见。 她本就愧疚的心愈发高高提了起来,紧咬着唇,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再跟着衙役进去,看见了阴暗潮湿牢房里的裴琮之,眼眶一酸,顷刻就落下泪来。 “都是我害了裴公子。” 隔着道牢门,她语声哽咽,哭得泣不成声。 她是真的愧疚。 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是她,如今他却被她牵连进了狱中,满心愧疚都化成了眼里辛酸的泪,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沈姑娘别哭。” ------------ 第194章 受刑 他虽身陷囹圄,好在还未受刑,仍旧清朗如月,看过来的目色也温柔,“我没事。” 这样宽慰的话,她的泪落得更凶。 又去看他的手,方才那一拳砸过去,她分明看见他手背也擦破了皮。 沈清棠带了药箱来。 隔着道牢门,她为裴琮之上药。是微微颤抖的睫,和一滴滴落下的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姑娘尘封的心终于撬动,他守得云开见月明。 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抚去她颊边的泪。 这样的动作太亲密,沈清棠眼睑颤了颤,到底是没躲开。眉眼微微敛着,是乖顺的绣眼鸟。 他轻轻一笑,“沈姑娘的眼泪怎么这么多,倒像是水做的一样?” 他看到姑娘微微颤抖的睫,自顾自喃喃道:“真好,这一趟牢狱之行不算白来,能得沈姑娘为我伤心至此,纵是死,我也心里无憾了。” 不过打人,何至于死。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的招数。 沈清棠心思剔透,自然察觉出来,上药的手暗暗用力,惹得他忍不住皱眉“呲”一声。 说出的话也带着忿忿,“裴公子如今都在这里头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是当真担忧裴琮之。 那被他打的人姓何,乃是当地一富商的独子。 自古以来,官商便是不可分割的。尤其陵川这样的小地方,何家势大,甚至能在衙门里说得上话。 何家公子要让裴琮之受刑折磨,他又岂能安然无恙出去? 她的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裴琮之皆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他本不欲逼她。 但徐徐图之太过漫长,他既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总得使点手段才行。 或许愧疚,是最快的法子。 何昶未曾想过他要让那揍他之人上刑竟如此难。 先是沈清棠去找了知县大人求情,知县有所顾忌,“这沈姑娘是镇守紫荆关的燕城将军送过来的人,本官受了嘱托要好生护着她。如今她来求情,本官不得不看她些颜面。” 他怕的不是沈清棠,而是沈清棠身后的燕城。 谁不知那是平南王府的世子爷,上京城里的大人物,只消跺跺脚,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官都得跟着颤两颤。 “我又不让你动沈清棠。” 何昶不依不饶,“那不过只是个没权没势的教书先生,我当街被他揍了,如今只让大人您帮我打回来,这都不行?这要是传出去,我何昶的名头还怎么在外头混?” 他说的也有理。 便是寻常百姓,打了人入狱也得受杖刑。 知县犹犹豫豫,那何昶再添一句重话,“来年太后千秋寿诞,大人进献给朝廷的礼,大人可想好送什么了吗?” 不消送什么,但凡使钱,衙门总归是有求于何家。 知县这才下定了决心,“好吧!入狱先受杖刑,此规矩不可废,便打他二十大板,何公子觉着如何?” 何昶觉得甚好。 他准备好了,到时给那行刑的衙役多塞些银子,这二十大板打下去便是不死也能让他残。 他就没打算让裴琮之安然无恙出牢狱。 却未料衙役根本不收银子。 也是,程颂还在其中斡旋呢!总归同在府衙当差,谁也不想驳了他的面子。 何昶恨得直咬牙,“那就拿银子砸!”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不过只是微如薄翼的一点子情意,实在是不够看的。 行刑那日,何昶特意亲自来牢狱盯着。 摇着把题山水的折扇,大喇喇在圈椅里坐着,得意张狂的脸,“谁叫你栽小爷我手中了呢?这二十杖刑,你且先好生受着。” 他要裴琮之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方才消他的心头之恨。 裴琮之被衙役带出来。 几日牢狱之灾未能折辱他半分气度,眉目清冷,仍旧是那个清风明月的翩翩公子。光是立在那里,就可叫天地失色。 何昶愈发气恼,“不过就是个小白脸,穷得叮当响的破教书先生,有什么好的?” 他自然听说了沈清棠与他的那些流言。 原先是程颂,民不与兵斗,他只能就此作罢。现下沈清棠宁愿选一个小小教书先生也不选他。 何昶如何能忍。 “打!” 他狠狠下命令,“我看打断了他的腿,那沈清棠能否还看得上一个瘸子?” 得不到就毁掉,他要沈清棠也不能好受。 衙役手里的杖棍高高扬起。 这一杖落下来,是要将裴琮之狠狠打跪在地,折了他直立不屈的傲骨。 “住手!快住手——” 下一刻,是陵川城的知县着急忙慌过来阻拦,跑得太急,连官靴都跑掉了一只。 来不及捡,自有衙役拾了紧跟在他后头。 眼瞧着那根杖棍停在当空并未落下,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高高提着的心算是回落到肚子里。 方才有人拿了内阁的令牌来衙门见他。 那人戴着宽檐笠帽,遮挡了面容,瞧不清脸,只拿出的令牌却叫他吓破了胆。 ——是朝廷内阁的金令。 知县跪地,战战兢兢询问,“不知是内阁里的哪位大人吩咐?” ------------ 第195章 裴公子,我们是不是从前认识? 那人收起金令,凛然有度的派头,“这就不必大人操心了。大人只需记得,那牢狱里的人,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竟是有内阁之人护着。 要知那可是天子近臣,就是给知县一百个胆子他也万万不敢得罪了去。 于是着急忙慌赶过来,好在是及时阻拦了。 知县自觉这头顶上的乌纱帽算是堪堪保住了,也不敢耽搁,亲自去裴琮之面前献殷勤。 “裴公子可受委屈了?” 他满脸堆笑,只差没把“殷勤”二字写在面上。 又故意呵斥两边的衙役,“好大的胆子!谁准你们对裴公子动的手?本官不是好生交代了嘛?裴公子是读书人,学堂里的夫子,往后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得好生照看着,万万不可对裴公子动刑!” 衙役眼瞧着他变脸如变戏法,满肚子委屈,无处诉,只能生生受下这呵斥,垂首候去一旁。 只这何昶是个格外没眼力见的。 眼见得裴琮之要被知县屈躬哈腰请出去,连忙来拦,“欸?大人您先前可不是这样的,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嘛?” 他花了大把的银子出去,如今偃旗息鼓,自是不肯依。 知县如今哪里还顾得上他,向左右衙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来将何昶拖下去。 “等等——” 正这时,裴琮之淡淡出声。 众人的目光皆看了过来,他面不改色,声音仍旧淡淡,转身问知县,“敢问大人,这大梁律法,当街调戏良家姑娘,该当何罪?” 杖刑二十,关狱一月。 只是这何家自来与官府交好,知县有些迟疑,赔笑道:“这……裴公子言重了吧?不过是说笑两声,哪里谈得上就调戏了。言重了言重了……” 他有心打马虎眼糊弄过去,未料裴琮之听了这话,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原是何公子并未当街调戏,那裴某这无故伤人的罪可就坐实了。既如此,裴某便不能随大人离开了。这牢狱得坐,板子也该打下来才是。” 这怎么行? 内阁里的那位大人已经发了话,他现今如何敢动裴琮之。 知县如今急得一个头两个大,是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是关系他乌纱帽的菩萨,一个是关系他仕途的财神爷。 两相比较。这乌纱帽没了财神爷又有何用? 知县从未如此清醒,当机立断,吩咐下去,“何家公子何昶,当街调戏民女,按大梁律法,杖二十,关狱一月。拖下去,先行关押待审。” 可怜的何昶,大把的银子花下去,落得个把自己送进牢狱的下场。 何昶张着嘴还要再辩,被狱卒捂嘴强行拖了下去。 知县再躬身来请裴琮之,恭敬万分,“裴公子,请。” 程颂今日衙门正当值。 本来正焦急这裴琮之若是受了刑,该如何向沈清棠交代。苦恼之际,就见自家大人怛然失色,急匆匆跑去牢狱救人。 不消片刻,又见他毕恭毕敬地送裴琮之出来。 那模样,倒像是两人的身份浑然掉转了个儿。 但程颂现下最困惑的不是这个。 而是那个戴着宽檐笠帽的神秘人。 方才两人错身而过,他总觉得那人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却是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苦思冥想,也不得解。 但不管如何,裴琮之出了牢狱,这是好事。 他上前迎裴琮之,也让人去医馆给沈清棠递了话。 她这几日都是魂不守舍,虽说去知县那儿求了情,到底还是担心。 在后院熬药时,也是心不在焉,恍恍惚惚。 正逢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从前院跑过来,嘴里嚷着,“沈姐姐,程大哥让我给你带个话,裴先生回来啦!” 裴先生便是裴琮之。 他现在在学堂教书,旁人都尊称他为先生。 骤听这话,沈清棠当即从看炉火的小凳上惊起,连一旁盛着草药的簸箩都险些掀翻了去。 “康伯,我回趟杏花巷,去去就来。” 姑娘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雀跃,也没等康大夫应下,就提着裙,匆忙跑了出去。 天青色的裙摆从安济坊门前一晃而过,恍如振翅欲飞的蛱蝶。 沈清棠从未如此急切地跑过。 她飞奔过两条弯弯绕绕的深巷,掠过行人如织的清水桥,天青色的裙摆在青瓦乌墙间翻飞,似要带着她,乘风而去。 最后到杏花巷。 那天青色的裙霎时沉寂下来,她有些迟疑,缓缓推开并未紧阖的院门。 日光灼灼如华。 里面的公子慢慢转过身来,日光倾洒在他眉眼间,温润好看得不像话。 一眼经年。 姑娘忽然顿住,她只觉得这眉眼太过熟悉,好像许久之前便该见过。 可是想不起来。 她的过往是一片空白。 于是蹙着眉,喃喃开口问他,“裴公子,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 第196章 表明心意 听得这一问,对面公子眉眼的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寒眸里缓缓泛起的深雾。 若是细细瞧,还能看见里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没回答,漆黑的眸子径直看进她的眼底。 沈清棠待要再问,身后一声轻唤打断了她。 “清棠——” 是程颂去而复返。 他送裴琮之归家,本想亲自再去安济坊找沈清棠。未料她一听消息便赶了过来,他跟在后头,竟是扑了个空。 眼下看着两人,也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径直走进去。 他跟沈清棠说话,“你怎么这么快?我刚去安济坊,康大夫就说你已走了。” 眼下他亲事在即,也是歇了对沈清棠的心思,待她又如从前一般,亦兄亦友,并无龃龉。 沈清棠回头看他,自然也是如常的温声细语,“我听说裴公子出了狱,一时着急,就自己赶过来了。” 她再转头看裴琮之,急切问,“裴公子如何出来了?那知县大人在狱里可给公子用了刑?” 她一心惦念他在狱中的情况,一时将方才的问话都抛诸脑后了。 裴琮之眸中的云遮雾绕早在他们方才说话时便已褪去。 如今眉眼清朗如月,瞧不出半点不妥,温声宽慰她,“沈姑娘别着急,我并未受刑。” “是啊!清棠你放心,裴公子好着呢,没有上刑。” 程颂接着他的话讲,心里也是奇怪,又问裴琮之,“这知县大人好端端的怎么肯把你放出来了?” 他自是最了解这陵川知县的人,政绩无功无过,却甚是贪财。也知晓他已和那何昶约好,要暗地里给这裴公子上刑。 却不料如今刑未上,人也千尊万敬地好生送出来了。 裴琮之自有话解释,“我有个同窗好友,他如今在上京城里任职。此番我深陷牢狱,特意托人给他递了话。想是他在中间替我斡旋了一二。” “原是这样。” 程颂也是个好糊弄的,不疑有他,“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上京城里的大官。难怪知县大人立马松口放人。” 只是也不免问裴琮之,“裴公子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想来也并非池中之物,这样好的才能,如何不去考个功名?” “不瞒程公子。” 裴琮之眉眼低垂,隐见落寞,“裴某不才,前年科考落第,实是羞愧。” 程颂自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一次未中罢了,还有下次。裴公子年轻,有的是机会,来年科考必能高中。” 裴琮之微微颔首,“谢程公子吉言。” 当真是儒雅谦逊的温润公子,和那夜里以风灯拦他的深寒冷眸截然不同。 程颂有时也会恍惚,那夜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和姜思的亲事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自然也是乐见沈清棠能寻个好归宿。 这裴公子虽是清贫了些,但人品气度无一不出挑,想来日后必会有一番大造化。 两人若是能成了良缘,是再好不过。 程颂也有意留两人独处,寻着借口离开,“裴公子既回来了,清棠你也可落下心来了。我还有公职在身,便先走了,若是有事叫人去衙门寻我便是。” 他匆匆离开。 院里徒留裴琮之与沈清棠。 风卷枝上杏花落,两人都寂然无声。 前些日子沈清棠的话算是挑明了他们之间的暧昧,又添他在狱中那一段似是而非的揶揄。彼时沈清棠满心满眼记挂着他被囚入狱,倒是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难免郝然羞涩。 只抿着唇,低低敛下眸去,她也寻着藉口要离开,“裴公子既然无事,那我便回医馆去了。” 她转身要走,天青色的裙和着飘落杏花一同在他心尖晃过,他出声拦住。 “沈姑娘——” 那天青色的裙霎时沉寂下来,沈清棠没回头,也没再提脚往前走。 她听见公子温润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是他坦荡不遮掩的心意,“我是为了沈姑娘才留在陵川的。” 这夜里,孤月在窗,姑娘辗转难眠。 脑海里总浮想起的,是裴琮之白日里说的话,“裴某自第一眼见到姑娘,便心悦姑娘了。” 他说的是承平侯府门前的初见。 她以为的是榕山上两人的相遇。 但不管如何,他的情意是真的,是以说起来分外恳切,“一直将此话藏在心里,是怕唐突了姑娘。但上次姑娘与我说的话,似是要从此和我划清界限。我当时怕惊扰了姑娘,无奈只能应下。” “可是那日入狱,瞧见姑娘为我伤心落泪。我想着,或许姑娘待我也是有些不同的,这才斗胆同姑娘说这些话……” 他现下是最清朗如月的公子,说的又是这样婉转动人的情话。 没有姑娘会不动心。 沈清棠缓缓转过身来。 她如今失了记忆,没有阴谋算计的过往,心思澄净,一双翦水瞳也如净水洗过,一览无遗。 他轻易就能看穿了她。 微微一笑,好看的眉眼温润又多情,是有意引诱,也是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姑娘不必急着给我回答。” 他语气轻缓,是小心翼翼问询的语气,“我愿意等,只是姑娘往后别再躲着我,可好?” ------------ 第197章 沦陷 沈清棠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翌日是姜思出嫁的日子,她在安济坊告了假,来姜家送姜思出嫁。 她来陵川这些时日,姜思是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两人之间隔着个程颂,前些日子沈清棠不好再来她面前打眼,只得这样的日子才过来送她。 喜房里,姜思凤冠霞帔,是打扮得最明媚惹眼的新娘,只是神情却萧索得紧。 看见了沈清棠,也是瘪瘪嘴,满脸委屈,“我不想嫁程颂。” 但木已成舟,她只能嫁他。 满心委屈无处诉,她扑进沈清棠怀里,颤抖着唇,喃喃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现下真是恨极了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毛贼。 若不是他,自己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事到如今,沈清棠也只能柔声来宽慰她,“程颂老实本分,为人又和善仗义,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姜思半点听不进去。 她从来看不惯程颂。 两人自幼便相识,却是拌嘴吵架,从来没个消停。打打闹闹这么些年,如今她却要嫁给他。 姜思觉得这太荒唐。 她拉着沈清棠的手,如拉救命稻草,恳切提议,“要不你替我嫁吧?” “这怎么行?”沈清棠吓得顿时撒开她的手。 “怎么不行?” 姜思当即起身,再次去拉她,切切哀求,“你之前不是想嫁程颂吗?正好,你替我嫁了。等过了今夜,你已成了程家人,木已成舟,任是谁也不能更改。” 当真天真单纯得紧。 沈清棠自然是不肯,也耐心来劝姜思,“婚姻大事,由不得儿戏。你是程家三媒六聘,堂堂正正要娶的妻。我若是替了你,你让姜家,程家往后如何在陵川城立足?” 还有姜思。 没了清白又没了声名的姑娘,往后莫说是嫁人,连苟活于世都艰难。 姜思方还蠢蠢欲动的心叫她这一番话凉了个通透。 她也不蠢,听得进去话,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只不过此前叫这满腹委屈蒙蔽了眼。 怔怔坐回镜台的圆凳前,是沉寂认命的眉眼。 正这时,一个打扮的喜庆的女童撩帘进来,往神魂俱失的姜思手里塞了个圆鼓鼓的帕子。 脆生生道:“是程颂哥哥让我送过来的,他说喜宴时辰长,新娘子不能饿着了,吃些糕饼垫一垫。” 那帕子打开来,里头果然是几块糕饼。 姜思方还沉寂的眼里微微触动。 沈清棠将女童送出去,回来见她仍是怔怔看着那几块糕饼,不由笑着来嗔她,“我方才说漏了,原是这程家儿郎还有一点好处,好是细心体贴呢!” 姜思在这样的揶揄声里,掰了一小块糕饼放进口中,慢慢红了脸。 姜思到底是出嫁了。 沈清棠亲自送她上的花轿,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出了杏花巷。 待过几日过门来,脸上蕴含的,却是娇羞。 经了人事的姑娘,到底是不一样,也再没了那些莽撞任性的话。两个素日的冤家凑在一处,出乎意料的和谐。 程颂待她很好。事无纰漏,俱是尽心尽力。 姜思也没有了旁的心思,如今遥看沈清棠隔壁的院子,坦坦荡荡。 她自是也听说了王婆的话,那些郎才女貌的传言。 不由笑着揶揄沈清棠,“你和那裴公子,何时好事才近啊?” 她有了圆满,也盼着沈清棠早日有归宿。 明眼人都瞧着,这裴琮之待沈清棠的确是不同的。那样清风明月的公子,只有在她面前,才似下了凡尘。 他总是温润有礼的,是最妥帖的翩翩君子,说话做事也无一不周到。 每日都会在沈清棠出医馆归家时来接她。 两人同走在青瓦乌墙的深巷里,他人高腿长,向来慢步迁就她。若是偶尔落着雨,那油纸伞也总是偏向她,叫她衣裙都不沾染半点风雨。 处处温柔,处处体贴。 她总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温柔攻势下沦陷。 ------------ 第198章 额间一吻 海棠飞尽絮,夏近叶成帷,日子一晃即过。 先是杏花巷的姜家传来了好消息,那嫁去城西程家的姜思怀了身孕。她再回娘家,程颂鞍前马后地伺候,当真叫人艳羡。 王婆看在眼里,也来催沈清棠,“你和那裴公子,打算何时办喜事啊?” 两人这几月的亲近,众人都看在眼里,也是盼着尽早喝上两人的喜酒。 但其实也快了。 两人年岁都不小了,便是裴琮之不着急,沈清棠也耽搁不起。 最着急的是康大夫,他一生孑然,膝下无子,是把沈清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自然操心。 先去问裴琮之意见。 他刚从学堂过来。转身抬眸,看向药台前忙活的姑娘,目光缱绻,语调也格外温柔,“我自是想的,只是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想法?” 他到现在,还是那个体贴又遵从姑娘心意的妥帖郎君。 康大夫对他极是满意,抚着长须点点头,再寻着机会去问沈清棠。 姑娘羞红了脸,低低垂下眸去,“清棠一切都听康伯的。” 这便是应下了。 “好好好。”康伯笑弯了眼,满脸慈爱,这便急着要去翻黄历,“那我去看看后面有什么好日子。” 既说开了。晚间沈清棠再见裴琮之,难免脸色也是红红的,低着头,不敢看他。 姑娘面对心怡的郎君,总是该羞怯的。 他看在眼里,分明了然,却起了心思故意逗她,“今日康大夫来找我……” 沈清棠提着心细细听。 他又佯装叹气,“裴某知道,学堂薪俸低,实在是委屈了姑娘。若是姑娘不愿意……” 话还未说完,姑娘急急开口打断他,“我没说不愿意。” 她委实心急了,后头反应过来才知自己叫他算计了,恼着脸转过头去,嘟囔着声,“裴公子现在怎得也学的这样坏?” 她从前也说过他坏,那是指摘的,气愤的,恨不能他下地狱。现下却是柔情蜜意的。 汲汲营营,孜孜以求,终成了圆满。 他满心欢喜,却不露声色。 直到回了杏花巷,依依不舍的姑娘才同他告别,是低敛的眉眼,和羞怯的眸,“我到了,裴公子回去吧。” 夏日衣裳薄。 她垂首时,青丝自肩头滑落,他能清晰看见那玉白的颈和泛着泛起羞红的耳,在这样月深人静的夜里,隐隐瑟瑟,勾人心魄。 他并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何况隐藏了这么久,也实在是忍耐不住。 沈清棠从始至终敛着眸,提裙入院里,抬手关门。未料院门将阖的那一瞬间,本该转身离开的人忽然破开门缝的间隙,挤了进来。 反手阖门,行云流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沈清棠诧异抬起眸来,已叫他一把拉过,团团搂进怀里。 是铺天盖地的苏合香,恨不能要吞噬她。 他从来有礼有节,是最温和坦荡的君子,未曾如此唐突过。沈清棠瞬间叫他吓住,颤抖慌乱的睫,欲要抬手推他胸膛。 却反叫他齐齐擒住,扣在胸前。 另一手,紧揽住她的腰。 纤腰盈盈一握,他手心的热度透过轻薄的夏衫,烫的她眼睫止不住的轻颤。 “裴……裴公子……” 她面上烧得滚烫,抬眸看过去,正撞进他眼里天翻地覆的晦暗如墨。 蓄谋已久的豺狼终于亮出了他的獠牙。 只是也不敢惊扰了她,怕前功尽弃,也怕她起了再次逃离的心。 只得按耐下心中悸动。 迎上她慌乱颤抖的眸。轻轻落下的,是一个在额头点到即止的吻。 小心翼翼,极度珍视。 然后松开她的身子,后退一步,歉疚的轻声道歉,“对不住,沈姑娘,实在是一时情难自抑。” 他看见姑娘没有动,好似还在刚刚的惊吓中未缓过神来。 于是又俯身靠过去,是萦萦绕绕的苏合香,语气也是轻缓绵长,有意无意的试探,“姑娘可是生我的气了?” 姑娘没说话,突然推开他,提裙跑回了屋里,羞红的脸,落荒而逃。 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 今日是额头上的亲吻,明日就是借着落雨,油纸伞下的遮掩,不安分的来勾她衣袖下的柔荑。 沈清棠自是不肯,脸羞得通红,拧着指头不让他碰,“还没有成亲呢!不能如此……” 她如今再不是那个与他在承平侯府里私相授受的姑娘。 她懂廉耻,知分寸,再不肯他近一步。 她态度坚决,裴琮之只能作罢,只在最后送到院门口时,委屈着眉眼来看她,轻轻叹,“还有多久才能将沈姑娘娶回家?” 他装起可怜来,也是信手拈来的熟练。 她自然心软,迟迟疑疑,从宽大的衣袖里探出一截小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指,盈盈水眸中也是欲语还休。 ------------ 第199章 情敌 两人的亲事很快提上了日程。 是众人都盼着的好姻缘,也是郎才女貌的般配。就连定的日子也极好,八月清秋,婚嫁迎娶的好时节。 是那场沈清棠不在的大婚。 时隔两年,她再度要嫁给他。兜兜转转,成其圆满。 时值六月刚过,七月悄然至,南江城里来了贵客。是宫里的太医院来人,整理此前瘟疫的病例卷宗,要归置成册,带回太医院封存。 江齐言亲自来迎。 说起来,也是故人相见。 酒过几巡,宴席上,吴牧不免说起此前在紫荆关遇见沈清棠的事。 “说起来,那陆姑娘当真是命运多舛。” 吴牧甚是感慨,他知道沈清棠原是陵川城里侥幸活下来的遗孤,与江齐言道:“江大人道是如何?她如今竟失了忆,前尘往事一概不记了。这样好的姑娘,受这么多的磨难,真是老天无眼呐。” 他自顾自摇头叹,没瞧见对面江齐言骤然失神的脸。 他当然知道裴琮之战死紫荆关的消息,后来也暗暗着人去打听了沈清棠在上京城的情况。 一无所获。 上京城里好似没了这个人,传话回来的人说,自裴琮之战死后,他的夫人就像人间蒸发了。 天子原还打算以裴琮之夫人的名义,给她封个诰命,以示抚慰。 现今也是寻不着人。 有人隐隐在传,她是受不住自家夫君战死的打击,投河自尽了。 当时这话远传到落月耳里,她哭了好一阵,伤心极了,还哭哭啼啼地说要去寻她。 江齐言自己那时也暗自消沉了好一阵。 如今才知,沈清棠竟然没死。她失了忆,兜兜转转回了陵川,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 江齐言心里隐有庆幸,又听吴牧提议道:“江大人不如去陵川寻她?” 从前在南江城里,江齐言对待沈清棠的情意,吴牧也是看在眼里的。 虽不知后来两人为什么没成,但总归男未婚女未嫁,多的是机会。 江齐言很快来陵川城。 他先去当地府衙,打的是调查当年那场瘟疫的名头,名正言顺。 知县并不起疑,殷勤命人将当年的一应案牍都寻了出来,搬去江齐言暂住的厢房。 江齐言看着满桌案牍,适时问起,“听说当年陵川城起疫,有人体质特殊,未曾感染过。” 知县想了想,一拍脑袋,“是!有这么个人,她现在就在陵川城里,江大人可要见见她?” 自然是要见的。 江齐言颔首,“有劳大人。” 衙门有人传召,沈清棠很快便过来。 衙役引着她往厢房去,推开门,里头的大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全然不识的面孔,看见她,却是微微一笑,“沈姑娘,久违了。” 迎上姑娘不解的眼,他邀她于桌边坐下,耐心解释。 是那段在南江城里的过往,她以一己之力救了整个南江城百姓的壮举,只隐匿了之后的事。 没有承平侯府里的裴夫人,自然也没有那些颠沛流离的逃亡。 说到最后,他叹道:“南江城一别,江某还以为和姑娘再无相见之日,不想上天到底怜悯,江某与姑娘又再相见了。” 他说这些过往时,沈清棠一直看着他。 言辞恳切,句句坦荡。 她知道,那的确是自己的曾经。 只是也有些微微诧异,不敢置信的神情,指着自己道:“我一个人,救了南江城所有百姓?” 江齐言毫不犹豫点头,“当然。南江城的百姓,至今还记得姑娘的恩情呢!” 他兴致勃勃,邀她回南江,“不如沈姑娘随我回南江去?姑娘救了南江城,那里的百姓都很想姑娘。” 他有心带她回南江。 那是他管辖的地方,他可以护她一生安康无忧。 却未料沈清棠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多谢江大人好意。” 她抿着唇,有些难为情的笑,“南江我就不去了。我在陵川……马上就要成亲了。” 这话如当头棒喝。 江齐言险些没回过神来,许久才恍惚问她,“沈姑娘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得沈姑娘如此青睐?” 她毫不避讳,坦诚相告,“算不得哪家的公子,他是学堂教书的先生。” 又问他,“江大人可在陵川久待?我们的亲事定在八月,届时江大人若在,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她眉眼弯弯的笑,丝毫没注意对面江齐言倏然黯淡下来的眸。 ------------ 第200章 仇怨 八月。 眼下离八月,不过堪堪一月而已。 他总是晚一步,与她再度擦肩而过。 只是到底是不甘心的,也有心想见见她话里的那个教书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她倾心。 与此同时,沈清棠去见江齐言的消息也由砚书传到了裴琮之耳里。 “想不到他竟然也来了陵川。” 学堂后院,裴琮之负手直立在槐花树下,面容沉静,并无波澜。 砚书恭敬问,“大人的身份,怕是不好见他。可要避开?” 他如今在朝堂中人眼里可是已在紫荆关战死的忠烈将士,自然是不能叫人知晓他如今好端端活的,隐居在陵川。 未料裴琮之却摇头,“不必。” 他也有心,正好要会会这江齐言。 江齐言倒是从未想过他来学堂里看见的教书先生竟然是裴琮之。 曾经那个朝堂上一手遮天,搅弄风云的大人物。 如今着起青衫来,也有几分夫子的温润气度。只那眉宇间的泠然,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可是他怎会在此处? 他不是该战死在紫荆关了吗? 江齐言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隐隐呼之欲出。 领他来学堂的正是程颂,话里话外对这裴琮之多有推崇。 “江大人,这便是裴公子。他如今虽在这学堂里教书,但才华斐然,想来日后前途未可限量。” 可怜程颂一番苦心,蒙在鼓中,还想着多向权贵推崇裴琮之,以便他日后平步青云多一分帮衬。 他总归与沈清棠相识一场。 也盼得她有个好归宿,所嫁之人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只是未料他口中之人已然是这朝堂上权势最盛之人,连那龙椅之上的天子都甚是忌惮。 他现下假死,隐居在这陵川城里,是想做什么? 江齐言不敢做想。 学堂下学后,在后院的槐花树下,裴琮之和江齐言对坐叙旧。 “江大人,上京城一别,好久不见。” 他还有兴致,煮一壶泛着烟气的清茶,慢条斯理地斟一盏,送到江齐言面前。 江齐言却并不饮,迟疑半晌,问出的,是酝酿许久的疑问,“裴大人怎会在此处?” 裴琮之垂眸,意味深长的淡淡一笑,“江大人不也在此处吗?” 他又反倒问江齐言,“江大人不在南江城,千里迢迢来陵川,是为何事?” 江齐言是为沈清棠而来。 夫婿已亡,又无父母双亲,孤零零一个姑娘家在这世上,总是格外不容易的。 两人曾经在南江城里同生共死,就算只是朋友,也该当有几分情谊。 他自然起了心要来照看她。 却未料她那早已死在紫荆关的夫婿如今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与她上演了一出对面不识的戏码。如今诓得她摒弃前嫌,即将要同他在这陵川城里成亲。 江齐言怎能不知这一切都是裴琮之的处心积虑。 只是看破未说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垂眼道:“太医院要将南江,陵川两地瘟疫的发病起源整理成册,带回宫中,封进藏书阁。下官得旨,随吴太医一同来陵川审查。” 还是先前与知县的说辞。 “原是如此。” 裴琮之并不挑破,只是微微笑道:“江大人当真是勤政爱民,这样的小事,也亲自屈尊跑一趟。” 这样意味深长的揶揄,江齐言并不放在心上。 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点到即止。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心知肚明,向来不会摊在明面上。 自然在外人眼里,也装得互不相识。 南江城的知县大人,陵川城的学堂先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山远水远。 若要说两人之间唯一的羁绊,便是安济坊的医女——沈清棠。 寻着个机会,沈清棠引他们两人相见。 “这是南江城来的江大人。” 她笑意盈盈,转身再介绍裴琮之,“江大人,这是学堂教书的裴先生,也是……” 后面的话她不好意思说,倒是裴琮之极为坦荡,抬手对着江齐言一揖,清风明月的朗朗姿态。 “见过江大人,在下裴宗,是清棠的未婚夫婿。” “未婚”轻掠而过,“夫婿”二字倒是咬的极清楚。 他到底心胸算不得宽广,还记着江齐言曾经惦记沈清棠的旧事,有意提醒江齐言。 江齐言倒是不甚在意,微微颔首,“裴公子。” 这相见不相识的戏码,两人也是做得足足的。 只是晚些归家,深巷寂静,赫然无声。 沈清棠却是突然问裴琮之,“你和江大人,旧日有仇怨吗?” ------------ 第201章 义妹 “并无。”裴琮之停了脚,转头看向她,“清棠何至于有此一问?” 两人已定了亲,他也改了称呼,直接唤她闺名。 只是那声“妹妹”却是搁在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沈清棠微微蹙眉想,“方才你和江大人在一处,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姑娘家的心思总是格外敏感。 何况这两人面上装得和煦,眼里的不对付却是显而易见的。不像初识,倒像是素日的仇敌。 她将心里这一点疑虑说与裴琮之听,他却是轻轻一笑,“哪儿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还仇怨?他是南江城里的知县,我一个小小的学堂先生,从何处去得罪他?” 他说得不无道理。 沈清棠只得将这疑虑在心中搁下。 但后来明眼人也瞧得出来,南江来的知县大人和学堂的教书先生的确是不对付的。 江齐言时常来找沈清棠,打的是调查当年瘟疫的名义。沈清棠自然不疑有他,尽心尽力地配合。 一来二去的,眼见的裴琮之的脸色就沉下来。 学堂里的小学子看在眼里,在底下掩着嘴,窃窃私语,“夫子的脸色好可怕。” 他们从没见过往日里温润如玉的夫子这副冰冷冷的模样。 夜里去安济坊接人。 “那江大人不是什么好人。”他难得沉着声,提醒沈清棠,“日后离他远一些,他再来寻,只说医馆忙,推辞了去。” 他不乐见两人接触,那江齐言此番过来存的是什么心他一清二楚。 “可他是知县,说的又是正事,总不好推辞的呀!” 沈清棠自然也将他的不畅快看在眼里,笑盈盈过来哄他,“别生气,江大人早晚要回南江,不能在这久待的。” 她伸出一截小指,轻轻去勾他的衣袖,摇摇晃晃,有意讨好。 此时此地此间月,雪白柔荑映在他的鸦青衣袖上,比梢上月儿还皎洁。 他看在眼里,眸色渐深。 这般模样,倒是恍惚回到了从前在承平侯府里。 她总是那个乖巧可人的妹妹,用尽一切法子殷勤讨好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裴琮之再硬的心此刻也软了。 过几日,江齐言果真要回南江。 临行前,他最后再见沈清棠一面,却不谈瘟疫,说的是想认她做义妹的事。 “义妹?”沈清棠讶然。 “是。” 江齐言坦荡颔首,温声解释,“此前在南江,多亏沈姑娘挽救百姓性命于水火。此番大恩大德,南江百姓不能忘,我身为南江知县,也不能忘。姑娘如今要出嫁……” 她没有父母亲人,自然也没有娘家。 他语声恳切,“江某斗胆,想认姑娘为义妹,送姑娘出嫁。往后,我和整个南江城的百姓都是姑娘的娘家。” 这般好事,浑然是天上砸下来的一块馅饼。 “这……” 沈清棠到底顾忌着裴琮之,他本就看不惯江齐言,若是叫他得知此事,还不定是怎样的不高兴。 正要想法推辞,未料一旁的程颂已经径直帮她应下,“这真是极好的事。有了江大人做义兄,清棠往后就有娘家倚仗了。” 他又在旁催促沈清棠,“清棠你还不赶紧应下!” 正逢陵川知县从此过,听了此事亦是高兴不已,跟着道:“沈姑娘还犹豫什么?这样好的事,可是寻常人盼也盼不到的好机缘。” 这一言那一语,面前的江齐言也是诚挚殷切的脸,沈清棠再不好推辞,只得应下。 后来将此事告诉裴琮之,是小心翼翼的脸,“我认了江大人为义兄,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他眉眼看不出不悦,只是佯装叹气,“清棠如今有了江大人做倚仗,往后可会看不上我这小小的学堂夫子?” 长睫半垂,深眸微敛,好一副可怜模样。他装起委屈来,当真是顺手极了。 沈清棠当即心软,忙不迭来哄他,“怎么会呢?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呀!” 这一回,她是真真切切,满心期待要嫁给他。 裴琮之送沈清棠归家,院门阖上,方还温润含笑的眸便阴沉沉地落下来。 他也去见江齐言临行前最后一面。 厢房门阖上,里头烛火幽幽。两人密谋谈的,是朝廷之上的天下大事。 原来半年前的紫荆关之战后,慕容值带领一部分陈军回京救驾,却到底是迟了一步。 陈国天子在混战中不幸驾崩,太子慕容值顺理成章继位称帝。 梁陈两国就此结仇。 这本是两国君主都殷切盼着的事。 没有人想碌碌无为。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谁都想开疆拓土,成就一番千秋伟业。 ------------ 第202章 谋逆 又添两国国力相当,这战事本该打得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然梁国天子到底多疑,前有忌惮内阁首辅裴琮之,后又提防平南王府一派拥兵自重。 本该及时供应前线的粮草军晌,竟是一拖再拖。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粮草却是跟不上。毫无疑问,梁国大败,紫荆关失守,后又接连失了两座城池。 江齐言现在说起仍是痛心疾首,“紫荆关乃我大梁国门,却叫陈国夺了去。如今国门大开,我大梁危矣。” 他是饱读诗书,心怀天下苍生的文臣,如今国之有难,他岂能独善其身。 亦是对裴琮之此举不解,“如今朝野上下,唯有裴大人一人可力挽狂澜,救大梁于危难。裴大人当真打算至此隐居在这陵川城里,弃梁国于不顾吗?” 裴琮之的眸光落在微晃的烛火上,沉默片刻,却是平静问他,“那江大人以为,本官该如何?” 当今天子疑心深重,容不下立过汗马功劳,功高震主的平南王一族,又岂能容得下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 早在紫荆关时,便有数不尽的暗杀行刺。 ——天子压根就没想让他活着回上京城。 假死,亦是脱身之举。 江齐言浸淫官场数年,岂能不知。只是他心有天下,眼里不由闪过一丝茫然,“难道我大梁千秋功业,当真要就此毁于一旦吗?” 外有陈国虎视眈眈,内有君臣上下离心,梁国内忧外患,正是风雨飘摇之际。 裴琮之看着他,摇了摇头。 “倒是有个法子。”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摩挲杯壁上头的山水纹,意味深长道:“天子昏聩无道,江大人不若与本官换个天子如何?” 这般惊世骇俗,抄家问斩的谋逆之语,他说出口来,却是轻飘飘的随意淡然。 裴琮之早有此意,是天子对他有所忌惮时便上的心。 皇权倾轧之下,他总得自保。 正巧当今天子膝下子嗣微薄,皇后也只得两女,唯一的皇长子,却是贵妃裴子萋,他的亲妹妹所生。 天时地利人和,连天都在帮他。 天子若是驾崩,唯一的皇长子顺理成章继位。那是幼帝,好拿捏,也好把控。 裴琮之的勃勃野心,向来摊在面上,并不遮掩江齐言。 他骇得不轻,当即起身,连手边的茶盏都打翻了,滚烫热气倾泄一地。 江齐言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你要谋逆?” 裴琮之勾唇,微微一笑,“江大人言重了,这天下仍旧是李氏的天下,何谈谋逆?” 是,江山仍旧是李氏的江山。 但若天子一死,幼帝继位,他这位高权重的首辅大人可谓是一手遮天。 这江山,不可谓不姓裴。 “不……” 江齐言到底是忠臣。他自幼所学便是忠君爱国,做个为国为民,敢为天下先的好官。 是以他当年高中致仕,自请离京,远离朝堂纷争,一心一意为南江百姓谋福祉。 “裴大人找错人了,下官绝不可能背弃天子,行此谋逆之事。” 江齐言义正言辞,断然拒绝。 意料之中的话,裴琮之微微挑眉,不甚在意,起身拂袖出门去。 步至门口,微微转身,半边身子沉在光与暗的阴影里,光华自敛。 “江大人不必急着拒绝。” 他将此前江齐言说的话还给他,“国之不国,并非天灾,乃是人祸。江大人心系天下,心系百姓,如今大梁处于危难。江大人为保自己清名,要置梁国百姓于不顾吗?” 他言尽于此,推门出去。 厢房里,江齐言面色怔怔,瘫坐回椅中。 砚书在暗处,见裴琮之出来,紧跟上去,“大人,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若是江大人不肯同意,反而将我们出卖了去可怎么办?” 毕竟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再小心谨慎也是不为过。如今就这样明目张胆将自己暴露出去。 若是江齐言起了旁心,他们可就万劫不复了。 “不用担心。” 裴琮之仰首,看向夜幕里悬着的明月,万分笃定,“他会同意的。” 他了解江齐言。 当年瘟疫肆虐,为了南江百姓,他可以弃自己清名于不顾,于衙门口斩杀人命。 那这一次,他也会为了天下百姓,舍弃自己心中的道义和虚名。 裴琮之此生最擅长的,便是算计人心。 他从来算无遗漏。 只是也得推波助澜一番,他想了想,沉声吩咐砚书,“你明日随江齐言一同离开。” 有些事,总要让他亲眼所见。 ------------ 第203章 大婚 江齐言回南江途中并不顺利。 边境起了战事,百姓流离失所,沿路都可见逃亡的流民。他们经一路颠簸,熬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模样。 瞧见了江齐言的马车,自然双眼冒光,追逐上来。到了跟前,却又忌惮他身边持刀的衙役,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江齐言撩开车帘,招其中一人上前来问,“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那是个八九岁大的小童,胆怯不敢看得眼,低头回他的话,“我们是沿河城过来的。” 沿河城,便是紧跟着紫荆关失守的城池。 那小童见他面色和善,当即跪地祈求,“大人,我已经好几日没吃过东西了,您若是有吃的,还请赏我们一些吧!” 他跪下后,后面的人齐刷刷地也跪下来,恳切哀求声此起彼伏。 江齐言看着面前黑压压跪地的流民,沉默无言。 他头一次想起裴琮之与他说的那些话——国之不国,并非天灾,乃是人祸,江大人要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吗? 越往前走,流民越多,也越是能见惨状。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上位者讨伐征战,开疆拓土,吃苦受罪的却是百姓。 江齐言此行所带干粮并不多,全送出去也如杯水车薪,不消片刻便叫流民一抢而空。 有病弱妇孺抢不到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一个哺乳的妇人正是濒死之际,没有奶水喂养,咬破了指头塞进怀里的襁褓。 ——可襁褓里的婴孩早已死了。 江齐言痛苦闭上眼,不忍看。 他回南江,第一件事便是将这沿途的流民惨状写了公文上报朝廷,言辞恳切,声声泣泪,快马加鞭命人送去上京。 若天子为明君,看了这纸泣血公文,该当抛下一己私心,全力支援边境抗敌。 但江齐言左等右等,那一纸公文犹如滴水入海,渺无音讯。 天子未必不知道大梁百姓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中,只是烽烟一起,平南王一脉兵权在握,势大滔天,已隐隐威逼皇权。 他于自己的皇位和天下黎民间,选择了前者。 现下正是八月,桂花香,夜雨做成秋。 沈清棠亲事将近,只是她却也愁。 受牵连的不止南江城,陵川城也遭流民沦陷,安济坊里到处是因饥饿病痛肆虐的病患。 她和康大夫,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裴琮之夜里来接她归家,见她神情熬得憔悴不堪,自是心疼,“安济坊里这样忙,是不是很累?” 她点点头,好看的眉眼憔悴的不像话,愁染眉窝,轻轻叹,“今日安济坊来了个孩子,才五岁。” 五岁的小孩不知事,却是饿得不成人形,路上又染了风寒,现在躺在安济坊里,命悬一线。 沈清棠垂眸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活下来……” 裴琮之轻揽她进怀。 她憔悴虚弱极了,没有抵触,乖顺地将头靠进他怀里,寻求一丝安慰。 他温声安慰,“别难过,生死自有天命,尽力了便好。” 她在他怀里,缓缓闭上眼。 济世救人的医者最是看不得这人间惨状,她每日行走在病患间,都如自己置身于修罗地狱,日日煎熬。 她问裴琮之,“何时才能好起来呢?” 天下平定,百姓不必再受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苦。 裴琮之抬手,轻拍她微微颤抖的背脊。 “快了。”他道。 八月初九,纳采,祈福,求嗣,宜嫁娶。 这一日,安济坊的沈姑娘出嫁。身着凤冠霞帔的姑娘在众人的迎唱庆贺声中上了花轿。 执红绸,拜天地,送入洞房。 布置的喜庆的婚房里,龙凤花烛盈盈燃着。新娘盖着喜帕,垂眸坐在榻边,静等着她的如意郎君。 月上柳梢头,郎君终于来了。 喜帕缓缓撩起,姑娘于盖头下抬眸看来,蛾眉丹唇,水眸盈盈,双颊飞上了娇羞的霞色,是月下的芍药抬了头,妩媚生春。 她也在悄悄看裴琮之。 郎君眉眼一如既往地温润清俊,看过来的眼里也温柔,似落了漫天琼玉。 孜孜以求,终成了圆满,他满心欢喜。 喝过交杯酒,大红帘帐缓缓落下。 今夜,是他们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 红绡帐暖,云雨交融。 姑娘身子近一年未有行过房事,生涩得紧。又兼失忆,前程往事全然忘却,恍如豆蔻处子。抬眸敛眉间都是颤巍巍的羞怯不安。 他用足了耐心,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极尽温存抚慰。手下却未停,一点一点剥去她的衣裳。 ------------ 第204章 洞房 她在这样的温柔里沦陷,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敛眸,深深看她。 眼见她眉眼潋滟,染上了情欲的红,整个人也悄然在他手下绽放,才俯身,一挺而进。 他有许久未尝过她滋味了。 初时还能压抑着,后来情到深处,也是不管不顾。姑娘受不住,唇齿间溢出的是破碎不成音的轻吟。 他又吻她的唇,将那轻泣呻吟尽数吞噬。 灯烛飘摇。 一夜翻云覆雨,他反反复复磨砺,总也没个消停。 翌日醒来,沈清棠浑身似马车碾过一般,却不是疼,是酸胀难言。 裴琮之也醒了。 眼见她红着脸,悄悄将自己缩回锦被里,眼睫轻颤,是极尽羞涩的小女儿情态。 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初次,是以有些奇怪,没有意料当中的疼痛。 昨日出嫁前,王婆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这头一回呀,总是有些疼的,忍忍就好了。” 又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两本避火图,掩嘴悄声道:“你身边也没个长辈,没人教你这些。这是我偷偷拿来的,你把它压在箱底里,得闲拿出来看一看。那个时候男人总是莽莽撞撞的,小心别伤了自己。” 沈清棠懵里懵懂接过。 等王婆走了,打开来瞧,见里头男女翻滚,吓得面红耳赤。再不敢看,随手塞进箱笼里。 可昨夜,她却与他做尽了那避火图上的事。 谁也想不到平日里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在榻上竟是那般难缠的模样,不知餍足,总也要不够。 便是连现在醒了,也黏腻腻地凑上来,是晦如深海的眸,里头浮沉的,都是蓬勃欲念。 她如今腿脚皆软,哪还能受得起他折腾,当即将头埋进锦被里。 反叫他剥出来,连人带被一起搂进了怀里。 蹭了蹭她的鼻尖,软语求欢,“最后一次,好不好?” “不好。” 沈清棠再不信他。 昨夜他也是如此,回回都说最后一次,回回都是诓她。 她咬着唇来瞪他。 眉眼皆嗔,眼尾染上了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却不知这副模样最是勾人,他如何忍得了,到底是磨着她再来了一次。 这一遭直到日上三竿,外头鸟啼清脆,有卖货郎从巷前过,叫卖声隐隐越过院墙。 羞恼的姑娘将头埋进软枕里,忿忿不平地指责他,“这个时辰还没起,别人肯定都知道了,我不要出去见人了!” 杏花巷街坊四邻都熟识,一点小动静周围人都知道。 何况这昨日成的亲,好事的人都眼巴巴盯着呢,现在私底下指不定说成什么样。 “知道便知道了。”他软着性子来哄她,“我们如今是夫妻了,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谁家夫妻白日宣淫,厮混到现在。 只他荒唐无度。 荒唐无度也罢,还格外理直气壮。 沈清棠到底气不过,直起身来,将手里的软枕径直掷过去,正正摔进他怀里。 夜里再不肯他碰。 “这怎么行?”他耍无赖地腻上来,装得格外委屈,“今日还是新婚第二日,娘子就甘心让为夫独守空房?” 谁能相信这是学堂里一本正经的教书先生说的话? 沈清棠对他白日里的事忿忿难平,是打定主意不肯依他。 也是枉然。 上了榻,自有他不安分的手四处作乱,什么不肯,什么忿然,都在他的指下化成了春水。 新婚燕尔,自是数不尽的蜜里调油。 两人仍在杏花巷过平静的日子,白日里一个教书,一个学医,夜里夫妻俩牵着手,一同归家。 是旁人眼里极是般配的一对儿。 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这平静。 是陵川知县亲自来寻,“裴家娘子,不好了,你义兄江大人来信,南江城或是起了瘟疫。” 是江齐言的亲笔书信。 具体情况信里只匆匆几句掠过,可见这事态紧急,只在最后道:“义妹曾救南江百姓于水火。这次起疫,也恳切盼望义妹再为南江百姓伸一次援手,为兄齐言拜谢。” 沈清棠要去南江。 她如今行医救人,学的济世之道,自然也是一副菩萨心肠,不能置身事外。 裴琮之很快得知消息,“我和娘子一同去。” 沈清棠却蹙眉摇头,“不行,若是那里当真有瘟疫,你去太危险了。” 瘟疫猛如虎,谁也不能确保安然无事。 “清棠,我们是夫妻。” 裴琮之来牵她的手,温润的眸看进她的眼里,声音也温柔,“夫妻一体,自当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你不管去哪儿,我都陪你。” 他实在不放心沈清棠孤身过去,定要陪同。 沈清棠如何拗得过他。 ------------ 第205章 回京 最后夫妻俩一同去了南江城。 也是江齐言亲自来接。 裴琮之先下车。车帘撩起,沈清棠提着裙,扶着他的手缓缓而下,两人相视的眼里都是柔情蜜意。 如今成了亲,是真的不一样了。她的眼里除了裴琮之,再无旁人。 再看向江齐言,目光也是清澈坦然的,微微一笑,点头唤他,“义兄。” 江齐言此前让人送了好些礼来陵川给她添作嫁妆,让她风光出嫁,这声“义兄”也是实至名归。 按理说,裴琮之也该随她唤这一声。 但两人先有嫌隙在前,后又互相看不惯在后,这一声“义兄”是无论如何也唤不出口的。 只朝着他微微颔首,“江大人。” 脸色甚是清冷高傲。 沈清棠急得在底下暗暗扯他衣袖。 方才在马车里分明说好的,此番来是为着正事,不许他和江齐言闹别扭,使脸色。 “我何曾给他使过脸色?”他半点不同意。 “哪里没有。” 沈清棠掰着指头细数,此前两个人在陵川的不对付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连学堂里的小学子都能数出两桩来,何况沈清棠。 眼见得证据确凿,再含糊不过去,他这才勉强应下。 “好了好了。” 裴琮之将那细数他事迹的指按下,连带着柔荑,一同握在手里,“我答应你,他不犯我,我必不犯他。” 这话说得没理。 沈清棠忍不住替江齐言叫屈,“人家何曾犯过你?总是你板着张脸给人家。” “他是你夫君还是我是你夫君?” 他听了这话当即不高兴,挑起眉来,语气意味深长,“偏帮外人不帮夫君,该罚!” 怎么罚? 马车行在深林杂树间,摇摇晃晃,里头的人叫这一方车帘拦着,什么也瞧不见。 不可说。 后来沈清棠整理衣裙和鬓上的珠钗,身上的余韵还未褪去,面上却是生起了薄怒,叫他哄了好些时候才好。 当时应得好好的,本以为他会收敛些。 未料一下马车来,瞧见了江齐言,仍旧是那副曲高和寡,眼高于顶的派头。 沈清棠心里忿忿,方才那一遭算是枉费了,白叫他吃干抹净了去。 江齐言先带他们回衙门安置。 路上沈清棠问起陵川城里的瘟疫情况。 江齐言先是瞥了眼裴琮之,才道:“无妨,控制得及时,目前只有几人有症状,是不是瘟疫大夫还在查,尚未确定下来。只是为防万一,还是去信给你。小心警慎些为好。” 过几日,医馆传来消息。 那几人并不是瘟疫,不过是症状相似,误诊了去。 竟是虚惊一场。 江齐言来见沈清棠,不免愧疚,“此事是我莽撞了,害得你们白跑一趟。” “义兄这是说得什么话?” 沈清棠之前提着的心也松懈下来,弯眉轻轻一笑,“误诊才是好事呢!我们此番来,就纯当是来看望义兄的。” 南江城这里兄妹和顺。 然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已然天翻地覆。 原是南江城的知县江齐言遥送公文上书天子。 言说此前在紫荆关坠崖的内阁首辅裴琮之其实并未战死。只是当时坠崖重伤,命悬一线,无法回京面见天子。 如今时隔半载,身子才算调养好些。 现正在南江城里。 ——裴琮之没死。 这个消息甫一落在朝廷众人耳里无异于惊涛骇浪。 所有人都在看着天子的反应。 天子能有什么反应,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得装得兴高采烈,“裴卿竟然无事?这真是我大梁一大幸事。快快快!去诏给江齐言,寡人等着裴卿安然归来。” 天子的诏令,日行千里,很快到江齐言手里。 如今万事俱全,裴琮之得回上京城里接着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经紫荆关一役,他声名威望更盛从前,何其风光。 只是江齐言问他,“她那里,裴大人打算如何解释?” 裴琮之自有话解释。 他对沈清棠坦然相告,他是当朝内阁首辅的身份。 又道因位高权重,天子对其有所忌惮,不得已在紫荆关之战后假死掩藏身份。 本想自此隐于世间,只是不想后来在陵川城遇见了她。 “你可会怨我?” 他牵起沈清棠的手,看进她的眼里,温声解释,“我没想瞒你。但此事干系重大。” 他清俊眉眼里写满了身不由己。 沈清棠骤听得这消息,讶然不已。 她从紫荆关去的陵川,自然知道紫荆关有位朝廷重臣不幸战死,此事当时沸沸扬扬。只是不想,那人竟是裴琮之。 他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是自己新婚不久的夫君。 她当真是不可置信。 很久,才恍惚回过神来,蹙眉不解问,“那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他大可以一直瞒着,等回了陵川,他还是那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因为天子已经知道了。” 裴琮之看着她,“清棠,我们要回上京了。” ------------ 第206章 回家,裴府 启程的时日定得仓促,沈清棠甚至来不及再回陵川一趟。那里有安济坊,杏花巷,还有他们的家。 裴琮之看她眉眼寂寂,将她轻搂进怀里,温声安抚,“无妨,等我们到了上京,我会派人去趟陵川,康大夫那里我也会安排妥当。你若是想回去,我们安定下来后,我再陪你回去看他们。”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临行前,江齐言来送他们。 他对于自己跟着掩瞒裴琮之身份骗她也有几分歉疚。 “对不住,本来还以为不告诉你,你就可以永远在陵川过自己的日子。” 他实在不想将沈清棠牵连进来,却奈何屡屡都将她牵扯进漩涡里。 上次瘟疫一事如此,如今又是如此。 他的愧疚沈清棠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义兄也是为我好。” 真是个心地善良,天真单纯的好姑娘。 她对于他们说的那些话,并不起疑。 快马快船,几日便可到上京。 裴琮之带沈清棠到一处宅邸,是高门阔府的深宅大院,匾额上有“裴府”二字。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这是我们的家。” 带她进去,里头一应丫鬟小厮都得了消息,垂首低眉,候在庭院。 当头的是两个丫鬟,水弯清眉,生得齐整的脸。 裴琮之对她道:“这是蒹葭白露,往后贴身伺候你。你有什么事,吩咐她们便好。” 蒹葭白露齐齐行礼,恭敬唤她,“夫人。” 这一声叫沈清棠受宠若惊。 陵川城的医女摇身一变成了内阁首辅的夫人,任是谁都得恍惚一阵。 她怔怔应下。 裴琮之还有要事,需得进宫面见天子。他沐浴更衣,出来时,一身紫色绣蟒官服,衬得眉眼泠然,清贵无双。 瞧见了游廊里的沈清棠,那眉眼里的清冷才一点点落下去,顷刻间眸光温柔得不像话。 “怎么在这儿等着?” 他径直走过来,声音也温柔,牵起她的手,细细交代,“我得先进宫一趟。你在家里待着,等我回来。” 沈清棠不舍看他,“你要去多久?” 陌生的地方,她总是不安的,格外依赖他。 他自然也看出来。 她现在的神情,和当年他牵她进承平侯府里时一样,是胆怯的绣眼鸟,隐隐不安。 他也如当年那般抚摸她的头,温柔的眉眼,极尽妥帖的安抚,“清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裴琮之离开后,蒹葭白露陪着沈清棠说话。 她来了一个陌生地方,处处生疏,有心了解一二。 奈何两个丫鬟都知她如今失忆的事,话里处处小心,生怕一时说漏嘴叫她察觉。 谨慎太过,沈清棠还以为她们是怕自己,没说几句,便悻悻住了口。 在上京城的日子不好过。 裴琮之刚回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归家也晚,总是天色沉沉才回来,有时身上还会带着酒气,眉眼也是疲倦的。 他如今重回朝堂,多的是交际应酬。 沈清棠自是心疼他,老远就提着裙出来迎,扶他回屋里去。 “怎么喝这么多的酒?砚书都不知道拦着些吗?”她忍不住埋怨,是寻常妇人抱怨自家丈夫的语气。 裴琮之将整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靠得这样近,轻易就可闻到她身上的淡香,沁人心脾。 她方才沐浴过,连发梢都是湿润的,有意无意拂过他面上,耐人寻味的痒。 他也吩咐要沐浴。 净房里备好了水,丫鬟送上来了干净衣裳。只是这人醉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裴琮之好洁,轻易不让旁人沾身,丫鬟也只能在外间伺候。 “我来罢。” 沈清棠屏退了丫鬟,亲自来替裴琮之宽衣。是皓如霜雪的柔荑,轻轻解开他的衣带。 先是外衫,然后是里衣,最后赤裸袒露的胸膛。 两人亲密无间过那么多次,她仍是害羞,垂眼不敢看。 “你洗吧,我出去了。”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叫他一把拽住。还未来得及反应,又陡然被腾空抱起。 迎上她有些慌乱的眼,他挑眉,微微一笑,“娘子陪为夫一起洗,可好?” 那眉眼清明,哪里有醉酒之状。 ------------ 第207章 嫂嫂 等里头消停下来,丫鬟们去净房收拾,地上都汪着水。方才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蒹葭白露红着脸,低头收拾。 帷帐里,沈清棠累得不行,已沉沉睡去。 裴琮之拿了方干帕,坐在榻边为她拭湿发。待发拭干,又俯身,凑上来轻轻吻了吻她额角。 无人瞧见,他目光里的缱绻温柔。 翌日沈清棠醒来,裴琮之已出门去了。 她撑着疲惫酸软的身子坐起来。 这些日子,裴琮之不管归家多晚,总是要拉着她在榻上胡天胡地的闹上一夜。 她夜里睡不好,白日里也是半点没有精神。 蒹葭看在眼里,拿脂粉在她眼下厚厚压了几层,勉强能出去见人了。 “夫人今日可要出去逛逛?” 裴琮之并不拦着她出去,上京城里识得沈清棠的人他都已打点好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说漏嘴,触了裴琮之的霉头。 毕竟他现在朝堂势大,先有赫赫军功在前,尽得民心。又与现在正在边境征战的平南王一脉交好,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 沈清棠点点头,“好啊!” 但她没能出去。 裴府里来了一位贵客——是当朝的贵妃娘娘,裴子萋。 她得知了裴琮之带沈清棠回上京城的消息,总要过来见见她。 正堂里,沈清棠在蒹葭的提醒下给她行礼,被裴子萋亲手搀起,“不必多礼。” 她也被裴琮之交代,装作不识沈清棠的模样,笑意亲切道:“你嫁来了这里,若是按着百姓的规矩,本宫还得唤你一声“嫂嫂”才是。” 她又拉着沈清棠的手,亲亲密密,“兄长归家,陛下特许本宫回来省亲。今日嫂嫂随本宫,回家看看罢。” 裴子萋的家,是承平侯府。 马车在承平侯府门前停下,两人在侍女的搀扶中下来,早有人上前推开了侯府大门。 沈清棠陪着裴子萋进去。 先去的地方,是听禅院。 “这是祖母住的院子。”裴子萋看着这空寂院落,语气甚是怅惘,“自祖母离世,本宫便再未来过这里。” 人总是近乡情怯的,何况如今物是人非,再不是从前的模样,更是平添几分惆怅。 再去无沁斋,院里那棵女贞子树已经没了,愈显萧瑟寂寥。 “这是本宫和兄长的母亲所住的院子,她吃斋念佛,深居简出,去岁已病逝了。这院子,从此也叫兄长封了起来。” 沈清棠看着面前的无沁斋。 她什么也不知道。 裴琮之极少说家里的事,偶尔她问起来,也总是一句带过。她知他父母双亲都不在了,怕他伤心,也从未刨根问底过。 然后是归崖院,西院,裴子萋住的梧桐院…… 一一看过。 最后,她们到了衔雪院,只是这里却无匾额。 “这是谁的院子?”沈清棠问。 家里的人已经全然说了个遍,却是平白多了这处院子。 裴子萋笑着回答她,“这是家里最小一个妹妹住的院子。” 沈清棠诧异,“娘娘底下还有一个妹妹?” 她以为裴子萋已经是承平侯府里最小的孩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裴琮之从未提过。 “是啊!” 裴子萋点点头,耐心向她解释,“本宫还有一个妹妹,她并不是家里的孩子。原是祖母从前在闺中的手帕交的孙女,因着父母双亡,无人可依,五岁起便来承平侯府,一直在家里长大。” 她陷进回忆里,“她是家中最小,也最是乖巧懂事。府里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的。本宫和她虽不是亲姊妹,但比亲姊妹更甚。” 那些年的闺中情意,一颦一笑,如今想来,都是唏嘘怀念的。 “原是如此。” 沈清棠不疑有他,再问,“那这个妹妹如今去哪里了?” 裴子萋听得这声问,沉默了很久,垂眸黯淡道:“她离家出走了。” 听这语气,算不得什么好事。 沈清棠抿了抿唇,点到即止,并不再问。 逛完承平侯府,裴子萋回宫里去。上马车前,她看着沈清棠,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本宫与嫂嫂一见如故,甚是有缘。深宫寂寞,嫂嫂若得闲,就进宫与本宫说说话罢。” 沈清棠自然应下。 夜里裴琮之归家来。 他自然知晓裴子萋与她见面的事,挽袖净手,再去搂抱窗前仰首望月的佳人,情意绵绵,如胶似漆。 头顶上的声音温润清朗,“今日见过贵妃了?” 沈清棠轻轻“嗯”一声,“她带我去了承平侯府。” 现在虽已空置无人,但从裴子萋的描述中,她依稀可见曾经锦绣繁华。 不想那样偌大一个侯府,如今凋零成这个模样。 沈清棠且悲且叹,也觉着奇怪,“我今日过去,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熟悉。” ------------ 第208章 谋皇位 尤其在那处没有匾额的院落里更甚。 她转过身来,仰头看着裴琮之,“你知道吗?我走到那院子面前时,直接抬脚就跨进去了。可是我分明没有去过那里,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有门槛呢?” 是身体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下意识反应。 她自幼在那里长大,门槛来来回回跨过多少次,便是闭着眼也能走过去。 可是现下的她不知道。 跨过去之后她懵了好一会儿,转身看向身后的门槛,若有所思的神色,只是叫裴子萋说话打断了思绪。 如今回忆起来,却是觉得很是奇妙。 不过她没往自己身上想,毕竟陵川与上京城相隔千山万水,承平侯府又是这样的高门大户,她不过一个孤女,如何攀得上干系。 现下说给裴琮之听,也不过觉得甚是稀奇。 裴琮之却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哦?觉得熟悉?” 他挑眉,然后是有些意味深长的叹,“或是命该注定是要嫁给我,做这承平侯府的女主人,是以梦里见过,这才觉得熟悉?” 毫无根据的荒谬之语。 沈清棠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恼得以手轻轻锤他胸膛,“胡说八道什么,谁命该注定要嫁给你?不知羞!” 咬着唇,瞪着眼,是娇嗔的姿态。 如今两人新婚燕尔,说不尽的亲近熟稔,这样的撒娇打闹,更是闺中常事。 两个丫鬟在外间候着,极有眼色,垂着眼退出去。 门刚阖上,里头便熄了烛。 自有姑娘被拦腰抱着送上榻去,帘帐落下来,遮住皎皎月光,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两人成亲至今,这样的事他向来不知疲倦,也会在结束后搂着眉眼倦怠的她,手心悄然抚在她平坦的腹上。 ——他想要一个孩子。 总这么提心吊胆过日子不是办法,她总会恢复记忆,总会知道。到时那些算计过往浮现出来,两人又是分崩离析。 她没有亲人。 孩子便是她的所有。 裴琮之知道自己卑劣,但只要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他什么都不在意。 沈清棠并不知他心之所想。 来上京这么久,她还惦记着陵川的事。虽然后来裴琮之安排了人过去,但总归那里才是她的家。 夜深人静时,她格外想家。 “我们还能回陵川去吗?” 黑漆漆的夜里,沈清棠转过身来,自怀里仰头,澄净如水洗的眸,一览无遗看着他。 这是没有经阴谋算计侵蚀的姑娘,天真无邪的性子,也格外依赖信任他。 “能。”他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等这里的事完了,我带你回陵川。” 之后的日子,裴琮之愈发忙。 也会交代沈清棠,“你这些时日乖乖待在府里,轻易不要出去。” 她总是乖巧又体贴的,点头应下。 府里的日子无趣,好在书房里的书籍多,甚至有一些,是不常见的古籍医书。 她闲来无事,看着它们打发时辰,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只裴子萋的日子不好过。 裴琮之死而复生回了朝廷,这对天子来说实在算不得好事。 现在朝野上下,无不是裴琮之的人。就连百姓因着紫荆关战役,也是对其称颂有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天子不可谓不对其提防。 前朝连接后宫,裴子萋此前无外戚隐患,天子自然看重她,连带着她的阿晟也隐隐有可搏太子之位的势头。 如今却是不同以往,她的兄长势大,她自然而然便失了宠爱。 这是天子的制衡之道。 天子已经很久不来她的栖梧宫了。 裴子萋身边亲近的宫人心里隐隐焦急,“陛下这些时日不是去皇后的凤鸾宫,便是去萧昭容那里,已经好几日没来看娘娘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是栖梧宫里的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比她们更盼着裴子萋好。 “急什么?” 裴子萋语气淡淡,并不着急,她还有心思拿了拨浪鼓去逗奶娘怀里的婴孩。 ——这是她的阿晟。 女子有了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从前她眼里只有天子,夜夜期盼苦等,数不尽的煎熬。有多少个夜里,她是流着泪,默默睡去,孤枕难眠。 但她现在有了阿晟。 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天子的宠爱,有什么打紧。她所要谋的,是阿晟的前程。 ——她要扶着他,坐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 第209章 有孕 裴琮之的殷切期盼很快有了结果。 大抵半月后,这日沈清棠起榻梳妆,总忍不住隐隐作呕。初时还以为是天转凉,身子不舒服,也没搁在心上。 后来用早膳,闻着那一碗桂花酥酪直泛腥气,胃里翻天覆地,难受得紧。 她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她是医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女子身怀有孕时的症状。 自己搁腕把脉,果然脉如滑珠,是喜脉之状。 到底她医术微薄,也不敢断然确定,又让蒹葭出去寻了个大夫过来诊治。 那大夫搁了药箱,搁了方绫帕,细细摸脉,很快起身向她道喜。 “恭喜夫人,此为喜脉,摸着脉象已是一月有余。” 沈清棠轻颤着眼睫,不可置信,慢慢抚上自己仍旧平坦的腹。 这里头,竟悄然有了一个生命,与她血脉相连。 蒹葭白露听了亦是雀跃不已,都兴奋道:“恭喜夫人!大人若是知道此事不知该如何高兴是好。” ——裴琮之殷切盼望着有个孩子,是她们很久之前便看在眼里的事。 于是忙唤小厮来,立即把这喜讯传去给裴琮之。 裴琮之来得很快,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翻身下马,随手扔了马鞭给砚书便大步往府里去。 刚出游廊,老远便看见立在廊檐下等他的沈清棠。 天色算不得好,前些日子连续下了一阵时日的雨,云雾沉沉抹不开,廊檐底下甚至还点着一排灯笼。 她便立在那灯笼灯火之下。 眉眼盈盈,笑意温婉,是等待自家夫君归家的寻常妇人。 裴琮之再忍不住,几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这是他盼了这么多年,苦心孤诣数载,才求得的圆满。 朝堂之上如今裴琮之也风生水起。 自他回京,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原先天子把控着朝纲,那本该运往边境的粮草军饷一拖再拖。 天子有心。 他初初登基,急切想总揽皇权,向天下人证明自己。 原本想着借这战事削弱了平南王一族的燕家军,待他们民心尽失,再重振旗鼓,御驾亲征,将紫荆关夺回来。 届时裴琮之已死,平南王上交军权,燕家军不复存在。 这大梁江山才是真真正正属于他。 至于劳民伤财,百姓流离失所,边境战争不断,不过只是上位者权术斗争中的不可避免的牺牲品。 天子并不在意。 只是未料裴琮之竟然没死。 如今他大张旗鼓回朝。官居原位不算,还因在紫荆关立下了赫赫战功,得尽民心,如今朝中大半都是他的跟随者。 天子想要借故再拖欠边境的粮草军饷,是万万不能了。 前朝黯然失意,连带着后宫也不甚如意。 天子眼下还有个心腹大患。 后宫子嗣凋零,皇后至今无子,余下两个皇子中,竟是裴子萋所生的阿晟为皇长子。 如今裴琮之权势滔天,未必不会存了心想要扶持皇长子登太子位。 外戚势大侵权,这是自古以来的大忌。 天子如何能留此隐患来威胁皇位。 ——身为正宫的皇后得尽快怀上皇嗣。 天子去凤鸾宫去得很勤。 但皇后因着此前落胎之事心有芥蒂,君后之间到底是离心了。 皇后也已然看穿。 今日天子能不顾一切,想尽办法削弱裴氏,燕氏,焉知下一个不会轮到她林氏一族? 天子的心啊!到底太过凉薄多疑。 她也想尽快怀个皇嗣来保全自己的位置,但这皇嗣岂是说怀就能怀上的? 再兼她此前落胎伤了身子,这一年半载的,恐是难有身孕。 但这话不能和天子说。 皇后只能自己暗自思虑谋划。 慢慢地,她便将计量打到了萧昭容身上。 萧昭容前两月刚生的皇子。 若是将这个孩子抱来养在自己膝下,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嫡长子。 萧昭容起初得知这个消息还高兴不已。 若是自己的孩子成了嫡子,她往后母凭子贵,说不定也能再晋晋位份,得个贵妃也未可知。 得意洋洋,还是她身边的宫人好心提点她,“昭容娘娘,小皇子这么小,若是抱走了,往后岂能认您这个生母?” 萧昭容本来还在笑逗着襁褓里的婴孩,听了这话当即抬头看来,笑容尽失,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小皇子要抱走?” 自然是要抱走的。 宫人语重心长,看着她道:“昭容难道不知吗?小皇子记在皇后娘娘名下,往后就得送去凤鸾宫抚养了。” 这如何能行。 萧昭容哪里舍得她怀胎数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离开自己身边,认她人为母。 只是她一个小小昭容,现如今皇后开了金口,纵是不依,又能如何? ------------ 第210章 棋子 这还不够。 过两日,又不知是哪里的宫人偷摸在宫墙角的犄角旮旯处说闲话,叫萧昭容不慎听见。 “要我说呀!这萧昭容就是天真,皇后娘娘若是将小皇子抱走了,岂能还容得下她这个生母在世上碍眼?” 去母留子,这在吃人的深宫里并不少见。 又叹道:“小皇子也是可怜。如今皇后娘娘暂且生不出皇子来,便惦记上他。等过几年,皇后娘娘生了自己的皇子,到时哪里还有小皇子什么事啊!说不定还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后快。” 那可真真是可怜。 旁边的宫人听着也是唏嘘,“那也没有法子,皇后发了话,萧昭容到底只是个昭容,位卑言轻,哪有拒绝的权利。” 萧昭容听得这些话,面如死灰,浑浑噩噩回了殿里。 正逢小皇子刚刚睡醒喝饱了奶,被宫人抱着往她面前凑,“娘娘快看,小皇子笑了呢!” 襁褓里的婴孩咿咿呀呀,不知事,懵懂可爱的脸。 萧昭容看着,一时心都要化了,也暗暗咬牙下了决心——不行!绝不能就这样任皇后宰割。 她来找裴子萋。 眼下这后宫里,能与皇后抗衡的只有她。 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她的兄长如今权势正盛,裴子萋在后宫自是也过得畅快恣意,无人不巴结奉承。 裴子萋听了萧昭容的祈求,自顾自垂眸看指上精美繁复的鎏金护甲,微微一笑,“萧昭容来找本宫,可是找错了。那是皇后娘娘下的吩咐,本宫若是帮了你,可就是公然与皇后娘娘为敌了。” “求贵妃娘娘救救嫔妾。” 萧昭容当即跪去了地上,仰着首,切切哀求,“娘娘帮嫔妾,也是帮您自己啊!” 那皇后想要过继个皇子养在膝下是做什么? 宫里谁人不知,那是拿来抗衡裴子萋所生皇长子的棋子。 萧昭容接着道:“娘娘若是帮了嫔妾,嫔妾一定记着娘娘的恩德,往后赴汤蹈火,来报娘娘恩情。” 倒也不必赴汤蹈火。 裴子萋上前来,笑吟吟将萧昭容扶起,细长尖锐的护甲从她脸边缓缓掠过。 萧昭容哪里敢动,吓得眼睫轻颤,战战兢兢。 “好美的一张脸。”裴子萋感叹,“怪道陛下除了皇后那里就只去萧昭容殿里。” 这世上想要一个男人死,有很多法子。 但有一种,是最不堪入目也是最不惹人起疑的。 过继皇子的事自有裴琮之去安排。 皇子过继是大事,需得禀天地,告祖宗太庙,也得让钦天监的官员查看天象,要选良辰吉日。 这里头,便多的是能操纵的地方。 果然,是夜钦天监夜观天象。 却见夜星月交辉,紫微垣中白气漫漫,奎星纏于太白之分,此乃不祥之兆。 皇子过继凤鸾宫一事只能暂且搁置。 皇后自然知晓谁在暗中搞鬼,恨得牙直痒痒,偏又拿不出证据来。 天象一事本就邪乎,若是强行争执下去恐有危害江山社稷之嫌。 谁也不敢担上这样大的冤枉,只能就此作罢。 彼时又过几月,日子往冬走。 沈清棠怀着这个孩子,甚是艰辛。 头三个月闻不得丁点异味,花草香气一概不能闻,用膳食糕点更是动辄呕吐。 眼瞧着人就消瘦下去。 裴琮之心疼极了,为着她,让人把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移走了,偌大的一个裴府四下空寂寂的。又请了宫里的御厨过来伺候她。 这般勉勉强强熬过前几月。 等有了胎动,又格外顽皮。时常高耸的腹上鼓出个包来,叫人看着都胆战心惊。 “这般调皮,夫人怀里怀着的定是个小公子。” 蒹葭白露都如此说。 裴琮之却不觉得,“这孩子是个姑娘。” 他说得笃定,沈清棠抚着高高耸起的腹,好奇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走过来,自身后搂着她,眉眼里尽是温柔,语气轻轻喟叹,“清棠,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笑得月牙弯弯的小姑娘。 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我要走了,等她原谅了你,我还会再回来的。” 那个小姑娘如今回来了。 那是不是证明,她也已然原谅了他? 提着心,小心翼翼问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她只当他是在逗她,于是娇嗔着脸,故意皱眉道:“那我就带着孩子跑得远远的,再不见你。” ------------ 第211章 驾崩 她分明玩笑,怀里人却当真。 “不许跑!”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眸光顷刻间阴沉沉落下来,里面晦涩难言的都是落寞黯然,只语气仍旧强势。 “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将你抓回来。” 这样赌气如稚语的话,沈清棠笑了笑,并没搁在心上。 她如今一心在府里养胎,轻易不出府门。 裴琮之现在在朝中风头正盛,太招人眼,自然也惹人惦记着。沈清棠曾经几次出府,都有人明里暗里跟上来。 她如今是裴琮之的夫人,有的是人意图不轨,欲要擒了她去换取泼天的荣华富贵。也有人是叫裴琮之挡了平步青云的道,要拿他夫人和腹里的孩子泄愤。 总归是众矢之的。 好在砚书武功高强,她身边暗卫也多,但有胆敢觊觎者,皆是落得个有来无回,消失于世间的下场。 只是这样的事来上两次,沈清棠便再不愿出门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今她有了孩子,更是不会冒险。 只偶尔得了裴子萋的邀请去宫里陪她说说话。 裴子萋如今是当真失宠了。 天子数月不来栖梧宫,只去皇后的凤鸾宫和萧昭容那处。凤鸾宫是正宫,萧昭容却是当真得圣眷恩宠。 后宫还从未有过哪个妃子能接连数月盛宠不衰,便是皇后当年初嫁东宫时也没有过的殊荣。 但萧昭容本就生得极美,倾国倾城的一张脸,如今又生了皇子,天子偏宠她些,也是正常,倒是无人起疑。 彼时已是新皇登基的第三年,冬去春来,大梁和陈国的仗还在打。 战事艰辛,互有胜负,只苦了边境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 二月十二是花朝节,那护城河里本该流淌着互诉衷肠的花灯,自发被百姓改成了祈愿山河永安,天下无恙的祈福灯。 又三月,蜀中暴雨,洪水横流泛滥,漂没二十余郡。 此为国难。 天子愁苦,朝堂也是争论不休。 战事不止,国库空虚,如今蜀中又起洪灾,民怨沸腾,百姓中已隐隐有“天子有罪,故天降大难于梁”的流言。 “荒唐——” 天子骤听得此流言,愤然拂袖起身,御桌上笔墨纸砚俱摔落一地。 宫人们伏首跪地,皆战战兢兢。 谁也不敢在这当头触天子霉头。 白日里在朝堂受了气,夜里自要去最是温言软语的萧昭容那里开解心绪。 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如削葱根的纤纤玉指上递来一盏蔷薇花所作的蔷薇露酒。 垂眸顾盼间,神韵动人,端的是妩媚娇柔,婀娜多姿。 天子并不是荒淫好色之徒。 但不可否认,萧昭容自诞下皇子后容貌愈发出盛夺目,尤其近几月,越发叫人挪不开眼。 他也实在是叫朝堂之上的事搅扰得心烦意乱,甘愿沉溺在这温柔乡里,不可自拔。 本是极寻常的一夜。 未料半夜萧昭容惊恐的一声尖叫却陡然撕破了这漫漫长夜。 候在外头的宫人顷刻间鱼贯而入。 盈盈烛火下,只瞧见萧昭容拢着锦被,惊慌失措从榻上滚下来,形容很是狼狈。 颤颤巍巍的手,指着被重重帘帷遮掩的卧榻。 有胆大的宫人过去,小心翼翼撩起帘来,当即腿下一软,跪倒在地。 ——卧榻上的陛下睁大着眼,死不瞑目。 大梁天子驾崩了。 死得不甚光彩。 太医院的太医连番来诊,最后断出的死因只道是气血不足,暴毙而亡。 皇后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陛下堪堪而立,怎会气血不足?” 这不过是“纵欲过度,以致身亡”的委婉说法。 数月前,裴子萋给过萧昭容一颗药丸。 “这是什么?” 萧昭容接过药丸,放至鼻尖轻轻一嗅,微微清苦的香。 “这是息肌丸。”裴子萋道:“昔年赵飞燕作掌上舞,便是以此来巩固圣宠。” 息肌丸由麝香仁,茯苓,桂枝等十数种珍贵药材制成,有使人肤若凝脂,青春不老之效。 但它也有弊处。 里头的麝香仁可致女子不孕。 萧昭容有些犹豫。 “本宫不逼昭容,昭容自己选。” 裴子萋漫不经心地端茶轻抿一口,缓缓道:“昭容是要现在的小皇子,还是要决绝舍弃他?” 萧昭容自然选小皇子。 这是她将来的倚仗。 她听着裴子萋的吩咐,日日用着那息肌丸,天子果然迷得昏头转向,独宠于她,连皇后的凤鸾宫都极少去。 直到现下,天子驾崩,她才幡然醒悟。 “娘娘骗了嫔妾。” 萧昭容寻着机会,偷偷来找裴子萋,“您不是说那息肌丸只有固宠之效吗?缘何陛下会突然驾崩?” ------------ 第212章 临盆 裴子萋帮她留下小皇子的条件,便是她得以这息肌丸来夺走原本属于皇后的恩宠。 彼时的裴子萋说,“你知道的,本宫与皇后娘娘向来不和。她若是有了皇子,本宫的皇长子就岌岌可危了。所以,你得帮本宫……” 萧昭容只以为她是要让自己去夺宠。 未料事情闹得这样大。 天子竟然驾崩了。 萧昭容害怕极了,她颤着惊慌失措的眼,被面前的裴子萋用指缓缓托起下颌。 居高临下,裴子萋微微一笑,“这不是正好吗?昔年汉成帝纵欲死在赵合德榻上。如今萧昭容就是那赵合德啊!” 那息肌丸有催情发欲之效,裴子萋并未告诉她。 这正正是应了那句“纵欲过度,气血不足”的说法。 她竟然当真存了谋害天子的心。 萧昭容骇然不已,面上霎时褪得生白。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谋害天子的罪魁祸首。 果然,裴子萋缓缓开口,“本宫劝昭容还是将这事烂进肚子里,否则这谋害天子的罪名压下来,怕是你萧氏一族承担不起。” 又安慰她,“你放心,那息肌丸的事,除了你我,无人可知。” 裴子萋会帮她善后。 萧昭容听得此话,高高提着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如今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只能听裴子萋的话。 只是也不明白,“陛下与娘娘到底有数年夫妻情谊……” 她不懂裴子萋为何如此狠心,要置天子于死地。 “夫妻情谊?” 裴子萋勾唇,轻哼一声,不屑轻佻的语气,“本宫与陛下,可没有夫妻情谊。” 或许曾经是有的。 她刚嫁进东宫时,也做过一段时日的痴梦,以为少年夫妻,能恩爱白头。 直到她生阿晟的那一日。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夜里过来行刺的刺客并非什么良娣所派。 是她的夫君,未来的天子,忌惮她兄长的权势,要将她还未出生的皇长子扼杀在腹中。 多心狠。 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的夫君,却要将她的孩子,亲手扼杀。 她初得知这个消息,撕心裂肺,痛哭了一夜。翌日推门出来,便立誓要将从前那个天真可怜的自己抛诸脑后。 她要做冷心冷血的贵妃娘娘,才能将她的阿晟扶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这夜里。 萧昭容承受不住天子离世的打击,一抹白绫上了吊,跟着天子一同去了。 兴化三年,天子驾崩。 皇后无嫡子,年仅两岁的皇长子自然而然登基为帝。 天子年幼,内阁首辅裴琮之代理朝政,执掌君权,行天下事。朝堂一统,自此归心。 裴琮之代理朝政第一件事,便是升任南江知县江齐言为工部右侍郎,派遣去蜀中,主理治水赈灾事宜。 江齐言有着从前治理永州的经验,仍是用着那套“束水攻沙”的理论,又大兴土木,重筑堤坝,以保日后蜀中数十年无汛。 这是能记入青史,千秋万载传颂的功德。 蜀中抗汛之事将将告一段落,七月新秋,沈清棠临盆在即。 生产是大事,侯府里上下皆忙。裴琮之将太医院的太医也叫了大半来,俱在侯府里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哪里要这么大的阵仗?” 沈清棠看着都咋舌,也有些难为情,来劝裴琮之,“留个太医和稳婆就行了。你把太医院的人都拉到这里来,让旁人知晓,该说你嚣张跋扈,独断专行了。” “谁人敢说?” 他如今身在高位久了,端的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 只是甫一对上她咬唇瞪过来的眼,那气势便顷刻消了,取而代之是宠溺和讨好。 过来亲亲密密搂抱她,还得小心翼翼避开她隆起的腹。 “说也是说我,娘子不必担心。为夫皮糙肉厚,随他们如何说。只要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安然无事便好。” 谁能想得到外头清冷如谪仙的内阁首辅回了家是这副黏人模样。 沈清棠也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他去。 这还不止。 他愈发离谱,连之后用得上的奶娘,丫鬟也挑了好些来,原先空荡荡的裴府里一时塞满了人。 沈清棠看着直蹙眉,“要这么多奶娘丫鬟做甚么?我肚子里只有一个孩子呀!” 他简直照着十个孩子的数量来安排。再不拦着,还不知要离谱成什么样子。 “好像是多了些。” 他自己也觉得过分,却是不甚在意,过来哄她。 疏朗的眉眼里满是温柔笑意,“无妨,都留在这里,以后总能用得上。” ------------ 第213章 生产,女孩 沈清棠这孩子生得分外艰难。 先是日子不对。太医预测的生产之日是月尾——七月二十四日。哪知沈清棠七月十五便突然发作。 彼时她正在府里。 裴子萋也在,她难得出宫,只说是宫里新进了杭州的天丝蚕来,她命内务府做了好些婴孩的被褥衣裳,定要亲自送来。 “这天丝蚕呀,据说便是炎炎夏日,沾身也是凉丝丝的。等着孩子出世,这酷暑夏日,正用得上。” 裴子萋对于沈清棠腹里的这个裴家嫡子,当真是格外上心。 又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若是祖母和母亲还在世,看到这一幕,不知会有多高兴。” 她始终怀念从前承平侯府里繁华喧闹,那时祖母和母亲都在,她也还是从前天真烂漫的性子。 不像现在,满腹心思算计。 她都险些不识得自己。 沈清棠正欲要来宽慰她,忽觉腹中传来一阵阵的坠痛。 她一时疼得站也站不住,只能扶着桌勉强撑着身子,面色霎时褪得生白。 “夫人您怎么了?” 蒹葭白露时刻盯着她,连忙来扶。 裴子萋也是极紧张,她有从前生育阿晟的经验,立即起身来道:“不会是要生了吧?” 的确是要生了。 好在府里一应准备都齐全,就连稳婆和太医也都早早侯着。 只裴琮之不在——今日十五,宫中有朝会,他如今是内阁首辅,总揽朝政,不能缺席。 蒹葭一面绞干湿帕,擦着沈清棠额上因疼痛不停冒出的汗,一面难掩焦急对她道:“夫人您忍着些,稳婆和太医都在呢!您一定没事的。” 她这话也不知是宽慰沈清棠还是宽慰自己。 毕竟早产了近十日,谁也不敢担保。 自有人马不停蹄去宫里报信,要将此事叫裴琮之知晓,唤他尽早赶回家去。 谁知途中有人安置了绊马索。 过南大街,索缠马蹄,顷刻间马翻人仰,摔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翻身爬起来,脖领上便横来闪着寒光的刀刃。 有人不想叫裴琮之归家。 这人自然是裴子萋。 裴琮之权势滔天,她不得不防。如今天子尚幼,朝政大事只能仰赖于他。 但若是日后天子长大了呢? 他掌控朝政十数载,能不能甘心还政于天子? 裴子萋总得留个把柄在手中。 正好,沈清棠要生了,她腹中的可是裴琮之目前唯一的孩子。 裴子萋咬牙狠下了心,她得用这个孩子来保全自己孩子的皇位。 是以今日出演这一遭出宫送礼。 那天丝蚕做的婴孩衣裳上叫她抹了芜花和天花的粉,这两种药材都有致人催生的功效。 方才沈清棠拿着那衣裳细细瞧,自然而然便发动了生产。 但她也并不是全然不顾惜从前两人在闺中的情意。 下芜花和天花前,她曾仔细询问过太医,“这可有风险?” “风险自然是有的。” 那太医是她心腹,毫不避讳道:“只是太后想保全陛下,这点风险又岂能不担?” 说的正是。 裴子萋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 她如今走到这一步,早已是无路可退,只能不顾一切走到底,不回头。 产房的声音时断时续,里头的血水却是一盆接一盆地往外端,看着骇人。 裴子萋就在产房外焦急等着。 终于里头传来一声婴孩嘹亮的哭喊。 有丫鬟兴奋地出来传消息,“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沈清棠生的是个女儿。 裴子萋进去看她,先瞧了眼襁褓里的婴孩,再去看榻上的沈清棠——她刚刚生产完,身子虚弱得紧,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疲惫憔悴的眉眼。 女人生子,向来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此情此景,裴子萋不免想起了她当年生阿晟时,也是如此。 ——那是她一脚踏进鬼门关里拼死生下来的孩子啊! 她为了阿晟,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抛弃,何况只是一点微薄亲情。 “对不住,清棠妹妹……” 裴子萋看着榻上毫无知觉的沈清棠,轻声喃喃。她眼里未必没有愧疚,可那丁点的愧疚不足以覆盖她对自己孩子的爱。 “你放心,这个孩子交给我,我定会好好待她。” 她会偷偷将这孩子养在宫外,等到天子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用她来逼裴琮之放权。 这是她能为阿晟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尘埃落定。 裴子萋从丫鬟手里径直抱过襁褓,转身出去。 刚要跨过门槛,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唤。 “子萋姐姐——” ------------ 第214章 想起所有(终) 裴子萋抱着襁褓,缓缓回头。 或许是母女连心,或许是她听见了裴子萋方才的话。沈清棠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她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遥遥看了过来。 她眉眼还憔悴着,眼里却泛着泪花,看过来的眼一如从前。 裴子萋叫那泪微微触动。 这一声唤,也叫往昔两人在闺中的姐妹情谊悉数浮现在眼前。 两人曾经,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感情啊! 是何时? 她的心,也叫那权利算计麻痹成这般模样? 裴子萋只觉得一股酸涩之感兜头浇来,她强忍着眼里的湿润,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问,“你……你刚才叫本宫什么?” “子萋姐姐。”沈清棠再唤一遍。 这一声,已添哽咽。 裴子萋闭上眼,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但孩子还是得抱走。 待裴子萋心绪平复下来,她决绝抹去面上的泪,眼眸一冷,仍旧是那个冷心冷情的太后娘娘。 “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恨,便恨我罢。” 丢下这一句,她抬脚,欲要离去。 “太后娘娘——” 这一声,却叫裴子萋的心肝猛地一颤,生生顿住脚,再走不出半步。 产房的屏风后,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她无比熟悉这个身影,也无比熟悉这个声音。他们相识相伴十数载,是血浓于血,不可分割的亲人。 他是她的大哥哥。 事到如今,裴子萋如何不知,这便是为她精心所设的一个局。 她扯着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是本宫输了。但本宫不服……” 她转身看向裴琮之,眼里支离破碎的是全然洞悉后的不甘,一字一句,“是哥哥逼我的。” 裴琮之对她太凉薄。 他的疏离,他的冷漠,裴子萋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她感觉不到丁点的兄妹之情,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她知道,她不能依靠他。 裴子萋只能想法子自保。 只能兵行险着,做出这不甘的事来,保全自己和阿晟。 可是到了如今,她也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裴子萋红着眼,喃喃问他,“为什么在我与清棠妹妹之间,哥哥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我才是哥哥的亲妹妹不是吗?” 她歇斯底里,哭着嘶吼出声,“我才是承平侯府里的孩子啊!” 她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如此愤恨。可相较于她的崩溃,面前人的神情却是始终淡淡。 听得这声声质问,也不过轻轻抬眸看了过来。 平静无波的眼,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出的却是最最伤人的话,“不!你不是。” 裴子萋瞬间愣住。 好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问,“你……你说什么?” 那是尘封了十数年的真相,在她面前轰然揭开。 她知道了所有。 一段不能为外人道的奸情,一个瞒天过海生下来的孩子。望安寺,无沁斋。 她曾问过她的母亲,为何要取“无沁”这个名字。 原来那个无,是“无生”的无。 她从来都不是承平侯府的孩子。 她是她的母亲与望安寺的住持偷情生下的孽种。 裴子萋不敢相信,颤抖着声,“怎么可能?母亲她……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广发告示去寻她问个清楚明白。” 裴琮之如今再不遮掩,索性全然说开,“想必此时,她还和那无生,不知在何处双宿双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何必去寻。 她若是没死,悉心布下这一张巨网来瞒天过海逃离出侯府,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裴子萋沉默半晌,终是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的疏离,哥哥的冷漠,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恩怨情仇。 她原来从不是那承平侯府里的孩子,白白顶了裴家嫡女的名头这么些年。到头来,原来自己才是最不堪的那一个。 裴子萋走了。 临走前,她将孩子抱还给沈清棠。 “子萋姐姐……” 沈清棠接过孩子,担忧看她脸色,轻声唤她。 裴子萋摇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崩塌缄默,隐见寥落。 这一夜的事没有人知道。 上京城的人只知这一日,内阁首辅裴琮之喜得千金。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朝堂中人无不向裴琮之贺喜。 他皆一一颔首应下,向来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的面上也隐隐可见难以克制的欢喜。 只是回府来,那眉眼间的欢喜便沉沉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愁叹。 ——他已经几日没见过夫人和女儿了。 沈清棠将衔雪院与前堂的院门封了起来,不许他进。 那一日的生产之痛,叫她想起了所有,自然也知晓了他后面所有的阴谋算计。 什么假死脱身,什么教书先生,通通都是诓她的。 沈清棠现下想起来都忿忿难平,看着怀里吃奶的婴孩,气鼓鼓道:“你爹就是混蛋,我们娘俩过自己的日子,再不要理他!” 婴孩吃奶吃得正兴起,嘴里吧嗒一声,算是应下。 只是是夜,外人眼里最是清风明月的裴大人便撩袖,翻墙爬了进来。 看一眼襁褓里熟睡的闺女,再将心心念念的自家夫人团团搂进了怀。 心满意足。 ------------ 第215章 番外——陵川 五年后。 陵川城的春日一向来得格外的早。 春犹浅,柳树已抽了芽,杏树也结了花苞。在这杨柳杏花交影处,住着一户人家。 不,如今是两户人家。 五年前,沈清棠将采薇接回到自己身边。未料跟过来的,还有久未见过的阿显。 ——他们已经成亲了。 原是那年沈清棠跟商队离散,阿显沿着她此前说的那条路线寻过来,在渝州找到了采薇和花枝。 两个姑娘在世间总是格外不容易。 阿显殷勤地帮前帮后,日子一长,两人就这么看上眼了。花枝心思玲珑,看在眼里。在她的撮合下,采薇和阿显不久便成了亲。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沈清棠自然是乐见采薇找到了好归宿,得知了这个消息,寄了书信和贺礼去,还销了她的奴籍,让她跟着阿显好好过日子。 却未料采薇看了书信就抽抽搭搭的哭,吵着嚷着要去找姑娘。 阿显无法,只得带着她回了上京城。 彼时已是幼帝登基的第二年了。 蜀中洪涝之事已了,工部右侍郎江齐言回京面圣。 因治水有功,再度升任至工部尚书。后又因屯田,水利等方面政绩卓著,转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国库。 一年三迁,这在朝中是极罕见的,上一次晋升如此之快的还是内阁首辅裴琮之。 朝中人无不惊叹。 这一年,大梁和陈国的仗也还在打,战乱不止,民不聊生。 翌年开春,内阁首辅裴琮之代幼帝亲征边境。 这期间,由户部尚书兼内阁次辅江齐言代理朝政。 两年辛苦奋战,燕家军在裴琮之与燕城的带领下越战越勇,一举夺回此前丢失的数座城池,将陈国大军彻底挡在了紫荆关外。 数年征战下来,陈国亦是劳民伤财。到底不敌,天子慕容值派人求和,递来了和书。 两国立下盟约,陈国退守紫荆关外,自此之后五十年,再不起纷争战乱。 至于五十年以后,那是下一任天子的事了。 自此,天下大定。 大军班师回朝的那一日,百姓夹道欢迎,万人空巷。幼帝携内阁次辅江齐言在城门亲迎,声势浩大,可见一般。 这是内阁首辅裴琮之一手开创的太平盛世。 然而翌日,便传出了他致仕退隐的消息。 没有知道裴琮之去了哪儿。 不久以后的陵川城里,那个消失了几年,风光霁月的教书先生又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女儿名唤“宜欢”,年近五岁,正是讨人喜欢的年纪,日日缠着爹爹买糖糕吃。 “不可以。” 娘亲板着脸瞪她,“你已经长了两颗虫牙,再吃牙要全坏掉了。” 宜欢瘪瘪嘴,眼里顷刻间落下两颗金豆豆。 “爹爹……” 她跑去爹爹面前撒娇,可怜兮兮道委屈,“娘亲她凶我。” 当真是极可怜。 可惜爹爹也不吃她这一套,严肃着眉眼道:“你娘亲说得没错,以后不许再吃糖糕了,听到没有?” 可怜的小宜欢,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深觉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抹了泪,迈着小短腿跑出门去。 哼!都不给她买糖糕。 她找砚书叔叔买去。 砚书如今在衙门里任了个衙役的职,和程颂成了同僚。 这便愁死了程颂,他总觉得这砚书的身影熟悉极了,可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也会去问砚书。 砚书抬头看天,睁着眼睛说瞎话,“哦,许是梦里见过吧。” 程颂:“………” 正逢宜欢此时来找他。 “走!” 砚书一把抱起宜欢,径直从程颂面前过,“叔叔带小宜欢去买糖糕吃咯!” 宜欢高兴地咯咯笑。 夜里却是被娘亲抓了个正正着,那衣袖口上沾了些许的白糖糕粉。 她拿到小宜欢面前来,给她看,问她,“这是什么?” 小宜欢怯怯往爹爹身后躲,不敢回答。 嫩生生的小手扯着爹爹的衣袖,轻轻晃,低低唤,“爹爹,爹爹……” 她知道爹爹的软肋在哪里。 每一次,只要她扯扯他的衣袖,装得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他便总会帮她。 果不其然,这次也能奏效。 爹爹开口打圆场,娘亲恼得来瞪他。小宜欢便趁着这个机会蹑手蹑脚地往外躲。 ——她今晚要去隔壁采薇婶婶那里睡,等娘亲气消了再回来。 身后初时还能听见娘亲气恼的声音。但很快,那声音便断断续续听不见了。 小宜欢懂事地捂起耳朵。 爹爹教过她——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 第216章 番外——圆满 小宜欢长到八岁时,家里来了个奇怪的叔叔。 为什么说他奇怪呢? 因为娘亲见了他很是高兴,可爹爹见了他就不高兴了,眉眼阴沉沉的,活像人家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小宜欢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跑到裴琮之面前问他,“爹爹,这个叔叔是不是和你抢过娘亲?” 她听隔壁采薇婶婶说过,娘亲从前可多人喜欢她了,还险些叫陈国的天子抢去做娘娘呢! “那娘亲为何不当娘娘?” 宜欢想不明白,天子和夫子,两相比较,怎么想也是天子的名号威风些才是。 “傻姑娘。”采薇笑着来戳她额头,“夫人若是做了娘娘,还有你什么事啊?” 这倒是。 宜欢反应过来,“那还是夫子好。若是没有爹爹,就没有宜欢了呀!” 而现在,她看着自家爹爹黑得透透的脸,万分肯定。那来的,定就是来抢娘亲的陈国天子。 但她真真是误会了。 来的人,是江齐言。 他带了裴子萋的消息来给沈清棠。 原来自当年沈清棠生产,从前闺中最是要好的姐妹俩便离了心。 裴子萋也自此落下了心病。 她将自己关在了长春宫里,日夜苦熬,日久年深,终是将身体熬出了毛病。 “天子尚且年幼,不可无母。” 江齐言对沈清棠道:“我想着,还是该来见见你。或许,你能解了她的心病。” 他想让沈清棠回京去见裴子萋一面。 沈清棠没有不应的道理。 晚些时候她将这事说给裴琮之听,小心翼翼看他脸色,“我们回京一趟好不好?” “不好。” 他还记得江齐言曾经惦记她的仇,霸道又强势,“不许听他的话。” 他也还记着裴子萋抢宜欢的仇,又来提醒她,“她如今是太后,可不是你从前的姐姐。” 他向来便是如此。 看着清风朗朗,不染凡尘的模样,实则性子睚眦必报,小气极了。 沈清棠只能牵着他的衣袖来哄他,“便当是依了我嘛,好不好?” 声音绵软,看过来的眸光也盈盈,仿若还是从前那个在闺中乖巧黏人的妹妹。 她眼见他温润眸光一点点深下去,晦暗不明,嗓音也低哑,“妹妹……” 他许久未唤过这个称呼了。 她心里不由一跳,像是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下意识起身想跑,却被他翻身压在了榻上。 帷帐落下来,自是被他吃干抹净。 情到浓时,他还会刻意抵着她,要她也唤他“哥哥”。 她起初自然是不肯,到底是耐不住他的磨砺,一声声“哥哥”从唇齿间溢出来,破碎不成音。 心满意足。 翌日便启程回上京。 先去宫中见了裴子萋。她当真是苦熬自己,从前在闺中那样天真烂漫的女子,现在熬到不成人形。 年纪轻轻便已有了衰老之相。 “我如今这一切,是不是自作自受?” 她看向来看她的沈清棠,自嘲一笑,轻轻叹,“我真的是很可怜啊!” 身世不详,母亲背弃,兄长疏远,她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沈清棠在她面前蹲下来,平视她的眼,温声缓缓道:“子萋姐姐,你还有阿晟,还有我们……” 她从来没有怪过裴子萋。 两人从前在闺中的情意不是假的,她永远记得那个在马车里哭着来抱她的姑娘,哽咽着声音说,“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 裴子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里泪光隐隐颤动。 她听得沈清棠说,“在我心里,子萋姐姐是我的亲姐姐,永远都是。” 裴子萋再忍不住,抱着她,痛哭出声。 然后是去承平侯府。祠堂里上了柱香。 宜欢看着面前的牌位,好奇问,“娘亲,他们是什么人?” 沈清棠抚摸着她的头,目色温柔,回答她,“他们是你爹爹的亲人。” 顿了顿,又接着道:“也是娘亲的亲人。” 她在这承平侯府里长大,度过了十数年的光阴。便是没有血浓于水,也是割舍不掉的亲情与挂念。 更何况她如今当真嫁进了裴府里,成了裴琮之名正言顺的妻。 如今想来,当真是世事无常。 未料当年承平侯府门前那一场雨,一切便已然注定。她兜兜转转,仍是回了承平侯府里。 上一柱香,行三揖拜礼。 她牵着宜欢从祠堂出来,裴琮之正在廊檐底下等着她们。负手而立,清风明月的朗朗姿态,端的是君子如玉。 转身遥遥望来,眉眼里染上温柔宠溺的笑,如落了漫天琼玉。 他来牵她们的手,“清棠,我们回家。” 回他们陵川的家。 ------------ 第217章 番外——裴琮之 我叫裴琮之。 是承平侯府的嫡长子。 大抵是我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和寻常夫妻是不一样的。 他们总是无休止的争吵。 母亲会用一种极其怨恨的眼神看着父亲,也会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话来咒骂他。 然而父亲总是隐忍着。 他眼里流露出的,是愧疚。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偷偷躲在门外看,赵嬷嬷过来牵我的手,捂我的眼,声音哽咽,“小公子,不要看。” 我知道她为什么拦着我。 因为他们争吵的时候,我的母亲话语里总会带上我。 她也恨毒了我,觉得是我毁了她的一生,将她囚在这侯府里,不得自由。 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一个在怨恨中出生的孩子。 年幼的我总是渴望被爱的,我会听着赵嬷嬷的意思刻意去讨好母亲,想要得到她一点关注,想要她开心一点。 可是得来的永远是冷冰冰的嘲讽,“你不用做这些,不用同和你的父亲一样,假惺惺的来讨好我。” 我悻悻收回了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是没关系。 无沁斋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她永远是我的母亲。 父亲和赵嬷嬷都说,她爱我的,只是嘴硬心软,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 我不疑有他。 直到,裴子萋的出生。 我第一次见到她脸上显露出母亲的光辉,也是第一次看她温柔浅笑,那是我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原来,她不是嘴硬心软,她只是不爱我。 也是偶然,我得知了她和另外一个人的私情。 也知晓了,原来襁褓里的那个妹妹,不是承平侯府里的孩子。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嫉妒,我趁着赵嬷嬷不在,悄悄走进了妹妹的房间。 我想掐死她。 这一幕被赶过来的母亲瞧见,她一把推开我,心有余悸地抱起襁褓里的妹妹。 “你想做什么?” 她瞪着摔在地上的我,满眼愤怒,恨意翻天覆地涌上来,一瞬间吞噬我。 我知道,她会一辈子恨我。 我被赶出了无沁斋,跟着祖母生活。 听禅院的日子不算好过,祖母不喜母亲,连带着看我的眼里也有几分复杂。 但我是裴家嫡长子,她的亲孙子,她到底还是疼我的。 只是她更疼裴景明罢了。 那是自小养在她膝下的孩子,又生得一张甜蜜会哄人的巧嘴,总是能将祖母哄得满脸慈爱,笑看着他。 我在旁边冷漠看着。 原来,这府里没人疼爱的人,只有我一个。 父亲最终决绝出家。 他离开承平侯府时,我就在廊檐底下看着他。 难过已经没有了,心里更多的是鄙夷。 ——一个男人,为了个女人,闹得要死要活,最后还要出家逃避。 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一样。 但父亲的离开,使我在家里的日子更难了。 祖母将对父亲所有的失望,和承平侯府的满门荣耀,都倾压在我身上。 我得出类拔萃,得样样都好。就连性子,也得伪装的儒雅谦逊,乖巧懂事。 是所有人期待的模样。 我在日复一日中,强行压抑自己的本性。 或许是上天怜我。 那一日,上京城里下着滂沱大雨,我在承平侯府门前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她被门房推摔在地,单薄的肩头在雨中微微颤抖,看着可怜极了。 鬼使神差,我走过去,将油纸伞挡在她头顶。 她抬头看了过来,脸上脏污地不像话,一双眼眸却是极亮极好看。 她看着我,如看救命稻草。 眼里盈满了泪,温温怯怯的指头来扯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唤,“琮之哥哥……” 我把她带进了府里。 我算不得一个善心人,但若是在这府里,有个人比我活得更艰难。 我想,这会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给我一潭死水的生活带来了些许生机。在这个府里,只有我知道她的坏,也只有她明了我的恶。 我们都知道彼此最阴暗的那一面。 我可以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做自己。那个恶劣,阴险,一点也不君子的自己。 我从来没想过,我有一天会爱上她。 “爹爹,爹爹——” 是宜欢在唤我。 我转过身,看见自祠堂里走出来的她和宜欢。日头洒落翘檐,她好看的眉眼浸在日光里,温柔地不像话。 她跟着宜欢,轻声唤我,“夫君——” 我微微一笑,牵起她们的手,“清棠,我们回家。” 我终究是没有步我父亲后尘。 * 很多年以后,有人来敲杏花巷裴家的门。 开门的是裴琮之。 那人一身素衣僧袍,左手手指缺了一根,递过来一封书信,“她临去前,让我把这封书信交给你。” 那人说完,转身离开。 “谁呀?” 沈清棠出来看。 “没有谁,一个过路人罢了。” 他转身,揽着她往屋里去,拿着信的手背在身后。只消轻轻用力,碎成齑粉的书信便散在了无人问津的风里。 恩恩怨怨,都同往事随风去。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