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默认 ------------ 第1章 他叫什么来着 关于女主:利己主义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不要相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和系统说的可以信一半。(最爱的是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回报。) 关于系统:是真的很废。(不会长期在线,单纯为了剧情需要。) 偏万人迷(属于路过的流浪狗都得是女主舔狗)、CP未定(不管她看起来要跟谁在一起都不是真的,暧昧向,爱嗑哪对嗑哪对。) —— 越明珠已经盯着一个人有十多分钟了。 【你确定他靠谱?】 系统瞄了眼面板上的数值,非常肯定,【靠谱,方圆十里你都找不到武力值比他更高的保镖了。】 越明珠不是很信。 她盯了对方那么久,也没见他过来警告自己两句。 说好的武力值高呢?不是说她异想天开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轻功出现,但是作为她未来保镖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 这是高手? 再说了,对方那个青涩都掩盖不了的阴狠面相,一看就不是什么能沉得住气好相处的性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哪怕五官生的还行,就是扮相也很像乞丐啊。 系统很尴尬,毕竟这是它给宿主兑换技能后用最后的一点能量值找到的保镖。 【他确实是个乞丐,不过你放心。】系统找补,【他是个有本事的乞丐。】 说来说去还不是乞丐。 不过这样也好,越明珠看得开。 要真是什么一眼看过去就厉害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敢上去就狮子大开口让人给自己当保镖。 万一被撅回来:你算老几啊,出得起几个钱啊。这还是轻的。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可没少遇见一些欺男霸女的惨案,当街杀人抢姑娘的都有,那场面叫一个血腥残忍,吓得初来乍到的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能苟一天是一天。 越明珠蹲在角落里,低头扫视了自己一遍,恩,没胸没屁股脸也擦了灰,一身旧棉袄也裹得自己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头发长了点,说她是个瘦巴巴的男孩子也有人信。 在这个坏人横行霸道的年代,这个扮相多安全。 就这么走了会儿神,等越明珠再抬头去看自己的目标任务,就发现他把一个小孩给扔江里了,还十分粗暴的用脚踹他不让上岸。 不知道是这个年代太残酷,孕育出来的人都特别残忍,还是对方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茬。 越明珠没说话。 系统害怕宿主会疑心自己想谋害她,干笑两声,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越明珠笑了一下。 系统莫名打了个寒颤。 越明珠点点头,【不怜悯弱小,这个人确实不错。】 系统疑心她在说反话。 越明珠:【打小孩子,说明这个人道德底线不高。】 保镖嘛,杀心越大越好,要道德干什么。 至于会不会被反噬,越明珠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是越明珠诶,训狗界的大师,名声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要是会被狗咬,那还训什么狗,改行去当兽医不行吗。 切。 看他生嗑螃蟹那样,越明珠迟疑了下:【螃蟹里有寄生虫吗?】 系统没敢告诉她,那螃蟹还是对方打捞起的某具已呈现巨人观尸体的头发中抓出来的,不好说螃蟹吃的是不是腐尸上的腐肉。 系统避而不答:【反正你不会长寄生虫。】 这倒是真的。 来的这几天,作为一名现役乞丐越明珠就没看见过特别干净的地方,江边草丛边多的是蚊虫蛇蚁,她没钱没地方住,少不了荒野露宿,就这都没被毒虫叮过。 看着目标走远,一群小孩追着他远远扔着石头的寒酸样儿,实在看不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越明珠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边进了城。 走到岔路口,她问系统:【你之前跟我说他叫什么来着?】 【陈皮】 系统有问必答:【他叫陈皮。】 ------------ 第2章 一百文杀一人 等到第二天越明珠熟门熟路的继续开展盯梢活动,她发现陈皮随身带了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一百文杀一人。 一百文。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多,别看她现在身无分文,越明珠还是挺挑的,难怪系统选了他。 不管这个人本事到底如何,他实在便宜的过分。毕竟,能挂着这种牌子出来,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没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看的越明珠唏嘘不已:亡命之徒,真是可怕。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陈皮这种能明价标码的做法,反而让越明珠安心许多。 至少他把自己想要什么已经摆出来了。 不过。 越明珠一脸沉思:【系统,我们有钱吗?】 系统装死中:勿CUe。 来汉口码头想打探一下走水路去长沙价钱的那天,越明珠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被一个满脸横肉光膀子的男人扛着就走,毫无预兆,完全是突发事件,小姑娘父亲伸手去拦直接被那人反手一刀削了半个脑袋,脑浆撒了一地,她母亲当场就疯了。 整条街没人敢出声,包括越明珠。 在法治社会长大成人的她见过最可怕的场景也不过是短视频里刷到的杀人远景,还是打了码的那种,如此真实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完全被吓傻了。 一夕之间,小姑娘家破人亡。 等男人扛着尖叫崩溃的小姑娘走了,议论纷纷的众人才让她听了一耳闲话,意思是被哪个恶匪头子看上了,让手下给掳回去的。 看上? 那小姑娘就身体发育状况来说,确实比瘦巴巴的越明珠要好一点,但离含苞待放都还有点差距。 无非是皮肤白点,五官清秀了点。 就这样都被坏人当街强抢。父母敢拦,就直接让你家破人亡,无牵无挂。 这已经不是人了,连畜生都不是。 越明珠一下子就深刻认知到自己来了个怎样吃人的世界。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被破席子卷走的尸体,街坊邻居熟稔的泼水清理血迹的举动,无一不在告诫越明珠这个世界的畸形之处。 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站在长江边逼着连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废物系统用它口中的最后一点能量值给自己兑换了一个削弱存在感的技能保平安,不然她就直接跳江,大家一拍两散,也别提什么去长沙寻亲的事了。 所以,也实在不能怪人陈皮被盯梢了好几天连她根毛都没发现。 越明珠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要是有钱,她也不至于风餐露宿了三天。 那换个问题。 【你说他会接受赊账吗?】 系统没敢不理她:【应该不能,咱们先缓两天再说。】 应该? 不能就是不能,应该不能,那就是应该能的意思? 一直蹲着偷瞄陈皮的越明珠站起身,走向刚强撩了一个小姑娘不成反被泼了一身冷水的陈皮,【行,那我试试。】 系统震惊。 不是,它说什么了你就试试? 都说了应该不能,那就是委婉的不能的意思! 你信不信试试就试逝!!! 码头上,被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火气的陈皮被边上人嘲笑,正想扛着自己的木板走人时,迎面来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先前被他盯恼了的女孩已经十七八岁,肤白腿长,叫他莫名的心烦意乱,而面前这个,还没他肩高,仰头看他的小脸瘦尖尖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屁孩儿。 前头那个扔了他脑袋一石头的臭小子身边有个身强力壮的纤夫在也就算了,这小丫头片子孤身一人竟然也敢拦他的路? 还不等他发火,小屁孩儿已经指着他的木板开口了:“请问一百文杀一人,是真的吗?” 这一瞬,陈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的泼天富贵难道要来了? 上下扫视了小屁孩儿一番,就这穷酸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有一百文的模样,而且那双眼睛—— 先前被江边冷水浇灭的烦躁感又升起来了。 陈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望着自己眼睛,他从小到大,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 那些混迹在底层讨饭吃的人眼里,写满了腌臜和不堪。 什么丑陋,什么恶心,就盛满了什么。 那是被生活和求生折磨到浑浊的眼神,偶尔望着江面,陈皮也会在自己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但是眼前这双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眼睛都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让陈皮想到月亮在江面上的倒影,晃的他眼睛有点发晕,让他想像伸手搅碎那一滩景象,比如手指戳进她眼睛里搅碎眼珠,让她再也没法子盯的他心烦。 不过杀心仅仅维持了一秒就被他渴望已久的荣华富贵打破了,陈皮耐着性子回:“只要钱到位,让我杀谁都行。” 问题是,你有吗? 陈皮满脸质疑。 他实在瞧不出这个灰头土脸除了双眼睛一无是处的小鬼能有一百文钱,陈皮扛着木板,神色冷淡。 任谁都想不到他心里冷冰冰的想着这小屁孩万一是来耍把式的,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眼珠子扣下来捏爆。 系统已经被吓傻了,一直对着越明珠碎碎念都吓没了,生怕他一个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宿主给咔嚓了。 越明珠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往前走两步冲陈皮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陈皮扛着板子跟过去。 不爱动脑子的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很像仙人跳。 等两人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系统已经忍不住对着宿主碎碎念起来。越明珠则是一脸镇定的冲着陈皮抬起右手,然后把袖子往上一提露出手腕给他看。 陈皮一脸问号:“搞莫子?” 他心里还想了下,就这干瘦的体格就算砍掉整个胳膊都不见得能卖二十文钱,这小鬼要拿条胳膊当一百文他可不干。 越明珠当然不可能是在给他掂量自己胳膊上这点肉,虽然她离骨瘦如柴还有点距离,但也确实有点瘦巴巴的难啃。 见陈皮这人实在是脑子不会转弯,她指指自己手腕上一直被衣袖包裹住到现在才露出来的镯子,“这是玛瑙镯,我可以去当铺当掉,一百文肯定是有的。” 话音刚落,越明珠就发现陈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陈皮:“你什么时候当?” 他问的很急。 越明珠也没吊着他,“我得先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不管当多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我怕自己人财两失。” 陈皮有点心烦,眼看着自己的生意马上就要开张末了来个突然刹车,换谁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观察?你要观察啥?” 越明珠把袖子放下,“我要观察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本事,也是不是真的很信守承诺。” 陈皮一瞧见不着自己那一百文了,索性撇开脑袋,懒得看那双让他心浮气躁的眼睛。 他说:“明码标价,说一百文杀一人就一百文杀一人,老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上边儿了,骗你做莫子。” 瞧出他不耐烦了,越明珠考虑了一下,见他烦躁的开始抓头,担心他头上可能会有虱子便连忙说道:“那这样,我们约定三天,三天后不管我观察的如何,我都会拿一百文来。” 陈皮想了想,三天后,行吧。 他一点头,越明珠松了口气,陈皮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没瞧见他身后的小孩儿悄默默的拍着胸口,暗自希望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不会从他身上被风吹过来几只虱子到自己身上。 一直到人走远,系统才颤颤巍巍的开口讲话:【你,你要挡掉你娘的镯子?......还有,你就不怕他杀了你抢走镯子?】 越明珠被这个系统的愚蠢和奇葩给震惊到了,这时候倒也不很奇怪它的前任宿主为什么坑了它一把后把它一脚踹了。 换成她飞升成仙,身边的还有一个屁用没有的垃圾系统,她也踹。 预约成功的越明珠走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重新开启技能降低存在感,她哼着歌:【你怎么不说,我给他一百文后,他用那一百文杀了我?】 一百文杀一人,这不也算完成了单子吗? 就是有点一锤子买卖,很伤信誉。 系统让她一个没成年的小破孩去雇佣一个亡命之徒当保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方可能杀人越货。 现在两人成功接头了,它开始马后炮。 在越明珠看来,蠢,且多余。 没发生的事提什么? 观察了陈皮几天,她发现陈皮根本不像个会讲信誉的人,他没有伦理纲常,雇一个这样的人当保镖陪她去长沙找亲人,她半路不被杀了抛尸就算万幸。 不过没关系,越明珠懒得计较系统低劣的智商,这个陈皮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系统挑他,绝对是有它的道理。 不过不能全信,要不然她也不会观察了三天才下手。 至少刚刚这一通交谈,她就发现一件事。 系统:【什么事?】 越明珠:【陈皮要的这一百文,一定不仅仅是一百文的意思,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含义在里面。】 所以,为了这个隐藏的含义,他确实会收敛许多。 但是对于要雇佣他当保镖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去长沙路途遥远,少不得要经历重重难关。 这些难关万一超过了他对一百文的预期,或者说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耐心,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越明珠微笑:【还有三天,不着急。】 ------------ 第3章 投喂中 翌日。 越明珠起了个大早,在这个年代再懒惰的人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勤劳就是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吧。 越是年代久远,越是勤奋上进。 比如陈皮。 如果被那些枉死在陈皮九爪钩下的亡魂知道有人说他勤奋上进,估计能把被他捅穿的脑浆甩越明珠一脸。 可惜,人死是不能复生。 从抠抠搜搜的系统那里照惯例签到领了些早点填饱肚子,越明珠往码头上去,盯梢了三天她知道陈皮会去码头讨营生。 不过他吃的不好营养不良就瞧着很瘦,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基本都是肌肉扎实的大汉,根本没人瞧得上未长开仍是少年体格的陈皮。否则也不会在他摆了杀人的摊子,还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嘲笑他。 就没把他当回事。 今天越明珠的运气很好,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碰巧遇见了陈皮,对方正打着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和她往一个方向走。 看他揉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样子,也不像有钱吃早餐。 这不是巧上加巧嘛~ 越明珠毫不见外的跑过去跟他打招呼,“早啊。” 陈皮默不作声的走自己的路,昨晚睡不太好,这会儿也懒得理睬她。 越明珠也不失落,把挎包里的油纸袋拿出来,“面窝吃吗?”这是她早上吃剩下的,扔了实在浪费,在这个年代吃不饱的大有人在,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一下子就吸引了陈皮,他一点也不客气的接过油纸袋就吃起来,边吃还边说:“一百文不变。” 意思就是吃了你的东西,该收的钱还是照收不误,一文不能少。 也就是白吃的意思。 “我知道。” 陈皮吃的急,一大早也没喝水,不小心噎住了,硬憋的脸红脖子粗。越明珠瞧了好笑,把用绳子缠挂在身上的葫芦取下递过去。 “不介意的话喝这个吧。” 里面装了水。 陈皮拔了塞子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终于把食物艰难的咽下去了,“热的?” 当然是热的,这都入冬了喝冷水多拉嗓子。越明珠点点头:“生水喝了容易生病,我习惯烧开了喝。” 陈皮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穷讲究。”也没说还给越明珠,就自己拿着葫芦边吃边喝。 直到面窝吃完,他才把装水的葫芦扔给越明珠。越明珠没接只是站着任由葫芦掉在地上,好在地上土多滚了两下也没摔破。 连句谢谢也没有陈皮抹了嘴就继续走,走的还越来越快,他这个人脑子里似乎天生就没有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根弦。 相当无情无义。 系统有点担心自己宿主,硬着头皮道:【至少,至少他没赶你走,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越明珠根本就没在意这个。 她其实更嫌弃这个被使用过的葫芦,盯了好几眼实在不是很想回收它,而且她有个习惯,和花花公子兼慈善家的超级英雄托尼史塔克有点像——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考虑到以后还要跟陈皮打交道,他还是自己认定的保镖,越明珠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把它捡起来重新挎背上。 至于系统说的话。 越明珠不以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整日和同类厮杀枪地盘的野猫被人类喂食过一次,就放松警惕接受圈养?】 【你之前不还说他是狗吗?】 系统有点杠精天分。 越明珠也不在意,【被驯服之后他才是狗。】 系统悟了。 自己的新宿主是在表达自信,看见陈皮的第一眼就笃定自己能驯服他。这觉悟,这心性。 系统骄傲了。 还是自己眼光好。 【宿主你现在是想要喂熟他?】 【喂熟?倒也不是......】越明珠想了想,想起一件旧事来说给系统听,【我以前有个闺蜜很喜欢猫,她自己养了一只还不忘在小区发散爱心。有一只新来的特别弱小,她爱心泛滥,一喂就喂了三个月,可惜那只猫始终都没让她近过身。】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她撞见另一个阿姨也在喂它,和面对她一靠近就跑远不同,那只猫很亲近那个阿姨,又是喵喵叫又是扒腿让呼噜毛。】 系统:【这是已经认主人了?】 越明珠笑,【我闺蜜去问了才知道,那个阿姨比她提前了半个月喂,次数没她多,只是一周喂一次,喂的也只是能糊口的普通猫粮。】 【所以?】 【所以第一次接受到的善意总是特别的,不排除那个阿姨身上可能存在着什么特别招猫喜欢的磁场,又或者是我闺蜜身上有她家猫的气味才被排斥靠近。但是很显然,在那只猫心里,不管之后有多少人投喂它,它会记住的始终只有那个阿姨。】 系统好像有点听懂了。 越明珠脚步轻快的追上去。 这一路陈皮都没再往身边看一眼,不让他开张就别耽误他赚钱,入冬后螃蟹也不好钓,他必须攒些钱好过冬,避免饿死。 越往码头走风越大,一张嘴就往嗓子眼灌,越明珠把围巾往上拉,蒙住半张脸。 就这么两人沉默着走到码头,发现堤岸上早已围了一圈人,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陈皮往人群里钻,越明珠也下意识跟过去了。 系统都没来得及拦。 岸边的渔船上淋满发黑的血迹,甲板上有三具尸体,虽然都没了头颅,但是越明珠惊愕之下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属于之前陈皮搭讪失败的那位少女。 对比起前日的水灵泼辣,现在的她只是一具冰冷僵死的无头尸。 花朵一般的年纪。 一夕之间,凋零的还不如残花。 越明珠庆幸自己怕冷早早用围脖挡住了鼻子,不然沿着江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凄惨的白花花分尸现场,她可能就要吐了。 退出人群,她打着寒颤躲到后边儿。 系统担心道:【宿主你没事吧?别怕,降低存在感技能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小心谨慎些一定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注意到。】 越明珠才不怕。 她要是怕,早在第一天看见杀人现场,杀人犯还毫无顾忌扬长而去的时候,就该跳江跟系统同归于尽了。 【我不是怕。】她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看见尸体。 ------------ 第4章 谜语人 越明珠陷入沉思,能在渔船上轻而易举杀了一家三口的想必是水匪。码头纤夫摇得了桨,臂力远超常人,如果不是碰上练家子就是对方有热武器当头一枪。 越明珠有点忧心,【系统,给我把枪。】 系统:【......宿主我的上一任宿主是位修仙大佬,修仙的世界哪里有枪?】 【是啊,你还说你被她掏空了,什么积蓄都没有,连求援信号都发不出去,连个让我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都没有,更别做梦要修仙秘籍......】 复活第一天以为自己就要走上二次人生巅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她得知了这个噩耗,心就死的不能再死了,爱咋地咋地,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在前宿主那儿要丹药给丹药,要秘籍给秘籍,轮到自己了就剩下一个签到功能,每天定时给个三餐。全身上下除了原主自带的这点家当,连个破铜板都没有。 问它怎么攒能量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狗系统就开始装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防着她呢。呵呵。 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纤夫们越来越少,船也越来越少,都是江面上讨生活,昨晚出了这档子事,要生活还是要命,答案显而易见。 照常签到从系统那里领了午餐,越明珠开始四处寻觅陈皮的踪迹。 人少了活也多了,连陈皮做苦力都有人要。 上午就做了一单这会儿正在岸边等着下一单,别人都怕水匪去而复返,就他趁着大家都不敢出来营生,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这不,不要命的就赚了点钱。 越明珠在他边上坐下,把手里的油纸袋和重新装满水的葫芦递过去。 这次陈皮没接,神色比早上多了点疲倦。以底层人士吃苦耐劳的品质来说,这一单不至于如此疲惫,越明珠猜是早上的事。 陈皮不是同情那家人,他根本没这个良心,应该只是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子感到了厌烦,还有对自己杀人的摊子一直没开张感到焦躁。 越明珠少见的强硬把油纸袋和葫芦塞到他怀里,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今日份午餐是系统新鲜出炉的葱粑粑,还烫着呢,吃一口特意香,尤其是江风一吹,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一飘,不饿的人都给闻饿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早上那点吃食也只不过垫了个胃,不干什么都饿的飞快,更何况做的还是体力活。这会儿闻着味儿,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就算再提不起劲头来人饿了也是要吃饭的。 陈皮捡起葱粑粑狼吞虎咽一顿吃,抄起葫芦拔了塞子一边吃一边喝。 他吃的又快又急,好像有人跟他抢,又像是在跟谁较劲。越明珠不是很饿,吃的很细致,也很慢。 等陈皮吃完后,她的葱粑粑还剩了一半。 见陈皮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越明珠看了看自己的葱粑粑,为了避免浪费她撕掉自己吃过的边边,剩下的试探着递过去,“你还吃吗?不嫌弃的话......” 葱粑粑被陈皮一把抢走。 这个人的脑子里就没有客气二字。 好吧。 跟个每天做苦力捞螃蟹吃的人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委实有点矫情了。 陈皮说她穷讲究是对的。 系统围观,有点担心宿主对这个仿佛饿死鬼投胎的“保镖”看不上眼。 越明珠很佛系,【多大点事,他又没在我吃的时候抢。】 她对陈皮的忍耐度是越来越高了。 系统还记得昨天宿主还担心陈皮头发上有虱子,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天至少能排排坐着吃东西了,也不怕对方身上有跳蚤。 宿主,进步了啊。 它欣慰的想。 等吃完后,越明珠以为两人又要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陈皮突然开口,“你是那个能给我荣华富贵的人吗?” 越明珠被他问的一愣。 这没头没尾的。 不过她从来都不是会冷场的人,“一百文就能给你荣华富贵吗?” 陈皮捏着葫芦,面沉似水,“有个叫喜七的秀才给我写了那块板子,说我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块板子上。” 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就轻飘飘的定了他前途。 越明珠回想了下那块板子,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这就不奇怪为什么陈皮这么执着一百文,那么想要开张杀人。 原来是遇上谜语人,被忽悠瘸了。 她恍然大悟。不过这是好事啊,会被别人忽悠,就能被她忽悠。她的保镖计划,不就也可以早点提上日程了嘛。 这不,才喂了两顿就学会主动找话题了。 越明珠笑弯了眼,“助人为乐嘛,如果三天后你还没有开张,我一定把镯子当了给你换钱,说好了一百文,那就一文都不会少。”做人要诚信嘛,做狗就更要如此了。 陈皮没被她哄住,冷笑了下拍拍屁股走了。 越明珠闷闷不乐。 系统已经被宿主这个进度惊到了,昨天还嫌宿主烦人想杀她灭口的陈皮今天居然对她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事! 这代表什么? 代表宿主在他心里的地位由“可以随手杀掉的路人”变成了“可以先留一命的金主”。 槽点很多。 但是系统相信宿主的能力,见她现在有点不高兴,连忙安慰:【宿主你别难过,陈皮这个人明显难搞程度非同小可,你已经很厉害了。】 越明珠失落道:【他把我的葫芦也拿走了。】 早上还会扔回来,现在一说得上话能唠两句嗑了就开始明抢,陈皮这个人确实很难搞。 脸皮怎么比她还厚。 系统:【......】 到了下午,往常连一单拉船拉货的生意都做不了的陈皮又开张了,可惜开的还是做苦力的单。 看似在观察他行为举止的越明珠其实早就出神云游去了,毕竟现在的陈皮也没什么可看的,干活无非就是卖力气,十分枯燥乏味。 太阳也快要下山了。 越明珠打了个哈欠决定今天就收工,不过想到那个葫芦,犹豫要不要再让陈皮蹭自己一顿晚餐。 沉思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去瞧陈皮,发现他又在单方面殴打小孩。 啧,又? ------------ 第5章 差一文 越明珠虽然私自认定了要陈皮给自己做保镖,希望他能送她去长沙寻亲,彼此建立一段短暂且友好的关系,但是偶尔,偶尔她也会对系统的眼光产生些许质疑。 打小孩一次是没道德底线,大环境如此,越明珠不在意这个,可打两次难免会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会欺凌弱小。 就,很没有高手风范。 怀揣着要不要上前劝一劝的念头,越明珠犹豫不决之际,陈皮已经把人领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近了才瞧见他脸上露着一丝喜意,那点快乐像饿极的狼遇见猎物时发亮的绿眼睛,布满令人战栗的粗暴喜悦,一瞧见越明珠,他就大声兴奋说:“老子要开张了,走,去吃饭。” 越明珠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个连喝水器皿都要昧下的人居然说要请她吃饭? 短暂的相处足够她摸清楚陈皮的脾气,在他那里,去吃饭=请客。 系统则是大惊失色:【糟了,有人要跟你抢保镖!!!】 一人一统的震惊点很不一致。 越明珠没搭理系统惊慌失措下针对小孩的一系列恶毒发言,好奇心起的她跟着陈皮来了一个码头附近的摊子。 三碗馄钝。 越明珠很讲究从挎包里抽出一双自带的筷子,还是很不可思议,“真的吗?你确定要请我吃吗?” 正在桌子上数钱的陈皮头都没抬,“两碗老子也是吃的下的。” 嘻嘻一笑,越明珠没敢仔细观察这碗到底干不干净,路边摊嘛,跟外卖一样只要没肉眼看不见的垃圾就能催眠自己吃下去。吹吹馄饨低头小心吃起来。早上和中午还只有陈皮白嫖她的份,谁能想到晚上她就能吃回来。 天呀!这回本速度超乎她意料的快! 同桌的小孩也狼吞虎咽不怕烫的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一天都还没吃过饭,比中午的陈皮吃的还心急。就是满头快要干涸的血瞧着有点吓人,加上这么一副埋汰吃相,越明珠瞧着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正慢吞吞啃着馄饨皮,就听陈皮烦躁的对她说:“你给我数数,到底是一百还是九十九。” 越明珠先前见他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就知道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这一单还要三天后,而这小孩儿近在咫尺,钱都收了,那个谜语人给他设定的暴富前提条件就抓在手里怎么会不紧张,想想雄霸就知道了。 也不怪系统自她落座后就对着那小孩一通叫嚷。 越明珠放下筷子帮他数。 十个一摞,有没有差一次就能算清了,偏偏陈皮太紧张太在意,数了几次都不准。 陈皮连馄饨都没吃,急忙问:“怎么样,有多少?” 再次清晰认知到他是真有点笨的越明珠把钱塔推倒,零零散散的跌了一桌子,“九十九,差一文。” 陈皮烦的开始抓头,之前他数来数去也是差一文。 小孩儿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满心都是肚子没填饱的事,自己那碗吃完了就开始盯着其他两碗。 陈皮把自己那碗让给他,“少了一文钱。” 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越明珠知道他信这个已经近乎迷信的程度了,好像未来能不能发大财真的全在这一百文上。 对其他人来说,可以四舍五入打个折扣。 但是在陈皮这里一文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别。 她静悄悄的擦好筷子准备跑路,脑海中系统已经如释重负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还想跟我的宿主抢保镖,门都没有!】 越明珠觉得它真是没眼色。 眼看着陈皮这一单是做不成了,心情也恶劣起来,谁知道这一碗馄饨还请不请了,她现在身无分文,一会儿要是陈皮反悔了...... 这边她默不作声偷偷收了筷子,那边儿陈皮已经被小孩儿气疯了,差点上手打人。 好在最后陈皮忍住了。 松手之后,他看了眼一碗馄饨半天都没吃完的越明珠,不耐烦道:“你还要吃多久?” 越明珠怕他反悔不给付账,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大半碗推到他面前,“你下午干的都是体力活,刚刚又一口没吃,你吃吧,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 吃了我这碗,就不能只付自己的钱,要说话算话哦! 她诚心诚意的祈祷。 陈皮低头盯着那碗馄饨有点发愣。 早上吃她食物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中午吃她一顿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她留了半碗馄饨给自己,陈皮反而愣住了。 越明珠很镇定,她不认为陈皮能看穿自己的意图。 他肯定没那个脑子。 果然,刚刚还急着走的陈皮端了碗筷子一赶,大半碗的馄饨眨眼就没了,就着汤水一溜烟的滑下嗓子眼。 吃完他一抹嘴,随手扔下钱结了账。 越明珠心满意足。 ......陈皮跟她的心情截然相反,从渔船上一文钱都没扫荡搜刮出来的他面无表情的把九十九文钱扔还给小孩儿。 “差一文,这单子接不了。” 越明珠之前怕晚上不安全从不跟着陈皮,今天多跟了会儿,总算明白这个小孩为什么要杀人了,他就是早上那艘船唯一的幸存者,他要复仇,想让陈皮替他杀了那个杀了他父母和姐姐的人。 瞧着小孩儿无声却近乎绝望的眼神,旁边陈皮毫不动容,越明珠往前走了两步,咳了两声吸引他的注意:“我替他给。” 陈皮冷冰冰地眼神从小孩儿身上转向她,写满了烦躁:你又要搞莫子??? “这一文钱,我替他给。” 这话说的是很有英雄气,但是当陈皮把手伸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面对小孩儿惶恐又茫然的眼神时,她还是泄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没钱的,得等明天去当铺当了镯子才有钱。” 陈皮冷笑,“你今天饭钱哪儿来的?” 一文钱都没有,骗鬼呢? 他扭头看向小孩儿,“你明天就算是去要饭,也得把这一文钱给我要来。” 这已经是让步了。 为了他的荣华富贵让步。 系统的哭喊声从她提出要替小孩儿出钱就没停过,直到被越明珠骂了它几句才抽噎着问:【宿主,你怎么能替别人抢自己的保镖呢?】 越明珠叹气,【我不得先看看陈皮的本事?】 当天晚上带着春申在澡堂蹭了一晚的陈皮隔天就把人赶出去要那一文钱,自己在街上溜达了会儿,没等来昨天给自己送吃的另一个小鬼。 他冷笑了下,自己则是拎着钱袋去了斗鸡坑。 不幸的是,这半日他一场也没赌赢,反而输了不少。 ------------ 第6章 两个废物 心情不大好的他一回去,就发现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两个小屁孩儿,一大一小蹲坐在台阶上。 陈皮先看了小的那个乞丐碗,翻来翻去一分钱没有。再看大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看起来比昨天灰扑扑可怜多了。 他心情不好不坏,本来瞧了春申还有点气,这会儿盯着她瞧了两眼倒是起了心嘲笑,“怎么,被人打了?不是说去当镯子吗?你不是要助人为乐?你替他给的钱呢?钱在哪儿?” 越明珠憋出两泡眼泪,“去了,但是当铺老板说我的镯子是假的,没给钱。” 陈皮叫她给气乐了,“假的?那你那假镯子呢?” 越明珠仰着头忍着眼泪,呜咽出声:“老板说假的没收,免得我出去招摇撞骗。”她还没反应过来,伙计已经来赶人了,还说她要是不走就叫巡街的官兵来。 离谱。 土匪当街杀人都没见到谁来主持正义。 一天到晚没一件事是顺心的。陈皮上下扫了他俩一眼,毫不留情的骂道:“两个废物!”说着越过他俩,头也没回的走了。 旁边的春申看她含着眼泪,瞧着可怜,把碗里被陈皮捏碎的豆腐递到她手里,让她吃。 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头,血痂已经被洗掉了,伤口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谢谢你啊,姐姐不饿,你自己吃。”见傻孩子听话地埋头吃,她叹气,“你这每天出去晃来晃去的上街要饭也不安全,还是躲着点,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也别去人太少太偏僻的地方,万一被仇人看见,起了杀心要杀你灭口就不好了。” 镯子是真的,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过去家境不一般,怎么可能有假,但是老板说它是假的被没收了也是真的。 难得她大发善心想出那一文钱,可谁也没想到这年代的当铺居然这么不靠谱,这还是她打听到的,说是本地最良心的当铺,兴头上她就信了。 怪谁?怪路人? 不,怪她急着要那一文钱,怪她蠢,明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欺生还偏要逞能。 怪她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依无靠。 店大欺客,不欺负她一个小孩欺负谁啊。 系统从她被当铺的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来就不敢说话了。 唉,越明珠难过望天,她到底要不要信系统当初说陈皮是方圆十里最强高手这句话?她就见过陈皮打旁边这倒霉孩子,没见他打过别人。 相信系统的推荐,选择陈皮当保镖,其实也不仅仅是系统打了包票的缘故。 前世吧,只要是越明珠第一眼就觉得顺眼的人,不管那人出身如何,他日都必成大器。最关键的是,不管那些人品行好坏,在越明珠遇到麻烦的时候都很乐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 这也是她当初跟陈皮搭话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个保镖是系统替她选的,但是她也的确看陈皮还算顺眼。 系统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至少这孩子没能跟你抢陈皮,陈皮没开张,虽然你看不到他本事了,但是从第一次这个角度来看,这也算好事,你之前不是还说第一次总是特别的,开张也算啊,你得......】 越明珠叹息:【闭嘴。】 春申被晚归的陈皮骂了个狗血淋头,第二天一大早就战战兢兢的去街上要饭。 可惜这年头人人都过的很艰难,能给他一口饭吃是良心未泯,想要讨到一文钱那就是异想天开,路人听了不嫌他晦气给一顿骂就算仁慈了。 而另一边越明珠继续对系统死缠烂打,试图再从这个抠包系统手里捣腾点什么出来,她现在对这个被前宿主折腾的破破烂烂所剩无几的垃圾系统要求很低,长春不老仙丹什么的就暂时不妄想了,可给点金银珠宝不过分吧。 镯子还是原身自带的,已经免费大赠送给当铺老板年底冲业绩了。 虽说越明珠相当机灵的留了一手,还藏了一只红绳拴着的小金猪在另一只手腕上挂着,个头不大,半截拇指那么点,也是实心的,可要真一下子花出去,手里没点余钱心里怎么能踏实。 越明珠想,日后还要去长沙,这一路上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等雇了陈皮做保镖,两人的开销只会更大,衣食住行都得算在里面,她不可能永远躲着陈皮从系统那里拿签到的食物回去。 死磨硬泡了半天,系统只会嚎啕大哭,说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越明珠把昨晚陈皮骂她的那句送给了系统:【啧,废物。】 系统小声解释:【我给你的那个降低存在感技能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能量了,得攒攒。】 【攒多久?】 系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越明珠知道它这是被前任宿主伤了心,时刻防着她呢。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它一个模型机一般见识。 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只小金猪抵押给陈皮,当铺她是不敢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民国几年,不管怎么说她的小金猪至少也得值一块大洋吧,让陈皮帮春申那孩子杀个仇人绰绰有余了,剩余的钱还能雇他接自己这笔生意。虽然要跑长途,但是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下定决心,越明珠就坐在门口等这一大一小。 小的出门行乞一向晚归,大的这两天在码头连苦力活也找不到了,恢复平静的江面上渔船一多,别人就不会退而求其次选瘦骨伶仃的陈皮,他只能游手好闲睡到自然醒就跑去鸡场斗鸡。 偏偏他运气贼差,又爱做一本万利的暴富美梦,人家是哪只赢面大赌哪只,陈皮就不一样了,他就是要反着来选没人赌的那只。 连输了好几次都不死心,越明珠眼睁睁瞧着他那还算鼓的钱袋子一点点变瘪,陈皮每天回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一天等到天黑,越明珠才等回了陈皮,就是没瞧见春申,往常天没黑那孩子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陈皮分开去找,她先去了城东,春申在这里乞讨到过食物,就总会来这边行乞。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见人,这地方的铺子怕惹事天一黑就关门,她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 找不到人只好往回走,半路她又想起春申过去的家,那个停泊在江边的渔船,会不会是这几日要饭太苦想念起亲人,昨晚又被陈皮一通臭骂不敢回去所以偷偷跑回船上? 越明珠一顿。 前方陈皮扛着春申回来了,瘦瘦小小的孩子软塌塌,被他扛沙袋的姿势扛着也一动不动。昨天她还跟春申小心被人灭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直到陈皮走近,她才发现他眼里燃着一团令人害怕的火光,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余光不小心落在了春申那张几乎被打烂的脸,一阵冷风刮过,打了个寒颤才勉强回过神。 陈皮越走越远,没有灯光照明的夜晚无比黑暗,他就这么一步步带着春申走进了夜的尽头。 越明珠缓缓地抱住了胳膊,想要在这入冬的夜晚给自己一点安慰和温暖。 “真可怕啊......”她低声叹息,慢慢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路,一个人找春申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害怕,等见了陈皮和春申小小的身体她才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陈皮,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 ------------ 第7章 做好人 两人停在一间破庙。 半大的孩子被陈皮放在破庙的佛龛里,原先摆在那里的佛像被他先前一脚踢开,这个人就如他面相那般,不敬神佛,只信自己。 越明珠在春申的尸体前蹲下,孩子的手全是血,指甲缝皲裂青紫,像是被人拖着的时候死命的挣扎着抓过地面。 等陈皮从角落里挖出自己杀人的行头,一扭头就看见越明珠跪在地上捧着春申的一只手默默流泪。 陈皮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哭什么,他跟他家人的仇,我会报。” 越明珠小声抽噎着抬头看他,“你不是说差一文?” 钱不到位你陈皮能有这么好心? 提到这个,陈皮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畅快,他眼神阴森却带着志得意满的冷笑,“一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也不少。” 越明珠还沉浸在兔死狐悲的难过中无法自拔,没听懂陈皮的意思,还以为在说钱还不够。 把春申的手放下,走过去给陈皮看她手腕上最后剩下的小金猪,抽噎着说:“我把这个抵押给你,你替他们一家报仇。”她用衣袖抹着眼泪,“本来就想着今天他回来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没想到......” 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陈皮摩挲了一下手指,正好掌心里握着的是那把让他在老家犯下杀人罪的小刀。 这是个极其方便的角度,也是个相当偏僻适合下手的好地方。 他盯了越明珠的头顶片刻,见她哭的没什么声音,不算特别烦人,眼神阴沉了一瞬又恢复正常,他反手把刀收好。 “那一文钱他自己讨回来了,这个仇算他自己报的。” 越明珠揉着发红的眼睛抬头。 “至于你那只猪......”陈皮嗤笑,“等我报完春申的仇再说。” 越明珠就这么看着他扬长而去,回过头,春申的尸体还摆在那儿,破庙里阴风阵阵。 人死如灯灭。 越明珠也不害怕,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春申面前,【你是不是也猜到春申会死?】 【他长的就是一副早夭的倒霉相。】 系统接话自然不是为了春申的事,【求求你了,别哭了成不成。】 没错,越明珠又托着春申的手开始哭起来。 哭的很难过。 很是伤情。 系统不明白她到底在哭什么,要说对春申上心了,难过他小小年纪就遭遇不测,那它是不信的。 至于做戏。 陈皮都走了做戏给谁看?给春申看吗?开什么玩笑,越猜越像讲鬼故事。 好在越明珠没有晾它太久,【我是哭自己太惨了,没水没电就算了,没家没亲人也算了,现在连人生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个破世界根本看不到希望。】 系统安慰:【宿主,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帮助怎么可能会没有希望,你还有未来呢。】 【你有个屁用。】越明珠带着哭腔冲它骂骂咧咧,【你看看这些畜生一个个都坏到什么程度了,连你给我找的保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算是觉悟了。 上辈子的她顶多算个口头无德的键盘侠,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连条鱼都没杀过,亏她以前还往脸上贴金深觉自己生错时代。现在好了,她倒是来了一个很适合搅风搅雨的地方,可对比这些社会渣滓,败类中的败类,她一个四体不勤的小废物凭什么啊。 【比做恶人,有他们在我哪里有前途可言,就他们这三观和行事作风,我坏都坏的很善良。】顶多贪心了点,想多养几条狗防身,多保守规矩。 系统恍然大悟,哦,原来宿主是在哭自己做坏人没有前途,被现实的残酷掐灭了理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越明珠抽抽搭搭的想了一会儿。 【既然坏人堆里显不出我,那我就反其道而行,还是发挥我上辈子最擅长的,广结善缘做个好人试试。】 她越说越来劲,眼泪也不掉了:【坏人越多,那我这个好人就越显得珍贵。】 系统没理清她的逻辑,做好人,【然后呢?】 【然后?】越明珠抹掉眼泪,陷入了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景象,【普通人会信任我,好人会接纳我,而坏人......】 系统不怕死的杠起来:【坏人会欺负你。】 【坏人......】 建立起新目标的越明珠忍不住展望起光明的未来,【坏人会轻视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死期就到了。】她破涕而笑。 别看陈皮走的时候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越明珠根本不觉得他只靠一晚上就能报仇收工。这不是一百文杀一个人的单,这完全是一旦开了头,就会杀个没完没了的一笔烂账。 尤其是越明珠对陈皮的真正实力尚有存疑。 春申上街要饭的这两天她也没闲着上,上街打听到不少消息,东拼西凑了一下才知道当初杀了他父母姐姐的凶手不仅仅只是水匪那么简单,对方来自长江第一大帮派黄葵。 春申人有点憨傻,除了要报仇,只会说那人拿着旗子外其他一概不知,陈皮想把人找出来杀掉无异于大海捞针。 除非...... 除非他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最后那群水匪不敢不说,或者是直接赶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问题是黄葵好歹也是令整个江面闻风丧胆的大帮派,没道理被人上门找茬,他们就自己认怂把犯人送出来,说不定还会倾尽上下的力量去杀这个在他们眼中不知死活的小混混。 这也是为什么越明珠嘴上说要考察一下陈皮本事,最后他去杀人越明珠却没跟着一起去的重点原因,跟陈皮同进同出的风险太大了,容易被连累。 她在破庙稍微眯了会儿补了个觉,等到天差不多要亮了才整装待发,不紧不慢的出门。 临走前,越明珠看了眼早就发僵的尸体,诚心的双手合十:“到了下面,就别再惦记报仇的事了,安心和家人们一起去投胎吧。” 开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越明珠准备去看看陈皮这个夜晚过的怎么样。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陈皮确实度过了一个十分惊险的夜晚,还在黑咕隆咚的深夜像剁牲畜一般杀了许许多多人。 走了几里地,越明珠意外在一条小溪边上发现陈皮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系统跟着大喘气:【太好了,宿主你的保镖还活着。】 越明珠没顾得上搭理它。 这大冬天的这么潮湿阴冷,也不知道陈皮在这里躺了多久,万一伤了残了还受寒发高烧,那她的寻亲计划就彻底完了。 ------------ 第8章 安全感 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越明珠赶紧上手扒拉了一下陈皮衣服确认伤势,万幸的是除了他死死握着小刀的那只手虎口处有伤,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外伤。 只能从对方衣服上沾的血迹判断这种程度的出血量,陈皮昨夜杀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过去越明珠记忆中那个只会以大欺小的陈皮被野生高手陈皮取代。 少侠武力值惊人啊! 暗暗称奇的越明珠盯着他昏迷都不忘紧握的凶器,一把带着弯钩的小刀,刀刃不长却沾着干涸的血迹,像生了锈一样,她心情微妙。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直以来陈皮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预定保镖,这个保镖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其实她一无所知。 现在的情况有点像你为了安全感准备养一条很凶猛的狗,你知道它咬合力惊人,可直到它真的咬死了人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特立独行不爱搭理人的狗原来这么可怕。 死亡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越明珠现在对陈皮就有那么一点点头皮发麻汗毛竖起的惊悚感。 不过危险同样代表了安全。 越明珠喜欢这种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安全感。 从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眼前,她就明白在这个世界没有系统的自己不值一提,就像春申一家随时都会被杀死,她只是这个社会底层的恶劣环境中最不起眼猎物之一,廉价的甚至称不上战利品。 这让她很不安,可现在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生态系统存在食物链。 她是做不了顶尖的捕食者,但她可以做顶尖捕食者的雇主。杀了很多人的陈皮很可怕,昏迷状态都挡不住他浑身未散干净的杀气,可恶人自有恶人的魄力,尤其是这个恶人已经被你拉拢了一半,那么他的恶就会重新变成你的勇气和力量。 她没动陈皮手里握着的那把刀,把人拖到干一点的草地上去,溪边太潮湿了,就算他身体再好,这么冷的天也未必抗冻。 前后折腾了一番给她汗都热出来了,摸摸衣兜掏出手帕来,去溪边打湿了给他擦手背和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 冬天的溪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 冷冰冰的帕子一上脸,就把陈皮给激灵醒了,要不是系统机警及时控制了越明珠后仰了下,就他当时手扬的那下差点刺瞎她眼睛。 越明珠跌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卧槽,刺激。 谁的条件反射是戳人眼睛?不过这种警惕心她喜欢!!! 陈皮把手放下,冷冷的想算她运气好,要不是昨晚杀的人太多这会儿还有些力竭,不一定能收住手。 虎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陈皮坐起身查看伤口,是杀人太多被反刃口磨烂的皮肉。他抬头瞥了越明珠一眼,瞧见她手里沾了血渍的手帕,终于知道把自己冻醒的源头是什么了。 本来就心烦意乱,他干脆直接劈手抢过来绕了虎口两圈,冰冷的手帕总算降了点心火。一边缠着手,他还不忘冷笑:”这买卖算是做亏了,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老子这一晚上都他妈杀了多少人了。“ 算了算了,越明珠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个是保镖,不能太计较得失。把挂在腰上的竹筒递过去,送温暖都送习惯了,“喝点水吧,还是热的。” 陈皮也不废话,接过就仰头一通灌。这回也不骂她穷讲究了,昨夜消耗太大他这会儿又渴又饿。 见他只是举着竹筒手都在抖,转而想起他握刀向自己眼珠刺来时的果断,越明珠沉思不语,片刻后想起从系统那里签到而来的早餐有剩下,她从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的自然还是武汉小吃。 幸好垃圾系统签到的食物可以点餐,不然她凭空端出波士顿龙虾和披萨多难解释。不用她多说,陈皮就主动伸手拿吃的,一到手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那股狠劲像野兽撕咬动物的毛皮。 越明珠捧着脸,看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吃饱喝足后,陈皮长舒一口气,那丝丝杀得没完没了带来的烦躁恼火再次冒了起来。 眼见他脸色越发阴沉,越明珠试探的提议,“你衣服都湿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烤烤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考虑别的。” ‘你杀人有好处吗?’ ‘一百文杀一人,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陈皮着了魔的相信喜七的话,执拗的认为自己未来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六个字上。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这旗子到底是谁的,问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连个结果都没得到。 春申用命换来的一百文还不够他昨晚的零头。 陈皮既厌烦开始患得患失的自己,又焦虑急躁于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春申的仇人。 听见越明珠的话,他才发现半边身体冷的像泡在江水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湿透了的衣服冻得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意识却无比清晰。 人饿了就得吃饭,渴了就得喝水,冷了就得烤火,陈皮冷笑,他总有法子一点点解决自己的需求。 他低头看向越明珠,熬了一夜的眼珠近乎血红,“等我把黄葵的人全部杀光,就该轮到你了。” 不会太久。 这笔买卖无论如何,他都要了结彻底。 越明珠见他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心里咯噔了一下,咽了口水:【他说的轮到我,应该是轮到接我单的意思吧。】 系统怂怂地安慰道: 【宿主,相信我,他不会杀你的。】 ‘下一个’自然指的不是杀越明珠。 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不做白工。 虽说陈皮已经在春申的事上吃了大亏,可只要没人出钱让他杀越明珠,这亏本的买卖,陈皮目前还是懒得做的。 尤其是越明珠还有用。 ——特指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给他烤衣服。 冬天的江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陈皮洗得手都快烂了才勉强把血迹洗干净。 破庙周围有不少枯木干柴,越明珠捡了一些回来,等陈皮生火取暖就顺便帮他烤烤衣服。他本人则裹着破棉被在火堆旁昏昏欲睡,熬了一夜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看着十分颓废。 昨晚他干的那些事已经在越明珠的询问下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和她猜想的一样,黄葵对丢了一面免捐旗的事没有不闻不问,那旗子顾名思义还挺重要,下面已经开始在到处找了,陈皮就是发现有人见到他手里春申留下的这面旗子神色不对,这才跟上去大开杀戒。 不过要弄清楚旗子到底是谁的,还是得费一番功夫,这也是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心情奇差的缘故。 “我倒觉得,你不用再花费心思去自己找线索。” ------------ 第9章 不明生物 “什么意思?” “昨晚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今天想必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事情闹大了,黄葵的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大可以静观其变。” 越明珠记得她刚来的那几天江面上风平浪静,码头上驻扎着军队,水匪自是不敢多生事端。可春申一家三口死的那天夜里,离军队撤走前后不过一个太阳落山的功夫,天一黑水匪们便不安分的耍起了摘花鼓那么藐视人命的把戏,显然这江面上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他们。 陈皮这次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说不定黄葵帮连陈皮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平时在什么地方摆摊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半梦半醒的陈皮这下子清醒多了,他皱起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静观其变?” 越明珠恍然。 差点忘了,这是个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过的小混混。 她把手里的衣服翻了个面继续烤,慢慢地给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黄葵的人不用你去找,他们自己就会来找你。你大可以吃饱喝足,睡个好觉,等他们找上门来,你想知道是谁杀了春申,到时候直接问就是了。” 这个陈皮昨晚就试过了,行不通。 他话里满是阴狠,“他们不说。” 不仅不说还想杀他,否则他也用不着白杀了那么多人。 越明珠耐心的说:“那是因为他们昨晚还没见识过你的厉害,现在知道了,怕死的人自然清楚不说的下场是什么。” 至于不怕死的,就会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得意之下多少会漏一点口风。 在未来这种行为一般被人戏称为反派死于话多。 她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陈皮,从他戾气横生的眉眼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得意忘形。 一个懒得动脑的人只要下定决心,就很难再受到其他诱惑,哪怕他性格偏执,可只要他下手够狠,成事的几率往往比爱算计的人要高。 犹豫才会败北。 一个生死关头都不会犹豫的人,你让他怎么输? 黄葵的人要是倾全帮派之力一涌而上,她倒是还要担心一下陈皮会寡不敌众,可如果他们想利诱,那越明珠倒想看看这场戏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精彩之处。 “不过,万一到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说,那就只能再麻烦点了。” 陈皮无所谓。 对他来说,杀一人还是灭了整个黄葵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一向讨厌阴谋诡计,更讨厌这套被人招呼在他身上,受人算计。可身边要是有个聪明人指点,比如以前的喜秀才,再比如现在的越明珠,倒也不介意听上一耳朵。 可能是精神一下子放的太松,抛开春申的仇人不谈,他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个害他输了不少铜板的杀秦淮。 拿着剩余的那几个铜板,陈皮又回到了斗鸡坑。 昨晚还杀人如麻,今天就惦记着斗鸡,连越明珠都忍不住对着他走远的背影鼓起了掌。 【陈小皮啊陈小皮,你还有多少奇思妙想是我想不到的。】 斗鸡坑那边三教五流,黄葵的探子也不知道藏了有多少,陈皮这一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为了看戏,越明珠果断开了技能远远的跟在陈皮后边儿。 等到了地方,嫌那边儿人多都是汗臭又混着家禽的味儿冲鼻子,她没跟太近躲在一棵树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他什么时候被黄葵的人找上门。 果然,不等陈皮下完注,就有一个账房打扮的中年男人跟他搭上话,笑得那叫一个殷勤狗腿。 不想看他惺惺作态,越明珠低头拍膝盖上瓜壳,等再一抬头陈皮和那个账房就不见踪影。 她也不着急,往斗鸡坑外围瞧了两眼,在人群中意外瞅见一个面有得色的家伙,那人贼眉鼠眼的往某个方向张望了一下转身就跑。 越明珠皱了下眉,【能在江上混出第一帮的名头,果然有点东西。】 居然借刀杀人。 系统疑惑:【借刀杀人?】 【那账房一看就不是什么马仔、车前卒之类的炮灰角色,光那身衣服可比刚刚去通风报信的那个档次高多了。】昨晚陈皮宰了他们那么多人,越明珠可不信对方派信使过来连风险预测都没做,【看样子,这黄葵帮内部问题很大。】 连一个账房都容不下,就更别提其他会动脑子和武力高的人了,这种同室操戈的行径想必内部早已司空见惯。 眼看着陈皮在河边捅了账房,目的地很明确的离了东门朝某个方向去。 系统:【宿主,要不要提醒你的未来保镖,对方有埋伏?】 越明珠倒是很有信心:【陈皮如果还需要我来提醒,那我要他这个保镖有什么用。】 刀口舔血的人危机意识不比她强? 跟着陈皮一路来到百坪门,越明珠瞧着他前脚进,后脚就传来一片兵荒马乱的枪击声,混乱从大堂一直延伸到二楼。 耐心等了会儿。 太阳在空中挂着,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她小口小口抿着水解渴,没多久就见陈皮被人拥簇着走出饭店。 啧,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帮手都有了。 系统奇怪:【宿主,陈皮有帮手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高兴。】越明珠用手遮着太阳,看了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只是,老话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看得见的敌人只是次要,隐匿在身边的敌人才更加险恶。 【我还以为可以收工了。】太阳这么晒,她就是再爱看戏也不想为难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要是不去,万一陈皮被黄雀在后,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 放心不下陈皮的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死而复生更离谱的事情,看着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钻入水中,震惊了:【那是什么东西?黄大仙吗?】 越明珠冷笑,就知道这个废物系统还有事瞒着她。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 第10章 平账 【......不是聊斋,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人总会下意识先排除掉那个不确定的答案。 没想到它一个系统也这样? 越明珠无语。聪明人就这点不好,对手稍微拉跨了点,就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行。】她深呼吸,【那怪物是什么东西?陈皮要是挂在它手上,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这傻逼世界谁爱待谁待,尼玛上个街就能撞见土匪强抢民女,江上乘个船还要提心吊胆被水匪爬上来割脑袋。 这也就算了,可现在连水陆双栖受人差使的怪物都出来了。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谁爱过谁过。 一个小小的水匪头子都身怀绝技,手握召唤兽,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物能在这个世界掀起什么风浪来? 个破系统,跟它要就地飞升的丹药没有,能上天入地的神器也没有。好家伙,她俩废物联合,凑一盘子废物点心呗。 【那个叫鼓爬子,是一种给孕期女子下蛊的邪门蛊术,待女子临产剖腹取子,生出来的就是这种半人半虫的怪物。】 越明珠...越明珠不想说话。 过去也不是没听过什么广东人吃福建人,湘西赶尸还要考证,苗疆女子给心上人下蛊之类的网络谣言,可不信谣不传谣是她作为网络喷子的底线。 洗脑一般让自己强制镇定下来,她镇定道:【我都能死而复生,还能被你这个废物系统寄生,没道理别人不能有寄生功能。】 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把自己给说服了,尽量不要在这种时候纠结。 虽然被寄生后能得到个不错的打手,但是人家要去母留子。马德,畜生啊! 她这个寄生系统废是废了点,至少和她属于同生共死,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颁布各种压榨宿主的任务强迫她做。 想到这里,她决定暂且放下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不管,走一步看一步,况且目前最重要的是陈皮能不能干掉黄葵这群人渣外加那些不人不鬼的小畜生。 当然,她还想再看看系统给她找的这个保镖,到底靠谱到什么地步。 ... 自然是超神。 陈皮去了快半条命,才终于弄死了杀害春申一家的炮头,彻底平了帐,他累到连兴奋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麻木至极。 他有点想回庙里去。 那个庙里能烧火暖暖他冰冷的身体,还有个能随时随地能拿出食物的小鬼在等他,只要回去就能吃上饭喝上一口热水。 可老天看不惯他。 有人给他扔了一串一百文的铜钱,指着他身后的黄葵老大要跟他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陈皮今天其实已经不想再杀人了,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彻底了结春申的仇,现下已经身心俱疲。可看着脚边的这一百文,想起春申被吊死在树上的样子,耳边莫名的又响起炮头问他家里几口人以此恐吓他的声音。 当时陈皮听了手里动作根本没停,他家里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口人,那就是他自己,只要杀了炮头,一了百了,后续他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陈皮没琢磨明白这灵光乍现的情绪是什么,不明白就不明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那些让他脑子变得不好使的麻烦事,于是他转过身把钱捡了起来。 一百文杀一人。 只有这个刻在木板上也像用刀刻在骨子里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越明珠远远瞧着他为了一百文又走进狼窝里:【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他这么不惜命,只不过...】炮头顶他腰那一下,还以为陈皮死定了。 【炮头的血里有黄葵素,他喝了之后可以暂时止痛起到兴奋作用。】 越明珠叹气,【我可瞧不出他有多兴奋。】 不过陈皮要是真杀了黄葵的当家人,她也不会拦着,这对她的计划有好处。 屋子里打斗的声响听不清,越明珠离的太远,可看屋子外围那些伤的伤、残的残的幸存者们也面无人色的瑟瑟发抖,就知道形势不理想。 这一仗可比跟炮头那一场要难打的多,时间也僵持的更持久。直到太阳渐渐落山,系统一句【成了】,越明珠的心才彻底落定。 外面还惶惶不安等着的那些水蝗残党不清楚事情真相,毕竟陈皮也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 越明珠等了又等,【他怎么了?没力气了?】 系统诚实的说:【他晕了。】 越明珠:??? 你不早说?在这儿跟她打什么哑巴迷? 【就算我说了,宿主你又能做什么?不如让这些人自己发现把陈皮送去医馆。】 越明珠差点被它气笑。 她就是担心陈皮被人给卸磨杀驴才跟上来,这会儿陈皮晕了她再把人拱手相让?让给那些不知良心为何物的水蝗残党? 【我技能开着吧?】 【一直开着,宿主你打算做什么?】 【我从后边儿溜进去把陈皮偷偷带走,你确定里面除了陈皮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越明珠在“活物”两字加重了语气。 但凡除陈皮外还有其他生物尚存,她都不会踏进那间屋子一步。别说鼓爬子,就是一个水匪她也对付不了,去就是送人头。 【我确定,宿主。】系统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放心吧,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都死得透透的了,除了尸体丑陋了点,跟春申差不多。】 它的宿主可是和春申的尸体在一个破庙里待了一夜,抗压力很强。 系统很放心。 越明珠不喜欢它这句形容,但也没工夫跟它继续瞎扯。 小心谨慎在系统指引下偷摸着进了屋子,她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在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堆里精准找到陈皮,摸着还有气。 就是这个腰吧,被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唉,希望不会留下后遗症。 【宿...主......】系统有点受到了惊吓。 只见它进门前还提心吊胆的宿主在扒拉了陈皮两下确定还活着后就大胆的用随手捡来的小刀挑起之前怕得要死的鼓爬子的尸体,此刻正迎着室内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 【死都死了,怕什么。】越明珠很淡定。 害怕归害怕,好奇心还是需要满足一下,反正系统都拍板说它死透了,研究研究也算废物利用。 就是这味儿太冲了。 差点被熏晕得越明珠一手捂着鼻子,用小刀拨弄开这只和自己胳膊长度差不多大小的不明生物下肢,除了电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半人类生物。 ------------ 第11章 价值 恐怖谷效应说越像人类的生物越难以被人类接受。 人类最恐惧的事物则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和人类差距悬殊,一种是和人类相仿但存在细微差别。 面前这个就介于两者之间,越明珠对于明显涉及到基因工程却用‘蛊’就一字概括的生物实在很难理解,哪怕系统说的很合理,类幼儿的五官和躯干,除了像快长成青蛙的蝌蚪一样还未完全分化仍旧在尾椎骨保留着说不清是肉瘤还是尾巴的东西,以至于整体形象更偏向于爬虫类动物。 叫鼓爬子,鼓可能是蛊的谐音或者一种蛊虫类型,爬应该就是指爬行吧。 真是残忍又恐怖。 她知道畸形胎儿有遗传因素也有后天因素,如果在子宫内发生结构或染色体异常,畸形的机率就会增加,但是什么蛊虫能在不伤害母体的情况下对婴儿的基因造成影响? 系统可是跟她说,这种临产前剖出的半人半虫的生物是不怕疼和一般利器的。 在医学上倒是勉强可以用先天性痛觉缺失症和石人综合症来解释。 但是,还是太牵强了。 收回小刀在陈皮的衣服上擦了两下重新放回他腰间的褡裢里,盯了他折出一个很可怕的畸形角度的腰部,越明珠不忍直视的移开眼。 总之她现在对苗疆的蛊毒之术有些望而生畏,下蛊如下毒,谁都知道会不会哪天吸一口空气就中招了。 【系统,你能预防这个吗?】 系统:【......】 从宿主第一次用跳江来威胁自己给她倒腾了一个保底技能后,它就对宿主还未杀敌就先比划着要自捅一刀的作风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 它不敢再打哑谜,信誓旦旦的保证:【宿主放心,我好歹也曾经是个修仙系统,虽说现在已经缺失了修仙功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带给你鬼神辟易的体质。】 越明珠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鬼神辟易究竟能起到什么鸟作用。 据说东汉末年曹操为了养活军队筹备军饷曾设立过摸金校尉和发丘天官去盗墓,而发丘天官有一枚铜印,印上刻有“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号称此物在手,鬼神皆避。 所以她的天降系统作用就跟野史上曹操打造的“神器”差不多? 啧,这个废物。 而且她问的是能不能预防苗疆的蛊毒,系统跟她在这儿扯鬼神,蛊虫算鬼神吗? 【算了,行吧。】 越明珠叹气,【那妈妈再爱你一次。】 不然她能咋地,真去找个苗疆少女让她给自己下个蛊试试?还是去找那个她极度不希望会出现的鬼或者神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让它主动避避?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有僵尸有鬼魂吗? 嘶——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越明珠晃晃脑袋,把那些发散到未知领域的脑洞打散。 扔下那具被她反复拨弄了半天尾巴的畸形生物,在地上仔细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某个黑不溜秋的角落里找到陈皮那吊差点打撒了的铜钱。 就说之前摸陈皮有没有气的时候感觉怎么空空的,果然是打斗中途不慎掉落。 “这可是卖命钱,怎么好丢哦......” 把钱收好,她用找来的绳子勒在陈皮腋下,用以前从网上学来的手法绕了两圈再勒紧打好绳结,背过身去再在双手、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借着肩膀用力拉—— 好重! 是超出了越明珠想象中的重。 不过在系统的加持下她还是勉强能抗拉的动,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是把陈皮从屋子后面悄悄拖出去了。 顺利藏到山上的灌木丛越明珠看着被磨破出血的掌心,捂着钝痛到麻木的肩膀,这才恍惚意识到这还只是刚开始。 顿时泪流满面。 【我都说了,宿主你这是何苦......】 山路陡峭,她走一步喘两口气,边喘边拖着陈皮往城里去,【我一直认为索取和付出是划上等号的。】 没听说过,免费才是最贵的吗。 【该索取回报的最好时机近在咫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要索取回报的对象被其他人捡了漏。】 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 这个垃圾系统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懂,迟早有一天学前宿主把它剥削干净再一脚踹掉。 系统沉默。 过了几秒。 【宿主,你知道的吧,我寄生在你身体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你较为激烈的想法都会传递给我。】 越明珠肩膀被绳索磨到的地方疼的钻心,汗珠滚到眼睛里分不清眼泪和汗水,她感觉掌心和部分皮肉被撕扯裂开,再撕裂开,再痛上加痛。 【就是故意说给你听,要么你给我加个bUff,要么就闭嘴看你爹威武雄壮,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系统无能为力,所谓的力气加持也不过是让宿主的肾上腺素再帮她一次,增强身体的力量,提高身体素质。 就目前宿主的状态而言,再加速会让宿主心跳过载,休克死亡。 于是从日落到月升,它都没敢再开口。 而越明珠也从站着拖陈皮变成了爬着拖陈皮,本就破旧的棉袄简直不能看。 陈皮估计差不多,被她当麻袋在碎石土路上拖了这么久,肯定是伤上加伤。 等越明珠终于离开荒郊野外,精疲力尽的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冒金星,连根手指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军队一走,连靠近郊外的城边都受了影响,天一黑各种摊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路边连个灯笼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这条街有药铺,颤颤巍巍的爬到门口,开始一家家敲门。 “大夫,大夫在吗?” “大夫,救命,救救人。” 这个年代是叫大夫吗? 她累麻了,干脆换着叫,总有一个是对的。 “郎中,有郎中吗?” “大夫!郎中!医生!” “求求你们开开门。” 这一路她拖着陈皮走到天黑,这会儿又饿又渴又累,嗓子都是哑的,没晕过去已是意力惊人,敲门都不太有力气。 只能趴在人家门外用头撞门,一下又一下。 迟钝的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可能是她哭喊的太过歇斯底里、有气无力,终于有人出声。 “姑娘,别叫了,郎中在前头拐角那家。” 越明珠哆嗦着手脚爬起来,“谢,谢谢。”完了赶紧伸手去拽捆着陈皮的那根绳索,生拉硬拽好歹是把人给拖到郎中店外。 “郎中,郎中,你开开门,救救人求求你了!” 越明珠就这么不死心的一直拍门,手拍累了就用头磕,边磕边喊,反正只要他嫌吵出来赶人,她就能厚着脸皮把陈皮拖进去。 好在,深夜扰民还是很招人厌的。 至少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有点扛不住,在一片叫骂声中,郎中终于开了门。 【宿主!】系统苦口婆心的劝她,【你现在身无分文,把人扔下就行了,何必自己掺和进来?】 越明珠这才如梦初醒。 就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体力活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干的屈指可数,一下子把自己累得这么惨,大脑都变迟钝了。 加上以前苦情戏都比较浮夸,实际上手操作难免用力过猛。 她备受失落:【业务不熟练的锅。】 然后麻溜的露出手腕上留着原本打算做路费的小金猪。 风灯下昏暗的光线都不能阻挡金子的璀璨迷人,打动了郎中那颗坚定赶人的心。 留着小胡子的郎中小眼亮着精光,上手掂量两下小金猪,对着防风灯细看半晌,稍作沉思,总算开口让学徒把陈皮抬了进去,“算了,救死扶伤也是医者的本分,你们就先进来吧。”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那不是你最后的底牌吗?没了它,还怎么请陈皮送你寻亲?】 【可人有时候就是需要破釜沉舟,总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怎么知道被逼上绝路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呢。】 越明珠从地上爬起,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陈皮证明了他的价值。 ------------ 第12章 烦躁 梦里陈皮躺在庙的角落里睡觉,头顶的瓦片漏雨不停有水滴一下一下地啪啪打在他身上,偏偏他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动弹不得。 鬼压身? 民间有种说法是作孽太多被恶鬼缠身,陈皮听过就忘,他过去杀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真每一个都来找他报仇,那他没来湖北前就被压死了。 活人他都不怕,死人就更不怕。 来一个杀一个,杀到人怕,鬼也怕。 想着想着他心头起了一股戾气,发了狠拼着一股劲头腰身一翻,居然真的给他翻动了。身上压着的重力如梦初醒,不翼而飞。 陈皮睁开眼,空气里蔓延着中药味,让他睡不安稳的也不是瓦片漏水,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在哭,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他手背上。 陈皮慢慢缓过神来,记得他杀光了黄葵的人,还杀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直到整个屋子没有活人才体力不支的倒下。 扭头一看,那个攥着他手哭的人也很眼熟。 陈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可怕,本以为嘴皮也干裂了,结果动动嘴还算湿润。 “哭什么?” 破铜锣嗓子一开口,越明珠受惊抬头,红彤彤的眼眶还挂着眼泪花。 她连忙凑近:“你,你终于醒了。”说着,她呜呜仰起头,把差点喷溅出来的泪泉硬生生憋回去,“你都躺了快两天了,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这已经够让人难过的。再想想前晚就离她而去的小金猪,那可是她保底的路费,也没了。 就算郎中跟她保证陈皮会好,都没能阻挡她陷入悲伤的情绪无法自拔。 养伤。 一听就很耗钱还很费命。 陈皮烦躁的把手抽回来,手背上湿漉漉的,他反手在身上蹭了两下。一抬头越明珠还在抽抽噎噎,盯着那双被眼泪泡肿的眼睛,陈皮这会儿没了过去那种一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睛的冲动,就是和以前一样烦人。 陈皮偏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哭哭哭,哭什么哭,等哪天谁死了你再哭也不迟,我活的好好的,你他娘的给谁哭丧呢。” 当然是给我的小金猪。 越明珠默默地想。 把眼泪用袖子抹干净了,没跟他计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身体磕碰出来的疼痛把一旁炉子上温着的药倒了端过来,“郎中开的药,说补你腰折那块儿的骨头,还能活血补气。” 陈皮自己撑着木板起来了。 坐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原是睡在一块木板上,怪不得一觉醒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盖着的破棉被倒是看着挺眼熟。 再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窄破旧的柴房,除了他床板的正前方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贴着墙堆满了干柴,而离他不远处立了一个炭火旺盛的烧水炉。 陈皮摸向自己腰腹,他记得跟炮头缠斗一时失手被抓了个破绽,让炮头一膝盖把腰给砸折了,现在一上手就发现骨头位置已经正了回来,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贴了膏药,就是后背疼的火燎一样。 他扭了扭胳膊,动了动腿脚,很灵活。 “郎中还说得趁热喝。” 陈皮接过碗一饮而尽,脸上看不到半点被汤药苦到的表情,完了一抹嘴,他掀起眼皮盯向越明珠:“你要我杀谁?” 这句话不像过去那样充满想要开张的企图心,冷淡的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他越是冷淡,反而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越明珠发现,已经顺利开张,并成功单人通关黄葵这个任务副本的陈皮已经脱胎换骨,相较前天跑去杀黄葵的那点莽撞浮躁,现在的陈皮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是更自信了,还是更没人性了? 她接回碗,又从竹筒里倒了点温水给他递过去。 陈皮没接,冷静的情绪逐渐焦躁起来,“现在三天过了,你想杀谁直说,没必要跟我献殷勤。”以前住的那地方拉帮结派的乞丐们手段狠毒的多了去,只是陈皮杀的更多下手更不留情,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来找不痛快。 除了想借他的势躲避其他人毒打的喜七会时不时的接济他外,剩下的都只会躲着他。 陈皮当然知道他在利用自己,虽然不耐烦,但是有人送吃送喝也免了自己花时间出去找吃食,比起利用讨好,陈皮更讨厌麻烦。 然后喜七死了。 他为了过冬不得不去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接着又冒出一个要做他生意没做成却会给他送吃送喝的小鬼。 谁能拒绝送到嘴边的吃食,无非是想要他杀人,杀人而已,提前收点利息怎么了,陈皮吃的心安理得。 可他现在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平常心,刚刚那碗药喝下去的苦味也压不下他心里莫名焦躁的那把火,连喜七所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会应验也忘了去想。 系统忿忿不平:【他太过分了,好歹宿主你还救了他,他居然说是献殷勤,真没良心!宿主你就不该管他,让他被那群坏人带走。】 越明珠差点拿白眼翻它。 保镖, 你选的嘛,系统! 她对这个情绪化的低级智能已经放弃期许了,捧着碗抠上面的纹路,和陈皮这么默不作声的对峙了一会儿。 眼见陈皮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她小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没有指定要杀的人。” 不等陈皮反应,她一鼓作气说完:“杀人的买卖恐怕不能跟你做了,之前约好三天后帮你开张,不过你都从春申那儿拿到钱还替他报了仇,那我的买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吧。” 陈皮听她巴拉巴拉了一通,没听进去几句,就听懂了她不做杀人的买卖了。 “那你之前找我是想杀谁?那个人死了残了跑了?” 陈皮越说越烦躁,“黄葵的人我说杀就全部杀光了,难不成你要我杀的人比水匪和那些怪物还麻烦?”说着说着那股火气冒上来,他难掩阴沉的问,“还是你觉得我受了点伤,就不顶用了?” ------------ 第13章 朋友 “不不不。” 这话可不能认,越明珠连忙摇头否认,见他不快的盯着自己非要给出个一二三来,只好诚实的把袖子掀起来。 “你看。” 干瘦的手腕除了一条红绳空无一物。 她这边给的是没头没尾,陈皮却一眼就瞧出了门道,皱眉问:“你猪呢?” “......” 前面加个金好不好? 她叹气:“换郎中给你正骨,贴膏药,熬中药了。这些都要钱......”示意让他看看四周,“还有我们现在暂住的地方,也是郎中‘好心’借给我们的柴房,不至于让我背着你去庙里住,来回取药麻烦不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他还能随时帮你看看。” 那老子的钱呢? 陈皮差点脱口而出,越明珠提前猜到他想问什么及时把那一串铜钱放在他腿上,“你的钱收好,分文不差。” 陈皮看着那串钱,眼神有点发愣。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喝药的缘故,他有点想吐。原本还以为正骨的钱和药都是花的自己那份...... 安静了几秒,陈皮问出了那个醒来就一直搅和的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为什么救我?” 当初杀人,他被喜七反问:你杀人有好处吗? 那个问题硬生生把他问懵了,现在同样有一个新问题膈硬的他没办法静下来——救他有好处吗? “救人需要理由吗?”越明珠握着手,掌心擦了两天的药总算没那么疼了,她小声的说了句实话:“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只有你,要是你死了,我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都没有。” 朋友? 陈皮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 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陈皮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好像确实能,之前不仅吃过这小鬼的东西,他还拿过,上次喝水拿回来的就藏在自己之前经常躺的庙的角落里。 他冷静问:“你是没钱才不打算跟我再做杀人的买卖?” 也不全是吧,尽管其中还有挺多缘由,越明珠还是先点了点头。 陈皮没提朋友不朋友的事,不过,“看在你也算救了我的份上,这笔买卖不收你钱,反正老子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是每颗人头都收了钱,不缺你一个。” 越明珠起身,在他‘床’头的柴火堆后边掏啊掏。 “不着急,你先养好伤再说。” 她心想,自己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现在连最后一只小金猪都搭进去了,那可不止陈皮眼中的一颗人头,那是无数潜在威胁带来的危险。 陈皮愿意做亏本的买卖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她越明珠要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自然不急于一时。 把还有余温的猪肝汤倒进碗里,她又把汤包和面窝一起摆在陈皮的‘床’上,对着早已看得两眼发直的陈皮说道:“猪肝汤给你补血的,饿了吧,先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她知道陈皮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被利用,她也不喜欢。但归根究底,是没用对办法。 【不要总想着去利用别人,要学会让别人觉得对你有亏欠。】她对一直在替自己抱不平的系统轻声道:【化主动为被动,这就不叫利用。】 系统老实追问:【那叫什么?】 越明珠微笑:【叫接受帮助。】 ------------ 第14章 去长沙 从汉口去长沙的交通工具有俩,一个火车一个船。越明珠刚到汉口就去打听过了,一张三四等座的火车票都要三块大洋。 挤不挤,味道难不难闻,环境脏乱到什么程度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明珠没钱! 至于坐船,分轮船和民船,轮船比火车票还贵,她只能从底层打听,比如运输货物的民船蹭一趟要几个钱? 陈皮那仅剩的一百多文钱肯定不够,总不至于真的要让他带伤去码头重新摆摊,赶在三帮五派残党重整旗鼓前趁早攒下一笔资金? 想想陈皮一身药味的躺在木板上的样子,越明珠有点于心不忍。 “......事情就是这样。”回来跟陈皮分析一通他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可能遭到的反噬,越明珠坐在小板凳上捶腿,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该刺激的还是要多刺激刺激,“你不要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要是不信,大可以当没听过。” 陈皮听完莫名其妙,“那照你说,老子收了那婆娘一百文杀人还杀错了?” 刚从外面回来就跟他说受黄葵水匪钳制的三帮五派正在为了争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还说他最后杀掉的那个老大除了替许多无辜少女铲除隐患以及得到一百文名声大噪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当然没有,他们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越明珠没发现她说完这句话陈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问:“那你什么意思?” 一个人在柴房躺着还想说这次名声算是杀出来了,等再过两天能下地自由活动那码头的摊子就可以重新摆起来,结果这小鬼一回来就给他泼冷水。 越明珠也很无奈,忍不住叹气道:“其实你留下那个黄葵老大最有利,他身手远不如你,手底下虽已无大将可用,但好歹威信还在。三帮五派的人这次元气大伤,既不敢对他下手,也不敢得罪你。黄葵老大怕你,更怕三帮五派会拉拢你,三方牵制之下你正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长江上无恶不作的第一水匪帮派他说杀就杀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陈皮根本没放在眼里,或者说干掉黄葵后,在这汉昌两地已经没人能入他的眼了。 “老子杀都杀了。”他一向不喜欢玩弄伎俩,在自己身上打歪主意的人,既然人都杀了,他自然不再去想什么没杀会怎么样。 陈皮眼神冷的可怕,“他们要是敢来找不痛快,就让他们跟黄葵一个下场。” 越明珠好心提醒,“杀他们没钱赚哦。” 陈皮表情一僵,他悻悻地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帮五派只是小角色,我担心的是他们会贿赂城里的军警,让官方出面缉拿你。” 陈皮还是不信,只是嗤声一笑:“那些人连江上的水匪都不管,有什么理由来找我的麻烦?” 只要不在城里军警的势力范围内犯案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长久以来对长江水路泛滥的水蝗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陈皮只在码头摆摊上那些人又能奈他何? 这就是不常动脑的人的想法,越明珠把他简单的脑回路摸的一清二楚。 黄葵是汉口江面的第一大帮派,人数众多又水性极好,来去无踪,军警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动真枪,闹得两败俱伤。陈皮就不同了,他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只需拨出一支带枪的队伍埋伏就能逼得他不战而退、落荒而逃。 以及,至关重要的一点。 “因为让你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哪怕是码头的苦力,只要肯干,一百文也是能攒下的。这年头谁没有仇人,你的名声已经被传开,谁都可以为了报仇来找你。”越明珠轻声道。 陈皮皱眉:“这难道不是我的财路要来了?” “是你的催命符要来了。”丝毫没在意陈皮陡然阴冷的眼底被她激发出的血性,她条理清晰的说,“谁都可以来找你,就等于谁都可能死在你手里。你摆摊杀人,让这个世道本就不值钱的人命变得更不值钱。” 换句话就是他扰乱了市场,把社会治安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越明珠:“为了以儆效尤,警察决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有人上报,肯定要出兵缉拿你归案。” 听了她的分析本就重伤在身的陈皮脸色越发难看。 当初他就是在江浙一带留下案底才不得不逃到汉昌,为了过冬,他忌惮城里到处巡逻的军警连劫掠都没做,只能跑去码头当苦力。 想到这儿陈皮再也躺不安心,挣扎着就从木板上爬起来,咬牙发起狠来,“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去找警察。”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越明珠连忙扶住他,“他们现在窝里斗,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对付你,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着急,是为了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柴房里不算冷全靠床头那炉火燃着,陈皮之前喝了药捂着破棉被睡了一觉还出了身汗,被她这么一按住才发现汗变凉,浑身冷的可怕。 骤然下降的体温反倒让陈皮冷静下来,他抬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越明珠被问的一愣。 没想到陈皮这么信任她,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还很轻易的被她安抚下来,不过这样也好。 她就近坐在木板上,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尽可能的委婉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伴同行,陪我去长沙寻亲,暂且先去那边待一阵子,等到他们以为事态平息你再回来?” 为了说的好听一点,她还特意把“躲”换成了“待”。 去湖南? 倒不是介意离开汉口,陈皮原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不过考虑了一下路线和距离,以前闲聊时,他从喜七那儿听说过长沙是一个能人众多的‘好去处’。 好去处。 当时喜七略带讽刺又充满复杂情感的语气陈皮还记得清楚,发财,发财,又不是只有这里才能发财,不过就是上下游而已。 他看向越明珠,嗤笑,“你想让我跟你去?” “恩。”越明珠点点头,“我本来就是想雇你陪我去长沙,路上要是遇见坏人,你杀几个,我就跟你结几个一百文,不过......” 她摸了下空荡荡的手腕。 为了救陈皮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这个他们昨日就谈过。 陈皮盯着她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淤青看了两秒,他这个人向来讨厌犹豫不决,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轻易反悔。 再去瞧她,就发现在自己的沉默下她略显不安的悄悄用手指抠着木板,只是抠了没两下就抠疼了指甲,悄摸摸的揉手指头。 “你紧张什么?怕我不跟你去?” “恩。”捏着指尖,越明珠诚恳点头。 “放心吧。”没心思吊着她,陈皮懒洋洋重新躺回床板上,两手垫在脑后,“既然说了帮你杀人不收钱就不收,去长沙是吧?” “行,老子同意了。” 杀人的摊子去哪儿摆不行,一个地方不成就换个地方,就像当初他从浙江逃到湖北,现在再去湖南也没什么不行。 他倒想看看,这个在秀才口中能人众多的长沙到底有多了不起。 ------------ 第15章 医者仁心 不出所料,陈皮一人屠尽汉口第一帮派黄葵的事迹很快就被传开,他之前在码头上摆摊,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也被众口相传,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一百文就能买条人命。 一百文就可以杀掉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那颗蠢蠢欲动想要复仇的心,一时间,越明珠带陈皮养病期间暂住的药铺附近暗潮涌动,每天都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在周围打探观望。 越明珠外出探听消息都格外小心,每次进出药铺,学徒和郎中都会用一种自以为隐蔽的视线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 学徒是畏惧中夹杂着些许好奇。 郎中则是纯粹怕惹事想赶他们走又不敢得罪陈皮,只能对着她这个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的小姑娘表达一下自己隐晦的暗示。 越明珠没想赖在这儿,之前陈皮伤势过重不方便来回跑动,现在他能下地走两步活动筋骨,两人都打算早点离开。 药铺周围耳目众多,越明珠不想节外生枝,决定走的那天还能明显感觉到郎中隐隐松了口气。 唉,世道如此,谁都不想生是非,普通人家谁愿意住进一个随时都能引起腥风血雨的大杀神,哪怕越明珠有小金猪贿赂都不行。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钱没命花。 陈皮无所谓去哪儿,他在木板上躺了好几天,骨头都快躺僵了,能下地到处乱跑别提多满意,对每次来给他换药战战兢兢的郎中也少有的和颜悦色。 离开的时候,越明珠很狗的要求和陈皮分开走,一前一后。 陈皮:“......” 认识这么多天,越明珠没怂,有理有据:“我昨天的分析你也听了,保不齐他们的眼线就在附近盯着。那天我送你来就有很多人知道内情,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我是谁,要是跟你一起出去,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送你来的人,万一他们心生恶念对我下手,到头来还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吗?” 是吧,未来保镖? 她极其无辜的眨着眼。 以上是真话。 不过更隐晦的意思是——你树敌太多,球球了,别连累我。 陈皮不爱动脑不是他没有脑子,自然听的懂言下之意,但架不住她说的挺有道理,而且每个字夹在一起还算中听,就没什么意见的接受了。不过临到走时,他还是用凉嗖嗖的余光瞥了越明珠一眼。 越明珠回以腼腆一笑,根本不怕。 早上一觉睡醒,陈皮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铺。越明珠跟他约好快中午的时候回去给他送饭,都走了一半路程了,突然被追上来的郎中叫住。 郎中气喘吁吁,胡子被吹的乱飞,看起来格外滑稽。 越明珠疑惑:“郎中先生是找我有事?”不会是来跟她说药钱没结清,不敢跟陈皮讨价还价,所以偷摸着来为难她这个看起来更好欺负的小孩子吧? 她现在可是真正的身无分文。 “哦,是这样的。”郎中尴尬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你看,那天你上门求医付了我一小块金子,这两天我合计一下...你这个这个钱吧,给多了。” 什么多了? 是她听错了吗? 越明珠心说给多了,那晚你掂量金子满意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郎中略带闪躲的视线中,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哦,郎中这分明是对陈皮的杀伤力有一定了解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钱收多了烫手。 尽管她心里如此腹诽着,可思及那晚上门求医,对方的确收下了陈皮给他治病,不止如此,还提供了一间在寒冬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让他们过夜。 虽说其中金子的作用占了一大半,可想到夜里取暖的烧水炉,秉承着敬而无失、恭而有礼的道理,她不亢不卑的恭维了一句,“医者仁心,这年头像您这样高风亮节的人可不多了。” 郎中克制着肉疼从怀里拿出小金猪递过去,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陈皮大爷用的伤药不值几个钱,这个,你就拿回去吧。” 全还? 这越明珠可没料到。 只不过—— “郎中,您是一番好心我知道。可谁家都要吃饭,今日您一文不收,往后若是旁人上门求医,您又该如何自处?” 能如何?郎中诧异,自然是该收多少收多少! 他只是不想得罪陈皮,又不是真打算开善堂。郎中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起眼,说起话来倒是淳朴的很中听。 “可......” 可这钱他实在是拿了烫手。 正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您要是觉得收多了,于心不安,旁边有一家铁匠铺,我们借个铁钳把金子分一下,你看收多少合适,咱们就分多少。” 郎中如鲠在喉。 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劝又劝不动,郎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白捡的便宜都不要的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她的提议。 两人在路边的铁匠铺借了工具,铁匠很热心,亲自上手给郎中分了金猪的......两只耳朵。 不清楚物价的越明珠这才知道,原来郎中这个老逼登贪了自己这么多,陈皮的药钱加上煮中药的柴火钱居然只要她金猪的两只耳朵! 两只!!! 铁匠还安慰她说:“分的很干净,你看这个鼻子能认出是猪头。” 见郎中抠抠搜搜捡回两只几乎压扁的金耳朵,越明珠一脸镇定的跟铁匠大叔道谢,从桌上拿走自己的小金猪重新串回红绳戴上。 出了铺子,越明珠在街道上挥手跟郎中道完别抬脚正要走,谁知郎中竟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她。 “小姑娘,我观你举止谈吐都很不一般,想必过去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越明珠被他这句客套的吹捧逗笑了:“郎中,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郎中斟酌着用词:“陈皮大爷近日声名鹊起,前途自是无可限量,在下年轻时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也曾见过世面,坑蒙拐骗的扒手见过,杀人如麻的绿林悍匪也见过,不过和他们相比陈皮大爷那是更胜一筹......” 这句明褒暗贬的话一出口,郎中脸上就隐隐有些后悔,露出些许苦笑来。 ------------ 第16章 钱货两讫 越明珠却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她现在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求医那晚分明是见钱眼开,可见陈皮伤势过重又愿意把柴房让出来,今日畏陈皮如虎不敢贪财,现下却又对她交浅言深。 无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良心发现,越明珠都很感激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郎中先生谢谢你。” 冒着可能会得罪陈皮的危险来提醒她。 自来到这个世界,见多了世态炎凉,这样的好意难能可贵。想着郎中每日在药铺里跟往来病人、左邻右舍拱手问好,平日里也是个相当注重礼数好面子的文化人。 民国时期的文人好像对行礼还挺看重的。 想着入乡随俗,越明珠便学着记忆中原主对老师的见面礼,微微躬身,端正的向郎中行了一礼。郎中一愣,之后忙收敛心神,面色肃穆的回了一礼。 人到中年他又怎么会不懂交浅言深乃是人生大忌。 可这段时间越明珠在药铺进进出出,每回见面必然礼貌问好,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还会帮忙打包药方,别说是那些穿着绸缎的老板,就算是他铺子里上门拿药的下九流,她都很有分寸,待人接物大也很方得体。 时间长了就连他身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徒都跟他小声嘀咕,说这小姑娘一看就上过学,怎么会跟陈皮那种刀口上舔血的市井之徒牵扯在一起。 太可惜了。 的确太可惜了。郎中那晚一见陈皮的伤就知道这人是个烫手山芋,可人在城里,有警察维护治安,他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郎中,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更何况到手的还是个金佛。 谁知没两天外面又传出他后院柴房里收留的人居然是个能跟水匪硬碰硬还碰赢了的百人屠,想起给陈皮正骨上药时的那满身伤口,郎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不寒而栗,同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那晚就不该心软开了铺子大门,可后来见陈皮伤势恢复的比一般人要快许多,他又很庆幸,毕竟这样的人救了未必是个祸害,可不救,他日若是怀恨在心上门寻仇,自己岂不是死的更惨。 这不,前脚盼着他们赶紧走,后脚他怕自己太贪得罪了人家,连忙半路拦下越明珠把钱还了,彼此就算两清。 谁知这姑娘瞧着年纪小小,其实心中自有成算。见他前倨后恭不仅没轻视他骨头软,也没得理不饶人,反而句句替他着想,半点便宜都不肯占。 郎中也不免感慨万千,这个世道这样赤诚的人太少见了。当初见她带着陈皮来求救,还以为是对兄妹,后来多问了几句才知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就能为了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掏出最后的家底,这年月骨肉至亲能做到这地步的尚且少有,更何况是因缘际会的陌生人。 见她小小年纪人又赤诚,这才多嘴了一句,此时见她知书识礼,对自己一时冲动的悔意也淡了几分。 “那我就不耽误姑娘了,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您请。” 两人就此告别。 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的陈皮在破庙里席地而坐,对着越明珠带回来的食物大快朵颐。越明珠也不饿,这会儿正冲着他炫耀自己手腕上失而复得的小金猪。 “你看,我的宝贝又回来了。” 陈皮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在她手腕上扫了一眼又埋头苦吃起来,也没问她是怎么拿回来的。 “郎中本来打算一文不收的。”以为他是在看那两个缺了耳朵的缺口,越明珠摸了摸手,“我觉得那样不太好,就跟他讨价还价,说必须得付这笔钱,他才勉强答应。” 勉强。 陈皮嗤笑了下。 越明珠问:“你笑什么?” 陈皮用余光斜了她一眼,“我笑你白得的好处都不要。” 这话越明珠就不爱听了,不过她自有她的道理,“别的钱也就算了,可我们欠郎中的是买命钱,买命钱都要别人施舍,我觉得不好。” 怎么听怎么像在糊弄人,不过“我们”那两字听着还算顺耳,陈皮就懒得反驳她。 “两只耳朵是明码标价,我们上门求医,他收钱治病,咱们谁也不欠谁。”越明珠叹气:“可如果一分都不给,那就是欠了人家一条命,这样的人情还起来很麻烦的,还不如钱货两讫来的干脆。” 这才是她不愿松口的原因。 郎中一门心思想跟他们甩脱干系,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他表现的都那么明显了,越明珠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皮抹了下嘴,吃饱喝足后闲闲地靠着墙漫无目的的看挂了蛛网的一角。 久久未发一言。 久到越明珠以为他在犯困,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欠你的也是买命钱。” 越明珠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陈皮看向她,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脸上到是冷笑了一下,“你让我送你去长沙寻亲,是想跟我钱货两讫,谁也不欠谁是吗?” ??? 系统震惊:【他居然变聪明了。】 越明珠也挺震惊的,不过她这个人向来善于表情管理,摩挲着小金猪的缺口思考了一下,以一种无奈又带了点妥协的语气满足他:“那我用小金猪付你的护送费,然后你还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下满意了吧。 陈皮:“......” “你看......”人怎么能被问题难住,越明珠言辞恳切,“这样可以吗?” “......你等会儿...” 不是,陈皮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又倒欠了一个人情出去,不是说好了这么这个人情用作送她去长沙就完了? 系统安心了。 【原来是错觉。】 ------------ 第17章 追兵 说实话陈皮会这么轻易松口跟她走,越明珠还挺意外,本以为会多磨他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次只稍微激了一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光对她的提议一口答应,陈皮对她态度也不一样了。 临近傍晚,陈皮主动递了一串铜钱给她。 越明珠震惊,眼神微颤,目光从他手指上勾着的铜钱往上移看向陈皮本人,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惊讶。 先前说两人是朋友,陈皮还不屑一顾来着,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越明珠有点结巴,“为...为什么给我钱?” 陈皮一如既往的不耐烦,“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之前为了救他不是连那只猪都抵出去了,还穷到现在跑来跟他住破庙连个好一点的落脚地都没有,估计身上没几个钱了,就这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包他的一日三餐。 “也没多少,就当饭钱。”陈皮态度强硬的塞过去。 震惊中来不及婉拒的越明珠下意识就接住了。之前提过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此刻那串被陈皮递过来的钱却实实在在坠在她手中,这是救陈皮那天,她从地上帮他捡回来的,几乎是用了他半条命换回的钱。 不沉,只是多少有点烫手。 她捏着铜钱,带了几分犹豫之色,“我从小就有个怪癖,不习惯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陈皮皱眉盯回去:“什么意思?” “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命,说我是八字带劫容易染上灾祸,躲不掉只能尽量不要去接外人递来的东西。” “不接?” 陈皮狐疑的在她手上看了一眼,好在因为喜七的缘故他对算命这门学问多少有点避之不及,不然也不会执着于那六字批言。 听她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沉了下来,“那接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有事,有时候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过去越明珠也不信,可家里人信。算命先生说过后,她就被全家上下耳提面命强制执行,恰逢她中二病犯的早觉得这个习惯很时髦就一直持续了下来。 越明珠捏着手里的铜钱,“除了亲朋好友,我确实从来都不接别人的东西,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一直随身带着包就是这个原因,可以让人直接把东西都放包里,不必亲手去接。现在的问题是她都要和陈皮作伴一起去长沙寻亲,这一路若是遇到劫匪都要靠他来救,难道还要跟他讲究这个吗? “算了,我信一个人就真信,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不会害我。” 想通后越明珠捧着钱,感动的泪眼汪汪:“谢谢,这些钱我会慎重使用的。等到了长沙,找到家人,我会加倍还你。” 被她那句信任搅得头皮发麻,陈皮还没缓过神又被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退了才感觉不对。 他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耐烦道:“我出去看看,你待在这儿别乱跑。”说完转身出了庙,也没说自己去哪儿几时回。 听劝人士越明珠很安分的在庙里待着。 春申已经被他们埋了,好吧,是她看着陈皮挖坑埋。这年头曝尸荒野的人很多,随便往外一扔就行了,没两天就会不见踪影。陈皮边挖坑嘴里边骂骂咧咧的,骂春申命好。 不过荒坟一座,都算命好。 当时越明珠叹气蹲在坑边,手里拿着陈皮给她的刀在树皮上坑坑洼洼地刻字,听到陈皮的骂声也只当没听到,实话而已,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不知道这个年代该刻什么,所以最后就只刻了春申的名字,把这个树皮竖在了那个矮墩墩的小土包上。 一个人留在庙里越明珠倒也不算害怕,反正陈皮不在她就开技能,有坏人来也不怂,她苟得起。 接连几天,陈皮天没亮就出门,天快黑了才回来。 晚上给陈皮投喂的时候,她好奇问:“你白天去做什么了?”不等陈皮回答,她自问自答:“去斗鸡了?” 烤着火的陈皮默默的吃着晚饭,吃完了一抹嘴,“去码头摆摊儿。” “......哦。”摆什么摊儿不言而喻,越明珠没想到有了自己的警告他还敢顶风作案,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是不是去攒钱做路费?” 她一下子就猜到陈皮的用意。 “你把这个拿去卖了,看能换多少钱,不够再去摆摊好不好?”再次祭出小金猪,越明珠觉得它可真是命运多舛。 陈皮对那只金灿灿的缺了耳朵的猪头毫无兴趣,如果是以前这种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我心里有数。” 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摸着挎包里五十枚铜钱,越明珠也不急着问他两人什么时候出发去长沙,只慢慢地说着:“我算过了,最快就是走水路坐船去,运输货物的民船不知道能不能载人,我之前去没来得及问多少钱,希望不会太贵。” 猜的很对,水路就是很贵。 如果只有陈皮一人他当然用不着操这个心,哪艘船载客运货混杂他就趁乱上哪艘,以他现在的名气没人敢触霉头,非要撞见个找死的大不了就宰了扔下水,神不知鬼不觉。 可多了一个越明珠,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方便。 “听说新船试航的时候会拜拜神什么的,我们上船要拜拜吗?”越明珠也不想迷信,可入乡随俗,她连蛊虫都见过了,很难说水鬼是不是也能撞见。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识水性,是不是有点不太安全?” 陈皮一愣:“你不会游泳?” “......”见他这个反应,越明珠紧张道,“不会游泳很致命吗?” 陈皮面无表情:“很要命。” 好吧。 越明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是他之前就说了去长沙的事交给他办,越明珠就信——信个鬼!!! 除却拖着不省人事的陈皮去求医那晚,这还是越明珠前世今生中第一次被人撵的像狗一样东逃西窜。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一步的,她不清楚,也很恼火!陈皮说交给他,越明珠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坐等陈皮通知她哪天出发。 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事都没做,她没闲着,天天跟系统签到准时点餐准备了一些能存放很久的食物,比如锅盔,她一日三餐都攒一个,没两天就攒了好多大馍馍把挎包撑的鼓囊囊。 然后第三天陈皮通知她可以出发了,两人说好了去码头,结果陈皮半路说要回去一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越明珠又不急着走就同意了,听他的话一个人去码头到说好的地方等会合。 谁曾想陈皮赶来后就拉着她开启了夺命狂奔。 好不容易两人上了艘船,环境差是差了亿点点,越明珠知道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忍了。 但是!航行没多久在沿途靠岸的时候陈皮又带着她下船,越明珠这才发现,他这么火急火燎带着自己跑的原因是——他们身后有追兵! ------------ 第18章 良知 还是拿着枪的追兵。 她之前跟陈皮提醒过之后可能会有军警插手,但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有前后脚这么巧的? 还是说自郎中那里出来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纵使满头雾水,越明珠还是很镇定的选择了跟陈皮一同踏上了逃命旅途,事已至此,哪怕他们准备不够周全,陈皮带她走她也就跟着走了,让跑跑,让停停,绝不多嘴。 就这么一路忙急忙慌的赶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破庙落脚,周围杂草丛生,幸好冬天蚊虫不活跃。 已经不知道自己跟着陈皮跑到哪个荒郊野岭的越明珠累到手脚发软,心累的呆坐一旁,陈皮在生火。 上船前,她在汉口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就算一个人也知道可以怎么去长沙。现在跟着陈皮蒙头转向的这么一跑,万一陈皮半路扔下她,那接下来她就是抓瞎。 盯着火堆发呆,越明珠问:“火光会引来追兵吗?” 陈皮:“会。” “......” 无言以对。 “你体力跟不上得吃点东西,别拖我后腿。”尽管嘴上说的很不客气,他还是将白天接的那点溪水全都倒进铁盒子放在火堆上煮开。 余光瞥见越明珠伸手去烤火,见她一点常识都没有,陈皮皱眉,“你是想生冻疮吗。” 越明珠乖乖把手收回来揣在怀里。 不问,听就是了。 问就是人家荒野求生经验多。 见陈皮在专心熬制他的辣子汤,翻了翻自己的挎包,越明珠把系统给她准备的锅盔馍馍也拿出一大块,放在火上烤软。 辣子汤配大饼,管饱。 汤煮开,两人分了馍馍开吃。只是一整天超负荷的运动量,越明珠没什么食欲,可不吃饱明天体力又跟不上。 她一口辣子汤一口馍,只管硬塞,连汤带馍的往肚子里下膨胀的也快,她又剩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馍馍剩饭。 逃命路上怎么还能这么任性。 她默默叹气,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只能磨蹭着小口小口的吃。 陈皮早早干完了自己那份,这会儿盯着越明珠看,她很懂眼色的把包递过去,“是不是没吃饱,你再拿一块吧。” 可不能饿着她的保镖。 陈皮没接,只是看向她手里吃剩的馍馍,“吃不完就给我。” 越明珠小声:“......哦。”还好,不是骂她臭矫情穷讲究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陈皮已经习惯了。毕竟是逃命途中,食物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火堆的热量烘开,她就开始犯困。破庙就角落这边能靠着眯一会儿,墙壁冰冷,地面也冰冷,可再冷现如今是逃难没有挑剔的资格。 靠着墙睡,越明珠总是控制不住身体往旁边滑,实在难以入眠。 “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她忍不住问身边拨弄着火堆的陈皮。 陈皮“恩”了一声,没拒绝。 越明珠安心的往他那边蹭了两下,凑近枕了他的肩膀放松入睡。 保险起见,她还是跟系统提醒了一句:【他要是扔下我自己走了,你记得到时候把技能给我开开。】就算被抛下她也要睡个懒觉,谁都别想打搅她。 可惜,白日梦没做成。 天还没亮她就被陈皮推醒,这一觉睡的一点也不好,中途是没醒可浑身酸痛的厉害,手都差点抬不起来,状态堪比当初拖着陈皮去找郎中求救第二天的肌无力。 “.....” 系统很欣慰:【陈皮为了守夜一宿没睡,这个保镖当的很称职。】 何止称职。 就是正经镖师都没他这么周到。 越明珠也没想到那个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珠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跟周到二字挂钩,世事难料。 系统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他想挖你眼睛?】 【那么明显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又不是傻子。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消念头?】 越明珠望着站在破庙口看天光何时晓的陈皮,满意的笑了一下,【他从医馆柴房醒来的那天。】 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这一点,她的确做对了。 再次赶路,天寒地冻,追兵还是穷追不舍。 她知道陈皮比她更辛苦疲惫,自己只需闭着眼盲目的跟他跑就行了,陈皮不行,他旧伤未愈要探路要躲避追兵要找水源还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这跟越明珠之前设想的去长沙寻亲之路完全不一样。 她想过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点波折,可最危险的时机她预判过了,无非就是水蝗的残党背刺陈皮去找官方出面,但问题是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争抢地盘乱的厉害,哪来的时间去告发陈皮。 按照推算最快也就年前,可眼下才过去一周而已。 别说越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追兵刺激的心惊肉跳,随着奔波的辛苦,就是陈皮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又一次停下来养精蓄锐,她心有戚戚然的感慨:“我还以为走水路一下子就能到长沙了。” 陈皮冷笑道:“水路只会被抓的更快。”否则他也不会半路下船,白费了他之前那一番胁迫。 “万一运气不好我们被人追上,你就扔下我自己跑吧。” 要是陈皮孤身一人上路,也不至于中途改旱道,直接换船就行了,以他的水性和身手要躲避追兵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让陈皮被焦虑所困,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弃自己于不顾,倒不如越明珠主动提出来,还能消除对方的罪恶感——怎么可能!!! 她本来就是打着挟恩图报的主意才救了陈皮,指望他一路护送自己平安抵达长沙去认亲,现在这么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果然,陈皮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着越明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陈皮这是在犹豫。 他或许不想大难临头的时候扔下她自己逃命去,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带着她跑不快,还是没选择换船而是下船。 他记得越明珠说过不会游泳。 只是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是真,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陈皮也不愿赌自己那点可笑的良知。 陈皮不相信自己有良知。 这才是他被越明珠气到却说不出话只是冷笑的原因。 ------------ 第19章 捕兽夹 转折点就发生在那天傍晚。 那是一个潜伏在草丛中早已锈迹斑斑的捕猎夹,是用来捕获狍子之类的大型动物。如果不是系统反应快,及时开了护罩挡了下,她那条右腿就别想要了。 也正是这一下,越明珠才知道系统这个狗东西又在藏私,说什么没能量不能帮他们探路躲藏都是屁话。 还能帮她反弹捕兽夹,这叫能量不足? 越明珠吃力的往外掰铁架把腿拔出来,裤子穿的再厚再有系统保护也没能阻止她被扎的皮开肉绽。 祸不单行,追兵也到了。 一回来就瞧见到地上的捕兽夹,她还跌坐在地上捂着带了血迹的右腿,陈皮脸色十分难看。 说实话,踩中那一瞬间越明珠就考虑过陈皮会扔下自己独自逃走,结果四目相对,他没有一丝迟疑就扛起她这个拖油瓶一起逃跑。 太阳落山后渐渐黑下来的路径后方有灯光在扫射,两人心惊之余还听见有人放了一枪,在这深山老林中枪声何其可怕。 追的太近了。 荒山野岭的路有多难走越明珠切身体会过了,陈皮腰伤未愈,还多了她这个累赘,他咬牙忍痛的气喘声听在耳朵里就像两人末路来临的前兆。 【真的不能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同步到陈皮身上?】 系统很无奈,它不是不想帮忙:【这是个人技能。】 陈皮一脚踩的比一脚沉,大冬天硬是热得浑身上下衣服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脖子更是汗如雨下。 连趴在他背上的越明珠都手滑的快要搂不住他脖子了。 跟着陈皮逃命的时候系统就挑明降低存在感技能只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对方的痕迹会带着她一同暴露。 降低存在感不等于隐身。 这个技能唯一能确保的就是当她处于隐蔽状态不会被感知敏锐的人所发现,当她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开启了技能也无法突然消失在人眼前,顶多不会引人注目。 这也是为什么系统执着于给她找个保镖的原因。 右腿上的伤也越来越痛,不知道会不会得破伤风,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昏昏沉沉的想。 完了,自己该不会是病了。 这何止是祸不单行,这分明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她搂紧陈皮的脖子,小声在耳边说道:“你要是跑不动就扔下我,之前说好的人情就此作罢,我不怪你。” 实在是,她没想到陈皮这样天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有真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 茂林深篁。 越明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陈皮,夜色深沉,就着云后朦胧的月光依稀瞧见他探身向自己伸手捂了过来。 捂眼睛干什么?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没有夜视功能。 考虑到越是危险越要保持安静,她没反抗,前世看过的逃生电影告诉她只会尖叫的角色是很烦人的。 闭上眼没几秒,已经有浓郁的血腥味飘过来,大概陈皮也觉得这样有点掩耳盗铃,索性松了手,就凭他削瘦的身板自然挡不住这满地尸体。 空气里浓郁的铁锈味儿和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哦,难怪要捂她眼睛,这是正好躺在命案现场了。 多少预料到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的越明珠默默望着快被高耸的树林枝丫遮蔽的夜空,“我可以看吗?” 刚杀完追兵的陈皮平复呼吸,低喘的声音很冷静,“不怕做噩梦你就看。” 越明珠没看。 都说物伤其类,水匪自然和官府不一样。前者罪有应得,后者不过是职责所在。 当然她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到去指责陈皮不该大开杀戒乱杀人,她只是觉得月光瘆人,照在一堆尸体上肯定很恐怖。慢慢睁开眼从手边缘的下方去看地上喷溅的血迹,很多,也很刺眼,还能瞥见脚边的叶子上浓稠的血。 都说民不与官斗,尤其是手里拿着枪的军队,来追捕他们的追兵人手一把枪,陈皮能跟鼓爬子斗,跟水匪厮杀,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用绿林悍匪弱肉强食那一套,比谁更强,就能理所当然的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可军警不一样,他们有枪有军队。 杀之,后患无穷。 她小声问:“能追上来的你都杀了?” 陈皮擦拭九爪钩上的血,先前犹如丧家犬被围追堵截的那股窝囊气总算撒干净,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从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一直沉沉的压在他身上,白日赶路已经身心俱疲,夜里这股郁闷气还搅合得他腰伤疼痛难忍睡不着觉。 直到傍晚背着越明珠听着她说让他扔下她的丧气话,那句话就像火上浇油,一下子点燃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厌烦。 自从杀光黄葵,陈皮就没再受过内心的煎熬折磨。 原本埋头逃命的他突然停下,那种想要一直逃跑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杀心。 他把越明珠放在草丛藏好,再次取出他杀人的武器。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陈皮笑的像极了恶鬼。 枪有什么可怕,晚上瞄不准就是废铁一把。 没听到一声枪响就干掉了追上来人的陈皮为此前只会落荒而逃的自己感到可笑,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再也不会成为他逃跑的理由了。 陈皮没有正面回她,而是站起身平静的说:“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那就是追上来的全杀光了? 越明珠没想到这场追逐战会这样落幕,不过杀水匪跟杀官府的人是两个概念,这次之后只怕追兵会越来越多。 但再怎么说,那都是明天的事了。 越明珠腿还伤着,今晚还得继续寻找新的落脚点,不光是陈皮需要休息,她腿上的伤也需要包扎。 幸好只是看着血流的多,伤口不深。 陈皮把她右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看她脸色惨白紧张的咬着唇,举了举手里的烈酒,“你带的?” “恩。”越明珠忍痛点点头,“不是之前我不拿出来,是想等下雪最冷的时候可以留着喝暖暖身子。” 大冬天赶路,保暖不到位很有可能会冻死在半路。 陈皮冷静打量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算你命大没伤着骨头,忍着。” 横向对比了一下双氧水消毒的疼痛感,越明珠犹豫了下,诚恳的泪眼巴巴问他:“能不能请你把我打晕了再消毒上药?” “......” 陈皮很无语。 不过看她额头满是细汗,烦躁的说了句:“我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让你伤得更重人又没晕。” 也是哦。 这又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用手砍一刀就能让人一秒入睡。 越明珠咬牙,视死如归:“那你来吧。”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我可以关闭宿主的痛感。】 让它失算的是,一向娇气的宿主并没有被这点糖衣炮弹所动摇。 越明珠趁陈皮低头准备给她伤口倒烈酒清洗伤口,从容得意一笑:【怕疼和不会疼是两码事,怕疼的人才会记住教训,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宿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苦倒下,再不见先前的镇定之色,系统欣慰道:【宿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滚!!!】 ------------ 第20章 真心 受伤时虽觉得疼,但尚在忍耐的范围之内,上完药伤口包扎好,疼痛反而加剧,痛的越明珠恨不得晕厥过去。 陈皮也痛,他腰伤还没好全就东奔西走今天又背了越明珠一路加重了伤势,又废了些功夫杀了十几个人,处理完越明珠的腿伤更是精疲力竭。 他向后仰,也跟着瘫倒在地。 脸上的胡子几日没刮长了一茬又一茬,麻木不仁的脑子里在杀了军警后难得动了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可身体实在太过痛苦沉重,他已经疲惫的不想动弹了。 越明珠盯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虽然你抽中的开头是一根下下签,但是我知道你未来一定可以做人上人。” 系统疑惑:【宿主?】 怎么没头没尾的夸起陈皮来。 过了一会儿。 它震惊的发现难掩疲惫的陈皮竟然凭着毅力强撑着再度爬起,天色已晚,分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可是系统就是能感觉他那颗筋疲力尽的心噗通一声跃动起来,缓慢却很有力。 “走,找个地方过夜。” 陈皮蹲在越明珠身前,嘲笑的低头看她的腿,“能走得动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越明珠瘪瘪嘴,没掉金豆豆足以证明她很坚强了。 系统不解。 系统大为震惊:【为什么?】 宿主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陈皮无怨无悔的又爬起来了? 越明珠自觉地伏在陈皮背上,搂住他脖子解释道:【肯定他啊。难道你以为像陈皮这样的人就不需要认可、鼓励和关爱了吗!】 【不是,我是想问宿主为什么突然想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了?】 之前不是说好只是聘请他当保镖,等到了长沙,彼此没有了利用价值,就给点钱财大家好聚好散吗? 越明珠叹气:【因为我害怕他。】 【害怕?】 【说来也奇怪,他想挖我眼睛我不怕他,可他宁可加重伤势也不肯半路丢下我,我反倒害怕起来。】 系统为难:【宿主。】 【前者是我看穿了他的杀心,后者是我质疑过他的真心。】 唉。 越明珠没心没肺的想:这还不如把她扔下呢。 系统觉得宿主在驴它。 谁会趴在自己害怕之人的背上偷懒偷的正大光明,还不安分晃荡她那两条腿,说痛说怕,也就说说而已。 最离谱的是,最出力最辛苦的陈皮不仅没骂她,把这个晃来晃去加重自己负担的累赘撂下不管,反而在她作大死把自己右腿晃荡疼了吸气时,扭头呵斥了一句:“腿不想要了!” 系统:【......】这'呵斥'可真够不痛不痒的。 这一路要躲避追捕,他们都没走过主道,更没刻意经过物流商队走累能歇脚的小镇。运气好才能找到只砖片瓦,运气不好露宿荒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越明珠和陈皮倒霉了一整天,总算时来运转找到一所废弃的房屋不至于天为被地为铺。 空荡荡的屋子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在墙角坐好不碍手碍脚的越明珠眼巴巴等着陈皮生火取暖,天寒地冻,她行动不便没怎么活动这会儿手脚发僵,小脸冻得通红。 陈皮把火升好,拿出剩下的酒递给她:“冷了就喝一口。” “刚刚清洗完伤口剩的不多了,再说我也不爱喝酒,再过两天肯定还要降温,你自己留着喝吧。” “今晚烧不了水。” 这么一说越明珠就明白了,这是附近没水源的意思。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水壶摇了摇,“你要熬你的汤吗,我这儿还剩点水,给你。” 陈皮嗤笑一声:“我没你那么讲究,晚上吃个馍就行。”转眼瞧见她揣着手恹恹的垂着眼,嘴唇惨白。 盯了两秒,还是一声不吭的拿过水壶。 有了火,越明珠靠着墙角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被烘暖的水壶塞回她怀里,有些烫手。 她睁开眼,陈皮在她身旁坐下又递了块烤好的馍。 他拨着火堆,说:“吃了就快点儿睡,醒了还要继续赶路。” 抱着烫手的水壶,越明珠啃着干巴巴的馍馍,半点不见外的靠在陈皮肩膀上,跟系统说:【我要搞点花活儿。】 系统:【???】 越明珠费劲的嚼着,【听说过一句话吗,只要你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系统:【所以?】 越明珠提出异议:【所以,等平安了我就要把这一路吃过的苦一点一点的吐出来。】 系统想说你这一路才哪儿到哪儿,都还未走出湖北,勉强也就算半路,正打算问她怎么吐,可经过一天坎坷波折的越明珠早已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小半块儿没吃完的馍。 陈皮拿走塞进嘴里,就这么任她靠着,在火堆边上烤着火没多久也跟着沉沉睡去。 系统无奈。 【睡吧睡吧,今晚我守夜。】 ------------ 第21章 有毒 越明珠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之前就说了山路崎岖,尤其他们远离主道专挑荒郊野岭走。趴在陈皮肩头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睡得太沉才没叫醒她吗? 怀着些许心虚内疚,越明珠这边刚动了下胳膊,就被陈皮不耐烦的警告了一句:“再乱动就下来自己走。” “......” 睡醒之后就疼痛异常的右腿此刻正无声控诉着:沉默是金。 深刻认知到以自己目前的状态不良于行,她只好乖乖趴回去,虚心接受来自另一位大病初愈的人士的照顾。 这时候系统跳出来骄傲表功:【为了宿主的身体健康,昨晚在我的帮助下成功让你进入了深度睡眠呢。】 就很无语。 大功劳一件没有,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还好意思邀功,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赐我两条健步如飞的腿呢?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又会借口能量不足。 越明珠敷衍的说:【嗯嗯,那你好棒棒哦。】 是懂怎么阴阳怪气的。 系统沉默了。 它不说话越明珠就跟陈皮巴拉巴拉:“虽然追上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但是我担心他们有自己的联络手段,一旦汉口那边等不回消息......” 灭口追兵的事自然会东窗事发。 这个陈皮动杀心的时候就想过后果,当年他在老家杀了人被通缉这才逃出来避难,汉昌待了两天了解到当地险恶的求生处境,杀人杀的越发理直气壮,还在喜七的点醒下在码头摆起了杀人的摊子。 听她一开口就知道在担心什么。他冷笑一声:“等逃到湖南地界,他们就不会追了。” 越明珠转过弯儿来,想想现在是军阀割据的年代,点点头:“也对,省与省之间的派系斗争很复杂,他们没必要为了我们两个小人物把局势变得更复杂。” 这话陈皮没法接,其实他根本没想的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在汉口待不下去,那他们就换个地方,越明珠要去长沙寻亲他就跟着去长沙,只要他够强,哪儿都活得下去。 只能保持沉默继续赶路。 越明珠对系统说:【你听清楚了?】 那些话她当然不是对陈皮说,而是刻意在对系统说。本来有她拖后腿,两人就跑不快,现在她又残了只能靠陈皮背着,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他们必须早一点赶到湖南,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系统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直到陈皮放下越明珠休息,看着陈皮去找水源的背影,它才开口:【能量归零我会进入休眠状态,这个期间如果宿主死亡,我也会死。】 陈皮能当一个合格的保镖那再好不过。 可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会力不从心。 【保镖是你一手推荐,之前是你信我半信半疑,现在是我信你半信半疑。】 越明珠就知道以前系统动不动就说没能量了是谎话,也不意外系统卸磨杀驴的冷酷想法,系统是能量不足才有了给她找一个土著当保镖的想法。 一个兼职保镖和打手的本地导游和一个低电量随时会关机的手机导航,二选一。 越明珠不选,她是一个有了PlanA就必须再有一个PlanB的人,打小她就知道苹果不能在放一个篮子里,万一系统下线,她至少手里还剩一张牌。 【好吧,我们再试试看。】 系统疑惑不解。 试? 正当它琢磨宿主想要试什么,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幕。 “我不吃野生的水果。” 对陈皮在大冬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青色果子表示婉拒,说实话,对于荒郊野外来历不明、种类也不明的果子越明珠是真的不想入口。 只是——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陈皮脸上还算松快的平静表情慢慢地消失不见,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阴沉的直线。 系统震惊。 系统惊惶。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你在做什么???】 这一路上越明珠保持了一个累赘该有的态度,陈皮说什么就什么,从不顶嘴也从不持相反意见,永远是他让做什么越明珠就做什么,老实的都让系统忘了她其实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 虽然系统是想过等陈皮没了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开,可现阶段他不是还有用吗,宿主昨天不还说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鼓励关爱什么的...... 你就是这么试的吗?为了向它证明陈皮的靠谱? 系统快吐血了,这分明还没到卸磨杀驴的地步,它胆战心惊地偷瞄陈皮的脸色,生怕他破防大骂宿主事逼把果子砸她脸上,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彻底分道扬镳。 陈皮当然想骂。 他差点第一时间骂娘,可他忍住了,就是莫名其妙的忍住了。然后过了该生气爆发的那一秒,那点本就不怎么愤怒的火苗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系统和越明珠还在等他发飙,越明珠早就想好怎么挽回局面,相处这么久她确实对拿捏陈皮很有经验。 结果——陈皮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点恼火的说,“这附近没水源,你先尝尝,不行再吐出来。” 连退路都主动帮她找好了。 诶? 这下别说系统,连越明珠都被他平淡的态度给震惊了。 震惊之余,她都忘了坚定拒绝这颗学名未知的果子,默默接过,一口下去,很酸。 没辜负它青涩的外皮。 陈皮见她脸酸成一团,夺过来往自己嘴里一塞,从褡裢里又掏出一个颜色深一些的,满脸不耐的递给她:“吃。” 两手捧着果子,越明珠艰难的用牙齿啃起橄榄色的果皮,边啃边问系统:【这个果子有毒吗?】 系统老实回答:【轻微毒素。】 往嘴里塞着果子的手一僵。 越明珠:“......” 【只要不多吃就无妨。】系统补了一句。 就愣会儿神的功夫,手里啃了没两口的果子又被陈皮拿走重新塞了颗,越明珠一脸虚弱的看向陈皮,“真是辛苦你找回这么多果子,我不是有意见,就是想问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不知道。” “那你怎么确定它能吃?” “以前吃过一个,没死。”陈皮说的一脸无所谓。 坚强微笑的同时,她在心底对系统惭愧道:【我错了,亲爱的统,唯有你才是我忠诚的、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 【宿主你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不明白不行。 越明珠在陈皮‘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挑剔到第几个果子’的死亡射线中忍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一口一口把果子啃完,并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第二个。 非常礼貌。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有伤在身的她承受不起。 万一没死在追兵手上,反倒被陈皮拿回来的果子毒倒,那她可就太冤了。 越明珠诚恳的提出建议:“我觉得这个果子有点眼熟,以前在书上看过好像有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少吃点。” 已经连续啃了三个越明珠只啃过一口的果子避免浪费的陈皮沉默了几秒,怒而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第四个果子。 “那你不早说!!!” “我也是吃了才知道。” “你以为你是皇帝舌头,吃了就知道有毒没毒?” “......你扔完了才说,质疑的不是很有说服力。” 陈皮冷笑,“一会儿你自己走。” “对不起,我应该吃第一口就坦诚的告诉你,请原谅我的狡辩和不诚恳,我愿意献上后半生最真诚的友谊挽回我们之间的信任。” "......哼。" “......” 系统得意一笑:【宿主,还是我对你好吧,向来骂不还口。】 【...趁着我还没发飙,跪安吧。】 ------------ 第22章 生气 别看陈皮嘴上说的硬气,过来背越明珠的时候倒是很诚实,也没有借故给她脸色看,一定要她伏低做小才肯背。 “上来。” 休息好了就主动在她面前蹲下,顶多是语气硬了点。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干粮越来越少,他们赶路的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变慢许多。 陈皮累,越明珠也累。 幸好脚上的伤有系统在慢慢治愈,否则就这种恶劣的环境,哪怕有之前出发时她特意备着的药也早就该发炎腐臭了。 就这么一天天百无聊赖的在陈皮背上趴着当拖油瓶,终于不再藏私,舍得耗费能量替他们隐匿行踪误导追兵的系统也到了告别的时候:【宿主,你的伤快结痂,我也要进入休眠状态了。】 意外来的也不算太突然,越明珠:【知道了。】 抠抠搜搜攒下的能量除了帮陈皮毁尸灭迹、迷惑追兵,仅剩的最后一丝则耗费在她的腿伤上。系统见她能下地走路,陈皮对她又无有不应,就不再有后顾之忧。 告别前它还是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如果不是能量有剩余,捕兽夹那一次我未必能救下宿主的腿,你不能再大意了,唯一庆幸的是我剩余的能量足够让宿主的腿伤加快愈合。】 经过这段时间观察,系统确信,陈皮自己死都不会让宿主死。 一个惜命的人能在性命攸关之际都没有松开那个拖累他的人的手,那么这辈子,他就再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不过—— 为了万无一失,它还是偷偷打了补丁:【宿主,我看还是给你一个可以鉴毒的东西防身吧。】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陈皮对宿主好是没错,可从他之前无心给宿主投毒的事件来看,好心办坏事的可能性很大。 那它死的可就太无辜了。 察觉到挎包轻轻一坠,伸手在里面摸到一双新筷子的越明珠一点也不意外,就知道这个垃圾系统藏了不止一。 系统遗憾的说:【自动关机和低电量充电是不一样的,必须积攒到一定的能量后才能重启,保守一点,最迟两年,最快一年。】 【这么久?】越明珠也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最多就一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会留下一点精神体进入托管状态,每天随机上线一分钟观察宿主的生命体征。】一旦发现宿主生命指数降低到风险区,它就会冒着延长休眠的危机强制开机,为宿主续命。 【你放心好了,我很惜命,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能苟就苟,能抱大腿就抱大腿。】 越明珠对自己的好人缘还是认知很明确,按理说只要她正常发挥,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她拿不下的人。 虽然目前能证明这一点的案例还只有陈皮,但是她相信等到了长沙,找到她的便宜爹,一定可以在新地盘混的风生水起。 系统欣慰:【宿主,你可要努力抱大腿。】争取抱到最粗的那个。 望着快要黑下来的天,越明珠抓紧时间:【反正你都要走了,那临走前就再帮我做一件事吧。】 系统冒出一个问号:? 陈皮是冷醒的。 土坑围起来的火堆由于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越明珠不在屋里,再起身一探没烧完的半截柴火都凉了。 显然人走了有一会儿。 他们今天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应该是哪个猎户临时避寒的地方。 陈皮这段时间累的厉害,找到落脚点就用木屋剩下的干柴生了火便歪头倒在角落沉沉睡去,可他没想到一觉醒来越明珠人就不见。 被冷醒还只是郁闷。 发现她人不见了的陈皮情绪瞬间糟糕到极点,烦躁、焦虑、不安......就连被炮头差点顶断了腰他都没这么煎熬过。 上次只离开了一会儿她就马虎的踩中捕兽夹,现在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又死性不改的到处乱跑。 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陈皮气的浑身发抖,这种愤怒在一无所知的越明珠推门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他失去理智的破口大骂:“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晚上山里有多少吃人的东西,你想死能不能挑个好时候,非得在半夜等着老子给你收尸吗?” 辛苦了大半天的越明珠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输出。 人都懵了。 “......还不如你腿走不了路的时候听话,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养好伤,与其死在外边儿不如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 陈皮整个人藏于黑暗中,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近乎原始的野性压迫感,让越明珠脊背发凉。 完蛋。 他是认真的,认真思考要不要打断她的腿。 让她再也没办法乱跑。 ------------ 第23章 吹针 系统前脚刚走,后脚它的平替就整这死出。 真是愁人。 越明珠没有夺门而逃,而是果断选择了从心,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是看你太累,又想到你最近赶路辛苦,还背了我那么久,就想趁你休息的时候到外面去找点什么回来给你补补身体。” 满腔的怒火滞住,陈皮已然看清那在暗淡月色中显露身形的生物——一只歪着脖子折在她手中不知生死的野雉。 眉心紧皱之下的狠戾之色渐消,神色渐变,他难得带了些许茫然地结巴道:“给,给我补,补身体?” “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杀秦淮,说它老跟你对着干,死了没吃到可惜了。”越明珠没让气氛冷场,把鸡往他面前一送,真挚的小声道:“我好辛苦才抓回来的,这总算能补偿你没吃到杀秦淮的遗憾吧?” 被这猝不及防的讨好震住,陈皮心中蓦然升起一丝难言的胀满,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OK~警报解除! 越明珠微微一笑,她就说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人,更何况是已经快要养熟的,怎么可能随便就被反咬一口。 训狗界大师的称号,她可没打算拱手让人。 没让气氛冷场,越明珠笑声明朗,格外感染人,“是不是一下子就气不起来了?” 发现她单手举着鸡力气不太够,有累到颤颤巍巍的趋势,陈皮低声“啧”了一下把鸡接了过来,别过脸去不肯看她,仿佛在生闷气一般,只嘴硬说了一句:“我看是你自己嘴馋想吃肉了吧。” 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鸡毛,越明珠好脾气的哄道:“那就各退一步,当我们两个都馋了好不好?” 陈皮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作为抓野鸡的最大功臣,越明珠很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围观他点火烧水拔鸡毛开膛破肚做烤鸡。 而幕后功臣系统正式宣布下线。 野外露营什么东西都不齐全,这只鸡炖的也很一般只能说是熟了。不过陈皮吃的很香,当叫花子饱一顿饥一顿是常态,有的吃就不错了根本不挑嘴。越明珠就不行了,她宁愿没滋没味的啃她的锅盔,可陈皮看不惯硬塞了两个鸡腿给她,非要她吃下去。 行...行吧。 吃完陈皮还有些意犹未尽,躺在火堆边休息的时候盯着越明珠看了两秒,突然从褡裢里掏出一小节竹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摇曳的火光中,短短的竹节十分小巧,她上手一看发现比手指还细。 “吹针。”当初在酒楼里杀了黄葵那帮人随手捡的,陈皮怕她不会用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要是遇见敌人对着一吹就行了。” 暗器!!! 越明珠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稀罕的把吹针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只出现在小说中的暗器! 听到动静陈皮瞅了瞅莫名兴奋的人,莫名有点满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大觉去了。 一夜无眠。 越明珠的腿伤一好,陈皮带她跑路的速度直接快了一倍都不止,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怀疑过她为什么伤好的那么快。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半夜去抓山鸡的举动启发到,之后的日子,不管赶路有多辛苦,陈皮除了给她生火找水源,还会主动给俩人加餐。 比起之前光顾着埋头赶路跟着她啃馍馍,现在的陈皮还会问越明珠爱吃什么,连她不吃海鲜,连带着他辛苦抓回来的鱼跟螃蟹都不肯吃,也没有再骂她矫情。 反而会去掏鸟蛋,打鸟、抓兔子给她。 越明珠:诶嘿~ 这赶路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了! 陈皮野外逃生经验丰富,俩人时不时走走水路,越明珠晕船,他就再带着她上岸走走陆地。 除了那晚的捕兽夹,接下来的路一帆风顺的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紧赶不慢的来到了湖南地界,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陈皮带着她开始挑大路不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总在深山老林跑太费体力也不够安全。 随着路上的人多起来,越明珠看见有人穿的比自己和陈皮还要寒酸,别说保暖,能蔽体已是不易,她还看见有人光脚走路。 这可是冬天。 天南地北龙蛇混杂的走了一段,些许闲言碎语入耳她才知道原来少数快瘦成人干的,是家乡爆发旱灾,家家户户颗粒无收,把周边的树皮草根都扒光了,入冬了快活不下去了才逃往外地。 据他们自己说这还算命大,不够命大的基本都绝户了,要么饿死要么吃观音土憋死要么上吊自杀要么就累死在半路上。 前路漫漫,路途遥远乏味一些知道的人闲聊间便传开了些许荒诞到可怖的内情,某些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惨案越明珠听了都不寒而栗,可活下来的人,他们混浊的眼睛却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干涸麻木的可怕。 有这群人在,陈皮把越明珠看的更紧了。 ------------ 第24章 冻伤 以前还会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去探路找水源,现在是寸步不离,不仅如此他还低声叮嘱越明珠不要在这些人面前提口粮的事。 越明珠忍不住眼神虚他。 在陈皮心里她到底是个什么傻白甜?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就跑去给一个摆着杀人摊子的潜在杀人犯送吃送喝还给瞧玛瑙镯子的行为在这个年代有多憨批。 打了个哈欠,她忍着困意对陈皮小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再说就那点东西都不够我们吃,藏着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在饿急了的人面前露出来呢。” 人善良的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 她自己都要靠陈皮保护,怎么可能反过来还给他添麻烦。 只是听了些人吃人的传闻后多少有点有点忐忑,越明珠明白这种没底线的人可怕之处,很难想象他们饥寒交迫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这让原本没把那群人放在眼里的陈皮也受到了影响。 心里清楚她为什么不安,陈皮再盯向那群人,眼底布满阴翳。 越明珠跟他挨在一起抱团取暖,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悄悄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胳膊,果然连搭在膝盖上手臂也是硬邦邦,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状态。 陈皮被她突然戳了一下,微微皱眉,倒也没生气只是顺着她的方向偏了下头低声问:“饿了?” 其实...... 也不是很饿。 不过看他防备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关心自己,越明珠只好温声劝他:“你别太紧张,我不饿,不然晚点让他们先走,我们走慢点?” “不行。”陈皮果断否决:“这些人分批南下,后面还有很多,一定不止这些。” 吃人没什么可怕的。 陈皮不知道自己真到了山穷水尽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问题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必须比过去更谨慎小心一些。 越明珠看他始终放松不下来,只好作罢,自己安静待着不打搅他。 好在没过多久那些人就自动分道了,一部分人往北走,一部分人继续南下。 随着道路开阔,两旁荒芜的枯色渐渐退去,往来商客行人也渐渐变多,也比之前更复杂,不仅仅是衣着上的贫富差距,还有服饰的特点,越明珠看到不少苗疆那样充满异域风格的打扮。 骑着驴子的少女银饰蓝衣肤白貌美,相当惹人注目。 不过若是把她们当成可欺之人那就想多了,在她们身后有不少拖车运着不明物资,那些坐在车上或者跟在一旁的除了身强力壮腰间挎着刀的伙计们还有几个像账房的文弱书生。 总之这队人马一出现,越明珠就知道不好惹,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看,人家有物资诶。 这不比我们干巴巴的馍馍好? 他们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不过话是这么说,这群人路过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拽着陈皮的袖子走,差点没撞树上,被他伸手及时挡下时越明珠还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小姐姐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不仅甜美还有她身上晃动的银饰碰撞的清脆声,二者相合听起来悦耳又灵动异常。 别说生气,越明珠听得那叫一个心旷神怡,连日赶路的疲劳都烟消云散。可陈皮不行,眼尖的扫到他眼神冷下来,她连忙把人拉住。 不声不响的拉着他埋头小跑了一路离远了才敢停下。 陈皮莫名其妙:“你跑什么?” “她们来自苗疆。” “我看出来了,苗人的怎么了?” 越明珠左右环视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小声解释:“听说那里的漂亮姑娘都会下蛊。” 这回陈皮倒没有笑话她,而是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你从哪儿听来的?” 越明珠一脸认真:“江湖上都这么说。” 建国后这种说法都没停息,可见这个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更别说她之前还在鼓爬子那里眼见为实了。 江湖...... 陈皮被她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差点笑出来,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跟他扯江湖,她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你没听说过吗?在江湖上行走,有三种人不能惹,和尚,道士,和漂亮的小姐姐。”刚刚那个小姐姐就很漂亮,殷素素女侠可是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越明珠表示赞同,并且还想再加上一句:越漂亮的女人也越危险。 “咦?”摸着手感不对劲,她微微皱眉,“你的手?” 从袖子下面把陈皮的手拉到光下,干裂粗糙的皮肉像炸裂开,表层都是发青的灰白色,有裂纹的地方还肿胀泛血丝。 “你怎么长冻疮了?” 陈皮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比起他那双手,握着他的那双属于越明珠的手一看就没吃过苦,手上别说冻伤红肿,连穷苦人家做活摸出来的茧子都没有。 他手很冰,而她的很暖和。 陈皮把手抽出来。 “没事,一点冻伤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越明珠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低头从包里摸了摸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拧开,挖了一点出来在掌心融开强行搓到他手上,“郎中说搓热就行了,这个药膏是专门用来治冻伤。” 陈皮知道她包里藏着不少好东西,没想到连冻伤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伤的膏药都备的齐全。 轻声嗤笑:“那老头倒是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有点阴阳怪气。 不过越明珠气不起来。 入冬赶路有多辛苦她切身体会了,自从伤了脚更是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陈皮的辛苦程度比她多了十倍都不止。 “你伤都没好全就回了庙里,我是怕你之后哪里不舒服又或者再受了别的什么伤才问郎中多要了点备上。”怕他翻旧账又跟她提什么钱货两讫,越明珠打了个补丁:“你放心,郎中肯定都算在那两只猪耳朵上了,不是白拿。” 这次陈皮听完没再做声,任由她把难闻的药膏擦在自己手上。 “好啦,你再搓搓。” 真麻烦。 陈皮瞥了她一眼,敷衍的搓搓。 搓完就见越明珠摘下她颈间那条看着就很暖和的红色围巾,寒风一吹,她吸了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他正想开骂,那条尚有余温的围巾已经飞快围在了他手上。 “你......”一个字停顿了半天,他只能绕了个圈不那么生硬的问:“你不冷吗?” 越明珠抬头,离了围巾脖子上露出的是棉袄的立领,倒也没有把皮肤暴露在冷空气里。她摇摇头:“不冷,你手上这个药膏搓热了要捂一下,不然一直在风里吹不就白擦了。” 陈皮不说话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和她两个人傻乎乎的在风里站着,等他的手彻底变暖和起来。 ------------ 第25章 刀客 这个年代到处都有土匪,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常态。到了湖南地界,走南闯北的商贾都绕着地势最为险峻的湘西走,据他们闲暇时透露,那边民风彪悍,个别土司与官员勾结,以至于局势混乱民不聊生。 除了极少数艺高胆大或有特殊门路的,几乎很少有外地人敢往那边凑。 越明珠很庆幸他们这趟是去长沙寻亲,以前读《湘西杂技》看到说湘西女子爱放蛊男子好杀人,当时只作笑谈,现在来了真是两眼含泪:蛊是真,杀人可能也是真。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就显得当初她在汉口选择陈皮做保镖是很正确的决定,不然只凭一个随时会下线的系统,她很难说会死在什么意外上。 虔诚双手合十:愿幸运常伴我身~ 就这么杂七杂八的听了一路,连在路边的茅屋扎堆过夜各种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也没停。 “......就那个啊。” “嘘,小点声,你没看见他背着刀,我估测了一下大概长三尺宽不到两寸,陕西的没跑。” “关中刀客?” “哼,东北的叫胡子,山东的叫响马,四川的叫袍哥,陕西就叫刀客,管他叫什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土匪。” “不是土匪,是旱灾下来的。” 有清楚内情的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边说还边招呼着人家靠近小点声议论,越明珠也忍不住支起耳朵: “......北上的那伙人说周边几家地主都被落草的刀客抢怕了,主家特意养着他打刀客。这不干旱主家糟了难,大的都在街头插草标卖了,小的卖不出去就拿去换,那个背刀的就是个坎头子什么都不懂跑去把换的那家人杀了娃抢回来,这边儿主人家都煮上了结果看见碎娃自己跑回来,干脆吃了顿饱饭一家人吊死了。” 说着唏嘘:“可怜哦。” 这年月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没见过,可这种可怜又可恨的事迹听了还是格外闹心。 “这也太没人性了”有人这么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这个世道又能再批判什么呢。 剩下的人一个个也没得心思唠嗑揣着袖子躲在茅屋下跺脚,天边的星子不怎么亮,只剩下寒风中飘忽不定的篝火。 越明珠在角落里避风,这个位置又抗风又抗冻,天然的地理优势自然是人人都想占。按理说她和陈皮两个半大的孩子瞧着很好欺负,奈何这年头在外东奔西走的人不缺眼力,光看陈皮那张脸就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阴暗暴戾。 躲都来不及,怎么敢跟他带的人抢位置触霉头。 一群人自然老实。 陈皮对他们之前聊了什么不感兴趣,从头到尾只管自己蹲在火边烧水,没心没肺的令人羡慕。 话题中心的那个刀客没有进茅屋,听说他是个哑巴被人说什么都不回话,一个人从湘西那边闯过来,破布蓝袄上染的都是血也没洗,一身的埋汰味儿,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远而避之。 不受待见,刀客就自己在屋外稍远的大树下过夜,面前燃了个火堆取暖。 可能是前世受影视剧集的影响,越明珠总觉得“刀客”这两个字多少跟“侠”沾点边儿,加上他们聊到的那些,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一首歌,在艰苦的环境中也不忘苦中作乐的小声哼唱:“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砍去~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拎着热水回来的陈皮听得眼角直抽:唱的啥玩意儿? 把水扔给她,在她身边挨着坐下,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戏谑的质疑了她一句:“白天跟我说腿伤没好全走不动,现在腿不痛了,还有心思唱歌?” 喝水都不忘哼哼两句的越明珠差点被呛到。 咳嗽着把腿安分的并拢,想到白天耍赖的举动,她表情坚定的像要入党:“休息一会儿就不痛了,我保证明天走再久都不会叫苦叫累。” 就算是勤恳的老牛地耕多了也是会心酸落泪的。 之前跟着陈皮白天黑夜的跑从不抱怨是追兵在后求生欲爆棚由不得她,现在没了追兵,难免行动力变弱,尤其是她发现陈皮对她的耐心似乎在这段旅途中有无限增高的趋势。 “喝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见她喝水都能把自己呛到,陈皮一时间有点无语,本想伸手给她擦嘴,抬手才发现袖子脏的不行,只能动作不自然的往后移,选择给她顺了顺背。 大约是不太习惯照顾人,越明珠被他拍的有点背疼,忍不住闪避:“心领了心领了。” 陈皮沉默了一下,悻悻收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靠在角落,被陈皮挡在外边,边上还有其他人,大家三五成群挤做堆,赶路就是这样少不了风餐露宿,人多还能暖和点,气味环境什么的就不强求了。 睡了没多久,越明珠就被泛滥成灾的鼾声吵醒。 唉,没了系统助眠她在这种环境下还真睡不好,想起自己之前对系统助力的深度睡眠嗤之以鼻,顿时热泪盈眶。 是她不识好歹。 悔不该让那垃圾系统下线。 再扭头一看,陈皮倒是睡的很沉,半点没受影响,估计是习惯了睡大通铺。越明珠叹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摊平轻轻盖他身上。 这围巾摊开还挺大的,系统出品,保暖不说还很柔软。 少了一层防护难免身上有点冷,屋里的明火虽然还未熄灭,却离她这个位置有点远,热烘烘的气流不能照顾到这边。 再这么僵坐下去不是办法,她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索性蹑手蹑脚的起身避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们出了茅屋。 外面比屋内要亮一些也冷一些。 道路旁不远处的树下还燃着一个火堆,离茅屋并不算很远,是那个抱着刀的刀客。 远远瞅着瞧了一会儿。 嘶—— 许久未发挥功效的眼缘又上线了,以前就说过她过去有个优点,就是眼光好,特别能识人。 系统才下线没多久,自陈皮之后第二个让她一眼瞧过去就很顺眼的人这么快就闪亮登场,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给的机缘。 抱着挎包,越明珠小心谨慎的走到那人对面。 她轻声试探道:“我就借个火烤烤手。” ------------ 第26章 棘手 不知名的刀客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抱着刀,蓬头垢面,也看不清眼睛睁没睁着,听了她的话毫无反应。 好歹没一刀砍过来,那就是同意了。 越明珠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能搭话就有机会做朋友,不给搭话那就当对方是个社恐属性的好心路人。 借着火把冰凉的手和膝盖都烤得暖烘烘的,一暖和就有点渴,把包打开,陈皮给她热的水摸起来还是温的,她喝了两口又有点饿。 瞅了瞅对面没什么动静的人,她掰碎了一点锅盔放在火边烤,刀客还是一声不吭。 于是越明珠放心的掰了一大块锅盔捡了个树枝搭在上边烤。 不一会儿面粉的香气就飘了起来。 咕叽—— 越明珠愣了下,抬眼看去,对面倚着树的刀客还是一言不发,她把烤热的馍馍掰成两份,一份递了出去,仗着年龄小不会被人误会别有用心,她问:“你要吃点吗?” 刀客一动不动。 不愧是影视剧中总被赋予神秘色彩的角色,越明珠悄悄给对方套了个不吃嗟来之食的设定,机灵的转换概念:“我烤你的火,你吃我的馍馍,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刀客缓慢地抬头,微微动了下身子。 一直环抱着刀在坏的男人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过来,指甲缝里也是黑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污垢,越过火堆,沉默接过她手里的锅盔。 果然醒着。 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一下,刀客干巴巴的嚼着馍馍,似乎是听到她在笑,沉默的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真的一直闭着眼睛,现在睁开望向自己,火光在他眼底摇曳。 橘黄色的暖苗,也没有让他身上多出一分人该有的神采。 啧,这个人,有点棘手。 从对方空无一物的眼神中,越明珠读出了一种迟钝、麻木的情绪。 不是像初见陈皮时那样被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折磨到没有盼头的木讷感,这个陌生刀客比起人更像动物。 还是那种在固定的圈养中待太久,一脱离刻板的生存环境就失去了判断力,凭借求生欲活着,离群索居的孤独品种。 越明珠有点奇怪,先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信息来看,按理说像他这样有着单刀赴会实力的人,不该活成这样才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他还没从自己身上分散注意力,越明珠只好低声解释自己为什么笑,“不是笑你,是笑我朋友。如果是他才不管什么两不两清,有的吃就吃,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钱,需不需要还人情,能填饱肚子就行。”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说的就是陈皮。 从第一天她给他送吃的就没有不收的,第二次吃喝不算还昧下了她装水的葫芦,到现在还在他的褡裢里放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刀客突然低下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胸腔时不时传出一阵剧烈的闷喘声让旁边听着的人都心口发疼。 夜风很凉。 越明珠闻到了类似铁锈的血腥味,咳血?她站起身来:“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该不会是肺痨吧? 她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避开风口。 刀客没说话,浑身紧绷的近乎在抽搐,抖着手从衣服里扒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可他抖的太厉害,还没喂到嘴里就全部撒在了地上。 是药吗? 没看清楚,见他都顾不上去捡刀,狼狈的跪趴在地上着急忙慌的摸来摸去,越明珠就从火堆边绕过去帮他找。 走过去一看清地上掉的东西,她就愣住了,那是——刀客自地上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越明珠像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她没有迟疑,上前一步精准无误的狠狠踩中他手,“这个你不能吃。” 刀客想要推开她腿,可咳疾犯得厉害根本没多大的力气,痛苦之下,被她踏入泥中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青色的手筋抽搐鼓胀,汹涌的像一条条歹毒凶恶的青蛇。 有一瞬间越明珠想就这么走掉算了,不过到底是该死的眼缘拉住了她的理智,心思转的极快: 先前那些人说他是从湘西那边独自一人闯过来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他活是活着出来了,血肯定也没少流。 她记得这个时期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因素,那边种了不少那埋汰玩意儿,他受伤又没有药,或许是疼痛难忍之下随手摘了些用来镇痛用? 可直接用人不就废了。 他最好是不小心误食的,否则...... 难得在这个世界看见第二个顺眼的,让越明珠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自甘堕落难免觉得有点可惜。 低头俯视在地上趴着没什么力气只能佝偻着背喘息再也瞧不出半点故事里英雄气的男人,她喃喃自语:“你说是不是命呢,正好让我瞧见。” 先前陈皮阴阳怪气说她让郎中给了不少好东西,还真没说错。 养伤那段时日,在药铺进出在所难免,偶尔越明珠还会在郎中忙不过来时帮忙打包,不光是为了留下好印象,也是为了看药方。 她不懂中药,但是郎中能开什么药,什么药最方便携带,冬天赶路有哪些用的上,她从学徒那里打听的一清二楚。 像预防风寒的药她就备上了,剩下的那些补血养血还有镇痛的药膏她之前腿伤用的就是。 越明珠蹲下身倒了一颗药丸子递在刀客嘴边,“这个是丹参和当归熬制的,郎中说他有独家秘方加了点别的药材不仅可以补血还能镇痛,虽然我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是吃它至少比吃地上的毒药强。” 男人有些神志不清,对她的话根本没反应。 越明珠只好把药硬塞进他嘴里。 他下意识的嚼着咽了下去,明明是很苦的药丸,却和陈皮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一样麻木的嚼了生咽,平淡的好像他们已经尝过了人世间的所有苦,于是这药的苦便不算什么了。 她静静地看他,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本想着系统下线,有了陈皮这个PlanA,可以再入手一个PlanB,但是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个PlanB更像不安定因素。 ------------ 第27章 不忍心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索性救人救到底。 她把包里剩余的药一一翻出来放在火堆边细心辨认,找了些能对症的,比如镇痛止咳补血化瘀,备的很齐全。 原本都是给当时伤未好全的陈皮准备的,只是他除了腰伤别的地方都好得快,剩下的就很多。 把刚刚喂过的那个药丸的瓶子塞进刀客手里,越明珠不管他现在还能不能听进去,贴心叮嘱:“这个你要是身上哪里痛的厉害就吃一粒,每天最多吃三粒,再痛也只能吃三粒,一定要忍住,不然会有耐药性。” 她摸出几张中药味很浓郁的贴膏,数数一共四张,也是用剩下的,全都放在他身边手边,“这个可以止血止痛消炎,你身上哪里有伤就贴哪里。” 至于地上那些,越明珠看过去,起身用脚把它们碾碎踩进泥土,一脚踢进旁边的草丛,再也不见。 刀客紧握手里的药瓶,浑浑噩噩的盯着她看,头发凌乱的像一团枯草挡在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没了火光的倒影,那双眼睛雾蒙蒙的一片像北方的冻土,什么光也照不进去。 她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不能在外面待久了,要是让陈皮半夜醒来发现她又不在,说不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威胁打断她腿。 这次她可没去外面找吃的,拿不出‘杀秦淮’给他解气。 寒冬料峭, 火光被风吹的闪烁不定。 越明珠有点想念先前还被她嫌弃万分的茅草屋了,鼾声再刺耳,也抵不过寒风刺骨。 低头数了数挎包里剩余的锅盔,她掰了好大的一块,蹲下在还算干净的贴膏上放好,打算把它们一并留给地上的刀客。 准备起身走人之际,原本神志不清的男人猛地一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十分迅疾,还没来得及反应越明珠就被抓个正着。 好在男人除了攥紧她的手腕外,没再做其他出格的举动。 只是受到些许惊吓,越明珠很快就镇定下来,试探的抽了下手,别说抽回来,根本纹丝不动。就在她试第二次时,对方突然松手,先前如钢铁般不可撼动的手臂滑落地面,人也随之昏迷。 顺利挣脱,越明珠从地上踉跄着起来,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日常上线一分钟检测宿主生命体征的托管系统今天刚开始工作,就看见了宿主作死的这一幕。 忍不住开口警示:【你不该接近他,很危险。】 手腕还在刺痛,越明珠对它的提醒表示理解,不过,她试探了一句:【能有陈皮危险?】 危险如陈皮,现在不照样乖乖给她当保镖。 再说不是系统自己让她找大腿,难得有个看起来顺眼且武力值似乎还算可以的大腿在眼前,不鼓励她再接再厉吗? 托管系统没有回答。 这代表它没有否认。 越明珠皱眉打量了一下地上这个潦倒落魄的刀客,这个危险,指的是武力值,还是这个人的不可控程度? 想起之前四目相对时,自己所见的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越明珠悄悄松开之前陈皮送她防身的吹针,现在心态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了:【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在这个世界危险的人才能派上用场,这就是有价值。】 系统问:【陈皮不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对越明珠来说可备用的人选太少了,她必须手里握着许多底牌多到扔一两张都不心疼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贪心吗?或许吧。 【不过,既然不保险那就先搁置PlanB的计划。】 长沙近在咫尺,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原主亲人,上一次判断失误让她受伤拖累了陈皮,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 正想和托管再交流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越明珠下意识凝神去听,依稀听清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茅屋那边大喊着什么。 啊...... 她呆了一秒,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时间过长。 茅屋那边睡下的人已经全部吵醒了,一堆人闹哄哄的,在这寂静的深夜中一声更比一声高,咬牙切齿的怒喊声正是来自于陈皮。 “越!明!珠!” 越明珠本人头皮发麻。 她面无表情的想:哦豁,完蛋了。 然而事实上,那晚的情况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糟糕。 她以为会震怒发疯的陈皮在出来看见她人的那一刻,眼中的阴霾和雷霆般的怒火像雨后的乌云,风一吹就散了。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嘴角生硬的抿着,陈皮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在屋内一众抱怨声不断的杂音中,他只是沉着脸,握紧了那条她走时披在他身上的红色围巾。 一言不发的瞪她,没有破口大骂。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这次他气消的异常快,似乎连先前的发飙似乎也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 于是放心的走过去,当然她还特意表现了一点点小心翼翼。 走近后,在陈皮看过来的一瞬,微微下垂了眼帘,她小声解释:“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出来走走,没走远,刚想回来,就听见你在叫我。” 她赌陈皮不忍心。 不忍心像上次那样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越明珠不放弃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角,力道微弱的像一阵风拂过。 陈皮冷眼瞥向她乖顺的头顶,这小鬼就是在故意装可怜,上次让她侥幸逃过,这次如果再不给教训,还会有下下次,无数次。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他只是把围巾给她围上,平静的轻嘲了一句:“哼,算你老实。” 心里想的是,要是真的有下次,他不会再给她装可怜的机会,直接卸掉下巴让她张不了嘴,说不了那些卖乖的话。 ------------ 第28章 胖了 又逃过一劫的越明珠:毫无负担,开心(^-^)V 对于她大半夜一声不响的跑哪儿去了,陈皮没多追问,毕竟男女有别,多数时候他对一些事情不会多问。 但是气还是要生。 唉。 半夜那一通发作造成的后果就是,让陈皮在这群赶路人给他按的本就不好惹的标签里又多了个喜怒无常,之后聊天什么都开始背着他们。 这让少了一个听乐子渠道的越明珠有一丝丝感伤。 天光渐晓, 陆续有人醒来赶路,她揉着眼睛亦步亦趋的跟在陈皮身后,人还没完全哄好,她这会儿格外老实。 外面的火也灭了,刀客不知生死躺在树下没动。 “......不知道发什么颠,耍了一晚上的刀,吓的我起夜后整宿没敢合眼。”有个打着哈欠的男人抱怨着路过。 越明珠满脸问号:耍了整晚的刀? 她让外头的风一吹,脸都要冻裂了,人家重伤在身还能耍刀,耍完刀还能在寒风中睡一宿。 不服不行。 打着哈欠,她远远瞧了一眼,昨晚让陈皮的叫喊声召回,当时对方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后半夜能练刀练的生龙活虎,看样子没给他吃错药。 只可惜, 经过昨晚的事,她短时间内不好在陈皮眼底下跟对方打交道。她确实有点冲动了,难得看见第二个顺眼的人,半点没考虑后果就跑去搭讪。 要让陈皮知道自己想找第二个保镖,肯定第一个削PlanB,第二个来削她。 托管系统昨天还说她做了无用功。 对此,越明珠只能表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想的很开,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偶尔鱼里多出一两个派不上用场的也不奇怪。 早早醒了就去烧水的陈皮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见她精神还算不错,就准备和其他人分批走,上一波人已经出发有一会儿了。 越明珠边走边回头,被留在后方的茅屋不时有几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观望他们走哪个方向。 看来是真的不想跟他们同行。 在心底跟树下还未苏醒的刀客做告别,希望对方能活久点,不管将来能不能遇见,会不会派上用场,最起码不要死的无声无息。 她越明珠救过的人里,就没有名声不显的。 这可是难得继陈皮后第二个看顺眼的人才,可千万要闯出一副名堂,别让她失望。 见她一直往后看,走路都慢了下来。 陈皮皱眉:“看什么,落下东西了?” “没有,我们走吧,我今天很精神,感觉能走好久好久。” 说着毫不留恋的回头,小跑到陈皮前头去带路。就像她保证的那样,这一天赶路再累也没抱怨过腿酸。 不过惦记着她昨天说脚痛的厉害,陈皮还是没走太快,中途歇息的次数频繁,以至于后来走的那批人都超过了他们。 天寒地冻,树下能看到的都是灰黄色的枯草、枯枝,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风景她有点乏味,休息都觉得累。 余光随意一瞟,忽然在杂乱无章的枯叶中发现一株小花。 大抵是荒芜的景象看多了,腐烂到快要成泥的枯叶里冒出的一株临风不惧的白色小花,那渺小又顽强的生命力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头顶的云层飘远,稀薄的阳光让她的影子倾斜淌过小花,她主动拉了拉陈皮的袖子,“你看。” “什么?” “看我裙子。” 什么裙子? 不就这身破棉袄,天天看天天见,有什么可稀奇的。 闭目养神的陈皮睁开眼,耐着性子往她身上看了两眼,见到袖子上打补丁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厚度,没顺着她话回,问:“你冷不冷?” “不冷。” 她摇摇头,“你看地上。” 伸出手,让他沿着自己指的地方看过去,一点点细致的描绘影子的轮廓,“你看,像不像裙子,现在我的裙子上开了一朵花。” 荒草之中,那朵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一点不起眼,根本没有值得欣赏赞叹的地方。 陈皮只随意瞟了一眼,连停留都没有就转回了头去看越明珠。 大约是这段时间不再发愁追兵的事,这小鬼瞧着有点变了,原先用来挡脸抹的灰尘被擦干净,皮肤很白净,下巴没尖的那么可怜,脸颊隐约也多了点丰盈的饱满。 一点看不出是逃难下来的。 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胖了?” 越明珠:“......” 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瘦的胳膊都像麻杆,就当他是在赞美吧。 乖乖捧脸感受了一下两腮的肉肉,然后震惊抬头:“好像是有一点。” 离了大谱。 逃难逃的那么狼狈,受伤流血不说,还没日没夜的赶路,就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她居然还长了点肉? 尤其是在看向陈皮寻求认证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比俩人在汉口初遇时看起来还要消瘦憔悴。 越明珠陷入沉思:难道是跟我在一起后,我的日子好过了,他的日子被我拖垮了的原因吗? 其实真相是陈皮看起来憔悴是胡子没刮干净,加上还在长身体,近期身体抽条营养跟不上就瘦的厉害。 不明就里的越明珠有点心虚,陈皮只是站起来活络筋骨,她就立马跟着站起来了,谁知刚站稳就被扔了个东西在怀里。 她垂眼往下一看。 !!! 陈皮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冷笑:“喜欢就拿着,光看有什么意思。” 拎着花的根茎抖了抖身上的土,没错,她很欣赏的那朵小花被陈皮连根拔起了,一点活路都没留。 再往地上的小坑瞅了瞅,很好,留的那点根须,不知道来年还够不够它再开一次。 “你不高兴?” “高兴。” 她只是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大冬天的带着她这么个累赘赶路就很辛苦了,还非要跟他扯这些没用的。 为了证明,越明珠只好把连着土的根茎掐掉,花别在棉袄的盘扣上,抬头冲他毫无阴霾的一笑:“谢谢,现在不止我的影子有花,我也有啦。”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番好意,越明珠不打算辜负他难得的好意,细说起来——人家为了照顾她都变瘦变憔悴了啊!!! 上哪儿去找这么可靠还不要钱的保镖,没有!再没有了!她要珍惜才行,绝不给他翻脸的机会! 盯着她唇边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歇够了,就继续赶路。”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句,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 第29章 幸灾乐祸 两人终于在四天后的上午赶到了长沙城内。 不过就像当初她在汉口没半点享过“东方芝加哥”的繁荣,只仓促的在水匪为患的码头待了些时日。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来了长沙城,这座充满了民间烟火气的“楚汉名城”,依旧跟她和陈皮没什么关系。 长沙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香气四溢的小吃香气,热辣喧闹,人群攒动,还有不少耍把式的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有人在说腊八在即,才知道这一趟来长沙他们足足走了快半个月。 两人寻了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坐在边上,暂时歇歇脚。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国家,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但凡去路边的茶馆喝口水都是要钱的,他们现在连落脚处都没找到,自然不能铺张浪费。 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碗馄饨。”见她唉声叹气,陈皮皱眉捏着钱袋子就要起身。 “不用,我不饿,我们还是在天黑前先找个能住的地方。” 相处这么久,陈皮多少清楚她向来不大会委屈自己,一个连解渴都从不勉强自己吃野果还要指望他生火烧水的人,能有多委曲求全? “那喝口水。”陈皮把水壶递给她,等越明珠喝完水确定她休息好了才开始带着她找住处。 这一找就找了一下午。 倒不是地点难找,而是他们先去了寒冬腊月政府才会开放的“庇寒所”,那是救济贫民过冬的临时居住点。 对于他们这样初来乍到又入不敷出的外地贫民来说是首选。 可惜,就算越明珠再怎么拉低标准,都没想到那里的环境会肮脏混乱的甚至让人难以下脚。 目光所及之处,与其说是“庇寒所”不如说是难民窟。 那里多的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要么是神色麻木,要么就是病气缠身、面容枯槁。 这在陈皮来看这自然不算什么,如果只他一个来了长沙不管是露宿街头还是跻身难民营都无所谓。 可谁让跟着他一起的还有越明珠。 那种酸臭到令人想起呕吐物的恶臭陈皮一走近就下意识回头,果然她受不了的干呕了一下拉住围巾捂住了口鼻。 他拉着人转身就走,“不行就换个地方。” 可是能换去哪里呢? 长沙大街小巷倒是有贴红纸“吉屋招租”,可这年头就算日子再不好过,房租也很难降低。 他们两个在汉口都是住城郊外的破庙,来了长沙城里哪儿有闲钱和底气在这鱼米之乡租房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就算有钱他们也够不上人家租户的最低标准。 不过越明珠还是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仔细辨别招租的地址和主人家。 “这个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押十租一也太离谱了......”她很难不评点一两句。 陈皮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站着等她。 想要租房住的人自然不少,也有跟着一起看这些招租信息的。 以前看些杂七杂八的科普,上面说民国识字率不超过20%,甚至更低。 据说就这还是把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算上了的遮羞布。 街头这些人绝大多数不识字,他们想要租房又不识字就会过来问越明珠几句,觉得她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拒绝,想要跟她确认地址和对租户的要求。 过来问的人多了难免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毕竟她和陈皮一大一小,大的看起来也就是个愣头青。 可惜他们看错了陈皮。 要不是入城前越明珠要求他不能随意杀人,这几个土鸡瓦狗早被他拖进巷子里抹脖子了。 杀过人没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他这种疯子。 对着平民招租的贴纸进行筛选,越明珠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等回过神,她身边已经除了陈皮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几秒,她无奈叹了口气:“我爹信上说如果他早到就在这个路口贴招租信息,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姓张的人家。” 总不至于是找错位置了? 不可能,她连问了三个本地路人,都说是这里。 而且按照信上的消息便宜爹比信件寄到她手里提前了小半年出发,怎么算都是他先到。 说好了一天一更新广子,绝不错漏一天,时刻等着她呢? “你爹姓张?” 陈皮站的有点无聊,听来听去只关注了这么一个重点,“你不是姓...姓越吗?” “说来话长,我随我娘姓。”主要是这个姓在原主老家有点名堂,要不然也不会突然离开老家来长沙避难。 她慢慢解释:“我爹也不姓张,反正从小我就没见过他,他一直跟着我外公和舅舅在北平和上海奔波,前几年去东北寻亲。反正具体怎么回事他在信里也没交待清楚,只说会用张这个姓在这儿给我留消息,让我留心。” 来时还担心张是大姓,肯定不好找,来了结果一个张也没瞧见,头疼,总不至于是处理完丧事出发的太迟? “天快黑了,明儿再来看。” 自进城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陈皮笑了一下,还有心情安抚她,“不急,我会陪你慢慢找到你爹的。” 发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越明珠有点意外,趴在陈皮背上养伤的那段时日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可没少画饼。 ‘等到了长沙我一定让我爹好好招待你’ ‘你要是想做生意我就让我爹给你投资’ ‘不做生意也行,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会让我爹帮你的’ '......' 等等诸如此类我爹怎么样,将来怎么生活,描绘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饼画的跟资本家有一拼。 结果来了她爹根本找不到踪影,虽然才第一天,但是也足够让人心生怀疑了,按理陈皮该质问她才对。 但是...... 越明珠瞅了他一眼。 他也幸灾乐祸的太明显了,有什么好乐的,他知不知道如果找不到她爹,那她画的那些大饼就一个都不能实现了。 就那只缺了两个耳朵的小金猪都不一定能抵消他这一趟的辛苦费。 今日份的托管系统沉默到最后几秒开口:【宿主,你真的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吗?】 唉,又来了个天真的小傻瓜。 越明珠语重心长的叹气:【我当然知道他在乐现在整个长沙城我只有他可以依靠,又可以像赶路时一样两个人相依为命。】 但问题是—— 【比起我给他画的饼,比起我爹给他的报酬,我会不会因为我爹离开他很重要吗?】 越明珠无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的初心是飞黄腾达。 ------------ 第30章 算命先生 过夜的地方照例是陈皮找的。 两人精神都紧绷了许久,脱离追捕又陷入漫长的赶路,在这个初到长沙的夜晚两人都睡的很沉,一夜无眠。 冬季黑夜都降临的很快。 他们两个外地人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夜生活,长沙能通宵达旦供消遣的地方和穷人无关,两人睡的早醒的也早。 陈皮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就着水啃硬邦邦的馍馍,拉着人在路边的小摊点了碗馄饨。 原本是点了两碗。 越明珠坐在路边发呆,见摊主端着碗过来,连忙起身说:“谢谢,我们只要一碗就够了,请问多少钱?” 摊主见她年龄小,衣服很破旧。 可即便是口头上说着两碗换做一碗,那种穷人一贫如洗的窘迫感,却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小脸白嫩又笑意盈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摊主下意识还了个笑,好脾气的只递了一碗一筷过来。 陈皮接过馄饨,面色不虞的付了钱。 他这个反应在越明珠意料之中,可她不觉得委屈。这个时期的路边摊和现代不一样,不是那种色香味俱全的小吃摊,说是馄饨,其实一点油水花都没有,就是单纯的面疙瘩多了点咸味。 而且,就这么一碗疙瘩汤的价格,就让她发现这里的物价确实跟别的地方有点差距,这一碗比当初她和陈皮还有春申吃的馄饨贵了一倍不止。 估计是城内城外价格本来就不太一样吧。 不过上次她还能勉强自己吃小半碗也是看在陈皮请客的份上,拉着人在路边坐下,她小声道:“先点一碗尝尝味道,好吃再点一碗,免得不合胃口浪费钱。” 陈皮不知道信没信,但不管他脸多臭,还是稳当的端着那碗馄饨,耐心蹲在越明珠身前,等她从包里掏她自己那双筷子。 就着面前的碗扒拉了一个馄饨吹了又吹,不烫嘴了,越明珠张口尝了尝,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加了辣的馄饨不过就是多了点香辣味儿而已。 面疙瘩,香辣味儿的面疙瘩,不难吃。 只是饿肚子是会习惯的,她确实没什么胃口。 “不是很合我的口味,你吃吧。”她把筷子收起来,这就是不吃的意思。陈皮没搭理她,又跑去馄饨摊的隔壁花钱买了一碗粉。 这次如果再拒绝的话,肯定会惹他生气。没办法,越明珠只好重新掏出筷子边吃边想怎么去找她的便宜爹,陈皮见她没再作妖老老实实的在吃这才脸色好看了点。 这个年代最普遍的法子自然是登报寻人,可登报要钱,而且登报不可能只登一个报刊,浪费钱的事现在她干不了。 路边很热闹,摆摊卖早点的、卖菜的、卖油盐蘸酱的、捏糖人,耍杂技的,看得人目不接暇。 走街串巷自然见的人多,可都不是她要找的那种。 直到在路尽头的巷子口她瞧见了一个算命摊。 古色古香的小桌,桌上齐全的摆着纸墨笔砚和签筒,旁边挂着的布上写着一卦一......什么? 后面的字被桌子挡了一半,没办法看清。 摊后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印象里老神在在的长胡子老先生,而是一位身着长衫戴着眼镜的清癯年轻人。 他桌上十分讲究的摆着茶壶,茶碗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没生意人也没闲着,拿着本书迎着隔壁青瓦上新升的日光阅读的很细致。 边喝茶边看书,腿边还有一个炉子烧着火,看起来温暖又惬意。 喧闹的街市,两人中间隔着熙来攘往,按说她普普通通的一眼,既无杀气也无戾气,不会被对方察觉才对。 偏偏越明珠只盯了对方三秒,那位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便准确捕捉到她的视线,毫无偏差的迎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短短一瞬,两人四目相对。 越明珠一愣。 “看什么,赶紧趁热吃。”陈皮早早吃完抹了嘴在边上给她挡风,见她碗上的热气都快没了皱眉催促道。 “恩?哦...” 越明珠低头赶紧扒拉了一口,就这么点功夫,等她再抬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只慌乱中拿了本书溜之大吉的背影。 诶? 他跑什么? 莫名其妙的往周边环视一圈,什么凶神恶煞的人都没有啊。 搞不懂她吃个粉还三心二意,陈皮蹲下身,冷冷瞪她,无声的催促比什么都管用。 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乖乖低头吃粉,直到食不知味的吃完,陈皮把碗接过去还给摊主,她都没找到那个把算命先生吓跑的人在哪儿。 有点失望的站起身跺跺脚。 冷啊。 本来还打算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有本事,都要过去打听一下消息,能在这种地方摆摊,桌上的东西又那么齐全,不是家在附近就是有临时落脚的地盘。 闹事摆摊,有门路就说明消息相对灵通。 大不了卜一卦。 人莫名其妙的跑了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看穿了她想白嫖,在躲她? 算盘没打成的越明珠只好跟着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没几步她停下,“我打算今天再去那条街的附近看看,你呢?” 陈皮没想坐吃山空,冬天本来就不适合远行,尤其是去陌生的地方,没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没有抵御严寒的被褥,每年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我去码头。” “那我们......” “你跟着我。” “...哦。” 想也知道,初来乍到陈皮根本不会让她落单。 前两天就这么过去了,她每日跟着陈皮去码头,看他在那里摆摊,不是摆摊杀人,单纯继续做苦力赚点小钱。天快黑了,他就带着她去之前那条街,陪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到邻街,一个个租房广告找过去。 很漫长,很也折磨人。 期盼和失望交替。 好在陈皮自始至终都没对她每日的失望而归露出半点不耐烦。 不如说,他幸灾乐祸的那点劲头持续时间还挺长,到后来在发现越明珠自己都不怎么抱希望后,连高兴都不再掩饰了。 就......很难评。 ------------ 第31章 仙女 那天遇见的算命先生,之后没再见着,仿佛那日清晨的匆匆一眼不过是错觉,后面她又去看了两次,连算卦的摊子都没了。 奇怪的是那位置不算偏,地却没人占。 一整条街小摊贩鳞次栉比,突然中间多了一个缺口,都没人及时补上。不怪越明珠觉得那个算命先生很可能是深藏不露,老琢磨想逮人家。 “不然我也去找点事情做吧?” 每天花着陈皮的辛苦钱,眼看找她的便宜爹遥遥无期,过去画的大饼如今也越想越让她觉得心虚。 最初她还跟系统商量来了长沙就跟陈皮一别两宽,要把过去的苦全部吐干净。 结果—— 眼下的情况变成了她没有陈皮就要饿死街头。 说饿死有点夸张,但是也证明了身边有个男性劳动力的重要性,要不是陈皮,估计来长沙的第一天她找不到便宜爹就会被坏人强拉去卖掉。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鱼龙混杂。 “你说什么?”陈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找点事做,前天我看到有工厂招女工的广告,我可以去织布,广告上写了有教珠算绘画之类的,要是缺老师,只要她们不嫌弃我年龄小,我也可以试试。” 但是那个工厂很远,在城外。 陈皮听她说完紧皱的眉头几乎没舒展过。 看脸色就知道他不同意,越明珠又换了一个,“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去昨天那个澡堂,那个近。我走的时候专门问了,她们有招女工帮忙洗澡按摩,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住。” 陈皮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陈皮这么阴沉的表情了,尤其是在对着她的时候,几乎很少摆脸色给她看。 陈皮磨牙凿齿,“你知不知道他们招女工都是伺候谁的?” 这个越明珠自然打听过,人家诚心招人,没打算瞒着她。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看陈皮这个态度,越明珠声音也小了起来,“我知道,她们跟我说过了,是一些卖艺的女子。” 就是吧。 这个卖艺也卖身。 陈皮冷笑连连,“你想都别想。” 越明珠叹气,没跟他顶嘴对着干,或者大骂他凭什么瞧不起那些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有我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其他的别想了,就凭你这双手能干点什么?” 陈皮不是瞧不起她,也不是瞧不起妓女。 那些从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女人,脾性无论好坏他都赌不起,难保她们不会对越明珠下手,要是真运气不好撞见个爱拉人下水,对她一个小姑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光是想想,陈皮就想杀人。 他见过越明珠的手,皮肉细嫩、白皙无茧。 让这双手的主人去学着伺候人,陈皮不痛快,他就算不清楚她过去家境如何,也门清她从前绝对没吃过苦。 就在越明珠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他松口之际,街边静了一秒。 不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周遭环境和人群相互影响所带来的,街道两边的小贩再到路边的行人都在往一个方向看去,那种不约而同的连贯反应的余波同样来到了越明珠的附近。 她好奇的抬起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 众目所归之处,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她年纪不会比越明珠大多少,但无论是曼妙的身姿还是出众的美貌,都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惊艳。 尤其是她清冷脱俗的气质,散逸着不是出自本人本意的目下无尘,轻轻一瞥,就足以令人见之忘俗。 天啊。 越明珠看呆了。 她自己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属于发育晚长得慢的类型。 之前对水照过,摸了骨相,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她很确定,以后自己要是不好好养养,补补身体,哪怕再过几年,五官也长不开,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八岁之前,她很可能始终是幼态脸。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才十五六岁就出落的如此清丽出尘的美人。 羡慕啊。 一时间她都顾不上陈皮是不是还在生自己气,连忙拽了拽他衣服,让他一起看仙女。 陈皮从小混迹街头,自然比她还先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只是他尚在气头上,根本懒得动。 袖子微微下坠,一只手锲而不舍的拽着往下拉。 陈皮冷眼在越明珠的手上盯了两秒,不回应也不动。直到她耐不住性子,用手臂碰了碰他,才懒洋洋的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 他抬头的时机很好。 那位美人由远及近,正巧从两人身前经过,近看之下更是美的毫无瑕疵,从两人眼前款款而去,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越明珠目不转睛的望着。 陈皮看在眼里,在人走远后,视若无物般的移开,随后平静地凑近在她耳边,问了句很惊悚的话:“你喜欢她的裙子吗?” 越明珠:“......” 慢慢回望一直盯着自己的陈皮,她微妙的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如果我说喜欢,你打算做什么?” 陈皮没说话。 平淡地垂了视线,没让她发现自己眼底的阴沉,心底琢磨如果只捅眼睛应该不会把血溅到衣服上。 不过...... 他把袖子从越明珠有些僵硬的指尖扯开,兴致缺缺的笑话她:“没打算做什么,你要是喜欢,等以后有钱想要什么都有,难道你想我去抢过来给你?” 抢你个头!!! 这段时间都快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弄,自从他意识到她爹很可能不会出现后,态度就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还喜欢在口头上捉弄她。 越明珠只当他青春期恶趣味上头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她另一只手也拉住了陈皮,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答应过我,不随便杀人的。” 陈皮没动,只是手背被她轻轻碰着,柔软又温暖。 他低头看着。 笑了一下,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脸上能同时出现戾气又不失柔和的笑容。 他说:“好,我答应你,不随便杀人。” ------------ 第32章 借狗 码头上的人良莠不齐,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都是小场面,更难堪更龌龊的事迹屡见不鲜。 为了混一口饭吃,免不了和某些恶势力纠缠不清,那里往往是什么最烂,什么最恶心人,就什么最多。 把人性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陈皮无所谓, 可他不想带着越明珠在码头那种肮脏污秽的环境生存。 刚开始他很烦她的眼睛,太亮太大,把他的狼狈照得太清楚,让人想挖掉。但是现在,他希望那双眼睛像月亮一样,永远高高挂在天上,就算倒影沉在水里,也不会被任何脏东西搅碎。 敲定主意,他决定不再带着越明珠一起出门。 之前他们找落脚点时曾经被附近的一些混混找上门来寻麻烦,陈皮趁着晚上越明珠睡着摸上门,去把他们手脚都打断了。 他答应过她不能随便杀人。 可不就没杀。 只不过这年头地痞流氓断了手脚只能等它自己好,运气好能活成残废,运气不好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这就不关陈皮的事了,贱骨头不够硬,还敢来找他的麻烦,那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吗? 确保周围没人能趁他不在对越明珠下手,陈皮就独自出了门。 码头上人来人往,消息自然广,不让她跟着出门,看她还能看到多少招工广告。 本来陈皮就不乐意那天她说要出去打工的话,现在正好。 至于越明珠本人的意见。 不重要。 “......” ‘不重要’的越明珠本人,有点沮丧,但不多。 陈皮没限制她出门,周围有几个地方她还是能去的。就这样,陈皮起早贪黑出门赚点微薄的薪资,她在外面逛逛走走,还是能打发一下时间的。 但是,偶尔会遇见不长眼的来找茬。 第一次,她忍了。 第二次,对方变本加厉。 这次越明珠不打算再忍了。 直接告诉陈皮估计会见血,对方目前欺负她欺负的还不是很过分,只是在初步试探她底线。 所以,没关系,暂时还轮不到陈皮出马。 正好最近有点无聊,越明珠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陈皮不让她去人太多的地方,牙行云集之地不能去,报关行不能去,摊贩多的不能去,可他没说酒楼不能去。 不是嘴馋,是她尾随别人来的。 被越明珠暗中随行的是个看起来跟陈皮年龄相仿,身着绸缎长衫、毛皮马褂,瞧着就身家不菲的俊秀小哥哥。 隔得老远,越明珠就在大街上对他——身边的那条大黄狗,一见倾心。 标准的黄狗白面,瓦盖鼻,花舌头。 当时大黄路过肉摊不肯走,它的主人笑了笑踢它屁股一脚,见它还赖着不动,就弯下腰掐着它后颈皮,揪了揪狗子下巴上的两根毛,又笑骂了一句什么,它才不情愿的抬屁股。 唔,这副主宠和谐共处的画面让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 根据老祖宗的挑狗口诀,花舌头说明攻击力强,下巴的两根毛代表个性凶悍,被主人踢了一脚也乖乖摇尾巴表示忠诚。 至于嘴馋赖着不走嘛,说明主人不苛刻,脾气好心眼也不错。 这才是她最终决定跟上去的重要原因。 人家在酒楼吃酒用饭,她就在外面蹲守,人家出了酒楼,她就一路狗狗祟祟的跟着,主要是观察他那条大黄狗。 最初跟着人家的时候,就在离她日常活动范围不远的地方,这趟回程,眼看马上就要到地点了。 越明珠扒在墙后边儿,小声背诵一会儿搭话能用得上的台词。 她这个跟踪的耐心十足,反倒把前面一直揣兜遛狗的人逗得闲不住了,他回头望向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笑了一下:“跟着我呢?” 大黄用同款姿势,四条腿没动,扭头向后盯人,上竖的尾巴一动不动。 一人一狗的注视下,个子小小的人影磨磨蹭蹭的从墙后出来,睁得圆溜溜的眼仁黑白分明,有一种不染世俗的明亮纯净。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家狗,脸蛋上还挂着朝气的笑容,“我是瞧你......你狗养的不错。” 大黄歪头看主人:?冲我来的? 听了她这句夸奖,狗主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弯腰拍了拍狗头安抚。 他好脾气问:“你喜欢狗?” 有的聊就是有的谈。 越明珠连忙点点头,一点也不见外的直奔主题:“如果你愿意把它借我一会儿,我就更喜欢了。” 借狗? 狗主人有点想笑,跟他借狗的人很多,头一次遇见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他来了点兴致:“你借狗做什么?” “秘密。” “借多久?” “一小会儿,就去前面那个巷子一下,出来了我就还你。”为了以示诚意,她认真道:“不白借,我会给报酬的。” 圆鼓鼓的挎包被她豪迈的拍了拍,布包看起来沉甸甸,被拍发出的声音也很沉闷,一听就有货。 狗主人很爽快:“行,借你。” 大黄狗被主人拍了拍脑袋叮嘱了几句就乖乖跟越明珠走了,服从性很高的随行在她左侧,长衫小哥哥就站在身后从容目送她带走了自家狗,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是狗贩子。 人家这么大方,那她也得客气点。 边走边低头小声跟狗兄解释:“我有一个对头,就在前面那条巷子,每次我路过都会被欺负,你一会儿走我前面,吓吓对方就行,不用真的下嘴。” 没错,那个专挑陈皮不在的时候欺负越明珠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中等体型的小黑狗。 那狗可精了,有陈皮陪着连它影子都见不着。她又不能告诉陈皮,否则那狗子当晚就会变成加餐出现自饭桌上,越明珠不吃狗肉。 这位临时借来的大黄狗很沉稳,听到她的说辞十分通人性的“唔”了一声。 有了狗兄捧场,越明珠的倾诉欲不由旺盛起来,一路上说的有滋有味。 很快一人一狗就来到了目的地,大黄当仁不让的先她一步往巷子口迈步,走到巷子中间才回头冲越明珠汪了一下。 安全! 懂了。 越明珠放心跟过去。 这巷子深,她知道那个对头就藏在最里面,果不其然,她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刚在巷子里响了两声,一道黑色闪电已经冲出来了。 从巷子深处像个小飞弹,精准无比直奔越明珠。 ------------ 第33章 人仗狗势 大黄身子一扭直接挡在她面前,凶狠的低吼一声,黑色飞弹急刹车,趾高气昂的“嗷呜——”声也戛然而止。 急刹车后,它那张狗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表情,僵硬的和一看就比它威武高大的大黄狗面面相觑。 刚小退半步的越明珠松了口气。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一条狗结下了梁子。 只知道陈皮不带她去码头的隔天,她独自出门路过这条街,莫名其妙就被这狗盯上了,每次她路过狗都会跑出来冲她大叫,还会利用惯劲儿狠狠扑她一下。 那个高度正好到越明珠大腿。 才两天工夫,就有淤青了。 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就疼。 之前那么猖狂,动不动就扑她,对她嗷嗷叫,凶的不得了,现在,哼。 见它眼神闪躲,迈步想后退被大黄狗拦住。 越明珠忍俊不禁。 直接笑仰了头,底气十足的放狠话:“你很会叫吗?会叫有屁用,出来混要有背景有势力,你哪条道上的,一看我靠山在这里,你就变小可爱啦?” 黑色飞弹狗头都不抬起来,垂着脑袋不知所措,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凶巴巴的冲过来。 哼,没出息。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三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笑声,越明珠的笑声一滞。 没想到会被人窥探到自己的小秘密,她不高兴的扭头——只见先前借狗给她时言谈还很沉得住气的长衫小哥哥此刻正扶着墙笑得喘不过气来,毫无形象可言,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大黄见主人来了,摇了摇尾巴,扭身用湿润的鼻子友好的碰了碰越明珠手,迈腿朝主人走去。一见自己的靠山要走,越明珠有点慌,瞪圆了她原本还不愉快的敌视小哥哥的眼睛,跟紧狗兄。 她实在是担心没狗兄拦着,黑色飞弹又来扑她。 一直到跟着狗兄退到巷子外,长衫小哥哥也没能止住笑,还边看她边笑。 越明珠被他笑的报复心都没了,一时间感觉滋味错综复杂,但是输人不输阵,哪怕借的人家的狗,她还是理直气壮的说:“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人仗狗势吗!” “不不不。”长衫小哥哥连连否认,笑到面红耳赤的俊脸止住笑意后,神色倒比之前更畅快温和,“我只是没想到这长沙城中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仗狗势的人,难得见到有人和我意气相投,一时激动,还望见谅。” 不气不气,气坏生病没钱医。 越明珠把自己哄好了,大方的说:“看在狗兄的份上,算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的脑袋,“谢谢你啊,靠山兄。我这就给你报酬。”从挎包中掏出用纸袋包好的大骨头。 大黄盯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有点移不开视线,之前分明在肉摊馋的要命不肯走,这会儿反倒很讲究的先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真是好狗狗。 越明珠感慨。 不会为了陌生人的一根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这才是她喜欢驯化人的原因。 只可惜,人和狗不一样。人类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更广阔,同样,代表了他们受到的诱惑,和自身的欲望也更多。 想要让他们不会为外物动摇,不背叛自己。 难免会让越明珠多花费一番心思。 狗就不一样了。 大黄灵敏的嗅觉肯定闻得到她包里藏着什么,可一人一狗同行这么久,它连凑近闻一闻都没有。 狗主人看着越明珠手里的骨头,哑然失笑:“原来你说的报酬是给它的?” 越明珠疑惑:“不然呢?报酬自然要给最大的功臣。”给了狗狗,主人可就不能问她要别的了哦~ 得了主人应允,大黄咬住骨头,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全程没碰到她的手,乖乖将大骨头叼着并不着急开动。 “你......”他语气含笑,正要再说些什么。 委实囊中羞涩的越明珠连忙“哎呀”了一声,望着天边没入山头的落日,义正严词:“时间到了,再不回家我会挨骂的。” 这可是实话。 她拍手起身,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诶,等——”来不及阻拦,他连忙高声喊话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头都没回的越明珠潇洒挥手作别。 直到跑出对方视线范围,她才没心没肺的摇头:还是不要了,最好以后再也不见,被狗欺负的只能找狗撑腰这种事万一让陈皮知道了...... 嘶—— 好歹毒的画面。 都不敢想他会是什么脸色。 而在被她抛之脑后的小巷中,小黑犬望着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悲戚的发出了一声呜呜叫,眸中闪烁着些许水光。 似乎已经对自己未来再也见不到对方的下场有所预料。 吴老狗走到黑色闪电身前,它无力的耸拉着脑袋,眼神哀泣,根本没想着迈步偷跑,此时让大黄拦在身前,也只是低呜两声垂着尾巴无精打采。 他蹲下,似笑非笑的拍了拍狗头:“欺负小姑娘?” 黑色闪电难过,“呜呜......” “装可怜也没用。”他揪了揪狗耳朵,“喜欢人家就多摇两下尾巴,冲人家嚷嚷算什么本事,跑那么快想扑人?难怪人家不喜欢你,女孩子是要哄的,你这么凶,只会讨人嫌。” “呜...” “后悔,后悔晚了。行,跟我走吧,我家里有一只唐僧,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姑娘,那以后叫你八戒怎么样?” ------------ 第34章 约定 太阳下山前,越明珠旧地重游,一无所获才匆匆赶回临时住所。 那天她提议去做女工倒不是真的想要奋发图强、自食其力。 主要是考虑到陈皮斗鸡都想着以小博大跟其他人反着买,像他这样的偏激贪利,杀人赚钱的买卖做惯了,再去做苦力讨那点辛苦钱,肯定会感到加倍煎熬和不忿。 正如她所想。 赚辛苦钱的这两天,陈皮肉眼可见的情绪恶化。 他性格一直很糟糕,只是不拿她撒气,不痛快也不会迁怒她。 但是她也不能作死对吧。 陈皮进屋的时候越明珠正在生火,呛人的烟雾满屋都是,浓得都快看不清她人影了。 “......” 没错,她今天回来的是很及时,跟陈皮只错了一个前后脚的时间差,致使她生火没升起来被撞了个正着。 “咳咳咳......你,你等会儿......” 越明珠不死心,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在对着一点点火苗吹气,试图让它燃的更热烈。 陈皮看不下去了。 把人提溜出去,他进屋没一会儿浓烟就散干净,火也升起来了。 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出门。 这么多天连生火都没学会,笨手笨脚到令人无语程度的越明珠正背对他坐在门槛下的台阶上,毫无自觉的小声哼着歌。 换做是从前,他早大骂‘废物连生火都不会还有脸唱歌?’’ 现在他只是没好气的说:“你想在外面喝西北风吗?” 一样没什么好话。 但是以越明珠对他的了解,这其实就是个哄人的台阶,于是快乐起身,一点也不羞愧的进屋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 她估计陈皮也看出来,她下午在外面溜达晚归。不过他今天心情很一般,叫了她进来后没精力说别的,和往常一样默默烧水,热两人的伙食,比昨天还要沉默。 情况不太妙。 喝着热汤,越明珠心里犯嘀咕。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她很清楚,除了和在汉口别无二致的麻木生活让他厌烦,肯定是有别的人招惹他了。 否则,不会又翻出早前藏好的九爪钩,坐在角落擦拭。 摆明是对谁起了杀心。 应该不是为了抢活干在码头上跟人争强斗狠,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忍到回来,还一忍忍好几天,早挑人少僻静的地方直接把人弄死了。 那就是给他气受的人,一时半会儿拿对方没办法? 得出这个结论,越明珠有点稀奇。迄今为止能让陈皮忍气吞声的,除了她自己还真没见到第二个。 唉,想着想着,还有点可惜。 以前在汉口的时候陈皮想杀谁从不瞒她,把杀人说的像砍瓜切菜一样,现在却连码头上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对她闭口不谈。 不说就不说吧,她就是觉得以陈皮目前的状态迟早要惹事。 “你又去找你爹了?” 偷看被抓包的越明珠默默低头,“我爹不会无故失约,有可能是之前我们不小心错过了,反正我每天待在这里也没事干就去随便看看。” 陈皮摩挲着九爪钩没说话,神色阴晴不定。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主动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露出小拇指,“不然我们拉钩吧。” 陈皮瞥了她一眼。 “当作约定,不管将来我找不找得到我爹,我们都是朋友,可以一直在一起,不管我爹同不同意,答不答应,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勾,冷眼盯着她做约定的小拇指,嘲笑似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跑难道我还能拦着?” 你不会拦着,你会直接打断腿。越明珠在心底微笑。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谁还不知道你,就陈皮那点小心眼,不会比针孔大多少。 进城后他比赶路时难搞多了,路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最多用来敷衍一下自己锲而不舍的废话连篇,平时从不主动说话,基本是她说一句才应一句。 现在就不同了。 话比以前多不说,还喜欢作弄人,动不动就说一些猫嫌狗憎的话来惹她,怪不得当初春申姐姐跟他讲了没几句就气的拿水泼他。 “不要就算了。” “谁说不要。”他手快地勾住越明珠准备撤回的小拇指。 陈皮嘴角挂着笑,依然没什么人情味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恫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将来反悔,我陈皮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知道啦知道啦。” 越明珠勾着他手轻轻摇一摇。 托管看到这一幕不由回顾了起系统留下的记忆,疑惑道:【宿主,不是说好利用完就脱手。】 就像陈皮自己说的,他这个人很难缠,惹事的本事一流,迟早有一天要连累宿主。 她低笑:【好狗也要喂骨头。】忠犬或许不会为了骨头对外人摇尾乞怜。 但是用钱收买的人,一定也会为了钱出卖人。 发现陈皮价值的时候,她果断没再选择继续用金钱的方式打动他,这个决定,真的让她收获颇多。 用心,用心。 滴水穿石般的用心,才会让人难以割舍。 不过话说回来。 要是继续这么下去放着他不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私下破了那个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约定,现在好歹能再多管两天。 刚过了腊八,怎么说也的在年前少给她惹点麻烦。 多不吉利。 已经顺利抵达长沙达成目的的托管对陈皮的耐心有所下降:【可他这个人......】 【放心好了。】越明珠松开手,见陈皮下意识弯曲了一下失去她的配合而略显空荡的指头,理所当然的说:【我这个人向来吝啬,如果说满分是十分,那我在意一个人顶多只舍得给一分,可我要是给一分就会表现出五分,还要让旁人感受到十分。】 托管一针见血的问:【那宿主想要多少回报?】 【当然得比旁人感受到的只能多,不能少。】 蚀本的买卖,越明珠可从来没做过。 原本是找不到爹不得不接受陈皮照顾,现在一个拉钩下去,就变成了不管她找不找得到爹都会让陈皮照顾。 化被动为主动。 这其中的含义可不一样。 她笑的无害至极:【软饭嘛,当然要硬着吃才舒坦。】 做女工? 怎么可能。 她早就说过了,能吃苦就会有数不尽的苦等着吃。 越明珠可以吃苦,但她绝对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 第35章 拜师 隔天一大清早,陈皮就收好九爪钩连带着所有伤人利器,藏在褡裢准备出门。 临走前还不忘跟她放狠话:“我去码头,你别一天天到处乱跑,回来我要是看不见你...” “就打断我的腿。”越明珠积极回复。 没有被威胁的委屈,她朝气蓬勃的冲陈皮挥挥手,脸上洋溢的笑容灿烂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路顺风!” 陈皮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两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才安分了两日就又迫不及待的出门去搞事,越明珠垮脸叹气,就这,还好意思跟她撒谎,威胁她。 脸皮真厚。 他一走越明珠就悄悄尾随过去,每天看他带着气出门,又带着更大的怨气回来。 难得见到陈皮自闭。 她好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跟过去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他到底是在谁手里吃了瘪。 不过—— 到了目的地,越明珠震惊地睁大眼睛。 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府邸。 朱红色的正门大敞,檐枋下镂空的挂落雕刻着水仙纹饰,两边各挂一盏玻璃灯笼,正门台阶下方还一左一右立着近两米高的镇宅石狮,一只脚踩绣球一只抬抓抚幼狮,气势磅礴威武。 难怪这一路跟着过来路面是越走越平坦开阔,往来人群也变少了,行人穿的衣服料子都贵而不显,原来是到了达官显贵的住宅区。 她就知道陈皮不可能老老实实去码头搬砖。 可是再劫富济贫也该有个度,上来就挑这种一看就是地方豪强,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越明珠感到窒息。 还以为跟他斗气的是哪个本地帮派,又或者是码头上的纤夫船老大之类的,虽说陈皮有以少胜多的事迹在前,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还是愿意相信陈皮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口头约定。 杀一人,和杀很多人意义不一样。 后者更难毁尸灭迹,原本越明珠是这么猜测,谁知道他上来就挑了个动动指头就能把他们轻松碾死的庞然大物。 佯装路人若无其事的绕过还有小厮当值的朱红大门,越明珠沿着青灰色的石墙往后边走。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陈皮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轻松越过,灵敏的简直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 无力在心底捧场的给他鼓掌叫好。 他倒是民国版跑酷跑的潇洒,她怎么办? 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面青灰色的墙壁上找到几个不起眼的支撑点。 活动了一下腿脚,越明珠开始攀爬。 摔了不下十次终于爬上去,好不容易用脚蹬着一个砖面微微突起的地方,两手紧扒墙头把自己成功的挂在上面。 墙头刚探出脑袋,她就在下面发现了陈皮,忙缩头躲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站在陈皮的不远处的是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其外貌之俊美,用古文来形容那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这家主人这么年轻俊美吗? 不,这不是重点。 没被美色动摇的越明珠心一沉。 他手里拈花般轻巧的拿着正是九爪钩,差点就误以为他是个只会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 按照她上辈子阅剧无数的经验,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集,都会提到的一个知识点化繁为简,大意是武器有心,和人心意相通将如臂使指。 来长沙的路上看到陈皮用九爪钩随其心意抓鱼蟹,掏鸟蛋,眼见为实嘛,她也不觉得是夸大其词。 哪怕看不懂武功,可陈皮当初以一己之力就杀穿混迹长江上下使得城内外军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水匪,就证明他不光是年少轻狂而是真有本事。 可是在有人在她眼前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便接住了陈皮九爪钩,仿佛那不过是孩童手中的玩具,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尤其是陈皮捂着胳膊似有负伤,不甘心的冷冷望着对方。 无一不证明了那个抢走他武器的人——很强。 强得让越明珠这个旁观者都寒毛直竖。 陈皮受过伤吗?受过。 但他不该像现在这样被人像戏耍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怕握着刀也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毫无反击之力。 是年龄尚小经验不足? 不清楚。 可怕的是越明珠不知道像那个人这么强的,这长沙城中还有几人? 这会儿她连跑路的心情都没了,不是她被对方的实力震撼到,而是——对方已经发现她啦!!! 红衣男子眉眼含笑似春风,对她道:“来者是客,何必翻墙而入,不如客随主便?” 虽然是问句。 但是—— 越明珠沉痛闭眼,平复了一下心跳,悄悄睁眼往后一看,果然,背后正站着一位面容和气的伯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见她瞧过来还笑着拱了拱手。 这不上不下的。 显得她这个梁上来客多冒昧。 “哈哈。”干笑两声,松开手,老老实实地从墙上滑下来。 对方一把年纪依旧礼数周到,越明珠只好掸了掸身上沾到的灰尘,乖乖鞠躬还了这一礼。 爬人墙在先。 就算人家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跟着管家绕回正门进府,无心观赏影壁雕刻的水仙,她目不斜视、安分守己的默默前行。 不过越明珠没什么危机感,像陈皮那样对人下杀手,接连几日都翻墙去挑衅还能活着回来窝在角落自闭,就说明人家对他没有敌意,也没想赶尽杀绝。 她是看不懂武功路数,但是她读得懂人心,那位红衣美男对陈皮似乎是有惜才之心? 容不得她多想,人被管家领着到了刚刚爬墙头看见的那一方天地。 几分钟没见。 陈皮已经安静在地上跪着了,面上早已不见动手时的狠辣森然,光看他跪得干脆,倒是很有几分甘拜下风的平和。 “......”这么突然吗? 大概是她震惊到想要揉眼睛的表情太过明显,那位红衣男子抬手示意陈皮起来,随后对她微微一笑。 “我准备收陈皮为徒,你可以唤我......” 见他似乎还在斟酌用词。 越明珠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原来是抱上大腿了,不早说。 她不动声色的问好,“红先生好。” ------------ 第36章 暂住红府 二月红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轻轻摇头。他回头看向默默走到陈皮身侧寻求安定的小姑娘,语气温和:“你知道我?” “我是进门的时候,看见贵府门匾上写着红府。”他这个问法,看来是名声在外。 “你识字?” 这就稀奇了。 见他思绪跑偏,越明珠偷偷用胳膊撞了陈皮一下。对方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质问:“不是让你别乱跑?” “跟着你,不算乱跑吧。”再说,“你还说自己去码头呢。” 所以,大哥莫说二哥,反正咱俩都差不多。 比起乱跑,跟着他不算什么坏事,在陈皮接受范围内,他就是习惯性的想唬一下她。 见他没吭声知道是就此揭过,谁也别揪着不放的意思,越明珠get到了。 临近正午,这位陈皮新认的师傅留他们吃午饭,好歹是他亲自开口要收的徒弟,虽然没说是内门弟子还是普通弟子,但到底算自己人,不差一顿饭。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丫鬟还很贴心的来问她有没有忌口。 越明珠不吃海鲜,不过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不管上什么菜,不吃就是了,反正桌上还有一个清桌机器,只提了洗手。 午饭过后,重新回到正厅的二月红又让人上茶。从下人低声交谈中,得知这位红先生似乎是去陪夫人还是未婚妻去用餐了。 年轻有为,还有老婆。 真让人羡慕。 饭后越明珠品茶清口,陈皮不喜欢这味道,嫌烫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月红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两人,心下做了判断,“你看起来不太像陈皮的妹妹。” 何止是不太像,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坐姿文雅一看就是从小家教甚好。 “我的确不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误会他们是兄妹了。不难理解,在世人眼中这个年头能相依为命的只有亲人。 长辈发话,她自然不能失礼,放下茶杯侧身回道:“当初我们在汉口相遇,后来机缘巧合下选择结伴同行,我是特意来长沙寻亲,他是好心陪我走一趟。” 陈皮要拜师,拜的还是地方豪强,她自然要捡好话讲,轻描淡写的把陈皮在汉口犯下的案子以及两人被官方追捕的往事仅用‘机缘巧合’四个字概括。 就算将来暴露,也不能说是越明珠撒谎。 最多,只是简略了些。 ‘好心’的陈皮沉默的看了她一眼,没提这几天他第一天翻墙而入挑衅二月红的时候已经将自己暴戾的本性暴露无遗。 想着吃人嘴软,来了这么久还没自我介绍过,越明珠主动开口:“我姓越,名明珠。不是岳麓山的岳,是越王勾践的越。” 岳麓山自古以来就是长沙的名山。 岳和越同音。 她以前经常被人误会成姓岳,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这才特意做了解释。 之后二月红又问了许多别的问题,越明珠不太理解,也还是一一回了。 问就问呗,反正按照原主的身份回答就算派人去查也绝无纰漏。 就是有点奇怪,放着自己徒弟在旁边就只问了个年龄,反倒对她格外关注。 难道是担心徒弟所交非人?替他筛选朋友?考验人品出身? 要考验,最该考验的其实是陈皮吧。 不过能翻墙拿着武器去杀主人家的,只要不是脑子坏了,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指不定人家就是突发善心,觉得这小伙子有天分也顺眼,就动了收徒的心思,一心引他向善呢。 “这么说你还没寻到亲人?我在这长沙城中也算小有人脉,若有什么线索不妨说出来,看在陈皮的份上,作为他师傅的我帮你找找也在情理之中。” 交流过后,二月红对她印象很好。怕小姑娘脸皮薄,就假托陈皮的名义提出来帮她寻亲。 世道艰难,她一个小女孩若是能找到家人依靠,就再好不过了。 人家一番好意越明珠自然能看出来。 长的好,家世好,情商高,怪不得这么年轻就有老婆。 看,陈皮挨了几天打,憋了几天气,一说收徒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纳头就拜,杀心说去就去。 识时务这点,越明珠自认比陈皮要快,“谢谢红先生,我要找的人姓张,从东北来,约莫是半年前或者更早些入城。” 姓张? 压下心底的惊讶,二月红不动声色做安排,“好,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和陈皮一起住在红府,等有了消息也方便通知你。” 越明珠腼腆一笑,“多谢红先生,那我便在府上打扰一段时日了。” 很快二月红就让下人带她和陈皮去客房休息。 一路上陈皮沉默寡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私下只有他和越明珠两人的时候倒会时不时说些讨人嫌的话,有外人在就习惯性冷着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说到钱。 越明珠下意识摸摸挎包,里面还有当初在破庙里陈皮给她的五十文钱,至今没花光。 见她有心事,陈皮学着她先前做过的动作碰了碰她胳膊,碰完又不吭声。 “怎么了吗?” “还没放弃找你爹?” 才找了一个多星期就想让她放弃自己未来的衣食父母?她倒是想放弃,可你师傅不给机会。 在正厅她就发现了,一提到‘张’这个姓,一直很从容的红先生脸上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之后她特意说了东北。 效果更明显。 如果没猜错,陈皮的未来师傅很可能认识一个来自东北的张姓人士,两人关系估计还不错。 至于二月红为什么没当场提出来,应该是考虑到对方的处境,怕她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打算私下先跟对方通通气,免得人家不认,到时候场面尴尬? 越明珠微微皱眉,问题是,她只想借着这个人找到她爹而已。 突然她的手被人碰了碰,小拇指被轻悠悠地勾住,陈皮不悦道,“怕什么,就算找不到,不是还有我。” 越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 ------------ 第37章 来信 见两人走远,二月红问管家:“你觉得她怎么样?” 虽然没提名字,但是管家很清楚自家主人指的是谁,恭敬的道:“那位小姐知书达理,看得出家教甚好,只是跟您新收的那位徒弟不像是一路人。” 何止是不像一路人。 说白了,是天差地别。 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二月红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从小受尽冷眼,因此小小年纪便野性难驯,青涩的面庞都挡不住他凉薄的眼神。 手段青涩也难掩出手时的毒辣,是个天生杀人的好苗子。 这种人,二月红见多了。 他也曾有过一段杀人越货、灭人满门的血腥过往,比起眼前这个眉目阴鸷的少年,那时的二月红心够狠也更硬。 陈皮一出招,他就知道是个生手,没受过正经训练,能有今日全靠他不俗的根骨、直觉以及丰富的杀人经验。 二月红见猎心喜。 除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习武苗子了。 如果说第一次只当陈皮是个眼高手低的外生,第二次二月红则眼前一亮。 俩人只交手了一次,那次陈皮毛病一大堆,可第二次交手他再出招,身上就多了点二月红的影子。 要知道初次交手时为了不吵到丫头,他全程速战速决,下手快准狠根本没带指点的心思。 也就是说,这小子仅凭天赋靠着一次交手就吸纳了他的武功路数,短短一天就逼着自己改掉坏习惯,破绽少了,出手的风格也变得更为简练致命。 可以说陈皮来找他的第二面,才让二月红不觉技痒,毫不留情的又教训了他一顿。 至于性格。 二月红也不是什么好人,干这一行性子不够毒辣,只会害人害己。 有本事的人有个性不是件坏事。 尤其是发现他挨了自己两顿毒打后还敢继续上门挑衅,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都没降下去,反而越烧越旺,人却一天比一天更冷静。 二月红就更满意了。 再仔细一打量,虽然年龄是大了点,但是长的不丑,勉强还算过得去,他一个唱戏的总会对颜值有那么一点特殊的高要求。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被他相中的未来徒弟,居然不是孤身一人。 当小姑娘在墙头露出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敏锐察觉到原本被自己敲打到精疲力尽的陈皮眼神瞬间就变了。 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看得二月红当时就想叹气,这不等于把自己能被人拿捏的软肋暴露给敌人了吗。 如果要收徒,那他上课的第一条就是教陈皮藏心,至少得学会在敌人面前不露痕迹。 让二月红意外的是——澄净明亮的双眼,衣服朴素又落魄,却丝毫没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该有的彷徨不安,更对红府上下的繁华安之若素,瞧不出留恋与艳羡。 陈皮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 更何况,她居然还识字。 这年头只有出身富贵的姑娘才会被疼爱她至极的父母起名掌上明珠,寓意极珍之宝。 这不是二月红有门第偏见,而是一个人的名字本就和他的出身息息相关。 好比陈皮,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出身市井,只他一个杀心渐起的眼神,二月红就能大致判断出他手里犯了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一个叫明珠,眼睛也生的像明珠一样的亲妹妹。 但也正是如此, 管家中规中矩的补了一句,“虽说不像一路人,可能把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的小姑娘照顾的这般好,才显得二爷这位新徒有情有义。” 不错,这正是二月红心中所想。 干他们这一行的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 就陈皮之前三番四次上门找茬的劣迹,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居然也有软肋。 这对二月红来说不是缺点,反而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陪丫头用完饭,他回到前院趁着喝茶的功夫仔细询问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有没有亲人在世,有没有上过学。 别看人家一语带过,可二月红从对方话中听出,这姑娘虽没上过私塾,但只凭人家请了私教在家一对一辅导就能看出过去家世不俗。 近一年他为了丫头修身养性,没怎么在外面掀起风浪,名声降是没降,红家世代扎根长沙,根基已深。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半年,已有后浪的风头要隐隐没过他红家了。 那后浪凶得狠。 名声大到现如今整个长沙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半年前自从东北而来的张启山。 二月红心里多少有点可惜,原想着小姑娘性情涵养都不错,万一找不到亲人,还能留在红府给丫头作伴。 现在倒是不行了。 他偏头对管家吩咐,“一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给现如今长沙城中名声最显的那位送去。” “是,二爷。” 落日降在山头不远处,红霞漫天,时间已经临近傍晚。 一个下午足够越明珠洗澡洗头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来给她送新衣裳的是二月红未过门的妻子丫头。对,人家名字就叫丫头。两人还未成婚,不过看她眉目流转的情意就知道他们感情很好。 只是,这位未来夫人比越明珠想象中要普通一点。 可能是先前在街上见过一位小仙女,先入为主,她觉得以二月红的家世和容貌,应该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才对。 丫头自己也说,她过去不过只是街上的一个卖面丫头,是侥幸才被二爷救回家。 说的很坦然。 她的确不是仙女一般的大美人,可是当她提起二月红时唇边那抹不自觉的笑有一种灵动的快乐。 越明珠跟她相处了一会儿,倒不难理解二月红为什么喜欢她。 懂得如何爱人,会快乐的看待周围的一切,明明待在宅子的四方天地,却有着被保护很好的纯良与欢乐。 恩,以貌取人要不得。 二月红的眼光真不错,也就差她越明珠一点点吧。 “家里的下人不小心洗坏了你的衣裳。”丫头微微蹙眉,“我让人尽力挽救了,真是抱歉。” 她从丫鬟那得知,二爷看中的徒弟带来的妹妹那身衣服外面的棉袄还好说,可里层缎面马褂的填充物泡了水才知道是鹅绒,这下连小姑娘越贴身布料用的越贵重也不算稀奇了。 这个年代用鸭绒做被褥、坐垫什么的也有,就是上身不太舒适,暂时还没人能找到好的缝制法子,鹅绒就更是少见。 难得见到那样款式的马褂,而且据洗衣服的婆子说,那马褂上手可轻,想必穿着也不费力还很保暖。 她那身不起眼的补丁棉袄是系统出品,洗坏的估计是羽绒马甲。那确实有点可惜,这一路全靠这套衣服保暖才没感冒发烧。 难得想起系统的好,现在这衣服别看料子好,其实还真不如自己那身轻薄保暖,上身沉不说,还有点凉飕飕的。 “缝缝补补能行吗?”她真诚发问。 丫头见她不像生气,心下松了口气,“那我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就请外面的师傅来看,一定帮你恢复原样。” “不行就算了。”越明珠想的开,仗着年龄小冲她眨眼卖萌,“给我留着做纪念就行。” 丫头笑着摸摸她头。 “我帮你擦头发。” “恩~” 而另一边没等到人上门拜访的二月红也不奇怪,手上拿着刚送来的回信,他拆封打开,看完心下感叹。 张启山这个人一向心思缜密,他想做什么往往不动声色,只在别人揣测前达成,更不会轻易被人洞察心思。 看来那个叫明珠的小姑娘可以在红府多陪丫头几天。 也算件好事。 ------------ 第38章 鬼迷心窍 越明珠这边有二月红未来夫人陪着,陈皮那边自然有其他下人关照。可惜他没嘴甜面善的小姑娘好相处,待了不到一刻钟,下人就汗流浃背的去找管家。 “身上有旧伤?” 二月红皱眉,接连几日交手他只当陈皮路子野,没师傅领进门教他打基础,身手还处于生涩的阶段在所难免,原来是旧伤未愈。 “是...是这位陈皮小爷凶得很,根本不让靠近,被赶出来之前,小人隐约瞧见他腰上有膏贴。” 闻言,二月红转头吩咐管家:“去找个郎中来。” 管家奉命派人去请郎中,他起身去看陈皮。再怎么说,这也是难得天赋好到让他准备破格收入门下的准弟子,万一伤到根骨就不好了。 待消息传到越明珠这儿,郎中早给陈皮重新诊断过一遍了。 “伤没好?” 震惊。 她一直以为陈皮伤好全了。 现在仔细想想,腰伤矫正没几天就出去摆摊,后来跑路还承担了大部分的重活累活,被追捕又背着她这个累赘漫山遍野的四处乱窜,中途还折返回去杀追兵,完了继续带她日夜兼程的赶路。 牛都没他这么累。 理智如越明珠也沉默了,就这个运动量,伤上加伤的可能性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占个百分之五十。 捂着脑袋,头疼,心累。 是他太能忍了,还是他装的太好,又或者是自己对他不够上心? 默默反思了一秒。 越明珠忍着眼泪小声抽噎:“他...他装的也太好了,我都没看出来。” 丫头本来在帮她编辫子。 听声音不对,连忙把坐在凳子上显得瘦瘦小小的孩子搂进怀里安抚,“男孩儿难免性格要强,我想陈皮一定是不想你为他担心。” 拿出手帕耐心给她擦眼泪,哄了又哄,直到眼睛不再蓄满泪水,才放下心来,并示意一旁的丫鬟帮她把裤腿掀起来。 “听陈皮说赶路的时候你让捕兽夹伤了腿,来,咱们让郎中看看,万一留疤就不好看了。” “恩。” 越明珠乖乖点头,心想留疤是不可能留疤的。 废物系统也就这点用处了,耗费了能量还让她留下疤痕,那不白搭。 一日过去。 比起她在红府上过的如鱼得水,陈皮就惨多了。 伤确实没好,庆幸的是没伤及根本,用郎中的话就是小孩长身体营养没跟上就恢复的不太好,只需以药膳补之即可。 搭配郎中给的药方,二月红也没忘给这个新徒弟用红家强筋健骨的药浴打磨筋骨淬炼体格。 睡到日上三竿,越明珠捧着一盅鸡汤打量院子里被勒令在水缸那么大还装满砂子的藤筐上扎马步的陈皮。 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衣服换了新的,连带着脸上的气色也好看许多,总算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 再过几天,他就不会让人一眼瞧出营养不良了吧。 先前让二月红来来回回在他俩之间看了好几眼,越明珠多少有点心虚。 同样是逃难来的,一个脸颊红润,一个面有菜色。怎么看怎么像她克扣了陈皮口粮,在路上各种欺负压榨他。 练吧练吧,练功加每天喝大补汤,肯定会越来越健康。 二月红嫌弃他腿脚功夫太粗糙,说他侥幸能活到今天全靠天赋不错,既然要做他徒弟那就不能只有天赋能看,让他这个做师傅被同行耻笑,先练练下盘再说其他。 还有一句原话:下盘不稳将来要是遇见身手差不多,体型上却比他更占优势的敌人很容易被抓住破绽。 想起当初陈皮在那个体型比他大不少的白胖子手里吃的亏,越明珠深感师傅领进门的好处,对他天还没亮就被勒令站在藤筐上练‘轻功’表示认可。 放下汤盅,她走近一点去看里面的砂,“以前我只听说走梅花桩,走篮子倒还是头一次见。” 电视剧都演梅花桩,见多了就不稀奇,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方法反倒引起她的好奇。 “红先生说你站够时辰就绕着走圈,每天都得往外倒砂子,等到最后全倒空了,你在上面走一圈,篮子不翻就算这门功夫练成。” “你觉得你需要多少时日能达到这个小目标?” 先前她问二月红,二月红没瞒着,直说他自己天赋算不错,加上练基本功的时候年龄小,没多久就能在上面跑跳自如,空荡荡的篮筐翘都不带翘,稳当的像装满了水的水缸,静立不动。 至于陈皮,虽说不是四五岁骨头最柔韧的年纪,但胜在身体素质过硬,柔韧度、灵巧性、耐力都远超常人,二月红说缩骨功可能不太行,但别的他还是可以学。 陈皮从天微微亮站到日上三竿,两腿早就开始打颤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挺着。 喝着鸡汤,越明珠翻看丫鬟给她找来的往年积攒的各种报纸。 其中有一份吸引了她的注意,抬头望向院子中的陈皮,悠悠然地念了起来,“南有杜心五踏雪无痕,北有醉鬼张三登萍度水。” 后面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不怎么写实,有点类似古龙那种意境风格。 有点意思。 她往后面翻,没想到下一份报纸竟然是‘醉鬼张三’本人看不下去发表的澄清声明,表示传闻言过其实。 看日期两份报纸不是前后期,隔了些日子,应该是看报的人觉得有意思才特意放在一起。 既然跟武功有关,二月红? 越明珠放下报纸,哪怕有当事人的澄清,还是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中。 忍不住对陈皮说:“以后你要是练成了,能不能从水上跑一次给我看看,我也不要你飞跃什么大江大河,就跑跑小溪流让我看就行了。” “......”什么玩意儿??? 陈皮阴着脸,磨后槽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凡面前有个水缸,他都要把越明珠脑袋按里面,让她清醒清醒。一天天的不知道从哪儿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仗着他现在不能动,尽给他整些有的没的。 他冷冷看向越明珠,见她正期待的望着自己。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只要你闭嘴消停会儿,以后要是练成了,我未必不能让你开开眼。” 啧。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皱眉,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了。 越明珠满意了。 计时的那根香离燃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他大冬天的汗如雨下,连忙替他打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额角青筋一跳一跳,陈皮的耐心即将见底。 她悠哉的翘着脚,安慰道:“你别生气,我是在说你的大任很快就要来了,只是还要再坚持坚持,你可别前功尽弃啊。” “...什么大任?” 哦对,差点忘了这是个文盲。 估计这会儿跟他说什么责任之类的也听不进去,对陈皮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来说,只有一个说法他能接受。 于是潇洒一挥手:“大任就是你的泼天富贵。” 听多了她的废话,今天就这句还算中听,陈皮嗤笑,“行,我就等着看你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来。” 鉴于越明珠画的大饼太多,哪怕知道他未必另有所指,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算了算了。 喝着丫头专门嘱咐厨房给她做的滋补鸡汤,越明珠打定主意还是少在陈皮面前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他这么勤奋,她摸鱼都摸的不舒坦。 下午还是出去转转,背靠红府,总能放心了吧。 ------------ 第39章 唱戏 趁着陈皮练功没工夫盯梢自己,越明珠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就开开心心出府玩去了。 别看他之前连着堵了二月红好几天,其实二月红本人还挺忙,只是定时定点回红府陪丫头吃饭维持感情,那天才凑巧让陈皮撞上,白日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戏园子里。 对,入住红府越明珠才知道这位红先生本名二月红,不仅身怀绝技,还是长沙唱花鼓戏的名角。 二月红。 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本名像艺名,先前看到匾额上写的红字,她就在心里嘀咕这位红先生本名会是什么。 没想到红字反而落在尾上。 越明珠对唱戏没有偏见,她好歹是个现代人,从大娱乐时代来的。 只是民国唱戏的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和电视剧完全不符合嘛。 不过鼓爬子的事例在前,越明珠打定主意不要偏听偏信,以后一切以实际为主。 提起唱戏就不得不提陈皮,反正要练基本功,二月红原先还打算把陈皮先扔到戏班跟那新来的几个学徒一起练。 他刚开这个口时可把越明珠兴奋坏了,陈皮诶,陈皮要去唱戏,这谁能想的到,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看陈皮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画面。 至于他的意愿,呵呵,那不重要。 ‘不重要的’陈皮本人对唱戏没意见。 对他而言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他这个人底线一向低的可怕,就是看越明珠在一旁捂嘴偷笑有点来气。 可等他开一嗓,那场面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拉胯。 十分拉胯。 比起他在武学上令人眼红的天赋,他嗓子属于勤都不能补拙的那种拉胯。 总之让二月红听了不到三秒就彻底歇了在戏园收他为徒的心思,做师傅的也想的开,反正这送上门的徒弟确实根骨不错,占了一头总比一头都没有强。 戏班子里的那些小的,他是挑来选去都没挑中,可见其眼光之高。能得陈皮这么一个已是不易,唱戏上没有天分就没有吧,不强求。 摆摆手让陈皮老实在红府先待着,话里话外都是别去戏园给他丢人了。 越明珠对此表示失望。 天知道她连陈皮登台的那天去吹口哨扔赏钱的主意都想好了。 哼,现在只能含恨作罢。 陈皮无所谓,他对唱戏没意见,能唱就唱,不能唱更好,他可以把时间全部放在习武上。 二月红不在家,家里能做主的除了丫头就是管家。丫头性情温柔不会拒绝,管家更不会说什么。 长沙的冬天很热闹。 沿街叫卖的商贩屡见不鲜,寒气袭人依旧冰不住黎民百姓们忙碌于各种生计的脚步。 越明珠穿着新衣没忘带上自己的挎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乱转,她不想沉溺在红府的安乐景象之中,才提出要出来自己逛逛。 这个世界还真是藏龙卧虎。 陈皮不是无敌的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只要出了汉口迟早有遇上强敌的一天,可她没想到的是换了地图后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今天是二月红,明天会不会是四月春呢?剩下的,比陈皮强的人又有多少?比起明面上的刀,这个地图里的强者似乎更深藏不露。 这次是陈皮运气好,碰见的是性格不那么暴戾好相处的二月红,如果他碰见的是个比他只强不弱还杀心比他更大的敌人呢? 既然决定在长沙住下,越明珠就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只有陈皮一个底牌,她不放心。底牌就跟人的特长一样,单出都是死路一条,系统不在,她必须得有其他牌在手才能放心。 她必须,必须在这里尽快拥有自己的另一张牌。 不过......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新衣服不够保暖,她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吆喝声、叫卖声不止,她跺着脚正给后面的行人让路。 前面突然传来一片叫骂,有人在追逐闹事,一路掀翻了不少路边小贩的摊子。 越明珠退避到墙角。 一个小乞丐从她身边跑过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摔在地上,怒骂:“你都偷几回了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想着吃白食,老子都没你这么痛快!” 小乞丐摔倒在地也不忘把手里的馒头往嘴里塞,塞了一半被气急败坏的男人捏着脸把馒头抠出来,“吃吃吃,喂狗都不喂你这个小畜生。” 发泄似的踹了他几脚,男人气冲冲走了,路人见怪不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多管闲事。 小乞丐噎着了,扣着嗓子眼,眼看一口气没憋过来要翻白眼。 “你要不要喝这个?” ------------ 第40章 欣赏 干净的竹筒递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儿。 在远离闹市的巷子口,越明珠抱着膝盖看旁边狼吞虎咽着包子的小乞丐,问他:“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这时候乞讨应该能得一些东西吧?” 按理说不至于兵行险着去偷才对。 小乞丐嘴里塞着包子,吐字不清的解释:“他们根本不让靠近,我一过去,只会让我滚远点儿。” 越明珠仔细端详他,见过陈皮跟春申传授乞讨经验,下了结论:“做乞丐好像不能太邋遢。” 把挎包打开翻了翻,能用的药几乎都给那个刀客了,就剩半瓶药油。 “我一个朋友说过,在街上要饭得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才好进店去跟人乞讨。太脏,人家嫌埋汰就会赶你走。而且要到了就不能再继续要,否则会有人觉得你都做乞丐了还这么贪心,不知足会招人很反感。”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从陈皮嘴里听来的要饭经。 小乞丐盯着她的手。 以为他在看自己手里的药油,越明珠正要递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拽。 腕上一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乞丐眨眼就窜入密集的人流里不见了踪影。 “......” 缓了会儿神,越明珠眨巴了下眼睛,原地叹气:“唉,我那命运多舛的小金猪啊。” 没错,被扒走的正是她那条小金猪红手绳。 大概是上次被刀客攥住的时候把绳扣拽松了,这么轻易就被人得手。 低头摸摸手腕,还好,除了生拉硬拽被磨出一条红痕外没别的外伤,要是那脏兮兮的指甲抓挠她...... 就像之前那条狗,只是扑人闹着玩她无所谓,要是敢冲她龇牙想咬她,越明珠绝不拦着陈皮把它做成狗肉火锅。 抬头看了眼天气,确定时间还长,就往先前被偷馒头的摊主走去。对方一听她是来打听小乞丐的下落,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边听边小口小口的嚼着馒头。 街边的摊贩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要占地,还要跟左右竞争顾客,同时还得维护邻里关系不能太得罪人。 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有错。 顺利得到地址后,她又问了附近哪里有收金饰的店。 换了新衣服的越明珠哪怕进店不买东西,伙计对她的问题也毫无保留,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慢悠悠地往摊主提供的方向寻去。 那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破屋。 说是破屋其实更像残垣断壁,房顶连遮风避雨的瓦片都没几块。 角落里几个破烂的草席拼接在一起,上面坐着五个孩子,各个瘦的皮包骨,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最大的就是那个抢了她小金猪的孩子。 几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着食物,见她站在门口纷纷露出警惕的表情,即便如此,他们都没停下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 怕他们噎住,越明珠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离得远了停下。 这些食物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小乞丐挡在其他小孩儿身前,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表情:“你来晚了,我全换了食物和被褥,金子你要不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我一顿出气,保证不还手。” 看他们穿的那么少,越明珠都觉得冷起来,外面转了这么久,浑身被寒风吹的冰凉,脑子都快停止思考。 她懒得多做纠缠:“金子你拿就拿了,但那红绳得还我,那是我娘亲手编的,算是遗物吧。” 小乞丐站着没动,不知道信没信。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才抬手摸了摸破破烂烂的厚棉袄,掏出一小截被烧焦的红绳递给她,有点局促递给她,“不好称重就拿火烧断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有剩就好。 打开挎包示意放包里,小乞丐谨慎的没敢走太近,隔了点距离一扬手把红绳扔进去。 小半瓶药油被越明珠放在地上,她留着也没用了,反正也是想给他的。 她说:“这个专治跌打损伤,你按摩按摩会好的更快一些。” 小乞丐愣了一下,盯着地上的药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迟疑的说了句:“你不会是个傻子吧。” 越明珠无言以对。 忙活了一下午,等她回红府,二月红也从戏园回来了,两人坐在茶桌边看丫头帮她就着这半截红绳重新编手链。 听她说完这半天的经历,二月红摇了摇头,对她不追究的行为不置可否。 他只是问:“被偷了东西,你就不生气?” 搁在桌上的手捧着脸,越明珠一心一意的盯着丫头编手绳:“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做贼。他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他都没有怨天尤人,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二月红沉默了一下。 “可你娘的遗物就这么白白让人卖了,你就不可惜不心疼吗?” 说不心疼是假的,跟了她那么久,还是她白嫖陈皮的最佳助手,都快处出感情了。 但是,想到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玛瑙手镯,今天的小金猪至少算她心甘情愿给出去的。 同样是遗物,能留一点就不错了。 越明珠这个假货想得开,要不是为了原主,她估计连红绳都没想过追回来。 难得和二月红说了句真心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意,红绳留着给我做念想已经够了。” “至于那只小金猪,能让五个孩子吃饱饭穿暖,就不算可惜。” 这话一出,用新绳把旧绳编织进去的丫头抬头看向身边的二月红,不出意外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讶。 二月红微微怔住,望向桌对面还稍显稚嫩的小姑娘。 若是大人说出这话,他会感慨对方这份浑金璞玉的纯善之心,放下身段与对方坦诚相交。 但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有这般心性,这让他不仅仅是理智客观的欣赏,还多了一丝动容。 “你涉世未深上当受骗在所难免,只是善心被辜负还能赤诚待人,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二月红摇摇头,无奈:“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若非你亲人尚在,我倒很想留你长久在红府和丫头作伴。” 夸...这么大吗? 这出乎意料的溢美之词,让越明珠压下疑惑,主动转移了话题:“等我找到亲人还是可以来红府拜访先生和夫人,只要你们不嫌我烦。” 话音刚落,还不等丫头害羞,她已经瞧见庭院外门的陈皮,连忙小声道:“快收一收别让陈皮看见,要是他知道肯定会很生气。” 丫头把红绳塞进袖口。 陈皮进门平淡问好,“二爷,夫人。”没正式拜师,他就没改口。 不过,越明珠啧啧称奇。 你小子也学会人情世故了,社会真是个大染缸,他这混不吝的性子都变机灵了。 陈皮...陈皮懒得理她。 别当他没看见她什么眼神,也就她才会以为他师傅是个温柔宽厚、乐善好施的好人。 要知道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未愈那么简单,完全是上门挑衅那几天让二月红下了狠手才复发出来的。 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陈皮已经知道他这个师傅这么大的家业是靠什么赚来的,二月红没打算瞒着他。 看了眼抽筷子准备开饭的越明珠,他垂下眼,不打算跟她说这件事。 总有一天,他会有红府一样大的宅子和数不尽的财富,到时候..... ------------ 第41章 思想差异 饭前那段谈话,二月红对她溢于言表的欣赏有点出乎越明珠的意料。 用过晚饭,她独自来到后花园,陈皮被二月红叫走上课。 被叫走的前一刻他还质问她去了哪儿。 “......一下午我都没在府里看见你人,你就这么闲不住?”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发呆也好,烤火也罢,陈皮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越明珠。自从离开汉口,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赶路那段日子,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现在明明日子好过了,用不着再为了生计奔波。她倒好,趁着他练功行动不便,自己到处乱跑。 想起下午在府里找不到人时的烦躁,陈皮难掩不快。 可惜,到底不比从前只有他们俩在,什么都能一问到底。 二月红微微皱眉:“陈皮,你跟我过来。” 再不情愿,陈皮也只能低头隐去躁郁之色,听从师傅吩咐跟他去外面。 前有二月红护着,后有丫头在屋里继续帮她编手绳。见她一直在灯光下看报纸,怕伤眼睛,丫头便劝她去花园多走走消食。 也好。 放下小报,越明珠打算散步的同时捋捋那些想不通的事。 经过她这两天观察,二月红在长沙好像不止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小有名气,似乎地位也颇高。 府里的下人,来往的社会名流,无一例外都会尊称他一声:二爷。 不是班主,不是红先生,而是二爷。 本来她还奇怪。 民国电视剧偶有涉及到唱戏的,就会有瞧不起戏子的桥段出现,动不动就骂人家是下九流,搞得她还以为这个年代戏曲大师都得低三下四。 直到遇见了二月红,在他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传统社会的压迫。 这让越明珠热泪盈眶,不愧是觉醒年代。 鼓爬子的出现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活在灵异片,好在成为红府的座上宾,让她终于找到了点民国该有的年代感。 电视剧应该是为了突出封建时代的枷锁与冲突,进行了点艺术加工才那么拍,她选择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可能这个时期就是,越是家境好,就越是风气好,人们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他们反抗腐朽的制度,不搞封建等级那一套。 虽然二月红是唱戏出身,但看他家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她松了口气,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那自己穿的这个世界除了蛊,其他地方还是挺写实阳光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月红今天的反应,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饭前那些话的确有博好感的成分在,可他这个好感度,在越明珠看来有点升得太快太高。 以红府表现出来的地位和财力,二月红的交际圈哪怕不是达官显贵,也该是高知家庭吧。 民国时期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不说他们全部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觉醒青年,至少是不缺正直热血的良善之辈才对。 底层社会没有法纪就无法甩脱混乱,遇见的坏人才会个顶个的没有人性,就好比她在汉口遇见的那些人。 同样,相对来说治安越稳定社会地位越高的地方和人,能遇见的好人概率就会更高。 在她的设想中,像二月红这种势力财力兼备的人,应该认识很多有着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 这样的环境下,越明珠只需要做好自己,一个遵纪守法、正直阳光的好孩子就够了。 稳定,不出格。 就不会当出头鸟被枪打,从众却不出众,这就是她想要的。 但是,绝不该像今天这样,居然让他给出‘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的高度评价。 这就差直说,他见过的人里,越明珠哪怕不是最善良的,起码也排在前三! 听听,离不离谱。 花园中, 梅花在寒风中散逸着浓郁的香气,冷凝的香气沁人心脾,丝丝缕缕幽香静谧,越明珠渐渐平静下来。 万万没想到,做好人还能有这么纠结的一天。 都说有光需要暗的衬托,难道是有陈皮这个瓦砾在前,她这颗明珠才在其他人眼里更显眼了?! 这种苦恼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介于昨天两人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她此刻正将功赎罪吭哧吭哧的帮陈皮去挖他踩着的篮筐里堆积的砂子。 突然管家来唤她去前厅,说二爷让叫的。 二爷。 又是二爷,连丫头这个未来夫人都是整天二爷二爷的叫。 要她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张嘴叫别人爷,比吵架的时候啵啵敌人嘴还难。 不要。 她就叫红先生。 反正二月红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 第42章 身世 红府前厅。 下人上完茶就安静地退出去,巳时登门拜访的客人没动茶,只是拿出两份文件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二月红明白,张启山能来,那就说明派去打探的人已经回来,算是落实了明珠的身份。 正要伸手去取,被张启山压住其中一份,“这份不是。” 二月红偏头去看他冷峻的侧脸,取走陈皮那份打开,轻声挤兑:“你既不打算让我看明珠的档案,那还拿过来做什么。” 惯会装模作样。 抽出薄薄几张纸,对第一张陈皮在家乡的通缉令一扫而过。 他直接看第二页,上面清楚写着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在籍贯停留了三秒,二月红笑了,难怪唱不了花鼓戏,再往下就是汉口和长江第一水蝗帮派的那点事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不由皱起眉,纸张边缘捏出些许折痕,“郊外到城里这二十多里路,明珠独自扛着他一步步走回去的?” 二十里路,对他们这种从小经历过特殊训练的人自然不算什么。 尤其是二月红的戏班,白日赶路还不能耽搁唱戏,待到夜深人静继续下斗,这都需要充沛的体力耐心以及极致的专注力。 但是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孤身一人不做停歇的赶路尚且辛苦,更别说还要背着体重远胜她的人一起赶路。 事由下方的落字详细标注在背着陈皮从郊外回城内后,明珠又在一条街挨家挨户的磕头求救。 二月红放下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本以为是陈皮保护的好,她路上没吃太多苦才能固守本心。” 现在看来,是她先不求回报待人以诚,才会有之后陈皮身上他看重的情义。 纸上写明的后续发展,更是看得二月红不禁皱眉,他知道陈皮嗜杀,但是在城里一连杀了整条街上九户人家,共三十多口人,只留下曾收留过他的药铺郎中...... 飞快掠过其中不重要的细节。 两人上船没多久为了躲避警察沿岸下了船,中间有很长一段空白,直到两人进了长沙才又行踪明确。 “陈皮莽撞了。” 二月红沉沉一叹气。 为了出气灭人满门倒不算最大的错,让他生气的是陈皮杀人不考虑后果,堂而皇之在城内犯案引来一堆警察穷追不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愚不可及。 这种大案,还是青天白日做的,其恶劣性质不言而喻,官方派去的自然是持枪的队伍,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明珠。 两人能平安抵达长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算了,至少这小子还知道瞒着明珠。” 选择中途折返而不是带着明珠一起回那条街当她面下杀手,否则以二月红对明珠的了解,她决不会跟陈皮一起来长沙。 把文件放回档案袋从桌上推还给张启山,说:“你带都带来了,我又不像那个算命的管不住嘴,再说她人都在红府住下了,你不妨猜猜我能从她口中问出多少来?”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一丝威胁,张启山不为所动。 二月红无奈,“让我看看,也好知道以后在明珠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张启山这才松手。 越明珠的这份调查自然只会比陈皮那份更详细,祖上往前数三代都记的清清楚楚。 细细翻过,二月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明珠的履历自然清白。 曾外祖曾任多省按察使、布政使、总督等职,外祖亦是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内阁中书,中年携女返乡归隐,两个舅舅...... 在末尾触目惊心的两个红字上停留了一秒,他继续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合上纸张。 二月红想起档案上相关童年的寥寥数语,摇头轻叹:“五岁唐诗启蒙,十岁读完四书就随老师开读诗经和左传。难怪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气质不一般,原来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要不是两个舅舅在上海出了事,导致外祖悲痛过度离世,母亲也打击过大因此病逝,而仅剩的父亲又在南下时被日本人机枪扫射而亡,短短几年内家破人亡。 明珠也不至于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长沙找张启山这个远房表亲,大可以在她家乡继续做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你若不打算将她养在身边,不妨考虑考虑我和丫头。”二月红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张启山孤家寡人一个,性格冷又不爱说话,府上空荡荡的,怎么照顾得好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姑娘。 与其把她托付给那些他外祖家的女眷们,还不如交给他和丫头。 “你说呢?”他问。 张启山收好两份档案,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异想天开。” 前厅中发生的这段谈话,越明珠一无所知。 管家来叫人,她就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沙土,打算跟他走。 陈皮叫住她:“别乱跑。” 没正面回应他这句警告,越明珠昂起下巴点了他踩着的篮筐一下:“今天的分量我是挖足了,明天继续。” 陈皮只当她听进去了,闭眼不再搭理她。 跟在管家身后往前厅去,她掰着手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应该是二月红准备告诉她一点有关便宜爹那个张姓亲戚的事了。 等到了前面。 管家问好后躬身退出厅内,一直默默站在他背后,被他挡住了视线的越明珠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二月红还有另一个人。 抬头望去一见到对方,她就挪不开眼了。 卧槽。 心跳声在胸口砰砰作响,声音大的她都想捂住生怕被人听到。 天啊。 她悄咪咪地咽了下口水,这么粗这么闪的金大腿还是平生仅见。 ------------ 第43章 旧地重游 不是说对方穿金戴银闪得人眼花缭乱,相反他穿的一身很普通的浅色长袍,据目测长袍的料子还没旁边二月红那身红色锦衣好。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真的很帅。 四个字,帅到掉渣。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否则单凭这卖相,越明珠真希望他就是自己的便宜爹。 当然了,迷倒她的不是对方浮于表面的优势,而是他身上那种潜龙在渊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气场。 没错,越明珠久违的眼缘在来长沙后终于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如此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张启山观察着眼前这个还不够他胸膛高,个子小小一直呆呆望着他,目光中又隐约含着一丝震惊的小姑娘。 和他调查回来的消息里远房表妹画上等号,他抬手压了下头上的毡绒礼帽,不甚光明的阴影遮挡了眼底的情绪。 “跟我来。” 言简意赅的说完这三个字,越过她往外走。 这样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若是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态度强硬心生不快。可放在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非凡气度让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很好, 越明珠暗自欢呼,新大腿越是气势不一般就越是有价值,欧耶! 不过,她人还在红府怎么说都要给主人留点颜面,她率先看向二月红。 二月红对张启山毫无温情的认亲态度颇有微词,可最该生气的人尚且不知彼此身份,他只好咽下不满,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明珠及时露出微笑:“去吧,他会记得带你回来吃午饭。” 好嘞~ 二月红都这么说了,本来就没打算拒绝的越明珠就乖乖跟着未来大腿出了红府。 趁着跟在人身后,她放心大胆的从上往下观察可能跟便宜爹有着沾亲带故关系的陌生人,恩,腿很长,个子挺高,距离稍微拉近一点就需要她仰着头。 不过,别看他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好像很冷漠的样子。 其实脚程一点也不快,是在迁就她人小步子慢,既是在等她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熟络,恰到好处的始终和跟在他身后的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再加上临走前,她从桌上一瞥而过的档案袋。 越明珠心里下了判断。 这个人行事果断、执行力也很强,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以她这么自来熟的性格,走了这么长一段路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时机。 恩,看来想突破有一定难度。 走着走着,慢慢地,她发现这条路似曾相识。 两人最后停下的地方,正是越明珠昨天找到的小乞丐据点,和昨天不同的是之前堆在角落的草席、棉被早已消失不见,屋里屋外更看不到小孩的踪迹。 越明珠不明所以,带她来这里的人转过身:“在长沙有两种乞丐,一种边唱吉祥话边乞讨,这叫文讨,还有一种要钱不要命来横的,叫武讨。” “两种讨法因人而异。” 张启山看了她一眼,见她微微蹙眉,带着些许懵懂,道:“你昨天碰见的属于老弱病残那类,是死了不可惜还容易博得同情的武讨者。这类乞丐的住处叫‘叫花房’,你找到的这个地方,只是他用来博同情的工具之一。” “他们的真正据点不会轻易被人找到,虽说未必比这里好上多少,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哦。 越明珠后知后觉,这是带她来看证据,告诉她昨天被‘仙人跳’了? 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被骗了两次,而是:“那他为什么没跟我来横的呢?” 张启山顿了一下,回答:“从小混迹市井,不管大人小孩儿都最会见风使舵,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三分脾性,耍无赖也算武讨的一种,既然不用自残博就能博得你的同情,比起来横的,自然是耍无赖更没有后顾之忧。” 他引着越明珠向前走了几步,这屋子地势不好,人迹罕至,但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长沙城房价不低,就算是这种烂地都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占为己有。你就没有想过,光凭他们几个小孩子凭什么住这里?” 这个越明珠当然想过。 毕竟丐帮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有组织又人多势众的帮派,当时被偷了小金猪她才第一时间没去追而是去跟被偷了馒头的摊贩打听消息。 得到地址也没有直接来找,而是先去最近的金饰店打探消息,就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等她找到人后,那小乞丐却说东西已经脱手。 既然不是去金饰店卖掉,那出手给谁? 自然是他背后的人。 那个时候越明珠就明白了,那个小乞丐的同伴绝对不止他背后那几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藏着其他人。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当然是她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人跟着。 昨天出红府没多久她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除了衣服确实不够保暖,还有被人尾随的不适。 当时越明珠只以为是二月红的人,现在看来,不仅仅是红府派人跟着,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未来大腿也派人跟了? 否则也不会带她来现场。 见她陷入沉思,张启山继续帮她理清脉络:“光凭几个小孩是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上面有领头人,领头人上还有等级更高的人看管。你上街没多久,就被他们组织的中层联络人盯上,他跟了你一路。” “没有比年纪小、女性、外地,三种标签兼具,更合适下手的对象了。” 张启山剔除掉一开始准备用的好骗这个词,他表叔这位独女从小到大的经历过往,他派人调查的一清二楚。 被外祖和母亲呵护着长大,天性善良,待人亲切真诚,擅于替他人着想。 否则也不会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硬生生拖着走了二十多里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夕间跌落云端,没有怨天尤人,还为了萍水相逢的朋友挨家挨户给人下跪磕头。 这是非常稀缺且珍贵的品质。 但是,在张启山看来,有时候这样的性格未必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一个过度善良天真的小女孩,他需要进一步判断,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适合留在自己身边,由他亲自照拂。 ------------ 第44章 挑衅 张启山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事实:“不管是挨打受伤,还是带其他小孩儿跟你示弱,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首饰。” ......哦。 越明珠淡定的想,那就跟她昨天回红府的那段路上想的差不多嘛。 比起被连环骗的愤怒,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人没着落的时候就很难对处境跟自己一样的人升起同情心,就像当初在汉口见到春申家的灭门惨案,她只觉得兔死狐悲,其他就没了。 可一旦跟着陈皮住进红府,二月红又答应帮她找爹,心里有了着落,就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对比她更弱势的人胡乱发散。 因为她很清楚,长久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态度不利于和人交往。 她需要更多的突发事件去触动自己的心,把它重新变得柔软。 二月红说她善意被辜负还能保持本性很难得。事实上,她不生气是她自始至终都没觉得自己被辜负。 看陈皮就知道。 在街边讨生活的能是什么善类,哪怕小孩子,能活下来就一定比她这个温室中的花朵要心狠。 她从不天真以为,一点善心就能感化一个为温饱发愁,讨吃食被打了还不忘往嘴里塞吃的小孩。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仅仅是这样就想让她破防?那不好意思,她满足不了。 张启山问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被骗?还是昨天轻易就放过了那几个小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 骗就骗吧,小孩子有警惕心不是坏事。 就像街上的流浪猫、狗,只有对突然靠近的人类始终怀有戒备,才能活的更长久,毕竟谁都不知道对面是心软的神还是残忍的恶鬼。 初来乍到,就让杀人现场吓得差点跳江的越明珠再清楚不过,穷人想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我很清楚没人依靠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那个小孩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还有大人在背后撑腰,那我就可以放心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有我想象中的温情,但是对他,对其他孩子来说,总算是件好事。” 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样很好,别看我被骗了两次,其实平时我很机灵的,能骗到我说明他们聪明,聪明的孩子才能顺利活到下一个冬天。” 得到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张启山回过身,放低视线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自我介绍:“我姓张,张启山。” 诶? “我就是你要找的张家人。” “......” 越明珠一直以为这个张是她爹的化姓。 而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大腿有可能是她爹派来,也有可能是他爹去东北找到的亲戚。 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她爹三年前离开上海去东北就是为了寻亲,寻他表姐。 那这个新大腿不就是她......表...表哥? 张启山语气平淡,“表叔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要照顾你,以后你会和我一起住在张家。” 哦。 这么说她就懂了。 看来她便宜爹这么久都没露面是真的没了。 从东北南下,自然不会像现代社会那么简单,都是一路颠沛流离过来的,她很清楚其中的艰辛,只是总怀有一丝幻想。 现在落实了这个噩耗,不可避免的消沉下来。 亲爹跟亲戚。 孰轻孰重,犹豫一秒都是对血缘的不尊重。 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张启山顿住,伸手摸了摸袖子,从袖口深处摸出一个锦囊:“这是我派去汉口的伙计寻来的,你打开看看。” 越明珠还沉浸在便宜爹离世的打击中,说不上悲痛吧,毕竟连原主都没见过爹的面,她就是有点心累。 再望着张启山手中的锦囊,难免迟钝了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越明珠迟缓地回头,来人正是陈皮。 见到他,才想起自己跟着管家走前他还警告不许到处乱跑,现在被逮了个现行,回忆起那些无法兑现的大饼,她重拾起忐忑来。 可惜,距离有点远暂时瞧不出他脸色难不难看。 短短几秒,陈皮已经大步到越明珠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红色围巾。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陈皮抿唇不说话,见她耳朵和鼻尖都有点被冻红了,展开围巾从头顶往下,把她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在下巴处将端末系紧。 他往两边系紧的那个狠劲,和电视上杀人犯用绳索勒死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越明珠还紧张了一下,以为他要趁机小小‘报复’自己不听话,结果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陈皮只是习惯用那种绞杀的手法,中途他就意识到了,手还僵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没人发现。 “紧吗?” “不。” 她摇摇头。 得到满意的答复,陈皮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正好能蒙住她半张脸,把红彤彤的鼻尖也盖住。 帮她打理好这一切,他才抽出空正眼去瞧张启山,见锦囊还没收回去。 “你要吗?”他问。 越明珠点点头。 张启山注视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没把陈皮的刻意无视放在眼里,二月红的弟子,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上来说,跟他置气都是自降身份。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辈计较。 至于陈皮,此人性格狠毒,睚眦必报,调查回来的档案里记录的很清楚。 他带着明珠,是明珠对他有救命之恩,其中情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光从短短几行字上也很难辨别。 毕竟真心这种东西,放在他这种人身上太罕见了。 见他要替明珠收下便没拒绝,松手让他拿走自己准备的礼物。 然后他就看到,嘴上说着‘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的陈皮一拿到锦囊,直接转手塞到了越明珠本人手中。 而他这位远房表妹没有丝毫抵触,乖乖接了。 张启山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 紧跟着二月红的徒弟抬头向他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意味,冷冷道:“我可没骗你,明珠的确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 “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很好。 他平心静气的想,这个陈皮确实对他表妹很用心,各种意义上的用心。 ------------ 第45章 坦白局 露天的院内不少下人正在挪动水仙花盆。 红府内院栽种的都是红水仙,这在过去曾是红家谱花。 最近日照不好,为了主人能在冬后迎来更明艳的春色,红府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顺着院内的石座重新调整花盆位置。 这种红口水仙毒性大,鳞茎、花朵和汁液都有毒,搬动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 明明家中最多就是毒花,家族历来也是杀人掠货的勾当干的最多,二月红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凶横的戾气,反而像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 张启山看向庭院,负手而立,不知眼神聚焦在何处。 “明珠不会碰这些,她来第一天就问了是不是水仙花,不光栽种在府内的,她还认出外面养的那些杜鹃树。” 二月红端起茶杯撇去浮沫道:“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照顾她,那就坐下跟她好好谈谈。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居,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一个人待着的那叫房子,有亲人等你才叫家。” 张启山没作答。 后花园中,越明珠日常饭后散步消食。 轻薄的日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陈皮瞧出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问:“你不高兴?是刚刚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越明珠打起精神,“张启山是我表哥,他怎么会欺负我。” 想起终究要跟他坦白画的大饼要吹了,她轻声解释:“是我爹没了。” 陈皮脚步一顿。 他自幼父母双亡,自然无法共情。 再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到了长沙,他就对明珠口中的那个爹始终兴致缺缺,根本不希望她真能找到爹。 自私的这么想着,陈皮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偏过头去看越明珠,在看清她神色的一瞬,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点子喜意荡然无存。 印象中永远神采奕奕、笑容明亮的人此时黯淡地垂着眼,仿佛再明亮的光都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僵住片刻。 陈皮主动勾住她小指头,“你还有我。” 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每一次皆是出自真心。 “我知道。”越明珠晃晃被勾住的手,带着陈皮胳膊也跟着摇起来,十分幼稚。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是我表哥,他说我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他,让我以后跟他住。” 陈皮脸色突变,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跟他走?” 早就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越明珠心想,这就是长期只跟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坏处。尤其是那个人性格偏激,还渐渐发展出极强的占有欲。 这不是好兆头。 好在面对问题她永远保持主动性,从不把做决定的权力交付给别人。 “痛。”动了动手指头。 陈皮松开,表情还是很难看。 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越明珠拿出张启山送给她的锦囊,换了个表情,神秘兮兮的问他:“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陈皮心烦意乱,别过眼去,不看,也不想搭理她。 “噔噔噔噔——” 她自顾自的配音,一边打开锦囊,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容拒绝的展露在陈皮眼前,“看,是我的镯子。” “你忘了,就是当初在当铺,我被老板没收的那个镯子。”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越明珠帮他回忆,“他说我镯子是假的,不许我招摇撞骗,还连同伙计把它昧下了。” “你看。”她把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我表哥派人去汉口帮我把它要回来了。” 汉口? 当铺老板? 陈皮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理清楚前因后果,心中烦躁更甚,恼火自己当初离开汉口前怎么就没想到去把镯子抢回来。 见她笑的开心极了,一扫先前的沉闷之色。 他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他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你找到个好靠山。” 这话说的讽刺意味十足。 没把他明褒暗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越明珠反而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很神通广大,你想想看,我们才见第一面,他就知道我在汉口的当铺让人给骗了,还帮我找回镯子,是不是很厉害。” 此话一出。 陈皮后背起了一丝寒意。 “你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说,他对我在汉口的经历了如指掌,真的很厉害。” 抬眼望向陈皮,果不其然,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陈皮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照这么说,自己离开汉口那日突然折返回去杀了几十口人,灭人满门的事,张启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冷静,冷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明珠应该还不知道。 陈皮定了定神,浑身上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张启山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越明珠摇了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师傅手边放着密封袋。” “密封袋?”陈皮焦躁得快把手心掐烂了,“什么密封袋?” “我也不知道。” 她对着日光看失而复得的镯子,也没藏着掖着:“但是我猜,那应该是档案或者证明之类的东西。他今天来见我之前,一定是先派人去我老家核实过我的身份,想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表妹。” “所以......”放下手,她向陈皮求证般笑道:“我是怎么离开老家,又在汉口经历了些什么,他才会一清二楚。” “你说是吧。” “是......” 陈皮心乱如麻。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在乎越明珠知不知道他杀了人,毕竟她来找他的初衷,就是看见他在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只是后来两人说清楚了,他才知道她不是想杀谁,就是单纯想找个人保护她。 或许在她看来,他摆摊杀人更像水浒传那样快意恩仇,就像他曾为了一百文替春申杀光水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后她那句‘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就是证据。 杀追兵,是他们被追。 不是追兵死,就是他们死,他相信越明珠可以理解。 可追兵为什么追他们,他走之前又把她口中草菅人命的事做了多少,在两人被追捕的路上,陈皮一个字都没提。 他很清楚,她能接受主动挑衅的人被杀,但是绝不会接受他主动杀人,尤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他不想在她心里和炮头那帮人沦为一谈。 “你怎么了?” 越明珠歪着脑袋,瞅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始终不对劲,伸手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低头一看,“怎么都流血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陈皮松手,任她摊开自己手心。 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伤口担心的样子,心情一片混乱。 “明珠,我——”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同时开口。 陈皮一怔,听她叹气道:“我是离开红府,又不是要离开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住,还是可以来红府看你的。” “拉钩的时候不是跟你保证过,哪怕我爹不同意,也会继续和你做朋友,不会离开你吗?” 身体渐渐回温,恍惚中感受到暖和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过来,一直到陈皮所有的焦躁不安彻底消失。 没错。 他回过神来。 他们拉过钩。 明珠跟他保证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只要有这个约定在,她就不会离开他。 意识到这点,陈皮前所未有的冷静。 藏起所有的不甘,他缓缓点头说道:“好,只要你回红府见我,也让我去见你。” “我当然会来见你,你也可以来见我。不过,还是等我先在张家住一段时间,混熟了你再来。” 越明珠看着陈皮,确定他已经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游移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你说。” 她期期艾艾:“其实逃跑的路上,我踩中了捕兽夹,是......” “是我故意踩中的。” 对视的这一刹那,陈皮心中突然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 这回轮到越明珠愣住了。 ------------ 第46章 买命钱 “你踩中的捕兽夹,专门用来捕杀大型猛兽,风吹雨淋都不会坏。” 当时事发突然,陈皮根本来不及多想,事后给越明珠清理伤口,想起一瞥而过的捕兽夹,他就知道这个伤口绝对不是无心造成。 见她呆愣住,陈皮觉得好笑,继续说:“那种捕兽夹我见过,别说是人腿,就算牛腿踩中了也会断。你那点皮肉伤,一看就是自己弄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越明珠恍惚的缓过神来,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到是伤口露了破绽。 她料想系统肯定是背着自己偷偷藏了一手,果然一试就被试探出来了。其实她踩的那脚很实在,没断腿不是她弄虚作假舍不得下狠手,而是系统用能量罩及时帮她挡住了要害。 阴差阳错之下,反叫陈皮猜了个正着。 越明珠听他说了前半句还有点心虚。 不管怎么说在逃跑的路上作死,作为拖后腿的那个,她不仅不帮忙,还在性命攸关之际给他增添额外的负累。 最后让他不得不背着她赶了那么久的路。 代换到逃生电影里,妥妥的猪队友。 换谁,谁都不能忍。 发现陈皮表情不是很糟糕,她迷茫不解:“你不生气吗?” 气,怎么可能不气。 发现真相的瞬间,陈皮气得咬牙切齿,连邪火都涌上来了。可给她倒烈酒消毒,听着她刺耳的惨叫声。 气一下子就顺了。 那股邪火来得快,消的也快。 气一消,加上他确实累的不行,就懒得再跟她算账。 也说不好当时是不是单纯就想放她一马,没想跟她计较。 事后,还下意识替她找借口。连她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故意弄伤腿,想留下帮他挡追兵这么离谱的理由,陈皮都想到了。 再说要不是她搞这一出,他也不会杀心骤起,跑去把追兵杀了个精光。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反问。 越明珠老老实实回答:“我怕你连累我。” 陈皮被气笑。 “越明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时那种情况谁连累谁,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是吗?” 唉。 她长叹一口气,颇有种心累却无从说起的无奈。 “那你说追兵是在追你还是追我?” 陈皮不快地哼了一声。 这个没法否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之所以带枪来,就是想在抓不到人的情况下,还可以近距离把他这个杀人犯就地射杀。 问题是,明珠到底猜到了什么才那么做? “我以为你那天回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有人到警局通风报信,追兵才来的这么快。”越明珠跺了跺脚,青砖落雨倒是好看,就是冬天寒气从脚而入,可怜巴巴说:“有点冷,我们走着说吧。” 她话头跳的极快,陈皮还在听呢,让她这么一打岔,差点哽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越明珠还以为在反驳她说的不对,疑惑道:“不是三帮五派,那你是回去找了谁的麻烦?”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骤变,“你不会是找郎中了吧?”想起那个摆明了不想得罪陈皮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她的胡子先生,紧张的问:“郎中还活着吗?” “你怕什么,他活得好好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那天最后一直杀红了眼,根本就没想着留活口。 要不是有一个学徒哆嗦着提起了明珠的名字,把提刀进门的他猛地惊了一下,还以为她来寻他了彻底清醒过来,恐怕早就连药铺的人一起赶尽杀绝了。 就连明珠当初给郎中的买命钱,那只小金猪米粒大小的两只耳朵,此时此刻也正好好的藏在他褡裢最深处。 当时的场面他自己都有些记忆模糊。 好像是掂量着两颗小金粒,想到明珠说的钱货两讫,他对浑身止不住发抖,害怕到了极点的郎中冷笑道:这个才是买命钱。 ——你的买命钱。 陈皮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明珠磕了多少次头,敲了多少次门,最后不惜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积蓄,才终于叩开了药铺的大门。 他更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多少人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 第47章 一箭双雕 越明珠信了,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皮嗤了一声,像在不满她居然怀疑他杀了郎中,毕竟就结果上来说,她的质疑确实是子虚乌有。 她捂着心口,缓缓呼气,“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怕你骂我,就一直拖着没说,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怕我骂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其实只要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在他看来自己当时没有发火,而是选择自己消气,就代表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翻篇了。 “我不想骗你啊。”越明珠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我不想在走前还藏着事情不告诉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欺骗和隐瞒。” 陈皮微微愣住。 天寒地冻,她说话间都有稀薄的白气飘出。 那丝缕随风而起的白气,在日照下隐隐散着浮光,光尘与馥郁仿佛也一同凝结在了她目光深处。 渐渐地,陈皮的心也在软化。 脑子里他把自己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部回想了一遍,跟明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楚的罗列出来,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对她说过谎。 答案是没有。 真话只说了一半,不算撒谎。 想明白这一点,陈皮成功说服了自己。于是,他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把之前压得胸口险些喘不上气的滥杀事件也通通抛之脑后。 他脸上浮现了少有的浅笑,乍一看,还有几分阴鸷散去的清秀。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以后我也绝不会骗你。” 越明珠眉目舒展。 手背轻轻碰了下陈皮,转了话题:“我早上还有盘点心没吃,不好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我现在去拿过来,你帮我一起吃。” “手这么凉。”陈皮皱眉,只是轻轻地一碰而过,他就明显感觉到两人体温的差异,“我回去拿,你先去烤火。” 确实有点冷,她没拒绝,听话的点点头。 藏着的心事没了,陈皮跑去连廊的背影都比先前轻快许多。 而在他身后,越明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虽然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她很清楚,陈皮一定是把除了郎中之外,整条街上的人都杀掉了。 她从没觉得陈皮会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那些怂货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哪怕知道他们会去高密。 他没撒谎,他只是话没说完。 之所以踩中捕兽夹,是越明珠可以忍受陈皮为了泄愤杀人,但是不能接受陈皮为了泄愤不顾后果的杀人。 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平安抵达长沙,他偏要在离开的紧要关头去招惹是非,给他们引来一堆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措手不及加上身心疲惫,没能及时琢磨明白,那么等跟着陈皮跑了两天,慢慢地,她脑子也就转过弯来了。 明白了陈皮那天回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句‘怕你连累我’是真的。 她特意弄伤自己,就是想逼陈皮不得不在那种情况主动丢下她,自顾自地逃跑。然后她就可以让系统把技能打开,降低存在感躲避追兵,跟陈皮彻底分道扬镳。 远离他这个不分时机给自己添麻烦的笨蛋。 毕竟,她要是直接开口说想跟他分开,以当时的情况,陈皮能马上跟她翻脸。 他不会容忍别人先背叛他。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陈皮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扔下她不管。 越明珠哪里想得到,陈皮那种人在生死关头,想的不是丢下她这个累赘先保住他自己的命,而是想带着她这个拖后腿的一起逃命去。 【他居然先救我,而不是救他自己。】 凭这个,受他牵连的那点气就足以抵消,还能勉强接受陈皮惹是生非的坏习惯,到了长沙了也可以继续耐心叮嘱不要再犯。 拿出张启山送的锦囊,越明珠往下倒了倒,果不其然一个眼熟的小东西滚落在她掌心。 正是昨日被小乞丐抢走的小金猪。 张启山......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就说嘛,连远在汉口的手镯都帮她抢了回来,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当受骗,让人占了便宜还置之不理。 一只镯子。 既收买了人心,打动她这个表妹,又敲打了陈皮,提醒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 一箭双雕。 她这位未来大腿的手段,只是稍稍从指缝里漏了这么一点,就已见三分高明。 挺可靠的。 只可惜,越明珠已经不想再追究发生过的事情。她主动跟陈皮摊牌,就是想走前先帮他消除隐患,让他彻底放心。 毕竟,人跟狗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宠物有分离焦虑症很可爱,换成人,就有点麻烦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嘛,她最擅长了。 至于小金猪。 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她轻笑,既给二月红留了好印象,又让张启山放下成见接纳自己。 一箭双雕,谁不是呢。 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失去。 所以, 比起损人利己,她才会更喜欢利人利己。 不管给出去几分利,只要她始终是最大的赢家,那就行了。 ------------ 第48章 顺水人情 快到定好的时间,前厅却始终等不来人。 见张启山稳如泰山的坐着喝茶,既不催促也不吱声。 二月红担心是陈皮使坏扣着明珠不让走,只好暂别这位难缠的贵客亲自去后面一探究竟。 穿堂只有陈皮在。 一问才知道,明珠跟丫头告别后,突然想起还有人没见,就独自去了亭台不许他跟着。 二月红鼻子灵。 风一吹,就闻出了陈皮身上除了红家祖传的药浴味道外,还多了点别的药味。 淡淡扫了一眼,他没多问。 陈皮性子乖戾,可作为手下败将,向来在他这个师傅面前很乖顺。 只是—— “我听说,你今日香还未烧完就从笸箩上下来了?” 陈皮不免僵住。 别看他这个师傅素日里唱戏听曲,一副斯文人做派,但他亲眼目睹过对方斯斯文文杀人的模样,血都溅不到身上。 “反正明珠马上就要回家,你下午也陪不了她,那就把早上的功课补上。” 漫不经意地扎徒弟的心,二月红浅笑:“扎完马步还有精力满大街乱窜,看来是我小瞧了你。既然一炷香都尚有余力,从现在起,每日站两炷。” 二月红口中的香,可不是庙里不足十寸的普通贡香,而是特制的燃香,长度和宽度都非比寻常。 “有意见?” “...没有。” 见他还算服气,二月红心情好转,“明珠要去见谁?” 红府宅邸占地面积大,越明珠虽没细问,但是暂居的这几日,她至今都没能用脚步丈量完已传至三代的红家祖宅。 亭台三面环水,岸边垂柳的枝条早已掉光了绿衣,而她要见的人正在拾地上的枯枝。 “捧珠。” 已经整理出一小捆的人抬起头来。 正是第一天来红府,用餐前特意问她有没有忌口的小丫鬟。 “越小姐。”捧珠腼腆的笑,“听说二爷帮您寻到亲人了,恭喜小姐。” 越明珠走到她身前,微微颔首:“我来跟你告别,顺便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关照。” 捧珠连忙慌张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我该做的。” 闻言,越明珠轻轻笑了一下。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按理说彼此笑起来不会有太大差别。 可她这么一笑,阳光落在睫毛上,浮光剪影,捧珠霎时被这种文秀的灵动神态震到了。 越明珠在岸边停下,遥遥望向不远处的湖石: “我虽然没说过,但你知道我不爱吃鱼。每次摆餐,都会特意把已经摆好的海鲜类食物重新调换位置,放在离我座位最远的地方。” 红府有专门摆餐的下人,她听丫头说过捧珠进府没多久,暂时还是实习丫鬟,什么都会跟着看,跟着学。 按理说红府的人最该讨好的,应当是二月红未来的夫人,捧珠却每次都站在她这一侧等候差遣,随时准备为她添茶倒水。 刚开始越明珠只当她年纪小,心思浅,以为讨好了自己这个客人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 可她观察两天后发现不是。 “我只在来的那日提过洗手,可之后每次用餐前后,你都会为我及时备好温水,还帮我擦手。” “就连我床榻上的汤婆子也是你放的,每晚我被窝都很暖和,睡的也很好。” “甚至是喝茶,你都知道比起春茶我更喜欢秋茶。” 作为真正在这个府上无名无分的客人,越明珠在捧珠这里得到了几乎是宾至如归的待遇。 至于为什么她没怀疑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在自作多情,那就不得不提到陈皮。 他这个红府主人未来的内门弟子,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蹭吃蹭喝的她要来的名正言顺。 可除了越明珠本人,几乎没人知道他喜欢大鱼大肉,也没人知道他不爱喝茶,且口味偏重。 更别说爱泡澡,习惯穿麻衣胜过棉衣这类更为隐私的个人喜好。 这其中固然有他争强斗狠不好相处的原因在,但是二月红徒弟该有的待遇他都有,只是比不得越明珠身边有捧珠的额外照顾,过得更称心如意。 红府伙食很好,除了一日三餐和偶尔的宵夜,连瓜果糕点都有供应。 主人和客人不要,后厨就不会送,剩下的留给下人们解决,避免浪费。 陈皮不知道,越明珠也不知道,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哪里会清楚这个规矩。 可她没提过要吃,依然有人每天坚持送到房间,送到她手边。 下午分那盘点心,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吃。红府有家规,二月红唱戏习武要修身养性,迄今为止也只有丫头有这个待遇。 现在又多了一个越明珠。 至于陈皮,那就更没享受过送到屋里来的小零嘴了。 而给她送点心的人,正是捧珠。 越明珠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照,现在马上就要走了,若是不来问候一声,委实有点过意不去。 捧珠本来还有点懵。 一听她说出这么多细枝末节,脑子都空白了。 一直以为自己暗中做的这些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人家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富贵日子过惯了的,肯定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 开始是听管家说自己名字起的巧,难免多留意了下,后来得知越小姐家道中落,怕她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落差,担心有人怠慢才悄悄关照。 可她每次都对自己笑,每次都跟自己说谢谢,久而久之就变得更想对她好了。 连听到她要走,都有点失落。 “我......”局促的不知该如何做解释,捧珠只记得搬出管家的说辞,磕磕绊绊:“是...是管家说我名字起的巧,我...我......” 见她很是羞赧,越明珠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莞尔一笑:“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别人待我一点一滴的好,都觉得很幸福想要珍惜。” “来时身无长物,幸好现在有了这个。”她轻快地取下失而复得的镯子,诚恳的说,“作为临别礼物,希望你别嫌弃。” 捧珠惊慌失措的推拒:“不,不不,不行,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自从来到长沙,除了红先生和夫人,你是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可红先生什么都不缺,而夫人又有红先生的爱护。” 越明珠喟叹一声。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一例外地总能如愿。 这份底气让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人难以承受令她期望落空的负罪感:“珍贵的从来不是镯子,而是人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你也不要拒绝。” 没有人能拒绝越明珠,捧珠也不例外。 ...... 中途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眼。 杨柳边上,捧珠握着自己送的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许是没想过她会回头,肉眼可见的慌了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拘谨的远远冲她鞠了一躬。 越明珠失笑,朝她热情挥挥手,转身离开。 而在离两人不远处的假山后,从头听到尾的二月红低笑出声:“这丫鬟叫捧珠,看来,确实该去明珠身边照顾她。” 作为红府的主人,下人有二心,他本该生气。 可干他们这一行,多是见利忘义、杀人如麻之辈,这种环境待久了,人心难免凉薄。 明珠湖边的那番话很难让人不被触动,尤其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对丫鬟尚且如此,更别说对亲人了。 二月红发自内心的为张启山感到高兴,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今天有点仓促,明天,明天我让人把她送到你府上。” 不等他拒绝,就摇头轻叹:“张家下人多是男丁,就当我心疼小姑娘。” “更何况......” 见自家丫鬟握着镯子一直望向明珠离开的方向,依依不舍。 二月红放轻声音,含笑调侃道:“我该谢谢你把她接回去,否则再住下去,我这红府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得改名换姓了。” ------------ 第49章 共患难 跟张启山会合前,她还抽空去打包了系统提供的旧棉袄,学着电视剧那样找了块布系成包袱抱在怀里,羽绒马甲也被丫头缝好了,老早就穿在身上。 二月红携手丫头来门口送她。 没能潇洒地扬长而去,越明珠有点遗憾。 都特意去后面跟丫头道别了,怎么走的时候还这么郑重其事,跟张启山交情就这么深,深到日常串门还要依依惜别吗? 然而现实打脸。 便宜表哥那么大一个人站在旁边吹冷风,她却被丫头和二月红左右包围。 丫头在给她拢围巾,二月红则是温声叮嘱:“张家冷清,不比红府热闹,幸好咱们离得近,你记得日常来走动,不要因为搬走,就和我们疏远了。” “我不会的,红先生。”陈皮脸皮厚着呢,她可以跟他借! “那就好,你表哥这个人,话虽然少,其实外冷内热,相处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二月红微微转头,朝‘外冷内热’本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不过,到底不比女子心细,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开口,别委屈自己。” 他这个站位恰好侧身对着小姑娘,这一眼示意的很含蓄。 然后张启山看懂了。 他顺着二月红示意的方向往旁边看,鼓囊囊的挎包斜挂在腰侧,手里还揣着一个厚重的包袱。 “我来拿。” 越明珠还在乖乖点头,手里的包袱就被张启山接过,不由瞅了两眼。 他这身普通旧时代的文人打扮并不突出,加上礼帽压得低,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相当低调。 现在手里多了个印花包袱,就破坏了他身上原本令人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反差太大,越明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 红府在身后渐渐远去。 她望向张启山手里拎着的碎花包袱,小跑上前主动道:“我可以自己拿的,这个一点也不重。” “我知道。” 无非就是几件衣服。 嘴上说着知道,张启山却也没把包袱还给她。 默默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两人路线从宽敞的大路慢慢往僻静的小路转移。 目光在对方不怎么起眼的衣服料子上游移了下。 算了,潜龙在渊,人有低谷。 她等得起。 不过,就算跟着陈皮逃难的气氛都没有这么冷过,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起镯子的事。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张启山脚步一顿。 他这么一停,落后他半步的越明珠就自然而然地上前跟他并排而立。 她真心在困惑,“会吗?” 不然,捧珠一个小丫鬟为什么会觉得她口中的小姐可怜到需要她关照呢? 越明珠不想当一个看起来就很可怜的人,适当示弱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是如果受气包的形象深入人心,那就很难再过渡到别的性格了。 她可没想装乖太久。 面对她突发奇想的提问,张启山没有敷衍,而是偏过头端详了她片刻,“不会,你不可怜。” “你只是......” 凝神探听她比出发时稍微沉了些的呼吸声,张启山微微皱眉,能搬动一个百来斤的人走近二十里路,体力按理说不差。 只是? 越明珠歪了歪脑袋。 “你只是还需要多加锻炼。”他下了判断。 二月红新收的那个徒弟已经开始打基础,虽然明珠的身体素质远远比不得张家人,但是只要多下功夫,自保不成问题。 锻炼? 怎么就从可怜说到健身上去了?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越明珠不由地打起精神来。 “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虽然前期可能辛苦了些,但是我会......” 她有点发懵。 眼神飘忽了一瞬,走神的状态下,连张启山说话时一张一合都像慢动作,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本能反应让她下意识放松地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松垮地往下一塌。 张启山话音止住。 见她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冷静地问:“怎么了?” “其实一开始你说让我住你家,我很担心......” 反应极快地接过了话头,她暂时还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好在一向脑子转得快,短短几秒就理清了思绪:“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感激,就是...就是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如果你刚刚说只要跟你回家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反而会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 提起他的话,她的语调稍稍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连脸颊都高兴得微微泛红,“可你说前期会辛苦一些,我就觉得很安心。” 越明珠越说越顺,思维逐渐打开。 她止不住的快乐道:“我来投奔你不是为了享福,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蓬勃明亮的生机,如同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小幼苗。 "所以你说我们会辛苦,我反而觉得你没有小瞧我,你相信我可以跟你共患难对吗?” 像是得到认可,她难掩雀跃:“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只要你不嫌弃我拖你后腿,我什么都可以做。” 落日的余晖自她身后披坠而下,明明轻薄得像张纸,不具备任何压力,那绚丽的浓烈色彩却仿佛存在着不可名状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肩头。 同样也压在了张启山的心上,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来,以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轻轻碰了下越明珠脑袋:“我知道你可以。” “先回家。” 张启山转过身,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心想练武打基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放,让她过完年再提也不迟。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 超常发挥后,越明珠不可避免的脑子空白了一小会儿。 所以, 她刚刚是成功避免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对吧? 哪怕是她这样巧舌如簧的人,偶尔也会庆幸,庆幸自己行动快过脑子。 轻快的吐了口气。 挠了下被张启山碰到的脑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刚才那是个摸摸头的安抚。 唉。 看了眼走在自己前面的人。 虽然穿的不是很光鲜亮丽,也没有豪车马仔,但他身上就是澎湃着一种类似于野心的魅力,让越明珠见他第一眼就笃定这个人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 上一次见到这种头顶光环就差直接写明“天之骄子”的人,还是她照镜子的时候。 毋庸置疑。 张启山未来势必会成为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自己刚刚口头上表的那番忠心,效果应该还不差吧。 跟高手打交道就得装傻,最好是能相识于微末,就像她现在这样,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和......? 简陋的小路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比不得红府高门大户,可当她懵逼的跟着张启山进了门,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座三进的宅子。 俗话说:门楼矮小居穷人,三进院落住豪绅。 这哪里是潜龙在渊,人家分明已经一飞冲天。 那他还说什么前期要辛苦...... 缓缓抬头,越明珠目露迷茫的随张启山在院落站好,台阶下方,俯首帖耳的站着两排下人,还有个老管家站在他们最前面。 一群人等候差遣。 “明珠。”张启山站在她身后,以卓越的身高优势,稳重可靠地抚按住她肩膀两侧。 在她头顶低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是我妹妹,也会是张家的主人。” ------------ 第50章 封建大家长 来张家的第一个晚上,越明珠过得很平静。 字面意义上的平静。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非常安静,没有红府那种温情脉脉的交谈,只有细微的碗筷磕碰声。当然,这个声音全部由越明珠本人提供。 张启山吃饭别说吧唧嘴,他连喝汤都一声不响,碗筷的声音就更没有了。 她很难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开了静音。 明明两人的餐具一模一...好吧,不是一模一样,碗碟倒是张家提供,筷子不是。 自从吃了陈皮的毒果子,两人相对无言哑了一晚上后,她在吃食上就分外小心,不管吃什么都用系统出品的试毒筷。 来长沙一见二月红府里养的全是毒花,她差点笑了,能怎么办,继续用呗,进张家也没忘在餐桌上拿出来。 幸好,张启山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对她这点小小的习惯并不介意。 而且张家饭菜的口味跟红府完全不一样,红府就是正常的湘菜,味道普遍香辣,张家则是咸淡适宜,以鲜为主。 她还在餐桌上看见了炖大鹅。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大鹅,味道嘛,还行,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油腻。 吃完饭,下人进来收拾桌子。 还真别说,一家有一家的规矩,红府有规矩但是氛围不错,而张家是那种从上到下都很庄严肃穆,安静起来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一顿饭吃下去,越明珠觉得整个屋子就她一个喘气的活人。 张启山不算。 他不是人。 “吃不惯吗?” 见她只吃了一碗饭,张启山开口道:“我的口味可能跟你不太一样,要是吃不惯,就告诉管家,让厨房给你做别的。” 越明珠安静点头。 没办法,这个家环境太肃静,她很难不从善如流,怪不得二月红特意跟她说张家冷清。 不是张家没人冷清,而是指张家有人等于没人才冷清。 饭后又随张启山出了跨院来到祠堂,他家祠堂规模不大,享堂也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清上方的数个牌位。 他沉吟片刻,说:“暂时只能先把你父亲放在这里,你若要另建祠堂,等年后我找人算算日子再做安排。” 按照原主的记忆,越明珠烧香、叩头、作揖,一系列完成。 这个祠堂虽说比不得原主家的祖祠,但原主父亲是入赘,原主她娘不能入祠堂,原主外祖又为了原主增外祖墓冢的事跟族长闹翻。 老人家脾气硬,干脆自己建了家祠。原主从增外祖开始到她娘三代人都在里面,除了这个爹。 只是最后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核实她身份的时候应该把这些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张启山知道她不会要求迁回祖祠。 越明珠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替原主一家祈福。 借了人家的身份,总要表示感谢,饿死太痛苦了,希望她来世能出生在太平盛世吧。 一夜无眠。 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蜷成一团,让人轻唤两声后温柔推醒。 “小姐,该起床了。” 张家晚上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当然了红府也没有,但是红府有丫头在,有陈皮在,根本不缺人唠嗑。 昨晚不到九点就睡了,早上被迫醒来,越明珠有点不想起床。 盯着床顶发呆。 三秒后才意识到不对,诶? “捧珠?” 她惊讶地搂着被子坐起身,捧珠端着火盆放在她床榻下,小脸溢满了笑容,“是我,小姐。” “二爷已经把我送给小姐了,以后我就是专门伺候小姐的丫鬟。” 并手脚麻利的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姐,还是等房间暖和了再起来穿衣吧。” 不等越明珠反应,连忙说:“我去端水过来,小姐你先在床上等我,一会儿就好。” 如果不是她坚持拒绝,捧珠甚至还想帮她穿衣穿鞋。 越明珠:...... 她偶尔是会发发大小姐脾气,不过那都是对着陈皮,而且仅限于烧水做饭,还没有懒癌发作到连衣服都懒得穿。 张家定时定点开饭,早中晚三餐,没有例外。 看了一下座钟,现在也不过才八点而已,也就是说她被捧珠叫醒是七点。 天啊。 痛苦面具。 除了跟着陈皮赶路,她从没特意起这么早过,进了湖南地界连陈皮都不会催她早起继续赶路,在红府更是睡到日上三竿。 现在突然被叫醒起来吃早饭,她根本吃不下。 见她一碗甜酒冲蛋在那里用筷子搅半天都不动,张启山微微叹气。 少见的在用餐时开口问:“不合胃口?” “......不...是太困了。” 听到这个回答,张启山淡淡道:“你还小,作息要规律。” 很好。 越明珠确定了,张启山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 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是,是不可能的。 吃完早饭,张启山就准备出门,他还回房换了身衣服,换了衣服出来,越明珠就震惊了。 西装三件套。 而且还是定制款,讲究的面料,合适修身的款式,引人注目的复古昂贵。 很衬他的气质。 但是这副留洋归国的公子哥打扮,比起昨天去见她的低调,简直贵气逼人。 尤其是他给越明珠发零花钱的时候,帅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 拿着十来张花花绿绿的纸,越明珠对面额的市场价值表示疑惑。 毕竟原主就没有用过钱的记忆。 至于她自己就跟着陈皮见过几个铜板而已。 但是没关系,看张启山给钱时的款爷做派,绝对不可能少给!!! “在家无聊可以去商业街转转,那边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喜欢就买回来。” “有其他需要置办的日常用品,告诉管家。” 看得出张启山很忙,刚用过早饭就要出门,临走前不忘给她发零花钱,发完就转头走了。 她其实挺想睡个回笼觉。 但是被窝已经冷了,还要重新烧水,用汤婆子焐热,麻烦。 “捧珠,你肯定起的比我还早,照顾我会不会太辛苦啦?” 越明珠是七点起的床,捧珠要从红府过来,肯定起的比她更早,来了就马不停蹄地给她准备碳火和热水。 然而捧珠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昨日在红府还很腼腆内敛,现在却神采奕奕:“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我很高兴来伺候小姐,也很感激送我来的二爷。” 见她一副生怕自己不够诚恳会被送回去的样子,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下,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张家我除了表哥谁也不认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果然,一听她这么说,捧珠顿时高兴得两颊绯红。 难得起这么早,越明珠打算出去转转,之前一直没都怎么敢在去太繁华的地方。 捧珠帮她叫车。 望着离开的背影,越明珠笑容不减,她说的自然是实话。 虽然张启山说,她也是张家的主人。 但是张家对她来说太陌生,谁知道会不会有不好相处的人在。 身边能有一个一心向着她,还跟张启山完全无关的人,可太重要,太令人安心了。 乘着黄包车去了张启山口中的商业街。 和捧珠两人在街上转来转去,转到腿都酸了,也没看见几个新奇玩意儿,最后只瞧中了一辆自行车。听老板吹,现在全城自行车的数量加一起都没过百,还是个稀有物件。 稀有。 稀有还一百辆? 老板叫价两百多,横向对比了一下店里另外一辆据说是进口货于是高达五百多的价格,越明珠拿出钱,数数。 很好。 从老板猛地亮起的眼睛,以及卑躬屈膝的态度,就能看出张启山真的给了她很多钱。 买完自行车没直接回张家。 捧珠说她离开红府的时候陈皮特意在门口等她,让她把越明珠带回去。 捧珠版:让小姐有空的时候回红府看看。 越明珠翻译的陈皮版:她要是不来,我就亲自提着刀去。 叹气。 万一宠物分离焦虑症发作,他肯定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看来是不去不行了。 去红府路上她骑了一小段自行车。 不是很好骑,这时候没多少款式,都是一个标准大小。她人小腿不够长,骑得有点费劲,只好让捧珠在旁边帮忙扶着。 然后, 半路上被巡警罚款一块,原因是没上牌。 还没来得及悲伤,她又从巡警那得知了一个噩耗,原来买自行车不仅要办车牌和驾照,还得年审,完了还要去财务局缴捐。 该死的车行老板后续花费跟她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合着这车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年年都要支出的无底洞! 可买都买了。 她只好和捧珠一起推车去了红府,门房眼尖,连忙下了台阶过来帮忙提车。 “就放在外面吧,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也方便。” 先去拜访过丫头,得知陈皮还在练功,就让捧珠陪丫头待着,自己单独过去看看。 带人过去,怕他应激。 她去的时候,陈皮没扎他的马步,而是站在在石桌边喝水。 她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接近。 正要伸手蒙他眼睛,眼前一花,陈皮就从视线里消失不见。 喉咙也被人从身后牢牢锁住。 下意识地咽了咽,越明珠能感觉到擒住她脖子的手立刻松了力道。 嘲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启山没提醒你,不能从背后接近练武的人吗?” ------------ 第51章 弹珠 “他不提醒我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才认识不过两天。”越明珠一开口,喉咙就嗡嗡颤动。 陈皮不得不放开她。 她摸摸脖子,扭着头看身后的人,用眼睛瞅他,小声抱怨道:“你跟我认识那么久,你不提醒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掐我,打我?” 什么? 陈皮愣住:“我......” 见他被唬住。 越明珠笑得昂起头。 他从头到尾就没敢用力,到她嘴里就变成了掐跟打。陈皮撇开头不去理她,绕过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可恶, 越明珠慢悠悠踱步到他旁边,就你会吓唬人,她也会。 低头一看,旁边的石凳上加了个缀着流苏的坐垫,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陈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张家的床睡不惯,起这么早?” 说到这个,越明珠仰天叹气:“我七点就被叫起来了,说我年龄小,作息要规律,不好睡懒觉。” “他们不让你休息?” 陈皮眼神阴沉下来。 他一不高兴就容易挂脸,除了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其他事情上心思浅的可怕。 越明珠无奈道:“没有不让我休息,是为了我的健康着想。” 事实上,自从来了红府,陈皮也是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练功。不光是他,戏园子一般下午到傍晚才上台唱戏,这行有句老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客人知道”,作为长沙唱花鼓戏的名旦,二月红还日日早起开嗓,丫头为了陪他起的也早。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们更不必说。 但是在陈皮眼里,明珠既不需要练功,也不需要唱戏,更不需要伺候人,自然是她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谁都管不着。 尤其是张启山。 厌烦地在心里记了一笔,他问:“那你还困不困?” 越明珠摇摇头,她都逛了一个早上,清醒的不得了。 不用想她都知道陈皮下一句会问什么。 “饿不饿?” 看吧。 她笑了,不管是赶路还是现在,他关心的问题永远就那么两个。 冷不冷。 饿不饿。 早上没睡醒胃口不好,又大街上逛了那么久。 她抿抿嘴,小小的歪头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饿。” “等着。” 陈皮扭头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好懂,稍微满足一下他投喂的想法,就能由阴转晴。 刚见面的时候还在吓唬她呢。 越明珠本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结果端到桌上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馄饨。 “你尝这个,这个跟我们以前吃的不一样。”陈皮把碗推过去。 她低下头来,认真看了看。 确实。 这碗馄饨皮很薄,薄的近乎能看清里面的馅料,不像他们在街头几个铜钱买的那种面疙瘩咸汤。 肉嫩且鲜美,入口生香。 陈皮一直盯着她看,问:“好吃吗?” 一碗馄饨而已。 越明珠想笑,好险忍住了。 做的再好吃也只是碗馄饨,馄饨不都一个味儿。 但她知道陈皮在想什么,他从小没吃过正常馄饨,以为所有馄饨都是那种咸辣汤加面疙瘩,所以觉得这一碗尤为不同,以为她也没吃过,特地端来跟她分享。 “好吃。”她点点头,若有其事的回答:“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陈皮脸色缓和起来。 没一会儿又问:“冷不冷,我们去里面坐,这儿风大。” “不冷。”越明珠把馄饨艰难咽下,“你早上不用练功吗?之前不是每天都要扎马步扎好久,我还想看你轻功练成的那天呢。” “早上时间不够,换到下午和晚上去了,现在改练别的。” “什么别的?” 陈皮把桌上的一个匣子拉过来打开,一堆弹珠,她拿了一颗,发现是石头做的,和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差不多大小。 “这是什么?”她问。 “弹珠啊。”陈皮瞟了她一眼:“还能是什么。” 越明珠无语他一眼,又来了,也不知道他这种爱作弄人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不想说就算了。” 啪嗒一声,把弹珠扔回匣子。 见她发脾气,陈皮环着胳膊压在桌面上,凑近去打量她扭过去的侧脸:“生气了?” “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见好就收,挑了两颗石弹,一颗先弹上空,另一颗紧跟着弹出去,从下往上精准击中第一颗。 砰—— 两个齐齐撞飞出去,弹在地上滚远。 打弹珠? 越明珠好奇:“是要练暗器吗?”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能猜出来,陈皮挑了下眉。 这几日让红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外加各种滋补汤药灌进去,他气色比来时好了一倍都不止。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种出自市井的吊儿郎当,以至于不管做什么表情总透着一股想使坏的劲儿:“不会又是想像上次那样,让我练好了给你表演表演?” “当我陈皮什么人,街头耍把式的?” 一句话没说,就被扣了这么个帽子。 越明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自己就来的时候吓唬了他一下,他就记仇要还回来。 不搭理他。 默默低头吃馄饨。 见她不理人,陈皮妥协的说:“是暗器,师傅有一门功夫叫铁弹子,这门功夫从不传外姓人,他说我天赋不错,这才破格传授。” 越明珠抬头,不吭声。 他只好低声说:“等我学会就给你看,刚刚不是就给你露了一手。” ...... 时间悄悄走过。 临近正午,快要到张家饭点了,她不好多待,陈皮再不痛快也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要不是二月红拦着,他还想送她回张家。 回来的及时还没开饭,反正车子也推回来了,越明珠就在院子里来回练自行车。 张启山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学会拐弯,正好冲着他就过去了。 “让让我,让让我我我拐不了——”紧张之下,本就不好驾驭的车把更扭不动。 张启山没被影响,在她横冲直撞过来时错身避让,单手钳住车头稳稳当当地帮她停下。 越明珠眨了下眼。 她脚还踩在踏板上,连人带车这么重,他凭一只手就扶住了? 张启山偏头往下看,发现扶得太正她脚伸下去都踩不着地,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看了眼车尾问她:“车牌没上,知道要上车牌吗?” “知道。” 见她撇了下嘴,张启山有所猜测,“路上被罚款了?” 捧珠帮忙扶着让越明珠下来,“买车的时候那老板也没交待清楚,路上就被巡警罚了。” “明天我让人去上牌照。” 说着他松手把自行车交由家里的下人推走,随意拍拍灰尘,“你要是还想骑,吃过饭歇歇再继续。” 转眼第二天,越明珠的自行车就被张启山叫人上了车牌领了驾照送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爽快的又给越明珠发零花钱。 这次更大方。 知道她昨天还看了辆进口的自行车,五百多没舍得买,干脆把零花钱翻了一倍。 ------------ 第52章 罚站 小半个月过去,寒气更甚。 张启山一掀开棉门帘就被燥热的暖气流烘了一脸,往右一看,半人多高的取暖烤炉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室内温暖如春。 而离烤炉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放着一把躺椅。 躺椅上垫着棉被和毛毯,毛毯凌乱无序的堆积成一团。躺椅边的茶几则摆满瓜果零嘴和散乱的报刊书籍,以及剥到一半的橘子和只吃咬了一口的糕点...... 很有生活气息。 这么一会儿张启山就热得拉了下领口。 知道他向来喜欢家中井井有序,对这些有点不适应,老管家在身后恭敬道:“是明珠小姐。” “让人整理一下。”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叮嘱说:“东西给她留着。” “是。” 上午张启山去了趟警备司令部跟人谈事情,又把手头上大部分现钱捐了,以为时间不够就没打算用餐,结果对方临时有事,他便先回来。 只比往常饭点晚归了十多分钟。 于是,独自用餐的越明珠就被撞了个正着。 张启山倒不是有自己不吃就不许表妹提前开饭的霸道习惯,但问题是——捧珠陪坐在一旁,手里还举了本书递在明珠眼前,帮她翻页。 让她边看书边吃饭。 张启山微微皱眉。 越明珠:!!! 越明珠:......QAQ 在张启山眼里,这个表妹乖巧听话,善解人意,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够自律。 现在看来,是他了解的还不够深。 天气连日阴沉。 越明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自行车买回来只骑了几天,她个子小骑着不舒服,就暂时搁置了,还跑去书店买了些书回来解闷。 买回来的书什么种类都有,挺杂的,有的比较深奥难读懂,可能是她快餐吃多了,不过有意思的也不少。 看书看久,怕伤眼睛,她就站起来活动活动。 抽空还给自己折了个纸飞机里自娱自乐,又不小心飞到树上去了。 捧珠不在,管家不在,其他下人也不在,越明珠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就自己拿了本书把它打下来。 等捧珠回来,一问才知道是管家让她去厨房那边帮忙,说最近家里事多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 越明珠若有所思,张家下人各个身手不错,一个还好说,各个如此就有点奇怪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 她看了眼捧珠被冻红的手,叹气道:“下次如果还让你去帮忙,你就推说我有事让你做,抽不开身。” “你是专门来照顾我的,在张家除了我,你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说着找出预防冻伤的药膏让她抹上。 捧珠有点不安:“真的可以吗?” “当然。” 张启山很忙,入住张家半个月以来,除了饭桌她就没见过张启山有不忙的时候。 每天早出晚归,偶尔事情多到顾不上回家,就会让派人回来通知让她先吃,不必等。 今天也是。 正好有本书看得入迷,就趁着他不在,让捧珠举着翻书,她边吃边看,还哈哈仰着头笑,谁料笑到一半张启山突然出现。 ......要命。 除了第一天有点不适应早起外,在这个给钱大方的表哥面前她一直很乖,也表现的很懂规矩。 隔着桌子,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张启山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先转身去了后面。 趁他回房换衣服,赶紧让捧珠把书收起来。 换完衣服坐上饭桌,张启山一言不发的用餐,日常生活里他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更别说吃饭的时候。 越明珠回过味儿来,琢磨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这个便宜表哥平时话少表情少,也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可能骂她。 恩,没错。 她点点头,给自己施加勇气。 食不下咽的吃完饭,越明珠就一溜烟跑去前面会客厅,继续坐她的躺椅烤火,当然了,绝对不是为了避开张启山。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看见有人急匆匆的送了个口信给管家,两人在外面交头接耳。 估计是张启山又要忙去了。 正松了口气,“明珠,你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 越明珠放下书,步子慢慢的走过去,不会是要教育她吧。 张启山抬手敲了敲墙,“站这里。” 面...面壁思过? 低着头的越明珠抬了下眼睛,小心瞄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怎么严肃,很平静,就乖乖过去,顶着墙站好。 张启山一时失语。 “......背靠墙,面向我。” “...哦。” 早说嘛。 正额头贴着冰冷的墙壁‘面壁思过’的越明珠小步挪着转过身,后背贴墙站好。 只听他吩咐捧珠:“去把小姐刚刚看的那本书拿过来。” 不知所措的捧珠下意识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越明珠沉痛点头,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已经有所预料。 张启山轻声道:“她对你倒是一片忠心。” 等捧珠忐忑的拿着书过来,张启山就让她出去了,罚归罚,他没打算让家里下人看小姐笑话,连候在院子里的管家和其他下人都撤走了。 他退开几步,把书放在一旁专门放置花瓶的小圆桌上,“过来拿。” 越明珠乖乖上前,拿好书,按照他说的翻开页,举起来,贴墙重新站好。 中途还因为偷懒悄悄放低胳膊被被张启山用手托住,往上抬让举好。 啧。 还以不会被发现呢!!! 等她站好,张启山指了指座钟,语气中正平和:“站完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就可以休息了。” 罚站半小时她可以理解。 举着书半小时...... 越明珠小声问:“要是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呢?” ......沉默。 张启山还没遇见过敢跟他当面讨价还价的人。 可能是禁不住这种无言的氛围,她悄悄抬头偷偷瞅过来,跟他对了个正着,于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颤啊颤地又心虚的躲闪回去。 压下那点好笑,他正色道:“那就努力坚持一下。” ......好,好吧。 越明珠老老实实举着书罚站。 等张启山出门后,她脸上那点闷闷不乐就消失不见了。不就是罚站,她现在可是初中生的年纪,罚会儿站不丢人。 她就是很好奇,张启山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说他管她吧,她去了哪,在家里做了什么,他从不过问,只负责给钱。 可要说他不管她,又会叮嘱她早睡早起,还会尽可能抽时间回来陪她用餐,连她吃饭的时候偷偷看书都要稍作惩罚。 虽说来的那日跟他表明过,自己有同甘共苦的想法,可一看他家大业大,越明珠就知道他不需要。 现在的她已经做不了那个陪他共患难的人了。 张启山独自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所以她的那番言论,当下他可能会觉得很受触动,但越明珠清楚,这种感情不会长久。 据他说,原主父亲是南下时被日本人射杀的,那意思就是他父亲也同样死在枪下。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和人交心。 至少靠三言两语不行。 嘶—— 难办。 定好的时间到点,越明珠放下酸痛的胳膊,在躺椅坐下往后靠,舒舒服服的摇起来。 没多久捧珠就进来了,小声说:“张公子让我帮小姐按摩一下胳膊。” 看吧。 记得她,也会叮嘱别人照顾她,但这只是张启山为人事处的成熟之处。 越明珠能明显感觉到,他甚至都没有用心。 ------------ 第53章 无法隐藏 下午难得多云转晴。 想想自己由于天气不好,近一周都没去红府了,吩咐捧珠带好斗篷和暖手炉,越明珠准备趁没下雨去一趟。 这半个月里,陈皮结束了锻炼下盘的基础训练,正式拜师二月红。 不过拜师礼没公开,那天天气不错,风柔日暖,张启山还很少见的带她出门去酒楼吃大餐。 说来也怪,他基本不和越明珠一起外出,来接她回张家的那天不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沉思间已然到了红府,跟管家打完招呼,越明珠就熟门熟路的往里走。 突然脚步一顿。 诶,张启山这种反应有点似曾相识,她越想越像自己最初在汉口对陈皮的态度。 怕他连累自己。 那张启山是...... “小姐?”捧珠疑惑。 越明珠摇头表示没事,慢慢朝右边走去。 迄今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哥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伙计很多,偶尔还能在家里看见一两个。 那些人的气场和面相给她感觉跟陈皮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都杀过人,如果是,她这位表哥能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估计也差不多。 如果不是简单的行商,那就是比较接近灰色产业,比如说...混黑社会? 她琢磨了一下,不对,这个年代,该叫帮派才对。 那确实对家属不太安全。 容易树敌的行业,张启山又是个外来户,正所谓树大招风,肯定不招人待见。 人红是非多。 理清思绪,越明珠终于到了陈皮练功的地方,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二月红也在。 当初陈皮跟她说铁弹子这门绝技是暗器,只是比起银针、飞刀,这门功夫顾名思义弹出去的是铁弹,练到某种程度和枪差不多,能打穿人的身体。 离谱的世界,让她再度开了眼界。 二月红盯着陈皮练功,见越明珠来串门就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 以陈皮一点就通的悟性,小半月就已经初见成效。 可惜他这个人练功还行,就是杀心大,性子急,什么都想尽快看到成效,二月红骂了他几天都没用,心浮气躁的很。 不用问都知道是为什么。 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明珠,再去看陈皮,果然,现在整个人都沉下来了,气息很平稳。 总算可以提上日程了,他放下茶杯吩咐徒弟:“去换成铁弹。” 这段时间陈皮练的一直都是石弹,比铁弹轻许多,主要是为了锻炼准头。 “是,师父。” 碍于师父在场,陈皮看了越明珠一眼,动了下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取装铁弹的匣子。 捧着手炉,越明珠不解:“红先生特意把陈皮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二月红微微一笑。 等陈皮取好匣子回来,就见他师父指着不远处的树梢上并排伫立的两只翠鸟:“只要你能打中翅膀,又不伤及它们性命,我就让你下午休息,功课明天再补上。” 至于休息的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陈皮瞥向一旁安静坐着的明珠,勾了下嘴角,那带了点轻狂的神采,让他多出几分少年意气。 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铁弹,在手中掂了下重量,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敲出手的力道。 过了几秒,他手指紧扣着铁弹,目光沉着,牢牢锁定树梢上灵敏的跳来跳去的翠鸟。 就在出手前的一刹那,二月红放在茶杯边的手微微一动。 越明珠秒懂,捂着嘴:“咳咳咳咳——” 翠鸟生性灵敏多疑,受到惊吓振翅一飞,铁弹子正好擦翅而过。 “明珠?” 一击未中,听见她咳嗽陈皮就已经回头,根本顾不上看鸟,“你受寒了?” 二月红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陈皮脚步滞住。 捂着嘴咳嗽的越明珠察觉到气氛不对,慢慢停下,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嗓子有点不舒服。” 不,她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是二月红主动跟她商量,让她看到指示就这么做,为的就是让陈皮分心。 二月红说,如果他总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练功还心浮气躁,迟早要出问题。 陈皮烦躁地皱眉:“是我功夫没到家,不关你的事。” 他上前一步,顶着师父审视的目光倒了杯热茶放在越明珠面前,低声问:“身体不舒服?” 一点也没意识到两人的刻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越明珠接过杯子,只能狠心点头,“一点点,我没关系,就是风太凉,冷着嗓子了。” 陈皮立刻皱眉看向捧珠。 捧珠后知后觉的把斗篷给小姐披上,心虚回避他的视线。 二月红也不在意自己被忽视,轻笑了下,温和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后—— “阿嚏!!!” “咳咳咳!!” “阿嚏——” 就算陈皮再迟钝也意识到越明珠是故意的了,偏偏每次他都会分心。 又一次的失败后。 他终于没忍住目光不善的瞪过去。 越明珠无奈抬起头看他,真诚的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其中之一就是咳嗽,谁能忍住咳嗽......” 陈皮面无表情的跟她无声对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二月红倒是来了兴趣,微笑道:“那还有两种是什么?” “还有两种,一种是贫穷,一种......”越明珠顿了一瞬,在陈皮冷冷地注视下,换了个词轻声道:“...是感情。” 听到这个回答。 端着茶的二月红和眼神不善的陈皮都微微怔愣了一下。 ------------ 第54章 多多益善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起自己让她几次三番干扰陈皮的做法,二月红一时语塞。 感情究竟有多难割舍,他本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沉默片刻。 二月红哂笑:“没想到我也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陈皮,你好好陪明珠坐一会儿。她许久不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聊。” 他站起身,掸了掸绯色长袍的下摆,难得跟小辈说了句玩笑话:“明珠,你也帮我好好劝劝他,练功就把心思放在练功上,其他时候另说。好不容易回趟家,时间全耗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身上,我也想多陪陪夫人。” 说完便扬长而去。 待师父离开,陈皮随意在明珠身旁的凳子坐下。 先前那种恼火的神色已经烟消云散,此刻乌云转晴,他嘴上却不肯服软,嗤声一笑:“你打扰我练功,还把借口说的那么振振有词?” 这话听的越明珠想笑。 刚认识他的时候,讲话还带了点武汉话的口音,后来跟她待久了,就把口音慢慢地矫正过来。 “看来你跟着红先生不是只学了练功,现在都学会用‘振振有词’了。” 陈皮瞥了她一眼,冷哼:“读过书的人就是了不起。” 还是有点怨气,估计刚刚只是避讳二月红,他不好发作,这会儿人一走就开始原形毕露。 越明珠回头对捧珠说:“帮我要一壶热水,不要茶叶,他不爱喝茶。” “是,小姐。” 陈皮忽然笑了:“一壶水就想打发我?” 被他针锋相对,越明珠想着确实是这段时间有所懈怠,他太久没见到自己,这会儿忍不住疯狂秀存在感,就没跟他计较。 “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视线往下,看他因练功红肿长茧的手,轻声说:“不还是要靠没读过书的人,辛辛苦苦把我一路平安护送到亲人手中吗?” 这次不等他挑毛病,越明珠就微微叹气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想着来看看你,我们真要把时间浪费在阴阳怪气上?” 陈皮被说愣了几秒。 他这才醒过神来,人不在眼前他干着急,现在见了人怎么还往外赶。 咬牙给想犯会儿贱的臭毛病压下去,他往前坐了坐,盯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看了会儿。 时间一长,心情就不自觉静下来。 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连发火都不会。” “发火?”越明珠摸摸脸,“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生气跟发火可不是一个意思。” “那你呢?” 往他手上看了眼,越明珠主动提起:“红先生说,除了练功你还算用心,其他功课上就不尽如人意了。” 陈皮不痛快地皱起眉:“师父还跟你说这个?他跟你提过是什么功课了?” “那倒没有。”她问:“他就是随口一提,别的功课是指什么?” “那是——”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略带迟疑地抬头观察她有没有不高兴。 见她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 低声道:“明珠,师父不让说。” 再说下地这种事他也不想让明珠知道。 越明珠轻哼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眼睛转了个弯儿,透出点古灵精怪的试探,“红先生是不是混帮派的?” 帮派? 陈皮拧着眉琢磨了一下,想起二月红跟他提过带戏班出城唱戏,走一路杀一路的往事,实在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跟她扯谎。 “算是。” 半真半假的这么两个字,叫他一时心里发慌,忍不住直起身问,“明珠,这么多天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他想岔开话题,越明珠也不争辩,“是红先生告诉我,你太急功近利,遇到事情只想着先动手,不会动脑,让我多劝劝你。” “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满嘴都是师父!” “因为......”见他气急败坏,眉心又起了一丝烦躁,越明珠垂下眼,“因为红先生知道我关心你,也知道你牵挂我。” “所以作为朋友,你可能会愿意听我的。” 说完,她抿唇笑了下,眼睛丝毫不带躲闪的凝视他,“还是说,这是我多管闲事,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陈皮猛地颤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没有,我愿意听你的话,你不是多管闲事,也不是自作多情。” “是......” “是我老想着你没来。” 他眼神飘忽了一瞬,不自在的说:“让师父瞧出来了,他觉得我练功分心,定力不够,你别生气。” ...... 太阳落山前,越明珠神清气爽的从红府出来。 身边捧珠都看出她快溢出来的快乐,有点羡慕,“小姐,他说了什么把你逗得这么高兴?” “人嘛,烦闷的时候总会想找点乐子来纾解一下心情。” “乐子?什么乐子?” 当然是—— 逗宠物的乐子。 看他因为见不到你而焦虑不安,因为见到你而高兴的在脚下团团转,又因为你的一句话大动肝火,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你的注意。 怎么不算乐子。 这可是只有训狗大师才有的乐子。 越明珠脚步轻快起来。 的确,前期需要做出取舍,但是只要成效喜人,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能一直沉溺在安乐的假象中,现在还不是该懈怠的时候,不能像陈皮一样忘了自己的初心。 幸好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近在咫尺,可以随时用来提醒自己。 陈皮的价值证明了他值得。 张启山也有价值。 虽然他是个高手,但是在装傻前,也不妨让她先用点心。 毕竟乐子这种东西, 自然是要多多益善。 ------------ 第55章 出远门 想法是很好。 然而等她在张家待到晚上,终于等到张启山回来,却被告知了一个消息:他要出远门。 具体会去多少天不清楚,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一趟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毕竟湘西那地界发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对他来说,这件事不算突然。 前两天有个朋友拿了个物件找上门,让张启山帮忙给掌掌眼,据他朋友说当时那个摆地摊的卖家咬定东西是秦俑。 张启山一看他摆上桌就想笑,是个缺了尾巴的残次品,都用不着上手,直接告诉朋友东西是汉代,准确点来说是东汉。 物件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干这一行基本对各个盘口出手了什么新货心知肚明,哪家下了地,又从地下摸出了多少好东西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陶马就有点眼生。 知道自己上当受骗,那个不懂行的朋友赶紧领路带他去找摊主,摊主自然不会在原地等着被骗的顾客上门找麻烦。 可张启山是谁,他想找的人又怎么会找不到。不多时,摊主就灰头土脸的被派出去的伙计扔在地上,那摊主本来还在放狠话,一抬头发现找他的人是张启山,顿时吓得语无伦次,无需多言,溜须拍马一通什么都说了。 做这种买卖讲的是一个诚字,坏了名声,以后谁还敢去那条街瞧东西。 行当里都讨厌这种人,你说你骗就骗,哄了人拿了钱,对方不知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要是人家知道了还找上门来,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摊主说,东西是他从湘西过来的一个老表手中得到的,那老表是个歪嘴子,意思就是外行人,什么都不懂防震做不到位,路上不小心把东西摔坏了。 给出的消息不多,摊主还试探说自己可以帮忙打听消息,只要张启山不找他麻烦,他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见他嘴巴不老实,张启山懒得听废话,直接摆摆手让人把他拖出去处理干净,然后派手下找了他那个老表过来,三言两语就把话套了出来。 一切都是从一口井开始。 对方表情很惶恐,显然张启山的名头还是很响亮,听到他承诺只要说实话就不会对他做什么后,那人连忙点头,答应会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一顿口齿不清还夹杂着湘西那边的方言的输出,连说带比划,几番折腾后,总算把线索讲清楚了。 根据张启山得出的部分信息,地势处于山腰,井中泥土味道很冲,再加上那口井所在侗寨中大多数人都得了一种怪病纷纷逃离家乡投奔远亲来看,那口荒井中,应该藏着一个汉代大冢,当地暂时还无人发现。 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时势造英雄,张启山自认蛰伏的已经够久了,捐钱那天又从警备司令那里得知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有利的信息。 虽然年关将至,但他必须得为那一天的到来早做准备。 越明珠忧心忡忡:“远吗?要出省吗?” “不出省。” “......那,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恩。” 可能是觉得接回她没多久自己就要出远门多少有点不负责任。 但是去哪儿,去做什么,又会去多久,张启山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见捧着书坐在火炉边上的小姑娘乖乖望着他,张启山还是沉声叮嘱道:“我不在家,你出门记得带人,有什么事要办就吩咐管家,年前我一定回来。” 还好不是年后,年后就有点太久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用点点头,“好。” 张启山兵贵神速,隔天她还没起床人就已经走了。 至于最重要的零花钱,这位表哥前不久直接在银行开了个账户给她,存了一大笔钱让她自取。 要说独自在家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只是少了一个饭搭子。 转眼几天过去。 下午在家待的无聊,捧珠给她出主意解闷,提议不如去外面转转,出门透气总好过在家里闷着。 叫了辆黄包车转了一会儿,接近年底,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正好为了避让人流车子停在一家茶楼门口。 车夫憨笑着扭头跟她推荐:“小姐,您都溜我这么久了,要不去茶楼听听评弹,这家穆桂英挂帅唱的不错。” ------------ 第56章 无妄之灾 这年头茶楼都会让街上拉黄包车的推荐生意了? 越明珠觉得好笑,就让捧珠付了钱,下车揣着手炉进了门。 确实像车夫说的那样,这家唱的不错,越明珠环视一圈,心想否则这一楼也不会坐满宾客。 “小姐,您看看是坐哪儿?” “二楼吧。” 台上的女艺人已经开始登台献艺。 受时代限制,其实越明珠听不太清词,也不太懂,但能听进去。吴侬软语随着琵琶声珠玉交错,声声动人,倒也觉得这趟没白来。 有茶楼伙计过来招呼,捧珠见她专心致志的望着楼下,便帮着叫了茶,又让人上了些寻常小吃先备着。 嗑着瓜子,喝着茶,听着弹唱,这样的闲暇意趣还是她来了这个时代后头一次体验到。 就是别人呼朋唤友坐满一桌,边听边聊,而她这边只有捧珠陪着,捧珠又忙着给她端茶倒水,一看就是丫鬟做派,显得她一个人来听有点冷清,不合氛围。 算算日子,好像有几天没去红府了。 越明珠回头:“你去看看陈皮在做什么,他要是不忙,就帮我约他来茶楼见面。” “...小姐,你一个人行吗?” “恩,去吧。” 捧珠走后,她又喝了半盏茶,台上又换了位男艺人,听了有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音乐细胞罢工,这个唱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心里叹着可惜。 要是张家能再大点,或者说像红府那样,还有戏台、池塘,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让他们单独唱给自己听了。 听困了还能睡会儿,醒了再继续。 没错,在张家住久了,越明珠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觉得宅子又大又开阔,正考虑是不是回去买个留声机先试试。 好景不长。 艺人下台中场休息的时候,底下原本只是轻声的交谈突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人在二楼听的不怎么清楚。 但是—— “......他一个外线凭什么在长沙作威作福?” “你小点儿声。” 巨大的拍桌子声“咣咣”震得周围宾客纷纷扭头,一片斥责声。 对方撸起袖子露出满胳膊的刀疤,阴森森地回头:“叫个屁,晓得老子做么子的,当心一刀宰了你们!” 顿时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纷纷换了位置,避而远之。 那人见状,不屑的冷笑一声又扭回去臭骂:“就不信了,那个跳马子敢在老子的地盘称王称霸,上次居然还说老子吃浑水不懂规矩,谁不懂规矩,他一个外线有老子懂规矩?” “说破天了这个长沙都没得叫他一个新口子来做主!” 在长沙的一些黑话里,外线指的是外地人,跳马子指的是张这个姓,而吃浑水就是短斤少两收黑钱。 周围有懂行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在骂谁,现如今谁不认识那位长沙后起之秀。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谈生意做买卖,谁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张启山是个例外,他不坑客商不坑外地人也不坑本地人,有人请他帮忙,他还会客串一下中间人帮忙掌掌眼。 可不就招了多少人的恨。 内行人看门道,老江湖更识人,不管心里什么想法,可人家就是本事强手段硬,在各路人马眼皮子底下拉扯出一份令人眼红的家业,短短半年时间就混得风生水起。 畏他如虎的远比嫉妒仇视他的人多。 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就属于后者,听懂的内行人不想惹事,怕被张启山知道了秋后算账,赶紧结账抬脚走人。 剩下两个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了酒开始煽风点火。 二楼的顾客不明所以,只是看台上的人又开始唱起来,就只当做没听见,琵琶声一起,那些恼人的声音就小了。 越明珠觉得情况不太妙。 要不是二楼太高,她都想从楼上跳下去了,这边下楼的阶梯口又离那伙人太近。 果然,没一会儿,几口酒灌下去那伙人就开始闹事。 茶楼伙计来劝挨了打,老板来劝说愿意免单也挨了打,那个满身刀疤的恶汉酒气上脸,死活拉着女艺人的手不放,吓得人家琵琶都掉了。 有认出他的人抱打不平骂了两句,都是混这行的谁怕谁,没想他直接一撩皮袄亮出王八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头,“砰——”一声枪响。 整个茶楼尖叫声推攘声此起彼伏,二楼也乱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没一会儿就渗开一大片血色。 开枪的那人原地站着愣了会儿神,盯着手里的枪看了会儿,明白是走火了,后背一凉,酒也醒了。 身边两个伙计冷笑:“死的好,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上次码头抢货的那批人就有他,老大你杀的没错。” 那人心一定,让周围的叫嚷声刺激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冲着头顶又开了一枪。第一枪是杀人立威,吓得众人抱头鼠窜,第二枪过后,整个酒楼鸦雀无声。 “都给老子闭嘴,跪下!!!” 一时间人人自危。 离大门近的早就跑光了,多数是靠近楼梯和二楼的客人,下了楼反倒进退两难。 偏偏这时候被枪打死的人带来的伙计,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求饶:“张...张启山妹妹,他妹妹在楼上,刘爷,刘爷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别牵扯不相干的人进来......” 二楼, 躲在桌子后面的越明珠无声叹气。 她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 第57章 骨气 张启山收到消息风尘仆仆赶回长沙已经是三天后,返程速度只用了去时的一半。 临近傍晚,城门口二月红派去的人静候着他。 当时越明珠正在红府养病。 虽然她搬走了,房间却一直留着,被陈皮送回来的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红府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院里的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地伺候她。 整座府邸安静的像张家,下人们不敢交头接耳,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 她靠在床头,背后垫着软枕,头昏沉沉的根本喝不下药。 捧珠端着药止不住的抹泪,“小姐,以后我一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卧房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捧珠吓了一跳,床榻被屏风挡住了会客的外室,疾步进门的是张启山,谁都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端着药碗站起身,捧珠有点被吓到了,去张家那么久,都说张启山是长沙城中最不能得罪的人,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脸色这么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烛光闪动的投影,她隐约在那双向来平静的眼底窥探到一丝真切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张...张公子回来了。” 她声音都哆嗦了一下。 张启山绕过屏风往卧房里走来,捧珠正好端着碗挡在路前,他稍稍错身,漠然到极致的凛冽便隐没了些许,等再一转头望向床头坐着的越明珠时,身上锋芒全无,只剩渊渟岳峙的肃穆感。 他平静地接过汤药,“我来。” 空气微微凝滞。 捧珠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看始终没出声的小姐,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掺和进来的事情,埋着脑袋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进来后张启山就一直看着她额头上的膏药贴。越明珠知道不怎么好看,可又不是拍电视剧拿块白布缠着,那叫哭丧。 这场横祸的起因外面人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们只会听自己想听的,比如张启山的妹妹给人下跪磕头,苟且求生。 多少看不惯张启山的人,嘲笑不了他,难道还嘲笑不了他妹妹? 想着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 她忍不住小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张启山不禁一怔。 几秒后,他放缓了声音:“误会什么?” 越明珠抬起头,怯怯地凝望他的眼睛:“误会你妹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 呼吸有那么瞬间停了几秒,张启山沉默。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二月红已经一五一十的跟他描述过了,如果说这件事一定要论个是非对错,那明珠绝对是最无辜的那个。 她被牵连进来,仅仅因为她是张启山的妹妹。 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里,有混迹江湖数年的老口子,有伶牙俐齿道察言观色的帮老倌,还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掌柜...... 唯独她在枪口下临危不惧。 张启山声音轻而哑。 他说:“明珠,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有骨气。” ------------ 第58章 方寸大乱 听他这么说,忐忑小心的神情从越明珠脸上消失,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又回到了茶楼中被人点出名字推出去挡灾的那一幕。 当时—— 既然都被连名带姓的指出来,她再装鹌鹑也无济于事。 越明珠索性从桌子后站起来,下楼前还不忘理好身上的斗篷。 虽然年龄出乎意料的小,但是她下楼那几步不慌不忙,看在旁人眼中相当从容不迫,似乎一点惶恐不安都没有。 没去拿着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她走到中枪倒地生死不明的人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 抬头,轻声劝:“他还活着,既然你要找的人是我,想要寻仇的也是我,不如放人送他去抢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本就被忽视了半天,现下听了她话,男人更是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越明珠起身,见他两眼发红,喘着粗气,知道是怂劲儿犯了又骑虎难下。像这种连承认技不如人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借酒发疯的人没胆子杀她。 即便此刻被她一番抢白,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很好拿捏。 不过—— “老大,人都送到眼前了,咱们干脆做了她,给张启山一点颜色看看。” “别啊这样下去岂不是跟姓张的不死不休了。” “怕他做什么?” “张启山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左右一通拉扯。 本来犹豫不决的男人火上心头:“给老子闭嘴——”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默认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一旦真动了手,就坏了规矩,相当于把自己的家人变成了靶子。 一个伙计在他耳边低语:“老大,我得到消息张启山刚出了长沙,没十天半月根本回不来。这么多人看着,要是怂了,道上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 情况不太妙。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他心里想服软都不行,更何况还有人拱火。 越明珠很清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对方对你有敌意。 上前一步,她先发制人:“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但是茶楼里的人,你都要放了,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上过学的娇小姐,讲话做派都一股子令人厌恶的天真无知。 跟张启山那个装模作样的假公正一模一样,叫让人恶心。 “好。”他冷冷一笑,“在场的人,只要给老子磕头,谁磕得最响,老子就饶他一命。”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响起。 衬得越明珠这个不为所动的人格外不合群,说实话,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 所有人都磕,她不磕。 这不就把她摆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从施救者变成了不能同流合污的另类了吗? 男人大笑起来:“怎么,你的膝盖比别人金贵?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骨头就是比一般人硬。” 还有两个伙计在旁边冷嘲热讽:“跟这些软骨头就是不一样。”“咱们贱命一条,哪有人家命贵。” 然而,耍嘴皮子的功夫越明珠从来就输过,开口直接打断,“我并不觉得自己膝盖比别人金贵,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命比旁人来得贵重。” “你若想羞辱我,让我下跪求饶,我跪就跪了,想活命不寒碜。” “可你若想借着羞辱我,去羞辱我哥哥就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分明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人血都蔓到她脚边去了,多少大人都吓得两股颤颤,浑身发抖。 可她开口说起话来却没有一丝颤抖和惧怕。 声音脆如玉石相击,干净透亮。 伴随着逐渐减弱的磕头声,清晰敞亮的回响在茶楼上方,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本就酒气上涨红了一张脸的男人被她气的火冒三丈,脸色铁青的用枪口指着她,“行行行,好好好......” “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你有骨气是吧,有骨气。” 他气疯了在酒楼里胡乱揪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客人打砸一番泄愤,既然枪口指着她不怕,他就把枪指向会害怕的人。 “你不跪是吧。”他咆哮着大吼,“那我把酒楼的人全都杀光,我看他张启山还有什么脸面在长沙城讨这口饭吃。” 他的确不敢对张启山的妹妹下手,酒楼里的其他人他就没什么顾忌了,杀一个是杀,杀多少不是杀? “你不是想充好人吗?” “老子成全你,今天你磕一个响头,我放一个人。” “你不磕,那老子就送他们去见阎王。” 所以,那天越明珠还是给他下了跪磕了头。 磕到第七个的时候,陈皮杀来了,半路上就看到许多人说茶楼出了事死了人,他丢下捧珠独自一路狂奔过来。 冲进来就看见她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旁边还有几个人大喊着:“不够响,听不到——” 顿时眼中血红一片,杀心暴涨,狂怒着抽出从不离身的菠萝刀从后接近,托近日勤学苦练的福,这一跃脚不沾地还不等发现他的人开口,就尽了全力捅穿背对着他的人脖子,下狠手连捅几刀血喷了对面一脸。 眼睛被血溅得睁不开,慌乱中连开两枪都只打中陈皮挡在身前尸体上,顶着尸体撞过去,他面无表情地掰断对方握枪的几根手指,反手横切下去。 “啊——”惨叫一声。 枪和几根滴血的断指落在地上,陈皮便将他扑倒在地发疯似的连捅数刀,剩下一个伙计见状撒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他追上割断喉咙,喷着血死不瞑目的倒下。 陈皮转过身来,暴怒的情绪之下,全身染血如恶鬼的模样吓得楼里的其他人尖叫着四处乱窜。 这一切他都无心理会。 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走向昏倒在地的越明珠这短短几步,他却踉踉跄跄,方寸大乱。 ------------ 第59章 利息 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红府躺着了,见到二月红的第一眼就是问陈皮,她记得自己昏倒前,看见他在杀人。 二月红说他有事交代陈皮去做,暂时不能来见他,等忙完这阵就会回来。 他不说,越明珠也猜得到。 当街杀人,还不跑,肯定是被抓进牢里去了。 顾不得头晕就想起身,刚一撑胳膊,就难受的面色惨白,差点倒下去,幸好被捧珠及时扶住。 她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小姐,郎中说你脑气震动,需要安脑宁神,静养一段时间。” 越明珠趴在她怀里,捂着抽痛的额头直不起身。 “他...他是不是被抓了?” 见她一猜就猜了个准,二月红起身想要安抚。 可就算年龄还小,到底也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伸手,只能柔声哄她:“别着急,你先躺下来,我慢慢跟你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折腾了这么一番。 捧珠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二月红坐在凳子上,轻声叹气:“陈皮是入了狱,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他在牢里不会受皮肉之苦,只是暂且关一段日子。” 也许,这种时候把他关起来才是最合适的。 “那他......” “他没事。”二月红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生怜惜,“你先养好身子,这几日就先在红府住下,该吃药吃药,该养病养病。陈皮就由我这个做师父来安排,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 二月红这个地头蛇都这么说了,越明珠自然信他。 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之后两天,丫头来探望过,不过以她天旋地转的状态根本见不了人,张家的管家也登门拜访过,说要接她回张家养伤,被二月红冷淡拒绝了。 第三天,越明珠终于能坐起身。 也是这天傍晚,张启山回来了。 她还以为张启山是直接过来,现在想想,二月红怎么可能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让他一无所知的坐在自己面前。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残酷的经历筑起了高墙,张启山很少让她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每每相望,总是蒙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这个男人,天生有一种神秘的深沉。 仿佛不管遇到什么都坚不可摧,像一座孤独屹立云霄的高山。 他看起来越是沉着冷静,越是深不可测,越明珠就越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尤其是当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实在很难忍住出手的冲动。 满怀期待:金大腿,我来了!!! 迎着烛火和灯光的映照。 这是越明珠住进张家后第一次被他真正意义上放在眼里,正如她所想,以张启山的性格,只说漂亮话是不够的,至少对他不够。 承诺只会建立在地位平等的人们之中。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她脸疼得煞白,还强撑着云淡风轻:“你不要想我是因为你才遇到了危险。” “你应该想,正因为是你,才让我在其他人眼中有了更多价值。” “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去保全别人。” 出于对曾经被小看和搪塞的抗议,她掷地有声的说:“我愿意跟你共患难,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所以......” 突然神经牵引,她头痛剧烈。 不想在表忠心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她咬牙挺住逼退快被疼出来的泪光,“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不后悔来长沙投奔你。没道理表哥的光我沾了,表哥的麻烦我要撇清。” “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我永远心存感激。” “......” 张启山沉默地望着她。 瘦小的肩膀半隐在被褥中,额上有伤,脸颊是不健康的惨白。 模样狼狈却还在故作坚强。 共患难。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明珠口中听到这个词。 明明他们血缘关系不深厚,却久违的让他从父母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 “疼吗?” 他很少问这种空话,看向明珠头上的膏药贴,张启山低声又问了一遍:“伤口是不是很疼?” 疼。 当然疼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时时刻刻都像有人拿电钻在里面钻来钻去,稍微转动一下头就晕的想吐。 被他这么一问,憋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被褥上。 直到刚刚还在内心疯狂咒骂垃圾世界垃圾系统的越明珠终于忍不住了,“你...呜呜你不问还好,你呜呜呜你一呜呜呜问唔唔唔唔,我就觉得头呜呜呜好疼啊,呜呜呜——”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仰着脑袋嚎啕大哭,哭的脸都红了,偏偏声音还是小小的,“我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呜呜呜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我我我呜呜呜我好疼啊——” 原本准备安慰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大哭的瞬间,一滴泪甩落,正好溅在张启山手背上,那么大一颗,烫得他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从小在张家长大,除了婴儿,无论男女都没有眼泪,无论是多么残酷苛刻的训练,他们都能咬牙坚持,好像生来如此,天生就摈弃掉了多余的感情。 张启山能在一众南派土夫子的长沙地界站稳脚跟,自然不是他乐善好施、处事公正。而是他手段狠辣,一步步踩着人命堆出的台阶,野心勃勃地爬上来的。 他自认不是一个会轻易心软的人。 “呜呜呜你你能不能......”她抽噎着望过来,张启山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只听她呜咽着说,“你能不能把呜呜呜把捧珠叫进来哄哄我——” “...好。” 反应都慢了一拍。 他站起身,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端着药,已经冷了。他稳了稳心神,“我去把药温热了再拿来。” “...呜恩。” 越明珠就这么泪眼婆娑的看着张启山往外走,不知道是他分心,还是她看错了,拉开门跨门槛的时候,他好像走神被绊了下,短短一瞬,快的像错觉。 本来还哭着的越明珠差点把鼻涕泡笑出来了,情绪一断就不想哭了,她慢慢缓和情绪。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托管系统,在外人都走后开口道:【我说过,他的枪会炸膛,为什么你还要挑衅他?】 正抹着眼泪的越明珠还在抽噎:【一对三,他们还是一个傻子,两个疯子。】 【想要完全去控制他们的一言一行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 她越是表现的不惜命,本就不想杀她的人就越是有借口不犯险。 而她越是表现在意什么,这种故意递出去的弱点就像他的面子里子,会迫不及待的想抓到手里。 托管系统:【然后呢?】 【然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他们...就会任凭差遣。】 正如她希望的那样,目前每一个环节都进展的很顺利。 【磕头也算吗?】 【磕一次是磕,磕两次也是磕......】对越明珠来说,自从在救下陈皮,她每次从药铺出来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后,这些就都看开了。 更何况。 她摸着额头上的膏药贴,心有戚戚的感慨:【人啊,此一时彼一时,要趁着底线低的时候尽可能放手一搏,不然等再过几年,心气高了,这个头就低不下来了。】 换成现在,去让她踩捕兽夹,她会吗? 不会的。 【值得吗?】 【你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吗?】越明珠被逗笑了,忍着头疼,一字一句:【这世界上多的是赔本买卖,你看看,古往今来,哪儿有无缘无故的爱。】 父母之爱,来源于血缘。 情人之爱,来源于吸引。 朋友之爱,来源于交心。 【打蛇打七寸,‘杀人’就要诛心。】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只祈求天上掉馅饼吗?】她无声轻笑:【戏台都摆好了,他们演他们的,我演我的,与其让我把掌控权交给看戏的人,不如自己赌一把。】 【赌赢了——】 越明珠平淡刮掉脸颊的泪珠:【就该轮到我收利息了。】 ------------ 第60章 死无对证 红府后院毕竟还有女眷在,张启山一个外人也不便久留,不过他还是亲眼看着明珠重新喝了药,直到她安稳睡下才离开。 二月红在门口等着。 朱红大门,影壁中央的水仙在红穗宫灯下隐隐绰绰,张启山停下,两人的倒影被拉长放大。 夜深露寒。 谈话间,白茫茫的雾气在冷空气中飞升。 “...事情差不多已经处理完了,他既然先对明珠出手,坏了这一行的规矩,那就得有人重新把规矩立起来。”二月红温文尔雅的面容让灰色阴影和灯照分割成了晦涩与光明,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毕竟,有敬畏才知止行。” 张启山点头,没问他是怎么处理的。 盗墓这一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数条人命,谁都不干净,有句老话说的好,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两人都心知肚明。 拿出几份证词和近日调查出来的结果给他,二月红叹气,隐隐透着几分遗憾:“可惜,陈皮下手太快,三人当场毙命,没能留下活口。被枪打中的那个,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在医院死了。” “至于他那个点出明珠身份的伙计,我派人去他家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没抓着,昨晚收到的消息,半日前溺死在湘江河边。” 涉事六人,竟无一活口。 “就连捧珠口中的车夫,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也让一个从赌场出来的赌徒乱刀砍死在街头。我亲自去问的话,他只承认是自己酒喝多了,别的一概不知。” 说起这几条人命,二月红也不痛不痒,都是些烂人,死就死了。 他唯一惋惜的是自己反应终究慢了对方一步。 看向正查阅资料的张启山,就问:“我们都知道这里面大有问题,可现在是死无对证,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说白了,这件事要么另有阴谋,要么就是单纯的打击报复,扯来扯去还是绕不开张启山。 明珠纯属受他牵连。 动不了张启山,难道还动不了他妹妹吗? 至于怎么办? 张启山淡淡道:“不管。” “不管?” 二月红微微蹙起眉,他这个人生性如此,哪怕生气面有薄怒,仍旧留有三分风度。 落在张启山脸上的目光夹杂着些许审视,过了片刻,他表情又放松下来,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道上的人都说想不到你张启山会有这样一个既天真又有气节的妹妹......” 单听天真或许还带了点讽刺意味,偏偏多了个气节,就说明他们也觉得做这件事的人干得不地道,凭张启山如今毁誉参半的口碑,业内能对他妹妹有这个评价,已经算是站队了。 “这样的名声,你我都宁愿明珠没有。毕竟,对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来说,也太屈辱了些。” 把人送到大门外。 站在台阶上,二月红神色平淡地说了最后一句:“虽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明珠好歹是我毫发无伤的将人送到你手中,现在她出了事,你得给一个交待。” 张启山脚步微顿,“我知道,这件事会处理好。” ------------ 第61章 不识抬举 在红府养病了近一周,越明珠才被接回家,她还以为以张启山的行事风格会隔天早上就把她接走。 在红府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脑震荡都好的差不多了。 越明珠乍一回到张家,竟然还有点陌生。 生活方面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冬天冷,无非就是待在躺椅上看看书,等张启山回来再一起用饭。 回到张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很平静。 捧珠给她暖好了床,还在被褥的底端两脚内侧用汤婆子压着,离床不远处还给她点了盏小煤油灯。 自从脑袋受伤,她一直睡的不怎么好,喝了药也总是反反复复的惊醒,晕眩,干呕。 现在药停了,反而一觉睡到天亮。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明珠睁开眼,看见捧珠正端炭火盆进门给她暖屋子。 揉揉眼睛:“几点了?” “小姐,你醒了。”捧珠把窗户开了条缝,回头冲她笑:“现在九点,今天张公子特意吩咐让小姐多睡会儿,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又不是不用早起了。 越明珠躺着没动,只是打哈欠,盯床顶发呆。其实自从她停了药,在红府醒的也早,毕竟每天都待在床上,觉总是会睡够的。 昨晚她睡的也早,脑子是清醒了,可现在就是不想起床。 等捧珠拿衣服过来的时候,她就赖在被窝里,捂着脑袋哎呀哎呀不怎么走心的叫:“我...我好像还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早餐了,吃不下。” 捧珠连忙扑到床边,“小姐你哪儿不舒服了,我去我去找郎中来看看?” 说着就要出去叫人,让越明珠急忙拉住,等把人拽回床边,她蹭过去趴在捧珠耳边,小小声:“捧珠,我是装的,我就是不想早起。” 望着自家赖床的小姐,捧珠悄悄凑过来说:“小姐,我也是装的,就是想演的真一点,这样出去了才好骗张公子。” 两人顿时捂着嘴偷笑成一团。 然而等捧珠去了大厅。 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长沙特色早餐,一看就是极为用心准备了。 更让捧珠忐忑的是,旁边还坐着等小姐来了才打算开饭的张启山。 见她背后空无一人。 张启山问:“怎么?” “小...小姐...小姐说她有点不舒服,吃吃不下。”在小姐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可真到了张启山面前,捧珠还是无可避免的结巴起来,“她想多...多睡一会儿。” 张启山沉默片刻。 等他再看向捧珠,就发现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望着满桌的食物,他心情很平静,语气意外的随和:“厨房有燕窝,你先送去给她,让她喝了再继续睡。” “...哦,哦好。”捧珠呆了一下,连忙点头。 在张家也待了一段时间,她知道张启山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让步。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连忙跑去了厨房。 ......越明珠坐在床上吃着燕窝的时候,有一丢丢惊讶,但不是很多。 毕竟,这种让步她觉得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该适应的是张启山才对。 捧珠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跟她分享:“小姐,你知道吗,这次回来我发现张家的下人全被换掉了,连老管家都被换了,我听说他是张公子父亲那一辈的管家,资历可深了。现在换了个稍微年轻点的,不过还是很年长。” 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用了个更贴切的形容,“就是从老爷爷换成了老伯伯。” “哦。” 见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张家的人我连脸都没记住。”越明珠慢吞吞地咽下,对捧珠笑了下,“别说下人,连管家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要是不说,我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被换了。” “哦...原来是这样。” 捧珠见她好像没意识到,只能自己说出来,“小姐,你说,我会不会被张公子换掉啊。” “恩?为什么?” “因为...”她惭愧又内疚,这会儿紧张的小脸煞白,“因为我不是犯了错吗,让小姐一个人待着。”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越明珠拉住她的手,耐心安抚:“不是你的错。” “况且,我不在乎那些人有没有被换走,就是因为我身边有你就够了。” 她笑笑:“所以别再担心了,你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开口,没人能把你换掉。” 在床上磨磨蹭蹭待到十点多。 越明珠终于起床了,这个点出去张启山早就不在了,他一向忙,中午还派人回来让她不用等。 由新管家亲自传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管家对她尤为尊敬,都一把年纪了跟她讲话时腰还矮了三分,特别和气。 睡过午觉,管家经过她同意,又领了位裁缝进来给她量尺寸。 估计是怕越明珠反感,特意解释是为了定制过年的新衣,说量好了隔天会把当下最时兴的款式通通送上门供她挑选,等确定好了,再细选面料...... 听起来挺麻烦的。 不过麻烦的部分好像都不关她什么事,越明珠只负责挑挑拣拣就行了。 那就,行吧。 捧珠倒是对此兴致勃勃,听管家说库房那边存了不少好料子,就去那边打算挑几箱搬出来给她过目。 几箱...... 越明珠差点被逗笑。 等其余人出去,她在躺椅上听曲子,听了一会儿去摸书,意外摸到上次折的一只纸飞机,以为被扔掉了呢。 这两日天气一直很好,没刮什么大风,纸飞机起航的很顺利。 飞着飞着,就又飞到了树上。 她仰着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纸飞机,懒得去弄下来,就转身回了屋里。 然而,还没在椅子上躺下。 已经有人从树上取了下来,正站在门口十分恭敬的说:“小姐,您的东西。” 他甚至还知道她有不接东西的习惯,异常谨慎小心的把纸飞机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小姐若有其他吩咐,请尽管开口。” “没有,谢谢你。” “小姐您客气了。” 下人恭敬的低着头出了门。 越明珠拿起桌上的飞机,把它拆开,换了个折法,把尖头换成了平头。 右手一扬,纸飞机飞出去又轻盈的绕了个圈飞回来,直冲向她头顶。 被她抬手轻松摘下。 越明珠叹气,“这就对了嘛~” 人就坐在这里,不自己赶着来讨好,难道要她反过去讨好一个下人吗? 她弹了弹飞机翅膀,轻笑:“不识抬举。” ------------ 第62章 连坐 这个年,除了蒙头度自己安稳日的长沙老百姓,其他人都过得很不如意,尤其是道上的人,唯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能勉强形容他们如今的处境。 茶楼那件事的发生,让不少听到消息的人都暗自猜测张启山绝不会对此善罢甘休。 光看他来长沙这大半年就搅合得所有人不安生的霸道脾性,不赶尽杀绝那就是豺狼头上找鹿茸,异想天开。 这回让人明目张胆的犯到他头上,还轻描淡写地揭过,岂不是在说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确实,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但充其量就是背后嚼两句舌根说一点点酸话,就这还得喝几斤酒给自己壮壮胆。 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真的敢对张启山家人出手。 这不仅仅是坏了道上的规矩,还他妈是自寻死路。 看看,事发第二天,都轮不到张启山出手,姓刘他全家上下包括一众伙计都被吊死在堂口,死得整整齐齐。 张启山在长沙,虽然毁誉参半又是个北派出身,跟他们南派人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到底积威甚重,几乎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 不管心里什么想法,人人面上都是赔笑做派,也不怕被人笑话。 毕竟,抬头看看谁不怂呢? 现在好了,姓刘的王八羔子赶在过年前搞了这么一出,出殡也不挑黄历,这不是存心不让其他人好过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提心吊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启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完全不顾道上的规矩,凡是跟他做过对的,生意上使过绊子的,又或者是捕风捉影传出了什么闲话的,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找上了门。 张启山不听辩解,不听求饶。 他只给两个选择。 要么倒向他,要么就去死。 下手快、狠、且毫不留情。 做死人买卖的,都不是怕事的人。 可那也要分对象,面对张启山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前他还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给当地势力留了几分颜面,为了彰显自己处事公允,有容人之量,做事很少做绝,可现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 霍家跟解家都有上门,两个本地豪强,你来我往的劝他让彼此过个安生年。 不管什么事,都等年后再说。 他们一定给出交待。 结果呢?两个大家族轮番出面,最后都不了了之。 多少人曾经嫉妒过他、咒骂过他,如今他翻脸不认人,才悔之晚矣。 这事之后活下来的人,不管是中立的还是其他势力,都彻底折服在他的手腕和手段之下。 毕竟不服气的都死绝了,谁也不希望自己会是下一个。 “.....你...你这么做难道就...就不怕嗬嗬...嗬......” 话没说完,张启山已经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中扼住他的喉咙,指骨力猛,“咔嚓”一声就掐断了他呼吸。 扔垃圾一样随手抛掉尸体,看向做事不够利落的伙计,“第一次杀人?” “是...不是...”伙计紧张的发抖。 “不管是不是,多练练就好。” 以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下墓对付粽子的手段会用在人身上,比起墓地里的怪物,人可真是脆弱多了。 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全部处理干净,我不想看到血溅得到处都是。” “是...是!!!” 当初二月红问他,整件事已经死无对证,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启山的回答是,不管。 他现在也没打算管,只是反正都死无对证了,那就不妨人再死得更多、更彻底一些。 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会落在他手上,不管他们跟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又或者知不知情,都无所谓了。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所有人头上,根本用不着去分辨谁有罪谁无罪。 他要的就是连坐。 今天来的这个堂口是最后一批,处理完了,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 张启山转身离开,直接回了张家。 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到了家门口时间才将将过了上午十点,见前厅里没人,他脚步一停。 管家适时接过他手中刚刚脱下的外套,在胳膊上搭好,低声说:“小姐今早九点吃了燕窝又睡下了,捧珠一直陪着。” 张启山没说话。 自从明珠这趟回来,他就没在早晨的饭桌上见过她。 不是头疼,就是头晕。 她总有说不完的借口和理由。 除了大年初一,她难得起了个早床,陪他吃了顿早饭,收到他压岁钱的时候还很开心。 结果初二又故态复萌。 算算日子,这种持续赖床的毛病已经小半个月了。 张启山回房间洗掉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身衣服才来到明珠的房间门口,隐约能听见里面小姑娘们欢快的笑声。 这不是起了吗? 他敲了敲门。 笑声一下子就停了。 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走近,退后两步站定,开门的是捧珠,一见到他就下意识扭头往床铺的方向看,然后又紧张地望向他。 好像生怕他会出口责骂。 “...小姐,小小姐她......” 话都磕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张启山稍微抬高了音量,语气沉稳平和,“今天天气不错,你问问明珠,下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郊外骑马?” 此时此刻,他身上全然没有先前面不改色扭断别人脖子的心狠手辣。 沉稳持重,令人安心。 ------------ 第63章 可爱 这是一匹三岁半的小马。 浅棕色,毛发较短,大眼睛长睫毛,性格很温顺。越明珠拿着毛刷给它顺毛,梳理到颈部的时候,它还会侧着头用左边的眼睛天真地凝望她。 阳光下琥珀色的眼仁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无比可爱,和人眼有些类似,却有着人眼少见的灵性和野生动物才有的纯粹。 动物就是好啊。 没什么心机,被驯服了就会很听话。 见她一直摸着马儿,还小声跟它说话,耐心等候在旁的张启山说:“喜欢吗?这匹马送你。” “送我?” 越明珠的自理能力就够她自己,养人形宠物还好,养别的她又不能弃之不顾。 她老实坦白:“我不会养马。” “不用你亲自照料,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它的所属权归你,现在你可以慢慢去想它的名字了。” “...哦。” 小手抚摸马背,还以为就是单纯出门骑个马,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直接送匹马给她。 刚出了事,她应该知而慎行,闭门不出的反应很符合自己当下的年龄和阅历。 不过正如张启山所说,天气很好。 刚过了年,前几天还下了场小雪,虽然日光正盛不是很冷,但是郊外的风吹起来依旧凛冽。 她的装备很齐全。 貂皮的短款斗篷、绒帽、手套,连新鞋都是羊皮马靴,里面还是羊绒,穿着暖和又柔软。 越明珠拍拍马鞍,怎么看这次出行也不像临时起兴。 虽然张启山跟她说这是一匹小马,但是对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对很高大。 小心上马,张启山一直陪同在侧,教她正确的上马姿势,如何踩马镫,纠正坐姿,还替她牵着缰绳帮忙安抚马儿。 小马很乖,她试了三次才爬上去,都没有不耐烦的撅蹄子。 见人已经扶着马鞍坐好,张启山没把缰绳递过来,牵着小棕马领着她往前去。 “先走一圈试试。” “恩!” 抛开那点警惕心不提,骑马的感觉确实很新鲜,视野开阔,似乎高处的空气都很不一样。 就是...对比她近期跌宕起伏的日子来说有点太过令人厌烦了。 越明珠偷偷夹了一下马肚,就一下,立刻被张启山发现了,收紧缰绳止住正欲提速的小马。 他没停下,更没有责备她,只侧了下头安抚的说:“不急,慢慢来。” 这个人身上似乎天生就自带一种令人安定的秩序感。 说话可靠,做事沉稳。 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连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比其他人更具备说服力,让人忍不住去倾听和顺从。 有这样的人在头上顶着,她慢慢甩脱“应激障碍”也在情理之中。 早上她还以为是自己翘掉早餐的时长已经触到张启山的底线,他特意过来提醒一下,结果正好相反。 自从茶楼那件事情发生,能明显感觉到张启山对她的耐心在无限拔高。 和当初跟陈皮在逃难路上的循序渐进不一样,他似乎是在归来的那晚某个瞬间开始,对她无限制的敞开了所有心理防线。 换个更真切一点的说法, 过去张启山只会满足她物质上的需求,他负责担当那个给钱的角色。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就不会过多干涉越明珠不在眼前时的其他一切行为,也不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张启山会主动开口提议出门骑马兜风,这代表他已经关心起她的精神需求了。 既然开了口子,就别怪她得寸进尺。 晃荡一下腿,她失落叹气:“我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声音轻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风掩过。 可张启山还是听见了。 没有对她的再次抗议出声安抚,他抬手拉了下缰绳,越明珠不知道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他说了个“跑。” 然后下一秒,小棕马就开始卖力踢踏起来。 不是加快起跑,而是加重腿部的力量感,速度没变还是缓速慢行,但马背上的人会明显感觉到颠簸。 越明珠被马儿振动震得一颠一颠的,安全感和体验感并存,马步声也从哒哒哒变成了噔噔噔。 扶着马鞍,这种幼稚的表演让她梦回上辈子坐摇摇车,好吧,是成人版摇摇车,她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她的笑声,张启山牵稳缰绳。 按理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都有点成熟了,不管性情如何,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 明珠不太一样。 意外的孩子气,现在的她和初次相遇时张启山对她善解人意、温良恬静的初步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理性看待回忆中的几个片段。 上次哭也是,她甚至还会抬高脑袋嚎啕大哭。不是在特意引起他同情,而是单纯受到委屈,在无所顾忌的发泄自己情绪。 见他没反应,还很自然而然的使唤他去叫人来哄她。 呜呜哭着说让他把捧珠叫进来的样子委实好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实......也有一点可爱。 ------------ 第64章 惊喜 在张启山的认知中,只有小孩...准确来说,是只有在家中被长辈百般呵护着长大、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小孩才会这样。 他们会在信赖和溺爱着自己的人面前,任性、放纵、自我。 因为会得到所有的正面反应。 所以肆无忌惮的骄纵。 想着想着,张启山脚步就停了下。 他送给越明珠的这匹小马已经被训练的很好,服从性很强,他一停,小棕马自然跟着停了。 “...呼——还挺累。” 马背上颠了一会儿,越明珠右手扶住腰,感觉那里有点麻麻的。 暗戳戳的想就算明天照样起不来床,她也有话可说。 “你这样很好。” “啊?”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越明珠茫然地歪了下脑袋,明白他说了什么后,震惊反问:“我骑的很好吗?” 第一次骑马就被夸奖,莫非,心脏怦怦直跳,自己在骑行之道上存在过人天赋? 见她赫然睁大的眼睛写满惊讶和喜悦,没听到否认,脸上就飞快升起了一点点骄矜的自满和得意。 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了下。 远方薄薄的积雪恰似玉带点缀于翠岭,浑然天成的霜降之景。 这一笑,雪霁初晴。 越明珠微微一怔。 “明珠。” 他说:“生日快乐。” 张启山单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了个盒子给坐在马背上的她,声音缓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很快他又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接别人东西。” 越明珠完全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可你不是别人——” 听到她的话,张启山微微昂首。 哪怕处于低位,他身上那种稳重周正的气质也很难让人升起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目光交汇,越明珠眼神微微偏移,声音却很清晰有力,“你是哥哥,不是别人。” 后面那句小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告诉别人,还是为了鼓舞自己。 静止了几秒。 她稳住心神,慢慢地取走他手中的礼物。 望着这一幕。 张启山想起了当初二月红那个没分寸的徒弟,当面把他找回来的见面礼塞到明珠手中的场景。 对方的无礼挑衅,他其实没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刻,仍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陈皮那两句: ‘她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原来...... 张启山收回手,神色淡淡。 他一直都没忘。 越明珠打开盒子。 入目是一片莹润光泽,红白相参像晕染了朱红的血色一般的玉,顶端雕刻着精致袖珍的荷花。 正是拇指大小的印章,底端刻的是她名字。 小心摸着自己的名字,抿了下唇,认真的望着他问:“是你亲手刻的吗?” 顿了一秒,张启山缓缓点头,“是。” 得到满意的答案,越明珠开心极了。 向他露出极具感染力的烂漫笑靥:“谢谢,我很喜欢,我会珍惜这份礼物的。” 鉴于她是第一次骑马,张启山没放纵她太久。 只慢走了几圈,又教了她几个理论上的知识点,就带着她在山野间散步、散心。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很快。 坐上车返程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进了城,车开着开着,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启山若无其事:“我们搬家了。” 搬家? 越明珠原本还望着车窗外,这下回过头来惊讶的望着他:“下午吗?我们去外面玩的时候,家里在搬家?” 怪不得没带捧珠,就带了个司机。 自从出事后家里就买了车,之前去红府看刚出狱的陈皮就是司机开车接送,当时随行的还有一个保镖坐在副驾驶座上。 算上捧珠,她出趟门至少得带三个人在身边。 只可惜,事发之后唯一一次出门,她却和陈皮不欢而散。 “原本该提前告诉你。”见她没有不高兴,张启山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性的说:“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望着眼前不比红府小多少的新家。 越明珠的确很惊喜。 她之前还觉得张家小,没想到这么快就搬新家了,还是和红府类似的古典中式庭院,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张启山带她去了后花园,让她去看湖中心的戏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出门,无聊了可以请红家的戏班在这里唱。” 没对她近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行为做过多干涉。 在张启山看来,她要是能走出阴影固然好,但就算走不出也可以慢慢来,不必强求。 更何况只要家里够大,视野够开阔,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惊喜似乎远不止这个。 早早就等候在院中的捧珠引她进屋,向越明珠展览了无数个堆积在桌上敞开放满了珠宝的首饰盒,以及摆满衣柜四季齐全的各种漂亮衣服。 新的卧室很大。 大到可以让一整面墙都是衣柜,像个奢华的衣帽间,颜色或艳丽或素雅,让人眼花缭乱。 她摸着崭新的衣裳,目露担忧,“可是,我还在长身体,万一半年下去长太快,这些衣服恐怕就穿不了了。” 都无需上身比划,越明珠就知道是按之前裁缝量的尺寸做的。一眼望过去四季都有,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加工加点做出来的。 对此。 负手而立站在屋外,连余光都没往屋内多瞟一眼的张启山回答道:“这些赶出来的衣服还不够精细。” 至于穿不了。 他不以为意,“我一个朋友说,女孩子就算有的衣服不穿,也喜欢摆在衣柜里好看。” “喜欢吗?”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只有这一个重点。 越明珠...实在很难说不喜欢。 就算夏天的衣服现在她穿不了,摆在衣柜里确实很赏心悦目,于是跑到屋外对他重重点头,诚实表达自己的喜欢。 张启山平静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眉眼微微缓和的说:“喜欢就好,这些衣服看看就行,等到了夏天还会有更新的款式和更好的做工。” “到时候全部换新的,这些穿不了也没关系。” 越明珠望着他没说话。 安静地眨了眨眼。 ...看吧。 一个人用没用心,真的很一目了然。 ------------ 第65章 过时不候 红府。 陈皮在罚跪,从下午开始跪了近一个时辰。 罚他的自然是师父二月红,跪的地方是他行拜师礼的那天,对着红家祖宗牌位磕过头的祠堂。 二月红现在拿这个徒弟很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屡教不改,看了就让人心烦。 索性赶到祠堂那边跪着,眼不见为净。 陈皮罚着跪,可一连烧了多日的心火仍在胸口焦灼。 可以说从那天明珠离开后,他心情就没好过。更早一点,连牢狱之灾都没能浇冷他烦躁的情绪。 这年头被缉拿归案的杀人犯通常来说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砍头,要么枪毙。 还不提在其他地方犯下的那些案子和数张通缉令,作为在逃人员,他犯的罪叠加在一起足够上刑场好几次。 是以在看到来红府要人的巡警,要说陈皮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没想到对方碍于红府的势力不敢直接闯门拿人,见了二月红本人后态度更是发生了转变。 而作为长沙赫赫有名的红府当家人,二月红跟这些官方势力虽说不上往来频繁,却也算和睦相处,面对持枪的巡警也不卑不亢。 陈皮看在眼里,心间微动。 从前杀了人,只能被撵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现在当街杀人,杀的还不止一个,可他这个唱戏出身的师父出现在门前,他们却连枪都不敢掏。 说白了,茶楼的事顶多算斗殴致死,死的又都是道上的人,大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领头的人还上前一步低声跟二月红言明,这次来不是想跟红家结仇,而是按规矩办事,大家走个流程。 只要他能打通上级关系,自己随时可以放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陈皮第一次享受到名利的好处,它能让任何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对飞黄腾达执念更深的他在二月红的示意下没做反抗,沉默地进了监狱。 既然性命无忧,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明珠了。 越是想她,就越恨张启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来挑衅,陈皮冷笑,正好心里的火没处发泄。 于是等二月红打通了关系来探监,就被面有难色的狱警告知,他那个不安分的徒弟戴着脚镣还把隔壁犯人打残了。 两个犯人,一个废了双招子,瞎了,一个断了条腿,残了。 现在整个监狱,没人敢跟陈皮呛声。 连狱警都躲着他。 ...二月红只能又花钱替他摆平,本来马上就能出来,现在闹这么一出,又得多关几天。 至于他话语间对张启山恨之入骨的那些说辞。 二月红置若罔闻,反正他最近看张启山也不太顺眼,明珠在红府都没出事,去自己表哥家反倒惹祸上身,问题出在哪儿一目了然。 不过...... 担心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陈皮在囚室里关了几天还是满身戾气,二月红认为他还是多关两天为妙。 想法是好的,然而明珠被接回张家没几天,陈皮就被放出来了。 张启山跟官方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都不用亲自出面,派人传个话,监狱那边立刻就把人放了。 接着他就折腾出了那番大动静,哪怕二月红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霸道作风给予礼貌问候:“你就不怕事情闹太大,有人跟上面告状,他们保不了你?” 被反问:“白给他们送政绩,凭什么找我麻烦?” 二月红望了他半晌,“...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果然,不管过年期间闹得多少人不安宁,霍、解两家连番登门,军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件事彻底落幕。 但在陈皮眼里茶楼的事根本没翻篇。 否则也不会跟病愈后来红府看望他的明珠发生争执。 二月红该庆幸,陈皮从不对明珠撒火。 不幸的是,两人不欢而散后,陈皮转头就把火发泄在红府其他人身上,闹的红府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二月红无奈又心烦,后悔了就自己登门道歉,难不成让明珠一个小姑娘天天追在他身后跟他求和吗? 以前次次都会跟明珠服软的陈皮,偏偏这次倔得要命。 一气之下,二月红就罚他到祠堂跪着。 打不管用,骂也不管用,那就每天跪着反省,少到处乱晃给别人添麻烦,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连罚跪了五天,丫头忍不住来劝。 被夫人磨的耳根软了又软,二月红也不忍心两个小孩大过年的闹别扭,只好起身去了祠堂。 他撩起下摆跨过门坎,缓慢踱步到陈皮身前,望着祖宗牌位,问:“反省的如何?知错了吗?” 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陈皮冷冷道:“徒弟知错。” 很好,死性不改。 二月红一点也不意外,他叹了口气:“你让明珠离开张家,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离开了张家,只要她还在长沙一天,她始终是张启山的表妹。” “换个角度去想,明珠若是让你跟她离开长沙,你愿意吗?” 跪在蒲团上,陈皮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不愿意。 至少现在不行,他还没从二月红身上学到下墓的功夫,在没出师之前,不能就这样离开长沙。 再去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不得不为了生计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又或者为了区区一百文就给人卖命的日子? 绝对不行。 他不能再带着明珠一起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明珠来见他的那天,是坐着轿车来的,陪同在侧的除了捧珠还有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连穿着也很不一样。 陈皮一开始没在意,他关心的始终只有明珠的伤势。 后来是进了屋,师娘提起,他才注意到把那顶把她衬得脸色很好看的绒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还说,明珠那件倒大袖的夹棉小袄是貂毛,里面的棉服用的是苏锦面料,袖边还镶着柔软暖和的狐狸毛。 连手里还揣着的手炉也是鎏金珐琅制成,除了暖手还可以熏香。 跟坐了七八天牢,胡子都长出来的自己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师父师娘他们谈笑间却只是欣慰她穿的暖,觉得她大病初愈,这样出门就不会被寒风冻着。 那个时候陈皮就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憎恶张启山夺走了明珠,又害得她在茶楼受辱,也没办法否认对方就是抢在他前头让明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 陈皮就更没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没有变,明珠也没有变,是太多人挤进来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见他面色难看却又哑口无言,二月红就懂了。 这个徒弟认他做师父也不是被打服了,而是觉得能从自己身上学到更多本事。 他的恭敬和尊重,或许有一丝真心,但绝对不多,更多还是在为了他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二月红虽然还年轻,却早过了好勇斗狠的时期,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土夫子身上总是有很强烈的企图心和贪欲,这都不是缺点。 “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明珠?” 二月红语重心长:“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搬家。” “...什么?” 陈皮慢半拍地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想通,去跟明珠求和也迟了,张家人去楼空,你找不到她的。” 陈皮紧盯二月红不放,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可是没有,冷汗短短一瞬就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二月红心下叹息,小姑娘刚经历了糟心事,不想兴师动众大办生日宴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长辈,他还是希望这个生辰她能过得更开心一些。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张家今晚请了红家戏班去新宅唱戏,你若还想跟明珠和好,一会儿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吧。” 他轻声道:“过时不候。” ------------ 第66章 小厮 捧珠进门恰好听了个话尾,连忙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水果放到桌上,“老鼠?哪里有老鼠,小姐你在哪儿看见的?” 房间里左顾右盼,她又匆匆行至至越明珠身侧,追着方向透过窗棂往外一寸寸搜寻侦查。 近处散落的梅花林,寒香扑鼻,远处假山叠翠,湖水倒映着湖石上的孤亭。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美,可要是有老鼠跑出来碍着小姐的眼,那在她眼里就什么美都不顶用。 错落的石阶,连群的翠色灌木,全部都是她审视批判的对象。 “没有......” 不是真的看见什么老鼠,越明珠无聊地眺望了一会儿远处湖心的戏台,随口一提。 见她郑重其事,转移话题:“不是老鼠,我是看那边层台累榭,一时杞人忧天罢了。”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捧珠收回视线,探手感受了下风向,果断把窗棂关上,“小姐,这里风大湿气重,不能久待,咱们去那边坐。” 至于老鼠——“这园子几日前管家就开始派人清扫整理,查了一遍又一遍,您的院子别说老鼠,连虫蚁都不会有。” 耐心哄着人在躺椅上坐下。 捧珠去看旁边暖炉上煮的梨汤,“为了给小姐庆生,还特意请了二爷的戏班,亭子那边管家已经在安排了,一会儿咱们就过去。” “表哥呢?” 张启山从回家用过晚饭,越明珠就没再见到人。 捧珠不说话,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儿傻笑,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她一看就知道:“有惊喜?” “我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你脸上都写完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一会儿管家就过来请人,捧珠把手笼跟斗篷给她戴上。 回廊曲折,檐下沿路挂着缀了红色流苏的彩绘灯,一簇簇灯火点亮寒夜与幽影。 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灯光也愈发明亮。 清幽雅致的小径由窄继而开阔,尽头的湖面游荡着数盏荷花灯,将白日清平的湖水衬得翠如碧玉。 在那湖石堆砌的六角亭,缠枝纹的雕花与琉璃相得益彰,没有普通凉亭的视野开阔,却别有一番月影窗前静的氛围。 管家去安排戏台。 捧珠扶着越明珠进了亭子,暖炉升温,香气扑鼻。 大冬天的在湖边听戏,怎么说也得提前给她布置妥当,生暖炉,点香薰,准备茶果点心。 对比刚来时只能靠系统的一日三餐接济,每天游离在底层社会挣扎在死亡边缘,现在的生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越明珠对自己目前抱的这个大腿相当满意,至少生活质量没得说。 “小姐,你的梨汤。” 捧珠让人把炉子上温着的梨汤也提过来了。 提前备好的VIP座位是一张双人红木软包沙发,算中西合璧的产物吧。 越明珠上手摸了一下,很舒适,外表似乎是绒布,里面的填充物未知,不过坐上去很柔软,靠枕也很软。 亭子里一点风都没有,除了她正面对着湖心戏台的两扇开着,其他窗户都紧闭,右后方敞着的亭口还特意竖着花鸟屏风给她遮风。 腐败啊。 奢侈啊。 太堕落了。 对此越明珠一边深感痛心,一边将斗篷递给捧珠,靠着软枕喝起了梨汤,一副小姐做派的施施然问她:“什么时候开始?” “小姐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 “...行吧。” 她把碗放下,小手一挥:“那就现在。” 湖心正中的戏台早早布置完善,此刻灯火通明,红家的戏班只待开锣唱戏。 这个花鼓戏,跟越明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会跟之前在茶楼听评弹,意境奇高,唱腔极美,就是听不太懂。 结果花鼓戏好像也有白话,表演还挺生活气。 呃......说早了。 一唱起来就有点听不懂了。 她慢慢回忆了下,往日跟二月红还有丫头他们说话,方言也不是很重。 但是现在这么一听,唱戏上好像就有点讲究地方词汇,难怪二月红之前还说陈皮就算嗓子能行,估计也唱不了湘语。 陈皮这两字在心头浮现,她有瞬间的恍惚。 “小姐,第一出戏是二爷选的,说送给小姐庆生。”捧珠在她耳边提醒,“戏班那边递了折子过来,让小姐点戏。” 点戏? 越明珠回神看了眼戏台的布景和演员,唱戏的演员好像妆发都要提前准备,再加上那身一看就很不方便的行头。 “不会把整个戏班都请过来了吧?”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兴师动众。 还以为最多就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没想到人家的行头都好几箱,整得还有戏折子供选戏。 他们戏园难道不开了吗? 还是说—— 思维一打开,越明珠就习惯性往深处细究,红府那偌大的家业只有代代传承才能积攒下,如此说来,戏园想必也不止一个。 红府的戏班统称为红家戏班,但人家可没说只有一个戏班。 她一眼略过戏台上的人,心中慢慢盘算,除了演出的几人,伴奏的也不少,还不算处理杂物的,要是每出戏都由不同的人轮班交替,少说也得几十号人。 “戏折子拿来我看看。” 花鼓戏也分好几个剧种,在红府那段日子她可没白待,闲来无事,正好借此机会估算一下二月红的帮派人数。 先看看他戏班手握多少戏本,然后再打听一下掌握了几个剧种和戏园。 思绪渐深,聚焦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冒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来。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眼前,恭恭敬敬递了折子过来。 可越明珠是坐着的,哪怕他头埋得再低,只要自己抬头就能看清对方灯影下的脸。 “请小姐点戏。” 听着耳熟的声音,快要整合完毕的结算数据一下子被震飞出大脑。 懵了几秒。 越明珠迷茫的震惊脸:“你谁?” 一定不是陈皮,她认识的陈皮才没这么老实。 攥紧戏折子,陈皮头也不低了,目光不善地盯向她那张无辜可恶的脸,磨了磨后槽牙,“这才几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 第67章 烟花爆竹 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很好,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陈皮。 见他穿着红府小厮的衣服,眉目间却无半点小厮的恭顺,本就是偏凶狠的长相,现在带了情绪,就透出几分戾气。 一看就不好招惹。 越明珠松了口气,差点以为他中邪了:“谁让你这么久才来看我,这些天只要一想起跟你在红府吵架,就头疼的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自然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头疼?” 陈皮皱了下眉,折子随手扔在一旁,弯下腰去看她。 正欲上手,被越明珠怕他没轻没重伸手挡住额头躲开了,“干嘛,我是气你气得头疼,不是之前的外伤没好。” 陈皮悻悻收了手,转身在她旁边坐下。 他两手握拳放在膝上,坐稳还没两秒就不受控的转过头去看她:“真的气得头疼?” ——假的。 其实那天走后,越明珠就没怎么想起他。两张牌在手,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事事都以他为先。 “恩。” 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气的我都不想出门了。” ——还是假的。 这次要是陈皮不来找她,她也不会再去红府。人都是有脾气的,她可以在手里只有一张底牌的时候尽量控制脾气和个性。 可现在张启山已经到手,自然是风水轮流转。 偏偏陈皮信,有时他心眼小的可怕,有时又像是懒得计较。 “明珠,那天不是冲你,我是想到你受伤,心里难免憋了口气。” 面对他这堪称判若两人的前后不一态度。 陈皮嘛,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软,他就嘴硬,反之她犟,他就低头。 见他服软,越明珠蹬鼻子上脸:“你不高兴,为什么拿我出气?” “我......” 陈皮一哽,心说老子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可多日不见,明黄的暖光下,连她脸上细弱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微微气鼓的脸颊,以及忿忿不平瞅过来的眼神。 “......” 瞥了眼后方的人,陈皮从底下伸出手扯了扯她搭在沙发上的袖子。 被凉飕飕的目光扫射到的捧珠默默垂眼,并适当退后几步,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她抬头挺胸,鼓起勇气直视回去。 她是不会让小姐离开自己视线的。 陈皮见自己没被搭理,只好又用手臂碰了下她胳膊,轻笑一下:“那这样,以后只有你拿我出气的份。” “你是在跟我求和?” “...是。”陈皮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忍住咬人的冲动:“是我在跟你求和。” 他向来只为利益屈膝,比如拜师二月红。唯独在明珠面前,什么脾气反骨都被磨得只剩一丁点。 越明珠心里舒坦了,偏头满意地瞟他一眼,“那下次再这样,你得早点来求和,不然我心里老挂念这事。” 这么一转过来,陈皮就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只是看她得意洋洋欠欠的表情,只觉得格外手痒。 尤其是还被理直气壮的一通发作,牙疼反问:“你是说自己吃不好,也睡不好?” “当然。” 余光一扫湖中心的戏台,他心中乖觉,啧了一声:“那你还有心情看别人唱大戏?” 越明珠见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有所思:“所以,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是二月红故意没提醒。 陈皮出身贫寒,他能主动给予的关心永远只有吃和穿,除非有人指点,否则他都意识不到她还存在温饱之外的需求。 生长环境的不健全,让他哪怕在意她,也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 这一点致命到对越明珠都造成很大影响,让她在捕兽夹一事上做出了错误判断,差点搭上自己一条腿。 “...什么日子?” 外面的锣鼓声逐渐减弱,管家站在门口递了个眼神过来,捧珠收到信号连忙拿着斗篷上前,“小姐。” 亭内闭合的其他窗户通通被人从外面打开,暖炉的气流在微风中流窜。 按理说解决了心结该高兴才对,陈皮见她被寒风一吹连忙穿上斗篷,顿时脸阴沉下来,可又记着不能对她身边人发火。 捧珠高兴得余音都带着雀跃,“小姐你快看天上。” ...天上? 越明珠疑惑,总不会是这个年代有人夜观星象,提前观测到流星雨? 反正张启山不会害她,索性往前几步,打算看看新大腿还准备了什么别的惊喜。 月明星稀。 湖心的戏台一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就在她来到窗边仰头的刹那,不远处二层楼阁上方一簇火光凌空而跃,“嘭——”地一声,火光炸开,将楼阁顶端附着的青瓦照得流光溢彩。 星光四溅,稀疏的流火还未暗淡,“嘭——嘭——”一簇簇新升的冲天火光再度爆裂,窜动腾飞的无数烟火瞬间就点亮了广袤的冬夜。 湖光山色之上,那被花团锦簇的烟花烘托成缤纷色彩的天幕,将属于尘世的喧嚣带回人间。 越明珠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原来是烟花。 这阵仗在如今还是相当唬人。 没一会儿她就听到园子墙外的街道上传来阵阵欢呼,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快乐的尖叫声,可见所有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烟花爆竹惊喜到了。 寒风瑟瑟。 越明珠拢紧斗篷护住自己。 仰头望着天空,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漫天烟火在她瞳孔深处升腾又坠落。 “臭显摆什么......” 陈皮兴致不高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头到尾只看了天空一眼,就伸手想把她往后拉,不快道:“动静闹这么大,别惹祸上身到最后又连累你。” 他是不爱动脑子,又不是没有脑子,自然能看出来是谁安排。 大年三十那天不显摆,偏挑今天,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全国明令禁过春节。 长沙政府年前更是贴了告示,严禁民众庆贺过年,还会将一切燃放烟花爆竹者,从重处罚。 之前都没人敢在街上跟邻里拜年,到处都是巡逻的警察,谁敢拜年恭贺新春就等着罚款,严重者还要去牢里蹲几天。 谁想大过三十去牢里过? 整个长沙别说鞭炮声,连门上贴对联的都没几个。 可现在张启山——公然在城内放烟花,还放的声势浩大,嚷嚷的全城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捧珠怕小姐有心理负担,连忙解释:“张公子说了,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趁着烟花落幕前,越明珠回头冲陈皮笑,“应该怪我连累表哥,今天是我生辰,他为了给我庆生才这么做的。” “......” 生...生辰? 他忍不住看向明珠。 斑斓炫丽的烟火在她身后的空中绽放,炮竹声中,只听她失落的说:“不是我和你吵架了还有心情听戏。” “是大家为了哄我开心,这才请了戏班来家里。” 明珠微微侧过头来和他对视,漫天的烟花在身后坠落,笑容明快又有一丝落寞:“还以为你从红先生那里听说我过生,特意今天来找我,原来是不知情。” “...我......” 被张启山勾起的那点烦躁和不耐早就不翼而飞,连语气都变得迟疑起来。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反正,最好的礼物她已经收到了。 越明珠转头望向已经暗淡下来的夜空,最后一点星火在眸底湮灭。 和陈皮一点点往外掏,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还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去试探不同。 张启山就是太懂了。 所以他的真心要么不给,要么就只给最好的。 ------------ 第68章 助攻 至于陈皮。 初到红府她仍旧没忘提升二月红的好感度,就是为了今天。 陈皮这位师父,有一种相当符合他气质的天性。 ——怜香惜玉。 在红府时照顾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待她就一向比待陈皮好。 这也是两人闹了矛盾,她第一次选择放养陈皮的原因之一,她深信以二月红的性情绝不会放任徒弟在风波过后连一个正视问题的态度都没有。 用冷战的方式赌气,在他这个早已立业即将成家的人看来,是一种极度不成熟的幼稚表现。 他不仅不会对两个小孩的闹别扭坐视不理,认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反而还会帮越明珠设局。 比如——故意不告诉陈皮,今天是她生辰。 明明除了送戏班帮她点了第一场戏,还让红府的管家亲自给她送了和丫头一起准备的生日贺礼,偏偏就是漏掉了徒弟那份。 越明珠猜,二月红应该是想有备无患,让这件事圆满结束。做师父的顾忌做徒弟的性子犟,怕他不肯低头。 打着让他变成过错方的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下今天这个台阶,必须跟她主动求和。 陈皮意识不到生辰的重要性,是他从小就只挣扎在温饱线上。 但是他有眼睛,他会看。 他看见了张启山在全国禁烟花爆竹期间顶风作案,高调给她放烟花庆生。 就算再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值得庆祝,也该明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恰恰说明了张启山对明珠的重视。 两边这么一对比,就像他总会明白不是所有馄饨都是面疙瘩,他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井底去看月亮。 尤其是时隔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上门。 人一旦有上进心,就会被世俗眼光敲打。 更别说这种被师父挖了坑主动送上门来的,见他表情郁闷不说话,越明珠知道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不多。 烟花再绚烂,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天边的星火渐灭,下人们把亭子敞开的玻璃窗一扇扇又关上,唯独没动北面朝向湖心戏台的那两扇。 听到小姐的话,捧珠将信将疑:“二爷不仅点了戏,还以红府的名义送了他和夫人给小姐的生辰礼。” “下午张公子也特地带了小姐去郊外骑马散心。” “...空手倒没什么,可是怎么连今天是小姐生辰都不知道?”捧珠记得很清楚,二爷的这位新徒是和小姐结伴来的长沙。 两人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情分在,感情很好。 入住红府的第一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能看出两人出身行事都相差甚远,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 之前陈皮还为了救小姐在茶楼连杀三人,因此入狱受了不少罪。 仅凭这件事捧珠就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现在也没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小姐,真的只是单纯在疑问。 然而她这句话问完。 陈皮僵在原地,哪怕是张启山的烟花都不如明珠身边一个小丫鬟的无心之言攻击力大。 见他这个反应,捧珠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她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紧张的说道:“我...我也没准备礼物...就...就只给小姐做了她爱吃的绿豆糕。”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特意去红府跟做点心的师傅学的,当初小姐还没跟张公子认亲时,捧珠就发现自己每次送去的点心,只有绿豆糕被吃掉的最多。 心里就一直记着。 然而她的这番解围并没起到理想效果,反而让陈皮闭了闭眼,呼吸更不顺畅了。 师父知道。 明珠的丫鬟知道。 连他看不顺眼的张启山也知道。 偏偏陈皮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问题需要对比出来,有没有做错,一看便知,现在陈皮就被其他人或背刺或明刺的行为整破防了。 诶呀~ 做的真棒啊,捧珠。 这出其不意的助攻让越明珠有了意外之喜,在心底为她这番前后夹击的发言默默鼓掌,没想到她会这么给力。 都轮不到自己出手,这场敲打就圆满结束了。 恩,收尾还是得由她来做一下。 “捧珠。” 越明珠适时往回走了两步,在稍微远离窗台的地方停下,用眼神示意:“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是,小姐。” 捧珠有点失落的点头。 以前在红府总听管家说言多必失,她怎么就记不住呢。默默低头退到亭外,门口屏风挡着,再抬头只能透过花鸟屏看个虚影。 唉,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就是委屈小姐了,最好的朋友都记不住她生日。 幸好有张公子和二爷。 ...还有她自己,嘿嘿~ ------------ 第69章 打无数棒子给一颗甜枣 湖心戏台上金鼓喧阗都不能掩盖了旦角唱词的抒情饱满,宛转悠扬:“...那董永卖自身孝心可敬,难道他不应该娶妻成亲。女儿我倘若是嫁给此汉......” 亭内只剩他们两人,让外间的喧哗衬得分外冷清。 捧珠人是出去了,说好要单独相处的越明珠没对陈皮主动说点什么,先远离从湖面刮进来的冷风,随后脱下斗篷在沙发上坐下。 没了外人,陈皮脸色逐渐好看了些,他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径直走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在意矮了坐在沙发上的她一头,抬头盯人,啧了一下:“生气了?” “不就是放几个烟花,你要是想看我也可以放。” 无非去牢里蹲几天,他又不是没蹲过。 “还是别了。”越明珠被困在他和沙发之间,默默拿起手笼给自己套上,“要是被巡警盯上,说不好是谁连累谁。” 这话听得陈皮想笑,只是比起其他人的惊喜和厚礼,现下冒出一点后知后觉的心虚,硬是憋住了。 “上次怕我连累你,跑去踩捕兽夹白挨那一下,现在我要是再连累你,不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见他提自己作死的凄惨下场,越明珠有点不乐意,哼了一声把头撇开。 陈皮只好悻悻说:“要是我惹了麻烦,你就跑快点跑远点,等我安全了自会来找你,不就谈不上连累。” 上次提到连不连累的话题,多少还有点来气,现在倒觉得莫名好笑,妥协的无比丝滑。 见她还是不为所动。 陈皮往右边歪了下身子,侧着脑袋去瞧,被迫回忆起黑历史的越明珠嫌烦,头往另一边转,依旧不肯让他看。 自己提归自己提,就当记个教训。 陈皮提就是在骂她犯蠢,今天敢骂人,明天就敢打人! 才不给他好脸色看。 在她左侧方的视角下,暖炉边的彩绘玻璃窗,紧挨着的灯架上还燃了几座小巧的荷花灯盏。 这间亭子虽说通了电,房梁上也挂了一盏古色古香的琉璃吊灯,可亮度不太够,亭内的四角和周边为了使光线更饱满便安置了其他灯盏。 烛火的光闪烁不定,多看了两眼就有点视觉失焦。 越明珠不自觉地闭了下眼,一秒都不到,一道古怪的破风声响起,等她睁眼再去看,那盏荷花灯的灯芯已经灭了。 那个角度又没风,屋里只有两个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啧,手还挺快。 有点意外的越明珠装没看见,转眼往隔壁看,这次就在她眼皮底下,眼睁睁地看见有东西飞过去精准打中灯芯。 烛火忽闪了一下,又灭了。 诶,她微微睁大眼睛。 从陈皮练这门铁弹子时日算起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之前还只是短距离弹射弹珠,现在已经能远距离进行攻击了? 而且两弹无一虚发,看来准头练的相当不错。 她不为所动,嘴角已然悄悄抿起:“之前是谁说自己不是街头耍把式的,这门功夫不能想看就看。” 听她拿话堵自己。 陈皮没反驳当天就曾给她露过一手,翻旧账就翻旧账,怪他当初自己嘴贱,“我乐意给你看。” “只要你高兴。” 别说铁弹子的功夫,就算是让他大雪天的去‘飞跃’湘江给她看轻功,陈皮也只能咬咬牙往下跳。 “高兴?” 越明珠终于肯正面看他了,忍笑:“你把我家的灯都打灭了,我能怎么高兴?” 见她笑。 “花鼓戏里杂耍也算戏,今天是你生辰,就算要我登台献艺也没什么不行。” 他说的轻快,但是越明珠知道他是真心想哄她开心。 就算真生气她也不会让他去戏台给自己表演,更何况只是借机逗逗他。 不提这茬,看向灭掉的两盏灯,怀着高手养成的虚心态度:“你刚刚是用什么打的,不是铁弹吧?” 陈皮起身去把灯盏里的‘暗器’拿过来给她看,两粒茴香豆,进亭子的时候路过桌子顺了一把。 没去碰沾了油的豆子,她:“还好不是,不然哪怕是石弹,我家的窗户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陈皮瞥了眼花里胡哨的玻璃窗。 “这窗户跟你一样娇生惯养,我怎么会拿铁弹去打。” 娇生惯养? 力求抱大腿做大做强的越明珠并不否认,但是——“你不知道我今天过生就算了,居然还说我娇生惯养?” 陈皮目光游移了一瞬。 本来嘛,他两手空空来的,有没有贺礼都无所谓,偏偏让师父其他人联手摆了一道。前面心虚自然嘴甜哄她,偏偏太久没瞧见她人,一看见她控制不住的兴奋,一时没能忍住嘴贱的毛病。 “我错了,明珠。”陈皮在她面前向来嘴硬撑不过三秒,扔掉豆子在她腿边蹲下:“你别生气,等我出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说是放一晚上的烟花,天天放都行。” “我没那么爱看烟花。”越明珠见好就收,放低声音凑近悄悄告诉他:“也不是很喜欢热闹。” 当然要分时候。 像这种特殊的日子,喜庆一下无妨,尤其是为了讨好她。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一点惊喜都没有。” 越明珠伸手推了一下他,这种‘偷奸耍滑’的送礼方式才不惯着,“那我干嘛不自己去买呢。” 三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发脾气。 她人小力气也小,就算蹲着,陈皮也好歹扎了那么久的马步,轻飘飘的给她推搡一下,基本纹丝不动。 可人还是顺着力道往后倒了下,然后借机拉住她推人的胳膊,像是要稳住自己一般,在小臂握紧。 “明珠。”他定神望向她,逐字逐句:“等我出师。” 到那时,不管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凭自己本事取来,轮不到张启山去讨她欢心。 越明珠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 仔细凝望蹲在身前的人,没有初来长沙的消瘦,温暖透亮的吊灯下,曾经薄利的颧骨在脸部逐渐饱满的线条下显露出年少年人的清秀轮廓。 过去那种生人勿近的刻薄阴冷,在面对她的时候往往像风吹云雨,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明朗松快。 瞧着,似乎和她在码头初遇的那个陈皮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她微微抿唇,用手按住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为了练好铁弹子这门从不外传的红家绝技,他的十根手指头总是烂了好,好了烂,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被药水洗掉又重新长,每个骨节都摸起来很不一样。 怕他皮厚感觉不到分量,越明珠还稍微用了点力气按了一下,“你知道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吗?” 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眸底闪烁着明亮如星辰的光,“是你,没有比你主动来跟我求和更好的生辰礼了。” 越是在意自己的人,就越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哪怕是咄咄逼人。 每一次外放,都要让对方不得不把底线一退再退。 如果发现对方毫无底线,退无可退。 越明珠笑容灿烂:“就算以后你不送礼物给我,只要你人能来,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惊喜。” 就可以适当给点甜头了! ------------ 第70章 唯快不破 听完两场戏。 越明珠难免睡意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管家观望许久,适时催捧珠进来请示需不需要上宵夜。 她摇头,光是水果和零食就吃饱了。 整个晚上,陈皮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超过三秒,说是陪看戏,其实全程只顾着看她。 见她神色倦怠,“你今晚早点休息,一会儿我自己跟着戏班回去。”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趁着其他人整理行头亲自送她回院子,这还不算,把她送回卧房还迟迟不想走。 偏偏还口是心非的叮嘱她:“风大,你快进去吧。” 越明珠无奈。 他要是不一直盯着看她就进去了,这么站在门口不肯走...... 也许是张启山有意为之,也许是还在外处理放烟花引起的后续麻烦,直到陈皮跟着红家戏班离开,两边都没碰上面。 她表示满意。 生日这天,只想整点开心的,不想拉架。 送走陈皮,越明珠还去祠堂祭拜了一下,下午来新家没多久张启山就带她来看过。 说特意找人算了吉日良辰,把她曾外祖、外祖连同舅舅母亲父亲的牌位都一并请了进来,作为她在长沙的越家家祠。 跪着虔诚祈福,连同心里原主的牌位一起。 这下,他们阖家团圆了。 日升月落。 越明珠的独立小院,坐北朝南,有书房、卧室、餐厅、洗手间、浴室...可以说什么都齐全,就算闭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都行。 事实上,捧珠叩门进屋。 一如既往的八点半。 睡饱了倚在床头,越明珠望着斜侧方珐琅座钟上被指针精准对着的罗马数字,算了算时间,问:“还是让我一起去吃早饭?” 放下炭火盆,捧珠抬头腼腆一笑:“小姐今天要去吗?” 自从受伤后,除了过年那天她几乎翘掉了所有早饭。 沉思一秒:“去,搬家第一天,当然要去。” 九点,越明珠准时出现在正堂饭桌上。 比她更早的是张启山。 找各种借口赖床也有小半个月,但是他每次都会让捧珠来叫,她不起来,他也不勉强,只是第二天继续。 越明珠最初觉得他像个刻板的NPC,方方面面都恪守规则。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从未间断让捧珠唤她起床是作为兄长管教她,被拒绝后作为兄长又纵容了她。 叫不叫是他的事。 而答不答应是她的事。 张启山用张家的规矩要求她,却没有约束她,保留了她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加上越明珠慢慢地掌握了主动权,就对此接受良好。 上餐期间。 她悄声问:“昨天的烟花没关系吗?” “交了点罚款。”张启山神色淡然:“对我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啧啧啧。 这句话从捧珠嘴里说出来,和他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至少,就让越明珠听出了一点儿苗头。 伸手支着脑袋,她歪头看捧珠从长匣中拿出自己惯用的筷子,替换掉餐桌上压着筷枕的原来那双。 暗自琢磨,看来现阶段金钱所能带来的价值,已经无法满足张启山的需求了,他如今渴望的是在金钱之上的东西。 古人总结的三大忌讳,其中之一就是无权而多财。 能比荣华富贵更能打动他的只有权利。 目光在她手中的筷子停留一瞬,张启山突然开口:“你喜欢玉器?家里有一套和田玉的餐具,一会儿让管家送去给你。” 咬着肉包的越明珠微微一愣,以示震惊。 天啊,这还是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封建大家长吗? 默默看了眼系统出品的试毒筷,筷子接近顶端的侧面还分别刻着【明珠】二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还吐槽过狗系统有能量整这花活,不如多抓两只野雉。 “只是用习惯了。” 倒也不必真的用玉碗,她虽然不太清楚现在和田玉价值几何,可既然是从张启山手里送出的,那就一定不会太便宜。 张启山放缓声音:“你这双筷子比成人筷子要短上一截,再过两年会用着不顺手。那套餐具你先收下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家里还有其他好的玉石,我让管家送过来你挑一些,再请个玉雕师傅。” “既然念旧,那就照着再仿几双成人的,缓几年用。” “...好。” 他态度会有所转变,越明珠早就预料到了,昨天还亲身体验了一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会细心的连一双筷子都看在眼里。 举起手比对一下被捧珠换下放在旁边的那双,确实短了两指。 她现在手小用着刚刚好,再过几年就如张启山所说会用着拘谨。 该死的系统,每次都在不必要的周到上,周到的让人沉默。 一顿早餐吃到尾声,越明珠喝茶清口。 安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张启山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我准备教你一些防身的武艺,现在想成为一流高手有点晚了,但是自保没问题。” 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僵。 越明珠痛心疾首,就说昨天又是送马又是送衣服首饰还给她庆生放烟花,今天先是玉器又玉石。 原来是在这儿等她? 托管系统积极上线:【宿主答应他,机不可失。】 【时你个头。】越明珠在心底冲它翻了个白眼,【没听他说要成为一流高手已经晚了,你要是能给我一套修仙秘籍我早练了。】 【如果我能成为一流高手,比如说陈皮那样,我会练。可如果不能,就拿那天那个傻子来说,他手里有枪,请问我要怎么凭武力反杀一个持枪的杀人犯?】 陈皮能做到,那是他从小游走于刀尖,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厮杀中磨炼出来的杀人经验。 天赋好到连二月红都赞不绝口。 还为此破格收他为徒,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传给他了。 【那么,你有给我陈皮那样的根骨吗?】 托管系统闻言一噎。 原主体质不算好,像常人一般健康的身体还是它后天用能量弥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以张启山的能力,他说足以自保就一定......】 越明珠不走心的打断它:【如果连自保都需要自己来,那我养狗做什么呢?不如自己当狗好了,你见过被狗咬了一口,就自己咬回去的人吗?】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只是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跟系统事无巨细的交待。 【宿主。】托管系统:【茶楼那次教训我记忆犹新,请你居安思危。】 【那是我养的狗还不够多。】 越明珠敷衍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不再理会托管系统。 “陈皮说练功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练基本功,现在为了锻炼指力不停地抓坛子,几十斤重,又是加水又是加沙......” 听听,听听。 现代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能吃得了这种苦。 不光这个,昨晚聊天的时候还说由于年龄问题,他练不了缩骨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练卸关节。 就是主动让关节脱臼。 为了哄越明珠高兴,还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下。 至于感观。 问就只有一个想法,练肯定比看还要痛。 光看着就觉得关节在隐隐作痛,练功没有捷径,像陈皮这样天资卓越的人尚且如此辛苦,换成天赋一般的,只会更艰苦。 话说了一半,越明珠放下茶碗,心虚的小声说:“我连早起都困难,练功不一定吃得了那个苦。” 诚实的让张启山词穷。 他向后靠住椅背,望着明珠,忆起领人回张家的那日,她途中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表示‘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 再看看如今。 面对这前后不一致的态度,张启山心态平和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练武需要刻苦和恒心,至少她没有选择答应又半途而废,而是提前告诉了他自己做不到。 自知之明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他没有生气,只是理性的思考完,选择性跟她商量:“明珠,这个世界有人擅长武力,有人擅长脑力,方法不分好坏,只分手段高低。你可以在动武的人面前动脑来自保,但是万一有特殊情况,我还是希望你能有第二手准备。” “不要去赌侥幸。” 第二手准备这个形容,跟越明珠的PlanB不谋而合。 短暂的‘羞愧’了一下下,她默默抬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试探的期盼:“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你说。”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续,冷静地等着听完。 竖起一根手指,越明珠诚恳的说明要求:“既然成不了一流高手,那我能不能要一把可以杀死一流高手的枪,去学学枪法呢?” 张启山静默了会儿。 的确,明珠底子不算好,若是按照张家人的方法去训练,不仅仅是要下狠功夫那么简单。 她一个从小只会读书写字的大小姐吃不了那样的苦,想起自小在张家学的那些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不用张家的方法,只教一点拳脚功夫,真对上一流高手根本没多大用处,就像她说的还不如给一把枪来得实在。 “好。” 他看向明珠,短短一瞬就下了决定,平静点头:“给我几天时间去找一把合适你的手枪,等找到了,我亲自教你。” 只要她出门带着自己安排的人手。 就算真碰到特殊情况,有人又有枪,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练功的苦头,倒也不必去尝试。 ------------ 第71章 小香堂 说给日子寻枪,当然轮不到张启山亲自去寻,他本人还是和之前一样早出晚归。 越明珠不太清楚他在忙什么,只偶尔陪他吃顿饭,等闲下来,他就陪她出城骑马散心。 出事前,张启山会避免和她一起出门,出事后没再顾忌。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如此,不如光明正大的让每个势力都认清她的脸,反正该杀的杀该降的降。 像筛子一样过滤了一遍长沙势力,现在就只剩下两种人。 一种是畏惧他,选择临阵倒戈避免被他清算的人,而另一种则是心怀鬼胎,却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的人。 前者不想得罪他,后者经历了那场浩劫,自然清楚惹怒他的后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将对明珠的安危重视起来,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会为了身家性命甘愿成为马前卒向他通风报信。 这正是张启山在肃清长沙后,频频带明珠外出的原因。 江面的风还是那么寒冷彻骨。 迫于时下政府的号召,城内商户以及湘江船只的运输生意从春节至今都只能照常运营。 越明珠下车,过去不知道便宜表哥做什么营生,被领着出了几次门,才清楚张家有航运方面的生意。 靠水吃水的渔民向来世代盘踞于此,属于能祖孙传三代的行业,为了码头泊位拉帮结派是常态。 作为外来户能站稳脚跟并独占一个码头,越明珠观望严冬中往来喧嚣的码头,那她想的没错,张启山在官商两界都有人脉。 不是单纯搞黑社会就行,帮派势力再大白道上没人脉也撑不了太久。 能让往来停泊的货船以及驻扎在码头做生意的租户都看他脸色讨生活,还讨的感恩戴德,手腕可见一斑。 “怎么?” 关上车门,张启山见她出神,顺着方向往远方的轮船上望去:“冬天船上风大,等春天再带你去。” 越明珠乖乖点头。 其实她哪里是想坐船看风景,只是单纯在好奇便宜表哥的家业有没有发展到百年后的可能。 遗憾的是,自己应该看不到那一天。 老老实实跟张启山进了张家在码头的公司,她一心二用搜集信息。 就听到的来分析,张家涉及的似乎是水产和土货,其他行话听不太懂,总归是商业上的事。 至于来来往往的下属。 以前在偶尔会看到个别熟面孔在家进出,这个家指的是搬家前的那个家,他们来的少,仅限于前厅巧遇。 张启山很有隐私意识。 他自己从不进越明珠的卧房,每次都只站在门口,哪怕和她说话眼睛也只会专注看她,不往会屋里看。 在这方面品行端方的像个正人君子。 这些人的作风脾性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学的,过去碰上了也只是匆匆路过,现在倒学会主动问好了,唤她一声:“明珠小姐。” 只要张启山向他们介绍自己,无论是店里伙计还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人皆如此,生怕怠慢了她。 张启山有这样的威望她不奇怪,毕竟是她亲自盖戳的金大腿。 啧啧啧,公然搞一言堂不容他人置喙,身上却又看不到半点自负。 连和人谈生意都是如此。 连深思熟虑时偶尔的不置一词,都会让他们下意识地敛容屏气。 高手就是高手。 搜集完自己想要的信息,越明珠不难奇怪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对自己下手,张启山这个人做人做事都太滴水不漏,哪怕什么话都不说,都让人挖空心思去脑补他种种手段,望而生畏。 而作为他目前的唯一弱点,越明珠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希望金大腿早日争权夺势,身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未成年少女,躺赢才是最棒哒! 张启山去了前面谈事情,她就坐在后面喝茶吃点心。 可能是怕她无聊,有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伙计送来一份货单,说是在他们码头卸货的水产名单。 越明珠揣着手笼取暖,目光从桌上放着的单子目录匆匆扫过,全是鲍鱼、鱼翅、鱿鱼、虾之类的。 “这是新到的海鲜,您瞅瞅有没有喜欢的。” 好家伙,不能吃啥你上啥,亏咱刚刚还夸你机灵,她表示无福消受:“谢谢,只是我从小不爱吃海鲜,白费了你一番好意。” 伙计愣了一秒。 想不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小姐,不光外表看着斯文秀气,讲话也平易近人的很动听。 捧高踩低的嘴脸看多了,这样的人反倒显得弥足珍贵。 伙计脑子活络,这点心思一闪而过便从善如流的收起货单,翻出其他的来,比之先前多了点两分亲和。 “您不爱吃海鲜,那不妨再看看这些水果。” 水果? 比起逃难路上只有野生水果可以吃,现在这份货单上的都有名有姓,还有产地产量。 这年月冬天的水果种类不比现代,虽说在张家只要是市面上有的她都有,但是看看无妨嘛。 其实不管是海鲜还是水果,都是停泊码头的商户们送给张启山的见面礼,不管她看不看最后都会送往张家。 只是人既然来了,就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聪明人还能从她的选择中看出点好恶来,方便将来投其所好,不会像先前的海鲜那样,礼是到了,心意没到。 人情世故这一点,没有人比越明珠更懂。 可惜翻了半天都是张家早就有了的,就说好东西怎么可能不先往家里送。 张启山谈完事情来到后堂,见到静候在一旁的伙计以及桌上的供货单也没多问。 见她意兴阑珊,“无聊了?我带你去见一位特别的朋友。” “朋友?” 越明珠若有所思。 还是特别的朋友能有多特别?怀揣着一丢丢好奇,顺理成章跟来一条街道。 轿车开不进窄巷,随张启山下车。 她抬头望着被墙壁夹击宛如一条长河的天空,通过幽深的窄道,这种在茶馆隔壁隐于世的住址,怎么不算特别。 最终目的地是一个小香堂。 香堂门口是一摞在越明珠眼中花里胡哨、装腔作势摆设,她随意扫了眼,只去看挂着的牌子:算命看相。 这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 第72章 早夭之相 “启山兄,真是稀客。” 人未至,声先到。 之前在巷子耽误些时间,越明珠恰好落在张启山身后,闻声往右偏了下头,看向正从香堂内走出向他们拱手的年轻男子。 心里“咦”了一声。 巧得很,这不正是当初在路边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吗。 长衫外披着御寒大衣,深色长围巾配上那双圆形镜片的眼镜,清瘦文弱,不像道士像舞文弄墨的文人。 齐铁嘴侧身往里迎客,嘴角眉眼洋溢着浅笑:“难怪一大早就有燕子飞进屋,原来是贵客临门。启山兄,里边请。” 诙谐亲切的态度,恬淡温文别有一番风姿。 恩,不错。 光看这一幕,谁能想到他当初在街头被吓的跟狗撵似的。 进了前厅,越明珠观望一番发现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随前方的算命先生走过天井,通往大堂正门的幕墙上是两仪太极图,幕墙下摆着香案。 揉了揉鼻尖,难怪她一进屋就闻到了烧香的味道。 绕过幕墙往左侧走,恰好有个伙计出来,齐铁嘴轻快随和的吩咐:“去,到外边儿买点零嘴,顺便让小满上壶新茶。” 齐家的店向来只招待喝茶,可贵客上门即便是主人不吃,张启山不吃,也要给剩下那位安排。 这种细致入微的迎客方式,越明珠暗戳戳的想:特别,不会指的是特别狗腿吧。 齐铁嘴将两位贵客迎到后面的客厅,招呼他们随意坐,然后把取暖用的火盆从书桌后面挪动到茶桌,正摆在越明珠脚下不远的位置。 他拍拍手上的炭灰,看向新客:“这位想必就是启山兄的妹妹,今日有幸相识,实属荣幸。” 没在礼节上有所懈怠,他态度温和地拱手问好:“在下齐铁嘴,在这长沙城做算命的营生。” 她抿嘴一笑。 仗着年龄小,主动伸手:“我姓越,越明珠。齐先生好。” “越小姐好。” 齐铁嘴谈笑自若与她握手。 见他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跟明珠聊上,恰好伙计进屋上茶,张启山看出是龙井,知道他难得大方一次。 眼见着倒了一杯递给自己妹妹,又倒了一杯放在身前就再无下文,齐铁嘴连忙拿了茶杯凑上去。 张启山抬眼。 他讪笑地抖抖杯子,“启山兄,劳驾。” 心中嘀咕当着小姑娘,不至于不给他面子,要是真不给,那可就丢人丢大了,一时间有点后悔。 考虑到一会儿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张启山给他倒了。 三人坐着喝了会儿茶,有个能说会道的陪聊,时间过的很愉快。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齐铁嘴心领神会转头,待她看来便温和一笑:“隔壁有不少古董字画,春节刚过没多久,劳驾越小姐移步后堂,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件就当我送你的新年贺礼。” SO? 打发她就打发她,好歹演技自然一点,不要让她一看一听就明白了。 果然,还不到一分钟,鬓角已经在越明珠注视下慢慢蓄起了细汗。 她不忍直视,算了放你一马。 好说话的起身跟着一个叫小满的伙计去了隔壁。 “你紧张什么?”张启山问。 “紧张?我哪儿有紧张。” 齐铁嘴心虚地抹了下额头的汗,“这是热的,火烧得太旺了。” 为了证明还特意伸腿把炭火盆给踢远了些。 张启山盯着他没说话,差点把人看毛了,这才缓慢开口以示来意,“明珠前段时间出了点事,最近一直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带她出来透透风,顺便让你帮她看看。” 齐铁嘴欲言又止。 张启山不予理会,无视他半吞半吐的神色,自顾自地握着茶碗:“你们齐家有三不算,外国人不算,纹麒麟的不算,奇闻诡事不算,明珠不在其中。” 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齐铁嘴叹气,“我就直说了,你这位妹妹有...有早夭之相。” “喀嚓——” 茶碗应声而碎,半碗汤水流了一桌。 齐铁嘴心疼的直呼“我祖传的桌子,这可是”话未说完就让张启山陡然沉下的脸色给吓得噤若寒蝉。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危言耸听,在长沙道上他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算。 齐家人精通风水和命理,资质高的甚至能窥得天机,齐铁嘴有几分本事,张启山很清楚,一个面相不至于看错。 就是清楚才一时失了分寸。 甩了甩手上的茶渍,他看了齐铁嘴一眼,像没听见一般,冷冷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信命。” “那,那当然。” 跟张家人谈命数就是脱裤子放屁,可那姑娘不是姓越吗。 心里这么腹诽着,齐铁嘴扭头就拿了抹布去擦桌子,“怪我怪我,摆摊养出来的坏毛病,话只说了一半,你这个妹妹虽说是早夭之相,但她命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常有贵人相助,所以...” 一个眼神递过来,齐铁嘴立刻悚得什么坏毛病都没了:“只要平时多注意点,过了二九年华就没事了。” 二九年华是二九之数,也就是十八岁,离现在还有四年之久。 张启山问他:“没别的办法?” 齐铁嘴无奈松口,“你刚刚给她倒茶的时候我卜过了,她杯中茶梗就是一个否卦,不好也不坏,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属于命里有小人作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防得了一时又如何能防得了一世?他也很为难。 逢凶化吉、贵人相助。 张启山陷入沉思。 明珠在汉口遇见陈皮,得他相助平安抵达长沙,之后又因缘际会碰上了二月红,恰好是他至交,后来在茶楼受自己牵连身陷险境时幸得陈皮搭救逢凶化吉。 他若有所思,问:“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说先天命里上有鬼陷,躲不掉只能尽量避免接人东西,这算不算一种化解的手段?” “这...”被他一提醒,齐铁嘴掐指算了下,心神一动,“算,当然算,看来她遇见的还是个高人。” 怪不得,按他先前所卜这姑娘能不能活到年关都很难说。 想必是有高人抬手,外加贵人相助,这么说自己那个逢凶化吉的卦也算应验了。 ------------ 第73章 贴脸开大 这店铺外头只能看个面宽,越往里走越是别有洞天。 典雅古朴的后堂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博古架,每个架子都配合其放置的古玩珍宝分层隔断。 一眼望去,除却最常见的瓷器还有青铜器、金银器、玉器、字画、碑帖等等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 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些古董的价值,无论它们外形或古拙或华丽,只有身处此中才懂它们身上铭刻着历史的变迁与名人墨客笔下数不尽的风流往事。 正前方的架子上陈列着鹅颈瓶,是颜色很淡却很有韵味的天青色。 小满见她长久凝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这是宋代汝窑,烧制的技法早已失传。放眼整个长沙,不,放眼整个古董行业能这么大大方方摆出来的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不足五件的宋代古董? 越明珠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认不出是哪朝哪代,更不会知道这北宋汝窑在未来能拍卖出上亿天价,连一块碎片都价值不菲。 她只是突然想起前天练字时不小心摔碎了笔洗,那上面的碎纹就跟眼前这个“未必有一手之数”的瓷器十分相似。 心情意外变的微妙起来。 “您要选这个吗?我给您收起来?” “不用。” 她摇摇头,“就是随便看看。” 不知道还好说,知道了难免用起来束手束脚。就算当个古董摆件放起来装饰,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实在是张家太多了。 沿着博古架往前走,她觉得耐人寻味的是,这么多历史悠久的古董说送就送,齐铁嘴只靠算命就能攒下这么多真货吗? 况且。 她脚步一停,目光落在东边角落里两个背对着自己和一位长衫老先生窃窃私语的两个外国人身上。 没有比在古董店看见外国人更令人警觉的事了。 “他们也来买古董?” “是。”小满抬头看了看,压低了声线:“在长沙古董行,洋人算是常客。不过边上帮忙掌眼的不是自家伙计,他们带人来是怕被撅了,‘撅’就是被骗的意思。” 说着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看看是谁的店,咱家爷可从来不干那以假充真的事。” 没在意他后半句抱怨,越明珠想了想,“像他这样帮外国人看古董的中间人很多吗?” “这一行里那种帮买家掌眼的人,我们叫“拉纤的”。万一帮着捡了漏还能涨佣金,只要可以赚钱别管什么外国人中国人,这年头就算是条狗他们也能做生意。” 话糙理不糙。 越明珠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小姐,您有挑中的吗?还是咱们再看看?” “不用,我想回去了。” 没看见小满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心事重重往回走。 齐铁嘴见她空手而归,气不打一处来,往后瞪慢她半步的小满,小满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齐铁嘴无可奈何。 这个伙计平时瞧着还挺机灵,这才特意点名让他去接待,别管人家小姐有没有看中,你直接挑个最珍贵的送来不就完了。 虽说他店里的古董珍玩比不得张家堆积成山的奇珍异宝,但张启山向来出手阔绰,讨好了他妹妹,还能少得了他们好处? 简直笨死了。 可眼下人都已经回来了,只好摆摆手,让这个不争气的下去。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越明珠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我在那边碰见两个法国人,他们也来算命吗?” 法国人? 齐铁嘴正在给她挪火盆,听到后抬头解释说:“那两个洋人?我不给洋人算卦,只偶尔有商会介绍他们来买点古董。” 果然。 越明珠以前看《文化苦旅》,依稀记得上面说民国时期有不少打着考古旗号的外国人跑来中国收购文物,能用蝇头小利哄骗走的就全骗走,骗不走的就偷走,偷不走的就原地销毁。 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宣称什么文物保护。 读这本书的时候她年龄还小,具体有多少文物流失海外也记不太清楚。 但不管什么文物,八国强盗火烧圆明园疯狂洗劫京城,还有那个光听名字就可笑的大英博物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忘。 这些该死的外国强盗。 张启山见她情绪低落,“不喜欢外国人?” “不是不喜欢。”这是越明珠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好恶,她恨恨道:“是讨厌。” 正常做生意也就算了,结果打着考古的名义去别人国家行偷窃之事。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莽撞,她稍稍解释了一下:“我是不喜欢文物贩子。” 听到这样的答复,张启山不免愣住,连齐铁嘴都屏住了呼吸,心说,落咱俩面子的可是你妹妹,合着你张家是靠什么在长沙混得风生水起那是一个字没跟她提。 这可不就是警察落了贼窝,一抓一个准吗。 静悄悄把碟子上伙计买回来的肉脯和糖果往小姑娘面前推,一直默念:快吃点吧,有了吃的就不要再骂了。 “你是说...”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张启山顿了顿,一针见血:“你讨厌那些外国人把我们的文物拿回他们国家倒卖和收藏?” 哦对。 越明珠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疑似向外国人卖古董的商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便宜表哥的朋友。 考虑到人家在小节上并未对她失礼,理智散去那点上头的偏激情绪。 她连忙找补:“我不是针对齐先生,开店是为了做生意,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不偷也不抢,本本分分的做买卖,当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喜欢的是外国文物贩子,他们用正规手段收购古董也就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为生计奔波,卖点死物给他们混口饭吃不寒碜。” “我讨厌的是那些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在我们国家大肆敛财的人,他们就像闯进别人家里的强盗。我们好心招待,他们倒好,吃干抹净不说还行偷窃之举,最后把偷来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放在自己家中,美名其曰:代为保管。” 简直厚颜无耻。 原主宁死都不愿意接受那些人的施舍,就是为了争她外祖那一口气。 越明珠略显沉重:“明明就是为了钱,他们还好意思说什么科学考察,其实做的事情和那些掘人祖坟倒卖陪葬品的盗墓贼没什么区别。” 只是比起自家人,外国人更可恨。 张启山:“……” 齐铁嘴:“……” ------------ 第74章 嚣张 齐铁嘴汗流浃背了,还不如不解释。 这么一解释从单方面针对他,变成无差别攻击长沙所有土夫子外加她哥的祖祖辈辈。 按理说该尴尬的是张启山,然而人家坐姿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他这个无端被扫射的看客反倒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这叫什么事! 齐铁嘴叫苦不迭。 看来早上飞进屋的不是燕子,分明是麻雀才对。 麻雀生是非啊。 不想坐以待毙,他轻咳两声,为了打破当前凝滞的气氛,试探性的说:“那从今往后我齐家不再向洋人卖我们中国人的古董?” 见小姑娘惊讶的看过来。 “对。” 齐铁嘴立刻拍板决定,大义凛然:“没错,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跟那些外国文物贩子划清界限,说到做到。”别说不和洋人生意,以后叫他见一个避一个都行,只求这位祖宗别再提什么盗墓的事了。 也就在场是他这个算命的,但凡换成其他几家都得掀桌子。 惹不起他躲得起。 齐铁嘴一脸诚恳的起身:“我店里的古董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集来的,你若不介意我做这门生意,就给个面子让我送你一件新年贺礼。” “我去帮你挑,二位稍等。” 爷不伺候了,您俩自己玩吧。 出于心虚,齐铁嘴都没敢看张启山表情,转身就走。 这一幕让越明珠梦回两人街头初见那日。 从踏入这家店开始这位齐先生就在紧张,前面试探性地握手,也验证了感觉没错。 他那个回握看似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其实只轻轻搭了一下她指尖,一触即离。 快得她都分不清是真挨到了,还是被他扬起的手风拂了一下。 回想对方笑脸迎人实则避之不及的态度,越明珠知道直觉没错,当初吓的齐铁嘴落荒而逃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她心中起疑,表情已然失落下来:“是我说错话,明知齐先生开门迎客做古玩生意,还无缘无故提这些。” 托管系统观望许久。 【祸从口出,会不会找补的太迟。】 情绪被打断,越明珠一心二用:【他一个做古董买卖的,当然跟文物贩子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认识一两个盗墓贼跟他们进货呢。】 张启山能把他当朋友,想必是清楚他底细,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生意。 连自己这样孤零零找上门的穷亲戚,便宜表哥都要派人去老家查个底朝天,更别说朋友了,恐怕祖上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跟人往来。 【那宿主为什......】 【为什么不避开这个话题?】 越明珠对系统的问题表示费解:【难道就因为我还需要张启山做靠山,就得时刻照顾他情绪,连他朋友我都得曲意奉承。】 【隐忍蛰伏不等于懦弱。】 【是宿主没有必要得罪他。】 【得罪?应该是他们怕得罪我才对。】 越明珠看着张启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我外祖父之所以把曾外祖的牌位迁出祖祠,就是因为他辞官返乡的那年,意外发现曾外祖墓地周围的土被人动过。” 张启山皱起眉头。 家学渊源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盗墓贼光顾,对方不敢直接在坟上挖盗洞,干脆在附近挖穴打地道。 果然。 “护墙以及外面的石像都完好无损,还有族人安排的守墓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供奉敬香,没想到还是被盗了。” 越家祖坟,世代墓穴都在那里,能被盗得这么悄无声息只有一个可能。 越明珠不自觉地垂下眼,继续说:“在那之后,我外祖父便自己建了家祠。后来他跟我娘说,曾外祖一生清廉,墓冢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墓中根本没放值钱的东西,其实除了日常用品外,只有一幅他很喜欢的宋代画家所作的‘春山登高图’。” “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拿我曾外祖的遗骸出气,还偷走了那幅画。” “我就是讨厌他们。” 这句话说的很孩子气,但张启山知道她是真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应付完张启山,越明珠对托管系统谆谆善诱:【听到了,利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利己,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喜欢。】 喜欢能值几个钱? 像他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身边多的是向他谄笑献媚的讨好者,难以打动张启山的点就在于,他什么都有。 名利、地位、目标,全部自给自足。 【不过,是人就会有温度,有朋友就会有人情味,一个有温度有人情味的人一定会对情感有所需求。】 当然,像张启山这样的强者不需要别人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那反过来呢? 越明珠估测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她脸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来,主动看向张启山,“是我太情绪化,刚刚还迁怒了齐先生,以后我会记得谨言慎行。” 张启山叹了口气。 他不说话,并不是对明珠中伤自己的祖业耿耿于怀。 虽说作为靠下斗发家的盗墓贼,养在身边的孩子讨厌盗墓很荒唐。 但明珠不是张家人。 她曾外祖曾是清朝二品大官,因为不愿与上司、同僚同流合污替百姓伸冤,最后被降职远调,所以连带着外祖都只能做个内阁中书。 可论起出身,她家世再清白不过。 甚至家道中落两个舅舅还去法国勤工俭学,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继续进修和报效祖国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读的书学到的知识都是“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会对鸡鸣狗盗之辈不屑一顾太正常了,更别说她家祖坟还被人动过。 张启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人,但在明珠面前,他希望自己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 见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先前还只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此刻已经延续到了小动作上。 视线往上移动,与明珠目光相触时,张启山伸手在她脑袋侧方轻拍了拍,带有安抚性意味的说:“你可以情绪化,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喜欢什么,讨厌盗墓贼也在情理之中。” ”不用时刻小心,更不需要过度谨慎。” 他语气轻松:“大方懂事的性格,多来自经历过太多挫折的人。在我的照顾下,你不必那么懂事。” “毕竟...” 少见的,他跟明珠开了个玩笑:“张启山的张,是嚣张的张。你是我妹妹,嚣张一点也未尝不可。” ------------ 第75章 大佛 【看。】 越明珠无比淡定坦然:【他的确吃这套。】 不过,唯一让她有点迷惑的是不喜欢文物贩子讨厌盗墓贼怎么就嚣张了? 没有吧。 她觉得自己用词挺委婉,再说按原主经历这不是很有理有据吗。 然而托管系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时限一到准时下线。 两人聊完没多久,齐铁嘴踩点拎着选好的礼物回来了,那礼物不是架子上任何一件古董,而是一块珐琅怀表。 表和表链都是金质,边圈镶嵌着一圈细白珍珠,白金搭配,表盖是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珐琅,打开后表盘背景站着一只羽毛鲜丽的翠鸟,上面是罗马数字和镂空雕花指针。 齐铁嘴边打开展示,边朝着她笑:“我想着你刚刚转了半天都没能挑出一件来,估计不爱古玩珍宝一类,索性不送那些。这块表前不久一位老顾客跟我换的,我孤家寡人又没女眷可送,放着实在可惜,正巧你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和它有缘。” 张启山早就习惯对方满嘴跑火车的讲话风格,神态自若,只等齐铁嘴说完后半句废话代她收下。 越明珠还想着他要是真要拿个古董,是收下还是想个法子婉拒,果然能做张启山的朋友,都是人精。 她也不扭捏,干脆笑纳了:“多谢齐先生。” 目送二人坐车离开,齐铁嘴笑意渐淡,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眺望远方处,有一种洞穿世事的透彻。 “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 “爷,念叨什么呢?” “你说我念叨什么?”齐铁嘴回头瞪眼,世外之风转瞬便荡然无存,一脸嫌弃:“让你擦桌子擦了没?” 小满委屈:“擦了。” “把蜡拿来。” 回屋后,齐铁嘴心疼的摸桌子。 这可是老祖宗从明代传下来,到他手里历时三百多年。 这在齐家经手的古董中自然排不上号,可这桌子的彩鹤、花卉纹饰都是老祖宗一刀刀徒手雕刻,传家宝不能跟商品货物一概论之。 先前桌上让茶汤淹了,渗进桌面的鹤纹,湮的颜色有点深。 鹤,荷? 他边摸边叹气:“旱荷得水...” 命好啊。 不命好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躲过生死劫,贵人那么多,想必少他一个不少。 和在越明珠面前不同,齐铁嘴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超然闲适的高人之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外积雪渐消,春生草绿,蝉鸣夏至。 湖中荷花亭亭,清风微拂,荷香浮动,湖边杨柳低垂。 越明珠在水榭乘凉,趴胳膊上小憩。夏蝉不知疲倦,叫得人昏昏欲睡。 张启山最近两个月又开始卷起来了。 以前早出晚归以为是他的极限,现在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变成常态,对比之下,她才意识到以前居然还称不上忙。 春天至少还能陪她去城郊骑马打猎。 不过,只要不急张启山一般不挑早上她没起床的时候走。几时走,去哪里,去多久,大概多久回来,会抽空跟她提一句。 到五月他们又搬了新家。 随着她近半年身量见涨,之前那些衣服鞋子果然不合身了。 新衣服、新首饰耗时两个多月,先叫了裁缝上门来量,管家把家里所有珠宝玉石拿出来,特意叫人去珠宝行找最好的师傅定制了许多时兴的款式。 恰逢张启山外出,在新家住了小半个月,她嫌无聊又独自搬回园林去住。 夏天这边风景好,有山有水,管家还给配了司机、下人、厨子、保镖,除了忙张家在长沙的生意,每天都要过来跟她问好。 张启山知道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回来那天把园林那套宅院的地契给了她。 不光给地契,是实际意义上的过户。 到手后她还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年代的‘房产证’,上面光占地面积就精确到毫厘,而房产所属权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张启山说:“我不在家,你随时可以来这边小住,看看风景,换换心情。” “住一个月两个月都随你,但是不能长住。” 意思是她可以过来度假,但最后得回张家。 没错,送地契那天宅邸的门匾都从张府改成了越府,越家祠堂也一并留在了那里。 人家包吃包住包一切开销,送马送枪又送房送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越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以前跟张启山吃饭他太安静,显得她吵闹。现在她偶尔发出噪音,筷子、勺子在碗中不小心磕碰,还会在饭桌上随心所欲的跟他搭话。 起初张启山不适应,可再不适应仍然句句有回应。 到最后被影响的干脆不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时候实在太忙,还会在餐桌上交待管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第一次开口把管家都吓了一跳。 张家家规森严,张启山又是律己律人的性格,整个张家由上到下,由内到外,目前也只有越明珠可以不守规矩。 她看着管家克制情绪下都难以掩饰的一丝丝震惊,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姐,小姐!” 越明珠趴在胳膊上看荷花上的蜻蜓,回忆这小半年发生的每件事,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隔老远就听见捧珠的声音。 从连廊那边小跑过来,她眼睛都是亮的:“小姐,听说张公子一夜之间从外面搬回了一座大佛在家里,好大好大,现在整个长沙都传遍了,说他是奇人异士,家中有祖传秘术。” 大佛?越明珠没转过弯儿来。 什么东西? 奇人,秘术?谁? 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她也能懂,但是跟张启山放在一起,就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诞感。 千思万绪最终只化为无语的一声:呵。 开什么玩笑,陈皮进了破庙都只会把佛像一脚踢开,更别说张启山。 不过整个张家都是张启山的,别说他想在家搬个佛,就是建个佛堂都没问题。 谁让新家大的像个白金汉宫。 不是园林这种大,园林依山傍水。 新家就算不看庭院,光是房屋内部布局都大到离谱,至今都没能逛完所有房间,她入住第一天还差点在里面迷路。 捧珠不停说那个佛有多大,整件事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越明珠越听越茫然。 大佛能有多大? 开始以为是一人高,或者两人高的那种,还想着就一个佛而已,怎么就传遍长沙了,难道那佛是金子做的? 可就算是金子做的,以张启山的财力也不足为奇。 最后捧珠一顿比划。 越明珠:...... 心累扶额:“再说一遍多大?” 捧珠兴奋的复述,明知道她不会在自己跟前夸大其实,越明珠还是不太敢信,最后叫司机开车她们回家。 然后在新家的庭院里,越明珠见到了一座画风和洋派建筑格格不入的大佛。 仅仅露在外面的佛头都有一人高,更别说整体了。 她没敢往下围起来的深坑看,怀疑人生的同时,还有一丝丝迷惘。 满脑子都是: 这好看吗?这他妈都不能跟中西合璧沾边儿,完全是一个碍眼、破坏风景、极度辣眼睛的无用摆设。 金大腿,你到底在干什么!!! ------------ 第76章 未知的乐趣 越明珠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很关键的线索。 捧珠则是一脸惊喜加兴奋,“小姐,你看是不是好大的佛像。” 是很大。 只是以她的审美,这佛像既无观赏价值又无艺术美感,除了占地方实在想不到其他作用。 围着大佛观察了一圈,不光正面丑,背面更丑,光秃秃的又平又板正,没有一丝半点曲线美。 不对,她坚信张启山绝不会无缘无故搬一个丑东西回来。 再看看。 就凭他先后两座府邸,集中式美学于一身的江南园林,恢宏气派的西式别墅,实在很难让人怀疑他的审美。 不知道是暗示起了作用,还是佛像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看久了的确使人心情平静。 不行,越明珠闭眼,要意志坚定绝对不能被带跑偏。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弄回来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先不管,主要这么大一座佛像,一个晚上要怎么搬回来? 现代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 就算是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比如仿造外面的佛像,自己在家偷建一个,再炸掉原来那个,以假乱真,也绝无可能骗过整个长沙的人。 炸掉的动静怎么解释? 炸掉的碎片呢? 不怕有人去原址一探究竟吗? 张启山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撒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当初只带她出了一次门,就那么一次,还是低调出行,最后都被人识破身份引她入局。更何况在家中建这么大一座佛像,别说它头身俱全,哪怕只建一个头,都不可能瞒天过海。 “小姐,现在外头都对张公子尊称一声张大佛爷!” 越明珠正在琢磨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术到底是什么,突然听见捧珠充满敬畏的感叹万千:“听起来真威风!” 张...张什么? 不可避免的思路拐了个弯儿。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复述:“张大...佛爷?” 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万一张启山搬回来的不是佛像而是观音,又该起个什么名号? 见她匪夷所思,捧珠努力回想,“我听府里下人说,张公子前几日约了朋友来看佛像,没多久消息就传出去了,人多嘴杂,隔天这件事还上了日报。现在整个长沙闹的沸沸扬扬,连报纸都刊登了咱们家佛像的照片。” “管家说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担心会吵着小姐,正巧小姐不在府上可以避避风头,就让其他人先瞒着,等事情平息了再来赔罪。” 唯恐自己被小姐划分到‘欺骗’她的人那边去,捧珠紧张的连忙表述忠心:“小姐可别误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一听说马上就过来告诉你了,绝对没有想要瞒着的意思!” “我知道。”越明珠哂笑,点头朝她安抚道,“管家是怕你像今天这样,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来告诉我,才会连你一起瞒着。”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捧珠羞赧一笑,终于松了口气。 而没她那么好哄的越明珠抬头审视眼前的大佛,心想原来是求名,可就算是造势也犯不着弄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开了头如何收场? 整件事还比较奇怪的一点,管家为什么要瞒着她,张启山想打入军政界跻身权贵,她又不会拦着不许。 庭院中。 越明珠才站了一会儿的功夫,管家就来谢罪,还解释了近期她看的日报之所以没有刊登大佛的消息,是他让人提前做手脚裁掉了相关部分。 既然都来了,她没打算再回园林。 坐在沙发上翻这几日让人截下的报刊,有一些八卦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就在标题上大做文章。 什么“五鬼运财之术”“搬山分甲术”“移山填海”。 这是搞封建迷信的。 还有什么“震惊:岳麓山大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男子家中惊现奇怪雕像,揭露其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这是掌握流量密码的。 咦? 正要把随手放下的那份报纸重新拿起来,有人从后方越过她先一步抽走。 张启山冷淡地扫了一眼报纸上标新立异的标题,即便看到有八卦记者恣意编排他,面容也未起一丝波澜。 越明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却见他俯身将报纸放下朝自己望来,微微颔首:“我带了礼物给你。” 好嘛,糖衣炮弹给的还算及时。 晚上两人在家吃饭,她还在想那张被收走又还回的报纸,心不在焉。 张启山放下筷子,忽然开口,“你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瞒着你。” 张家除了捧珠就属管家对她最关怀备至,上到衣食住行,下到日常问安,从未有过一丝懈怠,绝不会擅自干预有关她的任何事宜。 他无权做主,那就只有张启山了。 比起家中突然多出一座佛像,越是亲近的人越不会注意明面上的问题,彼此的信任才是问题关键。 越明珠摇头,“不问。” 默默扒了一口饭进嘴里,上月新聘的厨子,现在桌上有一半都是她爱吃的家乡菜,偏麻辣口味。 她回答的简练,张启山则是握着筷子微微搁在桌上。 明明做主瞒着自己的人是他,现在放不下的也是他,越明珠心中好笑。 “你瞒着我自有你的道理。管家伯伯是怕我忧心,所以不是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你的初衷一定是为我好。” 既然是为我好,我又为什么要质问你? 与其坦然的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如果她问出口,张启山自会解释给她听,可她什么都不问又说出这么一番话,倒让确实初衷是为了她好才出此下策的张启山多了一丝触动。 “大佛也不问?” “你是说......”眼神忽而闪了一下,她忍不住期待的眼睛亮起来:“那个传闻中的搬运术吗?” 果然是小孩子。 “想知道?” 越明珠期待点头。 按照她的现有知识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挪动那么大一个佛头,更别说整个佛像,这可是众说纷纭的“五鬼搬运术”! 话是这么说,看见张启山吩咐管家让府中所有下人回避,她微妙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连忙话锋一转:“不过,不是要知道,而是‘想’知道。” 张启山多少已经习惯了她思维跳脱。 让管家先退下,等她把话说完。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是我的‘想’。而要知道,是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要知道。” 这么大阵仗把管家和下人都撤了,她有预感自己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张启山树敌太多,这种连亲信都需要回避的秘辛万一落在自己手里,她不觉得自己能扛过严刑拷打。 所以就让未知保持神秘性吧。 她用力点头:“既然你愿意告诉我,那我就不想知道了。” 日子嘛,总要过的有趣一点。 现在不方便知道不代表以后不能知道,提前解密只会让她失去很多乐趣。 越明珠暂时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当天晚上就真发生了一次‘有趣’的意外,张家如今明明多了两尊大佛,她却首次遭遇了灵异事件。 ------------ 第77章 人皮灯笼 睡到半夜,她平静睁眼。 盛夏的晚风从窗户边吹进来,离得有些远,拂来的风劲不扰人反而尤为舒服。 梦里什么内容记不太清了,就是梦醒后心跳有点快,一时很难再睡着。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卧室位于别墅二楼,外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外才是走廊,她翻身去听,发现声音是会客厅那边传来的。 很模糊,像在说话又像在唤谁。 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挤进来,微弱得有气无力。 反正觉已经醒了,越明珠坐起身,轻声:“捧珠?” 这么一叫,外头的声音反倒停了。 还好裸睡的习惯受时代所限已经改了,掀了被子有点冷,随手把睡袍披上,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下床去开门。 推开磨砂玻璃门,外面空无一人。 只有卧室透进去的光照在地板上,将昏暗的会客厅照得绝无疏漏。 “捧珠?” 她又叫了一声。 张家不止一个女佣,但能自由出入她卧室的只有捧珠,其他人绝不会在没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进来,哪怕只是外间的会客厅。 小姐... 正门那边传来了细弱的呼唤声,这一次叫的很清楚,不像先前那样是模糊的窃窃私语,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声“小姐”。 越明珠沉默地站着没动,盯着门口的方向。 之前她在卧室,声音是从会客厅传来的,现在她人在会客厅,声音又跑到走廊上去了? 真烦人。 她长长吐了口气。 关上卧室门,投在脚下淡淡的暖光被重新收束在门缝中,一点点变狭窄,最后汇聚成一条细缝被挤压到消散,会客厅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厚重的地毯隐匿了所有的脚步声。 她停在门边,门外传来的声音哪怕距离拉近也没有变清晰,还是很微弱。 是有点像捧珠,但捧珠没这么无聊,更不会吓她。 深更半夜。 越明珠没什么耐心,要是换成当初还在汉口,埋着春申的那个破庙传来这种声音,也许她还会胆战心惊一会儿。 但心惊归心惊,她会把陈皮闹起来让外面的狗东西一起心惊。 人在户外遇到未知的危险应该谨言慎行,可她在自己选定的金大腿家,眼光是她唯一不能也不该出错的地方。 听着门外微弱的声音,越明珠静悄悄地扭动把手,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忽然拉开门,嘿哈—— 诡异的是,门打开的瞬间声音就没了。 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里是张家,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她装神弄鬼。 上一个舞到她面前的还是资历深厚的老管家,下场看前任这两字自然就清楚了。 往外走两步。 她来到走廊里,二楼走廊其实并不黑,只是地方太大,两边壁灯都亮着也显得通道幽邃深远,而且楼梯口那盏灭了,台阶往下的方向黑不见光。 越明珠半眯起眼。 联想力太丰富就这点不好,总觉得里面会蹦出来什么东西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就是张启山的房间,他们卧室是挨着的。不过彼此空间都大,所以不近不远。 知道他在就行。 越明珠小步挪着,一点点往楼梯那边去。 走到熄灭的那盏壁灯前,它忽闪了一下,将亮未亮,下一秒她身后的灯也灭了,紧接着整个走廊的壁灯一盏盏全灭了。 噗通。 心跳加速。 这时前面楼梯口的下方又传来熟悉的叫声,渗人的很。 进不得退不得,越明珠站在原地没动,周围太黑慌不择路会更危险,按理说这么久眼睛也该适应这个暗度,逐渐变清晰起来才对。 但是没有。 她就像瞎了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系统,出个声。】 ...... 啧,废物。 正当越明珠考虑要不要大声呼救,从一楼台阶处有什么东西蛄蛹上二楼来了。 之所以说蛄蛹,是那种黏黏腻腻滑过台阶的声音,不像脚步声也不像蛇的爬行,而是类似一滩肉重重摔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上蠕动的动静。 那种黏腻湿滑的声响让人觉得既恶心又恐惧。 意外的是,越明珠既不害怕也不恶心,只是心烦是不是下午给自己竖了个旗。 未知很有趣,可是涉及到灵异片场的有趣是被动的。 记忆闪现到当初看见鼓爬子,她跟系统提出的那个问题上:【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系统否认了聊斋。 直到现在她才痛苦发现,它并没否认有鬼神。 她边骂系统不靠谱边悄悄往后退,然而脚刚抬到半空,楼梯上那个软体动物的东西速度猛地一下就变快了。 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声音已经近若咫尺。 同时右脚被勾了个趔趄。 她被绊了下,不得不后退半步想站稳,没想到脚下竟然悬空,这一踩下去,顿时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后跌下去。 ——鬼打墙。 跌出去的这一刹那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站的地方根本不是灯熄灭前的位置,那时离楼梯口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可刚刚转身的时候却在楼梯口,以至现在背部朝下。 这一步踩空摔下去,不残废撞到头也绝不会好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明珠的右手腕让人牢牢握住,往上轻巧一带,被安全地扶住肩膀和跟来人换了位置。 短短一瞬,就成功脱离险境。 越明珠惊魂未定的站好。 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重新亮了起来,张启山此刻正扶着她肩,微微俯身去看她。 “明珠?” 这是自两人相识至今,头一次听见他语气这么焦灼。 “我没事。” 掌心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张启山皱起眉头,将睡衣外袍脱下给她披上:“我先送你回屋,一会儿让捧珠来陪你?” “不用。” 越明珠目光涣散的向他身后看去,“我是听见有人喊才出来的,刚刚还有什么抓了我的脚。” 明明那东西又油腻又粘稠,可张启山蹲下去看,被碰过的脚腕却很干净,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他安抚地给明珠拍背。 手上动作温柔,神情陡然冷峻下来,但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先回房休息,我让人去点盏安神香,等明天精神好一些再……” 她摇了摇头,“不要。” “在自己家遇见这种事情,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 不顾张启山阻拦,她快步走到楼梯口,一楼的灯夜晚都灭了,但是现在台阶最下方是亮着的。 台阶最底下有一盏灯笼正在自燃,燃烧的烟尘弥漫开,味道很难闻。 越明珠掩住口鼻,张启山上前一步护着她避开风口,挡在前方看楼下即将燃烧殆尽的人皮灯笼。 那是前不久认识的朋友让他代为处理的土货,最近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放在库房太久忘了,没想到它会自己出来。 “是脏东西吗?”越明珠问。 “…是。” 张启山不想吓着她,可她主动询问。 只好沉下心,“不会再有下次,我会全部处理干净。” “之前在齐先生的店里,我迟迟不肯选礼物就是担心这个,墓地里出来的,总觉得…很晦气。” 她略显迟疑的望向张启山。 “我们家,买了很多盗墓贼经手的奇珍古玩吗?” 不等他作答,突然想到什么,她打了个寒颤,悲戚万分的追问:“你之前送我的首饰和一些珠宝不会都是?” “不是。” 张启山截住她的话,果断否认:“我送你的珠宝首饰全是花高价从珠宝行买回来的。” 他迁就的俯下身保持平视,目光一错不错的凝视她,安抚的同时带有承诺意味:“你放心,家里不会再有任何墓里出来的东西。” “明珠,别怕。” ------------ 第78章 宝镜 这一夜越明珠睡不大安稳,先是梦中惊醒,后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灵异事件。 灯笼燃尽,她依旧不肯回去休息,张启山只好平铺直叙的把灯笼来历如实相告,至于扒皮制灯的部分都用春秋笔法一语带过,听的人昏昏欲睡。 越明珠怀疑他是故意的。 什么恐怖情节到了张启山嘴里都寡淡的毫无新意,一点也不惊险离奇。 以至于后半夜她上了床,梦中的妖魔鬼怪都看不真切,像打了马赛克一样,贴脸都瞧不清晰,醒来只觉得身心疲惫。 早知道就不问了。 越明珠靠在床头郁闷叹气,没精神又没胃口,整个上午只将就着喝了半碗燕窝。 “齐先生大清早就来了,在书房跟张公子谈事情,直到刚刚在楼下听说小姐起了,两人这才从书房出来。”捧珠清理着香炉,雀跃道:“我听说齐先生是城里出了名的神算,家学渊源,应该是请来帮小姐安神的。这下好了,小姐不是讨厌这安神香吗,今晚说不定就不必再点它助眠了。” 她凌晨受了惊吓,天还没亮,张家上下就开始忙碌不停,将家里大部分装饰、摆件都一一挪出替换,还有许多从库房搬出的古董,小到牛角、玉石,书画,大到金石器皿、玉器、瓷器、象牙、青铜器...森罗万象,一应俱全。 捧珠在红府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在少数,仍看得目不暇接。 其中有座一人多高的翡翠玉雕仕女像,栩栩如生的姿态简直像活人生前凝固所化,美得令人目眩神摇。 可在一众玉雕中,管家却说料子一般,胜在雕工尚可,算不上价值连城。 捧珠围观一件件的往外搬,却半点不觉得可惜。谁让小姐不喜欢,搬出去也好,省得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再冒出来。 “一早就来了?” 越明珠坐起身:“几点来的?” “好像是八点多。” 摸出枕头下的怀表,她打开一看,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三四分钟,那人家岂不是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 她立刻掀被起床,哪有主人躺着让客人久等的道理。 新家最大的变化,就是卧室有独立浴室,浴室有陶瓷抽水马桶,还有能放热水的淋浴和浴缸,洗漱很方便。 从二楼至一楼的楼梯正好在客厅侧面,一层层木质地板,她穿的小皮鞋带了点跟,一下台阶就“笃笃”作响。 一楼客厅。 齐铁嘴前倾着身子给自己添茶,忽闻下楼的脚步声,动作停了停,只倒了小半杯就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等越明珠踩下最后一个台阶,他借着室内柔和的光源飞快地上下打量她,确定无碍,便拱手温声问候:“明珠小姐。” “齐先生好。” 越明珠文静颔首。 齐铁嘴这个人很有意思,人前对她斯文有礼,处处周全。看似很关心她,其实这小半年来见面的次数不过一手之数。 不像二月红那样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他更多的是以平辈相处的方式待她,却没有丝毫亲切感。 说来彼此相识快半年,其实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一样。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巡视片刻,见明珠气色不错,他微微一笑:“过来坐。” 这是要二堂会审? 闷声踩着地毯绕过桌子在沙发坐下,换成昨晚可能还有点兴致,后半夜平平无奇的过去了,她就觉得无所谓了。 灯笼都自燃了还能怎么办,把余下的灰尘扬了? 不好意思,张启山已经扬了。 虽不觉得自己有惊吓过度的后遗症,不过她还是乖乖在便宜表哥身边坐好。 齐铁嘴和张启山对视一眼,方才对她笑了下,开门见山:“我齐家有一面祖传铜镜,只需一照便能驱邪避煞。” 没了往日摆摊算卦时的处事圆滑做派,这一笑,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安定与从容。 他缓声道:“明珠小姐吉人天相,身体无恙,想来的确无甚大碍。不过,启山兄唤我来,也是以防万一。” “我齐家擅卜算问卦,于辟邪之术上也略有研究。这宝镜我自幼时起便未曾离身,多年来闯南走北全靠它逢凶化吉,听闻明珠小姐昨晚的遭遇,虽说无碍,但也不妨一试。” “权当为了启山兄的一片苦心。” 街头算命的能言善辩是理所应当,偏偏齐铁嘴声线清越,语调平缓,不见半分阿谀之态,反而句句体贴,字字入微。 知道的当他关心朋友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好。 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还是客气致谢:“有劳齐先生。”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不接受,岂不是白费了张启山一番苦心。他事务繁忙,还一大早就叫来齐铁嘴,耐心待到她自然睡醒。 这份心意,确实不好辜负。 齐铁嘴从怀中取出宝镜递给张启山转交,见越明珠伸出双手细心接过,嘴唇微微动了动,性格使然想调侃一句这镜子摔不坏,却始终没开口。 这铜镜银背鎏金嵌螺钿花鸟纹,拿在手里颇为厚重。 越明珠举起来揽镜自照。 要不是旁边有两个人围观,她早就对着镜子做鬼脸了,换成陈皮在,说不定还会恶趣味发作惊恐大叫一声吓吓他。稳住稳住,她努力把注意力转向齐铁嘴这方祖传宝镜上。 昨晚刚遇到脏东西,今天就有法器在手,简直像触发特殊事件掉落的道具,她心中还暗暗期待了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异象显现。 结果照了半天,连个印堂发黑都没瞅见。 齐铁嘴见她照了一会儿,左顾右盼却什么话也不说,不由得出口询问:“如何?” “唔...” 铜镜照得小脸通黄算吗? 怕她不太懂怎么看异象,他轻声解释:“若有邪祟附身,这面镜子一照便知,可是瞧见什么了?” 一直侧着身凝视她的张启山微微皱眉,低声唤道:“明珠?” 越明珠惆怅的把镜子放下,心虚抬头:“可我只看见了自己,我也是邪祟吗?还是说非得看见什么别的才对?” 齐铁嘴连连安慰:“当然不是,只看见自己,那说明那邪祟不曾近过明珠小姐的身,是好事一桩才对。” 她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只会照得妖魔鬼怪现身,心想到底要不要跟你们说实话。” 谁让越明珠真是孤魂野鬼上身,拿着镜子的时候没意识到,照到自己了才反应过来。 她说的忧心忡忡,旁听者只觉得可爱到好笑。 张启山怕人前落了她面子,只伸手拍拍她头,“捧珠说你没胃口,早上吃的不多。现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点开胃的菜端上来?” 越明珠摇摇头,把铜镜还给齐铁嘴。 “不了,昨天搬回来住忘了告诉陈皮,我打算一会儿去趟红府。” 想着她才受了惊吓,与其在家待着胡思乱想倒不如出去散心,正好家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张启山没拦着,只派了个伙计跟着。 等明珠带了捧珠上车离开,他转身向客厅走去,盯着齐铁嘴看了一会儿,像审视又像是打量,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收好祖传宝镜,齐铁嘴心觉不妙:“看...看我做什么?” 张启山沉吟片刻,忽然道:“早上你跟我说驱魔辟邪的绝学,齐家早已失传,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结果一见到明珠立马换了副说辞,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怎么说也是你妹妹。”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亲自开口,我还能推脱不成?再说她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自然比你我更惊慌失措,我若不胸有成竹些,如何能使她心安。” 张启山没信却也不追问:“好,既然明珠已无大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家自有厚礼相谢。” 齐铁嘴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 第79章 九门初现 夏日炎炎。 车子驶入不太繁华的青石板路,路况略显颠簸,越明珠又让暑气闷出一层薄汗,不禁扯了扯领子。 在家不觉得,出了门热起来才发现不该穿这件小洋裙。荷叶边的裙摆,走起路来像湖中涟漪在小腿荡开,美则美矣,颈部却是立领款式,一出汗就粘着脖子十分难受。 司机降了车窗让风吹进来才好点。 “小姐,我下车去给你买刨冰?” 越明珠恹恹摇头。 就算中暑,她也不会随便喝外面的冷饮。 谁知道冰厂贩卖的冰块干不干净,制冰的水有没有烧开过。夏天水源太容易污染,经常在小报上看到有人闹肚子,严重的还会中毒。 跑路长沙的时候她都没在这方面降低标准,还会跟陈皮据理力争,现在日子好过了要是反倒松懈。 越明珠:我死不死。 捧珠只能摇着扇子不停给她扇风消暑。 遮阳的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趴在车窗边转头:“齐先生来的早,你听到他们聊些什么吗?” 捧珠想了想:“书房聊的不清楚,不过给小姐送燕窝路过客厅的时候,倒是有听见什么九门,解家、霍家,还有狗啊,刀啊之类的事,就是...” 她惭愧地低下头:“我听不太懂。” 不用惭愧,越明珠也不太懂。 解家和霍家她知道。 这两家和红家一样,是专门刊登名流逸闻趣事之类的报刊上的常客,属于本地名门望族,有势力有人脉,和张启山还有生意往来。 偶尔能在家从管家嘴里听到这两家人的名字。 至于九门和刀、狗,九门不清楚,刀...越明珠走了会儿神,想起自己逃难路上还未解锁的PlanB,那个刀客。 她慢慢思索。 莫非张启山打算联合本地豪强筹备一个新商会,起名九门? 掰着手指头,她不慌不忙地算了一下,张启山的张家算一门,跟齐铁嘴商量,那自然会有齐家一门,二月红的红家,再加上霍、解两家,一共五家了。 如果她想的没错,九门是九个家族的意思,那还差四家。 就是想不通齐铁嘴怎么会参与进来,他给越明珠留下的印象,是那种只会闷头摆摊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一切麻烦事的类型。 啧。 越明珠心中嘀咕。 他这个人啊,就是当断不断。 就拿她的事来说,明明不想接触,偏偏在知道她遇上事后又老实巴交的来探望。但凡真想跟自己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就该让店里信任的伙计来转交铜镜,只要事情办了,张启山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她对齐铁嘴保留了一点兴趣。 司机沉默开车,副驾驶座上由张启山安排的保镖闭目养神,两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小姐在打探消息。 到了红府,司机一开门越明珠就迫不及待的下了车。 “小姐,日头毒,当心晒着。” 捧珠急忙将遮阳帽给她戴上。 收到消息出来迎人的管家拱手问好,还特意跟她解释了陈皮怎么没来,语气颇为无奈:“早上就让二爷罚去祠堂了,这会儿还没到时辰,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见明珠小姐。” 罚去祠堂,自然是罚去跪着。 从四月起,陈皮就时常被二月红派出去做事,做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经常挨训她知道。 陈皮练功的时候,二月红就跟她说过这性子若是不改,一遇到事就想着靠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 越明珠能理解他的忧虑。 如果陈皮只做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听命令行事倒也无妨。 可他不是久居人下的性格,现在羽翼未丰,二月红还能以师父的身份压着,等再过一两年,他离开红府自立门户,遇到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长沙有势力有背景还有头脑的,大有人在。 光凭狠劲,陈皮固然可以闯出一番名头来,可想站稳脚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有时候这一点点,就意味着天悬地隔。 管家:“二爷在戏班还没回来,我让下人捎信儿去了,您先坐坐,我去请夫人。” “不用麻烦。”越明珠摇头婉拒,到底暂居过一段时日,知道这个点丫头正在午休。 “听说夫人得了风热正在养病,我不想打搅她,带我去陈皮练功的地方就行了。临走的时候,她若有精神,我再去探望。” 春天的时候,二月红和丫头挑了个良辰吉日完婚。 红府婚宴上,她在张启山的介绍下认识了解家当家。这位当家人比张启山要年长一辈,听说还有个日本留学的儿子,对张启山很客气,就是瞧着身体不大健康,面有病容。 据张启山介绍,解家不仅在长沙呼风唤雨,在上海还投资了银行和房地产,做些烟草、面粉、纺织、外汇、黄金买卖之类的生意,是湖南排得上名号的巨富之家。 难怪。 越明珠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此人城府颇深。 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某种程度上比陈皮还要危险。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和二月红打交道的都是这样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怪他对陈皮向来行峻言厉。 不严苛不行啊。 能让秀才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蛊惑的对‘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深信不疑,对上这种老狐狸,他会被愚弄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在练功院落的厅堂坐着喝了半碗冰镇酸梅汤,越明珠派捧珠去跟红府其他人打听陈皮这次受罚的原因。 前脚捧珠刚走,后脚院中就传来一个透着阴森火气的声音,“人都死绝了,也没个伺候的?”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听的越明珠直叹气。 小半年过去,陈皮乖张暴戾的本性非但没有在二月红的管教下有所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被罚跪真的一点不冤枉。 她单手撑着下巴坐着没动。 陈皮大步跨进门,两人视线一对上,略带戾气的眼神顿时缓和下来。 “昨晚去你家没见着你。” 越明珠打量他,“你是从正门进的,还是又绕到后头翻墙?” 陈皮毫不心虚的避重就轻,低声笑道:“替师父去戏班在城外走了四五天,想你了。” ------------ 第80章 娇生惯养 这话明摆着是承认自己昨晚翻墙而入。 脑壳疼。 她简直一点都不意外,自从陈皮在生辰那日来家里踩过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来找她。 刚开始还会装模作样的从正门进,后来嫌张家进规矩多,动不动好几个人跟着,尤其是管家根本不给俩人独处的机会。 陈皮索性不装了,一摸清路线就不再走正门,而是悄悄从围墙翻进来,落地是花园,竹林边上就是她的小院,既省事又没人打扰。 他这种我行我素、混吝不羁的行事做派让二月红很头疼。 不过他涵养极好,最初对这个关门弟子还是谆谆告诫: “如你我这般的江湖出身,可以不拘小节,但明珠不行,她出身名门,哪怕家世衰落,如今在张家也是千金小姐。” “就算现在提倡开放和自由,不讲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那套老旧观念,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去翻一个小姑娘的院墙。” 头一回就让张启山撞个正着,回府被得到消息的二月红勒令跪下。 陈皮人是安分跪着,可浑身上下那点让人怎么瞅怎么桀骜的反骨像刺一样扎眼。 在他眼里根本就没什么狗屁礼教狗屁纲常。 当初带着明珠逃往长沙,一路上同吃同住,也没人跳出来跟他指手画脚,说这不行那不行。 再说,要不是张启山非要带走明珠,让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不至于发生后来那件事。 张启山张启山!!! 他后槽牙都快咬出血了,一想到这三个字就心底发狠。 心里不痛快,表情也不见得有多服气。 脸这么一拉。 二月红顿时冷笑连连,一通毒打下去,人也心平气和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摆手让陈皮滚去祠堂跪着。 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越明珠默默盯了他一眼:“你就不怕让红先生知道又罚你?” “罚就罚了。”陈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根本没当回事,还记着昨天自己一回来就跑去翻墙结果扑了个空的事。 问她:“你回张家了?” 你家。 张家。 他那点小心眼,明显的堪称张牙舞爪。 越明珠诚实点头:“我搬回去住一段时间。” 不过,目光扫视对面落座的陈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问:“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热,怕燥着你。” 陈皮碰了下她盛着酸梅汤的碗壁,里面的冰早就化了,皱眉推到一旁,“这个不凉,别喝了,我给你削个水果,想吃什么?” 桌上待客的果盘用冰覆了一层,果皮上被冻出的寒霜还没化,瞧着十分水灵。 越明珠一个个瞧过去,苹果不爱吃,荔枝不爱吃,梨一般般,水蜜桃吃起来有点脏手...… 最后她锁定目标,提溜到碟子里。 “给我削这个。” 陈皮从她挑中的那刻起就嗤笑出声,看了眼面前的碟子,又掀起眼皮盯她:“葡萄剥皮我知道,削皮还是头一次听。” 说归说,拿刀的手速却不慢。 左手拈着葡萄,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一刮,皮就细软薄透的一条被削了下来,拈着葡萄圆润外皮底部的手再稍稍用力,一颗削了皮泛着汁水的盈润果肉被挤出,跌入冰碟之中。 短短几秒就削了好几颗葡萄堆成一团,还特意把果盘推到离她近的地方。 “吃吧。” 越明珠盯着盘子里十分馋人的果肉,记起二月红跟她提过陈皮做事没定力,什么都想最快见到成果,长此以往,必定会影响前途。 抱着折腾人的念头。 她抬起头真诚凝视过去:“里面还有籽,我不想吐籽,你把籽也剔出来。” 利落削皮的动作一顿。 陈皮盯着葡萄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微微仰视并睁大了双眼因此显得格外无辜的脸上。 越明珠双手捧脸,期待地瞅着他。 模样很正经,语气暗含一丝诱导:“怎么,不服气吗?” 陈皮无语,怎么就不服气了,为了剔籽就不服气,那他不服的事可还多着呢。 他只是突然梦回明珠说自己不吃野生水果的时候,想起那个害得她哑了半晚的毒果子,心里突地闷了一下。 看着眼盘子里滑不溜秋的果肉,陈皮垂眼解释:“就一把刀没别的工具了,我要是用手直接碰你会下嘴?”没有比他更了解越明珠是个多么会在吃喝上挑三拣四的人了。 这都不怼她? 越明珠有点失望。 陈皮近期对她越来越百依百顺,以前是顺着她,但是总要嘴贱一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心口不一,不光行动上顺着她,嘴上哄着她的时候也变多了。 从精致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从不离身的筷子递过去,陈皮见到这个眼熟的工具闷声笑了一下。 按住冰碟中的葡萄,刀尖剔籽。 怕冷气散的太快,夹起一颗送到她嘴边。 越明珠看了他一眼。 投喂啊。 鉴于陈皮劣迹斑斑,她慎重道:“问你一个问题。” 陈皮:“......问。”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刀干不干净,见没见过血,有没有捅过人?” “......” 换成刚逃难时的陈皮都能在她接二连三的颐指气使下把那盘葡萄摔地上。 可他毕竟不是当初的他,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把葡萄硬塞进她嘴里,恨恨道:“吃都堵不住嘴。” 他连自己的手都嫌脏,还能让她吃杀过人的刀削出来的水果吗? 哦,那就是没有。 越明珠乖乖张嘴吃了。 一咬下去就皱起脸来,小声抱怨:“好酸啊这个葡萄,一点都不甜。” 陈皮望着小半碟自己削了皮又剔了籽的葡萄,知道这些又白整了。 他啧了一声,“娇生惯养。” 越明珠舔着被酸到的牙齿:“本来就很酸。” 陈皮嗤笑,把剩下的葡萄三两下塞进自己嘴里,转头从果盘重新挑了个。 “怕酸就别吃了,削个苹果给你。” “苹果我也怕酸。” “......梨?” “梨也很酸的。” 陈皮冷笑:“......桃子?” “桃子酸的可能性更大。” “你还说自己不是娇生惯养?” 越明珠已经很久不见他桀骜不驯的这一面了,半点不怂的回怼道,“惯的人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 第81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陈皮定定地望着她几秒。 半晌,轻嗤了一声耐人寻味的说:“知道谁惯的就好。” 随即任劳任怨的从果盘掰了根香蕉。 问她:“香蕉不酸,吃吗?” 越明珠勉为其难:“好吧。” 剥露出小半截的香蕉越过桌子被陈皮递到嘴边,她低头咬了一口,慢吞吞地咀嚼下咽,再向一直举着香蕉等待她尝后感的陈皮诚实摇头。 “有点涩,不好吃。” 一桌子的时令水果让她一通挑拣下去,最后竟没一个能入口。 陈皮稀松平常的“恩”了一声。 当初递给明珠的那个毒果子,那么酸她还忍着吃了第二口,明知道有毒还坚持吃完了一整个。 想到这,他一声不吭地也低头把香蕉的剩余部分吃完。 越明珠:诶嘿~ 见他额边有汗滴落,先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在这一刻连上。她举起手边的檀木扇子朝对面扑了一下,好心问道:“很热吗?要不要我帮你扇风?” 陈皮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掩住手心瞥见是汗,若无其事的说:“天太热,我去换身衣服,顺便去厨房拿你爱吃的赤豆刨冰,等着。” “...好哦。” 越明珠看着他起身,停了扇风的动作。 从头到尾两人讲了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这一眨眼,他又没影了。 哎。 无聊地双手捧脸,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短时间内回不来,越明珠这才起身往陈皮先前坐的位置走去。 伸手,撩起垂落桌边坠着流苏的绿色丝绸桌布。 依照陈皮先前坐姿、动作会接触到的部分,将桌布一寸寸摊开在手心,迎着室内明亮的日光窥察。 不多时,就在上面找到一点洇染开的血迹。 “啧。” 不出所料,果然是受伤了。 等陈皮回来,她已经坐回自己位置,好像不曾发现什么。 越明珠理性又冷淡的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不想自己知道。 而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清爽不少的陈皮裹着一身薄荷花露水的味道在她身边落座。 端来的赤豆刨冰,稳稳当当摆在她桌前。 怕她追问自己为什么换衣服,继而质问为什么留她一个人这么久。 陈皮偏头哄人:“明珠,这个一点都没化。” “……” 太阳渐渐落山。 哪怕他再不愿意,越明珠也该回家了。 陈皮本来还想留人在红府吃了饭再走,甚至不惜忤逆不孝的拿尚在养病期的师娘做筏子,可惜她惦记家里新来的厨子,最后只去见了丫头一面,顺便把这次的拜访礼奉上。 辞别是二月红来送。 不管什么季节他总以一身红衣示人,瞧着十分风流俊俏。 咳咳,越明珠小小走了一下神:这里提一个八卦,之前来参加婚宴,凑巧听了一耳朵霍家当家霍锦惜和二月红的一点小小绯闻。 “最近你来红府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因为唱戏的缘故,二月红本就出挑的声音即便只是轻声低语,也是小桥流水。 就像她曾经以貌取人的认为二月红应该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妻子,现在她还是以貌取人的信任对方招桃花的能力。 事实就是有人对他一片痴心,明明伤心到婚宴都没来,却还是送上了新婚贺礼和祝词。 二月红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既有有妇之夫的高冷,又有长辈的淡然与风度。 “丫头时常与我说起你尚在红府的日子,怀念有人陪她说话。” 咦? 这话的苗头有点不太对。 越明珠刚敏锐的察觉到点什么,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二月红已经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 “陈皮...”提到徒弟,他不免带了些许叹息:“这次让他代我走了趟戏,毕竟是“开口饭”,戏班去外地演出总得拜一拜当码头,他身手不错,又年纪浅,正好出去见见世面。” 这么说越明珠就懂了。 陈皮的伤看来就是这次去“拜码头”跟人动手来的,二月红所谓的出去见见世面,估计是想锻炼他的社交手腕。 只是这种没有的东西,要怎么锻炼? “我这个做师父的,除了一身武艺也教不了他别的。” 陈皮不是第一次对二月红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的和实际做到的永远是两码事。 只是最终结果没问题,他不好动不动就对徒弟下狠手。 偶尔也会怀疑这个徒弟收得太过草率,让他跟对方打交道,按人家的规矩办事,别做太绝以至中途让人使了绊子事情办不妥。陈皮倒好,直接把人整个势力屠戮殆尽,这趟同去的人回来后跟他说附近的溪水都染红了。 就事情结果而言,除了太灭绝人性外,挑不出其他错了。 可跟土夫子讲人性,就像在道士面前念阿弥陀佛。 “我本想等你发现他受伤的事,与他说上三两句,无论是关心还是担心,至少比我这个做师父管用。”他微微叹息,没想到等了一下午越明珠半个字都没提。 二月红没有陈皮那么好糊弄。 当局者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其实在旁观者眼中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更何况在人情练达这方面,两人都是强中手。 还以为他支开陈皮想说什么。 越明珠也不焦急,无动于衷的想: 就这? 完全没把自己明明发现了陈皮受伤却故作不知还被二月红看穿当成什么人设崩塌的重大失误。 出府时感觉二月红有话要说,她让捧珠先去车里等,没有多余的人在。 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措辞,二月红能清楚看见她眼底隐隐浮现的忧虑之色。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劝他行事不要偏激,要尽量避免跟人动手的可能,不要莽撞,不要让自己受伤,然后呢?” 她不适的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懂武艺,但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生死存亡之际靠陈皮才勉强走过来的。我很清楚与人交手最忌心有杂念,出手不够干净利落。” 刚认识的陈皮,那时他连条件反射都是拿刀往人死穴上捅。 这在她看来未尝不是一种优势。 从小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要改? ------------ 第82章 颠倒黑白 “由冬至夏,每一次来红府我总要劝他不要让红先生和夫人担心,劝他做事三思后行,让他对人对事要有耐心。” 越明珠停顿片刻,看向二月红。 陈皮的这位师父说是旦角出身,可实际上个高腿长并不给人纤细之感,下了戏台更是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异性缘相当好。 登台献艺免不了受人追捧,普遍的从一掷千金到讲究的题词作诗,男女都有。 以二月红的名声地位,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唱戏之外,倒也不需要他‘纡尊降贵’下了台去跟这些出手豪爽的票友们把酒言欢。 可对部分极度痴情,每每他一上台就总往台上扔珠宝首饰、金银细软来捧场,还到处帮他淘戏本,找知名作家写折子的小姐太太们,出于怜惜,二月红难免会施以几分好颜色。 长此以往,风流多情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但仅仅是这一点和颜悦色,自他成亲后便也销声匿迹。他刚成亲那阵不止戏园被一些极端爱慕者们闹的是乌烟瘴气,连八卦小报都各种过激发言搅得乱七八糟,导致红家戏班不得不闭门谢客了一小段时间。 二月红本人对此早有预料,还笑谈婚后能多陪夫人一阵。 只是从那之后,他待旁人就变得冷淡起来了,无论男女老少在他眼里都再无区分。 疏离有,亲切无。 小辈之中也只有越明珠的待遇没变。 但是她此刻与二月红对视的刹那,却无暇顾及对方给予的特殊,轻声坦言:“红先生说我今年来红府次数少,不是其他原因,我就是单纯不想来。” 堪称狂悖的言论一出,二月红没有动怒。 只是片刻后才缓过神来,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越明珠不急不缓,语气却略显沉重:“我不想再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指责我最重要的朋友。" 打打杀杀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他处理问题的唯一手段。 “在你们眼里,他偏激易怒,行事鲁莽,不计后果。” “但在我眼里,他做事果断,目标坚定,信守承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事实如此。 不管陈皮面对其他人有多丧心病狂,可只要在越明珠面前,他就会把她此刻所说的话全部化为现实。 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有不同罢了。 二月红说陈皮思想偏激易怒冲动,那她还觉得陈皮执行力强反应迅速做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呢! 越明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颠倒黑白。 还反过来问他:“这半年来我们总想着改变陈皮,有没有可能,世人口中所谓的缺点其实是他赖以生存的长处?”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发现他受伤了也不问吗?那我也要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责任? 越明珠问:“我们所谓的好,会不会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 二月红陷入沉默。 由于唱戏的缘故,他待人总是习惯性的三分笑,可事实上那些人于他根本无足轻重。 年少时唯独被丫头大街上的那一声“哥”触动过。 但这并不影响二月红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明珠有别于世俗人的心性和见解所打动。 若以年龄和阅历而论,按理说开释心境,开解晚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偏偏每次他都反被明珠点醒。 她每句话每个字都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未曾替陈皮考虑过的角度。 是他想当然了。 二月红不说话,越明珠却能隐隐感受到他心绪的起伏。 出言不逊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于是她适时放轻声线,开口:“以陈皮的性子,想让他像红先生一样得到别人的爱戴难于登天,生长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考方式自然也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发挥他最大的优势。” 陈皮的优势是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有违她以往道德观念的发言一出,不光是二月红收敛了情绪惊讶看来,连越明珠自己都不自觉叹了口气。 “被人畏惧,总好过让他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与其某天让他因为我有限的认知而影响到他求生的本能,使他遭受本不该遭受到的伤害...” 她微微垂眸,“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说,让他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舒心的活着。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好。” 不远处的香樟树随风涌动,本就微弱的声线被掩入一片林音中,像阳光被疏散的枝叶切碎的光斑,闪烁不定。 然而,二月红还是听清了她每个字眼,被触及到了柔软的心弦。 低声重复:“活着比什么都好。”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身绯袍衬得恍若霞光织成,往日他纵然是笑,也带着长辈的温和儒雅。 现下心神触动下的豁然开朗,使得这一笑如晚霞灿艳至极。 他凝视越明珠:“你倒是想的比我们都通透洒脱。” ------------ 第83章 文雅 越明珠安静下来,低垂了眼帘,似乎并不为此高兴。同时在心底对被她那句‘我就是单纯不想来红府’吓到上线的托管系统冷静道: 【做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没有偏向性的人是很辛苦的。】 但是这样的人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流露出自己不公正的一面,那她的偏向性和瑕疵,往往会比其他人更能打动人心。 就好比眼前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却眼神和表情都柔和平静下来的二月红。 没有半点意外:【看吧,他还得谢谢咱呢!】 趴在车窗跟站在红府门口目送她离去的二月红挥手告别。 笑得一脸阳光烂漫的越明珠在心底无情吐槽:【我就是奇怪,他一个名利场上披荆斩棘过来的大人物,怎么反过来跟我取经?】 尤其是那句什么丫头想她了。 开什么玩笑,有二月红在,丫头就算想她估计也想不到嘴边去。 托管系统:【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单纯找不到可以商讨这件事的人。】 怎么可能。 越明珠下意识的反驳。 ……等等。 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要是这么说,仔细回忆了一遍来长沙后自己所熟知的有关二月红的朋友圈。 便宜表哥未婚,平时又不近女色。 齐铁嘴没听说有异性往来,估计异性缘不怎么样。 解家家主倒是妻妾俱全。 ......好嘛! 越明珠发现,她居然真的是最靠谱的那个。 但是吧。 她不可思议:【作为长辈不好好树个好榜样,光想着走我的捷径,就这还好意思说陈皮没耐心?】 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能什么都甩手不管吧? 半点没有被二月红当成‘知己’的荣幸,她只有被剥削的忿忿不平。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想着怎么力争上游,反而想着急流勇退。 越明珠表示十分惋惜:【那当初陈皮那一跪就该跪我才对。】 早已下线的托管系统自然无法回答。 就这么一路想着二月红的那点事回了家,越明珠从下车到进门,再到上楼都没能从思绪中抽离,直到路过书房门口,发现门居然是关着的。 她脚步一顿,捧珠就跟上了,见小姐目光落在书房门口,连忙小声解释:“刚刚回来的时候管家说了,晚上留了齐先生一起用饭。” 懂了。 现在还不到饭点,也就是说自己走后他俩又来书房一直谈到现在? 还在聊那个九门的事? 摆手示意退开点,捧珠很懂的认真点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后退到楼梯口,帮她望风。 越明珠悄悄开了门推出一条缝自己凑上去听,才刚听清几个字,里面模糊的谈话声突然就没了。 呃...... 略感不妙。 心虚但是不想犯怂后退安全撤离,壮着胆子上手把门缝又扒大了点,她露一只眼睛去偷瞧。 书房侧方的会客厅,一正一侧坐在沙发上的张启山和齐铁嘴转过身,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越明珠:嘿嘿~ 没有让人打搅到谈话的不悦,齐铁嘴微微一笑:“原来是明珠小姐回来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话说的这么中听,她都不好意思问他们怎么聊天还避着人? 都被发现了,越明珠只好理直气壮的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装模作样的向两人颔首,非常文静:“我刚好路过。” 如果不是她偷听被逮了个正着,其实没什么毛病。 张启山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平淡转移话题:“你中午没在家吃,今晚要不要早点开饭?” 齐铁嘴侧目:??? 刚刚发现有人偷听的可是你,示意我闭嘴的也是你,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很正常,你一个家长也不管?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面上含笑,一点情绪不露。 “不用,我先回房休息,待会儿到点了再下来。”说着她抬脚准备离开,关门之际忽然想起先前偷听到的那个词。 越明珠回头,好奇心起:“土夫子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嘴角云淡风轻的笑差点没维持住,稳住心神,往旁边看了下,张启山垂着眼,神色不明。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察觉到他视线后抬头看来。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说漏嘴,你来解释。 他:“......” 隔得有点远,越明珠没看清两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自己琢磨那三个字。 单从字面上来看,她小声自言自语:“难道是地...地质学家?” 不过这个年代有地质学家这个词吗? 不太清楚。 还是选更贴切一点的,她谨慎得出一个自己都不太肯定的答案,犹犹豫豫的问两人:“那...农民伯伯?” 张启山:“......” 齐铁嘴:“.....” 见他们不说话,越明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谈了一下午原来是在关心民生问题?” “土夫子。”她若有所思,“研究土地的夫子,没想到长沙地方话用词如此文雅。” 张启山:“......” 齐铁嘴:“......” 噗! ------------ 第84章 权势 晚上三人在餐厅吃饭的气氛异常沉默。 为了照顾主客各自不同口味,桌上从东北菜到湖南菜再到最近越明珠非常喜欢的家乡菜,可以说应有尽有。 明明是惦记这口饭才回来的,然而等她真的坐在餐厅里,望着满桌美食反倒有些食不下咽。 趁着扒碗里米饭装作不经意抬头,视线沿着餐厅一角往右边缓慢游移打量。 新家虽说住了没多久,但自从她去过齐家香堂便对家中摆设格外留心,回家刚一小会儿,就已经观察到内饰上的许多细节变化。 最明显莫过于长形餐桌上过去用来装饰的青瓷花瓶没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胭脂红的梨形花瓶,再比如张启山后方壁雕台上摆着的玉色屏风也换成一座器宇不凡的雕镂帆船护卫舰。 质地约莫是差不多,就是颜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舰船偏新。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不放心多看了两眼,确认无误正是放在未来很刑的那个牙雕。 再低头看手里端着的碗,以及桌上的菜碟。 以前越明珠没留意是原主家中也有不少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张家有几件几十件上百件都不足为奇,可代代相传跟代代墓传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意识到张启山有在收敛,她确实松了口气,看产业也知道张家是大户人家,不可能这么不讲究,再爱收藏古董也不至于拿墓里的东西往嘴送。 之前回房从里到外扫地式排查,她连地毯都没有放过,幸好除了外间有一个镶嵌着宝石的玉雕屏风换了,其他醒目的大件都没动。 零零碎碎的那些就算了,否则她真的住不下去。 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 “你们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齐铁嘴一愣。 抬头正好瞧见对面的人看来,他几乎是立刻转移目光,同时避开桌子用手掩了一下咳嗽。 确定自己很镇定,他才回过头来,笑着问她:“什么笑话?” 贴心的小小提示一下,“我关于土夫子的那个猜测。” 笑话分褒义和贬义。 齐铁嘴很清楚自己当时藏在心底的啼笑皆非是褒义的,可人家分明指得就是贬义的笑。 他当然不承认,只是心虚之下只好求助另一位当事人。 张启山放下筷子向明珠否认:“没有笑话你。” “至于土夫子,我来长沙时日也不长,对地方话也知之甚少。”一些行话他自然听得懂,骂人的也是无师自通,其他的分场合。 半真半假道:“我觉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你没错,就是不知道自小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士,有什么别的看法?”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向本地人。 齐铁嘴:...... 就多余留下吃这顿饭。 “我也觉得明珠小姐说的很有道理。”强撑镇定,齐铁嘴反问:“土夫子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还能是什么呢?” “我一个外人,小姐大可不信。”他在心里默念‘死道友不死贫道’。 祸水东引。 他认真看向主位:“但启山兄是你的表哥,亲人说话自然比我有分量,不信你问问他。” “......” “……”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一个土夫子而已,值得两人这么推来推去互相挖坑吗? 算了。 她左右看了两眼,场面话张嘴就来,“齐先生都把祖传的铜镜借我驱邪了,怎么能算外人,又怎么会说话没有分量呢。” 她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虚了两人一眼:“你们就哄我吧。” 齐铁嘴虽说不想掺和太麻烦的事,但人家小小年纪这么轻拿轻放,容易满足又知进退。 他心一软,主动询问:“你这筷子会不会短了些,我瞧上面刻着你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用惯了就还好。” 越明珠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的筷子,半开玩笑:“齐先生不是有可以驱邪避煞的宝镜,我这是可以避毒增味的祖传宝筷。” “喔。”余光在她筷子上转了一圈,齐铁嘴捧场,“那倒真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我自诩见过的奇珍古玩不计其数,今日才算大开眼界。” 他本就不是个严肃内敛的人,有心配合,餐桌上的氛围逐渐欢快起来。 饭后。 “今天我去红府看陈皮,临走前去探望了夫人。听说这长沙城里的大夫都瞧了个遍,夫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体质弱,只能慢慢养着。” 越明珠期待的望着两人:“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请请别的地方名医来诊治?中医也好,西医也罢,都请他们过来瞧瞧,正所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只要我们请的名医够多,未尝没有医治的办法。” 虔诚眨眼。 说的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齐铁嘴心中叹气,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明白,怎么反倒替别人操起心来。体谅她一片赤子之心,便安抚地笑了下,“明珠小姐跟二爷夫人关系很好?” 越明珠点头:“我刚来长沙幸得红先生和夫人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红先生很为夫人的病情忧心,今天还在为不能时常待在家中照顾她养病感到过意不去。”静下心观察两人的表情,她半是感慨半是猜想的说:“之前红家戏班不是还闭园谢客了吗,你们说会不会哪天红先生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去戏园登台演出了?” “这不会。” 齐铁嘴摇头否认,只是事关重大,他还是看了看张启山。 九门才有了一点苗头,于公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紧要关头若有人想抽身而退,一家之言怕是不成。 张启山脸上瞧不出动摇之色,仍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道:“下个月我要回趟东北,路上会打听名医一事,不用担心。” 言简意赅,足够给人万事皆平的信赖感,齐铁嘴顿时放松下来,“既是启山兄亲自出马,想必二爷得欠一个人情出去了。”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 越明珠无事一身轻,二月红想收山可不是她胡猜乱想。 之前让捧珠去打听陈皮为什么受罚。 除了陈皮的事,捧珠还从红府下人口中打听到二月红最近去祠堂的次数变多,似乎是疑心祖辈和自身的业报导致丫头身弱。 对此越明珠真想说迷信要不得。 可惜昨晚刚经历灵异事件,中午还见识了齐家的祖传铜镜,她的话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她不混江湖。 但古往今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金盆洗手都没什么好下场,除非是归隐山林,远离凡尘琐事。 可二月红能带着丫头归隐去哪儿,还不是红府。 现在世道这么不太平,到处都很乱,归隐根本不现实,小隐于市也未必安稳。 从前误会二月红是社会名流,来往不是高知就是商贾巨富,人际关系清白又安全,后来她才发现二月红属于打打杀杀混江湖的那派,不仅不清白还很危险。 越明珠始终觉得,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有价值。 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 如果九门商会成功建立,顺利发展,势力范围也随之扩大,那到时候二月红想请什么名医请不到,想找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无论哪个世界,无权无势都很可怕。 否则,捧珠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轻易就从红家人嘴里打探到消息,业报这种家宅私事是能随便外传的吗? 明显就是人心不稳。 权势,权势。 越明珠轻声念: 军权的权。 势利的势。 希望金大腿给力一点,别像二月红那样裹足不前。 ------------ 第85章 东北银 张启山这次出远门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月初走,直到月末都没回来。 大暑时节。 越明珠搬回园林住了半个多月,不是新家不防暑,而是园林有山有水,看起来就很清凉解暑,加上湖中荷花进入观赏期,没事还可以在水榭磨墨画画。 原主擅绘花鸟竹石,她索性捡起来权当打发时间。 她一搬回来住,某人就快乐了,没错就是陈皮,他至今都没能改掉翻墙的坏毛病。 时不时跑来送她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九如斋的牛奶法饼、桂花糕一类的小点心,有时是弹弓、糖人、风筝...她最喜欢的是一套用高粱杆编成的亭台楼阁,很像她现在待的楼阁缩小版,捧珠还编了两个小人儿住进去。 说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们相互作伴,永远在一起。 越明珠表示真幼稚,多编点仆人伺候她俩。 等到天气合适,闲暇之余就在家放风筝。 可惜后来刮起大风,放上去没多时就坠机到了树枝上,她故意发脾气让送风筝的陈皮爬上去摘下来。 有时天热实在不想动弹,她就待在楼阁看看书、作作画。 陈皮来了,越明珠不搭理人,他也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她。往往是一个专心看书作画,一个专心盯人,就这么一眨眼半天时间晃过去了,彼此都不觉得虚度光阴。 画作不满意她就让捧珠拿去厨房烧掉,满意就盖上张启山送她的姓名章,心情好还会附庸风雅题诗一首。 最好笑的就属陈皮。 明明不懂,等她画完,还总要捧场来夸两句。 夸就夸吧。 好歹看着画夸,每次都是轻率的一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她画的是什么,夸的时候也是看着她脸夸。 极度不走心。 她故意为难:“哪里好?” “......” 这陈皮哪儿知道,他连野生野长的花花草草都夸不出名堂,更何况是画出来的,想都不想就信口开河:“只要是你画的,哪里都好。” 越明珠再也忍不住大笑,举起扇子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 行吧。 估计她就是画个小鸡啄米图,陈皮都能昧着良心夸人。 之后陈皮再来,送的礼物就多了跟画画有关的工具,比如市面上最好的宣纸、狼毫笔。 换做从前,他根本没有投其所好这个意识。 摸着他送来的宣纸,越明珠心想,本以为潜默移化对他这种已经完全定性的人来说作用微乎其微。 没想到除了武艺,他居然还真能从二月红身上学到点别的东西,所以说人情世故,陈皮不是不懂。 他只是分人,比如像二月红这样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再比如...越明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听管家说张启山这两天要回来,她就结束了度假,搬回张家住。 张启山回来那天,越明珠正在卧室跟捧珠玩‘我是医生’的游戏。 最近捧珠脸上起了几个痘,大夫开了点药粉,全是中药研磨成粉,让加水调成糊状抹脸上。 听到庭院有声音,她停下把脉的动作,赶忙起身从窗台往下看了一眼。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被右下方金光闪闪的佛像闪瞎眼睛。 嘶—— 心累挡住刺眼的反光,忽视巨丑巨碍眼的佛像,越明珠在快要具现化的热浪中,不适眯起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瞧见底下攒动的人影。 “小姐,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捧珠来到她身后,脸上的痘痘被绿糊糊涂满,越明珠回头盯了她几秒,想到什么倏地笑了一下。 哄着捧珠去洗脸,她悄摸摸一个人下了楼。 下楼前特意在二楼大厅放了张唱片在留声机里,踩着播放的音乐声来到楼下。 刚下楼,就发现大厅走廊有人正背对她望着大门方向。 金大腿? 往下多走了两步,越明珠后知后觉,咦,不是金大腿。 心虚一秒,继续前进。 看衣服款式不像张家下人,难道是哪个眼生的小伙计?这小身板儿瞧着跟陈皮差不多,就是浑身上下还冒着一种少年的青涩感。 暗自反省了一下怎么会把他跟张启山认错,瞅着越来越近的背影,是站姿,还是......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越明珠边琢磨边来到对方身后,打算拍肩瞧瞧正脸。 而早就发现有人从背后接近的少年在她手即将拍上的那一刻就敏捷转身避开,原本平淡的表情在看清她脸后霎时一惊。 抬手就毫不客气地挥拳而出——不对,等会儿,下意识反击的脑子卡壳了一瞬,飞速认出对方不是粽子,是人,有呼吸,他硬是止住挥拳过去的力道,匆促下只碰到她探手来拍肩的掌心。 “哎呀”一声痛呼。 越明珠被自己手背撞到眼眶。 与她的“哎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少年身手敏捷退后几步,眼睛受到污染的冲击下飙出一口家乡话:“诶呀妈呀,吓我一哆嗦。” 过分秀气的容貌搭配上接地气的口音,糅杂出一种啼笑皆非的亲切感。 越明珠捂着负伤的右眼,一个没忍住:“噗——” 立刻招来人家无语中略带嫌弃的眼神,她单眼打量这个长相水灵张嘴却是大碴子味儿的小哥,“...东北银?” 味儿太正,越明珠实在很难放过他,遗憾的长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把脸整干净再跟我说话。” 机会难得,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心想那句藏在她心里很久很久却始终无人可说的台词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坚持说完:“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尸王啊?” 越明珠捂住耳朵,表示听不见,“这里是张家,我哥是张启山!” “而你刚刚出手打了张启山的宝贝妹妹。” 少年一脸复杂:“...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 第86章 珠玉生辉 这就是佛爷口中,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随后进来的青年看到两人对峙的场景,不由低斥:“日山!”眼神透出一丝警告,“跟小姐道歉!” 日山? 光听这名字,越明珠就觉得很不一般。 “你们是?” 穿着一身低调长袍的青年面上没有多余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冲她客气点头:“在下张小鱼。” 又挨了一记冷眼的少年不情不愿报名:“张日山。” 张小鱼,张日山。 含张量这么高,张启山这一趟又是回的东北老家,不会外面那些也全部都是? 些许念头在越明珠心中一闪而过。 管家正向当家汇报他不在家近期城内一系列大小事务,张启山跨步进门,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张小鱼、张日山,两人恭敬低头:“佛爷。” 张启山微微颔首,进来后没停继续往里走,同时视线向明珠看去。 这一看脚步不由顿住。 管家察觉到异样,抬头也愣了下神。 平日里,小姐哪怕只是打个喷嚏,整个张家上下都如临大敌,更别说出现明显外伤。 他连忙俯身解释:“最近捧珠面上有风热气生疱,大夫开了些药粉,想必是小姐见您回来了,在跟您开玩笑呢。” 张启山皱起眉头,走过去把她捂着右眼的手拿下来:“眼睛怎么了?” 先前被同伴呵斥还不为所动的张日山此刻才紧张起来,张小鱼极具压迫感的又训斥了一遍:“跟小姐道歉!” 他结巴道:“她...她突然搁我后边出来,搁谁谁不急眼,你你瞅她那脸!” “让你道歉废什么话!” “...对不起。” 张日山垂头丧气。 没往后方看,张启山专注盯着明珠脸,示意她把头抬高,“睁眼我看看。” 睫毛不安的抖动两下,她乖乖睁眼,又按吩咐的那样头不动往四处转了转眼珠。室内光线下,眼珠没有闪烁畏光,灵活性正常,眼白更是连红血丝都没有。 “没有大碍。” 这话一出不仅管家安心,张小鱼和张日山也暗暗松了口气。 确认眼球没问题,他伸手按住明珠眉弓往外摸,眶骨处的骨质最为薄弱,张日山的身手他很清楚,哪怕是无心之失收了力道的擦伤,也会留下不轻的钝挫伤。 “疼吗?” “不疼。” “这里?” “...没什么感觉。” 确定她没受伤,张启山松开手,摸过她脸手指有点黏腻,闻着还一股清凉的药味,他带着几分无奈:“去把脸洗干净。” “哦。” 越明珠闷闷不乐。 为了给他一个惊吓,还特意支开捧珠把自己脸涂成绿色。 牺牲这么大,结果想吓的人没吓着,反倒是自己眼睛挨了一下。扶着楼梯往上走,边走边唉声叹气,中途还差点吓到捧珠。 “小姐你的脸——” “没事没事。” 听到楼梯间的谈话声渐行渐远,张启山转过身,面前的一大一小都肃着脸,低下脑袋等他训斥。 他平淡道:“有什么要解释的?” “......” 楼上卧室。 越明珠洗干净脸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中的自己。 来长沙这半年她被养的很好,莹润饱满的脸颊像粉桃,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可爱度爆表,连赌气瞪人都洋溢着一种活泼天真的古灵精怪。 放眼整个长沙城,没人能在甜度上胜过她。 十四岁的越明珠属于人见人爱的稚嫩期巅峰长相,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极易博得他人好感。 上到老下到小,几乎无往不利。 能对她口出恶言的没几个,更别说对她动手。 越明珠凝视镜中天下第一可爱的自己,指尖一撇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昂首悲痛:“畜生啊!” 居然对这么可爱的一张脸饱以老拳。 “可恶,我要再去会会那两个畜...出手还挺利落的朋友。” 早已被张小鱼劈头盖脸狠狠训斥过的张日山再也不见桀骜之色,此刻一脸颓然,失魂落魄的站着。 被同伴骂两句没什么,在佛爷面前丢脸才是对他最大打击。 张小鱼神色微凛。 在东北他们早已不是如日中天的张家,日落西山,人微言轻。 他们既不想待在死气沉沉的张家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想落草为寇。 打过日寇,劫过土匪,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剩下他们一小伙人为未来发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道上人说长沙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张大佛爷来了东北,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自家人,与其吃糠咽菜不如前去投奔,这才找机会碰了面。 好不容易得到佛爷信任,未来有了盼头。 结果刚到长沙日山就惹这么一出,说不定还拉低了他们这群追随而来的张家年轻一辈在佛爷心中的印象和实力。 他按下诸多思绪,委婉陈述:“日山没碰上好时候,张家最后一批放野的还是小楼他们。” 意思就是张日山年纪轻还没下过地,但其他人不一样。 千万别一概而论。 被‘排挤’的张日山心中气闷,在佛爷面前他又不敢恣意妄为,辩解的话在嘴边徘徊几茬,偷偷望着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只能暗地里白了张小鱼几眼。 越明珠就是在这时下的楼。 临近傍晚,橘色光影透过窗棂的彩绘玻璃被赋予多种色彩,斑驳投影随日落静静流淌,婉约倾泻在楼梯上,映在她悬垂飘逸的裙摆上。 张家人听觉灵敏。 雪纺裙摩擦出的“沙沙”声,木质结构的地板被她带跟的小皮鞋踩踏出的“笃笃”脆响,不会比落地的银针更难捕捉。 奇怪的是,当她从只有脚步声出现,再到小腿及裙摆连同她整个人出现在眼前,竟没人认为她所发出的声响是噪音。 天色渐晚,屋内并未暗到要需要开灯的地步。 等她人下了最后一个台阶行至张启山身边,面向两人站定,微微一笑,却让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由一怔。 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没有佛爷肩高。 自然不是她小小年纪就容貌过盛使人眼前一亮,而是一种气质,一种神采,如珠玉生辉,将周围衬得黯淡的同时也将一切都映出微微莹光。 连每天都见她的管家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明珠这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再合适不过。 ------------ 第87章 人熊 张启山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向明珠做过介绍,多余不提,只简略的说:“以后他们会留在长沙,在我身边做事。” “等等。” 先打住。 为表客观,越明珠谨慎后退几步。 稍微站远了些打量这三个张姓人士,这种一看就是同个路数的站姿和仪态。 可疑。 十分可疑。 张启山从容平和的任她上下打量:“在看什么?” 她默了几秒。 虚心发出疑问:“他们,包括外面那些人都是从东北来的?” “嗯。” “全都姓张?” “是。” “也...都是你亲戚?” 看了二人一眼,再不欢迎东北张家,可人都带回来了,张启山没有否认:“算是。” 果然如此。 回顾自己来张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越明珠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楼上走去,别看她转身转的风轻云淡,那脚在地板上踩得叫一个气势汹汹。 整个楼梯都在震动。 张小鱼和张日山对视一眼,十几岁的女孩子生起气来毫无威慑力,反而由于行为幼稚导致场面有些好笑。 张启山目送她走到楼梯中间,才开口问:“上哪儿去?” “上哪儿?”楼梯中间,越明珠颐指气使的指向左下方两人中的一个,“张小鱼。” 手指右移。 “张日山。” 咻——地指向正注视她的张启山。 “......” 最后再指向自己:“越明珠。” 听听。 听听。 “听起来只有我多余,当然是我走啦。” 说完她“笃笃笃笃”大声上楼。 楼下,寂静无声。 管家揣手保持缄默。 张日山小声嘀咕:“这回可不怨我...” 话一出口,立即招来张小鱼毫不留情的肘击,小臂及时格挡住,他还想再叨叨两句,就迎来佛爷温凉的眼神。 ...立马安静了。 “管家,替我招待他们。” “是。” 张启山上楼,来到明珠房间,门没关。 东北张家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对张家人也并不关心,同意他们投奔并带人回来也不过是为了档案馆的重建。 越明珠抱着靠枕斜躺在沙发上,发现他停在门口一直没进来。 忍不住叹气,给他支招:“你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去书房把捧珠叫过来哄我,我在生闷气。” 就不该对金大腿寄予厚望。 要不是捧珠去整理他这趟远门的伴手礼,自己早就被哄好了。 张启山自然不能调头去叫捧珠,进门在她腿边空余的沙发边上侧身落座,声音轻而平缓:“没打声招呼就把他们带回来,是我不对。” 这堪称直白的让步。 越明珠很受用,十分好哄的爬起来:“我没生你气。” “那是在生他们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 她搂住抱枕只露出一双眼睛,唉声叹气:“以前说要跟你同甘共苦,后来你应该也发现了是我在说大话,其实我不怎么能吃苦。” 练功怕起早贪黑。 练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张启山带她出去打猎,别说兔子,她连靶场的靶心都没打中过。 思及这小半年的种种过往,她飘忽了一下视线:“现在我甚至不是你唯一的亲人。”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随便叭叭两句,全是虚言。 “张小鱼,张日山,张管家...还有外面那么多姓张的人,全是你亲戚。” “就我姓越。” 越说越糟心,她靠在沙发上,开始呜呜假哭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亲戚,还是穷亲戚。” “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张启山失笑出声。 见她歪倒在一边,抱着枕头小声呜咽,瞧着分外可怜,忍住笑意:“姓张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亲戚也分亲疏远近。” “那又不是每个都被你带回家啦!” 她果断反驳。 半点伤感都听不出来,还很恶声恶气。 张启山正欲解释,就听她又呜呜两声,赌气栽倒在沙发上埋进抱枕继续假哭,顿感无奈。 半晌,他缓缓开口:“我带他们回来不是想先斩后奏,是觉得既然他们要随我留在长沙,自然要先领回来让你认认脸,也让他们见一见长沙张家的另一位主人。” 呜咽声止。 张启山继续: “你要是觉得顺眼,就留他们一顿饭,要是不顺眼,那就此作罢,我让他们回去休整。” 越明珠机敏抬头:“回哪儿去?他们不住这里吗?” 张启山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说了半天,原来不是要学她在张家蹭吃蹭喝蹭住。 越明珠心情有些微妙,圆润的指甲抠着抱枕缎面,还以为家里可以多个乐子。 她被说服了。 不过,记仇的一瞥:“你以前总想让我习武,我看那个张日山身手很不错。” 张启山懂了她言外之意,低声笑道:“我只是希望你有自保能力,身手好不好并不是我看待家人的标准。” “真哒?” “真的。”张启山摸了摸她头,“我的确看重日山的身手,但那是因为你不想习武,所以身边必须得有一个高手时刻保护你。” ...... 傍晚,张家餐厅。 越明珠对面坐着张小鱼,张小鱼旁边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今年十五的张日山,他现在一脸正直的吹捧着院中那尊大佛。 没错。 不是吹五鬼搬运术,而是吹那尊大佛。 天晴总要被闪一下眼睛的越明珠早就对它不感兴趣了,听着东北口音觉得逗趣,长着一张正气的脸,就是占便宜,连借佛喻人都显得那么真心实意。 要是能吹捧吹捧她就好了。 张小鱼发现佛爷似乎不太喜欢有人在饭桌上多言,再看右手边一无所知眼神清澈的日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马屁拍到马腿上,日山你也是坏事成双。 桌上多了两个人,菜也比往常要多,有一盘瞧着眼生,她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张日山的吹捧被打断,他停住嘴,往她指着的那盘菜看去,张小鱼则是抬头看佛爷,见他微笑了下,似乎并不介意用餐时开口:“地三仙。” “地三鲜?”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茄子、土豆、青椒的合体。 她尝了一小块,居然还很Q弹。 “哪三鲜?” 张日山见她没认出来,嘴快介绍:“是鹿茸,熊掌还有——” “可以了!” 越明珠及时叫停,沉痛点头:“不用说,我都懂。” 入狱菜谱。 很刑。 随即心情大好的对着这盘入狱指南品尝起来,原主只喝过鹿茸煲的汤,熊这玩意儿湖北少见,熊掌确实没吃过。 难得见她吃的这么高兴。 张启山搁下筷子,“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特产,你要是喜欢,明天让厨房给你做长白珍宴。” 长白珍宴? 她瞅了眼碗里的肉,一旦知道桌上有一盘菜是熊肉,再听珍这个字,就很像奇珍异兽的珍。 她猜的没错,人参、鹿茸、熊掌、飞龙、雪蛤、松茸等等都是原料之一。 这边越明珠还在同内心做斗争,考虑到底要不要尝尝鲜。 半天插不上嘴的张日山见她盯着碗里的肉不说话,以为是在想熊的事:“人熊知道不?就吃人那熊,熊掌能有你两个脑袋瓜唔——唔呜呜——” 他伸手扒拉捂住自己嘴的张小鱼,怒视过去,我还没说到佛爷单手拧掉人熊脑瓜子的威风事迹呢! 张小鱼捂住不放,咬牙:“少言多食。” “人熊?” 越明珠重复,“吃人的熊。” 她当然知道张启山不至于把吃人的熊搬到桌上,但这一番普及后,顿时对珍宴兴趣全无。 默默低头吃饭。 桌上那盘地三仙再也没碰。 张启山叹气,第一次在饭桌上感觉到头疼。 ------------ 第88章 安排 华灯初上。 三个四角包铜的木箱井然有序摆放在地毯上,捧珠蹲下整理成匹的锦缎,手中富丽铺展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折射出极为奢华的质感,看得人叹为观止。 “小姐,这些是库锦,我以前在红府见过。”她拿出一匹细细观看,“这是二色金,上面的牡丹纹应该是金线银线织绣出来的。” 越明珠在走神。 不是对珠宝华服不感兴趣,而是如今她连枕套都用的钻石纽扣,见多了没那么稀罕。 坐在红木布艺沙发上,墙壁灯影绰绰,她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回想今天张启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些来自东北的‘亲戚’们。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没意外突然上线搭腔的托管系统。 她梳理了一遍大脑,斟酌用词:【那些人的年龄不对。】 【太年轻了。】 谁家没有老弱病残,就算是路途遥远坚持不下来,也不至于长途跋涉后成功抵达长沙的全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年吧? 未免也太平均了。 简直就像在养蛊一样。 本来不该这样无端揣测金大腿的亲戚,可当她目送张小鱼张日山领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张家人踏月色而去,成群结队的步入黑夜中时,脑海中却莫名闪出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托管系统觉得很合理:【有没有可能在东北就已经被张启山筛选掉了。】 他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还有要从军掌权的抱负,当然是找劳动力,而不是平添负累。 【不会。】 长沙张家女眷也不在少数。 当年她父亲和张启山父亲排在第二批南下,第一批就是他父亲得力下属的家眷们,像管家以及处理码头上生意的伙计们的亲属,自张启山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由他安排照应。 要不是她技高一筹,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分配给这些女眷照顾了。 【将求于人,必先下之的道理张启山不会不懂,他要别人卖命,怎么可能反过来让人割舍信义。】 只是疑惑归疑惑,那种场合又有外人在,一开始也就没直接问出来。 【算了。】 【暂时也没工夫去管闲事。】 越明珠:【听出没,张启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 估计从军也就这一两个月。 突然从东北带回这么一批人,要么是准备培养未来军队中的嫡系,要么就是打着替他看守长沙家业的算盘。 【宿主的意思?】 【等着吧。】她叹气:【最迟明天就该安排我了。】 晚饭过后,就看见管家特意被叫去了书房,估计要听他离开长沙一个月自己的近况。 含皮量过多。 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我做长远打算,那他应该会......】 说到这里,捧珠正好献宝似的举起布匹,越明珠不再和系统对话,自然而然地看向她:“什么库锦?” 这个词一出口,原主相关的记忆就跳出来了。 “前清贡品?”她有点奇怪,云锦产自南京,民国差不多都快失传了,一直到建国后才慢慢复原,按理说现在除了紫禁城里的也就剩祖辈传下来的。 金大腿居然一下子搬回了整整三箱,这趟不会是把东北老家的家底都翻出来给她了吧。 而且还有什么药材、珠宝玉石、古籍书画也是成箱成箱的往她私库里搬,比一楼大厅还大的地方硬是塞满了,真是好大腿。 捧珠连连点头:“小姐,不如用这个给你做几身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还是算了。” 她有点发愁。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张启山送她衣服那次问她喜不喜欢,她表现的太真诚,以至于现在家里好多房间都用来放她衣服。 “那就等换季做秋装冬装?”捧珠低头看手里的料子,满脸写着稀罕:“这么好的料子,不做几身衣服太可惜了。” 料子是好料子。 见捧珠爱不释手,就提议:“你喜欢就挑一些自己做衣服。” “不行,这寸金寸锦太珍贵了。” 这能有什么珍贵的,越明珠想了一会儿,也就后世顶尖的做一件旗袍大概价值上百万吧,她现在有整整三大箱,完全不可惜。 “你要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们挑匹素一点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小姐,我说行就行。” 隔天。 一个人在餐厅吃早饭。 自从作息规律,起床有了固定时间段,越明珠就给自己单独定了早饭时间,比张家规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 她舀着燕窝,抬头问管家:“他一早就来了?” “他”指的是张日山。 下楼时正好看见人进书房。 “是,张小爷早上八点就到了。”管家微微俯身,紧跟着就告知她张启山有事找,让吃完饭就过去。 越明珠点头表示知道。 也就是金大腿现在对她态度不一样,换刚来张家,估计昨晚就得把事情全部安排好,连带着她一起,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不过他的雷厉风行在越明珠这里,也勉强只能延后一晚。 两人书房分开。 张启山的书房她来过几回,偶尔会借阅书籍,没办法金大腿藏书种类繁多,虽然没到开私人图书馆的程度,但是古今中外都有。 连她以为张启山不会感兴趣的民间灵异杂记,民俗怪谈都有。 从前看《大千录》还在里面看到过有关僵尸的描述,考虑跟道家有点关系,原本打算跟齐铁嘴打听打听。 奈何对方躲人技术一流。 自借铜镜后就一直避着她,据说还能掐会算,不知道是不是算到越明珠要登门故意错开时间下村去收田租。 礼貌性的叩三下,她推门而入。 遮灰挡尘的厚重窗帘只掀了一半,晨光依稀能照清书桌后方位于带扶手靠背座椅上的张启山。 书房整个地板都铺着羊毛地毯,走上去几乎没什么声音。 她来到书桌前。 一眼扫去,除了见过的台历、台灯、墨水瓶、钢笔以及一对鸡血石印章...还多了几份文书,以及明显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合并成册的档案。 匆匆一瞥,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昨晚和托管系统的未尽之言在这一刻闪过脑海:【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她做长远打算。】 “明珠。” 张启山把文书和成册的档案推送过去,“我打算送你去上学。” 【那他一定会送我去上学。】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 先送她去学校继续学业,再看国内局势如何,战乱起就视情况而定看要不要送她出国留学。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安排。 越明珠叹气。 就说玩了大半年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可是民国,但凡家里有条件,怎么可能不被家长压着去上学。 唉。 ------------ 第89章 连哄带骗 “我之前从警备司令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他们打算重新开办培养新军下级官佐而设立的军校,司令官答应帮我写一封介绍函,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中旬。” 自从来到长沙,张启山就一直处心积虑示好军方势力,不惜花费大量金钱资助地方守军,借提高军费一事以利益拉拢军方高层。 长沙盗墓风气盛行。 百年积累下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仅将古董行,富商,当铺,钱庄都牵涉其中,连军政要员也要通过他们倒卖和走私文物,多方势力干预下,哪怕土夫子势力猖獗,上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他清洗长沙所有反对自己的敌对势力,铲除残敌,又借鬼神之术造势,为日后统筹长沙其他几大家族打下基础,军方之所以自这场风波起就一直稳坐钓鱼台,是张启山提前跟他们谈好了条件。 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倒向自己的非本地出身的盗墓贼势力,还能借他的手彻底打入土夫子内部,坐收渔利。 一封介绍函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能让张大佛爷拥有军方背景彻底成为自己人,也不过是利益这艘船变得更大更稳。 何乐而不为。 张启山对此心知肚明,无论是已经提上日程的九门,又或者是他从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唯独明珠尚未安排妥当。 他不急不缓道:“在去军校前,我得先看着你选好学校,这样也方便打点。” 说白了就是走后门。 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很好,越明珠完全躺平了,请务必继续怀疑下去,根本没有被小觑的不服气,就怕金大腿对自己期待太高,最后成绩不理想怀疑她智力有问题。 她自食其力搬了张椅子放在张启山对面,坐下翻开成册的资料仔细看。 虽然不反感上学,但是这个学不知道要上几年,万一将来真要出国留学,岂不是还要延长悲催的学生生涯? 留学也得先打好基础才行。 金大腿挑选的学校不会太差,看起来挺齐全,有公立也有私立,无一例外全是女校,校址也在长沙范围内,可以说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一点点把册子看完。 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清楚标注着法文“Le PenSiOnnat”,愣了一秒,这不就是所谓的:“寄宿学校?” 还是只收富家女的寄宿学校,白纸黑字写着四年制中学。 由天主教会创办,现任校长是法国修女,学校采用双语制教学,除了日常课程外还有选修课,诸如法语和钢琴。 旁边还贴心配上几张学校近照,依稀能从中看出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越明珠震惊,都详细到这种地步了还让她选? 抬头看去,张启山背光而坐与她只隔了张书桌,微阖的眼眸异常深邃。 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越明珠只好继续往下看,优先锁定寄宿时长,上面清楚的写着每月放假回家一天。 每月一天? 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中还夹杂了些许伤感:“我承认最近有点挑食,还偷偷记恨张日山捣我眼睛,但也不至于连家都不让我回了吧?” 对比其他一看就是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招生广告,只有这所女校除了报纸上的原有信息,还额外附加照片以及另外标注的建校历史和学业内容。 金大腿想把她打包进去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啦!呜呜。 张启山:“......” 听她这么一本正经的自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配合她。他提前设想过明珠会有的反应,毕竟十二岁之前是在家中请的私教,现在突然让她去私立学校寄宿,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长沙。 张启山叹气,耐着性子阐述事实,“挑食可以多换几个厨子,至于日山我也不满他差点伤了你,所以以上两点不成立。如果觉得一个月太久,我们可以办走读,一周回来一次,这些全都可以商量,不必担心。” 越明珠陷入沉思。 金大腿该不会是在对她用“拆屋效应”吧? 先用寄宿时间降低她的期望值,然后再提出走读缩短时长,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达到让她更容易接受这所其实他早已定好的学校的目的? 高手就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全是被动选项。 其实她对上哪所学校没有硬性要求,张启山选这所中西合璧的女校估计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在。 算了。 她伸手点点上面的信息,“还有半个月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你得给我请几个老师补补功课。” “不用入学考试,我打算捐笔钱,今年他们比往年招生要多,正好建一栋新的女子宿舍。” “你捐你的。”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怀疑和不信任,她谦虚表示后门我走,“但是补课要,考试也要,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完。” “好。” 张启山目光微凝:“上学的人是你,你想怎么样都好。” ------------ 第90章 张日山 十分悲催的。 越明珠开始了她的补课地狱。 按照她本人要求,张启山隔天就花重金聘请了三位教师,分别补习国文、算学和常识。 常识可不是指现代日常共识,而是指国语常识,简单的比如文言文转白话文,白话文转文言文的运用和解释,难度高的则会涉及四书五经六艺,这一点对有原主记忆的她来说姑且还算轻松。 国文和算学则要求基础和天分二者合一。 前者不仅是看字里行间有没有灵气,能不能引经据典,就老师拿来供她参考的往年例题来看,其中有一道题:《民国成立,百端待理,教育与实业,应以何者为重要策》。 离不离谱。 不离谱,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但能上得起中学基本也和家境贫寒扯不上关系,总之都是能在纸上打个哈哈的程度。 越明珠初看还觉得提笔四顾心茫然。 可一旦落笔答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文思泉涌,下笔成章,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答卷。 仿佛肢体记忆一般,笔尖落在纸面上的那一刻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说是行文如流水都不为过。 直到写完,越明珠手酸得快要抽筋才将将反应过来。 两千多的繁体字,先不论文笔是否才藻富赡,但卷面确实工整漂亮,更无一处错字,光看老师欣赏满意的眼神就知道了。 托管系统忽问:【宿主,你前段时间突然开始练字画画,就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对此,越明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我连补习不见效就推说是陈皮给我吃毒果子毒傻都想到了,你说呢。】 近一周每天上课三个时辰,连梦里都是平面几何,为了不给原主履历抹黑,她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下午上三个小时的课程,晚上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陶冶情操。 早出晚归忙到分身乏术的张启山都抽空约谈了三位老师。 “小姐功底很扎实,虽然看得出近一两年疏于学业,不过好在天分不错,问题不大。” ——这是算学老师。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小姐于学问一道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擅于探究、能理性思考、洞察力敏锐可不是光凭学习知识就能够拥有的,令妹已经走的比大多数学子要远了。” ——这是国文老师。 国学常识这种送分题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对得起越明珠这段时间的按部就班。 还好记忆融会贯通没给原主抹黑,至于老师们毫不吝啬的称赞。 不能指望一个上辈子不光在学习上总能拔得头筹连人际交往都能得到一大堆拥簇的人面对旁人的一丁点赞美就喜形于色。 虽然张启山表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除了之前谈好的薪水这次会谈后又吩咐管家分别给了三位老师一小箱银元当做赏钱,这可比他们一年收入都多。 看得出对她的学习成果是相当满意。 验收完一周的学习成果,越明珠迎来了一天假期。 放了假,她这才察觉府里所有人都对张启山改了称呼,连管家都开始叫他:佛爷。 要知道以前都是喊:“当家”或者“爷”“东家”。 往前回忆了一下下,不难发现这股风气是张日山和张小鱼他们带进家里的。以前还只是外面人这么叫,现在他们在府里进进出出,天天挂在嘴边,捧珠都被影响的佛爷长佛爷短。 就有点费解。 这...这好听吗?总感觉把金大腿都喊老了。 不过吧。 偶尔望着张启山那张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脸,这么听着听着,又好像还不错。 反正没强迫她一起叫。 这天吃完饭,她上楼正巧碰见从二楼下来的张日山。 说起来投奔金大腿的人挺多,但能在府上自由出入的也就三个人,张日山,张小鱼和张小楼。 脚步稍稍慢了下来。 心中暗忖以论字排辈的说法,难道张启山和张日山是山字辈,张小鱼和张小楼是小字辈? 她站在楼梯中间,左右的间隙倒是能容人下去。 等到张日山往哪边下,她就使坏往哪边跨一步,接连被堵了三次,没见识过这么稚拙挑衅的张日山怔愣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她,目光严肃起来。 可惜。 这样的表情哪怕出现在张小鱼脸上都还有几分威力,唯独在他脸上没有。 这样正气十足的脸,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剑眉星目,或许有正气凛然的气势,可现在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微微皱眉也让人生不起敬畏心。 再一联想他的东北口音。 越明珠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张日山懒得去想她在乐什么,当着自家人还有点活泼的性子在独自面对这位佛爷家的小姐时冷淡不少。然而身上淤青未退,到底没对她说太过分的话。 只不高兴道:“你笑啥?” “没笑啥。” 听她学自己口音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张日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你,你起开。” 咦? 细细观察他表情两眼,越明珠发现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那天一起吃饭那么好说话,还有点傲,不知道是不是同伴和金大腿都不在眼前的缘故。 不爱搭理人,话也不密脾气还挺倔。 有脾气就对了,越明珠就喜欢有脾气的人。 她轻哼一声。 不仅不退还特意拎起裙摆极其文雅的上了一步台阶,将原本就停在她上方两个台阶特意为了避让她的张日山逼得不得不往后退也跟着上了一阶。 “这里是我家。”她秀秀气气地说着十分气人的话:“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就是不起开,你又能如何?” “你!” 张日山眉头猛地一皱。 如果说当初她对佛爷那一通发泄还有点可爱,那此刻在张日山逼视下的这张脸,就只余盛气凌人了。 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路过书房偶然一瞥的那个腹有诗书、秀外慧中的佛爷妹妹怎么本性会如此蛮横不讲道理。 似曾相识的疑问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开什么玩笑。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性子再跳脱沉不住气他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张家人的训练他是落下一些,可到底不是寻常人。 不待越明珠反应。 张日山单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轻盈从楼上翻越到一楼地板。 这一番动作敏捷灵巧,加之年龄小腰身这么一拧还有点猫科动物的灵动美。 越明珠不是没见过陈皮翻墙,但是他的翻跟张日山的翻不太一样。 不比后者来的赏心悦目。 她靠边往下看,这一跳起码也有两米多的高度,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方的张日山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在她探头往下看时仰头瞥了她一眼,瞧出她的惊讶,这随意的一瞥中便透出几分不以为意。 仿佛在说:这算什么本事。 ------------ 第91章 明珠钓鱼 遇见过的高手种类太多,越明珠起了点心思,诱导捧珠动主动介绍九门提督。 “...狗五爷养了上百条狗,听说账房出城收债地主下乡收租都要找他借狗防身。六爷是个刀客,刀使的特别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拔刀的速度,跟佛爷和其他几位当家作风也截然不同,什么门人伙计都没有,独门独户。” “二爷八爷九爷小姐都见过,霍家向来是女当家,听说是个女中豪杰,至于三爷四爷,三爷似乎行走不便,很少在人前露脸,四爷...四爷之前来家里跟佛爷谈码头上的生意,小姐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来他们家还带了一堆人,特别装。 只是,她难免疑问: “九门提督不是前清武官的官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九门就九门,还要加个提督,大头的复辟早就失败了,金大腿也不嫌晦气。 真搞不懂是在建商会还是在建帮派,张启山不怎么跟她说生意上的事,不过只要他不涉嫌黄赌毒,越明珠可以学着睁一眼闭一眼。 只能寄期望于军队,默默期待:“但愿从军能把他身上的江湖习性洗掉。” 捧珠正绘声绘色跟她描述佛爷在长沙最大的酒楼宴请其他八位当家,声势何等浩大。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捧珠跑去开窗。 随着窗户敞开一条缝隙,不等她转述已经听清声音来自何人的越明珠霍然而起,捧珠惊呼:“是张小爷和陈皮小爷打起来了。” 如她所说,张日山正与人缠斗。 自打在长沙住下,他晨起夜寐,天蒙蒙亮就来张家报到,小鱼他们跟着佛爷出门做事,他被取笑年纪小,不得不一脸不情愿的留府看家。 不情愿归不情愿。 等佛爷一走,张日山守着宅邸却是片刻都未放松警惕。 下午就截到一个翻墙而入的贼人,他冷声呵斥:“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在张家撒野!” 背对着他蹲伏的人起身。 转身时两手依然懒懒垂在身侧,只是对峙的刹那浑身骤起的气势充斥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机。 ——不是陈皮是谁。 几天前明珠派人去红府给他传了口信,说最近回张家小住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出,老早就摸清那边路线的陈皮轻车熟路进了明珠小院,里面空无一人。 翻遍整个越家也只有几个下人在清理池塘。 他不耐烦回红府等消息索性自己过来寻人,张家远离闹市,戒备森严,好在围墙不比明珠家的敦厚严实,是铁栅栏和石墙组成的栅栏墙。 骄阳似火,热浪袭人。 辉煌明亮的豪宅呈现在天地间,微微泛白的栅栏墙延绵悠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占地面积极为宽广。 陈皮蹲在远处一棵大树热的满头大汗,衣衫湿透黏在背上,目光冷静地查勘地势。 好消息是他站位高能看清巡逻和守卫,坏消息是草坪太空旷一旦有生人靠近就会立刻被发现。 他潜伏在栅栏边上一处石墙后,听里边巡逻的人走远,找准时机一蹬墙壁,五指紧扣墙头一攀,便悄无声息跳入庭内。 正打算探头去看二楼阳台就被人堵个正着。 呵,陈皮冷笑。 张家的看门狗倒是身手见长,省了他藏头露尾的功夫。 张日山冲过来时,他直接迎了上去。 内行人看门道,一出手一接招就知道对面是个什么货色。 嗜杀成性、心狠手辣的货色。 张日山眼中全是戒备。 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守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万一真让眼前这个下手皆是杀招、不留半点余地的疯子闯进府里撞见小姐—— 心底一寒,他攻势愈发凌厉。 陈皮开始还想着打残废了张家的看门狗明珠要不高兴,谁知对方武功路数很怪,手劲也极大。自打拜师二月红,他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外家功夫也算略知一二,已经许久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往常与他人动手,不出三招势必击杀对方,哪有像今天这样硬碰硬,杀气腾腾却无一伤亡,反而火气越打越大。 破空的拳风和攻势迅猛的劈腿横扫,震得彼此一身铁打的筋骨都剧痛难忍。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其他人,巡逻队伍和管家纷纷闻讯前来。 张日山眼神凌厉:“抓活的,看他有没有同党。”他怕有人直接开枪把人打死,得先把人拿下问清底细再赶尽杀绝。 他初来乍到没见过陈皮,管家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见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铁定拦不住,能拦住张日山,一定拦不住陈皮。 只能扬声劝诫:“这位是九门二爷的徒弟,咱们两家往来频繁,大家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心里门清能有什么误会,无非就是陈皮翻墙来找小姐被不认识他的张日山撞上,他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小姐的名头,自然是为了小姐名声。 知道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来讲又是另一回事。 若说红府二爷,刚来长沙不久的张日山未必知道是谁,可要提起最近在长沙如日中天的九门提督,那他自然知晓对方来历。 知道归知道,张日山没停手,情况也不允许。 就算是九门二当家的徒弟也没有擅闯佛爷家的道理。 越明珠赶到的时候,管家已经清场了,空地只剩正在打斗的两人和他。见小姐来,他快步上前:“小姐,暑气重小心身体。” 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看见陈皮赤手空拳跟人打,钢筋铁骨一般的拳脚舞的虎虎生风震得空气“啪啪”直响,光是站在一旁围观都让听的人浑身骨头隐隐作痛。 还有张日山,想不到他长的一派秀骨清相,居然能跟陈皮斗的旗鼓相当。 之前越明珠还在思量这群张家人的真实武力值,现在看来确实不差,还是先劝架吧。 可问题是她没劝过架啊。 正在脑海中搜刮有效劝架的知识点,忽然闪过某个大雨滂沱的画面,毫无用处。 别开玩笑...这个是真会死人的。 管家见她打了个寒颤以为联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在害怕,安慰:“小姐别怕,年轻人火气重,打一架就好了,要不您先回屋休息,我守在这。” 陈皮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张日山有所觉察直接趁其不备反身一记高蹬腿扫在他侧耳,他抬手堪堪格挡住,手臂外侧顿时一阵火燎。 越明珠微微皱眉:“没事,他们又不会误伤我。” 忽然想到什么。 误伤? “哎呀哎呀哎呀。”她小声试探性痛呼了几下,语气在一声声纠正下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越明珠还能狠心掐自己一下,现在不成了,她舍不得。 “小姐您这是?” 她满意一笑。 下一秒伸手捂住了右眼:“哎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你们用了什么飞沙迷眼的卑鄙招数!” “......” 陈皮不再急躁。越是犹豫进退,越是难以保全。 一记侧踢腿不中,练铁弹子千锤百炼锤炼出的食中二指屈并,一贯而出,足以贯穿砖墙的指力迅猛如闪电,张日山及时格挡,一击未中,陈皮寻出对方双臂下方一瞬空荡的破绽,弹起的屈指直击气海穴。 若被命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张日山速度极快地侧身避开,顺势左手扣腕再以肘力相击,最终这硬拼的这一招还是陈皮稍稍占了上风,他指力惊人,被扣住手腕依然勾爪勾破了薄衫,在张日山腹部留下两道血肉模糊的爪痕。 这次对招不过转瞬,得手之后陈皮撤退出好几步拉开距离。 张日山捂着受伤的地方气喘不止,陈皮扳着指骨发出“咯嘣咯嘣”脆响。 冷笑不止,大有再来一场的趋势。 无人搭理的角落,被忽视的越明珠坚持捂眼威胁:“再不停手我真的要生气啦。” 这次出声来得及时。 吃了暗亏的张日山被她这么一叫不免冲势微阻。 陈皮不快地横了他一眼。 许是打狠了,当他卸去招式垂下双手向明珠走去时眉峰的凶戾之色尚未退尽。 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让管家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陈皮看都没看他直接绕开,伸手去移明珠捂着眼睛的手,“给我看看。” 管家松了口气,看向张日山:“怎么样?”问他要害有没有被伤到,见他摇头,便揣手叹气,“这是在家不是在战场,要懂的点到为止,殃及到小姐,还不快点道歉。” 张日山用手掩着腹部刺痛的伤口,冷眼旁观:“真伤假伤,我能分清。” 被无情揭穿的时候,越明珠正睁着黑白分明连红血丝都没有的右眼给陈皮看。 盯着她盈亮如江上月的眼珠,陈皮嘲弄的轻嗤:“下次装的再像点,都让人瞧出来了。” “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 “你不也看出来了,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我为什么担心,你能不知道?”见她丝毫没有反省还在狡辩,他皮笑肉不笑:“之前是谁说不想骗我,先是联合师父骗我,今天又为了外人骗我,你良心去哪儿了?” 也不想想听她弄虚作假最多的人是谁。 越明珠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张日山,颇为可惜,好看是好看,可惜不中用。 随后冲陈皮仰脸一笑:“我这不叫骗。” 他面无表情:“那叫什么。” “叫...”她眼珠一转,得意的很可爱:“愿者上钩。” 此话一出。 陈皮盯了她两秒,什么旧账都不想再提了。 ------------ 第92章 风水灯阵 好哄到她都忍不住恶趣味发作。 故意闷闷不乐道:“就算我是装的,那你未免也太镇定了,从头到尾脸色都不带变一下,根本不关心我。” 她了解陈皮,陈皮又何尝不了解她。 闻言一顿,挑眉:“不是你跟师父说,不希望我分心。” “那你听进去了没有?” “嗯。” 越明珠偏头端视他太阳穴的位置:“真听进去了这里还挨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陈皮皱眉,比起受了点皮外伤,他更烦自己在明珠面前落人下风还被瞧出来了。 想起过招的张日山,一时间他脸色阴沉不定。 “小姐,小姐。” 好在后方及时传来捧珠的声音,她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越明珠的遮阳帽,怀中还抱着遮阳伞。 小声喘气:“太...太阳大,别晒伤了。” 陈皮视线往下一扫,见她被晒的脸颊绯红,暂且放下那点不快,主动接过遮阳帽给明珠戴上,又撑开遮阳伞。 “回去再说。” 捧珠看着眨眼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忍不住抬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才发觉陈皮身上的薄衫已被汗水浸透,额边豆大的汗水往下滑,滑进脖子里,又打湿了衣襟,日晒下蒸腾的热浪肉眼都能看清。 可他伞撑的极有耐心,看不到半点心烦气躁。 捧珠抿了下嘴移开目光,用手给小姐扇出一丝凉风:“小姐外面热,咱们回去吧。” “好。” 她步子迈的极快。 就不信陈皮手里有伞还能让自己晒到太阳,毫不在意遮阳伞的掌控权在不在自己手中。 他们三个一撤,庭院便只剩下管家和张日山。 管家看了一眼他被勾破的衣衫处若隐若现的纹身,“以后当着小姐面,别随便与陈皮动手。” 虽说出发点是为了大家好,防止恶人擅闯冲撞了小姐,可最终结果的确是他棋差一招。 张日山脸上没多少不甘,比起仿佛要沸腾起来的血液,神色平静的近乎冷漠。张家人向来如此,心浮气躁是大忌,处境越危险,越得冷静沉着。 哪怕知道对方来历又有管家坐镇,他目光都未曾离开陈皮哪怕一秒。 卸下满身防备的人亦步亦趋地撑着伞,浑身渗人的煞气缓和松懈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张日山心情微妙。 这种杀人如麻之辈,居然会有如此驯顺的一面? 正当他心中起疑时,被盯烦了的陈皮回头冷漠地横了他一眼,驯服和温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略带一丝狰狞的恶意。 换个人怕要被吓得两股颤颤。 可与他对视的张日山仅仅皱了下眉:“小姐金枝玉叶,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佛爷不管吗?”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管?” 管家说了句实在话:“小姐没来长沙认亲佛爷前就已经认识了陈皮,那时候汉昌两地水匪为患,劫掠客商杀人沉船,连官府的货都敢下手何其猖獗,若没有陈皮一路护送小姐来长沙......” 话未说完,张日山已经懂了。 管家掸了掸衣袖,末了摇头道:“还是先管管自己吧,张家人在指力上输给一个外姓人,你啊。” 陈皮收了伞递给一旁的佣人。 抬头打量张家,这是他头一次进来。到了二楼明珠房间,查看一圈里外间的风水布局。 他拜在二月红门下时日不长,除却下墓的本事还跟师父学习如何解读山川河流脉象,最近只涉及到一星半点的风水知识将来用于定穴探位。 以目前只学到点皮毛的风水学问来看,上方华而不实的水晶灯以及屋子四角明亮闪烁的壁灯,不管是摆设方位还是五行对应,他大致能分辨出是个极好的风水灯阵。 只是光看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什么阵。 他来到墙边打开壁灯,观察五星会聚后室内的光线,又到窗边摸了一下风向,迎面扑来的气流丝毫没有夏季的燥热。 清凉中还带有草木气息。 陈皮眯了下眼,这分明就是祛晦转运阵。 而且布这风水局的人为了确保明珠运势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还用上了移星换斗、乾坤挪移,移灾转凶的二重阵。 陈皮退出房间,目光沿着走廊往前看,被偷了吉运还要背负灾厄的方位是——东南。 他问:“那是谁的房间?” 陈皮不在乎是谁替明珠挡灾,在他看来只要对明珠有好处,死再多人,坏再多人的气运都理所当然。 要是死的不够多,福气抢的不够深厚,他还能帮把手。 他只是想不到张启山也会用这种阴损的招数,还是用在自己家里。 啧。 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在明珠面前装腔作势。 ? 越明珠被问的一头雾水。 觉得他就像突然来到陌生地方不停到处闻闻嗅嗅,确保主人安危的小狗,警惕的飞机耳都快出来了。 顺着他视线尽头,满脸困惑不解:“是表哥房间,怎么了?”不会是想踩点来暗杀她的金大腿吧? 哦,那没事了。 陈皮漠不关心地扭头就走,脑子难得冒起的那点坏水不翼而飞。 他转身大摇大摆的坐下。 莫名其妙。 把帽子随手扔在一旁,越明珠在对面落座没去看他大爷做派的豪放坐姿。 双手抱胸,目光审视:“说吧,我和红先生的对话你偷听到多少?” 他眼神微微闪烁。 一时说漏嘴让明珠知晓了这件事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心虚,还有点兴致缺缺:“怎么,那天你都没联合师父一起声讨我,今天反倒跟我翻起旧账来?” 又来了。 两人初相识越明珠只觉得他心狠手辣,没有三观,后来发现他杀人如切瓜,杀心起的毫无预兆,去的也莫名其妙。 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就拿春申死的那晚来说,他就很突然的对她起了杀意,要知道某种意义上她当时都快把他喂熟了还来这么一出。 无情无义,坏事做尽。 现在倒不会对她骤起杀心,但间歇性喜欢犯神经的毛病一直没好。 我真是给你脸了。 越明珠不搭理他,扭头吩咐捧珠:“去厨房拿点冰镇的解暑汤过来。” “是,小姐。” 捧珠一走,她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专心闭目养神,并在心底倒计时: 3... 2... 衣服摩擦声响起,身侧沙发微微塌陷,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耳边也传来陈皮的声音:“明珠,我跟你开玩笑。” 1。 哼。 她用鼻音发出不高兴的哼唧。 身旁陈皮正前倾着上半身,左手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探头看她,见她睁眼看来,原本还略带紧绷的身体瞬间就松弛下来。 他悻悻啧了一声:“我知道,我惯出来的。” ------------ 第93章 你打我? 听他服软,越明珠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他嘴欠:“你以前不是说讨厌滥杀无辜,还以为你会跟师父一个态度。” 被二月红压着练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还真以为自己刀变钝了,一想起来就烦躁的犯恶心。直到出城办事,他拿出九爪钩发现比从前在江边上讨生活还利落,这才痛快不少。 人穷命贱。 对活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有机会能活到明天,别说是杀人,他们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陈皮也是。 灭人满门不会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红家在长沙曾权倾一时,师父他们玩人上人那一套,讲究什么面子排场,陈皮不耐烦虚与委蛇,他还没得势只要一天还未出师那就只是在借二月红的势,不甘现状自然更要与人逞强斗狠。 不杀人不现实。 他语气轻松:“不过算不上滥杀无辜,那些人枪毙多少次都不冤枉,我杀他们也算日行一善。” 说的问心无愧,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本质上和那些人其实并无区别。 越明珠早就习惯了他那套逻辑自洽的歪理邪说。 这些旧事暂且不提。 只是窥斑见豹,金大腿牵头的九门提督看来的确不仅仅是商会那么简单,任何年代的黑心商人获利手段都好坏参半。 只看陈皮这半个九门中人就能知道里面的其他人都是些什么成份。 她说的很真心:“你如果安生做个生意什么的,我当然希望你遵纪守法做个好人,可你不是还在跟红先生学武艺,那等你出师肯定也要混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人打打杀杀在所难免。” 当初在当铺被骗走镯子的时候越明珠就想明白了,人在底层的时候,旁人不会跟你讲他所在层次的伦理道德。 因为他没把你当人。 所以当你把对方当人,往往就只会为常理所困被将死。 那天的话她全部出自真心,并不觉得陈皮有错,二月红起点高他太多,不懂一无所有的人的困境。 陈皮的成长环境就是最底层的弱肉强食,单纯靠兽性思维活着,偶尔会冒出一两个突发性、完全与当前处境不相干的念头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他当下的想法。 但往往这种从事后回顾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安排,对他相当有利。 越明珠不希望太人性化的社会磨钝了他这种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的优势,相反她更希望可以助长。 “出门在外,一个不好不坏的人总比好人路走的宽一些,选择也多一些。” 尤其是她很快就要入学,对外面的消息很难再接收及时。与其放养出问题来,还不如松松绳索。 陈皮神色冷静,“我做什么你都能接受?” 这话很危险啊。 抬头去瞧他表情,不难发现他左眼写着“不安分”右眼写着“搞事情”,暗叹但凡跟黑社会沾边的行业风气都一等一的差,看古惑仔就知道了。 越明珠可太清楚他蹬鼻子上脸的德行了。 “当然不是!”不容置喙地竖起三个手指,表情是少见的严峻,“先说好,你怎么行走江湖我不管,但唯独有三件事你不能沾。” 陈皮看她态度认真便熄了逗人的心思。 正欲开口问是哪三件事,就见明珠表情一慌,手指头开始互相打架,不太确定收回“三”又比划出“四”。 “不,不对,应该是四...啊不...” 她手忙脚乱,忐忑道:“是...是是五件。” 陈皮:“......” 信誓旦旦又紧急撤回还反复加码,本该呈现出来的魄力在短短几秒中化为令人啼笑皆非的笨拙。 原本还悬着的心,在看到这‘严苛’巴掌后也变得无语起来。 他无情嘲笑:“要不要把我的手也借给你?” 大胆!!! 越明珠五指攥紧,化为拳头。 “你再说一遍?” 望着那高高举起还没有小时候看别人玩的沙包大的拳头,陈皮停顿片刻不作声了。 见他老实闭嘴。 “首先。” 越明珠坚定竖起一根手指:“我最恨日本人。” 陈皮毫不意外,他从师父那里听过明珠父亲死在日本人枪下,语气慎重:“你放心,只要是日本人,有机会我见一个杀一个。” 咦,孺子可教嘛。 越明珠很清楚陈皮没有保家卫国的意识,不懂舍身取义也不懂安国兴邦,但是既然答应她要杀谁,只要时机到了就一定不会留活口。 “很好。”她满意点头,并心情颇好的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讨厌汉奸。” “汉奸我也杀。” 好好好。 只要你杀小鬼子杀汉奸,那就永远是我的好同志。 越明珠甚至在考虑万一哪天陈皮运气不好壮烈牺牲,把他牌位放进她越家祠堂也是可以的,将来每年清明头香都烧给他。 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她也还没牺牲。 不过丧气话心里想想就算了,带着一丢丢心虚她回避了陈皮视线,继续往上竖:“第三,我讨厌抽大烟的人。” “我不沾这玩意儿。” 行吧。 越明珠竖起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讨厌逛花街,欺负女人的人。” 陈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珠,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倒是句实话。 回忆了一下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她点头认可:“确实,以前你还会在码头偷看小姐姐,来了长沙倒是学会洁身自好。” “咳咳咳...” 陈皮呛住。 码头那点破事他本来都忘的一干二净了,缓过神,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微妙,“这么说,找上我之前你就已经在暗中观察我了?” “是啊。”越明珠毫不避讳。 “我盯了你三天呢,怎么,要我把你那三天做过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吗?” “...不用。” 他勉强稳住:“最后一件?” “最后。” 越明珠目光斜过去,带有一丝谴责:“我讨厌烂赌鬼。” 听她说起前两件就隐约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的陈皮莫名心虚,把她那根小拇指往手心方向按回去。 “斗...斗鸡不算吧?” 越明珠秀气的眉心微微隆起一个川字。 憋屈地把那根被自己按下去的细白手指轻轻捏着又竖了回来,陈皮深吸一口气,回道:“来长沙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去过赌场一类的地方?” “最好是这样,要是哪天我去红府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哼。” “哼是什么意思。” “你死定了的意思。” “哪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接二连三的吃瘪还被质疑,可一抬眼就对上明珠柔软明亮的眼波,陈皮喉结微滚,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不禁笑了下,“能不能先让我尝尝你所谓的‘死定了’是什么滋味?” “信不信我打你?” “不信。” 陈皮轻松截住她话茬,瞥了眼她脆弱的小巴掌,“真要打人是不会出声警示敌人的,他们只会...” ...... 细微的动静让陈皮不自觉的观察过去,被吸引注意不到半秒他就敏锐察觉有风声从正下方呼来。 力度极弱速度也极慢。 陈皮没躲,两秒后下巴“啪”地挨了一巴掌。 他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动作迟缓的摸了摸下巴,带点新奇的盯着她看:“明珠你打我?” 那语气不像挨了一巴掌,倒像被人轻薄了一下。 ------------ 第94章 见字如面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知道他脸皮厚。 没想到能厚到这个地步,一巴掌下去震得手疼。 不过,看他下巴隐约有指印浮现,越明珠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白里透红,还挺秀色可餐。 当时只顾担心动作慢准头不好,怕让陈皮躲了过去,以至于那一巴掌真的又急又重失了分寸。 “我好像太用力了。” 跟人动手还这么心软,陈皮有心想逗她两句,认真回味了下挨那一巴掌时的触感。 “就你那点力气给我挠痒痒都费劲,别说打疼人了。” “是吗?”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搓着刺啦刺啦的手指头,越明珠理直气壮地控诉:“你反应那么快就不能躲一下吗,我手都麻了。” 陈皮:“......” 就不该对这个没良心的抱有幻想,没好气地拉过她手检查,淡青、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近半年来吃好喝好,气血足,看着娇气也很健康。 实在没瞧出哪里有问题,捏捏指尖和关节:“疼吗?” “你手上的茧磨的我有点疼算吗?” 不知道是暑气重,还是跟人动手的气血上涌,总之他掌心也焐的她很不舒服。 “......” 陈皮差点气笑了。 瞥了她一眼,手翻过来,手心朝上,耐心极佳地点点她掌根位置:“扇人耳光不要手指发力,要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甩到人脸上才行。” 越明珠认真听他传授经验。 从前在汉口见他杀人总是捅耳朵喉咙眼睛,出于好奇她还试探过为什么不捅胸口心脏一类的地方,当时陈皮回答说衣服会缴住刀刃很碍事。 杀人经验说的头头是道,结果挨了自己打还不是要反过来教下次怎么出手才用力。 越明珠得意地勾了下嘴角。 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提,反手握住陈皮指尖。 “我知道你那天回去做了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陈皮皱着眉没反应过来。 她目光真诚:“我是不想看见你杀人,但是我并不害怕你站在血泊和尸体中的样子。” 陈皮知道这是在说逃跑路上他杀了追兵后捂她眼睛的事,一时有点不安,毕竟事情起因是—— 【我知道那天回去你做了什么。】 满头雾水和心烦意乱忽地僵滞住,明明是三伏天,陈皮却后背发凉。 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是不是张启山在从中作梗。 越明珠微微皱眉:“我的确不习惯死人。” “但是不管将来你是不是要跟着红先生加入帮派,是否恶贯满盈,只要你像今天,像现在,像带我逃难来长沙的路上,无论多危险无论我们遇到了什么,只要你始终对我保持真诚,哪怕有些事你没办法对我如实相告,只要你不骗我,就算不习惯再害怕,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努力克服。”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靥,纯粹又热烈:“我对你的心意必定能够排除万难。” “……” 心颤了一下。 陈皮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手背骨节都微微泛白,被握着的人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珠,“答应你的事我会全部做到,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日本人杀汉奸,全是我心甘情愿。” 越明珠迎着他灼人的目光。 心如止水。 看吧,人就得对自己想要的结果保持吹毛求疵的态度。 因为万事皆有变数。 过去陈皮穷困潦倒可以为了一百文杀的黄葵血流成河,也可以为了报叩门不见的仇杀到整条街只剩郎中的药铺,难保日后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或者泄愤瞒着她做一些别的事。 所以想要趋近完美的结果,就得未雨绸缪。 之前在红府时不时就提起二月红,还联合对方给他下套,就是知道他占有欲强,不可能放任二人独处。 偷听是必然的。 总不能说了好话,最该听到的人却一无所知吧。 况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心甘情愿,将来若想要反悔...... 过了片刻。 见时机成熟,越明珠默默放了个雷:“忘了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上学,进了学校恐怕就没那么多时间和你见面了。” 心头那团烧得陈皮既焦灼又舒坦的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 就说怎么突然嘴甜起来,合着那点糊弄人的小伎俩全都砸他身上了是吧? 实在是这种局面太过熟悉,陈皮被气笑了:“好。”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明珠没想到有所铺垫后,效果竟然出奇的好,有点惊讶,“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不介意吗?” 见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还略显紧张,陈皮不但没心情好转,还升起几分被轻易拿捏的恼火来。 他自小生于人多地少的江浙一带。 粮食短缺,水灾频繁,有田种的人尚且吃不饱饭,他这种父母双亡的小孩没饿死实属侥幸。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学着捕鱼捉螃蟹,捂着干瘪的肚皮勉强度日。 陈皮除了要跟比自己小的孩子争,还要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争,更别说那些身强力壮、成帮结队的渔贩、鱼商。 为图渔利,互毁生计,不择手段是常态。 受尽白眼过惯了苦日子,没人把他当人看,陈皮也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了。 一年到头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凑不出来,冬天趁着过节还得打赤脚沿街乞讨。 当他看到跟自己同龄的小孩大冬天不用下能冻死人的河水捕鱼捞螃蟹,还能吃饱穿暖去私塾上学,心中搅动的恶意让他难以忍受。 第一次杀人,陈皮看污血融进水里化开,只在想自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心情微妙好转,“我是见不得别人好,又不是见不得你好。” “就算我要住校?” “......” “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陈皮表情逐渐难看起来,越明珠小小声:“还希望我好吗?” 他脸色阴沉:“我去看你。” “那是封闭式学校,上学期间不能随意外出。” “我会翻墙。” “学校里全是女学生。” “我不让她们瞧见。” “学校到处都是人,怎么不被瞧见?” 见自己提议被一一否决,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神色阴晴不定:“你诚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越明珠怀疑自己要是点头,他会毫不犹豫一口把自己咬烂嚼碎,礼貌纠正:“是我想换个‘见’法。” “…说。” “见字如面。” 她睁大双眼,力求真诚,“我在学校给你写信,只要有空就把每天发生的事全都写在信里,事无巨细。” 忽悠,接着忽悠。 明知道他不识字,倒要看看她还能憋出什么坏来。 “所以。” 越明珠说的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刁难他,“你开始学认字吧。” 认字?陈皮头皮发麻。 师父教的南北朝历史他都懒得听,喜七刻字的板子扛了那么久,也就认个一和一百。 还认字? 见他比任何一次都兴趣缺缺。 越明珠一把甩开他的手,把近期养成的坏脾气和无理取闹展现的淋漓尽致,“我不管,反正上学的苦你必须陪我一起吃。” 没错,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清闲。 “......”陈皮偶尔。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起当初码头那个送吃送喝还会哄人卖乖的明珠。 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嘲讽:让你总顺着她,可不就骑在脑袋上作威作福。 难得运作的大脑提醒他别一退再退。 可事实上。 “啧。” 陈皮盯着她,没好气的妥协道:“陪你,恩?” ------------ 第95章 找人 陈皮待到很晚才走,中间还陪她吃了顿饭。 张启山不在家,她懒得下楼就让人把饭菜送上来,管家得知她留客还特意上来问陈皮有没有忌口。 陈皮冷淡道:“别上鱼虾就行了。” 她轻叹一声,对管家吩咐:“他是江浙人惯会吃海鲜,其他口味和我相仿,就再加一道蟹黄鱼翅和墨鱼片。” 待管家应声走后。 陈皮扯了下嘴角,微微上扬:“我可没说自己爱吃螃蟹。” 你是没说过。 越明珠白他一眼,可谁让你当初生磕螃蟹的模样令人记忆犹新。 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但凡碰上有水的地方他总要下去摸摸石头缝,自己考虑到万一是他出生在沿海地区没得选才什么都吃,还特意只让做蟹黄没让上整个螃蟹呢。 “爱吃不吃。” 陈皮:“......” 吃当然是吃的,边看她脸色边低头闷不吭声地吃完了。 不过就算他态度老实饭后越明珠也没轻易放过他,趁热打铁,直接把人推进书房找了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这套书籍除了认字外还兼备地域、科学和部分史实,是原主小时候的启蒙书。 她坐在书桌前以镇纸抚案,指使陈皮摆砚研磨。 以前这活儿都是捧珠做,只不过入夏那段时间他来越府来的勤,免不了看她写字画画,次数多了就把捧珠挤到一边自己上。 越明珠:...陈皮添香也行,反正磨墨也没什么意思。 陈皮站边上磨墨,她则翻开一本《字课图说》细看,打算找找他能感兴趣的地方。 翻着翻着不由得“咦?”了一声。 把书摊平在桌上,她指着这页地域介绍的两字其中之一,偏头看向他,“你猜这个是什么字?” “......” “是浙,浙江的浙,你的故乡。” 陈皮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兴趣不大。 对自己家乡都这么冷淡?她试探性的手指平移到另一个字上,“那你再猜猜它旁边这个是什么字?” 陈皮:“浙江的江?” 当他傻子是吧。 “不对。” 越明珠止不住笑,“是越,我的越,越明珠的越。”浙江是古越之地,也就是越王勾践的故土。 “你的越?” 陈皮墨也不磨了弯腰凑在她身边一起盯这个笔画很多的字。 “古人说吴越之地,指的就是江浙一带,所以才会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吧。” 她单手支着下巴,歪头打量陈皮,除了这张脸,实在瞧不出他哪里像个江南人。 他瞧的认真,越明珠数着时间感觉足够记下一个字便合上书往旁边放不许他再看,转而提笔写下:陈皮。 又在陈皮隔壁写下:越明珠。 “我写的什么?” 陈皮无语地瞄了她一眼,长的一模一样还能是什么,手指顺着刚刚记下的那个字往下点。 “越。” “明。” “珠。” 咬着牙,硬是把这三个字念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 被念名字的本人满意点头,一点也不在乎他语气如何,快乐指向旁边两个字,“那这个呢?” 陈皮沉默了,另外两个他不认识。 没打趣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越明珠歪着头唇边的笑容灿若云霞,轻声道,“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除了陈皮还能是什么。” “......” 他一时愣住。 过了片刻,抬眼去看她,表情不自觉软和下来。 越明珠:噢耶~ 哄人我可是专业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很轻的说:“给我写回信?” 陈皮怎么会舍得拒绝她。 天色渐晚,星月交辉。 张家栅栏墙的外围有路灯,沿着开阔的街道一一点亮,她在门口目送陈皮离开直到看不清他身影,估摸着这会儿捧珠应该放好了洗澡水,走了没两步就听身后有汽车的动静。 金大腿回来了。 她也不急着休息,于是一路小跑出去,比从副驾驶座下来的张小鱼更快一步开车门,心里直犯嘀咕,前脚刚送走陈皮后脚张启山就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在路上正好撞上? 就是正好撞见。 夜间车灯极为亮眼,陈皮连余光都欠奉,露骨的恶意让车内的司机和张小鱼都为之侧目,后座张启山正闭目养神。 双方擦肩而过。 越明珠对此一无所知,心中的顾虑在靠近车后瞬间被熏得不知去向。 打开门,酒气更甚。 张启山当然会喝酒,张家有专门放酒的储藏室,从白兰地到葡萄酒再到国内老字号的白酒,一应俱全。只是他从不在家喝,出去应酬最多也只是沾杯,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见他喝成这样,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自己要醉了。 “喝了这么多?” “九门各位当家都在,佛爷难免尽兴。” 张小鱼回着话,探身准备去扶张启山下来,却见他人已睁眼,黑沉沉的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佛爷。” 张启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解开颈间的扣子,目光落在车门边上正揉着鼻尖的人身上,顿了一瞬,“我身上酒气重,你避着点儿。” 她乖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管家已经带人在门口备好热毛巾,候在一旁的在家镇宅的张日山。 晚风拂淡身上浓郁的酒气,他拿过毛巾捂脸醒神,“你带日山回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是,佛爷。” 张小鱼恭敬点头,顺手拉走格外沉默的张日山。 进了客厅,张启山靠坐着沙发一言不发,管家递了周围一圈眼色,在桌上放下醒酒汤便随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九门当家齐聚一堂自然要包下长沙最大的酒楼,张启山最后一个抵达,他到的时候场面不冷不热。 其他当家或散或聚,经历不同出身不同,举手抬足间的气势也各有锋芒,连坐姿也是千差万别。二月红撩着红袍风姿出众,右手边的霍三娘自小练软骨功仪态也与寻常人不同,边上是略有病容的解九爷,三人不咸不淡地聊着。 狗五没参与谈话,斜靠在椅背上没个正形,借着装傻充愣在躲霍三娘明晃晃的刀眼,时不时还悄悄挪动屁股往座椅后边蹭,试图把自己藏进二爷影子里。 半截李和水蝗老四井水不犯河水的喝着茶,人没怎么交谈,紧绷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像齐铁嘴就不大愿意跟他俩坐太近。 当然黑背老六也不行,哪怕现在他俩就坐一排。齐铁嘴也很纳闷,先不论九门之中自己跟谁关系最好,但也绝对轮不到面前抱着刀的这位。 深究起来,黑背老六其实跟谁关系都不好。 哪怕大家同处九门,对他的了解也仅限来历,知道是从陕西逃荒来的刀客,不下地的时候就整日在街上瞎晃悠,累了困了就往街角旮旯倒头一睡,开始还有人背地里嘲笑他像条丧家犬。 可哪个丧家犬能有他那么快的刀,久而久之没人敢再出言不逊。直到某天听说他下地遇见脏东西,被留了个黑手印在肩膀上怎么都去不掉,慢慢的黑背六爷这个名声就给喊出来了。 别看他位列九门,众人都没想过他今天会真的到场,前两次九门聚会也没瞧他来过,还是佛爷亲自去街边拜访,可见性格独到什么地步。 大家面上不显只是在心底惊讶。 齐铁嘴刚开始还没觉得这里面有自己什么事,按黑背老六的性子也就是找个角落谁也不搭理,谁知道一进门直接冲他来了。齐铁嘴悚然一惊差点大喊冤枉,不过转念一想二爷还在,真有什么不至于会冷眼旁观。 于是镇定起身拱手作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黑背老六头都没抬径直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齐铁嘴跟着坐下,含笑示好:“六爷。” 心中不停痛骂,都怪那该死的狗五非得使唤狗来撵他,害得他今日只掐指算到一半就被吓的夺门而出,卦也没算完。暗戳戳地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意外发现同样看他不顺眼的还有霍锦惜。 顿时幸灾乐祸。 该!让你嚯嚯人家侄女! 他这边正在看狗五笑话,忽见黑背老六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长臂一伸,大洋正好停在他这侧的茶几边缘。 没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给自己送礼,齐铁嘴了然,“原来六爷是来找我算卦。” 这倒是件稀奇事。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下墓惹到脏东西留了个鬼手印都没见他来算一算。 黑背老六沉默不语。 齐铁嘴对他的冷待习以为常,人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话少人还犟,佛爷当面恐怕也是这个态度,语言匮乏的就像他贫瘠蛮荒的故土,也只有那片粗粝厚实的黄土才能养出他这样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若什么都不说,这一卦叫我如何算起?” “...找人。” 黑背老六抬头,灰蒙蒙的眼底毫无光泽,他用艰涩的声音重复一遍,“找人。” ------------ 第96章 真金 寻人算卦没问题。 问题是——嘴角微抽地望向手中堪称烂大街的瓷质药瓶,巴掌大小,外观平平无奇,非要让齐铁嘴点评有何独到之处,也仅仅是长期被人拿在手中摩挲得光滑可鉴这点。 最绝的是,六爷所寻之人既非六亲亦非九族。 问他姓名年龄,不知道。 问他籍贯生辰,不知道。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要不是黑背老六一直在摸他那把破刀提醒了齐铁嘴他刀有多快,高低赏他一记白眼。 面上赔着笑腆着脸又多问了两句,确保信息无误。 幸好六爷确实对寻人很上心,否则也不会来跟他开这个口,在一阵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后,凡是能想起的细枝末节,黑背老六都在齐铁嘴的刨根问底下时断时续的交代了。 只是之前也提到过他这人性子古怪与人交流不多,往日嘴里能蹦出两三个字已是不易,导致他一说到琐碎繁杂的内容在表达能力上就差常人许多,讲起这些回忆也颠三倒四。 好在算命的不怕客人讲不清楚,就怕客人张不开嘴。 齐铁嘴听了有一会儿,中间掐掐算算,反复推卦,得出的结论令人费解,不禁喃喃自语:“履霜坚冰至,真金滚滚来?” 履霜坚冰至很好理解,意思是前路未可知要防患未然,真金滚滚来就多少带点如堕五里雾中的意思了。不过老祖宗传下的本事即使他能力不足只学了皮毛,就推算本身来说,这卦象按理是没有问题的。 同处九门,平时关系如何疏远,多少有点情分在里头,齐铁嘴动了恻隐之心,“非寻不可?” 只眼前一花,茶几上的药瓶便物归原主。 齐铁嘴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叹气:“我就随口一说,六爷不至于对我下刀吧。” 算了,他也管不了别人。 只好沉下心给黑背老六说此卦的应验之法,“今夜子时一过你往东边儿走,走哪儿都行只要是东方,一直走到你想停下的时候,如果眼前正好是个上坡路,那说明你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之间尚存有一丝缘分。” “只要在坡底,迟早能遇上你想找的那个人。” 至于没有上坡路,又要等多久,他只字未提。 不知道黑背老六有没有把他话听进去,从头到尾只攥着那个破瓶子不出声,脸上也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变化。 齐铁嘴偏过头继续说道,“太阳升起时如果你正好向光,说明你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分会结下善果,若是背光......” 升卦,得有两个阳爻。 子时一阳升,还差一阳,合则为生。 若是不合... 他看向右手边潦倒落魄胡子拉碴的男人,依然沉默得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 罢了,人各有命。 张启山进门离他给六爷算完这一卦也只过了半盏茶,来的正是时候。狗五正愁这云里雾里的八卦听完了又得挨刀眼,见佛爷来了顿时眼神一亮,赶忙起身热情招呼。 有张大佛爷这个靶子在,霍锦惜果然很快就转移了目标。 身为长沙大家族的霍家家主,她和解家势力从蒙东到岭南称得上富甲一方、名声赫赫,结果张启山一来长沙局势骤变。 短短一年便与军方交好,如今更是立足于南派之首。 叫人如何甘心? 可不管众人对被一个北派出身的土夫子踩在头上作何感想,大局已定,就算单从利益考虑,他们也得表现出心悦诚服。 ——佛爷。 醒酒汤已经凉了。 张启山回过神,他只是喝的多,其实人没醉,脑子很清醒。 今年打探得来的消息,南京政府财政入不敷出一直有裁兵的打算,只是会议开了几轮始终难以达成一致,多方势力为此争论不休,持续一年多都没有一个确切结果,按照当初军事会议制定的军事案,其中有一条是不许各地自设军校。 也就是说他将要进入的这所分校是在各集团军的消极抵制下的波动性产物,随着中央军与各地战事打响,这场武力统一在他看来持续不到冬天,最后一切终将如南京期望的那样。 果然。 今早就收到要提前去往军校报到的命令,高层应该也很担心如果不提前开学,等一切尘埃落定就会得到闭校通知。 这些军事政治上的麻烦他并未在意,只是对明珠沉声道:“临时接到消息,三天后我需要去军校报到,你开学那天,我无法陪你去学校了。” 不止是开学,以这个时限都待不到她参加入学考试。 越明珠有点意外,不过她倒不在意这个又不是小学生还要家长接送,她期待的是:“那我能送你去军校吗?” 家长不能送她,她可以去送家长啊! “路途遥远,中间还要改乘舟车。”张启山看穿了她想趁机出去兜风的念头,“你在家专心补课。” 越明珠幽幽叹气。 张启山听后不由笑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不是街头随意呼唤流浪猫狗那般的逗弄,而是带着成年人的成熟与稳重,他周身酒气散的很快,越明珠坐下只闻到了一丁点,并不恼人。 “明珠。”张启山注视她,眼里带着平淡又舒缓的关切,“人生起伏皆有顺逆,但往后只要在长沙,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九门和张家都会是你的后盾。” 越明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 张启山继续说道:“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他注定要参军抗日,未来每天要与死亡擦肩而过,明珠不同,有他庇护明珠可以活的简单自由,拥有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 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筹办此次九门聚会,为的就是嘱咐其他当家在自己离开长沙后帮忙照看明珠。 张启山不信承诺,可他信利益。 凝视乖乖坐于身侧聆听他发言的明珠,他低声道:“当然,如果出去走了一圈,你还是觉得现在生活就很好,想要维持现状,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她认真听完,认真点头应了声“好”,换来金大腿一如既往地摸头。 月上枝头。 轻纱幔帐让月光照得皎然若雪,越明珠躺在床上,复盘先前在楼下那番谈话。 托管系统不解:【张启山说的不无道理,宿主还有其他的顾虑?】 她当然不是在怀疑张启山临别赠言的初衷,只是,【你不觉得有部分话放在他身上同样也很适用吗?】 【?】 【张启山去参军就意味着他也要见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战事频发,他迟早会上战场,还会在战火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左膀右臂。】 越明珠有自己的生活,她不会时刻跟在张启山身边,有人可以,张小鱼可以,张小楼可以,从东北来的其他人全都可以。 【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托管系统反应过来,【张家人?】他们日日跟在张启山身边受他重用任他差遣,又各个能力非凡,浴血奋战中磨合出来的感情自然非同小可。 正如陈皮和宿主。 那到时候—— 托管系统已经开始想象未来金大腿逐渐边缘化宿主的画面了。 越明珠叹气,懒得再骂它眼界狭小。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在张家地位不稳,九门也好,张小鱼这群东北来客也好,在越明珠眼里他们全都是金大腿巩固权势的基石。 【张启山家业全在长沙,不管他能不能乘着这次风浪进入中央军校,将来势必会想办法驻守这里。】 长沙是绕不开的战场。 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张启山身边能有更多派得上用场的人,这样她才更安全,长沙也更安全。 鉴于托管系统还在忧心个人得失。 看在它忠心耿耿的份上:【以张启山的为人,他给出去的东西也不会再收回去,无非是分给其他人一些罢了。】 【我要的是金大腿,又不是金主爸爸。】 要什么唯一性呢。 托管系统有点明白宿主的意思了:【那我们只要实质性的好处,真金白银?】 唉。 这已经不知道是越明珠第几次对它无言以对。 不当家不知金贵银贱。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物价也不知道金大腿给的钞票价值几何很正常,可她都来这么久了,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去死好了。 金汇上涨,银元就会贬值。 现今比价都达到60左右了。 她实在没忍住吐槽:【要什么白银,我只要真金。】 ------------ 第97章 口音 话是这么说。 隔天上完课她还是意思意思的站到张启山书桌前,提出一个小小建议:“先说好,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有人和我一样把你当成哥哥,不过——” 经过慎重思考后,她诚心诚意的说:“我不介意他叫我姐姐。” 不争是不争,表态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启山手没停,左手边需要他落款签字生效的文件快要堆积成山,“日山比你大两岁。” “他心理年龄比我小。” 握笔的手一顿,张启山抬头:“...是吗?” 越明珠用力点头。 金大腿刚刚告诉她,等他去了军校,以后在长沙张小鱼主外,管家主内,最后...张日山主她。 喜提PlanC。 她有点意外,张日山也未必情愿。早晨两人在餐厅撞上,按理说她比张家规定的早餐时间要晚一小时他们不会在餐桌见到彼此才对。 往日天不亮就往张家跑,今天居然沦落到跟她吃一顿? 这样也好。 之前他虽然棋差一着输给陈皮,但张启山说他是这批张家人里身手最好的。 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正好物尽其用。 被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张日山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五感远高常人,对于来自外界的审视也就分外敏锐。 见他放在碗边的手不自觉地弯曲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越明珠思及昨日自己把他堵在台阶上,下午陈皮还跟人动了手,前后一照应,感觉像他俩联合起来在有意欺负人。 “伤的重吗?”她问。 那天好像见血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跟C不合多半是主人无德。 这回等来张日山抬头一瞥,不过他很快又撇开视线,一声不吭地摇头。 噢。 那她懂了。 年纪小又武艺高强,自然是在夸赞和追捧下长大,结果初来乍到吃了闷亏,一时按捺不住气性。这倒跟陈皮睚眦必报的性子相差甚远,连迁怒她都不会,安分的有点可爱了。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正常的同龄人。 说人家记仇倒像在小看他。 想到日后两人还得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决定跟金大腿白送的PlanC缓解一下气氛。 之后再照面,她总要上前把人拦下‘友好’交流几句。 张日山:不想搭理...又不能无视佛爷妹妹,忍耐...忍耐到了极限。 她到底想干嘛!!! 在指力上输给外姓人本来就恼火,让张小鱼知道了无情嘲笑一通不说,早上还被佛爷叫去交待他日后保护小姐不能再像昨日那般疏忽大意,往后得加强锻炼。 十六岁的张日山垂首站在佛爷身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知道比起小鱼自己年纪小又欠缺经验只能看家护院,眼馋大家去做大事期盼自己在家也能帮上佛爷忙,偏偏与人动手又落了下风反倒证实了能力不足。 不想再让佛爷失望,他这才收敛了莽撞的那一面学着沉稳起来。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姐拦在半路,他又无法真的无视她,想到这位大小姐对自己口音几次三番的戏弄,又气又郁闷。 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私下偷偷跟小伙伴们请教过了。 开始大家见他吭哧半天不好意思开口,还耐着性子逗他,一问结果居然是小姐学他口音这种小事,张小鱼闷笑:你俩岁数差不多,小姐跟你闹着玩儿呢,瞅你那小心眼子。 张日山只当他放屁。 说的这么大度,你自己试试看? 大家伙一阵哄笑,最后见他真生气了,还是好声好气给出了一个很有实践性的提议: 那这样,往后你当着小姐面别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多做事少张嘴,就算要张嘴话也别那么密,绷着脸装一装,对,就你现在这尿性,话少点,尽量一两个字的往外蹦,保准小姐听不出什么口音。 认真回想一遍小伙伴们悉心传授的经验。 张日山悄默默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起来,由于五官生的俊年龄又小,这么一冷着脸,倒有几分冰冷秀丽之感。 越明珠打量他。 别的不说,这些姓张的确实长得不错,没一个丑的,各有各的风情...呃,不是,是各有风格。 她凝神静气,暗自猜测对方的冷言冷语。 张日山心中不断默念。 话少。 话少。 一个字两个字。 短短一瞬就在心底斟酌好措辞,他简练又冷淡:“干哈?” 越明珠看着一脸高冷范儿的张日山,抿了抿唇,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日山:“......” 他涨红了脸,羞愤地扭头疾步走开,边走边骂,就不该听张小鱼那群瘪犊子的,尽扒瞎! 一直到他走远,越明珠都没止住笑。 从头看到尾的捧珠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懂她的笑点,但还是抱着哄她的念头问:“小姐,真的这么好笑吗?要不要日后我也用长沙发言?” 长沙方言? 看着想讨她欢心而羞涩的捧珠,越明珠认真细想一下,还是算了。 跟她解释:“我不是听见张日山讲东北话才笑话他,东北话也好,湘语也好,哪有为了口音就随便笑人的。” “那小姐刚才是?” 越明珠眼睛一亮,小声使坏,“你不觉得表哥刚来长沙如果也是东北口音,那场面会很有意思吗?” 怕捧珠没听懂,她打了个比方:“你想嘛,表哥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我要是早半年来,他会不会张嘴就是‘老妹儿吃饭了没’‘可劲儿造’‘咋地啦’‘老磕碜了’...” 捧珠呆愣愣地听着自家小姐对佛爷的一连串编排,下意识的顺着她话稍稍幻想了一下。 “噗——” 察觉到自己的不敬,她赶紧捂嘴。 越明珠脸色一变,吃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捧珠你敢嘲笑张大佛爷?!” “小姐你别逗我了。” “哈哈哈哈。” 两人边说边笑,等到两人走远后,张启山从拐角走出来,神色平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隔天去解家聊码头生意,和解家当家谈起银价跌落一事。 解九爷叹声:“幸好提前脱手了这批货,否则外汇上升咱们怕是要亏本。在上海的面粉厂倒是生逢其时,只是得失参半,往后生丝、茶叶这类再出口怕是难了。” 解家上海的面粉厂因为外国农商品的平均价疯狂下跌从而引进了大量廉价小麦加工,面粉畅销供不应求,还扩建了新厂。 知微见著。 张启山早有预料,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可走,“既然进口原料贱,那就开发可加工的工业产品,之前说的那个橡胶机械厂怎么样了?” 解九爷低声咳了两声,“佛爷放心,已经让犬子去办了。” 张启山见他身体每况愈下,道:“这次从东北回来见了几个享有盛誉的神医,专门请了一位愿意迁居长沙的郎中去了红府,我让人传信来给你瞧瞧?” “不用麻烦。”解九爷暮气沉沉地摆手,“我这病就是操劳过度,想得多顾虑的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好。恐怕要不了多久这解家的担子就得落在犬子身上,到时候还望佛爷多多关照。” 张启山不再多说什么,应承下了。 临走时,他人都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张启山转身,眉目沉肃,解九爷以为他有要事还未交待,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 解九爷不解:“佛爷?” 沉默片刻,张启山微微皱起眉头,“我刚来长沙口音很重吗?” 解九爷:“......?” ------------ 第98章 鲜衣怒马 晨曦微露。 越明珠放下笔,前日金大腿去军校报到,也不知如今到了没,家里就剩她一个,不对,说只剩她一个也不算准确。 揉了揉伏案耕读后格外酸痛的肩颈,她开始熟稔地使唤起张日山来:“我有一个专门定做的读书支架忘记在园林了,你去帮我取来。” 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张日山本来抬头在看上面的诗句: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 刚默念前两句就听见她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遵照佛爷吩咐为方便就近保护小姐而在张府住下的张日山拧眉,“我是保镖又不是跑腿,你搁...”语塞一秒,他换了个词:“这点小事谁都能做,我交待府里下人跑一趟。” 自从上次被当面笑话一通后,他的官话水平突飞猛进,再也不会轻易被她气跑。 越明珠重重叹了声气,拿出信纸边写边念:“表哥: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你要给佛爷写信?” “对啊。” 装作没听见他夹生的官话,言语唏嘘:“唉,我也不想表哥舟车劳顿还给他写信添麻烦,可你作为保镖身手不如陈皮也就算了,连区区的言听计从都做不到,那我要你何用?还是趁早让他给我换个听话的保镖,身手差点没关系,别处处与我作对就行了。” “等会儿——” 张日山按住信纸,听到她说自己不如陈皮眼底闪过一丝挫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后面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到底谁跟谁作对。” “你说什么?” “...没。”他抿紧唇,抬头瞅了她一眼,“一天天尽事儿,我去。” 越明珠眉头舒展,去就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加了句:“啊,明德酒楼的鸡丝火腿面不错,你顺路给我带一份回来。” 顺路? 张日山皱眉。 明德酒楼在北,越府在南,这天南地北的顺哪门子路? “你连我这点言语机锋都忍不了,日后如何去忍外面那些对九门和张家虎视眈眈的对手?”越明珠蘸着墨,意味深长:“张小楼只比你年长一岁便能跟着张小鱼去处理张家生意上的事,而你只能在家中陪我,知道为什么吗?” 张日山原本还绷着脸,听了两句便忍不住意动。 “为什么?” “人生如石,须精雕细琢方能成器。”她娓娓而谈:“像张小楼和张小鱼他们做事就从不过问事情大小,这才是表哥想要的下属,奉命行事。你呢?让你跑个腿儿都推三阻四。” “我那是...” “不必多说。”越明珠截口打断,“你觉得我在为难你,可人不得切琢如何成器,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忍常人所不能忍,表哥说不定就是看穿了你连小忍都做不到,才不放心派你去外面做事呢。” 张日山站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怎么就从跑腿说到了不忍不成器,偏偏又觉得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又没说不给你带。” 今日份的忽悠小目标,Get! 越明珠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人情练达,安慰他:“你放心,等收到表哥家书我就写信替你表功,让他早点放你去做大事。” 此言一出。 眉清目正的少年不光腰板挺直,连肩膀也板正了。 越明珠心说,这不轻松拿下。 随后就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继续抄录古籍,“千万别面坨了给我送回来。” 张日山语气轻快,“绝对不会。” 窗外色泽繁多的野蔷薇零星点缀着藤枝,灿若云霞的紫薇花与洁白秀美的广玉兰随风涌动。 花香糅杂在一起,伴着清风拂晓卷入书屋。 上午的课程转瞬即逝。 送别老师,越明珠在一楼餐厅坐好,面前是新鲜出炉鸡丝火腿面。 能不新鲜吗,家里的碗,家里的厨房,明德酒楼的厨子亲自来张家做的,做完人就走了,车接车送。 张日山侧身而立,站在座椅旁伸手做了个请,小脸板正,“尝尝看坨没坨?” 捧珠小心把筷子放在碗边,退后两步,正好和他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越明珠点评起来,“这碗面的精髓在于酒楼的烟火气,你让人家来家里做,我吃哪门子的烟火气?” 早料到会被挑刺,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来家里做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张日山皱眉,眼神气愤又冷酷。 越明珠歪头:“怎么说?” 让她这么一瞧,那股郁气根本无处可泄,他紧紧抿着唇,伸手去撤碗:“你不吃?不吃我吃。” 越明珠伸着筷子把手一拦,“勉强还是可以下咽的。”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 张日山...涨红了脸,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再次被她气走了。 等餐厅只剩她和捧珠,捧珠小声说:“小姐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去酒楼跑一趟给你带?” 越明珠无奈。 “我逗他呢。”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作为保镖,不管张日山每天要被她气多少次,可只要她离开张家,他总会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冷脸跟在她身后当一个称职的保镖。 不吭声的生闷气那种。 不知道是上次陈皮离开前她说下次见面要考察字练的怎么样,还是最近红先生又交待了什么要紧事,一连几天都没瞧见他人。 正好有段时间没见红珠,越明珠就带它去郊外遛弯儿。 红珠就是当初张启山送她的那匹三岁半的浅棕色小马,现在四岁了,在太阳光下看鬓毛有点泛红,故起名红珠。 许久不见,哪怕陪伴它最久的人是马夫,可它依然清楚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一见到越明珠就迈着小碎步低头拱进她怀里,用海绵一样柔软的鼻子轻轻顶她肚子。 像在无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多可爱啊。 越明珠忍不住抱着它头揉了好一会儿,还主动拿起刷子给它完整刷了遍毛,耳语了好久才把它牵出去。 乌云蔽日,正是遛弯儿的好天气。 她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放任红珠在草地上尽情驰骋,张日山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路过浅滩,水面没过马蹄。 红珠停着泡蹄,不时还交替着用力刨两下溪水,水花飞溅的高度都到了越明珠手上,她垂首看了一眼。 休整完毕,她轻夹马肚往前走去。 红珠走的慢,不一会儿张日山就追了上来,等他快要跟自己平行,越明珠忽然马鞭一扬朝张日山抽去。 这一鞭又急又快。 只是还没甩到张日山身前,他已经撑着马鞍及时下马避开,鞭子连他衣角都没沾到,抓紧马鞍随着马儿在地上跑了两步他才又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借力狠蹬了一脚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 动作敏捷,潇洒又自如。 坐稳后他还疑惑的看了越明珠一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惹到她了,不过正是这种平静的无畏,反而会让人联想到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越明珠初衷也不是这一马鞭。 对付他们这种身手出色的人,得声东击西。 就是现在—— 藏于右手的杨柳轻盈荡开,枝条沾染的水珠霎时飞滚而出撒了毫无防备的张日山一脸。 一击得逞,罪魁祸首立即策马疾驰,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会用马鞭抽人,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坏!” 张日山虎着脸抹掉水珠。 抬头望去。 风卷残云,一缕日光伴着她迎风远去,这一刻天高地阔,灼灼韶华。 ------------ 第99章 女学生 骑马是快乐的,起床是痛苦的。 放纵的后果就是隔天腿疼腰疼屁股疼,浑身哪里都痛。天光渐明,越明珠下床差点没脚软的跪倒在地,就这种颤颤巍巍的状态还多亏了捧珠前晚上药按摩过,不然都不敢想她会不会瘫在床上好几天。 举着为了耍帅而单手持缰过久导致发酸的胳膊,越明珠食不下咽的连连叹气。往日有金大腿作陪,会在她运动量达到负荷前及时叫停,现在金大腿不在,她就尝到没人约束的苦果了。 咏絮女校入学考试共考两天。 开榜后不出所料,越明珠名列前茅,成功收到面试通知,所有在榜学生将由校长亲自面试。录取人数不会太多,一问自己这届不过三个班,统共才百来人。 仅一年学费就要五百元,不愧是只有家境殷实的富家千金才上得起的名校。 想起自己曾经买了一辆两百多块的自行车在家里落灰的腐败行为,越明珠默默双手合十:感谢时常爆金币的好表哥。 作为无法陪她入学的补偿,张启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座公馆,连房带产权证明,在她面试通过后由管家转交,好耶。 这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别墅。 管家陪她上楼看房间采光,语气和蔼:“佛爷的意思是,小姐若在学校住不惯想回家住,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未免辛苦,不如附近住下方便。” 二楼阳台,她往下眺望整座公馆布局。 青瓦红砖,既有洋派建筑通水通电的先进也有中式建筑的古典美学,庭院中西洋风格的小喷泉,屋内苏式窗景红木地板,闹中取静,堪称中西合璧的完美典范。 冬暖夏凉很适合潜心学业。 见她心情不错,管家暗自松了口气:“这座公馆新建不久,当初佛爷是觉得这地段有增值潜力才买下重建,正好送给小姐作为入学礼物。” “若觉得住着还算方便,那捧珠也能过来照顾,家里其他小姐用惯的下人和厨子我也让他们跟过来伺候,您觉得呢?” 能怎么觉得? 该操心的事都被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作为坐享其成的最大受益者,她没有挑三拣四的想法。 鸟鸣萦耳。 晨光透过窗棂,照出她只身孤影。 梳洗打扮完毕只好单手撑着下巴发呆,捧珠在厨房盯燕窝,张日山被她打发去外面买临时嘴馋想吃的米粉了。 “咚咚。” 阳台上的玻璃门窗传来敲响,她磨磨蹭蹭起来开门,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是谁,谁让一到新家她就把住址告诉了陈皮。 不传不行,要是让他知道搬家了都不说,肯定会把张家掀个天翻地覆。 越明珠低头认真打量从一楼到二楼阳台的楼层高度,这可比红府和越园的围墙要高多了。 还说这次安排的是张小鱼亲自挑选的张家人,个个武艺高强,不照样让陈皮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他轻功见涨,离飞跃小溪流不远了? 她暗暗满意,回头发现陈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略微出神的怔然淡化了他身上的野性难驯。 摸摸脸,她问:“我怎么了吗?”刚洗漱完不大可能是脸上有脏东西,于是她又低头端详自己衣着。 “你看起来...”陈皮回神,呆愣愣地说了句傻话:“好像个女学生。” 越明珠:不像才奇怪呢。 没嫌弃他的废话文学,骄傲点头:“不是像,我就是!” 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依校规所定制的校服千篇一律,素净到了极点。 看就看呗,她大大方方地抬手在陈皮面前转了个圈。 之前试穿就发现款式有些眼熟,今早还特意让捧珠按照记忆中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站在梳妆镜前,越明珠如愿以偿。 冷清秋同款get。 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她就可以大言不惭的正式宣布自己从可爱的神变成清纯的神了。 “好看吗?”日常精致洋气的洋裙换成了学生装,只用丝带束起的披肩发也梳成了双辫,“笃笃笃”踩了两下小皮鞋,她有点意犹未尽,记忆里还只在红府让丫头梳过辫子呢。 陈皮看她未施粉黛的脸,“你扎辫子好看,不扎披着也好看。” 这么滴水不漏?难道是看师父师娘秀恩爱多了历练出来了不成。 越明珠略感无趣:“一点诚意都没有。” 走到梳妆柜前打开右边首饰匣,左右两侧一开,无数细小的金色挂钩缠着料子颜色迥异的发带一览无遗。 绸缎、真丝、蕾丝...琳琅满目。 “那你说说看,上次见面我戴的是哪个?” 密密层层的丝带重叠交错,像春天漫山遍野盛放的野花,颜色多如牛毛,盯久了还容易眼花缭乱。 陈皮走近只低头扫了一眼,便在墨绿和深绿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墨绿色那条。 明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要装得漫不经心:“非要让我选,那就随便选一个。” 手指一勾轻松解下缠在金挂钩上的墨绿色丝带,心想下地摸金哪有眼神不好的,到底没忍住在她面前显摆:“这算不算是有诚意?” 越明珠静默一秒,脑海中冷静提问:【考你一下是这条吗?】 托管系统:【...是。】 她镇定道:“算你过关。” 怎么听怎么心虚,陈皮对她那点小伎俩一清二楚,挑了下眉:“你自己都忘了。” “才不是!” 被戳中的越明珠顿时恼羞成怒。 刚把人哄好的陈皮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生气,把发带系回原位,意味不明地叹气:“行,你没忘,咱们去吃早饭,吃完送你上学。” 越明珠反手拽住他。 “表哥让张日山保护我,负责送我上下学。”金大腿在家,张日山对她避之不及,可金大腿一走,只要出了张家张日山就对她寸步不离。 说答应了佛爷要护她周全,这不,搬了新家还跟过来一起住。 “谁?” “你忘了,那天来张家你们动过手。” 勉强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么一个人来,陈皮印象不深,听明珠说负责日常保护她不免神色阴桀,“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个手下败将?” 恶劣不是冲她,只是多少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更不信她会选一个外人。 结果不言而喻。 两人从二楼阳台偷跑成功,越明珠只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表明去向。 ------------ 第100章 暗藏杀机 麻石铺陈的街道为方便食客避暑在上方搭建了竹木凉棚,天微亮各色风味的小吃摊和店面就已开门迎客。 油锅蒸笼的烟火气亦是令人眼馋。 跟着陈皮进了一家半开间门面的小店,见他穿了身新衣服还要用袖子给自己擦凳子,越明珠只好率先坐下:“这里来吃早点的人这么多,不会太脏的。” 她知道外面没家里干净,可都出门了这身衣服回去肯定要换的,没明显油污就行她不挑。 坐下打量周边环境,放眼望去整条街热气蒸腾,人流如潮。 陈皮见她很久没有出门看哪里都很稀奇,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车接车送,等她收回目光才开口:“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家乡的牛肉面最好吃,这家店做面的手艺传了三代,我打听过祖上跟你是同乡,一会儿你尝尝味道正不正。”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能闻到汤头扑鼻的香气,旁边还有熟客在跟人介绍这牛骨棒吊的汤天没亮就开始熬制,到现在已经近四个小时。 她很少扫兴,期待满满的拿出自己的筷子:“那我就小小期待一下吧。” 对面小摊上碳火烘的饼子好了,缸炉一开,排队的人一涌而上。香气飘过来闻着像是肉酱饼,人这么多凭她的小身板根本挤不进去。 “我可不可以再多吃一个饼。” 陈皮:“......” 他什么时候少过她一口吃的了? “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邻桌有个伙计拎着一把长嘴铜壶举过头顶给客人热情表演,滚烫的豆浆飞流直下冲进桌边的碗中,乳白的豆汁沿着内壁打旋,没一滴飞溅出来。 看着伙计举重若轻的技艺,放在膝上的手无声鼓起掌来。 时过境迁。 太久没见无污染无伤害的手艺人,光是联想到前世的茶艺表演都觉得像故地重游。 原以为桌下的鼓掌不会被人发现,看来还是她小看了跑堂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伶俐劲儿,手还没放下来人家就拎着铜壶过来了。 手麻溜儿地翻开她桌上倒扣的茶碗,后退两步侧身一个下腰,根本让人来不及阻止碗就满了一半。 强、强买强卖? 她悄悄摸了摸书包回忆出门忘没忘带钱:“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冲她爽朗一笑提壶继续满上。 他们小吃街隔壁就是祠庙,每逢庙会什么变戏法、唱曲说书、耍狗熊的都会出来,层出不穷的把戏已经让附近食客们司空见惯了。 碰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连抬眼的功夫都懒得给,难得遇见个学生小姐这么捧场。 他讨喜道:“这是谢小姐赏脸,送您的。”倒满后也不等这位小姐欲言又止就转头去招待其他食客了。 一圈儿走完铜壶没剩多少,伙计拎着壶去后头,一露面就被师傅叫了过去,伸手点他:“你小子今天也打眼了?” 让东家逮住自己给人开小灶,伙计也不虚,还有闲心甩了下肩膀搭着的毛巾,“那小姐一看就是生客,虽说穿的素是个学生,可她那双鞋我要是没看错起码这个价。” 他单手比了个数。 师傅探头去瞧了一眼,果然是双漆皮鞋,就是隔得远看不清楚是牛皮还是羊皮。 常言道顾客要捧,常客要捧,生客更要捧,这样买卖才能红火。 这个伙计向来能说会道,性格伶俐,自打招来替他揽了不少客,一碗豆浆原也不算什么,只是让他那巧嘴一说,倒显得自己这个东家不够敞亮。 越明珠正在吃饼压惊。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民国版的“卖切糕”呢。虽说陈皮在手,坏事不愁,但是出来吃早饭还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和和美美。 她举起大饼仔细观察,金黄的酥皮还撒了芝麻,色香俱全,毫不客气的再咬下一口。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抽查:“上次说让你认字认了没?” 就知道会问这个。 陈皮散漫地歪靠在桌子上,一条腿踩着地面,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还随意搭在膝盖上,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 “认是认了些,只是师父最近吩咐我去码头河上还有城郊乡镇那些地方‘走马穴’,认的不多。” 走马穴? 她不太懂行话,是踩点的意思吗? 陈皮慢慢悠悠地解释给她听:“走马穴就是在师父的地盘别人的地盘到处走走看看,打声招呼认个脸。” 说完顺走豆浆端在手边吹起来。 想起陈皮还没吃,她举起饼:“你不尝尝吗?” “这一张饼你吃得完?”吃不到巴掌大就得放下,最后还不是交给他处理。 越明珠:“......”无法反驳。 默默把自己吃过的地方撕开,剩下的四分之三递过去他。 陈皮:...... 他说什么来着。 等牛肉面端了上来,越明珠低头尝了尝,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陈皮等她咽下,问:“味道还行吗?” 说实话,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弹牙,味道好极了。早上特意来吃这么一顿确实物有所值,只是—— 如果前天她没有吃过就好了。 最近折腾张日山当跑腿,把附近各种特色小尝了个遍,面前这碗才吃了一口由陈皮特意寻到的家乡面就和张日山曾带回来的某碗牛肉面一个味儿。 应该是同一家。 望着还在等待自己回答的陈皮,想起初来长沙在红府他献宝一样端上来的那碗馄饨,她还是选择顺从心意:“的确有种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以前吃过的面。” 想要不在细节上犯错,那么谎话永远要用真话讲。 果然,陈皮信了,他眉眼一松,“那就行。” 日光渐盛,走街串巷的摊贩也肩挑担子抖擞起生意来,叫卖声和食客的高谈论阔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 送了她一碗豆浆的伙计在给其他客人蓄满时桌上的茶碗毫无征兆地裂开,幸好他手快没烫着客人。 越明珠不由皱眉,希望客人不要太为难他,正看着呢视线突然被人挡住,微妙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将目光转向陈皮。 他把端起的豆浆碗重重放下,却一滴没撒,语气不善:“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连杂耍班子的花拳绣腿都比不上,也值得你看的连眼睛都不眨?” 先是张家的看门狗又来个不长眼的伙计,真当他拜师就修心养性了? 很好。 越明珠了然的叹气,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你就学来砸别人饭碗? “你做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做的?” “看你我不用眼睛,我用心看。” ......陈皮语塞。有心想说点好话服个软,可自打知道张日山要取代他守在明珠身边,他就焦躁的一头火。 压抑到现在也不过是不想破坏她吃面的心情。 这时陈皮心中已经生了些许戾气,嘴角微微勾起,平静的说:“这会使花活儿的签子在变戏法的行当里头多的是,红家戏班也有,你想看大不了我去学两招。” “到时候你只看我不就行了。” 他说的波澜不惊,越明珠却很清楚今天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有人家破人亡。 半点不提伙计的事,她两手握拳支着下巴叹气:“我跷家,撇开捧珠和张日山大老远跟你来这儿吃早点难道就真的只是冲这碗面吗?” 她轻声道:“不全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周围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皮身上尖锐且阴沉的气势在一点点缓和,他主动把豆浆推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发脾气。” 为了伙计小命着想,越明珠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捧碗小口喝着,边喝边盼他之前吹豆浆的时候没把口水溅进去。 ------------ 第101章 擦鞋 以防万一,直到离开她都没往隔壁再看一眼。 校门口大道上汽车、人力车、马车络绎不绝,能上得起这所私立女校的自然是长沙名流、富绅的千金们。 同款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 只是她们乌亮的鬓边、雪白的颈间、纤细的手腕上多了珠宝玉石映衬,将原本平淡无奇的校服衬得华光粲然。 看不尽的衣香鬓影实在赏心悦目,连越明珠都忍不住眼馋的多瞅两眼,“等等吧,等人少些我再进去。” 两人许久未见,陈皮当然想跟她多待会儿。 站在学校对面的街道四处乱瞄,除了雪佛兰还认出一辆斯蒂庞克,多亏金大腿送她的私人汽车。 陈皮跟着看了过去。 这一眼下去,心情糟糕透顶。 他扭头在明珠空无一物的手腕和颈间盯了几秒,脸色沉了下来,经过早市洗礼的小皮鞋早已没了出门时的黑亮,与对面从车下来的小姐们崭新的鞋子相形见绌。 越明珠看见陈皮蹲下还以为是站久了不耐烦想小憩一下,结果一垂眼,他竟然准备给自己擦鞋? 学校附近虽说不得是门庭若市,可今天往来车辆也都是体面人家,他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擦鞋? 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让他扑了个空,人还没站稳又被牢牢捉住脚踝。 “你做什么?” 做什么?明知故问。 陈皮耐着性子,还是解释了句:“给你擦鞋。” 他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码头做苦力还被吆五喝六,拜师二月红给他下跪磕头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更别说现在是给明珠擦鞋。 “我不用,你起来。” 陈皮没理会。 早上街头有洒水降尘的工人,路上经过难免粘灰。手抹了两下没干净多少,他脸色难看,“就不该带你出来吃,买了送去也不至于弄脏。” 察觉到点什么,她露出一个活泼开朗的笑容:“地点固然重要,不过也要看跟谁,如果是跟讨厌的人龙肝凤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可若是跟你...” “?” “跟你路边的馄饨也不错啊。” 陈皮张了张嘴,对这点糖衣炮弹将信将疑,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觑了她一眼:“说的好听,那当初在码头是谁嫌馄饨难吃,没两口就推给我,最后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怕我干体力活吃不饱?” 那时候是他挣扎在温饱线,满脑子发大财,懒得去想,都认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穿她是嘴刁吗? 越明珠:...就这么突然被拆穿了。 果然跟聪明绝顶的人待久了多少也沾到了一星半点的聪明劲,她甚感欣慰,并难为情地换了一只脚:“既然都擦了,那就一擦到底吧。” “......”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陈皮啧了一声就继续旁若无人地扯着袖口抹她鞋背的尘土。 越明珠低头。 从在码头摆摊朝不保夕到拜师二月红,今非昔比,陈皮还能始终如一的待她不是不令人感动。 可她更清楚,如果始终用昨日去判断一个人,那么再聪明的大脑也只会沦为三流。 脑袋被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陈皮忙着擦鞋没工夫理睬,对方变本加厉又悄悄薅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 这无言的注视并没有让始作俑者感到心虚,还顶着冷眼又淡定薅了一把。 “摸狗呢你?” 陈皮阴森磨牙。 语气也十分阴沉。 当然,如果不是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不耐烦地、半点不带停顿地继续低头擦鞋去了的话,还真有点初见时的桀骜不驯。 越明珠勾了下嘴角。 看吧,咬人的狗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更何况是恶犬。 左脚鞋头有刮痕,本来有灰掩着还看不见,被他这么一擦就显出来了。 “什么鞋子...”这么不经穿。陈皮烦躁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没太听清的越明珠见他起身就伸手想帮忙拍下灰尘,好歹是件新衣服。 陈皮用胳膊把她轻轻推开,避开风口自己潦草地拍了两下完事,“别,一会儿又把你弄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或许陈皮自己没注意,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弄脏”这个词了。 越明珠坚持拉住他袖子,边拍边语气平常的说:“你没有弄脏我,我本来也没多干净。” “反倒是在汉口遇见你之后才慢慢干净起来了。” 说完还捧住脸颊仔细感受了一下十四岁少女的婴儿肥,非常认真,“没错,遇见你之后我还变胖了不少呢。” 陈皮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变胖对明珠来说算不得称赞,自己先前那句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那么多。 心却好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下。 鬼使神差,陈皮突然凑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取笑:“你也就在外面的时候会哄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 今天你很勇哦,越明珠附送一个钦佩的眼神给他,然后下一秒—— 态度冷却往校门方向走去。 她走的冷若冰霜,后边陈皮似笑非笑的表情僵了一下,在后面追的很是狼狈,“明珠,明珠我错了。” “明珠你当心车。” 小小欺负了一下日常嘴欠的陈皮,神清气爽的步入校园。 素净无奇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清秋高洁,进校没多久,便有人见她孤身一人主动上前问好。 “你是越明珠。”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正在看远处池塘的越明珠转身,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湛灵动。 来人心微微一动,“你好,我姓曲名冰,是你的同班同学,开学典礼上我们见过。” “有幸拜读过你写的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我爸爸说写的很有前瞻性,让我进了学校一定要多向你学习。” 越明珠疑惑:如果没记错这是她入学考试写的那篇国文作文。 哪里看到的? 曲冰贴心解释:“我表姐在学校报社做编辑,每期我都有订阅,你的文章刊登在最新一期头版,非常受欢迎。” “这个不需要我本人同意吗?” “这算是一种宣传也代表了学校和老师的认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拒绝。”沉吟了一会儿,曲冰试探性的笑了一下,见她确实只是好奇不像介意,这才继续为她解惑,“试卷是开放式的,同学之间可以相互传阅,往年的好文章都有刊登,你感兴趣的话我家里有往期收集起来的文集,下次带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谢,这也不麻烦。”曲冰想起什么,并无恶意的奇怪道:“不过今天是开学,你家里就一个下人来送吗?” 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人”指的谁,越明珠已经下意识开口否认:“他不是下人。” 反应过来,她脸色微沉态度认真:“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托管系统上线:【学校是社会的缩影,你没必要否认。】 【那你就太小看这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了。】 再说诋毁一个对她好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人品低劣,还有别的好处吗? 果不其然。 曲冰只怔了一瞬,便神色自若道:“难怪我瞧你们感情不一般,我哥哥也就小时候给我系过鞋带,现在大了好脸面说什么也不肯。” 自我调侃后,她真诚道歉:“是我用词不当,下次见面我会向你朋友道歉。” 越明珠陷入沉默,不,那就不必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张启山那晚说的话的第二层含义。 ——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不禁肃然起敬:【不愧是金大腿,上眼药也这么隐晦。】 在这个觉醒年代,学校是象征光明和未来的圣地,诸多正直善良的年轻学子就是在这里被唤醒了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舍生忘死。 人在阳光下待久了,是很难再甘愿回到阴沟里去。 【可张启山能做九门之首...】托管系统欲言又止,不难想象这里面除了正经营生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托管系统突然反应过来,【...张启山进了军校?】 是啊。 越明珠百感交集:从军自然就可以不管他人死活了。 ------------ 第102章 两张脸 开学第一天通勤搭子就自动落网,校园生活如她所愿愉快展开,陈皮一开始那个死样子都被她拿下,更别说普通人。 她上的这所咏絮女中虽然是天主教会创办,初衷也是为了在中国吸收教徒,不过自从教育局更换了校长就没有外国传教士再干涉学生信仰,轮到她们这一届连圣经课也变成了选修课。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绘画。 法籍教员会传授油画、炭画、水彩画,目前课堂作业以素描、速写为主,搞艺术古往今来都很烧钱,可如今的她在金大腿的馈赠下已经是个小富婆了。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校外生活自然也很丰富。 和朋友一起去古斋纸庄挑写信的信纸和画画的宣纸,去西点餐厅吃蛋糕喝咖啡,去百货店逛街买香水香粉,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话剧,比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 除了没有手机和空调感觉和上辈子的生活也没什么区别。 在学校偶尔还会被曲冰拉着私下去请教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好吧解剖学暂且搁置,她是习惯了看死人,不是习惯了解剖尸体啊。 钢琴课她倒是两点一线的上着。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本来就会,还因为在钢琴课上弹的出色,受邀去唱诗班伴奏。 不止是教会,曲冰表姐还代表学校报社向她约稿。也对,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下一两篇小作文,传并不传世另说,写是一定要写的。 所以传教士邀请她去唱诗班伴奏,揉着写信写到发酸的手腕她打算以时间紧凑推掉,结果去了一看唱诗班成员全是教堂收养的孤儿,全都不到十岁。 她从不做收获和付出的时间精力不成正比的善事,但若只是旁边帮一把手倒也无妨。 每逢周三、周五傍晚下学,她都会额外再延长一小时去教堂排练,空隙的休息时间还会教唱诗班的孩子法语、钢琴、认字和数数。 反正她自己也是要复习的。 幸好这些孤儿都与顽劣淘气无关,坐在她怀里小心按着琴键还要一边偷偷去瞧她脸色,好像只要她有一丁点的不满,便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难怪捐钱的不少,来帮忙的却不多。 教堂太考验人性与良知,尤其是出身富裕却从未接触过底层社会的人,会被那些稚嫩却看不到纯真的眼睛压得透不过气来,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越明珠不会。 不管被怯懦的眼神偷看多少次,都能一如既往的回以微笑。 教堂的姆姆看在眼里,经常用很多夸张的形容词来称赞她,握着她的手说请务必坚持下去,不要太快放弃那些孩子们。 “怎么会。”望着她长满厚茧的手,这些从别国来的人尚且对孩子们如此上心,自己总不能表面上做的比她们还差吧? “我还要在这里上四年学呢。” 第一周她决定在学校寄宿先试试,不行再回家走读。 然后只待了一晚就宣布告辞。 没有空调和网络的日子本来就很煎熬,这学校一闷就更煎熬了,她不想再彻夜的躺床上当煎饺,把自己翻过来又翻过去。 夕阳下的教堂,她把琴谱合上放进书包,又蹲下和来拥抱的孩子们一一作别。 女校一般不许无关人员随意进出,奈何金大腿哐哐撒钱,加上她又在教会当义工,就破例让张日山进了。 每次她来教堂伴奏,他就坐在下面用一种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眼神看她弹琴,看她教那些小孩唱歌。 直到越明珠下台也没有收住目光,在他看来小姐似乎有两张脸。 教堂里,她温柔又纯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愚笨不肯开窍的孩子反复按着那几个琴键。 明亮艳丽的彩绘玻璃窗下,她被孩童们虔诚仰望着包围着,光晕下的剪影忧郁而纯净。 然而—— 一踏出教堂,甩向张日山的却是刚刚还被她斯文拎在手中的小书包。 婉若清风的笑容转身即逝,这是他最常见的第二张脸,连微微向下撇的嘴角都写满了不高兴。 书包像砖头一样砸过来,张日山抬手稳稳接住。 可再稳如泰山,接住书包的手自然垂下,他所看见的还是对方头也不回的背影。 张日山抿了抿唇,即使蒙了层郁色也减淡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率直与正气,不苟言笑似乎在这张脸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上车的时候,他犹豫片刻还是上了后排。 胆子很大嘛。 放眼整个张家跟她坐过一排的也只有张启山跟捧珠,前者是表哥,后者是为了照顾她,张日山倒是头一次。 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比如跷家什么的,结果只是目不斜视地坐着,后背挺直,什么话也不说。 不管了。 打开被他放在两人中间的小书包,这里面还有陈皮给她的回信。 入校第二天她就写了,刚开学,有那么多的新鲜事等着她去发现挖掘,写信就像日记,数不尽的见闻如泉涌。 直到昨天才收到回信。 为了方便陈皮理解,不光写的时候她通篇用的是常用字,复查一遍考虑到收信人才刚刚脱离文盲水平,又去掉了大部分不够白话的语句,就是希望他读信不至于太艰难。 她写的认真,收到的回信也足有一大摞,没有信封,外面用油纸包和绳子捆的很严实。 抱着那略显沉重的纸包站在原地,她有点发懵。 感觉自己抱的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学生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学史。抱回去拆开看,第一张纸的字迹理所当然的硕大无比。 16开的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就占满了: 明珠。 被逗笑的越明珠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往后翻了翻,果然是陈皮写的最好的两个字。 放下第一张,她提笔把这点记在下封信的开头。 好的教育要从鼓励开始,得谢谢他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的这么清楚。 不过,最难写的越居然跳过了,哼,这个得稍加批评。 继续往后看。 这一摞信纸有好有坏,前面还有印花,越往中间纸越拉,有几张洇墨的特别厉害,到后面又忽然变好了。 不会是二月红嫌弃陈皮糟蹋东西,让他从次的练起,最后发现他在写信,不忍直视之下只好让他用回来? 关于她的这点假想陈皮在后面的信纸上也提了一句,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他说本来是想按师娘说的先打个草稿,没想到才写了个开头一天就过去了,照这个速度再抄一遍,花费时间的太长怕她等不到信会不高兴,就只好先这么送来。 纵使他没说,越明珠也不难看出手上这些应该是他写毁无数张之后最好的成果。 不然也不会连个涂抹的印迹都没有。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她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开不开心,有关他自己的内容就只在末尾说了句很好不用担心。 越明珠决定吸取教训。 给金大腿的家书除了交待日常看来还得再问的更细致一点,否则回信上肯定对他自己的军校生涯也是一笔带过。 确定刚刚扔张日山那一下没有扔乱书包里整理好的信件,她不由松了口气。 始终犟着一张俊脸的张日山还是没能忍住,困惑却仍维持着一丝体面:“你对那些孩子都能有说有笑,为什么偏偏对我喜怒无常?” ------------ 第103章 功过相抵 能为什么?越明珠诧异,当然是因为你是金大腿免费赠送的PlanC。 张日山想不通也看不明白。 心情好就言笑晏晏,心情不好就视若无睹。 他为了小姐一句话跑遍长沙大街小巷,佛爷说她八字带劫需要麒麟镇宅,他连口吃食都怕外面做不干净,慎之又慎地把厨子请到家中,面粉调料张家全都自给自足。 外面零食点心也是先自己尝过才会送到她手上,结果呢?自己出个门的功夫,她说跑就跑,说在外面吃就在外面吃,一点也不顾忌后果。 他越想越气愤,偏偏还得压抑不快,只能攥紧双手,坐姿端正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 简直像个独自生闷气的小朋友。 有系统出品的避毒筷,越明珠哪里知道他私下做了这么多。 友好提示:“你是不是忘了来张家第一天对我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眼前闪过一张绿油油的脸,张日山愕然地看向她,那...那事都过去多久了。 “我比较记仇不行吗?”她理直气壮。 张日山自知理亏。 可转念一想那事害得他被张小鱼训斥,还被佛爷叫去了演武堂,又有些委屈。 虽说用身皮外伤换得佛爷亲自指点也算因祸得福,但他还是觉得对错各占一半,说到底若不是她鬼鬼祟祟又把脸弄成那个样子,自己也不会...... 想着想着张日山不由往旁边望去,身侧人双睫微垂,稚气轻薄的眼眶是稍微磕碰一下就能乌青红肿的雪白。 当时若是没能及时收手。 “我...” 他犹豫几秒,目光飞快掠过前排司机,抿紧了唇,“我并非有意。”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 他若有意金大腿早把他放生了,哪里还能留在张家给自己当保镖。 不过,那天在张小鱼三令五申下才不情不愿的道歉,事隔多日,今日他反倒来得更真心实意。 行吧,她接受。 不管怎么说,刚见面就掏心掏肺的人越明珠不喜欢,比起目的不明的讨好,朝夕相处缔结出来的升温才更能取悦她。 况且。 她嘴角微微勾起。 前一秒还在讨公道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鸣不平,下一秒被她翻旧账就立马变得蔫头耷脑气焰全无。 越明珠叹气:就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呆劲儿,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汽车驶入公馆。 庭院喷泉水雾飞溅,炎炎暑气风吹渐散。 下车慢行两步,晚霞自天际坠入山头,映在脸上也略有灼感。 她温声细语地挑刺:“太阳这么大,不给我打伞就算了,连帽子也不拿。” 为了关车门而落后的张日山:“......” 无语。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车都等在教堂门口,要什么伞跟帽子? 深呼吸平复心情,他看向一旁高大庇荫的白果树,“那走树下边?” “树下蚊虫多。” 娇纵! 任性! 看了眼她并无蚊虫叮咬痕迹的胳膊,张日山理智上线,维持着张家人应有的冷静,硬声道:“有我在,不会有虫。” 莫名让越明珠听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气。 “被虫子讨厌了不起啊。”她有个废物系统她显摆了吗? 没有。 再怎么说家丑不可外扬,啊,家丑...她短暂沉默,这么一走神,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截断枝哐地掉落。 张日山抬头。 手只略微动了下,砰的一响,断枝便飞出去跌入右侧灌木丛中。 突然明白了佛爷说算命的说小姐八字带劫是什么意思,单纯走霉运的意思,他不由皱眉:“你小心点。” ......你威胁谁呢? “...注意安全。” 他勉勉强强换了个词,越明珠哼了一声,有恃无恐,“我出门在外得时刻小心,回了家还得注意安全,那我要你在身边做什么。” 不待张日山反应,她摆摆手:“放心吧,我会在家书上跟表哥替你表功。” 张日山垂眼,见她仰起的脸让落霞照得白里透红,伸手摘掉她肩上一片落叶,无动于衷地叹气:“你不跟佛爷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 咦,这么机智? 恶趣味被看穿她也不气恼:“知道就好。”还大方补充一句,“功过相抵,我就不跟你记仇了。” 穿过门脸,透过雕花窗户依稀看见屋内有人影,她走过大片敞地步入室内。 张小鱼毕恭毕敬:“小姐,我来寻日山。” 越明珠点头:“你们聊。”也不问他找张日山做什么,反正看表情就知道与她无关,索性转身去了二楼。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小鱼才抬头打量刚进门的张日山,“你是不是又惹小姐生气了?” 张日山:“?” 说清楚到底谁惹谁? 那种无言的郁闷看得人发笑,张小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她是小姐,你我是佛爷下属,于情于理都该让着她。” 我还不够让着她?张日山小声嘀咕,就差给她斟茶倒水烧火做饭当保姆了。 “什么?”张小鱼没听清。 “...没什么。”张日山问:“找我做什么?” 张小鱼微微叹气。 多少人眼红他能替佛爷打理家业,其各中艰辛除了自家人还能与谁说。佛爷在时一切好说,佛爷一走,九门之中就有人开始敷衍了事,人前宾客尽欢,人后又是一张嘴脸。 在长沙待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若非佛爷赏识又亲自发话,光是那批软硬不吃的老伙计们就够他吃一壶的,若真弄得自己举步维艰,只怕日后在九门也难以为继,少不得叫外人看笑话。 尤其是水蝗四爷,这个人口蜜腹剑,贪得无厌。明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什么腌臜手段都使过了。 张小鱼面色微沉。 佛爷说过,政府禁烟之举早已形同虚设,管不了其他地方那就先管好长沙,九门之中绝不许任何一门以此牟利,谁敢染指就用石灰就地销毁,绝不留情。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跟日山说了一遍,叹气:“来长沙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小姐,甚少在外露脸,这事交给你办我更放心。” 不露马脚最好,大家面子上过的去。 “好。” 张日山毫不犹豫点头,点完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便带出些踌躇,“...那,那小姐怎么办?” 张小鱼一愣。 诧异地盯了张日山好一会儿,差点把人给盯毛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憋着一口气只等干场大事让佛爷刮目相看的日山吗?换作以往,不是早该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把这事办的滴水不漏,生怕自己反悔? 不过张小鱼也没多想,只当几日不见他能沉住气了,也算件好事。 “你不是不乐意给小姐当保镖。”瞧他手上拎着小姐书包,张小鱼好笑道,“怎么,你还拎上瘾了?” 张日山冷淡抿唇并不作答。 “好了。” 本就是随口调侃,张小鱼见他稳重起来,颇为满意:“小姐上下学你照常护送,其余时间随你自己安排。” 张日山点头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不过,他皱眉道:“小姐好像不知道佛爷还安排了...”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向楼上看了一眼。 张小鱼若有所思,“那你就别多嘴,小姐不知道也好。” ------------ 第104章 有狗追我 洗完澡换上睡袍,她躺床上愉快地打了个滚。前几晚的玉石凉席睡时间长了硌人,幸好交待捧珠换成自己一直睡的这个,果然还是它舒服。 敲门进屋,捧珠端了水果放在桌上,“今天有新疆的哈密瓜,下午冰镇过了,小姐先尝尝?” 银质的叉子,银质的果盘,寒烟四溢的果肉,果然还是家里这种腐败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日常感谢金大腿! 拢了拢睡袍,随手拿了本电影杂志放在腿上,她打算边吃边看,余光瞥见捧珠在拿绣棚。 “又做了一天手工?”她问。 捧珠会湘绣,小到手帕、粉扑,大到被面、帐子都不在话下。开始还只是试着给她绣个手帕什么的,后来见她用的顺手,连被面、枕套都打算亲自上阵。 越明珠不愿打击她积极性。 只是从前不上学,大多数时间捧珠都围着她转,也就偶尔做做针线活,现在自己早出晚归,白日里捧珠除了给她收拾屋子,只剩针线打发时间,短短几日就整理了一堆绒线。 捧珠腼腆一笑:“嗯,我想给小姐绣个新的文具袋。” 被人这么全心全意对待她是很高兴啦,但同样是青春年华,她去上学开拓眼界,捧珠每天这么宅在家里足不出户。 咬了一口哈密瓜,越明珠思忖得找点别的事让她做。 想起先前楼下发生的小意外,她不经意问:“这两天花园是不是没怎么打理?” 捧珠擦了擦手心的汗,“孙师傅昨日出门不慎摔伤,膝盖脱臼,找了接骨大夫来看,说得修养大半年。管家怕新园丁不懂规矩,说明日让家里的师傅过来。” 张家佣人不全姓张,只是不会从介绍所招人,外姓基本都是张启山外祖家安排过来做点杂活。 “那孙师傅呢?” “管家让人在医馆附近租了间房就近看病养伤,包了半年医药费和伙食费,园丁的活计等他伤愈了再说。” 弄清楚前因后果,越明珠便不再过问。 进门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张小鱼,从他表情上不难猜出是生意上出了岔子,会找张日山来办...... 那就是冲着面生来的? 找一个不经常在外露脸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越明珠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看来这麻烦是来自九门内部的矛盾。 其实从金大腿离开长沙,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张小鱼到底不是张启山,九门之中虽不以辈分论高低,但他毕竟只算金大腿下属,又初出茅庐,资历阅历都差其他当家许多,打起交道来自然不如金大腿驾轻就熟。 只是会跟谁起了龃龉? 她实在不想金大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麻烦上门,按照之前捧珠跟她八卦九门其他八位当家讯息在心底一遍遍筛。 思来想去,还是半截李,水蝗和霍锦惜这几位比较可疑。 “捧珠,三、四、七这几位当家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 捧珠对九门内部的事格外留意,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对他们在外界传闻耳熟能详。 她掰着手指一一转述自己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明珠边听边分析: 半截李身残志坚,一般来说这种人或多或少有点心理疾病,按流言来看也是心狠手辣。 霍锦惜,越明珠如果是她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绝不会挑九门初立正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档口起内讧。 那就剩水蝗老四了,多半是他跟半截李中的一个。 这两人一个急功近利,一个生性多疑。 汉口的经历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就当她恨屋及乌吧。 水匪出身大都讨江面营生,以她过去对黄葵的一些耳闻,能让张小鱼挂脸,还不顾及同盟身份打算暗地做手脚。 不是人口买卖,就是走私烟土。 这二者放在一起都很让人深恶痛绝,但从利益角度后者可能性更大。烟土在本地价格不高,若是倒卖到上海、南京,就是一本万利。 政府明文规定,贩卖烟土违法。 只不过他们所谓的主持公道,是私吞,是坐地分赃,水蝗再家大业大碰上军队拦截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小鱼恐怕就是算到哪怕他们这边主动撕破脸对方也不敢闹大才会来找张日山。 但愿事情会如他所想的顺利。 也希望这个水匪出身的四爷能长点脑子,别只着眼于一时之利,她认识的上一个水蝗下场可不怎么样。 把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她回到最初的问题,对捧珠眨眨眼:“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我送你去上学?” 金秋时节。 城外山峦起伏争秀,点点苍郁隐匿于红叶枝头,秋水潺潺,似盘踞群山峻岭间的轻纱薄雾。 这次郊游,除司机外越明珠只带了张日山随行。 鱼塘清碧无瑕,周围花草团簇,是垂钓的好地方。曲冰头戴遮阳帽身着秋装,费劲地调整鱼竿,“裘先生还好吗?” 裘先生是她曾经的启蒙老师,之前一直住在曲家教她和哥哥读书,后来大哥去了大学,她也进了女中,裘先生无人可教就只能另找工作。 越明珠不久前请这位老先生来家里坐馆给捧珠启蒙。 秋日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挺好的,昨晚还跟我家账房先生小酌了一杯。” 曲冰失笑:“裘先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酒,每晚都要小酌几杯。” “婉莹在组织诗社,昨天跟我说看了大家传阅的诗稿,想请越大才女加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就是小有名气的代价。 会写文章的人都会写几首诗,水平嘛虽说参差不齐,但在这个年代真要说差其实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望着池塘上方游过的几只鸭子,遗憾自己生不逢时的越明珠一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地在脑海中挥斥方遒: 嘎嘎嘎,鸭声真是难听呀。 左游一下右一下,游完可以回家啦。 沉默一秒。 她忧伤低头,“我不擅作诗,五律还能勉强凑出来,上次拟了题目要做一首七律,结果你也看到了。” “可你那首借古讽今的诗不缺才气,大家都很喜欢,就是...”曲冰语塞。 就是时间不太对,敏感了些。 落日西沉,为享受野炊的快乐,也为了一扫作诗失败的颓势,越明珠提着篮子亲自去庄园后的圃畦采摘蔬果。 打算在田园中净化一下被世俗污染的身心,再把被她污染的蔬菜打包进厨房加餐。 张日山站着给她撑伞,低头扫了一眼,不忍直视地撇开眼:“那是杂草。” 摘着‘芥菜’的越明珠顿了一秒,继续采摘,义正言辞的说:“杂草怎么了,杂草也有人爱吃。” 张日山按捺不住:“你说的那个人最好是你自己。”别跟中午一样钓了鱼自己又不吃,最后还是他忍气吞声干掉了那两条草鱼一条鲢鱼以及一条鲫鱼。 油炸、清蒸、烧汤,炙烤,总之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吃鱼了。 越明珠默默抬头:“你,消失。” “菜地里蚊虫蛇蚁多。” “我不怕。” 见她不赶走自己誓不罢休,张日山只能抬头探查一遍周围地形,反正这地方就这么大,从外围也能纵观全局,无所谓近不近身。 他问:“伞不要了?” 越明珠:“...不要。” 摸摸脑袋,还戴着遮阳帽呢。 收好伞,张日山见四下无人,放下心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外守着,刚挑好站位还没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这一声像是惊雷,张日山脸色一变,不待折返越明珠已经飞快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张日山下意识将后方追兵掼倒在地。 跌跌撞撞远离菜园的越明珠手里还不忘拎着她那一篮子杂草,愤怒又委屈:“啊啊啊啊啊又是狗追我!” 张日山:“......” 沉默低头。 一条小黄狗正夹着尾巴在他右手钳制下瑟瑟发抖。 ------------ 第105章 西药 人善被狗欺,可她也不善啊。 难道这就是骗人先骗己的劣势,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做个好人的。 正哼着蘑菇之歌摘着野菜,一抬头隔着绿油油的菜架就发现有颗脑袋贼眉狗眼地暗中窥视自己。 也不知道是能从她身上嗅到被同类骚扰过的痕迹,还是她不想再和狗起争执的想法被看穿,它说扑就扑,一点不给别人高冷的机会。 直到晚饭越明珠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都是狗,怎么驯起来就是不如人那般得心应手,总不能怪它们没有做人的包袱太舔了吧? 铜制小锅热气腾腾,张日山烫菜也烫得心不在焉。 以前在东北撵山,雪天还能赤手空拳跟豹子、野猪一决高下,现在到了长沙,居然沦落到跟狗干仗。 这要让张小鱼他们知道,起码半年都抬不起头。 脑海中闪过自己被围着取笑的画面,张日山只觉两眼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转眼又瞧见小姐不死心地往锅里丢摘回来的那篮野菜,不吭声地一筷子截下,放在碗里换了筷子不嫌烫直接往嘴塞。 越明珠同情地看着他:“...不用抢,这里还有一盘呢。”都洗净在她手边放着。 刚说完,就被张日山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他还在跟自己生闷气,抿着唇,也不肯看她,“有毒。” ......已经猜到了。 放下从不离身的辟毒筷,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打量张日山,果然是高中生的年纪,高兴与不高兴都这么一目了然。 “那你吃了会怎么样?” “张家人体质不同,我吃没毒,你吃有毒。” 说的波澜不惊,但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所当然怎么听都带了点炫耀。 奇怪。 陈皮命那么硬,身体那么抗造,吃了四个果子也还是被毒的张不开嘴。这个年代习武防身很正常,可特意培养对毒性免疫的体质未免也太全面了吧? 仔细想想,她偶尔还会在这批东北张家人说漏嘴时听到什么本家、外家,只是他们反应过来很快又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没必要。 只凭这些反应她都能猜出金大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的不是本家人,可能还有点出身不太光彩。 她知道东北张家肯定是个大家族,莫非父母是为爱私奔?看金大腿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是父母言传身教,想不到父亲会是个情种。 见张日山泰然自若地一口口吃掉被他鉴定有毒的野菜,为表敬意,越明珠主动拎起腿边的菜篮子,自告奋勇:“既然你这么爱吃,那我就再去多摘一点吧。” 张日山愣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筷子捏紧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别扭地低声说了句:“...张,张家人吃多了也会腹痛。” 原来会腹痛啊。 越明珠忍笑:“那你还一直吃。” “是谁说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不能随意浪费。” 见他撂下筷子多少带了点负气的模样,越明珠啧啧称奇,要不怎么说自己心理年龄比张日山大。 这情绪起伏比她大多了也真实多了。 不过,想起为了不浪费陈皮一片心意自己硬着头皮吃掉的毒果子。 她面露期待:“那你会被毒哑吗?” 张日山:...??? 这一锅都快吃完了,曲冰才姗姗来迟,临近日暮饭点,她家里突然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厨房呈了新锅上来,下人正在给她整理碗筷。 “之前说要送你的那幅画可能得迟一些。”曲冰摘下手套,坐在她身边叹气:“本想着跟家里这批药材乘船回来会快些,早知道还不如从铁路送回来。” 前不久越明珠送了她一柄红湘妃竹折扇,本来两面都是空的,她自己题了诗,觉得差了点意思又央着越明珠画了一面山水图。 自从收了这份礼她便爱不释手一心想送回礼,现在好了,回礼在路上遥遥无期。 曲家有做中药材生意的事情她知道,只是他们家不是签了合同走招商局货运航线,按理说这种定期开航的轮船不该延迟才对。 想到曲冰中的药材,越明珠意识到她也没说是中药还是西药。 难不成是走私? 天色渐晚,夜幕自山头徐徐降临,返程路上经过百货店,她进去精挑细选了一支派克金笔问老板多少钱。 五块大洋。 多少?这笔是金子做的啊!望着金灿灿的笔尖,心情惆怅,行吧,18K勉强算是。 摸摸捧珠缝制的钱袋,憾表示囊中羞涩,等她下次攒足了钱再来。 看了看这位小姐耳边别着价值不菲的珍珠发卡,再看门外气势非凡的‘保镖’,以及停在门口那辆全长沙,不,准确来说可能整个湖南都只有一辆的斯蒂庞克。 老板含蓄微笑,并谦和地把钢笔拿出柜台,“好的小姐,这支笔我先替您保管,待您得空再来取。” 校园生活并未在顺遂中逐渐轻松,学业繁忙,课外活动增多,除了假日,她几无多余时间。 上礼拜日,教会姆姆成功拉到赞助,有位美国商人表示愿意出资修建育婴院,但他提出了一个捐赠条件,希望传教士能出面帮他约谈定期来做礼拜的英法商人。 对此,姆姆并无不满,她说:“我知道那位裘德考先生目的并不纯粹,但是不管他是否在以商人的投资眼光看待这次善举,我和孩子们都发自内心的感激他。” 每隔两周,礼拜日教堂会让孩子们休假,由做义工的学生带领他们前往各类场所游历,去公园绘画,游山玩水并撰写一日游记..... 这周轮到曲冰带他们去看赛马会,俩人边走边聊。 她比越明珠更早地发现了等候在校门口左侧的人,轻声调侃:“熹微,你的好朋友又来接你了。” 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躺在黄包车上的人懒洋洋地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 不是陈皮是谁。 越明珠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每天都能放学回家,没在学校寄宿,陈皮一直以为是一周一次,每周五都会提前等在校门口。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弄了辆很漂亮的黄包车做代步。 陈皮力气大,也不是当初做苦力整日吃不饱饭的时候了,拉起车来又快又稳,除了开始有点意外,到后面越明珠来了兴致还会快活地催他跑快点。 有时陈皮会带她去品尝隐藏在街头巷尾的美食小吃,有时会带她去买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奇小玩意儿。 多数时候是去风景如画又人迹罕见的僻静场所,因为人多的地方容易被张家人发现,所以俩人会偷偷躲上一会儿。 她坐在车蓬里吃冰淇淋、喝汽水,陈皮在给她扇风。 见他鬓边有汗水滚落到下巴,越明珠认真反省了一下:“我最近在长身体,可能有点重了,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 “重了健康。” 越明珠:...你多少迟疑一下,反驳一下,回答的这么快我不要面子嘛! 不过有一说一,陈皮说她重了那肯定是重了。 她现在正是该吃吃该喝喝的年纪,吃的好营养丰富,近期有长高的越明珠很心宽,不仅不记仇还取走了他手里的扇子。 以德报怨,扇子呼啦的贼快:“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扇。”拉了她那么久,陈皮也挺辛苦的。 陈皮盯着她瞧,也不害臊,仰起头,没脸没皮地说:“扇扇子一时半会儿这汗也干不了,还容易手酸。” “要不,你给我擦擦?” ------------ 第106章 棋局 擦擦擦。 陈皮给她擦鞋,她给擦脸也算礼尚往来。 让陈皮把碎发往后捋起来。恩,这么一看发际线安全,额头饱满,剪个平头估计也不丑,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别像个不会眨眼的假人一样一直盯着她看。 越明珠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手上染血的人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哪怕没有恶意也像一条藏匿于夜色下的毒蛇,总能轻易唤醒人的恐惧。 尽管知道这条蛇对自己没毒,但是...... “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眼下乌青这么明显。 “有点事情没做完。” 年纪轻轻就整天熬夜,现在头发生的茂密不代表未来不会秃头,越明珠腹诽,而且什么事情非得晚上做,这么见不得人吗? 她加快动作擦完了事,擦擦擦,擦擦擦,她是擦皮的小行家:“好啦。” 根本就没尝到什么滋味的陈皮:“...这就完了?” “不然呢?” “跑那么久,三两下就完了。”陈皮装模作样地叹气,完了摸着脸,瞥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有点吃亏。” 要说拉车身体累乏那是小瞧了他的耐力体力,可若能在明珠面前讨点好处,他倒也不介意装上一装。 懒得理他。 陈皮懒洋洋地盘腿坐下,踏板就那么大,明珠脚踩的地方占了一小半,他一坐下来就又占了另一半。 腿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他体温。越明珠没避开,只顾着去看被汗水洇湿了的手帕,捧珠新绣的手帕,右下角绣的甚至不是明珠,而是她的字。 陈皮还能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在小气什么? 捏着手帕一角,往外一点点拉,几乎没受到阻力,陈皮轻松拽出手帕,瞥了两眼上面绣的字:熹微。 自然而然往怀里塞。 莫名其妙手帕-1,越明珠:...臭不要脸! 陈皮伸手去勾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别生气,大不了我一会儿回去给你洗干净。” 善解人意的发言令越明珠脸色微晴,甚是感动......感动个p,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是想直接昧下。 “你少来!” “围巾当初也说洗干净了给我,我围巾呢?” 好几个季节,系统给的围巾连根毛她都没看见。 陈皮摸了摸怀里,“冬天都过去了,还你也用不着,不如在我这儿放着安全。” 这么厚颜无耻的狡辩,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的理所当然。越明珠都不想跟他争辩一条围巾到底为什么要洗过季,以及除了他还有谁会打一条围巾主意,到底又有什么不安全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头一回昧下。 “记得还我。”她恶声恶气。 啧。 陈皮遗憾叹气,曾经一言不合就能昧下她水壶竹筒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江湖卖艺的戏棚,最近都让他带着一一见识过了。 变戏法、打把式卖艺,喷火、爬杆、玩蛇,见多了越明珠也能理解之前他为什么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伙计倒豆浆的手艺。 只是术业有专攻,没必要较劲。 摆地营生的地盘和码头一样鱼龙混杂,稍有不慎钱袋首饰就会被顺走。 越明珠自然没有遇到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陈皮精挑细选过的场所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点,不会人山人海,也不会推推嚷嚷,有他护着玩的还不错。 花瓶姑娘不是个新鲜词。 前世越明珠就曾在马戏团附近见过,公园草坪上人们支搭帐篷,开棚卖票。 小时候她没进去,只隐约听里面出来的小孩说的神乎其神,长大了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奇人异士只是一种糊弄人的障眼法。 陈皮说,这种江湖上统称为“腥棚”。 意思是:包假的。 假的就假的呗,魔术也是假的,纸牌魔术从小看到大,不是照样有天才推陈出新。越明珠兴致勃勃地跑去打出“人头蜘蛛”“双头美人”“五脚猴”噱头的腥棚一探究竟。 因为亲眼见过鼓爬子,所以哪怕知道是假的,未见真身先闻其名总觉得听起来有些邪性。 好在只是障眼法。 想想也不可能真有人这么做,以人身养蛊,变异,畸形,再拿出来展示。世道已经够疯狂了,但也没疯到这种地步。 有这种本事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街上摆摊卖艺。 “好玩吗?” 窗外黑云蔽日,雨雾濛濛,风是潮湿的青草气,不冷不热,不适合外出,适合听雨吟诗作画。 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撤掉了马,“挺好玩的,只是看多了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改天我们去看电影,西牌楼的百合电影院最近好像在放西厢记和红楼梦。” 曲冰观望棋局,迟迟没有想好下一步,“熹微,你最近是在攒钱吗?” “很明显?” “校刊的撰稿人可只有你连标点符号也给算了稿费,你同意那天不是还特意问了有没有稿酬?” 能上得起这所女校的都是富家千金,怎么会缺这点钱。 更何况她之前去明珠公馆,盥洗台上的法国香皂也不过拿来洗手,聊天时吃的水果点心所用餐具也俱是康熙年制的官窑,更别说后来去书房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令人目不接暇的古董字画。 越明珠摇头,再写几篇差不多就够了。 说到标点符号,她记得还有家出版社想不给鲁迅先生的标点算稿费,直到他下一篇文章不分段不加标点密密麻麻的字排在一起,出版社才宣告认输。 这也算趣闻了。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会织围巾吗?” 一局下完。 两人靠在窗边吹了吹风,远处风林涌动,屋脊在乌云下淡的像水墨,屋檐下、大树下,坠雨如丝。 曲冰手里还拿着那柄红湘妃竹扇,顶着下颌,望着远处微微出神,“...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有心事?” “随便念念。”她回神笑笑,“这不社课上多看了会儿《李易安集》,倒是你,西乐会、国画会、写生会都不够你忙,现在又进了诗社,是婉莹缠得你没法子了?” “诗社也挺有趣的,比起固步自封,大家相聚点评注释,对作诗一道也确有进益。” 不过,最后她还是无可奈何的承认:“人家连陪我去给唱诗班伴奏的条件都提出来了,如此用心良苦,我还能不答应?”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宋大小姐才思敏捷,唯独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小提琴声之聒噪堪比劈竹裂帛。 为免有落井下石之嫌,曲冰连忙用扇子去遮笑脸:“怪不得那天你进门的时候长吁短叹,原来是受胁迫于耳。” “笑吧笑吧,她昨天亲口跟我说下次社课要给我们弹琴以助文思。” “...口琴?”僵住。 “口琴是吹的,她要弹七弦琴。” “......” 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你我何罪至此啊。” ------------ 第107章 剑拔弩张 张家。 水蝗四爷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沙发上。 他约莫四十来岁,一身长袍马褂,手里还盘着核桃,“...当初说好了地盘分口,九门各自一家互不打扰,现在什么意思,砸我饭碗?” 水蝗早年滥杀无度,血债累累,此次来张家讨说法也带着数位打手寸不离身的站在沙发后,各个黑布短衣,身高膀阔,神色不善。 正对面坐着张小鱼。 两方人马,敌多我少,孤身待客也不落下风。 “四爷说笑了,如今时局刚刚稳定,秩序尚在恢复重建,多亏各位当家洞彻事理为避免长沙沦为军阀混战下的牺牲品高举义旗联合创立了九门,以求同舟共济。” “怎么能说是各自一家互不打扰?” “佛爷在家时常告诫我,独木难支,要想防患未然须得各当家鼎力相助,若只是独善其身,又何谈九门?” 张小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清楚这事是日山办砸了。 汉口是烟土转运必经之地,依照这小半个月搜集来的情报,四爷这批货想入华中地区会从汉口入长江过岳阳下洞庭湖,他们只需赶在长沙前处理掉就能蒙混过关。 只要日山和负责监控的人联系上,把航线、人数详细过一遍,利用这些情报分析得出最佳下手地点,那批烟土便可以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 张小鱼眼神愈发冰冷。 谁能想到除了烟土四爷手下居然还有人偷偷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男的卖去做苦力,女的卖去风月场所。不光国内,还有部分百姓会通过运作卖往国外,一无所知的被骗去偏远国家开垦荒地,客死他乡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水蝗是个利欲熏心,没有原则,反复无常的小人,可只要想到这狗娘养的包庇纵容收下拐卖小孩去采生折割就一股戾气直冲颅顶。 张小鱼隐忍不发。 迟早有一天要把这些畜生剁碎了喂狗。 纵使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张小鱼还是理性选择先虚与委蛇:“四爷从单打独斗到手下门人众多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水蝗对这些嘴皮子利落的人向来没好感,往日溜须拍马的话还能勉强听上两句,今天倒全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尤其是张小鱼年岁不大却行事沉稳,看了就令人作呕。 他不耐烦道:“什么道理都是你们张家说了的,沉我的船,杀我的人,抢我的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同舟共济?” “凭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要谈让张启山亲自来跟我谈!” “我来已经给足他面子了,今天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货还我,要么把人交出来,否则......” 威胁一出,他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 本就是众所周知的火爆脾气,话不投机便暴起行凶,这几年开始拿腔拿调自觉身份不一般很少亲自动手,不但没修身养性,还变本加厉了。 场面眨眼便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这时,厅门右方走廊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轻一缓,不时还能听到来人对话声。 “小姐,正厅在招待客人,不然等他们谈完我再让小鱼过来?” “不行,我有急事要问他,两句问完我就回学校了。” 水蝗眯起眼睛。脚步轻的是张府那个深藏不露的管家,脚步缓慢的...应该就是张启山那个传闻中的掌上明珠。 他表情阴沉下来。 张启山的狗他可以不给面子,但去年长沙那场腥风血雨因谁而起,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 “好啊。”深吸一口气,他阴恻恻地眯起眼睛,“我都忘了,张启山不在,他妹妹倒是还在。” 要不是答应给他的那批货还压了一半在张家,他才不会管什么狗屁口头约定,然而张小鱼比他还意外。 “四爷误会了,小姐素日里只安心读书,从不过问九门中事。” “您稍等,我去去就来。” 水蝗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没信。张小鱼出了正厅,管家陪着人从走廊上过来,正是越明珠。 身上还穿着学校制服,身边除了管家没有其他人跟着。 张小鱼迎上前,“小姐何事急着要问我?” 越明珠停下,往他身后的正厅匆匆一瞥,见确实有很多人在,有点迟疑,“是不是很不方便?” “方便。”一想起报告上写的那些内容,张小鱼也险些没在水蝗面前压住火气,出来透气正好,有什么能比天真单纯的学生更能净化人性黑暗。 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目光沉稳地向他点头示意,张小鱼逐渐冷静下来。 他不慌不忙:“我与人商谈的事情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小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就好。”越明珠松了口气,“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做河运生意的,她说水上运输只要给了水警孝敬,就是好处费,付了这笔钱就能畅通无阻,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张小鱼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昨天她家货船被人拦截了,说给了孝敬费,可上岸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以检查货物为由把整条船都给拉走了,一到他们指定的地方,一船货物卸下不说还拆了船底,最后除了放船员回来,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越明珠忧心忡忡:“她家损失很大,表哥之前带我去过码头,我知道家里也有航运生意,如果不是得罪了人就是现在江面上不太平,想回来给你提个醒。” 张小鱼听她说拆了船底就知道这批货恐怕没那么简单。 水警威胁、强迫的是长期利益,吃的就是回扣这碗饭,不可能收了孝敬还自砸饭碗。 张家有航运生意不假,其中涉及到黑灰色的产业也很多。自从佛爷离开长沙,地方警备司令平调,他们对很多消息都接收不及时,远没有佛爷在时灵通。 寥寥数语张小鱼便看穿小姐这位同学家里做的是走私生意,水蝗这个靠拦截船只发家的老江湖只会看得比他更长远。 坐着听了一会儿,他盘着核桃就这么走到了门厅口,目露精光:“上的哪个岸?” 他并不关心什么同学又或者张家,九门每家名下都有码头,油水最足的就是走私,他关心的是自身利益。 越明珠心想来者是客,听他发问,也不隐瞒,“这个不太清楚,只听她说是被拉去了东岸,也不知道是...” “美国商会。”水蝗咬牙冷笑。 张小鱼清楚这是结怨已久。自清末洋人取得内河航行权,中外航运之争就未曾停息,初时华商被挤兑的经营惨淡,他这种吃劫掠油水的水匪少了收入又不能对外轮下手,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 他怕小姐不懂,就多提了一句:“之前那里是日轮公司的地盘,近半年内抵制日货声浪见涨,他们生意一落千丈,前不久刚被美国商会接手。” 长沙有名有姓的大码头除了九门也就只剩外国商会,可就算是他们也没资格维系水运秩序。张小鱼不觉深思,难道是地方检查站,但转念一想,检查站没那个胆量,能铤而走险把船都收缴,莫非是为了填补经费又或者是换取军资? 那不就是...... 水蝗脸色难看,水运走私有两大利润,一是烟土,二是西药。 如果提前打点还被坑了,那明显是上头有人盯上这批货,还从酬谢金额算清楚这船底藏的是什么才会直接拉走拆底。 走私向来明码标价,酬谢金额通常按船上货物而定,懂行的老手从价码对标货物并不难。 谨慎起见,水蝗问她:“你那个同学姓什么?” “姓曲。” 曲? 他脸色大变,“长沙最大金号之一的那个曲家?” “正是。” 水蝗心乱如麻,金号那些求做太平生意的老板最怕得罪人,上下打点从不吝啬金钱,一些家大业大的甚至会主动让利给位高权重的客人,替他们储存黄金还给他们高额利息。 曲家上头有人还是这个下场,那他剩下的那些货岂不是—— 他沉不住气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当即就要领着一众打手扬长而去。 见他来去跟自己家一样,越明珠扭头:“这位是?” “九门四爷。” “哦...”上下打量他一眼,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原来是贼匪出身,难怪失礼于人前还如此无状。” 小姐突然请假回张府,张日山收到消息顾不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匆匆往回赶,一进门就听到她这夹枪带棒的发言。 水蝗大怒。 自起势以来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说这种自寻死路的话,张启山尚且有求于他,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见自家爷受辱,有打手回头狞笑:“臭丫头管好你的嘴,否则.......”话未说完,几乎瞬间就被人从后头掐住下颌硬生生把头掰过去。 张日山冷笑:“否则你待如何?”不给挣扎的机会,他直接捏碎下巴,暴起一脚将人踹出几米远。 那打手身高体型都远胜过他,被如此对待却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痛得连声哀嚎都发不出,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张家人自小磨练指上功夫,为了应对尸变,下墓掰下巴拧喉咙是家常便饭。对粽子如此,对活人也是如此。 他眼神冰冷,语气平淡却饱含杀意:“对我家小姐客气点,否则——” “小爷废了你。” ------------ 第108章 小人长戚戚 酷毙了。 越明珠在心底默默为他鼓掌。 张日山天天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想不到真生起气来居然这么有压迫感,好像换了一个人。 要不说,还是别人家的狗逗起来最有意思。 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调教,没兴趣了扔在一旁也不用什么心理负担。虽然他来张家对自己是疏离大于友善,看起来还算友好也只是看在金大腿的面子。 不过刚刚这一下倒是发自内心想替她出气,而不仅仅是看在佛爷的面子才维护她。 “好!” 先是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嘲讽,他带来的打手又技不如人,水蝗怒极反笑,“张启山养的好狗!” 越明珠无所谓的想: 虽然是自己这边先动的手,但她不觉得这件事会闹大,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现在什么事更重要。 “还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去!” 水蝗目光阴沉,暴躁易怒的性子这会儿却格外冰冷,似是风雨欲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张家如何向九门交待。” 倒地那人早已痛晕厥过去,有人过去往下一摸就摸到右侧肋骨有凹陷,抬头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那一脚看似踹的凶狠其实留有余地。 没死成不得他们抬回去?这还不如死了干脆。 抬人的打手残忍一笑,反正抬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张家给弟兄们省事,要不是旁边有人盯着不方便下手,他顺手把人弄死了。 张小鱼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 九门最不缺的就是恶贯满盈的恶棍,水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底下这些打手也是穷凶极恶。不过很可惜,他们这趟别说被日山重伤的人必死无疑,其余人一旦踏出张家大门也一个都逃不掉。 水蝗那句丢人现眼,可不是指单单一个人。 庭院中的大佛古朴庄严的目光静静地注视这群不速之客匆匆离去,有种看尽世间百态的冷然与沉寂。 照旧被佛像上折射的日光闪了一下眼睛,越明珠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 若有所思:“张家和他生意往来多吗?” 张小鱼一时不知她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示意日山来答。 张日山点头:“同处九门多少有点生意往来,不过水蝗四爷并不擅长做正经生意,和我们仅有小部分利益牵扯。” 意思是很好割席。 越明珠懂了,“那就好。” 生意场上从来不缺合作伙伴,没了这个,也会有别个顶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那些外国人将中国视为囊中之物,为扩大对华贸易发动鸦片战争已是罄竹难书,同胞也是如此更叫人齿冷。 人吃人的世界哪里都有。 她不希望金大腿被人吃,却也不希望金大腿毫无底线的吃人。 张小鱼点头:“我明白小姐意思,马上吩咐下去。”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越明珠觉得自己也该表明一下态度,不是故意惹事,“这种见小利而忘义的人,干大事也必定惜身。” “眼中只有小利的人不适合做盟友。” 她犹豫的说:“虽然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进入九门,但是表哥自有表哥的道理,既然如此,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是。” 正在张小鱼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一直没出声的管家微笑:“曲家的事是小姐在诓骗四爷?” 张小鱼和张日山不由一愣。 被看穿那点小心思越明珠也不慌,抿唇笑了下,透出几分恶作剧成功的狡黠:“一半一半吧。” 张小鱼:“什么?” “难怪最近没收到消息。”管家淡定点头,“还以为是张家消息网落后。” 或许是被张小鱼飞速转动大脑的声音吵到了,越明珠觉得他替金大腿在九门中权衡利弊也不容易,解释给他听:“曲家有船只被拦截是假,她家早就暂停了航线,不过有人想借着稽查非法走私贸易的口号勾结外国奸商私吞民营私行贩卖的货物是真的。” 想到让自己纠结快‘头秃’的七绝,从结果来看倒也算物有所值。 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我有位同窗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宋处长的千金,我跟她套话套出来的,新上任的警备司令之前在老家敲诈过往商客被免去师长职务这才调来长沙任职。” 勒索富商还有被告发敛财收到社会舆论抨击的可能,查扣走私就名正言顺多了。 给了他们接收信息缓冲时间,她继续说:“宋处长收到命令为了维持司令部的运作要在各渡口查扣过往船,从手续和规定上,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听到这种消息张小鱼心中千思百转,军政内部有关新任警备司令的过往秘闻不算什么,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只是官方对外界向来是秘而不宣。 而张家上次得到这种来自军政内部的消息还是佛爷出马,自从佛爷离湘,张家这条渠道由于多方面原因几乎断了。 越明珠露出一丝稚气的不快:“这么来之不易的消息我才不想白白便宜了外人,反正没有曲家也会有别家,让他自己打听去吧。” 不,事实并非如此。 她理智的在心里否定,这句话也是假的。 真相是水蝗这种人贪婪无谋又爱猜忌,如果直接把消息告诉他,他反而觉得别人别有用心,可要是稍加指引让他自己分析得出结论,就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也会自动忽略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越明珠轻笑。 人性,很神奇吧。 张日山走到她跟前,微微叹气,没了刚刚出手伤人时不可一世的倨傲,“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越明珠瞧了他一小会儿,察觉到她眼神和细微情绪变化,原本还冷静的张日山无所适从地握了下垂在身侧的手。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还是在谴责中率先反省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 服从性很高嘛,越明珠有点手痒,不过算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就行,她满意收回视线,背着手从他身边迤迤然走过。 “我改主意了,明天再回。” 管家在她经过时揣手恭送。 听着小姐鞋跟笃笃笃的声响从楼梯上逐渐变轻,楼下氛围愈发安静。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张日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四爷若不肯为今日之事罢休,我自会跟佛爷请罪。” 张小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冷淡的面容迅速不耐烦起来,本就是少年心性的张日山没一会儿就不快地撇开头,“别整事儿,我烦着呢。” 张小鱼沉默几秒。 疑惑问:“小姐跟前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 ------------ 第109章 栽赃嫁祸 他被问的表情一僵。 想起自己在小姐跟前率先低头的态度,他不自觉抿了下唇,有心想解释却发现张小鱼神情十分欠揍。 瞬间心态爆炸。 “要不你自己比比呢?”他冷笑。 切身体会了一次区别对待,张小鱼也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换了话题,“你以为四爷今日前来真是为了那批货亦是你救出的那些人?” “......” “水蝗此人看似粗枝大叶、怒形于色,其实最会审时度势,那批货已经没了,与其追责不如先挽回颜面和损失。” 此次来张家不过是虚张声势,张小鱼早就看穿了。 “他这么大张旗鼓不只是为了讨债,而是怕自己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烟土又被张家伺机销毁,这才急于‘登门拜访’。” “只不过...” 得力于小姐提供的消息,现在这位四爷不仅没空追究之前那笔账,往后时日还得忙着处理剩余未交付尾款的那些走私商品。 原先为了顺利进入华中地区他在汉口“两湖特税清理处”缴了不少保护费,南京政府带头要征特税,恃势压人,任四爷在长沙水域如何跋扈也只能捏着鼻子向军队认栽。结果税缴了,到头来货留不住不说,还很可能会被地方政府抓住把柄进行勒索。 都要火烧眉毛了,哪还有精力再找张家麻烦? 他话开了个头也不给下文,听在张日山耳朵里难免觉得他像在故弄玄虚,不过整合小姐给出的信息不难发现张家可以全身而退的事实。 “不过什么?” “只不过...他该谢谢我们才对。” “若不是张家提前毁了这批烟土,等他的船顺利流入长沙,人证物证俱在,一旦稽查处咬住不松口非要摸上门再‘查缴’一番,那他麻烦就大了。” 赔的血本无归算他侥幸,抄家充公是他舍小家为大家,运气不好被杀一儆百没有霍解两家出面想继续在长沙城里混只会举步维艰,就算看在九门的面子不被扒层皮想来也很难请动这两位出手。 九门变八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地方军政为什么不怕搜刮太狠导致这笔买卖做不长久,自然是他们只从上往下‘犁’这么一次就赚的盆满钵满,足以让上层吃好几年。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年血本无归,明年消停了,后年可未必。 张日山听到他的解释,也不禁恍然。 整件事发生到现在称得上是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张家对九门内部下手不仅出师有名,作为利益共同体,就算让其他七门评判也只会得出顺理成章的结论,无可指摘。 哪怕水蝗不甘心闹的人尽皆知,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九门笑柄。 张小鱼虽然也有法子却终究治标不治本,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敌人自顾不暇,一夕之间张家就占尽先机。 之前他还觉得佛爷送小姐去女校读书走行文的路子不习武过于偏科,偶尔想起小姐背景资料,也会顾虑对方名门出身与张家乃至九门都格格不入,如今看来,各行其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身处二楼的越明珠就没他这么愉快了。 势利,势利。 取势再取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权势与利益从不分家。 北伐是结束了,可党派之争从未休止,在她看来之前所谓的九门也不过是踩着空中楼阁在夹缝中求存。 张启山与其他八家结成同盟为的不过是同仇敌忾,借商会之名寻求生意上更大的生存空间,说到底也只算抱团取暖。 是张启山决定从军,她才真正觉得九门和张家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只要金大腿在军中站稳脚跟,别说打通各地水陆关系让九门生意蒸蒸日上,但凡辅助到位,彼此借势造势都能爬到更高处,垄断长沙黑白贸易市场也不过是个开始。 这样的远景九门中竟然有人看不见? 还是说他不认为张启山有这个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挑九门急需立威的关键时刻找上张家,白白让外人看笑话。 这种无远见又无大局观念的人,又蠢又坏。 做敌人她都嫌不够资格,更别说是和金大腿乘坐同一条船的伙伴了。 “站在岸上观船起火.....” 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想通这一点越明珠暂时平息了那点不快,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船沉。 只是这样一来,心中盘桓不散的谜团就越来越多了,连隐约抓住的那一点头绪现在看来似乎也与那件事全然无关。 投资有亏有赚,她想要一本万利,自然少不得多费点心思。 就像今日之事解了张小鱼的燃眉之急,对她而言就是顺手的事。 说来说去: ——成也陈皮,败也陈皮。 要不是当初被他带着去腥棚,自己也不会瞧见被采生折割的受害者。 陈皮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如他所愿,佯装无知而已。 和原先看过的“人头蜘蛛”“双头美人”是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人为打造的视觉差不同,最后那次他们去的小黑棚里所遇的“花瓶姑娘”是真的花瓶姑娘。 不是桌上插花的小花瓶,而是小口、短颈、修长的半人高青瓷花瓶,筒身与口相若,是绝无可能让有着与少女大小头颅足以匹配的正常体型钻进的窄度。 偏偏就在她眼前,真的有人垂着脑袋蜷缩在那尊花瓶中。 当时距离较远,光线也不明显,可这种把戏见多了,她一眼就辨认出这绝不可能是光折射,而是有人活生生折断了瓶中人的四肢,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她硬塞进去供人观赏。 曾经被这个世界的残酷吓到用跳河同归于尽逼迫系统的模糊记忆也在那一瞬间如噩梦重现。 越明珠打了个寒颤。 陈皮似有所觉的回过头,语气平常态度轻松,并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这里气味难闻,咱们看两眼就出去。” 差点忘了,世道如此。 有人生来富贵锦衣玉食,就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运气好被人打骂奴役还能混口饭吃,运气不好就像眼前这样被作践。 越明珠再次见识到旧社会的下限。 同时也很清楚这个腥棚所有知情者和加害者,一个都逃不掉。 陈皮看似浮躁其实杀心越大情绪反而愈平静,不仅半点杀意没有还能对她笑,一丝戾气都没有暴露。 即使,他已经快气疯了。 只不过——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陈皮会恰好跟张小鱼交给张日山的任务撞上,更没想到他那日折返杀了腥棚上下还不够,隔几日又摸到人家大本营与同样悄悄潜入的张日山撞个正着。 以张日山的性格肯定会主动提议化干戈为玉帛。 而陈皮......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还握手言和,应该是我送你上西天才对。 没错。 张日山的任务就是这么被他横插一脚后恶意搞砸的,他不光自己泄愤杀人还玩了一手栽赃嫁祸。 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转的这么快,用在张家人身上陈皮觉得很值并且相当得意。 得意到在越明珠面前被套了两句话就说漏嘴了。 越明珠:“......” 陈皮:“.......” 就知道跟姓张的沾边没好事。 ------------ 第110章 欺人太甚 越明珠学校的大礼堂新建不久,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礼堂内开阔明亮,当初她们这群新生的入学典礼就是在这里举办。 今日台下摆满座椅,一二排全是软包皮面的靠背椅,三排往后摆满条凳。 此刻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她在后台等着做开场演讲,周围同学都挺忙的,只有她神游天外,还有闲心回想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先是月前被同学们选举为学生自治会干事。 这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广泛交友,多参加了几次校园集会而已。 太受同学们的欢迎,她也是倍感压力:╰( ̄▽ ̄)╭。 要不也不会为了在初次校务会议中小试牛刀,提前跑去诗社和大家讨论草案制定。 这年头的学生自治会不像未来那样只搞虚衔充门面,上能协助校方对学校进行管理和规划,下能参与校园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开放,偶尔还负责出版学生作品。 是个有实权的学生组织。 她进来镀个金顺便搞点小事情刷刷名望值也很正常吧。 比如在冬令前集资建个残障人士临时避难所,只要学校会议通过,就有正当理由进行一次小范围募捐。 结果短短几日, 小范围募捐摇身一变成了长沙街头巷角议论纷纷的大新闻。 这里重点感谢一下宋大小姐的友好助力。 想着大家也是熟人了,就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救济会。人家答应的是很痛快,就是在教会做义工的时候跑去跟传教士请求指点,不管怎么说对残疾人进行社会救助的理念总归是在清末时期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向有经验的人寻求帮助很正常。 不用白不用。 其实如果不是她抢先一步,等将其他人搜集来的各省救助工会案例整合出报告,越明珠也少不了去教会取取经。 不正常的点在于, 她去的隔天,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越明珠先后受到来自学校教堂为主的教会人员以及以校长为主的校方领导约谈。 “所以...” “...所以不论出身,不论信仰,我们希望援助包括残障人士在内所有需要救济的贫民,让他们有立锥之地、立身之本,不再受冻馁之苦。” 救荒赈灾、抚恤孤寡之类的民办、官办慈善机构各个省市都有。只是放眼全国对残障人士所提供的特殊教育,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仅限出身上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人,家境贫寒和难民不在此列。 去年来长沙这一路的见闻俱是战火频仍,灾荒不断,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翻看近一年报刊新闻,她才知道地方慈善组织和政府不是没有展开救济,而是人数太多,加上前期预算不够导致后期拮据,上下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维持,以至于现在难民变流氓,还牵连到了社会治安。 她能看到,有心之人自然也能看到。 和善儒雅的林副校长,与同学碰面总会谦逊还礼的蔡老师,无论是谈国际时事还是讲经赋诗都端正庄严的周老先生...能在女校教书的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他们没有学士的清高孤傲,纵使年迈,眼中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这群年快要过半百的文人不是一时兴起,也绝非意气用事。 从时下年代背景来看,无非是四个字——爱国救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割裂,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又很坏。 不过既然自己想做个好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相处融洽吧,就之前水蝗上门张日山那天的表现来看,他手上估计也有好几条人命。 想想自己刚认识二月红时对他错到离谱的判断,真是陈皮蒙了心,以为谁坏都坏在脸上。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种“固然有人冷眼旁观,视他人苦难于无物,亦有人手执明灯照亮前路”的环境氛围恰恰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说好了从众,与其在坏人中异军突起倒不如先融入好人队伍。 “先生大义。”正如每次上课前那样,她鞠躬作揖:“学生受教。” 夕阳自乌云之间透出一丝橘色的光辉,像新生的火苗,又像燃烬的余晖,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所有人身上。 新生和余晖联手的结果就是,她跟她的救济会基本被排除之外了。 具体宣传过程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一开始校内会议是通过了,决定借她的场地也是学校大礼堂。然而现在台下不仅坐着长沙官商士绅、社会名流,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报社记者。 除了校长和个别领导,同学和闻讯前来的民众位置都很靠后,来晚的人要么自带凳椅,要么站着,整个礼堂人满为患。 远远超过她想象中的募捐场面。 这么隆重的场面,不难理解所谓的慈善募捐已经脱离个人甚至是学校的初衷,在多方干预下终究变得功利且高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林副校长是湖南著名国学大师,校董方还有长沙实业家、教育厅厅长,得校方力撑,她这个小小发起人才没被彻底踢出局,不过也没好多少,仅仅能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意思意思做个开场演讲。 曲冰观望一番回来,脸色复杂,“我爸也来了。” “他是代表长沙金号慈善堂来的。” 说好了响应熹微号召和同窗们一起做点善事,如大家所说实物救助只靠她们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太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几天大家按照不同残障者的手动能力详细划分了可以施教的谋生技能,包括手工、珠算、缝纫、编织等。 只有对方愿意在冬季三个月内学会他们可以学的生存技能,她们才会选择救助,并在三个月的学习后送他们去谈好的工厂自食其力。 曲冰自认她们把一切都尽力做到了最周全,万万没想到这场校内的募捐活动会在校方和教会的干预下发展到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 现在可好,从庇寒选址到每月钱米支出再到愿意雇佣伤残的工厂都不再需要她们操心。 她们也除了可以捐钱再无事可做,其他通通由民办慈善机构和政府接手操办,人家合力救助的也不止是残疾人还包括了难民和孤寡在内。 人力、财力、物力、格局都远胜她们。 “总体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吧。”努力消化着同学们的心血最终只能付之东流的结果,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宋大小姐却没她这么好的脾气,愤愤不平的把学校领导和教会喷了个遍。 “我在外面也看见宋叔叔了。” 她一秒僵住。 然后就连名带姓的开始对老父亲大骂特骂,颇有断绝父女关系的决意。 众人忍俊不禁。 她这样大发雷霆,曲冰反倒真的看开了,好笑的寻了个由头转移她注意力,“我刚刚在台下看见二月红了,好像是代表长沙梨园会来的。” 还是那身眼熟的绯色长袍,只是深秋时节多了件披风。 坐在第二排的二月红容貌俊逸,气质出众,谈吐行止极有风度,连附近的喧哗声也在他不温不火的凝望下逐渐减弱。 而沾了二爷光有幸挤在他隔壁的齐铁嘴幽幽叹了口气,“我就不该坐这个位子,猫嫌狗憎的。” 他抬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唇边微笑一淡,风流还略有一点懒散的气质就从他身上渐渐消失了。 “许是我不该出门凑这趟热闹。”他叹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陪夫人。” 脸上薄雾般的郁色让他炽烈如朝霞的衣衫都黯淡几分,齐铁嘴只当看不懂周边一众或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谴责目光。 怎么了!怎么了! 就问怎么了?!!! 他一个孤家寡人能容忍身边坐了个有着娇妻逆徒还有万贯家财的人生赢家已经牺牲很大了。 秀恩爱还要他捧哏? 别欺人太甚! ------------ 第111章 水中捞月 后台,林充和校长温和地看着她,“我看过你的演讲稿,笔墨很清醒。” “原以为你会把一些汲汲营营之辈衬得狼狈,大行讥切时事之言,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已他笑意渐深,“之前约见老朋友,他们有不少人看过你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 说起这个,之前她通过学校编辑部收到不少其他报社发来的稿费,笔名熹微的越明珠对日渐膨胀的荷包相当满意。 “周老师说帮我查漏补缺,果然是担心我又写了什么狂悖之言。”最后四个字是当初那篇入学作文经过多方转载刊登,有人用来批评她的,说小小年纪就谈什么国际时事,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什么狂悖之言,明明是他们的嫉恨之言。”林校长嗤之以鼻,笑意渐深的眼睛也冷淡下来。 待看向她时又温和起来,“你别往心里去。” 之所以他会提前拿来过目,是他见过太多撞的自己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大多家境富裕的学子行事多凭个人意气,年轻富有朝气不是件坏事,只是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越是寄以厚望,就越不希望她意气用事,尤其是今天这种局势复杂的场合,公开发表政治意见绝非益事。 现在想想,能从国际时事在文中分析工业商机的人怎么会看不破这一时荣光。 为了播扬这次慈善活动,他到处走关系也被人在小报上骂沽名钓誉,算是同病相怜了。林充和摸了摸胡子,苦中作乐:“个人能力终归有限,我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古人云:义者,天理之所宜。见利先思义,这义既可济贫,为之所动也无妨。” 越明珠听说前两天还有人拿着报纸去当面问他,被他一笑置之。后来他上课对此事谈笑自若,还拿骂自己的报纸跟同学们共同欣赏点评其文章,夸它引经据典文采出众。 这种唾面自干的风度与器量,大家欣赏欣赏就算了,学不来还可以发疯。 “君子论迹不论心,依我看来先生正是‘真廉无廉名,大巧无巧术’的典范。”古往今来文人都十分爱惜名誉,林校长竭尽所能只为多点善款反被诟病结党营私。她虽然是个学生人微言轻,可几句漂亮话还是会说的。 林充和闻言不由扬声一笑:“我活了半辈子,名声对一个过了知命之年的老人已是身外之物。” “不过......”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他连精神气似乎都年轻了几分,“你还年轻,须知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也不多做解释,他点头示意又跟其他学生互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后台。 越明珠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该交待的事都已经交待完毕,剩下同学们跟她确认流程,曲冰问一会儿上台要不要带手稿。 “我一个学生上台做开场演讲已经是看在校方面子上了,登台还‘临时抱佛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入校以来她可没见有谁发言是带着稿子的,不说每个人绣口一吐就是半篇锦绣文章,可进退有度、能言善辩是学生会干事最注重的能力之一。 这点她自然是过关的,就当校务会议做报告了。 宋婉莹仔细打量她仪容仪表,见耳边别着的珍珠发卡有点歪,赶忙调整,“你不紧张吧,外面好多人,我看着都心慌。” 曲冰无奈:“熹微不紧张这下也被你传染紧张了。” “没事。” “抱歉,我就是...”她犹豫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就是看台下小报记者的人太多了。”还有不少都是报纸上常见的人物,以工商、政、学为代表的银行、商会、社会名流、富商、政府要员、大学校长等都包含在内。 这跟校内活动不一样,稍有差错就会受人嘲笑。 她面露忧色:“我偶尔在家里见我爸那些同事,别看他们一个个私下平易近人,一到公众场合那眼睛像放大镜一样,没毛病都要给你挑一个出来。” “不怕,我自有准备。” 不管台下观众眼里藏着的是审视是质疑还是探究,都不会动摇她的意志。 越明珠自认见过许多可怕的眼睛,绝望的、死寂的、落了苍蝇都不会再眨动,每一双都令她记忆犹新。 活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可怕,它们太复杂太多变,不像将死之人也不像已死之人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可它们毕竟是鲜活的。 她从来不怕直视活人的眼睛,因为,只有活人才有利用价值。 整理好情绪,她向目光关切的同窗们微微一笑,在一众稀疏的掌声中从容登台。 镶边就镶边,她越明珠就算是镶边也是金边。 台下,齐铁嘴正在跟二月红说黑背老六那点事。 从大理上讲他本不用心虚,黑背老六信了他的卦,也可能是没别的办法,但总归来说依卦象所示人家确确实实在坡底一待到底,九门都默认那块地盘归他,眼看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齐铁嘴想想就头大。 “我这不是怕他缘分不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等耐心没了我也跟着一命呜呼。” 二月红笑而不语。 紧张半天没得来一个预期中的答案,齐铁嘴只好开门见山,期期艾艾:“二爷你,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是不觉得你有卦不准的时候。” 至少,他还没见过齐铁嘴卦不准被人砸了招牌,以往都是算太准才招人恨。偏他又管不住那张嘴,能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人缘还不错,后来长沙有了张启山这尊大佛照应,如今又入了九门,同门情谊黑背老六多少也该有点。 “缘分这种事如何强求,只他一人使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说完齐铁嘴自己也不免叹气,话题不自觉跑偏,“好心给他送大鱼大肉还爱搭不理,一天到晚就只会去买那干巴巴的馍馍,也不嫌噎得慌。” 听见鼓掌声,他也跟着敷衍拍了两下,正想再吐槽两句,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到讲台正中间,不由愣住。 短袄黑裙,稚涩文秀。 许久未见,却短短一瞬就轻易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 第112章 表演时间 光泽外露,是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只是和明珠相处时日不多,每次又有佛爷在场,就算有过言语交谈也从不深入,更何况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远离麻烦,少生事端,自佛爷离湘他是更连张家门都不过。 今日乍一看居然瞧出些不对劲来。 齐铁嘴下意识在袖中掐算,台上演讲才刚刚拉开序幕,“...不涉党派,不谈政治,以救贫、赈济为己任......”心绪纷杂下,他根本无心探听。 最后得出八字箴言: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二月红神色专注。 礼堂光线足够明亮,他是亲眼看着明珠一步步走上台又停在正中间,只是她脚步太轻,直到停下才让不少人明白她就是这次开场演讲的人。 台下顿时炸开,只听说是学生没想到年龄这么小。 阳光照明只在观众席,她位置太靠前,两侧又有墙壁遮挡,不过已经足够前几排的人看清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对比这些官绅商学,她生的太过稚嫩也太过朝气,二月红听力敏锐,在议论声中能清楚分辨民政科的官员正向身旁人询问明珠年方几何。 这点插曲引来了连锁反应。 二月红垂下眼,眸光冷得像雪,微微散发着寒意。 久经考验的名角在戏台上偶有失误都会被观众破口大骂,就算早已淬炼出一颗大心脏也难掩羞愤,心态差的还会被气到浑身颤抖无法登台。 他担心明珠阅历浅又是第一次上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便知道她有过在茶楼与歹人对峙都不落下风的经历,还是免不了替她担忧。 二月红出生红家,自小习武唱戏,掘坟杀人,不到十五岁就对台上墓下昼夜分裂的日子驾轻就熟。 行里的人都说红家人天生一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什么事都不入眼,什么人都不过心,这些他不否认。 唯二的恻隐之心...... 隔着台上台下的距离,二月红望向明珠,古井无波的目光闪过一丝关切。 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越明珠没有自乱阵脚。 她斯斯文文向台下众人拱手一揖,很清楚任何场合大喊大叫都有失体统,更别说在这个文化人把礼貌和教养刻在言行举止上的年代,仗着年纪小也只会有损学校颜面。 学校力撑你上场结果你不行,这都摆不平以后还怎么让别人信任你? 瞥见右方后台半掩的小门里同窗们着急忙慌不断跟她比划让用话筒让场下“肃静”。 她没有露怯,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高等学府,是继往开来、培育人才和做学问的圣地。 自己一个学生只要用礼义廉耻中的“礼”字就够了。 果不其然这一作揖,一些没座位站在后排不明所以的同学们首先做的就是还礼,“克己复礼”四个大字已经被铭刻于心,受学府氛围影响,最前排那群资历深厚的‘老’前辈也不约而同停下交头接耳的动作,在礼教约束下内敛起来。 等她直起身,嘈杂声已然止住。 早这样多好,开讲前还得她现教规矩,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场合不合适,真想翻个白眼给他们。 既然安静下来了,那就开讲吧。 为了今天她还专门回忆了一下历史上那位超级演说家,他那超乎常人的说服力谁不心动,不过她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征服听众。 说来说去,占据阶级高位的人很少会在意底层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每年都有数不尽的人被饿死杀死,死一个两个死再多也不过是一串数字。跟这样的人去谈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们会听吗? 不会,他们只会认为一个小小学子涉世不深、未经风雨能懂什么民情,不过是天真无知,虚论浮谈。 不贪的官,有。 不奸的商,也有。 可凤毛麟角。 她不会拿天时地利去赌人心,更不会误以为自己发起的活动引来各界关注就真的触及到了权利中心。 人会为一时之利去做一件好事,就一定也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一件坏事,他们既然坐在这里就证明这里有他们有想要的东西,而她的作用就是跟君子谈仁义,跟小人谈利益,让他们求仁得仁,求己得己。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弊端,追名逐利,总要讲尊严和脸面。 越明珠选择做一个好人,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好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张启山来上学,也是学生这个身份天然就能使大多数人卸下心理防备,这一点即使是在未来都不会变,毕竟能从一亿和清华北大中坚定不移的选择后者的只有还没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的莘莘学子。 哪怕是刚满十八岁的大学生也能凭借一双清澈愚蠢的眼睛享誉互联网。 清澈愚蠢这个评价在好人眼里是褒义,在坏人眼里也是褒义,只有在不好不坏的人眼里才包含贬义。 现场的人是什么成份她很清楚。 好人会天然的欣赏她,坏人会理直气壮的利用她,不好不坏的人她不在乎,在两个极端中都混不出来的大多是庸碌之辈,而庸碌之辈只会从众,不需要她费心思。 表演时间到,那就让我们各取所需。 台下观众席上的氛围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作为听众之一的二月红感触最深。 刚开始明珠替教会还有学校发表宣言时在场众人还有些注意力分散,可宣言过后的发言随着话筒一点点扩散开,不光是后排的学生们聚精会神,连前几排的官员和名流豪绅也抬起头来,多了点兴趣。 要说明珠讲的有多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倒也不至于。 但是——但是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如望日升的蓬勃朝气,开口的一刹那,似乎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连带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真诚,尤其是时而认真、时而热忱的表情和语气,就连偶尔的冒失言辞也只让人觉得她自然率性,难生恶感。 登场时备受轻视的稚气与年纪,在这一刻反而成了她真情流露、天性如此的保护伞。 或许会有人质疑学校和教会推她上台的动机,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她正在台上说的话和目的。 ——以救贫、赈济为己任。 这是还没被成年人世界中的狡猾和阴谋诡计荼毒的学生,那种提到救济热情洋溢的感激和对残害同胞之人的满腔义愤,一目了然,就算是二月红这样内冷外热的人,不带滤镜,都觉得她在做一件极其正确让人心生向往的义举。 二月红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也愿意慷慨解囊。 随着演讲深入,他敏锐察觉到身边不少大人物都对她的演讲产生了认同感,但是......很可惜,他很明白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会认同不是因为他们被唤醒了人性的善,而是他们需要有人去美化他们做这件事的动机,能爬到这个地位的人本就城府极深,规避危险,审时度势是天性。 他们也许会触动,这是人性复杂的必然,但绝对不耽误他们剥离人性像秃鹫一样把每个有利可图人剥皮拆骨,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豺狼环伺,红家自有锋芒。 只是二月红善用温文尔雅掩饰自己冷血的那一面,可看着明珠,看着她演讲结束向台下众人深深鞠躬,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更清晰的意识到明珠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光明也更纯粹与九门、土夫子都格格不入的世界。 种种混沌而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年少时有过的赤子之心促使二月红站起身来,无视身侧齐铁嘴茫然不解的眼神和拉扯,他抚掌大呵一声:“好——” 他声线高昂却不刺耳,仅一个字就如金石玉器相击,本就被演讲所吸引深受触动的学生们备受鼓舞,纷纷叫起好来,一时间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大礼堂,不知比登台前稀稀拉拉的掌声隆重多少倍。 前排的那些人也随之起身,整个礼堂似乎活了起来,台下每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之下,和光同尘。 二月红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人性丑陋。 但此刻他还是想维护明珠做慈善的那颗心,不愿明珠蒙尘。 ------------ 第113章 先见之明 越明珠功成身退,人刚回后台身边就被热情高涨的同学们团团围住。 往日在校园备受欢迎,主要是她文采出众加上年龄又是肉眼可见的全校最小,被欣赏更多是她们出于爱幼的维护之情。 可刚刚她在台上身处旋涡中心却始终神色自若,面对非议和偏见非但没有惊慌失措,也不见半点窘迫,作为同窗在为她捏一把汗的同时也不得不钦佩她的应对自如。 “熹微你刚刚说的太好了!” “是啊,我在后台可是被吓的手脚冰凉。” “台下掌声如雷贯耳,恭喜恭喜。” “幸好今天登台的是你,换我上去定然不知如何是好。” “......” 数不尽的溢美之词向她倾泻而来,十四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能在这种场合大放光彩,意气风发不是理所当然吗?她就是有点意外二月红会出头,之前连管教徒弟的活都想外包,今天竟然会在公众场合替自己站台。 就挺...应该的。 她一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不忘在曲冰和宋婉莹的帮助下成功突围。 俩人在角落寻了个椅子让她休息,曲冰笑道:“我们手头上还有点事要忙,得去校门口一趟,晚点再过来找你,别到处乱跑。” 宋婉莹脸红扑扑的,看得出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奈何时机不对,被拽走还很是依依不舍地冲她眨了眨右眼。 ——等着啊。 越明珠:(^-^)V 礼堂后台面积不小,这次长沙名流政要云集,除学校自治会的成员还有一部分外来人员带来的助手和安保,双方一起负责流程确定。 这里环境错综复杂,她无事一身轻,索性坐在角落忙里偷闲,至于二月红那恰到好处的捧哏。 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郑重其事、慎之又...懒得慎了,那就当他二者皆有吧。 越明珠满意一笑,没错,她就是这么招人喜欢又聪明伶俐。 她坐的地方偏往室外的通道,离演讲台较远,不过还是能听到一点前面传来的声音。 先前演讲的内容她只涉及到了“采生折割”和“残疾救助”,对整体活动顶多算个餐前甜点,回忆看过的流程表,现在登场的应该是受邀坐在第一排来自长沙最大规模的慈善堂代表。 她偏着脑袋听着人家致辞。 托管系统突然开腔:【不是宿主自己说稳定,不出格。枪打出头鸟,从众却不出众吗?】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什么是稳定?】她反问。稳定要分时机,看局势。 身处乱世就得多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这个年代,从众可不是指像个小人物一样死就死了,最后除亲朋好友外无人在意。既进了学校就该走学生的路子,做出一副为社会发光发热的样子才真正符合当下大环境的从众。 她被系统分散了注意力,也没忘记留心外界,很快就发现有个生面孔目的明确的往自己这边来了。后台人来人往,现在也只有她无所事事,如果是来求助那还真是选对人了,越明珠不慌不忙的起身。 后台几扇窗户都半敞着,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来人身上,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中山装,端的是仪表堂堂。 “越熹微越同学,久仰大名。”没轻视她是个学生,来人主动自我介绍,“我姓秦,秦英,英杰的英。受林校长邀请出席这次募捐,刚刚在台下听了你的演讲很受触动,希望没有影响你休息。” 人家礼数周到,又顺便夸了她一句,越明珠当然不会在人情世故上失礼。再说穿中山装应该是文职工作,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意进出后台的,不是来自政府就是来自报社,都不能得罪。 她礼貌问候,“秦先生好。” 双方都不是容易冷场的性子,很快就台前幕后的工作聊了起来,她还在对方好奇下介绍了校内的近期活动。 不过,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对方的主要目的,耐心十足的又陪着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从写过的文章到作过的诗,连喜欢的作家和对目前国际局势的一些看法也相互做了交流,比较敏感涉及到国内政治倾向的内容倒是没聊。 “我听说提议举办这次援助难民措施的发起人是你?” 越明珠心说总算来了。 “各省各市有关难民救助的往年调查报告听林校长说也是你整理的......”前面正好传来夹杂着话筒滋滋滋的声音,这边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从中气十足报出来的一连串数字不难听出讲的正是他们谈到的内容,很快外面掌声雷动。 前方热闹的礼堂,周围行色匆匆的同学,将两人沉默的氛围衬出一丝冷清。 秦英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我不是为了追求个人公平才到这里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绅商的善款、百姓的捐赠、政府的补助尽可能公平的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她不介意说的更明白一点,这也是在知道这次活动由政府和民间慈善机构接手后全体学生会干事的共识。 她猜到可能会有人来试探。 秦英闻言,沉默一瞬。初见她时就觉得她身上有种十分内敛文秀的书卷气,此刻眼睛更是亮得惊人,犹如晴光映雪:“无论是赈济灾民还是救伤助残都需要钱,独我一人能做的微乎其微,否则也不会求助同窗。可就算是集全校之力又如何能抵过长沙政府和善堂联合出手。” “散放米粮、寒衣,治病和提供庇护所,无一不难,唯有上行下效才是恒久之道。” “如果没有政府和善堂插手,单凭我和同学又能坚持到几时?”她缓了口气,怅然地叹息:“全国需要救济的地区放眼望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由政府带头民众紧随其后,上下一心才是民心所向。” “天灾人祸年年有,生死无常,赈不完的灾,救不完的人,既然如此...”想起来长沙这一路的光景,越明珠半是期盼半是释然:“那就让天下人来管天下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 最后,那位不知是在政府就职还是在报社工作的秦先生自言自语的离开了,只是离开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欣赏也不像感动,倒像是在看什么天外来物。 越明珠一头雾水。 怎么啦,她自认发挥的还不错。从表情到语气再到说辞,不是都很符合时下新青年的进步思想吗?不是很大公无私很真善美吗? 既夸了政府又夸了民众,谁都没得罪啊。 不管这个秦英是哪边人,自己这个回答可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吧。 算了,讲那么多话弄得她口干舌燥。 在角落的椅子上重新坐下,越明珠懒得细想下去,不如休息。 坐了一会儿有点犯困,打着哈欠正想曲冰她们什么时候能忙完,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顺着周边人隐晦的目光看过去,她目光一怔,忽地笑了出来。 陈皮来了。 怪不得她俩走之前千叮万嘱让待着别动,原来那个眨眼是暗藏玄机。 以前吧,陈皮在码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乍一看他这个人有些木讷,否则也不会连小孩都敢朝他扔石头骂他是要饭的。可自从跟黄葵大开杀戒,整个人就锋芒毕露。 这才进来多久,就让人头攒动的后台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来。 担心再让他这么拉着一张脸会引来麻烦,越明珠接连发现好几个隐蔽在同学中负责安保的警卫人员戒备起来了,只好起来走两步,让自己显眼那么一点点。 她一起身陈皮就瞧了过来。 眉眼飞快舒展开,阴霾一散,颇有种冰消雾散见青山的少年感,前后反差极大的矛盾气质让越明珠忽然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不等她细细品味,陈皮开始往这边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逃难的那段日子,理智告诉越明珠这个人生性凉薄不值得信任,直觉却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为你付出绝无仅有的真心。 不用想都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他说:“是不是渴了?” 看吧。 “师父说你要上台讲话,我又不知道得讲多久,怕你口渴就先回红府取了师父唱戏前后都会用来润嗓的苦茶,你尝尝?”说着拧开一直护在身前的水壶塞进她手里,水壶摸着还有点温度,不烫手。 她乖乖接过喝了一小口。 呜?呜呜呜? 痛苦下咽:什么味儿啊,齁甜。 陈皮皱眉。 他事先尝过了,不难喝。 就是怕苦茶口感不好,走之前问过管家特意加了蜂蜜。 习惯性想说她娇气的话到了嘴边又堪堪止住,盯着她不高兴的脸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陈皮啧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她难伺候,伸手把腰后挂着的竹筒递过去。 “这茶难以下咽,那烧开的白水总行了?” ------------ 第114章 道歉 各大报社紧跟时事,隔天就传的满城风雨。 名流政要在咏絮女中召集各界慈善家赈济难民救助残障人士的募捐行动不仅在长沙日报刊登,接下来几日,地方民间慈善组织联合地方官员向社会各界筹募善款的消息也如雪花般随着各大报刊飞入千家万户。 越明珠起的早,打开收音机。 餐桌上报纸一股油墨味,她伸出小拇指勾开从头看。 去年逃难来湖南路上遇见不少人都是陕西干旱下来的,这么一大批难民入湘,地方组织急赈后继无力,导致近半年来社会治安管理也不太好,政府事前向外界透露讯息做宣传估计就是为了事成后方便操控舆论。 她手上这份报纸公开的信息也很全面,上面写着这次官民合办的救济会将由政府立案开办,既有难民收容所又有免费诊疗服务,从衣食住行到治病赠药再到就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果然,有经验的慈善机构就是不一样。 要不是他们接手,也不知道得耗费自己多少脑细胞。 往下刊登的是活动当日及近几日收到的各界善款捐助的收条和收据,像实物捐赠如粮食和药品一类也有信息流出,算是公开募捐的收支情况。 不过,越明珠知道文字宣传还是其次。 见报当天救济会就借着集中施粥、放粮向来讨饭吃的难民和乞丐提供住所,很快又开办了临时诊所,施诊施药,在一点点收拢明面上的流民。最近上下学她都特意让司机绕了点远路,是亲眼看着市井街头沿街行乞的人在一天天减少。 只是有一部分人没那么好管理,比如拉帮结派非法占居他人住所的那些,人数多到户主无力驱赶,要不举办前为什么风声那么大,就是因为部分治安情况真的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大家巴不得上头有人接手。 所以现在各路通报一出,也算是众望所归。 难缠的就由政府出面驱逐,到时候会按少壮老弱分造名册,再分批收入收容所。 和她当初‘不养闲人’的理念一样,救济会也将在冬天定期教授他们一点傍身的技能,冬天一过就送去各个工厂......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这份工作,刚来长沙偷走她小金猪的小乞丐所在的组织,当初张启山也曾跟她科普过,这群人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头目还会定期向政府缴税,算是乞讨的“名正言顺”。 越明珠希望他还保持当初的那点聪明劲儿,带着小伙伴去救济会求助,习得一技之长未来也算有个保障,总靠挨打和博取同情也不是长久之计。 否则一旦他长大,就该轮那群小的了。 继续往下翻。 余下报纸所刊登的也尽数是好消息,反正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有衣的捐衣,有地的捐地。 同时电台滋啦滋啦地播放:“...为谋私利残害百姓,断其肢体伪造奇人异象,行蒙骗之举煽诱民众,大肆敛财......” 信号不太稳定,她把声音调到最大。 “...各地惨案频发...聚成患害,欲求整顿,非政府一己之力...携手并进,维持必要之治安。如遇身陷囹圄身有残缺者务必通报,官仍督察,均将予以防护......严厉手段阻之,毙贼警示,令其必无侥幸之理......” 播音员声音小归小,总归是让她断断续续听清了部分内容,大致就是:劝民众警惕“腥棚”看到有可疑的残障人士要向相关部门检举揭发,对方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并恶意伤害加以挟制,让大家联合政府共同营救遭受压迫和残害的同胞,政府会庇护检举人和受害人,将凶手缉拿归案,直接死刑以儆效尤。 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有点惋惜,这不比历代对“采生折割”凌迟处死的刑罚轻多了。 后面收音机噪音越来越大,吵得她耳朵疼,干脆关掉了。 她慢慢喝着牛奶。 外面在一天天变好,家里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自从在学校听过她的演讲,捧珠看她的眼神就一直皮卡皮卡的闪着光,过去也不是没闪过,就是...那时候像在看什么受不得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像在看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圣光的鸟人,还——挺肉麻的。 也不光是她,整个张家都气氛古怪,听说那天管家和张小鱼他们也去了,不会都像二月红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蒙骗住了吧? 没错,说的就是你张日山,最近动不动就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偷摸着看她,看了又不说话。 忍了几天,忍无可忍。她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有话对我说?” 张日山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背脊。 也就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相貌太占优势,秀气的眉眼,下垂的眼睫毛,垂下眼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神态,啧啧,区区一个别扭鬼居然还能演绎出一副美少年的忧郁感来。 她歪头:“不想说就算了。” “...说。” 他抬头盯向一边的收音机,知道自己一见小姐就莫名气弱,索性不看人,“小鱼说我给小姐添了麻烦,让我来道歉。” 道歉? 果然年长一岁就是想的多。 不过,张小鱼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 作为她的保镖,张日山先是节外生枝救了一批身有残疾的人进入张家势力范围,又露了马脚被人找上门。她用半真半假的消息把人糊弄走还能被当成是阴差阳错,但前几日在学校公开演讲呼吁各界共同救助残障人士,怎么看都像是张日山救回来的那批人勾起了她的同情心。 金大腿离开前可是特意叮嘱过,让她安心上学。 家里的事都波及到学校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安心的样子。 越明珠想通了缘由,微微皱眉:“救人还要道歉,是个什么道理?” “再说什么叫麻烦?” “解决不了的才叫麻烦,能被解决的叫问题。”而问题一般都有答案,越明珠转眸一笑:“现在这个问题不是被救济会更好的解决了吗?” 她瞳光清澈纯粹。 连说出来的话也似乎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也不需要向我道歉。” 本来张日山打定主意不看她,可是从小姐嘴里听到一句不带刺的话实在难得。 他抬头,正好瞧见那如朝露般短暂的浅笑,稍纵即逝,像是错觉,又像梦境。 小姐没有责怪他,只是叹气道:“我只想你现在送我去上学。” 这看似普通日常一句话,却让他经历过张家各种考验的那颗心久违地噗通、噗通鼓噪了起来。 ------------ 第115章 作者本人很好奇 抱歉不是更新。 刚刚才发现前面第47章有个段评说某部分情节和她看过的一本耽美文相似,和张启山认亲的环节也很相似,女主伪善也和那本男主很相似。 说实话我恶评收到过不少,唯独这个把我气笑了。 而且还有几个人附和,既然有这么多地方相似让你们有既视感,又不止一个人在说,那我就当真了。 如果那几个人还有在看,如果还有其他读者觉得相似觉得自己好像看过,那麻烦你们把那本书名告诉我,我去瞻仰瞻仰。 抄我的我看到不止一本,之前发泄过倒也没有真计较。但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我,所以,别光说我写过的情节相似,也请把我没写的部分也拿出来讲讲。 要真和我还没写出来的一样,大纲也基本走向一样,那我删了改了坑了也绝不会让人把我的心血和明珠说成是性转文。 凑字数。 (不满一千好像发不出来,那就跟友好的读者们交流一下后面的思路吧) (解九跟半截李出场机会不多,对,有个宝子喜欢半截李还特意给我打赏留言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下,可惜大纲已经写好了实在没有他的位置哈哈。解九比他要好点,故事的明年会登场,不过现在已经妻妾成群了,这种花心的人不配跟明珠有感情戏。) (五爷,我想想,大概故事的后年才登场,六爷也差不多。) (故事的明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黑瞎子会在老九门的故事开始后就登场,之前在评论区也有回复过,他的性格如果真等到第三代,我个人是觉得很难搞,趁着年龄还不算大先拉出来溜溜。) (在我的设定里,这一代基本会被明珠祸祸完了,而且我的待选项还包括陆建勋和裘德考。)(不要嘘我) 害,作者自我介绍里我就说过了,我是土狗,就爱玛丽苏。 别的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最重要的部分不能说,哎呀呀呀呀呀我自己也好心急啊,其实大致剧情走向我已经定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写的那么艰难。这也是看到那个段评我会炸的原因,因为剧情和梗脑子里想想是很容易,写出来就难多了,所以还有种心血被人轻贱的伤心。 如鲠在喉(就是我刚看到时的感觉) 不说出来我会非常非常难受,难受的一想到就气到在家一直翻白眼。 今晚就不熬夜更新了,最近有点放纵,打算还是早点休息调整一下作息,睡眠不好还挺影响心情的,感觉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暴躁。 也有可能是大姨妈要来了。 ...我到底还要凑多少字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这篇文如果可以继续写下去,那我是想写到沙海,写到藏海花,写到重启,写到王母鬼宴,写到很靠后很靠后。 希望我可以一直坚持下去吧。 先写到两百章。 再试试三百章。 再试试四百章。 不知道会不会写到五百章。(我感觉一百五就是我的极限了。单纯只靠爱发电,好像也挺难的。) ------------ 第116章 善始善终 后车座上。 越明珠想,陈皮追到“腥棚”的老巢杀了一部分加害人,张日山救下了一部分受害人,那这件事会到此为止吗? 不会。 除恶不尽,人救不完。 张小鱼顾虑太多,没办法对九门四爷下死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对付水蝗这种人,既然已经掀了桌子就不该再让他有上桌的机会,最好趁着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否则等他缓过神来,就会像毒蛇一样,随时等着反咬他们一口。 可惜不行。 同样是碍于九门,水蝗固然不会做的太过分,可恶人想要恶心人,手段只会层出不穷。 张家想解决的是烟土走私,短期之内无利可图,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他只会调过头去变本加厉的干起贩运人口的勾当。 类似“采生折割”的受害者只会多不会少。 张日山想救人本身没有错,错在他做的还不够好。 这么看来,越明珠在学校召集千金小姐们发善心创办救济会似乎也只有助长恶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更加得意这一个作用。 就像前世遇见的那些猫狗贩子。 他们会惧怕爱猫爱狗人士的围追堵截吗?不,他们只会仗着别人的善心坐地起价,看这些提款机能花多少钱从自己手里救下“猫质”“狗质”。 除非人多势众。 除非舆论和官方的倾轧。 小人畏威不畏德,越明珠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靠自己来促成这场慈善,政府接手全在意料之中,她瞄准的一直都是官民合办的强强联手。 之所以一进校就热情参加各种文艺团体其实是为了积攒人脉,结果这些人脉让她顺利当上了学生自治会的干事,而成为干事她就能合理借校内会议这个场合提出草案,再通过校内领导和教会的力量把活动宣传的人尽皆知。 自打南京政府的政权逐渐统一,内政部便颁布了《各地方救济院规则》要求各省创办各类救济机构,民办组织也将在政策下依法受主管机构监督,这岂不是天时地利? 她分身乏术还要加入婉莹的诗社,就是之前出去野炊意外从曲冰口中得知她父亲是警备司令部的高官。 那天回去,越明珠就在慢慢的整理思路。 以前看电视剧,她依稀记得民国时期一般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大多都是军统出身,而这个处长职位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公开的身份,方便他调动军、警、宪、特各单位联合行动,而且这位宋处长是地方保密局站长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管是不是,有了这个线索那她就能补上最后一点:人和。 新上任的这位警备司令能借官职之便大肆敛财的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肯定会找机会调走。 既然如此,正好顺手送他一个机会。 一个拍南京政府马屁的机会。 当初内政部在《各地方救济院规则》基础下最终颁行的 《监督慈善团体法》,目的不就是为了就是加强对社会管控,让南京政府的权威继而重建。 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有人把讯息往上传,一直传到到这位长官耳中。 上有抚恤、灾济方面的财政拨款,下有民间捐赠,既不需要多花钱又不需要多费心思,只签个字盖个章就有功绩可捞,傻子才不为所动。 而这位宋处长和新上任的警备司令显然不是傻子。 水蝗不惧怕没有张大佛爷坐镇的张家,也不惧怕同盟关系的九门。 那天看着他带着一众打手离开张家,越明珠就在心底想,你不怕没关系,我大可以换个你会怕的。 怕到闻风丧胆。 任凭这位四爷往日如何在长沙作威作福,对上保密局和警备司令部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烟土的尾巴这会儿还没处理干净扭头又跟政府下达的政策对上,嫌命长了不是? 只怕现在已经在家中吓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了吧。 可惜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了。 她如往常一般进了校门,路上接连不断被同学叫出名字,她时不时微笑点头回应。以前她也算小有名气,但是还没到人人都能认出脸的程度。 现在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同年级的同学,连高年级的学姐包括校职工在内无一不识得她。 上了半天课,她和曲冰手挽手去了诗社,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近期收到的各种好消息,倒是宋大小姐这个社长迟迟未到。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她面有怒容的大步进门,一进来就把攥得发皱的报纸重重拍在桌上,气冲冲的坐在一旁。 众人不明所以。 曲冰上前翻开一看,报纸刊登的正是之前慈善活动的内容,看完笑问:“你这生的什么气,说出来让我们替你评评理?” 宋婉莹不知道她怎么看了报纸上的内容还笑得出来。 越明珠走近去报纸,在曲冰眼神示意下才在右下角非常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她做开场演讲的那天拍下的。 整张报纸最显眼的自然是报头下方的头条要闻,各界名流合照加声情并茂的文字解说。 这不是很成功吗,生气什么? 宋婉莹差点被她俩的反应气晕过去,忿然作色地指着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这些人为了抢风头脸都不要了,学校出场地,咱们还大方捐钱。他们连张能认清脸的照片都不给放,熹微名字也不提,就用学生二字一笔带过,这难道还不够气人吗?” 越明珠和曲冰不约而同笑出声,笑得宋大小姐莫名其妙,直到其他人把手中的报纸一一摊开给她看。 “好了别生气,来看看这些。” 宋婉莹余怒未消,愤愤不平地拿起报纸,这一看,惊喜抬头:“长沙《大公报》?” 她聚精会神,细细看去。 和她拿来的那份完全是政商占据主流的内容不同,《大公报》最新一期的社会版块中,在副标题和正文内容上都重点介绍了这场慈善的发起人,从年龄,到籍贯,再到学校,都有详细标注在越明珠名字旁边,还细心以小字注明。 差不多五百多字的篇幅客观公正的报到此次《省会难民救济所章程》的推动,就是在越明珠同学发起的活动演变下“实业救国”最显著的功绩,不仅末尾追加了后台采访,还在其他版块上提到她自入校以来所有在校报上刊登过的文章和诗词。 夸她:咏絮之才,林下之风。 要知道长沙《大公报》日发行量高达四五千,作为民众喉舌,坚持言论自由,也从不阿谀政府谄媚政客的《大公报》可是如今整个湖南最为畅销的报刊,有着“国家之鉴,社会之师”的美誉。 有它背书,才是真正的声名鹊起。 “你还是少看点政府的私报。” 曲冰又抽出其他几份,“《正言报》、《湖南日刊》、《公正报》...夸熹微的这么多,你倒好专挑没夸的生气,怎么,还不许夸夸其他人了?” 她惊喜接过,看完满意之余不由撇嘴:“都怪我爸,这两天一大早就让下人拿报纸,看完了还非得让我看,我说他怎么这么得意。” 原来是专挑政府的喉舌往桌上放,难怪她一个夸熹微的都没瞧见。 其实曲冰摆出来的那份《公正报》和其他报纸刊登的内容不同,越明珠在家也看到过,上面对慈善的事着墨不多,少见的提到了去年一件事。 并夸她是当代女中豪杰,说近期在湖南小范围流传开的一篇短篇弹词——《茶楼》,内容并不复杂,讲述的是一位女艺人在茶楼卖艺受恶人胁迫最后被一位路过的女侠相救的故事。 越明珠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事。 可能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那份她让捧珠寻来的评弹脚本没有提及当初她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受辱的事实,只着重描绘了她如何临危不惧、妙语连珠与对方周旋,最后气得对方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直到被赶到警察拘走。 看完越明珠心情有点复杂。 其实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当初在茶楼下跪磕头,只是这弹词把她塑造的风趣、聪慧、又擅巧思,而敌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脚本里纯粹就是个丑角,只能被“她”多番戏耍,引人发笑。 报纸上说那位女艺人是主动找上报社,向他们提供独家消息。 她自述家境贫寒,身无长处,想要报恩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离开长沙后找了相熟的大师把这件事编写成了弹词,在各大茶馆的评弹书场免费弹唱这篇《茶楼》,尽一点微薄之力,想替恩人宣扬美名。 要不是看到报纸,越明珠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女侠。 其实她早忘了那个女艺人长什么样了,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没想到对方会一直记着这份情。 不过这样也好。 室内人声,窗外风声,越明珠靠在窗边伸手去捉风,可风缥缈无定又怎么会被人捉住。 只是—— 她缓缓松开,只是恰好有风停在了自己手中。 托管系统忍不住开口:【既解了“采生折割”的后顾之忧,又借政府的力量救助了众多受害人,宿主这次又是一箭双雕。】 君子论迹不论心。 当初越明珠用来夸林校长的话,用在她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那我这个善人得到善名,也很合乎情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国家要跟九门清算,以她的名声和经历想必也很好割席,以绝后患。 ------------ 第117章 转变 报纸满天飞的那段时日,她收到不少陌生来信。因为《大公报》上刊登了她在咏絮女中就学的信息,所以这些信全部都寄到了学校由门卫分拣再代为转交,为此她还送了门卫叔叔不少从周边带回来的特产以示谢意。 那些信的地址有的近有的远,寄送也有快有慢,一直到入冬她还陆陆续续收到一两封。 每封她都有认真看。 有夸得她天花乱坠的,也有求真务实向她提出建议的,当然还有酸溜溜满是嫉恨的,全都被她一一收好找了箱子存放起来。 之后每周还是定期发表一篇文章在校报刊登,刷刷存在感。 节假日也会抽时间和曲冰她们泛舟游湖,看看话剧什么的,过的很普通也很愉快。她们还趁天不那么冷的时候去岳麓山的爱晚亭写生,后来就连稍远一些的宁乡、安化、沅江也去了,越明珠在她们的推荐下也尝过砂仁糕、黑茶,就是沅江去的季节不太对,可惜没能吃到新鲜的芦笋。 有段时间学校还流行起了珍珠发卡,一开始她没怎么在意,能把孩子送到咏絮上学的都是颇有家底的大户人家,别说是珍珠发卡,就算戴个宝石胸针也不足为奇。 直到后来入冬天气转凉,她换上了一顶兔毛的贝雷帽,发现学校有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换了同款,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成了学校时尚的风向标。 幸好她帽子多,款式也多,就算大家戴的都一样,陈皮也总能在放假日的一堆女学生中准确无误的找出她。 唯一困扰她的是天气越来越冷,上学的路也越来越黑。 曲冰她们也说今年的长沙格外冷,庆幸救济会早早就有了安排,不然这会儿路边恐怕已有冻死骨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教会准备的圣诞节活动举办完没多久,张启山回来了。 越明珠记的很清楚,那天长沙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因为他最后寄回的信上没说具体回来的日期,所以张家上下没人知道他哪天回来。越明珠也没请假还是正常上下学,那天下午下了场小雪,地上湿漉漉的,天气很冷,天也黑的快,她抱着手笼又累又困快要在车上眯着了,远远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大脑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金大腿回来了? 车子刚开进大门速度才慢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开门跳了下去。 “小姐!” 张日山坐在副驾驶座根本拦不住。 天色黑沉沉的,半轮月亮隐匿在乌云后头,张启山就着那么一点朦胧的霜色在大门口一侧站着,离路灯有点远,整个人融入了夜色看不清面容。 越明珠落地差点摔了,紧跟着跳下车的张日山心一提,见她自己站稳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匆匆关上车门,让司机继续往里开,自己留下。 原本看着佛爷还想说点什么,可对上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努力板着脸安分地退到一旁,“佛爷。” 张启山的目光在越明珠身上稍作停留,打量了她片刻,确认无碍,这才向张日山微微颔首。 “恩。” 然而仅仅只是得到这一声回应,张日山已经忍不住抿起了唇,仿佛受到了什么褒奖。 不是错觉。 越明珠在张启山视线移开的那刻,微微皱眉。 和她在车上的感觉一样,现在她更确定金大腿这趟回来...是真的有点变了。 张日山应该也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他不在意这点变化。 “表哥?”她没有迟疑。 主动上前试探性地去握他垂着的手,先前在车上戴了手笼,下车又摘了手套,这会儿手很暖和。 张启山垂下眼睛,眉弓生的高挺加上光线暗淡,他连垂眼看人时的表情也变得寡淡冷漠起来。 其实早在他决定要送自己上学又告诉她要去军校的那天,越明珠就预感张启山从军校回来会出现一些蜕变,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的连一期都还未到,他就整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 但他没有避开,任她两只手握着。 越明珠露出一个带了点腼腆的笑容,“欢迎回家。” 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从张启山冷峻的面庞上见到了冰消雪释、春和景明的回暖。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是过于平静。 他说:“恩。”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抽出手,轻拍了拍她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外面冷,回家再说。” 越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踩在他的影子上。看来她的猜测成真了,军校生涯不仅开阔了金大腿的世界,也让他的心境重新变得内敛冷静,同时...也陌生了许多。 不过。 她轻松一跃,跳过大门台阶,这些都无所谓,金大腿变再多也没关系,最核心的地方没变就行。 张启山回长沙的第一晚平淡无奇。 没有久别重逢相看泪眼的温情场面,也没有举家欢庆迎主人的热闹张扬。 上到管家下到厨房洗碗的佣人,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得不让人感慨张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安稳度过头一晚,第二天她照常早起上学,等到了餐厅面对的仍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管家说佛爷天没亮就出门了。 昨晚在书房听张小鱼汇报工作到半夜,现在又起这么早。 越明珠单手支着脑袋,困倦的睁不开眼,食不知味的填饱肚子。 为了能第一时间在家里见到金大腿,她最近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坐车回张家住,这里离学校的距离比明珠公馆要远得多,自然也得起的比往日早,提前坐车赶路上学免得迟到。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和金大腿这么一对比,小巫见大巫。 南京政府废农历,取消春节,军校自然也只给了元旦七天假期,也就是说张启山这趟回来既不会在家待到过年也会错过越明珠年后的生辰。 可就算她每天这么不辞辛苦的往回赶,仍然见不到张启山的面。 他回来了整整三天,除开第一晚两人见了面说了话,之后就再没碰见过,更别说和她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早饭不见踪影,晚饭也是。 越明珠要上学不能等他太晚,往往他回来又都是凌晨以后,有一次听管家说他还是一夜未归。 曾经再忙都要回来陪她吃顿饭的人...... 她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祈祷: 正所谓能者多劳,为了她的小金库,金大腿你就趁着人还年轻身体机能也都跟得上,多肝多肝吧。 ------------ 第118章 双指探洞 “关于水陆关税,临近年关那些税吏各种敲诈勒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税金方面倒无所谓,可这么沿途局卡耽误的是我们货物的运输时间。” 张小鱼汇报着自佛爷离湘后的情况,微微叹气:“那些外国商会只需要交纳一次2.5%的子口税,这种政策反倒对他们有利,尤其是美国商会,今年长沙不少商人都被他们抢了生意。” “现在政局相对稳定,最迟一年这些厘金就会被废除,到时候政府会重设统税制度。”低头扫视手中的报告,张启山平淡地说道: “美国商会,不足为虑。” “是,佛爷...” 这已经是越明珠喝的第二碗汤了。 她是希望金大腿能肝多肝,没想到他连餐桌上这点吃饭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的拿来处理工作。 乳白色的汤汁很鲜美,管家说这个叫飞龙汤。 她开始还有点担心能不能喝,毕竟乍听起来有点像水里游的生物,不过张日山说是用榛鸡炖的,花尾榛鸡在满语中叫“斐耶楞古”,念快了谐音像飞龙。 也对。 自打知道她有忌口以来,张家饭桌上基本就没出现过海鲜,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汤盅摆放位置和大小来看,应该也是专门为她做的冬季养生汤,金大腿面前都没有,她往主位上望去。 不光是食不言的习性没了,连不发出声音这点也变了。 变得像个正常人了,当然这不是说金大腿如今吃饭风卷残云有碍观瞻,不过速度的确比过去节省了一半还有余,她这边才慢悠悠喝完第一碗汤,那头他筷子就放下去了。一边翻看各种文件,一边跟张小鱼商议来年的计划。 这种效率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为了填饱肚子。 不过,他既然进了军校就等同一只脚踩入战场,军事策略、军事训练恐怕也是在南京打算裁兵削减军费的多方压力下格外追求效率,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 肩膀变宽了也变得厚实,身高那天瞧着似乎也长了点,从前两人站在一起她要仰着脑袋才能看清他的脸,现在她身高见长还是要仰着头看他。 金大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老成持重,都快忘了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久经风霜的皮肤变得粗粝,少了点深居简出的肃穆,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看了什么,眉头微皱,让张小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 不错,不错。 放养了几个月依然很符合她对金大腿的标准,一看就很有野心也很有魄力。 听着两人的交谈,她给自己夹了个蒸鹿尾儿。 刚认识的时候就发现张启山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太一般,比普通人要长一些,开始她以为是个体差异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张日山这群东北张家人来了长沙她才察觉到这或许是他们独有的特征。 虽然不是每个人食中二指的长度都很明显,可一旦加上那对大多数毒性免疫的特殊体质,很难不让人起疑。 把目前已知的所有细节合在一起,越明珠握着筷子的手顿住。 ...不对。 还是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很关键的地方。 她思考太久,久到张启山都看了过来,目光移过来的刹那,随意日常的氛围倏地一静,她不得不低头装作很积极的干饭。 一时间整个餐厅除了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碗筷磕碰声,就只剩张启山时不时翻看文件的沙沙声以及张小鱼汇报工作的声音。 紧接着—— “...自己还不是三心二意...”模糊不清的嘟嘟囔囔夹在中间一点也不真切,“好意思看我。” 张家人听觉灵敏,异于常人。 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气音在这种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一丝阻碍,无比清晰、明确的传递到了四个人耳中。 张启山:“......” 张小鱼:“......” 刚好走进餐厅的张日山,以及不慌不忙撤回右脚悄无声息退出餐厅的管家。 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越明珠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一抬头就看见张日山站在长桌尾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神情还有些古怪。 她勃然大怒:“有你什么事!” 在场明明有四个人,甚至每个人表情都很奇怪却单独被点出来的张日山:“......” 借着虚张声势掩盖自己当面蛐蛐金大腿还被发现了的事实,越明珠趁机飞快扒完最后一口米饭,问就是碗里不留剩饭是习惯。 “我约了朋友看电影。”她头也不回的哒哒哒跑出餐厅。 张日山犹豫一瞬,眼看小姐的背影快消失在转角,他只能向佛爷匆匆问好,先追上去送她。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听不见,张启山面色才一点点沉下来,心情晦暗异常。日寇入侵,战火四起,他原本不想花太多精力在无谓的事情上。 问题是—— 他把文件扔在桌上,冷冷开口:“...面馆的伙计?” 从见陈皮的第一面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一眼见底的劣性,贪婪有野心却没有城府,做事狠辣且毫无底线。 若不是他救过明珠...... 想起日山较之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沉吟片刻:“你觉得明珠和日山之间有没有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听懂的张小鱼不由一怔。 车上。 开往电影院的途中,越明珠特意挪了位置给张日山,让他坐到后边来方便问话。 “你说这个?”被问起发丘指,张日山就主动伸出右手给她看。 食中二指奇长无比。 越明珠微微拧眉,他这个长度比金大腿还要惹眼,“这是练指力的缘故吗?” 她知道陈皮练的那门叫铁弹子的暗器功夫也是要先练指力。 十几斤、二十几斤的沙坛水坛说用指夹就用指夹,手上的水泡破了烂,烂了又磨,缠好的纱布让血水脓水渗透反倒激起他的血性,发狠似的扯了纱布日以继夜的练。 常言道十指连心,可陈皮练指力时麻木冷血得像个没有心的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那张家人练成这种外形都变了的,是不是要废更多的功夫。总不能像现代那种增高手术,把手指截断了从内部增长? 张日山知道发丘指的事不能跟小姐提,发丘二字轻易会让人联想到发丘中郎将,没有刻意隐瞒:“这是张家一门绝技,叫双指探洞。” 双...双什么? 越明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该不该说他们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哪里怪怪的,本来以为红家的暗器叫铁弹子已经够省事了,她不确定地又看了眼张日山横在自己身前的剑指。 “好像...不大好听啊。” 同样是练指法,人家陆小凤叫灵犀一指,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听又诗意。你们张家人叫双指探洞,听起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这么见不得人吗? ------------ 第119章 粽子 百合影院内场,越明珠在走神。 挑来看去,不管是国产片还是进口片都没声,虽然底下有说戏人伴奏,但她还是难以适应这种环境,说戏伴奏总感觉像是有人在影院公然喧哗,很难沉浸其中。 身旁曲冰正听得看得聚精会神,她叹气,之前还想过要不要约陈皮一起来看,可惜现在影院不许男女同座,让他单独挤在人群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杀心,还是算了。 看完电影和曲冰分手后,回程路上巧遇提灯游行。 这时天还没完全黑透,两排五色灯笼不怎么出彩,她远远隔着车窗还瞧见最前面有人高举横幅,这一行人已经走到车后尾,从背面也看不清横幅上写了些什么。 无非又是宣传什么“革除陋习”。 就连电影院也在电影前特意播放标语:不过阳历年,就是反革命。 也算时代标识了,要是有手机越明珠高低合个影留作纪念。 车开到家天也沉了下来,好像转眼就路就黑了,只剩清凌凌的月色在云层中缄默。 她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懒得把手从温暖的手笼里拿出来,张日山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冷气流窜了进来,扑在人脸上醒神,他关上前座车门,上前一步开了后车门候在一侧无声叹气。 张家早早烧起了壁炉,连通风口也安置了暖炉。 他们上了台阶一进正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流,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下车后走了几步路微微发凉的脚背也暖和起来,寒冬料峭,她依然穿着一双漂亮精致的小高跟。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帝不会让穿这种鞋的女孩淋雨。 这对越明珠的日常也同样适用。 “小姐。”早早等候在门口的捧珠快步迎上,接过她手笼和大衣的同时不忘往她手里塞了一尊小巧玲珑的南瓜形珐琅手炉。 触手温热,正好比越明珠手温度稍高一点点,隐隐散发着一种清淡怡人的香气。 递完手炉,捧珠附耳低声通报,“八爷来了,正厅和佛爷说话呢”。 夜幕降临,和一般家庭只点盏煤油灯照明不同,富贵人家向来是灯火通明,张家也不例外,室内壁灯、悬垂的琉璃灯将整座豪宅照得富丽堂皇。 转了个弯儿,一眼瞧见齐铁嘴和张启山位于客厅中心的沙发上,前者穿着件深色竹纹还带了沿边儿的对襟马褂,手里茶杯未来得及放下,起身向她侧过身来温和一笑:“明珠小姐,好久不见。” “齐先生。” 越明珠微微颔首。 打完招呼不多时那双玳瑁镜片后的眼睛便微微垂下,含蓄移开视线,整个过程很自然,只是端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从这里到楼梯还有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冷落客人不太礼貌,她打着圆场:“刚刚听见你们在说粽子?” “长沙有元旦要吃粽子的习俗吗?” 在场几人:...... 不得不说,她挑关键词的耳力是真的惊人。 粽子。 谁不知道端午要食粽,可在盗墓一脉,此粽非彼粽,在业内暗语是指尸变的尸体,也就是僵尸的意思。 事发突然,眼下这一时半会儿齐铁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望向对面的张启山,好好好,正偏头和刚刚进屋的张日山耳语什么,巧妙而自然的避开了这回答的档口。 你就装吧。 他心中暗骂,等哪天装不下去了,看怎么跟你的好妹妹解释自己就是她口中掘人祖坟倒卖文物的盗墓贼! 唉,虽说... 虽说这次也是自己不谨慎说漏嘴了。 但是他只是想远离麻烦,又不是讨厌麻烦本人。更何况麻烦本人其实是个相处起来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小姑娘,甚至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齐铁嘴自己也曾在街头混饭吃,深知这种人的可怕之处。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敬而远之。 “这个嘛...”不好让人家小姑娘话落在半空无人接应,随着压力增加,齐铁嘴额头都快急出汗来,茶杯也变得烫手,还差点没端稳让茶水濡湿了袖子。 气氛凝滞之下。 越明珠心间闪过一丝怪异,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又问了个和‘土夫子’一样烫嘴的问题。 她转头去看金大腿。 张启山表情不温不火,是令人难以揣摩的平静,在他们目光交汇时向她微微点头。 那你倒是张嘴说点什么啊! 越明珠有心吐槽两句,还是算了。 就像她从来只在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对陈皮耍小姐脾气,也只在人少的时候对张日山鸡蛋里挑骨头。 让人下不来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特别讨厌的除外。 从她提问的地点到楼梯口也就一小段路程,越明珠在上楼前友好递了台阶:“那...入乡随俗,我也吃一个好了。” 其实她不太擅长吃粽子汤圆这些糯米类的食物,汤圆向来是小的硬吞两个给节日凑数,多嚼两口就会反胃。 不太想勉强自己。 特意用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一个小小的圆给他们看,“不过我吃不了多少,这么一点就行。” 捧珠专心致志抱着小姐的衣物紧跟着上楼了。 楼下, 张日山轻缓出一口气:“其实,承认是地方习俗也没什么问题,就说是八爷老家那边带过来的风气。” “下次这种马后炮你能不能放成马前炮,稍微提前那么一点点?”松了口气的齐铁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张日山垂眸,不冷不热道:“这不是怕八爷反应慢,万一我好心在前面给您补漏,您却在后边儿拆我的台...” 绵里藏针。 齐铁嘴叹气,他就是跟张家犯冲。 张日山瞥了他一眼,“八爷要留下用饭?” 脑海中闪过上次吃饭时的画面,他摇头:“不了,吴老狗约了晚上喝酒,这粽子...” 不知想起什么,他忽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掩耳盗铃也不是长久之计,佛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小姐出于误会指明要吃粽子,难道还能不做? 就算时间来不及,从外面紧急加工也得按时端上桌,断没有让小姐问为什么没有的道理。 饭点。 越明珠慢慢拆了线,捏着粽叶倒着沾了一点点白糖,咬掉粽子上的小尖尖。其实粽子什么的,她上楼就忘了,上桌看见才又想起来。 嚼了两口,有了空闲才后知后觉。 难道... 此粽非彼粽。 她发散思维,说来九门也算半个黑恶势力,票也有人质的意思,撕票就是杀了人质,粽子难道也是指人? 她低头瞅了两眼自己拆下缠粽叶的线,确实能跟肉票,啊不,是肉粽对上,绑人不就需要绳子吗。 所以,土夫子也可能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而是绑匪? 有道理。 越明珠觉得自己很可能破译了黑话,信心满满的举着粽子问金大腿:“你们说的粽子不是这个粽子,对吗?” 透过那个小小的‘雪山’缺口,张启山看到一张颇为自满还暗含一丝得意的脸。 为了揭过粽子这事,现在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多个碟子放着粽子,一眼望去,张日山头也不抬,张小鱼也目不直视吃着粽子。 可惜。 作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张启山没有多说,只道:“晚点告诉你。” 晚点? 对这种总是得不到正面回应的问题,越明珠失了耐心。 艰难吃完粽子,饭也只让盛了小半碗,没一会儿就吃完先下桌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吃饭比所有人都快。 她离席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说到底粽子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如果小姐出身普通一点,又或者祖坟未曾被人动过手脚,盗墓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偏偏。 偏偏彼此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在世人眼中属于下九流,寻常人家都嗤之以鼻,小姐本人又对此一无所知,这下反倒显得像是他们所有人和八爷沆瀣一气,将她拒之门外。 像个外人。 麻烦了。 从日山那里听完事情始末的张小鱼这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偏头一看,果然日山也心不在焉。 “佛爷...”想了想,他试图说点正事调转一下注意力。 张启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吃饭。” “...是。” 八爷说的在理,总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 第120章 三千九百九十九 今年长沙冬季分外严寒。 短短数日省内河湖就已经快要全部冻结,水陆交通也即将面临瘫痪。 张启山带着首饰盒来到二楼,楼梯口能清楚看见明珠卧室外间的门敞着,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他走到门口,比起离开前外间会客厅右边近两米高的拱形玻璃窗侧方多了架钢琴,壁炉燃着。靠墙的长桌,沙发边的圆桌,角落的花几等都放置着适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贵”的寓意疏密协正的插着水仙、梅花、山茶、兰花。 悠然生动,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门,斜靠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人闻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翻过一页书,“没空。” 张启山静站了一会儿,复又敲门。 耐心十足:“现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气派拿捏,越明珠得逞哼声:“进来吧。”得到允许,张启山进门便往沙发这边走来,首饰盒那么大她当然注意到了,见他一进屋就往红木桌上放,把书合上,她单手托腮。 就说吧,话是变少了核心总归没变,套路还是这么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礼,没新意。 不过能让金大腿特意拿来,应该比较特别。 “提前给的压岁钱?还是生日礼物?”她问。 “再多留几日恐怕会延误返校日期,我得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出发,明日下午启程,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猜到了。 张启山示意她:“打开看看。” 盒面星斗般的荧光和宝石嵌花微微闪烁。 顶上吊灯的光线并不浓郁,可当她伸手开盒的刹那,晕染开的光耀甚至让视线模糊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渐适应了这大片折射光,那从边缘漫延出来的鎏金色才变柔和起来,在视野中清晰勾勒出满盒珍珠的轮廓。 一颗珍珠不稀罕,一百颗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边多的是戴珍珠首饰的同学,连梳妆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饰品,从珍珠项链到珍珠发卡再到珍珠耳环应有尽有。 可成百上千在她眼皮底下堆积如云,颗颗圆润,不见瑕疵,莹莹光辉在朦胧灯晕下依然灿若金珠,漫出的华光如日照金山。 世间罕见。 在没有人工珍珠养殖技术的民国想要凑齐这么多颗珍珠,还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层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张启山示意:“取出来看看。” 取出来? 她细细观察,发现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联起来了,好奇上手一拉,还有点沉。 站起身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箱子里全部‘拔’出来。 直到看清礼物的全貌。 见多识广的越明珠仍旧落俗地被震撼到了,猪...猪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冷静下来,理智回归大脑,不,不对,应该说是闪闪明珠的珍珠云肩。 没办法,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在是上辈子只在秀场远远瞧过一眼,电视剧和网上都是假珠制成,多是小珠,根本没有实物来得震撼。 下意识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这件特别大,感觉上身能坠到她腰线下边儿去。 这得多少颗啊?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 三千多颗?据说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多颗,在这个年代堪称穷奢极欲了。 不过,她有点疑惑:“为什么不凑个整数呢?”能凑齐这么多,按理说也不差最后一颗了吧。 的确不差。 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说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九”则是冬至第三个“九天”,有阴阳交替,阴阳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阳,“阳”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环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这是悉心考量的数字。 原本张启山也无法断定今年就能凑齐,还提前备下了别的生辰礼。 这次返湘,齐铁嘴又跑来说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他想着回东北那趟意外集齐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寻到了,那这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索性照风水命理上的说法先替她转运,之后让日山小心防范,按理说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他没想给明珠压力,不过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正欲开口,对礼物万分满意的人已经等不及的兴奋抱着‘新衣’快乐至极地在天花板下转了一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冲他小声叫唤:“我知道为什么。” 那双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像极了无垠星河,“缺的那颗是我对不对!” ...张启山几乎是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自打回到长沙,无论是九门还是张家都让他无法静下心来,内忧外患不断,天灾人祸叠加,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饿毙路边。 过去与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启山有野心有抱负,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当他身处会馆,高坐九门之首的位置,将底下各人心思一览无遗,包括水蝗暗藏一丝不安却还故作姿态的可笑模样,达成阶段性目标后的轻松感却迟迟未来。 他知道九门之中不乏愚蠢、贪婪、短视的人,他们将向弱者剥皮抽骨视作理所当然,这些人心里没有家国大义,只有个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抛却道德廉耻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可现在身心都被厌烦和倦怠感充斥。 张启山不认为这是自己良心发作,也不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川泽纳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一时难以抽离军校那种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气氛回到现实中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家后与明珠交流减少的原因。 然而这种沉默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测,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须臾之间静了下来。 约莫是看出点什么。 解九爷在聚会结束后避开众人,过来劝他:“佛爷若是郁结于心,不妨在这长沙城多走走看看,换个心情或许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来张启山一直在外连轴转,忙于各种琐事从未关注过民生,那晚难得绕了原路。 大雪纷飞,车开不动,他下车走了几步不免觉得寒气刺骨。 然而今年街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难民少了许多,去年路边冻死的人多不胜数。想到张小鱼和他汇报时提过,城内新建了二十多处粥厂,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热粥在寒冬腊月救了许多人性命,看来秋末成立的难民所和收容所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报纸看到说多地电线杆被冻结折断,牲畜冻死无数,这也导致城内粮价碳价飞涨。 如果政府没有提前联合地方慈善机构成立救济会,没有下达那一系列的政策,广积粮食、被褥、医药用品用于赈灾,那么这次寒潮来袭,被冻死的穷苦百姓恐怕会达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明珠给他寄的家书对自己在这件事起到的作用只字不提,他只从小鱼附送的报纸中窥得一隅。 纵观整件事的发展和格局,他当然知道不能全部归功于明珠,但不可否认她起了一个好头。如果不是自己回来,明湖大概会一直住在公馆,那边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间也小。 她还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给她存在银行的钱,只留下了很小一笔钱,这笔钱都不够她再买一辆自行车,连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全部捐给了救济会。 吃住都在家里,以前还时不时买点小物件,现在连出去游玩都是蹭同学家的船,除了吃喝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亲手织的围巾和一支派克金笔,而买下那只钢笔的钱,也是她在学校报社兼职攒下的稿费。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铺张浪费吗? 就算没有他四处收集,这些珍珠也会飞入富贵人家,他只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一件寻常的生日礼物。 四千不是一个好数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吊灯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喜不自胜的烂漫。 还是那么好哄。 连日盘桓在心头的郁气消失,张启山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微笑,“是。” 缺的那颗是你。 ------------ 第121章 拆台 越明珠就是知道不会被拆台才这么说,军校回来沉默寡言又如何,还不是得来哄我。 她想的很对,因为下一秒: “本来打算明年就毕业,临行前上头说准备组建德械师,教官想推荐我去试试。” 这是要谈正事? 她偏头,正好望入张启山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只是对视那一瞬他眼底阴翳散开,“老四的事,管家跟我说了,辛苦你了。” 语气也如神情一般平和:“回来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在家也是忙着商谈工作没好好陪你吃过饭,明天又提前出发,归期也尚未......” 坠连成串的珍珠落下,比延绵细雨更清脆的滴答声,快速却不凌乱,正好盖过他的说话声,张启山只好停了下来。 打断了金大腿这难得一见的促膝长谈,越明珠不慌不忙继续把珍珠衫放回首饰盒,心里犯嘀咕,前两天才夸过金大腿年轻力壮正是出去闯荡的年纪,怎么在家待了两天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作为共富贵的后方,她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他打打气,杜绝隐患。 将盒子重新盖上,目光定在栩栩如生的鹤纹桌布上,是捧珠之前闲来无事的绣品。 心下一动,她下意识开口:“我给捧珠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写字。” 张启山点头,“我知道。”家书里明珠也提过,当初他还在回信中问过要不要再找一个识字的丫鬟陪她。 被婉拒了。 思及此处,听见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怅然还透着点愉快,“我让捧珠读书,是不想她的世界只围着我转,只以我为中心的人生太逼仄也太狭小了些,就算外面世道乱,我想着,能让她从书里去触摸一下世界也是好的。” 她说的很悠哉随意,可张启山分明瞧见她眼里藏着一丝温柔又期盼的光,很快这如积雪般明净纯粹的眼睛就看了过来,生气勃勃:“这不也是你送我上学的初衷,不要困在四方天地之中,多出去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原来自己酒后那些话她听进去了。张启山想。 军校有宵禁,夜间不许出营房。 寝室除了门就只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方便监管。 不少人都自嘲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教官冷笑:当然有,犯人不用军事训练。 他位置很好,躺在床上能透过那窄小的铁窗看见外面广袤闪烁的星夜。 实弹射击训练让军校上空始终见不到活物,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这种地方待久了尤其是晚上,容易让人东想西,张启山也不例外。 他偶尔会想起明珠,想起张家,想起九门。 想到明珠,就会想她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会不会受新思想浪潮,偷偷做些危险的事,家里能否看顾好她。 张启山察觉到自己被悄悄瞄了一眼,心下好笑,听她声音小小:“当然我是没法说什么以后越家就是你的后盾这种话...”隐隐透着几分心虚,“或许也没自己说的那么能吃苦......” “可我对捧珠的期许,和你对我的期许是一样的,所以同理我也不需要你围着我转。” “表哥。”她粲然一笑,如日方升:“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觉得更重要的事。” 张启山听到这句话,目光闪烁了一下。 十四岁小吗? 不小,也就比日山小两岁,在张家,十岁出头就下地淘金斗尸的人不在少数。 而明珠的十四岁,没有死亡与伤痛,朝气蓬勃,春日不迟。 本该如此,也应如此。 张启山凝视她:“你也很重要。” 越明珠怔住,抿了下唇腼腆一笑:“我是你妹妹,有些话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知道。” “可你能说出来。” “不知怎么......”她恍惚垂睫,像一小片被风垂落的叶子,“我既高兴,又好像有些难过。” 其实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三千多颗珍珠,就算是受宠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张启山远在军校还惦记着给她送一份既珍贵又不敷衍的生辰贺礼,这份心意不言而喻。 不过他能毫不避讳的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另一件事。 翌日,雪后初晴。 越明珠照常起了早床,拉开窗帘,日光透亮。 喝着燕窝,她站在外间门窗边,后花园结满雾凇,白茫茫一片,两个人影站在树下分外显眼,定晴一看,也不知道张小鱼说了些什么,把张日山说的窘迫至极。 这么冷的天,隔这么远透过玻璃都能在一片冰雪之中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脸。 差一岁这么不抗冻吗?她走神。 张日山似有所觉抬了下头,于是她眼睁睁看见他脸色大变......好吧,这个距离还真看不见,但那如临大敌的神态,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张日山手足无措之下,冰雪飞溅,如雾纷纷,他顾不得钻入衣领的寒气,涨红了脸,咬紧牙关,连推带搡把张小鱼往前赶,羞恼的只想快点消失。 不会吧。 二楼,她幽幽叹气,金大腿居然乱点鸳鸯谱? 就张日山这个反应,很难不这么想。 虽然曲冰有个未婚夫,婉莹也有正在相看的备选未婚夫ABC,可她从来没想过包办婚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别说对方还是张日山。 张日山不算乏味,可也称不上有趣。 顶多算好欺负。 准确点,是他欺负起来很有意思。 再详细点,比如说用对他的方式去对当初在码头摆杀人摊子的陈皮,她下场只会死的很惨或死的非常惨。 可张日山不一样。 他很会忍。 明明一开始那么不情愿受她差遣,保护她也只是看在金大腿面子上。 可只要她喊出“张日山”三个字。 还是会带着不甘心的表情闪现,冷淡略带一丝倨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最好真的有事。 可就算最后发现她只是想逗逗他,他也只会自己生闷气。 不管怎么被刁难,最多皱一皱眉。 只是那种并不完全的逆来顺受,偶尔还会用沉默来反抗的方式,比如一脸倔强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副任打任骂巍然不动的样子,反倒让人在索然无味和跃跃欲试之间难以抉择。 张日山喜欢她吗?未必,顶多是朝夕相处有点好感,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而越明珠连最基础的好感都没有。 金大腿的好意,恕她无福消受。 庭院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主街道上还是纯白一片。 张启山在门口驻足,转身劝她:“车不一定能开过去,中间还得徒步走一段路去车站,天这么冷,你就别去了。” 越明珠没坚持,万一车子开出去开不回来,徒步回来不得冻死,于是乖乖点头。 发现金大腿视线越过自己往后看,顿时警铃大作。 要知道后面站的可是张日山,赶在他开口前果断叫停:“表哥!” “家人之间,不需要说那么多。”可千万别把乱点鸳鸯谱的事摆到明面上来。 张启山目光深静,这让越明珠忐忑起来,不由屏住呼吸,金大腿沉思片刻,神情严肃,缓缓说道:“可你昨晚话也不少。” 什么? 晴天霹雳!!! 她震惊抬头,呆呆张着嘴巴,哈出的白雾飘起来,又傻又可爱。 见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自己,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往日他气势太盛,笑与不笑都有种冷淡的压迫感,这么一放松,不怒自威的冷峻远去。 晴光映雪,青山独秀。 越明珠怒目而视,笑这么帅也没用。 她痛心疾首:“你好意思说我话多,我话多还不是因为你了解我根本没有我了解你那么多!” 坏了,金大腿居然学会拆台了! ------------ 第122章 新衣 张启山不喜兴师动众,一来一回都不声不响,九门之中更无人前来相送,这次去车站也只带了张小鱼随同。 他顾虑的不无道理,刚走了没两日,长沙水陆交通就全部停运,接下来连日飞雪,一日比一日积雪厚重,始终不见天晴。 之后越明珠就整日宅在家中,没事题诗作画,读书练字,哪儿也不去,元旦也没接受同学邀约去看花灯。 偶尔坐下翻翻报纸,结果又是老生常谈,无外乎为了新年到底是过阳历还是过阴历吵得不可开交,政府要求革除旧习,激进派跟着到处宣扬要与国际接轨,听说外面还有警察暴力执法。 她干脆闭门不出,什么热闹都不凑。 元旦过了,年也是要过的。 别管上边怎么说,春联要贴,香纸蜡烛也要筹备。 张启山今年不在家,张家没人主事,管家便来向她问话。 越明珠,将满未满的十五岁,挥斥方遒。 听着有点夸张,其实没有,今年不比去年,去年家里就她跟金大腿两个人怎么过都行,今年金大腿不在,家里又多了张小鱼他们,考虑到各自祖籍都不一样,那就因地制宜。 “按长沙本地习俗来吧。” “是,小姐。”管家正要下去,“等等。” 越明珠沉思,她是临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日山他们一起来投奔金大腿,自己粗看过去约莫记得是有二三十人。虽说直至今日她认了个脸熟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可自金大腿离家以来,这张家上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多亏了他们。 不如除夕夜把大家都叫到家里来吃年夜饭,总不能单单留下张小鱼和张日山,把其他人全撇在一边,毕竟细究起来人家才是一家人呢。 只是没想她刚开口,管家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 迟疑一秒,脑筋转得飞快的越明珠顿悟:“人多了?” “正是。”管家点头:“张家过去是个大家族,自战乱以来,无家可归者如一盘散沙,分散栖身五湖四海。不过,随着佛爷在长沙名声大噪,又有小鱼他们投奔在前,消息一经传出,少数走投无路的张家人便纷纷赶赴长沙投靠佛爷门下。” 说着,他微微伏下身,十分惭愧,“加上小鱼他们,总计已有一百零八人。” 多少? 你说多少? 越明珠目瞪口呆,心神俱震,你怎么不说一百零八将,天罡地煞欢聚一堂是吧。 可能是她匪夷所思的太明显了,管家沉吟片刻,解释道:“与其说是来投奔的亲戚,不如说是佛爷门客。小姐若不嫌人多吵闹,初一那天我让小鱼领他们上门拜年,小姐只当认个脸,不必太过上心。” 管家这话只差明说,您是小姐,他们是下人,您无需为了下人烦心。 好吧,这是她脑补的。 不过管家这态度确实挺冷淡的,尤其是有她作对比。 “没事。”倒不是嫌人多,就是吧,她这个外姓人登堂入室做了张家的半个主人,这些同族同姓的反倒成了外人,心情有点微妙罢了。 “俗话说堂亲三千里,表亲五百年。难得大家在长沙团聚,怎么说也是头一年,表哥不在,就由我做主年夜饭请大家来家里吃。”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如果他们另有安排,也不必强求。” “一切听从小姐吩咐。”管家再恭敬不过。 佛爷离家,张家上下自然是小姐说了算,至于有没有其他安排...... 管家不紧不慢地退了出去,无论什么安排,在张家都得排在小姐的安排之后。 这么交待下去,这个年该怎么过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从采购年货、置办新衣,再到收送年礼、除尘扫灰,家里都没怎么让越明珠操过心。 里里外外,井然有序。 恩,给管家加工资,吃吃喝喝又混过去一天,她愉快地想。 上下操劳,越明珠也没闲着,忙着指挥张日山给她整理礼物。 从元旦到春节前,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礼,有同学老师的,也有九门内部的。 管家说有的是九门其他当家正常往来的礼物,有的是来自九门管理下其他人孝敬,但不管是什么礼物,凡是送进张家全部要一一排查,张小鱼他们负责外面商务往来,会先经手一遍,进了张家再由管家审查一遍,按分类送到她手里的,还会让负责她安全的张日山再核查一遍,最后确认没有危险才会由捧珠送到她手上。 有时十天半月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的私库又进了什么好东西。 说来荒唐,那个水蝗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之前还叫嚣着等张启山回来要让张家给他一个交待,结果张启山真回来了,之前的旧怨在性命之忧下他通通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门心思想让张启山作为九门之首拉他一把。 得偿所愿后,连新年礼也送的尤为丰厚。 越明珠看了礼单都不得不吐槽一句,屎壳郎戴面具,真是臭不要脸。 张家大归大,不过想在一楼招待一百多人吃年夜饭,还是需要腾腾位置。好在会客厅独占三个开间再加上餐厅,摆个十来桌也不成问题,就是辛苦后厨了。 换衣间,捧珠挑拣新衣。 之前张启山送来三箱云锦,越明珠选了些料子拿去做冬衣,捧珠左顾右盼,十分为难,最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了一件取出。 室光不比日光亮眼,可那件二色金缝制的新衣一露面,如云似雾的光华渲染开来,穿花百蝶栩栩如生,绯红熔金一般的色泽,艳而不俗,瑰丽无比。 捧珠小心翼翼把衣裳展开给她穿上,里子用的是紫貂,皮草之中貂皮被誉为裘中之王,紫貂为贵,这件新衣没把貂裘外穿而是缝制在里面保暖,属实有点奢侈了。 不过这样既轻薄又保暖,还不妨碍好看。 除了这件,越明珠还有好几件貂裘、狐裘,有缝制做里子的,也有做大衣、披风的。 全部都是之前张启山从东北回来送给她成箱礼物中的其中一部分,也不怪她偷偷怀疑,金大腿是不是把祖宗家底都掏空了。 “好香...” 下楼就闻到一阵清淡怡人的冷香,角落安置着一尊半人高花瓶,捧珠指给她看:“是梅花,每年这时候都有梅花、冬青、柏叶沿街叫卖。” 对哦,她边走边想,去年发生的事太多,自己根本没心情注意这些细节。 虽然提前做过心理准备,不过——越明珠一步入餐厅,仍不可避免地被成群排列、落座有序的张家人惊了一下。 谁叫她一进来,就被无数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盯住,这些人像是提前演练过,不约而同、默契起身,仿佛有谁无形之中在发号施令。 行......吧。 “都坐下,不必太过拘束。”越明珠淡定安抚,咱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稳走向了一把手...呃,不,不是,是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往最近的一张桌子望去,居然还有几个小萝卜头混在里面。 这目光指向性太明显,坐于她右手边的张日山瞧了过来,新衣灿若朝霞,她皮肤又白,穿着这身衣裳格外亮眼。 犹如赤霞映雪,又仿佛月照寒梅。 到底是过节,得说两句喜庆话,他想了想,“你不是喜欢小孩儿吗,明天我让他们过来给你磕头拜年。” ------------ 第123章 灯下黑 你还挺会慷他人之慨。 越明珠瞥他一眼,想说作为带头大哥那你得以身作则先给我磕一个,捧珠正好上前给她取放筷子,不经意挡在二人中间盛汤,“小姐,这个石斛乌鸡汤你要不要先尝尝。” 无声清点人数的管家停下来,也和和气气开了口:“午后难得小晴半日,我吩咐下去将花园积雪清扫了一部分,现在彩灯悬挂,雪亮如昼,算不得好看,待小姐饭后守岁,不妨移步观赏一番,消食解乏。” 捧珠舀汤还能说是无心巧合,可管家也这么插话,越明珠心念电转,想通后难免有些惊讶。 去年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竟然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敏感? 又是隔开视线又是岔开话题,这不就是在担心张日山一时失言会让她想起去年茶楼发生的意外吗。 其实她是无所谓啦。 越明珠最自豪的就是自己某方面心硬得可怕,根本没敏感纤细到自嗟自伤的地步,但是大家反应这么大,让她都想问问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让他们觉得她像雪一样细腻又多情。 好像,还挺多。 她:...... 算了,他们这么逐字斟酌又事事妥帖小心谨慎,那她也不好大声嚷嚷其实自己脸皮很厚,只能低头喝汤,很入戏地娴静点头。 张日山不解皱眉,正想开口肋骨突然挨了一记肘击。 他猛地往右扭头,一丝薄怒浮现。 张小鱼语重心长:“日山,难道做兄弟的会害你吗。” 张日山咬牙:“你先把脚挪开!” “......行吧。”遗憾松脚。 宾客满堂。 越明珠专心恰饭,菜上齐了就让大家开吃。尽管说了不要拘礼,可直到她先动筷夹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 包括同一张桌上的张小鱼和张日山。 也太...尊卑有序了。 好在她不是那种备受瞩目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性格,这顿饭不知道算不算宾客尽欢,不过兰花熊掌、梅花鹿筋、珍珠燕菜、奶汤生蹄筋、莲子芙蓉羹......全是合她口味的菜品。 单她这个主人来评价,吃的还算满意。 一顿饭过后,戴上手笼去花园透气,顺便理一理思绪,捧珠亦步亦趋地给她披上一件貂裘保暖。 越明珠则是安心想事情。 花灯沿着廊下铺陈悬挂,一盏盏品种繁多,什么莲灯、兔子灯、狮子灯应有尽有。 走了一会儿,向尽头远眺,明白管家为什么只让人清扫出了路径。 寒星孤影,点点白雪起伏如山峦,暗处藏匿的铜炉水汽升腾,云升雾绕下,灯芯透过彩色灯罩映衬,如真似幻,朦胧绰约。 一百来人啊,她感慨,足足一百来人竟然只是管家口中少数来投奔的张家人。 这种大家族能传承至今要么是祖先荫功,要么本就是贵族出身,可她以前从未听过,有关东北张家,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一个张,但凡沾亲带故,便宜爹也不至于跟金大腿爹南下。 毫无头绪,她也未觉沮丧,慢慢下了台阶。 之前张日山跟陈皮交手,她不觉得张日山如何厉害。 深思熟虑过后,认为还是二月红珠玉在前,他那不费吹灰之力将陈皮轻松拿下的强大,摧枯拉朽一般将旁人手段衬得平平无奇。 即便理性告诉她陈皮拜师后实力飞涨,张日山能和他堪堪打平,已是非比寻常。 可对于眼光被动拔高的越明珠来说,不够。 就是不够,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一点——张日山离得太近了。 忽然风吹树摇,似有所感她抬头望去,可能是怕冻着她,花园铜炉藏的太多,致使冰消雪融,淅沥如雨。 “小姐。”捧珠小声提醒。 雪化这么快如何不令人警醒,她没有分心,这么近的距离有陈皮足矣,她现在缺的不是这种明牌。 抛开这点不谈,今天这一百零八人的的确确扰乱了她截至目前部分推论。 她知道未必人人都有张日山的实力,可就算略有不及,有他的一半,只看人数也非常可怕了。 怪不得当初九门才刚刚成立,张启山就当机立断选择从军,丝毫不担心没有自己坐镇的张家会弄丢他九门之首的位置。 原来是手下资质差距在这里,有这么一群帮手在,其他人一时半会儿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 否则当初二月红也不会对陈皮见猎心喜,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教给了他。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一切扑朔迷离,甚至,隐隐有些不寒而栗。 “阿秋——” 一个喷嚏打出去,她抽手揉揉鼻尖。 “小姐,咱们回屋吧。”捧珠上前帮她拢了拢衣襟,委婉劝说:“其实从二楼看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就说怎么细思恐极还真起鸡皮疙瘩了,她吸吸鼻子,寒冷有助思考,可冷过头也会大事不妙。 回屋洗了个热水澡,守岁守不了一点,越明珠早早进了被窝。 一夜无梦,醒来她还躺床上发了会儿呆,余光瞟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在枕头边上。 拿过来...好重!!!她起身一看,居然是个巴掌大小的实心金橘。 屋内壁炉燃着不冷,颠了两下,她嫌冷不想碰,接着又在床尾压着被角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金柿子。 她费力地把金柿子挪过来,跟金橘一起放腿边。 哦~懂了。 橘子是大吉大利,柿子是万事如意,肯定是捧珠放的。 这倒启发了她,早上喝完元宝汤,小萝卜头们来拜年,她是小姐又不是祖宗,磕什么头,说几句吉祥话就行。 压岁钱给的小金珠是她从私库里翻出来的,好像是半年前金大腿送的,整整一匣子,分给孩子们够了。 本来拜年要在赶庙会之后,对此,她端放在餐桌上的手微微交叉手指,无声拒绝,眼神冷酷——你们自己解决。 她能天不亮就早起给人发压岁钱你们就谢天谢地她的生物钟了,就不能给她省点心大家拜拜院子里的大佛吗? 她不忿地瞪向张日山:说好的金大腿迷弟呢?叛徒! 于是出行这个光荣任务就在大家的一致决定下交付给了张日山。 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一本正经:“烧不到头香就别回来了。” 张日山:“......” ------------ 第124章 礼物 春节一过,剩下的大事就只有越明珠生辰了。 她原先不想办什么生日宴,年后雪下不停,出行都不易,干嘛非得让宾客在外跑来跑去受罪。 没成想宋大小姐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声泪俱下,痛斥这全是她的一面之词。 好吧。 不管湘江有没有被冻住,不管打水是不是还得先凿冰,任凭外界舆论吵翻天,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这些闹市街区就是人烟稀少,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大年初一去庙里烧香的人反倒络绎不绝。 冰天雪地都没能影响百姓过春节的心情,那天冷还是天热对富家小姐来说就更不是事儿了。 那就办吧,摆宴越园,小办一场。 曲冰提前请了时下当红女伶来唱一段《孟丽君》,大家待的还是她去年听戏那个似亭非亭似榭非榭的地方。 彼此坐得近,品茶食糕果,听戏还能凑一起聊聊近期报纸上的一桩杀人案件。 “听说是19师哪个团长的姨太...”宋婉莹在家见听爸爸提过一嘴,对警局迟迟没有进展的作为愤愤不平:“那姑娘年龄不大还怀有身孕,硬是被人捂死了,报纸上说是预谋已久故意谋财害命,案子都过去几天了结果连嫌犯都没找着。” “我怎么听说是被毒死的?” “在哪儿发现的?” “西湖桥附近。” “无非又是那点家宅阴私,女人这辈子但凡嫁错人,一生幸福就这么葬送了。” “......” ...静默几秒。 她们这一代女方十三四岁便可以谈婚论嫁,比这更小也不是没有,她们出身好不用为衣食住行忧虑,可出身好有父母爱护还受过新式教育,也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 众人不约而同岔开话题,就犯人可能是谁又胡乱猜测一阵,随着戏台上剧情渐入佳境,这才慢慢息声。 越明珠不常看戏,这个戏班是时下新兴的长沙湘剧,它不像花鼓戏比较接地气多是地方白话,唱腔多身段多,女伶更是能文能‘武’,不比红家戏班差。 她边听边走神。 戏曲在她看来有点类似文言文,多读多背能融会贯通,看得少听得少的人就不太行了,说的就是她自己。 要不人家是当红女演员,腔调铿锵有力,身形仪态极具观赏性,唱得行外也心潮澎湃。 台上扮演的孟丽君正是清代才女陈瑞生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女主。 可惜原著作者只写到17卷,没有给出真正结局,之后是她人续写,结局三女共侍一夫。 越明珠:ヽ(#`Д´)ノ┌┛〃 台上皇帝软硬兼施想要逼迫孟丽君入宫为妃,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助太后:“...金殿上跪的是孟丽君。郦君玉是我女扮男装的假姓名。若问幕后指使人,是那,是那,是那花木兰女中英雄......”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都揪了起来。曲冰神色复杂,轻声念道:“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这是秋瑾女侠所作,歌颂历史上唯一一个被独立记录在正式列传中的巾帼英雄,秦良玉。 越明珠也看过一些《再生缘》改编的影视剧作,无论哪一版,都以孟丽君嫁与他人妇为结局,即便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也无法再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施展抱负。 令人唏嘘。 宣泄完情绪,曲冰微觉不妙,忙赔礼道歉怪自己戏没选好害大家情绪消沉了,千万别被自己影响了心情。 众人清醒过来,一改消沉,殷勤地给越明珠又是捶肩又是捏背,享受了一会儿众星拱月的快乐,她心情舒畅,“好啦,礼物都收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家境优渥的大小姐们挑礼物可不是专捡贵的送,而是什么新奇,什么时尚送什么,比如德国的徕卡相机,法国的水晶瓶香水,金银蕾丝纱裙,欧米茄腕表......没一件重样。 可惜现在全部卡在张日山手里,得他过一遍再送到越明珠房里。 听完戏,大家一起给了丰厚的赏钱,换了地点围炉赏雪,吟诗作画。 天色渐晚,曲终人散。 送别朋友,越明珠游廊漫徊。 飘飘洒洒的细雪如漫天琼花,将冻结成冰的湖泊、屋檐、石桥、青瓦覆盖。 出了命案没几天,路上总归不安全,她派张日山护送曲冰她们回家,转头又吩咐一直守在身边的捧珠把下午大家在阁楼那边作的诗整理整理收集装订成册。 捧珠很喜欢这份新任务。 从前不识字无法整理书籍辨别书画,唯一能做的只有磨墨和摆弄书桌上笔墨纸砚,现在能帮着做一些识文断字的事,简直可以用喜不自胜来形容她的反应。 越明珠时常能听见她独自在书房愉快地哼歌。 最后一缕光从瓦上缓缓褪色,除雪落声,清静悠远,檐下一盏盏灯笼点亮,沿着游廊向远处延伸,让银装素裹的冬夜多了一分人间烟火气。 她在游廊下的栏边呆坐许久,连雪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夜色渐浓,突然从身后披来一件斗篷,“外面这么冷,怎么不上屋里坐?” 隔老远就发现她孤零零坐着,环顾四周连个下人影子都没看见,陈皮面色不虞,系完斗篷往下摸,好在她手背是暖和的,这才心情转好在她身旁坐下,带了点得意:“送你的生日礼物正好派上用场。”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这件白狐斗篷,微微触碰着脸颊的毛领蓬松细软。 皮草之中排末尾的是羊皮,好一点的是松鼠皮,再往上就是狐皮。不过这件狐裘在她冬季衣柜也只算中等,可她很清楚这对陈皮来说已经相当不易。 不是赚钱不易,而是他攒钱不易。 在没出师的情况下,陈皮出门替师父做事天经地义,不给酬劳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人家还包吃住传授武艺。即便分的钱少了点,也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就这他还总要省下大头给越明珠带各式各样的礼物,自己孤身在外下馆子又爱挑最贵的点。 这么花下来能有积蓄就怪了。 这就是厮混在底层的人的通病,喜欢报复性消费,今天有了点小钱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江湖之人的常态。 在红府小住那几日,府里丫鬟们说过,大多能干的伙计有了钱就会跑到外头鬼混,吃喝piaOdU样样精通,大把大把往外撒钱,生怕死前钱没花光,最后白白便宜了别人。 陈皮也一样,否则之前在码头也不会一时兴起就把手头上的钱全都拿去斗鸡。 这样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就着莹莹灯火静静地看着他,越明珠忽然心底叹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身上衣服还半旧不新的,衣角发白褪色,看得出浆洗过很多回,只有那双冬靴瞧着像是新的,边沿只沾了点硬土,大概是来的路上积雪泥泞蹭到了。 都过年了,也不知道给自己换身新衣服。 不过,她微微仰起脸,眼神犀利起来:“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 新...新年礼物?陈皮僵了一下,那点得意收敛起来。 越明珠振振有词:“新年礼物没有也就算了,可大过年的你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曾,这又是为什么?” 陈皮呆住。 有点纠结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看了几秒实在分辨不出,只好‘老实’说:“之前出门替师父办了点事儿,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耽误了小半个月。” 他毫不羞愧地拉二月红垫背,果断自己给台阶下。 “那我礼物下回补上?” “好吧。” 越明珠见好就收。 没有过节意识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另一个通病了,他不是不想多送一份礼物,只是他根本不觉得过年会比她的生日更重要。 陈皮放松下来,朝她先前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 此时日已落,云遮月隐,只余灯火阑珊。大雪天唬得他身上燥热,湖面冷风拂过,后背都凉透了,他悄悄蹭了蹭手心出的汗。 “刚刚看什么那么认真?” “看你。” 骗谁呢?陈皮瞥了瞥她。 他这一眼中怀疑之色十分明显,越明珠没有直接辩解,目光落在冰湖上,认真地说:“你以前每次来园子都喜欢从那边竹林翻墙进来,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所以提前坐在这里等,想早一点见到你。” ------------ 第125章 你开心我就开心 “......” 走正门不是陈皮突然转了性。 他手里拎着礼盒,怕自己翻墙把盒子弄脏送到明珠手里不好看。现在礼送了,盒子也胡乱扔在地上。 自打入冬起,他就急着攒钱。 只要师父手头没要紧事,就一门心思往外跑,什么来钱快做什么。二月红从不过问,最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把身上味儿遮遮,别熏着你师娘。 陈皮知道杀过人的人的和普通人眼神不一样,气味没注意。 只记得小时候见着屠夫闻到他们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腥味,所以每次从外头回来都会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来见明珠。 刚刚进了园子,还扯着领口多闻了两下。 红灯笼将廊坊上的彩绘映照得光影交错,陈皮不作声,越明珠也不在意,转眼却从他脸上看见了一种自己相当陌生的神情。 不是平日被噎住的怔松,也不似初相识时的面无表情。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陈皮被扯得发疼还有些酸涩的感觉才消退些许。 他下意识想捶捶莫名钝痛的胸口,手举起来却握住了明珠的手,脑子没转过弯,嘴上已经说了出来:“如果翻墙进来,我自己会去屋里找你,用不着大冷天特意出来等。” “喝水都只喝烧开的温水,你啊,又怕冷又怕热。”语气轻快夹杂着一丝揶揄,陈皮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旋即低声道:“下次还是在屋里等我。” “...哦。” 好吧。 越明珠坐在栏边,双腿悬空垂下,愉快地蹬了蹬腿。 其实她只是觉得冷气能加速思考,别看从白日坐到天黑,细算也就半个小时,只是冬天黑的快。中间也不是没人来问她要不要手炉要不要回屋,是她自己不愿意,只要了个暖烘烘的坐垫。 陈皮沿着游廊扫视一圈。 越园比张家守卫人员要少一些,往常撞见只觉得碍眼,这会儿找不到人问时辰又觉得心烦。 心中盘算自己进门差不多是戌时,从门走到这里耽搁的功夫再加上和明珠聊天,也差不多到点了——“喏,这个送你。” 低下头, 越明珠将一直藏在袖中钢笔递给他。 做了这么久的笔友,陈皮的字如今虽不算大有进益,但把她名字是越写越端正,其他字体格也小了不少。至于内容嘛,二月红让他在外面做什么从来不提,不过路上遇见什么店,有什么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写的十分详细。 最后还总要买了宝贝似地送来给她,看是不是和他写的一样。 时间长了,越明珠都觉得他生活枯燥,几乎没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乐趣。 “怎么想起给送我东西?” “上次问你生日,你不是说不记得了。” 越明珠想起他当时回答时的无所谓,抿唇一笑,纯净如洗:“那以后我每年过生都送你一份礼物,我一个人开心,不如咱们两个人开心。” 陈皮摩挲光滑润泽的笔杆,杀人如麻后的疲惫与混沌在这一刻全部因为她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过头,眼底映着明珠的身影:“你不送我礼物,也是两个人开心。” 听出言外之意,越明珠澄澈的眼眸泛着微光,陈皮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挂脸的时候很有欺骗性,尤其是垂着眼嘴角微微抿起,还有点乖顺。 乖顺? 越明珠打了个寒颤,连忙打住,“我,我们回屋?” “等等。” 陈皮表情有些奇怪,“再,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被她的仰脸审视弄得浑身不自在,陈皮索性收了笔,牵住她一言不发地往游廊台阶下边走,到了亭子,轻轻带着她肩膀往边上去,另一只手还不忘虚掩在她眼前。 越明珠内心吐槽,这欲盖弥彰的简直就跟预谋要送她斗篷那天一模一样,藏都不会。 要不今天为什么连个外套都没穿,还不是知道他要送的礼物跟衣裳有关。 上次碰面,两人聊了没两句就话题生硬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花几上放着的水晶花瓶虽不能当镜子用,但有人在背后做什么还是能看清。 她配合起身往前走,余光把陈皮在后头贼头狗脑的做了个比划着要掐自己脖子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越明珠:...... 算、算了。 应该是在测颈围。 不出意料,除斗篷外他准备的另一个惊喜应该就是烟花。她还不知道吗,去年他就对金大腿放烟花给她庆生怀恨在心。 踩着方砖一步步来到亭边,脚还未站稳,冷不丁“砰”地一声后方凌空炸响,连个预兆都没有。 越明珠吓了一跳。 完了又有点奇怪,这是不是跟陈皮带她面朝的方向反了,那遮眼岂不是有点多余? 她回身往后看。 一簇簇冲天流火“咻——嘭——”窜到云霄如流星般四射而开,天幕被点缀出星光点点,同时还伴随着一连串鞭炮声,在远处巷子里噼里啪啦。 还放鞭了。 扭头一瞧,陈皮脸色竟然一阵青一阵白的,唔,额角还有青筋正一条条迸出来。 不出意外是出意外了。 再说亭后方,粉白的院墙,鳞鳞青瓦,婆娑坠落的星火如雾一般,自墙头、屋檐化开,淡泊宁静的景致让这绚丽焰火一照,似繁华落幕前。 别说,还挺好看的。 越明珠调整方向看得津津有味,结果后头这时也传来烟花炮竹凌空“嘭——嘭——”声。咦?她把脑袋转来转去,一前一后,烟火盛会将浓稠如墨的云层都染成了缤纷花团。 越明珠眨了眨眼,又瞅了眼陈皮,好像懂了陈皮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了。 是不是准备的惊喜和其他偷放烟花的人搞重了?她忍俊不禁。 说到底还要赖金大腿,显而易见他去年起了个‘坏头’,弄得今年春节前后不少人有样学样偷放烟花炮竹,大过年被巡警抓了好些人进去。 至于...... 为什么刚好今天在她家附近放,越明珠暗自琢磨,很可能是去年金大腿也是在这一日放的烟花,所以对方想蹭张家的罚款? 冻结的湖面让星芒四溢的烟花将冰层照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也照出薄薄的夜雾,煞是动人。 她看得眉眼飞扬,诚恳称赞:“还是你挑的位置好,这个角度,连烟花放起来都比别人好看。” “......真的?” 越明珠用力点头。 陈皮脸色缓和了那么一点,总算没再用动了杀心的眼神死死瞪住那个方向不放,看了一小会儿,就提议送她回屋。 “不是让我看烟花吗?”这还没放完呢。 “你看过,笑过就行了。” 陈皮啧了一声,抬手抹去她头顶落雪,月光洒在他脸上,少见的声音温柔:“我是想让你高兴,又没想冻着你。” ------------ 第126章 文身 雪在融化,坚硬的土层被融水渗透。 张小鱼就这么从街头走到街尾,僻静之处无人理睬的皑皑白雪让他轻一脚重一脚来回踩得稀烂。 不远处,人影渐近。 他问: “赢了?” 张日山蹙眉,用力抿紧唇:“反正没输。” 张小鱼暗叹一声可惜,上下打量他两眼,无情嘲笑:“不应该啊曰山,你说说大伙儿给你开多少小课了,还打平手,这不显得咱们张家没二爷会调教人吗?” 张日山心有不快。 净会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撺掇的。他哪里知道陈皮也准备了烟花,两人一南一北,他又正好抢先那么一点。 说来说去放烟花还不是他们出的点子,说什么佛爷今年不在他们得做点什么。地点是张小鱼选的,时间更是张小鱼定的,这孙子也就在小姐面前假正经,私底下嘴毒心眼子又多。 偏他死活不肯承认隔壁街放鞭炮的人也是自己安排的,俩人放完烟花就去看到底是谁,问清是住附近的邻居想蹭张家罚款,张日山觉得扫兴又懒得看张小鱼嘚瑟只好把人放了,结果他俩一掉头反被陈皮堵在巷子里。 两个人?陈皮歪头,活络了下为抵御冬夜严寒而微微发僵的身体。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故意脚步声重,一个故意脚步声轻,呼吸、行动完全一致,同频率的仿佛二者是由一个大脑发出的指令。 就算是同一个老师传授武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路数也不可能完全相同,考虑到个人资质、习惯甚至心性,就算是刻意模仿也顶多七八分像。只要想到自己也跟谁保持这种高度默契,陈皮就恶心的快要吐出来了。 两个人就两个人,他也懒得再另找一天,嗤笑出声:“二打一,老子也没输过。”不如说从开张以来,大多时候都是他以少胜多,二月红是他师父暂时打不赢也就算了,他张日山算老几? 这话说的太过嚣张,张日山又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听陈皮口出狂言,说什么拿下他和张小鱼两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顿时肌肉紧绷,双眼不带一丝温度,看不出什么情绪地紧紧盯住陈皮。 张家向来不拘手段,只注重结果,有团队合作的时候自然也有单打独斗的时候,他看了张小鱼一眼。 张小鱼看懂了,这是要一雪前耻。 他心下叹气,别看日山在小姐面前像个闷葫芦,其实很是心高气傲,自己喊大家一起给他做培训,实际上一场场打下来,张日山屁事没有,他们身上倒是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小鱼卸下防备,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我退出。”见陈皮毫无反应,便只好朝兄弟挥了挥手,决定放弃观战。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出耳朵能够监听的范围,陈皮才无趣地撇了下嘴,他又不是傻子,二打一对他有什么好处?反正账可以慢慢算,陈皮眼底蓄满戾气,“今天明珠不在,我倒要看看谁能给你求情。” ——以上就是两人交手的始末。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未能一分高下,闻讯赶到的巡警动静太大,阴差阳错打断了这场绝不可能点到为止的‘切磋’。 张小鱼拍了拍他背,闷笑一声揽住张日山肩膀,也不多言:“走,回家。” 张日山虎着脸把他怼开,进了越园穿过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在长亭附近遇见了小姐,他踟蹰了下,推开张小鱼又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和尘土才上前问好,本想打完招呼就退下,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她蓦地笑了起来。 张日山被笑得莫名其妙,顺着她眼神摸了摸后背,这才想起缠斗中曾被陈皮一脚踹在背上,雪一融,背后湿哒哒的,明显能摸出一个嚣张跋扈的脚印在上头,顿时恼得耳朵都红了:该死的陈皮,该死的张小鱼!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 一个日暖风恬的好天气,张日山主动提出要教她习武。 让人搬了张摇椅躺在后花园中看书的越明珠:“......”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表哥要求的?” 张日山:“是。”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爷说小姐明确拒绝过习武,练枪法倒是她自己提的,可自己来了这半年,也没见她去靶场练过几次枪,唯一一次跟着去了,那准头不提也罢,浪费子弹。 张日山不忍直视:“千万别跟外人说你的枪法是佛爷手把手教过的。” 越明珠很不服气:哼!就说,就说。 “我不信,你拿出证据来。” “这是佛爷留下的。” 张日山早有准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字条放在她躺椅旁的茶几上,越明珠没有打开,下一秒直接撕碎,哗啦扬了。 张日山冷静地又拿出一张放好,“撕吧,还有很多。” 越明珠:“......”很好,是金大腿的手段没错了。 她沮丧起来,把摊在腿上的书拿起来重新盖在脸上。 张日山也不催她,佛爷说,不指望小姐强身健体,只要能让她手脚灵活一点就行,至少别在冰面滑倒。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抬头了看眼树荫无法遮蔽的边缘,上前一步,影子也跟着移过去。这个位置,就算她突然挪开书本,也不会被日光刺到眼睛。 越明珠假寐不成,叹气:“表哥在家我都不肯,更别说他不在,你就直接告诉我第二选项是什么。” 张日山也不奇怪她能猜到,“佛爷说,小姐肯运动就好,至于练什么......”他不慌不忙取出第二套方案,“任凭小姐吩咐。” 这一招张启山在她选学校的时候就用过了,越明珠坐直身体捏捏胳膊又捶捶腿,很清楚自己不胖,当然也必不可能瘦。 整个冬天在张家一日三餐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下午还有瓜果点心,每晚也没少喝什么补汤,如今的她跟纤纤弱质四个字毫不沾边。今年又窜了些个头,新做的衣裳比之前都大一码,真要说的话那也是——骨肉匀停,纤秾合度。 这对十五岁少女来说,已经相当健康了。 运动什么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她把新纸条拿起一看,对比扎马步一个时辰起步,像五禽戏、跑步、射术之类的备选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越明珠点点最后一行,去年和婉莹打过几次。 “那就它吧。” ——网球。 就这样越明珠的健康运动开始了。 比较心烦的是张日山总喜欢把球打到她跑出两三步才能接到的位置,而她打回去的每一球,他都能提前预判出位置在那里等着接球。 当娱乐活动变成了体能训练,那就必不可能再让人感受到快乐了,不过——翻过年后又长了一岁的张日山,捂了整个冬季的脸洁净得泛光,简单热身后站在阳光里,没了往日故作老成的端正持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自然而然地握着球拍散发出一种蓬勃生长的干净朝气。 球场边的遮阳伞下,越明珠坐在椅子上喝水,阳光灼人也没能阻止她多欣赏两眼。即将入夏,两人身上定制的运动服也在一点点变薄,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她拍了拍自己肩膀:“你这里是不是有伤?” 张日山知道小姐指的什么,“不是伤,是文身。” “文身?” 越明珠愣了一秒,先前不经意从领口瞥到的面积,那么大一片她还以为是淤青,没想到全是文身。 “张家人都有,佛爷也有。” “文的什么?” 他犹豫了下,“本家人文的是麒麟,我和佛爷文的是穷奇。” 麒麟,穷奇。 哦,越明珠恍然,那比她想象中的什么青龙白虎还高大上一点,啧啧,想不到这群张家人看似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辣?认识金大腿这么久,越明珠还真不知道他身上有文身。毕竟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都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也没有动不动就撕衣的坏习惯,外人不知情实属正常。 不过—— 越明珠捧着水杯发呆,上一个她知道家族会在身上盖个戳做标记的还是猪呢。 奇奇怪怪。 咏絮女中第二学期。 越明珠还是定期会去教会做义工,今天比较轻松,修女和传教士带他们去洗澡了,整个教堂除了她空无一人,就在台下随便找了个位子,等到点了张日山来接她。 书翻了没几页,这排的长椅边缘又坐下一人,他坐下没多久,越明珠就闻到一股酒气飘了过来。男人低声慢气,用着介于英式和美式之间的口音,醉醺醺地问她: “你信基督?” ------------ 第127章 学以致用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身上西装也像哪里将就着鬼混了一夜皱巴巴的,不过越明珠去年圣诞节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场由教会牵头的唱诵诗活动上,这个叫裘德考的美国佬一身成套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跟其他参加募捐的几个来自外国的商会、银行的洋鬼子们把盏言欢、挥斥方遒,完全可以用意气风发来形容。 想不到转眼过了个年就变得这般落魄。 回了个礼貌性的浅笑,越明珠继续心无旁骛地畅游书海。无关人员,不关心。 “好吧,听不懂......”男人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歪着身子摸口袋,宿醉的后遗症多少影响了手脚协调性,他费力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烟盒。 越明珠专注看书,不忘提示:“DéfenSe de fUmer。(请勿吸烟)”教堂内连吃喝都禁止,更别说抽烟喝酒,鉴于他在法国传教士建立的教堂对着自己一个中国人说英语,她也不打算平等沟通。 就拿烟的这个时机,傻子才不懂。 “法国佬们教出来的...”男人叼着烟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掏出打火机,可惜半天没擦燃,耐心耗尽,他暴躁的低声骂骂咧咧了好几句。 两人中间还隔着三人位的距离,越明珠没听清骂的是什么,蹙了下眉,真聒噪。 “哐当——” 纯银打火机砸飞出去,动静不小,空旷宁静的教堂之中,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人心惊肉跳。 越明珠闭了闭眼。 错了,不是聒噪,是一惊一乍的让人心烦。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勉强维持的理智也所剩无几,打火机彻底崩断最后一根弦,裘德考喘着气,发泄完毕,他两眼无神地望着被自己气急败坏狠狠摔出去的打火机。 许久,慢慢平复下来。 待精神稳定一些,他疲惫地揉搓着脸,说了声抱歉,仰头靠在椅背上,嗓子沙哑,“那个打火机是它自己飞出去的,我可没有像个疯子一样失控,也没有冲任何人发火......”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他还是较真的辩驳了一下:“老实说,要怪也该怪上面挂的那个,祂要是管用,我刚才点火就用不着打火机了。” 完了还短促的冷笑了下。 那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态度,不禁让越明珠想起了关于自行车的那个宗教笑话。 “你信基督吗?” “不,我不信教。” “你应该信基督,主会满足你一切要求。” “我小时候曾向主许愿想要一辆自行车,主没有满足我。” “不!不!不!你错了。” “您是指我不够虔诚吗?” “不,我是指你的方式错了。你应该去偷一辆自行车,然后再祈祷主宽恕你,并让耶稣替你赎罪。” ——眼前这个酒鬼看来是吃透了一半精髓。 低头看了眼手表,头一次希望张日山别太卡点。 “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吗?” “......” 嗯嗯嗯,听不懂。 裘德考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单纯发呆还是在思考,无意识地揉搓手里那支烟,快把烟搓烂了,冷不丁地说道:“我破产了。” 真是时髦的说法,早猜到了。 看这一脸衰样,精神又时而颓废时而亢奋,明显刚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不是破产就是妻离子散。 “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昨晚差点冻死在河里,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河里? 越明珠忍住去偷瞟他一眼的冲动。 这是喝醉了失足?那衣服干的还挺快,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他这副鬼样子究竟怎么混进来的,她们学校教堂只有礼拜六礼拜天才对外开放,难道是爬狗洞?确实经常看见孩子们在那里钻进钻出。 “反正你也听不懂。” “...可能真的是我喝多了,也许酒还没醒,比起上面吊着的那个,一个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外国小女孩反而更令人感到安心。” “真是太讽刺了。” 确实挺讽刺的, 强调一下,这里是中国,你才是外国人。 越明珠继续装不懂,还很入戏的给书翻页,看来比起告解室的神父,自己这个‘言语不通’的陌生人更让人有倾诉欲。 不过说完这句之后男人就陷入了低迷状态,两人静坐无言,双双发呆。 又过了一阵。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还来? 从道德层面上讲她很不想听,奈何对方一开口,耳朵就不听话的竖起来了,在小小唾弃了一下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悄悄偏头过去以便听得更清楚。 “...天没亮去街上卖报纸,在电车里跑上跑下,累了就往石阶上躺一会儿,下午还要在纺纱厂工作到天黑,晚上守在广场擦皮鞋,没人了就回家和家人一起卷烟,除了补贴家用,你知道我能攒下多少钱吗?” 他晃了晃夹着烟的左手,带了点讥诮:“五十美分,每周大约五十美分。” “你知道五十美分是多少吗?” 越明珠盘起了书包上的铜扣,反正比陈皮杀一个人要多。 “乔,我的朋友,他爬到纺纱机上修补线头被机器碾碎右脚,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盯着教堂穹顶走了会儿神,这些往事让他变得焦虑烦躁起来,情绪也低落到了极点,裘德考颓丧地闭上眼:“...我父亲也葬身煤矿厂,这些风险大报酬低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绝不受人奴役。” “不幸的是......” 他突兀的“哈”了一声,像在自嘲,又像自暴自弃,“股市崩盘了,去年十月的消息居然上周才告诉我,他们偷偷往外转移资产拿去炒股、炒房,赔了个底朝天,临走前还卷走了最后一笔资金。” 裘德考说的是去年那场自十月开始以美国为中心爆发的经济危机,连教会远在东方都不可避免的受到波及,今年善款比去年少了一半都不止。聊天的时候传教士还跟她透露过,不少在华商人去年都受到了那股不正常的“投机”风气影响,不断往外转移资产,没想到十月股市崩盘,虽然一些外籍商人不至于绝望跳楼,可半辈子积蓄也就此打了水漂,背了一屁股债。 这么一对比,他运气还算不错,只是破产。 这时也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这么个想法,突然转过头,对越明珠荒唐道:“去年我向教会捐了一笔钱,你认为现在我如果去要回来,他们会把钱还给我吗?” “当做我借的也行。”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大抵是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也很可笑,冠冕堂皇的做起梦来:“大不了等赚够了再捐回来,我保证会加倍奉还,让上面钉着的那个家伙过点好日子。” 哇! 越明珠难掩惊奇地看向他,跟教会伸手要钱,你可真心中无信仰,要钱自然神啊! 裘德考本来还在发癔症,让她这么一盯,懒洋洋地盯回去,过了几秒,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几乎是梦呓一般:“...你听得懂?” ——气氛古怪起来。 大脑疯狂加载中,两人面面相觑,他佯装镇定: “听懂了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一点没漏。” “Oh! GOd!” 这个从进教堂开始就对耶稣基督毫无尊敬的家伙绝望地捂住脑袋,那张曾经无比精明、狡猾的白人面孔,在这一刻变得痛苦又滑稽。 越明珠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失控后的出众表现,学以致用,“这可不能怪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听不懂。” “老实说,”她格外理直气壮:“要怪就怪你自己,告解室离得又不远,但凡你多走几步早就到了。” 是你自己非要巴拉巴拉一大堆的,难道我就很想听你倒垃圾吗?!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成功换来了对方一言难尽的眼神。 他有气无力: “我还不如死河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