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欲望,是什么 欲望,是什么? 模模糊糊的疑惑盘旋于幽微的梦境,直到被母亲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 20岁的陈家娴睁开眼。 窗帘还没拉开,次卧一片昏暗。大腿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陈家娴眨了眨眼,向下看去。 粉色按摩棒。 昨晚用过以后,随手丢在一边。此刻,光明正大地暴露在空气中。 陈家娴的大脑猛然清醒,羞耻感如潮水般漫过心脏。她立刻把按摩棒踢进被子里,却不小心碰到了开关键—— 按摩棒“嗡嗡嗡”振动起来。 “乖女,手机闹钟响了。” 陈母随手拿起陈家娴枕边的手机。 手机一片安静。 陈家娴和陈母大眼瞪小眼。 被子里还在震,声声催命。 陈家娴把手伸进被子里关掉按摩棒:“昨晚用的美容仪。” 她不知道陈母看到多少,欲盖弥彰:“今天第一天上班,想给同事留个好印象,所以做做脸。” 欲望,是什么? 对于此刻的陈家娴而言,欲望是需要被死死掩饰住的东西。 陈母转移了注意力,用抹布摔摔打打:“不帮自家看店,非跑出去搵食。你没良心。” 自家确实有个糖水店,开了几十年,生意还不错。陈家娴从小在店里忙前忙后,中专毕业后更是帮爸妈在店里守了两年。 自家生意,陈家娴当然没有工资拿。 陈家娴提了几次,都被陈母用“给你攒着当嫁妆”挡了回去。 抹布一甩,陈母说:“都是一家人,你计较什么钱?就算爸妈不在了,糖水店以后是家豪的,家豪还能亏待你?他是你亲弟弟,你对他好点,以后他才给你撑腰。” 店是自己在看,但店由弟弟继承。 当然,家豪还能继承家里的房屋财产。 陈家娴想起自己卡上仅剩两位数的余额,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沉默。 她找了个理由:“你不是总让我钓金龟婿吗?我天天看店,怎么钓?” 陈母抱怨:“东山方圆村刘姨的仔,家里拆迁三栋楼哦!你都看不上?东山少爷,西关小姐,你们两个多般配的!” 陈家娴想起年轻男人染成黄色的头发和紧腿裤豆豆鞋。 刘姨倒是很喜欢自己:“看着就乖巧贤惠。”说着,眼睛在她的盆骨上打了个转。 陈母含笑:“家娴几个堂表姊妹,头胎都生儿子。” 刘姨听了,笑容更深:“现在政策好,可以生三个,儿女双全才好。” 两个母亲相谈甚欢,黄发男人垂头打手游,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对着陈家娴来了一句:“你还行,可我喜欢瘦的。你再减减肥,我就娶你。” 娶你。 一张结婚证就是莫大的恩赐。 陈家娴不想吵架,于是沉默。 陈母还在抱怨:“你都20了,赶紧定下来,不然……” 不然什么。 外星人进攻地球需要用她的结婚证组成防御墙阻挡线性粒子炮攻击吗。 陈家娴伸手握住被子里的按摩棒,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我想要有腹肌的。” 陈母一愣。 陈家娴也一愣。 这大概是陈家娴20年来在家里说过最大胆的话。 “知不知羞耻!”陈母一把掀开她的被子,“简直不像话!”说着,拍了她一巴掌。 陈家娴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阻挡—— 手里还抓着按摩棒。 陈母倒吸一口凉气。 陈家娴动了动嘴唇,陈母露出看怪物一样的、匪夷所思的眼神。在这样的眼神下,陈家娴被一股巨大的、强烈的羞耻感从头笼罩到脚,她的脸开始发烫。 陈家娴想起,上周,她向陈父要工资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上个月,她以为糖水店会留给自己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去年,她以为拆迁款会有自己一份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很小的时候,她说自己要考远方的大学,或者环游世界,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欲望不慎暴露,陈家娴感到羞耻。 她难为情地用被子裹住自己。 陈母这次反而不打了,她猛地抓住陈家娴的手,压低了声音:“你!用这个、这个……坏东西!没人知道吧?” 陈家娴摇头:“没人。” 陈母抽走按摩棒,做贼一般在狭小的次卧里四处看看,小声说:“这个坏东西!我帮你处理了!千万别让人知道,不然谁敢娶你!” 在陈母的概念中,“没人娶”是女人最大的失败。这种失败,不仅是女儿的,更是母亲的。对失败的恐惧把母女紧紧缠绕在一起,成为血脉相连的同盟军。 陈母恨铁不成钢地拍陈家娴后背:“你呀!刘姨的仔收租几栋楼,你倒好,得出去上班受累!” 陈家娴红着脸嗫嚅:“他让我瘦到70斤,我说除非我烧成灰。” 她身高162。 陈母教育她:“你理他!嫁进去以后多生儿子多干活,抓紧男人的钱袋子,你的好日子就有了!”陈母撇撇嘴,“你看那个女人,一把年纪没人爱,肯定有点毛病。” “那个女人”,陈家娴知道是谁。 是陈家的租客。 签合同的时候,陈家娴看过她的身份证。 她叫关晞,今年30岁。 陈家娴想着,帮陈母把早餐端上桌。 楼上金阿婆的小收音机开着,断断续续的粤剧飘进来:“……皇姐,礼部选来一个你唔岩,两个又唔岩,你独赏孤芳,恐怕终难寻偶。” 陈家豪坐在桌边,跟着唱了下去:“帝女花都不比宫墙柳,长平慧质殊少有。” 陈家娴也小声唱:“君王有事必与帝女谋,你叁生有幸得向裙前叩。” 陈家住在西关区长乐坊。长乐坊从前是粤剧名伶的聚居地,本地仔从小听着粤剧长大,耳熟能详。 陈父从餐桌边抬起头:“女孩子叫叫嚷嚷的,一点都不文静,像话吗?” 陈家娴闭紧嘴巴,把竹升面端上桌。 陈家的早餐十年如一日,一碗竹升面。陈家娴有时觉得素淡,陈母告诉她,早餐素淡更养生。 陈家豪边吃边感慨:“那个女人跑来长乐坊租我的破房子,她是不是有病?” 陈家娴听陈家豪无比自然地说出“我的房子”,没有说话。 陈家豪不会被陈母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这是他的特权。 陈父赞同:“就是有病,长乐坊太旧了,十几年前就说要拆,现在也没拆掉。要我说,拆了挺好,咱们住新房子去。” “不许拆!”陈母反应很激烈,“这是西关!以前大户人家才住这。你妈以前也是西关小姐。” 西关,曾经是越城的经济中心。晚清时期,西关的女孩们读学堂、念大学、留洋海外,穿着旗袍出门工作,思想开明,举止前卫。她们在那个年代惊世骇俗,同样也被人向往,被称为“西关小姐”。 不过,如今的西关今已垂垂老矣。 陈母愤愤不平:“我小时候还住过西关大屋呢!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啦?光顾着年轻人,就没人在意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陈父喉咙嗤气:“你算什么西关小姐。” 他习惯否定妻子的每一句话,以显示自己的权威。 他指了指楼上:“金阿婆才是真正的西关小姐,以前住西关大屋的,讲英文,念洋学堂,写文章,拍电影,顶顶标致时髦的一个人。” 陈母撇撇嘴:“弄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辈子没结婚,没人爱,做女人失败哦!” 粤剧远远飘进来。 陈母叹了口气:“金阿婆说她坚决不搬,她做惯了西关小姐,去不得别处。” 陈父呵斥:“就因为你们这种人反对,长乐坊才拆不掉!” 陈家娴插话:“现在卓秀集团已经从政府手里接过了拆迁工作,要拆的话,也就这两年。” 陈父瞪了她一眼:“女孩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去。” 陈家豪耳朵一动:“卓秀集团?姐,消息哪里来的?” 陈家娴就等着这句,她淡淡说:“我应聘到卓秀集团的地产项目工作。”带了点骄傲。 陈家豪停下筷子:“你?这么好的公司,怎么招你啊?而且——卓秀不是在裁员吗?今年校招都取消啦!” 裁员? 陈家娴心一沉:“是吗?” 陈家豪顿了顿:“哦,我说的是真正的卓秀员工,跟卓秀集团签合同的。你一个项目签的短工,无所谓了。” 确实。 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招项目秘书,学历大专,限越城本地人。陈家娴读中专的时候报了个函授大专,拿到了大专证,如愿应聘到这个岗位。 月薪3000,合同跟项目签。 陈家豪脱口而出:“3000?这么点钱,你肯做?项目几年就结束,你还是回来看店!脑子有病?” 陈母对陈家娴不满:“脑子有病,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也不知道孝顺。你爸妈天天在糖水店都快累死了,你还跑去别处打工,你还不如你弟弟。” 是吗。 供她读什么了,中专吗。 陈家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做过家务,反而是她一直在帮忙。 但她做多少都看不见,反而陈家豪一个月做一回,就能被夸好多次。 陈家娴心累。 陈父毫不在意:“她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跟人家比,差不多就行,总归要嫁人的。” 陈母叹气:“好在离家近,也清闲,女孩子么,做行政安安稳稳的多好,能赚几个钱,赶紧结婚。” 陈家豪笑嘻嘻:“姐,卓秀集团里大把高收入,好好挑个姐夫回来。” 又来了。 陈家娴皱眉,但她不想吵架。于是沉默地拿起碗。 碗端进手里,她发现今天的碗变大了。 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母和陈家娴的碗要小两圈。 陈家豪错拿了她的碗,已经在吃了。 陈家娴把筷子插进面里,听陈父感慨:“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咱们西关拆了,越城还叫越城吗?从前多少名人住在咱们西关,李小龙在这长大的。红线女就住在长乐坊。唔,家豪,粤剧的八和会馆也在这,洪金宝知道吧?小时候就在八和学艺。” 陈家豪不在乎:“拆吧拆吧,反正粤剧也没人听。要我看,这里破破烂烂的,还不如拆了,建个商场。” 陈家娴用筷子把面挑开,看见底下有个荷包蛋。 可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家豪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惊讶的?每天早上的面里都个蛋啊。” 陈家娴说:“是吗?每天早上的面里都有个蛋吗?”她看向陈母,“妈,弟弟吃的面里都有个蛋吗?” 陈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身。 陈家娴以为会有人解释,可几个人面色如常。 陈家娴忍不住问:“妈,怎么我没有?” 陈家豪说:“你要吃,就给你吃呗。你跟妈计较什么。”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觉得眼圈有点热。她重复一遍:“妈,你不是说素面养生吗?咱家就差一个鸡蛋吗?” “一家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陈母把碗重重搁下,“厨房里有鸡蛋,你想吃就去煮。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陈家娴猛地起身,赌气去厨房里煮了一个鸡蛋。 现在,她的碗里有两个蛋了。 两个蛋明晃晃地躺在面上,好像这碗面长出乳房,也变成了女人。 莫大的嘲讽。 陈家娴把蛋放进嘴里,沉默地咬了一口,索然无味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好了,去上班。” 陈母扬声:“晚上给你做排骨,你最爱吃的。” 陈家娴走出狭窄的饭厅,站定。 她想说:“爱吃排骨的是爸和弟弟,我爱吃虾。” 但她选择掩饰自己的欲望。 “好的,妈。” ------------ 第2章 老西关 陈家娴一家住在西关长乐坊的老骑楼里。 越城地处岭南,炎热潮湿,人们干脆造了几条“腿”把楼架高。长长的骑楼队伍连在一起,架空的地方给人通行,看上去像是“骑”在街道上的楼。 楼上住人,防潮防水;一楼借着人流做点小生意,翻风落雨不用愁。 陈家娴伸出手,搓搓眼睛,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走下去。 楼下就是陈家的糖水店,陈家娴看着“陈记糖水”几个字,别过脸去。 邻居江伯在骑楼下推车炒陈村粉,附近都是炒粉的香气。陈家娴挤进人群掏出手机扫码:“江伯,加蛋加肠。” 她看到微信余额里的两位数,顿了顿:“加肠。” 江伯笑眯眯:“去上班啊?” “嗯。” 江伯用铲子划开火腿肠的红皮塑料包装挤进炒粉里,又动作麻利地敲了个蛋摊在热腾腾的煎台。金灿灿的煎蛋在铲子上翻了个面,拍在陈村粉上。 陈家娴意外:“我没加蛋。” 江伯摆摆手,意思是不收钱:“妹妹仔,第一日翻工,赚大钱。” 陈家娴按了按眼睛,点头。 她拆开一次性筷子,端着炒粉,站在一边。 再抬头,两米外站着一个女人。 是“那个女人”。 …… “那个女人”背对着糖水店,穿一件剪裁合体的小黑裙,一只手抓着杯咖啡,另一只手捏着手机通话。 手指甲修成短短的方圆形,整齐地涂成红色。 脚指甲也涂得一丝不苟,穿交叉带的黑凉鞋,踩在破碎的半块麻石砖上。 刚刚下过雨,老骑楼的廊柱已经斑驳发黑,立面细细碎碎地剥落下来。老城区排水不好,雨水混着泥渣汇成洼。 她的鞋跟上点缀着三颗珍珠,踩下去,浸泡在污水中,微微闪一点亮光。 在迟缓、破败、肮脏的环境里,那个女人格格不入。她在通话,语速很快,每句话都像折断的冰菱,气质干脆,整个人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关晞,30岁。 她看起来肆意又潇洒。 不知怎的,面对关晞,20岁的陈家娴突然感觉无地自容,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自卑混着羞耻缓慢攀升,好像自己就是那根剥落的廊柱,需要尽快消失。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多看了好几眼。 然后,垂下眼睫,用筷子拨了拨眼前的煎蛋。 …… 被陈家娴所羡慕的关晞打完两个电话,垂头在手机上查看工作邮箱。 整整5天。 她从卓秀集团总部降职到越城分公司的长乐坊项目,已经整整5天了。 邮箱里仅孤零零躺着一封通知她降职到长乐坊项目的邮件。 除此之外,其他的工作通知、工作安排—— 空空如也。 她被长乐坊项目彻头彻尾地无视了。 关晞皱了皱眉。 她去一边的推车上叫了个炒陈村粉,和炒粉的江伯聊了起来。 “拆迁?拆唔掉的啦。”江伯语气坚决,“住了一辈子,谁不想死自己家床上啊?” 旁边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笑着说:“老人家,拆迁以后住新房子,又干净又整齐,还有电梯。时代发展日新月异,您要转变思想,跟上时代。” 江伯的铲子磕在煎锅上当当作响:“我管他什么时代!时代发展经过我同意了吗?我都没答应,凭什么就要我转变思想啊?太霸道了!” 关晞的手机又响起来,她没理会,听着白衬衫调侃:“那怎么办,不转变,就会被时代抛弃喔。” 江伯勃然大怒:“扑街,这不是欺负老人家吗?不愿意就被抛弃?天下有这种道理?靓女,你说,对唔对?” 被称作“靓女”的关晞抬头。 她想了想,说:“这样是不对的。文化的先进性应该体现在‘包容’,而不是强迫人接受某一种文化,并将不接受的人打成‘异端’,或者无视他们的需求。” “是啦!”江伯一拍大腿,“非逼我!毫无包容性!” “我不跟您争,您就看吧,马上就得拆。”白衬衫笑笑,“现在拆迁方案定下来啦,大拆大建。” 大拆大建? 江伯挥舞锅铲:“全拆?!钉盖啦你!街坊不答应!” 白衬衫说:“老伯,我要是您,就接受现实。” 关晞看了白衬衫一眼。白衬衫礼貌地点点头,拎了自己的炒粉转身走开了。 江伯悻悻翻炒:“唉,他就是卓秀地产搞工程的,他说要拆,八九不离十。唉!” 关晞说:“您看人真准。” 江伯有江伯的智慧。最近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团队入驻,他把炒粉车推过来,专做员工买卖,生意兴隆,几乎认得每个人。 “今天生意好吗?”关晞问。 “好得很!别看今天是周六,但今天开项目会——看到他们穿衬衫了吧——过来的员工反而比周内更多!” 关晞若有所思。 江伯摇头叹气:“西关毁啦。要是我还年轻,非把这衰仔的屎都打出来——唉!” 关晞说:“是,您从前跑长途货运,天不怕地不怕。” 江伯惊讶了:“你怎么知道?你会看相?” 关晞笑着摇头:“感觉。” 江伯指了指拎着对面的中年人:“他呢?” 关晞看了看,说:“体制内或者国企的中层,但不是事业单位。” 那人边打电话边买炒粉:“好的赵处,材料今天发您……王厅那边还请您……” 江伯惊讶地看了一眼关晞。 神了! “你是做什么的?” 关晞避重就轻:“我是您的新邻居。江伯,聊聊?” 江伯哈哈笑了:“我老头子有什么可聊的。” 关晞说:“聊聊您知道的西关,和您对拆迁的想法。” 半个小时以后。 “江伯,该收摊啦。”一个年轻高挑的男孩子从江伯身后的骑楼中走下来,看见关晞,又对着她笑嘻嘻,“关小姐。” 关晞点头:“早上好,陈家豪。” 陈家豪长着一张生气勃勃的开朗面孔,肤色晒得偏深。他推开“陈记糖水”的门,关晞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陈记糖水的门很有特色。第一层是向左右推开的雕花木门,只有半人高。第二层看上去像个大的木框,中间横架着十几根圆木。第三层才是正常的木门。 陈家豪不好意思地笑了:“等有钱了就换个推拉门,现在这破门,木头快烂了。” 关晞说:“这个门就很好。” 陈家豪搔头:“好吗?”明明很老土。 关晞问:“这个门叫什么?” 陈家豪指了指第一层半人高的雕花木门:“吊扇门。”又指了指第二层的大木框:“趟栊门。这两层门的作用跟栏杆门差不多,平时后面的木门不关,趟栊门通风透气,吊扇门可以防窥。嗨,老人家才会用的。” “哦还有。”陈家豪拍了拍趟栊门,“这里的圆木必须是单数,老人家的规矩,别问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关心。” 关晞点头:“我可以点一碗糖水吗?” 陈家豪想说他不管店,但看着关晞光洁的面孔,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以后,陈家豪带着关晞去拜访金阿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她只是点了一碗双皮奶,就拉着他聊西关,聊粤剧,聊房屋继承,聊他爸爸有几个兄弟,聊西关小姐,最后问他:“可以带我去拜访金阿婆吗?” 中了什么邪,直到关晞从金阿婆狭小的客厅出来,又请陈家豪带着拜访下一家,他都没想明白。 …… 卓秀地产在长乐坊的项目办公楼距离陈家不远,陈家娴步行就到。 站在办公楼下面,朝阳冷冰冰地映在陈家娴的脸上。 她抬头。 这是卓秀地产,无数名校精英削尖了脑袋去争取的地方,只是为了短暂的项目办公,就可以大手笔装修一栋办公楼。 是陈家娴从未踏足的另一个世界。 比糖水店大得多。 几个白领模样的人边打电话边走进办公楼,神色匆匆,看起来专业而忙碌。陈家娴习惯性后退两步,让开。 脑中不期然浮现陈父的话:“你拿什么跟别人比。” 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自惭形秽的羞耻感笼罩着她,但内心深处,另一种雀跃却又悄悄地鼓胀起来。 如果陈父知道,肯定又是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可是,可是。 欲望,是什么? 是内心深处这股小小的雀跃吗? 陈家娴甩甩头,面孔绷得紧紧,抬起脚,重重地踏入其中。 她听从了自己的欲望—— 她渴望这个世界,比糖水店更多。 ------------ 第3章 关晞 完成入职手续后,陈家娴在项目部二楼最角落的地方获得一张狭窄的办公桌。 咖啡机需要她报修,陈家娴坐在茶水间等待。 茶水间里气氛沉重。 “……数据分析的11个人全裁掉了。几个核心部门裁员30%,有几个中台部门一锅端。” “施总说,这次裁员后,地产这条线的组织架构全部调整。就连他的总裁办都要调整,与人事合并。动真格的。” “听说了吗?集团总部撸下来一个公关经理到咱们长乐坊项目。女的。” “她的降职程度有点惨烈啊。集团总部——城市分公司——子项目,从头到脚,一撸到底。” “这人叫什么?” 维修工人修好咖啡机,按下操作键。 轰隆隆磨豆子的声音盖住了一个名字,隐约传出一个“关”字。 陈家娴修好咖啡机,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打印机边,刷工卡,打印材料,装订。 按照卓秀地产的惯例,每个周六,越城公司的施总将带着几位副总、几大支持部门的总监和各项目负责人下到各个重要子项目开会,到达长乐坊项目的时间是下午3点半。 周六是休息日? 卓秀地产没有休息日。 陈家娴一直忙到下午3点,准备好会议室,她才喘了口气,坐下来吃饭。 卓秀地产的员工福利非常好,午餐是椒盐炸排骨。陈家娴刚动筷子。 “喂。” 陈家娴条件反射把饭盒一推,抹了抹嘴,站起身。 “喂。”同事招呼她,“过来做会议纪要。” 陈家娴指了指自己:“?” 她当然没做过会议纪要。 还没等她说话,同事已经把笔记本电脑塞到她手里,急匆匆一推。 陈家娴猝不及防踏入会议室。 距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运营正在调试项目汇报PPT,陈家娴看着工程、物业、拆迁、设计、招商、营运、企划、财务的字眼纷纷闪过。 陈家娴开始眩晕。每个字眼都如此陌生。 这是另一个世界。 她的额头冒出汗,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人和她一样慌张。 好像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在自己适当的位置,带着一股游刃有余的笃定,只有她自己是个拙劣的闯入者,像个赝品。 老板们还没到,同事继续之前的八卦。 “有消息吗,那个公关经理怎么被撸成这样的?集团想逼她自动离职?还是得罪谁了?或者重大事故?” 虽然有劳动法,但卓秀集团为了降低裁员成本,会把人调岗到支线子项目上“啃硬骨头”,能干就干,干不了就自动离职。 比如拆迁。 “不像被贬。她降了title是公关经理,但职级没降,还是22级,郁总也是22级。” “那是来前线轮岗镀金的吧。坐这半年,捞一波业绩,回去升职。” “……长乐坊这么个拆迁烂尾近10年的项目,能有什么业绩?” “我们是BOT哎,还从政府手里拿了15年经营权。” BOT指的是建设-经营-转让。西关区引入卓秀地产接手长乐坊的烂尾项目,卓秀地产将承担所有投融资、设计、建设、运营和维护的成本,建成后,拥有15年经营权,获得运营收益。15年后,再无条件将经营权还给西关区。 BOT模式在世界范围内取得一定的成功,可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尝试。成与不成,很难讲。 “那现在资金路径明朗了吗?” 几个人看向财务主管黎姐,黎姐微不可查地摇头。 门轻响,工程部的人集体走进来。 陈家娴抬头。领头的是一名眼神锐利的男人,穿黑色polo衫,头发剪得很短。 “郁总。” “贲哥。” “老板。” 会议室里纷纷响起招呼声。 郁贲是越城分公司的工程部总监,原本升副总板上钉钉,却没升成,反而下放到长乐坊这个烂尾项目管工程,级别不变。 郁贲面无表情,走到会议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变,悄悄紧绷。 郁贲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打着管培生的旗号,下到项目来镀镀金,干半年就轮岗走了。怎么,我们项目是给人镀金用的吗?我们缺公关吗?公关来做什么?她有什么用?” 指向性非常明显,郁贲的敌意毫不掩饰。 地产行业不景气,卓秀集团的地产线大范围裁员,岗位全部冻结。长乐坊项目准备大拆大建,郁贲几次向城市公司报告人手不足,城市公司总裁施远也只给他批了一个岗位的增量。 结果这个岗位居然被集团总部降下来“镀金”的公关经理占了——郁贲从施远的办公室黑脸而出。 “喂。” 陈家娴条件反射抬头,郁贲一双锐利的眼盯着她。 “新人的工位由我安排。”郁贲简短、冷酷地宣布,“你别管。” 这不合适。 但陈家娴不敢反对,点了点头,手心渗出一点汗。 门外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众人探头向外看去,然后疯狂眉眼官司—— 郁贲居然把公关经理的大办公桌拖去最不起眼的角落! 陈家娴也探头去看。 经理级别的大办公桌紧挨着陈家娴狭窄的办公桌。在大办公桌的另一边,正是拆迁组的工位。 这就是来自工程总监的下马威! 陈家娴目睹了这场下马威发生,不由得对这位公关经理产生深深的担忧。随即,她又自嘲:她凭什么替别人担忧。 陈家娴无比深刻地认识了一个道理: 在弱肉强食的职场丛林中,唯有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生存下去。 这超乎了陈家娴的想象。她的冷汗一颗一颗从后背渗出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会议纪要上。 与会人员名单已经填好了。 她把人名和面孔依次对过去,蓦地,凝住了目光。 多出一个人,名字不在与会人员名单上。 她站在门口,穿着黑色衬衫,手指甲整齐地涂成红色,面容平静,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陈家娴下意识在电脑上打出两个字: 关晞。 ------------ 第4章 针尖对麦芒 关晞站在会议室门口。 “是谁泄露的会议时间?”郁贲环顾一周,冷声问,“是谁?” 同事们纷纷低下头。 关晞平静地看着郁贲。郁贲一双锐利的黑色眼睛注视着关晞,又说:“项目内部会议,邀请你了吗?你来做什么?” 关晞平静地反问:“我就是长乐坊项目的成员,为什么不能参加会议?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参会?你是项目总吗?” 陈家娴听见同事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长乐坊项目确实没有官宣项目总。 但郁贲本就是总部的工程部总监,下到项目来,大家就默认这个项目由他说了算。 更何况,现在卓秀集团的人事形式并不明朗,为什么郁贲升副总失败?为什么郁贲到项目上却迟迟没能官宣成为项目总? 谁敢多问? 结果关晞一来就往人心口上戳刀。 这么勇的吗?! 郁贲气笑了:“公关经理应该情商很高,不是吗?我在拒绝你,你听不出来?” 关晞的眼睛不闪不避。 郁贲又说:“既然你听不懂话,让我把意思表达得清楚些:虽然集团指定你到长乐坊,但长乐坊不需要你。我的团队本可以招聘更适配人才,但现在这个位置被你占了。OK,你是从集团下来镀金的人,我不动你,但你最好有自知之明,不要插手我的工作,也不要妨碍别人,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关晞站在门口,和郁贲对视。 被无视整整5天后,她终于有机会和郁贲对话,他的抗拒,她早就从工作邮箱中感觉到了。 关晞说:“郁贲,如果我不同意你的安排呢?” 郁贲说:“你没有资格选择。” 关晞说:“你没有资格作出这样的安排。” 郁贲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抓着我的级别说事,你就有道理了?今天是工程会议,长乐坊即将动工,你要耽误整个项目进度吗?这里是前线,前线不需要一个缺乏项目经验的中台部门来指手划脚。” 关晞冷静地说:“你们的项目进度不会被我耽误。听着,郁贲,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希望得到公平的对待,你没与我共事过,不能直接否定我。” 郁贲冷漠抬眼,指了指时间:“你没耽误项目进度,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关晞直视他:“我只是作为项目团队成员,要求得到参会的机会而已。我会证明自己对项目的价值。你在抗拒什么?这就是你的职业素养和领导力吗?” 这一刀捅得又准又狠,郁贲面色微变。 他正处在人事变动的低谷期,职场失意,自尊强烈,怎么可能容忍领导力被质疑? 郁贲满肚子气,冷笑连连,半晌,转过头去:“价值?你最好有。如果你要公平,希望今天,你能以行业内头部人才的标准证明你的价值。” 关晞面无表情,抬腿走进会议室。其中一名同事犹豫片刻,从会议桌边退到后面的折叠椅上,空出一个位置。 关晞毫不客气地坐下。 陈家娴坐在角落里,无声地张开嘴。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害怕? 平静地沟通,和说服,就能参加会议吗? 陈家娴想到被挤在角落的经理办公桌。 就算她能参加会议,又有什么用呢? 3点45分,总裁施远带着全体副总、几大支持部门总监和其他项目负责人走进长乐坊项目会议室。 郁贲汇报长乐坊片区摸排方案:“长乐坊片区危房建筑面积高达15万平方米,危及2100多户居民的生命安全及民生保障,是越城最大的危房片区,其中有30栋为严重损坏房,需要尽快迁离。” 他切换PPT:“一期划定更新面积71334平方米,建筑面积92134平方米,建筑占地面积6009.7平方米,建筑密度84.2%,容积率1.29,47%的建筑占地面积在60平米以下。” “近50%房屋为砖木结构,质量整体不容乐观:仅有9%的建筑结构基本完好,7%的建筑结构为一般损坏,另有近30%结构局部损坏或严重损坏,己属危房范畴,亟需修缮加固。” “余下近50%的建筑,经简易评估,部分建筑砖墙开裂变形,筒瓦屋面渗漏滴水,木檩条白蚁虫蛀,楼板坍塌废弃,建筑结构老旧腐朽,片区建筑整体存在相当严重的安全隐患。” 施远坐在最上首,没有讲话。 郁贲只好切换PPT:“鉴于房屋老化程度,大拆大建迫在眉睫。下面是我们的大拆大建方案。” 施远依旧没有讲话。 郁贲汇报结束后,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施远持续的沉默,代表了显而易见的不满。 郁贲踌躇再三,无奈开口:“施总,危楼的数据虽然不好看,但是真实的。除了大拆大建,没有别的办法。” 施远说:“当下,你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郁贲说:“资金。”用来拆迁安置。 施远“嗯”了一声。 显然就是不满意了。 项目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郁贲如芒在背,他看向施远,施远转头:“下面汇报的还有谁?” “没……” “是项目公关。”一道冷静的女声响起。 郁贲猛地抬头,对上那双锃亮的眼睛。 陈家娴敲打笔记本的双手一滞。 关晞! 关晞将PPT同步投屏在会议室中。 “关于长乐坊片区居民拆迁意向的摸查报告。”关晞说,“在过去的5天里,我实地走访了长乐坊片区37户拒绝拆迁的家庭,访谈了167位原住民。为更好配合拆迁同事与运营同事的工作,我已经住进长乐坊原住民的骑楼,会一直住到项目实施基本完成。” 住进危房? 会议室里静了静,每个人都抬眼看向她。包括郁贲。 陈家娴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她租自家的房子,并不是因为脑子有病。 关晞看了施远一眼,他没说话。关晞继续说下去。 “长乐坊始于明代,位于西关地区。明末清初,随着‘一口通商’政策推行,西关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及对外贸易集散中心,迅速发展成为越城的经济中心,并逐渐形成以商贸文化为主要特征的西关文化,片区内有銮舆堂、八和会馆、李小龙祖居、詹天佑故居、岑能咏春传承基地等历史文化建筑。” 郁贲皱眉打断:“在大拆大建方案中,这些历史文物都得到妥善的保护,不会拆掉。” 关晞说:“但你的规划中,要拆掉吉祥斋云吞、陈记糖水、周记冰室和孙婆茗点居等老字号店铺茶楼,还有猪脚姜、鱼皮、牛杂等知名的西关美食老店,还有手打铜的老店,等等。” 郁贲语塞。 这是什么?这又有什么? 拆建以后,再招商回来不就好了吗? “不好。”关晞说,“如果说西关是越城的记忆,那么长乐坊就是越城文化的呈现。历史建筑怎么定义的?承载着居民历史记忆的建筑算不算历史建筑,又是否值得被保护?如果把这些建筑拆掉,西关还是西关吗?而且这些老店都是私人运营,难道他们会接受招商?越城文化,难道只在你所谓的‘历史文化建筑’上面吗?” 郁贲冷笑:“按你这么说,这种老城还怎么拆?每个角落都有所谓的记忆,那都不要拆了!” 关晞很直接地说:“那就不要急着拆。” 她有病吧! 项目直接停工是吗?! 郁贲想反驳,关晞直接转过身,对着施远说:“亲身走访过原住民以后,作为长乐坊项目的公关经理,我必须反对‘大拆大建’的方案。现方案对历史建筑的认识严重局限,拆迁方案波及文化遗产,如果强拆,势必会造成文化破坏。文化破坏的后果,从政治的层面上来说,卓秀能承担得起吗?” 关晞顿了顿,又说:“经过十年的房价暴涨,民众对地产公司的印象很差。一旦我们造成文化破坏,势必会引发巨大的舆情危机,必然接受从重处罚。今年,行业下行,卓秀集团在全国范围内的商业地产营收数据均不理想,集团股价也持续阴跌。卓秀地产不能承受舆情危机引发的经济损失。如果郁贲总一意孤行,我将发出舆情示警。” 郁贲皱眉。 关晞切换PPT,上面罗列着一串名字,各个都是行业内资深专家:“我的建议是,大拆大建方案暂停,请组织相关专家研讨方案并优化迭代新的拆迁方案。这里是项目公关提供的拟请名单。” 陈家娴机械地记录关晞的发言。她的发言条理清晰,并不难记。 会议室鸦雀无声。 手机上,各种员工小群疯狂闪烁起来。 “她哪来的学界资源?” “我刚问到,关晞是前几年集团从考古文献所挖过来的,专门给重大项目做文化挖掘与搭建。” “我想起来了,前几年——上海分公司开发高端住宅,专门请来日本设计师,鼓吹日系宅寂格调,打算卖给大老板。结果来看盘的大老板大多广东、福建人,看见日本人设计的长方形简约路灯直摇头,说像墓碑,坏风水。” “前些年,东莞公司请了个欧洲设计团队给政府设计办公楼,结果设计理念居然是‘猴子捞月’,方案提到总部,老板的脸都绿了。” “猴子捞月怎么了?” “升官发财一场空啊!” “难怪。集团特意挖她,为了专管这块业务?现在中国文化逐渐强势,照搬外国人那套就能捡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那……以后还得客气点?” 群里消息疯狂刷屏,会议室里却一片安静。 施远打破安静,微微点头:“就这么办。” 说完,他起身带人离开长乐坊,去往下一个项目。 没有看郁贲一眼,也没有和郁贲讲一句话。 郁贲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跟着施远,这些年,施远的任职履历从沈阳分公司,到武汉分公司,如今又到越城分公司,郁贲一直是他的核心嫡系。 如今,施远对郁贲却近乎反常的冷淡。 这仅仅是对郁贲工程方案的不满,还是代表了其他可能性? 究竟是施远本人的意思,还是预示了人事的变动? 小道消息满天飞,而当事人却离开了办公楼。 话题的另一个中心人物,关晞,也并未留在项目办公楼中。 ------------ 第5章 交锋&烫手山芋 关晞走出办公楼。 长乐坊已经很老了。放眼望去,筒子楼密密麻麻紧挨着,初秋的空气中弥漫着腊肉和腊鱼的味道。 越城的老人家习惯在自家阳台上腌制晾晒的腊味。这种习惯在如今的城市生活中堪称罕见,而在长乐坊,几乎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有晾晒的痕迹。 在长乐坊,也几乎见不到年轻人。 只有原住民,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外来人口——意味着这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商业。就连小餐馆都没几家。关晞一间一间看过去,很快,目光就锁定住一家卖汤粉面的小馆子。 她拽开陈旧的铝合金门,直直走向角落的桌子。 一个穿黑色polo衫的男人的背影,头发很短。面前摆着一碗面。 关晞拉开椅子,坐在男人对面。 “郁贲。”她说。 …… 郁贲的筷子顿了顿,闻声抬头,看清来人,面色瞬间冷漠下来。 关晞等了一会,然后开口:“长乐坊这家汤粉面,汤粉不怎么样,面却是北方口味。” 这句“北方口味”,让郁贲刚准备起身离去的动作停了下来。 郁贲是北方人,如果不是因为施远,他才不会在南方工作。 老板过来招呼,两个人没再说话。 关晞点餐,郁贲拽出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把用过的部分折起来压住。 老板离开,郁贲抬起眼:“北方人?口音不像。” 关晞用茶水给自己洗餐具:“北方人。我读本科就过来了。口音改得早。” 郁贲注视着她的动作。 他的老家没有用茶水洗餐具的习惯。他不知道这样洗餐具有什么意义,但腹诽归腹诽,依旧会入乡随俗。 民俗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他“嗯”了声,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人,“你调查了我的籍贯,又过来我吃饭的地方。你找我有事。” 他用的是陈述句。 关晞掰开筷子:“郁贲,我是来帮你的,所以是你找我,不是我找你。” 郁贲“哈”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 刚刚这个关晞在会议上点了一门炮,把工程部的方案炸得灰飞烟灭,然后又跑来自己惯常吃饭的地方,跟他玩文字游戏? 他把纸巾团成团,掷在桌上。 关晞继续说:“长乐坊项目进度不会被我耽误。因为按照‘大拆大建’的思路,这个项目不会有进度。你需要我的帮助。” 郁贲的火气一点点攀升上来。他把碗重重搁在桌上:“你以为你懂工程?” 关晞摇头:“我不懂。” 郁贲克制怒火,但没有让情绪左右自己的决策。他知道关晞还没说完。 果然,关晞说下去:“但我懂公关。我这次走访原住民,你知道,这些老房子,产权构成有多复杂吗?” 郁贲接过关晞递来的手机,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关晞说:“比如,312号二楼,区区30平的房间,产权人足足有11位。320号三楼的阿婆有八个兄弟姊妹,其中4个早年移民国外,如果你要拆迁,就必须得飞去国外拿到授权。长乐坊有多少户人家?你去谈拆迁补偿,你怎么谈得过来?而且,长乐坊全是老人家,拆迁中期,你打算怎么安置?如果老人家出了点问题,算谁的?” 郁贲面色沉沉,看不出想法。 半晌,他把手机还给关晞:“这些数据,刚才你在会议上没放出来。” 关晞似笑非笑:“这能在会议上放吗?” 她隐去半句话没说——你有没有政治敏感度? 郁贲听懂了。 他想起,施远在会议上问出的“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而自己怎么回答的? 用来拆迁安置的资金。 很显然,施远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 郁贲皱眉思索片刻,渐渐回过味来:“长乐坊要拆,放了10年也没拆掉,问题不在于资金和施工团队,而在于——各种意义上的‘老’,产权结构过于复杂,导致多方扯皮推诿所隐含的成本。” 关晞点头。郁贲冷笑一声:“长乐坊竟然是李卓秀甩给施远的烫手山芋,对吗?所以施远不好明说,指望我来做坏人。” 李卓秀正是卓秀集团的创始人。施远早年跟着李卓秀一起打江山,属于李卓秀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 关晞推心置腹道:“是。如果我是你,我会把相关的产权难题、文化难题统统提出来,夸大所有的难处,施总‘迫于无奈’,只好在项目开始前与集团各方分割权责边界。否则,一旦开始动工,越城公司就要踩坑。拆到一半,项目推不动,不就变成一口大锅了吗。” 郁贲凝视桌面。 他以为李卓秀和施远还是从前绝对信任、亲如家人的关系——看来是他想错了。 曾经亲如家人是真的,如今各为自己也是真的。人还是那两个人,只是环境变了,位置变了,时间变了。 所以这才是施远想听的答案。 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全部问题。 老板端了一碗凉拌面、一碟青菜放在桌子上,关晞没有动筷。她又对郁贲说:“我的人事关系是从集团直降长乐坊项目的,只有长乐坊好,我才能好。如果长乐坊不好,我和你一样不会好。郁贲,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郁贲很抗拒关晞咄咄逼人的样子,但她分析得有道理。 而且她有资源。 到了郁贲这个职级,“结果导向”已经刻入骨髓,既然关晞具有自己的价值,也愿意被他所用,那之前的口角,根本不值一提。 郁贲思索数秒,点了点头。 关晞起身离开。 郁贲三口两口吃过,抬手道:“老板,结账。” 老板说:“已经结过了。” 郁贲冷哼一声。 …… 晚上8点半,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陈家娴整理好会议记录,发给运营部周可。 按下邮箱发送键后,她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几秒钟按一下刷新键。 十分钟后,一封来自运营部周可的确认邮件出现在陈家娴的邮箱中,她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噗通”一声跌回肚子。 陈家娴呼出一口气。 她是有价值的。 笔记本键盘因为手心冷汗变得滑溜溜。陈家娴拽出纸巾,擦了擦键盘,把笔记本还给周可。 周可正在忙,头也不抬:“这个是公用笔记本,你放会议桌上——你的笔记本电脑怎么还没配发?哪个hr负责你入职的?” 陈家娴吃了一惊,还能领笔记本电脑? “没事,周可。”她小声说,“她忘了也是正常的,我明天……” 周可毫不掩饰地对着陈家娴翻了个白眼。 陈家娴立刻住嘴,报上hr的姓名。周可言辞严厉地拨了个电话给对方。 陈家娴看着,有点傻眼,有点不安,又有点难以置信。她以为回避冲突才是最优解,但周可显然不畏惧冲突。在卓秀地产,每个人,不管男人女人,面对“想要”的东西,都直接而强悍。 他们的欲望如此清晰。 可陈家娴从不敢直接、强悍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她甚至会因为自己有欲望而羞耻。 …… 9点半,陈家娴晕乎乎地抱配发给自己的工作电脑下班。 天呐。 她竟然拥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不必与任何人共用,不必压抑欲望去谦让给别人。而是—— 只属于她自己。 ------------ 第6章 傲慢与抗拒 越城气候炎热,人们有吃宵夜的习惯。 时间将近晚上10点,“陈记糖水”正是热闹的时候,陈父陈母在其间忙碌。 陈家娴站定许久。隔壁烟酒店的玻璃门开开关关,她犹豫的面孔映在玻璃上反反复复。 最终,她还是选择去店里帮忙。 喧哗声扑出来。 端出冰镇过的海带绿豆沙,倒进彩色拼块玻璃小碗中;马蹄打得碎碎的,和西米露拌在一起;挖出三勺冰淇淋球,盖在黑色烧仙草上;黑米煮至软糯,倒入冰凉的椰奶;芝士和番薯焗作一处,边缘微微化开,甜滋滋的热气一个劲往上冒。 往来的都是街坊。金阿婆用小勺舀冰淇淋凉粉,招呼她:“妹妹头,白天不见你?” 陈家娴说:“嗯。找到一份工作,去上班了。” 暖黄色的灯下,她的脸因为喜悦而发光。 金阿婆端端正正地放下小勺子,郑重地说:“走出去就是聪明孩子,领了工资,自己千万抓住了,好好存钱。” 陈家娴笑着点点头。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撑到了关店,帮着父母把趟栊门合牢,上锁。 三个人回到家里,疲倦地倒在沙发上。 惨白的灯下,陈家豪正坐在沙发上读一本英文原著,头也不抬。茶几上放着一碟排骨的残羹冷炙。 陈母抱怨:“年纪大了,看店累得要命,干不动了。”她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没有抬头。 陈父靠在沙发训斥陈母:“你就是懒。” 陈母撇嘴,起身收拾客厅。陈家娴说:“妈,你歇一会吧。” 陈母对着陈家娴没好气:“我歇着,家里就能自动整洁了?你眼睛里也没活,看不到茶几这么脏?你这么懒,以后嫁到别人家,还不得被婆婆打死。” 陈家娴不想吵架,她习惯性地沉默—— 但脑子中浮现出周可的白眼。 于是,陈家娴缓慢、犹豫地说:“……茶几是弟弟搞乱的,家豪,你来收拾,好不好?” 话说出口,她没来由地感到羞耻,似乎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懒,又补了一句:“我帮你。” 家豪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嘁”一声,站起身:“妈,你放着,我来吧。” 陈母眉开眼笑,伸手拍陈家豪的后背:“知道心疼妈妈了,孩子长大了。” 家豪把那盘冷排骨端进厨房,然后坐回沙发上。陈母去厨房把盘子刷了,顺手抹了灶台,又把茶几擦得透亮,还切了一盘水果端过来。 “卓秀给你发办公本了没有?”陈家豪伸手抓过陈家娴的电脑包:“居然真给你发电脑了!果然是新款macbook!卓秀真有钱!”家豪欢呼一声,顺手打开电脑:“姐,开机密码。” 陈家娴静默了几秒钟。 陈家豪随手按了几个数字,提示密码错误。他抬头:“姐?” 陈家娴鼓足勇气,看着陈家豪的眼睛,说:“这是我的工作电脑,我不能借给你用。” 这还真不是借口。 卓秀集团十分看重保密,内部会议PPT不允许拍照,内部资料不允许用QQ和微信发送,所有沟通传达必须通过公司自行开发的协同办公软件,谨防泄密。 见陈家豪不太高兴,陈家娴赶紧又说:“爸妈给咱俩买的电脑不是一直摆在你房间吗?我都不爱玩……你玩那个。” 陈家豪说:“上大学要用电脑的,我带去学校了,没带回来。” 陈家娴问:“爸妈不是为你上大学专门买了新电脑吗?” 陈家豪说:“弄丢了。还没买新的,所以旧电脑先用着。” “弄丢了?”陈家娴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陈家豪说大学专业要求高,所以买的高配电脑2万多块钱。 2万块钱! 陈家娴读函授大专,学费6千多,体谅家里的困难,她靠自己打工赚的钱和从嘴里抠出来的积蓄,一天一顿饭,才硬生生攒够了。 小女孩什么都不懂,被机构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对方连前置学历都没提,现在想来,应该被多坑了不少钱。陈家豪也经常拿这件事嘲笑她。 但陈家娴不后悔。 弟弟唾手可得的东西太多,他可以不在乎。但对于陈家娴来说,属于她自己的,只有这个证而已。 陈家豪讪讪:“从图书馆出来拎着去食堂,吃过饭忘记拿了,爸妈说再给我买……” “丢了就再买。”陈父不耐烦地止住陈家豪的话,对陈家娴瞪眼睛,“这个家以后都是你弟弟的,你计较什么?让你出钱了吗?” 陈家娴好像被重锤敲太阳穴。 2万块钱! 2万块的电脑说买就买,她要工资就说周转不开。 几年前呢? 说家里负担重,让她去读中专。 她信了。 可转年,陈父陈母就给陈家豪请了家教,扬言考不上高中就打断他的腿。 惨白的灯光下,陈家娴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冷。 她不愿再想。 陈家娴站起身:“我去睡了。”抱着电脑逃一样地回到房间,关上门。 她在自己的电脑上看办公软件培训的网课直到睡着。 …… 第二天,陈家娴洗漱好,发现房间里的电脑不翼而飞。 “我电脑呢?”陈家娴高声叫了出来,“陈家豪!”她推开陈家豪房间的门,陈家豪不在。 陈母从厨房里转出来:“家豪回学校了。你叫他干嘛?” “我的电脑!”陈家娴语无伦次,“我上班要用的!” 陈母无所谓道:“你先借家豪用几天。他要读大学,电脑丢了不方便。” 陈家娴猛地回头看陈母:“陈家豪把我的电脑拿去学校了?电脑在我房间里,是你进我的房间拿给他的?” 陈母挑眉:“怎么,你还对你妈有意见了?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亲妈的?你怎么这么自私?” 陈家娴说:“那我上班怎么办?” 陈母说:“昨晚你弟特意去了一趟学校,把你俩的旧电脑取回来了,你用旧的。” 陈家娴说不出话。 陈母说:“你弟专业课学习要求高,旧电脑不够他用,你就先借他用几天?反正你是办公,不需要太好的电脑。” 陈家娴看了眼手机,快要迟到了。她咽下要说的话,急匆匆拎起旧电脑出了门。 …… 初秋的越城依旧闷热。 陈家娴已经不在家里吃早餐了。途径江伯的推车,她贪婪地闻着炒粉的香气,揣着空空的肚子,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 她需要赚钱。 陈家娴边跑边在手机上继续看网课,前面的人接电话放慢脚步,陈家娴一头撞在那人的后背上。 她闻到衬衫上晒过太阳的香气,混着男士香水味。 陈家娴赶紧向后退了几步,连连道歉:“撞痛你了。”她抬起头。 那人回头,露出小半张山峦起伏的侧脸,一双桃花眼瞟了下陈家娴,“哦”了一声。 他的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随便笑一下,眼尾弯弯,棱角分明的唇角也弯弯。黑发显而易见精心打理过,就连衬衫扣都用偏光贝母,随着他的动作,泛出点点光晕。 只是,虽然他笑着,但浅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 陈家娴又后退了几步,绷紧了唇角。 他很傲慢。 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抗拒,浑身都紧张起来。 那人走远五六米以后,陈家娴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迈出脚步。 就在这瞬间,身下一股热流涌出—— 她来月经了。 ------------ 第7章 裁员 卓秀集团的洗手间里有免费的卫生巾可以领取。陈家娴红着脸坐在自动马桶上,听见隔壁间有人聊天:“咱们项目也要裁员了。” 陈家娴贴卫生巾的动作停下。 “刚裁完一轮,又裁?项目本来就人手不足,还裁员?” “你关注上海和深圳的售楼日报没有?不知道地产还要低迷多久。” 陈家娴不能理解。如果是营收低迷,为什么还要大手笔修建项目办公楼,厕所里永远有香薰和鲜切花,还免费供应卫生巾橡皮筋牙线漱口水? 她不想被裁员。 她才刚入职两天,她的学历很难找到这样的工作,她真的很缺钱。 …… 郁贲气冲冲走向施远的办公室,坐在门外的总裁副秘书拦住他:“郁总,现在找施总汇报工作的人很多,请您稍等片刻,好吗?” 郁贲指了指自己:“我!还要排队?” 副秘书歉意地笑了:“不会很久的,您到沙发上稍作休息,等下我叫您,好吗?” 副秘书大学毕业没几年,郁贲不想为难小孩子,压住火气坐在一边,接连喝下好几杯菊花茶。 两个小时以后,施远把郁贲叫进办公室:“人员架构调整方案就差长乐坊了,你怎么还不交?” 郁贲说:“长乐坊项目近几个月就要动工了,本来就人手不够,再裁人,工程谁来做?” 施远说:“这是你作为管理层该思考的问题。集团有裁员指标,落实到所有分公司再下放到各个团队,怎么,别人能做,只有你做不了?” 施远公事公办的语气让郁贲的心凉了半截。 施远见郁贲不说话,又说:“你拒绝优化团队,是等着我把你的团队整个从项目上换掉?长乐坊项目近几年都很难实现营收,老总裁不是做慈善的,你指望谁帮你养人?” “我知道了。”郁贲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刷卡,门却打不开。 送郁贲出来的总裁秘书刷卡,门开了。 郁贲在总裁办公室的出入权限被取消了。 郁贲回头看向施远,施远也在看他。两个人遥遥对视数秒钟,谁也没有开口。 郁贲推门而出,施远看着他的背影,轻微皱眉,又很快舒展开。 …… 招商主管潘乔木从郁贲的办公室里出来,拐进茶水间。 几个人正在咖啡机前排队,见到潘乔木,立刻压低声音:“你被骂了?” “当然咯。”潘乔木无所谓地笑笑,眼角的红痣也跟着弯了弯:“想跟老板讨价还价,结果少裁一个老板都不答应。” 财务主管黎红说:“也就你胆子大,我们昨天已经把裁人名单交了,就你不交,还敢招惹郁贲。他这两天心情不好。” 有人打趣:“乔木不怕,他恃靓行凶。” 潘乔木凭借一张好脸,在卓秀集团很出名。 他曾经被上海同事借去拍宣传片,居然有国内著名的影视公司托了几道关系找到上海分公司老总,询问宣传片里的小生是谁,想把人签下来,填补国内“痞帅”类型的空白。 上海同事把潘乔木的工牌亮给对方,对方还不信,特意找人了解过,才相信他真的不是演员模特,而是卓秀集团的中层,家境优越,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丰厚。 潘乔木一战成名。 他哈哈一笑:“公关呢?关晞那边怎么说。” 黎红说:“她手底下也没人,裁谁?总不能裁自己吧。而且她不在项目这边办公。” 潘乔木刚刚出差回来,闻言挑眉:“听说她在周会上放炮,我以为她打算落在项目不走了。” 有人阴阳:“她只来开了个会而已,开完就消失啦。长乐坊今年肯定没营收,咱们年终奖都得凉,她多聪明啊,肯定想办法留在越城本部。” 潘乔木若有所思。 越城公司的总办主任君子怡给他透露一点口风:新一轮组织架构调整中,长乐坊的招商和公关即将合并,他或者关晞,将有一个升职为长乐坊项目的公关总监,将品牌、招商、公关、运营等相关业务全部统起来。 长乐坊项目刚刚起步,招商和公关需求都很少,在关晞入职之前,这两块业务原本就是潘乔木在管。 他松口气,单手解开衬衫第一颗扣子,贝母的偏光闪了闪:“她不来就算了。” 几个人捧着咖啡杯透过条纹玻璃看出去。 …… 关晞的工位还挤在角落,郁贲压根没有给她换工位的意思。 大办公桌旁边还有一个狭窄的小办公桌,陈家娴坐在那里。 她在做表,心虚地用几个文件夹挡住自己的电脑。 设计主管示意潘乔木看过去:“项目秘书,叫……叫什么来着,居然没用公司保密电脑,用自己的电脑。”语气严肃,“公然违规!入职培训哪个hr做的?万一在周会的时候被施总看到,咱们都得被骂。嫌工作太舒服吗?这是谁的人?” “新人,还没定组织关系。”黎红说。 黎红早就看到了。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 潘乔木也看到了。 他还知道,这个项目秘书肯定侥幸以为不会被发现。 但是,他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去了解当事人的违规原因。他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贵。 设计主管突然说:“她还在试用期。这不正好吗。” 黎红说:“她特别、极其便宜,还是合同工,不占人头,倒也不用裁她吧?” 潘乔木想了想:“这个人我要了,把她的人事关系挂在我这边。” 英雄救美? 当然不。 潘乔木说下去:“我手底下的人每个都有用,那就用她来顶裁员指标吧。试用期员工好像没有赔偿?这样,按照正式员工给她发赔偿,赔偿成本从我这边出。” 毕竟她展现出了自己的价值——帮潘乔木完成裁员指标。 对待有价值的人才,潘乔木从不吝啬。 潘乔木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 她叫什么? 他对她毫无印象。 潘乔木眯起桃花眼,透过磨砂条纹玻璃,探头看向桌面名牌。 随即在裁员名单里打下“陈家娴”三个字。 提交。 …… 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潘乔木一整天都感觉后背有些痛,他脱了衬衫,用手机拍下后背—— 一块淤青。 什么时候撞的? 潘乔木穿上衬衫,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他转转脖子,看向大办公区。 大办公区已经黑透了,只有角落还亮着一盏暖色的小灯。 他借着这点暖光拎包出门,陈家娴看见他,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潘总。” 她是谁? 她叫什么? 潘乔木毫无印象,于是点点头:“还不下班?” 陈家娴早就认出他。但她早上已经道过歉了,没必要再道歉一次。 小小的暖光让潘乔木的脸浓墨重彩。陈家娴后退一点点,说:“嗯,有几个申报材料需要整理,我做好再下班。” 潘乔木随口鼓励:“嗯,你很踏实。好好干。” …… 看着潘乔木的背影,陈家娴如释重负。 他是在肯定她的工作吧? 说明她展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既然他认可了,是不是别的领导也认可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不用担心被裁了? …… 潘乔木缓缓启动车子,手机亮了。 裁员名单已经通过,人力发来确认邮件。 被裁的人,将在下周依次开始面谈。 ------------ 第8章 我是你的工具 车子开进卓秀越城总部,关晞走进四面玻璃的小会议室。 她约了HR办转岗手续,却意外地看见HR总监胡玉坐在里面。 关晞递过材料:“阿玉,怎么是你亲自来?” 胡玉放下手上的工作,把文件推到旁边。厚厚一摞文件,全是被裁撤员工的待签协议。 关晞的目光从裁员协议上扫过。 胡玉的助理拿出关晞的转岗协议,胡玉一条条给她讲解。 转岗确认单下方有签名的空白。眼看着关晞就要落笔,胡玉才伸手打断:“等等。” 关晞抬头。 胡玉靠在椅子上,斟酌着说:“你真的想好了,就非得去项目上?长乐坊项目有什么好的?” 关晞微笑不语。 胡玉不理解,为什么关晞会放弃顺风顺水的总部升迁,点名下到长乐坊项目。老总裁李卓秀对关晞寄予厚望,她却利用这份偏爱,选择了一个最没有前景的地方? 还要降薪降职? 胡玉提醒:“你自己的薪酬构成你了解吗?”她报出一个数字,“你的月薪。” 关晞的怔了怔:“这和之前谈的不一样。”她掏出手机计算了一下,“我每个月应该有这个数才对。” 胡玉摇摇头:“公司帮你负担的保险和公积金是……你的上下班打车费、交通补贴和各项福利是……此外还有4个月的年终奖,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是咱们之前谈的数。” 关晞平平地陈述:“公司把用人成本全算在我头上。” 胡玉说:“关总,我已经尽力替你争取过了,但卓秀的薪酬计算方式向来如此。” 用人成本由公司说了算,却完全由员工承担,这公平吗? 当然不。 但公平放在商业社会中称量,又能价值几何? 胡玉不动声色地观察关晞的面色。 这么压下来,关晞到手直接少一半,但她的面上看不出想法。 关晞说:“抛开薪酬不提,只是。”她指着自己的职级评定,“为什么是经理?我在集团里是22级,跟郁贲平级,那么对应到项目上,我的title应该是长乐坊项目公关总监。” 胡玉想了想,很有技巧地透露:“总办没有多余的总监岗空出来。” 关晞一下子懂了。 卡她职级的是君子怡。 …… 君子怡,40岁,卓秀越城分公司的总裁办公室主任,也是她的直线汇报上司。 总裁办公室是多层级、多职能、跨项目的区域大型业务支撑部门,下设公关品牌、秘书、行政、办公室四个职能,在这四个职能上,统管越城所有开发项目。 长乐坊的相关职能也归君子怡直管。 而且,君子怡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总办主任是个异常敏感的岗位。十年间,越城公司前后换过六任总裁,每一任总裁都想把总办主任换成自己人,但都失败了。 总裁能够“放”进总办的,只有正副两个秘书和司机而已。 流水的总裁,铁打的总办。 大概只有君子怡能做到这个程度。 “我知道了,我去和君子怡谈。”关晞说。 胡玉斟酌片刻,又很有技巧地说:“暂时降职也不要紧的。以你的能力,想恢复原职会很快。” 关晞有些惊讶。 胡玉在暗示,君子怡并非弄错了关晞的级别,也不是所谓的缺少项目总监名额,就是故意要压她的职位。 胡玉透露出这个信息,向关晞的交好之意很明显。 “谢谢。”关晞想了想,说,“人事部后续的工作开展,我这边会大力配合。” 胡玉却笑笑:“晞晞,还没和你说。我要离开卓秀了,现在在交接期,这几天大概就会公示。”她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咱们常联系。” 关晞闻声知意,猜胡玉大概率去乙方猎头公司。 “去哪里高就?” 胡玉避而不谈:“这次的组织架构调整,中台部门冲击最大。人事和总办也要合并,我肯定争不过君子怡,但也不想再屈居人下。与其等着被裁,不如自己走。” 职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关晞愿意降职降薪,胡玉不愿意。 关晞说:“那就祝你心想事成。” 胡玉微笑,打量关晞:“借你吉言。来,请你帮个忙,把我们人事部发的‘女性员工职场幸福感’的调研问卷填一下。” 关晞说:“我刚被压薪,我感觉很不幸福。项目总监就不能多我一个女性高层?” 胡玉笑着回避:“但是各个项目的厕所里都会增设卫生棉条作为女员工劳保福利哦。” 关晞短促地笑了一声,在手机上全部勾选“满意”,然后点击提交。 …… 她去找君子怡面谈。 君子怡没有使用独立办公室。作为大型支撑业务部门的负责人,她一直把自己的工位设在大办公室中,遥遥正对总裁办公室的门,抬头就能看见总裁门口的副秘书。 关晞走到君子怡对面,坐下。 君子怡抬头。 她皮肤雪白,一双笑眼,小小的面孔圆里带尖。 这张甜美的娃娃脸会显得人资历浅,压不住场,在总裁办公室这种敏感岗位尤其吃亏,但显然君子怡用能力补齐了自己的劣势。 大概是为了中和这张脸给人的感觉,君子怡梳黑色及肩中发,穿黑色的迪奥及膝裙,胸口别一枚小小的蜜蜂胸针。她身量娇小纤细,穿一双黑色高跟鞋,细细的logo绑带缠绕脚踝。 “你就是关晞。”君子怡见人先笑,声音轻快上扬,她招手,“来来来,咱们这边聊。” 她从宽大办公桌后起身,招呼关晞走进会议室。 君子怡的助理给两人端上热茶。 君子怡没碰茶杯,单刀直入:“你找我是为了项目总监的事?” 关晞说:“是的,我想和您聊一聊关于我个人的职业规划。” 君子怡目光没动。 几秒钟后,君子怡说:“你知道总办的裁员指标是30%,另外还有20%的人全部分流到项目上转岗做拆迁或者招商。我这里恐怕没有多余的岗位给到你。” 声音依旧是轻快的。 关晞说:“君总,我不会留在越城总部,手续办好以后,我会24小时在项目办公。既然我只一对一负责长乐坊项目,那么支持我做长乐坊的公关总监,把长乐坊相关职能统管起来,完全可以减轻您的管理压力。” 君子怡抬眼。 关晞继续说:“我从集团过来,无论是在越城,还是在越城分公司,都没有人脉。与其他越城出身的总监相比,我会更尊重您的决策和指导。如果我的执行力度不够,您的评价对我的影响更大。” 翻译过来就是,我这里无根无底,比别人更听你的话。 关晞在项目上放炮的事情,早就在第一时间传到君子怡耳中。如今,关晞率先交弱,君子怡沉吟。 商业社会没有“公平”,也没有“应该”。只有价值交换。 君子怡这才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你也说了,你从集团过来,还没完全融入越城公司。你怎么胜任项目总监的工作?” 关晞说:“虽然我还没融入越城公司,但项目和公司的情况并不一样。在越城公司,公关部需要平行支持越城所有的开发项目。但在长乐坊项目上,公关总监只需支持单一项目品牌,不需要对公司人事多么熟悉,只要从零到一搭建公关团队即可。这么看来,我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君子怡说:“搭建团队?我记得,长乐坊项目对你很有意见。” 关晞说:“项目对我本人的意见,我会在半个月内处理好。” 君子怡说:“最多给你一周。” 关晞想了想,说:“10个工作日,给你看到项目的进展。” 君子怡打量关晞片刻,笑眯眯地说:“长乐坊项目还在亏损中,我没办法说服施总增加一个项目公关总监的额外预算。我需要你的工作成果。” 关晞早有心理准备,点头答应。 既然君子怡早有打算,既然结果无法改变,就痛快接受,并改道而行。 她找君子怡面谈,目的只是为了与君子怡交好。 如今该传达的信息已经就位,关晞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君总,我需要公关部的支持。” 关晞报出一个名字,“我需要调用总部的公关地图,约这位领导面谈,具体主题关于长乐坊拆迁方案。” 公关地图,指的是卓秀集团越城分公司的公关人脉联络库。 听见名字,君子怡有些惊讶:“我为什么要帮你?” 关晞从包里拿出一份复印件,递给君子怡。 君子怡看了一眼,面色认真起来,抬头看向关晞。 她说:“总部的公关地图里没有这位领导。你这么了解我,想必你很清楚,我和他是私人关系。” 关晞说:“帮助我完成业绩,既可以完成您的业绩,又可以体现您的领导力。君总,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君子怡把复印件折起来:“你自己没有资源,就要自己去拓展资源。” 关晞说:“您就是我的资源。” 君子怡半天说不出话,这次是真的笑了。 “关晞。”她收起手中的复印件,鼓励道,“我还蛮期待你成为项目总监的。” “谢谢。”关晞说。 …… 关晞离开后,君子怡打了个电话。 “爸爸。”她笑眯眯地撒娇,“我有个同事,想请您帮忙约人。想碰一碰长乐坊的拆迁方案。” ------------ 第9章 好用 胡玉拿到关晞的签字以后,亲自送关晞到电梯口,然后折回办公室。 君子怡刚好走出来。 胡玉直接问:“子怡,你为什么要为难关晞?” 君子怡说:“我没为难她。长乐坊项目的营收预测你看了没有?预期未来三年都是净亏损。文化产业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放眼全国,又有哪个文化产业能成为公司的支撑性盈利?我怎么拿着这个项目去找施总要一个总监?” 胡玉笑了:“要不是我们共事多年,我就信了。” 君子怡也笑了,眉眼弯弯。 她和胡玉是越城公司校招的同期。 胡玉说:“原本积极筹划为长乐坊项目设置总监岗的是你,现在冻结这个岗位的也是你。让我猜猜。”她的食指敲击墙壁,“你的基本盘就在越城,既然你不考虑升职去集团,那么你不是想要关晞用自己的集团资源来交换。” “因为岗位被占用而表达不满的态度?”胡玉摇头,“郁贲会这么做,但你不是这样的人。” 郁贲是施远的嫡系,一路跟着施远顺风顺水升上来,年纪轻,尔虞我诈沾得少。 君子怡笑眯眯点头:“谢谢。大家都是成熟的职场人嘛,何必呢。” 她想了想,评价一句:“关晞蛮有手腕的。” 胡玉说:“因为你心里更偏向潘乔木,因为他是你的嫡系,所以你不想让关晞压在他头上。既然人事和总办合并,你的管理范围更大了,所以更需要自己人的帮助,对吗?” 君子怡笑而不语,代表默认。 君子怡又说:“阿玉,你的具体离职日期是哪一天啊?人事这块工作,咱们要交接清楚才行。” 胡玉从新公司拿到区域副总裁的级别和待遇,所以早就看淡了与君子怡竞争落败之事。 更何况,她是君子怡,她有一个好爸爸。 “当然没问题。”胡玉笑着说,“以后咱们还会常联系的。” …… 关晞把车停在商场的停车位。 西关的房子虽然老,可地段好。从商场出来,经过一个地铁口,穿过四平八稳的大马路,再钻过一段长长的栽满榕树的土路,直接就进了长乐坊。 这样的地段,想继续发展经济,自然就绕不开城市老化的问题。 “怎么拆、怎么建”迫在眉睫。 老房子还嵌着五颜六色的满洲窗,只是在时间的打磨下,颜色有些黯淡了。夕阳透过拼色玻璃,红黄蓝的光斑落在关晞的脸上。 发展商业的初衷是便利人们的生活。可谁能想到,随着商业区的繁荣,人们的生活却要被商业挟裹着改变。 时代浪潮中,总有人没淹没。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打铜的脆响。 打铜的孙伯看见关晞,停下手里的锤子:“关小姐!来拿个柚子吃啊!好甜!” 老西关的手打铜器曾经很出名。 孙伯年轻时就是打铜的匠人:“我年轻的时候,铜器全卖给日本哦!你看现在!反过来啦!日本的铜器卖给我们!你猜多少钱!”孙伯伸出一根手指,“1万8!” 孙伯的侄孙从美国回来探亲,在日本转机,买了个日本铜壶送给孙伯,直接激起了孙伯的胜负欲。 他从脚下掂了个柚子递给关晞:“红心的,甜。” 关晞接过:“您侄孙有心了。” 孙伯的叔叔早年去海外做劳工,如今这位侄孙已经是华侨第四代。年轻人听见声音,从二楼探出头,明明是一张中国脸,却露出18颗牙齿的标准美式微笑: “你好!吃了吗?我爱中国!” 荒腔走板,不忍直视。 他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中文仅限于此,但却知道中国有端午和中秋,端午会专门去唐人街买艾草,也知道在老家西关,中秋节要相互送柚子作为庆祝。 人类先有庆祝,后有语言。习俗拥有超越语言的力量。 孙伯带着点欣喜、带着点愤懑说:“香蕉仔啊!好在知道提柚子,没全忘了根。” 关晞看向孙伯身后的西关筒子楼,迟疑道:“他住得惯吗?” 孙伯摇头:“住不惯啦,明天就去住酒店。” 倒也正常。 这边的筒子楼都是三层,一层大概40平米。房子已经很老了,榫卯结构的木梁顶铺着瓦片,下雨还会漏水。搬走的搬走,出国的出国,空下来的房子塌了顶,长满荒草。 孙伯说:“这是我爷爷盖的房子,叔叔家的孩子们都有份额,这也是他家。” 侄孙却对着关晞挤眼睛,苦着脸用英语说:“家里没有厕所!” 长乐坊的老房子几乎都没有厕所,日常方便还要跑公厕。 但这样的房子,拆是拆不动的。 “拆?怎么拆?”孙伯说,“这房子我爷爷盖的,整个家族都有份额,我做不了主。我知道拆了可以分钱,但分到我手上只剩一点点,我连房都买不起哦!” 关晞说:“翻新一下呢?住起来舒服些。” 孙伯长叹气:“翻新要花四五十万。我住这房子,修缮钱我来掏,但我占房子的份额不变。关小姐,四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如果我翻新了,这房子还是要拆呢?” 关晞不语。孙伯打趣:“关小姐是有钱人,肯定也住不惯啦。” 住不惯吗。 “我就是在棚户区长大的。”关晞声音平静。 孙伯哈哈大笑:“关小姐,你气质这么好,怎么可能在棚户区长大,不像啊。” 关晞笑了笑,提着柚子离开。 她的鼻端仿佛又闻到铁锈味。 关晞的童年在北方的下岗浪潮中渡过。工厂接连倒闭,有人卖设备,有人卖土地。小部分人发了财,大部分人被时代淹没。 巨人转身,大厦随之崩塌。失业的工人在红旗广场静坐,孩子们却还什么都不懂,在废弃工厂里跑上跑下地玩。被遗忘的铁罐足足有四五层楼那样高,挂着厚厚的深棕色的锈。脚手架一圈一圈旋转上去。脚步跺在钢铁上咚咚响,好像老人的呼号。 人老了就会沉默,城老了也一样。 但你用力踩,它也会呼号。 孙伯手下用力,叮叮当当的打铜声再次响起。 …… 晚饭时间,街坊热闹得不行,出去吃饭的,坐在路边闲聊的,从公园锻炼回来的,炒菜下锅的。有人家在蒸腊肠饭,整条街弥漫着带甜的咸香。 可是这个时间,陈记糖水竟然没开门,争吵的声音从老骑楼的二楼飘下来,夹杂着模糊呜咽。 关晞抬起头,正好对上三楼金阿婆探出担忧的面孔。 江伯收摊回来,推车把狭窄的天井塞得满满当当。关晞打开铁门,正听见江伯摇着头对着街坊叹气:“……早饭都没得吃,还好意思让家娴交家用,谁家这么糟践女儿……” “那么小小一点就开始帮家里跑腿看店。” “造孽了。” 砸东西的声音传来,几个街坊住了嘴,齐齐往“陈记糖水”楼上看去。 一直到晚上,“陈记糖水”也没开门,让一众习惯在糖水店消磨时间的街坊无处可去。 ------------ 第10章 粉底 第二天早上,陈家娴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她把电动牙刷塞进嘴里,薄荷味的牙膏带着凉气钻进大脑。 镜子里的女孩还很年轻,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左脸有清晰的五根手指印。 这还怎么上班? 她把冷水泼在脸上。再抬头,陈母站在一边。 “你爸也是为了你好。”陈母不安地劝道,“你跟你爸服个软。” 陈家娴沉默。 “你这孩子!”陈母跺脚,“你怎么分不清好坏呢!让你每个月往家里交2000,是怕你乱花,是为了你好!” 陈家娴把脸埋进冷水里,随即湿漉漉地转过头,脸色苍白。 她看向陈母的眼睛。 “妈,我还没发工资。我现在真的没钱。” “你看你,就说你手松,根本存不下钱。” 胸中的愤懑一阵阵翻涌,陈家娴却有点想笑。 现在变成她存不下钱了?说好帮她存的嫁妆钱呢?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陈母气得脸色都变了:“没忘!你这白眼狼,满脑子都是钱钱钱!等你结婚的时候,爸妈还能不给你吗?!亲人之间,你怎么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家豪用一用你的电脑,你也跟他斤斤计较!” 陈家娴擦干净脸,拎起从陈家豪手中要回来的电脑,跨过客厅里满地狼藉。 陈母叫住她:“搭把手,把客厅地拖了。” 陈家娴站着没动。 母女冷着脸僵持着,最终是母亲先投降。 陈母叹气:“一个个的,拿你们没办法!”她开始弯腰忙碌。 陈家娴说:“妈,你也别收拾。”她轻声说,“谁砸的,谁收拾。” 陈母唾了她一口:“你听听,你在说什么。家人之间这么算计!” 陈家娴不再说话。陈母腰间盘突出,干活的时候会痛。她看着陈母一边锤腰一边收拾客厅,永远是家里忙碌的灰色影子。 她推开门,走下楼梯。陈母从身后追下来。 陈母把一卷钞票塞进陈家娴的手里。几张五十,几张二十,几张十块,还有一些五块。 “这是妈给你的。”陈母小声说,局促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间,推了她一把,“去上班吧,别跟你爸和你弟说。” 陈家娴没有接。 因为开店的缘故,家里的钱基本都滚在店里,经济大权掌握在陈父手中。 “妈,你哪来的钱?” 陈母没出声,指了指隔壁。 是街坊开的棋牌室。糖水店不忙的时候,陈母偶尔去帮着做饭。 当然是背着陈父的。 陈家娴的眼眶又开始发热。胸口情绪翻涌,她说:“妈,你真的幸福吗?” 陈母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可笑。 陈家娴掏出身上仅剩的三张一百块钱,连着刚刚一卷零钱,塞回陈母的口袋:“妈,你拿这钱去医院看看腰吧。我帮你约个时间,我陪你去。”她几乎恳求,“多爱自己一些,好吗?” 陈母不收,陈家娴硬是塞回去。 陈母用粗糙的手摸了摸陈家娴的头发:“乖女,晚上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叮嘱,“跟你爸服个软。交家用也是为了你好。” “妈,我不喜欢吃排骨。”陈家娴终于说了出来。 陈母一瞬间有些茫然:“从小就喜欢吃的东西,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是我“喜欢”吗? 是因为我没有明确反对,所以就被迫顺从了别人的欲望,变成了我的“喜欢”吗? 二十岁的这一天,在逼仄的楼道里,陈家娴突然意识到,她胸口翻涌的欲望蓬勃而清晰。 她再也不想被别人的欲望所挟裹。 陈家娴定定地看了陈母半晌,转身离开。 …… 今天要开项目例会,她进会议室调试电脑。 跟了几次项目会议后,陈家娴慢慢熟悉了会议记录的流程。她按照网课教的方法,根据各个端口的职能线不同,做了一张可活动的excel总表。 总表分为上周重点工作跟进和本周重点工作。此外分几栏填工作内容、开始时间、预计完成时间、负责人、完成状态、备注。 陈家娴迅速记录要点,把会议记录当场做完。潘乔木看了她一眼:“做得不错。” 陈家娴控制住微笑的表情,下意识按住口袋。 她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她真的很缺钱。 散会时,周可拿着杯子过来,用西关方言打招呼:“今天表现很棒哦。” 陈家娴稍愣,旋即回应:“谢谢。你也是本地人吗?” 周可笑眯眯:“对,我也是西关小姐哦。”她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咖啡?” 陈家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没有喝咖啡的习惯,因为她的生活费一直都不充裕,而即使是便利店咖啡,对她而言,也很贵。 她也习惯了做一道职场上的忙碌灰色影子,就和陈母一样。她不知道如何与同事进行得体的对话。 陈家娴沉默着走进茶水间。 她正打算拿一个花茶茶包,周可拦住她。 “我最近在减肥,喝美式可以迅速消水肿哦。”周可闲闲地说,按下咖啡机上的“美式”键,“一起吗?” 磨豆子的声音骤然响起,陈家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一股浓郁的羞耻笼罩上来。 她侥幸以为可以隐瞒的,其实每个人都看到了。 “好。”她说。 两个人捧着杯子靠在吧台上。周可告诉陈家娴:“上班最好化点妆,你会化妆吗?” 陈家娴摇头。 周可说:“我有瓶粉底,色号不合适,我看你挺皮肤白的,要不要试试?” 面对别人的善意,陈家娴再一次感到羞耻。这是一种生理反应。 对她好的人不多,她下意识觉得善意异常贵重,从而自惭形秽。 陈家娴摆手:“……太贵重了。” 周可笑了:“哪里贵重了?试试色号而已,能用几滴呀。” 陈家娴局促,周可把粉底掏出来:“来,试试嘛。” 陈家娴感觉到粉底均匀地覆盖在左脸上。尤其是昨晚被陈父扇了一巴掌的地方。 “看看。”周可拿出小镜子,“左边涂了,右边没涂,就是不一样。” 陈家娴低声说:“是。” “右边你自己涂。” 陈家娴挤了点在手上。她注意到瓶子里的粉底液只剩下小半。 色号不合适,还能用得只剩下一小半吗。 陈家娴垂下眼。 “谢谢你。”她说。 ------------ 第11章 危机四伏 回到工位上,紧挨着的公关经理大办公桌依旧没人。写着“关晞”两个字的名牌孤零零地挂在办公桌前面。 周可说:“关晞一直在越城总部办公呢。” 工程部的人路过,轻笑一声:“咱们庙小,装不下镀金的大佛呗。” 有人说:“公关都这样,只会提方案。提方案谁不会,我也知道不拆是政治正确,可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拆’嘛!放完炮,甩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大家垂头丧气:“这个项目没指望,再不开工,大家一起被裁。” 越城公司各个团队的裁员指标按照业绩系数来计算,业绩不好的团队裁员人数更多。 裁员谈话已经进行到隔壁项目,长乐坊项目就在这几天,裁员的阴影步步紧逼。 “都在闲聊什么?”潘乔木等大家把情绪都发泄在关晞身上,才慢悠悠从办公室出来赶人,“回去干活了。” 人群一哄而散。 潘乔木看见陈家娴,有点面熟:“刚刚开会时那个表,是你自己设计的吧?” 陈家娴急忙站起身,点头:“是,潘总。” 潘乔木笑了笑。 “做得不错。”他随口说,“好好干。” …… 越城刚入秋,天气却并没有变凉。关晞把车内空调温度调低,郁贲坐在副驾,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落在关晞的手上。她的指甲又换了颜色,涂得一丝不苟。 天知道旧城改造有多难。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有办法,就凭这双手吗? 郁贲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车子登记,访客登记。几分钟后,两人抵达政府大楼。 双方寒暄自报家门后,关晞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物,放在副科长周采的办公桌上。 礼物上打着卓秀集团的logo,上面印着“长乐坊”三个字。 周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纸板建筑模型,粤剧八和会馆。这个模型的大小放在办公桌上,和桌面笔筒齐平,尺寸刚刚好,显然精心设计过。 郁贲不知道关晞是怎么拿到办公桌尺寸的。 周采笑了:“有心了。” 周采的年纪和关晞差不多。这次的会面就是先前关晞办调岗手续时问君子怡要的支持,君子怡给了,领导派了下面的人来听听关晞要说什么。 如果可行,等双方沟通得差不多了,才会由施远出面,走一个向领导“汇报”的流程。 关晞也笑了,顺势开启话题:“周科,八和会馆是粤剧的行会建筑,粤剧就是长乐坊的特色之一。长乐坊工程绝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粗暴拆迁。我们做老城旧改,最大的期望就是赓续老城文脉,让老城焕发出新的活力。” 郁贲闻言,掀起眼皮又看了关晞一眼。 赓续。文脉。 啧。 郁贲是决计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的。不过,他今天出现的意义是帮关晞压阵,并非唱主角,因此稳重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关晞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材料。 经过几次专家研讨后,这份材料已经在卓秀集团内走了好几轮,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哭。 郁贲熟悉里面的每一个字。他战战兢兢地将这份哭诉困难的材料发给施远以后,施远居然迅速批复通过了。 被关晞说中了,施远就是要郁贲来做个恶人,只是不能明说,逼着郁贲自己猜。 这让郁贲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施远去和集团几番来回,而项目也要探政府的口风。这种事,由下面的人做刚好。 关晞和郁贲,自然就是这个“下面的人”。 关晞把写好的材料发给郁贲看。 郁贲不得不感叹一句,写材料就和当爹一样,不管内核是什么,最终呈现出来的,都是“为了你好”。而关晞,显然是深谙其中艺术的能手。 但这项能力并不罕见,所带来的的价值也并非项目迫切需要的。郁贲并不认为这能改变他的看法。 周采拈开透明的塑料皮,看见材料中的重点已经用灰绿色荧光笔划出,边缘还贴心地贴了指引贴。 他深深地看了关晞一眼:“卓秀果然人才济济啊。” 周采一目十行地扫过材料,十秒钟后,随手把材料放在一边。 他笑着说:“这个方案真是写到我们心里去了,感谢卓秀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 郁贲全程紧盯着周采的动作。 周采根本就没看。 郁贲又看了眼关晞。她面上依旧笑盈盈,似乎早有准备。 周采在桌面上拿了两份纸质材料过来,递给关晞和郁贲。 郁贲低头,看见标题: 《越市城市更新办法(草案)》 周采说:“目前还在征求意见阶段。”他指点两人翻到后面,郁贲赫然看到旧村庄、旧厂房、旧城镇三个配套文件,反复提出“改造”。 是“改造”,而不是“拆建”。 郁贲后背渗出冷汗。 国家的政策方向悄然转变,可一线项目却丝毫不知。郁贲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庆幸关晞从天而降,承担起GR(政府公共关系)的职责。 如果按照之前的思路,按照原定计划开工,他将和自己的团队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中。他不愿意深想:施远为什么要他来做恶人?施远事先知道多少?为什么未曾向他透露口风? 周采说:“如果城市更新只是一味拆除现有旧建筑,为新的开发提供‘干净’的场地,搞不好会变成‘建设性破坏’,您说是吧?” 郁贲想说,现有的大拆大建方案里已经保留了历史建筑,但他想到关晞的质询——历史建筑应该如何定义? 谁来确定“什么是历史建筑”?谁又能确定“什么是历史”? 是资方?是专家?是原住民?还是城市居民? 此刻的郁贲并不知道如何选择。但他知道,他不能做出错误选择。 郁贲堪堪翻过一页,关晞便已经开口发表感想:“越城历史悠久,文化资源众多,这样的旧城改造,是我们都从未面临过的巨大挑战。我们需要摸索着走一条旧城改造的新路,探索新业态与老文化、商业景点与居民日常之间的平衡。” 郁贲第三次看向关晞。 这么短的时间内,关晞根本看不完这份文件。 这份文件她早就看过。 ------------ 第12章 公关的职责&我要上会 周采送两人离开办公室下电梯。走出大楼以后,郁贲开口:“这份文件,你事先拿到了。” 不但早就看过,还仔仔细细研究揣摩过。 关晞看了看郁贲,“嗯”了一声:“郁贲,我是项目的公关经理,我的职责是帮助你完成你的职责。政府公关,也就是GR,提前拿到非保密性质的文件,帮助项目规避风险,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郁贲想了想:“你找君子怡谈话的时候,给她的复印件,就是这份更新办法吧。” 卓秀有无数双眼睛,没有秘密。 关晞毫不意外:“是。我需要子怡姐的支持。” 郁贲坐上车。关晞按下空调开关,冷气“嘶嘶”地流出来,郁贲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既然国家有了指导方向,那么后面的一系列工作,都需要围绕着开展。 把一块破败的老城改成能实现营收的文化地产吗? 中国自己的文化,越城自己的文化? 世界范围内尚且成功案例寥寥,他们能做到吗? 郁贲面色凝重,心中却有种重回大学毕业第一年的感受。他是一个天生的冒险家,面对全新的挑战、陌生的领域,连从血液里向外渗出淡淡的兴奋。 但郁贲早已不复冒险的自由。裁员的阴影下,他必须肩负起整个团队的生计。 他需要关晞。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入越城总部的地下车库。 既然已经想清楚项目需要关晞,郁贲立刻开口示好:“我帮你停车。” 关晞抓着方向盘,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郁贲一眼。 “郁贲。”她叫郁贲的全名,“我没有向你请求帮助。” 郁贲没想到会被关晞怼,不由得一怔:“帮女士停车,谈何帮助?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大可放心接受。” 关晞单手转方向盘,看向前方:“如果是潘乔木,你会认为,主动帮他停车,是一种示好吗?” 当然不会。 潘乔木喜欢车,郁贲这样讲,他只会觉得郁贲在质疑他的停车技术。 思及此,郁贲微怔。 关晞一脚油门,倒车入库,动作流畅。 车子一震,停了下来。地下车库幽暗的灯光下,关晞转过脸,一双眼睛很亮,看着郁贲。 “我们合作的前提是——收起你所谓的‘绅士风度’。”关晞说,“卓秀的企业文化是‘强悍’,在职场上,我们凭本事说话,我首先是你的同事,其次才是女性——我不需要这种无所谓的谦让。” 关晞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如果一定要谦让,我希望意你在升职加薪的重大利益竞争中谦让我。” 郁贲哑口无言。 在关晞的注视下,郁贲有些狼狈。他的眼睛避开,视线落在她搭在黑色方向盘的手上。 郁贲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涂着苔藓一样的绿色,一种幽暗的、低调的,细看却张扬的颜色。 他别过头去,耳垂因为愤怒和窘迫有些泛红。 “好的,我了解了。”他硬邦邦地说,“是我想当然,可以了吗?” 关晞叹了口气:“郁贲,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这是郁贲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他在抗拒什么? 郁贲拆安全带的手势随着一顿。 关晞接着说:“你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求人?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传来,郁贲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己的抗拒。 他不喜欢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不,女同事。 一点也不。 “什么叫求人,这是我们的共同的项目——”郁贲立刻反击。 “君子怡和长乐坊项目对我的考核权各占50%,不是吗?如今项目预判了地方政策并做出及时的调整,利用信息差打造品牌标杆,这个业绩属于谁比较好呢——我直白地说吧,今天的会面成果由君子怡去汇报还是你去汇报?” 起初,郁贲和君子怡谁都不想要关晞这个人头,所以干脆把关晞的考核拆成一边一半。 结果现在犯难的是他们,不是关晞。 郁贲语塞。 车里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汇报工作”,就是职场邀功刷脸的艺术。 裁员当头,长乐坊真的需要一个漂亮的理由,来和施远协商降低裁员人数。君子怡那边自然也不例外。 郁贲深深地看了关晞一眼:“我以为你会站在项目这一边。” 关晞说:“难道项目对我很器重吗?你竟然要对我打感情牌?君子怡可是我的直线汇报上司,占我考核的50%,项目评价同样占我个人考核50%,两边同样重要。”她亮出手机,上面赫然是君子怡的联系方式。 言外之意是,如果你想争取我,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郁贲冷笑一声:“你不怕我让你的职业生涯很难受吗。” 关晞也冷笑一声:“我以为,我先询问项目的意见,就已经是示好了。” 郁贲绷紧面孔,锐利的目光盯着关晞,关晞眼睛很亮,也盯着郁贲,毫不避让。 两个人在狭窄的车里对视,小小的空间剑拔弩张。 关晞从不畏惧冲突。 “OK。”郁贲率先垂下眼,把视线落在关晞的手上,“关晞,我需要你。我请求你加入长乐坊项目团队。你有什么需求,我会尽量满足。” 关晞答应过君子怡,在10天之内解决项目对她本人的意见。 她解决了。 从集团降到长乐坊,时至今日,关晞终于有机会为自己争取转岗待遇。 她收起手机:“我要组建团队,手下需要至少一个助理。” 郁贲说:“我会想办法,但当下的裁员形式你也知道——不会太快,但半年内保证给你提供至少一个,你觉得可以吗?” 关晞摇头:“这太不确定了。那我换一个要求:你需要仔细指导我,直到我完全了解长乐坊项目,可以吗?” 郁贲心头烦躁:“我指导你?你知道我的时薪有多贵吗?项目相关材料全部整合在项目秘书那里,你自己去看。” 关晞直视他:“但你是专家,水平更高。” 这他妈是什么从怼人到恭维的神转折? 郁贲气笑了,转开眼,语气生硬:“……哦?” 怼人直白,恭维人也这么直白。 以为他会吃这个? ------------ 第13章 韭菜 关晞说:“我始终认为,长乐坊项目会是一个特殊的、全新的尝试,比集团所以为的更加重要、更加有前景。我研究了你以往主持的商业案例,风格强烈,更重要的是——在行业里,你的所有作品,都数一数二的好卖。” 郁贲能在这个年纪坐上这样的位置,固然有施远的提携,但自身的专业水准和工作业绩也无可指摘。 更重要的是,郁贲会做生意。 郁贲打断她:“我不是艺术家,我要养活团队,必须迎合市场做出妥协。同样的,我从不做慈善。”他抬头看着她。 关晞点头表示认可:“所以我很佩服你商业前置的设计思路。实话实说,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人们或许会被文化吸引,但仅仅是供上神坛而已。几乎很少会为文化买单。我从非遗研究所出来,我知道文化类产品的利润是极其微薄的。” 郁贲说:“所以?” 关晞说:“所以,既然大拆大建行不通,那么你未来的工作重心必然放在‘改造’上。长乐坊背着运营压力,既可以说尝试在文化和商业中取得平衡,也可以说尝试文化遗产活化。就好比,古籍可以做成畅销书,老房子也可以做成网红打卡点。” 郁贲嗤笑:“你很了解我?” 关晞发了一个压缩包给他:“我整理了发表在央媒上的、所有关于你的作品的案例报道,方便你随时取用。” 郁贲向来锐利的眼睛难得迷茫了一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 关晞说:“我虽然缺乏工程背景,但我很期待,很想为这个未来贡献一份力量,所以很想及时知道你的工作思路。” 郁贲知道关晞在向上管理。但她的恭维有理有据有心思,太过真诚了。 她成功了。 郁贲转过脸去,生硬地说:“可以,如果你有需求,就找我的助理预约时间,最多每周一次、每次一个小时。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关晞点头,她的手机铃声响了一下。 她看了眼手机,靠在驾驶座上,看向前方:“副秘说施远现在正在办公室,我已经以项目的名义约好时间,你现在立刻就能去找他‘汇报工作’。” 所以她向上管理好了每个人,包括自己在内? 窒息感再一次涌上郁贲的心头。 郁贲并不在乎关晞的示好中有多少真心、多少管理。他认可她展示出的公关实力,但他的情绪对她异常抗拒。 郁贲深深地看了关晞一眼,沉着脸起身离开,重重关上车门。 车门“砰”的一声。 车内陷入寂静,关晞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团亮光。 她数着屏幕时间超过三分钟,拨电话给君子怡。 “子怡姐。”关晞笑着说,“我来向您汇报工作。” …… 君子怡接通电话,眼睁睁看着副秘刷卡带着郁贲进入施远的办公室。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听完关晞交代事情始末。 挂了电话,君子怡面色不变。她站起身,走过去敲了敲胡玉助理的桌子。 “给我约一下胡玉。”君子怡说。 “胡总上周五就已经离职了。”助理提醒她。 君子怡这才想起来。她拨电话给胡玉:“跟我说说关晞从前在集团的职业履历,好吗。” 胡玉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子怡,我没办法帮你。我现在已经离职了,按照规定,我不可以再透露卓秀的情况哦。” 君子怡气笑了:“阿玉,你跟我扯竞业协议这一套?” 胡玉说:“理解万岁。我可以和你‘闲聊’几句。怎么,新人不吃你画的饼?” 君子怡握着手机,没说话。 胡玉笑了:“子怡,既然你根本不打算用关晞,所以关晞也没有全心全意对你,我猜的对吧?” 君子怡说:“但她用了我的私人关系。” 胡玉提醒:“既然你负责公关职能线,卓秀给你的薪酬本就包含了你的人脉。这是你的职责,子怡,你这么说会显得非常不专业。” 君子怡不说话。胡玉想了想,又说:“当初是你自己提的,你和项目对她各占50%的考核,所以对关晞来说,你和项目的比重是一样的。” 君子怡蹙眉。 当时为了踢这个皮球设置的考核比例,如今竟然变成关晞向上管理的契机。 胡玉劝道:“子怡,关晞和你是利益共同体,她想出成绩,就必须帮助你完成部门业绩。同样的,你帮助关晞出成绩,才能证明你的领导力。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你也从来都不是蠢到打压下属的人,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为了潘乔木吗?如果关晞被潘乔木压下去,难道你就能放心了?” 君子怡说:“难道我就要吃这个亏?” 胡玉说:“你哪里吃亏了?让关晞和潘乔木斗起来,其实对你更有好处,不是吗?难道你希望关晞和潘乔木抱团?既然你已经改变了主意,两个都不想升?” 君子怡闻言,笑了。 胡玉非常了解她。增设一个项目公关总监的岗,就像驴子眼前吊根胡萝卜,引着关晞和潘乔木卖力争斗,拼命获取君子怡的支持,对君子怡而言,岂不更好? 胡玉说:“所以没什么好气的,对吧。反正你有本事驾驭下属,那么关晞和潘乔木都是聪明人,总比两个听话的蠢货好用。” 君子怡说:“倒也不全是为了平衡。潘乔木才28岁,他太年轻了,做总监根本难以服众。” 胡玉陈述事实:“要不是他难以服众,你怎么会放心用他。” 君子怡轻笑一声。 胡玉说:“我记得潘乔木是你从外企挖过来的,他高中以后的全部教育经历都发生在国外。那他现在做本土招商,能适应吗。” 君子怡很婉转:“潘乔木应对本土人事政治关系的时候,多少有点水土不服。” 胡玉又问:“关晞,你怎么看?” 君子怡说:“我现在对关晞的能力没有质疑。只是长乐坊项目体量小,公关和招商必然合并,新设的公关总监将统管公关、招商、运营、行政等等一系列事务,除了工程,这位公关总监将是项目其余所有职能的总负责人,对外高度代表项目形象。阿玉,你觉得主流社会能认可一位年轻女性代表城市旧改项目吗?不会的。他们只会觉得项目不够专业。” 胡玉理解君子怡的决策出发点,但她沉默半晌:“子怡,你我也是女性。” 君子怡苦笑:“阿玉,这是商业。主流社会能够认可一位女性中层,但很难认可一位女性高管,尤其在以男性力量为主宰的传统行业。现在经济下行,行业寒冬,我们需要为上面提供更多信心。” 胡玉想了想,说:“潘乔木太年轻,关晞是女性,他们都差了点意思。我很同情关晞,毕竟年纪可以增长,性别不能改。” 君子怡笑了:“如果不是我们认识多年,我就信了。阿玉,你根本不会同情任何人,你只关注人的价值。你问来问去就是想挖我的人,我还能和你心平气和地聊天,是因为我有职业素养。” 胡玉也笑了,声音轻快:“反正行业的白银时代,你也要裁员嘛。如果哪天你把潘乔木和关晞一脚踢开,我就等着捡漏呀。你说得没错,同情这种情绪,毫无价值。” 挂了电话,君子怡走到副秘面前:“帮我约一下向施总汇报的时间。” “好的。汇报中心?” 君子怡想了想,说:“汇报中心是,长乐坊项目需要增批一名公关总监的职位。” 谁也不给,仅仅作为驭下工具。 关晞刚走出地下停车场,手机就响了起来。 胡玉在手机对面直截了当地问:“关晞,你的价值比现在的岗位更高,你应该拥有更多回报。寒冬将至,行业下行,我这里有几个外面的机会,找时间见面聊聊?” 关晞反问:“我平均每周都要接到两个猎头电话。阿玉,我为什么要跟你聊呢?” 胡玉说:“因为我是女性,我能够更客观地看待你的价值,并向你提供更公平的机会。” 关晞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手机边缘。 ------------ 第14章 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挂了胡玉的电话,关晞打电话给郁贲。 “郁总。”她心情很好地开口,“汇报结束了吧?我正好要去项目上,送您过去吧?” 片刻后,郁贲打开车门,坐上副驾。他面色轻松。 施远肯定了长乐坊项目的及时反应,这个季度因停工而拉下的kpi有救了。同样的,项目的裁员人数也随之减少了一部分。 郁贲低头发邮件给几个负责人,缩减裁员名单。发完邮件后,他听见关晞随意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去项目上办公。” 郁贲突然想起什么,手顿住。 他下意识看了关晞一眼,关晞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碰,关晞对着郁贲笑一下,转过头往前看。 她的意思明明白白。 郁贲被刺得浑身不舒服,但他面色不显,迅速发消息给助理: “给关晞安排一间办公室,现在。” …… 项目办公室立刻鸡飞狗跳,搬桌挪椅,兵荒马乱。 陈家娴打扫过办公室,又抱来几棵绿植摆在架子上。安排人给新办公室链接内网权限的时候,对方问:“名字?” 陈家娴说:“关晞。” 她比划了一下:“晞,日希,朝露待日晞。” 陈家娴看着那人操作,抿了抿嘴。 “是个女生。”她提醒,“你头像选错了。” 那人一怔,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还以为工程上都是男的。” 陈家娴想起强悍的周可,想起直接开口提出诉求的关晞。她安静了好一会,双手用力绞紧裤边,才一字一句反驳:“瞧你说的,外面不是有好多女同事吗?” 那人拍拍手,肆无忌惮地看了陈家娴一眼:“我开玩笑的,小姐,知道你厉害了,好吧。” 陈家娴胸中一股怒火涌上来,可引发冲突的羞耻感也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瞬间满脸通红。 她从小被要求成为顺从的样子,这种顺从已然变成了她的外壳。 如今要打破这层壳,真是太难了。 中午12点30,陈家娴抱着电脑回到工位上。 长乐坊项目有自己的员工食堂,午餐只需要6块钱,晚餐免费。 可陈家娴依旧觉得贵。 她把身上仅有的现金都给母亲看病了,她真的很需要钱,于是选择中午不吃,每天在食堂吃晚餐。 周可和几名同事说说笑笑往食堂走去。 周可没有多看陈家娴一眼,也没有喊她一起。 是的,她和周可不是朋友。 除了那天周可好心帮忙遮掩她肿胀的脸以外,她们再无交集。 陈家娴垂眼。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友谊,而项目秘书是所有岗位中的最底层。这个世界她进入了,似乎也没进入。 她坐在工位上看excel的网课。 办公室的门开了,潘乔木走出来。 陈家娴站起身,点头:“潘总。” 潘乔木心情很差。 郁贲突然给关晞安排工位,这是明显的态度转变。卓秀集团组织架构调整,君子怡逼走胡玉,总办吞并人事部,潘乔木是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向前一步的,可如今却杀出来个关晞。 他面色冷淡,随意“嗯”了一声,大步流星从陈家娴身边走过。 他走过的风微微掀起陈家娴的发梢,可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陈家娴坐下,继续看网课。 几秒种后,有人敲桌面。 陈家娴抬头,正正对上潘乔木的脸。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冷色的白炽灯。几缕黑发垂下,虽然面色严肃,但眼尾的红痣依旧带着几分多情的味道。陈家娴下意识身体后倾,眉心微蹙,心中涌起一股抗拒。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电脑屏幕:“这不是卓秀给你安排的培训。”他叙述。 陈家娴说:“是,潘总。是我自己买的网课。” 潘乔木这才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的名牌,随即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就是陈家娴。”潘乔木说。 陈家娴是项目上一道灰色的、忙碌的影子。人们只需要叫她“喂”,没人记得一个项目秘书的名字。 “是。”陈家娴浑身不自在,她因为紧张和抗拒而脸红。 潘乔木“嗯”了一声:“你的人事关系在我名下,自己清楚吧?网课从我这边报销。” 陈家娴第一反应是下意识拒绝。 她已经习惯了什么都没有,有的也注定被剥夺。 陈家娴第二反应才是高兴地接受。 因为她真的很缺钱。 就这么一耽搁,她什么话都没说出,潘乔木已经转身离开,看样子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陈家娴心中打鼓。 下午,潘乔木的助理把签过字的报销单拿给陈家娴,陈家娴忐忑不安地交给财务主管黎红,黎红看了一眼单子,又看了一眼她。 “哦,你就是陈家娴。” 说完这话,黎红含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笔钱明天就能报下来。” “真的?”陈家娴声音掩饰不住的雀跃。 黎红又看了她一眼,收起单子。 陈家娴脚步轻快地去茶水间打水,听见几个人低声交换消息。 “项目的裁员名单缩减了。” 陈家娴洗杯子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那几个人。 “有这种好事?你也不知道真假吧。”说话的是设计部的同事,这些日子为裁员而惴惴不安。 “真的。”那人的声音更小了,陈家娴要费力才能听清,“几个经理都已经收到人事的确认邮件了。你们知道吗,是关晞……” “上面的口风真是说变就变。” “别乱讲话。”马上有人捅了他一下,“要是上面不变,就没有咱们项目表现的机会了。”那人压低声音,“上次关晞在会上放炮以后,我也去打听过,西关一座老屋的产权人真的有十几二十个。哪里拆得掉,到时候业绩不好看,郁总做冤大头,咱们丢工作。” “……长乐坊裁员人数能缩减,多亏了关晞,听说施总很满意,我们的季度kpi肯定会拉升的,贲哥才有和人事议价的空间。” “她还蛮厉害的。希望不是轮岗一年游。” “想什么呢。”有人笑了,“咱们这小庙,怎么供这么大的佛啊。但她的办公室都定了,不管怎样,是贲哥的态度……大家有点眼色吧。” “要是能躲过这轮裁员,我愿意把她供起来。”声音欣喜。 陈家娴洗完杯子,接了咖啡离开茶水间。 裁员名单缩减了?真是个好消息。 她脚步轻快,唇角上翘。 ------------ 第15章 她的欲望如积蓄的河流 直到夜里11点,陈家娴还坐在工位上看网课。 单纯不想回家而已。 脚步声踉踉跄跄响起,有人刷卡打开办公室的门。陈家娴猛地回头看去,几个男同事和商户的人扶着潘乔木走进来。 潘乔木身上有股浓重的酒气。 长乐坊项目地段虽然好,可实在太老了,缺乏商业潜力,招商非常困难。大品牌要么入驻意愿不强,要么要求项目包下天价装修费,小商户的行事风格又让潘乔木实在难以接受,但也只能尽力适应。 大环境日益下行,商业越来越难做。 “潘总,我们都是粗人,没有品位的。”商户的人同样醉醺醺的,话里话外透着揶揄,“您是名校精英,可能不习惯。” 潘乔木确实不习惯。 今晚有个商户带了个年轻女员工过来,让她给众人敬酒。有人抓住女员工的手,非得看看她杯里的酒喝干净了没有。 女员工说喝干净了,那人一脸不相信,伸手就要摸她的脸:那你怎么脸都不红啊。 潘乔木看向其他人,其他人视若无睹。 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她,女员工轻轻推开他:潘总,我也要养家。 众人哄堂大笑,潘乔木被多灌了几杯。 几个人把潘乔木扶进来,陈家娴急忙站起身,刚要过去帮忙,潘乔木就转过脸,不耐烦地骂道:“要你多事?” 陈家娴一怔,下意识坐回工位。 商户的人还是看见陈家娴了,吹个口哨:“潘总,深夜办公室还有美女秘书啊?” 几个男同事沉默。 潘乔木粗暴地说:“好看个屁。”他指着办公室的门对陈家娴说,“我没带卡,你给我刷一下。” 陈家娴站起身,商户的人看了好几眼。潘乔木不耐烦地“啧”了声:“快点。” 陈家娴刷卡,潘乔木把她推进办公室。 外面一阵喧哗,打火机脆响,烟味缓缓飘进来。潘乔木喊:“你们几个,要把各位老板送到家门口。”几个同事应了,三三两两送走商户,外面又安静下来。 潘乔木带笑的脸渐渐冷漠,愤怒地砸了一下桌子。 他闭了会眼睛,搓了搓脸,坐直身体,单手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一线轮廓清晰的胸膛。 耳边却听到咳嗽声。 潘乔木瞬间清醒,睁开眼,看见陈家娴站在一边。 “你怎么在这?”他急忙拢住衬衫。 “您喝酒不能开车,我在帮您叫代驾。”陈家娴慌忙转过脸去,又觉得不妥,和上司讲话要直视对方才算礼貌。于是她转回脸,结果被潘乔木瞪了一眼。 陈家娴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潘乔木草草把衬衫系到下巴,打开柜子,搬出枕头毯子,又拉开行军床:“不用。我在这凑合一晚。” 陈家娴还想说什么,潘乔木头痛欲裂,捂着头摆摆手:“谢谢你——我就不送你了,麻烦帮我关灯,好吗?” 陈家娴关灯离开,潘乔木沉沉睡去。 凌晨,潘乔木在洗手间吐了好几次。他在淋浴间冲了个凉,把衬衫丢进洗烘机里,然后摸索着回办公室。他开始感觉到饿。 办公室门口,显眼地摆了一把椅子。 椅子上工整地摆着便利店买来的一瓶怡宝矿泉水,两袋即食鸡胸肉,甚至还有一套纸碗碟。旁边摆着一把剪刀。 潘乔木垂下眼。 必然是那个项目秘书做的。他的助理没有这么心细。 潘乔木拧开矿泉水,毫不犹豫地伸手,把鸡胸肉扫进垃圾桶。 他注重形象,从不吃添加剂太多的廉价食品。 …… 陈家娴月经结束的这个晚上,做了个梦。 那人穿着衬衫,细小的贝壳扣闪烁淡淡偏光。他一只手撑在她的耳侧,另一只手逐颗解下扣子。他的身体线条干净而清晰。 他是谁?她不知道。 这个梦是沉默的。她和他都没有倾诉爱意。 她也没有看到他的脸。 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年轻身体里,蓬勃的欲望。 每到月经前后,她的欲望便如积蓄的河流。此刻已入秋。但她的河流却仿佛在微寒的春日,万事万物都是湿漉漉的、雀跃的,蠢蠢欲动地向上,这股力量横冲直撞,寻找一个突破的出口。 陈家娴醒了。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清晨5点半。 四下一片安静。趁着父母还没起,陈家娴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静静出门。 路上,她再一次查看自己贫瘠的余额。 一袋即食鸡胸肉12块钱,两袋就是24元。这对她来说,真的很奢侈。 如今,她拥有一份工作,她会收到自己的薪水,她可以纵容自己偶尔的奢侈。 陈家娴充满希望。 在公司门口,陈家娴和清洁阿姨迎面而过。清洁阿姨手里拿着垃圾桶,陈家娴看到里面两袋没有拆封的即食鸡胸肉。 她为了省钱不吃早饭。看见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失望或者愤怒,而是咽了一下口水。 陈家娴一言不发,坐在工位上,打开网课,看了起来。 上午九点,潘乔木在公司健身房结束运动。淋浴后,他看到邮箱多出一封来自关晞的邮件。 潘乔木打电话给助理:“我需要出差10天拜访商户,明天出发,请帮我走流程并订票。” 他擦干头发,单手系上衬衫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细小的贝壳扣闪烁淡淡偏光。 助理在电话另一边提醒:“潘总,刚刚的邮件您看到了吗?公关经理关晞明天早上正式到岗,关于这部分业务,明天您需要完成和她的交接。” 潘乔木笑了下:“那我今晚出发。” 助理刚想提醒,就意识到战争悄然打响,他立刻收了口:“好的。” 潘乔木挂了电话。 他站在健身房落地窗前,向外看去。连片的老房子像一块块拙劣的补丁。 衰颓的行业。困难的招商环境。粗鄙的酒桌文化。宿醉的头痛。 潘乔木面无表情地灌下第二杯冰美式。他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仿佛是笑模样,但琥珀色的瞳仁中没有一丝情绪。 ------------ 第16章 仁至义尽 上午十点,陈家娴收到了一笔金额入账,是潘乔木给她报销的网课。 上午十点半,陈家娴收到人事约谈的邮件。 上午十一点,陈家娴完成与HR的谈话。 她被裁了。 她在卓秀的工作将于本周五正式结束。她是试用期合同工,卓秀会按照她实际出勤天数结算薪水。而长乐坊项目将按照正式员工的基本工资,额外再完整补偿她两个月薪水。 仁至义尽。陈家娴想到这四个字。 她无话可说。 因为无论她说什么,这个补偿条件,都让她没办法提出一点点不满,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于是,陈家娴接受了这个结果。 接受以后,她问人事,余下的几天能否请假找工作,人事点头答应,并提醒,在履职期内,请假依旧需要获得上司潘乔木的许可。 提到潘乔木,陈家娴想到垃圾桶里的即食鸡胸肉,又想到被扫地出门的自己,心中竟然很平静。 沟通很职业,氛围很歉意,过程很体面。 上午十一点零五分,陈家娴走出约谈会议室。 她回到工位上,继续完成手上的工作。她帮即将到岗的公关经理关晞申请名片制作,领取办公用品,然后发起向越城分公司申请公关助理的流程。 修改长乐坊项目的群组,将关晞添加进纷繁复杂的各个工作流程点。 梳理好项目的各项资质证明与文件,罗列在表格中。 写邮件给关晞,附上对方到岗后所需的各项文件与物资,并祝她工作顺利。 抄送人事,然后按下发送。 很快,信封标识旁边出现一个小小的“√”,意味着关晞已经接收并阅读了陈家娴发送的邮件。 “谢谢你,陈家娴。也祝你一切顺利。”关晞回复。 陈家娴对着这个回复,看了又看。 强烈的欲望指向经年累积的渴望。渴望自己的名字被人郑重其事地叫出。渴望被看见。 可是她被裁员了。她的邮箱将被注销。短暂的、关于卓秀的工作记忆,也会变成浩瀚数据海洋中被抹杀的蜉蝣。 陈家娴的欲望无处安置。 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有的也注定被剥夺。 陈家娴抱着领取的办公用品走进关晞的办公室,拉开抽屉。 里面放着关晞的工卡,工卡的照片朝上。 关晞拥有一张冷静聪明的脸,细长的眼睛静静审视陈家娴的心底。 鬼使神差的,陈家娴拿出这张工卡,揣进了裤子口袋。 这张卡贴着腿上的小小一块皮肤,很快烫起来。她的脸也迅速变得滚烫。 在余下的时间里,陈家娴找出自己的简历,修改了一下,投了几十份出去。 下午,工程部同事来喊陈家娴:“喂,记得今天把工人劳保用品发下去。” 陈家娴“哦”了一声。 这不是项目秘书的职责,但每个人都能指使她做事。 陈家娴清点好工人的劳保用品,安排人发放。 从库房出来的时候,潘乔木的助理叫住她:“这是招商部送你的离职礼物。”他递了个窄长的盒子给她。 陈家娴看到盒子上印着雅诗兰黛的logo。 显而易见,这并不便宜。 可是。 为什么呢。 她真的很便宜。可卓秀地产却宁可花费高于自己价格数倍的价格,用昂贵的礼物,也要体面地请自己离开。 这个认知重重捅了她一刀,灵魂里的鲜血喷涌出来。 陈家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难受。 她痛得快要死掉了。 疼痛的灵魂浮在半空中,看着年轻的身体笑着收下昂贵的礼物,并体面道谢。 …… 临下班的时间,陈母给陈家娴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今晚回家吃饭?” 陈家娴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吃饭了。她站在食堂里,单手端着餐盘,另一只举着手机:“哦。” 陈母求她:“你不能一辈子躲着你爸。妈做了你爱吃的虾,乖女,回来吧。” 陈家娴对着已经花出去的6块钱餐费,叹了口气。 回到家,陈母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陈父和陈家豪一左一右坐在沙发的两端,各自拿着手机在玩。厨房里没有空调,陈母的后背湿了一块。陈家娴盯着那汗湿的一块,觉得无比碍眼。 她恨不得炸开玻璃门,把母亲拖出厨房,可她知道,母亲只会希望她也加入其中。 沙发上倒扣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是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 陈家豪说:“最近粤剧社要演出,排《玩偶之家》,娜拉出走。” 陈家娴惊诧:“粤剧还演西方戏吗?” 陈家豪笑嘻嘻:“我们请了一个老师,帮着排实验粤剧。这是新的尝试——对了,姐,我们缺人,你能不能帮忙,顶一下啊?” 陈家娴说:“我要上班。” 陈父嗤笑一声:“她哪里会唱粤剧。” 陈家豪说:“怎么不会?其实我姐嗓子比我好。” 但陈父觉得女孩高声喧哗不雅,一直要求陈家娴在家里保持文静。 陈母问:“什么玩偶之家?谁出走?” 陈家豪说:“一个叫娜拉的女人,不想被驯化,渴望着完整的自我,所以她选择离开丈夫,离家出走。” 陈母懂了:“哦,讲离婚的啊。娜拉交社保了没?” 陈家豪咳了一声:“娜拉,呃。没交社保。她出走以后,这个故事就结束了。作者也没说。” 陈母撇嘴:“娜拉都没有医保的呀。以后也没有退休金呀。她怎么生活?” 她转回厨房。 …… 吃饭的时候,陈家豪刷着手机,突然问:“姐,卓秀集团裁员上热搜了,你没事吧?” 陈家娴的心狠狠皱了一下。她没说话。 陈家豪打量着她的神情:“你不会被裁了吧?” 陈家娴拿过一只虾,慢慢剥开:“没有的事。” 她撒着谎,脸发烫。 陈父说:“上班上班,自己家生意丢到一边,去给别人打工,也不往家里交家用,还有脸在家里吃饭。” 陈家娴沉默了很久,放下筷子:“我在糖水店做了两年,一分钱没拿。这两年,你们每次说周转不开,每次我都出钱。我还交家里买菜钱,水电费,买家具……爸,妈,我真的没钱了。” 陈父瞪眼睛,陈母扯了他一把,他竟然也就没再说话。 陈母说:“乖女,上班归上班,你别忘了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家娴反问:“是什么?” 陈母叹气:“你是一个女人,结婚前帮衬弟弟,结婚后帮衬老公,他们才是你的依靠,知道吗?”她递过来一个手机。 陈家娴头皮发麻。那是她的手机。 陈家娴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霍然起身。陈家豪也在一边说:“爸,妈,你们怎么能翻我姐的手机呢?!” 陈父说:“因为怕你们手里有钱就乱花!” 陈母苦口婆心:“乖女,上班做个清闲岗位就挺好,买这么多网课做什么?学这些有什么用?你以后的老公能接受你乱花钱、不顾家吗?”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陈家娴不可理喻。 陈家娴也觉得母亲不可理喻。 陈父威严地对陈家豪说:“你先回房间。” 陈家豪看了看陈家娴。陈母正死死抓住她的手。陈家豪知道父母又要对姐姐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但……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也不敢惹父母生气。 而且。 他真的很想要那双新款篮球鞋。 陈家豪默不作声,放下碗筷,转身回房。 客厅里安静下来。 陈父从盘子里夹了一只虾到陈家娴碗里。陈家娴垂眼盯着那只虾。她的双手被陈母抓着,动弹不得。 陈母说:“女,你是长姐,长姐如母。家豪现在读大学,爸妈负担一个大学生很紧张,你看,爸妈负担他的学费,你每个月给他生活费行吗?” 陈家娴沉默。 陈父给了陈母一个眼神,陈母急忙说:“不需要太多的,家豪一个月2000就够花了。你弟弟是个节俭孩子。” 节俭吗。 陈家娴看向对面的陈父,又看向陈母。 “我一个月只挣3000块。”她忍不住说。 陈父发话:“女孩子少吃两口不要紧,瘦了好看,好相亲。你弟弟以后是你的依靠,你对他好,以后他才对你好。” 陈家娴深呼吸。 她真的不喜欢冲突。 于是她说:“妈,你看过我的手机。我是真的没钱,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我自己都在等工资用。” 可是她被裁了。陈家娴没说出口。 陈母说:“现在手机就能贷款,你可以先贷七八千块钱出来,够你弟弟用半年了……” 贷款? 陈家娴挣脱母亲的双手。她浑身发抖,看着父母,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家娴一言不发,冲出了家门。 ------------ 第17章 娜拉出走以后 关晞结束自己在越城公司最后一天办公,整理好临时工位上的材料,放进车子后备箱。 车子从地下车库缓缓驶出,汇入越城晚高峰的五光十色车流中。 越城公司位于越城CBD,因为鳞次栉比的办公楼灯光过于闻名,竟然成了一个旅游景点。璀璨灯光由无数细密的格子组成,每个格子里都是无数深夜加班的工蚁。 被商业城市榨取剩余价值的渺小个体,竟然构成这座城市最壮观的人文景色。 堪称本世纪最大的黑色笑话。 关晞停下车,几分钟后,车门打开,白金色短发的设计师坐上副驾。 “嗨,Charles。”关晞转过头和他打招呼。 Charles放下电脑包,随意靠在座椅上:“你确定找我做长乐坊的概念设计?这合适吗?事先声明,我不接受比稿。” 他看着关晞光腿穿灰色及膝裙,手上一只方形银色腕表,耳垂上点缀珍珠。她踩下油门,脚上是一双薄薄的渔夫鞋,旁边丢着她白天穿过的高跟鞋。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踩后跟穿着刻意做旧的球鞋,工装裤,巨大又松垮的黑色棉质T恤,上面醒目地印着一行脏话: “FUCK THE EDUCATION” 车内开着空调。Charles却不喜欢盒子里的四季恒温,他打开一线车窗,晚风拂起关晞弧度很精致的长发。 关晞眯眼,看向他:“到手的生意,你打算往外推吗。” Charles看向车窗外。 车子越往西边开,城市越旧。等进了西关区的地界,三三两两的老人在路上缓慢走着,腰上别着小收音机,粤剧的声音外放出来。 他对着后视镜抓了抓白金色短发:“你不觉得违和?”你,我,西关,三种特质。 正说着,旁边的老房子二楼探出个混血少年。 得,现在是四种特质了。 关晞笑了一声:“谁规定的,老城市就只能有‘传统’这一种特质了。你这是刻板印象。” 她说正事:“我先带你去见见打铜老人孙伯,刚好他的侄孙回来探亲,是海外华工的后人,华侨第四代。西关不仅仅只是‘传统’而已,它的特质要比你以为的更加复杂。” Charles推心置腹:“关晞,我建议你不要复杂。你现在降职,势必要在商业上做出成绩。很多时候,我们用设计来突出所谓的‘传统’,其实是为了满足游客眼中的‘猎奇’,是预设了买家立场的。你的目的是赚游客的钱。所谓的‘活化文化遗产’,本质上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情怀算什么?文化又算什么?” 关晞瞥了他一眼。 Charles摊手:“难道你第一天认识我?我是商人,我之所以敢高报价,就是因为我能帮你盈利。奇怪,你改做慈善了?” 关晞说:“你的主流观点和你的亚文化穿搭也挺违和的。” Charles吹了下口哨:“我不靠人设吃饭,我当然可以矛盾、可以复杂,但你的项目要靠‘人设’吃饭,必须有记忆点。你不要‘传统’,不炒情怀,你要什么?” 要什么呢? 关晞说:“我要‘包容’。又老又新,中西交融,新旧交映但又和谐。你看到那边的民国骑楼建筑没有?欧式纹和吉祥如意并存。其实西关就是这样。大致是这个方向,具体怎么呈现,你的团队来发挥——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Charles干脆地说:“很清楚,我当然可以帮你做概念。但前提是长乐坊的工程能实现你的构想。就凭郁贲?他这次没升副总,你觉得他还有前途?他能从集团要来多少钱做这个项目?你帮郁贲的意义不大,又何必在长乐坊项目上多花心思。” Charles的设计团队和卓秀集团合作多年,对其中的弯弯绕门清。 关晞说:“因为合作。我和郁贲必须利益一致。我必须帮郁贲实现他的目标,才能完成我的目标。” Charles没说话。 关晞抓着方向盘,缓缓拐进小路。一个很年轻的女生从车子旁边快走过去。 这原本很正常,如果不是半秒钟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人也跟着走过去的话。 关晞盯着后视镜,皱眉。 车子猛地停下来,Charles身体重重前倾,然后又被安全带拉回来。 关晞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 娜拉的故事,以出走为结尾。 出走以后呢? 陈家娴冲出家门,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她没有钱。 工资和赔偿金都还没发。 在这一刻,善良、孝顺、奉献等等美好的品质分文不值。没有钱,等于无力负担房租,等于无法独立生活,等于她必须、被迫向保障她生活的人让渡一部分个体的自由。 但好在,她在卓秀的工作在本周五才结束。那么,此刻,在卓秀的办公室里,她还拥有一张属于她自己的桌子。 道路狭窄,人流却不算少。陈家娴刚走几步,就感觉后背被人轻轻贴了一下。 可能是太挤了。她没有多想。 有身体贴近。她回过头,身后有一个年轻男人。但他没有看她。 陈家娴犹豫转回头。 这个距离太近了,实在太近了。这让陈家娴不得不多想。她猛地回头,那个年轻男人却无辜而疑惑地看着她。 陈家娴有一线恍惚。 他没有攻击她,也没有触碰她的身体。他只是贴得近了些。理论上来说,这根本没什么。 但陈家娴觉得不舒服。 是不小心吧。她替他找了借口,并试图快步摆脱他。 她没有任何道理,说出去也没有任何道理。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她下意识地不想发生冲突。 陈家娴没有注意到自己经过一辆车。 …… 关晞跳下车,追了几步,就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堵在路上,同刚才的女孩讲话。 周围人来人往,没人觉得有丝毫不妥。 关晞站在旁边,听了一会。 …… “只是认识一下。”年轻人说,“刚刚路上太拥挤了,我只是无意挤到你,你不要多想。” 陈家娴死死抓住手机。 她不知道他有意无意。此时此刻,或许有人会笑笑,认为只是一场普通搭讪,不过少年慕艾。但陈家娴不是。她想起他刚刚贴得过近的身体,很害怕。 她试图找到一个温和的、没有攻击性的回绝理由。 她的犹豫落在年轻人眼中。他靠近半步:“只是认识一下而已,你不要这么紧张。大家都是年轻人,就随便聊聊。你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陈家娴后退,贴在墙上。 有路人经过,吹了个口哨,一片善意的笑声:“答应他!答应他!” 陈家娴感到羞耻,她的脸红了。她什么都说不出。 这时,一道清晰的女声响起。 “——你在羞耻什么?” ------------ 第18章 不要再装傻了 “你在羞耻什么?”清晰的女声说,“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陈家娴愣了一下。她转过头。 关晞? 陈家娴嗫嚅,嘴唇干巴巴的,发不出声音。关晞说:“哦。你不喜欢他。那他喜欢你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推开他。” 陈家娴的脸更红了。 她偷了关晞的工牌,此刻正揣在口袋里,贴着大腿,隐隐发烫。 关晞又问:“你在羞耻什么?” 被无视的年轻男人转过身:“你什么……”话音未落,关晞伸出手,用力一推,年轻男人一屁股坐下,她重重地补上一脚,他被踹翻在地上,摔得发懵。 “就这样。”关晞收回手,“推开。” 陈家娴微微张开嘴。在这样大脑空白的时刻,她居然注意到,关晞的手指和脚趾,都整整齐齐地涂着指甲油,这次是苔藓绿。 关晞看向陈家娴。 “反抗。拒绝。很简单。”关晞重复,“你究竟在羞耻什么?” …… 你在羞耻什么? …… 陈家娴如梦初醒。 年轻男人从地上跳起,破口大骂:“草泥马贱人!”气势汹汹就要上来动手,关晞早有准备,脱下身上沉重的抽绳皮质登山包,猛地砸在他身上,年轻男人又摔在地上。 Charles适时出现,吼了一句:“你他妈骂谁呢?” 年轻人见关晞不是独身女性,身边还有男人,这才放弃。 他从地上爬起,转头就跑,倏忽间消失在人群中。 Charles的目光落在陈家娴身上,淡漠地滑过。他埋怨关晞:“你怎么都不叫上我?” 关晞说:“我有准备。” Charles的表情一言难尽:“小姐姐,你砸的是我的包。这是街头潮牌HERM本月最新发售的设计师限量款,全球发售101个,我花了五万二从黄牛贩子手里拍到,里面装着价值六十万的设计稿,你用它锤人渣。” 关晞“哦”了一声。 陈家娴把皮包拎起来,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放进白金色短发的男人手中。他个子很高,浑身潮牌,看起来很酷。 他是关晞的朋友。 关晞更酷。 陈家娴既不勇敢,也不酷。 Charles接过,对着陈家娴嗤笑一声,刻薄地说:“没见过人发情,还没见过狗配种吗。你有什么好羞耻的。” Charles讲话很粗俗,也没有同情心。关晞听他嘲讽眼前的女孩,也并未阻拦,抱着手肘站在一边。 ——你在羞耻什么? 陈家娴的脸又涨红了。 她这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关晞:“谢……谢谢。” 关晞点了点头,上车离开。 …… 车子开走了。 陈家娴撑着身体走到公司门口,刷卡,走进办公室。 潘乔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陈家娴坐在自己工位上。这个工位属于她自己,这给了她极大安全感。她渐渐从惊吓中缓了过来。 但也仅仅到周五而已。 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有的也注定被剥夺。 可是。 凭什么呢。 他曾经认可过她的工作。她以为自己提供了价值。可他却像对待即食食品一样,随随便便就把她扫地出门。 陈家娴很想问问潘乔木,问问他,为什么。 她看了眼潘乔木的办公室。三面条纹玻璃只能从里面向外看,却隔绝了外面窥伺其间的目光。 这就是职场的阶级。 潘乔木的职级不知比她高了多少,他凭什么接受她的质问? 裤子口袋里,关晞的工卡贴着她的腿。关晞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在羞耻什么?” …… 我在羞耻什么? …… 陈家娴伸手握住关晞的工卡,起身往潘乔木的办公室走去。 …… “我要见潘总。”陈家娴对潘乔木的助理说出一个谎言,“有个流程节点需要和潘总当面确认。” 其实表达自己的欲望并不难。 助理敲敲门,替陈家娴刷卡开门。 陈家娴注视着眼前缓缓打开的玻璃门,门内的景色逐一露出。 其实实现自己的欲望也不难。 看,其实这么简单。她想。所以,她从前究竟在羞耻什么? …… 潘乔木从办公桌后抬起头。 “你是谁?”他问。 …… 潘乔木对陈家娴毫无印象。 陈家娴心中并未有太多波澜。 她算什么?职场丛林中的蜉蝣? 她介绍自己:“潘总,我是招商部的陈家娴,最近刚被您裁员了。我的职位是项目秘书,我想问问我的工作表现……” 潘乔木想起来了。 “停。”他打断她。 陈家娴住嘴。 潘乔木说:“你的诉求是什么?想达成怎样的目标?你现在的情况是什么?需要我向你提供什么帮助?” 他语速很快,咬字清晰。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我很忙。我的时间也很贵。我没空听你啰嗦,给你五分钟,拜托你讲话有点逻辑。” 陈家娴的面孔涨红了。 她伸手抓住口袋里关晞的工卡,努力回忆着关晞的样子。 她渐渐冷静下来。 “我想知道,裁员为什么是我。”陈家娴说,“在项目秘书的工作中,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项目通用的会议记录表就是我设计的,并得到了您的认可。我想,我的工作完成度很高。我希望您告诉我,为什么裁掉我?” 她一口气说完。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一双形状含笑的眼睛转向陈家娴。但他的瞳孔里没有情绪:“你认为,你的价值,是否体现在工作中?” 陈家娴说:“您认可过我的工作。” 潘乔木点头:“我想起来了。你确实做得很好,那张表设计得也很好。你在短时间内接手这个岗位,做出的成果远远超乎我的预期。” “那为什么裁我?” “因为不重要。不需要。” 陈家娴怔住。 “因为你提供的价值并不是无可替代的。”潘乔木琥珀色的瞳孔倒映出陈家娴小小的人影,“这样的项目秘书,这样的工作价值,人才市场上大把。做表?整理文件?梳理流程?报修?这不是什么核心竞争力。没了你,别人一样做,一样完成得很好。” 潘乔木想起什么,又说:“或者说,在我醉酒的那天,你替代我的助理,表现出细心的特质,具备成为行政秘书的潜质?你确实具备,我也确实考虑过调你去做行政秘书,但卓秀集团的行政岗也要裁员30%,没有空余职位给到你。” 陈家娴涨红了脸。她说:“但我更便宜。” 很可笑。 潘乔木没有笑。陈家娴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尊重。 但这份尊重仅仅出自他本人的教养,与陈家娴的表现没有关系。 潘乔木平静地说:“你试图贩卖自己的劳动力给卓秀,但卓秀完全没有对你的需求。‘便宜’不是当下项目最需要的。裁掉你,可以保住另一个人,并不是他创造的价值比你大,而是当下项目需要他。要么你满足卓秀的需求,要么你创造出卓秀对你的需求。创造需求,满足需求,这就是生意。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他英俊的面孔看起来却总是多情,桃花眼和眼尾红痣形状含笑,浅色眸子里却全是冷漠。 陈家娴颤抖着说:“我复述一下:您的意思是,我必须找到自己独一无二的核心竞争力,而且必须契合对方的需求。如果对方没有需求,我就去创造对方的需求。我理解得对吗?”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你理解得没错。OK,五分钟到了,我就不送你了。” 陈家娴深深地看了潘乔木一眼。 他要去北方出差,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棕色麂皮西装马甲,有自然的阴阳色。他肩宽腰细,身形修长,棕黄色的玳瑁纽扣掺着黑色斑点,像一只美丽却残忍的豹子。 她说:“谢谢你,潘总。” 潘乔木“嗯”了声。 陈家娴注意到,他不戴袖扣,只偏爱同色系的贝母纽扣。含蓄低调,小小的偏光在衬衫上微微闪烁。她想起自己的梦。 她刷卡出门。 潘乔木在身后说:“我知道你很有野心,祝你未来创造与野心相称的价值,一切顺利。” 陈家娴刷卡的手愣住了。 她第一次被人用野心形容。她和野心有任何关系吗?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潘乔木:“我?” 潘乔木也看着她。 潘乔木的时间很贵。他不是一个拥有同情心的人。甚至,因为长年累月进行逻辑和数字的训练,他的感性的部分愈发贫瘠。他不懂陈家娴的自卑与疑惑。但逻辑、程序和运算结果适合解决她的疑惑,他就说了。 “没有野心,你为什么看网课?为什么擅长抓住机会,无论是设计会议表也好,还是刻意表现出自己细致的一面也好?我从不认为女人天然细致、天然喜欢照顾人。你只是抓住机会,把我的助理比了下去。” “扪心自问。”潘乔木说,“你的潜意识里,就没想过,这些所谓的精英也不过尔尔,你可以取而代之吗?” 是吗? 陈家娴捂住自己的心脏。 她以为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随着潘乔木话音落下,她心中的欲望却如同葳蕤乔木顶破冰层,蓬勃而起。 潘乔木最后说:“一路顺风,陈家娴。” ------------ 第19章 认识你自己 江伯谈兴很浓,结束了拜访,已经深夜。Charles把关晞送到楼下。 他抬头看了看老骑楼表面剥落的廊柱,不确定地问:“你?住在这?”他发出灵魂拷问,“你不是说这一片都是危房吗?这还能住人吗?” 关晞淡定地说:“危房占比30%,这栋没事。” Charles由衷感叹:“你们这些大公司的精英,为了升职,真豁得出去。” 关晞摇头:“现在这个形式,不想升职的人也很多。” Charles突然说:“不想升职的人里面,包括你们老总施远吗。” 关晞没有说话。 半晌,她说:“你别瞎打听。” 关晞没有否认,Charles随便笑了笑,抬头看向老房子。 他们站的位置,刚好看见对面“镬耳墙”的耳朵。 关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江伯一直管‘镬耳’叫‘锅耳’,因为从正面看,‘镬耳墙’的形状像锅上的两个把手。而我——我的房间对着镬耳墙的侧面,我觉得它的形状像个‘Ω’。” Charles的目光落在镬耳墙斑驳的水磨青砖上。两块砖凸出来,连同下方的小窗上的遮雨檐,他想起颜文字“口_口”。 每个人眼中的老城市都不一样。 “我只觉得像一张企鹅的脸。”他指给关晞看,松垮的黑色T恤随着手的动作滑落,露出手臂上一串黑色纹身。 他和这片老房子完全不同。 她也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关晞的高跟鞋上。细细的鞋跟。他又看了眼自己刻意做旧的球鞋。 Charles忍不住说:“住在这里,你不会觉得格格不入吗。” “不会。”关晞说。 她指着老廊柱上发黑的欧式纹样:“我以为,西关文化最大的特色就是包容。你,我,他,她。我们每个人在这里,都会得到接纳。” …… 陈家娴无处可去,在街上游荡半晌,只好回家。 远远看到骑楼下站着一男一女。 女人和潘乔木的气质类似,有股良好教养带来的疏离的体面感。她穿着非常干练的无袖灰色连衣裙,语速偏快,咬字清晰。男人却是另一种风格,个人色彩强烈的白金色短发,穿着宽松潮T和松垮的工装裤,胸前挂着一串做旧的银吊坠。 他们站在骑楼下面,和这片区域的荒芜破败格格不入。 陈家娴认出下午帮助自己的两个人。她和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曾在同一个世界。 只有苦难才短暂地将她和他们联系起来。 陈家娴打算无声地从他们身后走过,刚好听见她说: “我以为,西关文化最大的特色就是包容。你,我,他,她。我们每个人在这里,都会得到接纳。” …… 包容吗。 陈家娴把手伸进口袋,握住关晞的工卡。 “那个。”她出声,“……我,能请你们吃饭吗?” …… 关晞和Charles看过去。 “你是谁?”关晞问。 她对她毫无印象。 …… 陈家娴习惯了被忽视。 她三言两语讲了傍晚的事情并介绍自己,然后提出自己的诉求:“傍晚我吓得头脑乱,现在可以请你们吃饭吗。表达我的感谢。” 关晞拒绝:“不了,谢谢。举手之劳。” Charles下意识看了旁边的糖水店一眼。他长年base深圳,那里简直是美食荒漠。 陈家娴察觉到Charles刚刚的眼神,争取道:“或者去喝碗糖水。陈记糖水就是我家开的,西关老字号。你们想吃什么,我都能给你们做。” Charles吹了声口哨:“好啊。” 陈记糖水是老西关街坊常聚的地方。关晞不介意经常过去刷刷脸,于是答应。 她想起陈家娴的名字。 陈家娴也姓陈,和陈家豪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抱歉,没认出你。从前没听你的家人提起过你。”关晞说,“我以为陈家豪是独生子。” 陈家娴“哦”了一声:“他们就是这样的。” 她习惯了被忽视。 陈家娴看着白金色短发的男人:“我怎么称呼你呢。” 他说:“我叫霍也。工作场合中,你可以叫我Charles。” 陈家娴不理解为什么霍也的团队要用英文名称呼彼此,同样的,她也不能理解花名文化。但陈家娴在老西关长大,生长于这样一个文化大杂烩中,她的接受能力很强。 她笑了笑,说:“今天谢谢你,Charles。” 三个人走进糖水店。 陈母看见陈家娴,眼睛一亮,随即眼神精准地落在Charles身上,从他白金色的短发开始,扫过他的大T恤和脏球鞋,略过他身上银色的配饰,最后在手臂的文身上打转。 陈母脸色越来越沉,皱起眉头。 陈家娴没有理会。 她很快把椰汁黑米露和海带绿豆沙端了出来。 Charles正在和关晞闲聊:“你工作那么忙,怎么还记得涂指甲?” 关晞说:“这是我的爱好。因为刷指甲油的时候,不能看手机。” 可以被动地从工作中彻底剥离开。 Charles面露同情:“24小时on-call的折磨,你还没发疯吗。” 关晞平平地说:“不工作的话,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没娱乐过,不会。” Charles“啧”了一声:“你是不是有休息羞耻症啊?从学霸到精英,gap一下就要进监狱是吗?” Charles太直白,陈家娴皱眉,把海带绿豆沙推到他面前。 他转移了注意力:“活久见,海带和绿豆沙居然放一起做甜粥。我现在不觉得接长乐坊项目违和了——我就是绿豆沙里的海带嘛。哈哈哈。” 陈家娴坐在关晞对面。 “什么样的价值,是被需要的价值?”她问。 关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反问:“谁说的?” 陈家娴知道关晞不可能记得一个项目秘书,于是她说:“我老板。” 关晞回答陈家娴:“首先,要学会区分真话假话。职场上,大部分都是假话。如果要我说,所谓的不被需要,唯一的原因,就是选择权不在自己手上。” 她伸出一只手,虚虚地做了个抓住的动作。 Charles抓了一把白金色短发,吐槽:“把‘人’用价值来区分?人类怎么能用价值定义?” 三种观点摆在陈家娴面前。 陈家娴怔住,微微张开嘴。 谁是对的?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关晞说,“你的欲望指向利益,就选择利益。指向权力,就选择权力。人的欲望是流动的,不同的阶段,人有不同欲望,相应做出不同的选择。” “我应该基于什么做出选择?” “你自己。Know yourself,认识你自己。这是人类永恒的命题。” “认识自己?我是谁?” “嗯。‘我’是谁。”关晞最后说。 “我是谁。”陈家娴重复。 …… 回到家以后,关晞接到了君子怡的电话。 “你要参加的城市更新论坛我已经帮你谈妥了名额,你以长乐坊项目的名义参加,集团会拿出一块公关费用作为支持,项目的公关费用由郁贲先出,你的费用下个季度再向施总申请。” 郁贲手上没钱。 关晞问君子怡:“集团支持多少?” 君子怡报了个数。 关晞说:“子怡姐,谢谢。” 君子怡挂了电话。 关晞在一天前向君子怡提出参加论坛的需求,并寻求她的帮助。君子怡在第二天晚上给到关晞明确的回复。 郁贲没有钱,君子怡从集团帮关晞挖了一笔钱,比关晞预计的还要多5%。 关晞不在乎君子怡有几分真心、几分驭下。朋友才会在乎真心,职场不在乎。职场中,她不需要上司的关怀和温情。她只在乎上司的价值:帮她解决问题,给她提供支持,帮她对接资源。 君子怡是符合关晞标准的上司。 躺在床上,关晞想起陈家娴的问题。她发现,只要在卓秀的职场环境中,她就无可避免地用价值去衡量一个人。 手机一闪,Charles的微信进来了。 Charles:“今晚一起吃饭的妹妹,蛮有野心嘛。” ------------ 第20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第二天清晨,关晞睁开眼,手机屏幕还停留在Charles昨晚发来的最后一句话。 Charles:“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你。” 关晞按下咖啡机启动键,然后拉开窗帘。 电动牙刷塞进嘴里,薄荷味的牙膏带着凉气钻进迟缓的大脑,干涩的眼睛在冷水的抚慰下得以睁开。她已经连续加班多日,灵魂叫嚣着抓住机会的渴望,但把脸从冷水中拔起的一刹那,她的肉体感到异常疲倦。 每天早上醒来,面对的究竟是对机遇的渴望,还是对失去价值的焦虑,其实关晞分不出来。 又或者,欲望和焦虑原本一体两面。 但Charles没有说错,她的的确确有休息羞耻症。她无法接受自己没有竭尽全力。因为什么? 关晞捧着一杯咖啡发呆。她的床对着一扇小小的满洲窗,从满洲窗看出去,窗外是“Ω”状的镬耳墙。抬眼眺望,更远处是一线城市特有的高楼林立,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光泽。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起来,这是母亲打给她第十几个电话,关晞没有数过。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想起母亲的耳光。 …… 时间退回二十年前。 关晞还是个小学生,中午被流氓抢劫了50块课费。 她吓坏了,央求老师打电话给母亲来接。 关母来了。关晞正准备哭,母亲冲进教师办公室,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倒在地上。 关母对着关晞大吼:“就知道给我找事!他怎么不抢别人,偏偏就抢你,你就是欠打!” 关晞吓得一动不动,眼泪憋了回去。 关母伸手打关晞,老师试着拦住她,办公室一团混乱,关晞拼命后退,很害怕。 关母满脸疲倦,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声嘶力竭:“你说说你,什么都做不好,你什么时候优秀过?什么时候让妈妈放心?什么时候能让妈妈骄傲?” 老师把关晞护在身后,关母摔门而出,回去加班。 那段时间,关母所在的工厂即将宣布下岗名单,她拼命加班,干脆睡在车间里。 工厂已经一年没发工资了,50元够她们用好几天。关母不能失去那份工作,而精疲力尽的人,永远没办法好好讲话。 …… 关晞是在东北下岗浪潮中长大的一代人。她的母亲和父亲都是80年代大学生,分配工作到沈阳市铁西区的工厂,又在1999年双双下岗,生活捉襟见肘。 从前,她的母亲总为自己的大学生身份而骄傲。但当大厦崩塌,无论什么人,下乡青年,中层干部,大学生,劳模,临退休老工人,转业兵,在失业面前都是平等的。 起初,关母还没意识到工人荣光褪去,文化知识没用,有钱才腰杆硬。 关母性子清高,看不惯厂长的表弟把设备当做废钢来倒买倒卖,拒绝在职位上给他行方便。等她下岗以后,厂长的表弟已经开上了“奥迪”,很是神气。两个人在街上相遇,互有嘲讽。厂长的表弟气不过,装作不小心,把烟头按在小关晞的手背上,烫了个深坑。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伤疤依旧清晰可见。 …… 关晞伸出手,看着手背上的伤疤,默然无声。 人,该如何与伤痕和解? …… 历史总是相似的。卓秀集团的裁员浪潮,和90年代的下岗浪潮,有什么区别。 走进新办公室,关晞面无表情地灌下一杯美式。 半个小时以后,她又灌下一杯。 潘乔木的办公室紧锁着,关晞皱着眉头打开协同办公软件,发现潘乔木的未来十天的日程全部飘红,变成“出差”。她查看邮箱。昨天发给潘乔木的邮件显示未读。 她原定于今天完成与潘乔木的相关资源交接,并针对重点对象逐一展开拜访。然而潘乔木刻意避开,大概希望她本月的KPI开个天窗。 关晞办公室的门紧闭。项目众人的眼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上面。 …… 陈家娴把离职礼物,雅诗兰黛的盒子,放进背包。她打印离职表,去信息部交还电脑,回来的时候,路过茶水间。 “……潘总走了,关总要怎么开展工作?” “其实潘总的资源也是从总部拿的。讲道理,这些资源也应该属于项目……” “算了,管这个干嘛。潘总和关总都是打仗的,输了就糊了,我们这些小兵是背菜的,不管谁赢了我们都背菜。” “只要别裁到我头上就行。你们听说了吗,下一轮裁员在酝酿了。” “吓!还裁???” 陈家娴交还自己的工卡,背着包,走出项目办公楼。 带着银行卡里五位数的离职补偿。 她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握紧关晞的工卡。 我是谁? 我是一个盗窃别人工卡的人。陈家娴想。 普罗米修斯曾经盗窃了火。这团火也燃烧在陈家娴的手中。 她的灵魂因为盗窃而唾弃自己,她洁白无暇的道德染上肮脏,但她的心底却因背德而产生隐秘的兴奋。 …… 关晞找前台补办工卡,郁贲带着工程部的人结束了晨跑,走进办公室。 两人打了个照面。 郁贲率先开口:“这两天比较忙,没有关心你的近况。到这边可还适应?” 关晞顿了一下,说:“一切都很好。” 她敏锐地感到郁贲身后众人竭力掩饰的打量。 郁贲看了眼潘乔木紧闭的办公室,说:“好。” 卓秀集团没有秘密。潘乔木和关晞的战争打响,郁贲两不相帮。 郁贲离开,关晞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了眼手机,潘乔木和他的助理都没有接她的电话。 茶水间里,关晞遇到设计部主管。 “潘乔木是君子怡的老部下哦。”他按下咖啡机的启动键,和关晞闲聊,“前些年,君子怡去轮岗做集团的养老机构的时候,从外企挖来潘乔木做副手,后来君子怡高升,潘乔木跟着她回到地产线。” “君子怡还做过养老?”关晞有些意外。养老业务是卓秀集团最偏僻的业务。 “做过两年。”设计部主管说,“那时候她怀孕么。既然怀孕了,就要让位,你说对吧?李卓秀忍得下她吃闲饭,她下面的人能忍住不去抢她的位子吗。” “那当时谁抢了她的位子呢。”关晞问。 热咖啡的蒸汽升上来,虚虚遮掩住设计主管的笑容:“你认识的呀。” “胡玉。”他说。 ------------ 第21章 戳破刁难 回到办公室,胡玉打来电话,声音轻快:“HI,关晞,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见面细聊?” 关晞突然问:“阿玉,你为什么要离开卓秀呢。”她强调,“我能感觉到一些事情。你不要用公关语言敷衍我。” 胡玉沉吟片刻,笑了。她透露了一句:“因为,卓秀集团以后会有大变动。” 她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主动要求下降到长乐坊。但你可以去找黎红打听一下,长乐坊项目的预算放在越城分公司里,连边角料都够不上。” 郁贲手上没钱,意味着关晞可动用的资金也有限。 没钱还做什么事。 “施远把郁贲发配到长乐坊,不是无缘无故。”胡玉说,“如果你指望跟着郁贲,至少两年内没有希望。你也不是君子怡的嫡系,君子怡的资源优先倾斜给潘乔木。你现在正是大好的年纪,有几个两年?何苦白耗在这?” 关晞想了想,用胡玉的逻辑说:“长乐坊项目虽然资源贫瘠,但毕竟是国内第一家BOT模式的文化-商业地产,自己有运营权的。我赌它是潜力股,所以趁现在抄底买入,未来一旦走高,我就能占据话语权。到那时,我相信你给我开的价码会比现在翻好几个番吧?” 至于文化,她提都没提。 胡玉笑笑:“那是自然,不仅你的价值翻番,我的价值也会跟着你翻番。” 作为高级人才猎头,胡玉亲自花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在关晞身上,自然是也是抄底买入,赌关晞的个人价值将持续走高,届时,此刻买入的情分就能兑现高昂回报。 关晞看着邮箱里君子怡发来的邀请函,说:“阿玉,我要去参加城市更新论坛,你可以推荐一些宣传办的人给我认识吗。” 胡玉顿了一下,笑了。 “当然可以。”她说,“我是你的人脉嘛。” …… 挂了电话,胡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吃下关晞画的一张大饼,并为之付出真金白银的资源。 但能把饼画得让人想吃,也是关晞的本事。 作为一名公关从业者,她展现出高超的资源联动才能,这就是胡玉愿意提供资源买入她的理由。 小女孩跑过来,额头贴着退烧帖。 她的保姆跟在身后。 小女孩拉着胡玉的助理去看拼好的乐高积木。胡玉无奈地笑笑,打电话给君子怡:“你什么时候过来接你女儿?她快把我家拆了。” 君子怡的声音有些疲倦:“阿玉,我正从项目上往回赶,但现在堵车,要辛苦你带嫣嫣到中午,好吗?” 她没有提孩子爸爸。 胡玉忍了又忍,终于说:“子怡,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林叔平真的有那么忙吗?他就算忙,能比得上你忙?而且,以他的工作性质,他有什么可忙的?” 君子怡勉强笑了下:“有个孩子,很多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君子怡有个好爸爸,却依旧步履维艰。 胡玉想起从前,君子怡笑着说,爸爸爱我呀,他不想让我那么辛苦,辛苦的事情给我老公去做。他让我管好林叔平的钱袋就行。 胡玉最后说:“子怡,你甘心吗?” 君子怡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挂了电话。 …… 中午,关晞在工地上找到郁贲。一处荒废的老房子坍塌了,他带人过来清理。 关晞把他的手机递给他:“你查下邮箱,我发了邀请函给你。周科已经确定行程,会参加这个论坛。下午我们过去听一听,顺便跟周科联动一次,以防有新的规划变动。” 郁贲抬起头。 阳光下,他的眼睛依旧浓黑,鼻子直而挺,下颌有一个硬朗的拐弯,嘴唇抿住。 他所处的地势偏低,抬头拿过关晞递来的手机的时候,衣摆跟着上扬,露出一截结实的腰腹肌肉。 关晞瞥到,把眼睛转向另一边。 “好。”郁贲叫来助理安排时间,把手机递回给关晞,“你有电话,你妈妈打来的……不接吗?” “不了。”关晞说。 她站起身,动作太快,眼前黑了片刻。 关晞迅速扶住一边的墙。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几秒钟后,鸣叫声渐无,眼前金星散去。 她的灵魂激进而焦灼,可她的肉体却发出警示,倾诉疲倦。 眼前视野恢复清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郁贲眉骨下一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 郁贲说:“你还好吗。” “没事。”关晞声音平淡。 …… 回到办公室,关晞灌下今天第三杯咖啡,补了妆,涂上颜色低调的口红。郁贲助理发邮件到她邮箱,告诉她,郁贲将司机借给她,负责她下午的往返行程。 到了论坛现场,关晞打开了郁贲和周采的聊天话题以后,才抱歉离开,去找胡玉介绍给她的宣传办的科长介绍自己。 郁贲的眼睛跟着她出去。宣传办科长也是女性,他看着两人谈笑风生,很快交换彼此的名片和联系方式。 一个小时以后,关晞回来了。郁贲注意到她故意擦掉了自己的口红,唇色发白。 郁贲其实不喜欢和周采聊天。周采过于年轻,话语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高与不谙世事。但周采是上属对口单位的人,平台大于一切,因此为了表示尊重,郁贲亲自与他对话。 关晞回来以后,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听着两人聊天并微笑。 周采主动问:“关总,您是身体不舒服吗。” 关晞按住太阳穴,不说话。 关晞是个美女。周采多关心了几句:“我知道卓秀地产的工作强度非常大,如果你累了,可以先离开的。” 关晞这才缓缓睁开眼,虚弱地叹了口气:“哪里能不加班。周科,不瞒您说,现在大拆大建肯定是走不通的,项目现在在做改造方案。可片区那么大,改造设计要逐一排查与设计,不加班,怎么做得下来?” 周采平日里只见过滴水不漏的关晞,如今见她虚弱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其实BOT模式本就是政府与企业共建,你们有什么难题,都可以提出来。” 郁贲猛地抬头看向周采,又转头看了看关晞。 关晞说:“上次看过规划草案以后,我们深感振奋,全力动员,要把项目打造成中国城市更新道路上的里程碑。作为中国首例BOT模式,我想,应该给项目预热一下,我们的摸索与经验具备一定的媒体推广价值,您觉得呢?” 周采欣然同意:“这个想法好!是应该在媒体上多多宣传。关总连生病都不忘工作,令人佩服。” 关晞说:“长乐坊项目刚起步,百废待兴,这些媒体资源得我们自己一点点整理出来,预计一个月,您觉得怎么样?” 这是露脸的成绩。距离第三季度结束还有不到一个月,周采急切道:“太久了,这项工作最好尽快推进。我介绍负责媒体的同事给你,把你拉进媒体群。” 潘乔木没有交接给关晞的,关晞自己想办法拿到。 她点头微笑,发微信给郁贲。 关晞:“有什么需求,赶紧提。” 郁贲:“好。” ------------ 第22章 有病 论坛结束,郁贲替关晞拉开车门。 关晞看了郁贲一眼:“老板,这怎么好意思。” 郁贲不语。 等司机把车缓缓驶出,郁贲才开口,打破车内的安静。 “身体不舒服,就自己安排时间休息。”他说,“我不需要你连身体不适都要利用。” 关晞补上口红,讲话没有一丝一毫刚才的虚弱:“项目的公关地图不行,需要拓展。我只是为了撬开周采小朋友的嘴。” 郁贲看着她:“你生病了。” 关晞声音平淡:“我没事。” 郁贲说:“你有病。” 他转头看向前方,不说话。车内一片安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关晞的嘴唇重新涂上一层浅淡的彩色,在幽暗的车里,闪烁着微光。 过了一会,他说:“我很好奇。什么是公关。” 关晞想了想,说:“项目遇见问题的时候,思考逻辑是这样的:拆解目标,我的目标是什么?这个目标可以被拆解成几个小锚点?我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我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 郁贲点头。 关晞说:“公关的逻辑也一样。在项目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将专注于帮你寻找可以整合的资源。” 郁贲点头。车里再次陷入安静。 车子缓缓驶入越城核心地段的某昂贵小区,开往私密地下停车场。 郁贲开口: “关晞。我不会把你这个人本身当作资源。我也不希望、不需要你这样做。” 他下车,光亮照进车内。 郁贲微微弯下腰,手肘支在车门上,锐利的目光逼视关晞。关晞坐在车内,转过头,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郁贲没有等到关晞的回答。 他重重关上车门,砰的一声,车内再次陷入安静。 幽暗重新吞没了关晞的脸。 “回项目。”关晞吩咐司机。 …… 夜晚的儿科是一个令人焦虑的地方。 到处都是急躁的家长和孩童尖锐的哭叫声。嫣嫣打着点滴睡了,君子怡坐在旁边冰凉的金属座椅上,身心俱疲。 她打开微信,看着置顶的备注“老公”的人。点进聊天框,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停留在上周二。 君子怡退出聊天框。想了想,她把他的备注改回“林叔平”,取消置顶。 正准备放下手机,潘乔木的电话进来。 “子怡姐。”电话对面的声音带着笑,“生日快乐。” 君子怡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了眼手机日期——的确是她的生日。 自从生下孩子以后,妈妈变成了隐形人。 潘乔木在电话另一边说:“长乐坊项目同事集体订了蛋糕,很快就送到您家,子怡姐注意查收。”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注意休息。” 说是长乐坊项目全体同事,但君子怡知道,只有潘乔木才有这份心思。 她坐在刺眼的白炽灯下,真心实意地说:“谢谢,Louis。” 隔着电话,潘乔木轻轻笑起来:“以后不要再叫Louis了。子怡姐,还是叫名字吧。” 他的声音带了点嘲讽:“或者更本土化一些……叫小潘。” 结束了与君子怡的通话,潘乔木呼出一口气,推开私密会所的窗子。冷吹进来,他裹紧风衣,缓缓靠在墙上。 私密会所的墙板都是可以活动的,背后内有乾坤。 “小潘。”王总从里间的唱歌房走来,递给他一支烟,“喝多了?玩得还开心?” 潘乔木转过头,眼尾的红痣弯了弯。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先替王总点了,然后才给自己点:“挺开心的。” 王总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挤眉弄眼:“知道你不习惯,你是谁啊?高学历精英啊!”他把“精英”两个字咬得很重,“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和咱们这帮大老粗相处!你说你亏不亏?听说你从前讲English的呀,还有个英文名叫路易斯还是什么斯?法国那个路易斯玩出花柳病了哈哈哈!”王总觉得很好笑,醉醺醺地笑了一会,指着潘乔木的鼻子,“要不是我,你能见识这么好玩的场子吗?” 如果说“这么好玩的场子”指的是妈妈桑带着一群女孩的话,潘乔木一点都不想见。 他忽略了王总指在脸上的手,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露出个笑容:“别打趣我了王总,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臭打工的,一年挣的钱还没您一个月多。” 王总眉开眼笑:“小潘,我就喜欢你这种懂事的。” 潘乔木听着“小潘”两个字,咬着烟,垂头笑了。 王总先回房。潘乔木走进洗手间,抠着嗓子吐了两次。他漱口,面无表情地起身,把咬得稀烂的烟头冲下马桶。 等下还有一场硬酒要喝。此刻的潘乔木渴望几颗解酒药,一块热毛巾,或者一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什么都行。他看向外间,自己的助理正安然地坐在台球桌旁处理工作,等待他结束。 潘乔木对工作助理的生活贴心程度不抱任何期待。他也不需要。 他招手叫来私密会所的员工,要了一杯冰美式。 强忍着不适,潘乔木灌下今天第四杯咖啡。 脑中,不可遏制地,闪过昨晚的即食鸡胸肉和一次性碗碟。 …… 手机没完没了地亮起,显示关母的来电。 关晞看着母亲的电话,额头开始酸胀,心脏也跳得异常沉重。 她是真的很累了。 她本打算早点回家休息,但今天新认识的宣传科科长刚刚传了宣发资源联络名单过来,周采也把她拉进媒体群。这些资源,她打算今晚梳理完成。 潘乔木守住不给的,她就要抢夺更多。这场与潘乔木的较量,她要一点一点将他的势力范围蚕食。 其他人都陆续走了,关晞留到最后。夜色浓黑,她的手机亮了不知几十遍,终于重归寂静。 显示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81个。 日历提醒弹了出来。 转头看向屏幕的一刹那,耳边又响起尖锐的鸣叫,几秒钟后渐渐消散。 手机日历提醒她,今天是给父亲交护工费的日子。 微信上,关晞回复关母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上个月。关母劝她稳定下来,考个编制,结婚生子。关晞只回复了个“不”字。在这条回复后,关母连续打了59个微信电话过来,关晞都没有接。 她输入密码,转了5万过去。 ------------ 第23章 卖分 关晞和妈妈总是没法好好讲话。 过年的时候,关晞回老家,关母喊她去考公务员,她当面拒绝。 关母说:“稳定。” 关晞忍不住说:“你都下岗二十多年了,居然还相信稳定?” 关母说:“现在不一样。” 关晞说:“现在也一样。哪里都没有真正的稳定。稳定不是我要追求的。” 关母冷冷地说:“在私企打工就是你的追求了?”她把手机掏出来给关晞看,“这个带货主播,才两年就赚了一千万。你能两年赚一千万买帕拉梅拉也行,你现在也就拿点死工资,还不如去考公务员。” 关晞是个冷静的人,但她很容易被自己的妈妈激怒。 她深呼吸,压住自己的情绪:“你想要那样的女儿,你自己认她去。我有自己要做的事。” 关母摔了杯子:“你真有主见,你连妈妈都不要了。” 关母当年偷偷改了关晞的高考志愿,从北京的名校改成本省的师范大学,就为了毕业带编。 好在关晞高考成绩突出,学校不愿意让她低报,联系到她本人,于是关晞又偷偷改了回来,干脆报了个离家最远的985大学,直到发榜才告诉父母。 谁知道离家去读大学,关母又强硬地住进了关晞的本科寝室。寝室是六人间,从未听说过谁能和妈妈一起住到毕业。 母女两人撕扯了很久,直到辅导员搬出学院规定,出面警告关母,关母才从住了两个月的本科寝室悻悻返家。 关晞知道翻旧账又免不了大吵一架,于是简单地说:“你摸着良心说,我平时不给你钱吗。你不指望我,难道指望那死透了的厂子给你发养老金吗。” 提到钱,关母讷讷不语。 1999年,关母从沈阳市铁西区的化工厂下岗后,一直辗转在各个地方:广东,石家庄,海南,四川,哪里有工作去哪里,却再没做过什么长久工作。 生活和小说不同。关母没能盼来事业,也没能赚到钱。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她最终两手空空。 关母被失业持续打击,后来就没再出去找工作。她性子向来清高,在坎坷的人生里,抗拒见同学和朋友。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她永远坐在电视前。 无论电视播什么,都要被关母痛骂。当然,她不仅骂剧情,还借题发挥,时不时有邻居委婉地投诉:“晞晞,多陪陪你妈。” 于是关晞不得不经常待在家里陪母亲。狭小的房间里,母女两人几乎长在一起,彼此的人生血肉缠绕。 关母满肚子牢骚,而关晞也强硬惯了。在关晞的青少年时期,她经常和母亲吵架,很多时候,即使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她也不会认错。 但母女之间,从不道歉,事情只是那样过去,而她们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 关晞拒绝考编制,不仅仅是抗拒母亲的借口,还有一个原因—— 她不相信稳定。 1999年,霍也还不是设计师Charles,只是个普通的工人子弟。霍也的父亲是钢厂的钳工,两家住得近,经常一起玩。 有一天,霍也拉着关晞激动地说:“又有人卧轨死了,一个女的,拉着个小孩,那女的线裤被火车干飞了,听说小孩脑袋都被压掉了!” 那几年,时不时有卧轨发生。 1999年关晞还不懂死亡,也不懂生活的艰辛,她只是觉得好玩。每次死了人,她都跑过去看热闹,有时候能看到血,有时候不能。 关晞叫关母也去看,关母却反应激烈,把门帘一摔,骂她:“这有什么好看的?” 关晞不听,和霍也溜去铁轨上。 看热闹的人不少,有人摇头叹息:“现在谁不苦哇?好死不如赖活着!” 关晞和霍也听不懂,沿着铁轨跑了很远。霍也突然指着枕木下面铺的灰色碎石头说:“你看,这缝里有血!” 关晞抬头,看到碎石头缝里夹着一只蓝色小鞋。 很快就有人围过来,把小鞋夹走,腰里的收音机播:“国企效益不好,要改革,要牺牲,要下岗,会阵痛。” 关晞注视着蓝色小鞋:“什么是效益?” 霍也说:“能挣钱,有价值。” 关晞点点头。 …… 过了几年,霍也发现,关晞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处跑。 在一场全市联考后,霍也在一所知名补课机构的喜报上看到了关晞的名字和分数,补课机构门口还拉了条横幅:“庆祝我校关晞同学勇夺全市联考前20名” 霍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关晞怎么可能有钱去补习? 关晞轻描淡写:“哦,我卖分的。” 往后数年,关晞卖分的钱越来越可观,她会定期塞到母亲的钱包里,用来养家。但她嘴上不会说,母亲默默收了,也什么都不说。 关晞掏出一个本子,给霍也看上面的价格:“我联系了不少补习机构,我的分数出价都在这里……这家给的钱最多。” 她由衷感叹:“第19名和第21名,价格差好多。” 两人蹲在大街上,看着工人子弟学校的破败校门。许久,关晞问霍也:“你看,读书也不是不能赚钱。你还是不打算读了?” 霍也抓了抓头发,指着校门口的通知说:“不是我不读了,你没看见吗,我缺课太多,被开除了。” 关晞诚实地摇头:“咱们这种烂校,开除名单太长了,我一般都不看。” 霍也“哦”了声:“别看了,磕碜。”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拽出一支烟抽,并转头望向远方,期待自己的侧脸形成艺术而深沉的样子。 关晞瞥了眼他瘦得凸出的颧骨和眉骨,提醒他:“丑。” 霍也怒视她。 关晞说大实话:“染个头发吧,不然你这辈子跟英俊的关系止步于此了。” 霍也深以为然:“以后染个白头发。” 关晞问:“你不考越城美院了?” 霍也摆手:“算了,艺考培训好贵。学不起。我爸给我找了个班上。以后的头发,以后再染吧。” 关晞点头:“也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有办法的。” …… 当下岗成为普遍社会现象的时候,资源变得格外匮乏,竞争异常激烈,考试是,卖分也是。 好在,关晞在无数次激烈竞争中获胜,拿到政府资助的奖学金,一路走了下去。 对她来说,越激烈的竞争,代表越大的机遇。她在匮乏童年的训练下,习惯了高压力高刺激的“自我”。 至于迟钝安稳的生活——她没有体验的幸运。 …… 关晞面无表情地灌下今天第四杯咖啡,并在手机上搜索: 防猝死套餐 琳琅满目的保健品出现在页面上。关晞仔细研究,正在这时,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来自陈家娴。 陈家娴:“谢谢你昨晚的指点,受益匪浅。”跟了个转圈圈的小兔子表情包。 ------------ 第24章 他不想被讨好 手机亮起。陈家娴激动之下,差点把手机甩到床上。 她手忙脚乱地点开。 关晞的回复和她的人一样干脆。 关晞:“不客气。” 陈家娴点进关晞的微信,里面空空荡荡。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被子蒙在脸上。 陈母端着一碗汤推门而入,提到床脚的行李箱。箱子翻倒,里面的东西撒出来,一些四季衣服。 “你收拾行李做什么?”陈母放下汤。 “行李箱隔潮。”陈家娴坐直了身子,“衣服不容易发霉。” 陈母没有察觉到女儿想远走高飞的小心思。 陈母把勺子递给陈家娴,怜爱地说:“看你最近瘦的,脸都凹进去了,妈给你好好补补。” 陈家娴用勺子慢慢舀汤喝,陈母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后背:“有什么槛是过不去的?你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心思重。遇事情别想太多,靠自己总能克服。” 妈妈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陈家娴鼻子发酸。 “女。”陈母拍拍她,“昨天那个衰仔是谁?妈妈和你说,那个衰仔看着就不老实,不可靠,可千万不能和那种男人拍拖。” 不知为何,听到“不老实”三个字的时候,陈家娴心中却浮现出潘乔木似笑非笑的傲慢眼睛。 陈家娴撇了撇嘴,她讨厌精英的傲慢。 “Charles是公司合作方的老总。”陈家娴软声澄清,“工作关系。” 陈母松了口气:“你出去工作,认识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昨晚还看到你和那个不结婚的女人鬼混。她好难顶!你理她做什么?手里的钱要好好存着,不可以乱花。你这个月工资发了没?” 陈家娴把手机藏进被子,艰难地开口撒谎:“……还没。” 陈母嘀咕:“怎么这么晚。” 陈家娴不作声。 陈母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女,昨晚你那么生气,妈能理解,这几年确实你帮了家里太多。可家里的现金真的困难。” 陈家娴端着手里的汤,又想起昨晚陈母做的虾,手里勺子变得沉重。 她的妈妈是爱她的,只是有些笨拙。她想。 “嗯。”她说。 陈母看着陈家娴:“你爸爸愁得慌。现在是家里的困难时刻,你能帮多少?” 听到预料中的要求,陈家娴忍不住问:“家里怎么会周转不开?就算现在经济不好,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但咱们卖糖水能压几个钱?” 陈母说:“你爸爸想加点诸如肠粉一类的简餐,所以买了肠粉机和其他一点设备。定金已经付了,如果补不齐尾款,定金也都打水漂。” 陈家娴问:“什么时候买的?” 陈母顿了顿:“前几周。” 是陈家娴入职卓秀的时候。 他们计算好了她的工资,是吗? 陈家娴心中仿佛被一只手扭了一下,酸痛渐渐弥漫到整个胸膛。她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压抑住眼中的热意。 她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握住关晞的工卡,然后抬头对上陈母的眼睛。 她明知故问: “既然知道家里钱不够,为什么还买?” 陈母的目光躲闪了一下。 看陈母闪烁的眼神,陈家娴哪里还有什么不懂。 她确实曾经柔顺、温和、回避冲突,但那是曾经。 此刻,她很确定,她有股强烈的、疼痛的欲望,她要问一问,问问她的妈妈,可曾有一分一秒,真的爱过她。 陈家娴咄咄逼人地说:“是为了用我的工资来填补,对吗?是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对吗?你们生我下来,就是生一个理财产品,可以获得回报的,对吗?” 陈母先是怔愣,然后难以置信,最后勃然大怒。 她伸手拍打陈家娴的后背:“你这孩子,怎么还顶嘴呢!你怎么想你爸妈的?!你找到工作,不应该回馈家里吗?”她掉下眼泪,“白眼狼!养你个白眼狼!” “气死我了!” 陈家娴任她打,没有躲闪。她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陈母。她的母亲身上有股油烟的味道,头发胡乱捆在脑后,脸上皱纹深刻,总是疲倦。 陈家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母亲了,此刻看来,母亲的样貌竟有些陌生。 母亲只是太辛苦了。她想。一定是父亲让母亲这样做的。 她不想问了。母亲爱她。 陈家娴的声音比她自己以为的要冷静许多:“陈家豪出多少?” 陈母掉泪:“陈家豪还在读书!哪里有钱?工作的出钱,读书的不出,这不是传统风俗吗?难道你爸妈能亏待你吗?还是家豪以后会亏待你?等你出嫁的那一天,家里不会给你出嫁妆吗?” 陈家娴冷静叙述:“传统风俗是,结婚以后才出钱,未婚的不出。” 陈母目光闪躲。 陈家娴盯着陈母看。陈母抹了把眼泪:“糖水店可是陈家祖辈传下来的事业,你就这样无动于衷吗?” “妈妈,你去医院看腰了吗?”陈家娴突然问。 陈母抬起红红的双眼,神态缓和了一些:“老毛病了,没什么好看的。” “那我私下补贴你的看病钱呢。”陈家娴问。 陈母说:“还买什么,都给你爸了,拿去买设备。全家人齐心协力。” 陈家娴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窒息的沉默。 问了会痛,不问也会痛。或许从注定来月经开始,女人就没办法与疼痛分开。 良久,陈家娴轻轻问:“妈妈,你是外姓人,陈家的糖水店,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笑着掉下眼泪,“我也是外姓人,陈家的糖水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潘乔木这样劝说自己。 忽明忽暗的包房里,唱歌的声音很大,但妈妈桑的声音更大。潘乔木看过去。 “她才十八岁,真的十八岁!”妈妈桑把女孩子拉到身前,对王总说,“这个是真的十八岁!” 年轻女孩子穿着一件浅蓝色外套,黑色的柔顺长发,面孔白皙,清纯文静。她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在笑。只是最近潘乔木见多了柔顺女孩,再看到这种讨好的神态,他浑身都难受。 什么是讨好。 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潘乔木只想到这两个词。 一群女孩子向沙发坐过来。潘乔木起身,很自然地躲到点歌台旁边,点了几首歌开始默默唱。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应该尊重他人的选择,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潘乔木忍不住去想。 他向来以个人价值为荣。可是,同样是讨人开心,他和她有什么区别?他所以为的价值,真的不是把“人”作为商品来售卖吗?如果“性”和“年龄”不应该被用价值衡量,那人就应该了吗? 潘乔木唱完,刚刚奇货可居的年轻女孩已经坐在王总身边。潘乔木看了下腕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半。 房间里气氛浮动,显然众人的心思已经不在唱歌上。 王总过来,拍着潘乔木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们要继续玩了,小潘,你?” 潘乔木懂了。 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子,她们的脸上并没有不情愿。面对客户,她们的势在必得和他的势在必得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潘乔木没再说什么,道歉一声,带着助理先行离开。 “玩得真花。”回到酒店以后,助理忍不住吐槽,“潘总,素质相差也太大了,这破地方的客户,咱们就非招不可吗。” 潘乔木看着自己的双手。 如果说,人的欲望终将指向金钱,拼得是奇货可居,那么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谁又比谁肮脏到哪里去。 他不想讨好,也不想被讨好。 助理离开以后,潘乔木锁上卫生间的门,吐了个昏天黑地。 ------------ 第25章 体力活,或者进厂 关晞的日程安排很紧凑。 潘乔木拢在手里的资源,她自己想办法重新梳理了一份,然后逐一发出拜访邀请。针对回复的,她驱车赶往对方办公室,当面拜访。 电话打进来。 关晞停下车子,按下接听键。对面是从前在集团总部合作的地方媒体,告诉她手下有记者拍到了李卓秀和伴侣的亲密照,问她“要不要”这些照片。 挂了电话,关晞找到接手她工作的集团同事王珊珊。王珊珊说:“我离职了哦。” “现在哪里高就?” “和朋友一起做导游,带团卖货。”王珊珊笑着说,“我转行了。” 带团卖货? 关晞想起王珊珊每天淡妆丝袜高跟鞋的样子。 “卖什么?” “地块跟投。”王珊珊说,“我现在base贵州,这边目前还有价值洼地。话说起来,你脑子最灵活了,有没有兴趣顺便帮我们拓展业务?每单抽给你15%的茶水费。” 关晞心中警铃大作:“你搞的跟投,是地块跟投还是——”还是房产众筹? 王珊珊避而不谈,关晞懂了。 他们打擦边球,把房子当成股票炒,一个房子拆成若干股卖给买家团,再联合小银行做贷,入袋等涨再抛出。 不是什么新鲜手段,深究起来肯定违法。 但成年人之间不能干涉得太多。关晞叹气:“你考虑过你的女儿没有?” 王珊珊顿了顿,说:“我这人你知道的,不搏一把不甘心。靠打工怎么发财?别人玩过的,凭什么我不能玩?前人走完的路,就要把后人的路堵死?” 关晞没说话。 王珊珊最后说:“怎么,他们挣完丧良心的钱,洗白以后就站在道德高地,道貌岸然地指责别人丧良心?凭什么?道德都是他们说了算的,道德又算什么?” 关晞没有接话,挂了电话。 她打给王珊珊的继任者。 “舆情预警。”关晞说,“公司和王珊珊的人事关系结清了吗?没结清的话,赶紧结清,项目关联也尽量切割干净。” 对方说:“好。她怎么了?” 关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已经转岗,这不是她的业务范畴。 关晞没见过这个继任者,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她斟酌片刻,没有提李卓秀和伴侣亲密照的事。 关晞把电话打给李卓秀的秘书张之遥,把李卓秀和伴侣亲密照的事情说给张之遥听。 张之遥说:“我知道了。我会处理。” 关晞说:“我会保密。” 张之遥说:“谢谢。”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你不该走的。相比于我,老总裁更信任你。” 毕竟李卓秀的伴侣比起李卓秀,年纪小三十五岁。 这样两个人,被拍下亲密照,从大众的维度来讲,不算体面。 帮老总裁妥善处理不体面的私事,才能体现对老总裁的忠诚。 关晞笑笑:“哪里,你才是老总裁的身边人。” 张之遥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就算年纪差得多,但老总裁丧偶几十年了,有伴侣也很正常……有什么好拍的。” 关晞说:“年底了,各行各业都要冲绩效,媒体也不例外。”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挂了电话,关晞打回给拍照的地方媒体,要求看看是什么样的照片。媒体痛快地给了,顺便把新闻稿也打包发给关晞,嘴上说着客气话:“小记者刚入行,不懂事。” 不懂事。这样的“不懂事”可是能给媒体带来大笔广告收入呢。 关晞笑而不语,扫了眼新闻稿,迅速记下李卓秀与伴侣出入的商场与饭店。她打开手机地图,搜了搜位置。 在全国最好的癌症肿瘤医院附近。 是看过病以后,顺便逛了逛吗。 关晞删掉手机上的照片和新闻稿,把媒体的微信推给张之遥,又打电话给媒体交代。 媒体和关晞合作很久,于是问:“关总哪里高升?” 关晞说:“我未来几年base越城,来做长乐坊项目。” 电话另一边沉默片刻,才打了个哈哈:“长乐坊项目,挺好的。” 关晞说:“说起来,你这边在越城有分社吗?可以推一些人给我吗?” 对方回答很快:“你一家一家跑,要等几年才能回总部?不如买渠道,根据价位不同,直接帮你把通稿发上几十家媒体,媒体的层次根据你的费用来定。你们集团的上海分公司就买了我们的渠道服务哦。” 上海公司的传播数据确实好看。 商业社会,处处都是生意,喉舌也不能免俗。 关晞没明着拒绝:“后面再看。长乐坊项目主要做文化地产,走精品路线,通稿太多反而拉低调性。” 其实是因为郁贲手上没钱。关晞烦躁地皱眉。 没钱还做什么事。 媒体给关晞推了分社的负责人过来,关晞添加了。结束这个通话,两边都很满意。 “对了。”临挂电话,对方私下透露给关晞,“李卓秀的三女婿在香港大手笔购入中药材哦。” 对于媒体来说,李卓秀的三女婿出轨的话还有点新闻价值。购买中药材?网民不会对这种新闻感兴趣。 阅读量上不去,发了也没意思,不如拿来做人情。 对方把照片发到关晞手机上。 关晞攥紧手机。 “我知道了。”她沉声说。 …… 关晞心烦意乱,把车停在一边,拐进便利店。 在命运的泥泞面前,人总是无能为力,好像蜉蝣。可人总要与泥泞共存。 关晞站在便利店门口,用打火机点燃香烟,默默吸了一口。 虽然是中午,可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的。 风一阵急过一阵,吹起关晞精致的头发。面对命运的泥泞,香烟其实毫无用处。碎发拂过脸颊,关晞把只抽了一口的烟重重摁灭在垃圾桶盖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几秒钟后,巨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 便利店里躲满了人。关晞拐进旁边的云吞面馆,点了一碗鲜虾蟹子云吞面。 面端上来,关晞抬头,对上陈家娴的眼睛。 两个人都是一惊。 这段时间,陈家娴一直见缝插针地投简历,但都石沉大海。 整体的就业形势都不怎么样,陈家娴原本也没有丝毫优势。对于一个中专生来说,她很难找到像卓秀这样的工作。 后来,陈家娴觉得,只要是工作就行了。即使这样她也找不到。 再后来,陈家娴觉得,只要能续上五险一金就行了。 最后,陈家娴知道,她必须想办法养活自己。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好巧。”关晞先开口。她看着小小的店面。 陈家娴“嗯”了一声,笑笑:“好巧。” 正是饭点,陈家娴来不及说太多话,回到后厨忙碌。她从小在糖水店帮忙,做点越城菜还凑合,再说,煮面需要多少厨艺。 她的工作职责多而杂乱:在后厨煮面,也兼顾传菜,拖地擦桌,帮着收银,总而言之就是各类体力打杂。好在老板娘为人还算公道,开价3900一个月,陈家娴打算自己去买个人社保。 最大的烦恼是老板娘的丈夫。 “把面捞起来,再煮就软了。”后厨里,肥胖的男人从背后贴近陈家娴,嘴巴凑在她的耳边,“还是硬的好,软的不好。” 陈家娴面无表情地把面捞出来,重重甩进碗里:“你行你上。” 男人笑了:“呦呦呦,脾气还挺大。雇你来是甩脸子的?扣你工资信不信?” 陈家娴冷笑一声,扬声道:“老板娘!” 男人吓了一跳,晃悠悠走出后厨。 一波点餐潮过去,陈家娴从后厨转出来抹桌子。关晞还没走,坐在桌前盯着手机屏幕看。 陈家娴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还是那样体面、整洁。无论是潘乔木,还是关晞,看上去都是一副家境优渥、人生平顺的样子,种种命运的泥泞,似乎和这些精英全然不沾边。 ------------ 第26章 我是谁 满地泥泞,大雨滂沱而泻。 闪电炸响在头顶。关晞把包丢在座位上,站在面店门口,又拽出一支烟。 她指尖揉搓香烟,盯着眼前的大雨出神。 老总裁李卓秀的身体大概率是出问题了。这个问题到底存在多久了?严重吗?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施远和李卓秀多年的情分,如今还剩多少?她要告诉施远吗?她应该告诉施远吗? 施远究竟知不知道?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打火机?” 关晞转头。陈家娴递了一只塑料打火机给她。 “谢谢。”关晞垂头点燃。 陈家娴伸出手。关晞拽出一支烟,放在她手里,随即指尖一绞,打火机发出脆响,小小的火焰跳跃在雨中。 陈家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伸出手去,把烟递到火焰边。姿势好像在燃一截蚊香。 她根本不会吸烟。 关晞打量了一下陈家娴的脸。很年轻,过分年轻。这个年纪在关晞眼中还是小朋友。有很多幸福的女孩子,这个年纪还在上学。但显然陈家娴不是。 手腕被轻拍了一下,陈家娴手一震,香烟落地,滚了几滚,沾湿了。她看向关晞。 关晞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于是陈家娴问:“你为什么吸烟?” 关晞看向陈家娴。陈家娴的眼睛很亮,带着好奇。 “为了提神。”关晞说,“咖啡喝多了不顶用。” “不是为了爱情?”陈家娴问。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受了情伤,所以边哭边学会吸烟…… 关晞简单地否定:“当然不。” 关晞知道自己总是很焦虑、很紧绷。而焦虑紧绷的人,很难说自己对人产生的是爱情,还是抓住一根水中浮木。于是她干脆不去想爱情。 而陈家娴,此刻正双目闪闪地看着关晞。 不愧是关晞。陈家娴想。她就是那种新时代的大女主吧?她真酷! 两人看向雨雾。 陈家娴心中有股隐秘的、小小的雀跃。她主动开口:“你上次说,反抗、拒绝,很简单。我想了很久。” 关晞没有作声。 她告诉的不仅仅是陈家娴。其实她也在告诉她自己。 手机又响起来,关晞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她看也不看,伸手按了静音。 陈家娴不想被“很酷”的关晞认为是懦弱的人。她解释:“那一天,我被通知裁员了。我会觉得整个人被否定。” 关晞说:“裁员是公司经营出现问题,不是你的错。” 陈家娴停了一会,主动开口:“我上一份工作,在卓秀集团的长乐坊项目,做项目秘书。” 关晞难掩惊讶地“哦”了一声。 “所以。”陈家娴鼓起勇气,开口,“我要怎样做才能被卓秀集团召回呢。” 她对抗自己的羞耻心,以及害怕拒绝的懦弱。 关晞摇头:“可能性不大,现在裁员潮,没有多余的职位,而下一轮裁员将在春节前完成。”她建议,“你不如看看别的机会。” 陈家娴鼓起勇气,又问:“那你会需要助理吗。” 关晞想了想:“你并不符合相关需求,不是说你能力不够,只是,我能提供的岗位和你的个人特质并不匹配。” 陈家娴替自己争取:“我会学的。” 关晞解释:“公关,金融,咨询……有些行业的学历和履历必须看起来光鲜,从业者也要打扮得光鲜。只有这样,买家才会愿意听我们说话,我们才有机会卖掉解决方案。我们贩卖的本质是大众对精英的幻想,是精英人设背后代表的‘更好’的欲望。这是生意。你目前还不具备这样的特质。” 陈家娴“嗯”了一声。 大雨还在下。潘乔木不需要她,关晞也不需要她。 关晞说:“你必须要想清楚,什么是你有,而别人没有的——你是谁?” …… 我是谁? 陈家娴想不清楚的,关晞同样想不清楚。 关晞点的面上桌了。 她问陈家娴:“我点的是土豆盖面吗?” 陈家娴核对了一下菜单:“是哦。你在小程序上扫码下单的。” 关晞蹙眉检查小程序,发现是自己点单的时候手滑。 她讨厌土豆。 1997年,下岗潮开始,工厂开始停发工资。 关母经常做茄子拌土豆。 把茄子和土豆蒸熟了,用勺子碾碎,拌大酱。 起初,她们还能用鸡蛋和碎肉丁把大酱炒一炒,等到1999年,她们也下岗了,就只好拌普通大酱了。 下岗补贴和买断工龄的钱迟迟不发。 茄子贵,土豆便宜,关母放的土豆越来越多,又没什么油水。 二十多年以后,关晞面对土豆,依然感觉胃里泛酸。 同样,关晞还讨厌冷面和白煮蛋。 工人村里有不少下岗的朝鲜族人推车卖冷面,一块钱一碗,还有半个白煮蛋,关母觉得很划算。 在关母忙着找工作没空做饭的时候,她会和关晞分吃一碗冷面,因为朝鲜冷面用荞麦做成,很难很难嚼,关晞吃得慢,容易饱。 半个蛋,则留给关晞补充营养。 一直到2004年,关晞父母的下岗证才办下来。 拿着下岗证,他们领了2年失业救济金,从2004年4月到2006年3月,关父和关母一个月各223块钱,两个人一共领了10704块钱。 买断工龄也给了一笔钱,他俩共拿了约2万块。 这样算起来,从下岗刚开始的1997年,一直到领完失业救济金的2007年,整整10年的动荡与挣扎,折成人民币3万来块。 关晞对着眼前的土豆,胃里不住泛酸,一口都咽不下去。 下岗潮让她焦虑、紧绷。情绪的伤痕会在躯干中体现出来。而她,应该如何与这样的自我相处? 她起身离开。 ------------ 第27章 不&公关 陈家娴目送关晞撑着伞上车,车子缓缓离开。 店里的人越来越少,午市结束。老板娘回家休息,陈家娴关灯并落了店门,坐在店里盘账。 盘着盘着,她开始发呆。 我是谁? 这个问题清晰地横亘在陈家娴面前。 她必须去触碰真实的自我。剥开外界加诸于身的规训与伪装,她必须触碰自己真实的欲望,从而找到人生的方向。 门口的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板娘的丈夫从麻将馆回来,推门进来。 陈家娴关掉显示屏,戒备地站起身。 男人眯起眼睛,醉醺醺的笑容浮在脸上:“这是我的店,怎么着,你不想我过来?” 他靠近陈家娴,“快给我看看上午挣了多少。” 他把手覆盖在陈家娴的手上。 陈家娴抽回手:“不。” 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男人有点意外。 她说不? 她拒绝他? 她知道他是谁吗? 男人威胁:“你不听话,信不信我让老板娘炒了你?” 陈家娴说:“不。老板娘不会炒我。” 男人冷不丁翻脸,突然一耳光抽过去,吼道:“你他妈小贱人,只听老板娘的是吧?老板娘是我老婆!我告诉你,她也得听我的!你以为她能救你?” 剧痛传来,陈家娴一阵眩晕。 她捂住脸,瞥到手机上的录音软件还在无声地运行。 店外一个人都没有。再也没有人会从天而降,来救她。 被拯救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必须自救。只有她自己才是自己的办法。 男人大着舌头,得意洋洋:“女人啊,不打不老实。怎么,刚才不是挺能耐的吗?现在不说话了?”他突然瞪圆双眼,拍桌子:“账呢!给老子拿出来!” 陈家娴捂着脸,打开电脑屏幕,让出位置。 男人把陈家娴挤到身后。 猝不及防,背后被人用力一推。男人踉跄几步,陈家娴踹了他一脚,力气不大,可是外面下雨,瓷砖地面潮乎乎的,男人脚底一滑,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男人摔得有点懵。 陈家娴连滚带爬地按住男人,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男人后背上。 男人大怒,正想把人揪下来,只听扣下扳机的脆响,后脑勺有股烧灼的热气传来。 他闻到自己头发的焦糊味。 陈家娴用厨房的打火喷枪指着男人的后脑勺,火舌滋滋喷射。 她毫不犹豫地点燃男人的一丛头发。 她不是吓唬他,她真的动手! 男人嚎叫起来。 陈家娴把火枪移到他的脸侧:“还敢惹我吗?” 男人还想嘴硬,火舌已经舔上了他的鬓角,刺痛传来。 “不敢了不敢了!”他被吓得醒了酒,“算你狠!算你狠行了吧!我以后都离你远远的!” “滚!”陈家娴狠狠说。 店门被重重关上,店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陈家娴两腿发软,瘫坐在椅子上。 她抖着手把录音文件发给老板娘。 脸热辣辣地肿起,可又带着潮湿和冰凉。她伸手抹了一把,全是眼泪。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的欲望终将指向何处。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陈家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不。” 她重复了一遍:“不。” 片刻后,她说:“不不不不不。” 谁又比谁勇敢到哪里去,谁又比谁软弱到哪里去。 陈家娴抹干眼泪,微微笑起来。 …… 如果有得选,郁贲宁可动手打一架,也好过被关在会议室里听众人争吵。 施远正在主持降本增效会议。行业环境整体不好,没有营收增长点,所谓降本增效无非两条路径:一是降工资,二是裁员。 降谁的工资,裁谁的员,高管们吵了几个月也没有吵出什么结果。 轮到郁贲的时候,施远把一张纸掷在郁贲面前:“这是你长乐坊本季度超标的预算,你解释一下原因。” 施远当着众人下郁贲的面子,会议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这是刁难。 郁贲如果被刁难住,长乐坊项目的裁员比例就要上升。 因此他必须硬气:“我不需要解释。” 迎着郁贲的目光,施远表情没变。 郁贲说:“根据卓秀集团的管理规定,我作为越城公司工程总监,具备独立决策权。我的开销在年度预算范围内,即使季度预算超出一些,只要细目合情合理,我就不需要向你解释。” 施远点头:“你可以不向我解释,但你要向我交付令我满意的结果。你有异议吗?“ 郁贲摇头。 施远说:”我问你,长乐坊项目的成果,你交付给我了吗?不但没有,你还停工更改设计了。” 郁贲几乎要把“这是我的问题吗”脱口而出。 他妈的施远和李卓秀斗法,最后竟然要他来背锅? 施远继续说:“你要人,OK,我把集团的关晞给你。你要减少裁员,OK,我降低了长乐坊项目的裁员比例。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的成果呢?我支持你,你就回报我这个?” 郁贲脸色铁青。 但长乐坊项目没有成果交付是摆在桌面上的。他无话反驳。于是郁贲说:“抱歉。” 施远抖了抖那张纸:“你现在心里不服对不对?你觉得,你裁几个人,节约多少钱,我在乎?我会浪费时间跟你抠这么点成本?我要的是结果,是你创造的价值!长乐坊是越城的文化代表,而不是工程代表!项目停工又怎么样,停工就不能创造价值了?” 跳出工程,怎么创造价值? 施远说:“为什么我把关晞给你?你会不会用这个人?发挥不出关晞的价值,我就质疑你的领导力。你仔细想想我今天说的话。这个季度还没结束,月底前,你必须给我看得见的反馈。” 郁贲说:“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施远说:“房地产行业已经从黄金时代进入白银时代,老总裁不会给你时间,卓秀集团的竞争对手也不会给你时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 关晞坐在办公室里浏览永大集团的行业消息。 永大集团的烂尾楼四处暴雷,负债运营的模式显然已经难以支撑。 仿佛有什么沉默的平静,掩盖住水底的波澜。 郁贲的助理来敲她的门:“郁总约您时间,一个小时。您现在方便吗?” 关晞打开协同办公,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飘红:“会谈的主题是什么?” 助理说:“郁总说,咨询。” ------------ 第28章 哪李贵了?要不要反思自己有没有好好努力? 关晞“哦”了一声。 是她之前要求郁贲提供的咨询支持,她每周有一小时可以问他。 她找出记录下问题的笔记本。 助理推门,请关晞走进郁贲的办公室。 郁贲管着整个项目,事务繁多,哪怕和下属谈事情,办公室的门也半掩着,方便其他人进来签个字。 但这次,郁贲抬头对助理说:“把门关紧。” 助理应了一声,把门关紧。办公室内安静下来。 关晞把本子拿出来,摊在膝盖上。 她想着从哪里开始问起。 郁贲咳了一声,转过脸看向外面。 “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今天不是我给你提供咨询。”他的声音有点不自在,“是我向你咨询。” 关晞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被关晞这么看着,郁贲心里油然而升一股烦闷的火气。他想起,关晞曾经说,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郁贲浑身上下紧绷起来,每个毛孔都写着抗拒。 他绷紧唇线,耳尖因为憋闷而微微发红。 深呼吸。 郁贲咬着牙说:“请你帮助我。” 他补了一句:“你有什么需求,可以提。” 她和潘乔木不是在抢项目的公关地图吗?郁贲可以用这份资源交换。 关晞想了想,说:“长乐坊新的设计方案,在流程上给我增加一个同意节点吧。” 这未免太容易。郁贲松了口气:“行。” 他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今天施远开会的时候,和我说了一些话,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他把施远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你觉得,施远是什么意思?时间不多了,又是什么意思?” 关晞想起李卓秀得癌症的传闻。 但这件事不应该由她告诉郁贲。 职场切忌多说多管。 于是关晞说另一件事:“今天下午,我刚压下一桩关于你的舆情。‘享誉家园’有居民投诉小区地下车库不允许使用。” 郁贲表情不变:“他们根本没买车位,车位怎么能给他们使用?给他们使用了,对花钱购买车位的人是不是不公平?” 关晞说:“哦。所以你在未售出的车位上,都建了水泥拴马桩,结果被营销号拍成视频,乱编排一番后,差点就在越城电视台7点见,对吗。” 郁贲面色讪讪。 关晞说:“是,这件事他们不占理,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最后舆论骂的是我们?” 关晞自问自答:“因为社会情绪。” 郁贲“呵”一声:“愚民罢了。” 关晞说:“一边骂愚民,一边想赚愚民的钞票,又当又立,不外如如此。” 郁贲被骂得面色铁青。 关晞说:“理解一下,社会情绪永远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你置下千万豪宅,他租鸽子笼,他自然会有情绪。你不能要求别人是圣人。” 郁贲说:“我获得财富是因为我努力。指责我的人要不要先反思自己?有没有好好努力?” 关西很直白地说:“这种话骗骗别人就好了。你努力,别人就不努力了?别的行业就不努力了?但别的行业头部收入是我们行业的腰部收入,为什么?因为我们赶上了行业黄金时代,占了社会二次分配的资源,从而积累下财富,所以别人对我们有情绪,这很难理解吗?” 郁贲不说话。 关晞总结:“你理解这个事实,就能理解施远的动机。李卓秀和施远之所以点头做长乐坊,没想你真做什么,只想你好好作秀,好安抚社会情绪。就跟富二代摆拍支教一个道理。简单地说,除了经济效益,施远还想要社会效益。光穿衣戴帽不够,还要戴花。” …… 门一响,关晞出来了。郁贲的助理赶紧起身。 整整一个小时的交谈,门外等着郁贲决策签字的员工排成长龙。郁贲一边签字一边吩咐助理:“找HR招一个实习生,拨给关晞用。” “好的,什么要求呢郁总。” 郁贲说:“能听会说西关本地方言,最好就是西关人。要懂粤剧。” 助理应了,转头去找HR。 HR记下来:“这倒是不难。越城大学有个粤剧社,直接从里面招本地人就行。”她又问助理,“但我记得长乐坊好像没有转正的名额。” 助理摇头:“没有。表现好也不能留用。” HR说:“我知道了。” …… 陈家娴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来自陈家豪。 家豪:“家姐,江湖救急嘛。粤剧社演出真的缺人的嘛。” 陈家娴:“不去。” 家豪:“晚上排练,不会占你上班时间。宋老师说,可以按次给你钱的。” 陈家娴弄丢了云吞面店的工作,她很缺钱。于是她在聊天框里删掉“不想去”三个字。 陈家娴:“给多少。” 陈家豪发了个高兴的表情过来。 家豪:“宋老师说要见一见你,我发你地址。” 家豪:“定位:越城大学粤剧社” …… 业务端口的降本增效会议结束后,紧接着就是职能端口。施远很干脆,直接在会议上宣布各职能部门新一轮裁员比例,要求在春节前,平稳完成第三轮裁员。 总办自然也不例外。 会议一结束,没等施远起身,君子怡立刻拎起自己红色的GUCCI手提包,转身就走。 车子堵在路上慢慢挪动。君子怡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尖锐地叫了几声,她抓着矿泉水灌下半瓶,试图浇灭心中的烦躁。 推开家门,家中一片黑而静。 有孩子的家总是鸡飞狗跳。君子怡意外,抬手开灯,看见林叔平坐在沙发上。 在自己的家里,看见自己的丈夫,君子怡却更意外了。 “女儿呢?”她问。 林叔平靠在沙发上:“送去妈那边吃饭。”他看向君子怡,“我们谈谈。” 君子怡正因为裁员而烦躁,拒绝:“非得今天谈?” 林叔平的面上表情不变:“我知道我工作忙,忽略了你,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请你理解,好吗。” 君子怡没说话。她抬手拉下连衣裙背后的拉链,走进衣帽间,想了想,又走回客厅。 她抄起一件衬衫,劈头盖脸地摔在在林叔平身上。 衬衫口袋里掉出两张飞海南的机票,日期是8月26号,一张名字是林叔平,一张名字是赵敏敏。 君子怡打开手机微信,按日期查找聊天记录,转发给林叔平。 8月25号,林叔平:“明天飞广西开会。” 8月26号,林叔平:“到广西了。日程很忙,勿念。” 君子怡说:“这是第几次了,叔平。” ------------ 第29章 解决个人欲望的朋友,临时的 林叔平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慢慢说:“子怡,你知道的,在我心里,家庭向来最重要。” 君子怡说:“我不管你外面的事,但请你至少不要让我看见,好吗。” 林叔平说:“逢场作戏而已,无论赵敏敏、周敏敏还是王敏敏,什么时候撼动过你的地位了?这些年我亏待过你吗?你计较这些做什么?你最应该做的,不是把女儿照顾好吗?” 君子怡没有说话,发抖的手用力抓住玻璃杯。 林叔平说:“这么晚了,女儿还没吃饭。听保姆说她前几天生病了,你怎么搞的?有你这么当妈的?一天天的,你都在干嘛?” 君子怡微微抬高声音:“你的意思是,我不顾孩子?你在指责我?怀孕的时候,我一直做到临盆才敢休假,还被人抢了职位。”她抬头看着林叔平,“那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和谁在一起?” 林叔平说:“君子怡,我以为你会理解我逢场作戏。你以为创业很容易吗?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要吵来吵去,好吗?如果你愿意辞了工作来帮我打理,我哪里还有逢场作戏的必要?难道不是你自己自私,抓着你的工作不放?OK,你有事业心,但你只是行政而已,有什么好做的,能挣几个钱?我们现在不缺钱,这个班你就非上不可吗?你就不能安心照顾女儿吗?我很需要你来帮我,你又在哪里?” 一连八个反问。 君子怡按太阳穴。她很累,不想争吵。于是她说:“林叔平,请你离开我的家。” 林叔平站起身,从门边捞起西装外套。他开门,然后对君子怡说:“我们领过结婚证的。在我心里,你才是我老婆,我们是利益共同体。你好好想想吧。中秋快到了,别忘了维护我们双方的人脉。有什么礼品上的需求,你跟我秘书对接。” 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君子怡看着地上的黑色影子,不作声。 40岁的夫妻,爱情在婚姻中的占比愈发被稀释,但他和她是利益共同体。 稀薄的爱意味着稀薄的恨,她和他就连吵架都如此体面。 门关上,家里重新安静下来。君子怡吁出一口气,缓缓坐在沙发上。 她的脸冷静得宛如一尊洁白大理石雕像。 放在大理石岛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微信弹出来: “我们这算什么?” 君子怡扫了一眼,没理。 两个小时以后,微信又弹出一条: “我在你家楼下。” 君子怡把微信设成免提示,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把睫毛膏卸掉。 第二天清晨,君子怡出门上班,看见黑色的车子静静停在小区后面。她踩着高跟鞋绕到车前,看见男人靠在靠椅上,衬衫团得稀皱,睡熟了。他的下巴长出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 君子怡表情不变,转身离开。 她打开微信,把聊天记录往上拉,忽略后面的消息,找到“我们这算什么”,回复: “解决个人欲望的朋友。” 她想了想,加了一句:“临时的。” 打完字,她把他拖进黑名单,然后删除。 …… 陈家娴的面试很顺利。 粤剧社指导教师宋清许对她的外形和嗓音条件非常满意,于是陈家娴获得了一个兼职的机会:在学生粤剧社的演出中担任一个只有半句台词的小角色,并协助宋清许完成相关联络工作。 她这才知道,宋清许是越城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专攻粤剧粤曲的青年教师,而陈家豪他们社团的“小演出”,居然是粤剧行业的年度行会。 宋清许有点好奇:“你的声音和外形条件这么好,当年怎么没去读粤剧艺术学校,或者干脆走艺考?” 陈家娴看了陈家豪一眼。 他正漫不经心地低头玩手机,并没觉得这个问题与他有多大关系。 陈家娴问:“那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宋清许惋惜地摇摇头:“来不及了,要童子功的。” 现实生活不是小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重来的机会。她不可能靠运气赢过那些又努力又有资源加持的同龄人们。 陈家娴垂眸笑笑,引开话题。 宋清许把电脑屏幕上的登记表指给陈家娴看:“这栏是市粤剧艺术团各位老师的联络方式;这栏是粤剧协会各位负责人的联络方式;这栏是区域文化协会的办公电话;这栏是民间粤剧艺术家的联络方式。这一些……” 陈家娴有些惊讶。 她这才切身体会到大学与中专的不同。大学是什么资源?中专又是什么资源? 一个大学里的学生粤剧兴趣社团,竟然可以参与进这么大型的粤剧行会活动。 她被迫直视其间的差距。 宋清许讲完每栏联络时间与方式的不同后,说:“人员联络工作最繁琐了,大家都不愿意做。好在,你们女孩子天生细心,最适合做这种繁琐的工作。” 陈家娴抬头,看了宋清许一眼。 “不。”她说。 宋清许一愣:“什么?” 陈家娴笑了笑:“我说,不。” ------------ 第30章 妈妈,我拯救不了你 宋清许被陈家娴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陈家豪也抬起头,看向她:“家姐?” 陈家娴伸手把宋清许的笔记本电脑转到眼前,礼貌地问,“宋老师,这个表,我可以修改吗?” 宋清许意外:“你要怎么改。” 陈家娴问:“你的诉求是什么?想达成怎样的目标?你现在的情况是什么?需要我向你提供什么帮助?” 正是当日潘乔木教给陈家娴的。 宋清许当场愣住。 陈家娴没有等宋清许的回答。她把联络表重新梳理了一番,结合刚刚宋清许讲的联络要点,形成流程节点图,并注明时间、需求和反馈标准,然后还给宋清许:“这样比较有逻辑。” 宋清许没在企业工作过,乍一见到这套东西,有点震惊。他抬眼看陈家娴,又低头看这张套表。 陈家娴这才说:“不是女生适合做这种繁琐工作。”她在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女生更聪明,懂得优化,才能做好这样的工作。” 宋清许迷茫:“……啊?” 陈家娴对着他笑了笑。 宋清许盯着屏幕看了良久,面色复杂地说:“家娴,不好意思,问一个冒犯的问题——你这样的人才,当年怎么只读了中专?是青春期叛逆吗?” 陈家娴平平地说:“家里没钱供我读书。” “你可以专升本啊。”宋清许很热心地建议。 陈家娴笑了笑:“那时候没钱。现在我在攒钱。” 租房需要钱。生活需要钱。读书需要钱。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而陈家娴没有钱,所以没什么选择。 宋清许一直待在大学里,性格单纯。他看了一眼身边翘着二郎腿的陈家豪,开口便说:“你弟弟脚上一双球鞋都要上千块,他的电脑也挺贵的,这些都够你读完大学了。你骗我吧?” 陈家娴和陈家豪的脸色都是一变。 陈家娴的目光落在陈家豪的鞋上。 她生活节俭,不懂球鞋:“一双鞋要一千块?我不信。” 宋清许用手机搜给她看:“你弟这双鞋了不得,‘毒’上都要卖到1799。” 陈家娴的脸色不太好看。陈家豪看着陈家娴,犹豫着收回脚。 宋清许还在说:“陈家豪,你快跟我劝劝你姐。”他只是单纯地感觉疑惑,“你姐没攒够学费,你怎么不给她转点钱?你少买几双鞋就可以了啊。” 陈家豪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家娴想起自己看店两年没有收入,又想到陈母变着法地让她给家里花钱。 她有看了看陈家豪的球鞋。很新。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陈家娴深刻地意识到,她的父母不爱她。她的兄弟也不爱她。 她没有天然被偏爱的特权。 原来陈家豪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从中获得了利益,他只是不愿意舍弃这些好处而已。 陈家娴伸手扯了扯宋清许的袖子:“好了,不要问了。”她的声音平静。 宋清许后知后觉地看了看两姐弟的脸色,住了嘴。 结束排练,陈家娴和陈家豪一起回家。陈家豪伸手拦出租车:“的士!” 他神情自然,并未觉得打车是一件多么昂贵的事。这让陈家娴觉得,为了省钱而不吃饭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对,可笑。可悲而可笑。 车来了。陈家娴看着车门被弟弟打开。 从前被有意无意忽略的,如今清晰呈现在眼前。她和弟弟的生活差距是如此之大,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她惘然不知,心中还怀抱着可笑的、对父母的幻想。 她是一个悲哀的傻子。陈家娴心想。 一个悲哀的傻子。一个天真的懦夫。一个渴望爱的投机者。一个感动自我的幻想家。 愚蠢。轻信。懦弱。自欺欺人。 一万个词汇都比不上她此刻对自己的痛恨与唾弃,因为,即使她的灵魂已经被痛苦挤压在空中,即使她的理智冷漠地看清了一切,可她的肉体依旧冒着热腾腾的温度,脆弱的,哭泣着,渴望被爱。 …… 回到家,陈母坐在沙发上,扶着腰,面色痛苦。 “妈妈腰痛。”陈母拉着陈家娴的手,“女啊,妈妈腰痛。” 陈家豪撇撇嘴,给陈家娴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又来。”他三步两步溜回房中。 陈家娴蹲在沙发边:“我帮你揉揉。” 她双手擦了药油,帮陈母推拿起来。她说:“妈妈。” 陈母“嗯”了声。 “你爱我吗。”她问。 陈母“嗯”了声。 “妈妈,你爱我吗。”陈家娴执拗地问。 陈母呸了她一下:“爱!爱呀!小祖宗!” 陈家娴心中发酸。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妈妈,爱我。像爱弟弟那样爱我。”她重复,“妈妈,能像爱弟弟那样爱我吗?” 陈母“啧”道:“又小心眼了?又和你弟弟比?你弟弟可是老陈家的根啊,你对他好点,以后靠着他呢。” 陈家娴沉默了一会,说:“妈妈,你腰不好,那以后少做点家务,好吗。让爸爸帮你。” 陈母“哎呦”一声:“大男人进什么厨房啊。再说,你爸爸哪里听我的。” 陈家娴说:“让弟弟做。” 陈母说:“男人笨手笨脚的,哪里做得来,算啦算啦,还是妈妈做。其实妈妈做这些,心里开心。” 陈家娴又沉默了一会。陈母问:“你洗手了?我后腰有水滴喔。” 陈家娴的声音没什么异样:“没有啊,你感觉错了。妈妈,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我已经第三次帮你挂号了。” 陈母摆手:“不去不去。我出门去,谁给你爸做饭呢。” 客厅里安静许久。陈母趴在沙发上,感受腰部传来不重不轻的力道,舒服得快要睡着。就在思维恍惚的时候,她听见陈家娴说: “妈妈,我拯救不了你了。” 陈母模糊地咕哝一句:“我过得好,哪里需要你救。”然后她翻了个身,睡熟了。 陈家娴给陈母身上搭了个毯子,后退几步,看着她。 她想拯救自己的妈妈。可谁又来拯救她呢。 没人能救得了她。 陈家娴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虽然小,可她也只有这双手了。 只有她自己才是自己的出路。 “我不救你了,妈妈。”陈家娴轻声说。这次她没有哭。 ------------ 第31章 明天&主内?主外? “救火。”财务主管黎红推门而入,丢给郁贲一张纸,“做一下。” 郁贲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脸色变了。 “救火?高数题?”他抬头看向黎红,“红姐,财务很闲吗?是工作量不饱和?”他烦躁地抓头发,“你想动脑子的话,我这有很多关于旧改的计算题给你做。” “火气这么大。”黎红绕过办公桌,叩了叩纸上六道高数题,“微积分概率论和线性代数,快做,在抢答。” 如果今天换个人,郁贲一定会把对方丢出去。但黎红是卓秀集团的财务老资历,退休返聘人员,郁贲必须给她面子。 “幼稚。”郁贲看了几眼,写下答案,把纸递回给黎红,黎红拍照发送。 微信一响,黎红看了看,对郁贲说:“恭喜郁总,让我们的合作媒体获得胜利,获得最后一个进法式家居店参观的名额。” 法式家居店?! 郁贲靠在椅子上,用眼神示意黎红给他一个解释。 黎红转身离开:“你去问关晞。我还有工作要忙,先走了。” 郁贲“呵”了一声。 他打内线电话叫来关晞:“你在搞什么鬼?上班时间,做什么数学题?” 关晞毫不走心地说:“咦?居然是你做的?可以啊,你的智商吊打了参赛的所有人。” 这是什么吹捧。 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烦躁涌起,郁贲转头看向窗外,诡异地停顿了一下,才用硬邦邦的口吻说:“施远都说了,时间不多,你说过你会交付成果给我,你的成果呢?” 关晞说:“我正在为成果而努力。” 长乐坊合作的媒体朋友去上海做中古家居专题,目标是上海一家高端的中古家居店,但是沟通出了岔子,对方拒绝商务合作,只接受普通参观,固定时间内只接待数量有限的客户。更糟糕的是,出差期间,店里的接待名额全部约满。 “好在有人取消预约,空出来一个参观时段。结果,你猜怎么着?因为想消费的人太多,也可能因为噱头,这店老板居然搞了个出题抢答,来竞争参观的机会?!所以我要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郁贲“哦”了一声:“行吧。但这些一线记者,真的值得你花时间去公关吗。据我所知,媒体做什么选题,由他们领导说了算,如果一线记者乱写,让领导删掉就好了。” 关晞说:“但是笔握在一线记者手里,怎么写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但又阴阳,里面的学问很大。” 郁贲说:“那好。所以你的公关成果是?” 关晞说:“周四下午,有个媒体专访给到长乐坊,电视台和纸媒都有,关于老城市新文化的。” 郁贲说:“听起来和卓秀集团关系不大。” 关晞说:“是软文。我们的目标是,打造文化地产,品牌调性和住宅不一样。我希望强调西关文化的‘包容性’,基于这个前提,这种软文的格调更高。” 郁贲说:“行,你看着安排。” 关晞把一张纸递给郁贲:“媒体要采访施远,这是我拟的口径,你先看一下,没问题我等下就发给他。”她说,“让施远看到我们的进展。” 郁贲应了,站在旁边就翻了起来:“等等,记者要来看长乐坊的粤剧演出?”他看着关晞,“哪来的演出,你指的是那群业余爱好者扎堆的自娱自乐?你确定那个水平上了地方新闻,不会被剪掉吗。” 关晞说:“长乐坊项目配建了社区党群活动室,丰富广大群众娱乐生活,定期有地方文化展演的。” 郁贲打断她:“社区党群活动室?我怎么不知道?长乐坊项目什么时候建过社区党群活动室?” 关晞摊手,看着郁贲:“明天。” …… 陈家豪刷手机上的公众号推送,咋舌:“一个球形抱枕都要卖到2万元的家居店,预约要靠抢,购物居然还需要做高数题。” 宋清许说:“这家店很有名,主张艺术中古家居,很多娱乐明星在那买家具。” 陈家娴坐在一边,不说话。 被云吞面店辞退后,她还没找到新的工作,金钱匮乏的提醒却无处不在。 这就是阶级的参差。陈家娴想。她的学费抵不过一个抱枕的零头;别人想花这笔钱还要靠争抢预约。 正说着,宋清许接到电话:“粤剧演出?” 陈家娴竖起耳朵。 宋清许挂掉电话,叫众人过来:“粤剧协会说,有个社区找粤剧展演,指定女声唱段《帝女花》,你们谁去?有偿的。” 唱段名字报出来,女生们纷纷摇头:“不会唱。” 过了一会,陈家娴私下找到宋清许:“告诉他们,我会。” 宋清许很意外:“你是什么时候会的?” 陈家娴鼓起勇气,说:“明天。” …… 君子怡在邮箱里同意了关晞发送的采访口径。她打开协同办公,查阅施远的日程。 施远的日历满得令人吃惊。 周四下午,施远有一个小时的日程飘红,上面注明:长乐坊。 君子怡把采访口径打印出来,走进施远办公室。 施远正在穿西装外套。见君子怡进来,他的动作微妙地停滞了一下。 他拿过口径,迅速看过一遍,然后放在旁边:“子怡,中午有个饭局,请你和我一起参加。跟新兴科技的人。” 新兴科技是目前资本市场炙手可热的科技公司,专注于向客户提供智慧城市的数字化定制解决方案。 君子怡点头。 中午的饭局比较私密,只有四个人。施远向众人介绍了君子怡,顺便点出她爸爸的身份。在场的几个人都点了点头。 君子怡微笑着坐在一边。 这种场合不需要她说话。她只需要坐在那里,就代表了某种态度。 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是40岁的君子怡开始对这种简单感到厌倦。 饭局照例从男人们夸赞现场女性的外形与气质开始。 君子怡听着,面色淡淡。 “君小姐,说起来好巧,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校友。”对面的人说,“我读给排水专业。君小姐这么好气质,让我猜猜——美术系?英语系?中文系?” 君子怡笑着说:“信息技术。” 对方显然有点意外:“我记得信息技术是咱们母校最难考的专业?君小姐很聪明啊!” 施远说:“母校的信息技术在全国排前三。君总是卓秀集团的高级优秀人才,刚刚完成新一轮内部组织架构调整,能力卓越。” 施远重读“总”这个字。 “哦哦,君总。”对方商业吹捧了几句,话题就转开了。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君子怡的学位也不过是个谈资。其他人的话题继续下去,而君子怡却开始回想,在踏上职业道路的最初,父亲为什么建议她选择行政岗位,而不是做专业对口的工作。 是为了把重心放在家庭上吗。 所以父亲的人脉资源全部用来扶持林叔平了吗。 话题又转回君子怡身上:“君总这样的人才替越城公司主内,施总一定很放心。” 主内? 君子怡笑眯眯道:“是啊。如果我主外的话,现在坐在施总这个位子的,可能是我哦。” 众人大笑起来:“君总,真幽默。” 施远看了君子怡一眼。 ------------ 第32章 她被欲望的高潮漫过 君子怡在洗手间补过妆,往回走。 透过玻璃屏风,可以隐约地看到餐厅门口。有两男一女走进来。女人很年轻,高挑美丽,露出小半张侧脸,君子怡觉得有些眼熟。 她转过脸来,君子怡面色微变。 赵敏敏。 林叔平的情妇。 君子怡和赵敏敏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林叔平循着赵敏敏的视线看过来,看到了君子怡。 他拍了拍赵敏敏的后背,说了些什么。赵敏敏转身走出餐厅。 林叔平大步走过来。 君子怡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包厢。 林叔平跟在她身后走进包厢。 他和施远打了个招呼,对着新兴科技的两个人自我介绍:“林叔平,君子怡老公。” 林叔平虚虚揽住君子怡的肩,君子怡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距离。 施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新兴科技的人说:“久仰,林总。之前在行业峰会上听过您的演讲。” 林叔平亲手创立的智能家居定制公司刚刚过完十二周岁生日。依托于房地产行业的东风,他和另外两个合伙人共同创立的三元资本,专注于投资本土家居装修类创业品牌,近年来陆续完成几个著名的行业投资案例。他今年42岁,事业如日中天,正是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双方交换名片,寒暄几句,林叔平准备离开。 离开前,他笑着拍拍君子怡的后背,对在场的男士说:“我老婆有哪里做得不周到的,或者说话说得不对的,还请各位多担待。” 另外两个人笑了起来:“好贴心啊林总,林太太好福气。” 君子怡今天来见新兴科技的人,其实有整合各端口数字业务、创设全新中台职能岗位的打算。但林叔平简单两句话,在未来的合作方面前,把君子怡从“君总”变成“林太太”。君子怡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施远拿起水杯,喝了几口。 他开口,语气平静:“君子怡是卓秀的优秀员工。她的工作业绩与实力有目共睹,她哪里需要别人担待?”他细长淡漠的眼睛扫过新兴科技的人,“她需要你们担待吗?” 哪个乙方敢让甲方担待? 面对送命题,新兴科技的人立刻滑跪,连连道歉。 施远站起身。他的身高比林叔平要高,于是俯视林叔平:“卓秀集团向来讲究强悍文化。卓秀的女员工,每一位的工作能力都出类拔萃。如果认为卓秀的女员工需要被担待,是对卓秀集团实力的误解,更是对李卓秀总裁的不尊重。” 林叔平面上挂不住,笑容淡了:“施总,几句玩笑话,您为什么当真?您没结过婚,可能不懂。夫妻之间,这是情趣。” 施远说:“我确实不懂。林总,这是工作场合。什么场合应该用什么态度,我想您应该懂。” 君子怡看了施远一眼。 …… 一顿午餐吃完,君子怡心中烦闷。 她看了眼时间,距离上班还有45分钟。君子怡拨了个电话出去:“你在哪。” 电话对面言简意赅:“车上。准备出去。” 君子怡看了眼时间,还有43分钟。她问:“急吗。” 电话对面顿了顿,说:“不急。” 君子怡上车,反手关上车门。 “我没吃饱。”她说。 施远转过头,看着君子怡。 车库里光线并不明亮,他清瘦的面孔笼罩着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 他发动车子:“你想吃什么?” 君子怡伸手松开他的皮带,俯身过去,发泄般用牙齿咬下他西裤上的拉链。 施远喉结微动:“君……” 君子怡打断他:“叫师姐。” 几分钟后,施远一贯冷静的面孔有点失控。 “师姐。”他抓着她的腰把人托起,拽下她湿润的黑色内裤,团成一团,丢向前挡风玻璃。 小小的布料弹开,柔软地掉在他的西装长裤上。 车内开着空调。 他很烫。这股热意传到君子怡的身体中,让她的身体也滚烫起来。但真皮座椅很凉。冷热交织中,君子怡迷蒙地抬眼,与后视镜里的自己四目相对。她的余光看见他。硬朗的侧面轮廓陷于她柔软的胸口。他闭着眼。 君子怡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幽微曲折的光线中,她的身体宛如在海洋中随着浪潮起伏。海潮逐渐没过她的下巴,唇角,鼻尖,眼稍,旋即没了顶。 她被欲望的高潮漫过。 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分钟。君子怡下车,关上车门。她心头的烦闷舒缓许多,面孔冷静得宛如一尊洁白大理石雕像。 施远按下一半车窗。 他左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后视镜里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没有回头。 他掏出手机,尝试着发微信给君子怡,跳出验证消息: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他垂眸,看着聊天框里一排绿色的消息,都是他发的。君子怡只回复了两句话。 施远:“我们这算什么。” 君子怡:“解决个人欲望的朋友。” 君子怡:“临时的。” …… 郁贲抬起手腕看时间。 足足迟到了45分钟,施远才开着车抵达长乐坊项目。他今天罕见地没有带司机。 郁贲迎过去。 他带着施远走进长乐坊社区党群活动室,转了一圈后,到会议室坐下。郁贲汇报过长乐坊的项目进度后,关晞拿出平板电脑,把周四安排好的“日常党群活动”演示给施远看。 关晞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过这么小的活动。但现在的关晞,除了自己,无人可用。 施远说:“注意控制支出。” 关晞说:“请的是大学粤剧社团里的学生,很便宜。” 施远说:“这两天找个时间,你去和区政府汇报一下这个活动,问他们需不需要共同参与专访。长乐坊是BOT模式,让他们也出点资源。” 关晞点头:“已经在沟通中。” 施远又问:“这个社团的负责人是谁?为什么今天既没有出席,也没有在线参会?” 运营立刻拨电话给宋清许。宋清许说:“不好意思,我这边在排练,时间冲突。” 当着施远的面,关晞立刻强硬地质问:“宋老师,您就是这样对待客户的?” ------------ 第33章 商业竞争从不讲道理 难搞,是宋清许对关晞的第一印象。 挂了电话,宋清许有些沮丧。陈家娴尽量婉转地说:“宋老师,客户这边开会的话,您可以通过线上会议旁听的,不耽误您做事,也不会惹客户生气。” 宋清许天真地说:“我没觉得这个会有多重要。” 陈家娴顿了顿,才说:“既然对方付费请我们表演,就是我们的客户,客户的需求怎么会不重要呢?我们听一听人家的安排,没有坏处,也不占用太过时间。宋老师觉得呢?” 宋清许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有道理。为什么我想错了?可能我不适合做这些。” 这是宋清许的个人情绪,与粤剧社团的工作没有关系。陈家娴心想。 如果是从前的陈家娴,会与他共情,安慰开导他。可现在的陈家娴,并不认为同事的情绪垃圾需要自己来负担。 她与宋清许共同承担工作。至于情绪,是宋清许自己的事情。 陈家娴再也不要去拯救任何人,她再也不会将别人的需求放置于自己之前。 共情与善良不应该成为她奔跑的脚铐。 陈家娴没有说话。宋清许又叹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陈家娴站起身:“我要再去练习一下唱段,保障现场的演出质量。” 宋清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转身离开。 她没有回头。 …… 会议结束,线上链接纷纷断开,会议室内的施远却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一时间,会议室无比安静。 郁贲坐在下面,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他不断回忆,是有哪个环节做得不够好吗?施远是在暗示什么吗?他忍不住想开口,关晞用眼神制止了她,郁贲把话吞回肚子。 会议室内继续安静。 就在郁贲难以忍受的时候,施远的手机响起来。他这才站起身:“我的司机来了,我走了。” 他就是为了等司机来开车? 那他为什么自己开车跑过来? 郁贲想不通这个奇怪的逻辑。他送施远出门,黑色的车停在门口。 司机打开门,正要坐上驾驶座,突然被施远拦下。 “不好意思。”施远挡住司机,“行程有变,我自己开车走。” 施远的目光落在驾驶座上。 黑色真皮驾驶座的夹缝里,很不显眼地挂着一条小小的黑色内裤。他挡住众人视线,坐进驾驶座。 砰。 施远关上了车门。 …… 组织架构重新调整后,君子怡将人事板块也纳入麾下。40岁的君子怡心里清楚,自己作为总裁办公室主任的职业生涯基本到达了顶峰。 顶峰,意味着几乎没有再上升的空间。可她的职业生涯至少还有十几年。 40岁,是一个足够认清自我欲望的年纪。 君子怡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满足。 她想要更多。 施远打内线电话给她:“你发来的方案我看了。你的提议太过激进,我不能批准。” 君子怡的目光落在她发送给施远的邮件上,邮件的密级为最高。 最高密级的颜色是—— 红色。 只有核心业务才配得上红色。而今天,君子怡亲手发出她职业生涯中第一封红色邮件。 君子怡说:“施总,我不会轻易放弃。我很坚持。” 电话有泄密风险。于是施远说:“来办公室,给你十五分钟。” 君子怡走进办公室,试图说服施远:“数字化转型是形势所趋,我计划增设数字营销和直播电商团队,配合如今已有的公关团队,刚好形成完整的客户服务链条,从线下到线上,从品牌效果到数字化传播,完成全部闭环。越城公司的营销模式走在集团前列,对您的职业发展来说,也大有裨益。” 施远说:“我的意思不是这两块业务不重要,而是。”他毫无感情色彩地叙述,“这两块业务不能放在你的团队下。你的职责是招聘数字化业务的负责人,而不是自己做负责人。” 君子怡沉默,等待施远给出解释。 施远说:“君子怡,如果你只是考虑品牌与传播,你就不会开辟直播电商板块了。你扪心自问,直播电商是卖货的还是做品牌的?你做这些,分明想利用现有的权力,在核心业务中分一杯羹。这两个板块配齐了人以后,你会把完整的考核权放给大销售团队吗?” 他把打印出来的方案翻到最后一页,丢到君子怡面前。“考核指标”下面,君子怡白纸黑字写明考核权归属总裁办公室。施远在“总裁办公室”五个字上用黑笔打了个叉。 君子怡看着这个黑色的叉。她抬头看着穿深灰色西装的施远。他瘦削、犀利、理性、冷静。 君子怡没说话。这代表她在施远面前默认了自己的野心。 施远说:“你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批准你的方案。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涉足核心业务的经验,也没有担任核心项目执行的背景。你的资历太浅了。” 虽然君子怡有专业背景,但她没有反驳。 “但是。”施远看着君子怡:“你明知我根本不可能答应,为什么还要发出来?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目的。” 两个人对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被打回的方案仅仅只是一个引子,真正的谈判刚刚开始。 君子怡说:“施总,您是一个野心家。现在行业寒冬,整体业务都在萎缩,您不会满足于下滑的指标,您只会想把蛋糕做大。我知道您一定会有数字化转型的战略构想。” 她把方案往前推了推。 “但您管越城公司的时间有几年?我又在越城公司待了多少年?您猜数字化转型业务需要我司多少端口、多少层级、多少中台共同配合?您觉得,您从外面招来怎样的人才,才能把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摸清楚?您又是凭什么认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会变得更复杂?” 施远叙述:“你在威胁我。” 君子怡纠正:“我是在描述我的优势。” 施远心平气和地点头认可:“这确实是你的优势。但我不认为你的优势足以抵消资历上的差距。” 君子怡说:“所以,我的目的是。”她笑眯眯地看向施远,“如果最终事实证明,没有人能完成这项业务,您可否考虑我。” 敲门砖,投石问。 施远举起厚厚的方案,抖了抖:“这是你投给我的简历。” 君子怡点头:“这是我的诚意。” ------------ 第34章 看上去很美 陈家娴再一次见到关晞,是在社区党群活动室里的粤剧展演上。 陈家娴非常意外。 这是一场由粤剧协会牵线的有偿演出。在现场彩排之前,陈家娴根本不知道此事与卓秀有任何关系。 关晞叫停了陈家娴的唱段:“你唱得不行。” 现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房间内变得一片安静。陈家娴的面色越涨越红。 宋清许跑到关晞身边,他解释:“关总,您指定的唱段,咱们社团没人会,家娴也是这两天才学的,学得非常辛苦,都没怎么睡觉。她真的很努力。” 关晞对宋清许说:“你交付给我的结果达不到要求。努力有什么用?你准备怎么解决问题?” 宋清许有些愤怒。他脱口而出:“你这个人,怎么没有人情味呢?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吗?你说努力没用?她……” 宋清许被人拽到一边。 陈家娴挤到宋清许前面,对关晞说:“关总,不好意思。是我经验有限,这样,我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分我五分钟,我讲给您听,好吗?” 关晞看了陈家娴几秒钟:“是你?”她比画了一下,“你把刘海梳上去,还化了妆,我没认出你。” 陈家娴点点头:“嗯,今天彩排想给您呈现一个更好的效果,所以我打理过外形。” 关晞点了点头:“好,说说看你的解决方案。” 陈家娴说:“我的确是现学的。粤剧比较难,我也知道现学的水平达不到您的要求。” 关晞等着她说下去。 “但是。”陈家娴说,“这场演出针对社区采访,要接地气,表现原住民日常的、自发的娱乐活动。他们找来表演的人,肯定不是专业演员。对吧。” 关晞点头:“所以?” 陈家娴说:“我就是长乐坊的原住民。我需要演的,不是表演粤剧的人。我要演的,是土生土长的西关小姐,唱歌给街坊邻居听。” 西关小姐。 这个词启发了关晞。 她应该用目标消费者最容易共情的方式讲品牌故事。而在越城,这个最容易共情的锚点,就在“西关小姐”身上。 关晞看了陈家娴许久,才开口:“很不错。”她夸赞她。 陈家娴微微笑起来。她知道自己又抓住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能够多一个机会,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机会,她都将更加靠近自己的欲望。 …… 陈家娴嗓子很好。 她是有天赋的。但她的家庭从未认真倾听过她、培养过她,所以她的表现真的很业余。 但她把业余变成了优势。 采访很成功。街坊邻居对陈家娴的关心与熟悉发自肺腑,当她主动上前表演的时候,老人们的掌声也是真心实意的热烈。这种亲近是演不出来的。 记者采访到卖炒粉的江伯,江伯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妹妹头唱得好啊!” “展现了咱们西关小姐的风采对不对?”记者说。 “只要生活在西关的,热爱西关文化的,为西关而努力的,都是西关小姐!”江伯有江伯的智慧,相当会说话。 记者采访到陈家娴的父亲,陈父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弟弟唱得更好。但他弟是个大学生,何必浪费时间。” 这叫什么话? 记者把陈父的话全部剪掉。 后期剪辑出来以后,整个片子以陈家娴为主线,在她唱完粤剧后,制作组打出四个字: 西关小姐新西关 片子上了地方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以《西关小姐新西关》为题目播出,讲述西关长乐坊因为文化遗产众多,因此从“大拆大建”转为“微改造”,全部时长十几秒。 陈父在家里抱着电视,结果发现街坊邻居全在电视上露脸,自己却被“一剪没”,气得不行。 江伯和金阿婆还要敲打他:“人家来拍家娴的!你还要提你那个仔,现在大学生满地都是,有什么好提的哦!” 陈父干瞪眼。 相关物料同步投放在官媒、营销号、视频号、卓秀自有社交平台。在越城,“西关小姐”是非常有本地基础的传播热点,所以传播数据非常漂亮,即使没能大火,也相当不错。 在西关区政府的推动下,央视的视频号转发了《西关小姐新西关》。登上了央媒,关晞为自己的媒体联动KPI完美添加一笔,君子怡的公关KPI也相应添加一笔。 郁贲拿着关晞出具的传播报告向施远交了差,施远群发给各项目组,意味着他认可了这个业绩。小花费,高回报,堪称商业行为的典范。 似乎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除了陈家娴。 陈家娴开通了小红书,连续稳定更新这些物料。不知是第几次,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后台,发现自己的小红书依然只有11个粉丝。 大众的称赞是一回事,大众的关注是另一回事。在这个靠吸眼球制胜的时代,人们的选择很诚实。 陈家娴不是没有幻想过做互联网博主。但现实给她狠狠浇了一盆冷水。这个世界上所有成功都需要运气的眷顾,而陈家娴显然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她放下手机,靠着墙发呆。 宋清许悄悄把目光从陈家娴身上移开。 团委的群里有消息@宋清许。他清了清嗓子:“各位,有谁想找实习的?团委通知我,有一个针对粤剧社团成员的实习名额,感兴趣的发简历给我。” 见大家兴趣缺缺,宋清许说:“是卓秀集团的实习哦。” 现场气氛立刻一变。学生们围过来:“宋老师,卓秀集团的要求应该很高吧?” 宋清许说:“高,也不高。他们要西关本地人,能听会说西关本地方言,还要懂粤剧,都有谁符合?”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谁能同时符合这三点要求。过了一会,陈家豪犹犹豫豫地举起手:“只有我全符合吗?” “不是还有陈家娴吗?”有人嘴快,立刻被人拍了一下,“陈家娴不是本校学生!” 陈家豪说:“我家姐就在卓秀地产工作好不好!她哪里需要和我们争!” 学生们惊叹。 宋清许毕竟年纪长,大约猜到陈家娴丢了工作,此刻诧异地看向陈家娴。陈家娴轻轻摇头,垂下眼。 于是宋清许什么都没说。 …… 陈家豪激动地写简历,他叫陈家娴:“家姐,快来帮我看看,我这么写合适吗?” 陈家娴站起身:“我出去买喝的。” 陈家豪说:“家姐,给我带瓶刺柠吉。” 陈家娴“嗯”了一声,垂着头快步向外走。 宋清许追上去:“我和你一起。” 两个人走在大学校园里。夜色沉沉,陈家娴逼退眼眶中的热意。 宋清许欲言又止,许久,他才说:“如果你想继续读书,我可以资助你。” 陈家娴说:“你资助我?”她站定,看向宋清许:“我不是未成年人。我们什么关系,你资助我?我何德何能接受你的资助?” 宋清许语塞。对陈家娴那点微妙的悸动让他无所适从。陈家娴说:“你资助我的条件是什么呢?我能做到的,就会尽我所能。” 宋清许觉得被冒犯:“你也在和我谈等价交换吗陈家娴?你怎么跟关晞一样庸俗又势利?” 经过上次的合作,宋清许非常讨厌关晞。 陈家娴皱眉。 “你当然可以提出条件。”她说,“等价交换并不意味着庸俗和势利。” 学费才多少钱?陈家娴只有二十岁,她不相信自己攒不够这笔钱。她不想再背负恩情。 宋清许摆手:“我和她不一样。我不要回报,我没有条件。” 宋清许的耳尖染上粉色:“我……我希望你开心快乐。” 他真心实意地说出口。 远处有路灯,一点点金色的光晕颤抖着落在陈家娴的肩上,晚风温柔,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陈家娴突然说:“做爱吗,宋清许。” ------------ 第35章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总有恃无恐 做爱吗。 所有的温柔秀美像被炮弹打碎的镜子四处迸溅。 宋清许的头脑像烟花一样炸开,过载的信息量让他的大脑一片轰鸣。 良久,宋清许找回了自己声音,他拔高嗓子,愤怒道:“你在说什么啊陈家娴!难道你以为、你以为……”他羞于开口说那个字眼,“你以为我在和你交换什么吗!你以为我图什么吗!我……” “哦。”陈家娴平静地说,“可我总会和男人做爱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能接受我和别的男人做爱吗。到了那一天,你也会说自己对我没有条件吗?” 宋清许光是想想就窒息了。 他被迫触碰到自己最深处的欲望—— 虽然仅仅只是悸动,但他显然对陈家娴产生了占有欲。这是雄性生物的本能,自然而然产生的,侵略性的本能。 宋清许从不说谎。于是他说不出话,清秀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 陈家娴笑了笑,说:“所以,不。” 这当然是平和的说法。 或许她本想说的是:别他妈烦我。 宋清许这样想着,看着陈家娴拒绝了他的帮助。 “宋清许,我很感激你的义气,希望你能原谅我刚才的刻薄。” “但我真的不想再被束缚。”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一个人走走。” 她继续向前走,把宋清许留在原地。 …… 有电话打进来。 陈家娴接了,对面是关晞:“我跟你核对一下上次演出的报酬。”她报出一个数字,比陈家娴预计的要多出整整两千元。 陈家娴很缺钱。她又惊喜又诧异:“你确定吗?粤剧协会给我报价的时候,可是只有120块啊。” 关晞说:“嗯。但卓秀公司多投放了一些和你有关的物料,使用了你的肖像权,多出来的钱是用来购买肖像权的。所以这部分金额不走粤剧社团,我需要你本人亲自授权。” 陈家娴说:“我同意的。”她突然站住,说,“如果卓秀集团愿意雇佣我的话,我的肖像权可以免费。” 关晞想了想:“通常来说,卓秀会选择购买专业人士的肖像权。所以,我个人推测,卓秀购入你的肖像权大概率仅此一次,你凭这个拿到工作的可能性不大。” 陈家娴说:“我知道你们在招实习生,西关本地人,能听会说西关本地方言,还要懂粤剧,是吗。” 关晞说:“是,具体招聘业务由HR负责。我听说他们直接和越城大学团委沟通,从越城大学粤剧社团的本科生里面选人。” 陈家娴鼓起勇气,说:“我愿意授权给你的前提是,你帮我内推一份简历,可以吗。” 紧张的时候,时间总是特别久。 久久的沉默后,电话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为什么不呢。”关晞说。 …… 宋清许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陈家娴。 她站在路灯下。金色的光晕落在她的脸上。她在打电话,紧张地说了句什么,几秒钟后,她的面孔骤然迸发出惊喜的神采。 他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但当他真正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的温柔秀美,不过是他对她一厢情愿的幻梦罢了。 …… 关晞打开内部沟通软件,敲了敲负责长乐坊项目的人事专员周亦行:“在吗。关于实习生招聘,我有一个内推的小朋友,怎么给到你?” 周亦行很快回复:“好的呀晞姐!你先把简历发过来看看~玫瑰/爱心/” 关晞把陈家娴的简历丢过去。 隔了很久,周亦行才回复:“晞姐,您推了个专科生给我吗?” HR周亦行:“不是,中专生,连大专学历都是函授的?” 十秒钟后,周亦行撤回两条消息。 HR周亦行:“晞姐,卓秀的人才招聘有自己的硬性规定哦。” 关晞:“实习生也不行?” HR周亦行:“倒不是不行。可是,我这边还有另一位候选人的简历,条件一样的,还是本科生。如果贲哥问我,为什么不选本科生选专科生,我也没办法回答,您说是不是。玫瑰/爱心/” 关晞的内线响了起来。她真的很忙。但她想起陈家娴充满渴望与野心的眼睛,犹豫了一下。 关晞暂时忽略催命的电话铃声,替陈家娴多争取了几句。 关晞:“我知道学历是她的短板,可这个女生从前在卓秀工作过,和项目团队比较熟,上手更快。而且她本人的气质很‘强悍’,适配卓秀的工作压力与企业文化。能给个面试机会吗。” HR周亦行:“晞姐,我了解了,确实是个优秀人才,下次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优先推荐她,好不好嘛~可爱/害羞/玫瑰” 关晞说:“谢谢,我知道了。” HR周亦行:“晞姐,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下午1点半,请你拨出时间来面试实习生哈~时间是贲哥确认过的。玫瑰/玫瑰/玫瑰/” 关晞填写自己的日程安排:“好。” …… 下午三点半,午市结束,陈家娴才有了喘口气的时间。 她找了份新工作,在一间凉拌鱼皮的档口。 切成细长条的鱼皮已经用白色泡沫盒装好摞在一边,酱汁是档口自己的秘方。陈家娴的工作内容是:把固定分量的秘方酱汁倒进鱼皮中,稍加搅拌,加入一勺花生碎。 同样的动作,每天重复几百次。毫无技术含量与职业前景,对个人履历毫无裨益。 但陈家娴没有选择。 凉拌鱼皮是西关的特色美食,慕名而来的食客很多。陈家娴忙得团团转,直到午市结束,才有空掏出手机。 有一个关晞的未接来电。 陈家娴急忙拨回去。关晞言简意赅地告诉她,简历没过,原因是有一位本科生候选人,更符合卓秀的要求。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简单道谢后,陈家娴挂了电话,盯着由白色泡沫盒摞成的高墙发呆。 她以为自己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但人生只有一样的艰难。 她不知该如何翻过那堵高墙。 陈家豪发来微信。 家豪:“家姐!我面试通过啦!我现在就在卓秀办公楼!” 家豪:“家姐,你在哪里办公?我去找你呀?” 陈家娴没有回复,把手机丢在一边。 收档以后,陈家娴清扫档口,把几桶水泼在地上。污水四散横流,她用大扫帚把污水撮进排水口。 零星行人经过,皱着眉避开满地泥泞。 ------------ 第36章 升职&关晞的阴阳 泥泞,是潘乔木此刻的真实感受。 饭局中,某专注于女性运动体验的服装品牌老总张罗着让每个人做自我介绍:“要介绍自己的名字、行业、三围、今天打算几点回家!回家越晚,报酬越高!” 饭局上一片欢笑。潘乔木并不觉得好笑。 到了十点半,他自觉离开。 在潘乔木的要求下,助理韩方终于学会预先备妥解酒药。他眉头紧皱喝下半杯,闻到自己身上的烟酒气。 车上,韩方再一次劝说:“乔木哥,这样的客户,我们真的要争取吗。” 不是找女人,就是暗示要吃回扣。再不就是内部流程一团糟,小团体拉帮结派,同一家公司也要互相竞争下绊子。 在韩方看来,这些商家要求虽然低,但从生意到做事风格到价值观都让人不痛快。 韩方本科毕业刚满一年,难以接受。 潘乔木问他:“你是学金融的。你觉得文化遗产这个板块的盈利能力有多少?” 韩方为难地说:“这还不是看运营方式吗。但……文化遗产都需要保护了,本来就说明它自盈利能力很有限啊。” 靠什么赚钱,粤剧吗?叫好不叫座,怎么可能。 潘乔木“嗯”了一声:“长乐坊就是文化地产。现在什么都没有,未来的盈利性也很有限。我直白的说吧:搞文化养活不了自己。” 韩方震惊地看着潘乔木。他极力掩饰的真实想法被潘乔木直白地戳破。 潘乔木点头:“对,这就是我的判断。所以,你觉得我是看好长乐坊项目价值,才来长乐坊做招商的?” 当然不是。潘乔木对长乐坊的商业价值毫无期待。 现在卓秀集团职位冻结,他想升一级难如登天。 升职,才是潘乔木来到长乐坊项目的唯一目的。 潘乔木说:“在职场上,我的职业行为和我的想法并不挂钩,懂吗。我对长乐坊的预期判断,并不影响我此刻的工作表现。不看好也罢,不痛快也罢,这是你的情绪,是你个人的事情。” 韩方听出了潘乔木的敲打意味。 他坐直了身体:“我也想完成工作,但……那些商家根本就刁难人。我们来谈业务,至少要不卑不亢吧。” 潘乔木尖锐地说:“长乐坊项目无名无利,所以我们没有价值。没价值就要求别人。赔笑、低头、下跪、擦鞋,这是基本功。像今天这样的事还会不断发生。你在幻想什么不卑不亢。” 韩方说:“可是……” 潘乔木问:“你是哪里毕业的。” 韩方报出一所名校。 潘乔木说:“除非你有价值,否则,忘掉你的名校光环,放弃你的清高。”他点了点韩方的肩膀,“把脚踩入泥泞。” 潘乔木想起那晚贴心的矿泉水、鸡胸肉、小剪刀和一次性碗碟。 无论男人女人,没有人天生擅长伺候另一个人。察言观色、体贴入微的能力几乎都是被社会毒打出来的。 同样是年轻人,韩方还抱有天真与幻想,那个女孩却早早踩入泥泞。 韩方把头转向车窗外,低声道歉:“对不起乔木哥,我会尽快进入状态的。” 潘乔木跟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这里是三线城市的郊区,此刻是晚上九点,街上已经没有灯光。 潘乔木知道韩方在想什么:他以为商业社会就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精英汇聚在一处言笑晏晏。但这只是他以为。真实的商业社会只有肮脏、粗粝而泥泞。 潘乔木没有继续敲打下去。选择卓秀集团而不是考公考编,这个决定本身,就证明韩方是个欲望强烈的人。他会自己想清楚,并做出选择。 两个人的手机同时亮起。新的邮件提醒弹出。 “是什么……”韩方点开,声音戛然而止。 潘乔木也看到了这封邮件。来自关晞。 邮件原本是发给君子怡的,内容是向君子怡汇报公关资源梳理的进度与节点,并说明长乐坊项目的公关地图正在更新中,数量达到……覆盖范围涵盖……联动频次达到……云云。 但这封邮件抄送给越城公司与长乐坊项目相关联的各业务经理与职能经理,还抄送给全体长乐坊项目部的员工。 大家都知道潘乔木没有和关晞交接。 关晞此举,是在众人面前阴阳他。 …… 潘乔木感觉自己被抽了一巴掌。 韩方满脸震惊,脱口而出:“她哪里来的公关资源?您不是一直都没跟她交接吗?是贲哥给的吗?她怎么做到的?” 即使潘乔木对工作助理的情商从未抱有任何期待,此刻也觉得刺耳。他收了惯常的笑,点进邮件。 他只离开了十天不到,他不相信关晞能从无到有重新构建项目的公关资源。 “郁贲。”潘乔木低声说,“一定是郁贲帮了她。” 才不到十天,郁贲就已经偏向了关晞吗?潘乔木冷笑起来,可就算郁贲把公关资源给到关晞又有什么用?他和那些人合作这么久,他们怎么会认可她? 韩方低声说:“可是她办了一场成功专访啊。” 潘乔木反问:“那又怎么样?” 所谓举办了一场专访,听起来高大上,但也只是长乐坊锦上添花的基础工作,KPI的一个数据罢了。 潘乔木当机立断,不顾晚上九点这个时间,开始拨电话。他笑眯眯地告罪,解释自己这段时间出差,最后不经意地说:“在我出差期间,由我同事帮忙联系您,现在我出差结束了,明天回越城,以后还是我对接……咱们找时间吃个饭?” “没人联系您?”潘乔木声线略微提升。 关晞用的不是项目资源吗?郁贲没有帮助她? 那么,这么短的时间,她是如何做到整合新资源的? 潘乔木捏着手机,收了笑。 他面色严肃起来。 对面的声音毫不客气:“潘总,您出差怎么都不把工作交接清楚啊?最近都没人联系我,结果我司错过了长乐坊的专访,我的领导对我意见很大!不是我责怪您,但长乐坊这条线还是我在跟,对吧?您让我工作怎么开展?” 潘乔木半天没说话,等对面发泄过情绪后,他斟酌着说:“真是对不住,我替关晞向您道歉。她刚来项目上,不熟悉业务流程。我明天回去,当面向您赔罪,好吧?” “是叫关晞吧?我记住了!你怎么怎么招的人!以后别让她在我面前出现!”对面挂了电话。 车厢里骤然安静下来。潘乔木思索片刻。 “买明早的机票,回越城。”他打破了平静。 ------------ 第37章 甩锅&师姐&姐弟天差地别 潘乔木三言两语将错误甩给关晞。韩方小心翼翼地看着潘乔木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助理轻声问:“潘总,您一直都没跟关总交接,这事君主任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君主任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潘乔木简短地说。 韩方欲言又止,脸色显然憋得很难受。潘乔木忍无可忍,转过头说:“你要问什么,有话直说。” 韩方一惊,下意识把心中疑问说出口:“您为什么笃定没事呢?因为君主任和您有多年交情吗?” 韩方捂住嘴。 潘乔木疲惫地按住太阳穴。 换个助理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交情?子怡姐从来不跟人谈交情。”潘乔木耐着性子解释,“铁打的总办、流水的总裁,你猜君子怡是怎么做到的?靠感情?如果你觉得君子怡哪怕有一丁点感情,那都是她刻意制造给你的幻想。” 可君子怡长了张娃娃脸,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亲切又甜美。 韩方愣愣地放下手,嘴巴张开,难以置信。 潘乔木嗤笑一声。 他说:“我为什么不担心?因为我有价值。君子怡需要我的价值,她想要实现自己的欲望,除了安抚我,还能利用谁?” …… 欲望,是什么? 是赚钱? 是实现理想? 是渴望实现自己的才华与抱负? 是寻求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 君子怡心想,面试,简直是直观人类欲望的巨大舞台。 结束了面试,君子怡送走候选人,帮施远按电梯。 这批高管预备役的职业级别均不低于经理级,他们的目标职位是越城公司数字化运营总监。 清一色为男性。 对于新版块的业务,施远表现出高度重视。具体体现在,他亲自花时间,和君子怡共同完成第二轮面试。 到了施远这个层级,时间在哪,代表他的诚意在哪。 等电梯的间隙,施远说:“这批候选人质量很不错,辛苦你了。” 君子怡笑眯眯:“施总,您可以相信我的职业水准。” 即使君子怡也对这个岗位充满欲望,她也不会故意推选不匹配的候选人。这会影响她的职业水准,也会影响别人对她的判断。双输的事情,君子怡不屑于用这么低级的方式。 施远颔首,没有再说话。 电梯来了。君子怡扶着门请施远先上,然后才走进电梯,站在楼层键前,轻快地按亮数字。 借着数字键周围亮起的一圈灯光,君子怡注意到不锈钢镜面映出身后男人的眼睛。细长淡漠而又理性的眼睛,克制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样的克制,却因为注视的长久而滋生出爱与欲。 君子怡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当作没看见。 一路无言。 电梯门几次开关,人多了起来。君子怡知道男人的目光一直笼罩在她的脑后。 他以为做得隐秘的,她不过佯装不知。 电梯门又几次开关,人散了,电梯里再次只余下她和他。 君子怡突然回头,刚好不偏不倚地撞上施远的目光。 来不及收回目光的施远却丝毫不见狼狈。他面色不变,只有细长的眼中泛起一丝波澜。 “师姐。”他低声说。 君子怡看着他:“嗯?” 施远若无其事地滑开眼神,电梯中重归沉默。 君子怡转过身,抬头看着楼层数不断跳跃。几秒种后,“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电梯门打开,君子怡扶住门,笑眯眯地回身示意施远。 施远目不斜视,大步走出去。 …… 君子怡回到工位上,余光看见一个高挑的男孩子跟在HR身后走进来,面容英俊,皮肤晒成小麦色,笑容开朗。 她多看了两眼:“那是谁?” 助理说:“长乐坊项目招的实习生,叫陈家豪,越城大学的在校生。现在过来办入职手续,等下去项目上办公。” 君子怡扫了他一眼:“长得好看,气质阳光,穿着也不错,他家境应该不错。” 助理说:“他是长乐坊的原住民。” 君子怡点了点头,在电脑上查看新邮件。 潘乔木在写给君子怡的邮件里汇报了出差情况与在谈商户名单,并抄送郁贲。他将于次日返回越城。 关晞公开发邮件后,潘乔木显然也做出了应对。 君子怡把鼠标移到关晞的邮件上方。关晞这个人,锋芒太盛,粗暴直接,刚刚完成一个露脸的业绩后,立刻把矛头指向潘乔木。她显然拿捏好了时机。 驭下之道,在于平衡。君子怡陷入了沉思。 …… 陈家豪笑着打招呼:“关小姐,又见面了哦。” 关晞意外:“陈家豪?陈记糖水的儿子?” 陈家豪高兴地说:“是啊,真巧啊关小姐。这几个月我就跟着您做事啦!” 关晞仔细打量陈家豪。 他和陈家娴明明是姐弟,面容酷似,可给人的感觉天差地别。 陈家豪开朗无忧,陈家娴心事重重。 这个念头从关晞脑中一闪而过。 她交代工作:“实习的第一个月,郁总安排你跟着我做事。卓秀集团有时序节庆的送礼需求,最近的节日是中秋。我希望你发挥长乐坊的原住民优势,完成调研采风后,设计一批能体现西关文化的礼物出来。” 她把几个供货商对接给陈家豪:“这是卓秀集团的内部供货商。如果有其他优秀供货商,你也可以与我沟通,开启外部招标流程。” 交代过工作,关晞准备离开。 陈家豪叫住她:“关小姐。”他笑嘻嘻地说,“中秋来家里吃饭好吗?爸妈知道我来卓秀工作,特别高兴,想感谢您呢。” 关晞多看了陈家豪一眼。他父母在帮他做人情。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份亲情令人感动。 可关晞知道,陈家豪的父母和陈家娴的父母,其实是同一对夫妻。 “不了吧。”关晞客气拒绝,“中秋节是一家团聚的日子,不方便上门打扰。” ------------ 第38章 炒房诈骗&没缘 晚上,陈父问陈家豪:“今天工作怎么样?” 陈家豪刚进家门,放下卓秀配发的电脑,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陈母把电脑拎起来,陈家豪说:“你别碰,卓秀有保密规定的,电脑不能借给别人。” 陈母笑着说:“我没乱动,我帮你收起来。”她打开柜子,把电脑放进去,“这样,行了吧?我的小祖宗!” 陈父说:“让你请领导来吃顿便饭,你开口了没有?” “说过了,关小姐根本不差这顿饭。”陈家豪皱眉,“她不会为难我,你们别催了行不行?” 陈父教训他:“你刚进去实习,邀请领导是我们的态度。我们感谢她给了你这个机会,你要和她处好关系,知道吗?” 陈家豪不耐烦:“你们能不能别乱插手?家姐也在卓秀工作呀!你们帮她讨好领导去!” 陈父说:“你姐能一样吗?女孩子家家,做点清闲工作等着嫁人的,跟你能一样吗?” 陈家豪沉下脸:“什么都管,别管了!” 陈母哄道:“儿啊,你从没受过委屈,妈妈想让关小姐多包容你。” 陈父沉下脸呵斥陈母:“男孩子就要多捶打磨炼!”他想了想,掏出一卷钱给陈母,“去商场买盒化妆品,让家豪给关小姐送过去。不能让人觉得家豪不懂礼数。” 陈母高高兴兴地收了,见陈家豪还是黑脸,转头对陈家娴说:“女,咱们一起去帮你弟弟挑礼物?” 陈家娴不说话。 她心中滋味复杂,唯有沉默。 陈父见她沉默,反而夸赞她:“家娴长大了,文文静静才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陈家娴觉得讽刺。 陈父又说:“家娴,你要娴静贤惠,少说话,多干活,这样公婆才喜欢。家豪呢,就好好工作,成为咱们家的自豪!爸妈老了,以后就指望家豪了!” 陈家豪不情不愿地说:“爸,妈,我以后找个好老婆,一起孝敬你们。” 这算什么。 孝顺外包吗。 陈家娴听得皱眉。 陈母却很受用,红了眼圈。她拍他的手:“仔啊,赶紧找个好老婆,给妈生个孙子,妈就满足了。” “妈,你哭什么。”陈家豪握住陈母的手,缓和了语气,“等我赚了钱,也学家姐,给家里添东西。” 陈父一锤定音:“爸妈什么都不缺,不需要再添东西!家豪,发了工资请家里吃顿饭,就行了。” 陈家豪爽快答应:“好。” 陈家娴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就是她添置的。她默不作声。 吃饭的时候,陈家豪提起他在卓秀制作礼物的事。陈家娴这才说出今晚第一句话:“你找了外部供货商?什么供货商能比卓秀集团的内部供货商更有水准?我不信。” 陈家豪急切:“你别不信啊,我搜出来给你看看。” 陈家娴凑过去看陈家豪的手机,念出公司名字,记住。 陈家豪划动手机屏幕:“你看他们的发来的产品。” 陈家娴垂下眼。 …… 半夜,关晞被手机振动吵醒。来电显示为舆情监测公司。 “关总,刚刚检测到突发舆情。”对方把营销号的链接发过来,“您了解一下吧。” 关晞打开发来的文章,“卓秀集团王某珊炒房诈骗”几个字闯入她的眼睛。 她睡意顿消。 …… “除非给我60万,不然我不会撤掉这篇文章。”年轻人说。 关晞压住火气,继续跟他讲道理:“王珊珊已经离职9个月了,我甚至可以给你出示公司替她缴纳社保的记录。她离职前后也有一个月公示。她的行为仅仅代表个人,你却指责卓秀集团在背后操纵房市?我们会保留起诉的权力。” “你给钱,我自然会撤稿。”年轻人在电话对面笑出声,“是你们怕还是我先怕?” 住房是重要民生支柱,炒房本就是大众情绪的雷区,“众筹炒房”更是犯下众怒。只靠几个人,怎么可能撬动这么大的盘子?都有哪些机构勾连? 清早7点开始,“炒房诈骗”这则新闻成为全城最受关注的头条。 关晞曾经就此事发过舆情预警,因此这桩危机公关由她主导。 关晞和君子怡整夜未眠,压住了大部分媒体关于王珊珊与卓秀集团之间的不实报道,但经过半夜的发酵,这篇暗示“卓秀集团背后操纵王珊珊踩红线”的营销号文章已经在各大业主群内疯转。 关晞感到疲倦。这个营销号很新,甚至没有团队,属于年轻人私人所有。她几乎没有谈判的筹码。而他显然从这篇文章中尝到了流量红利的甜头,指望从卓秀集团身上撕下一块肥美的公关费。 “但这笔钱不能给。”关晞对君子怡说,“因为卓秀集团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其中。一旦给了,有理也变没理,日后被有心人翻出来,就是我们的罪证。” 没错?没错你给他钱做什么?是不是心虚? 上午九点,施远带着两名秘书抵达越城分公司,君子怡起身:“施总。” 施远点头,走进办公室,开始全天的工作,一如既往。 …… 稍后,副秘书出来交代前台:“茜茜,帮施总订早餐。” 她递给王茜一张磨得发白的卡片:“你拍个照。老板说,这张卡片他还有用,我不能给你。” 王茜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的卡片,只是一张送餐的小广告而已,风格古早,字都快掉光了。看起来年纪比她还大。 这家店真的还没倒闭吗? 但哪个老板没点怪癖呢。 生活不易,前台叹气。王茜拍照:“好的。” 九点二十,施远带着两个秘书出门赴早餐会。他订的早餐自然也来不及吃,送来以后,被王茜放在君子怡面前。 君子怡闻到熟悉的味道,问王茜:“你从哪里订的蟹肉粉?竟然和我母校门口的早餐店一个味道,我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吃。” 王茜诚实地说:“施总给的卡片,我也不清楚。”她在手机相册里翻了一会,对着卡片照片念出一个地址,“子怡姐,店址是这个。” 君子怡看着手里的蟹肉粉。 “真巧。”她说。 “可不是……”王茜话音未落,君子怡手一松,蟹肉粉直直掉进垃圾桶。 “哎呀。”君子怡表情遗憾,“我和它没缘。你说是不是。” …… 王茜是个大事小事都要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的零零后。 施远坐在车里,点开朋友圈,他迅速拉下各种经济分析资讯、行业形势分析、峰会论坛照片,手指点进花花绿绿的卡通头像。 一张照片。蟹肉粉躺在垃圾桶里,看分量,应该是一口没动。 配文:君姐说,和它无缘~大哭/大哭/大哭/ 施远按熄手机,靠在真皮座椅上。细长的眼睛淡漠地看向窗外。 没缘吗。 呵。 ------------ 第39章 无良卓秀开发商,还我血汗钱 上午十点半,越城公司的安静被远处整齐的叫嚷声打破。 “无良卓秀开发商,还我血汗钱!” 连喊三遍,停一停,再连喊三遍。 喊叫声十分整齐。 显然是一场有组织的行为。 物业负责人向君子怡汇报:“这次来的人很多。他们穿白衣服,举着白幅,堵在隔壁办公楼门口。” 越城分公司的楼有若干栋,只有临街的一栋招商中心挂着卓秀的牌子,里面只有一些负责接待的前台工作人员。闹事的人围的就是这一栋。 卓秀员工的办公地点在更里面,那几栋楼没有任何标识。 茶水间里,有人八卦。 “……闹事维权么,常见的,每个月都有一回,年底更多。” “十有八九找不准位置,不要担心。” 办公室里。 君子怡问:“是什么人?” 物业说:“是刚刚在卓秀‘辉煌碧园’楼盘付了定金的未来业主,他们觉得卓秀利用王珊珊炒高了房价,恶意销售,要求剩余的房款给他们打个折。” 关晞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领头喊话的是不是这个人。” 物业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他。” 关晞和君子怡对视一眼。照片上的人,正是昨晚发文章的年轻人。 关晞左右划动手机屏幕:“还有这几个人,在吗。” 物业说:“好像是在的。” 这几个人都是经常发各行业黑料、赚取公关费用的职业团队。公关从业人员对这几个人的脸都不陌生。 “显然是这些职业爆料团队在背后煽动,指示业主闹事,想从中牟利。”关晞总结。 君子怡接到施远副秘书的电话,起身走去茶水间。 副秘书说:“子怡姐,施总明晚有个重要饭局。”她悄悄说,“和政府领导,要讨论长乐坊的拆建方案。舆情大概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君子怡捂住嘴,小声说:“明晚一定解决。” 她放下电话,捏着手机,听着外面有规律的叫喊声,迅速做出判断。 第一,此类维权纠纷发生得并不少,背后组织者很有经验,仅仅喊话,并不会做出过激行为,法律上无可指摘,不会发生实质性伤害,顶多让卓秀负面新闻满天飞,股价跌几天而已。 第二,这件事情的主负责人是关晞,不是她君子怡。 第三,舆情发酵的前12个小时,君子怡全程参与,也在大领导施远面前刷过脸,自问已经尽到职责。如果事情完美解决,是关晞的业绩。如果事情搞砸了——也是关晞担主要责任。 君子怡想到关晞这个人。 非常聪明,或许过于聪明,很会掌握规则,所以锋芒太盛,手段直接。 驭下之道,首先在“驭”,“驭”也很简单,就好像扯皮筋,松松紧紧,本质是“拿捏”。刚好趁这个机会,紧一紧关晞,再卖她个人情。 君子怡心想。 她叫来助理:“准备一下,出门拜访。” 助理吃了一惊:“现在吗?这个时候?” 君子怡说:“重要领导的拜访,时间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她轻轻叹气,“需要请关晞辛苦辛苦,顶一阵子了。” “哦对了。”君子怡告诉助理,“告诉关晞,施总今晚有个重要饭局,不管用什么手段,这场纠纷必须在今天内处理完毕。” …… 上午十点半,潘乔木告诉助理韩方:“把机票从上午改签到下午。” 韩方欲言又止。 他试探着问:“潘总,公司有舆情了,您不急着回去协助子怡姐吗?” “为什么要协助君子怡。”潘乔木说,“我是负责招商的,公关舆情不是我的职责范畴。” 韩方说:“可是,长乐坊的公关业务以后归您管啊。” 潘乔木点点头:“前提君子怡升我。” 韩方迷茫:“这还能变吗。” 潘乔木嗤笑一声:“谁能猜得透君子怡。” 所以他必须让君子怡看到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向上管理,是每个职场人毕生的功课。上级会拿捏下级,下级当然也会反向拿捏上级。 潘乔木在酒店房间里踱步,转了几圈后,那晚的廉价即食鸡胸肉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问韩方:“我记得,前段时间裁了一个项目秘书,是原住民。她好像经济条件不好,还因为裁员的事,找我争取过?我有记错吗?” 韩方努力回忆了很久,坦诚地说:“对不起关总,我没有印象了。我这就去问一下人事。” “你先不要问人事。”潘乔木制止了韩方,打开自己的邮箱。半晌,他从自己的过往邮件里翻出了裁员名单,顺着裁员名单找到了名字和联系方式。 陈家娴。 …… 上午十点四十,陈家娴正准备开档前的清扫工作。她把几桶水泼在地上,再用扫帚和拖把清理,脚下满是泥泞。 电话响了起来。 陈家娴拆掉手上的胶皮手套。她的皮肤上沾着胶皮和汗水的味道。 这样的工作,注定不会体面。 她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一串陌生数字,没有多想,按下接听键。 …… “我是潘乔木。”电话对面的语气带着笃定,“做个交易吧。你转发一篇公众号文章到朋友圈,我付报酬给你。”他报了个数字,“你放心,完全合法合规。” 陈家娴瞳孔睁大。 韩方加了她的微信,把公众号文章推到她手机上。陈家娴看了眼标题,正是今早沸沸扬扬的“卓秀指示员工众筹炒房诈骗,恶意哄抬楼价”。 她沉默半晌。 潘乔木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她缺钱,他知道她一定会接受。 一时间,电话里只余呼吸声。 陈家娴开了口:“不。” 潘乔木意外:“什么?” 陈家娴说:“我不接受。” 潘乔木问:“为什么。” 陈家娴突然问他:“我是谁?” 潘乔木顿了顿,示意韩方把手机递过来,又确认了一眼名单,才说:“你是陈家娴。” 陈家娴说:“我是陈家娴,我是原住民。你们想要动我家的房子,正在谈补偿。你知道我朋友圈里肯定全是原住民,我把这篇文章扩散到原住民面前,他们一定会觉得补偿太少,对卓秀不满。” 潘乔木笑了:“你不会告诉我,你对长乐坊项目有感情,所以不愿意转发这篇指责卓秀的文章吧?你不是被长乐坊项目裁了吗?” 陈家娴说:“给我60万。” 饶是潘乔木见多识广,也差点被口水呛到。 潘乔木声线不变:“60万不可能。” 陈家娴说:“但你现在在出差,是吧。原住民里你只认识我。你根本找不到别的原住民,你没有选择。”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潘乔木睁大双眼,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面上露出震撼的神色。 他严肃了神情,翻开通话记录,找到刚刚通话过的号码,一个字一个字输入: 陈家娴 …… 陈家娴站在树下,面孔绷得紧紧的,手心全是汗,死死攥着手机。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显示潘乔木来电。 陈家娴的面孔也跟着亮起来。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潘乔木说:“60万真的太多了。” 陈家娴“哦”了一声:“你没争取过,怎么知道太多?” 她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 潘乔木气得把手机摔在酒店的床上。 ------------ 第40章 谈判&骚乱 潘乔木站起身。 他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掬起冷水泼脸。冷水覆面,他心头的火气稍逊,双手撑着陶瓷面盆,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也看着他。 潘乔木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大火气。每天对着客户,低头弯腰下跪是基本功,难道他还没习惯吗? 他在气什么?是在气陈家娴拒绝他吗?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拒绝?年轻人对年长者的拒绝?女人对男人的拒绝? 他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一个冲进他办公室质问的年轻女生。他不记得她的脸,但记得那双执拗的深棕色眼睛,点燃着愤怒与野心。他当时就知道她是个狼崽子,不是吗? 潘乔木慢慢冷静下来。 他第三次拨通陈家娴的电话。 “60万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畴。”潘乔木开门见山,“刚刚是我冒犯了,你想要什么,我来和你交换。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 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潘乔木拿出了诚意和态度。 年轻女孩的声音异常冷静:“现在,轮到我说了算吗?” “OK。”潘乔木说。 陈家娴说:“我要回到卓秀。你帮我解决这份工作。” 潘乔木诚实地说:“我没法直接把你招进来,卓秀集团的招聘流程非常正规,即使是施远,在招聘上的权力也是受到限制的。” 陈家娴听着潘乔木说下去。 “我来谈谈我能做些什么:大销售部有一个数字化运营助理岗位的待招名额,我可以进行向上管理,把这个岗位下降到长乐坊项目。但你必须靠自己过HR的简历关和一面,只要你进二面,我就能以项目招商经理的身份和大销售部经理共同面试你,并在权限范围内给出最高的评价。” 卓秀集团是正规大公司,怎么可能丝毫不看候选人资质,就直接解决工作。这是职场,不是小说。潘乔木自问付出了最大的诚意。 陈家娴说:“我考虑一下。” 潘乔木劝说:“卓秀的裁员情况你知道,各个部门都没有空余职位,尤其是低级岗位。如果你不抓住这个机会,往后只会越来越难。而且,卓秀集团是一个很好的履历镀金机会,只要你能成功入职,这份职业经历就可以弥补你的学历短板。我建议你与我合作。” 陈家娴说:“好,成交。” 潘乔木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笑,陈家娴就说:“刚才的通话,我全程录音了。如果你不履行,我就去总部控告你违反职业道德。”她第三次挂了潘乔木的电话。 潘乔木被陈家娴气得眼前一阵发黑:“我骗你?我会骗你?我……喂!喂!” …… 上午十点五十,君子怡因为临时而重要的拜访,离开越城公司。 上午十一点半,招商中心外的喊话声突然变大,一群自称长乐坊原住民的人加入,围拢的人数骤然增多。 陈家豪坐着车经过水泄不通的人群。他第二次来到越城公司,第一次是办实习手续,第二次就是今天。 司机把车驶入地下车库。郁贲推开车门,下了车。口号声涌入他的耳膜。 “君子怡,公关部归你直管,你凭什么走不开?”郁贲正对着电话质问,“扯上长乐坊是你的工作失误!你留关晞一个人在现场?别忘了,关晞同时也是我的人,你完全占用她的时间,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关晞需要你来打抱不平?”君子怡反问。 郁贲声音犀利:“关晞在你我处各占一半考核权,她出了问题难道要算我一半?这是你的责任,长乐坊不会替你承担。” 替关晞出头?当然不是。 作为项目负责人,郁贲首先考虑的,就是划分清楚责任归属,避免整个项目团队一起莫名其妙背黑锅。 在这个前提之下,郁贲才会提供支持,不然他扭头就走。 君子怡再三向郁贲保证,长乐坊属于连带,不承担相应责任,郁贲才按掉电话。 “真会装傻。”他低声咒骂,然后回头看了眼陈家豪,“抱歉,不是说你。” “我知道,郁总。”陈家豪恭敬地说。 郁贲“嗯”了一声,大步向前走去,陈家豪跟着在他身后。 两个人沉默地乘坐电梯上行。 电梯到达,关晞迎上来。郁贲直接问:“长乐坊是怎么被拖下水的?” 关晞说:“王珊珊事件被人扩散到长乐坊的原住民中,他们也前来喊话。具体的诉求还不清晰。” 透过落地窗,关晞指给郁贲:“穿着整齐白衣服的是业主,什么都穿的是原住民。” 关晞转头告诉陈家豪:“你懂西关方言,还是原住民。等下郁贲负责安抚长乐坊的原住民,你跟着郁贲一起过去,如果他们讲方言,你帮忙翻译成普通话。现场有物业维持秩序。可以吗?” 先前喊话的业主组织有序,整体行为克制,除了整齐地喊口号,也只是安静地坐着。规则上无可指摘。这是一群非常有经验的示威人。 但后来的原住民可不是这么有秩序的人。卓秀紧急出动了更多安保人员。 陈家豪点头:“放心吧。” 郁贲问:“澄清的通稿要多久才能起效?” 关晞委婉地说:“水很浑,澄清的作用有限。还需靠您去安抚和拖延。” “作用有限”等于没用。 郁贲在脑中完成自动翻译。他维持着职业道德,对已经发生的问题不表达情绪:“走吧。去招商中心。” 关晞叫住他。 “郁总,谢谢你的支持。”她说。 郁贲很忙。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来支持工作。关晞很清楚,他可以用更敷衍的方式对待自己,但他没有。 在职场上,时间在哪里,诚意就在哪里。郁贲是个合格的上司。 郁贲回身看她,仔细辨认她的神情。片刻后,他“呸”了一声,笑骂:“有事郁总,无事郁贲。” 关晞笑了。 郁贲转身按下电梯。 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卓秀“辉煌碧园”项目总李宾和越城公司工程总监、长乐坊旧改项目总郁贲露面,开始安抚众人情绪,倾听人群诉求。 听到风声的各色人不断赶来,关晞站在窗前,举着对讲机,调动物业公司的年轻男性职员阻止现场拍摄与直播,避免事态二次扩散。 同一时间,她按下接听键。来电者正是组织这场喊话的职业爆料人。对方询问,卓秀是否有意向购买他们营销号的全年广告投放业务,如不购买,他们就不撤掉聚众人群。 双边开始就“广告费”进行谈判。对方表示,包年的广告服务费可以打折,尚有议价空间。 …… 陈家娴用手机拍下围住卓秀招商中心的人群,用工具分别圈出业主和原住民,打好标签后,把照片发给潘乔木的助理韩方。 韩方回复:“好的。” 陈家娴看着自己和江伯的聊天记录。江伯最喜欢热闹,他有很多群,每天都往群里转发各种真假不分的营销号文章。 陈家娴没有发自己的朋友圈,而是把潘乔木要求她发的营销号文章发给了江伯。 显然,江伯积极地将这篇文章扩散给自己的老朋友们。陈家娴不知道是潘乔木在其中起了作用,还是是财帛动人心:正在和卓秀谈补偿的原住民很快组织起来,也参与了这场喊话活动。 陈家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打算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这时有电话进来,来电显示宋清许。陈家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按掉。 新微信提醒。 宋清许:“十二路那边有骚乱,很危险,你注意安全,不要从那边经过。” 陈家娴就在十二路。她看了眼面前的人群,又看了看宋清许的提醒。 面对危险,宋清许会远远躲开,以免祸及自身。可陈家娴知道,自己会迎上前去,在危险中寻找机会。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陈家娴没有回复。 眼前,郁贲正耐心劝说人群散去。陈家娴看见陈家豪,他站在郁贲身边,对着长乐坊的原住民大声喊话,因为力竭而面红耳赤。 物业给郁贲递了瓶水,郁贲点点头,扭开喝了。人群也跟着安静下来。前面有原住民用土话问了句什么,陈家娴听见陈家豪也土话回复:“买不起房就回老家呀。越城够挤了。” 闻言,陈家娴变了脸色。她猛地看向郁贲。郁贲还在喝水——是了,他是北方人,听不懂西关方言。 眨眼间,骚乱发生。 ------------ 第41章 普罗米修斯是她 业主中不乏懂方言的人。 陈家豪的话直白地戳在业主的脸上,人群猛地冲上前去,物业急忙阻拦,陈家豪下意识后退,脚底打绊,摔坐在地上。 无数手机趁机对准他拍照。有人用普通话大声骂起来。李宾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指着陈家豪说:“你是傻逼吗?” 自媒体时代,任何面对公众的发言都需异常谨慎。谁给这个实习生的权力,让他乱讲话的? 李宾可以想象到,陈家豪这句话将被多种解读,并引发新一轮舆情狂欢。 作为从小到大的既得利益者,陈家豪从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有多傲慢。什么都是摆在他面前的;他从不需要自己去争取。所以他的共情能力异常匮乏。 李宾非常生气。他对郁贲说:“长乐坊行不行?你的人不行别跟着瞎添乱!干活不行,退得倒是挺快!” 郁贲拦住李宾,眉头皱紧,把陈家豪推进招商中心建筑内:“你等下从后门回去,找两个物业送你,直接回家。” 陈家豪急急解释:“对不起郁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不用解释。”郁贲摆了摆手,“为了你的人身安全。” 陈家豪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郁贲转过身,对着人群替陈家豪道歉。 …… 关晞看到郁贲的电话。 郁贲说:“有突发情况。”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请你安排舆情监测公司持续关注。” 陈家豪刚刚说的话已经被人拍下,这么离谱的言论传出去,必然引发二次舆情危机。 卓秀前台的电话接二连三响起,王茜捂住话筒,对关晞小声:“关总,是记者,关于‘买不起房就回老家’这个言论的。问卓秀凭什么替越城赶人。” 关晞皱眉,一边微信打字给舆情公司,一边告诉王茜:“问清楚对方是哪家媒体,我后面直接联系对方领导,从上往下压住。” 卓秀的前台都经受过基础话术的培训。王茜点头,拿着话筒说:“您的问题我们记下了,请问怎么称呼您?” 关晞按掉两个电话,艰难地发出微信,刚发完,又一个电话进来。 她戴着耳机打电话,同时打开协同办公软件。她被拉进“辉煌碧园|长乐坊”的工作群,里面有君子怡、郁贲、李宾、她和潘乔木。 李宾在群里@全部人:“还有会讲西关方言的人吗?” …… 中午十二点,陈家娴收到陈家豪的微信。 陈家豪:“大哭/大哭/” 陈家豪:“家姐,怎么办,老板让我回家了,我是不是没做好。” 陈家娴:“你被裁员了?” 陈家豪:“那倒没有,但我好像捅了大娄子……” 陈家豪:“家姐,你帮我问问老板吧,帮我求情吧,求求你了家姐。” 陈家娴打字:“你觉得哪个老板会理我。”她突然想到关晞,打字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随即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陈家娴把手机丢进口袋,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 然后拨出一个电话。 …… 关晞边打电话边留心工作群,她看着李宾在群里@全部人:“还有会讲西关方言的人吗?” 长乐坊项目就是为了找一个会讲西关方言的人,才招来陈家豪。 郁贲:“长乐坊没有。” 关晞打字:“我去问一下大销售部有没有会讲方言的人。”她打着字,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退出工作群,翻开通讯录。 是了。还有一个人,熟悉卓秀,也懂西关方言。 关晞看着“陈家娴”三个字,正准备按下去,一个电话跳了进来。 来电显示: 陈家娴。 …… “嗨,关晞,我是陈家娴。”她抬头看向越城公司的办公楼。“我就在楼下。需要聊聊吗?” 灰色的楼体在中午的阳光下泛着冷色调的光。而“卓秀”两个字,是鲜艳醒目的红色。 …… 关晞说:“十二楼。我等你。” …… 中午十二点二十,陈家娴第一次进入越城公司的办公楼。 电梯打开,陈家娴走入四面玻璃的小会议室。关晞坐在里面等她。见陈家娴进来,关晞推了一杯热水过去。 陈家娴说:“请借我张工卡,我去打印一些材料。” 关晞抬手,叫前台王茜进来:“麻烦你帮忙打印一些材料,陈小姐会发到你微信上。” 王茜应下,转身出门,轻手轻脚掩上玻璃门。 陈家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项目秘书了。复印、打印等琐碎的工作,如今已经不需要她来做。 关晞抬头看她:“聊什么?” 陈家娴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她没有带关晞的工卡,所以,此刻,她没办法握住勇气的源泉。但这并不妨碍她打算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对机会的欲望在胸中熊熊燃烧,这股驱动比什么都强大。 陈家娴说:“我的亲弟弟,陈家豪,今天在工作中犯了错误。我想了解卓秀公司对他的处理安排。” 关晞向陈家娴简单叙述事情经过、责任归属以及产生的后果。 陈家娴点了点头,表示清楚。 关晞问:“陈家豪为什么不自己过来问我?你来替他谈,是希望我不要解雇他吗?” 两人短暂交谈的时间内,关晞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外面的口号还在喊,喧哗依旧。在这样繁忙的时候,关晞抽出时间来见陈家娴,这本身就代表一种态度。 陈家娴想起潘乔木曾经教过她的:如果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 陈家娴说:“不。” 陈家娴说:“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希望你能解雇陈家豪。” …… 欲望,是什么? 是普罗米修斯偷窃来的,在她心中永远灼热、不甘的火吗? 直视关晞的双眼,陈家娴的面孔因为忐忑而绷紧。这一次,她很清楚地知道,她是谁,她想要什么,她将用什么来交换。 二十岁的陈家娴终于明白—— 只说“不”是不够的。只有抛开被规训的羞耻,直面自我的欲望,她才能站起来,走下去,活出个人样。 既然这个世界可以属于别人,就也可以属于她。 …… “我希望你解雇陈家豪。”陈家娴说。 “给我个理由。”关晞说。 “我可以取而代之。”陈家娴说。 ------------ 第42章 年轻,廉价,好拿捏&贫穷是错误吗 “取而代之?”关晞重复。 “是。”陈家娴说。 陈家娴话音落下,王茜敲门。 王茜拿着几张纸进入会议室,陈家娴示意她把这几张纸交给关晞。 陈家娴说:“这是我的简历。” 关晞抬眼。 陈家娴说:“我是陈家豪亲姐姐,陈家豪在家里什么都和我讲。我知道他在负责中秋礼品制作,并完成礼品供应商筛选。他选择的供应商是……”陈家娴报出名字,“他的所有工作,我都可以直接接手。” 她犹豫着停下来,试图分辨关晞的表情。 关晞没有表情,但也没有打断她的话。 于是陈家娴继续说:“陈家豪有的,我全都有。原住民,懂方言,懂粤剧。陈家豪认识的人脉资源,我也全部认识。陈家豪没有的,我也有。我曾经在卓秀工作过,我的上司潘乔木对我的工作表现评价很高。此外。”陈家娴说,“我在粤剧社负责联络工作,我有粤剧社的全部内外联系方式。我想,我比陈家豪更适合这个职位。” 关晞没有看陈家娴的简历,她把简历扣在一边。 陈家娴的心重重沉下去。 关晞开口:“你想清楚,长乐坊没有多余的职位空缺给到实习生转正。即使这样,你也想来这边实习吗?毕竟你不是学生,你更需要一份全职工作,实习生的薪水很难维持你的生活。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陈家娴的心又悄悄飞起来。 她说:“我考虑得很清楚。” 关晞点头:“我知道了。”她起身出门。 陈家娴坐在会议室内,有些忐忑。 几分钟后,关晞带着负责长乐坊项目的人事周亦行走进来。 “这位是我之前内推过的陈小姐,你看过简历的。”关晞客客气气地咨询周亦行,“陈家豪将于今天离职,我们空缺一个实习生岗位出来,陈小姐可否递补这个岗位?” 周亦行坐下,和陈家娴聊了几句,在陈家娴的学历处用黑笔画了个圈。 周亦行把关晞拉出去:“晞姐,我之前跟您讲过,卓秀不招中专生的。” 关晞说:“她是大专。函授大专也是大专。” 周亦行欲言又止。 关晞指着窗外:“你看到外面的情况没有?我们现在急需一个接受过卓秀员工培训、会讲西关土话的原住民,李总和郁总现在就要人。如果你觉得陈家娴不行,我就告诉子怡姐和两位老总,人事部周亦行认为我找的人不符合要求,她会马上帮我找个更好的。” 责任落到自己头上,周亦行马上说:“别呀晞姐,我也没说不行。就是这个学历……” 关晞说:“这不违反卓秀的管理规定。周周,只是个实习生而已,李宾和郁贲都认可了,你何苦给自己找额外的工作量?又要原住民,又要懂粤剧,你上哪招人去?” 她把李宾在群里的话给周亦行看。 周亦行说:“晞姐,我理解,但真没有别的候选人了吗?” 关晞说:“房地产日子不好过,长乐坊项目没钱。陈家娴最便宜。她用实习生的价钱做全职的工作,这样的人去哪里找?” 关晞用“便宜”这个词说服了周亦行。 周亦行说:“好的。” …… 下午一点,陈家娴正式成为长乐坊项目的实习生。 陈家豪打了很多微信电话过来,还发了很多大哭的表情:“卓秀的人事打电话给我,我的实习合同飞了!家姐,你怎么没帮我求情啊!” 陈家娴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复他。 签合同的时候,周亦行说:“晞姐那边的业务比较着急,入职讲解流程后面再补,可以吗?” 陈家娴点头。 周亦行松了口气。 刚一入职,福利都还没配发,就要逼着新人收拾烂摊子。周亦行觉得公司此举不太有人情味,便主动透露:“我们这里,每届实习生都会有一个优秀实习生评选,各个端口选送,拿到头名的话,就可以坐上面试直通车,跳过简历关和人事一面,直接进入主管面试。” 陈家娴早就知道。 她记得潘乔木的承诺:只要能跳过简历关和一面,就能在后续的面试中帮助她。 周亦行悄悄说:“你的考核在晞姐那里,你好好表现,争取打高分。” 陈家娴说:“这一批有几个实习生?” 周亦行查了一下资料:“70多个。” 而直通车的名额只给到第1名。 周亦行想了想,没有告诉她其余实习生的名校背景,而是说:“卓秀招聘的要求其实蛮高,你能进来实习,运气真的蛮好的。” 运气好吗。 陈家娴张了张嘴,最后体面地回答:“是啊,我向来好运气。” 她转移话题:“我喜欢你的名字。” 周亦行笑了:“我也喜欢。寓意是行路难亦行,越难的路,越要坚定地走下去。” 陈家娴点头:“你爸妈对你有很高的期待。” 周亦行点点头,指着表格旁边曾用名的位置,念出来:“陈——宝——珠,这是你的曾用名?如珠如宝,也很漂亮。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改名的原因吗?” 这不是好奇,而是周亦行工作职责。 陈家娴说:“哦。我妈又生了个弟弟。爷爷说弟弟是家里的自豪,所以叫家豪。后来,家里想让我的名字和弟弟名字保持一致,就给我改了名,叫家娴。” 周亦行好奇:“为什么不是你弟弟跟你的名字保持一致?可以叫宝豪嘛。陈宝豪。” 陈家娴说:“怎么可能。弟弟么。以后是我的依靠呀。” 她的语气有些嘲讽。 …… 下午一点二十,陈家娴站在关晞身边。她踩在办公室柔软的灰色地毯上,透过落地窗,看向远方的高楼林立。 郁贲吃过午饭,看着陈家娴:“你就是那个原住民?” 陈家娴点头。 郁贲对从前的项目秘书毫无印象。 关晞说:“她叫……” “我叫陈家娴。”陈家娴介绍自己的名字。 郁贲站起身:“陈家娴。”他念出她的名字,“走吧。” “等等。”关晞说。 她丢给陈家娴一件黑色西装。 陈家娴抖开西装,注意到脖颈处“阿玛尼”的小小锁链黄铜logo牌。这件衣服抵得上她数个月的收入。 她看了关晞一眼。 关晞说:“为什么不穿?” 陈家娴说:“我……” 关晞很直接地问:“你在羞耻什么?” 陈家娴的脸有些发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在鱼皮档口干活的T恤,已经洗得发白。 她这时才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和鱼腥味。 ------------ 第43章 掏烂棺材本,该怪谁? 汗味和鱼腥味。 在这样体面的大楼里,在各种高级的香水中,她是如此格格不入。 羞耻于自己配不上这件衣服。陈家娴心说。 只是一件西装。仅仅一件西装。就能让她的自卑、她的胆怯原形毕露。 她忍不住又抬头看向关晞。关晞没有安慰她,也没有指责她。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陈家娴缓缓穿上西装。 这里是职场,这里是卓秀。卓秀只要最强悍的人。她不可以表现得自卑胆怯。以后她也不要表现得自卑胆怯。 西装就是她的铠甲。 陈家娴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强悍就是—— 宁可虚张声势,也不要自卑胆怯。 …… 陈家娴跟着郁贲和李宾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陈家娴抬头看着迅速变幻的数字。 身后,李宾和郁贲说:“闹腾这么久,不就为了钱吗?要我说,干脆投半年广告,花钱买平安。” 郁贲说:“今天给了这个钱,明天就要给那个钱。就算君子怡想给,施总也不可能同意。” 李宾摇头:“那是公关部该考虑的。我只想尽快息事宁人,不要影响楼盘销售。公关部给钱也好,下跪也罢,我不在乎。” 郁贲下意识和施远站在同一阵营。而李宾更重视项目业绩。 他们各自的利益不同,做事动机也不同。陈家娴又默默上了一课。 李宾又说:“君子怡不在,潘乔木也不在。那个关晞,是君子怡新招的人?拖了这么久都没搞定,她是不是不行?” 郁贲斟酌着说:“给关晞一点时间。明晚施总有个重要应酬,这边的乱子不管用什么手段,两天内一定会解决。她还有时间。” 李宾诧异:“明晚?不是今晚吗?我亲耳听君子怡给关晞下了军令状,不管用什么手段,今晚必须解决这场舆情。她没有时间了。” 郁贲一怔,嘴里打哈哈:“是吗。” 他瞬间想清楚一切。一天还是两天,统统是职场的尔虞我诈。 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郁贲不认为自己有提醒关晞的义务。 …… 下午两点,招商中心门口。 陈家娴向郁贲汇报:“业主谴责卓秀炒楼盘价的行为,要求降价。原住民认为卓秀应该把楼价炒得更高些,这样才能提升他们的经济补偿。” 李宾冷笑:“两派人一起闹事,诉求居然相反,真荒诞。”他把手里用来擦汗的纸巾重重掷在地上,站起身:“这些荒诞之众浪费我太多时间,如果关晞没能力解决,就换潘乔木来做。我给公关部的工作协助够多了。” 郁贲摆了摆手:“时间这么短,关晞已经很能干了。君子怡不在,潘乔木还在飞机上,你觉得换谁更好用?” 李宾不耐烦地回复工作信息,在一个又一个工作电话的轰炸间隙,他说:“你觉得今晚施总的应酬还能如期进行?” 郁贲避而不答。 陈家娴被拉进工作群的时候,郁贲正在群里@关晞:“核心的组织者尚未露面。” 关晞:“嗯,要把他钓出来。” 李宾在群里说:“建议提前告知施总,聚餐改期,等君子怡和潘乔木回来,集思广益。” 隔了一会,关晞回复:“不用。” 李宾:“注意把握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 关晞:“稍等,已经在想办法。” 陈家娴有些好奇。关晞需要在今晚之前把组织者钓出来,要解决这场纠纷。她打算怎么解决? 她能怎么解决? 手机一响,陈家娴收到了来自关晞的消息:“原住民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 原住民的聚集,有陈家娴在其中推波助澜。 出于对关晞的一丝内疚,陈家娴分外卖力地打量着这些自称原住民的年轻人。她从小在长乐坊长大,邻里街坊不说全认识,也基本都面熟。 陈家娴伸手揪出一个男生:“喂,你。别装不认识我。毛头!” 那个少年面露尴尬地被陈家娴拖到一边:“死女人,你别喊小名!我不要面子的?” 陈家娴皱眉:“你不好好翻工,来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爸去!” 毛头不在乎:“就是我爸让我看看情况啊,随便你告。臭八婆。工有什么好做,累得半死还没钱。” 陈家娴看了看毛头脚上的鞋,和陈家豪的篮球鞋一样。篮球鞋的价格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只知道,这双鞋一定很贵。 毛头家里条件很一般,他买这么贵的鞋,一定缺钱。 陈家娴说:“我有一单生意,你接不接?” “说来听听。”毛头说。 陈家娴:“帮我带句话。”她转了几百块到毛头微信,“这是订金。” 毛头吹了声口哨:“家娴姐,你弟说得没错,你果然大方。” “……什么?”陈家娴一怔。 毛头笑嘻嘻:“傻子!你给你妈看病的钱,都被你妈给你弟啦!” 看病的钱。 陈家娴的手抖起来。 “你骗人。”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毛头面露同情:“好,我骗人。”他回身,“说吧,要带话给哪个衰仔?” 陈家娴深呼吸,镇定下来,指了指旁边穿着白衣服的业主们。 几分钟后,她回复关晞一个“OK”的手势。 关晞额外又给她转了一笔钱。 看吧。陈家娴垂下眼,出来工作有钱拿,因为工作而产生的支出还能报销。 家人呢? …… 李宾拎着两瓶水出来,递给郁贲一瓶。郁贲接过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等他再抬头,原本整齐的人群,仿佛平静的湖面被一颗石子投入,先是一圈圈涟漪,随即这股涟漪逐渐变成水波激荡。 怎么回事? 示威的人内部激烈争吵起来,事态发展得过快,郁贲抓着矿泉水瓶,愣在当地。 物业挡在郁贲和李宾的身前,带着两人后退:“刚才有原住民那边的愣头青嘲笑业主,说他们是原住民的接盘侠。” 郁贲听见业主对原住民喊道:“你们炒楼卖地,掏烂老百姓的棺材本,黑心不要脸断子绝孙!” 原住民中一群小青年炸了:“扑街啦你衰仔!该怪的人你不敢怪,跑来怪我们?嫌贵别买啊?!你自己上赶着送棺材本,自己愿意当接盘侠?!买不起就滚回去!” 眼看着两边人情绪越来越激动。 百忙之中,李宾忍不住感叹: “接盘侠,太毒了这个形容,谁想出来的啊?” ------------ 第44章 黑白公关的较量 下午三点。 君子怡依旧没有等到关晞的求助电话。她主动打电话给关晞:“现在是什么情况?今晚施总的应酬需要我来协调吗?” 手机对面人声嘈杂。 “谢谢子怡姐关心。”关晞说,“目前还不需要,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工作群的提示音响起来。君子怡打开,看见郁贲发来现场照片,现场气氛显而易见紧绷。 她还能顶多久? 就在君子怡沉思的时候,潘乔木打来电话:“子怡姐,您在现场吗?我已经落地越城,正在赶往公司。我看群里的消息,事态越来越严重了。” 君子怡说:“是。我刚刚结束一个重要拜访,现在前往公司。我们在招商中心汇合。” 潘乔木说:“好的。” 他挂掉电话,看着车外迅速变幻的风景,露出一点笑。 事态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现在,他可以回去了。 …… 示威者出现内讧,核心组织者终于顶不住压力,致电关晞,要求面谈。 钓鱼成功,现场的几个人信心均是一振。 但对方要求直接见面,拒绝在会议室谈。 关晞答应了。 电梯到达负一层,关晞挂掉电话,从地下车库走进招商中心。她和郁贲遥遥对了个眼神,穿过沸水般激动的人群。 几十名安保人员死死拦在两拨人当中,关晞亮出工作牌,走向躲在人群后方的那支职业爆料团队。 “关总。”营销号的年轻人紧张地站起身。 关晞点点头,面色如常,仿佛他们置身于会议室中,而不是示威人群里:“刚刚说要和我当面谈?” 年轻人紧张地说,“程哥说,你向来是只看结果的人。广告费我给你打七折,只要你投广告,我就给你最好的结果。” 关晞声调轻蔑:“你跟我谈?你也配?半大小子,嘴上没毛。内讧成这样,你还能顶多久?我提醒你,一旦内讧演变为肢体冲突,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年轻人气得脸色发青:“姓关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关晞无视他,把目光投向年轻人身后:“程文华,你终于来了。” 程文华咧嘴一笑:“关晞,你果然厉害。” 关晞笑眯眯地刺他:“是,程大记者……学长。” 程文华神色如常:“早就离职了,不敢当不敢当。”他微笑着递给关晞一张名片,“你知道,我从前在媒体专管企业线,所以现在专做企业危机公关,熟悉内部运作。学妹,以后常合作。” 关晞看着名片。程文华的名片上,印着公关公司的名头。 黑公关公司。 程文华说:“学妹,你知道我的职业经历。如何使企业陷入危机、怎么使企业陷入危机,业内没人比我更清楚。所有能使企业避免危机的手段和方法,我也都会做、都能做。” 关晞收下程文华的名片。程文华的笑容深了些。 两个人站到一边谈话。 关晞说:“学长,我知道你要的不是什么广告费。你这次过来秀肌肉,真正目的是什么?” 程文华靠近关晞,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迅速地说:“我要指定商业银行给业主做贷款——前提是我可以组织‘辉煌碧园’的团购。” 他直起身,笑眯眯地对关晞说:“帮忙问问李宾,如果他觉得可行,咱们就进会议室聊聊。这是双赢的合作。” 闹到现在,关晞终于知道程文华此番的真正诉求。 她看向旁边被利用的年轻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捞不到一分钱,只有程文华才可以从中获得诸多好处。 关晞把目光重新放在程文华身上。 片刻后,她说:“学长,以前,你是优秀记者,教授以你为荣,总拿你给我们做榜样,说你一心追寻新闻理想。” 程文华面色不变。他摊手:“理想是理想,可学长是个普通人,靠理想和工资买不起房。买不起房,学长的小孩就没法上学。” 关晞点点头,表示理解:“所以你现在买得起房了吗?” 程文华笑了笑,答案显而易见。 关晞说:“但是学长,项目的成败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这个道理你认同吗。” 程文华点点头:“我知道,你只需要把李宾请来和我聊,不成的话,我也不怪你。” 关晞笑了笑,招手把年轻人叫过来。 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令他意外的话: “大。傻。逼。” 年轻人从头到尾都在被关晞用语言轻蔑,愤懑始终萦绕在胸口,此刻被关晞一激,气冲上头,下意识伸手指向关晞。 还没等他张开嘴,关晞就擦着他的手,跌坐在地。 “有人动手!”关晞双手撑着地高喊起来,“报警!打人啦!” 年轻人懵了。 他难以想象,这么体面的、精致的女人,竟然会做出如此不体面、不精致的行为。 听到“报警”“打人”两个关键词,四周骚乱起来。胆子大的向内挤去看热闹,胆子小的向外挤想溜走。一时间,白衣服彩衣服全部混作一处,卓秀的物业试图维护秩序,但也抵挡不住毫无规律的人流。从地上看过去,到处都是动来动去的腿。 程文华被几个年轻原住民用肩膀狠狠顶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眼镜飞出去,乱哄哄中,被人一脚踩碎。 关晞把碎了一半的眼镜递给程文华。 程文华伸手接过,戴上眼镜,一只眼睛看到关晞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学妹,谢谢。”他一语双关。 “学长,不客气。”关晞平静地说:“如何使企业陷入危机、怎么使企业陷入危机,业内没人比我更清楚。所有能使企业避免危机的手段和方法,我也都会做、都能做。” ------------ 第45章 我比你强 紧盯着会谈的郁贲猛地站起身。 他大声咒骂一句,高声招呼安保:“物业的人!来几个跟我救人!” 他从台阶上三步两步跳下去,双手拨开人群,向后方挤过去。陈家娴抬头,看见后方有明显的骚乱,人出人进中,时而露出坐在地上的关晞。 太危险了。太容易被踩踏了。 陈家娴抓起扩音器,跟在郁贲身后。她用普通话和西关方言分别喊:“大家冷静,不要冲动!” 郁贲脚下没停,回身抓住她的扩音器:“不要这么喊。你要喊:警察马上就到,大家稍安勿躁。” 显然,这话更有震慑力。陈家娴喊过以后,有些人想了想,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尤其是原住民,本就缺乏组织,一下子跑掉大半。 郁贲冲到后方,年轻人正举起双手,示意他从未碰过关晞:“他妈的别碰瓷行吗?老子根本没碰过你!” 郁贲从背后冲过去,伸手抓住年轻人的两只手,高声道:“你他妈还想再动手?” 年轻人没有反抗,满脸都是无语:“你究竟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想打人啊?怎么青天白日诬赖人呢?” 郁贲冷笑一下,压低声音:“怎么,只许你诬赖人?” 关晞坐在地上没有起身。她抬头看着年轻人:“有没有碰到,咱们等警察调监控,查了再说。警察不会冤枉人。” 年轻人丝毫不怯:“查就查,警察会还我清白!” 程文华面色阴沉。 他很有经验,完全清楚关晞的真实用意。 一旦组织者被带离现场,余下的人群龙无首,将很快被清散。 他一直提防着碰瓷,所有才点了关晞的名来谈话。可他万万没想到,关晞竟然会亲自下场做这样的事。他一直以为关晞是个讲究姿态和格调的人,谁知道,她做事的姿态很难看,过于用力,以至于毫不体面。 关晞,究竟是怎样的人? 可惜警察来得很快,容不得他多想。 …… “这个红灯怎么这么久?”君子怡问。 “我们的车在给警车让路。”司机解释。 …… 潘乔木几次刷新工作群,工作群里都没有任何新消息。 他再次确认手机网络,排除掉信号弱的可能性。 那么结论就非常清晰:工作群里,是真的没有新动向。 这很反常。 潘乔木嘱咐助理:“你打电话给物业,询问现场情况。” 他刚想拨电话给君子怡,就看见君子怡在工作群里@所有人:现在是什么进展? 良久,李宾在群里@关晞:“人潮正在疏散中。礼炮/礼炮/礼炮/” …… 聚众的前提下,发生肢体冲突和没有发生肢体冲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 关晞坚持自己被打,要调监控,还强烈要求验伤。即使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程文华等人也被迫离开现场,共同协助调查。 和程文华预想的一样。关晞的目的只是迫使组织者离开现场。无论打人还是没打人,这个报警流程一走,还要验伤,至少耗费三个小时。 组织者离开,余下的人只是乌合之众,自然慢慢散去。 陈家娴看着程文华。他眼睛里的愤怒和不甘几乎都要溢出来,面上却依旧维持笑容,即使这笑容难看得要命、虚伪得要命。 他的一举一动依旧保持风度,甚至帮关晞拉开门。 陈家娴突然窥视到“体面”两个字下掩盖的一角淤泥。 …… 程文华拉开门,低声说:“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对李宾有好处,双赢的事,你又何必阻拦。” 关晞抬起眼,笑道:“那是李宾的业绩,不是我的业绩。我只管疏散人群。别人的kpi,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文华恍然大悟:“不愧是大公司,果然分工明确——是我没经验,以后就懂了。” …… 眼看着两人言笑晏晏,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陈家娴的思绪。 “女!”陈母的声音惊慌失措,“你弟弟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她大哭起来,“要是你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陈家娴说:“哦。” 不就是少吃两口午饭么。饿不死。 陈母说:“你没听清楚吗?你弟不对劲!他没精打采的,脸色也不好看,是不是卓秀的人欺负他?” 陈家娴说:“哦。卓秀没欺负他。卓秀只是把他裁掉了。” 陈母好一会才消化这句话。 “裁掉了?”陈母茫然,“我儿子可是大学生!卓秀为什么裁他?” 陈家娴说:“因为他傲慢。” 陈母懵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陈家娴!你什么态度!你也在卓秀工作,怎么都不关心你弟弟?他被人裁了你也不知道原因?他受伤了你也不着急?有你这么做姐姐的吗?!” 陈家娴挨着骂,面色却没什么变化。 陈父拿过电话,说:“卓秀裁我儿子?我儿子还瞧不上卓秀呢!家娴,你马上跟着你弟弟一起辞职,姐弟共进退,让卓秀看看我们的态度!” 陈父的理所当然显得这个要求更为荒谬。 陈家娴忍不住反问:“辞职?陈家豪被裁为什么要我跟着一起辞职?你们觉得卓秀在乎我一个小员工辞职?还是说,家豪不开心,我就必须陪着他一起不开心?” 陈父没有回答,反问:“你总是要嫁人的,这份工作就比你亲弟弟还重要?” 手机被陈母夺过:“陈家娴!别忘了,你是姐姐!你和家豪是一家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啊!” 陈家娴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听到“自私”这个形容词。 她终于问出口:“妈妈。我攒下来给你看腰病的钱,你是不是给陈家豪买鞋了?” …… 从前,陈家娴觉得母亲不幸福,她想带母亲离开,她想救她。 后来,陈家娴发现母亲很享受她在家庭中的角色,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救她。 …… 陈母声音带着心虚:“你听谁说的?” …… 此刻,陈家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的母亲认同所有的一切,坚定地维护这一切,并对试图反叛的她予以重击。 …… 陈家娴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她毫不留情地按掉这个电话。 电话又打来,她又按掉。 陈家娴这才注意到有两条未读微信,都是宋清许发来的:“竟然是你接替了陈家豪的实习岗位?” 宋清许的第二条微信说:“你这样做,家豪该有多伤心?” 陈家豪被解除实习合同后,粤剧社团里还有其他人想获得推荐实习。宋清许以粤剧社团指导教师的身份去联系人事,被告知由陈家娴补上。 可陈家娴并不是越城大学的学生。 宋清许不认为陈家娴可以抢占属于越城大学的实习名额。 陈家娴不认为宋清许有权指点卓秀如何招聘实习生。 陈家娴回复:“我替他考虑,谁替我考虑?” 宋清许回得很快:“他毕竟是你亲弟弟。” 陈家娴没有再回复。 几分钟后,关晞的电话响了。关晞看了眼来电,下意识看向陈家娴。 “陈家豪打给我的电话。”关晞对着陈家娴晃了晃手机,“要我帮你敷衍他吗?” 像从前那样,继续回避下去吗? 让关晞继续帮自己吗? 陈家娴不愿意。 她厌倦了回避冲突。她的心中燃着一把火。 陈家娴说:“我想亲自和他讲,可以吗?”她抬头看着关晞。 关晞把手机抛过来。陈家娴按下接听键。 “是我。”陈家娴说,“宋清许说得没错。确实是我取代了你。” “为什么?” “因为我比你更强。” 陈家娴平静地阐述事实。 ------------ 第46章 幕后都有谁&往事 处理好相关工作,已经是夜里9点。 关晞查看了一下邮箱,发现施远今晚未曾出席任何应酬。所谓的军令状,不过是君子怡额外给她的压力。 关晞很快想清楚,君子怡今天临时离开,本质上就是不愿支持她的工作。 但君子怡并不需要对她解释什么。大领导的行踪根本不需要和任何人打招呼。君子怡谎报时间也好,施远临时改动时间也好,关晞只能等待通知。 这是降title必然要接受的落差。 关晞有心理准备。 窗外滚过阵雷。 郁贲过来敲她办公室的门:“要下雨了。你的车还在长乐坊吧?我要回项目,你跟我的车。”他回头嘱咐助理,“我有话和关总说,你自己打车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关晞应声,拎包出门。 车子从地下车库驶出的时候,外面刚刚开始下起小雨,温度降了下来。郁贲看了关晞光着的小腿一眼,默不作声地关上手边的车窗。 关晞说:“谢谢。” 郁贲抽了张纸巾递给关晞,然后才开口:“我们聊聊。” 司机在驾驶位上安静地开车。郁贲看着关晞。 关晞接过纸巾,俯身擦腿上的雨水。郁贲的目光跟着关晞的手落在她的腿上,旋即移开。 郁贲说:“你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有多危险吗。一个人过去碰瓷,然后就随随便便坐在地上?不说你与对方冲突的风险,你以为那么密集的人群,踩踏事故是闹着玩的?有个万一,你会死。” 关晞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车窗外。 她的头发打理得闪闪发光,每一根发丝都卷得异常精致。看上去如此精致体面的一个人,做事风格却太用力,以至于毫不体面。 郁贲说:“我知道,你的职责是专注于帮我寻找可以整合的资源。但我说过。我不需要、也不会把你这个人本身当成资源。” 关晞说:“但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郁贲顿了顿,想起君子怡压给关晞的军令状。他当时不认为她能够在规定时间内疏散人群,自然也不认为他有告知她真相的义务。 但如果郁贲真的信了关晞会被君子怡的军令状左右,那他就是个傻子。 郁贲不傻。 郁贲反问:“如何向上管理,其实你比我更懂。你这样做只是因为君子怡给你的工作压力?你觉得我会信?” 关晞转过头,对上郁贲的目光 郁贲的语言犀利:“是,你够胆量,你解决问题的方式确实非常戏剧性,非常有传播爆点。过了今天,相信各个分公司、集团总部,甚至行业内外,每个人都会记住你的名字。鉴于你本不必如此冒险,我想,你是要借助这个事件来营销你本人。” 关晞没有反驳,缓缓揉皱手中的纸巾。 郁贲了然,拍拍掌,嘲讽:“你确实是个好公关。” 关晞说:“谢谢。”她补充一句:“我的成功,离不开长乐坊项目的成功。” 郁贲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你在帮我?我一直在想,长乐坊的原住民是怎么被拖下水的。是你吗?还是潘乔木?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还是你们都有?你这叫帮吗?” 说完,他眼神锐利地紧盯着关晞的面孔。 关晞神情不变,轻轻笑了:“没有施远和李卓秀的关注,你从哪里要钱呢。” 她没有否认郁贲的指控。 因为郁贲猜得没错。 引来原住民、把事情闹大的,背后不仅有潘乔木的手笔,当然还有她关晞的。 关晞想要一战成名。 她习惯all-in。如果不够多,就再添把火。 郁贲睁大双眼:“这是什么好事吗?哦,长乐坊闹了乱子,施远非但不扣你我绩效,反而会批钱?你我之间,我才更了解施远吧?” 关晞说:“但今天施远没有接你电话,对吧。”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回到郁贲身边。郁贲把手臂在胸前交叠环抱,这是个抗拒的姿态。 关晞又说:“现在,施远除了工作必须,已经不和你直接联络了,不是吗?” 郁贲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关注这些有什么意义。” 关晞看着他:“这需要我关注吗?全公司、全集团的人都知道。郁贲,不要再做梦了,你已经出局了。施远逼想你走。” 郁贲面色不变,只有眼中流露出些许难堪。 关晞转回头,看向车窗外:“但我不想你走。你走了,没人能啃下长乐坊这个硬骨头。郁贲,我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我们都要长乐坊项目成功。” 郁贲听到关晞清清楚楚地说:“我们必须被看见。被看见,才能分到资源。” 郁贲本不应生气的。但不知为何,面对不想他走的关晞,他的情绪却直冲头顶。愤怒下,他的耳朵开始泛红。 关晞打量他一眼:“你在脸红。需要看医生吗。” 郁贲的耳朵更红了。 “需要看医生的是你。”郁贲直截了当地拒绝,“关晞,你自大、狂妄、好战、执拗、令人厌恶。你需要看心理医生。你有病。” …… 关晞究竟是怎样的人? 作为关晞的学长,程文华很快找到了熟悉关晞的同学,顺藤摸瓜,找到关晞就读的高中、初中和小学。他分别输入关晞就读的年份,竟然在初中的校史馆里找到了几张关晞的照片。 关晞少女时期的样子令他大吃一惊。 她很瘦,带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穿着蹭有斑驳铁锈的校服。细长的眼睛透过凝固时光看着程文华,眼神异常愤怒,却又看起来迷茫,似乎不知道该愤怒谁、愤怒什么。 和他认识的、冷静到冷漠的关晞仿佛两个人。 一个人,真的能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程文华很快发现,关晞就读的初中是下岗工人子弟中学,全校参加中考的人甚至不到1/3,考上重点高中的只有5个人,其中就有关晞。 “烂初中多好啊。”关晞的初中同学似乎是个地痞流氓,流里流气地告诉程文华,“开家长会的时候,大部分家长都提着酒瓶子来,老师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喝酒。等到初三的时候,喝酒家长的少了将近一半,你猜为什么?” 程文华说:“因为孩子要中考。” 那人笑道:“傻逼!因为他们死了!”他在电话对面乐不可支,操着浓重的口音说,“你是不是没见过吃不上饭的?底层工人下岗了,实在吃不上饭,有的去黑社会卖命,有的被黑社会抢了命。下岗头几年,补偿一分钱没发,你猜社会治安能有多好?” 程文华瞠目结舌。 他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旧新闻。 比较出名的旧新闻有两起:一是有人报复社会,用“刨锛”接连刨死了二十多个人,凶手落网后说,他刨人不为钱,而是宣泄,就要把人往死里刨,心情不好,就多刨两下。二是2001年的租车司机连环被杀案,三个歹徒在两个月内杀了12个司机,引发社会轰动。 程文华没有切身经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回复。 对面说:“傻逼,你还真信了?逗你玩的。”他语重心长地说,“不要看太多古惑仔的故事,这么好骗。” 啊?! 程文华瞬间又气又恼。 对面说:“你找我打听东北下岗,不就想听这种悲惨的故事吗?不然你干嘛如此轻信?我给你讲你想听的,满意了吗?你居高临下的怜悯心得到满足了没有?一代人的颠沛流离,有没有满足你的猎奇欲?” 程文华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你说关晞家里条件差,究竟是真是假。” 那人说:“是真的,不然能和我做同学吗。我们都是棚户区长大的。后来雪灾,她家棚子还被压塌了。好在关晞自己成绩好,脑子也灵活,每次统考结束,她就把自己的成绩拿去外面的补习班卖,谁买了,她就让补习班用她的名字打广告。她爸妈挣不着几个钱,全家靠她卖分养活。” 程文华有些发愣地挂掉通话。 他茫然地在网上搜索。时间太久远,他只搜到某考研机构的喜报,上面赫然挂着关晞的考研成绩,非常漂亮的分数。 程文华忍不住去想,卖掉这个成绩,关晞得到多少钱,这些钱又能够支撑她生活多久。 他沉默着支付爆料费给对方。 数分钟后。 手机亮起,设计师Charles给关晞转账:“程文华果然来打听你的事。” ------------ 第47章 娜拉出走 关晞收了钱,Charles问:“把咱俩的伤疤揭给别人看,有意思?” 关晞说:“我毕竟踩着他出名。” Charles嗤笑:“他做‘黑公关’公司,说难听点,就是捞偏门。他得罪了多少人?谁不想踩他一脚?你有必要在他面前装可怜?” 关晞说:“是啊,他得罪了多少人,但他依旧敢吃这碗饭,碗还端得稳,以后还能一次次做下去。” Charles很快反应过来。 关晞说:“黑公关也是生意,是生意就有存在的价值。卓秀起诉他了吗?他出身的媒体封杀他了吗?他违法了吗?都没有。程文华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有办法让每个人都受益。” Charles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无论黑公关还是白公关,最后受益的都是同一批人?” 关晞笑了:“当然,无论鸡和鸭谁更厉害,最后都要被人吃呀。” 哪个老板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发家没捞过偏门。 Charles说:“他捞他的。又何必让他知道咱们小时候过得不好。” 关晞淡淡说:“什么叫过得不好,什么又叫过得好。有时候,过得不好才是好,过得好反而是不好。只要能达成我想要的结果就是好。” Charles琢磨了一会,不想了,笑着说:“你成功了。各个群都在吃瓜,说职业黑料人程文华被你摆了一道。” 关晞说:“还差个收尾。” 还差什么?Charles不解。 挂了电话,已经是晚上11点半。 但关晞还不能睡。 她看着自己的邮箱。君子怡向各个群组发送邮件,明天早上8点半,越城分公司将针对“王某珊舆情事故”开一场小型的澄清会,长乐坊的媒体关系也都会到场。 这件事由她主导。可君子怡这封邮件却抄送给长乐坊项目的两个人:潘乔木和关晞。 每个人都有私心,每个人的欲望都不尽相同。 关晞想要一战成名。潘乔木想要升职。君子怡想要的却是她和潘乔木共同为长乐坊项目出力吗? 差了这么个收尾,关晞不认为自己可以一笑置之。 隔壁一直在争吵。突然,“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墙壁的闷响,在夜晚中分外清晰。 隔壁的噪音戛然而止。 …… 客厅里再次变得满地狼藉。 陈家娴抵住墙坐着,用手捂住自己的额角,但血还是透过手指缝流下来,沾上她的睫毛。 她先开口:“你们解气了吧。” 陈父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笔袋在墙上砸出来的凹陷。地上,笔袋的拉链散开,露出一截钢尺,硬币滚出来散落满地。刚刚掷过去的时候,他确实气上了头,可陈家娴竟然没有躲。 陈母想上前,但她看了看陈父和陈家豪,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一片安静中,陈母嗫嚅着说:“女,你没事吧。” 陈家娴摆了摆手,扶着墙站起来:“我没事。” 墙上留下一个浅淡的沾血指印,陈家娴下意识擦了擦,然后才想起:凭什么是她做清洁。 她放下手,露出额头被钢尺割出的口子,斜斜割过眼角,差一点就戳到眼睛。血又涌出来,她不得不再次用纸巾按住。 陈家娴抬眼,看向僵在一边的陈家豪:“陈家豪,找工作各凭本事,我不欠你的。” 陈家豪面孔紧绷,双手紧了又松。 透过按压的纸巾边缘,她看着陈父陈母,“家豪是你们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如果非说欠,你们生了我,我欠你们,但我不欠他。” 她笑了笑,轻声说:“妈妈。生育之恩我无从选择。如果有得选,我宁可从未出生过。” 陈母嚎啕起来:“女,你是要在妈妈心上割刀啊!” 陈家娴只看着自己的妈妈。她叙述一个事实:“妈妈,你没爱过我。” 陈母哭着说:“妈妈爱你。” 陈家娴问:“像爱弟弟那样爱我吗?” 陈母捂着脸:“妈妈向来一视同仁的呀,妈妈什么时候偏心过?” 陈家娴叙述:“为什么弟弟是家里的自豪,我却不是?他只是出生和存在就已经是荣耀了,而我却要改名字?为什么我每天帮工,他却可以不干活?为什么我舍不得吃饭,他却顿顿吃得好?为什么这个家全是他的,甚至连我赚的钱也要给他?” 陈家娴很少在家里说这么多话。陈母有些发愣。 一片寂静中,陈父终于开口。 他说:“你们责任不同。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以后总要嫁到别人家去,我们养你是就给别人家养的,养你到十八岁已经仁至义尽。但家豪的名字在陈家的族谱上,他有传宗接代的责任。”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吗? 陈家娴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可她的眼泪又流下来。 陈家娴说:“爸爸,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吗。难道我十八岁以后就会死掉吗。你不觉得这些理由可笑吗。” 陈父喝止她:“这是老祖宗留的规矩。” 陈家娴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是糟粕。”她说。 陈父沉下脸:“不可以忤逆祖宗!我好歹养你到现在,只养出你敢骂祖宗的嘴了?” 眼泪,不过是生理盐水,人体的自然反应罢了。陈家娴告诉自己。 她并没有伤心。 陈家娴开口:“你们哪里养我到十八岁了?你们说家里条件不好,让我去读中专,早点毕业出来帮衬家里。我说我可以去打零工养活自己,帮你们减轻负担,所以你们一直都没给过我钱。爸,咱们家做生意的,都有记账的,我说得对不对?你们也欠我。” 陈父喝道:“但是家里供你考驾照!这不是钱?” 陈家娴苦笑:“明明是陈家豪要学车,驾校拉人头,买一送一,你们想让我照顾陈家豪,才捎上我,不是吗?后来你们找各种借口让我买东西,我也买给你们了,前前后后把陈家豪学车的钱出来了。” 陈家豪震惊地抬起头。他一直以为姐姐天生就是个吃苦耐劳的性子,所以才努力边工边读。他甚至还觉得佩服。可如今听来,真相怎么和父母告诉他的大不一样?怎么听起来,是他爸妈心狠,压榨未成年的女儿呢? 陈父铁青着脸,他看着陈家娴额头的伤口,无从辩解。 陈家娴说:“我在糖水店给你们打白工这么多年,你们养我非但不亏钱,还赚钱。” 陈母开口:“可糖水店是咱们自己家的啊。帮自己家做事,怎么能计较钱呢?妈妈嫁过来以后,也是这么过的,妈妈计较过吗?” 陈家娴说:“妈妈,你敢计较吗?糖水店和你有什么关系?糖水店以后给了弟弟,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陈母闻言,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是妈妈不好,把你教得这么自私。” 陈家豪抓住陈母的手,喊了一声:“妈!”他转过头,看着陈家娴:“姐,你别说了!” 如果是从前,陈家娴一定会服软。可陈家娴已经不再心软了。 陈家娴说:“我自私?妈妈,你公平地说,是不是我每天在糖水店帮工?家务不是我在做吗?弟弟小时候不是我在带吗?从小到大,弟弟帮过你们几次?你还说你不偏心吗?” 陈母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陈家娴又说:“妈妈,弟弟已经拥有得够多了,我真的只有一点点,为什么还要抢我的?” 陈家豪扶住陈母,为自己辩白:“家姐,我没做过这种事。” 陈家娴说:“是妈妈替你做的。” 陈家豪说:“可我根本不知道。家姐,你不要迁怒我好吧?你骂我这么半天,我都没回嘴,你有完没完啊?”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笑了笑:“你猜不到?妈妈给你钱买篮球鞋,你就没想过,她哪来的钱吗?你一双篮球鞋够我活几个月你知道吗?你真不知道?” 陈家豪被噎得说不出话,面上闪过一丝心虚。 陈母又嚎啕起来,哭得几乎抽过去。 陈家豪扶住陈母,六神无主地吼起来:“家姐,妈都这样了,你闹够了没有!那你说你要怎样!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怎么补偿你,你倒是说啊!” 陈家娴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丢在陈家豪面前:“把用我钱买的篮球鞋剪了。”她补充,“全剪了。” 剪刀掉在地上,“当啷”一声,在陈家豪脚下滴溜溜打转。 陈家豪垂头看着剪子,一动不动。 “去啊。”陈家娴说。 “你疯了吧陈家娴。”陈家豪抬头,“篮球鞋很贵的。” 陈家娴说:“我知道。” 陈家豪沉默许久。 他没有去拾剪刀:“那么贵的鞋,我,我不可能这么败家。” 他看着陈家娴,一字一句:“如果你要糖水店。我给让给你。我让给你还不行吗?你满意了吗?” 陈家娴按住伤口,笑了笑:“你现在还觉得,这是糖水店的事吗。” …… 陈家娴早就收拾好行李。她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客厅的满地狼藉,发出闷响。 陈家娴打开房门。她回头看着身后沉默的三个人。 陈父坐在沙发上,垂头玩手机。陈家豪呆站着,面色僵硬。只有陈母担忧地走过来,看着她。 陈家娴堵住陈母要说的话:“我不会服软的。” 陈母张了张嘴,眼泪又滚下来:“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她轻轻拍着陈家娴的肩,“性子这么倔。做女人就是吃亏的呀。软和点不好吗。” 陈家娴走到门廊,陈母从身后追上来。她塞给她一把伞。 “外面在下雨。”陈母哀声说,“明早再走吧。” 妈妈没有让她别走。 陈家娴温声说:“妈妈,你哪怕有一刻想过,这不是我的错。家不该是我低头才能生存的地方。我才是受害人。妈妈,你从未想过。” 陈母抹眼泪。 陈家娴知道,妈妈首先想到的,永远是丈夫和儿子。余下的一点点心房,才有空余,给女儿塞一把伞。 也仅仅塞得下一把伞。 陈家娴接过伞,走出家门。 “我走了,妈妈。”她说。 这一次,她没有说再见。 ------------ 第48章 如果我让潘乔木迟到 深夜,陈家娴站在老旧的骑楼下。 大雨哗哗落下,满地都是水。长乐坊的排水系统很落后,她穿着凉鞋的赤脚踩在积水中,冰凉。很遥远的地方,隔着黑沉沉的青砖墙,露出一线大商场的电子霓虹,折射出五光十色的雨雾。 陈家娴看着远处的商业彩虹出神。 欲望,是什么? 是从此不要再成为可有可无的那一个,而是被记住名字吗? 陈家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去向何方,但她很清楚,心底的火焰将永远驱使她向前。只要这团火不灭。 她轻轻唱起歌。 落花满天闭月光。 这是粤剧《帝女花》的唱词。陈家娴很喜欢,因为总会有花落在她身上。 一定。 她拖着行李箱,一脚踩入泥泞。 …… 清晨5点半,关晞刷卡进办公室。她“咦”了一声。 “这么早,陈家娴。”她招呼。 “您也很早。”陈家娴悄悄把毛巾牙刷推进抽屉,“今天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我就早点来。” 实际上,她昨晚就住在办公室。 椅背上搭着刚洗烘过的T恤,椅子下面塞着一个睡袋。 卓秀的女性员工福利做得很好,漱口水卫生巾橡皮筋等一应俱全。陈家娴甚至从行李箱里发现了被她遗忘的裁员礼物。她拆开那个雅诗兰黛的盒子,看见里面是一瓶粉底液。 陈家娴走进卫生间,把粉底拍在脸上。 昨夜再多的疲惫和伤痛,在粉底的掩盖下,最终都消弭于无。当然,陈家娴知道这些伤痛并未消失,它们只是不再被人看见。或许这就是体面,用虚张声势,掩盖人生的种种泥泞。 她掀开刘海。昨夜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固成暗红色。 人,应该如何与昨天和解? 陈家娴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伤口,她手指蹭了一点点干涸的血印子。她把这点血印子按在嘴唇上。 …… 陈家娴打开关晞的日程安排。关晞本周内的日程安排非常满,居然没有哪怕15分钟的空闲。于是她站起身,直接去敲响关晞办公室的门。 推门而入的时候,关晞正对着电脑写东西。 陈家娴询问关晞对自己实习期间的安排。关晞对她的要求也很简单,继续跟中秋节文创礼品的工作。但陈家娴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的欲望是什么? 陈家娴想从关晞手中拿到同期实习生的最高分。 做中秋文创礼品,怎么可能拿到最高分。 于是陈家娴主动问:“您是在筹备8点半的澄清会吗?您会发言吗?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关晞摇了摇头:“我没有机会发言,我只是在整理工作思绪。” 她说的不是“没有我的发言”,而是“我没有机会发言”。 陈家娴敏锐地抓住这点不同:“您怎么会没机会?为什么?是哪个领导为难你吗?” 关晞失笑。她很久都没听过这么天真的问题了。 职场是讲利益的地方,哪能用为难不为难的逻辑来理解,利益相同的时候携手并进,利益不同的时候相互博弈。 她想了想,温和地说:“没有人为难我,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考量,公司也有公司的利益需要平衡。” 陈家娴想,她也有自己的利益要争取,不是吗? 回到工位上,陈家娴登录自己的邮箱。她点进去,看到君子怡群发给众人的邮件。她调出君子怡和潘乔木的日程安排,又对比君子怡的邮件,鼠标虚虚点在“8:30”处。 她做过项目秘书,很清楚关晞和潘乔木之间的官司。 她又去敲关晞的门。 陈家娴直接地问:“是因为潘总也参加,对吗?” 关晞有些意外。片刻后,她“嗯”了声。 陈家娴顿了顿,脱口而出:“如果潘总迟到,您就可以有这个机会了。” 如果他迟到。 关晞看着陈家娴,慢慢靠在椅子上。 “你觉得他会迟到?”她说。 陈家娴用力道:“如果我说服他迟到,你会帮我获得同期实习生中的最高分吗?” 说服他迟到? 关晞看着陈家娴的眼睛。她的棕色眼睛里有一团火,激烈而偏执。 这团火她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反而异常熟悉。 因为,就像照镜子。 偏执啊。关晞想。 …… 关晞也偏执过。 作为下岗浪潮冲击的核心,工人村里没有幸福的家庭。但想到关母这样骄傲的大学生也下岗,人们就开始发笑,并笑到关母面前。 关母也跟着笑。 关晞气得直哭,而关母却说,别开不起玩笑,生气就输了,你得笑! 笑! 关晞不想输。因为,只有七十岁的老人才关家里哭,下岗工人出门奔波生活的时候都在笑。关晞的邻居,整个家族兄弟姐妹二十来人齐齐下岗,见不到钱,但他们也在笑。 天冷风冷的时候,人不能流眼泪。皮肤沾了眼泪,会被冷风吹裂。 人们把眼泪流到肚子里去。 1999年春节晚会上,黄宏高呼:“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话音刚落,车胎炸了,好像枪响。 台下笑声如雷。 有段时间,电视热播《家有儿女》,每一集都是幸福快乐。少女关晞对比着电视上的生活,猜想生活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可生活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揣着满肚子愤怒,但却不知道该愤怒谁、愤怒什么。成年人疲于奔波,只有小孩才有力气愤怒,而小孩愤怒全是迷茫,就像对着火车挥拳头。 火车扬长而去,总有人被甩下。 …… 人,应该如何与昨日和解? 难耐的沉默中,关晞终于开口:“无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帮你获得尽可能高的评分。因为,你拿到高分,可以体现我的领导力。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不需要你交换。” 陈家娴顿了顿,似乎挣扎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但是高分和最高分是不一样的。对您来说,出席和单独出席也是不一样的。” 高分和最高分确实不一样。出席和单独出席也确实不一样。 没人会记得第二名。 关晞站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 她坐回椅子上,直视陈家娴。 陈家娴不闪不避地看她。 关晞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说看,你要什么。” 陈家娴说:“您还没有助理。我在实习期间,想一并承担您的助理工作。” 关晞笑笑:“你想要最高分,所以来做我的助理?”她坦率地说,“如果你想拿实习最高分,你必须去核心业务部门,比如郁贲那里。因为前线不会允许中台抢了核心业务的光——我这么说,意思清楚吗。” 陈家娴也很坦率:“您说的是,最高分不给中台部门,而不是不给您。您不会一直被排除在核心业务决策之外的。以及,我没有选择,您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相信您。” 阳光洒进来。 关晞终于点头:“我了解你的需求了。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要说服潘乔木迟到?你打算怎么说服。” 陈家娴想了想:“用力说服。” …… 用力,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偏执。 关晞对陈家娴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 但如果下属想做一件事,帮忙下属匹配资源,这是做上司的职责。 关晞履行自己的职责。 清晨七点,关晞从长乐坊项目出发,为了躲避早高峰拥堵,乘坐地铁前往金豪酒店。 金豪酒店是卓秀的协议酒店,位于越城公司的CBD,一面临江。这里好地段、好风景,自然也好堵车。 至少此刻,潘乔木这样想。 他按了两声喇叭,依旧被堵在车流中一动不动。潘乔木按下车窗。阳光从外面洒进来,他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 现在是7点。他最迟要在8点10分之前赶到会场,接待并维护到场的社会关系。他不能让关晞抓住这个机会。 潘乔木扫了眼后视镜,看到缀在车队末尾的香槟色旧车,有些眼熟。 他又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前车移动了,他轻踩油门,将这个小小的巧合抛到脑后。 …… 清晨七点半,前台王茜在金豪酒店打电话给君子怡。 作为会议筹办组成员,她今天早上的工作任务是接待、引领重要来宾,并协助确认重要来宾名单。能被卓秀集团列为重要来宾,意味着他们具备一定的社会地位,自然很忙,不到会议开始前最后一刻,谁都说不清出席状况。 王茜反复和君子怡确认:“现在这版来宾座位安排,按施总的风格,真的会通过吗?” 君子怡在电话对面说:“是的,施总会同意的。” 王茜说:“麻烦了子怡姐,本来应该直接请示施总,但我们拨不通他的电话,只好来问您。” 君子怡“嗯”了一声:“他同意的。” 王茜心想,不愧是屹立不倒的总裁办公室主任,把老板的心思拿捏得透透的。她笑着道谢,挂掉电话。 君子怡把手机放在一边,垂眼。她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 施远正仰头看着她,眼中有偏执。 “师姐,嫁给我。”他重复。 君子怡雪白的面孔有些厌倦,她用脚尖轻轻踢开他。 “有必要?” ------------ 第49章 冲动 施远稳住身体,沉默着掏出一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 露出里面的钻石,大小诚意十足。 施远这才说:“师姐,我请求你。” 君子怡垂眼看了看。她没有伸手去拿。 “你知道我有家庭的。”她看着施远。“我不可能答应你。” 她的脚轻轻踩在施远穿着碳灰色西装的肩上,稍稍用力。施远上半身向后仰去,他反手握住她的脚踝。 她脚踝的一点点皮肤从他的指缝中露出,瓷白得不像话。强烈的颜色对比,让他狭长冷静的双眼有瞬间失去自持。 “为了林叔平吗。”施远哑声说,“他和赵敏敏!他值得吗。” 君子怡说:“林叔平算什么东西。我只要嫣嫣。” 施远说:“我承诺你,会对嫣嫣视如己出。”他举起一只手,“我可以不再要小孩。师姐,你知道的。我对血脉传承没有任何执念。”他垂眼笑了笑,“哪怕是为了嫣嫣,你也要为她找一个好父亲。否则像我这样长大,即使有个完整的家庭,又有什么意思。” 施远从来话不多。只有涉及到这个话题,他才会多说两句。 君子怡知道他痛恨自己的父亲。 君子怡伸手从盒子里拽住钻戒,看也不看,摔在他身上:“你胆子大了,敢和师姐提要求了?”她站起身,拢住浴袍,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一边。 钻戒落在灰色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滚了滚。施远没有分出半个眼神。他跪在地上,专注地看着她缓慢涂上裸色唇膏。半晌,他把戒指揣回怀中,起身走过去,伸出手触碰她濡湿的长发。 发梢的水滴下来,点在他的手心。 他虚虚握拢:“师姐,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君子怡“嗯”了一声:“你走吧。”她语气随意。 半晌,施远压抑的声音低低传来:“那我走了,师姐。” 君子怡没有看他。 施远轻轻关上门。 他掏出手机,试着发了条微信。 她并没有解除他的黑名单。 施远自嘲地笑笑。 他不敢问出口的问题,看样子也不必再问了。 师姐,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 欲望,是什么。 施远二十一岁的那个夏天,实验室的空凋坏掉了。那一年他大三,是实验室里最小的学生,负责守在实验室里等待检修。 室内气温足足有四十度,闷热使人烦躁。老旧的风扇慢慢摇头。研究生学姐君子怡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她穿着一件无袖的玫红色上衣,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她是他师兄周致成的女友。 “你致成师兄在哪里?”她走近他。 施远抬头。 她刚刚洗过头发,湿漉漉的黑发垂下来,一片闷热中,发梢的水滴不经意点在他的手臂上。 痒。 施远垂眼看着手臂上的水滴。他微微抬眼,又注意到她雪白皮肤因为炎热而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师姐。”他低声问好。 …… 什么,是欲望。 是霎那间激发,从灵魂深处燃起的,强烈冲动吗。 陈家娴的身体因为冲动的灼烧而微微发抖。她死死盯着前方,捏紧方向盘,轻抬刹车。 撞上去。 …… 清晨八点,关晞准时抵达金豪酒店。 与此同时,在早高峰拥堵不堪的高架桥上。 “砰”一声巨响。 两车追尾,高速路堵作一团。 …… 透过后视镜,潘乔木对上一双偏执的深棕色眼睛。这双眼睛烧灼万千情绪,似曾相识。 ------------ 第50章 仁至义尽&永大集团与银行翻脸 陈家娴的头磕在方向盘上。她缓缓抬起发懵的头,刚好看见穿着深蓝色衬衫的男人从驾驶座侧身而下,大力关上车门。他的衬衫因为急躁而团得稀皱。 砰砰砰,大力敲击车窗的声音。 陈家娴打开车门。潘乔木平双眼冒火,死死盯着她拉开车门,按下安全带锁扣,一把拽出驾驶座里的陈家娴:“你!” 他扬起手,陈家娴下意识偏开脸。 但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来到。 额头一凉,潘乔木掀开她的刘海。 “这位小姐,你流血了。”压抑怒火的声音。 陈家娴慢慢转过脸,和潘乔木的对视。 他根本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对她毫无印象。 这。 还真是。 毫不令人意外。 她的目光略过他不耐烦的神情,滑过喉结向下,看向锁骨处孔雀绿偏光的小小纽扣。 血流下来,落在睫毛上。 陈家娴接过潘乔木递过来的纸巾,擦干眼睫的血,用力按住绽开的旧伤。 “需要去医院吗。”潘乔木询问。 陈家娴摇了摇头。 还没等她开口,潘乔木已经打开黑灰格子夹包,拽出一沓现金塞给她:“这个数,咱们私了。我赶时间。” 陈家娴“哦”了声。 潘乔木就是这样的人。他眼中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有结果。至于过程,至于谁对谁错,至于有理无理,统统不在他眼里。 她捏了捏手中的现金,大约两万人民币。这应该是他身上全部的现金。她忽然想笑。 仁至义尽。陈家娴想到这个词。 潘乔木从不吝啬,反而大方又体面。就和之前用丰厚的补偿裁掉她一样,他单方面的仁至义尽,让她甚至没有办法说一句不好,否则就成为不识抬举。 道理永远站在精英那一边。这大概就是阶层,或者说,是精英的傲慢。 潘乔木递助理的名片给她:“这件事,等下他来联系你处理。”他看了看时间,“抱歉,我真的很忙。” 陈家娴点点头。 潘乔木干脆利落地解决掉她这个麻烦,打电话交代助理,转身就走。 此刻,正是越城最拥堵的早高峰。 潘乔木家境优渥,从未挤过通勤。所以,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有些麻烦可以用钱解决,有些则不能。 即使走下高架桥,他也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地段、在这个时间点打到车。 陈家娴冷静地看着潘乔木的背影。她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这是她的选择。 她没有找借口,也不后悔。 …… 八点半前后,各界社会关系逐渐到场。潘乔木不在,关晞自然担负起接待任务。 潘乔木没有交接给她的人脉,关晞笑吟吟做出自我介绍,并简短攀谈。 “是你!”人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露痕迹地打量,“听说你狠狠摆了程文华那小子一道?果然是卓秀,能挖来你这样的人才。” 应酬的夸奖自然不能当真,关晞也不会真的让程文华面上无光。 她摇摇头,含蓄道:“哪里哪里,程文华可是我学长,都是校友,彼此给面子罢了。” “说得没错,都是校友,别伤了和气。以前我在上MBA课的时候……” 和潘乔木的欧美教育背景不同,关晞就毕业于越城本地最知名的大学。她的母校办了不少MBA、EMBA以及各类付费短期研修班,在场大部分人可以被她称一声校友,也都愿意被这样称呼。 只要有利可图,就是好校友,和气生财。 关晞的职责范畴中包括GR(政府公共关系),于是有人问她:“小关啊。听说广发银行和永大集团许老板翻脸了,这个消息确切吗?” 永大集团从越城发家,总部就设在越城。卓秀、碧桂园、永大,是本地人心中的三巨头。 所以消息也率先在越城房地产行业内流传。 永大集团近几年来经营吃紧,虽然高层们奢侈依旧,但去年春节,房地产线的员工根本没拿到年终奖,而是放了两个月假来替代。 立刻有人悄声道:“不至于吧。就为了1.32亿翻脸?” 拿地动辄十几个亿、几十个亿,而永大集团的资产估量已经超过万亿,向来是各大银行的座上宾。 为了区区1.32亿翻脸? 关晞避重就轻:“银行的朋友确实有所耳闻。”只说听闻,没说真假。 现场的议论声立刻低低响起。 对于永大集团而言,1.32亿不多。但如果广发银行真的和永大集团翻脸,意味着银行金融系统对永大集团不信任。 这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 “还记得乐视网资金链断裂吗。”有人说,“就是从招商银行翻脸开始的。一个翻脸,其他的也纷纷翻脸,同时登门讨债,乐视原地垮掉。” “那永大集团是不是要……”说话的人犹犹豫豫。 “昨晚还见永大的许老板参加商务活动呢,看起来意气风发,不至于。再说,小道消息也不一定真,别往心里去。” 怎么不往心里去。关晞心想,永大集团在全国各地的烂尾楼可是频频上热搜。 但今天能来现场的,都是有能力在开盘前预留黄金盘的大主顾,甚至还有等翻倍涨价卖出以后才付房款的顽主,他们所谓的“买房”,不要说跟普通人,哪怕跟炒房客都在不同的大气层。 人类的悲喜从不相通,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 谁会在乎烂尾楼。 眼看着聊天内容逐渐转向关晞不方便听的内容。她很有眼色地悄悄离开,去接待另一边的媒体。 “你们小潘呢。”有人问。 关晞笑了笑:“他专注于招商,现在长乐坊项目的公关由我接手。” 对方“哦”了一声,语气不满:“小关,上次你办粤剧活动的时候,忘了喊我去报道。潘总特意给我打电话解释,还替你道歉。他说,公关这块后续是他接手?你们内部要协调清楚,你们推来推去,我工作还怎么做?我们究竟该找谁?” 关晞点头称是。等到对方去上厕所的时候,关晞也跟了过去。 ------------ 第51章 股价&巧合 厕所,是绝对没有监控的地方。 关晞预先确认过厕所里没人。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那人出来,她将一张购物卡轻巧塞进对方的挎包里:“这代表我个人的一点歉意,您拿去润笔。” 对方扫了眼上面的“1200”:“这怎么好意思。” 关晞笑笑:“您是妙笔生花,润金是风雅之趣。” 对方也笑了:“小关,还是你有文化。” 八点五十,关晞加完所有的微信,把潘乔木没有交接给她的人脉基本应酬个遍,这才结束了谈笑风生。 …… 会场外。 王茜和另一个前台坐在签到台后。 另一个前台指着潘乔木空白的签到处:“乔木哥现在还没到,他的名牌怎么办?他的座位那么靠前,万一空着,多难看。他座位上的名牌还摆吗。” 王茜皱眉:“子怡姐还没回我。” 片刻后,王茜看了看手机,说:“子怡姐说,不摆了。” 另一个前台面露遗憾:“他不来啊。” 王茜“嘁”道:“你就是想看帅哥吧。” 另一个前台抬抬下巴:“谁不想看他。上班这么苦,如果没有帅哥看,日子还怎么过。乔木哥是真的好看。” 王茜赞同:“潘总确实真的好看。不过,其实郁总也挺好看的……” 另一个前台骇笑:“别乱讲,郁总眼神那么凶!他看我一眼我就害怕!呸呸呸真下头。” 王茜哈哈笑了:“放心吧,今天能看你们最最最心爱的乔木哥,子怡姐说,他来晚了就来晚了,让他自己找个座位坐后面。” “是吗?”另一个前台面上放光,高兴地探头看向入口处:“快点来啊。关晞来了吗?我听人说——他和关晞掐得死去活来——” 王茜立刻打断她:“这种话轮得到咱们说?看帅哥可以,各位老板斗法,你千万别瞎掺和。卓秀待遇薪酬福利都好,丢了工作去哪里找。” 另一个前台点点头,住了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入口。 原本留给潘乔木的座位很快换了个名牌。有人坐过去,填补了那处空白。 …… 九点,澄清会议终于开始。 虽说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澄清会,但名义上,这是长乐坊项目旧城改造理念发布会。施远结束了关于长乐坊旧城改造意义的简短演讲后,才就昨天的事故进行简短澄清。会场播放长乐坊微改造后的初步效果图视频,以及将长乐坊改造成文化产业集群地的第一版规划理念与设计理念。 因为潘乔木的缺席,关晞主持了现场答疑环节。 前来参加的媒体都已经打点好,提问中规中矩,一派风平浪静。几分钟后,施远离场,郁贲和君子怡送他出去。 两个人折返,站在会场后门,听来宾低声议论。 “叫关晞的,就是她。” “做事真会抓眼球,连我老板都知道了,也是一战成名……不愧是程文华的学妹。” “公关营销不分家啊。” “本人亲自下场,就还不够老练。她毕竟代表企业形象嘛。” 一片窃窃私语声中,郁贲抱着双臂问君子怡:“为什么扣下给关晞的助理申请。” 君子怡看着台上:“从现有的工作量来看,长乐坊项目不需要多一个公关助理。” 她并不打算破坏关晞和潘乔木之间的平衡。 郁贲皱眉:“长乐坊的公关经理,手下除了一个实习生,无人可用。这像话?就像这次舆情,她……” 君子怡打断他:“有重要工作,她可以借调其他人手,请求支援。” 请求支援? 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可说”的活计,这种活计只能交给自己人,怎么可能调人来做?难道次次都要关晞亲自下场?君子怡明明是最懂的,她装什么傻? 郁贲转过头,看着君子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君子怡微笑。 郁贲是什么意思? 郁贲自身难保,无论他想支持谁,都没什么意思。 …… 正想着,君子怡的手机响了。她垂眼看来电显示,旋即脸色大变。 郁贲扫了她一眼。 君子怡站起身,面色严肃地拿起电话,特意走到安静处接听。 发生了什么事? 郁贲没有疑惑太久。几分钟后,君子怡坐回桌前,告诉郁贲:“老总裁要见关晞。” 老总裁?要见关晞? 这么大的荣誉? 郁贲猛地看向君子怡,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吃惊:“什么时候?” 要知道,作为卓秀集团的老员工,郁贲和君子怡见老总裁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仅有在集团全国各地的分公司中获得业绩冠军,或者个人获得年度总裁奖,才有资格参加“总裁家宴”,见到老总裁本人。 郁贲想起关晞在车中对他说的—— 只有营销自己,才能帮长乐坊项目争取到资源。 她营销自己的成果,来得未免太快了。这可能吗? 君子怡看了眼手机日历:“中秋前。” 那很快了。 郁贲算了算日子,忍不住问:“老总裁为什么要见关晞?就因为这次的示威事件?这么小的事?” 君子怡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当然是这么小的事。” 嘴上这么说,两个人却一齐看向关晞。 广发银行和永大集团翻脸的小道消息沸沸扬扬,不知真假。在这个关口,老总裁突然要见关晞。 巧合吗?还是刻意? …… 关晞结束答疑,走下台。她的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来电。 “学长。”她笑眯眯地拨回去。 程文华在手机对面笑:“学妹,我刚刚接到电话——你问我借车就是为了追尾?你胆子可真大。” “您冤枉我了,谁愿意无缘无故追尾啊。”关晞急忙喊冤,“新来的实习生开车技术不行,不小心出了事故。”她诚恳道,“这事您说怎么平,我无条件配合。” 车子在程文华名下,他是捞偏门的人,自然有自己的路子平事,追尾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程文华哈哈笑了:“没问题,学长请你吃顿便饭,咱们先前的小摩擦就这么翻篇了,好不好?” 程文华想踩着关晞在越城扬名,如今被关晞踩回来,又帮了她一个忙,确实扯平了。 关晞笑着说:“哪有什么摩擦?那是学长让着我呢。学长,这顿饭必须我请您。” 关晞说话很漂亮。 程文华想到刚刚从卓秀集团拿到的消息,又想到关晞糟糕的家境。 没有家里倚仗,人又聪明灵活,身段放得还低。老总裁喜欢她,也是正常的吧? 程文华立刻判断:关晞值得结交。 于是他透露:“学妹,我刚听你们集团的人说,李卓秀要见你。” 关晞挑眉。 李卓秀要见她? 一瞬间,她想到李卓秀的亲密照和肿瘤医院的定位,想到永大集团的传言,又想到这次的业主围闹,纷乱的信息在脑中迅速聚集,试图理出一根线头,但现实中不过只短短一秒钟。 她缓缓眨了下眼。 ------------ 第52章 敌人还是朋友 关晞“嗯”了声。 程文华以为关晞已经知道,继续说:“学妹以后大展宏图,学长这里也有很多业务很多人,可以介绍给学妹认识。” 关晞笑道:“谢谢学长,咱们这叫不打不相识?” 程文华笑了起来。 两个人体面地结束了通话。 挂掉电话,关晞走到宴会厅。她抬眼,一下子就认出潘乔木。 因为他实在太扎眼。 从前在集团的时候,关晞就知道,潘乔木长了张好脸,但见到本人出现在宴会厅的一刹那,关晞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好脸。 “乔木哥来了!快看,是潘乔木!” 王茜和另一个前台凑到门口,那里已经挤了些女生。两人暗搓搓探身看过去,四周女生举起手机对着他拍。 “他动了。” “哎?关晞也在。” “他们……”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无数视线明里暗里落在两人身上。 迟到的潘乔木脸色谈不上好看。他的眼神在会场中一番逡巡,最后试探着落在关晞身上。 关晞点点头。 潘乔木站起身。半晌,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穿过宴会厅走来。 这个笑并不真诚。但工作场合,真心假意,谁会在乎呢。桌下亮刀亮剑,桌上依旧一团和气。 关晞也对着他露出一个笑。 这是潘乔木和关晞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两个人轻轻握手,随即相互谦让着落座,潘乔木风度翩翩地为关晞拉开椅子,姿态宛如旧友。 他们开始寒暄并聊天。 潘乔木没有问关晞,追尾是不是她的手笔;关晞也没有问潘乔木,媒体的敌意背后有没有他的甩锅。既然没能较量出最终的结果,那么过程从来都不重要。 他和她谈笑风生,彼此面上的笑容都无懈可击。 …… 郁贲嗤笑一声,转过头来。 “虚伪。”他低声说。 放在桌面的手机闪了闪。一条微信跳出来:“郁总,上次说的外边的机会,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郁贲按熄手机屏。 谁不虚伪。 君子怡淡淡地转过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 午宴结束,君子怡驱车回到越城公司。 小会议室开着门,君子怡知道是关晞。因为关晞约了她的时间。 短短的时间内,关晞就赢得了老总裁的注目吗?还是说,关晞是老总裁有意放到越城的?如果是前者,说明关晞有本事但过于张扬;如果是后者,说明关晞不是自己人,甚至可能会对越城公司不利。 于是君子怡决定让关晞等20分钟。 这代表了冷落的态度。 5分钟内。 王茜笑嘻嘻地进去倒了杯茶。 几个女生嘻嘻哈哈进去问关晞:“昨天那么多人,你真就当着别人的面,一屁股坐地上啦?你可真行!” 过了一会,又有公关部的同事进去:“吃点小零食吧?咱们一个部门的,别客气。” 君子怡看着热热闹闹的小会议室,有些奇怪:“关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 助理含蓄提醒:“因为昨天的示威呀。” 冷落,这还怎么冷落——君子怡胸中憋闷。 一战成名吗。 君子怡看了看小会议室,又看了眼时间。等到20分钟,她起身,推门进去。 “这两天辛苦了,关晞。”君子怡亲热地说,“你约了我的时间,要谈什么呢。” 关晞看着君子怡警惕的脸,笑了笑:“子怡姐,我和您谈谈我个人的职业规划。” 君子怡心中冷笑一声。 升职啊。 …… 君子怡点点头:“职业规划对吗?咱们上一次谈话,你就谈过了。” 关晞点点头。 君子怡不客气道:“你上次和我谈职业规划的时候,要了我的人脉。这次你打算要什么?” 所谓职业规划有很多种谈法。有的是为了汇报,有的是为了表决心,有的是为了取得上司的支持,有的是为了威胁。 ——当然,也有的是真正为了职业规划。比如,升职。 关晞笑笑:“我在长乐坊的审批节点里,加了自己一环。郁贲已经同意了。” 这是之前她与郁贲的交换条件。她帮郁贲完成施远要的业绩,郁贲允许她在审批节点里加上自己。 君子怡非常意外。 不是升职吗? “这点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好。”君子怡说,“你找我就是说这个事?” 关晞点点头:“根据公司条例,您考核我,所以要当面向您汇报一声。” 君子怡的眼中透着考量。 这种事,发个邮件就行了,亲自约了时间面谈,如此郑重,至于吗? 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当然。”关晞随口说,“项目公关总监这个位置,我还是想要。” 猝不及防。 话题回到君子怡熟悉的轨道,早就想好的拒绝说辞来到君子怡舌尖—— “但不是现在。”关晞说。 君子怡欲言又止。 “因为集团的朋友告诉我,老总裁亲自招了一名城市公司级别的人事总监,他会在中秋节后来越城。”关晞靠近君子怡,小声说。 君子怡睁大双眼,差点咬了舌头。 “所以。”关晞笑眯眯地靠在椅背上,“子怡姐,结盟吗。” ------------ 第53章 记住你的名字 “新的人事总监。”君子怡喃喃低语。 她倒了杯水,双手捧着慢慢喝,垂眸思索。 助理低声说:“子怡姐,何必听关晞瞎说。老总裁怎么会突然插手越城公司的事?” 君子怡摇头:“她没必要瞎说。” 助理说:“我们在招的人事总监候选人已经在谈待遇了,要么赶紧走流程,发offer,把岗位占上。” 君子怡说:“没用的。” 是老总裁李卓秀要塞人。 助理说:“老总裁这么做,意思不就是,对施总,对您……” “对我们都起了疑心。”君子怡说,“这个人事总监的职级仅次于我,如果我不再坐现在这个位置,”她拍拍人体工学椅的扶手,“就是这个人顶上。” 助理脱口而出:“那不就是您和胡玉吗。” 胡玉曾经是君子怡的下级,在君子怡怀孕的时候,借着组织架构重调的机会,一跃而升为人事总监兼管办公室,顶了君子怡的岗。而君子怡则被调去做养老院,颇花了一些力气才杀回来。 君子怡垂眼:“所以怀孕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助理说:“还有一件事。施总知道老总裁要往越城塞人吗?您要告诉施总吗。” 君子怡摇摇头:“这是老总裁和施远之间的事。不应该由我去告诉他。还有。你别忘了,我们是卓秀集团越城分公司,不是任何一位总裁的公司。” 保持中立,学会闭嘴。流水的总裁,铁打的君子怡。 助理噤声。 君子怡陷入沉思,关晞的话回荡在耳边。 “结盟吗。”关晞说,“您支持我做长乐坊的公关总监,我帮您把从招商到公关全部统起来。这样,您就可以专心分出精力来做您想做的事情,以及,对付未来即将可能的麻烦。关于长乐坊的规划发展,您一如既往对我有考核权,我的业绩就是您的业绩,而您的意见与建议会被我坚定执行。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君子怡说:“相比于潘乔木,你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呢。” 关晞说:“子怡姐,我从集团下来,目标就只有长乐坊而已。等长乐坊被众人瞩目的那一天,我证明了我的能力,就会把这个职位还给您,您大可招自己心仪的人。” 君子怡抬眼。 “还给我?”她确认,“你的目的是,在长乐坊做出业绩,回集团去升职?” 如果是这样的话—— 关晞就算不收敛锋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君子怡点点头,“长乐坊是个镀金的好地方,我理解你的选择。” 关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子怡姐,长乐坊不是我的未来,越城公司也不是。” 君子怡打量关晞半晌,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阳光异常灿烂,刺得她睁不开眼。 助理拿出一摞工作:“子怡姐,郁总提交的长乐坊项目公关经理助理的申请您还没批。是要驳回吗?” 君子怡想了想,说:“不驳回,继续走流程。” 但君子怡从不信任别人。 “关晞不是新招了个实习生吗?没必要再出完整助理的钱,两岗合一,改为实习生岗。”君子怡吩咐。 …… “……你们听说了吗,老总裁要见关晞。” “路边社早就传遍了。老总裁为什么要见她?她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她这次解决示威这么漂亮,我是老总裁,我也好奇,我也想见见本人。” “呸,你以为老总裁是你,这么闲。关晞以前就是集团出来的吧?” “难道以前老总裁就倚重她——” “疯了吧,倚重还会撸到我们这?说不准,是她自己想回去,求了个见老总裁的机会。” “唉,我就说,她就下来镀金的,这不,待不住了。” 潘乔木走进办公室,扎堆议论的同事一哄而散。 老总裁要见关晞? 越城公司有越城公司的规矩,关晞不会以为,见老总裁一面,就能让自己在分公司的日子好过起来吧? 引起分公司的忌惮,她就不怕被高高架空吗? 潘乔木心中冷笑,但神色如常。路过关晞办公室的时候,他顿住脚步。 门口新加了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名牌: 陈家娴 潘乔木对这个名字的印象相当深刻。毕竟,此时此刻,这个名字还躺在潘乔木的通讯录中。 潘乔木回身对助理说:“你先回去。” 助理看了陈家娴一眼,转身走了。 潘乔木踌躇片刻,走过去,敲了敲台面。 陈家娴抬起头。 一双深棕色的眼睛。 这双棕色眼睛打碎了潘乔木眼中的冷静。 意外,震惊,气愤……一瞬间,潘乔木的表情变了又变,精彩纷呈。 “是你?” 一而再,再而三,这一次潘乔木终于认出了她。 “陈、家、娴。”他的目光在她的名牌和她的脸之间游移。 “潘总,你好。”陈家娴礼貌地站起身。两个人离得太近,陈家娴几乎能看清他眼尾的红痣。她微不可查地皱眉,抗拒地向后躲了躲。 潘乔木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陈家娴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对不起,潘总,我开车技术很差,追尾了,实在抱歉。” 潘乔木个子很高,陈家娴抬头看他。他还穿着早上团得稀皱的深蓝色衬衫,深刻的褶子从后背蔓延到腰肢,好像豹子的花纹。 潘乔木微微一笑:“你跟我装傻,还是你脑子撞傻了。” 陈家娴摸了摸自己的额角。额角包了纱布,伤口第二次绽开后,她不得不在医院缝了三针。 她抬起眼看着潘乔木。 潘乔木又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怎么都称不上和善:“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陈家娴倒了杯水给他:“工作。” 潘乔木会不知道她来工作的? 他的眼中写满冷漠:“怎么来的。” 陈家娴说:“实习。” 潘乔木发出长长的冷笑。 “只是一个实习生。”潘乔木没有去碰那杯水,“你也敢撞我,你真行,你可真有胆。以为你录个音就能拿捏我?还是以为你找到靠山了?关晞能把你弄进来,我就能把你弄走,你信不信。” 他笑眯眯地威胁,声音平和。 陈家娴没说话。 潘乔木盯着她看了半晌,撂下一句:“算了,看在你撞了头的份上。” 要针对,也是针对关晞。他犯不上和一个实习生一般见识。潘乔木有潘乔木的职业风度。 这时候陈家娴倒是开口了:“不需要你可怜我哦。” 潘乔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陈家娴看着他:“不需要你仁至义尽。” 震惊之余,潘乔木肺管子被戳得生疼。 这算什么? 顶嘴吗? 还是00后整顿职场吗? 潘乔木上下打量陈家娴:“你是不是疯了?是你撞了我,你怎么能这么坦荡地不要脸?” 陈家娴“哦”了声,平静地叙述:“我就是不要脸。” 对于她来说,要脸难道是什么好事吗?要脸,不就意味着更重的道德负担吗?一个女人,究竟要背负多少层道德负担?要脸的女人,会跟家里决裂,并拒绝养弟弟吗? 陈家娴有自知之明。 她不给自己找理由,也不后悔。 陈家娴这么平静,潘乔木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憋屈几秒钟,他到底还是维持了风度,转身离开。 身后有脚步声。 陈家娴追上来,把一个文件袋塞进潘乔木手中:“还你。” 潘乔木捏了捏,是他早上甩给她私了的钱。 直到这一刻,潘乔木才觉得,自己潇洒的举止无比荒唐,简直就是一个纯正的—— 大、傻、逼。 他挑眉看了陈家娴一眼,终于没忍住,伸手隔空点了点她:“我记住你了。” 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陈家娴坐下,看着潘乔木的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被人正眼相看、被人叫出名字、被人记住。这种感觉…… 还可以。陈家娴想。 ------------ 第54章 门槛&你自己审批的 潘乔木回到办公室,把装着现金的文件袋重重甩在桌上,第一件事就吩咐助理:“把陈家娴的简历给我找来。我要仔细看看,她是谁。” 助理应声。 拿到陈家娴的简历后,潘乔木扫了几眼,就丢在一边。 果然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乏善可陈,多看一眼都是浪费他的时间。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么拉胯的简历了?不,应该是,在他的从业经历中,他见过这么拉胯的简历? 她凭什么如此胆大包天? 凭不自量力的愚蠢吗? 潘乔木又把简历拿过来。学历那一栏,陈家娴填的是“大专(函授)”,HR周亦行用黑笔打了个圈。 潘乔木打开邮箱,拉出一封邮件,沉思片刻,转手把这封邮件发给陈家娴,并抄送关晞、郁贲、君子怡。 …… 陈家娴收到潘乔木交办的工作:写一篇关于旧城改造的行业论文。 作为项目实习生,潘乔木有权力安排她的工作。作为工作本身,这项任务本就属于政府公关范畴。 西关区政府需要一篇关于城市旧改实践的论文,直接找到君子怡,君子怡摊派到长乐坊项目,潘乔木接手。如今关晞来了,潘乔木顺水推舟将这项工作交接给她。因为这项工作过于基础,所以直接交办给实习生,并知会关晞——流程上挑不出任何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陈家娴根本不会写论文。 高等教育是奢侈品,显然陈家娴没有获得这种奢侈品的幸运。 几分钟后,陈家娴看到关晞回复潘乔木的邮件:“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对公司而言附加值很低。卓秀有对口合作的大学,建议作为毕业论文课题提供给相关专业本科生,不占用公司人力。”抄送陈家娴、郁贲、君子怡。 潘乔木回复:“不同意。缺乏预算。” 君子怡回复:“请项目自行协商,根据实际情况完成。” 郁贲回复:“不同意。目前长乐坊旧改还在施工进行中,不便公开数据。” 陈家娴关掉邮箱,打开文档。她把鼠标移到文档左上角,然后盯着跳跃的光标发呆。片刻后,她打开手机,在B站上搜索“如何写论文”的网课。 她心中很清楚这是来自潘乔木的为难。 但她并不后悔。 不畏惧冲突以后,她必须学会自己承受冲突的代价。 半个小时后,陈家娴收到关晞发来的文件包。 “这是与城市旧改相关的报告及论文。请你依照命名为‘样例’的文档,在后天中午下班前,将相关材料的重点归纳出来,并草拟一份框架大纲交付给我。” 陈家娴迅速点开其中几个文档,都是几十页的篇幅。这个工作量对她而言并不友好。 后天中午下班前吗。 陈家娴踢了踢脚下的睡袋,默然片刻,咽下所有的话,回复:“好的。” …… 关晞帮陈家娴拆分过工作步骤以后,接到了郁贲的内线电话。 他直接开口质问:“流程卡在你那里,怎么回事?” 关晞看着邮箱里的方案。在长乐坊项目、卓秀集团和政府相关部门的几次围谈下,长乐坊的“微改造”模式落定。 “大拆大建”被推翻以后,在数次与原住民的协商中,经过反复论证与规划,郁贲终于决定采用以修缮提升为主的改造方式,称为“微改造”。项目工程与设计团队经过多次测量,草拟出“微改造”方案初版,附上预算。 目前正在走内部协同流程,相关节点的人同意之后,会呈送到公司高层面前,最终抵达施远的案头。 郁贲说:“关晞,我确实答应你,在协同办公中给你增加一个审批节点。但我认为,这个机会是让你熟悉业务的,而不是让你拖延业务的。” 他的语气并不好听。 关晞说:“我会尽快。我需要针对这份方案提出公关端口的建议,拟定于本周内开专家围读会议,并在下周一上班之前将意见反馈在邮件上。” 关晞有深厚的学界资源,而郁贲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好。”他说。 增加一个审批节点,无论对郁贲,还是君子怡而言,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关晞挂了电话,看着眼前的方案。 小事吗? 她知道,自己涉足核心业务的机会就在眼前。 …… 下午,郁贲打开自己的日程安排,注意到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占用。 他叫来助理:“这是什么?” 助理说:“是您之前吩咐的,根据关总的要求,她可以请求您提供每周一小时的咨询。” 最近突发状况一桩接着一桩,郁贲反应片刻,才从记忆中勉强扒拉出这件事。 “咨询?”想到关晞,想到卡在关晞那里的方案,他就开始心浮气躁,“她有什么需要我辅导的?我能教她什么?我看她本事大得很。” 助理很明智地不作声。 …… 等到辅导时间,关晞拿着打印好的长乐坊微改造方案走进郁贲的办公室。 郁贲抬起头,语气不算太好:“你要问什么?” 关晞仿佛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不耐,把手里的纸推到郁贲面前:“什么是微改造?” 什么是微改造? 郁贲抓起纸,翻了翻:“我以为你应该具备一定的阅读理解能力。” 关晞坐在郁贲对面:“都是旧城改造,微改造和其他改造有什么区别?” 郁贲把手按在纸上,看着关晞:“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讲?” 他指着自己。 关晞点点头:“你是我的老板。帮助新员工融入了解项目,能体现你的领导力。” 新员工? 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新员工了。 郁贲加重语气:“我只占你一半的考核权。” 你可以去折磨君子怡。 郁贲又说:“我记得,你我都是22级。” 我也不算你真正的老板。 郁贲的意思明明白白,关晞叹了口气,只是说:“郁贲,你又在抗拒我。”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来临。 郁贲的耳尖开始发红:“什么抗拒——我抗拒你?笑话。” ------------ 第55章 “靓”与“赚” 关晞盯着郁贲看。郁贲转过脸去,好一会,才转回来。 郁贲说:“你非要了解我们的专业方案做什么?这不是你的职责范畴,你配合我们的需求完成工作,不好吗?” 关晞说:“我要去见老总裁,当然要预先熟悉项目。” 关晞搬出老总裁,郁贲无话可说。 职场上,做出花儿来,不刷脸也没用。 郁贲抬眼。 关晞看着他,笑眯眯。 郁贲咳了声,拿过关晞打印好的方案,从桌子上抓了一支笔,圈了几处:“改造和微改造的不同,主要在这里。” 关晞垂眸,看郁贲在“修旧如旧”四个字上重重标记。 “根据你提出的西关文化包容特性。”郁贲的语气不太好,“以及对传统文化园的定位……我们拟定了修旧如旧的基调。” 关晞点头。 郁贲说:“修旧如旧,指的是基于对外轮廓不变的前提下,进行建筑立面更新,拆解建筑局部、置换建筑物功能,保留原有街巷的肌理,加固危旧建筑结构。” 他顿了顿,继续道:“根据具体建筑情况不同,简单来说,我们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原样修复。如果原住民的老宅的状况比较好,那就进行原样修复,尽可能保留价值与特色,体现长乐坊的历史。 第二种情况,改造提升。关晞翻译了一下,其实就是立面翻新——如果原住民老宅的外墙老化比较严重,就根据不同的建筑风格进行细致清理,并重新翻新立面。剥落的廊柱,斑驳的外墙,都会细致地修复回原本的样子。 既不是大拆大建,也不是大改大造。针对建筑的具体情况,进行精准整修,这样既可以规避产权纠纷,大大降低拆迁难度,又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原住民居住水平。 郁贲用黑笔在规划图上横横竖竖画了几根线:“基础格局是‘三横五纵街巷’。” 关晞对着规划图默默思索。 郁贲看了眼时间:“你觉得呢。” 关晞很坦诚:“我觉得你这份规划,仅仅修旧如旧。” 郁贲反问:“所以?” 关晞很直接地说:“不太行。” ……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郁贲努力压制住自己因为被否定而上升的烦躁。 “哪里不行。”郁贲深呼吸,“包容性,传统样貌,都在这里了。至于传统文化,我们后期招商会侧重……你觉得哪里不行。” 关晞说:“如果长乐坊项目的意义在于公关,那你的方案不够‘靓’。如果长乐坊项目想专注商业,你的方案除了花钱,我看不到收支平衡点。”她直言,“不靓,会被施总打回来;不赚,我们就要被裁员。” 郁贲断然道:“我能护得住你们。” 关晞说:“我觉得广发银行和永大集团翻脸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行业的未来将持续动荡,我们每个人,都将面临时代的转型。” 郁贲静了静:“永大集团,真的至于吗。” 关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折回主题:“现在项目的方向定位很模糊。文化地产和盖商住楼不一样,活化传统文化并非简单粗暴地‘造出来’,这样生盖硬造的文化产业,就好像硬捧明星,大众不买账,没有生命力。我们要为西关文化设计可以自运营的体系,让它们有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做大众认可的‘西关靓女’。文化必须贴近大众。” “悬浮。”郁贲不置可否,“所以这是你迟迟不愿意审批的原因?” 关晞叙述:“是。这份规划没达到应有的标准。” 标准,什么标准?业务标准、公关标准还是生意标准? 郁贲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语气还算心平气和:“明天上会讨论一下。” 关晞说的是什么话?象牙塔尖待久了吗?文化地产单纯靠自己养活自己、不拿任何补贴?笑话! 天真的理想主义! 这是核心业务的事,郁贲不认为关晞的建议具备参考价值。 …… 第二天上午,陈家娴作为实习生参加长乐坊项目内部的进度会。 收到会议通知的时候,她刚好按下咖啡机的启动键,骤然响起的研磨声后,伴着焦香,咖啡落进杯子。 陈家娴灌下咖啡,和昨晚熬夜灌满脑子的海量报告混作一团。 不得不说,与茶相比,咖啡使人清醒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陈家娴感觉自己的灵魂很快回笼,她打开运营发来的邮件。 会议纪要表格依旧沿用她做项目秘书时制作的那一份,最上面参会人员名单中,她看见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两项工作任务。 或者说,因为这两项工作任务,她的名字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名单上。 跋山涉水,跨越高墙,她才终于能够在商业社会拥有自己的名字。 “喂,你。” 陈家娴听到了,但没有理会,把杯子从咖啡机下拽出来。 “项目秘书。” 陈家娴依旧没有理会。 “……陈家娴?” 陈家娴这才回过头。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找我?” 那位同事讪笑:“项目秘书,这边的洗眼镜机坏了,需要报修一下。” 陈家娴说:“我现在不是项目秘书哦。”她指了指自己的工牌,上面写着“实习助理”四个字,“报修不是我的职责权限。” 那人低声道歉。 陈家娴端着杯子回到座位上,拔下笔记本电脑的充电接口,抱起来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门口,周可正和另外一个女同事激烈地争论什么,两个人把材料甩得啪啪响,其他人视若无睹地经过。 冲突,在卓秀太普遍。在强悍文化下,卓秀的女员工从不畏惧冲突。 陈家娴踌躇片刻。周可余光看到,转过脸,对陈家娴点了点头。 她们曾经分享善意,但她们并不是朋友。 陈家娴带着一点笑意,跨进会议室。这一次,她的位置不在门边,而是紧挨着会议桌后排。 …… 项目内部会议,郁贲本人坐镇,几个团队负责人围坐于会议桌前。偌大的会议桌空空荡荡,有汇报任务的团队成员挤坐在各自负责人身后的椅子上。 工程团队介绍过最新版改造规划后,留出时间给大家讨论。 财务主管黎红率先开口:“郁总,这一版微改造方案的投入-回报,您希望我的团队如何估算?” 郁贲说:“红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黎红很尖锐地说:“BOT模式的对标项目都在欧美,国内还是一片空白,缺乏营收的统计数据。卓秀集团不是慈善机构,民生幸福是政府而非企业的责任。这一版规划方案,看起来只是修修补补,修补以后呢?我看不到可能的回报。没有任何盈利点。” 黎红今年57岁,是卓秀集团退休返聘的老资历。她可以犀利,也可以问得很现实。 “靓”不是她的职责范畴,她只关心赚。 负责招商运营的潘乔木清了清嗓子:“红姐,我来简单介绍一下,西关区政府决定与我们BOT模式合作的原因。当时,对于长乐坊旧城改造,摆在西关区政府面前最大的问题是:权责不统一,缺少责任主体。对于西关区而言,当时的局面是:谁都有责任,谁都没责任,缺少一个统领全局责任主体,所以长乐坊旧改才无法推进,这也是卓秀介入长乐坊项目的原因。” 他看着黎红:“直白来说,BOT项目的责任担当意义大于商业盈利意义。企业需要承担社会责任,这才是卓秀集团与西关区政府开展BOT合作的初衷。” 设计主管说:“红姐,项目确实有现实困境。首先,长乐坊片区的容积率很低,政府要求我们既要控制建设总量,又要保护历史街区,设计只能在夹缝中寻求平衡。其次,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很难承接具体的历史文物保护工作。” 潘乔木补充:“长乐坊片区大多是小街里巷,属于碎片化的改造标地,难以完成规模性商业开发,招商有一定难度。” 黎红很直接地问:“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完全公益?不要盈利?”她冷笑一声,把方案甩在桌子上,“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我不可能签字同意。” 会场沉默。 黎红摇头:“社会责任不是我的权责范畴,文化和情怀也不能当饭吃。我只为数字负责,我也只能看得懂数字。你们想尽快完成项目,认为这样可以控制成本,但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回报,再少的成本也是亏损。老总裁和施远只要这个项目有亮点,但我们呢?亏损的话,拿什么养项目?谁想被裁员?” 郁贲还想开口,就被黎红打断:“郁总,您当然可以说服我,但您要如何说服集团审计?” 集团不管项目的苦衷。只要亏损,就意味着项目背锅,意味着项目降薪及裁员。为此,施远和老总裁李卓秀踢了几次皮球。 要满足老总裁和施远的要求,这个项目必须“靓”;要满足自身利益,这个项目必须“赚”。 无论是“靓”还是“赚”,哪个简单? 会议室内齐齐陷入沉默。 有人愤怒地抱怨:“这他妈哪里是做事?这他妈分明是教我们做人。” 有人小声说:“所以才是‘硬骨头’啊。” 讨论到现在,事实摆在众人面前:长乐坊项目只能试图平衡“靓”与“赚”。 项目齐齐化身端水大师。 郁贲坐在会议桌前,沉默半晌,把目光投向关晞。 ------------ 第56章 接地气 郁贲开口:“说说公关团队的看法。” 关晞想了想,说:“BOT项目的公关意义大于商业意义,但也不是没有商业的可能。” 会场众人纷纷抬起头,陈家娴也抬起头。 她会怎么做? 关晞直接抛结论:“接地气。” 郁贲皱眉。 关晞说:“我一直主张,我们讨论文化,讨论的不应该是阳春白雪,而是‘人应该如何更好地生活’。评判文化的标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文化本身不属于少数人。文化属于大众。” “而西关,就是最好的例子。西关文化的核心在于‘包容’——古往今来的西关,豪富巨贵,戏子下九流,武夫贩卒,国人洋人,男人女人,每一个人,都平等地被西关接纳。因此,西关的BOT模式与欧美不同。不仅仅是政府-企业共建。而是政府-企业-居民共建。找到大众心中的‘靓’。” 潘乔木打断她:“别忘了我们有十五年运营责任。你搞得太接地气,拿什么赚钱?” 关晞顿了顿:“接地气,不是把传统文化元素叠加起来,僵硬地平铺出来,而应该是,找到大众最喜闻乐见的元素,由浅入深,把复杂的东西通俗化地展示给人们看,用大众能理解的方式去展现给大众,而非孤高地教育大众。大众喜欢,我们赚钱。” 潘乔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设计主管率先反对:“传统文化,叫好不叫座。你想用喜闻乐见的元素将市民的人流量引到长乐坊?听起来太理想化。” 陈家娴点了点头,想起自己的小红书。她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发物料,但粉丝数量只有11。 在自己评论区对传统文化的一片夸赞声中,这个关注数据非常现实,也非常惨淡。 关晞说:“我举个例子:西关文化最大的特点是包容,这种包容性,最典型的元素就是‘西关小姐’。所以,我们给大众讲文化包容故事,就应该讲‘西关小姐’的故事,这样讲出来的文化故事,不晦涩,大家爱听。同样的,粤剧粤曲,饮食文化,等等,也要找到这样的切入点。” 设计主管立刻指出:“就算你能成功,大众喜欢和愿意掏钱是两回事。” 关晞说:“我们是BOT模式,国家引导是我们的限制,也是我们的助力。现在国家针对弘扬传统文化、非遗,有很多优惠政策。如果我们能获得大众喜爱,我们获得政策与资金扶持的可能性,也会同比增长。” 潘乔木笑了:“你说的全是假、大、空。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确定怎么盈利!文化产业的最大痛点,是盈利!是自运营!国家扶持又怎么样,文化高尚又怎么样?扶持期一过,还不是就地荒废!” 关晞说:“老百姓有眼睛,会用脚投票,我坚信自己的判断。我认为,下一步,我们必须走进西关原住民的生活。” 潘乔木说:“我不认可。文化产业不保靠,我们必须向纯商业做出一定妥协。” 关晞看着潘乔木:“长乐坊这块地,这么老,就算我们想妥协,你觉得能招来大商家吗?难道你招二三线的小商家,就能打造成商业中心,就有盈利了?你觉得这些毫无名气的商家,能推动一块居住区的自运营?” 潘乔木无话可说。 长乐坊是“硬骨头”,根本没给他们太多选择。 关晞最后说:“传统文化,传统民俗,有着超越时间的力量,它是居民共同的乡愁。城市应该以人为本,人的自主更新意识,才是城市更新的动力。所以,城市更新的主体必然是多元的,居民共建,各方参与。这才是适合中国土壤的BOT模式。” “当下我们要做的,就是弯下腰去,走进原住民生活,主动去接地气,找到大众喜闻乐见的元素,用这样的元素,把西关纷繁复杂的文化种类,比如粤剧粤曲、粤绣牙雕、咏春舞狮等等,深入浅出地串联起来,不说教,讲好一个西关故事。” 潘乔木哼了声:“你说的元素,不就是庸俗的噱头么。” 关晞想了想,承认:“你当然可以这样理解,但大众喜欢的噱头,你没资格定义为庸俗。用雅来拉踩俗,本质上是精英的傲慢。” 潘乔木没有再反驳。 众人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会议室里依旧一片沉默,众人都没什么话说。 …… 会议结束,有资格坐在会议桌上的人先离开,团队成员紧跟其后。 长乐坊没什么选择,只能沿着关晞提出的“接地气”继续往下走。 噱头由公关部综合设计,喜闻乐见的元素将由全体长乐坊团队共同寻找打磨。 与此同时,多种传统文化元素的视觉呈现方案将同步展开策划。 会后,设计主管来找关晞,邀请关晞支持设计团队的工作,将概念落在实处。 “需要借助您的专业背景。”设计主管的话很客气。 这当然是一句托词。10%的原因是借助关晞的专业背景,90%的原因是新规划要经过关晞的审批。 设计主管不想改来改去,干脆叫公关团队共同加入。 审批节点,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小事吗。 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不同人手中,也能发挥不同的作用。而关晞的目的很明确: 参与核心业务。 如今目的达到,关晞点头答应。 她主动说:“我已经邀请了专家在本周内开讨论会,不如我们整合资源,将设计与讨论合二为一。” 设计主管当然说好。 两个人从饮食、建筑、非遗、思想史等方面分门别类地讨论了一番。 关晞又说:“为了提升规划的可信度,我们还需要邀请原住民参与其中。”她看向陈家娴,“介绍你自己。” 我? 陈家娴立刻想起,如果她想获得实习生的最高分,她必须介入核心业务团队。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这是关晞给她争取的机会。 职场是残酷的,但职场也是公平的。家人没有给过陈家娴机会,职场却给了她。 陈家娴抬起头,看向设计主管。 “我叫陈家娴。”她说。 …… 下午,品牌设计公司老板Charles带着第一版设计稿来到长乐坊项目做提案,整体呈现主题为: “叹西关”。 “叹”,意思是“品尝”。 越城人把“饮茶”叫作“叹茶”。“茶”指的不仅仅是茶水本身,而是越城的早茶文化。坐在茶楼里,点一桌子小吃,从肠粉到皇饺,甜的咸的,佐一壶茶水,可以美滋滋从早上坐到中午。 越城是超一线城市,市中心住宅6万/平起跳,早茶却并不昂贵,每样点心都小小份,平等地欢迎每个银包充裕或不充裕的人。 就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一样,务实低调,从不排外。 “广纳八方,来往都是客;笑脸迎人,和气能生财。”Charles最后在PPT上总结,“游长乐,叹西关。” 提案结束后,Charles提议去吃上次吃过的陈记糖水。 路上,他告诉关晞:“我在你们公司的茶水间里,听到了一些议论哦。” 关晞偏过头,Charles说:“大家对你非常不信任。” 关晞“哦”了一声:“别人评价两句是别人的事情。” Charles说:“会影响你的工作推进吗。” 关晞说:“不会。”她笑了笑,“我只要完成我自己的目标就好了。” Charles随手拽了拽宽大的T恤下摆,摆摆手:“是我多虑了,你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关晞解释:“我很忙,我的时间很贵,我没空在乎别人的想法。” Charles闷声笑起来。他又问:“办成以后呢,回集团升职吗?” 关晞笑笑,支着头看向窗外。此刻正下着雨,在模糊的城市光斑中,雨水一股一股沿着车窗落下。片刻后,她眼神微凝:“郁贲?” 关晞按下车窗,对着雨中说:“郁贲,要载你一程吗。” 郁贲收伞上车。他的黑色衬衫有些淋湿,贴在身体上,关晞的目光淡淡滑过他的腰身。 车里多了人,还是自己的甲方,Charles不好继续刚才的话题,车内一时间陷入沉默。 还是郁贲先开口:“你们吃饭去?” 关晞没有回头。郁贲抬头看后视镜。他看不到关晞的眼睛,只能看见她小半边洁白的下巴,唇上涂着浅淡的彩色。随着窗外灯光一闪一闪,那抹淡色也一闪一闪。 Charles“嗯”了声。郁贲脱口而出:“我也还没吃。” 话一出口,郁贲就觉得不对。他在讲什么废话? 算了。他想。同事偶遇,讨论吃没吃,也很常见。 Charles瞟了郁贲一眼。郁贲坐直身体,试图显得自己坦诚而坦荡。 车子停在“陈记糖水”门口,三个人走进店里。Charles四下张望一番:“上次那个小姑娘呢?” 关晞说:“陈家娴吗?她来我这实习了,最近很忙,应该没空在店里帮工。” Charles随口一问,没放在心上。他接了三杯店里的柠檬茶,摆在桌上:“陈记糖水的柠檬茶最有名,人称‘大麻茶’,因为只要喝过一次,就会念念不忘。” 说着,他喝了一口,随即表情变得极为怪异。 “什么玩意。”他一口吐出来,“难道陈记换老板了吗?” ------------ 第57章 是谁的错&寄生虫 Charles抱怨了一通,当场拉着关晞和郁贲离开了。 老板娘憨厚的脸上露出茫然。她把手在围兜上擦了擦,惶惶道:“味道变了?”她摇头,“陈记没换过老板,一直是我们两公婆在经营。” 隔壁桌的老客说:“陈太,你否认也没用,味道就是不如以前好了。柠檬茶是你家的特色,怎么能说改就改。” 陈母茫然道:“陈记的特色怎么是柠檬茶呢?” 也是。柠檬茶是多普遍、多便宜的东西,作为配菜的饮料,它甚至上不了菜单。好喝的时候,没人觉得它多重要,可如今不好喝了,连带着所有菜的味道都大不如前。 陈母看着旁边装柠檬茶的大铁罐。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旧茶包用光了,这几天换了新茶包。我去问问供货商,肯定是他们搞错了。” 老客“嗨”了一声:“可不是,那必须尽快换回来!”他指着面前的简餐,“配饮的味一变,显得你家肠粉都不好吃了!” 肠粉机还是店里新添置的,万一柠檬茶的味道影响了肠粉的销售,亏损可就大了。 陈母急忙说:“我们明天就去找。” 赶紧把茶包换回来。 旁边的老客和陈母闲聊:“说起来,很久没见你女儿了。嫁人了吗?” 陈母哼了一声:“她呀,离家出走了。” 老客“噗”地笑出声:“这么大的人了,闹离家出走?” 另一桌的金阿婆说:“你们两公婆脑子迂腐。女儿对你们那么孝顺,你们但凡对女儿好一点,至于把人气跑?” 陈母悲苦道:“金阿婆,是我们气她吗?分明是她气我们。我和她爸又不指望她养老,哪有她那样说父母偏心的?哪有这么谴责父母的?传统历来如此,怎么就对她不好了?她爸生气了,说以后什么都不给她。” 金阿婆叹了口气:“你们本来就什么都没给她,都是她给你们。” 陈母辛酸:“女儿本来就是要嫁人的,把她养大还读了中专,她不想嫁人也没逼着她嫁,她要工作也随她去了。这还不够好吗?”陈母重重悲叹一声,转身回柜台后面忙碌。 忙碌了一会,陈母又茫然地锤了锤腰。陈家娴走了以后,再也没人给她帮手,陈家豪也是个粗手粗脚的,让他帮工,他就躲在学校不回家。 但全天下的女儿都是要嫁人的,养女儿就是给别人家养,女儿竟然想要和家豪一样的待遇?陈母自己也是抠着省着帮着兄弟长大的。她摇了摇头,陈家娴还是太自私、太荒谬了。历来是这样,父母又有什么错? …… 谁都没有错。陈家娴想。 她没办法去责怪任何人,只能从此当作自己是孤儿,再也没有退路。 凌晨两点,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陈家娴在卫生间里洗过澡以后,又洗烘了今天穿的衣服。毛巾和内衣裤分别晾在椅背、工位挡板上,这些会被她在第二天清晨做贼般悄悄收起。 最后,陈家娴把睡袋铺在工位底下,钻进去。 睡觉之前,她重新检查过自己手机里存款——上一次的裁员补偿,现在还剩下8674.3元。 住在办公室里,陈家娴扳着手指头计算,如果自己丢了卓秀的工作,这笔钱够她活多久? 结论是没有多久。 这笔钱既不够她在越城支撑数月房租,也不够维系她的生存。 她可以说自己恨潘乔木的仁至义尽,但她没办法真的恨潘乔木。潘乔木给了她丰厚的赔偿金,虽然购买了她的尊严,但也维持了她的生活。 生活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尊严呢。 黑暗中,陈家娴睁圆了眼睛,心头满是焦虑。 她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她真的很需要钱。 这样焦虑着,时而觉得地板硬,时而觉得睡袋热。后半夜倏忽下起雨,打在窗子上砰砰作响,她好像躺在一面鼓上。挨到清晨5点,陈家娴心浮气躁,起身收起睡袋,撑着头坐在工位前。 电脑刚打开没一会,门口传来“滴”的刷卡声。 这么早? 陈家娴飞速转身,抓起椅背上的毛巾内衣塞进抽屉里。刚把抽屉合拢,潘乔木就大步走了进来。 他永远好看、体面、妥帖。 陈家娴控制住自己的慌张,不动声色地把睡袋往工位下踢了踢,站起身,礼貌地点头:“潘总,早上好。” 潘乔木略有意外地扫了她一眼,只当听不见,目不斜视地刷卡转进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关上。 陈家娴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她坐回去,继续把目光投在电脑上。 关晞帮助她整理出来的报告与论文,一共30篇,到目前为止陈家娴读完6篇。关晞要求她明天中午提交重点内容整理和自己的大纲,那么陈家娴至少在今晚就要把这些材料的重点内容全部整理完。 陈家娴打开文档,看了看自己花费很大力气整理的6篇重点内容。 越看,陈家娴越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教育背景的差距不仅仅体现在简历上,还直白地体现在文档中。这才是潘乔木把这项工作交给她的原因。他就要清清楚楚地让所有人看到,陈家娴的工作能力有限。他在打击她。 …… 潘乔木脱了身上的衬衫,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白色衬衫,慢慢系上扣子。加班一夜没睡的大脑有些迟滞。系了几颗,他闻到自己身上的烟味,手上动作缓缓停下。 应该冲个凉。潘乔木心想。 他重新披上旧衬衫,拐去卫生间,边走边计算,冲了凉以后,他还能再睡几个小时。 他对这样的工作强度有心理准备。 卓秀支付给他的高昂薪水,已经包含了24小时on-call的隐性需求。 潘乔木打开淋浴间的门,目光落在角落里多出的粉色洗发水上。那不是卓秀公司配发的三合一洗发沐浴露。淋浴间里还缠绵着一股香气,也不是平日里的味道。 这股香气有股说不上的熟悉。 热水淋下来,潘乔木没有再多想。结束了短暂的冲凉,潘乔木回到办公室,发现自己的杯子里,已经按照他的习惯装满冰美式。旁边摆着从茶水间拿来的面包,贴心地剪开一个角。 潘乔木想起那晚的矿泉水、即食鸡胸肉和小剪刀。 他大步走到陈家娴面前,敲了敲桌子。 陈家娴抬起眼。 ------------ 第58章 傲慢与偏见 潘乔木挑眉,薄薄的唇角勾起:“这是你对我的道歉。” 陈家娴站起身,不露痕迹地后退一点,说:“您昨晚通宵加班,我想您应该需要咖啡和早餐。” 陈家娴从小在糖水店里帮忙,很会观察人。他冲了凉又换了衣服,但身上没有烟酒脂粉气,细看头发也没有打理得很精致,面孔还有些疲倦,不难猜出他昨晚在通宵加班。 潘乔木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他把面包丢在陈家娴的桌上,“糖油混合物?碳水?还是腌制食品?我会吃这些?”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很长。这样一双手,随随便便就可以丢开太甜的面包,丢开廉价的、充满添加剂的即食鸡胸肉,又或者。 丢开一个没有价值的人。 潘乔木的傲慢很轻易地点燃了陈家娴的火气,但她默不作声。 潘乔木敲敲桌子,俯下身,盯着陈家娴的眼睛:“小朋友,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去揣测对方,懂?”他笑着用手指横横划过陈家娴的双眼,“在你还没有能力掩饰自己想法的时候,就不要自作聪明。” 陈家娴垂下眼,试图掩饰自己。 潘乔木侧过身,看向她的显示屏。陈家娴来不及关掉电脑,文档中摘录的重点内容完全展露在潘乔木面前。 潘乔木扫了几眼,转头看着她:“你就要把这么个东西,作为卓秀的工作交付成果?你真觉得可行?” 他诚恳地说:“我看过你的简历。这项工作对你来说过于艰难,不是吗?既然艰难,为什么不把这个实习的机会,让给更适配的人才呢?你不觉得你占据了这个机会,对别人很不公平吗?” 公平! 陈家娴猛然抬起眼。 她还没有能力掩饰自己的想法,于是这双眼睛里烧灼着万千情绪。 “让?”她的语气压抑着愤怒,“你凭什么要求我让?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因为所谓的公平?我没见过公平,我不懂你说的公平。” 潘乔木弯弯唇角:“如果是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与其被人嘲笑,不如主动离开。你都不在乎尊严吗?” 尊严吗? 陈家娴想到自己找不到工作,在鱼皮店拌鱼皮。她就像一部机器中的齿轮,不停地转,没有终点也看不到方向。每天精疲力尽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薪水,甚至负担不起住房的成本。 她再也不要回到那样的泥泞中。 潘乔木说:“我直白地说吧。我让你写论文,本意是给你留个面子,让你主动离职。难道你希望所有人都看到,你没有能力胜任你的工作,然后狼狈离开?” 他的面孔一如既往的英俊,桃花眼带着笑,又冷漠。 陈家娴沉默了许久,才压抑道:“那是你的想法。我要面子有什么用?我一无所有,我要的只是工作,钱,有个住的地方。你所谓的尊严,对我而言不重要。” 狼崽子的话,潘乔木一个字都不信。 撒谎。 她可是越城本地人,长乐坊原住民。越城向来富庶,她家中不说大富也是小康,能惨到哪里去?苦到哪里去? 潘乔木“呵”了声:“你装什么。” 他的傲慢再次激怒了陈家娴。 火上心头,陈家娴直视他,反问道:“你又装什么?卓秀的人事安排跟你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你去干涉卓秀的人事,让人事开除我。你自己搞不定人事,跑来跟我耀武扬威?凭什么你可以任意摆布我?” 潘乔木感觉自己的肺管子被陈家娴狠狠戳中。 陈家娴把自己的焦虑和恐惧一股脑发泄出来:“你高贵,你体面,你聪明,你生来就高人一等,别人任你摆布还没办法说你一句不好,你装什么仁至义尽?你眼中只有价值,不是吗?那没有价值的人怎么办,就要去死吗?你太傲慢了!你怎么能这么傲慢!” 理由永远站在强者身边,强者可以随意决定弱者的生死吗? 陈家娴说出了心里话,但并没觉得痛快。 话说出来了,也只有茫茫然地落在地上。无论有多不甘愿,弱者就是会死在丛林中。娜拉离开家以后要怎么生活?未来的路在何方?生活的重担又该承担?她没有倚仗,甚至没有退路,20岁的恐惧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潘乔木愕然:“我什么时候……你哭什么?”明明他才是被骂的那一个。 陈家娴摸了把自己的脸,冰凉的,果然有眼泪。她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耻。她觉得难堪,又觉得悲哀。 她哑声说:“与你无关。” 她的悲哀确实与他关系不大。 潘乔木第二次听陈家娴说“仁至义尽”这个词,又质问:“什么叫装仁至义尽?你用个人看法指责我?你的公正在哪里?你根本就没有数据和调研支撑,你对我有偏见!” 见了鬼的数据和调研支撑。 别人的看法就能改变她自己的经历吗? 陈家娴用纸巾擦干面孔,没有解释。她不认为自己能改变他的看法,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抗拒的双眼,心里火一阵一阵向上拱。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熬夜熬傻了,干脆放弃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背叛我!是我先找的你!我以为我们合作很愉快!结果你——你帮着关晞,撞我的车?我还想办法要帮你进卓秀,结果你摆了我一道?你觉得我不应该生气?” 陈家娴说:“一码归一码。我帮助过你,不是你控制我的理由。两边各帮一次,刚好扯平了。” “扯平?你觉得对我公平吗?”潘乔木风度也不要了,直接炸起来,“这种事情能扯平吗?我——呸!信不信我这就告诉关晞?!” 陈家娴不可思议道:“你这人胡搅蛮缠。能不能讲点道理?” 什么叫胡搅蛮缠—— 潘乔木气笑了:“职场中你跟我讲道理?笑话!” 潘乔木有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她看,因为气愤而闪闪发亮。 什么精英,什么逻辑,什么风度,都不过血肉之躯的包装,一撕就碎。 陈家娴威胁道:“我有你的录音。” 潘乔木冷冷说:“你威胁我?好啊,我去向关晞投诉你,你去集团投诉我,然后我们一起离职。咱们两个,谁更怕丢工作?你以为我离开卓秀就无处可去?”他抓起她的袖子,“走啊!我到底要看看是谁怕谁。” 陈家娴重重甩开潘乔木的手:“你有病吧!” 潘乔木的手磕在桌沿。 砰的一声。 两个人同时微妙地顿了顿,都没再说话。 ------------ 第59章 什么人啊!&讨好与桎梏 陈家娴冷静下来,先开口:“我拜托你讲话有点逻辑。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样吧,我保证,绝对不会把你的录音拿给关晞,因为我的目标是拿到卓秀的职位。你和关晞之间的竞争,与我无关。你听懂了吗?” 讲话的逻辑? 潘乔木不自在地把手插进口袋,阴阳怪气:“就算你模仿我,也拜托你模仿得好些。你应该说:‘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这样才有风度——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陈家娴点点头:“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潘乔木语气强硬:“当然清楚。我和你能有什么关系,毕竟我们互相讨厌,不是吗?以后有你求我的那一天。” 陈家娴反驳:“你说反了,从前是你求我。希望以后你别再来求我。” 潘乔木站直身体,嗤笑一声:“行,一路顺风,陈家娴。我倒要看看,你能把破实习工作雕出什么花来。” 他“呸”了声,转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潘乔木端起冰美式,几口灌下去,才觉得心中的无名火下去了些。 他仰靠在工学椅上,阖上眼。 半晌,他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什么人啊!” 骂完这句,他又躺回工学椅上。 良久。 “装可怜而已。”他撇撇嘴,“信她?我就是个大傻逼。” 潘乔木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鼻尖有股香味缠绵不去,这香味有些熟悉。 他想起陈家娴的头发。是了,这么熟悉,因为是陈家娴头发上的味道—— 冲凉房是她在用。那瓶洗发水,也是她的。 潘乔木再次坐起身。 “找前台调一下员工出入大门刷卡记录。”他发消息给助理。 把手机丢在一边,潘乔木再次躺回工学椅上。 妈的,烦死她了。 他只是为了公司安全着想。 他才不是大傻逼。 …… 陈家娴打开协同办公软件,找到周可的名字。 周可,隶属于长乐坊项目招商部运营组。 陈家娴找出周可的日程安排,试探着申请了十五分钟的空隙,向她发送了谈话邀请,主题是“问题请教“。 周可完全没有回复陈家娴的邀约。 上午十点十五分,周可给陈家娴打内线电话:“我是周可。哪间会议室?” 陈家娴一怔,然后说:“天台小花园,可以吗?” 周可没说什么,挂掉电话。 陈家娴在项目顶层的小花园里找到周可。她把手里的奶茶递过去。 周可没有接:“正常工作沟通,你不需要在流程外请我喝东西。” 陈家娴说:“与工作无关。我觉得好喝,想和你分享。这是私事。” 公私分明,是对双方的尊重。 周可“哦”了声,这才接过奶茶:“那可以。”她看了眼陈家娴,“你现在不用涂粉底了?” 陈家娴能听出周可的言外之意。她说:“我现在挺好的。” 不需要粉底来掩饰伤痕。 周可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换了话题:“我看到你的邀约了。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谈吗?” 陈家娴说:“我有工作上的难题想请教你,请你帮助我。” 周可反问:“我为什么要帮助你?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帮助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陈家娴愕然。 片刻后,她嗫嚅:“因为你帮过我一次。我不想辜负你的期待。” 周可反问:“就算我有期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家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周可直言不讳:“我没帮过你,你也不要幻想我会帮你,你的讨好让我很累。陈家娴,我们是同事关系,沟通工作在职场天经地义,你现在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有必要?” 陈家娴看着周可,怔住了。 她? 讨好吗? 她会下意识去讨好别人吗? 周可说:“工作上,你要说请我支持,并量化我的支持,而不是找我’帮助’。如果我是你,就会写清楚,哪项工作请求运营组周可的支持,具体支持内容是什么。我是来工作的,要完成业绩。我不是来交朋友的。” 她重复:“你的讨好让我很累。” 陈家娴看着周可。 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起。” 周可打断了她的话:“拜托你,你没有错,不要道歉。因为——这样听起来好像我在欺负你。会让我困扰。请你说:我明白了。” 陈家娴只能说:“我明白了。” …… 回到办公室,陈家娴发邮件给周可,提出论文撰写工作请她提供材料与数据协同,连带着谈话邀约一起发送,抄送给运营组的负责人。 这一次,周可同意了她的谈话邀约,并申请了一间小会议室。 …… 两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会议室里。前台端来热水,周可喝了一口。 “你看看吧。”周可发了材料给陈家娴,“是这些吗。” 陈家娴拖了几下鼠标。她没有再看屏幕,而是看着周可:“你会做重点摘要吗?” “会。”周可说。 她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家娴识趣地咽回“请你教我”四个字。她换了种说法:“你做过的重点摘要,能给我参考一下吗?” 周可说:“我们不是一个老板,我的对你没有参考价值。” 陈家娴说:“可是——” 周可打断她:“你又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陈家娴争辩:“我没写过论文。我没读过大学。可能写论文对你来说很简单,但对我来说很难。” 周可打量了她几眼,突然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讨好了。因为你自卑。” 讨好。 自卑。 陈家娴一瞬间头皮发麻。 因为难堪。 周可不在乎陈家娴是否难堪。她很直接地说:“我读过大学,但我同样不会写论文。你耿耿于怀自己的学历,天然觉得自己不行,越觉得自己不行越是把问题复杂化。你把这件事想得太难了。” 陈家娴张开嘴,许久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 良久,她听见自己说:“你也不会写?” 周可无所谓道:“我是工科生,我做毕业设计的,我哪会写什么论文?设计是学美术的,他也不会写论文。再说,就算是写过论文的人,你觉得他们就会写了?”她刻薄道,“那些批量生产的水硕,个个都是授课制,你觉得他们会写论文?” 陈家娴说:“我以为……” 周可看了眼时间:“嗯。我知道。你以为读个书就无所不能了。假的。谁能保证自己什么都会呢?Fake it,until you make it——装,装着装着你就会了。”她摊摊手,“每天的工作都是新工作,我都是现学。” 陈家娴有些茫然。 她以为,精英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周可摆手:“论文不论文的,只是一种叫法。卓秀又不是学术机构,谁会盯着所谓的论文看?你只需要对你的老板负责。你老板是关晞吧?只要关晞点头,觉得你的东西行,你就可以交付了。你想让别人也都觉得你好吗?难道别人有你的考核权吗?” 陈家娴有些懂了,又有些迷茫。 周可说:“你非要讨所有人喜欢吗陈家娴?有必要吗?” 陈家娴如遭雷击。 她从小就要努力讨别人喜欢,只有这样她才能活,才能从弟弟手里分到一点点资源,她从没想过别的活法。 但是。 她现在有一份工作了。 这个世界,比糖水店更大。 陈家娴听见自己咬着牙说:“以后我再也不要讨别人喜欢。我不需要。” “被喜欢”是她的桎梏。 周可拍了拍她的腰杆:“你不需要’被喜欢‘。你只需要对你的老板负责。卓秀讲究‘强悍’文化。强悍,意思就是,除了付你钱的老板,谁也没资格用’喜不喜欢‘这种主观性指标,来不公正地评价你。” ------------ 第60章 潘乔木拆穿&君子怡成功 陈家娴回到工位上,看着关晞紧闭的办公室门。 她只需要完成关晞的要求就好了。而关晞,已经给她发了一份样例,她只需要依据样例完成即可。 欲望,是什么? 自尊?自卑?讨好?野心? 任何与人生相关的词,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什么都解释不了,只会徒增焦虑罢了。 陈家娴看着自己的双手。 真正有意义的,只有这双手,和当下的工作,而已。 无论做成什么样子,只要做了,都是有意义。 她不再多想,埋头做事。 …… 一张纸摆在潘乔木面前。 “项目办公楼的大门刷卡出入记录。”助理说。 潘乔木挥手让助理出去。他一个人看着这张纸,目光很快找到陈家娴的名字。在她的名字后面,是一大串不合时宜的时间。时间显示,她进入大门的时间,有晚上8点,晚上11点,也有凌晨2点,而离开大门的时间,一般在白天和傍晚。 不需要任何高超的数据分析水平。任何一个人,面对这张记录,都能推测出,陈家娴这几天住在办公室。 潘乔木透过条纹玻璃看向外面。 她的工位下,塞的是睡袋吗? 她家就在长乐坊,她为什么住在办公室? 潘乔木蹙眉。 几秒种后,他把记录单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和我有什么关系。潘乔木想。 ……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君子怡没有说出口,但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 “总办的职责范畴不包括人工智能。”君子怡说。 会议室里一片鸦雀无声。施远缓缓靠在椅子上,看着君子怡。 君子怡曾经向他自荐,希望将AIGC业务囊括麾下。 君子怡移开目光:“AIGC业务不是总办的职责范畴。我不可能要求我的团队在本就饱和的本职工作之余,还要替许总打工。” 新来的数字化运营总监许聿聪刚要开口,就听见君子怡说下去:“但如果许总只是要求总办支持,总办责无旁贷。” 君子怡看向许聿聪:“许总,您是AIGC创新运营总监,您手下有三条职能线,总办帮您挖来三名优秀的经理。您对团队搭建也是满意的。” 言外之意是,你又不缺人。 许聿聪能说什么?他能说,他试图推行的智能业务,在卓秀大大小小的山头面前,几乎毫无进展吗? 与自己业绩无关,谁在乎他的AIGC战略,哪个一线部门理会他的需求? 作为卓秀公司的新人,他在越城公司内毫无根基,又有谁愿意替他出这个头? 许聿聪出身外企,从外企来到本土生长的卓秀集团,毫无意外地在人际关系上水土不服。 就和当年的潘乔木一样。 当着施远的面,许聿聪沉吟许久,最后说:“我需要总办帮我出人,担任AIGC项目与各部门之间的对接人。” 君子怡忍不住轻笑一声:“对接?” 许聿聪说:“对接需求、拉齐信息、催促进度等。” 会议室内众人微妙地对视一眼。 君子怡冷笑道:“你分给我们的都是最繁琐、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含金量低,耗时高。许总,我们总办刚刚裁员两轮,余下的每个人都承担着原本三个人的工作量,你的需求我不可能答应。” 会议室的气氛沉默下来。 许聿聪有些尴尬。 他确实把累活推给君子怡,但君子怡完全没给他留面子。 卓秀讲究“强悍”文化,每个会议都和吵架一样激烈直白,这让他很不习惯。 施远做出决策:“君子怡,传统电商平台终将被新模式取代,AIGC业务是这季度的重中之重。总办必须负责支持许聿聪打通越城公司的关系。具体怎么执行,出不出人,你们自行协商。” 君子怡说:“施总,这不是总办的职责权限。这样的工作量,仅仅算‘支持’吗?” 施远顿了顿。许聿聪先开口:“君主任,您想如何呢。” 君子怡犀利道:“必须算总办的业绩。总办和数字化运营中心共同完成这个项目,业绩由双边各占50%。” 许聿聪思忖片刻。这意味着他必须让渡一半的权力出去。 他并不情愿,但如果没有君子怡,他的业务根本无从推进,几个项目甚至扬言“不要不懂的人指手画脚”。 他别无选择。 最终,许聿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君子怡看向施远:“施总,既然许总也答应了,那总办需要重新制定本年度与本季度的考核标准。我稍后交付给您。” 施远抬眼,对上君子怡的目光。她的双眼很亮。他知道,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插手核心业务。 这些年,虽然施远不在君子怡身边,但他也清楚,如果君子怡想争,越城公司有谁能争得过她? 她可是君子怡。流水的总裁,铁打的君子怡。 这样的工作成就,不仅仅来自于她的姓氏。 施远沉默几秒钟后,说:“好。” 顿了顿,他补充:“AIGC业务是第四季度的核心业务,相关往来邮件请用红色密级。” 红色。 代表卓秀集团核心业务的颜色。 君子怡的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许聿聪说:“君主任,如果总办忙不过来的话……” 施远斟酌片刻。 “总办不会忙不过来。”他说,“集团新招的人事总监,杨植,已经确认到岗,目前在集团培训中。他将在中秋节后入职我司总办,隶属于总办君子怡。”他看了看君子怡,“可以让行政准备办公室了。” 君子怡早有准备,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太大。越城的人事总监需要集团来招聘、集团来培训吗? 为什么? 会议室里安静片刻,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 会议结束后,许聿聪邀请君子怡去楼下喝杯咖啡。 王茜和另一个前台走进空荡荡的会议室内收杯子。 王茜撇撇嘴:“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许总拉去打白工。又不算我业绩,又不给我分钱,开口就要我去帮他对接部门,他在想什么白嫖的好事啊?” 另一个前台说:“幸亏子怡姐是个好老板,聪明又强势,当场回绝。”她叹气,“我以前跟过老好人领导,那才可怕,别的部门不想做的烂事。累事统统甩给我们做,评奖发钱就轮不到我们。别的部门态度不好,我还得忍着——妈耶。” 两个前台大吐苦水后,另一个前台问王茜:“听说数字化业务我们还是要跟,但算绩效的?不会还是做对接人吧?” 王茜满不在乎:“管他呢,做什么不是做,只要给钱就行呗。具体做什么,让两位大佬私下协商吧。” 两人捧着杯子果盘走出会议室,王茜一抬头—— “施总。”她原地立正。 施远细长的眼睛垂了垂,突然问:“现在很流行喝出去咖啡吗?” ------------ 第61章 人类90%的工作就是产出屎堆 王茜吓得一个激灵。 她,她确实偶尔摸鱼,带薪遛弯,但也没有很频繁,每天十分钟,快乐又轻松。 她被大老板亲自抓包了?大老板是在敲打她吗?她的职业生涯是不是到头了?她会被业内封杀吗?她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悲惨转动了吗? 施远又认真地询问:“在咖啡馆里聊工作,会效率更高?” 聊工作? 王茜松了口气。对着大老板,她人紧张,话就特别多:“办公室人多眼杂嘛。” 根据王茜的观察,如果是两个大佬相约咖啡馆,那一定是在聊可怕的话题。毕竟,剑拔弩张的话题,就需要用虚伪的友好氛围来中和。 而且,就算实在忍不住,也就互相泼咖啡而已,换件衣服的事,总比撕衬衫扯头发轮凳子要强吧? 王茜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施远耐心地听着,没有任何不耐烦。等到王茜终于尴尬地停下来,施远才说了声谢谢,转身回到办公室。 王茜游魂一样走回前台,越想越后悔,抓住另一个前台说:“刚才我……对着大老板,喷射出屎堆一样多的废话。” 另一个前台安慰她:“放心吧。刚刚许总和子怡姐出去了,说是去喝咖啡。许总是新人,大老板只是关心关心他,你别多想,没你的事。” “至于屎堆。”前台睿智道,“人类90%的工作就是产出屎堆。和大老板相比,你充其量只产生了一小坨。” …… 坐在咖啡馆里,许聿聪率先以项目负责人的姿态开口:“子怡,后续的工作,就要辛苦总办多配合了。” 君子怡垂眼转动杯子,笑眯眯地顶回去:“我们各占50%的业绩,各司其职而已。” 许聿聪听懂了,笑笑。片刻后,他说:“部门对接的工作,希望您能帮忙想想办法。” 君子怡说:“我可以出面来做。” 君子怡来出面? 这个项目不就变成她主导了吗? 那可不行。 许聿聪强笑几声:“毕竟是数字中心的业务,怎么好意思让您出面。” 君子怡说:“那你怎么想?” 许聿聪说:“希望您能帮我安排各部门的碰头会。您只要把部门负责人约过来就可以。”他警惕道,“具体的项目会议,就不麻烦你了。” 君子怡“哦”了声,笑着抬起眼:“就这?好啊。” 君子怡答应得爽快,许聿聪松了口气。 或许是他多虑了。这位著名的总办主任,好像没有很想抢夺AIGC业务。他想。 …… 君子怡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问许聿聪:“我查过日程,今天下午辉煌碧园楼盘项目总和商用营销部总监都有空。你打算约谁?” 辉煌碧园项目刚刚经历过舆情风波,许聿聪想,应该对业绩更为迫切。 于是他说:“辉煌碧园吧。” 没过多久,君子怡就回复:“约好了,下午三点,在越城公司会面。” 许聿聪约过李宾几次,但李宾根本不理他。这一次君子怡出马,直接就约成了。 不愧是君子怡。许聿聪想着,道了谢。 君子怡没有再回复,似乎真的只是帮他约了会议,并且对接下来的业务进展毫不关心。 …… 李宾在电话笑道:“当然没问题,子怡,我的时间你随便安排。不过——你为什么要帮许聿聪?” 李宾就算脾气再不好,也要卖君子怡的面子。但许聿聪? 君子怡轻巧地拨开责任:“大老板把这份工作压给我了,还要占总办的考核,我又能怎么办呀。”她笑,“我只好出面来约一下李大忙人,后面您跟许聿聪具体对接吧。” 李宾意外:“不是你和我谈?” 君子怡笑眯眯否认。 李宾忍不住发牢骚:“许聿聪他凭什么和我谈,一个在快消卖洗发水沐浴露小饼干的人——他卖过楼吗?他会卖楼吗?他在销售前线待过吗?业主聚众示威才过去几天,一堆烂摊子,我忙都忙死了,他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君子怡叹了口气:“AIGC业务是大老板在第四季度的重中之重,许聿聪捧的可是尚方宝剑。李宾,我建议你配合。” 李宾骂了句脏话,道:“他懂个屁。他也配。” 辉煌碧园项目的成绩,靠的是他李宾带着前线销售人员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卖出来的。许聿聪上来就要搞创新销售? 直播电商这些是不是风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李宾卖出的业绩,凭什么分给许聿聪? 这和他直接把奖金分一部分给许聿聪,有什么区别? 许聿聪也配。 …… “我觉得我不太配。”陈家娴犹豫。 人事周亦行几乎趴在陈家娴身上:“谁敢说你不配,小宝贝,小美人,亲爱的,热爱的,你就让我交个差嘛,好不好嘛。”她抓着陈家娴的胳膊摇晃,“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你怎么能说自己不配呢,你就让我报上去,好不好嘛。” 越城公司新来了个许聿聪,大搞见了鬼的什么数字智能业务,离谱程度类似于元宇宙,结果拆分落在周亦行头上,就是统计全公司员工个人社交媒体账号。 周亦行当场骂了句“傻逼”—— 谁会愿意把自己的私人账号上报给公司? 对素人员工来说,这将会是什么大型社死现场? 副业做博主的员工,又凭什么把流量免费分给公司? 摸查的需求一提,果然收获无数白眼。 生活不易,人事叹气。 但工作是一定要完成的。不但要完成,还要看起来像个样子。周亦行求爷爷告奶奶,从全公司挖掘帅哥靓女,毕竟他们相对不介意曝光个人社交账号,甚至更大概率愿意接受公司的孵化。 陈家娴为难地把小红书调出来给周亦行看:“只有11个粉丝。” 陈家娴的小红书没有涨粉,后面就没再理会过。原本有16个粉丝,现在只剩下11个。 不仅惨淡,尤其惨烈。 陈家娴说:“你确定要报这个吗。”她幽幽道,“这个粉丝数量,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周亦行拍她的肩膀:“不瞒你说,我老板给我的要求只是收账号而已,我只要把账号收上去就算完成任务了,别的不关我事。” 陈家娴“哦”了声:“好啊,那你报吧。” 她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转头,周亦行敲开潘乔木的门:“乔木哥!” 她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潘乔木有些诧异:“这是新来的许总监要求的?搞网红跟AIGC有什么关系?”他靠在椅背上,“做个AI人不行吗?我们这种行业,能适合搞网红?——作为高房价的台前操控者,会被骂飞吧。” 周亦行有些为难。潘乔木说:“算了,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他打开手机,翻了翻,“你要什么社交账号?我注册一个,你拿去交差吧。” 潘乔木向来有风度。周亦行感动。 周亦行拿着潘乔木的手机,帮他注册小红书。潘乔木问周亦行:“在长乐坊项目,你统计上来几个社交账号?” 周亦行垂头按手机:“正式员工4个。哦,还有那个公关助理陈家娴,小实习生。” ------------ 第62章 新粉丝&卖楼&是谁手艺好 只听潘乔木的语气嫌弃:“实习生?实习生有什么好统计的。” 周亦行说:“她长得好看啊。” 潘乔木冷笑一声。 出于职业道德,潘乔木从不评价任何女员工的外貌。但这次,他实在没忍住,罕见刻薄道:“她?哪里好看。” 周亦行忙着填验证码,随口道:“好看的。她之前有一次,参加粤剧展演,把刘海梳上去还化了妆,上电视很漂亮。” 潘乔木声音里写着不信:“她还上电视?” 周亦行填好验证码,赶紧证明:“别不信啊,真的。那时候您出差,所以不知道。”她抓起自己的手机,翻出陈家娴的小红书,放在潘乔木面前,“这里面有她的物料。” 潘乔木没再说话。 周亦行弄好潘乔木的小红书账号,抬起头:“我统计好了,谢谢乔木哥!”她开心地说,“您可比那些网红好看多了,老雅痞风格也很独特。” 潘乔木睁大双眼。他只听见一个字: 老。 他老? 潘乔木难以置信抬头看着周亦行。 周亦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乔木哥你别多想,只是一种风格!” 潘乔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周亦行继续找补:“王茜、陈家娴她们都是00后,跟她们相比,我也老呢。” 潘乔木直起身,当场把周亦行轰出门。 …… 虽然陈家娴满脑子都是即将上交的论文框架,但她还是抽空打开自己惨淡的小红书,检查是否存在个人隐私泄露。 她的粉丝数量变成了“12”。 多出了一个关注。 陈家娴点进去。对方名字是系统编号,主页一片空白。 …… 社交账号收上来的速度比许聿聪预想的要快很多。 这样的工作效率,让许聿聪直观地感受到——总裁办公室很强,君子怡很强。 起初,许聿聪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公司里有没有社交媒体达人,君子怡就安排人事部迅速进行员工社交账号普查。她甚至没有插手这项工作结果,而是让人事部直接向他汇报。 这样的支持力度,让许聿聪对君子怡的好感倍增。 他看了眼时间,把社交账号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 许聿聪坐在大销售部的开放办公区等待李宾。 越城分公司的销售管理人员长年扎根项目售楼处,总部的销售工位几乎是空的。他抬头看对面的墙壁。大销售部的墙壁上,用红色醒目的字体,挂着各片区销冠的名字,后面直白地写着业绩和奖金,奖金数额之大,令人咋舌。 但相比前些年,这份业绩堪称惨淡。 行业下行,从黄金时代进入白银时代啊。 正出神,李宾走过来,直接坐在他旁边的工位上,把椅子转过来: “你找我,谈AIGC业务?” 李宾打量着许聿聪。就是这个家伙,普查全公司员工的社交账号,搞得销售们鸡飞狗跳? 他以为他是谁? 许聿聪还是没办法适应卓秀员工直白的工作风格。他刚点了点头,就听见李宾率先开口:“大销售部本来就有数字化销售助理岗,你的AIGC业务和这个助理的工作,区别在哪里?” 拿他和助理比? 许聿聪胸口一股怒意缓缓攀升:“李总,AIGC创新运营中心的目标是,通过对AI模型的具体数据训练,令AI具备了本行业完全领域的知识,从而助力我司完成行业转型。这种转型将为卓秀打造一套全新的营销模式、至于大销售部的数字化销售助理——据我所知,只是运营各项目购房公众号的吧?” 李宾并不理会许聿聪的反问。他把手肘支在桌子上,又问:“你打算卖几套?” 许聿聪一怔:“什么?” 李宾说:“你不是来找我谈吗?我不管你数字化也好,智能化也好,元宇宙也好,AIGC也罢——你能给项目做什么?你计划卖几套房?你的考核权归我吗?” 这个粗人! 这些问题,许聿聪一个都不可能回答。他的定位不是前线销售,施远也不会允许他把自己干成前线销售。 至于考核权? 他入职的title是总监,考核权只可能归属于施远,李宾想考核他?李宾把他当成什么了? 李宾说:“我的诉求很简单:卖楼。如果你不懂销售,不懂住宅,不创造营收,我凭什么听你指手画脚?一个中台职能部门,你想教我怎么做事?”他站起身,“你把自己的工作定位再想想,想清楚了,我们再碰。” 说完,李宾大步离开。 许聿聪怔怔地坐着,面色难堪。 …… “陈记糖水”店铺里,陈父面色难堪。 Charles放下柠檬茶的杯子,抱怨:“还说今天换回原来的味道,结果还是难喝!”他转头对关晞说,“我们走。” 陈母擦擦手,追上来:“联系供货商换过了呀,和从前的茶包是一样的。没区别的呀。” “有区别。”Charles说,“老板娘,您自己喝不出来吗?就算您自己喝不出来,您没发现,客人变少了?” 确实有区别,陈母做餐饮的,怎么可能喝不出来。但这万万不能承认:“没有的呀。” Charles站起身,郁贲开口:“算了算了,下午茶而已,不用非得喝柠檬茶。来来来,菜单给你,多点几份,弥补遗憾。” 郁贲发了话,Charles也就没再坚持。他抱怨:“我从深圳跑来这边出差,我不图口吃的,还图什么?”说着,乖乖坐下。 银色羽毛项链撞在桌边,发出当啷的声音。Charles随手扯了扯T恤下摆,又说:“郁总,你看起来那么凶,没想到还会出来请我吃下午茶。你人还怪好嘞。” 郁贲瞥了关晞一眼,淡声意有所指:“不是只有24小时扎在工作上才是努力工作。” 关晞瞥回郁贲。 郁贲注意到她的指尖又换了颜色,几乎看不出的粉色,随着她的手指搭在玻璃杯壁。 关晞注意到郁贲的目光,说:“涂指甲的时候不能看手机,我才可以不用理会你24小时发来的工作消息。” 郁贲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Charles对两人之间的机锋无知无觉。趁着两人说话的工夫,他点了一堆东西。 关晞看着老板娘在柜台后面窸窸窣窣地翻茶包,打了几个电话后,对陈父说:“老李说就是这三种茶包,一直是这三种,没变化。” Charles哼了一声:“骗人呢,根本不一样。” 陈父打了几个电话,对陈母说:“我问了其他店主,他们也都说没变化。难道只有咱家的茶包变了?这可能吗?” Charles突然抬头对关晞说:“上次咱们来,是你的实习生在看店吧?有没有可能,其实是那个小女孩手艺好?” 闻言,柜台后的陈母犹豫许久,终于开口:“要不,还是问问家娴吧。其实,这些年……都是她在看店。” “家娴”两个字钻进关晞耳朵。她抬起头。 ------------ 第63章 流浪猫&食屎啦你 陈父怒道:“她一个女孩子,她懂什么?你不许找借口联系她!放个茶包,能有什么技术含量?她就是被你惯坏的!都是你没教好,才教出这么个白眼狼,离家出走的东西!” 陈母扯他:“你小点声——那就能真看着女儿在外面?你知道的,她没钱啊!” 陈父哼了一声:“没钱更好。等她在外面吃够了苦,自然就乖乖回家。这世上还有谁比她弟弟更可靠?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离家出走? 关晞蹙眉。她开始回忆,最近的陈家娴,好像确实很早就在办公室。 …… 陈家娴在外面逛到夜深,直到她揣测同事全部离开,才回到办公室。 果然,办公室里一片漆黑。 陈家娴刷开大门,走到工位上,扭亮自己的台灯。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坐下。 对于20岁的陈家娴而言,世界就像一片黑茫茫的原野,前面看不到未来,身后没有来路。但在这个黑茫茫的世界里,乍然点亮一从小小的、昏黄的灯火,连带着这方小小工位,这个简陋的睡袋,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打开电脑,继续浏览关晞发给她的材料。看着看着,她才想起自己忘记吃晚饭。 今早被潘乔木拒绝的面包就在手边。 虽然已经剪开包装口一整天,虽然这是高热量的糖油混合物,虽然这个面包着实很廉价,但—— 陈家娴向来没什么选择。 她捏住剪开的豁口,用力把包装袋扯开更大。它不是很好撕,陈家娴用力,只听“嘶啦”一声,面包飞了出去,掉在地上。 陈家娴看着自己仅有晚餐,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一无所有。有的,也要被夺走。 还没等她多想,里面的办公室突然亮起一团灯。猝不及防地,陈家娴眯起眼睛,听见办公室的门轻声而开。透过模模糊糊的睫毛阴影,她看见一双皮鞋停顿在面包前。 陈家娴适应了灯光,抬眼看上去。潘乔木不耐烦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即使满脸被吵醒的不耐烦,即使他的头发被压得有点乱,即使他半张脸都是衬衫的印子——他依旧非常好看。 尤其在灯下。 灯火天然就是用来观赏美人的。 好看的人问:“大半夜的,你还在加班?” 陈家娴不知道他是否在表达关心,“嗯”了声。 好看的人开口:“大半夜在公司加班,你有病吧。”他诚恳地建议,“你怎么不回家加班?就为了省这点电费吗。” 陈家娴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再好看的人,也架不住一张狗嘴。 陈家娴想了想,抓起包,掩饰道:“我已经准备走了。” 她可以装作下班的样子出去转转,等潘乔木走后再溜回来。 潘乔木摆摆手:“我今晚睡在公司,你快走,别吵我。” 陈家娴的手一顿。 他要睡在办公室?那她怎么办? 陈家娴还没学会掩饰,于是她的踌躇全部落在潘乔木眼中。 潘乔木声音厌烦:“算了算了,你爱加班就加去,我去项目宿舍睡。”他补了一句,“反正你很快就会滚蛋。” 项目宿舍? 陈家娴听见自己问出声。 潘乔木“呵呵”两声:“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郁贲在工地上搭了板房,长乐坊项目的人可以去申请一张床位。” 陈家娴的双眼骤然亮起来:“每个人都可以申请吗?” 潘乔木嗤笑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怎么在卓秀活下来的?” 陈家娴踌躇片刻:“谢谢你告诉我。” 帮她? 就好像走过路边,看见一只毛色肮脏的流浪猫。就算流浪猫挠了人一把,有点疼,但人毕竟是人,人类高贵、富有且忙碌,难道会和一只流浪猫计较? 潘乔木后退两步,竖眉喝道:“有什么好谢的?祝你尽早滚蛋。” 转身离开前,潘乔木扫了眼她的屏幕,屏幕上罗列着归纳好的重点。 什么玩意。他皱眉。 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缺乏教育,缺乏资源,光靠个人努力,能有什么用。他想。 …… 清晨的阳光平等地照在每个工位上,新的一天来到了。 陈家娴最后检查一遍文档,把归纳好的重点和拟好的大纲发给关晞。邮件刚刚发送,电话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陈家豪。 她伸手按掉这个电话。几秒钟后,电话又打过来。陈家娴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陈家豪的语气不怎么好:“你在店里的柠檬茶上做手脚了?” 陈家娴皱眉,起身走去茶水间。 陈家豪在电话对面忿忿道:“你有意思吗?就算爸妈对不住你,你怎么能坏了爸妈的生意呢?” 陈家娴走出办公区,才压低声音,开口:“你在说什么?” 陈家豪说:“别装了。你走以后,店里柠檬茶的味道就变了,不是你做了手脚,还有谁?” 陈家娴反问:“我是你亲姐姐,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 陈家豪语塞。片刻后,他说:“你早就变了。” 变了吗。 不再像从前那样,予取予求,全心全意对待家人了吗。 她不是变了。她是醒了。 陈家娴“嗯”了声:“随便你怎么想。” 她冷淡的态度让陈家豪气道:“你!” 陈家娴说:“陈家豪,陈记糖水以后是你的店。你不能指望我给你打白工。” 陈家豪脱口而出:“陈家娴!你不要推卸责任好吧?至少你回店里一趟,把柠檬茶的问题解决掉吧?” 这样的理所当然、这样的有恃无恐。 陈家娴竟然有点羡慕,旋即又感到辛酸。 为自己。 她说:“陈家豪,这不是我的职责范畴。”说完,挂掉电话。 陈家娴站在咖啡机前平复自己的心情。她把杯子塞进机器,重重按下启动键。尖锐的研磨声过后,身后有一道声音:“——不公正,对吗?” 陈家娴回头。 关晞举着杯子站在她身后。她对上陈家娴的目光,平静地问:“你,感觉不公正,对吗?” 不公正? 当然。 关晞点点头:“你也觉得不公正,为什么不表达你的愤怒呢?” 陈家娴听见自己说:“愤怒没用。” 就算她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 关晞说:“面对不公正,你不敢愤怒,不去捍卫自己的需求和感受,不去争取,哪来的公正呢?你指望别人把公正送到你面前吗?可能吗?” 陈家娴张开嘴。 关晞总结:“至少,你要让陈家豪知道,面对不公正,你也会愤怒。” 是愤怒没用吗? 陈家娴终于意识到,不是愤怒没用,而是——她曾经是个乖女儿。和天下所有的乖女儿一样,她会下意识认为,表达个人的需求和感受是“错误”的。 她从来没有训练过自己表达愤怒。 只要她一天限于这个桎梏,她就一天没办法在原生家庭面前获得真正的自由。 关晞建议陈家娴:“如果我是你,我就去学习说——Fuck。” …… 陈家豪的手机响了,是陈家娴的电话。 他按下接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陈家娴说: “FUCK。” 陈家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听到了什么? 不管陈家豪相信还是不相信,陈家娴在电话的另一边继续说: “陈家豪,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会指责妈妈、指责爸爸、指责姐姐。” “你根本没有能力靠自己获得想要的东西。废物。你还不如一双球鞋。” 这是什么话!陈家豪惊愕。 哪怕在陈家娴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她和家里大吵一架,她也只是讲道理、摆事实,就算他不愿意剪掉篮球鞋,她也只是默认,从没说过这种难听话! 还没等陈家豪回过神来,只听陈家娴干脆利落地骂: “陈家豪,你就是个大傻逼。Fuck you。” 说完,没能陈家豪回嘴,她就挂掉电话。 …… 有用吗? 没用。 原生家庭是烙在她骨子里的,塑造了她。伤痕就是伤痕,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 但是爽快。 陈家娴和关晞齐齐大笑起来,笑得弯腰,双手撑在茶水间的大理石台面上。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关晞很偶然才会在工作中露出读书人的一面,“所以——为什么柠檬茶不一样?” 陈家娴笑够了,转头:“啊?” 关晞伸手给笑红的脸扇风:“哦。我有个朋友,非常喜欢你做的柠檬茶。喝不到会惆怅的那种喜欢。” 陈家娴又笑起来。 “没什么秘诀,把粗茶、幼茶那三种不同粗度的茶混在一起泡而已。”她说,“冲茶手法……90多度的水,15分钟里,两撞两焗。冻柠茶的话,70%水加30%茶加糖,整壶调教好备用。其实是我从YouTube上学的。就这么简单。” 简单? 首先,能从YouTube学东西就一点都不简单。 关晞失笑:“哪里简单了。是你聪明又勤奋。” 陈家娴本想否认,想了想,又点头。 “是,我聪明又勤奋。” ------------ 第64章 粤剧?非遗?早茶?噱头在哪里? 指导教师宋清许踏进粤剧社团排练室,看到满地都是撕烂的纸巾。 “陈家豪,你干什么?”他大喝一声。 陈家豪停下撕纸巾的手,胸口还在因为气愤而起伏:“她竟然骂我!” 宋清许找保洁借来扫把,丢给陈家豪。 陈家豪愤愤接过扫把。宋清许横他一眼:“别人骂你两句你就发疯?” 陈家豪怒道:“我姐骂我!我亲姐!她太过分了!” 宋清许不期然想起那双温柔的、深棕色的眼睛。随即,他又想起那句杀伤力十足的“做爱吗”。 他心中滋味复杂。 陈家豪看不懂宋清许的犹豫,一股脑倾诉出来:“宋老师,陈家娴就这样和爸妈大吵一架!然后……” 在愤怒的描述中,宋清许的思绪越飘越远。他想起,自从那天他指责陈家娴抢了陈家豪的职位以后,陈家娴再也没回复过他的消息,也再没来过粤剧社团。 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的人生中。 宋清许打断陈家豪的愤怒:“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你们的中间人,帮你和你姐姐和好。” 陈家豪“啊”了声:“这种破烂家事……怎么好意思。” 宋清许看着他:“她是你亲姐姐,她心里有委屈,你怎么能形容成破烂家事呢?难道你、你爸妈,你家里就没人在乎她的感受吗?” 陈家豪反驳:“是她心眼太小了。” 宋清许叹了口气。家人么,哪没有牙齿磕到舌头的时候,陈家娴确实性格刚直。 他说:“女孩都这样,心眼小了点,但她是你亲姐姐,你让着她、哄哄她就好了,跟她吵什么吵?一家人,哪有这么多计较?” 陈家豪点了点头。 宋清许说服他,也是说服自己:“你们毕竟是亲姐弟,不可能一直这么僵持。我和她约个时间谈谈,劝劝她。你也回家劝劝你爸妈,哄哄她。” 很快就是中秋,是一个全家团聚的好日子。宋清许相信,陈家娴心底也是渴望家人的。有谁会不爱自己的家人呢? 他打算在这一天把陈家娴约出来。 他要见她。他要从天而降地拯救她,让她迷途知返。 …… “很快就是中秋,中秋紧接着就是十一。”郁贲看着设计主管,“第三个季度马上就结束了!我们的亮点设计在哪里?我们的新方案呢?打算什么时候提交?你要带着这份方案过十一长假吗?” 设计主管说:“再给我一些时间。” 郁贲面前摆的咖啡已经冷掉,他毫无胃口,甚至没有端起杯子:“我要的是你这句话吗?关晞马上就去深圳见老总裁,你让她空着手去?” 关晞及时走过来:“郁总,设计方案已经有雏形了,但最重要的‘噱头’,我还没找到。” 设计主管松了口气:“是,卡在公关那里。” 窗外飘进来的粤剧音乐让郁贲更加心烦意乱。从长乐坊停工到现在,从“大拆大建”转为“微改造”的现在,下一步工作计划甚至还没能敲定。 郁贲不得不质疑自己的判断。关晞已经证明了她的能力卓群,也证明了她是一名顶尖的公关人才。但这不意味着她有能力接触核心业务。 郁贲质问:“关晞,是你在拖延核心业务?” 关晞说:“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找到一个在生活与商业、文化与热点的夹缝中存在的‘噱头’。目前我们有一些备选。” 郁贲说:“有什么好找的?粤剧,广绣,舞狮,非遗,或者早茶,我能给你说出来一串。不就这些吗?你把备选给我看。” 设计主管立刻用手机发给他。郁贲用手机看方案,设计主管说:“郁总,从上次的项目会议到今天,一共只有三天。” 言外之意是,如今能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算高效。 郁贲看完了,抬头对关晞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哪里不行?” 关晞蹙眉摇头:“还不够。十个说越城,九个讲这些,但这些真的是西关原住民喜欢的吗?真的是大众喜欢,还是我们以为大众喜欢?” 郁贲皱眉,很强势地说:“用粤剧。我替你定了。” 关晞似笑非笑:“郁贲,我们都是22级,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郁贲忍无可忍,“我们是地产行业,不是文献所。你的心思和精力能不能放在地块上?” 关晞说:“你不能总用盖住宅那套思维来做文化地产。文化产业如何呈现,如何自运营,是另一套逻辑。” 郁贲很想说,披个文化地产的皮,按照商业地产的路子来建,但又咽了回去。 根据潘乔木最新的招商进度反馈,许多大商家表示,因为长乐坊这块地距离附近的超级商业综合体直线距离不过1公里,本身的商业价值被分流掉了,不被看好。 在老西关的地块上,不做文化产业,也很难有别的盈利出路。 文化产业没得赚。 郁贲已经对长乐坊放弃期待。 他很委婉地劝说:“文化,是叫好不叫卖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你用这个理由来卡方案交付,何必呢?这不是费力不讨好吗?” 在场的三个人都很清楚,老总裁和施远根本不指望长乐坊盈利,也不会给长乐坊倾斜资源。 郁贲几乎明示:“长乐坊尽快完工,收支平衡就行,我尽力保你们,我们重点拼下一个项目。黄埔区刚拿了一块地。” 关晞摇头:“我觉得长乐坊有潜力。” 郁贲叹气。 关晞说:“传统的招商模式走不通,我们可以尝试新的互联网模式,用‘噱头’来引流。” 郁贲说:“互联网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传统文化哪来的流量——你听听你的异想天开——你是救世主吗?你有本事活化文化地产,你有本事活化整个传统文化?” 关晞说:“我只能做我该做的。” 郁贲加重了语气:“关晞,长乐坊旧改,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活质量,文化地产的本质,在于地产,说白了就是建筑,盖房子。长乐坊不是你的试验田,也不是你的玩具。” 这是很重的责怪了。 关晞反驳:“文化地产的本质,是文化,而文化的本质是——人如何更好地生活。” ------------ 第65章 关晞卖饼&陈家娴为难&君子怡丢人 “你不能修完就跑。”关晞说,“把原住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卓秀撤资以后,文化产业荒废在那里,留给原住民满地鸡毛。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她说下去:“人的需求首先是房子,但他们不仅仅需求房子。我们要把这块地运营起来,旺起来,原住民才会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赚到钱,拥有更好的生活。不然,就只是给他们修修房子,他们的生活怎么办?这个地段的生活成本可不低。” 她顿了顿:“人,不应该是有套房子就万事大吉。人,也不应该把一套房子作为人生的理想和目标。郁贲,这太畸形了。” 畸形吗。 郁贲从大学毕业就开始造房子。他经历过地产行业轰轰烈烈的黄金时代,眼看着楼市翻着番地向上跳,当然也借着行业的东风积蓄下可观的资产与财富。他从热爱建筑的人,变成了一个快速盖房子的人。 理想吗。 在一个向往金钱与效率的年代,在一个大学生的理想仅仅是买套房的年代,在一个实业比不过娱乐业的年代,谈论理想? 目标吗。 难道不是赚钱吗。赚更多的钱。不然呢?不然还有什么?人这辈子不就这些吗?还有什么?还应该有什么?或者说,还能够有什么?郁贲扪心自问,他应该想吗?他敢想吗? 郁贲不愿意再想。 郁贲心中涌起一股尖锐的刺痛,他终于被关晞激怒:“你和我谈这个有什么意义?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你那套——那套学者思维——飘在空中,不知所谓——简直给我们的工作增加难度!简直是增加无意义的工作负担!” 关晞轻轻放下杯子,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似乎所谓的理想、所谓的畸形,都只是一场幻听。 她只是说:“你不用考虑意义。你要考虑的是,施总看见这份方案,觉得有没有意义;老总裁看到这份方案,觉得有没有意义。” 郁贲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设计主管坐在一边,心中了然。 被说服了啊。 郁总,口口声声做生意,结果还是吃了关晞画的大饼? 究竟是谁在理想主义啊? …… 关晞看着郁贲面前一口未动的咖啡:“你不喝?” 郁贲思索许久,端起咖啡,几口喝完,用纸巾抹了嘴,捏成团:“行吧,中秋后必须交付。如果老总裁问起方案延迟,你就担责吧。” 关晞答应。 三个人从会议室出来,郁贲很快就被排队签字的人包围。关晞叫上陈家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看了你交付的材料。”关晞想了想,“数据用得很全面。你找了运营协助?” 交上去的东西,只有周可提供的数据值得被夸吗。 陈家娴尴尬地笑了笑:“是。” 关晞看着陈家娴。 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是从怎样的原生家庭中爬出来的,怎么被裁员,又是怎么制造机会、抓住机会站在自己面前。 其中的艰难曲折,关晞全都知道。 潘乔木在刁难她,关晞也知道。 但,即使完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也未曾退缩过,而是抓住一切可能的帮助,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那自己呢? 关晞在想,她,郁贲,卓秀集团,为做长乐坊规划的时候,有没有真诚地请求原住民的帮助? 并没有。 为什么难以触碰到长乐坊的本质? 光是问专家有什么用?翻书有什么用?做顶层设计的人,有没有走进长乐坊的生活,走进街坊邻居中去,走进人的生活中去?而不是闭门造车? 陈家娴就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卓秀集团每个人身上不为人知的、不合时宜的傲慢。 …… 关晞看着陈家娴发呆。 陈家娴尴尬地咳了几声,才把关晞从思索中叫出。 关晞扫了眼陈家娴交付的成果:“这样就可以了。” 陈家娴难以置信地“啊”了声。 关晞又看了看眼前这份逻辑稀碎、顺序凌乱的框架:“这里和这里,调换下位置。你把梳理好的重点填进去。” 陈家娴忍不住说:“这样就行了吗。” 关晞说:“就这样。你现在就去填,填完发给我。” 陈家娴记得周可的话。关晞是她的老板,只要老板说行,她的工作就到此为止。 只是,这样真的行吗? 关晞转过椅子,看向她:“要学会给工作分优先级。你的价值不在这项工作任务上。” …… “这样怎么行。”潘乔木面上露出一丝惊诧,“她是没仔细看过陈家娴做的报告吗?” 助理说:“我打听过了,关晞那边,就是这样说的。” 潘乔木皱眉:“关晞疯了吧?她是不把这份工作放在眼里了吗?” 他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 他打电话给周亦行:“长乐坊和越城大学是不是有合作?你找的哪个老师,介绍给我可以吗?青年教师就行。” 周亦行很快推了宋清许的名片过来。潘乔木加了,问:“宋老师,可以帮忙完成一篇关于长乐坊旧改的论文吗?有偿。” 陈家娴写的东西,他可是看过的。那样的质量——关晞除非是疯了!不然怎么觉得能行! 自己工作做不好,就别怪他出手。 到时候,两篇论文摆在一起,谁行,谁不行,自是一目了然。 宋清许答应了,说:“什么时候要呢。” 潘乔木看了看。很快就是中秋,他说:“中秋前。谢谢您。” …… “很快就是中秋了。”林叔平说,“毕竟是全家团圆的日子。” 君子怡给女儿的脖子后塞了一条小毛巾,叫保姆:“阿姨,带嫣嫣下楼玩。” 门关上,小女孩兴奋的说话声渐渐在楼道里远去。 君子怡这才懒懒说:“这次你不带赵敏敏了吗。” 林叔平接了杯水,走到沙发边,松弛地坐下:“这不是她能去的场合。中秋节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维护一下双方的人脉。”他转头凝视君子怡,“我说过,我们才是利益共同体。” 君子怡“噗”地笑出声:“你真当我是利益共同体,就别让我去你那丢人。” ------------ 第66章 白老板&李卓秀 她把备忘录发给林叔平:“中秋需要我们共同出面维护的人脉关系。你看看你那边还有哪些要补充的。 林叔平仔细看完备忘录以后,打字:“加上鲲鹏科技的沈之衍。” 君子怡说:“我听说你们的合作黄了。” 林叔平说:“沈之衍有个同学,打算从硅谷回国创业,我需要他做个梯子。” 君子怡“哦”了一声。 林叔平说完正事,按熄手机屏幕,这才抬头和君子怡争辩:“丢人?怎么给你丢人了?这里面个个都是企业家,和哪个来往,丢你这个做行政的人?”他把“行政”两个字重读。 君子怡看了他一眼:“都知道你和赵敏敏的关系,我去了,怎么不丢人?” 林叔平摆摆手:“这些什么王敏敏赵敏敏周敏敏吗?逢场作戏而已,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你才是我老婆。” 君子怡无所谓笑笑:“你在乎你老婆吗?你在乎的就是‘有妻子’这个人设吧?” 她的话空落落地掉在地上,林叔平没有回应。他们两个人连吵架都吵不起来。 电话猛地响起来。林叔平随手按掉,看了眼时间,站起身:“中秋的名单,我们都再斟酌斟酌,我还有事,先走了。” 君子怡坐在一边,冷淡道:“嫣嫣想让爸爸陪自己玩。如果你有空的话。” 林叔平又看了眼时间:“今天确实来不及,我有个会要开。改天吧。” 电话又没完没了震动着。林叔平不小心按到接听键,一把清甜的嗓子像气味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散开—— “平哥,出发了没有?” 林叔平狼狈地按掉电话,君子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两个人都很体面,体面到懒得吵架。 门关上,房间内重新变得安静。君子怡站起身,随手抄起一瓶香水,在空中喷了几下。 手机震动起来,她捞起手机,看见协同办公软件有一条新消息。 王茜问她:“子怡姐,这是帮您定的出差机票,您看看。” 君子怡看了眼时间,正是中秋节当天。她问:“什么出差?” 王茜说:“施总、林总、周总和您出差去青岛考察啊。您忘记了吗?” 君子怡顿了顿,说:“中秋节我要陪老公出席一个活动,这边的时间不太方便。” 王茜“啊”了声。 君子怡说:“你退票吧。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和施总说。” …… “马上就是中秋了。”Charles开着车说。 车子驶入深圳,关晞注意到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即将有台风登陆。 她按熄手机屏幕。 “你也收到台风提醒了?” 关晞“嗯”了声。Charles看着前方,叹了口气:“台风不要一直刮到中秋吧?我的休假啊!” 此刻的深圳还是阳光灿烂。关晞伸手把副驾上的挡光板掀开,向上看去。沿着深南大道,头顶是湛蓝天空。 电台里,主持人正在说:“永大集团在郑州建的‘永大未来城’,已经烂尾十年了,被愤怒的买家聚众拆掉门头上的‘永大’两字,变成‘未来城’……” Charles说:“最近永大集团很多烂尾楼?” 关晞说:“嗯,很多,许老板最喜欢欠钱做生意了,你千万别买他们的房。” Charles说:“还能欠钱做生意呢?他敢借,银行也敢让他欠?” 关晞说:“贷款是欠银行的钱,期房是欠老百姓的钱。这时代,欠债的才是大爷。” Charles感叹:“他不会睡不着觉吗。” 关晞说:“他不但吃得香、睡得好,他还用老百姓的钱给自己疯狂分红503个亿呢。他还用个人名义买永大集团的债券,给自己定13个点的利息,一年拿利息都有两个亿。你看,就这么把钱过个明路,变成清清白白生意人。” 地铁里乌泱乌泱涌出一大片提着电脑赶通勤的年轻人。他们从深圳四面八方的城中村出租屋倾巢而出,穿着廉价黑西装,挤早班地铁横穿地下城市,满头大汗。他们的梦想就是省吃俭用在深圳买房,从此成为能够享受教育医疗的城市工蚁。 车子堵了一会,继续前行。过了片刻,车子停下来:“到了。” 关晞抬头看这红色“卓秀”两个字,在灿烂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里就是卓秀集团总部。 也是她熟悉的地方。 Charles说:“李卓秀要见你,你会紧张吗。” 关晞想了想,坦诚道:“有点。” 她走进卓秀集团大楼。秘书部米汝佳站在前台处招手:“关总,这边。” 她按开电梯,关晞走进去。 …… 电梯无声上行。 关晞说:“老总裁身体还好吗?” 米汝佳轻声道:“您可以自己去问候老总裁。” 电梯脆声提示到达。米汝佳刷卡,玻璃门应声而开。关晞跟着米汝佳穿过秘书部,米汝佳向总秘汇报:“关晞来了。” 总秘说:“稍等。”她拨打内线电话:“关晞来了。” 几分钟后,门开了。总裁秘书张之遥笑着走出来:“晞晞!老总裁正说起你。好久不见!” 总裁秘书的一言一行代表总裁本人。她会因为李卓秀的喜而喜,因为李卓秀的怒而怒。 张之遥的亲热,让秘书部的人看着关晞,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两人寒暄几句,关晞跟在张之遥身后穿过安静的长廊。关晞注意到,长廊下面新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落上去没有声音。 对于现在的房价而言,安静、阳光、空气、绿色,都是十足的奢侈品。 两边新悬挂了许多抽象画。张之遥注意到关晞的目光,主动说:“是老总裁现在的伴侣做主挑的。” “还是之前的那个?”比老总裁小三十五岁的年轻伴侣,被报纸拍到的那一个? “不是。”张之遥微微一笑。 关晞了然。看来,新伴侣是抽象艺术爱好者。 关晞没有问之前走廊上挂着的昂贵马具如何处理。昂贵马具之前,走廊挂的是霓虹色Led灯饰。灯饰之前,是芭蕾舞者的照片。照片之前,是…… 长廊的装饰依照老总裁不同伴侣的不同心意而改变。 但装饰只是装饰而已,根本不重要。 张之遥站在一扇门面前。她刷卡,门缓缓而开。 灿烂阳光洒满整间办公室,落地窗外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宽大光滑的办公桌后,穿着深色西装的女人慢慢抬起头。 李卓秀。 “卓秀总。”关晞出声问候,走向那个女人。 …… “郁总?郁总?”黎红提醒。 郁贲这才回过神来。黎红叹了口气:“卓秀总找关晞问前几天的业主闹事而已,你何必坐立不安。” 黎红今年57岁,是跟着李卓秀几十年的老员工,如今退休返聘,资历深厚,经验丰富。郁贲不能对别人说,但可以对黎红说:“红姐,老总裁怎么不找施远问话、不找君子怡问话,偏偏叫关晞过去问话?” 黎红说:“因为短时间内解决动乱,关晞现在名气很大——几乎业内都在议论她。所以卓秀总见见关晞,挺正常的。” 郁贲皱眉:“老总裁管得这么具体?” 黎红提醒他:“集团给出的,就是这个原因,那么只能是这个原因。” 老总裁有功夫培养一个经理? 这是培养还是拉拢? 郁贲不说话。 黎红很直接地说:“郁贲,你是实质上的项目总,就算你不喜欢关晞,也不要表现得太明显,这样大家工作不好开展。” 不喜欢关晞? 郁贲抗拒地皱眉:“我哪有不喜欢她?” 他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根本不讨厌关晞。非但不讨厌,甚至很欣赏。 所以。 他拒绝思考自己对关晞产生抗拒的原因。 ------------ 第67章 李卓秀的要求 郁贲随便找了个理由:“她做事的方式,她做事为了扬名,这种逻辑,不太符合我的价值观。” 黎红说:“我以为,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做事的动机并不重要。房地产越来越艰难,我个人不关注价值观,只想不被裁员。” 郁贲沉默许久:“我一定会保住你们。” …… 要想保住自己的人,就必须以盈利为目标,必须做生意。 郁贲想起关晞说“这太畸形了”,想起她所谓的、可笑的、不合时宜的理想。 畸形吗。 理想吗。 他无法分辨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人。 但他知道,他会被她的犀利所刺痛。 郁贲不再说什么,接过黎红的单据,仔细看过,签名。 …… “我听说了你最近在越城做的事,所以想再见见你。”李卓秀夸奖,“你做得很好,稳、准、快。” 关晞坐在茶台对面,为老总裁李卓秀布茶。 李卓秀哈哈笑起来:“越城人爱喝茶,你在越城待了这么久,布茶手艺却还是没长进啊。” 关晞不以为意地笑笑:“融入本地文化与生活,都需要时间。” 关晞专程从越城到深圳跑了一趟,而李卓秀关于业主闹事的询问也只有短短一句。安静中,李卓秀慢慢喝茶,水雾氤氲,看不清神情。 关晞把目光投向李卓秀身后的湛蓝天空中。和老总裁一对一聊天是一种殊荣,但在这种时刻,她居然开始走神。 李卓秀咳了声。 关晞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等着李卓秀说明真正的目的。 李卓秀终于又开口:“我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年初的时候,你本应升职。我也批准了你的升职。” 关晞面色毫无意外。 李卓秀说下去:“但你执意要去做这个长乐坊项目,为此不惜离开深圳,离开集团总部,放弃升职,甚至自降职位和薪酬。当然你做得确实不错,但长乐坊的平台只有一点点大,你觉得,值得吗?” 值得吗? 关晞的选择让李卓秀很失望,也很生气。她曾经对关晞寄予厚望,但关晞是怎么报答她的?自暴自弃?自毁前途? 卓秀集团从不缺得力的年轻人。李卓秀没有阻拦。谁知道,短短的时间内,关晞又重新回到她的视野里。 于是李卓秀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 李卓秀说:“你在集团的职位,目前还没招到合适的人。”言外之意是你可以回来。 谁料,关晞垂眸道:“值得的。” 她回答的,是上一个问题。 她拒绝了老总裁邀请她回来的暗示。 值得? 李卓秀直言:“我不懂。” 关晞捧着茶杯:“卓秀总,我提交的转岗申请里写了,我想知道,人应该如何更好地生活。” 她厌倦了不接地气的文化元素堆叠。 她垂眼凝视淡青色的水纹,“我以为,地产的意义——应该是让人生活得更好。住得好是好,生活得好是好,精神满足也是好。我想真正深入到人们的生活中去。卓秀集团这个平台很大,可以撬动的资源很多,所以我想试试。” 李卓秀微微一笑:“你说了这么多,我统统听不懂。这么理想化的发言,简直不像一个工作多年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她举起茶杯,转动一圈,然后说,“就好比——就算我专门学过布茶的仪式,但其实对于茶,我也不懂。” 关晞很清楚,李卓秀不是不懂,是不想懂。她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 于是关晞笑了,拣李卓秀想听的来说:“卓秀总,我想帮您把品牌的社会效益做起来,需要长乐坊这么个业绩;卓秀集团想要摆脱急功近利的商人形象,也需要长乐坊这么个业绩;卓秀的股价想尽量维持稳定,股民也需要这么个政府-企业共建的业绩;现在行业下行,社会对房地产商的尖锐情绪也需要富有情怀的长乐坊项目来做润滑剂。总之,我还在帮您做品牌,只不过换了个工作地点。” 这样吗。 李卓秀点点头,坦诚道:“你这么说,我就懂了。” 关晞颔首,为李卓秀再斟一杯。只听李卓秀说:“今年下半年不好过。以后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前方还会有一场海啸等待着我们。所以长乐坊项目,必须做起来,作为社会情绪的润滑剂。” 关晞在心中分析老总裁话语的含义。 一场海啸? 是什么海啸?是怎样体量的巨人崩塌,能用“海啸”这种词? 李卓秀凝视关晞:“中秋以后,我会找个时间去长乐坊看看。我的男友是学美术的,看过你们的效果图发布,对长乐坊很有兴趣。” 关晞点点头。 老总裁愿意来长乐坊视察,意思就是,长乐坊可以以此名义申请集团资金。 业主闹事为房地产商敲响了警钟,李卓秀给具有公关意义的长乐坊项目,开了个挖钱的口子。 李卓秀很直白地说:“我信不过别人。我只信你。我要你,关晞,给我盯紧长乐坊。” 关晞动作一僵,她用尽毕生功力,堪堪维持住面部表情。 啊? ------------ 第68章 站队&窒息 要表态站队吗? 关晞垂下头,没急着给出明确答复,而是打太极:“卓秀总,作为公关经理,我会履行公共关系的职责。具体的……”她抬起头,话音戛然而止。 李卓秀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渐渐松开,茶杯“扑”地掉在地毯上。深色的水渍在地毯上晕染出一块越来越大的图案。 这个声音并没有警醒她。 关晞面色凝重。 说话说着睡着——在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张之遥急忙冲进办公室。关晞移开目光,想起李卓秀得癌症的传闻。 …… 关晞看着自己的手。 帮老总裁处理“不可说”的活计,才意味着忠诚。 躲到项目上,还是逃不开纷繁复杂的站队与斗争吗?李卓秀的身体显然已经很不好了,而自己,还能保持中立、保持自我多久?海啸将至,又将是怎样的海啸? 落地窗外,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遮挡。天开始阴下来。 …… 关晞出门的时候,秘书部众人正在说笑。 “永大集团烂尾楼的事件你们听说了没?” “不稀奇,永大集团烂尾的不少,都被压下去了。不知道这次的新闻能存在几天?” “还记得永大足球队吗,那时候多辉煌。”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以前永大集团还有过地基塌陷的事,也被他们的公关部压下来了。” “听说了吗。永大地产线开始压工资了。” “但我看永大的许老板还在国外度假?” 一阵尖啸的风声,说笑声停了下来,几个人齐齐扭头看向窗外。 “要下雨了啊。” …… 走出卓秀的大门,关晞站定,摸出一支烟。还没等掏出打火机,有一群人呼啦啦走过来,簇拥着中间的男人。 一群人横冲直撞进了卓秀办公楼,关晞才想起来,中间的男人是李卓秀的二儿子。 李卓秀有三个孩子。前后两个女儿,中间一个儿子。大女儿驻上海,二儿子驻大连,三女儿驻武汉。 她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 近来,经常在深圳见到李卓秀的三个子女。 潮乎乎的风吹乱关晞的头发,但她完全没心思理会。 关晞坐上车,打电话给郁贲,说了李卓秀要来长乐坊视察。她又想到李卓秀要她盯紧长乐坊。 盯紧,盯的当然是施远,只能是施远。 郁贲声音沉稳地从话筒中传出来,关晞回过神。他说:“可以造条100米的示范街,只是给沿街老房子的外立面翻新一下,工程难度不太,进度不用担心。长乐坊二纵路,陈记糖水那条街,就很合适。” 那就好。 挂了电话,关晞看见有47个未接来电,和3条未读的微信,来自自己的母亲。 “我已经上飞机了。准备来看看你。” “我已经落地越城。你下班以后来接我。” “你不用来接我,我直接过去你的住处。” 这三句话,没有一句在问关晞的意见。 窒息感涌上关晞的心头。 …… 陈家娴沿着熟悉的街道跑到关晞的住处。 她敲门:“阿姨。” 关母打开门。她的身材和关晞如出一辙的瘦削颀长,面容严肃紧绷,银框眼镜紧紧箍在瘦长的脸上。 她身后一片狼藉。沙发上,堆满了关晞的衣服。关母手里还搭着一件西装。 陈家娴目瞪口呆,咽了下口水:“阿姨,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关母回身继续把关晞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掏出来:“帮晞晞收拾东西。” 陈家娴脱口而出:“她让你帮忙的?” 关母讲话斯文有礼:“我家晞晞性子比较毛躁,照顾不好自己。”她的北方口音非常重。 照顾? 以关晞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照顾。 关母又问陈家娴:“你是谁?你是关晞的朋友吗?你爸妈是做什么的?你哪个学校毕业,做什么工作?” 陈家娴吓了一跳:“阿姨,我叫陈家娴,是晞姐的助理。晞姐出差了,晚上回来。她拜托我先带您去吃点东西。” 关母有礼貌道:“那辛苦你了,小陈。” 陈家娴对关母稍稍恢复了些好感:“您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关母说:“我没来过越城,你看着安排。谢谢你,小陈。” 陈家娴有点意外。关晞在越城多年,她的母亲没来过越城? 陈家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咱们先来‘一盅两件’,一盅汤,两件茶点。然后带您去尝尝越城的糖水。” 关母说:“我在书上看,你们本地人有吃早茶的习惯,而且不叫吃,叫‘叹’。” “对,叹茶,得闲饮茶。”陈家娴笑笑,“阿姨平时喜欢看书?” 关母点了点头,没有谈论自己,而是再次把话题转到关晞身上:“关晞也随我,爱看书。” 两人说着,走出门。关母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要丢垃圾。 陈家娴笑笑:“我帮您丢。”她接过关母手里的塑料袋,里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沉甸甸的重量。 这是—— 陈家娴拉开袋子,看见里面的一瓶瓶指甲油。她再次目瞪口呆:“阿姨,您把晞姐的指甲油丢掉?” 关母点头:“指甲油有毒,伤身体,晞晞会生病的。” 陈家娴立刻把袋子装进包里:“阿姨,我们这要垃圾分类呢,这些东西不能丢在这,我找个地方帮您丢。” …… 等关晞赶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昏得不像话。疾风一阵接着一阵,眼看就要下雨。 陈家娴把关晞扯到一边,悄悄把指甲油还给关晞,并委婉地提醒:“回家以后,有点心理准备。” 关晞含糊地应了声,向陈家娴道了谢,带着母亲离开。 车子驶到酒店门口,停下。关母看向关晞:“你都不愿意让妈妈去家里住吗?” 关晞没有看她:“这家酒店挺好的。” 车内的气氛沉闷了一会。关母淡淡说:“我不同意。” 关晞也淡淡说:“你也看到了,我的屋子住不下两个人。” 关母绷紧嘴唇。 片刻后,她瘦长的面孔皱得紧紧,失望地看着关晞:“对你再好,你也感受不到,你只觉得我自己感动自己。妈妈在关心你,不想你一个人过中秋!你不要觉得妈妈在管你!” 关晞对着这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嗯”了声,不说话,态度显而易见。 僵持许久,车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头顶也有雷一阵阵滚过。关母又僵持了片刻,终于妥协,推门下车。关晞帮她提着行李,两个人走进酒店。 关母说:“让你考公务员,你买书了吗?” 关晞没有说话,沉默地烧开一壶矿泉水。只听关母又说:“君是谁?郁是谁?潘是谁?施是谁?小朋友又是谁?” 关晞猛地回过头。 关母手里拿着她的工作笔记本,翻了翻,抖一抖:“你不好好学行测申论,就是和这些人在一起?” 一瞬间,激麻酸辣贯穿头皮。关晞浑身颤抖起来。 ------------ 第69章 相依为命&台风将至 关晞深呼吸,伸手出去,语气不自觉加重:“还给我。” 关母把笔记本递给她,很焦虑地说:“你还写创业计划?为什么要创业?”她看着关晞,“你就不能好好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编吗?你肯定能考上。你一定要过这么不稳定的生活吗?等你年纪大了,干不动了,被裁了,没有收入,你怎么办?” 关晞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靠在桌边:“妈妈,你不会以为,我会听你的吧?” 关母的面皮不自觉颤抖起来:“对,所以这是你离开妈妈的理由?妈妈没本事,这些年都靠你养,所以你要跑,你就要把妈妈甩下?” 关晞顿了顿,看着关母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不会甩下你,我每个月都给你打钱。妈,我当年只是不想浪费高考分数。” 关母高声说:“你为什么不和妈妈商量!你偷偷改志愿!直到最后,才让妈妈知道,你跑到越城了!哪怕你去北京都比越城强——越城离家那么远!” 关晞重重地看了关母一眼,背过身去:“十几年前的事,你还没说够?明明是你偷偷改了我的志愿,想让我留在老家,我改回来而已。妈,请你尊重我,这是我的志愿、我的人生。” 关母伤心道:“好,好,我尊重你!你从小就有主见,我管不了你!” 关晞放下手机,把笔记本揣进包里,转过脸去:“我帮你买好了中秋节后的回程票。这几天你就在越城转转吧。”她面无表情,“妈,你偷改我志愿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自己的人生,我会自己过。我不会和你一起住。你说什么都没用。” 关母错愕,旋即神情又哭又笑:“为什么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咱们母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抛下妈妈,说走就走,妈妈做错了什么?啊?” 关晞厉声打断她:“不要再说了!” 关母一怔。 两人僵持。 关晞叹了口气,走到关母面前,蹲下,看着她的妈妈。 “妈妈。”她抓起关母的手,“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我离开家不是要抛下你。” 关母哭着说:“你上大学都不带妈妈。妈妈只是要陪你读书,照顾你。妈妈住在你的寝室,也不花你的钱,帮你和室友们处好关系,你为什么要赶走妈妈?” 关晞伸手安抚关母的肩膀:“妈妈,妈妈,你还有爸爸,你还要照顾爸爸。” 关母说:“妈妈只爱你。妈妈不想离开你。” 这是一个情绪黑洞。 关晞站起身,看着关母,严肃下脸:“妈妈,我们离得不算远。我就住在附近,你自己好好在越城逛逛,好吗?我距离你只有5分钟的路程,这还算远吗?” 她后退两步:“而现在,我要离开了。” 关母还想说什么,看着关晞严肃的面色,犹豫着把话咽进肚子。 关晞看着关母的眼睛,慢慢退出房间,关上门。 门内响起哽咽哭声。 关晞转身离开。 …… 细细密密的雨丝飘下来。 骑楼就是给行人遮风挡雨的。关晞走在骑楼下,胸中情绪一阵一阵激荡。 30岁的关晞不是一个无法管理情绪的人。但她的母亲,就像一张细密缠绕的网,渐渐捂住她的口鼻。 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头发生了虱子,关母把农药抹在她的头发上,然后用塑料袋罩住她的头。 母亲的手颤抖着系紧袋子。 窒息。 关晞两手乱抓,终于抓破塑料袋,露出口鼻,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因为闷呛而留下眼泪。东北的冬天很冷,总有穿堂风钻进棉袄。就算中午有阳光,也依旧是冷的。 …… 人,该如何与昨天和解? 关晞凝神看向外面的雨。 正想着,迎面而来的推车被大勺一敲,发出“duang”的声音:“靓女!下班啦!” 关晞抬头看过去。 江伯用带着西关口音的普通话说:“来啦来啦关小姐,不要蔫嗒嗒,今晚鱼蛋八折再送你乌冬面,吃完早点回家啊!” 金灿灿的鱼蛋从锅里捞出,掉在乌冬面里。江伯大手一挥,拂过面前一排酱:“想吃什么酱?——我帮你放吧。番茄酱要不要?沙茶酱要不要?辣酱太热气,来点XO酱?” 三下两下,关晞手里被塞进一碗热腾腾的鱼蛋面。 关晞端着这碗面上楼,热腾腾的温度从手心烫到心里。 …… 关晞单手掏出钥匙,拧开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她看到家里完全变了样子,仿佛罩在头上、充斥着农药味的塑料袋从未被她撕开过。 家里一团糟。 架子上摆着几个灰色麻布面的收纳盒,格格不入。 关晞面无表情地蹲下,翻转盒子,把所有的衣服都倾倒在沙发上,一件件挂回衣柜中。 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放着陈家娴塞给她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没能被母亲丢弃的指甲油。 关晞把手里的衣服重重掷在沙发上。 她伸手捂住脸。 窗外被闪电照亮。随着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敲在窗子上密密作响。 台风来了。 …… 面筋一样的粗而白的雨水直直地砸在地上,骑楼下的水很快就蓄到脚踝一样高。雨夜中,江伯急急忙忙用雨披盖住车子,低头推着往家里跑。 伴随着闪电,又是一声巨雷。风好像有了实体,抽得路边榕树摇摇摆摆,几根树杈擦着江伯的后背跌在水中,激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冰凉的雨水。 慌乱之中,变故陡生。 江伯一声痛呼,摔倒在水中。手推车打了个转翻倒在地,平底煎锅被雨水砸得铛铛响。 …… 郁贲把桌面敲得当当响:“老总裁点了项目名说要来考察,这个节骨眼,你跟我说原住民授权谈不下来?” 拆迁主管周烨噤声。 窗外雷声隐隐地响,郁贲又问:“原住民哪来的这么大敌意?” 周烨硬着头皮说:“现在住在长乐坊的,都是些顽固的老人家,油盐不进。” 这样说当然有美化的成分。事实上,周烨去和原住民谈外立面翻新的时候,本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谁料,却被指着鼻子骂奸商瞧不起人。 金阿婆是老派西关小姐,读过洋学堂,普通话说得没有口音,讲话慢条斯理:“如果你强制要求我们接受这样的翻新方案,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你们太傲慢了。我们现在过得挺好,不需要翻新。” 听听,听听,这个文雅的措辞—— 傲慢。 怎么就傲慢了? 哪里傲慢了? 免费帮他们翻新住宅,这种好事,怎么就变成奸商瞧不起人? 周烨想不通。 郁贲沉声问:“你的方案是什么。” 周烨叫冤:“就是帮他们把外立面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我还能说什么?是这帮老家伙顽固吧!” 郁贲冷静地说:“你指责他们有什么用?老总裁要来视察,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我给你两天时间,后天下午6点之前,你必须问清楚原因,向我汇报。他们觉得你哪里傲慢,你就改。” 周烨移开眼神。 让他去做孙子? 周烨憋闷。 郁贲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心高气傲,低不下头。他指了条路:“你,带着翻新方案,找关晞问问。” 周烨愕然。 业务上的事,找公关? 这是郁贲能说出来的话吗? ------------ 第70章 鱼旦面 周烨想不通。 为什么郁贲这么自然地说出“找关晞”这三个字了吗? 什么时候,公关能插手核心业务了? 郁贲制止了他的询问,周烨张开的嘴又闭上。 一阵风送着大雨敲击窗户,砰砰响。郁贲看了看外面的雨:“大暴雨来了。今天早点回家。明天早上,找关晞问问,大家一起想办法。” …… 窗户被大雨敲得砰砰响。 陈家娴找到好几条毛巾,堵住窗户的缝隙。为了防止碎玻璃伤人,窗玻璃已经用胶带贴好“米”字,窗边的地下,薄薄地扑进一滩水,在地上反光。 她现在住在长乐坊项目的宿舍板房里。 外面大风大雨,房间里一片宁静。窄小的房间里,有张铁架上下铺。下铺被同事占来午休,平时这间房只有陈家娴用。 上下铺旁,简陋的折叠桌铺着碎花桌布。陈家娴洗了个苹果,拉开塑料折叠椅坐下,拧开台灯。昏黄的光点亮,手机刚好播出她熟悉的歌。 一切都很好。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起来。 风声和雨声扑出话筒。 潘乔木的声音钻进陈家娴的耳朵:“有个老人摔了,我听不懂他说话。请你帮助我,我就在——” 陈家娴下意识就要答应。 她这样的女生,即使学会说不,面对别人的要求,第一反应也是来者不拒。这是长时间形成的本能。 或许乐于助人是美德。 但对她而言,她要克服这样的本能。 陈家娴把苹果核重重掷进垃圾桶:“我为什么要帮你。” 毕竟我们相互讨厌。 潘乔木顿了顿:“陈家娴,你还挺记仇。” 巨大的雷声滚过,盖住两人的声音。2秒钟后,雷声平息,潘乔木听见陈家娴说:“我马上到。” 怎么突然同意了? 他说什么了吗? 潘乔木有些迷惑,但嘴上迅速报定位。 宿舍里,陈家娴挂了电话,环顾宁静的四周。 因为这间宿舍。她心说。 潘乔木帮过她。而她,才不要欠人情。 …… 这样的雨夜,撑伞毫无意义。几乎是踏出遮蔽物的一刹那,伞就被暴风掀翻,冰凉的雨水灌了陈家娴一头一脸。 长乐坊的排水系统非常老了,积水淹没小腿。在雨水的漩涡中,陈家娴跋涉过窄窄的道路,身上的衣服尽湿。 骑楼下,潘乔木向她挥手。 陈家娴一眼就看到靠在廊柱边的老人。 江伯! 潘乔木抹了把脸上的水:“你们认识?” 陈家娴点头,扑到江伯身边,却被江伯伸手挥开。陈家娴有些惊讶。 潘乔木累极,声音中带着疲惫和无奈:“他不让人近身。” 江伯声音虚弱,态度却是强硬:“别动我,我还要接大宝!” 大宝是江伯儿子的小名。 江伯只有一个儿子,早早出了国,现在在俄罗斯做生意,一直想把江伯接过去。但江伯不愿意搬,他在长乐坊住了半个多世纪,如果被连根拔起到另一片土地上,简直伤筋动骨。 陈家娴赶紧用土话呼唤:“江伯!江伯!我是家娴!” 江伯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看见陈家娴,犹豫片刻,面色缓和下来,抓住陈家娴的手。 “妹妹头,大宝放学了,我在等他。” 放学? 一阵疾风,潘乔木手里的伞再次像玩具一样被掀翻,雨水哗啦啦浇了两人满头满脸。陈家娴的心仿佛也被雨水浇得凉透。 江伯摔糊涂了。 陈家娴反手握住江伯的手,大声喊:“江伯,大宝哥放学了,就在前面等你,我带你过去好不好?” 雨水顺着额头流淌而下,陈家娴睁不开双眼。潘乔木递过来纸巾,她就着他的手,把面孔按在纸巾上。 潘乔木移开目光,却没有收回手。 “在前面?”江伯喃喃念叨了几声,摇头睁眼,目光黯淡,“妹妹头,我是他老豆,大宝在黑龙江边境,不会回来了。你莫要骗我。” 越是老人,脾气越是执拗。江伯说糊涂也糊涂,说清醒也清醒。两人夹七夹八缠绕了几句,说得口干舌燥,却也没什么成效。 陈家娴心里着急。她明显感觉到,江伯的手逐渐变得滚烫。 潘乔木俯身侧过一只耳朵。 “他说的什么?”他问。 陈家娴耳语。 只见潘乔木拍拍江伯,拗起了儿化音:“大爷,大宝儿吃飞机餐闹肚子,正搁前面儿蹲厕所儿呢,出不来。” 这是什么蹩脚的东北话? 蹲厕所又是什么鬼理由? 陈家娴瞪圆眼睛,潘乔木用肩膀撞了陈家娴一下,示意她配合。 陈家娴急忙点头。 江伯的喉咙嗬嗬几声,睁开眼打量潘乔木。 有用!陈家娴几乎喊出声。 潘乔木立刻抓住江伯另一只手,热情地摇了摇:“叔!我是大宝同事。您啥也不必说,咱先过去,别让大宝久等,行不?” 江伯连连点头:“对,对,听口音,你系东北人,肯定也在边境做生意。”他呜咽起来,“大宝,回家呀,回家和老豆过中秋。” 回家过中秋吗。 有的孩子是爸妈的宝贝。而她的妈妈不爱她。 陈家娴心中五味陈杂。这时,江伯又对陈家娴说:“妹妹头,饿不饿,江伯给你煮鱼丸。” 煮鱼丸。 陈家娴失笑。江伯又糊涂了,这是多少年前的事? 小时候,陈家娴经常被家人支使着跑腿,晚上还要去糖水店帮忙。陈父陈母忙起来经常忘了女儿还要吃饭,她就饥一顿饱一顿,穿着件脏兮兮的校服,瘦伶伶地到处跑。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江伯说鱼丸很难卖光,时不时煮一碗给她。 长身体的时候,食欲就像刀子一样割胃。江伯的鱼丸也为她越剩越多。 现在想想,谁不忙呢。陈记糖水的食客多,江伯的食客也多。人挤人的晚餐时间,鱼丸只会不够吃,怎么会卖剩下呢。 陈家娴缓缓吐出口浊气,垂下眼,轻轻拍了拍江伯的手。 “好。”她的声音勉强带笑。 陈家娴打算扶江伯起身,可潘乔木却说:“等等。” …… 陈家娴怔住看向潘乔木。 她手中抓着他的伞。 潘乔木弓腰冲进暴雨中,把翻倒在积水中的推车扶正,推到骑楼下。忙完这一切,他才跑回骑楼下,浑身滴水,浅色衬衫几乎透明地贴住身体。 潘乔木怎么会做这样无用的事? 陈家娴递纸巾给他。潘乔木囫囵擦着脸,满脸都是狼狈的纸屑: “这样,就能煮鱼丸了。” ------------ 第71章 介意去我家吗 陈家娴的心仿佛被拧了一下,酸痛。 潘乔木却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他皱眉看向廊外的大雨。 廊下的江伯看看陈家娴,又看看潘乔木。 片刻后,潘乔木蹲下,背起江伯,抬脚向外走去。 陈家娴落后一步撑伞。趁着这个空档,老人伏在潘乔木的背上,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妹妹头吃了很多苦。” 潘乔木后背一僵。 和他说这个? 干嘛? …… 陈家娴举着伞追上来,听见潘乔木不耐烦道:“……知道了。” 什么知道了? 还没等她问出声,雨伞脱手,被疾风挟裹着远远跌在百米外,大雨劈头盖脸泼下。 “别管伞了,快跑!”潘乔木加快了脚步,用力蹚水。 没几步,陈家娴猛地拽住他的手臂,潘乔木一个趔趄。 “陈家娴!”他回头怒喝。 闪电照亮了陈家娴恐惧的双眼,一根巨大的树杈擦着潘乔木的后脑勺落下,重重砸进水中,溅起黄浊的水花。 潘乔木的脑子“嗡”一声,转回头,怔了足足2秒钟,才缓缓后退一步,吓得头皮激灵酥麻。 眼前,延伸到雨夜中的道路,两旁黑漆漆的树木不断抖动着。 潘乔木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冷汗。 陈家娴越过潘乔木,挡在他面前:“我走你们前面。” 潘乔木想都没想:“不行。” 可陈家娴率先向前走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这算什么。 不自量力的愚蠢和傻乎乎的勇敢吗。 潘乔木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背影,抓紧背上的江伯,追上前。 台风挟裹了一切,落叶砸在头上、背上和水中。两人终于蹚出窄小的骑楼街,潘乔木的额头都青了一块。而停在外面的车,积水已经没过车轮。 两人把江伯推上车,在暴虐的台风雨夜,向着最近的急诊驶去。 …… 幸亏救助及时,江伯没有生命危险,但需留院治疗。 手机不断弹出气象台的红色警告,显示此时此刻台风正面登陆越城,呼吁居民非必要不外出。 台风显然到了最强的时候,天地都被笼罩于无边无尽的“哗哗”雨声。 陈家娴累极,靠在医院的墙上,片刻后,白墙上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印子:“我就在医院凑合一晚。” 潘乔木说:“也行。你手机还有多少电?” 陈家娴看了眼手机:“2%。” 被台风困在医院的人很多,共享充电宝的柜子空荡荡。潘乔木拒绝了陈家娴:“手机没电就太危险了,大晚上的,绝对不行。” 还没等陈家娴开口,潘乔木又问:“你有在工位放换洗衬衫吗?” 当然没有。 于是潘乔木指了指她的T恤:“你今晚睡医院,明天上班穿什么?你打算直接买新衬衫吗?你实习工资很宽裕吗?” 她当然不宽裕。 陈家娴迟疑了,被潘乔木说服。 两个人走出医院。 没有伞。 陈家娴从包里翻出个黑色塑料袋:“用这个。” “塑料袋?”潘乔木指着自己,震惊道,“给我用?你觉得我会做出如此狼狈、毫无风度的举动?而且,我们现在浑身湿透,挡雨还有什么意义吗?” 陈家娴反问:“你的车内座椅防水吗?” 防不防水他不确定,但他会很心痛。 于是陈家娴说:“还是挡雨吧。你哪怕少淋一点点,你的爱车就少湿一点点。” 潘乔木迟疑了,被陈家娴说服。 几秒钟后,两个人共同撑起塑料袋,冲入台风暴雨中。 或许是因为短暂的同舟同济,又或许因为无法抗拒的台风,作为渺小的人类,她和他竟然有了默契的意味。 忙乱中,陈家娴光裸的左臂蹭上了潘乔木的右臂,在冰凉的雨中感受到一股腾腾热气,她的心猛地揪住,皮肤乍然冒出层鸡皮疙瘩。 在这个瞬间,身体的感受无限放大,就像扯开的斗篷,突然笼罩住她。 欲望,是什么? 陈家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抗拒。冰凉的雨水顺着胳膊流下,很快抚平了这丝异样。 …… 上了车,潘乔木点火:“我送你回宿舍。” 陈家娴搓了搓感到异样的左臂,看着面前挥舞的雨刷,“哦”了声。 潘乔木发动了车子。 车子缓慢前行。过了好一会,陈家娴才打破沉默:“那你呢?” 潘乔木看着暴雨:“我也去宿舍凑合一晚。” 大雨噼噼啪啪击打玻璃,雨刷拼命挥舞。潘乔木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打开电台。 车里被寂静充满。 这样的寂静中,陈家娴感觉自己的左臂有些发烫,浑身哪里都不自在。 但她太累了,眼皮止不住下坠。 五光十色的霓虹逐一点燃。她的梦中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慢慢解开细小的贝壳纽扣,微弱的偏光一点点。他伸出手臂,她好像一尾春天的游鱼,攀上他平而宽的肩膀。 封冻的冰层终于碎裂,葳蕤树木掩映静水流深。这样平静的流水,水底却仿佛有火在烧。 欲望,是什么。 是暴雨砸在地上,激起的白茫茫水雾吗。 还是貌似平静的水面下,巨大的隐形漩涡呢。 陈家娴伸出手,去触碰矛盾的水面,就在这时,一股毋庸置疑的抗拒涌上心头,暴雨骤落,河水猛涨,漫过整个梦境,陈家娴睁开双眼。 身下涌出一股暖流。 她来月经了。 …… 潘乔木找了间还没打烊的便利店,陈家娴红着脸进去买了包卫生巾,在厕所换好。 这么一耽搁,雨更大了,路况更加糟糕。 车子变成一寸一寸挪动。 陈家娴心里有点自责。她转头看向潘乔木的侧脸,潘乔木瞟了她一眼,没说话,伸手划拉导航。 他展现出妥当的同理心,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丝毫指责的意味。 …… 20岁的这一天,陈家娴很想问自己一句—— 你在抗拒什么? 或许这个问题因潘乔木而起,但陈家娴知道,问题的答案,和潘乔木没有关系。 问题的答案,在于她自己。 …… 车身猛地倾斜,后视镜撞在狭窄小路的墙壁上,瞬间折断,随即车轮的拱板与砖石发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草!”潘乔木爆粗口,把住方向盘的手背乍然凸起青筋,车子险而又险地稳住。 他锤了下方向盘:“现在不行,水太深了,走不通。” 长乐坊太老了。这样老的排水系统,根本无力应对台风积水。 此刻正是台风最激烈的时刻。四面大雨,满地积水,车子困在水中,即使现在调头回医院,也晚了。 潘乔木转头对陈家娴说: “介意去我家吗。” ------------ 第72章 过界 他征求陈家娴的意见。 潘乔木在新城区置业,那边的路面排水能力理应比老城区好很多。 事急从权,陈家娴没什么可说的,点头应下。 潘乔木掉转车头,两个人隐隐都有些尴尬。相对无言中,潘乔木描补一句:“今天情况特殊。” 他在说什么。潘乔木心想。 陈家娴专注看着眼前舞动的雨刷:“嗯,今天刮台风。” 这是什么废话。陈家娴心想。 两个人沉默。 …… 艰难地淌过新城区的水,潘乔木把车子驶进地库,停好。 已经是凌晨。 他熄火,率先下车。 陈家娴用纸巾擦干车座上的水渍,攥在手里,这才跟下车。 电梯上行,一路无言。 潘乔木的家是一梯一户。电梯门打开,直接就是下沉的入户玄关,亮着一盏流线型的挂灯。 陈家娴的注意力被展示柜吸引,里面摆着一排乐高积木搭的街道、房屋和人群,鳞次栉比的屋顶温馨明快。 “你也喜欢乐高?”潘乔木问。 陈家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没玩过乐高。我喜欢这样的街景。” 对陈家娴来说,乐高太贵。 这样的街景,温馨,明快,并不是她此前的人生,所以令她向往。 但…… 她很用力地说:“但现在我不喜欢了。” 她在别人温馨明快的青春里,灰扑扑地长大,并接受灰扑扑的现实。 潘乔木看着她的神情,不动声色道:“这只是一种完美的幻想。” 陈家娴说:“完美?完美本身就是虚伪。” 潘乔木安静片刻,竟然笑了起来,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弯弯,浅色的瞳孔中满是不羁。 陈家娴瞥他。 他指着其中一个模型介绍:“这是我留学时买的。那会我学符号学,你知道符号学有多搞笑吗?索绪尔说,所有的称谓,包括‘爸爸’‘妈妈’,都仅仅是称呼的符号罢了,不能具体指定某个人。意思是,只要我们不执着于爸爸妈妈的爱,我们可以去从很多很多人身上,找到‘爸爸’‘妈妈’的爱。” 自己去寻找爱。 陈家娴凝神看向眼前的玩具街景:“嗯。” 潘乔木的目光在陈家娴脸上逡巡一圈,结束了这个话题。他输入密码,拉开房门,拆了双崭新的拖鞋,放在陈家娴面前,然后转身进屋。 他抱着一摞东西出来,放在陈家娴面前,又指了指角落里的小房间:“你睡书房。” 陈家娴拽了拽湿衣服:“可以借用你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吗。” 潘乔木断然拒绝:“不可以。” 陈家娴反而松了口气。 相比于陌生的好人潘乔木,还是这样的潘乔木更熟悉。 潘乔木说:“我不喜欢跟别人共用洗烘机。但我可以给你一件衬衫。”他指了指空调口,“你可以把裤子晾在空调口下面,明早就能干。” 这样确实没问题。 于是陈家娴点头:“谢谢你的衬衫,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潘乔木摆摆手:“不用还,送给你了。”他指了指面前的东西,“你可以使用客卧的浴室。浴巾,毛巾,牙刷,牙膏,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你脚下的拖鞋。都送给你了。用完以后,你或者丢掉,或者自己带走,不许留在我家里。” 这。 还真是。 毫不令人意外。 陈家娴看着面前没拆封的物品,又看看眼前的男人:“哦,好的。” 潘乔木留下一句“自便”,就转身回房间。随着清清楚楚的锁门声,他没有再出来过。 …… 抗拒,是什么? 陈家娴想,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解释抗拒的来源。 他们不是朋友。她抗拒他,而他讨厌她。其实他们还是相互讨厌的关系。 相比于善意,这才令陈家娴感到安心。 洗过澡后,她穿着潘乔木的衬衫,推开书房的门。书房里有一张窄窄的床。她躺在床上,看见墙壁上的隔音装修。外面那么猛烈的台风暴雨,书房内竟然寂静无声。 在这个房间里,潘乔木把自己和世界隔开。 陈家娴看着书房,似乎触摸到屋主人性格的某个边角。 但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相互讨厌、相互抗拒。 她抚摸自己感到异样的左臂,慢慢堕入梦中。 …… 陈家娴是被痛醒的。 小腹里仿佛有一把刀在翻绞,并不断扯着她的肠子往下拽。陈家娴抱着肚子滚了几圈,才意识到: 她痛经了。 可能是因为泡了雨水,这次的月经格外疼痛。陈家娴疼得清醒起来,突然想起,自己还住在别人家。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拍开灯,急急忙忙检查床铺。 万幸,没有蹭上血渍。 绞痛再次袭来,陈家娴冒着冷汗换了卫生巾,又抽出厚厚一叠纸巾铺在身下,然后像僵尸一样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倒在床上。 …… 经过一夜暴雨,清晨,雨势渐小。 潘乔木起床以后,先支起电脑写了一封示警邮件给君子怡,向她汇报长乐坊旧改方案的拖延,并将流程滞留在关晞节点处截图,将方案到达关晞手中的日期圈出来,作为附件。 谁让关晞自己递了个把柄给他。 做完这一切,潘乔木在主卧角落的多功能健身架上完成几组晨间运动,然后冲凉,吹干头发,打开衣柜,从一排衬衫中拿出一件,穿上身。 他打开主卧的门,书房的门恰好也开了。他和陈家娴猛然打了个照面,在清晨的光线里,两个人都是一怔,随即齐齐后退两步。 陈家娴抗拒而别扭地说了句:“早。” 就是很怪异。潘乔木想。 突然留宿了一名异性同事,能自在就怪了。 两个人都浑身不自在。 于是潘乔木一言不发,两人擦肩而过。 …… 潘乔木先去查看地库。 地库没有灌水,车子好好的,他松了口气,走到车库口张望外面的路况。 物业正披着雨衣把地面折断的树枝搬走。潘乔木看着粗壮的枝杈,想起昨天陈家娴拉了他一把,让他险之又险地避开爆头的命运,想起昨晚便利店的卫生巾,以及她今早苍白的面孔和紧蹙的眉心。 生理期痛经? 他抬头看向对面,早餐店的玻璃门上写着饮品,里面有个姜撞奶。 喝点姜,会好一些吗? 潘乔木找物业借了把伞,打算去买一碗姜撞奶,给陈家娴带回去。 反正也不费事。 他走了几步,停住脚步。 这是普通异性同事之间应有的关心吗? 潘乔木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快到车库门口,他又停下。 不管怎么说,昨晚是他把陈家娴喊出来的,害她淋了一场大雨,身体肯定很难受。他理应为此承担一定责任。 犹豫许久,他又转了个身,向早餐店走去。 走了几步,他皱了皱眉,再次停下。 他不可以把女同事当成弱者。卓秀的女员工,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他和她毕竟不熟,他现在的行为,作为同事,是不是已经过界了?会不会冒犯到她? 但潘乔木没动。 除非。 还有一种理由。 是他自己想买给她,和其他全然无关。 怎么可能?他才不会! 潘乔木撑着伞,直接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家。 买个屁。 ------------ 第73章 冰火菠萝油 潘乔木很烦地推开门:“准备好了没有?我捎你去上班。” “不过。”他补了一句,“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要把你放在两条街外。” 没人应声。 潘乔木穿过客厅,目光落在打开的书房门上。 书房内一片整齐,地上连根掉发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有人借住过的痕迹。次卧的浴室也一样。 潘乔木掏出手机,看见来自陈家娴的微信。 她先感谢了他的招待,然后告诉他,她不想再麻烦他,已经坐地铁去上班了。 坐地铁? 潘乔木在对话框里打字:“你已经走到地铁站了?还是我载你吧。坐地铁去公司要一个钟,你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打完之后,他皱了皱眉,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最终他发微信出去:“好的。” 发过微信,潘乔木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姜撞奶,更烦了。 他把姜撞奶放在客厅餐桌上,自己喝了一口。 潘乔木不是越城人,姜撞奶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味道。浓郁的姜辣味在口中炸开,沿着喉咙窜上头顶,潘乔木扭曲了面孔。 疯了吧。 他忿忿推开姜撞奶。 手机一震,陈家娴的消息回过来。 潘乔木迅速点开,对话框里是一个敷衍至极的系统自带表情。 他清晨的脾气被这个敷衍的“抱拳”点燃了。 潘乔木发动车子,抓紧方向盘,气势汹汹地驶向公司。 …… 台风扫尾,无论昨夜的大雨如何残暴,早高峰的越城依旧热腾腾翻工,支撑起一线城市的万千繁华。 十字路口满被五颜六色的雨伞撑满,地皮下的地铁呼啸着吞吐上班的人潮,高速路拥堵着寸步难行的轿车。 任他风雨寒暑。翻工,搞钱,越城人向来低调务实。 长乐坊也从梦中醒来。 白蚁蛀咬房梁,雨水侵蚀屋顶。昨夜狂风暴雨,屋里也跟着淅淅沥沥下小雨。雨势减弱,老人们从房内端出接雨水的盆,留着喂给阳台上肥茂火红的三角梅。 一百年前,这里醒来的是粤剧名伶,粤韵声声;百年后,昔人已矣,风华不再,漏水声,吵闹声,炝锅声,晨练声,拐杖点在地上的哒哒声,构成今早的长乐坊。 关晞穿着及膝的雨靴,踩进老骑楼连廊下的积水中。 手机里有几十个关母的来电,她没有理会。 眼前的路已经被折断的树枝横七竖八地阻断,有一块黯淡的折断石碑,刻着这条短街的名字: 寻凤里。 她想了一下路线。如果反方向绕路,横穿有余巷,拐入凤阳里,一样能走出去。 整夜的台风,把砖墙上粘贴的广告纸打得透湿。一张是“锦记纯鲮鱼欢迎零售批发”,另一张很新,看样子是刚贴的:“陈记糖水仓库招租,地址长乐坊二纵路附近。” 陈记糖水的经营似乎出了点问题。 广告上的“长乐坊二纵路”,就是“寻凤里”。“寻凤里”和“凤阳里”这些名字,只有金阿婆、江伯这些老人家还记得。金阿婆告诉关晞,传说武则天曾经在此修建祭坛,敬天祈福,所以这些短街短巷大多以“凤”命名。 传说无根无据,如今也淡了。左右不过几条曲折短巷,统统用“编号+纵路/横街”指代,名字叫什么,具体是什么,只要不影响翻工赚钱,没人在乎。 关晞撑着伞,穿过家家户户门窗外“天官赐福”的红色香位。有一户在屋檐下挂了面小黑板,承接修拉链、定做被草、来料加工、修改缝补、整衣烫衣。再往前走,是一面粉成白色的墙,刷着红色的字:凤凰棋牌室,下面还贴着张红纸:铲光头10元,快剪12元,染黑发48,逢周一、十五休息。 长乐坊老了,这些街坊生意同样做给老人。 关晞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这才离开。 …… 到了公司,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惊人的香气。 显然其他同事们也都闻到了,正围在陈家娴身边,看着她从微波炉里取出烘得胀鼓鼓热腾腾的菠萝包,从冰箱里取出黄油,夹在一起,等了几秒钟,小口小口咬下去。 大家“哄”的一声,看着夹心处的黄油微微融化,猜想是怎样融合奇妙的口感。再看看自己两手空空,从嘴巴干瘪到胃里。 “卖肠粉鱼丸的老板今天没出摊……” “江伯啊江伯,没了你我怎么办啊江伯!” “唉,这附近都没有早餐卖。茶水间倒是有薯片,来一包?” 可薯片哪有热腾松软的冰火菠萝油好吃。 越是在大清早嚼油咸辣的薯片,越是觉得菠萝包香气勾人。同事们终于受不了,纷纷掏出手机,集体点茶餐厅外卖。 “陈记糖水的点心比茶餐厅更顶,我以前吃过!” 同事们乱哄哄下单。 陈家娴吃完热乎乎的菠萝包,用手顶着小腹,终于感觉痛经缓解了不少。潘乔木大步走进办公室,第一眼就看见她穿着自己的白衬衫,神情萎靡地靠在座椅上。 潘乔木不动声色地注视了几秒钟,随即若无其事地滑开眼神。 没多久,陈记糖水的外卖送到,同事们大失所望: “不好吃,菠萝包湿哒哒软踏踏的。” “黄油全融在里面了。” “不是,这个牛油多士也不行啊,牛油也融了!” “小伟,你可真不靠谱。你说好吃的,哪里好吃了?” “就是,以后不能信小伟,哈哈哈。” 刚刚做出推荐的于小伟立刻涨红了脸,辩解道:“他家以前的菠萝包不是这样!以前加热得恰到好处,根本不会塌,黄油也不是夹在里面送来的,而是是冰冻后单独包装,让我自己夹进去!这样才好吃!” “是吗?”同事将信将疑,“你这么说,应该还不错。但今天怎么夹在里面送过来啦?都化没了,差评。” “对,就是刚刚陈家娴那个做法,她做的就太香了!” “老板差评,好敷衍。” 于小伟很没面子,郁闷地在外卖店铺下打差评:“没以前好吃!以后不点你家了!” 退出以后,他看了看其他评论,几乎一水地说,没有从前好吃。 陈记糖水是老字号,怎么差评这么多? 于小伟定睛细看,差评几乎都出现在近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刚刚被糟糕的出品气到,他几乎以为陈记遭遇恶意差评了。 于小伟咋舌。 他想了想,联系陈记糖水:“你们换老板了?” 陈记糖水回复得很快:“没有啊!明明出品是一样的。” 于小伟仔细回忆了一番。确实,点心的味道还是一样的,但送到食客手里,不是湿哒哒,就是软塌塌,再不就是切割粗糙。 是因为细节做得不到位吗? 虽然是不起眼的细节失败,却判了食物的死刑。 于小伟打字:“老板,要继续努力啊,没有以前精致了。你倒是卷起来啊!” 这一次,商家没有回复。 ------------ 第74章 高尚与龌龊 郁贲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叫上关晞和拆迁主管周烨开小会。 周烨点的菠萝包刚到,干脆撕开给另外两人分了分。 本来不饿的三个人吃了点东西,全都饿起来,又想吃点别的,关晞提议去周记茗茶居吃早茶。 “你想说服原住民,总要先了解他们。”关晞说。 有什么好了解的。 了解阿公阿婆想怎么讹钱吗。 周烨想了整晚,最后得出这个结论。 他不太情愿地跟了出去。 周记茗茶居是长乐坊唯一的早茶店,做街坊生意,里面的食客也多是白头发。一笼笼点心随叫随添,每笼只有几筷子的分量。 小小的竹笼里面只有四个虾皇饺,咬下去,完整的大虾仁在口中弹开;凤爪有五六种不同的做法,陈醋还是豉油,冷还是蒸,任君选择;鲮鱼丸鲜灵灵、嫩生生地躺在小碟子里,雪雪白地吊人胃口;生蚝春卷炸得酥脆,摆在细长条的盘子里根根挺括。 周烨端详着手里的精巧铜杯:“还挺日式。” 关晞说:“还真不是日式,长乐坊的手打铜向来好质量,这是国货。” 郁贲说:“没什么名气。” 关睎说:“营销跟不上,缺乏品牌意识。我们有好东西,只不过,酒香也怕巷子深。” 周烨“哦”了声,转了转铜杯,放回桌上。 身后桌的老人嗓门很大,喊来服务员询问:“橘子美式是什么茶,陈皮茶?” 关睎回头,看见打铜匠人孙伯。她曾经几次去孙伯处做调研,两个人浅浅打过招呼。 服务员告诉孙伯:“这是咖啡呀!橘啡呀!” 孙伯迷惑起来:“橘子和咖啡?老周这茶楼改卖饮料了?“ 孙伯打了一辈子铜,耳背,讲话高声大气。 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还没等服务员回话,二十出头的小周老板跑过来,笑嘻嘻地问候:“金阿婆,孙伯!各位婆婆伯伯!早上好!我老豆退休了,以后多多照顾我生意啊!” 孙伯问:“你在茶楼里卖饮料,你老豆能答应?” 小周老板一边点菜一边说:“伯伯哎,我们也要转型啊,茶饮茶饮,茶和饮料早就共融啦。” 孙伯说:“我可喝不惯,我还是来一壶秘制祛湿茶,最近身子好沉重。” 小周老板拿出饮料单子:“您不如试试店里的新品,红茶牛乳,大红袍煮出来的,加新鲜牛奶,又香又浓。祛湿茶我们这不卖啦!” 孙伯接过饮料单子,看了又看:“……牛乳双拼,芋泥牛乳茶,黑糖紫薯牛乳茶,古法红茶牛乳双拼……这算什么古法?”他撑开老迈的双眼,连声急问,“祛湿茶是你老豆廿年老传统,都不算古法?怎么能说没就没呢?不怕食客跑?” “孙伯!您别急,赶紧顺顺气!您呀,还是这么爱生气!”小周老板顺了顺孙伯的胸口,才笑眯眯地指着四周说:“孙伯哎!您老啦!谁还念着那点老传统,食客吃得是环境雅致,东西精致,下周我还要请网红探店呢!您看见没有,那面墙?以后就用来给客人拍照。” 关晞顺着小周老板的手指,看向一面白墙,旁边竖着一根蓝色的路牌,上面写着: 我在周记茗茶很想你 啊这。 ……这很难评。 关晞面色精彩,转过脸。 孙伯还想说什么,金阿婆扯了下孙伯的胳膊,低声喝斥:“莽头!你乱发什么脾气!还让不让小周开门做生意!” 孙伯的嗓门实在大,四周的人纷纷向这处张望。 孙伯忿忿住嘴,端杯喝白水。 金阿婆转头对着小周老板遗憾道:“从前那面墙上挂的老照片,多难得的,你都不要了?” 小周老板摆摆手:“婆婆哎,不行啊,那个位置是财神位呢,我要供关二爷。”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财神位都换了?” “可不。时代变了,客户也变了,财神位当然要跟着变。现在都是网红直播带货啦!没有网红帮我推,我就没生意啊!唉,挣一块钱,主播拿九毛九,我拿一分,我保留不了那么多产品,您见谅!” 沉默许久后,孙伯自嘲地笑起来:“没事,没事,人老了,落后于时代,咱得接受,哈哈。” 几个老人干笑几声:“可不,咱们要给年轻人让位置啊。” 笑完以后,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嘴唇干干地黏在牙齿上。 粤曲《帝女花》的旋律突然打破了沉默,孙伯掏出老人机,拿远了眯起眼睛端详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高声道:“——喂!家娴啊?!” 没几句话,孙伯猛地站起身,拽着金阿婆:“快走,快走,出事了!” 金阿婆扶着椅背站起身:“莽头,又慌什么!一辈子毛毛躁躁的,能有什么事?” “老江进医院啦!” …… 结账的时候,关晞找小周老板:“老板,你们以前墙上的照片,我能看看吗?” 小周老板看着关晞:“哎呀呀!我记得你!关小姐!你是卓秀的领导吧?”他叫来老板娘,热情道,“快带关老板参观参观,然后再把拆下来的照片,给关老板看看。” 他把“参观参观”几个字说得很重。 老板娘心领神会,带关晞去看老照片的路上,绕了好大的圈子,把几个大包厢转个遍:“这几个包厢的墙壁都可以活动,全拉开,就变成可容纳60人聚餐的宴会厅,特别适合企业团建!关老板,我们特意为卓秀准备的场地,希望以后有合作的机会。” 几张老照片无处安放,容纳60人的大包厢却妥善设计。 这就是生意。 仅仅为了承接卓秀聚餐的可能性,小周老板就可以打造门板活动的大包厢。但文化和传统,没法让小周老板看到赚钱的希望,他就干脆地丢弃。 想要活化传统文化,根源不在于呼吁和保护。根源在于,必须让相关行业热起来,让人们看见盈利的可能性。 …… 关晞抱着旧照片回到桌上。 老板娘说,这些旧照片,她们留着也没用,干脆送她了。 老传统老文化如果没办法给人们带来收入,仅剩的功能,要么做人情,要么衰亡。 先活下去,再谈高雅地活。 隔壁桌有个年轻人,抱着手机看电视剧《潜伏》,里面的对白一句一句飘出来: “现在两根金条放在这,你告诉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龌龊的?……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关晞失笑。 又希望传统文化能得到活化,不单纯依赖资助,又不想尊重商业规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在生意的世界里,想要捍卫心中所爱,就必须学会做生意。 丢弃清高,把手弄脏。 …… “噱头?”郁贲踏出店门,转头看向关晞,“你有想法了?” 雨渐小,关晞面无表情地撑开透明雨伞。 隔着透明的伞面,她看着郁贲:“我有一个想法,但还需要验证。” ------------ 第75章 糟糕,被起诉! 雨势渐小。 几位老人走进医院,先去见了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江伯。 他的病床前空落落的,手续是陈家娴帮着办的,儿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人老了,情绪化反而更严重。大家把手里的水果补品放在床头,金阿婆背过身,搓了搓眼睛。 走廊里,她才叹气:“我看不得这个。老江受苦了。” 孙伯背着打铜的工具包,转身就走。 金阿婆在身后问:“老孙,你到哪里去?” 孙伯的声音带着怒气:“去找卓秀算账!” 金阿婆腿脚不灵便,急得在他身后摇晃着追:“老孙你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事怪卓秀!” 孙伯大声说:“老江身子骨向来好,他是怎么摔的?卓秀把旁边拆得乱七八糟,昨晚台风,谁知道老江是不是被建材绊倒的!卓秀奸商!这件事,我非弄清楚不可!” 金阿婆急得在后面说:“老孙,你又冲动!我们是法治社会,你做事要讲究证据!” 孙伯拔高喉咙:“阿金!如今我们半截身子入土,被时代抛弃了呀!你看看,喝了二十年的祛湿茶说没就没,我还没死呐!老周也还没死呐!我们都还活着,他们就当我们死了呀!” 他涨红了脸,每根皱纹都透着悲哀,“就连卓秀过来谈翻新——什么想当然的态度!他们想怎么修就怎么修,我们自己的家,我们的想法不重要?就因为我们老了,所以我们说的话就没人听了?!” 最后几句话,孙伯几乎是吼出来:“那我们活得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有什么?!谁还在意我们!” 金阿婆急忙说:“老孙,别激动,别激动!你血压高!吃了降压药没有?” 孙伯看着金阿婆,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江伯就是在咱们长乐坊寻凤里摔的,咱们寻凤里的公道,寻凤里去讨。我老头子没多少年好活,我豁出去不活了!这件事,我非得跟卓秀说道清楚!” 他自嘲地笑了:“瞧我,老头子忘性大。现在哪还有寻凤里?只剩下‘长乐坊二纵路’!” 说罢,他大步走开了。 金阿婆追也追不上,急得“哎呀呀”转了几圈:“莽头!你要相信党和国家啊!毛主席保佑!” 她摸出电话,眯着眼睛从通讯录里找到周记茗茶居的电话:“小周,不好啦,快让你老豆去寻凤街看看!老孙那个莽头去找卓秀拼了!” 小周老板吓了一跳,赶紧应允。金阿婆又赶紧打电话通知陈父陈母,让他们叫了好几个街坊,一起去帮忙。 最后,金阿婆把通讯录往下拉,找到一个名字。 关晞。 金阿婆深呼吸,按下通话键,清晰地说:“关小姐,您好您好,我是长乐坊的原住民金毓成。是这样的,阿婆遇到一件事情,需要听听您的解决意见。” …… 孙伯的大嗓门扰乱了整条街的宁静。 “哪来的老头?”包工头不耐烦地挥开,“走开走开!” 孙伯大声道:“这就是你们解决问题的态度?我问你,监控在哪里,我要调监控!” 包工头说:“你要调监控你去找管监控的,我只管施工,你找我吵什么?” 孙伯质问:“你们就是这么踢皮球的?” 包工头被孙伯纠缠许久,耐心告罄:“你找我没用,我能帮你调监控?我没这个权限,我也不知道啊!”他隶属于卓秀的外包公司,行事不受卓秀束缚,见孙伯背后鼓鼓囊囊的工具包,里面还发出金属击打的声音,马上吼起来:“你带的是什么?你还想行凶?” 很快就冲出几个工人,就要夺孙伯的包,孙伯高声呼喊:“卓秀动手打人了!卓秀动手打人啦——” “给我捂住他的嘴!” 一群人立刻厮缠作一处,挣扎间,孙伯的工具包掉在地上,锤子滚了出来,包工头后退两步,摸着自己的脑袋,惊疑不定。 “报警!”包工头指着孙伯厉声道,“你来行凶!现在报警,你别跑!你——哎!!!赶紧扶住他!” 孙伯气得晕倒在地。 关晞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现场,远远就看见包工头抹着汗大叫:“送医院,送医院——报警!报警!别问那个先后了!是他来闹事的!” 关晞慢慢站住脚。事情已经发生——她大脑飞速运转。 一群街坊拎着棍子,正气势汹汹地和工人们对峙:“我们可什么都听见了!说!你们是不是打人!” 包工头指着街坊骂道:“你们闹什么,警察马上就来了!你们这是违法!违法!” 陈父高喊一声:“你们卓秀欺负人还有理了!”一棍子拍下去,顿时尘土飞扬,包工头也瞪着眼睛抄起身边的扳手:“你威胁谁呢?都说了报警报警,聋啊?” 周伯先吼出来:“卓秀滚出长乐坊!” 街坊们顿时炸锅,群情激奋: “奸商卓秀!滚出长乐坊!” “滚!” 两边骂声顿起,刚刚赶到现场的拆迁主管周烨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脑子嗡嗡响。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翻新,示范街,完了! …… “主要是外包言语不当,就算起诉……”周烨烦躁地揪开领口,斟酌着打量郁贲的脸色,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郁贲冷笑连连,叉手看着他:“外包?”他重复,“你觉得谁会把外包和卓秀的牌子区分开?” 周烨无话可说。 郁贲又说:“现在是划分责任的时候吗?现在,是原住民要起诉卓秀!”他把手里一沓报告猛地摔在桌面上,“谈旧改!最后谈出仇来!被人起诉!真是笑掉大牙!卓秀以后还要不要做了?啊?” ------------ 第76章 大佛小庙&舆情危机 隔着一道门,会议室内的情形看不清楚,只听见郁贲抬高的声音。 周可端着杯子走到陈家娴面前,歪了歪头。 陈家娴按捺住腹部不适,也端着杯子,两人走到茶水间。 站在咖啡机前,陈家娴按下启动键。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 她小声告诉周可:“原住民要起诉卓秀呢。” 周可捂着嘴,悄声问:“是威胁起诉,还是真的要起诉?你也是原住民,有你的工作任务吗。” 陈家娴看着咖啡从机器中流淌出来,摇了摇头:“是真的要起诉。还没通知我。” 周可脸色变得难看:“直接起诉?都没有转圜的余地吗?怎么会闹到起诉的份上?” 陈家娴接过周可的杯子,放在咖啡机下,又按下启动键,等到磨豆子的声音响起,才低声说:“找工人闹事的那个孙伯,他的侄孙在国外长大,按国外的规矩当场叫了律师,现场很多人都看到了。现在这事已经传开了。” 周可爆了个粗口。 传开了?! 对于运营来说,这简直就是灾难。 长乐坊项目已经修好招商中心。鉴于未来对长乐坊的文化旅游定位,招商中心分出35平米的空间来做文创礼品商店,前期主要用作招商宣传展示,具体运营归周可负责,计划中秋开业。 现在这么一闹—— 排好的宣传,定好的活动,预定的计划和预算,全部要打乱重排,推延到风波之后。一旦推延,已经约定好的供货商和已经支付的定金,鉴于是卓秀自己的问题,要么打水漂,要么耗费人力逐一争取转圜。 这还怎么开! 本季度的预算出了问题,下季度的预算必然要被扣掉一部分! 没钱,没钱还怎么做事! 没办法做事,哪来的业绩、奖金?现在这样的形势,说不准明年夏天就要被裁员! 陈家娴把周可的杯子递过去,周可攥紧杯柄:“你老板肯定有办法解决,对吧。” 对,找关晞。 她一定有办法。 办公室许多地方都响起这样的窃窃私语。 …… 不出众人所料,会议室的门打开,郁贲的助理在众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敲响了关晞办公室的门。 几秒钟后,关晞端着笔记本电脑,走进会议室,反手关上门。 周可感慨:“如果你老板真能搞定这事,那她可真是……”她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形容词,最后说,“大佛来我们小庙。” 陈家娴捧着咖啡,看向会议室的方向,点点头:“她会有办法的。” …… 会议室的门开了,相关工作负责人陆陆续续全都出来,只留了郁贲、周烨和关晞三人。 周可守在会议室门口,立刻把黎红抓到一边:“红姐!” 黎红叹口气:“你管的文创商店,做好推迟开业准备吧。” 周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辛辛苦苦的工作被搅合了,还是不甘心。她一跺脚:“就不能赔钱解决?” 黎红没点头也没摇头:“看对方要多少了,狮子大开口肯定不行。对方和我们都报了警,查过监控,卓秀没有过错。一是江姓老人摔倒的地方不在卓秀的施工范围内;二是孙姓老人和卓秀工人爆发冲突没有实质上的肢体碰撞,孙姓老人甚至带了凶器——” 凶器? 陈家娴抬起头,看见财务主管黎红比划:“我看监控,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掉出来个锤子。就因为这个,工人吓到了,就报了警。谁知道这老头是不是来碰瓷的——” 陈家娴咳了一声,出声解释:“孙伯不是碰瓷的,他是打铜匠人,只是随身带着的工具包。” 黎红转头看着陈家娴:“哦。你就是那个原住民。这些人你都认识。” 周可急得拽了拽黎红:“红姐,他们不就讹钱吗,让关晞去跟谈,砍砍价。这钱肯定要给的,不给,原住民和我们之间可就埋下钉子了,示范街还怎么建?” 不就是封口费吗? 黎红叹气:“看具体形式吧。” 周可捏紧眉心,转回工位,对着修改方案发呆。 舆情事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旦发生,无数人的心血将付之东流。 陈家娴看着同事们唉声叹气,不合时宜地想起,在这个和西关共命运的项目上,没有一个人关心老人的身体状况。 但陈家娴关心。 她默默掏出手机发消息给陈家豪,询问打铜孙伯和炒粉江伯的身体状况。 自从上次吵架后,姐弟两个再也没有联系过。 陈家豪回得很快:“孙伯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 陈家娴退出和陈家豪的对话框,点开联系人“妈妈”。她犹豫半晌,看见和陈母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离家出走的那一天。 陈家娴放弃打字,关掉和陈母的对话框。 …… 舆情危机第一补救方式:转移竞争对手的注意力,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隔着一道门,关晞也在办公室里戴着耳机打电话:“师兄。” 屏幕亮了亮,她看见自己手机里给程文华的备注:黑料头子 关晞的声音带上笑意:“上午好。” 程文华说:“师妹怎么突然有空联系我?” 关晞笑笑:“手里有张照片,想请师兄帮着掌掌眼。” 没等程文华说话,关晞就发了张照片过去。几秒钟后,程文华的声音带着兴奋:“可以啊师妹,永大集团的料你也有?这张照片……什么价格?” 关晞笑着说:“不要钱,送给师兄的。” 程文华哈哈笑了:“师妹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关晞半真半假道:“永大集团有意向涉足的业务,我们也在布局。师兄你能赚钱,我们也能打压永大集团。” 程文华立刻了然:“我知道了,谢谢师妹。” …… 舆情危机第二补救方式:把竞争对手支得远远,让对方有心无力。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安静片刻,郁贲咳了一声,才问:“这有什么用?” 关晞说:“程文华这人特别谨慎。这些料,他会自己亲自去查验真伪。” 郁贲冷笑一声:“黑料头子,钻研这种旁门左道,说得还挺励志。” 关晞转过电脑屏幕,让郁贲看照片:“你看看地理位置。” 郁贲辨认片刻:“长沙?” 关晞笑笑:“我打赌,程文华现在已经出发去长沙的路上——你赌不赌?” 郁贲摇头:“不赌。所以你这么做,是为了支开程文华?” 关晞点头:“程文华不是狗仔,是收集黑料赚企业公关费的。这个黑料怎么查验、公关费怎么收,是一门综合了人脉与技巧的学问,必须要他本人亲自出马。” 郁贲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出神。 关晞看了看手机时间:“就算程文华在路上知道了我们的风波,这张照片对他的诱惑力也同样大。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一定会想all-in,不甘心放弃任意一单。” 郁贲懂了。关晞是为了支开程文华,不让他掺和到卓秀的风波中。 郁贲说:“你倒是很懂。” 关晞只当作耳旁风。 郁贲顿了顿,说:“他从这里去长沙,预计2个小时。2个小时,我需要怎么配合你?” 关晞说:“不止2小时。我个人预估为10—12个小时。他要花这么多的时间,才能把长沙这单生意研究清楚。” 郁贲猝不及防地拔高了声音:“等等——你这张永大集团的照片是真的?!” 关晞看着郁贲,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郁贲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所以外界的传闻是真的?你怎么拿到的?” 关晞哈哈笑了。 “因为他们有意向涉足的业务,我们也在布局。”她摊手,“我说的,全都是实话。” ------------ 第77章 陈家娴击败宋清许&公关无处不在 陈家娴捂着肚子,又喝下一杯热水。 手机震了震,弹出潘乔木的微信:“不舒服可以请假。” 请假? 一个想拿到同期最高评分的实习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请假。按照卓秀的考核办法,请假会影响实习评分的系数。 卓秀集团是她当下最好的机会。如果她想留在卓秀,就必须抓牢这个实习的机会,争取…… 陈家娴顿住,看着自己打了很多字的对话框。 她说这些做什么呢? 潘乔木能理解吗? 这是她的人生、她的未来,她以为潘乔木的工作量有多么不饱和,能耐着性子听这些初级职场的想法? 陈家娴慢慢删掉这些话,最后礼貌地回复:“我还好,谢谢。” 加了个系统自带的表情。 …… 很好。 她还在敷衍自己。 潘乔木冷笑一声,把手机丢在旁边,发誓自己再关心那个狼崽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 大、傻、逼。 …… 潘乔木打开工作邮箱,显示有两封来自君子怡的新邮件,一封收件人是潘乔木,抄送关晞;另一封收件人是关晞,抄送潘乔木。 潘乔木先点进发给自己的邮件。 君子怡没有回复今早他对关晞的阴阳,仅仅回复了他提交的论文:“重新斟酌架构,配合关晞修改。” 潘乔木揉了揉眼睛。 这篇论文的作者可是越城大学的青年教师宋清许!怎么可能不通过? 潘乔木立刻把宋清许的论文找出来又读了一遍。这篇论文分明写得足够详实、仔细。 哪里需要斟酌了? 潘乔木关掉邮件,找出君子怡给关晞的回复邮件。 君子怡回复关晞:“很好。请你综合潘乔木提交的论文内容,中午下班之间发给我。” 噫?!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看着电脑屏幕。陈家娴写的那篇东西,这就通过了?还要他配合修改? 宋清许的不行,陈家娴的倒是可以? 这和用一碗泡面打败了米其林大厨有什么区别? 或者说,关晞上手替陈家娴重写了一篇,比宋清许写得还要好? 思绪万千,潘乔木迅速点进附件,扫了几眼内容。 他皱眉。 明明还是之前的内容,逻辑稀烂,行文牵强。 不,不对。 潘乔木抓了抓头发,眯起眼。内容当然没有太大的变化,有变化的是二级、三级标题—— “卓秀集团的长乐坊旧改尝试是文化地产的标杆” “卓秀集团的长乐坊项目代表了行业设计最高水平” “……” 如此种种。 潘乔木气得笑了。 这种标题,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关晞! 好你个马屁精! …… “通过了?”陈家娴是真的吃惊。 她写的东西怎么可能行呢?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关晞把宋清许的论文发给她:“你的框架不错,内容稍欠,把这篇的内容整合进去。” 她面色轻松。 陈家娴问:“晞姐,您把工作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潘总会专门找人再写一篇,对吗?是因为你们在竞争,他不会放弃打击你的机会,对吗?” 关晞看着陈家娴,笑眯眯,没有说话。 陈家娴了然地点点头:“难怪您大张旗鼓地把这份工作交给我。” 原来是用她给潘乔木设套。 陈家娴心中的自卑再次悄悄露头。 论文的成功是关晞的成功,不是她的。深深的挫败感漫过陈家娴的内心——在这项工作中,她创造的价值在哪里?她的贡献又在哪里呢?卓秀只认结果,她真的交付出足够达标的结果了吗? 这个论文工作,几乎让她显出原形。如果不是关晞帮忙修改了标题框架,她此刻或许已经卷铺盖滚蛋了。 正想着,陈家娴听见关晞说:“不是。” 陈家娴猛地抬头。 她怎么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关晞看着陈家娴,又重复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直截了当地说:“陈家娴,我不可能让你占用一个实习生的职位预算,只是单纯地为了设套。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重要。” 更重要吗? 陈家娴迷茫地张了张嘴。她重要在哪里呢?这真的不是关晞的安慰吗? 但陈家娴知道,原住民起诉卓秀,关晞今天特别忙。于是她按捺住内心的失落,乖巧点头: “好的。” 她准备离开。 关晞叫住她。 “你可以向我询问理由。”她说,“我是你的老板,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你要更自信一些、更‘不要脸’一些,才能更好地在职场生存。”关晞笑了笑,“当然,你敢和我谈判取代陈家豪的职位,还敢去撞潘乔木的车,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陈家娴想起周可说的:“——你太自卑了。” 是了,自卑。成功进入卓秀以后,她就一直有些自卑。 其实,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她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不是吗? 于是陈家娴说:“请告诉我理由。” 关晞看了眼时间。 她真的很忙。她支开程文华,只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这起舆情事故,但她依旧为陈家娴分出了时间。 时间在哪里,重视就在哪里。这是关晞的态度。 关晞说:“写论文这种工作,不是卓秀集团的核心工作,也不是长乐坊项目的核心工作,对吧?” 陈家娴点头。 关晞说:“这只是一份面子工作,论文本身并不重要。当然,我会帮你把好质量关。重要的是——通过承担写论文的工作任务,你找了多少端口的同事,帮忙提供数据和资料?” 还能这么理解吗? 陈家娴张大嘴巴,震惊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说:“基本每个端口都有涉及——所以,您是让我借着这篇论文的机会,迅速了解项目状况,和各个端口的同事熟悉起来?” 关晞看着陈家娴:“你猜对了。这项工作的意义就在这里。” 陈家娴“啊”了一声。 关晞点头:“你不是想拿实习生考核第一名吗?那你必须涉足核心业务。这项工作对你的意义,就是刷脸,展示你自己。” 刷脸? 陈家娴从没想过,这些日子以来,写论文带给她的挫败感和痛苦,还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 好事可能变成坏事,坏事也可能是好事。 关晞说:“在职场中,工作不仅仅有‘完成‘这一个理解维度;同样的,你想要获得实习生第一名,选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工作质量,刷脸和社交,比你想象中更重要。” 陈家娴想了很久才能理解关晞话里的意思。 关晞歪了歪头,笑了,“这就是公关。公关,无处不在。” 陈家娴花了好几秒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 关晞已经把目光放回电脑屏幕上:“职场上不要说谢谢。我支持你,当然也期待你对我的支持,我们价值交换,这很公平。” 公平吗。 陈家娴涨红了脸:“我有什么价值,能和您交换呢。” 关晞说:“你很擅长获得别人的好感,这是你最大的价值。” 这不就是讨好吗? 陈家娴一瞬间头皮发麻。 起初是因为难堪。 其次是难以置信。 她从小在家里被呼来喝去,在糖水店迎来送往,做很多兼职养活自己,十几年与人打交道,小心翼翼、未语先笑、察言观色,几乎刻在她骨子里。 这么卑微、这么窘迫的原生家庭烙印。 这也可以成为优势吗? 关晞无视陈家娴因为窘迫而流下的眼泪:“擅长获别人的好感,就是擅长获得帮助。我们想完成一个目标,必须获得尽可能多的人的帮助。现在,你获得各个端口的帮助,来完成论文内容;未来,你有能力获得更多的端口、更多资源的帮助,来完成更大的项目。” …… 走回工位的路上,陈家娴用手抹掉脸上的眼泪。 透过朦胧的泪雾,她似乎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指向她明晰的未来。 或许她也不是一无所有。 或许有的也不会被夺走。 陈家娴张开五指,慢慢合拢,握住手心湿漉漉的眼泪,好像握住沉甸甸的黄金。 无论这个时代落在她头上的是一粒沙还是一座山;哪怕是原生家庭烙下的伤痕,也是独属于她的人生经验。 任谁都夺不走。 ------------ 第78章 是钱的问题吗&陈家娴,你来牵头 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她不在的工夫,有一个宋清许的未接来电,还有三个金阿婆的未接来电。 陈家娴直接忽略了宋清许的电话,兴奋的表情一滞。 金阿婆怎么打电话过来? 是江伯和孙伯出了什么状况吗? 内线电话响起,陈家娴接听。关晞的声音从电话中响起: “和我出门,去医院探望病人。” 她匆匆挂断。 …… 陈家娴开关晞的车,关晞坐在副驾接电话。 按照之前会议商定的流程,周烨买好营养品,带人前往医院探望炒粉江伯和打铜孙伯的病情。当然,目的不仅仅是探病这么简单——还要探探口风,了解一下对方的赔偿心理预期。 不就是讹钱么。 周烨谈过的拆迁太多了,他就是这么认定的。 虽然卓秀没有错处,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还要给一些补偿。只要探出对方的心理价位,江伯跌倒、孙伯受惊和翻新授权,完全可以合在一处解决。 周烨想得很好,只是—— 郁贲的声音从蓝牙音箱里传出:“周烨被赶走,营养品全被丢出去了。” 雨已经停了,道路前方被太阳刺出一片金光。关晞放下挡光板:“周烨是资深拆迁主管了,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对方?他究竟怎么谈的?” 郁贲简要讲述事情经过,两人你来我往地讨论起来。 西关的医院最近在弄智能分诊,头发花白的老人堵在咨询台前,询问如何用使用手机完成报道,大厅里的人工缴费窗口也排着老人的长龙。 医院里很少见到年轻人。 周烨的助理招手:“这边。” 助理最近感冒,声音有些沙哑,反正来医院,也顺便看了看。他一边招呼关晞,一边拿出自己的问诊单,扫码在微信支付费用,不到15秒就付款成功。 他费力穿过堵在咨询台前的老人:“现在的医院真是方便快捷,从分诊到付费全能在手机上操作。” 堵在咨询台前的老人七嘴八舌地吵着,讲解护士累得双目无神,咨询人数却十分钟都没有减少。 关晞和郁贲的讨论告一段落。陈家娴看这样眼前的老人,谨慎发问:“你们为什么都在纠结钱的问题呢?” 关晞一怔。 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幼稚。旧改是生意,冲突也是生意,不为了赔偿,还为了—— 不对。 关晞瞬间清醒过来。 她和郁贲的所有思路,是建立在周烨的叙述上的。周烨确实在拆迁方面资历深厚,但这也同样限制了他的思维方式。 陈家娴说:“情况不同。长乐坊的原住民基本都是老人家,我觉得,他们对钱的需求……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郁贲也到了,大步向关晞跑来。当着郁贲的面,关晞说:“陈家娴,你觉得,周烨谈崩的根源在哪里?” 郁贲看向陈家娴。 陈家娴知道,这是关晞给她的表现机会。她感受到大老板的目光,按捺住砰砰跳动的心,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关怀。” 她指了指眼前老人们因为不懂得微信扫码付款,而排成的缴费长龙:“他们需要关怀。因为时代发展忽略了他们。我们的时代,缺乏足够的适老设施。” …… 人,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被时代抛弃? 三个人站在门诊大厅,四下都是乱哄哄的人流。陈家娴的声音不是很大,却清晰地钻进另外两人耳中。 郁贲的眼神落在陈家娴身上,有如实质。 陈家娴看向关晞,关晞递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于是陈家娴放下心,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我听了事情的经过。无论是之前的旧改谈判,还是对江伯、孙伯两位老人的关怀,还是刚刚的探病,我完全没有感到卓秀集团对老人家的关怀。我只听到了钱。” 陈家娴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们做的难道不是文化产业吗?我们的文化,不应该去关心人吗?” 郁贲看着陈家娴年轻的面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Z世代的年轻人,往往更加关注社会公共议题,更理想化,她的直率仿佛打了郁贲一闷棍。 关晞替郁贲发问:“钱不重要吗?” 陈家娴诚实地说:“重要,但也傲慢。” …… 傲慢。 陈家娴有些恍惚。 精英的傲慢,有钱人的傲慢,大公司的傲慢,阶级的傲慢,不自知的俯瞰视角带来的傲慢。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啊。 …… 郁贲的面上看不出表情。 关晞又替郁贲发问:“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陈家娴又感受到郁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倾听。”她斩钉截铁地说,“去倾听街坊们真正的需求,设身处地替街坊们着想。关怀。” 关晞继续问:“比如?” 陈家娴毫不犹豫地说:“炒粉江伯摔倒的根源,在于老旧的排水系统,那我们就承诺重新修整排水系统。孙伯是手打铜匠人,心愿是将中国打铜发扬光大,我们可以邀请打铜孙伯的作品入驻新开的文创商店入驻,分成比例再约。金阿婆是西关小姐,在西关住了一辈子,对这里有感情。我们的样板街设计方案,必须拿给她过目,征求她的意见,让她为自己的居住地做主。” 陈家娴最后说:“我想,这是旧城改造,改造原住民的家,怎么能把他们排除在外呢?我们不是建新盘。卓秀需要了解原住民想要怎样的家园。郁总,这是他们的家,我们要把家还给他们。” 把家还给居民。 这算对大老板的指责吗? 郁贲依旧没什么表情,陈家娴有些不安。关晞推了她一把,她出声催促:“郁总,我暂时想到这几点。您觉得呢。” 郁贲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关晞给了陈家娴一个眼色,陈家娴马上追上去:“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重新做谈判方案。”郁贲匆匆说,“你叫陈,陈……” “陈家娴。”关晞立刻说。 “陈家娴。”郁贲回头指了指陈家娴,“这个谈判,你来牵头。” …… 我来牵头。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陈家娴想。我只是个实习生,我甚至连项目经验都没有,可是…… 陈家娴扪心自问,她想要这个机会。 “好的。”陈家娴说。 …… 怎么牵头做谈判方案? 陈家娴没做过,于是她根据关晞的要求,把刚刚提出的想法简略写下来。 医院旁边的星巴克落地窗上贴着月饼的海报,有一桌年轻人捧着小兔子花灯在聊天。到处都是中秋将至、阖家团圆的提醒。 陈家娴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面向关晞:“我写好了。” 关晞仔细读下去。 陈家娴趁着这个空隙,看了下自己的手机。除了合作方向她确认中秋文创礼品的工作微信,她没有收到新消息。 陈家娴再一次点开陈母的对话框,又关掉。她妈妈一句话都没有发给她。 陈家娴把手机倒扣在桌面。 关晞指着方案里的谈判列席人问:“陈记糖水的老板……” 陈家娴平平道:“我父亲。” 关晞斟酌一下,才问:“等下在病房撞见了,毕竟是谈判……会影响你和家人的关系吗。” 家人的关系。 陈家娴想不到她和家人的关系还能怎样变得更糟糕。 “不会。”她扯了扯嘴角。 关晞沉默了数秒,犹豫着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陈家娴的肩膀作为安慰:“好好干。” ------------ 第79章 狼狈的真相&争取权力 星巴克里没有洗手间。陈家娴从不远处商场的厕所中出来,意外地看见潘乔木。 隔着商场中庭巨大的满月装置,陈家娴扶着三楼的栏杆,看向二楼对面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窗内,潘乔木穿着浅棕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正向对面的人介绍些什么。 他的样子永远意气风发,永远英俊而骄傲。 陈家娴远远看着他。 她很想让潘乔木知道,她也可以独立完成方案了。刚刚对“傲慢”斥责,她也很想让他听到。 正出神,落地窗内的潘乔木已经站起身,和对方握手,递上名片,然后离开。 陈家娴的目光下意识追着他的身影。 几分钟后,他匆匆穿过一楼中庭,经过巨大圆月装置的时候,突然站住脚步。 他举起手机,对着满月装置拍了张照片。 然后把手机揣进怀里,大步离开。 陈家娴把目光重新投向咖啡馆。对面的人也离开了,桌面的咖啡杯里,泡着半张名片。 陈家娴的目光停留在那半张名片上,久久不能移动。 等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跑下二楼,就站在刚刚的桌子面前,看着还没被服务员收走的咖啡杯。 潘乔木三个字泡在咖啡杯里,挂了一层棕色污渍。 陈家娴伸手,想把湿漉漉的名片拎出来。就在这时,名片终于被泡软了,完全掉进半杯冷掉的咖啡中。 好像一瞬间坍塌的精英外壳,露出狼狈而稀碎的真相。 陈家娴对着揉成一团的名片发愣。 …… 潘乔木发了一条朋友圈。 一张商场满月装置照片,配文是:“中秋节快乐。” 陈家娴刷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刚刚走出商场的大门。 他会知道自己的名片被人弃如敝帚吗? 他……应该是知道的。陈家娴想。 她眼中看到的傲慢,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吗? 陈家娴回头看了看商场中庭,巨大的满月装置亮起美丽的灯光。人潮熙熙攘攘,家人和朋友们共度中秋。 月亮就像一张美丽的面孔。 她脑中灵光一闪。 刷脸。 关晞给了她一个论文任务,让她在项目同事面前刷脸,获得项目同事的好感;同样的,她也可以在中秋做点什么,让卓秀地产在原住民面前刷脸,获得原住民的好感。 陈家娴立刻把对潘乔木的一点点思索抛在脑后,把想法匆匆记录在备忘录上。 …… 回到星巴克的时候,关晞正在打电话,面上有罕见的烦躁表情。陈家娴平日里见到的关晞都是冷静而理智的,这样的关晞让她感到陌生。 关晞对着电话对面说:“妈,我在和同事开会。” 几秒钟后,她又说:“女同事,是上次来家里的陈家娴。妈,我真的没空。我挂了。” 关晞挂掉电话。一秒钟后,手机又嗡嗡嗡震动起来,陈家娴看到来电提醒上的“妈妈”,旋即电话被关晞按掉,屏幕黑了下去。 电话又进来,关晞又按掉,单手拨开手机的静音键,倒扣着放在桌面。 两个人的手机都倒扣着放在桌面,只不过,一个妈妈的爱浓烈得使人窒息,另一个妈妈的爱稀薄得让人心寒。 关晞抬头看向陈家娴。 陈家娴犹豫许久,把昨夜和潘乔木救起江伯的事告诉关晞。她和潘乔木共事,算不算对关晞的背叛呢? 她看着关晞的表情。 关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陈家娴大着胆子又问:“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可以叫潘总前来参与这次谈判吗?毕竟他救了江伯,江伯看见他,会不会更容易妥协呢?” 陈家娴的要求合乎逻辑与情理。关晞说:“你来主导这次谈判,你来决定。” 陈家娴犹犹豫豫道:“可是,作为您手下的实习生,我更希望您比潘总更具备竞争力。” 关晞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对面的女生。 她只有二十岁,是职场中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朋友。小朋友理解的竞争总是很表面,而小朋友说的话,或许天真而愚蠢,却也很可爱。 面对温情,关晞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切都太紧绷、太焦虑了,伴随她成长的母亲,始终被生活逼得精疲力竭,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应该如何面对温情? …… 半晌,关晞伸出手,模仿着电视剧里安抚的动作,撸了撸陈家娴的头发。 “你考虑这次谈判就好了。”关晞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我不需要你的照顾。靠自己,我可以拿到我该拿到的。” 陈家娴犹豫了一下,得寸进尺:“那,打铜孙伯的事,可以瞒着炒粉江伯吗?打铜孙伯性格莽撞,但炒粉江伯心思重,我担心炒粉江伯知道以后,心理负担更重,更难恢复。” 陈家娴习惯性体贴每一个人。 关晞还是说:“这件事情,该怎么做,做成什么样,如何沟通调配,需要哪些人手,你来决定就好。” 陈家娴吃了一惊:“我?我只是实习生,我以为我只是全权负责写这个方案。” 关晞说:“你可以这么理解。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借机争取做项目的主导人。” 这完全超出了陈家娴的预料。 争取做项目主导人? 怎么争取? 她去争取? 陈家娴喃喃说:“郁总没说让我主导项目啊。” 关晞理所当然道:“郁贲没有说清楚、想清楚你的定位,你可以帮他说清楚、想清楚。” 关晞的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 陈家娴忍不住重复:“还能这样?” 关晞说:“他明确反对了吗?只要他没有明确反对,就是允许。就好比,原则上不可以做,就是可以做。” 关晞的职场心得给陈家娴整个人的思维重新洗了牌。 陈家娴整个人懵掉,下意识问:“我来主导整场谈判的意思是——你们都听我的?” 关晞颔首:“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你需要施远配合,郁贲也会想办法帮你找到他。如果你希望找媒体配合今天的病房谈判,我甚至会帮你去找君子怡。” 陈家娴说:“可你们都是领导。” 关晞笑了笑。 “在真实的世界中,如果一个人想完成她的目标,必须要获得尽可能多的帮助。包括领导。”她眨了眨眼,“这就是向上管理。而你,现在争取的——”关晞指了指陈家娴的心,“就是权力。” …… 权力。 陈家娴看着自己的手。她张开五指,又缓缓合拢,感觉到自己心脏噗噗跳动,血液汩汩而过。 胸中呼之欲出的,她并不陌生,是她的欲望。 欲望,是什么。 欲望是权力的虚影,权力是欲望的实体。 ------------ 第80章 只对她可见&算你狠 关晞提醒发愣的陈家娴:“你有和潘乔木确认行程吗?” 陈家娴说:“不用确认,他刚刚还在附近。” 关晞疑惑地“嗯”了声。 陈家娴说:“他刚刚发了条朋友圈,定位就在附近商圈。” 关晞在手机里翻了翻:“他没发朋友圈。” 陈家娴一怔。 关晞把潘乔木的微信相册给她看。根本没有中秋快乐的那一条。 陈家娴又在自己手机上翻了翻,潘乔木最新的“中秋节快乐”满月灯动态赫然在目。 只对部分人可见吗?还是说,只对……她?可见? 攥着手机,陈家娴的表情有些微妙。 …… 潘乔木接到助理电话的时候,第一时间拒绝:“忙。我不去。” 拆迁组是众所周知的流放组、苦差事,针对补偿的各类细则,没完没了地扯皮、沟通、端水。 潘乔木刻意出了个外勤,就为了避开今天这桩差事。 潘乔木说:“这是拆迁和公关的事,你让周烨找关晞帮忙去,我管招商的,你就说我不在市内。” 挂了电话,潘乔木看见陈家娴发了微信过来。 是他朋友圈里的那张满月灯。 还有一个定位,正是他刚刚拍照的商圈。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她这是用自己的朋友圈定位,戳破了自己躲避工作的谎言? 潘乔木的心态只是随手撸了把路边脏兮兮的流浪猫,所以发了条仅对陈家娴可见的朋友圈。 结果这只流浪猫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电话又响起,来电显示:郁贲。 郁贲开门见山:“既然你就在医院附近,那就替项目同事去探望一下原住民吧。” 陈家娴,算你狠。 郁贲是潘乔木的老板,除了“好的”,潘乔木什么都不能说。 …… 潘乔木在医院门口见到了陈家娴,此刻距离他们早上分开也不过几个小时。陈家娴的身上,甚至还穿着他的衬衫。 听起来很旖旎,但现实并非如此。 潘乔木质问:“你把我拖下水?” 陈家娴说:“你指的是,昨晚刮台风的时候,你打电话叫我出来吗?” 潘乔木是真的有点恼火:“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拆迁工作,你自己跳坑不算,还要把我拉到坑底?我拜托你看清楚,你的好老板关晞跑得没影了,居然是我要在这里支持你的工作?” 陈家娴转身向医院内走去:“我会向郁总汇报谈判的工作进展。” 潘乔木“哈”了一声,三步两步追上去:“搬领导来压我?!” 陈家娴面孔绷得紧紧:“反正你别想敷衍这项工作。” “敷衍?”潘乔木嗤笑一声,“是我的工作,我才敷衍,现在这个工作又不是我的,值得我敷衍?我就算不理你,又怎么样?” 陈家娴说:“ok,你去和郁总说。” 潘乔木瞪着陈家娴。他每一次和她相处,都要重新认识她一次。 她的攻击力怎么这么强? 她的攻击力怎么一次比一次强? 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智力属性全都换成了攻击属性,所以才愚蠢得富有生命力吗? 潘乔木像看天真的傻子一样看陈家娴:“你觉得这种谈判是什么好项目?谈成了,也没什么荣耀,谈崩了,你这个实习生肯定被推出来背锅。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把这种边角料当成宝贝去争取。” 陈家娴没有理会。 潘乔木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想拿实习生评分的第一名。但长乐坊项目本身没有赢利点,谁会把实习生第一名给到一个没有商业价值的项目?” 期待越大,失望也越大。李卓秀从不做慈善,卓秀集团也不是这样的风格。 陈家娴却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潘乔木被这句话堵住,张了张嘴:“你可真执拗,专下笨功夫。” 陈家娴走进医院大厅:“我不需要别人觉得我聪明。我只要完成我想做的事。” 潘乔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愚蠢的举动,这样稀碎又自圆其说的逻辑,让他忍不住嘲讽,却又难以遏制地对她的未来产生好奇。 …… 陈家娴指挥潘乔木陪同她去见江伯,潘乔木不提议也不表态。看见两人,江伯非常高兴,拉着陈家娴的手说个没完。 从江伯的病房里出来,潘乔木看了眼时间:“你还要我做什么?” 陈家娴抓了抓包带:“没什么了。” 潘乔木提醒她:“刚刚在江伯那里,关于孙伯的起诉,关于中间的纠纷与和解,你是可一个字都没提。你让我来做什么的?就只是来探病吗?” 陈家娴点点头:“对,只是来探病。你做得很好,你有真正在关心老人的身体。” 哄个把老人而已。这简直是对他才能的巨大浪费。 探病,关心,她打算这样解决问题? 天真。愚蠢。 潘乔木哼了一声。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涌出来探视的家属。陈家娴对着领头老人打招呼:“金阿婆!” 一群老人的目光在陈家娴和潘乔木两个身上游移,嘿嘿笑起来。有人打趣:“老陈,这是你女婿?” 陈家娴立刻否认:“不是。” 还没等潘乔木反应过来,陈父开口:“我没有这个女儿。” …… 立刻有人打圆场:“老陈,这就是你不对了。家娴还是个孩子,你跟她置什么气?亲父女怎么有隔夜仇,家娴啊,来来,快给你老豆认个错,马上就是中秋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陈父的目光落在潘乔木的皮鞋和手表上,又看着他体面昂贵的衣着,然后才正视陈家娴。 在他的价值观里,只有男人,而且是体面的男人,才有对话的价值。于是他对着女儿随便“嗯”了声:“知错就好。” 陈家娴心中的火渐渐烧灼起来,她额角的伤疤隐隐作痛。 她说:“我没错。” …… 气氛僵硬下来。 当着邻里街坊的面,陈父的面上挂不住:“我在家是这么教你的?你什么脾气,什么态度?” 陈家娴说:“我没错。是你错了。你的规矩、你的传统、你的教育,全是错的,大错特错。你那套重男轻女的东西,早就过时了。” 潘乔木在旁边“哎呀”一声,陈家娴这么说,肯定要吃亏的啊! 陈父面子上挂不住,一巴掌抽了过来,潘乔木早有准备,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抓住陈父的手,把他往后推。老人们也哎呦哎呦地拦住陈父:“要跟孩子讲道理,你怎么还打人呢?” “老陈!要说对不起,也是你对不起家娴!你在家里也这么打她?” “孩子太可怜了!看看你把她逼成什么样子!” “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仇人!” 以往每次吵架,街坊们都这样劝陈父,但大都收效甚微。这一次,潘乔木挡在陈父面前,面上带着笑,手上力道却一点都不小。 陈父挣扎了几下,悻悻住手。 陈家娴冷眼旁观,仿佛事不关己。 她只觉得可悲。 因为自己身边站着更年轻、更强壮、更富裕的男人,因为父亲对更有力量的男人的忌惮,他才对自己多了些客气与尊重。 父亲的目光,从不曾真正落在她身上,从不曾真正地看到她。 她明明有喉咙,却不被允许喊叫,必须要有父亲、丈夫、甚至仅仅是一名男同事,来替她发声。 这和打狗看主人,又有什么区别? ------------ 第81章 如果自尊是代价&不花一分钱做活动 护士匆匆赶到,呵斥道:“医院里,吵什么吵?!要吵出去吵!” 一番闹剧才落幕。 陈父看也没看到陈家娴一眼,抬腿走进病房。金阿婆走到陈家娴身边,伸出一双枯枝般的手,拢住她的肩膀,客气地对潘乔木道谢:“年轻人,谢谢你维护我们家娴。” 没有家人维护陈家娴,只有金阿婆以长辈的身份向潘乔木道谢。 潘乔木笑着躬身:“应该的。” 他没有递卓秀的名片,只是踏踏实实地扮演好一个前来探病的热心人形象。 金阿婆这才转过身,对陈家娴说:“妹妹头不怕,你老豆太不像话!中秋和阿婆一起过,阿婆带你吃烤乳鸽。” 陈家娴拉着金阿婆的手,摇了摇,哽咽着说:“阿婆。我需要你的帮助。” …… 她擅长获得别人的帮助。 哪怕刻意暴露自己最不堪、最可怜一面。如果自尊是代价,陈家娴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因为她没有选择。 因为她想完成自己的目标,她需要尽可能多人的帮助。 …… 潘乔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终于慢慢回味过来。 他不知道刚刚陈家娴和父亲的相遇和争吵,是陈家娴计算好的,还是偶然为之。但无论怎样,老人们对陈家娴的同情,实实在在地写在眼睛里。 她和父亲的冲突,必然不止发生过一次。 潘乔木难以想象,一个人有这样糟糕的原生家庭,还能清醒地从原生家庭跳出来,并反手把这糟糕原生家庭拿来用一用,唤起人们的同情,甚至是可怜,换来对自己的帮助。 是的,也包括他的同情——潘乔木不想用“可怜”这个词。 坏事有可能变成好事,好事也许是坏事。潘乔木想着执拗的年轻女人,抬头出神,看着绿树掩映着医院的浅色墙壁。 …… 回到办公室,郁贲立刻问潘乔木:“事态进展怎样?” 潘乔木把自己扮演探病热心人的过程实话实说。 郁贲问:“真的完全没提别的事?” 潘乔木摇头:“没提。我们真的去探病,关心老人的身体,陪老人说说话。甚至没有见孙伯和他侄子。” 郁贲皱眉看着时间。 关晞暂时支开了黑料头子程文华,各大媒体正在纷纷就原住民起诉卓秀集团的消息拼命打电话过来。陈家娴真的能办成这件事?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5分钟后,郁贲说:“陈家娴谈判经验有限,叫周烨去指导陈家娴。” 如果周烨去了,这个业绩可就归周烨了。 “不了吧。”潘乔木笑笑,眼尾的红痣弯了弯,不经意地说,“周烨都得罪人了,他再过去,是给人添乱呢,还是添堵呢?” 郁贲思忖片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潘乔木很清楚自己在被陈家娴利用。但他微微笑了起来。 就算他不帮她说话,他敢打赌,也会有其他人替她说话。 被利用算什么?商业社会,每个人都在利用每个人。潘乔木从不介意被利用,只要对方是有价值的。 她足够聪明,也足够狠心,即使再怎么权衡利弊,也值得他拉一把,不是吗? 因为执拗而产生的好奇,在种种原因综合下变成了同情。因为同情,以及获得同情的漂亮手段,陈家娴获得了潘乔木的帮助,从而顶住了郁贲的压力。 真是个狼崽子啊。潘乔木感叹。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关晞先接到陈家娴的电话。 她的声音有哭过的鼻音和沙哑,但依旧坚定。 陈家娴说:“金阿婆帮了我,孙伯的侄子答应撤诉和解了。” 她成功了。 …… 挂掉电话,陈家娴握紧金阿婆的手:“阿婆,谢谢你帮忙做思想工作。” 金阿婆想得通透:“有什么好谢的?只有你才真正关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如果不是你,谁知道我们这排水才是最大问题?谁会关心孙伯心里那点手打铜的念想?谁愿意听我们讲古?是我们应该谢谢你。” 陈家娴笑着拍拍金阿婆的手:“阿婆,大家的房顶也要补一补,这样下雨就不会漏水了。后续,我会安排人跟进的。” 这是她主导的项目,只要郁贲不明确提出反对,她就不会主动离开核心业务。 她会努力获得更多帮助。 金阿婆叹了口气:“你向来体贴人。但阿婆是过来人,和你说句贴心话,对于女人来说,太体贴迟早变成勤勤恳恳的老黄牛,这好处啊,都是给别人的,自己什么福都享不到,真未必是件好事。” 陈家娴想了想,说:“阿婆,我改不掉的,‘体贴’是我天生的特质。” 她看着金阿婆担忧的面孔,摇了摇金阿婆的手,“但是,阿婆,如果一个人因为‘体贴’而被利用的话,错的不是‘体贴’本身,错的是利用人的人。” 金阿婆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可这个世道,不分对错。女人尤其吃亏。” 陈家娴说:“阿婆,我把我自己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人。只要我一直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体贴’也好,‘善良’‘共情’‘同理心’也好,都不会阻挡我的人生,反而是我的优势。” 金阿婆看着年轻女人闪闪发光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说:“但愿你能记得,能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她捏了捏女孩的耳垂,“这个中秋,你爸妈给你安排了相亲。” 又是相亲? 陈家娴皱眉。 她摸了摸耳垂,小声说:“我知道的。阿婆你放心,他们骗不到我的。” 金阿婆点点头,伸出大拇指,把陈家娴用拙劣技术画得过重的眉毛擦淡了些。 …… 程文华在电话似真似假地抱怨:“师妹,你骗得我好苦!” 关晞笑眯眯地说:“怎么,我给师兄的生意不合适吗?” 程文华也笑:“合适,怎么会不合适。等我回去,给你带长沙的伴手礼。” 关晞打趣:“伴手礼就免了,以后再遇到起诉风波,还得拜托师兄帮忙请律师呢。” 程文华哈哈大笑:“师妹这么能干,哪里给师兄帮忙的机会。师妹可是只用一张照片,就把师兄支使到长沙来了!” 所谓精英,不过是更高明的撒谎家。挂掉电话,关晞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 …… 陈家娴敲门进来,坐在关晞对面。 她调出手机备忘录,上面记录着在满月灯处想到的,中秋节帮卓秀在原住民前“刷脸”的想法。 谈判的成功给了她信心,陈家娴希望能做得更多。 无论为了老人们,还是为了自己。 她告诉关晞:“我想举办一个卓秀和原住民之间的破冰活动——‘邻里节’。街坊们的子女大多不在身边,平时比较寂寞,上次的粤剧展演就很受欢迎。我想,很快就是中秋了,既然今天能解决陈伯起诉卓秀的争端,那么我们可以趁热打铁,用邻里节来展示卓秀人情味的一面,来推动旧改谈判的进行。” 关晞点点头:“想法很好。” 陈家娴开心地笑起来。 关晞继续说:“但你没有钱。” 陈家娴还真没想过钱的问题。 她张口结舌。 关晞说:“办活动是要花钱,花钱要审批,审批需要时间。如果你想赶中秋的节点——那你肯定来不及的。” 陈家娴能理解,但也很失望。她第一反应是放弃。 算了吧。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争取:“有没有什么途径,能让我试试?” 是了。她能一路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放弃。关晞刚刚告诉过她,她最大的特质,就是会寻求帮助;而这个特质再深化,就是资源联动与整合。 关晞点点头:“有啊。如果你可以不花一分钱,办下这场活动。” 这话听起来像在讽刺,但关晞的表情异常认真。 不花一分钱吗? 用寻求帮助的方式,找到合适的资源与合适的对象置换,从而不花一分钱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吗? 一时间,陈家娴感觉面前的墙有一百公里那么高,她的头皮有点发麻。 ------------ 第82章 喜欢&把老板利用起来! 陈家娴先去骚扰周可。 随着起诉风波的消弭,周可的工作可以继续推进下去,因此心情很好地为陈家娴提供了一些帮助,比如可以在文创商店开业的当天,给陈伯手打铜作品摆在显著位置。 但更多的,对于陈家娴举办“邻里节”的想法,周可表示爱莫能助。 陈家娴厚着脸皮再次去找潘乔木。 要知道,现在也仅仅不过下午四点半,从昨夜开始到此刻,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内,她骚扰潘乔木的频率高到令她汗颜。 潘乔木迅速扫完陈家娴递过来的策划,出于职业素养,他控制住面部表情。 陈家娴问:“您有什么建议吗?” 潘乔木深吸一口气:“很土,很无聊,根本没有什么商业价值。你的方案不专业,根本不会有人赞助你。” 陈家娴说:“哦。” 潘乔木忍不住说:“陈家娴,你知道你完成撤诉谈判这件事,有多少人在背后帮你吗?有多少靠运气的时刻?你觉得靠运气做事很稳妥吗?你已经在郁贲那里拿到一个很好的印象了,如果你现在这件事搞砸了,好印象不就没了吗?你的目标是评分第一,印象坏了,评分怎么办?你能不能现实一些?” 陈家娴说:“所以我才来寻求你的帮助,因为你负责项目的招商与运营,更有经验。” 他的劝说和她的回答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吗? 面对油盐不进的陈家娴,潘乔木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我的建议是,招商赞助这条路行不通,你不如想办法搞定一个免费场地。” 面对潘乔木的否定,陈家娴认真思索的一会,点头:“好。” 潘乔木瞪着面前的陈家娴。她脸上写着“我没有情绪,我只关心我想做的事”。 他忍不住问:“你跟关晞学的?” 这是什么无聊问题。 陈家娴没有回答。 潘乔木叹了口气,还是想办法给陈家娴介绍了几个调性贴合的商家,让她自己去谈赞助。陈家娴道谢,然后就要转身离开。 潘乔木叫住陈家娴,想关心她的痛经。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变成了:“你今天还有什么要来烦我的,一次性说完,好吧。” 陈家娴想了想,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哦。” 潘乔木瞬间把关心抛到九霄云外,被陈家娴的态度气笑了:“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你?” 陈家娴回头看了看潘乔木,坦然地、认真地说:“因为你蛮喜欢我的。” …… 啊? 潘乔木猝不及防,感觉自己被陈家娴隔空一拳抡在脸上,或者又被陈家娴开着车撞了屁股,再或者被一脚揣进非洲火山岩浆又捞起来丢进南极冰河。 “喜欢个屁。”潘乔木气急败坏地爆粗,“你他妈哪儿看出来的?” 陈家娴说:“那你为什么发朋友圈只对我可见?” 这个问题问潘乔木,潘乔木也不知道。 随手撸一把路边脏兮兮的流浪猫,需要什么原因吗? 不是,问题的根源在于,她怎么会这样直接地问出来啊?! 还没等潘乔木开口,陈家娴说:“你还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吗。” 潘乔木下意识摇摇头。 陈家娴扬了扬手里的策划:“哦。那我还要忙邻里节,我先走了。” 只留下潘乔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凌乱。 …… 手机上又出现几个宋清许的未接来电,陈家娴没空理会,也不打算向他解释自己的疏忽。 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别人的感受。 别人,指的是除了老板以外的所有人。 在忽视宋清许的时间里,她通过潘乔木推荐的人脉辗转联系到更多人,并逐一倾听或客气或无礼或敷衍的拒绝。 其中有位做“旧物仓”的商家表示,自己正好也打算办一场关于“时光、旧物、老文化”的胶囊展,陈家娴厚着脸皮跑到对方店里去。 老板姓熊,两人聊得还算融洽,直到熊老板试探着问:“卓秀集团是财力丰厚的大公司,我们的活动与长乐坊的调性十分贴合,不知道贵司是否有相关预算可以支持?我在小红书上有5万的垂直粉,可以帮忙宣传。” 陈家娴要想一想才理解他表达的意思: 熊老板以为陈家娴是金主爸爸,指望从她这里拉赞助。 熊老板继续努力争取:“文化产业就是很难赚钱,希望您能理解,请问能否给场地和装修扶持?” 两个拉赞助的人面面相觑。 陈家娴无功而返。 最后,陈家娴找到关晞,向她发问:“您以前在文献所的时候,接触的那么多文化产业项目,都是怎么拿到资金的?” 关晞实话实说:“主要靠国家基金和政府资助。” …… 写多少个方案、心里有多少个想法,都不如亲自做一遍。折腾了几轮,陈家娴被迫面对无法落地的窘状,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天真幼稚,以及愚蠢。 最后还是周可提醒她:“你为什么不找你老板帮忙?你不主动找她,难道要等关晞主动替你考虑吗?” 还能怎么请求帮助? 陈家娴以为自己已经请求过帮助了,但不妨碍她虚心请教:“我还应该怎么请求帮助?” …… 宋清许的电话又打过来,陈家娴推开关晞办公室的门,单手按掉他的电话,并将手机调成静音。 关晞对着电脑:“我正在看你发来的邮件。” 陈家娴说:“好。”然后站在一边等待。 请求帮助,也是一门艺术。 俗称:向上管理。 陈家娴先向运营周可发起场地需求,周可用邮件回复她运营常用的场地介绍。陈家娴亲自跑了几个地方,选定的三处场地,并附上照片、优势与场地使用构想,发给关晞。 其中,陈家娴高亮了其中一处场地,位于卓秀集团新建的养老公寓,距离长乐坊直线距离只有2.5公里。 这是向上管理第一招:时时刻刻要展现自己做了哪些努力,完成邀功刷脸的艺术。 关晞看完:“所以,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陈家娴说:“集团的几处养老公寓归君子怡在管。君总与您有50%的业绩共荣,您能不能向君总请求支持,将这处场地免费给我用?我可以引入商家替养老院进行垂直宣传。” 熊老板可没这个计划,但陈家娴撒谎毫不眨眼。 这是向上管理第二招:把解决问题的办法具体给到老板,逼老板给出明确意见。 说完以后,陈家娴紧张地看着关晞。 关晞说:“好。” ------------ 第83章 关晞和君子怡交朋友&会咬人的狗不叫 关晞打电话给君子怡,君子怡说:“不如一起吃午餐。” 于是关晞从项目上驱车前往越城公司楼下的顺德酒楼。 两人找了间卡座。 君子怡先打开电脑,把屏幕转向关晞一边:“有人投诉你延误了长乐坊旧改整体方案的流程哦。” 屏幕上是潘乔木发给君子怡的邮件,邮件内容——是他投诉关晞耽误旧改方案进度。 潘乔木和关晞互相挖坑,投诉这种事,并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君子怡把潘乔木挖的坑摆给关晞看。 关晞仔细阅读:“需要我解释吗。” 君子怡摆了摆手:“我压下了这封投诉。” 这是君子怡向关晞卖的个人情。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人情? 关晞想起前些日子,她曾向君子怡提议“结盟”,便问道:“集团指派的新人事总监,杨植,确定好入职日期了?” 君子怡果然点点头:“从深圳华为挖来的,节后过来。” 菜陆续上齐,两个人都没有动筷子。关晞又问:“之前在华为管人事?” 君子怡摇头:“不是。之前在华为管海外采购。做过管理层,但没做过人事。” 关晞“哦”了声,低头用茶水洗餐具。 怪不得君子怡卖了潘乔木向她示好。看来,在外来者的冲击下,君子怡不得不调整自己的驭下策略。 正想着,只听君子怡打招呼:“嗨,许总,好巧。” AIGC创新运营总监许聿聪站在桌边:“好巧。我中午约了合作方在这里谈事情。这位是?” 于是君子怡笑着介绍:“这位是负责公关业务的同事,关晞,目前在长乐坊项目做公关经理。” 许聿聪的眼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关晞的脸上,又在她身上扫过,自以为幽默道:“不愧是做公关的,真是美女。子怡,你手下全是麻辣女兵啊。” 关晞堪堪维持着修养,才没变了脸色。 许聿聪走后,关晞皱眉:“他就是新来的数字化运营总监?他怎么讲话的?人事没给他做入职培训吗?” 君子怡淡淡地说:“负责职场道德培训的人事被裁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个岗位。” 关晞说:“我以为,一名成熟的从业者,会更知道,职场中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说了约等于性骚扰。潘乔木就不是这样的。” 君子怡冷笑:“潘乔木是我招的。这位许总,是施远亲自招的。” 她补充一句:“裁掉职场道德培训的决定,也是施远做的。” 男性上位者和女性上位者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不一样。 既然是大老板招进来的人,关晞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作为沟通部门最多、本季度战略地位最重要的新中台部门,交给许聿聪来负责,真能成功运转起来吗? 一个中台部门的负责人,对业务能力和职场情商的要求是等同的。 卓秀集团的创始人是女性,越城分公司约三分之一职员也是女性,学不会平等对待女性同事,就等于无力维护同事关系。 关晞又看了眼君子怡。 从头到尾,对于许聿聪愚蠢的出格言语,她没有任何指责与纠正,而是事不关己的旁观态度,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更像是乐见其成。 关晞立刻猜到君子怡不喜欢这个许聿聪。 只是,她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不是私人恩怨,就一定是为了许聿聪手下的新业务。 她和自己一样,为了从新的切口,介入核心业务吗? 关晞脑子转得极快。 君子怡在对面问:“你来找我,是要问什么?” 关晞想了想,试探着把“邻里节”换了个AIGC的包装。 重新组织语言后,她刻意强调:“这一次打算举办胶囊展的商家,在各个社交平台上都有粉丝,光小红书就有垂直5万粉。我们可以率先在这次活动中采用AI模型,赶上最新的chatgpt潮流,这样不仅能在官媒上有热度,更能在社交平台上产生一定热度。” 至于陈家娴提出的“把居住还给居民”这套说辞,关晞提都没提。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陈家娴在乎的,君子怡根本不在乎。 君子怡果然很感兴趣:“什么时候?” 关晞明白了君子怡对AIGC业务的兴趣:“中秋。” 君子怡感叹:“这么急,你们的场地选择很有限。” 关晞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把陈家娴选好的位置为君子怡看。 君子怡划过屏幕:“可以,场地我解决。还有其他的吗?” 关晞说:“这就可以了,谢谢子怡姐。” 君子怡笑眯眯道:“客气。” 两人这才开始吃菜。 吃完以后,君子怡喝了口茶,说:“关晞,其实我真的蛮喜欢你的。长乐坊还有一个总监的岗位空余,在中秋后会开启竞聘流程,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关晞长长地“哦”了声。 这个职位就是君子怡的示好。 如果君子怡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就会选择一手扶持的嫡系潘乔木,而不是她关晞。 如果想更进一步,君子怡最需要的,是关晞这样拥有集团背景和广泛信息来源的人。 她和潘乔木,谁升谁降,更多看时势,和个人能力的关系不大,两人斗得你死我活也没意思。 关晞清楚,潘乔木也清楚。 所以两人虽然彼此挖坑,但还保持了一丝体面。 关晞主动询问:“除了公关工作以外,未来的工作计划,您还希望我做什么呢?” 君子怡端着茶杯,看着她:“除了长乐坊的公关工作以外,在我未来敲定转型方向后,你将牵头负责越城公司所有旧改项目的AIGC转型。这是我希望你做到的。” 君子怡几乎坦白了对AIGC业务的野心。 许聿聪要完蛋了。关晞怜悯地想。 她用茶杯碰了碰君子怡的茶杯:“好的,子怡姐。” 君子怡也用茶杯碰了碰关晞的:“所以,接下来的AIGC胶囊展,你只管和你的团队大胆去做,我会尽我可能地提供支持。” …… 午餐结束,关晞回到项目,和陈家娴说起君子怡对邻里节的定位: AIGC胶囊展。 涉及到高层人事的暗流涌动,陈家娴自然想不到,一场目的为刷脸的小小邻里节,是如何变成由君子怡全力支持的AIGC胶囊展的。 甚至她都没太搞清楚AIGC是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她依旧是项目负责人。 …… 前拆迁主管周烨从郁贲办公室推门而出,大步经过陈家娴的工位,突然站定,后退几步。 他低头看她:“你就是陈家娴?” 陈家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周总。” 周烨冷笑一声,死死盯着陈家娴看了几秒,然后说: “陈家娴,会咬人的狗不叫。” …… 几分钟后,周可和陈家娴去茶水间洗杯子。 “他就是主管拆迁的周烨,很快就要调走了。”水流声中,周可把杯子放在龙头下,心不在焉地冲了冲,“你抢了周烨的工作,影响了他本季度考核。” 本季度即将开启第三轮裁员。影响考核的后果意味着裁员危机。 陈家娴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就是他啊。难怪。” 周可头也不抬:“别理他。他当然看你不爽。” 陈家娴“哦”了一声。 被人讨厌了吗。 陈家娴甩了甩杯子上的水。 他可是深刻地记住了她的名字。 相比于成为可有可无的灰色影子,被记住,被人讨厌—— “真不错。”陈家娴冷漠地说。 ------------ 第84章 蜉蝣&公正 陈家娴不知道君子怡同郁贲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最终,郁贲同意协调项目的设计团队和装修团队,由设计主管亲自带队,来支持这场“AIGC胶囊展”。 场地和装修顺利解决,熊老板欣然同意参与这场活动。 这还不算完,潘乔木亲自出面谈判,双边签署了引流对赌协议,约定当日收益分配,熊老板发动自己的人脉关系,拉来另外几个搞旧物收藏的网红店共同加入展出。 没过多久,陈家娴就在小红书上刷到了这场又潮又酷又有情怀的旧物胶囊展预告,在AI虚拟主播的视觉呈现中,被一众网红点赞以后,这条笔记的评论区里,全部是年轻人的留言和点赞。 长乐坊新开了一个小红书官号,君子怡付费开发了初代长乐坊AI代言人,适时推出活动预热,在AIGC应用的探索圈子里激起一阵热潮。 事实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陈家娴统统不知道。 到了这一步,这个活动已经和陈家娴构想中做给老人的“邻里节”大相径庭。 事态的发展也完全脱离了她能控制的轨道。 但她依旧是第一负责人。 又过了一些时间,不知道高层们经过几轮博弈与沟通,陈家娴突然接到通知,活动居然定在中秋节当天上午十点,最优时段,直接把文创商店的开业时间都从上午挤到下午。 陈家娴立刻硬着头皮去找负责文创商店的周可赔不是。 周可比陈家娴还要早半天知道改时间的消息。 此刻,她正为了修改开业宣传物料,忙得不可开交。 周可瞥了陈家娴一眼:“老板有力,下属沾光。” 陈家娴苦笑:“现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周可说:“但你是第一负责人,这个项目做完,你在公司就有底气了。” 陈家娴五味陈杂:“活动改时间,第一负责人是最后知道的,好笑吧。” 周可怜悯:“你知道的确实有点晚。” 随着项目的权重不断上升,陈家娴愈发看清楚,或许她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实际上身不由己。她只是卓秀集团这架庞大机器中的小人物。 一切的一切,与人文关怀无关,只是生意罢了。 周可说:“但你如果找我寻求安慰,就有炫耀的嫌疑了。白送的业绩,给谁谁不要?” 炫耀吗。 陈家娴张了张嘴,意识到无论自己说什么,听在周可耳中都是炫耀。 人的观念随着位置的转变而发生变化——陈家娴恍惚想起,所以她从前觉得别人“傲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这个“别人”是谁,当陈家娴看见潘乔木的时候,心里便清楚了。 潘乔木带着助理正准备出门,看见陈家娴,转头就走。 自从那句“你喜欢我”以后,潘乔木一直刻意避开陈家娴。两人之间的交点就这样断开了,潘乔木又变回从前视陈家娴如空气的状态。 他的助理跑过来,告诉陈家娴:“活动方案的最新修改要求已经发到你邮箱,商家有一些要求,迭代进去。” 作为第一负责人,陈家娴什么都不知道,但也只能配合:“好的。” …… 面对白送的业绩,陈家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 她花了一些时间在精神内耗上,又花了一些时间在自我怀疑上,最后才定下心来修改方案。 其间,宋清许打了几个电话又发了几条微信过来,陈家娴没空理会。 一直忙到凌晨三点,她把修改好的方案发回给潘乔木助理,这才拿起手机,打开和宋清许的对话框。 宋清许约她中秋节一起吃饭。 陈家娴没打算回复。她顺手点开宋清许的朋友圈,扫了一眼,不小心点了个赞。她赶紧取消,然而就是这么短的功夫,宋清许立刻打电话过来。 陈家娴不能不接。 “这么晚了,你还在没睡?”宋清许在电话另一边问。 陈家娴说:“加班。” 宋清许的语气显然不信,但顺着她的话说:“一份实习,没必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陈家娴也不想解释。 宋清许扯了些有的没的,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陈家娴拒绝:“我没有时间。” 宋清许说:“我可以等你忙完,多久都可以。” 陈家娴看了眼时间,此刻是凌晨3点15分。她看向自己电脑上的方案——她忙得有什么意义?方案最终如何,不是她能决定的。 但她可以决定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此刻,陈家娴迫切需要抓住能确定自己主体性的锚点,证明自己还是个有选择权的人,而不是渺小的蜉蝣,或者职场高层手中的工具。 陈家娴问:“中秋你不陪家里吃饭?” 宋清许说:“我爸妈在外访学,我一个人。” 于是陈家娴说:“那好,中秋节见。” 宋清许还想说什么,但陈家娴已经困得快睡着了。她挂掉电话,没有听见宋清许说:“……和你爸妈……” …… 陈家娴夜里睡得并不好。清晨,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枕头从上铺掉到地上,她只好爬下去捡。 同样掉在地上的,还有关晞的工牌。 ——她偷的。 在这个瞬间,陈家娴对着照片上关晞细长冷静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在问她: 这公正吗? 陈家娴回到床上,睡不着,心中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她问自己,这公正吗? 你的想法,你的诉求,你的欲望,在这个商业社会中被完全忽视,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被庞大机器碾压过去,这公正吗? 如果不公正的话。 关晞不是教过你,表达自己的愤怒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个公正的机会? 你在羞耻什么? 陈家娴起身,洗漱后冲去办公室。 “我还是认为,活动应该照顾老年人需求。”陈家娴对正在喝一杯冰美式的关晞说,“为了长乐坊项目顺利推进。原住民的年纪普遍很大了,既然我们的项目需要原住民配合,那我们必须要考虑到老人的喜好。AIGC,胶囊展,这些词太年轻、太新潮了,哪里是办给老人家的?我认为需要平衡。” 陈家娴说完,等着关晞的拒绝,在心中组织说服对方的语言。 关晞喝了口咖啡:“好。” ------------ 第85章 争取权力&幽深 陈家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啊?” 关晞说:“你说得有道理,你是第一负责人,去把你的想法告诉各方。” 就这么简单? 关晞说:“你有这样的权力。如果你不用,就相当于让渡了这个权力。” 陈家娴说:“可我连项目进展都不知道。” 关晞启指点她:“中午找人吃饭,工余约喝咖啡,多交一些‘朋友’。” 也就是发展小团体。 职场小团体往往是收集信息的第一来源。 关晞说下去:“你不是跟周可走得近吗?可以更近一点。” 陈家娴说:“那现在呢,我该怎么做?” 关晞说:“做项目负责人该做的——平衡,沟通,借力打力。如果你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达成目标,就要去寻求帮助。你是我的助理,为什么不问我要资源要人脉呢?” 陈家娴脱口而出:“我吗?我可以用你的媒体资源吗?” 关晞纠正她:“是项目的媒体资源。而你,你想要自己要用什么资源,就来请求我的支持。我不一定会答应你,但你不问,我永远都不可能答应你。” 陈家娴问:“其他人也会支持我吗?” 关晞颔首:“只要你胆子大,不怕被拒绝。” 陈家娴思索很久,问:“我的尺度在哪里?” 关晞认真地想了想:“卓秀只看结果。作为你的领导,只要你能交付出漂亮的结果,不损害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帮你兜底。我们是天然的利益同盟。” 陈家娴说:“我知道了。” …… 权力,是什么? 权力是需要去争取的。 陈家娴走出办公室。 ……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购买力,是不是等同于失去了商业社会的身份? 在商业社会中,人是因为消费而产生意义的吗? 所有人都在为一场潮而酷的年轻活动而努力。只有跟得上时代的、时髦而光鲜的年轻人才有消费能力和消费意愿,必须抓住这些人才有生意。 老人过时了。没人在乎被时代甩下的人需要什么。 没人会傻到在商业社会中展现廉价的关心,也没人会去理会陈家娴那套把居住地还给居民的疯话。 陈家娴心里也清楚,她只是这个庞大商业机器中一名微不足道实习生,即使成为项目负责人,也没能力改变既定的规则。 现实生活不是小说,陈家娴不是打破规则的超人。 她必须在规则中找到出路。 所以她需要寻求帮助。 俗称:借力。 陈家娴打电话给上次拍《西关小姐新西关》的导演:“听说了吗,之前原住民要起诉卓秀的事。” 导演说:“不是假新闻吗?” “怎么是假新闻呢?”陈家娴抛出重磅炸弹,“是真的,而且我就是当事人。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把这个独家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导演兴趣缺缺。 可陈家娴在糖水店看店多年,天天听食客聊天,太清楚人们喜欢听什么了。 她重新组织语言,结合了邻里纠纷、律政冲突、双方争斗、打脸坏蛋(拆迁主管)、几次反转最终和解的故事,光听着就跌宕起伏得很有八点档的风采,无数冲突蕴含其中,更何况江伯的儿子将飞回越城陪老父亲过中秋,就连催泪的结局都有了,大家何愁不爱看? 当然这些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陈家娴告诉导演:“卓秀集团请到了央媒来报道哦。”虽然是君子怡请来报道越城公司数字化转型的,但陈家娴有选择地透露消息。 电视台也需要央媒给自己贴金。 导演立刻展现出极大的兴趣。 电视台主动提出,要来长乐坊拍摄越城旧改中秋专题,长乐坊自然要配合宣传。电视台采访的暂定主题叫《老城市,新活力》。新活力不必说,数字化胶囊展的定位本来就面向年轻人;可“老城市”的部分,就必须要原住民和老人们的配合。 于是这场中秋活动的定位再次开始拉扯。 裁员的阴影悬在头顶,每个人都需要业绩。 关注品牌效益的公关团队与关注经济效益的运营团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 郁贲打电话给君子怡:“央媒的报道归你,本地电视台的节目宣传归我。” 越城公司对公关的考核指标主要看央媒和省媒报道数量,本地电视台够不上省媒,公关品牌意义有限。于是君子怡很爽快:“可以。” 既然要争取长乐坊项目对她的支持,君子怡抛出橄榄枝:“卓秀集团赞助了今年的越城马拉松,你知道吗?” 郁贲说:“我知道。我们会在本季度建一条示范街,马拉松的路径可以从示范街经过吗。” 君子怡承诺:“我会争取。我希望让马拉松的终点定在示范街。” 一旦成功,将对长乐坊项目产生巨大的广告效益。 两人达成默契。 如果这样,示范街上必须有一处有意义的地标建筑,长乐坊项目需要原住民进一步支持与授权。 需要与原住民进一步打好关系。 郁贲挂了电话,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至此,拉扯告一段落,中秋活动的定位调整为: 专注年轻人,兼顾长者。 “老城市、新活力”的主题成型。 陈家娴的目的,总算是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地,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达成了。 …… 举办一场活动并没有多难,难的是协调各方利益,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需要大量的共情与包容,情绪对人的消耗并不比体力工作少。 如果想有所改动,更是要层层审批。 为了调整定位,陈家娴把各个端口又跑了一轮,这一次,她的热情肉眼可见地消退,只剩下麻木。 所以,当听到AIGC业务总监许聿聪在婚外养小三的流言时,陈家娴也没什么太多的感受。 许聿聪,总监级的人物,离陈家娴太遥远了,对她来说只是个人名而已。 “……我的妈呀,听说他老婆刚生完二胎,还在坐月子,什么人啊这是。” “……难怪之前全公司搜罗社交账号,色胆包天,选妃吗?” “……真恶心,他会被处罚吗?” “……屁嘞,肯定啥事没有。” 最近的茶水间的话题中心完完全全被许聿聪占据了。 洗手间里,陈家娴听着议论,在洗手台前照镜子。她终于在自己脸上看到卓秀的精英们常见的神态。 因为疲倦而造就的情绪匮乏; 因缺乏休息引发的烦躁; 努力压抑这种烦躁造成的淡漠。 她没心思看许聿聪的笑话。 到处都在看许聿聪的笑话,但没人会看陈家娴的笑话。就算陈家娴坐上了项目负责人的位子,她的名字也依旧被忽视。 不被看见的人,连被看笑话的资格都没有。 每当她以为自己更了解职场的时候,这个世界总能展现出更幽深的一面。 ------------ 第86章 适应 活动定位再次修改后,陈家娴又需要逐一沟通各个端口,督促修改落地。 潘乔木的助理韩方找到陈家娴:“你到底在忙什么?我老板要出发了,你得尽快把方案给我才行。” 陈家娴找出方案:“等一下,我在修改,需要加上兼顾老人的内容。” “不需要修改,你就给我旧版的。”韩方说。 陈家娴说:“修改了主题……” 韩方打断她:“你管什么主题,主题就是个虚名,老人又不消费,兼顾老人不就是作秀吗?商家不看也不在乎。” 陈家娴还是坚持加上:“万一呢。” 韩方背对着陈家娴撇了撇嘴,急得扭手:“兼顾,你找个角落加一句话不就好了?快快。” 陈家娴忍了又忍,可能是睡眠太少,自控力下降,她忍不住说:“你还记得,最一开始,这个活动叫‘邻里节’吗,活动本就是办给老人的,目的是……” 韩方看了眼时间,再次打断她:“我不记得。生意才是我的工作范畴。我希望你用专业的态度对待工作,尽快交付结果给我,不然我真的很难办。” 陈家娴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于是她说:“好的。” …… 陈家娴再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这种无力感,她没办法和任何人分享。 陈家娴试图找到自己从前的朋友倾诉,结果朋友刚刚生完孩子,陈家娴被迫欣赏了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儿照片并礼节性夸赞可爱。随即她又收到二十几张无美图无滤镜的婴儿照片轰炸。 陈家娴没有点开对话框。 邮箱里收到周可的新邮件,提醒她审核场地装修与文创商店装修风格保持统一。审核完,发给关晞,又是一个小时以后,邮箱的时间提醒陈家娴,夜深了。 此刻是凌晨1点20,陈家娴毫无睡意。 宋清许发微信过来,提醒陈家娴早点睡。陈家娴回了个“好”。 手机又震动一下。 竟然是关晞发过来的:“还不睡?” 陈家娴回复:“如果我不盯着,根本没人会把原住民当回事。” 隔了有一段时间,关晞才说:“你和《老城市,新活力》的导演聊拍摄方案的时候,我也有旁听。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 两人打了个深夜电话。 …… 挂了电话,陈家娴才看到手机里的微信。 宋清许问:“不是说早点睡?这么晚了,你在和谁通话?” 陈家娴没有回复。 宋清许理所当然地索要她的情绪和关注,但情绪付出也是付出,陈家娴不想被蚕食自己的精力。 她的精力很宝贵。 心中质疑了片刻与宋清许吃饭的约定后,陈家娴停止内耗,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从普通的柠檬茶到好喝的柠檬茶,只需要把调配比例稍微改动一下。同理,从宣传到好看的宣传,道理也一样。 关晞的建议很可行。 陈家娴决定争夺对事态走向的控制权。她打开空白文档,打下了题目: 老城市,新活力 …… 第二天上午,关晞找到郁贲,把打印出的一摞材料放在他面前。 郁贲看了关晞一眼,又仔细看了第一页。 …… 中秋前夕,母亲和女儿在电话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女儿拒绝:“妈妈,不要管我,我不回家!” 镜头一转,女儿穿着厚外套,坐在前往北方的火车上,攥手自言自语:“我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赚不到钱,我就不回家!” …… 郁贲扫了两眼,皱眉:“这是什么玩意?!家庭狗血伦理剧?你这是在做什么?” 关晞说:“这是陈家娴和导演组碰出来的拍摄方案。我看了,相当不错。这样拍出来的旧改故事,大家爱看。” 郁贲翻了几页:“为什么拍摄方案要我们的人做?你的人很闲吗?做这个有什么用?” 关晞说:“为了抓住这个公关机会,宣传我们的旧改政策——修下水,翻新,装电梯。如果居民有手艺,可以在文创商店寄卖。这样的话,后续我们与原住民的沟通更便利。” 郁贲问:“这项工作还是陈家娴牵头?” 关晞说:“是。整个方案,构想,全都是陈家娴提出来的。很优秀的年轻人。” 郁贲“哦”了一声:“不错。” 随口夸赞后,郁贲忘了此事。卓秀集团从不缺乏优秀能干的年轻人, 随即,他在自己日程安排的一长串申请里,看到陈家娴发起的一条申请:请郁总配合拍摄,参与原住民一对一调研。 这种调研——哪里需要郁贲这个级别去参加? 郁贲也并不打算在宣传上浪费时间。 他正打算吩咐助理拒绝这条申请,突然想起君子怡抛来的橄榄枝。如果想让城市马拉松的终点设在示范街上,那就必须有个标志建筑物才行。 改造标志性建筑物,他势必需要原住民更多的授权。 郁贲改了主意。 他打内线电话问陈家娴:“调研哪几个原住民?” 接到郁贲的电话,陈家娴有些惊讶地报了几个名字。对于她来说,郁贲已经是难得一见的高层,他怎么会亲自过问这种细节? 郁贲听也不听,打断她:“换成姓金的那位老人。” 陈家娴报出名字:“金毓成。” …… 金毓成出身西关大户,是曾经的西关小姐,受过高等教育,退休前在研究院工作,是街坊邻居之间隐隐的领头。包括这次原住民撤诉,也是她出面协调的。 更重要的是,在长乐坊,金阿婆拥有更多的完整产权。 因为金阿婆在原住民中有话事权,因为金阿婆拥有大量产权,所以郁贲必须尊重金阿婆的意见,获得她的认可。 尊重与善意无关,与权力有关。 …… 高层之间有怎样的波澜,郁贲和君子怡之间又达成了怎样的协议,这样的协议怎样让郁贲最终同意配合调研,陈家娴并不知道。 推动郁贲配合调研的不是善意,而是权力,陈家娴也不知道。 陈家娴只知道,自己促成了长乐坊项目负责人前往原住民处调研。 这就够了。 她逐渐适应了以结果为导向的职场规则。 ------------ 第87章 内讧 第二天一早,郁贲带着几名核心决策成员,和导演摄像共同前往金阿婆家中。 金阿婆一生未婚,独自居住。摄像机扫了个全景,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透过三个色拼成的满洲窗,首先看到不远处的镬耳墙和残旧的青瓦。一片一片屋顶紧挨着,有的已经用水泥封了屋顶,有的荒无人烟长满野草,但大多还铺着伤痕累累的碎瓦。 台风后,更是斑驳。 极目远眺,隔着居民楼,更遥远处露出繁华都市商圈的玻璃幕墙,如果此时入夜,应该能欣赏到一线霓虹夜景。 一扇满洲窗,三味人生态。 满洲窗下摆着长条桌,长条桌上居然是一台闪着银光的德国产全自动咖啡机。 西关小姐学贯中西,而西关,也是交融气质。 金阿婆穿着旗袍抹了口红,头发抹得一丝碎发都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端端正正地招呼客人:“来,喝咖啡。” 金阿婆早早教育过陈家娴,首饰一定要成套,如果实在不能成套,色系顺也是好的。陈家娴很少见到金阿婆认真打扮,如今看着金阿婆耳上、脖上、手上的珍珠,恍惚中看到从前西关小姐的讲究和派头。 但金阿婆并不认为讲究和派头才是西关小姐。 她曾经读过洋学堂,又在时代的动荡中接受再教育,一生没有停下过追求知识的脚步。敢于坚持自我,闯破思维的桎梏,不畏惧离经叛道——金阿婆在摄像机前总结西关小姐的特质,并引以为自豪。 “旗袍吗?口红吗?高跟鞋吗?”金阿婆摇摇头,回应导演的夸赞,“西关小姐是新女性,立志做大事,而非立志成为风景线。我也好,她也好,”她指了指导演身边的女同事,指了指郁贲身边的关晞,又指了指门外的女记者,“只要发挥个人价值,为西关做贡献,她们都是西关小姐。” 郁贲和导演都被金阿婆震了一下。 好圆滑好会讲话的老太太。 捧了在场的所有人! 郁贲面色不变,心中的重视又多了几分。 …… 镜头前,郁贲开始关心金阿婆的生活与居住,小小的房间挤满了工作人员。至于项目负责人——陈家娴,她慢慢被挤出房间,直到站在楼道里。 站了一会,她鬼使神差地往楼下走了几步。 楼下就是陈家娴原来的家。 楼梯拐了个弯,刚好能看见自家门口。 陈家娴看着自家的门发呆,陈家豪就在这时推门而出。 两人都是一怔。 陈家娴的视线扫过亲弟弟身上小千元的卫衣——她现在也颇认识一些潮牌了——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她转过脸,当作不认识他。 于是姐弟两人谁都没说话。 几秒钟后,陈母的声音传出:“看了没有,是什么人闹哄哄啊?” 陈家豪刚想说什么,陈家娴转身下楼。 看着姐姐冷漠的背影,陈家豪动了动嘴,最终回头对门内说:“没什么。” 他关上门。 …… 陈家娴站在楼下等。 时间尚早,陈记糖水还没开门,陈旧的趟栊门黑黝黝地关着。 陈家娴不愿意再看这招牌,转身面向骑楼街。 为了这场调研和拍摄,项目调动了很多同事负责外围工作。周可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了她一瓶矿泉水。 “听说了吗,昨晚,许聿聪老婆大闹越城公司。”她笑嘻嘻分享,“抓他出轨。” “出轨?”陈家娴不认识许聿聪,但不妨碍他吃瓜。 周可说:“小三过来公司等他下班,结果两个人被原配堵在公司门口,据说场面一度非常精彩。” 陈家娴吃了一惊:“这么巧?刚好就撞见?” 周可耸耸肩:“怎么是刚巧呢,应该故意准备好来抓的吧。我猜是他老婆恨透了他,想让他在卓秀混不下去。” 陈家娴问:“对许总的工作有影响吗?” “男高管怎么会因为这个丢工作。”周可否认,“私德问题,不至于,最多休假几天,避避风头。” 陈家娴皱眉:“可是——马上就是中秋活动,最终物料要给许总审核。这个节骨眼上,他休假了,审批找谁?” 周可也不清楚:“看谁代管数字化业务了。” …… 清晨的光照亮开放办公区,君子怡走进办公室,把巨大的红色GUCCI手袋放在办公桌上。 红色。 卓秀集团的logo也是红色。代表最高密级的核心业务也是红色。 所以40岁的君子怡最喜欢红色。 总裁副秘书说:“施总和许总的早餐会还有5分钟结束。” 君子怡笑了笑,在洗手间里整理了一下头发,5分钟后出去,等在总裁办公室门口。 许聿聪在公司系统内的人事状态已经变成“休假”。他神情萎靡地从办公室出来,看见君子怡,对着她勉强笑了笑:“子怡。” 君子怡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好休息,许总。” “谢谢。”许聿聪摇摇头,尴尬道,“我老婆闹起脾气,真是……唉!先休假吧。” 说完,他匆匆离开,君子怡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办公室门口,才弯弯唇角,踏入施远的办公室。 ……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清晨。 施远的表情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君子怡坐在他对面:“早,施总。” 施远抬眼看着君子怡,静静地说:“卓秀集团的福利向来好,给高管配车配住宿。” 君子怡愉快地说:“是,许总名下无房,在享受公司配住宿的范围内。他提需求,行政帮他寻找合适的居住环境。” 施远点点头:“所以这是你掌握他私生活的途径。” 君子怡笑了:“卓秀集团入职不查结婚证,他带谁回家,是不是法定配偶,我怎么可能知道。” 施远盯着君子怡,面色不变:“但日常住处的清洁打扫,许聿聪请的是公司保洁员。公司保洁员也归行政管。所以你觉得,你说不知道,我就会信吗。” 君子怡反问:“信不信,影响事情的结果吗?” 施远反问:“这么难看的结果,网上都在传,卓秀公司门口,高管大婆掌撸小三,公司的名誉被按在地上摩擦,就是你要的结果?” 君子怡再次反问:“如果许聿聪具备职业道德,不把私人情感带进公司,会有这样的结果?你应该责怪谁?” 施远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考验人耐心的程度,才说:“你要什么。” 君子怡很坦诚:“我要整块AIGC业务。” 施远也很坦诚:“不行。” 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感情和工作分得清清楚楚,是他和她对彼此能力的尊重,也是对双方关系的尊重。 君子怡靠在椅子上:“我以为,在与许聿聪的合作中,你已经看到我的实力了。” 施远点头,然后说:“然后呢?除了我,还有谁看到了?资方看到了?股民看到了?还是相关行业看到了?行业的颓势下,我们改革就是为了提升信心,你觉得,你的履历、背景、从业经历还是外部形象、甚至性别——能提升市场的信心吗?” 君子怡摇头:“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核心业务启用女高管,如果不能提升市场信心,那是你工作水平的问题,根源不在女高管身上。” 两人对视半晌。 施远说:“子怡,这是生意。到了我们这个层级,选人,已经和能力没有关系了。选人这件事本身,也是生意。” 君子怡点点头:“我认可。”她把一个信封拿出来,放在施远面前,推了推。 施远盯着君子怡,太阳穴有青筋鼓出。许久,他缓声问: “你背叛我?” 君子怡笑了笑:“施总,到了我们这个层级,忠诚,也是生意。” 信封躺在桌面,施远没有打开。 他向后靠,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才说:“中秋后,老总裁指派人事总监就要到岗了。你心里应该清楚,他未来的目标就是你现在的位子——即使这样,你现在也要和我起内讧?” 君子怡伸出手,点了点信封,又向前推了推:“那你呢?如果你能克制自己的野心,老老实实做越城公司总裁,我又哪来的机会争取核心业务,哪来的机会和你起内讧?” 施远没说话,神情不变,也没有去碰那个信封。 他并不知道信封里有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叠白纸。 或许有他蠢蠢欲动的蛛丝马迹,但对他构不成威胁。 又或许,有他野心与欲望的实锤,可以当场把他击溃。 这是君子怡的威胁,而施远被她掐中了命门。 他忌惮她,所以这个信封,不能打开。 如果放在别的公司,总裁会立刻炒掉威胁他的人;但在越城公司,君子怡深耕了近二十年的地盘,没有哪个公司总裁能撼动得了君子怡的地位。 她毫不起眼。然而,等被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根系密布,就连李卓秀想动她,都得迂回行事。 流水的总裁,铁打的君子怡。到了这一步,君子怡倚仗的,不是裙带与感情,而是她这个人本身。 最终,施远没有打开桌上的信封,而是把信封推回给君子怡。 他妥协:“新人事总监入职后,我会立刻向他提出招聘需求。在招聘期间,AIGC业务给你代管,直到下一任数字化业务总监入职。” 君子怡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伸手拿回信封,笑了笑,丢进身边的碎纸机里。 随着切割的声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多了一层稀碎的、拼不回原型的碎屑。 ------------ 第88章 母女 拍摄结束后,关晞请导演组吃饭,并每人送了一袋中秋礼品。袋子里除了长乐坊项目定制的西关大屋建筑小灯和月饼套装以外,还有夹在信封里的800元购物卡。 在这期间,关晞的电话固执地响了十几次。 导演打趣关晞:“银行贷款又在冲业绩了?” 关晞笑容有点僵硬,说:“是我妈妈。” 回到办公室,陈家娴询问关晞:“如果许总休假的话,具体业务审批找谁呢?” 关晞想起君子怡展露的对AIGC新业务的野心。 毋庸置疑,她处理许聿聪的动作很快,很利落,她是一个完美的结盟对象,也是一个有前途、有潜力的老板。 关晞告诉陈家娴:“直接找君子怡。” 等到下班时间,茶水间已经在传: 许聿聪将接受工作调动,前往卓秀集团东莞分公司。AIGC创新业务总监的职位空悬期间,将由君子怡代为管理。 …… 隔天,特别节目在电视台播出。 陈记糖水久违地热闹起来。都知道拍的是自己的故事,在街坊邻居的要求下,陈家豪拎了一台笔记本放在柜台上,就连被吩咐静养的江伯都凑在笔记本电脑前,一堆人,几十只眼睛,死死盯着看。 金阿婆看不下去了:“还没开始呢!你们现在看的是广告!” 孙伯嗓门依旧大:“我和我女都上电视了!就算广告我也愿意等!” 小周老板扶着周伯靠在一边:“这个公益广告播完就是了。” 众人盯着电脑屏幕。 …… 节目开播的时候,陈家娴坐在会议室里,看着手机屏幕,难以置信。 她写的本子明明是母女,为什么变成父子了呢? …… 家里有个女儿的孙伯有些生气:“我接受采访的时候明明说了,在海外闯荡的是我的女,我的女,怎么把我的女改成我的仔了?不是父子、就是婆媳,我怎么跟我女交代?” 陈家豪说:“女生除了谈恋爱,还能拍什么?男人才重视事业,女人不就是嫁人吗?” 金阿婆“呵”了声:“那不是人的问题,是社会结构的问题。” 陈家豪随便笑了笑,不和老人争论。 关母坐在角落里,给关晞打电话,关晞没接。她慢慢抬起头,对着电视发愣。 “别打了,这个时间,关小姐还没下班。”陈母提醒她。 关母说:“谁知道她在忙,还是遇到了危险?万一她有危险呢?”说着,她继续拨电话。关晞按掉,她就再拨,一连拨了十几个。 金阿婆看不下去:“你看看时间,关小姐还没下班。越城这边的工作比你老家忙很多。关小姐忙,就让她忙吧。你是她妈,有什么话不能见面说?非得现在打电话?” 关母默默停下了手。 陈母递菜单给她:“今天椰奶三宝和芒果马蹄爽,都是特价19块9。看看你今天要什么?” 关母点了椰奶三宝。 看着看着电视,关母叹了口气:“父子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儿子怎么狠心把老父亲撇下,说走就走?” 江伯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角,回头看着关母:“这你就不对了。我养孩子,是希望他有更广阔的的未来,而不是养儿防老的工具。孩子有孩子的人生,非拴在身边,迟早拴成仇人。” 关母不语。江伯转头和孙伯闲聊:“你的女现在还在津巴布韦开餐馆?” 孙伯说:“还在,但现在不开餐馆了,改卖窗帘。” 关母忍不住说:“女孩子出国,你也真放心。我是你的话,我非得跟过去照顾不可。” 孙伯“嗨”了一声:“我家几代人都出海做生意,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女机灵着,哪用我照顾,我都什么年纪了,还跑国外给人添乱?哪是我照顾她,是她照顾我!” “照顾?”江伯也摇头,“现在工作难找,房租又贵,我真要跟着大宝,不是给大宝添麻烦嘛!” 孙伯大着嗓门:“照顾什么,难道做爸妈的,就没有自己的生活?老子我自己活得开开心心,想锤哪个锤哪个,我的女在身边超过三天,我就嫌烦!” 说起来,孙伯问关母:“越城好玩吗?你这几天去哪玩了?” 关母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些茫然:“没去哪。晞晞给我订了酒店,我平时在酒店等她下班。但她也很少来。” 街坊们静了静。 金阿婆干笑两声:“关小姐真孝顺。住酒店舒服,不用打扫卫生,下楼就能吃饭,你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趁着还年轻,多走动走动,把咱们越城的景点好好玩玩。” 关母摇头:“我还要照顾晞晞。”说着,又掏出手机。 金阿婆按住她的手。 “你又给关小姐打电话?”金阿婆管了闲事,“是有什么急事吗?” 关母说:“我关心她。这个时间,她有没有好好吃晚饭?吃了什么?营养均衡吗?” 街坊们又静了静。 孙伯脱口而出:“你这哪是照顾,你这是骚扰。” 关母脸色变了:“什么叫骚扰?我不关心她,她就不好好吃饭,身体坏了怎么办?” 江伯说:“人家有食堂,你瞎操心。” 正说着,电视里插播了中秋大闸蟹的广告。 金阿婆说:“这些螃蟹啊,被困在篮子里,其他螃蟹往上爬,非要把它揪下来,于是所有螃蟹互相纠缠,永远都爬不出那个篮子。” 金阿婆越说,关母面色绷得越紧。她没再讲话,坐了一会,站起身,离开糖水店。 陈母从后厨端出椰汁三宝,有些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座位:“人呢?” 金阿婆咳了一声:“走了。可能家里有事。你这碗椰汁给我吧。” …… 老人们安静了一会,还是孙伯先开口:“金阿婆,这是别人的家事。你管这种闲事做什么。” 金阿婆淡淡说:“莽头,你出事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联系的是谁,你知道吗?” 孙伯说:“不是妹妹吗?” 金阿婆笑笑:“不是。我联系了关小姐。” 几个老人都吃了一惊:“关小姐?自始至终,关小姐都没出过面。” 金阿婆目光锐利地看着门口出神:“很多事情,不需要本人出面,也可以做成。卓秀集团那个郁总,是生意人,更在乎项目利益;妹妹人微言轻。你们想想,妹妹去说服郁总帮我们修下水、装电梯、补屋顶?可能吗?” 老人们沉默半晌,说:“所以,其实背后是这位关小姐,在引导整件事?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金阿婆想了想,说:“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帮我们争取利益,也有能力帮我们利益。既然这样,帮她,也就是帮我们自己。” 老人们点头。 金阿婆环视一周,满意地收回视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你们看出来没有?关太的脑子,有点问题。” ------------ 第89章 回击&黑色幽默 长乐坊工程组坐在小会议室里看节目重播。 在电视台播出的采访中,金阿婆主动cue到了卓秀主动帮助原住民的几条政策,比如免费修下水,比如可以帮匠人们寄卖手打铜,等等。 当着镜头的面,金阿婆也很懂得讲话的艺术,直言: 相比于花里胡哨的立面设计,这些民生政策才能真正体现卓秀地产对老年人的关心,并感谢了政府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事。 当着镜头和郁贲的面,提到翻新,金阿婆一口答应,连连表示,卓秀帮自己房屋翻新,自己完全放心。 漂亮话一套一套,比主持人还老练。 “能成为原住民的意见领袖,这个老太太不简单。”郁贲指着电视里的金阿婆说,“只要搞定这个老人,几乎就搞定大部分原住民。”他把目光转向陈家娴,“是吧?” 陈家娴坐在圆桌下首,一怔,点点头。 周烨将于本月月底卸任,调去其他项目,因此,此刻,拆迁主管目前空置,由郁贲直管,具体执行由陈家娴在牵头。 作为一个实习生,很难讲陈家娴的牵头作用发挥了多少,是不是一个原住民吉祥物。 可既然是“牵头”,今天这场核心团队的会议,陈家娴竟然也占了一席之位。 会议通知发布的时候,同事们看待陈家娴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 她才20岁,还是个实习生。 几个男同事互相捅了捅,使眼色,最后推了个人半戏谑、半不服气地问她:“你是和哪个大佬开过房吗?” …… 陈家娴被人当面问到脸上,错愕了片刻后,扬了扬手机,对他说:“我开了录音。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你是想问,我和谁开房了吗?” 只要她不为此感到羞耻,感到羞耻的就不应该是她。 她“仁至义尽”地让对方提问。而对方怎么反应,都将成为无理取闹。这是潘乔木从前对她做过的,现在她也学会了。 那个男同事显然有些意外。陈家娴又说:“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现在你可以问。” 男同事有些狼狈:“我开个玩笑。” 因为她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实习生,所以可以开玩笑吗。 陈家娴说:“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是谁告诉你的?” 男同事保持缄默。 陈家娴又说:“好的,这个消息我只听到你在传。以后我只要听到类似的传闻,我就认为是你传的,我会报警,而且只找你。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男同事迟疑了一下,说:“以后不会了。”他向她道歉。 陈家娴“嗯”了声,保持面上的冷静,没有露出自己身体的颤抖。 回到工位,她写了封邮件,附上录音,发给负责自己的HR,并抄送关晞和郁贲。 这个职位是关晞和郁贲给她的,她坐在这个职位上,只对这两个领导负责。其他人,与她有什么关系。 …… 陈家娴稳稳地坐在会议室内开会。 郁贲说了城市马拉松终点可能设在长乐坊的消息:“要造一处地标建筑,你们怎么看。” 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 购入艺术家雕塑,作为地标。 “雕塑就用穿旗袍的西关小姐,马拉松跑完以后,还可以和西关小姐合影。”设计主管曾经在另一个地产项目里采购过台湾艺术家的雕塑,渠道是打通的,众人也非常认可。 西关小姐雕塑? 能做地标的雕塑,那得多高的西关小姐? “行人可以从西关小姐的腿下行走……”设计主管还在说。 看什么,看裙底吗。 陈家娴忍不住皱眉。但在会议室内,她只是个实习生,没人会问她的意见。 …… 关晞和潘乔木难得达成一致,在项目流程节点上,都给出了“不建议”的答复。 潘乔木反对得更激烈:“太丑,太土。” 潘乔木正在与星巴克商谈引进,但并不顺利。星巴克对选址卡得非常严格,长乐坊向地铁口的方向再走几公里就是综合商场,商场里已经有一家星巴克。潘乔木试图在装修和店租减免上给出部分让步,双边正在拉扯的关头,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这个丑东西”降低地块的调性。 关晞反对的理由则比较简单:她有更好的选择。 “春华电影院?” 设计主管有些茫然。 黎红是老越城人,对春华电影院还有印象:“有的有的。民国开的,在六七十年代特别红火,我小时候还总去摸电影院门口的石牌楼。” “红姐,我怎么没听过?”设计主管也是越城本地人。 “七十年代以后就破败了。”黎红说着,关晞在电脑上放大卫星地图,几个人凑作一处,依稀看见—— 半个牌楼。 牌楼的作用,类似于现在的气球迎宾门,春华电影院的“迎宾门”是石头雕的,仅剩半片残址,依稀可见往日的浮雕镂刻。 牌楼后面是乱糟糟的停车场和各类违章违建,甚至还搭了两个棚子卖木桶饭。 设计主管挠头:“拆了?” 黎红“嗯”了声:“拆了,2010年前后定性成危房,除了石牌楼,全拆了。”她非常遗憾,“拆了以后也没什么用途,荒废在那里。” 在城市更新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关晞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情绪:“我希望复原春华电影院,工程难度如何?”她翻出几张老照片的扫描件,发到设计主管的手机上:“这是春华电影院的照片。” 是周记茗茶居老板丢掉的照片,关晞逐一扫描处理过。 设计主管仔细研究照片:“你是说一比一修复这座电影院吗?工程上不难。”他抬起头,“难的是,你要把春华电影院变成地标?现在的年轻人,谁还知道春华电影院?他们会买账吗?” 关晞说起别的:“金阿婆最近在网上有点火,你知道吗。” …… 陈家娴在刷小红书。 金阿婆在小红书上火起来,起因是电视台的节目。 金阿婆讲起自己与西关的过往,提到了年轻时很时髦,攒一个月工资买高跟鞋,又专门订做旗袍。她的未婚夫讨了她旗袍的料子,裁了做领带,两人拖着手高高兴兴去春华电影院看电影。 “拍拖睇戏一条龙。”金阿婆如是说。 这些事情,长乐坊的人都知道,陈家娴也知道。 从前的西关是富商云集的地方,金阿婆的未婚夫,家里从前是洋行的买办,哪怕经历过改天换地,捐了大半家产,也还是富裕极了,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西关大屋就是他家的。 谁知道后面时局乱起来,眼看着情形不对,未婚夫拖了再拖,终于不敢再拖,坐船去了外国。两个人就这么断了联系。 金阿婆后来说,幸亏走了,要是再晚几年,想走也走不掉。 在工人最荣耀的时代,金阿婆全家去了香港,而她年纪还轻,受新中国电影中女工人形象的影响,不想去香港嫁人,就继续留在长乐坊,做了助理工程师。 运动那些年,她和家里人划清界限,颇吃了些苦头,风波过去以后,补发这些年的工资,工程师做不成了,做了专业教师,又过了几年,调到教研院做教学研究,颇受人尊重,最后从教研院退休。 拨乱反正的时候,产权陆陆续续退回她手中不少,只是西关大屋终究没了。 她住进了学校分的筒子楼三楼,和陈家娴的校工爷爷做了楼上楼下的邻居。 金阿婆在小红书里火起来倒不是因为别的。节目的截图对话被叠在一起,变成了感人的爱情故事,金阿婆为了苦苦等待失散的未婚夫,终身未嫁。 一时间,无数人被这样的爱情故事所感动,被那个年代的“忠贞不渝”感到赞叹,小红书点赞数量瞬间超过了5万,没过多久,又上了热搜。 渴望工人荣光而没有去香港嫁人的西关小姐,结果因“为爱等待”的故事而扬名。陈家娴怎么看,都觉得颇具黑色幽默精神。 ------------ 第90章 人皆苦炎热,我爱春华凉&妈 陈家娴这么想着,发了几张金阿婆年轻时的工作照在自己的小红书上。 在一众因为歌颂爱情而获得的流量里,毫无意外的,没有任何水花。 她的小红书经过长时间断更,现在只剩下8个粉丝。 几个小时以后,陈家娴再看自己的账号,有个新赞。她急忙点开,发现这个用户的名字是系统自带的数字,头像还是灰色的,俨然一个僵尸号。 陈家娴失望地把手机丢到一边,并认真开始思索,是否要厚着脸皮去蹭这波“旷世爱情”的热度。 …… “因为西关小姐金毓成的爱情故事引发了广泛的网络传播,所以我们的第二个地标建筑物选择,是春华电影院。”关晞切换PPT,“具备极高的传播价值和网红潜力。” “春华电影院,就是我们要找的亮点。” “一百年前,在西关最富裕、辉煌的时候,春华电影院,是越城上流社会云集之地。它模仿西方大剧院的风格,全院真皮座椅,设有欧式内墙和包厢,甚至会场内铺设小管道喷射香氛,格调高雅。” PPT黑底白字,三个词: 最新潮 最时髦 最豪华 郁贲手里的笔转了一圈。 “1932年2月14日情人节,春华电影院开业。当天,春华电影院放映的第一部电影是《ALICE IN WONDER LAND》,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爱丽丝梦游记》。” “但春华电影院的老板是侨居美国的越城人。众所周知,越城人喜欢好兆头……”现场响起善意的笑声,“梦游当然兆头不好,所以这部电影的上映名为——” “《春兆繁华》。” “这一天,全城轰动,一炮而红。‘春兆繁华’,就是春华电影院名字的由来。” 关晞又切了一页PPT,上面一行字: 人皆苦炎热,我爱春华凉 “春华电影院是第一家有冷气开放的影院。” 郁贲坐起身,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那时候哪来的空调?” 关晞切换示意图:“春华电影院在内场均匀铺设管道装置,管道后放置冰块,再在冰块后方设鼓风器,冷风从管道中注入内场,这样,整个放映厅都舒适凉爽。” 她补了一句:“越城人向来会做生意。” 这段时间以来,郁贲永远焦虑紧绷的唇角,终于露出一点放松的模样。他用笔记下,转头嘱咐设计主管:“稍后查一下。如果我们重建春华电影院,可否把这个冷气设计应用露天街区中,既是复古噱头,也能为跑马拉松的人降温。” 噱头。 说到噱头,郁贲偏过头,瞥了关晞一眼。 关晞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瞥。她想起,郁贲曾经嘲讽过,她从执着于格调,变成在乎噱头。现在想来,他当时也在自嘲。 郁贲又说:“给我看一下建筑外观。” 关晞直接把PPT拉到最后,露出黑白照片。 郁贲起身站到照片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照片上的6层骑楼。 再往下一页,是如今仅剩半片牌楼的样子。 关晞说:“牌楼后面的地块荒废了,目前被占用作停车场。” 郁贲见惯不怪:“很正常。体面的怀念没办法让它体面地活着。” 关晞认同:“如果重建春华电影院,就必须让它能盈利。就好比一个人必须经济独立才有底气,不然仅仅依靠资金帮扶的话,政策稍微一变动,它就活不下去了。” 从关晞的经验来看,不能自运营的文化产业,最终的宿命就是: 荒废—被违章违建占用—成为烂地一块—关门大吉。 最后苦苦等待下一次被“帮助”。 体面的怀念没办法让传统文化体面地活着。 郁贲嗤笑一声:“又要被骂了。我都能想象得到,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指着你我的鼻子,大骂我们打着文化的旗号行赚钱之事。” 关晞无所谓道:“怕什么。这样的人,和痛恨科学家赚钱是同一批人。他希望文化永远站在神坛上等待救赎,恨不得变成小圈子的自嗨才好。如果真成了小圈子自嗨,他又要咒骂学阀垄断。” 郁贲看着关晞半晌,说:“你不在乎。”他用的是陈述句。 关晞点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要做的事情,别人怎么看我——”她笑了笑,“卓秀有自己的法务。” 大不了打官司。 不在乎,不代表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嘛。 郁贲颔首,示意散会,合上手里的笔记本。 选择春华电影院作为示范街地标建筑的事算是定下来了,会议室内众人心头都松快起来,开始发自内心地说说笑笑。 郁贲活动了一下身体,瞥见关晞手机的来电显示一遍又一遍地亮起,而她只当作看不见。 这个频率,她是被人骚扰了吗? 报警了没有? 郁贲蹙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随即强行移开目光,没有多问。 …… 两个小时以后,郁贲提着包走出办公室,刚好和端着水杯从茶水间回来的关晞打了个照面。 郁贲提醒关晞:“明天就是中秋活动,你今晚最好早点回家休息。” 关晞想了想:“也行。” 她回办公室收拾东西。 郁贲听见关晞的手机还在执著地响着。职场上没必要代入真情实感,他也不应该管闲事,但否定的念头转了几转,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几分钟后,关晞挽着包出门,看见郁贲还在,颇有些意外。 郁贲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 关晞按了“1”,又帮郁贲按下负二层,被郁贲制止:“明天中秋,我给司机放了假。” 关晞“哦”了一声:“那你自己开车?” 郁贲看了眼时间:“明天一早的活动,今晚我不回家,去睡公司宿舍。” 他看向关晞。 你去哪里?他用眼神询问。 关晞对着反复振动的手机出神,点了点头,却没说自己去哪里。 郁贲欲言又止,两人陷入沉默。 郁贲背对着关晞,看着眼前逐一改变的电子数字。 电梯门开了,郁贲回头看了关晞一眼,关晞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机依旧不断亮着来电显示,她没有接,不知在想什么。 她应该报警。 郁贲皱眉,随即克制住自己的思绪。 他不该对同事,尤其是女同事,指指点点提出与工作无关的建议。 他具备职业道德。 临近中秋,玻璃大门外的月亮圆而大,沉静地高悬于夜空。湿润的晚风涌过空荡荡的大门,关晞今天穿着真丝半身裙,裙角被晚风卷起。 虽然郁贲的心被骚扰电话搞得翻滚沸腾,但他的视线诚实地被飞扬的部分所吸引,随即又落在她被屏幕照亮的脸上。 她嘴唇上只残余些许口红,疲倦的暗玫瑰颜色。疲倦使人亲近。 郁贲出神片刻,移开目光,扶住电梯门:“走了。” 关晞走了出去。 出神的人不会知道自己被摄了心神。郁贲三步两步,追上了关晞的背影,却又在最后的时候止住了脚步。 保持距离,别管闲事。他听到了来自理性的警告。 随即,无视理性的警告,郁贲又是一步踏出去,踩在她的影子上,正是那片飞扬的裙角。 “刚好顺路。”他听见自己说。 两个人顶着明亮的圆月,一路无言。郁贲不露痕迹地留心四周。 …… 走了一会,眼前出现折断的石碑。 关晞停下脚步,等郁贲并肩,指给他看:“这条街,原本叫寻凤里。” 郁贲说:“现在叫长乐坊二纵路。” 关晞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边说:“这条叫有余巷。是不是比一横路好听?” 郁贲点头。 寻凤,有余,都是美好而古老的祈愿。 面对美好的愿望,关晞经常紧绷而焦虑的面孔松弛下来,露出一点笑模样。 她伸手抚摸折断的残碑,上面“寻凤里”三个字斑斑驳驳。 郁贲把声音放轻:“……等这里改好以后,我们把‘寻凤里’三个字做成街道牌,钉在墙上。” 郁贲是个解决问题的人。 关晞站直身体,刻意放淡了声音:“你现实些。道路名很难改,需要与政府沟通。” 这次却是郁贲染上理想主义色彩:“我们可以去和导航地图谈,在导航上备注古名。我认为,古老的美好祈愿,可以和现在便利的编号共存。” 不知怎的,烦躁去了大半,关晞突然觉得有些愉快。是,郁贲是个商人,她自己也难免“做生意”。可在某些时刻,在月光下,他们又是纯粹的,袒露了一些愚蠢的理想主义和傻乎乎的真心。 人本就是复杂的。被生活磨砺过的人,要更复杂一些,伪装得更多一些。 但无论经历怎样的苦痛,人类永远有浪漫与理想主义的一面。 关晞刚想说什么,斜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挡在两人面前。 …… 郁贲眼疾手快,把关晞拉到身后,就要反击,关晞却制止住他:“别。” 下一秒钟,郁贲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瘦削的影子扇了关晞一个耳光。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郁贲伸手就要揪住那骚扰犯的脖子,可就在这时,关晞轻声开口: “妈。” ------------ 第91章 愧疚&报警 郁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听到关母哑着声音:“晞晞,你大晚上不报备自己在哪里,也不回妈妈消息,现在知道有我这个妈了?” 关晞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质问,她的神情语气没有一丝一毫波动: “我加班。” 郁贲看着关晞的脸慢慢肿了起来。 关母的目光转向郁贲,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冷冷地对关晞说:“真的是加班吗。不要在妈妈面前一套,背后一套。你自己也累。” 关晞说:“你想多了。他只是我的同事,顺路而已。” “他现在爱你,不代表以后爱你。妈妈不帮你把关,你自己能分得清吗?”关母不听关晞的解释,凝视着她,“你找他,是觉得妈妈保护不好你了?你觉得妈妈失败吗?” 郁贲有些愤怒。这个妈妈怎么胡搅蛮缠呢? 关晞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胡搅蛮缠。 她冷静地说:“妈妈,你想让我愧疚。我确实愧疚,我宁可自己从未出生过。” 关母死死盯着她,半晌,用心痛的语气说:“你就这么看待妈妈的?” 郁贲忍不住向前一步,就要开口,关晞立刻伸手抓住郁贲的手腕,隔着衬衫袖口,重重地捏了捏,示意他不要激化矛盾。 郁贲触电一样抽回手。 关晞对郁贲的反应毫无察觉。 她面对自己的母亲,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妈妈,你不需要我评价。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她毫不心软地重复,“而我,我也有我的人生。你也休想控制我。” 关母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我控制你什么了?我这是知情权!我这么爱你,花心思花时间给你变着花样做饭,搁别人谁会这么爱你啊?!他会照顾你吗?他会一直一直爱你吗?” 关晞说:“这是你我的事,与他无关。” 确实,这事与他无关。郁贲心想,原来他以为的骚扰狂,只是关晞的母亲而已……那他为什么还不走? 关母转头看向郁贲,冷笑着说:“看你的眼神,你喜欢我女儿吧?” 郁贲一怔。 关母说下去:“呵,你真的了解我女儿吗?你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吗?”她露出悲哀的神色,“你拿什么爱她、你凭什么爱她?你……” 关晞猛然拔高了声音:“妈!” 她走上前,扳住关母的肩膀,盯着她紧绷瘦削的面孔,一字一句道,“这事,与他无关。” 大概是关晞的面色太过骇人,关母恨恨地住了嘴。 不必关晞用眼神示意,郁贲自己知道,他该离开了。 他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这是别人的隐私、别人的家事。他不应该参与。而且,关晞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就是这样。 郁贲走远了,拐了个弯。 但…… 郁贲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郁贲最终点了支烟,靠在拐弯处的墙上慢慢抽着,看着红色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距他50米的地方,关母激烈地指责了些什么,关晞始终沉默,直到又一记耳光的声音响起。 郁贲掐弯烟杆,探头看过去。 他看到关晞被打得偏过头去,但她站着一动不动,把手机放在耳边:“你好,我报警,有人一直纠缠骚扰我,地点在长乐坊二纵路与一横路的路口,陈记糖水附近。” 关母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颤声说:“你竟然报警?你竟然报警抓你妈妈?!” 关晞放下电话,依旧沉默。 任谁都想不到,关母竟然从包里掏出一把小刀。 刀! 烟掉在地上,郁贲惊得瞪大双眼,头皮发麻。 “既然你恨到要报警抓妈妈,那妈妈现在就捅死自己!你报警啊!是不是我死了你才甘心,是不是气死我你才满足!你——” ------------ 第92章 妈妈,如何与你说再见 郁贲眼看着关晞冲上去抓陈母手中的小刀,而陈母避开关晞的手乱砍着。 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 郁贲冲出来挡在关晞身前,劈手捏住关母的手腕,脑子疾速转动,大喊:“是晞晞带我来见你!你满意我,她才会和我交往!她听你的话!” 关母和关晞都是一怔。 趁着这个功夫,郁贲试图夺下关母手中的刀,场面瞬间变得极度混乱。 “陈记糖水”的老板听见动静冲过来,从背后抱住关母,郁贲反手劈在关母手腕上,刀掉了。 关母看着关晞,歇斯底里地挣扎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我都是为你好!我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你!你总是不听我不顺从我……” 话音未落,巴掌声响起来,关母的哭声骤然消失在空气中。 …… 金阿婆收回手,扶着拐杖挺直身体,喘了一会,厉声呵斥道: “关太!你清醒了没有!还要不要再清醒清醒!” 关母几乎懵掉了,抬头看着金阿婆,说不出话。 “不吉利啊!”陈父扶住金阿婆,痛心疾首,他是典型的越城生意人,在乎风水,“刀刃见凶,财神格局受刑克,财运破了!我的糖水店啊!我的财星!这生意还怎么做!” 糖水店门口差点见了血!大凶啊! “今年真是犯太岁!流年走七杀!家宅不幸!” 金阿婆竖眉呵斥他:“你也闭嘴!你自己的店,明天自己去光孝寺拜拜!” 场面安静下来。 金阿婆的声音又响起:“关小姐,你报警了吗?” 关晞摇摇头:“警察说,不管家务事。” 金阿婆冷静地指挥着:“母女闹矛盾,没必要闹到警察局,否则感情就真僵了。我看你也没多恨你妈,这事到此为止,可以吧?陈记糖水那里,你要承担陈老板去光孝寺请平安符和招财符的钱,可以吗?” 关晞苦笑:“我没问题。” 陈父表情很不忿,但也点了点头,转身回店里。 陈父走后,金阿婆严肃地对关母说:“希望你听我一言:孩子不是没脑子的机器人,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有自己的生活。” 说到这里,关母却仿佛被抽了骨头一样,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管不得?孝顺孝顺,有顺才是孝……”话音刚落,金阿婆又是一巴掌。 关母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你打我?” 金阿婆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我打你?我什么时候打过你?谁看见了?” 金阿婆强硬冷漠得像一块坚冰,关母默默退缩。 关晞忍不住想上前,可郁贲却站过来,拦住了她。 关晞这才克制住自己。 金阿婆注意到了,立刻告诉郁贲:“今天谢谢你。但这是她们母女间的事,可以请你先离开吗?” 郁贲不置可否,把询问的目光落在关晞身上。 金阿婆说:“这件事,她必须自己面对,做出决定。没人能帮她。” 关晞呼出一口气,对着郁贲点点头。郁贲说:“好。” 他转身离开。 等郁贲走远了,金阿婆才收回视线,落在眼前的母女身上。 关晞以为自己可以强硬地应对很多事情,其实她没有能力强硬地拒绝母亲的索取与寄生。 思及此,金阿婆做这个恶人,冷声对关母说:“长乐坊不欢迎你,我也不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再来长乐坊闹事,我就把你赶出去!” 关晞想说什么,金阿婆用枯瘦的手臂拦住她,示意她闭嘴。 关晞闭上嘴。 金阿婆又问:“你什么时候回老家?” 关母不作声。 关晞替关母说:“中秋假期第三天。” 金阿婆点点头:“我知道了。”她看向关母,“你,现在想说什么?” 关母说:“我手腕肿了,让晞晞带我去医院。” “去医院?”金阿婆笑了笑,“我老婆子都能自己去医院,你身强力壮的年纪,自己不会去医院?离了关晞就不能活?” 关晞低声解释:“金阿婆,我妈……” 金阿婆厉声道:“你住嘴。” 她转头质问关母,“你是不是被关晞惯坏了?你自己不会上医院吗?如果你都不会去医院,你怎么好意思说照顾关晞? 关母的面孔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受伤神色:“我怎么不能照顾她?” 金阿婆立刻说:“你女儿休息不够,你看不出来?为什么还要让她陪你?你让她明天还怎么上班?” 关母嗫嚅:“明天是中秋节……” 金阿婆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女儿放假吗?!她还要上班!就为了养你!” 金阿婆缓了口气,清晰地、冷酷地说:“她不再需要你了。我不管你们母女以前怎么相处的。今天,你必须和关晞说再见。” …… 长大的女儿,已经不再需要母亲了。 …… 关晞倒吸一口冷气,金阿婆用枯瘦的手臂用力拦住她。 关母捂住心口,摇摇欲坠,后退三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很久,面色煞白。 她注视着关晞,注视了很久。她张了张嘴:“晞晞,你不需要妈妈了?”她惶恐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你说话!” 关晞沉默。 关母哭着说:“晞晞,妈妈爱你,妈妈最爱你!你不爱妈妈?你就这么对妈妈?这么多年了,咱们母女相依为命,下岗的时候有多么艰难,连饭都吃不起,我们分一碗冷面……” 又来了。翻旧账。 仿佛无形的塑料袋罩在关晞的头上,袋口被母亲的哭声扎紧。关晞感到窒息,她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金阿婆在身后推了她一把。 “——你在抗拒什么?” 苍老坚硬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关晞,你不想说再见吗?” …… 你在抗拒什么? 在逼迫与喝问中,关晞终于触碰到自己的内心。 原生家庭从不是说丢就能丢掉的包袱,而是人身上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过去的时光早已过去,欢欣与伤害将她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她抗拒的,是永远被困在昨天的自己。 她抗拒的,是那个即使被困在昨天,也不想和妈妈说再见的自己。 抗拒并非来源于伤害,而是爱。 关晞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 第93章 时代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时代的女儿 关晞极少流泪。 30岁的关晞,就连软弱也只露出一瞬。她的眼泪被生活磨砺成坚冰。 “妈妈。”关晞下定决心,沙哑着开口,“你还不懂吗?” 她看着关母。她把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温和地、坚定地、冷酷地说:“妈妈,你还有爸爸。你总说你养我,可是,从1999年开始,你和爸就下岗没收入了,你们拿什么养我?咱家全靠着我‘卖分’在养,妈妈,咱们家,其实是我当家。” 她对上关母因为错愕而睁大的双眼,硬起心肠说下去:“妈妈,一直以来,都不是我需要你,一直是你需要我。” 关母从未听过关晞讲这么直白刺耳的话。她惊得只会徒劳重复:“晞晞,你怎么会这么说?” 关晞避开关母的目光:“我从小就可以靠自己过得好。只是你不愿意相信。你不敢相信。” 关母还想说什么,金阿婆推了关晞一把,关晞咬咬牙,说:“妈妈,你再这样,我就出国。” 关母茫然。 关晞的声音平和:“世界那么大,我出个国,消失不见,你还能找到我?你不放开我,我就出国消失,这是你希望的吗?” 关母张开嘴,关晞再一次打断她:“妈妈,我去读大学,读研究生,你偷改我志愿,住进我的寝室,赶走我的朋友,监视我,控制我——这不是爱。妈妈,你总说,我是你今生唯一的成就。其实你爱的是你唯一的成就,是你自己。你爱的其实不是我。” 关晞从未这么说过这么直接、难听的话。 关母费力道:“妈妈也读过大学,难道妈妈就这么让你没面子,住不得你的大学寝室?” 关晞简单地说:“我不愿意。” “你了不起。”关母沉默许久后开口,“妈妈也是大学生,妈妈都没你这么了不起。” 关母这辈子都为“大学生”这个身份而荣耀。 关晞垂下眼,攥紧手,终于说出更直白、更难听的话: “妈妈,你下岗,是时代造成的,不是我造成的。你从小学习好,做班长,又考上大学,你骄傲极了,我也真心为你骄傲。可是,经济危机来了,你下岗了,你不甘心,你不断寻找出路,又被迫面对挫折,最后只好把人生的得意和失意全部寄托在我身上。我理解你,可是——妈妈,时代给予你的坎坷,不应该成为我的束缚。这样对我不公平。” 这话说得极重。 关晞从来都不忍心说出这么粗粝的事实。 整整一代人的痛苦、一代人的迷茫,不应该被猎奇地讲述。当下的裁员潮仿佛在重复昨日历史,她能理解母亲的痛苦,也一直刻意回避她的痛苦。 可回避,问题也不会消失。 关母睁大双眼,双唇颤抖。良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束缚你?我是80年代的大学生,为厂里做了多少贡献,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晞晞,你可知道,当年但凡你姥姥多管管我,逼着我留校当老师,而不是去工厂,我都不会下岗,一生坎坷。” 关晞沉默。 关母激动地说:“妈妈太坎坷,所以才希望你一生无波无澜,顺遂安稳。经历过动荡,才不想你也经历这些动荡。妈妈的本意不是束缚你,而是爱你——哪怕管你管得狠了点,哪怕你怨恨妈妈,但妈妈是为你好。” 关晞说:“妈妈,你不是爱我,你是不甘心。” 关母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你没经历过下岗,你懂什么。” 没经历过下岗吗。 那此时此刻的裁员潮又算什么呢。 多少人失业,多少年轻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投入考研、考公的洪流中。多少宝妈难以回归职场,仅仅因为生育、因为脱节吗?社会又何曾给过她们机会? 有的行业消失了,有的行业陷落了。在宏大的历史进程中,普通人的命运宛如蜉蝣,在时代的浪潮中朝生暮死、身不由己。 关晞不是不懂。但语言永远苍白,她只能沉默。 两人相对无言。 金阿婆缓缓出声:“关太,关晞不懂,但我或许懂。我经历的时代,也同样坎坷。但人生,动荡是常态,平稳才是幸运。” 关母看向金阿婆:“您……” 金阿婆神情冷肃地摊手,她的右手仅剩三根手指:“知识分子改造,三反五反肃反,反右反右倾,大跃进大革命。论动荡,我也一生动荡。我读路桥专业,毕生理想是做桥梁工程师,可你也看到了,我这辈子,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关晞替关母问:“那您甘心吗?” 金阿婆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在生活的磨砺下,她连眼泪都没有,刚强得如同一块坚冰。 她没有说“甘心”还是“不甘心”。 “我接受。”她说。“时代从不道歉。我们也不可能抱着对错去生活。人这辈子注定不会事事顺心。关太,谁不经历坎坷?时代的一颗沙,落在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但其实,繁荣,苦难,都一样。时间就这样过去,而生活,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好好地过。” 人生注定波折。面对打击,有的人顽强地走下去,有的人被打倒,破碎在历史的尘埃中。 被打倒不是错误,被打倒也不应该受到责怪。 但人总要更好地生活。 明月高悬于夜空。面对重复的人类历史,无论好坏,它都亘古如斯,永远沉默。 照亮人的面孔,照亮这块土地。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金阿婆转头对关母说:“关太,时代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时代的女儿。母女之间,从不道歉,事情只是那样过去,问题也不必全部解决。我们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睡一觉,又是新的一天。” 她轻轻推了一把关晞:“去,和你妈妈说再见。” …… 人,应该如何与过去的伤痕、与昨日的悲哀、与命运的泥泞和解? 无解。 历史的一颗沙,落在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历史只有反思,没有道歉。而人,没有选择,只能接受: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但人生不是答卷,问题不解决也能活。把伤痕、悲哀、泥泞包成乱七八糟的包袱,扛在肩上,就可以不回头地、好好地走下去。 关晞看着关母,说:“明天早上我还有活动。那我就先回去了。妈妈,你……照顾好自己。” “妈妈。”关晞后退两步,“再见。” 妈妈,再见。 在这一刻,关晞终于不再执着于寻找一个解,不再去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生活没有彻底的释然。 生活只是和过去说再见,然后向前看。 …… 二十几年前,关晞刚上小学,被小流氓抢劫了50块钱。她很害怕,可妈妈对她又打又踹。 关晞伤透了心,不和她说话。 过了没几天,关母离开了沈阳。她的老同学给她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催得急,又在外地,而她必须赚钱。 她必须赚钱的原因是,女儿入读的工人子弟学校太差,她想给女儿转学,需要一笔择校费,三万块钱。 可她的青春奉献给工厂,买断工龄,也远远没有三万块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临行前,她找关晞道别,沉默半天,说:“晞晞,如果这份工作成了,妈妈就要离开很久,一年才回来一次。” 关晞不理她。 晚上,关晞躺在床上,思绪纷乱,难以入睡。关母推门进来,关晞闭上眼睛装睡。关母看了她很久,叹了口气,弯腰亲她的额头。 关母离开家,去另一个城市做化工仓库的管理员。 关母走了,关晞根本不想她。直到一天傍晚,有人来敲门。关父去开门,关晞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只看到来借扳手的下岗女工。 听错了。她想。 而仓库的冬天没有暖气。零下十多度的地方,关母舍不得买更厚的羽绒服,每天冻得在地上来回走,在热水里掺散白酒喝了御寒。三个月以后,老板跑了,她没拿到工资,沮丧地回家。 那天下大雪,关晞步行去车站接她。 母女谁都没道歉。 问题不必解决也能活。人生就是问题叠着问题,无限期地搁置下去。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第94章 理想如月&你好我好大家好 郁贲坐在桌前,思来想去,还是给关晞打了个电话。 关晞告诉郁贲:“金阿婆做主,挑了个时间,我,我妈,金阿婆,一起坐下聊聊我妈的养老问题。金阿婆提出三个议题,一是我得帮我妈补缴社保;二是我妈必须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以前我每次提出心理治疗,她都觉得我把她当神经病——金阿婆说服了我妈;三是我妈必须在沈阳找份工作,当志愿者也行,哪怕我贴钱给她,她都必须找点事做。哦,金阿婆还会找几个街坊做见证。” 郁贲感叹:“金阿婆很会处理问题。所以你们和解了吗?” 关晞沉默许久,才说:“我妈对我,有好有坏,我没法虚伪地说原谅她,但也不能否认她爱我。所以,和解不和解都不重要,她还是我妈,我还是她女儿。放在人生七十年的长河中,痛苦终将被稀释。” 郁贲“嗯”了声,然后说:“但我觉得你好像变轻松了?” 关晞承认:“是,我考试考惯了,总想找一个正确解释,搞得自己好紧绷。现在我知道了,问题丢在那里不管也没所谓。我打算好好睡一觉。” 这个比方让郁贲好笑:“问题丢在那里不管?” 关晞有些迟疑:“你是在催我长乐坊的方案吗。” 郁贲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职业,且冷淡:“嗯。对。宽限几天。事急从权。” 两人沉默片刻。 郁贲知道关晞并不想把家务事摊开给人讨论。他说:“明天上午还有中秋活动,你早点休息。再见。” 关晞客气道:“再见。” 郁贲按掉电话。 …… 郁贲翻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卓秀集团的员工管理守则细看。上面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写着: 禁止内部员工谈恋爱。 郁贲把鼠标移到左上角的“×”上,关掉文档。 他本科毕业就在卓秀工作,很清楚这条规定。 所以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把管理守则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至于这个行为本身代表的含义,他拒绝去分析其中的原因。 …… 关晞和母亲的冲突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水花,消失在黑夜中。 这个夜晚,陈家娴半个晚上在场地盯着工人布展,半个晚上躺在宿舍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觉,却完全感觉不到困意。 中秋假期第一天的清早,她赶到现场的时候,活动场地刚刚接好电。 巨大的中秋满月灯点亮的瞬间,陈家娴仰起头,发了会儿呆。 这是她作为负责人的第一场活动。 灯光照亮面孔的一瞬间,因为扯皮推诿而产生的所有情绪,全都消散了。陈家娴从不知道,当理想落在实处的时候,可以这么漂亮、这么梦幻、这么震撼。 这是她的工作成果。 她格外亢奋。 整个行业在陷落,个人努力在卓秀集团整体颓势下宛如蜉蝣。裁员与失业的大潮中,陈家娴却逆流挣扎,获得独一无二的渺小机遇。 …… 为了宣传即将重建的春华电影院,这个数字化胶囊展的主题终于确定为: “老城市,新活力” 兜兜转转,陈家娴最初策划的,办给原住民的活动,竟然在多方拉扯下,以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方式,实现了。 年轻人熙熙攘攘地挤在大大小小的展台和拍照氛围灯前,彩灯下每个人的面孔都年轻而兴奋。 潘乔木特意找到越城抖音市场部进行联动,抖音组织几十位小网红直播游览,与“文化”相关的内容会获得流量倾斜;关晞更是动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请来数十位非遗传承人,拿出重量级作品放在现场,亮相后,将在直播间内线上拍卖。 熊老板和他的朋友们请来了一个有名的大网红,大网红自带拍摄团队,无数闪光灯对着她拍,帮陈家娴多节省了一笔宣传费用。 陈家娴拐了好几个弯,才在展览的尽头找到“老城市”的展区。 这个展区偏而小,布置得有些粗糙,也没什么人来,离热闹很远很远。墙上挂着关晞从周记茗茶居搜刮来的老照片。 她听着远处的音乐与喧嚣,注视着生养她的土地。 安土重迁。 土地是中国人的母亲,西关是她的母亲。 她在这块土地面前,泪盈于睫。 她曾经以为,工作意味着一个接一个的困难,而她,将凭借个人努力来跨越一个又一个的困难,并像跨栏运动员那样,跨越困难,达成目标,获得鲜花与掌声。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站在场上的跨栏运动员根本轮不到她,人生的走向也不是一条笔直的跑道。 工作不意味着她能找到“自我”。 没有一条既定的路给她走。她必须走出自己的路,哪怕跌跌撞撞,浑身是血。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陈家娴迅速擦干眼泪。 …… 潘乔木在偏厅撞见了陈家娴。 他今天穿着灰色格纹西装,露出一角笔挺的墨蓝色衬衫领子,皮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而陈家娴此刻正抱着电脑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黑裤子蹭了点白灰,蜷着一条腿当电脑支点。 作为第一负责人,她更像一个对接各方琐碎事务的老妈子,接收所有端口发来的活动照片与现场反馈,并整理成活动报告。明天,她将收集24小时内所有媒体关于这场活动的发稿,并整理成公关报告,提交给越城分公司全体领导层。 这段时间,潘乔木刻意避开陈家娴,但此刻,两人迎头撞上,避无可避。 “你多久没睡了?”潘乔木看着陈家娴的黑眼圈,找了个话题。 陈家娴敷衍地说:“睡了两个小时吧。” 潘乔木没说什么“多睡觉”的话。成为精英的代价往往是牺牲睡眠,光鲜都是给外人看的,狼狈都是自己的。 真相是,她睡不够,他也一样。 潘乔木倚墙抱胸:“这场活动顺利完成,你在老板那的业绩就稳了。” 陈家娴想说,最大的困难都是你们克服的,这份业绩和她个人关系不大。但这份业绩又的的确确属于她,所以,纠结满足不满足,听起来很像既得利益者的矫情,或者傲慢。 于是陈家娴说:“谢谢。” 潘乔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没意义。我们项目是利益共同体,Help me,help you。与你方便,与我方便。” 陈家娴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她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潘乔木又问:“你的实习合同签到什么时候? 陈家娴合上电脑:“下个月到期。” 潘乔木点点头,似乎只是对新人例行公事的关心,并没有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与她针锋相对,看向她的时候,琥珀色的桃花眼里情绪疏离。 ------------ 第95章 为你好 宋清许发微信给陈家娴:“我已经到了,等你。” 他发了个定位到她手机。 陈家娴这才想起自己与宋清许的约会。 她站在路边叫网约车,显示前面有78个人在排队。 站了有一会,一辆黑车驶到她面前,窗户落下,潘乔木的面孔探出:“我回长乐坊,顺路载你回去。” 陈家娴也不跟他客气:“好。” 潘乔木帮她把几袋物料放进后备箱,又风度翩翩地替她开了车门,还把手挡在门框上以防她磕到头。待她坐稳了,他关了车门,绕回驾驶座。 但他避开了所有眼神交流。 潘乔木一言不发,陈家娴也保持沉默。他没有开车听音乐的习惯,以至于车里安静得怪异,仿佛两人撇清关系的举动过于刻意,气氛渐渐尴尬起来。 不知煎熬了多久,陈家娴说:“停车。” 潘乔木慢慢将车停在路边:“要买什么?” 陈家娴说:“我到了。” 潘乔木似乎不太理解:“你不回家?” 陈家娴说:“我约了人吃饭,可以麻烦你把物料提回公司吗?” 潘乔木的视线落在餐厅门口等待的宋清许身上。 一时间,他几乎不知道哪里点燃了怒火:是他开车送她去和别的男人约会,还是她去和别的男人约会,而他,竟然要帮她给活动扫尾。 而陈家娴提出这个请求,显然真的把他当做普通同事,这让潘乔木的怒火更甚。 这段时间,他胡思乱想,保持高冷,甚至胖了三斤,而她,丢下一颗雷,却该干嘛干嘛。 这让潘乔木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 大。傻。逼。 陈家娴按下车窗,向宋清许打招呼。宋清许露出一个笑容,三步两步跑过来,拉动车门——车门没开。 他敲敲车门:“师傅,麻烦开下门。” 于是潘师傅的怒火在此刻达到巅峰。他重重踩下油门:“不可以。” 车子贴着宋清许的鼻尖猛然发动,陈家娴后背撞在座椅上。 潘乔木边开车边说:“你自己把物料送回公司。这不是我的工作职责范畴。” 车子横冲直撞地开出几米,潘乔木又猛地踩下刹车。 不。 他已经决定与陈家娴保持距离。 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谈恋爱,而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会愿意放弃这个工作。他们不合适,他们更不可能。他绝不会开启一段不理智的感情。 陈家娴的后背再次撞在座椅上,这次恼了:“你究竟会不会开车?” 潘乔木没有反驳,默默打开车门:“下去。” 陈家娴看着潘乔木。潘乔木转过脸,面无表情:“物料,我帮你放回公司。” 他关上车门。 …… 宋清许追上来:“他是谁?” 他认识这辆车,知道这辆车落地要七八十万,而以陈家娴的节俭习惯,显然不会叫这么贵的专车。 陈家娴说:“同事。” 宋清许眯起双眼,看着远去的黑色轿车。陈家娴率先转身:“走了。” …… 她跟着宋清许走进一家颇有情调的南法餐厅。 看着宋清许的背影,陈家娴心想,今天是中秋假期的第一天,宋清许在休假,状态很松弛。而她今天却在加班,焦虑又紧绷,明后两天也要为了工作而待命。 这大概就是阶级。 陈家娴想,阶级就是,命运给了他一条清晰的路。他身上笼罩着阶级差异带来的滤镜。羡慕吗?羡慕。但羡慕就能变成爱吗?什么是爱呢?爱是滤镜织就的谎言吗? 陈家娴理性思考着。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面对宋清许,她心中异常平静,没有悸动,没有欲望,没有好奇。 她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抗拒都没有。 …… 两个人按部就班地吃菜、听音乐、聊天、喝下一点点酒水。中间,潘乔木的助理韩方联系了她两次,催她尽快提交总结报告,于是在等甜点的间隙,陈家娴抱着电脑又工作了一会,并在餐厅内联网发送邮件。 宋清许看着陈家娴的黑眼圈:“你多久没睡了?” 陈家娴说:“昨晚比较忙,睡不着。” 宋清许立刻说:“那可不行。工作再忙,能有身体重要?做不完就不做了,该睡就要睡。保证睡眠时间,才能保证身体健康。” 何不食肉糜。 宋清许说得有道理,但陈家娴没办法做到。 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接受他的建议。 因为,她知道,宋清许和潘乔木不同。宋清许无法像潘乔木那样,理解自己过于旺盛的野心,和为了这份野心可以付出多少。 果然,宋清许说:“女孩子没有必要这么辛苦。你可以嫁个好男人,把养家的重担交给他。”他温和地说,“你这样的美女,大把男人排着队要追求你。” 陈家娴没理他,打了个呵欠。 灯光下,陈家娴一双温柔的、深棕色的大眼睛,因为呵欠而泛起波光粼粼。她的眼睛很美,杏仁的形状,双眼皮皱褶极深。可这样美丽的眼睛却没有看着他。 而是对着邮箱里的新邮件。 潘乔木发了邮件给关晞,要求公关端口与招商端口协同梳理本次活动的商户曝光程度与营销转化情况。因为现场有邀请原住民参与,关晞将这封邮件抄送给陈家娴,并备注请她梳理核对原住民消费情况。 工作来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做什么,她都希望高质量交付成果,抓住微不足道的机会。 宋清许看着陈家娴在对面敲键盘、发微信。 他喝了口水,又盯着窗外发呆,最后温和地说:“如果你忙的话,我可以先送你回去。” 陈家娴敲电脑的手顿了顿,然后带着歉意说:“那好吧。” 宋清许叫代驾。 …… 陈家娴抱着电脑上了宋清许的车,继续忙碌。等车停下来,她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陈记糖水店的门口。 陈家娴说:“我搬家了,不住这里。” 宋清许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今天是中秋节,你要和家人一块吃饭。” 陈家娴看着宋清许:“你在替我做决定吗。” 宋清许说:“我是为了你好。” 陈家娴最痛恨“为你好”三个字。 她立刻推门下车: “你知道吗,宋清许。我这辈子吃到最大的亏,就是相信会有人‘为我好’。”她扶着车门看向宋清许,“用剥削表达爱,也是‘为我好’。” ------------ 第96章 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 宋清许锁了车,急匆匆追上来,抓住陈家娴的胳膊:“小娴,你别这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家人也有舌头碰了牙齿的时候!你何必生这么久的闷气?心胸开阔些。” 心胸开阔? 陈家娴说:“你在指责我?” 宋清许说:“我只是希望你与家人和解。” 陈家娴立刻打掉他的手,声音很不客气:“为什么要和解?” 宋清许还想说什么,陈家娴打断了他。 “我爸妈,宁可骗走我的钱,给我弟买鞋,也不留给我吃饭;我一直给家里掏钱,就因为掏得不够多,我爸砸破了我的头;我离开家以后,全家人不闻不问,却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就为了收彩礼……我没办法和解。” 宋清许无力地说:“你爸妈也不容易,而且,历史残存的老思想,很多家庭的女儿都这样。” 陈家娴抬起目光:“用剥削来表达关怀?我不接受。” 宋清许哑口无言。 许久,他劝她:“你性子太倔了。只有和解、放下,你才会真的快乐。” 陈家娴噗嗤笑出来:“你好天真。不和解、不放下,我也可以快乐。别人怎么看待我,不影响我过自己的生活。我既然决定离开家,就不会再回去。你也不必再劝。” 宋清许急道:“小娴,你怎么这么倔呢?”说着,他去拉陈家娴的手:“你是女儿,跟爸妈闹,无论有理没理,都注定是你被指责。跟我回家,我替你向你爸妈服个软,你什么都不用说,好不好?做点面子功夫!人生在世,谁能不做面子功夫?” “跟你回家?你认识我家?”陈家娴直接问。 宋清许眼中露出混杂着心虚和窘迫的色彩。 陈家娴立刻追问:“什么意思。” 宋清许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深呼吸,然后说:“小娴,我……我已经见过你的父母,他们很满意我。” “事实上,”宋清许脸红了,“我就是你的相亲对象。” 在这样的时候,陈家娴很佩服自己,竟然还能保持冷静。她控制着声音:“他们问你要多少彩礼?” 宋清许不说,陈家娴厉声道:“你说啊!” 宋清许吓了一跳:“30万。”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陈家豪做什么,需要30万?!” 宋清许见陈家娴脸色不对,嗫嚅:“你爸妈要给陈家豪买房……有一个合适的买房机会。让我给出一部分。我答应了。” 陈家娴气到极致,反而笑了:“买房?让你出一部分?用我的彩礼?” “他毕竟是你弟弟。”宋清许说,“我想着,买房这种大事,你能帮就帮。他以后结婚生孩子,毕竟不能也住在筒子楼里啊。” “那我呢。”陈家娴问。 宋清许说:“你可以住我家。” 陈家娴仰起头,笑着伸手抹掉面孔上的眼泪。 荒谬,太荒谬了。 今天是中秋节。她甚至到今天为止,心底还抱有一丝对母爱的侥幸,可她的父母居然把她卖了。 她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醒来。 难道卖给一个别人眼中条件优越的大学教师,就不是卖吗? 她的人生中,突然冒出一个男人,以“爱”的名义,掏了一笔钱,从父母手中把她买下来,她弟弟获得一套房。 而这个过程,她甚至都不知道。 蜉蝣。陈家娴想起自己在工作中的感受,对事情的走向的无能为力。她被工作中无能为力的感觉挫败,为了确认自己还有自主选择权,决定与宋清许约会。可事实的真相是,她依旧没有选择。她连上场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即使与她有关。 相比之下,工作还更公平一些。 没有选择的人,还是个人吗? 她只是想做个人而已! 陈家娴站定了,猛地挥开他:“宋清许,你是听不懂话吗?” 宋清许愣住。 “我不够大方吗?”宋清许面上茫然,“我做错了什么?是……是30万少了吗?” 陈家娴忍不住说:“这是彩礼的事吗?” 宋清许说:“我不理解。” 陈家娴感觉灵魂中的不甘在熊熊燃烧。她直直地看着宋清许,质问道:“我已经说了,离开家,就是我的决定。为什么,你不尊重我的决定?因为我年纪小,还是因为我是女生?我没有权力决定什么,我说了不算,只有你说了算,是吧?宋清许,你何以这样轻视我?!” 宋清许张了张嘴,白皙清秀的脸庞涨红,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她应该听他的。 可是,凭什么呢? 为什么,他天然就认为,自己拥有权力呢? “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你尊重了我的意见吗?”陈家娴哽咽着说,“你真的在乎我怎么想吗?还是说,你只是想通过支配我的人生,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你觉得这就是爱吗?” 宋清许慌了,想给陈家娴擦泪,却又不敢触碰: “不要这样想我。我以为你会喜欢正常女人的人生,有融洽的亲情,温馨的爱情,以后再生几个贴心的孩子,住在我温暖的婚房里……” “你有什么权力,定义女人的‘正常’和‘不正常’?”陈家娴后退两步,“宋清许,我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怎么过,权力属于我,不属于你。” 宋清许有些痛苦:“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不懂……” 陈家娴打断他:“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对我的伤害,不会因为道歉而消失。我不原谅你,但也不会指责你。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会自己做出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宋清许说:“你太倔强了。过刚易折,你会受伤的。” 陈家娴说:“我会。可这世上每个人都会受伤的。伤痛总会发生,而我——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应该如何与伤痕和解? 伤痕只是伤痕,不能阻碍她前行的脚步。 …… 陈母站在窗后目睹了一切。她抓紧陈家豪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懂。我的彩礼也是给你舅舅的呀。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 寻凤里的断碑附近,竟然掉着一把水果刀。 一把刀,本可以用来劈断无数东西,如今却失去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只能躺在尘埃中。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陈家娴弯腰拾起水果刀,丢进垃圾桶。 身后有汽车鸣笛声,她回头看过去,宋清许担忧的面孔从车窗中露出。 陈家娴背过身去。 她发现自己竟然心平气和。 面对宋清许,她甚至连厌恶和抗拒都没有。 …… 身后车子鸣笛声响了又响。陈家娴不耐烦地回过头,看见的却不是宋清许。 潘乔木。 他穿着灰色格纹西装,墨蓝色的衬衫领子和外套同样挺括、一丝不苟。 他抱臂靠在车上,一张面无表情的美人面孔,琥珀色的瞳仁注视着她。 优雅,昂贵,傲慢。 熟悉的抗拒再次涌起。 ------------ 第97章 我想要你 但陈家娴不期然想起那半张泡在咖啡杯中的名片。 他这样骄傲的人,自然不会把狼狈的一面露出来,而她,对他同样有诸多偏见。 于是,这次,陈家娴没有后退。 她甚至压制住话语中的刺,平和地问潘乔木:“你怎么在这里。” 潘乔木说:“我每天都从这路过。” 难怪他会救起江伯。陈家娴心想。 是了,是他救下的江伯。而她却一直抗拒他。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摆在桌面上的事实,任由自己被偏见蒙住五感。 她在抗拒什么? 潘乔木又问:“你对着垃圾桶在想什么?” 陈家娴后退两步,不小心说出心里话:“想如何有自主权。” 话出口,她有些懊悔。她知道自己天真、幼稚且愚蠢,所以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倾诉欲。没有人应该负担起她的情绪垃圾。 潘乔木轻描淡写地说:“我帮你打听过了。你这一批几十个实习生里面,你的业绩是最突出的。” 陈家娴的大脑足足宕机两分钟,才发自内心地露出惊喜的笑:“什么?!你帮我查了成绩?” 潘乔木吐槽:“什么学生形容。”他打开车门,示意陈家娴上车。 陈家娴满脑子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好成绩中,晕乎乎地坐上了副驾。潘乔木启动车子,说:“你不是要自主权吗?等你实习期满,就可以进入卓秀的人才面试,等到你正式入职的那一天,你的自主权就会比现在大很多。” 陈家娴仿佛活了过来,话也不自觉增多:“我以为不会这么顺利。” 潘乔木看着前面:“为什么会不顺利?有几个实习生能做到你这种程度?你的竞争力很强,可以对自己多一些信心。刚刚开项目例会,大老板专门点名表扬了你,说你头脑灵活,有冲劲。” 陈家娴傻乎乎地问:“哪个大老板?” 潘乔木说:“越城公司的大老板,施远。” 陈家娴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头晕。她用双手捧住脸降温。又过了五分钟,她的情绪冷静下来,这才突然想起来:“我们这是去哪里?” 潘乔木瞥了她一眼:“请你喝点东西。” 陈家娴感觉靠近潘乔木的整条左臂都有些发麻。她抗拒这丝异样,带了点不情愿:“……有什么必要吗。” 潘乔木说:“你梳理的原住民消费偏好,我放在PPT里,施总觉得很不错。你帮了我大忙,而我不想欠你的情。” 这很合乎逻辑。 陈家娴“哦”了声:“过两天呢?” 潘乔木拒绝:“没空。我忙。” 他是真的忙。最近永大集团烂尾楼各地暴雷,连累了全体地产行业的声誉。招商愈发艰难,而他不得不一连七八天跑外出差。 陈家娴感觉左臂的异样悄悄蔓延到全身。她按住狂跳的心脏,说:“好的。” …… 潘乔木说喝东西,就真的只是喝东西。 他严格遵循着两人之间的同事距离,绝不把距离拉近一点。 中秋节当天的咖啡店一个客人都没有。两人进店的时候,桌子已经收了。 潘乔木问老板:“我预约过。您打烊了吗?” 老板探头看了眼:“在等你。不过,只有咖啡,没有太平牛排。” 潘乔木说:“咖啡就行。” 老板说:“给你们留了吧台。” 棕黄色的木头吧台,摆着一盏中秋节的月亮灯。头顶的灯泡烧坏了,室内的照明全靠这盏灯。 吧台位是肩并肩的,于是潘乔木刻意挑了个月亮灯两边的位置,坐下以后,他和她刚好被月亮灯隔开。 这是个理性的距离。 老板把咖啡做好以后,就回到后面去了。他正在和妻子与两个孩子吃饭。 这是家人团圆的一天。 老板关上门,但笑声还是传出来些许。 陈家娴捧着肉桂咖啡,对着全家团圆的海报发愣。 潘乔木英俊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他请她喝东西,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还人情,合乎逻辑地走一个流程而已。 肉桂咖啡暖融融的香气飘出来。 陈家娴不由得转过头去,凝视着身侧的月亮灯。这样柔和的灯光,这样幸福的节日,而她并没有感到孤单。 因为这盏灯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人。 在这一刻,她的思绪不受控制,曾经做过的梦猛地闯入脑海中。她在梦里渴望的身体,臂膀、衬衫和偏光纽扣,渐渐浮现在眼前。封冻的河流出现裂隙,被压抑的欲望如春天般化开,月亮神秘的力量牵引女性身体里的潮汐,最终化为红色的血流。 在这一刻,陈家娴突然意识到,她梦见的是什么。 是她的欲望。 湿润的河流,神秘的潮汐,大自然赐予的月经……都是欲望。 陈家娴不自觉偏了下头。 她的欲望,指向谁。 …… 她想看看潘乔木。 于是,她从灯下抬眼。 直直地对上了潘乔木的目光。 陈家娴呼吸微顿。 她不知道潘乔木在注视月亮,还是想越过月亮、看看她。他眼尾的红痣在月亮灯的柔光下模糊了,浅色的琥珀瞳仁与她碰撞,亮得仿佛透明。明亮的光彩中,不再毫无情绪,也不再疏离,而是混杂了探求,疑惑,与好奇,融合成欲望,成为他的温柔。 陈家娴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异样是什么。 是欲望。 她抗拒身体的异样,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欲望。 抗拒,是因为压抑自己,是因为拒绝倾听自己的欲望。 欲望啊。 从第一次见面起,从最久远以前,撞在潘乔木后背上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的,对他不可遏制的欲望。 她厌恶的不是潘乔木,而是从小在顺从与训诫中长大,却渴望追求欲望与欢乐的自己。 …… 陈家娴颤抖起来,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被压在沉重的石板下。从骨头缝里透出酸痛和战栗。 如果她不曾怯懦和顺从,如果她没有被规驯与训诫,如果她从未自厌与自卑。 那她或许早就意识到,她是谁,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 潘乔木有如被火烧灼,垂下眼。片刻后,他又抬起眼,恢复了疏离。 “喝完了吗。”他示意她看自己的杯子,“喝完了,我送你回宿舍。” 陈家娴垂眼转动厚重的马克杯:“你就用咖啡感谢我吗。” 潘乔木说:“同事之间,喝杯咖啡比较合适。” 陈家娴没说话。 潘乔木别过脸去,片刻后,疏离地说:“OK,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请你吃饭。随便你挑地点。” 陈家娴把剩下的咖啡喝掉,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这还不够吗? 潘乔木皱眉,喝了口咖啡,风度翩翩地问:“或者,你想要什么呢。” 陈家娴转过头,目光熠熠地看向他。 “我想要你。” 她说。 ------------ 第98章 求不得 潘乔木一口咖啡喷在地上。 这他妈究竟是什么? 是他已经老了吗?已经没法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吗? 她在做什么?整顿职场吗? 她把他当成什么?一件奖励的玩具?! 潘乔木狼狈地咳了半晌,抓起纸巾擦了擦嘴,抓了把头发,涨红了面孔:“不行!” 他又喘了一会,才说:“我们不合适。” 他不可能为了一段感情,毁掉现在的工作;他也不可能因为一己私欲,毁掉这个年轻女孩的前途。 陈家娴说:“哦。” 她这是什么反应?! 潘乔木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局势。他在即将爆发的火山旁边,或者在海啸高高卷起的沙滩,或者在大火即将席卷而至的下风口。 而陈家娴用纸巾抹了抹嘴,把杯子推到一边,站起身,平淡地说:“那我们回吧。” …… 中秋节的满月很亮很亮。 满月下,潘乔木陪陈家娴等网约车。 而陈家娴——每次叫网约车,只吝啬地勾选前三个最便宜的选项。 潘乔木垂下眼,就能看着她手机显示“排队还有7个人”。 他很想直接替她叫个专车,或者干脆开车送她回家——他不耐烦地拽了拽西装下摆,注意到西装的前襟沾上浅浅几粒咖啡点,有些狼狈,有些凌乱。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拉开两人的距离。 年轻女人的野心与欲望让他害怕。他什么都不敢做,甚至连话都不敢说。 于是,足足等了40分钟,也足足沉默了40分钟,网约车终于拐了个弯,出现了。陈家娴开门上车,转头和他道别:“再见。” 她直视他的眼睛,而他沉默避开目光。 …… 欲望,是什么。 陈家娴坐在车里,凝视着夜空中沉默的满月。 是无法实现,就会受伤的痛意吗。 是一直以来被她唾弃的,被她厌恶的,被她压抑的,最真实、最不堪、最狼狈、最执拗的自我吗。 如果她要成为有选择、有生命的“人”,而不是理性的工具——那这种痛苦,是她的代价吗?就好像娜拉离开玩偶之家,就好像夏娃选择吃下智慧果,她只有遭受“自我”的伤害,才能拥有“自我”的快乐吗? 陈家娴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她的心在砰砰跳动。 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 她坐在网约车的后座,在明亮的满月中,狼狈地哭了。 …… 回到宿舍,陈家娴洗漱完毕,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电脑整理媒体发稿。 工作是最好的情绪稳定剂。 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状态如何,无论她遭遇了什么,她都会抓住微不足道的机会,交付高质量的工作成果。 陈家娴梳理好媒体最新发稿以后,又无意识地点开潘乔木的协同办公。 傲慢的潘乔木从不说谎。 他的日程,每天都满得一直塞到晚上十点,中秋节后更是七八天连续飘黄出差。 但他这么忙,依旧送她回家,并请她喝咖啡。 陈家娴止住思绪,关掉潘乔木的日程,写了邮件给周可,请她提供孙伯的手打铜器在文创商店的上架数据。 周可回复很快。陈家娴查收邮件,有些意外:数据显示,孙伯的手打铜器,居然在上架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周可在邮件里备注:被欧洲旅行团的外国人买走。 陈家娴又拉出同期其他商品的销量来比对,确认孙伯的手打铜器售卖率最高。这说明,在长乐坊这个地段、这个地块上,售出此类带有浓郁地方特色、民俗特色、手工艺人特色的商品,会更有潜力。 原住民经济并非不可行;这些数据反映了乐观的趋势。 陈家娴立刻坐直了身子,将这些数据导出来,打开网课,跟着网课一步一步做了个简短的数据分析报告,发送给公关经理关晞,并抄送给助理韩方、以及运营周可。 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领导面前刷存在感。 …… 关晞速度很快,拨了电话给她,请她持续跟进数据。又过了几分钟,手机再响起,来电话的是潘乔木。 但刚才,她的邮件只发给了韩方。 陈家娴注视着这个名字,按下通话键。 潘乔木公事公办地请她把报告所用的全部数据发到他的邮箱,他将在明天出差的路上仔细研究。 陈家娴公事公办地问,那你会看好原住民经济吗? 潘乔木顿了顿,公事公办地告诉她,有盈利空间,不代表可以成为板块经济支柱。这么一点点盈利,卓秀不在乎。 陈家娴有些失望,但还是公事公办地应了。 结束了简短的对话,陈家娴关了灯,躺在床上。 她还没来得及给宿舍装窗帘。于是,从床尾的窗户望出去,刚好能看见明亮的满月高悬于夜空。 这样美丽的满月。 月亮,和女人,和潮汐,总是密不可分。 她用工作努力压抑住的情绪再次如潮水漫涨。 …… “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你。” …… 陈家娴看着窗外的月亮。她不想再压抑自己了,也不想再自厌与自卑。哪怕再卑劣、再不堪、再狼狈,那也是她自己。 她要爱这样的自己。 陈家娴用被子卷过自己的头,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 陈家娴哭了很久。 一个人,会为什么而哭呢? 爱别离? 怨憎会? 求不得? 哭不能解决问题,但哭能倾泻伤痛。人类哭泣也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陈家娴哭着哭着,曾经的委屈仿佛也没那么委屈,那些愤怒、不甘、窘迫、恐惧,也逐渐随着眼泪流出。 哭到最后,陈家娴甚至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灰扑扑的二十年随着眼泪过去了,不和解也没关系,因为无论遭遇什么伤害,她依旧会去好好面对生活。 爱自己,给了她勇气。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爱和光。 …… 陈家娴哭累了,捂着被子动了动,枕边的手机倏忽滑落,掉在地上。 陈家娴捡起手机,翻过来,检查手机屏幕。 她的目光微微凝滞。 她和潘乔木的电话,居然—— 一直在通话中。 那则工作电话结束后,她大概忘记按掉,而潘乔木居然也没有按掉。 她哭了足足有三个小时。 陈家娴把手机放在耳边。电话对面,她能听见很轻微的呼吸声。 他陪伴她哭了三个小时吗? “潘乔木。”她轻声唤出他的名字。 潘乔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沉默几秒钟后,潘乔木挂了电话。 ------------ 第99章 白老板会被抓吗&共融 时间退回几个小时以前。 “老城市,新活力”主题数字化胶囊展结束三个小时以后,关晞回到长乐坊项目办公楼,走进郁贲的办公室,反手关紧门。 郁贲明显有些不自在,面孔微微发红:“关门?你没事关什么门。” 关晞直截了当:“我要你取消今天下午的商务会议。” 郁贲眉头微皱:“理由。” 关晞报出永大集团许老板的名字:“我觉得他不对劲。” 郁贲显然被这个消息砸得发懵,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问出愚蠢的问题,而是立刻登上门户网站,搜索他的名字。 果然。 郁贲面色难看。 大概有一段日子,这位许老板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相关新闻报道中。再向前翻,蛛丝马迹大概出现在半个多月前:永大集团的新闻中不再出现他的身影。 这么喜欢作秀的人消失于公众视野,这是一个异常糟糕的信号:他被抓了吗?如果被抓,是否意味着他欠下的债务无力偿还? 大浪高高卷入半空,沙滩上的人们却依旧欢声笑语。 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郁贲的后背冒出冷汗。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握住鼠标的手冰凉。 永大集团和卓秀集团不同。卓秀集团向来是现金流运营,但永大集团,一直负债运营,而且从2019年开始,永大集团的房地产线就已经不发年终奖了,员工的年终奖改为春节期间2个月年假。 从2019年开始,郁贲已经开始暗示身边的人,不要买永大集团的住宅。 他见过许老板。作为同行,还是竞争公司,他很清楚这个人有多喜欢“大”,性格激进,不顾后果地扩张、拔高杠杆。 彻头彻尾的负债运营啊。 这样爆多大的窟窿?百亿?千亿?还是…… 郁贲冷汗涔涔而下,他不敢想。 郁贲马上说:“施远也需要调整日程安排。” 关晞却委婉地说:“郁贲,这是子怡姐的职责范畴。”言外之意是,这将由君子怡决定,并不建议他插手。 郁贲愣住。 他突然意识到,君子怡愿意帮长乐坊匹配优质资源的前提,就是长乐坊项目对她的支持。 郁贲抬眼看向关晞:“君子怡怎么说?她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施远?” 关晞模棱两可道:“这要看子怡姐的安排。我们只要支持子怡姐的决定就好。” 君子怡与关晞的结盟,推动了数字化业务与长乐坊项目的结盟。如果君子怡有意隐瞒,长乐坊项目要相应保持缄默吗? 郁贲垂眸思索,闭上眼。 许老板不一定被抓。商业社会从来是利益相关的游戏,许老板牵涉众多,郁贲不认为相关人士会袖手旁观。 但如果君子怡不替长乐坊说话,长乐坊项目一定没有资源。 只有长乐坊好,他才能好。 郁贲终于睁开眼。 这不算背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或许施远没能及时知道,但他总会知道的。郁贲这样告诉自己。他努力忽视了其中隐含的裂痕,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郁贲沉声说:“好。” 关晞点头:“现在,我找个理由替你推掉这个日程。而你,和我去吃个工作餐,当做毫不知情。” …… 面对即将到来的行业海啸,无论关晞还是郁贲,都没什么吃工作餐的心思。 而中秋节当天,开门的商家并不多,长乐坊附近也没什么可吃的。 甚至连陈记糖水都早早关了店,回家吃团圆饭。 郁贲声音干涩地告诉关晞:“我知道有一家店。” 关晞跟着郁贲的指引,把车子绕到大路上,平稳地开着。 郁贲看着视线中随处可见的满月装饰:“今天休假。你可以不用在这里。回家,陪陪你的……”他想说陪陪你母亲,但又想到关母歇斯底里的样子,闭了嘴。 关晞转动方向盘,面色没什么变化:“晚上吧。晚上我再去看她。” 郁贲心中纷乱,随口道:“你们讲和了?你妈妈向你道歉了?” 关晞的表情还是淡淡:“没。” 郁贲“哦”了声:“我以为你有解决的办法。” “没有。”关晞摇头,“我和你同样茫然。身处于大时代中,我们就和蜉蝣一样短促而渺小,怎么能猜到未来的走向?” 郁贲说:“但你看起来很笃定。” 关晞说:“茫然不影响我继续向前。或许为了理想。或许单纯不想妥协。谁知道呢。这不重要。” 她回过头,清清楚楚地告诉郁贲:“我们必须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并好好地走下去。” 郁贲站定了,看着她的背影。 可能关晞自己都不知道,她以怎样的频率提起“理想”这个词。在职场中,这个词代表着愚蠢和天真,关晞不可能不懂。 郁贲的心再次被刺痛。 郁贲。他问自己,你在抗拒什么? …… 中秋节当天的咖啡店几乎没有客人,映入眼帘的是一溜长长的、黄色的木头吧台。 “这家店是潘乔木推给我的。”郁贲说,“老板从前在太平馆做厨师,是本地人,逢年过节都开业。” 吧台前放面包的玻璃柜子空空如也。郁贲熟稔地告诉老板:“两份太平牛排。” 老板点点头。 关晞在吧台前坐下:“太平牛排?这不是太平馆的招牌吗?是蒋委员、周总理、邓颖超都喜欢的太平馆吗?” 郁贲有些讶异:“我只知道太平牛排和烤乳鸽。” 老板的动作顿了顿:“这位小姐,你很熟悉太平馆的历史?你也是本地人?” 关晞说:“唔。我是给地块做文化挖掘的。以前帮北京路整理过太平馆史料。” 老板热情地告诉郁贲:“太平馆是周总理和邓颖超结婚摆酒的地方。”说完,转向后厨。 郁贲坐在一边,心中还在想着许老板是否会被抓,心烦意乱。 关晞想了想,拍拍郁贲的肩膀,用手指蘸水在棕黄色的木头吧台上写下“番菜”两个字。 番菜? “当西餐和中国口味结合,就是‘番菜’。你说的烤乳鸽,就是番菜。”等菜的功夫,关晞拉着郁贲闲聊,“在香港还没成港的时候,西餐最早从澳门传入香山县,现在的珠海市歧关。但是歧关太小,所以最后由当时的海上丝绸之路重镇,越城,承接全部的西餐需求,而当时最繁华的西关,就活跃着大量西餐馆,西关富豪以西餐待客的记录,最早出现在1844年10月,潘仕成以‘西餐’宴请法国公使——吃老鼠。” 郁贲紧绷的面孔有些松动:“老鼠?!” 关晞也笑起来,刻意多说了些:“公史的随员伊凡写了回忆录,说:‘他们用欧洲礼仪来招待我们,也就是说,一个中国仆人,学会做某些可怕的英式食物。这个可怕的食物,是一只老鼠!不缺头也不缺尾!我们甚至能看清死尸并不年幼:上颚的门牙很长,与遗忘在纸盒底下的两条老鱼一样发黄。’” 关晞是优秀的公关从业者,讲故事绘声绘色,郁贲露出一点微笑。 关晞观察郁贲的神情,继续说下去:“太平馆的创始人,就是从前在洋餐厅当厨的粤仆,叫徐老高。他从洋餐厅离开以后,就在越城的街边,挑着箩担卖了一段时间煎牛排,赚足了开店的钱以后,就在1860年,在越城,开了中国人做东家的第一家西餐馆,在‘颇合本地人胃口’的同时,更合外国人胃口,一炮而红,很受官方追捧,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北伐誓师,就是太平馆包办的茶点。” 说着,老板端了两份太平牛排上来,推到两人面前:“小姐,你很懂啊。以前,太平牛排在美国的上流社会很有名气。” 关晞笑着说:“是很有名。1861年2月22日的《纽约时报》,有一篇新闻专稿《清国名城越城游历记》,里面说,当时的纽约人都在谈论一种最豪华的清式大餐,是用牛排做的。这个记者早就听说太平馆牛排美味,特意前去尝试。” 吧台位是肩并肩的,郁贲坐在关晞身边。 郁贲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面色沉稳下来,开始回应关晞的话:“有意思。我们叫‘番菜’,叫西餐,可纽约人叫它‘清式大餐’。甚至很难讲,是西方影响了中国,还是中国影响了西方。” 关晞见郁贲恢复冷静,这才叉了太平牛排一下:“西关深受海内外多种文化影响,是共融。” “共融。”郁贲感叹,“还记得原住民闹事那天早上吗?我们在周记茗茶居吃早茶,小周老板就说,茶饮茶饮,茶和饮料早就共融了。” 关晞微微一笑,放下叉子。 “对,共融。”她说,“这个故事正是最好的例子。我们要找的长乐坊“噱头”,就是共融。” ------------ 第100章 唤一天明月,照满怀冰雪 郁贲停住手:“这才是你和我聊天的真实用意?”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恼怒。他擦了擦手:“共融,你想表达什么。中西结合吗。” 关晞摇头:“是新旧结合。或者说,留旧置新。” 郁贲皱眉。 关晞试图说服他:“共融——留旧置新。长乐坊的旧改模式,应该走一条全新的路。如果有人不想拆、不想改,那我们可以保留他们房屋的原状吗?如果景区内的原住民不想搬走,可以不搬吗?老城市、老人家,可以和新风景、年轻人共生吗?” 郁贲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等他完全消化了关晞的意思,说: “我复述一下你的观点:整条街都旧改了,只有一两户不参与,就那么突兀地在那里放着?” 关晞点头:“或许这并不突兀。” 郁贲质疑:“你出门旅游,结果在景区风格统一的建筑群里,见到一个破房子?破房子里还有人过日子?你觉得有人买账?” 关晞摇头:“不。正相反,这很有趣,更是个绝妙的噱头——郁贲,你想想,如果我们绝大部分房子都修得很完整,但其中,只单单、突兀着一栋破败的老楼——你能想象到这种视觉冲击吗?你能抑制住自己去一探究竟的欲望吗?你会忍住,不去发一条朋友圈、一条抖音、一则小红书吗?” 郁贲目瞪口呆。 关晞说:“城市不断更新,但过时之人依旧与之共融。这才是城市文明的最大体现。“ 这完全不合乎经验,也没人这么做过。 完全尊重原住民的选择?不想授权也没关系? 郁贲揉自己的眉心:“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我们未来的目标,是把长乐坊逐步打造为风景区。你见过哪个风景区是这样的?不要说什么把生活还给居民的鬼话,我们做的是生意。” 关晞努力说服他:“我们要打造的不是风景区,是文化产业区。别人不关心的,我们关心。我们每个人在这里,都会得到接纳;而房子,房子背后所代表的——态度、生活方式,敌意,纠纷,合作,还是什么——在这片土地上,会被平等地尊重与保存。” …… 郁贲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抗拒,他的心被刺痛。 关晞她总是这样,异想天开的、愚蠢的、天真的理想主义! 他定定地看着她:“能落地?” 关晞从包里拿出早已装订好的方案,放在他面前。重点内容用索引贴贴好,关键数据被荧光笔高亮出来。 关晞说:“破损程度相对而言不太严重的老建筑,有着较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可结合使用需要,以修复为主并做局部改造,让新和旧形成强烈的对比,会很有趣。” 郁贲迅速翻了几页:“有趣?这样赤裸裸地展现真实的、破烂的老城市,不会刺痛游客吗。” “人们不会被老城市刺痛。”关晞告诉郁贲,“无论行业,还是人,终有一死。万物都抵不过时间的规律。能刺痛的人的从不是衰老,而是面对衰老时产生的情感,与爱。” 而刺痛本身,代表着”人“的思索与感受吗? 面对天真而愚蠢的理想主义,郁贲却被深深刺痛,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关晞追问:“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话音未落,头顶的灯闪了闪,暗了。 ……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黑,眼前一片昏暗。 无论是关晞,还是郁贲,共同坠入这昏暗中。 昏暗可以放大一切感官。 郁贲,你被什么刺痛? 郁贲不知道。他浑身的血脉都在叫嚣。他觉得闷热,恨不得现在跳起来,离眼前的人远远的。但他心里又很清楚,他并不讨厌关晞。不但不讨厌,甚至还很欣赏。更残酷的是,如果他真的要走,他已经走了,头也不会回。 所以为什么。 此时此刻。 他还坐在这里。 关晞没有继续追问,沉默地等待郁贲的回答。 郁贲按住自己的心脏,试图在黑暗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他发不出声音,刺痛之外,他的喉咙被更大的酸涩堵住,这股酸涩一直蔓延到内心的更深处。 咖啡馆老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把一盏灯放在吧台上,插上电源—— 一瞬间,莹润的、昏黄的、灼灼的灯光,从满月灯中迸出。 理想就像水中月。 关晞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中,倒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她正看着他,细长的双眼带着点犀利,带着点探究。 透过吧台上的满月灯,郁贲怔怔地看着关晞,想起她曾以怎样的频率提起“理想”这个词。 他的理想还长存吗? 郁贲终于知道,他的刺痛,来源于嫉妒。 他嫉妒她。他嫉妒她依旧坚持着愚蠢而天真的理想。 他却早已身入囚笼。 如果,财富、权力和荣耀已经让他适应囚笼生活,那么,他的勇气消失殆尽了吗? …… 郁贲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他简短地说。 关晞点了点头:“谢谢你。我只是向你提出工作想法,而你却要替我顶住绝大部分来自上级的压力。” 郁贲避开她的目光:“这是我的职责。” 关晞笑了笑,眼睛很亮:“Help me,help you.我们终将更新这座城市。老城市,也会有新活力。用我全部理想向你保证。” 理想啊。郁贲沉默。 两个人从吧台旁站起身。郁贲结了账,走出咖啡馆,最后回头看了眼。 棕黄色的吧台上,摆着一盏圆形的满月灯,正在黑夜中发出盈盈暖光。 老板送两人出门,不住道歉:“不好意思,顶灯烧坏了。” 郁贲说:“我们是最后一桌吗?” 老板看了眼时间:“不是,等下还有一桌,只喝咖啡。我可以不再进厨房,陪陪家人。” 郁贲点点头,目光还落在那盏月亮灯上。 老板笑了:“中秋节快乐。” 郁贲看向夜空中的满月。 唤一天明月,照满怀冰雪。 浩荡百川流。 …… 郁贲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窗外的满月很亮,胡玉的电话进来。 电话响了十声,安静下来。 郁贲犹豫许久,拿起电话,拨了回去。 “阿玉。上次我们聊过的机会。”他迟疑着说,“替我拒绝掉。” 胡玉很意外:“郁贲,你不是说文化产业没前途吗?” 郁贲攥紧手机,往日锐利的双眼中露出迷茫:“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但我打算试一试。” 胡玉说:“这不像你。” 郁贲说:“这才是我。” ------------ 第101章 去别人盘子里切蛋糕 中秋节当天,君子怡作为林叔平的妻子,与他共同参与应酬,打点双方的人脉关系。 对永大集团许老板的猜测贯穿整场。 “国家不会让永大集团出事的。”林叔平很坚信,“永大集团百亿千亿的盘子,一旦出事,多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国家会给永大兜底。” “但是永大集团已经开始无视国家指导价,低价抛售期房来回款。” “毕竟便宜。依然有很多人敢赌一把。” 中途,林叔平的手机响了,君子怡瞥见来电显示上“敏敏”两个字。 赵敏敏,林叔平的情人。 这通电话,林叔平没有接。但很快,电话又一次进来。 林叔平匆匆说了句“抱歉”,转身离开接电话。 周围的太太们不约而同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带着点戏谑看向君子怡。 君子怡却毫无情绪波动,笑容一如既往。 过了一会,林叔平智能家居业务的重要合作方,鲲鹏科技的沈之衍,出门吸烟透气。 沈之衍在美国接受教育。卖地如火如荼的那几年,沈之衍回国发展,崛起极快。但如今,随着地产行业的下行,家居行业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作为智能家居业务的技术定制服务商,沈之衍的事业也摇摇欲坠。 所以他近来烟瘾很重。 片刻后,君子怡在天台转角与沈之衍打招呼:“沈总。” 沈之衍正在打电话。电话的那一头问,今年公司员工的年终奖是否要冻结? 君子怡知道,沈之衍正试图将一套大千万的房子挂牌卖掉。他本就身处于时代颓势的最前沿,而永大集团各处项目暴雷,更是让沈之衍的回款遥遥无期。 他的公司被永大集团拖得几乎现金流断裂。 至于换个领域——从别人的盘子里切蛋糕,哪有那么容易。 沈之衍看见君子怡,把烟按熄在垃圾桶上:“林太太。” 君子怡把杯子轻轻抬了抬:“沈总,上半年您和叔平的项目没能落地,真遗憾。” 沈之衍懒得应付合作方的妻子,敷衍道:“十个项目九个凉,这很正常。” 君子怡问:“沈总,考虑换个赛道吗?” 沈之衍看着君子怡,目光闪了闪,没急着回答。 几分钟后,他终于想起君子怡的父亲是谁,对君子怡的称呼从“林太太”变成“君小姐”:“君小姐,我想您找我,不是为了闲聊。” 君子怡直截了当地说:“永大集团债主众多。就算许老板有能力偿还,难道他会先回你的款?” 沈之衍面色难看。片刻后,他压着火说:“还用得着你说?除非你有建议。” 君子怡说:“林叔平告诉你我父亲是谁。他有告诉你,我在卓秀集团现在的职位吗?” 沈之衍下意识道:“行政主管?” 君子怡面色不变:“我管卓秀集团越城分公司的AIGC业务。目前卓秀的新团队基本搭建完成,我在寻找定制技术供应商。” 沈之衍猛地站直身体。君子怡平和地说:“叔平没有告诉你,是吗。” 沈之衍的耳中已经听不到别的,他急切地问,“供应商的意思是……” 君子怡说:“国外的AIGC服务公司有很多,但卓秀不能泄密,必须用国内供货商。所以。”她问沈之衍,“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美国,买个技术团队回来?” 沈之衍不可思议地瞪着君子怡。 买技术团队,再注册公司,切入新领域,被她说得好像买个包一样简单? 君子怡直接说:“可以先招投标。” 相当于先签合同,付费,再去买团队。这不合流程,但风口当前,想要抓住机会,就必须走捷径。 捷径难走。 沈之衍浑身战栗起来,因为激动。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他愿意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这不难。”沈之衍一口答应,“还请君……” 君什么呢。 “君总。”沈之衍把自己的水杯压低于君子怡,重重碰杯,“谢谢君总江湖救急。” 君子怡这才真心实意地微笑:“林叔平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却还是没帮助你吗。” 这是赤裸裸的挑拨了。 但沈之衍一个屁都不敢放。 君子怡说:“我要你动作快。今晚我们把需求碰好,明天你就尽快物色团队吧。”她晃了晃杯子,“你的同学人脉,该联系的,你自己联系。这块我没有人脉给到你,反而要你对接给我。” 沈之衍已经迅速盘算好社交名单:“没问题。” 正说着,林叔平打完电话,大步流星走过来:“子怡,之衍。你们在这。之衍,你怎么不说话?” 沈之衍看了看君子怡,又看了看林叔平。 他不知道君子怡挑拨他和林叔平关系的用意。但此时此刻,选择君子怡才是最明智的。友情与否,在商业社会,都是生意。 沈之衍美国读书时期的同窗Adonis刚好过来打招呼,聊了几句以后,沈之衍急忙走开。 林叔平看着沈之衍的背影。 几秒钟后,转过头对君子怡欲盖弥彰:“刚刚的电话,是工作上的事,你别多想。” 君子怡没什么感情地“嗯”了声。 她看着面上冒出点油光的林叔平,思维渐渐有些发散。其实那个Adonis挺帅的。她想。毕竟他年轻。 …… 君子怡打开FACEBOOK,先关注了沈之衍,然后在关注列表里找到他的同学,科技新贵Adonis Yeung。她在科技之声上找到一篇对Adonis Yeung的英文采访,转发给他,然后沿着他的动态依次点了一排赞。 一个小时后,Adonis Yeung发来新消息提醒。君子怡垂眸回复。很快,新消息又进来了。 …… 酒吧里,灯火流光溢彩。 君子怡转过头,招招手:“Hi,Adonis。” 年轻英俊的亚裔男人迈着长腿,坐在她身边:“Hi,君子怡。”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粤语口音,不如英语讲得好。两人聊了一会,君子怡知道Adonis中文名叫杨安同,在香港度过童年、在美国长大,没什么学普通话的环境。现在美国经济形式不好,从硅谷回流内地创业,专门聘请了教师学习普通话、传统文化以及茶礼仪等。 Adonis出神地看着君子怡猫一样混杂着强势、冷漠与狡黠的面孔。她身上的衣服是黑色,这是个无情而冷酷的颜色。 他的耳垂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红。 君子怡抿嘴笑了笑。 她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执杯的手细长而白皙,中指戴着磨旧的婚戒。而年轻男人红着脸,拿过君子怡的玻璃杯,把嘴唇轻轻印在杯沿的口红印上。 “May I?”他无声地做口型。 君子怡向他稍稍瞥过眼。于是Adonis把杯里的酒喝光,抬手摸出手机:“我叫代驾。” ------------ 第102章 选择,是我的权力 中秋节这天,施远去青岛出差,谈完公事以后立刻返程,终于赶在晚上落地越城,连司机都没叫,一个人从机场驱车抵达商务活动现场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好几个小时了。 他捏着方向盘,面色铁青地看着君子怡从酒吧里出来,上了另一个男人的车。那个男人亲吻她的面颊。 很年轻,很英俊。 施远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 年轻男人把阳台和客厅完全打通,装了一面大落地窗,窗外是蜿蜒的江水和超一线城市特有的灯火辉煌。 君子怡空着手坐在落地窗前,听着风声拂过树顶,如同海浪。 一轮明亮巨大的满月高悬于夜空。 Adonis从身后走来。他温柔地环住她:“挑一支酒。” 君子怡挑了一支酒,他打开,倒了半杯,递给她。君子怡就着他的手喝下。喝掉后,年轻男人蹲在她面前,帮她披上衬衫,服侍她穿上袖子,然后替她把扣子一颗颗扣上。 君子怡套上裙子,而年轻男人一直注视着她。良久后,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和你丈夫离婚。但这不会妨碍我们的相处模式。” 君子怡回头:“什么相处模式?” Adonis披上衬衫,赤着脚向她走近两步:“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我希望下周可以再见到你。或者更长久。只要你愿意见我。” 君子怡说:“没有下一次。” Adonis微怔。 君子怡伸手抚摸他的脸:“我走了。” 许久后,Adonis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送你出去。” …… 施远的车始终停在这间高档小区外面。他松开安全带,抽了许多烟。远处,江声拍岸,浪潮一阵叠一阵钻进他的耳朵。而更远处,一轮明亮巨大的满月高悬于夜空。 施远沉默而无声地注视着黑色的雕花铁门。 不知又抽了几支烟,终于有轻而远的脚步声传来。纤细的身影从镶嵌了石块的小路上走出,而一旁的高挑英俊的年轻男人正注视着她。 施远用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关节重重按住眉心,然后机械地推门下车。 君子怡抬眼,对上一双隐忍而克制的眼眸。 “师姐。”他沙哑着声音。 Adonis的目光从君子怡身上移开,有些意外地看向眼前的沉默男人。下一秒,施远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君子怡后退一步,看着施远用胳膊肘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然后又打了一拳。 Adonis愣了一瞬,一骨碌爬起来,反手还击:“她不喜欢你,你他妈发什么疯?” 施远冷冷地说:“那她也不喜欢你。” Adonis一拳打得施远后退两步:“你他妈别给我装有多了解她!” 施远伸手抓住Adonis的衬衫领口,失态地大喊:“傻子!你以为我只打过你一个?她谁也不爱!她根本就没有心!你这个傻子!” Adonis愕然,被施远推了个踉跄。 两个人喘着粗气,用纸巾按住渗血的嘴角。施远抬头看向无边的夜色,君子怡早就走了,一个眼神都没丢给他们。 …… 施远踩下刹车。 君子怡抬起头,喝了点酒的面孔带着红润。她正站在路边等待网约车。 头顶的满月明亮得刺眼。 施远控制着车子倒退到君子怡面前:“师姐,我送你回家。” 君子怡点点头,平静地上了车:“你出差结束了。晚饭吃的飞机餐?” 施远缓缓启动车子:“吃了。” 君子怡的手机自动连上施远车内的蓝牙。她熟稔地拉出歌单,放了英文歌来听,面容沉静。 车子平稳地在夜里行驶。施远看着君子怡自在地靠在黑色座椅上,猫一样小巧的面孔雪白。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拆开她的面具,拆开她的肋骨,拆开她的胸膛,看看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是否空空荡荡。 车子停在君子怡家的楼下,君子怡说:“再见,施远。” 说完,君子怡推门下车。 她怎么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风淡云轻? 她怎么能永远能轻而易举地撕碎他的心? 可耻的是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很多年前,在闷热的实验室,他就知道她是师兄的女友。可她谁都不爱,包括他。她从来都不属于他。而他,依旧难以遏制地被她吸引。 施远长久以来的隐忍和压抑终于被痛苦撕成碎片。他按下按键,前后车门都落了锁。 君子怡推车门,没推开,转头看向施远。 施远开口,声音终于不再理性,而是带着浓墨重彩的痛苦:“师姐。为什么不能是我。” 君子怡却很平静:“简单的关系复杂化,有必要?” 施远忍了又忍,终于伸手攥住君子怡的手腕,君子怡任他抓着,眼中毫无波澜。施远的力道又加重了。 “师姐。”他重复,“这么多年了。给我个原因。” 君子怡仿佛感觉不到他的痛苦。她很简单地说:“我不爱你。” “我不在乎。”施远迅速说。 君子怡说:“你在乎不在乎,和我没关系。我不和Adonis做爱,换个男人做爱,又怎么样?选择是我的权力,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多少年了。 君子怡总是这样,冷淡地,在不经意间,扼住他的咽喉。 施远不由得想到,在职场上,君子怡捆住他脖子的深深根系。她威胁他,她背叛他,她为了扩张事业版图冷酷地打击对手,对手里面也包括他。她让他不得不妥协。 君子怡无疑是个强者,而施远知道自己该死地慕强。她野心、欲望、虚伪、冷酷、卑鄙、蹂躏他的真心,可他知道,除了眼前的女人,再也没有哪个女人,不,哪个人,能拥有如此幽暗而复杂的生命力,令他神魂颠倒。 她总能扼住他的咽喉。 施远静默许久后,终于说:“师姐,你不爱我,但你也不爱任何人。至少你对我是公平的。” 他已经把君子怡的手腕攥出一道红痕,但他没有松开,而是抓住她的手,拽下她手上磨旧的婚戒,顺着车窗丢了出去。 “扑”的一声,灌木丛晃了晃,好像一朵浪花。 君子怡一言不发。 施远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只银灰色的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刚刚好,然后攥紧她的手:“在青岛买的。” 君子怡看着施远手上的同款戒指:“我有家庭。” 施远迅速说:“我不在乎。” 君子怡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疯?多少年了!” 施远说:“我不疯,怎么会爱你?多少年了。” “开门。”君子怡说。 两个人对峙许久,最终施远解了锁。 君子怡推门下车,施远沉默地看着她。 她回头,看了眼施远,从无名指上拔下银灰色的戒指,当着施远的面,扬手丢进灌木丛中。 “扑。” 好像另一朵浪花。 ------------ 第103章 六个月&买房为了什么 凌晨两点,沈之衍洗完澡,靠在床头玩手机,邮箱管家冒出一则新提醒。 他打开电脑,看见来自君子怡邮件。 他打开,被其中的内容详实程度震了一下。 君子怡团队的需求详细而全面:对购买技术团队的要求、对注册公司的要求、对系统搭建的需求。 她要的不是他配合;她要他服从。 很显然,君子怡在控制他,把他当成实现自我野心的工具。 沈之衍陷入沉思。 在中秋以前,他一直以为君子怡只是林叔平的太太,或者父亲的女儿。中秋以后,他才知道,君子怡,就是君子怡本人。 他仔仔细细地把君子怡这个名字搜索了一番,一无所获。这样一名手腕能力政治素养都在线的女高管,竟然没有采访,也没有任何论坛发言。似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她。 他掏出手机,手机上有几个林叔平的未接来电。 他毫不犹豫地点下“忽略此来电”,不再打算回拨。 他有政治素养。 …… 中秋节假期的第二天上午,关晞上午十点才抵达办公室。 这简直破天荒。 郁贲敲开她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以前你经常六七点钟到公司。现在有进步,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吗?” 关晞点头。 郁贲凝视着她:“我希望你爱惜自己的身体,能够适当放松自己的情绪。” 到处都在鼓吹松弛感,可她永远烧灼。 关晞垂眼,没有回答他。 郁贲质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你又在抗拒什么?” 关晞沉默。 郁贲转身离开,关晞叫住他:“昨天的方案,你有什么反馈意见?” 她把他的好意当做耳旁风。 郁贲简直拿她毫无办法。最终,他咽下所有的话,叹了口气,走进她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 和上一个版本的“三横五纵街巷”设计相比,新版方案增加了“四大主题空间”:一街、一涌、一馆、一院。关晞把这里用荧光笔飘亮。 郁贲边看边发问:“四大主题空间,就是你说的亮点。” 关晞点头:“一街是寻凤里骑楼街;一涌是荔枝湾涌;一馆是粤剧博物馆;一院是春华电影院。此外,在原样修复与改造提升外,我额外增加两种方案。” 一是新旧结合,即除旧更新。对于一些破损程度相对严重、仅剩一些建筑构件的老建筑,在保留相应建筑构件的同时候做整体改造,大胆创新,通过这种方式保留其历史文化价值,对已经坍塌的建筑进行复建,用来招商。 二是留旧置新,也就是昨晚关晞向郁贲提出的“噱头”:“一些破损程度相对而言不太严重的老建筑,有着较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可结合使用需要,以修复为主并做局部改造,让新和旧形成有趣的对比。 郁贲看了许久:“你这样的人才,明明可以过更富裕的生活,如今为了前途未卜的文化产业,让自己这么辛苦。你真的甘心吗?” 关晞说:“把长乐坊做好,是我当下的目标。追求财富不是错,我只是没有把欲望投射在财富而已,你不要用‘高尚’来绑架我。” 郁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瞪着她:“你听不懂好话,是吧?非得刺我两句才舒服?” 关晞叹了口气:“我会去学习如何接受好意。但这需要时间和精力。而我,不会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上面。” 她在暗示什么? 郁贲盯着她。而关晞避开了他的目光。于是郁贲明白,他不是她当下的选择。 郁贲问:“当下,是多久?” 关晞说:“六个月。我只规划人生未来的六个月。” 才六个月。 于是郁贲指着方案说:“我没什么意见。走流程,上会讨论吧。” …… “如果原住民不想拆,我们就不强求拆。”运营周可用叉子卷了泡面送入口中,“简直难以相信,这是向来‘强悍’的卓秀集团会做出来的事。” “更离谱的是,晞姐居然在会议上说服了所有人。”人事周亦行说。 周可又说:“难道不是形式不好,大家都没钱吗。所以找了个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策略?关晞的方案最便宜,而且看起来很可行。” 陈家娴坐在茶水间里,掀开泡面盖子。 关晞啊。 原来卓秀集团里,还有人知道,什么叫“不傲慢”,什么是尊重和关心。陈家娴心想。 剩下的人呢? 他们只是不在乎。 茶水间的电视新闻开始播永大集团烂尾楼维权的新闻。最近关于永大集团的负面新闻一下子全冒出来,好像永大集团的公关全部失灵了一样。 周亦行扬起手,换了台。 永大集团售楼处拥挤而疯狂的人潮在涌动。新闻里说,永大集团用完全低于市场价、低于国家指导价的价格来抛售期房。 周亦行皱眉,又换了个法治频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烂尾楼维权无处说理,这些人怎么敢买声名狼藉的永大的房子?”周亦行说,“我肯定不会买房的。你们买房了吗?” 周可说:“我19年买了。” 周亦行问:“房地产从18年就开始不行了。你干这行,还买,不怕亏吗?” 周可说:“爸妈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亲戚当我家绝后,出钱的事全指望我爸妈,大到我表弟结婚买房,小到我侄女买车,全指望我爸出力。16年房价准备涨的时候,我大伯家借钱去给堂哥买房,现在他们的房子翻了四番都不还钱,问就说堂哥生了男孩,以后还要给儿子买房。” 周亦行目瞪口呆:“那你爸妈还借?” 周可只是说:“人情世故,宗族礼法……没那么容易。” 周可继续说:“有时候,买房,不仅仅是‘买房’这么简单。我爸妈拿不住钱,如果我不买个房子压住家里的钱,这些钱就都流给亲戚了,拿都拿不回来。” 这超出了周亦行的人生经验范围。 周亦行怔了许久,才尝试着问:“你有和爸妈沟通过吗。” 陈家娴咽下嘴里的泡面:“只有少数人和爸妈沟通才有用。” 周可说:“你在售楼处轮岗几次就知道了。房子不仅仅是房子。对女生来说,意义更复杂,很有可能她买房就是因为,除了房子,她什么都留不住。所以烂尾楼才特别、特别可恨。” 周亦行问:“比如?” 陈家娴垂下眼。 如果放在从前,她会觉得,这样的问题是周亦行的傲慢。但如今,工作磨炼了她,让她可以心平气和地正视阶级之间的差异。 周可说:“你看子怡姐就知道了。她怀孕的时候,直接被打出地产业务线,贬去做养老——生育就是会影响女人前途和收入。如果职业竞争力不强,产后降职失业返贫的大有人在。生育后,一旦被离婚,只有房子是最容易分割、最难转移的共同财产。如果女人自己没有房子,男人的钱拿来还房贷,女人的钱用来装修、买车、负责家庭生活采买,那女方的钱,离婚的时候基本追不回来,很难举证。其他的什么爱不爱的都是没用的,没有钱,没有经济收入,孩子的抚养权也会被夺走。” 周亦行说:“离婚的毕竟是少数。” 周可说:“女人有钱,就会被很多双眼睛盯着。被贼惦记上,再聪明强势的人,光靠自己也很难拿住。尤其在婚内,如果钱没用来买房,被丈夫忽悠拿去干别的,更可怕。买房至少还有自己的部分,投资丈夫的生意,或者白白花掉,更是血本无归。” 周亦行震惊:“被惦记?被家人惦记?” 陈家娴冷笑:“如果我想在越城买房——我爸会说:越城的房子那么贵,你有钱吗?你每个月赚多少钱啊?你存多少了,你弟要结婚,家里的房子要重新装修一下,你有多少先拿出来。哪有女孩子要自己买房的?结了婚就会有房子的。” 周亦行有些惊愕:“意思是,如果你有钱不买房,你的钱肯定要归你弟弟。” 陈家娴点头。 她爸妈给陈家豪买房了。所以,从前爸妈问她要的钱,最后给了谁,不言而喻。 周可说:“家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买房的话,反而要买流通性差一点的老破小。” 周亦行问:“为什么?” 陈家娴平和地说:“只有很不好的东西,卖不掉,低价值,才不会被父母想方设法抢给弟弟,才能留在我手里。” 周亦行说:“房子在你名下,也不行吗。” 陈家娴反问:“你见过,父母狠心起来,可以逼着女儿抵押贷款,用贷出来的钱养儿子吗?” 她笑着说:“哪怕,家里根本不缺钱哦。” 正说着,从食堂吃午饭回来的同事纷纷走进茶水间,打水的打水,喝饮料的喝饮料。 “听说了吗。财务的小方,上次给我们点菠萝包的那个,他今天去参加维权了。” “难道他也买了永大?” “不是,他买了千科,荔湾区的新盘。千科卖楼时给的承诺是九年一贯制学区,他就买了,花了五百多万。结果今年政策不承认,小升初还是得摇号,学区房白买了。” “维权有用吗?” “你说呢?”那人反问,“咱们就是房地产,你看李宾那个‘辉煌碧园’项目,打出的销售广告是引进重点学位——他什么时候跟负责引进学位的公关部门沟通过?公关部门根本没这个引进计划。君子怡可是公开、点名给李宾下过舆情示警邮件,勒令他整改宣传的。李宾怎么说的?李宾说,学位的事,如果客户闹,就找政府去,他没法左右政策。” ------------ 第104章 女领导&空降公关总监 周亦行敲开君子怡办公室的门。 “子怡姐。”她说,“我修改了提交给沈之衍的业务基础数据,请您再看一遍。” 君子怡扫了几眼。 “你修改了购房理由统计?” “是,子怡姐,从前是我太傲慢。”周亦行说,“我对远处的灾难表现出极大同情,而对身边的真实困境一无所知。” 君子怡笑了笑。 “收起你无谓的同情。”君子怡轻飘飘地说,“你以为你能看懂什么?政治是土地,土地是政治。” …… 既然不强求原住民接受旧改,陈家娴重新统计了寻凤里原住民的旧改意向。 江伯、孙伯等人很痛快地给出了旧改授权,而金阿婆却反复和陈家娴确认:“真的可以不改吗。” 陈家娴犹豫了一下,说:“可以的吧。我会去争取。” 于是金阿婆说:“长乐坊二横路188号,也就是春华电影院隔壁再隔壁的那栋三层筒子楼。我不想改。” 陈家娴打开共享资料夹,找到长乐坊二横路188号。从照片上看,这栋三层筒子楼完全在岁月的侵蚀下斑斑驳驳。罗马柱雕着回字纹,凸起的条棱发黑,二楼阳台依稀能看出镶嵌着中国传统的四面团花图案。陈家娴又核查数据,它占地仅30平。 金阿婆说:“这栋筒子楼,是从西关大屋里拆建出来,而被拆掉的西关大屋——是我长大的地方。” 金阿婆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而陈家娴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后,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登记下来了。” 她又问:“您有什么不想改的理由吗?” 金阿婆略作思索,然后说:“如果这里未来将变成景区,如果故人还活着,能在新闻上看到这栋保留原样的筒子楼——他就会知道,还有人记得。” …… 故人啊。 是那个远离故土的未婚夫吗。 记得青春,记得从前的理想,还是仅仅单纯记得那段岁月呢。 金阿婆年纪大了,情绪伤身,陈家娴体贴地没有追问。 放下电话,陈家娴以拆迁组牵头人的名义,把188号需求反馈到关晞那里去。邮件发送过以后,她一直有想诉说的冲动,于是把长乐坊二横路188号筒子楼的照片发上了小红书。 “如果这里未来将变成景区,如果允许回忆保留原样,如果故人还依旧存在,或许他能在新闻上看到——他就会知道,还有人记得。” 她编辑好文案,犹豫很久,还是找到金阿婆“为爱等待”的话题,厚着脸皮挂上,点击发送。 没过多久,就有人评论:“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有更新了吗?!”并在后边@自己的朋友。 陈家娴回复:“关注博主,会多多更新哦。” 她的号立刻涨了两个关注。 等到下午,一个用户名为系统自带数字的账号也点了个赞。这个账号的头像还是灰色的,俨然一个僵尸号,淹没在点赞的数字中。 …… 中秋节后上班第一天,李卓秀指定的人事总监杨植顺利入职越城公司。和之前的担心不同,入职过程没有任何明面或暗地里的小动作,也没有冷落架空。 入职第一天,他就接到了来自施远本人的需求:为越城公司的AIGC业务改革招聘一名高管。 一周后,施远叫君子怡和杨植到办公室:“解释一下自己的工作效率。候选人在哪里?” 杨植顿了顿,才说:“已经和几名候选人谈过了,但对方对我们公司有一定顾虑。” 施远说:“如今行业震荡严重,能维持现金流运营的,有且只有卓秀。他们在顾虑什么?” 杨植说:“报告施总。许聿聪跳槽去碧桂园了。他对卓秀颇有微词,觉得因为一点私事小题大做,搞办公室政治斗争。传播了些不好听的话。” 施远看了君子怡一眼,喜怒不辨:“小题大做?出轨闹到公司里面来,这是小事?他对调去东莞很不满,所以怪到政治斗争上,更有面子?你觉得,越城公司去年在卓秀集团的营收业绩排第一,就是玩政治斗争玩出来的吗?回答我。” 杨植没办法回答,于是沉默。 施远严厉道:“你谈不下来,就把候选人给君子怡。她是你领导,你担不起责,就让她帮你。” 要架空他了吗。 杨植面色不太好看。 半晌后,施远坐回椅子:“解释。” 当着君子怡的面,杨植犹豫半晌,但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招聘是双选的过程。候选人也会打听未来上司的资历,听说子怡姐是女性的时候,特意说要考虑一下。” 考虑后,候选人拒绝的原话是:女领导斤斤计较,情绪化,他不想帮女领导接孩子。 君子怡声音很平静:“意思是,如果我是男性,他就不需要考虑了?” 杨植保持沉默。 …… 晚上,施远带人去参加一个拿地的饭局。 他和君子怡在电梯里遇到。 在工作场合,施远破天荒和君子怡说了些与工作无关的:“卓秀集团的女员工向来以‘强悍’著称。否认这一点,就是否认卓秀集团,否认老总裁李卓秀。卓秀不需要这样的高管。” 君子怡背对着施远,抬起头看向反光的电梯门,毫不在乎地笑了笑:“谢谢施总。” 电梯下行。施远看着电梯门映出君子怡的面孔。 她是真的不在乎。 她正垂头刷手机,似乎是某一款红色的社交分享媒体APP。她的嘴角抿着一丝愉悦的笑。 而她的愉悦从来与他无关。 门开了。施远没动,看着君子怡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君子怡坐在车里,仔细看陈家娴发的小红书。这篇笔记挂着#老奶奶为爱等待#民国爱情#的话题,有192个赞,155个收藏,和45条评论。大概因为算法的原因,推到了她的首页上。 她给陈家娴点了个赞。 君子怡已经与郁贲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她将尽力倾斜资源给长乐坊,而她“代管”的数字化业务将从长乐坊项目开始先行示范落地推行。 但是。 杨植从华为带来一名嫡系,孙济文。 因为越城公司没有多余职位,于是孙济文占用了长乐坊公关总监的title。 ------------ 第105章 不熟&买房&补偿 君子怡与关晞结盟的交换是,项目公关总监的位置留给关晞。 可杨植是老总裁指定下来的人。他带来的孙济文,无论施远还是君子怡,都不能动。 或者说,现在不能动。 君子怡给关晞打了个电话:“我看到你的实习生发了小红书,讲长乐坊的老故事。” 关晞很客气地说:“谢谢子怡姐关心项目。” 君子怡说:“我会让卓秀集团的官号给陈家娴做一篇专访,主题是‘Z世代如何改变行业环境’,投放到我们的矩阵号。” 这是刻意用官号帮陈家娴引流了。 帮长乐坊炒一波热度,送给关晞一个业绩。 关晞的声音停了一会,才说:“了解了。我会和她讲。” …… 周亦行气喘吁吁地背着包跑过来的时候,电梯门正要合拢。 没人愿意在下班高峰期等人。 周亦行原本不抱希望,可里面的人眼疾手快地按住开门键,电梯门又缓慢打开。4秒钟后,周亦行才跑上了电梯:“不,不好意思!谢谢!” 潘乔木微微颔首。 周亦行擦着汗盯着潘乔木看。电梯里的灯把他的面孔照出半山阴影,轮廓清瘦而挺括。 潘乔木瞥了她一眼,周亦行嘿嘿一笑,主动招呼:“乔木哥,您今天也来总部,是跟施总去参加拿地的饭局吗?” 潘乔木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对着美人面孔,周亦行向上管理、刷工作努力感的心真诚了三分: “我是来跑流程的,咱们项目的实习生要上官号采访。” 潘乔木冷淡的面孔转向她,难得主动说了两句:“实习生?关晞手底下那个吗?” 周亦行竹筒倒豆子一样把陈家娴接受专访的事说了,然后恍然大悟:“对,乔木哥,您这种级别,应该对她没印象。” 潘乔木“嗯”了声:“不熟。” 周亦行把和陈家娴的合影翻出来给潘乔木看:“就是这个。” 潘乔木沉默地看着照片,半晌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周亦行突然想起来:“乔木哥,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潘乔木把手机屏幕划开,递给周亦行:“上次是统计小红书达人,这次你又要完成什么kpi。” 周亦行边戳边说:“用你的号给陈家娴的小红书点个赞……”话音未落,手机被抢走了。 潘乔木向来配合打工人,于是周亦行有些迷茫: “乔木哥,只是帮陈家娴点个赞,为了推长乐坊项目。” 潘乔木抓紧手机,冷白的指关节有些泛青。他简短地说:“不行。”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潘乔木大步离开。 离开有一段距离,潘乔木才低头划开自己的小红书。上次周亦行帮他注册的小红书,账号名还是一串系统自带数字,头像也是灰色的。关注栏显示“1”。 他点开“赞过”,里面只有两条陈家娴发过的笔记。 犹豫许久,潘乔木点下“卸载”。 直到小红书从手机屏幕上消失,他才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 …… 在越城公司录完Z世代访谈以后,陈家娴的协同办公窗口被周亦行敲响: “还在越城公司吗?过来拿优秀实习生推荐表。” 优秀实习生! 陈家娴心中一惊,紧接着就是一喜。 她在手机上回复:“长乐坊项目推荐我了?” 周亦行回复得很快:“不然呢?我刚帮你看了,你的业绩不要说在长乐坊,在同期实习生里也是最拔尖的。这个表你仔细填,我觉得,你应该能拿第一。” 周亦行又打字:“你拿了第一,就可以面试直通车了!今年形势不好,校招都取消了,你加油争取到这个机会!” 陈家娴马上回复:“我去找你拿表。” 周亦行说:“等下你回项目上?帮忙把潘总的年度总裁奖推荐表带给他。拜托啦!” 陈家娴犹豫了一下:“好的。” 找周亦行拿了表,又吃了好几吨鼓励,陈家娴按着激动的心走进电梯。 手机响了。她点开一看——居然,是自己的母亲。 她和陈母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她离家出走前。 其间如此长的时间,陈母始终保持沉默。即使中秋节,也没有和她讲一句话,即使卖了她,也没有。 陈母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今晚回家吃饭吗?做你爱吃的虾。” 陈家娴以为自己对家人不抱任何期待,可骤然看到母亲的微信,还是鼻子泛酸。 上一次叫她回家吃饭,给她做虾,是想让她给弟弟出生活费。 这一次呢? 陈家娴急着没有回复,关掉了对话框。 电梯门缓缓合拢,液晶电视开始播新闻。 陈家娴无意识地看着新闻,直到陈母的脸出现在新闻上。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新闻里,永大集团售楼处拥挤而疯狂的人潮在涌动。 字幕显示,永大集团用完全低于市场价、低于国家指导价的价格来抛售期房。 画面扫到成交镜头,陈父,陈母,陈家豪一行三人,正站在庆贺尊贵业主成交的红色背景前,笑着合影。陈家豪手里拿着锤子,准备砸金蛋。 如此亲密的一家三口。 “啪!” 金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漫天亮晶晶的彩色小纸条飞舞,落在三人头上。陈家豪咧嘴笑着,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 “砰。” 陈家娴手一松,包掉在电梯的地面上,砸出闷闷声响。 她知道爸妈给陈家豪买房。她不知道,爸妈给陈家豪买的是永大集团的房。 …… 永大集团降价抛售期房的举动扰乱了正常售房市场,对卓秀越城分公司的营收造成了极大影响。 黎红一走进茶水间,马上被人拉着问:“今年奖金怎么说?” 黎红微微点头:“照常发。”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年更难也是明年的事情,现在人们只有关注眼下。 “施总给大销售团队压了很重的担子。”黎红说,“年终奖也会优先大销售团队。” “这种情况,优待也正常。”人们取得共识。 黎红看见关晞,喊:“关经理。等等。” 关晞回过身:“红姐,您找我。” 黎红反问关晞:“你还不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 关晞挑眉:“什么事?” 黎红问:“人事还没告诉你?”她把关晞拉进财务办公室,关上门:“基于你近几个月的绩效考核,你的待遇涨了,目前在经理级别封顶。年终奖的系数也会相应增加。” “此外。”黎红递给她一张单子,“卓秀总给了你一个集团特殊人才培养名额,每个月额外加税前1万元补贴,也就是年薪在经理级别封顶之外,额外再增加12万。这笔钱从集团总裁办公室直接拨给你个人。你在这里签字。” 关晞算了一下,说:“如果这样,我的收入大概与长乐坊新来的公关总监持平。所以这是给我升职失败的补偿?” 黎红什么都没说,关晞签了字,离开办公室。 ------------ 第106章 改革&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新来的长乐坊公关总监孙济文,人没到,改革先到了。 他已经见过黎红,言明本年最后一个季度最重要的工作是降本增效。以后他管辖的招商与公关两大业务板块,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走公账超过500元,就必须在协同办公平台上层层审批,并填写理由单。 黎红告诉潘乔木,潘乔木直言:“这根本不符合招商工作实际。” 吃顿饭,开瓶酒,这都多少钱了? 关晞也表示反对:“请一次媒体采访,每人一张购物卡至少800元。我要填多少理由单?” 更何况,潘乔木还管着运营和行政,行政还要囊括四季工人劳保费、加班赶工费。 一线项目要对接工地、包工头和工人,多少人头吃喝嚼用? 500元够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每天走流程算了! 下班以后,关晞坐在办公室里,给陈家娴改优秀实习生推荐表。陈家娴交上来的材料显然已经是她全部能力之所在,但还远远不够。于是关晞帮她修改。 潘乔木压着火气过来敲关晞的门:“咖啡?” 关晞看着身边一摞费用申请单,立刻心领神会。 两个人和和气气地坐在咖啡店里,同仇敌忾,对彼此从前挖坑、相互告状的行为都闭口不谈。 潘乔木率先开口:“新公关总监要来了。” 关晞点头:“孙济文,从前在华为做海外采购业务,杨植带来的嫡系。” 潘乔木喝了口咖啡:“你怎么看待他?” 关晞说:“我怎么看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君子怡怎么看他,施远怎么看他。杨植是老总裁派来盯着施远的,他的目标是君子怡的位置,那么无论施远还是君子怡,应该都很高兴看到……” 看到我们抱团打击杨植和孙济文。 潘乔木自然是懂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碰杯。 在职场中,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就需要很多帮助。 关晞和潘乔木都不介意被利用。 两人的咖啡喝了半个小时。 临出门的时候,潘乔木才不经意问:“你手下那个实习生怎么样?她要参加优秀实习生竞选,材料准备好了吗?” 关晞说:“我在改。走流程的时候,也请你帮忙看一下。” 潘乔木这才站起身:“行。我回了。” 关晞也站起身:“陈家娴的小红书你看了吗?小女孩很聪明。” 潘乔木说:“没空。我没这么无聊。” …… 出乎关晞预料,陈家娴的推荐材料从潘乔木手里走过以后,业绩增加了一段。 关晞打内线电话给潘乔木:“数字化胶囊展的招商工作主要是依靠你的人脉完成的。陈家娴是我的实习生,不用你帮她添业绩。” 潘乔木只是说:“能得到你的支持,对我很重要。” 关晞知道,潘乔木申报了今年集团内部的年度总裁奖。总裁奖只颁给30岁以下的员工,在行业内颇具一定分量。如今潘乔木升项目总监失败,需要这个奖来为今年镀金。 关晞问:“既然你也要报总裁奖,这些业绩,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潘乔木顿了顿,心虚地说:“这种业绩对我评奖的分量不够。但放在陈家娴头上,可以呈现出我的领导力。” 关晞觉得很有道理:“那我要替她谢谢你。” 潘乔木怕关晞疑心,找了个理由:“作为交换——我知道你大前年拿了总裁奖,等我写完材料,你能否找个时间帮我看看?” 关晞不疑有他:“成交。你发给我。” …… 就在关晞和潘乔木打内线电话的时候,陈家娴得知,今年公司政策优化,获得优秀实习生第一名,在面试直通车之外,还将额外获得一笔十万元的奖金。 她现在在卓秀集团做实习生,每个月的收入只有实习补贴2300块,即使住宿舍不花钱,她也并不宽裕。 只能说,幸好公司福利待遇好。不然,就连购买卫生巾,对她而言,都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她真的很需要工作,很需要钱。 在沉重的生存问题面前,别的问题都是“低优先级”。 陈家娴的推荐材料在项目的中高层处轮转了一圈,改头换面回到她自己手中。陈家娴看到这份大换样的材料以后,找到关晞:“晞姐,谢谢你。” 关晞说:“你要谢谢招商的潘总。他把数字胶囊展的招商业绩分给你,这对你的竞选而言,是很大的助力。” 潘乔木。 陈家娴有点恍惚。她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 但她第一反应是“不需要他的怜悯哦”。 她很想凭借自己的实打实的能力和工作业绩拿奖,很想对得起自己,让别人心服口服。但她真的很缺钱,很缺工作。 她不至于还像学生一样天真。 于是,陈家娴决定送《卓秀集团年度总裁奖推荐表》给潘乔木的同时,认真地谢谢他。 她把表交给潘乔木的助理韩方:“帮我约一下潘总的时间好吗。” 过了一会,韩方告诉陈家娴:“表给了。乔木哥没空见你,让你直接打办公电话。” 他坚定地、毫不迟疑地、不留情面地拒绝她。 陈家娴垂下眼,片刻后,才说:“好。” …… 陈家娴对着话筒说:“谢谢你。” 潘乔木的声音很冷淡:“嗯。” 一时间他和她都没话说,两人沉默相对。 但潘乔木没有挂断。 正确的做法是就此打住,但陈家娴真的、真的很需要优秀实习生的面试直通车,也需要钱。 于是陈家娴说:“我看了评委名单,你在其中。” 越城分公司已经公布了优秀实习生评委团名单。这份名单从全公司的中层里面抽签决定,而潘乔木抽中了。 潘乔木沉默。 陈家娴很艰难地说:“等到竞选的时候,能不能请你,在评分上对我有所照顾?” 她努力争取:“潘总,我是长乐坊项目推荐的人,Help me,help you。占用您3分钟时间:我从入职以来……”她把自己的业绩又叙述了一遍。 她要实现自己的目标,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 潘乔木没有打断她。 陈家娴说完了,对着电话另一端的沉默,屏住呼吸,而潘乔木很直接地拒绝了她。 “我不会参加评委团的。你找黎红吧。” 陈家娴的喉咙发紧:“可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吗。” 潘乔木沉默许久,然后说:“我想,你知道原因。” 陈家娴一时间没说话。 潘乔木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抱歉。”他率先挂断电话。 …… 欲望,是什么。 陈家娴抓着电话,有些怔愣。现在,她很清楚地知道两件事: 一,她对潘乔木有欲望。 二,她搞砸了。 ------------ 第107章 舅&少做少错 但她没有精力去照顾自己的情绪。 放下电话,陈家娴在洗手间里洗过脸,敲开黎红办公室的门,使用了黎红3分钟时间,自述业绩,厚着脸皮请求评分照顾。 从黎红办公室出来以后,她又约了其他评委团成员的“3分钟”,有的成员办公地点在郊区,她逐一计算行路时间。 相比于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陈家娴更希望自己主动争取。 3分钟很渺小。 被拒绝、被嘲笑更令人受伤。 但伤痕只是伤痕,不会阻碍她前行的脚步。 …… 陈家娴的推荐材料已经走完全部流程,但潘乔木还是抽空重新检查了一遍,又增删了些内容,确认真的没问题了,才发了新版给关晞。 第二天早上,关晞回复:“收到。” 潘乔木放下心。他已经坐在出差的高铁上,听助理韩方汇报日程。 “优秀实习生竞选在什么时候。”潘乔木不经意问。 韩方报了个日期:“在我们回越城的第二天。” 潘乔木“嗯”了声:“日程改一下。增加一个城市,出差时间增加三天。” 为了避开优秀实习生竞选。 潘乔木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今年优秀实习生的头名非陈家娴莫属,马上就有大好的前程等着她。在这个节骨眼,任何与工作无关的,对她而言都是负担。 谈恋爱是未知的结果。而工作总有回报。 他也一样。 潘乔木是个很有规划的人,他对总裁奖势在必得。他非常需要这个奖,来给自己镀金,让自己的从业履历变得更好看。 精英只走直路,潘乔木一步都不想走错。 四个小时以后。 高铁进入市区,终于有信号了。潘乔木费力地用流量把小红书下载回来。 Help me,help you。潘乔木这样说服自己。 …… 打开小红书,卓秀的官号已经放出了“Z世代如何改变行业”的视频,长度约20分钟。君子怡请了一家比较有名的视频号主做主持,一是保证点击率,二是打造年轻化的品牌形象,三是为了给陈家娴的小红书引流。 采访者的本意是和陈家娴聊聊Z世代的成长背景,工作中的趣事,以及“00后整顿职场”的热点话题。谁知道,陈家娴认认真真的掏出笔记本电脑,向采访者展示了开会文件夹,其中包括: 长乐坊项目的品牌简介、西关的历史流变、原住民的现状与需求、中秋节当日手打铜销售数据与背后非物质文化遗产复兴浪潮、卓秀集团应该承担怎样的社会责任。 周亦行劝她:“你列的这些清单,人家根本不在乎。” 陈家娴很坚持:“我在乎。长乐坊是我的家,长乐坊的改变应该尊重居民的意见。我不想后悔。” 周亦行闭了嘴。 她知道,陈家娴倔起来的时候,比倔驴拉的磨盘还要硬。 于是周亦行想了想,敷衍陈家娴:“那你好好表达。” 最终剪辑出来的成果正如周亦行所说,陈家娴真正想表达的,关于城市与居民的部分,全都被一剪没。 最终呈现出的,是她如何“幸运地”获得了卓秀的工作机会,以及工作中前辈们对她的关照。 陈家娴看着视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表达的重点。 她退出小红书,把手机丢到一边。 …… 潘乔木关掉视频,嗤了声:“无聊。” 他向旁边看了眼,发现助理韩方也在看这个采访。潘乔木忍不住又说:“官号剪辑出来的那个味——太顺从了,太讨好了,就像一个政治正确的ai人,简直无聊透顶。” 潘乔木讨厌ai人。 韩方没有回应。 潘乔木皱眉:“韩方。你在想什么?” 韩方面孔微红:“我突然发现陈家娴挺好看的。我记得她没有男朋友?” 韩方诚恳地向潘乔木请教:“乔木哥,您是过来人,您觉得我有希望吗。” 过,过来人? 潘乔木恍惚想起,韩方才本科毕业一年,正是青春大好的年纪。 潘乔木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什么叫过来人?” 韩方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乔木哥,我没结婚的小舅舅交往过不少女友,我看您特亲切,不小心代入了。” 哦。 他的年龄。 够当舅舅了。 潘乔木喜当舅,脸色难看起来。 …… 更糟心的还在后面。 按照孙济文的要求,潘乔木在出差之前已经安排韩方事无巨细地做了预算,走了财务申请审批流程,以便回来报销。谁知道,和财务上粗暴“一刀切”的魄力相反,在业务上,孙济文竟然是个不愿意担责的人。 潘乔木正在试图引进一些有品牌效应的大体量商家,目前在谈的有肯德基和喜茶;为了文化调性,又谈了钟书阁。 引进大商家势必要给出一些优惠条件,比如店租,比如装修。 郁贲是个兜底能力很强的领导,管理宽松,向来给人极大自主权。潘乔木被郁贲直管的时候,完全可以自己做决策。外加他本是君子怡的嫡系,搞钱的手段偶尔粗暴。 如今,头顶多了个孙济文。 需要孙济文拿主意的时候,每个决策,他都要潘乔木提交个分析方案上来。 潘乔木:“孙总,您看我们怎么做,A还是B?” 孙济文:“好的。” 潘乔木:“……?” 在无用的折磨下,韩方,写方案写成韩方案。 韩方几乎怀疑自己毕业于中文系。 每个小小的决定,都必须做个预算,必须有相关政策支持,而且必须能看得见回报。孙济文不但拒绝做决策,还拒绝商家谈着谈着没下文的情况。他会把招商部在撩的每个商家都列进kpi,考核周内联动次数,一旦撩着撩着没影了,就扣绩效。 在引进星巴克的时候,对方给出的装修预算比潘乔木预计的更高。潘乔木回绝了对方,双方陷入拉锯,于是潘乔木不抱太大希望,安排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星巴克,同时把精力转向其他可替代的咖啡品牌。 结果孙济文发了脾气,要求潘乔木提交反思报告,为什么与星巴克的合作如此拖延。 潘乔木向孙济文争取:“我们确实遇到了困难。” 孙济文说:“什么困难?为什么是你遇到困难,而不是别人?你写个反思报告给我。” 韩方:“6。” 韩方喜提方案+1,气得当场砸键盘。 潘乔木按住韩方的肩膀,示意他冷静,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 韩方骂道:“乔木哥,孙济文是傻逼吧,他怎么搞的,什么事都跟他没关系,一点责都不担,整天都不做决定。” 潘乔木向来很冷静:“这个反思报告不是真的为了反思,孙济文就是不想担责。你把之前那份星巴克的报告换个标题发给他,他也看不出来。” 韩方炸了:“他撇得倒是比谁都干净?!” 潘乔木说:“因为他搞不来资源,只好少做少错。” ------------ 第108章 难搞&赌一把 韩方吁出一口气:“乔木哥,您的情绪管理可真牛。还是您冷静。” 当然。 潘乔木神色自若地接受了韩方的恭维。 他思来想去,给关晞打了个电话。 关晞说:“我也一样。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必须保证能成功。就连请媒体采访,也必须有经济效益的反馈。” 潘乔木问:“也要写方案?” 关晞说:“不,是去办公室里接受他的质问。” 寻凤里骑楼街正在紧锣密鼓地打造样板示范街,日夜赶工,如今建筑外观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 君子怡给了长乐坊一个资源,也就是越城马拉松比赛,她动用自己的人脉,把马拉松比赛的终点放在了新建的春华电影院门口。 品牌活动由公关部牵头,关晞为了申请预算,先做好活动装置的搭建方案,走流程给孙济文审核。 孙济文把关晞叫进办公室,要求她解释,为什么工人在夜里搭建的时候,居然还拥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孙济文拿出支笔给关晞算得清清楚楚,在有限的人工费下,占用工时越长,项目进度才越高。 关晞说:“孙总,夜班不比白天。工人要适当休息的。空出的几个小时,是给工人休息和补充宵夜的时间。” 孙济文说:“我们不是支出加班补偿了吗?” 关晞说:“是,但我们也要为安全负责。” 孙济文又问:“供应宵夜有必要吗?这笔支出能不能裁撤?” 关晞说:“卓秀地产向来注重员工福利。针对您提的问题,夜间供应行为由项目行政负责,夜间供应决策由越城总部人事提出。您可以去问潘乔木和杨植。” 孙济文怔住,恼羞成怒:“你在给我踢皮球?” 关晞平静地说:“那好,我去调研,稍后写成总结给您。” 孙济文感觉自己似乎被关晞阴阳,但关晞态度诚恳,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好挑了个刺,教训关晞半个钟头,才放她走。 孙济文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做动作,郁贲没理由说什么。后来员工意见太大了,郁贲向人事总监杨植投诉,叫了人事去和孙济文谈。人事告诉郁贲,孙济文表态,谁对他的决策有异议都可以当面提。如果没当面提,就是没有。 显然这是杨植对孙济文的撑腰。 潘乔木说:“这不是白表态?谁敢有异议?还得当面?” 关晞说:“集团空降人事总监本就很奇怪,现在形式乱七八糟,谁都不知道以后自己的老板是谁,谁敢乱说。” 潘乔木说:“我听说孙济文的助理已经辞职了。” 关晞说:“孙济文喜欢在下班时间开会。每次安排的会议时间都是晚上7、8、9点,那些小朋友都被折腾得不行。” 潘乔木转告给韩方,韩方这才感觉好了些。既然连比他级别高的大佬都痛苦,那他的痛苦也没那么痛了。 潘乔木提点韩方:“这种反思报告,你把优先级降到最低,给自己定个闹钟,在30分钟以内糊弄完,多一分钟都是浪费。” 韩方说:“那,现在这个形式,我把谁当成优先级最高呢。” 潘乔木对韩方的职场情商不抱有一丝幻想: “你瞎起什么哄,跟你没关系。你专注配合老板们在推的AIGC业务,把君子怡的需求表填好,发给她。” …… 沈之衍再一次见到君子怡,是在视频会议上。他人在美国,带着自己的预备团队坐在会议室里,在君子怡的团队面前哑口无言。 君子怡为新业务搭建了全女员工阵容,每位员工都具备国际化教育背景,且看起来很不好惹。 君子怡本人几乎没说话。 但她在会议结尾提出一个问题,把沈之衍的新团队问得手忙脚乱。 沈之衍为房地产行业提供数字化定制服务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懂行的甲方团队。 他重新评估了君子怡的“难搞”程度。 但随即,在会后的私下沟通中,君子怡给他报出了服务价格,又让他觉得,面对如此金主,区区难搞又算什么。 商业社会,钱在哪里,权就在哪里。在行业寒冬的时候,君子怡能够动用这么大一笔资金,去开拓一块全新的业务,说明她在越城公司,有真正的权力。 沈之衍想着君子怡的毕业院校。 她那样的专业背景,当年怎么会去做行政? 他没有再多想,很现实地增强对君子怡的重视程度,并默默在工作计划中提升了对她的优先级。 Adonis找他:“你和君总开过会了?她现在怎么样?” 沈之衍奇道:“能怎么样,就是甲方那样,还是个强势甲方。” Adonis没再说什么。 君子怡刚好转发了一条行业资讯。沈之衍随手点开君子怡的朋友圈,看到一个月以来,她转发的每条资讯分享下面,都有Adonis点的赞。 沈之衍有点迷惑。 Adonis什么时候开始玩微信的? 怎么都没给他点赞? …… 周亦行给陈家娴点了个赞,对着她账号上“196”的粉丝数量叹气。 卓秀用官号帮陈家娴引流后,显然陈家娴没能把流量留住。 虽然许聿聪走了,但孵化内部网红的工作遗留下来。君子怡给陈家娴的资源倾斜不是白给的,陈家娴和越城公司签了分成合同,以后这个号有一半都捏在公司手里。 当然,越城公司同时也发展了另外一些内部网红,目前由人事部具体负责。而陈家娴的孵化工作,压在了周亦行的kpi上。 陈家娴提出意见:“要不,我们把上次访谈的素材要过来,自己再剪辑一个版本?” 周亦行不客气地说:“但凡涉及到卓秀,发布的视频材料都需要层层审核的。就算你自己剪辑,最后经过审核与修改呈现出来的,不是你想表达的,是公司想让你表达的,你知道吗。我们都会白忙。” 蜉蝣。陈家娴心想。 在这个层层筛选过的机制里,蜉蝣能发出什么声音? 两个人都不想吃食堂,坐在茶水间里,对着搅泡面。 茶水间里的电视又在播永大集团骨折售楼的新闻。到今天为止,骨折楼全部售罄。 周亦行摇头:“这批骨折楼很难交楼的,他们也就是赌一把。” 陈家娴的叉子停在半空:“不会吧?” 她爸妈可是给陈家豪买了这里的房子。 赌一把?用几百万去赌? 万一真烂尾了可怎么办? 陈家娴开始窒息。 ------------ 第109章 傲慢&黑色石头 周亦行说:“永大集团最近多少烂尾楼暴雷了?他们都贷不出来钱了,卖楼也只盖了售楼中心和样板屋,拿什么把房子盖完?” 陈家娴迅速问:“什么叫贷不出钱?” 周亦行说:“永大集团一直是负债运营。意思是,许老板没什么钱,全靠拿地,抵押,从银行贷款出来,不去盖楼,再拿地,至于盖楼的钱,由供应商垫付,拖很久再给结款。结款结不上,工程队拿不到钱,自然就烂尾,许老板也不管。” 陈家娴盯着周亦行:“意思是,哪怕烂尾,也就烂在那里,有钱也继续扩张,就是不把房子盖完?” 周亦行点头。 陈家娴被刺痛:“可是,可是,楼板水泥才几个钱?盖房子的成本才几个钱?他们宁可让那些买了烂尾楼的普通人倾家荡产,也不愿意支出这么一点点成本?他们就一点都不在乎?” 周亦行说:“成大事者,有几个心不狠、手上不见血的?” 陈家娴抓住泡面桶,稳定心神:“你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吗。越城好歹也是超一线城市,永大集团的总部也在越城……说不定,烂尾也烂不到我们这呢。” 周亦行说:“听乔木哥说,咱们数字化业务的合作商,被永大集团拖欠回款,差点资金链断裂。而且,你不知道吗,19年开始,永大地产线就已经发不出年终奖了,改放长假。” 烂尾楼! 仿佛一记重锤,砸得陈家娴眼冒金星。她勉强驱散了耳中尖锐的鸣叫,听见自己苦涩地说:“……我不知道,19年我还没进地产行业。” 周亦行抬手关了电视:“算了,工作够苦了,不看了。“ 她看陈家娴脸色不对,急忙道:“你别听我瞎说!其实也不一定,毕竟许老板从越城发家,总部也在越城,这次越城的骨折盘不一定烂尾。” 陈家娴垂头:“希望吧。不然,真的。太造孽了。” 她的手机就在这时响起来。 周亦行扫了一眼:“你妈妈的电话。” 陈家娴沉默地接过手机,关了铃声,揣进口袋。 周亦行识趣地没有多问。 过了一会,陈家娴把手机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有2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陈母,一个是陈父。还有一条新微信,是陈母发的:“女,回家吧。” 紧接着又是一张照片,是一盘虾。 陈家娴大概能猜到母亲这样做的目的,不外乎又是为了要钱。帮陈家豪买完房子,手上不宽裕了,这才施舍她一些爱。 这让她感到恶心。 人人都在歌颂爱,但其实爱也可以是生意。 她面无表情地退出对话,把手机按熄,没有回复。 以后。以后该怎么办呢。 现在就对她百般压榨,一旦房子烂尾,他们岂不更是挂在她身上。她还有什么价值呢?彩礼吗?裸贷吗?卖血吗?她想逃,但她没有钱、没有学历、也没有一技之长,能逃去哪里?再说,逃有什么用? 陈家娴看着眼前的泡面,毫无胃口。她觉得自己的负面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浑身上下都是阴暗的念头。但她选择压抑。 晚餐没怎么吃,于是晚上回宿舍的路上,陈家娴疲倦而饥饿地走进便利店,要买一碗7块钱的车仔面。轮到她时,店员说:“没了。” 陈家娴看了看另一个人,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初中生:“你这碗能让给我吗,我给你20块钱。” 初中生说:“我也很饿喔。” 陈家娴总是睡不够,真的很疲倦,她几乎没什么情绪,麻木地说:“给你100块钱。” 初中生没有说话。 陈家娴觉得自己是疯了,还是要崩溃了,或者很快就要大喊大叫,她什么都不想要,连没钱都不在乎,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砸烂。但现实中,她只是疲倦而麻木地说:“我给你300块钱。” 初中生把车仔面递给陈家娴,陈家娴递给她3张100元现金。 冷漠而麻木,用仁至义尽的价格打发人。她和傲慢的潘乔木有什么区别? 她端着面,XO酱和番茄酱都放了很多很多进去。她知道自己或许需要发泄,但她太疲倦了,疲倦到即使缺钱、即使还没有正式工作,也都不在乎了。她打了个呵欠,把面卷了一大坨塞进嘴里。极咸和极甜在嘴里爆炸,陈家娴机械地咬断,眼泪顺着脸无声地淌下来。 …… 第二天一早,周亦行看陈家娴的小红书:192个粉丝。不升反降。 周亦行用自己手上少得可怜的预算,请了摄影师团队来给她负责的三个内部网红拍摄,约了陈家娴今早拍摄。 她抬头看向陈家娴:“你怎么肿了?” 半夜崩溃并狂吃碳水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浮肿。陈家娴道歉:“对不起。” 周亦行没说什么。陈家娴自觉地去茶水间里喝了一大杯冰咖啡,并拼命对着镜子拍自己的脸。 回去的时候,她听见摄影师在和周亦行说:“……她气色不怎么好,没法拍。” 陈家娴站住脚步。 或许是昨晚刚崩溃过,此刻她的自卑又渐渐冒头。 周亦行强硬的声音传出来:“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我只对结果负责。我不对你的工作过程负责。” 摄影师说:“就事论事,她就是憔悴又浮肿,你怎么还情绪化呢?” 周亦行依旧强硬:“哈!好笑哦!我要你履责,怎么就变成我情绪化了?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好笑。你如果以后还想跟卓秀合作下去,就不要找理由挑三拣四。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调整心态,中午之前,拍摄必须完成。” 有这么一瞬间,陈家娴宁可周亦行不要维护自己,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崩溃,自暴自弃地再吃掉很多碳水,以及—— 阴暗地嫉妒周亦行。 …… 欲望,是什么。 会体现为嫉妒吗。 周亦行又聪明又讨喜,好家世好学历好工作。在这个瞬间,陈家娴宁愿周亦行在背后骂自己,这样,她才有正当理由,去嫉妒另一个她。 她知道自己像个阴暗的吸血鬼,被阳光灼伤。 陈家娴唾弃自己的丑陋。 她折回茶水间。摄影团队给她画的眼妆价值300块钱,是她八分之一月收入,于是陈家娴双手撑着洗手池的台子,弯下腰,瞪大眼睛,让眼泪直直掉入水盆中。 过了一会,她平复心情,回去说:“我准备好了,拍吧。” ------------ 第110章 普通人 拍了一半,关晞过来给两个小朋友送慰问奶茶。 她对周亦行说:“喜茶,芝芝多肉青提,少糖,加红柚粒,没错吧?” 周亦行欢呼一声,抱住关晞:“晞姐!你还记得我的口味!我爱你!” 关晞把另一杯拿给站在旁边抿嘴笑的陈家娴:“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自作主张给你点了芋泥牛乳,热的。你试试?” 陈家娴看到关晞递过来的奶茶。 关晞记得周亦行的口味,而自己——她从没喝过喜茶。 喜茶太贵了。 这就是阶级吗。 陈家娴以为自己是关晞最喜欢的下属。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渺小得如同蜉蝣。 她算什么?她的价值有多少是自己创造的? 或者说,无论谁做关晞的下属,关晞永远是关晞,哪怕一条狗坐在关晞的门口,都能获得优秀的业绩? 关晞帮她,是因为关晞没有其他选择吗? 这是20岁的陈家娴第一次喝喜茶。热的饮料流下食管,她心里烧得发紧。 …… 关晞送完奶茶回办公室,和郁贲迎面撞上。 郁贲有些诧异:“你还喝奶茶?” 关晞拎了拎空袋子:“周亦行帮我们长乐坊孵化网红,我给她送。” 郁贲“哦”了声:“这是她的本职工作,送奶茶,有这个必要吗。” 关晞说:“周亦行的老板是君子怡,不是你我。” 郁贲明白,这是亲疏有别。 关晞又说:“而且,我要请周亦行看在奶茶的份上,多照顾照顾我们的小朋友陈家娴。” 周亦行是负责长乐坊项目的人事,而陈家娴是长乐坊自己人,亲疏远近,各有区分。 说起陈家娴,郁贲叫住关晞:“我昨天晚上找君子怡吃饭,拿到了这次各个端口推荐的优秀实习生的材料。” 关晞问:“陈家娴的竞争对手都有谁?” 郁贲摇头:“实习生,能做出什么真正的业绩?不外乎就是态度好一点,帮忙协调组织活动。陈家娴实打实有拆迁成果和项目牵头业绩在手里,肯定是她。” 关晞补充:“潘乔木给陈家娴匹配了招商业绩,这部分是真金白银的营收。” 郁贲点头:“这几天,我和高层吃饭的时候,会着重提一下她的营收优势。你也多和中层联络感情。” 关晞点头:“我会的。” 台前的小小优秀实习生竞选,台后其实是各个端口、各个项目之间的暗争、刷脸和角力。 激流中,不进则退。 关晞转身离开。 郁贲沉默着注视关晞的背影,直到视线被办公室的门阻断。 …… 拍摄完成以后,周亦行拉了个群,把视频资源的网盘链接发到群里。 陈家娴想到上一次的访谈中,一个观点可以被剪辑成另外一个观点。于是她私聊周亦行:“剪辑脚本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周亦行说:“我回去给你发吧。我在开会,最近的工作量过度饱和了。” 等到中午,陈家娴看到了周亦行发来的剪辑脚本。她欲言又止。 陈家娴很清楚自己从不是阳光聪明的精英。 她不认为,周亦行把自己的形象打造成这样,能获得成功。 前一天刚刚崩溃过的自己,嫉妒同龄人的自己,一心想抢夺优秀实习生奖励的自己,恨不得领导目光看不到别人的自己,能扮演好周亦行给她的人设吗?难道真的不会出现巨大的割裂吗? 周亦行说:“只有这样伟光正、没有道德瑕疵的主角,才能成为偶像,让大部分观众喜欢。” 陈家娴说:“你拍的不是我,周亦行,你拍的是你自己。” 周亦行沉默许久:“人设而已。” 陈家娴说:“我做不到。人无完人,有缺点就那么难以忍受吗。” 周亦行说:“你这样不会有人喜欢。” 陈家娴冲动道:“刻意讨好别人,根本不会被喜欢。” 于是,周亦行问:“那你想怎么拍?” 陈家娴打了很多字过来,周亦行一个字都没有看。工作中,周亦行有自己的节奏。她切换聊天窗口,建了一个没有陈家娴在的工作群。 摄影团队在群里问:“不用给网红本人看吗。” 周亦行直接问:“是谁付你钱?” 是的,这次拍摄动用的是周亦行的预算,而孵化小红书的数据和周亦行的kpi直接挂钩,周亦行本人为这项工作完全担责,而不是实习生陈家娴。 陈家娴越级了。 …… 陈家娴发现自己发给周亦行的意见始终是“未读”的状态。 直接在官号首页刷到视频的时候,与以往蜉蝣般无力不同,陈家娴被权力刺痛。 陈家娴叫住周亦行:“什么时候剪好的视频?我怎么都没看过?” 周亦行直接说:“家娴,这不是你的职责喔。” 陈家娴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小红书号,出镜的也是我呀。” 周亦行依旧很直接地说:“你已经和公司签了合同,这个号不是你的,是公司的财产。内容产出和运营都是公司负责的,而你负责出镜,接受公司打造。接受五五分成就好了,你干嘛非得给自己找多余的工作?” 周亦行最后说:“你的情绪出问题了。你职责是控制好你自己,保持良好的出镜状态,不要再崩溃,不要再暴食,也不要再肿脸。” 原本陈家娴可以安慰自己,工作和私人情感应该完全分开,大家对事不对人。可当周亦行戳破她崩溃和暴食的问题,并让她别多管闲事的时候,她似乎被赤裸裸地从阴影中扯到暴晒下,几乎难以自控。 相比于工作流程忽略,这才是真正的刺痛。 …… 陈家娴回到工位上,把自己和卓秀签的网红孵化合同拿出来看。她盯着合同上自己50%的份额看了许久,抿着嘴,写了一封投诉邮件给关晞。 但她没有抄送任何人。 陈家娴一条一条列举了自己对经营小红书账号的思考与贡献,对人设打造的建议,并附上佐证自己观点的同类垂直账号数据截图。她面无表情地检查一遍,在每条建议前加了编号,把部分关键字加粗,然后按下发送。 很快,关晞把她叫到办公室:“运营账号不是你的业绩指标,你为什么占用长乐坊的工作时间来替别的部门打工?” 陈家娴说:“不是的。” 关晞说:“OK。你究竟想要什么?” 陈家娴嗫嚅。 她想要什么? 难道她能说,她要赌一口气? 说她要嫉妒、要恼羞成怒? ------------ 第111章 帮我&指桑骂槐&竞选选什么 关晞把陈家娴的犹豫看在眼中。 她说:“你不明确地告诉我,你要什么,我怎么帮你呢。” 陈家娴重复:“帮我?” 关晞说:“当然。我是你老板,我当然要帮你。” 陈家娴突然很执拗地说:“帮我?只帮我吗?”她重复,“只帮我。” 在工作中听到这种幼稚的发言,关晞有点迷惑,也有点意外。但她转念又想,陈家娴毕竟是新一代小朋友,大概是什么新型的整顿职场方式,或者Z世代专属的表达。 隔壁潘乔木新招的小实习生,可是在没活的时候,当着潘乔木的面,淡定而坦然地玩网游的。 于是关晞很宽容地说:“哦,好。” 陈家娴眼圈红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很直接地说:“合同规定我和公司对账号平分50%的收益,我将与卓秀长期业绩共荣。周亦行把我排除在账号运营工作之外,我认为她侵犯了我的营收业绩。我要投诉她。” …… 关晞打电话给君子怡。 这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事情本身不重要,态度更重要。 结束通话以后,君子怡打开协同办公平台,调出周亦行的名片,再次核对她的考核归属。 新来的杨植是周亦行的小老板。 于是君子怡把杨植和周亦行一起叫到办公室。 当着杨植的面,君子怡对周亦行说:“坐。” 周亦行毕业后就一直跟着君子怡,直到杨植空降项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君子怡这么严肃的脸色。 君子怡说:“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做账号不让网红本人参与?” 周亦行思考了一下,说:“关于这次拍摄。团队是我找的,从我的个人年度预算里支出,我将为这笔支出负责。陈家娴提的建议我不认可。决策权在我。我不认为流程存在问题。” 站在周亦行的角度,经济和权力是等同的。陈家娴没有承担成本,她凭什么有决策权? 情分是情分,权力是权力。 君子怡说:“但你对一线项目的单方面指挥与决策,让项目对你很不满。你是越城总部的人,但你不能真把自己当领导,因为一线项目才是真正创造营收的团队。你怎么能撇开项目实际,依照流程做决策?” 周亦行立刻察觉到,君子怡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她点头:“抱歉子怡姐,我没这个意思。”她用余光瞟杨植。 杨植的面孔很冷。 哦,是了。君子怡叫杨植和她来办公室,显然是借着训斥她,敲打杨植。 谁不知道孙济文在长乐坊项目上制定的规矩? 职场可没有秘密,小道消息传得飞快。 君子怡又说:“如果你没有经验,就去虚心请教,多方协调。用强硬手段推行决策,这就是你的管理办法?你的成功离不开平台,你凭什么认为,换个平台,你还依旧自信?” 杨植显然也意识到君子怡指桑骂槐,面色越来越难看。 而周亦行,君子怡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君子怡推行决策的手段向来强硬,跨业务平台夺权的时候也非常自信。她这么骂,无非就是挫杨植的风头,顺便表演一下她对长乐坊项目的重视态度。 越拥有权力,越虚伪。所以有些话听听就行了,反正规则还不是权力制定、权力解释。 周亦行态度很好地说:“对不起,是我欠考虑。” 于是君子怡点点头:“引以为戒。出去吧。” 周亦行起身,君子怡的助理刷卡推门。周亦行抓住机会向上管理,用手虚虚扶着门,请杨植先走。杨植气冲冲地走出去后,她回头,和君子怡对了个眼神。 等回到人事部,周亦行被杨植叫过去,训斥了一顿,外加写反思报告。 …… 下班之前,陈家娴从邮箱收到了周亦行写的素材剪辑方案,里面很清晰地列出剪辑倾向和原因,口吻公事公办,抄送君子怡、杨植、关晞。 陈家娴用批注模式回复她的邮件,并在信箱里列出修改原因,也公事公办,抄送关晞、杨植、君子怡。 周亦行又回了一封邮件,里面有一个进度推进表,表里写了第一次剪辑完成时间,并注明陈家娴最好在规定时间内回复修改意见。 陈家娴把进度推进表改成内部线上共享表,把端口附在邮件里,表示双方可以更高效地沟通工作。 关晞坐在办公室里,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小朋友相互阴阳的邮件往返,直截了当地告诉陈家娴:“到此为止。” 陈家娴抿嘴。 几天后的周五下午,君子怡作为AIGC业务的代总监,开部门例会,要求网红孵化团队也到场。 周亦行和陈家娴都参加了例会。 会议开始前,两人避开所有眼神交流。会议结束后,谁都不理睬谁。 关晞刚好在越城总部办事,办完事把两个人捎回项目。陈家娴动作很快地抢占了关晞的副驾,周亦行坐在后座。两个人视彼此如空气。 …… 晚上,陈家娴去茶水间洗杯子,看到周可和周亦行正坐在茶水间里,看电视,吃泡面,说说笑笑。 周可坦然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周亦行不搭理她。 她们爱和谁吃饭就和谁吃饭。陈家娴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乎。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转过头之前,再悄悄看了一眼。 她有点泄气地想,为什么有人可以从不自卑呢?是因为身后有全力托举的家庭?有优越的学历和工作经历?有领导的认可和同事的友善?还是有掌控自我的权力,能够决策并完成一件事情,实现无可替代的个人价值? 而这些,陈家娴统统都没有。 回到工位的上,她抿起嘴,用纸巾按了按眼睛。 …… 等到关晞把陈家娴叫到办公室里的时候,她很清晰地感觉到,陈家娴状态极差。 关晞利用晚上下班以后的时间,叫陈家娴来练习演讲。优秀实习生竞选定在后天一早,陈家娴必须把自己的竞选演讲在关晞面前,完整地过上几遍。 关晞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人表现差劲。 “你讲话的声音可以不大,但眼神要坚定。”关晞打断陈家娴,“如果你不敢看评委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眉心,“你就看评委的眉心。” 陈家娴点头,继续播ppt。 关晞告诉她:“把头抬起来一点,话语的尾音要坚定地上扬,显得你积极。然后在这里,和这里,和评委对视一下,加上手势。” 关晞想了想,又说:“我给你准备个道具。等你讲到这里的时候,直接亮出来,加深印象。” 陈家娴以为竞选只是演讲,从没想过,竞选是一场设计好的演出。 她说:“这样会占用我讲业绩的时间吗。” 关晞笑了:“竞选,选的是人。关键在于让人记住你,对你的未来有信心,而不是记住业绩。” 陈家娴不期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被裁员的那天,跑去问潘乔木理由,而潘乔木说,“因为你提供的价值并不是无可替代的”。 陈家娴终于明白了。 潘乔木的意思,并不是用价值来衡量一个人。他的意思是,一个人的价值,只能是这个人本身。 ------------ 第112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家娴讲了三遍,关晞花了些时间给她修改讲稿,然后让她又讲了一遍。 陈家娴知道关晞很忙,但她却在自己身上投入了完整的一块时间。 她讲完以后,关晞从办公室的柜子里拿出三件颜色不同的西装,在她身上比试。而每件西装,都抵得上陈家娴好几个月工资。 她值得被这样对待吗? 如果竞选演讲忘词了呢?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陈家娴就喘不过气来。 关晞的动作突然停住。她伸出手,指尖轻触陈家娴的锁骨。 “你。”关晞说,“长荨麻疹了。” 陈家娴低头。 关晞的手指干燥而温暖,缓缓抚过陈家娴的锁骨,又转向脖后。这么温暖的手。陈家娴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关晞怜悯地看着她:“你知道荨麻疹是什么吗?是情绪病。压力大,心思重,又睡不够的人,十有八九伴随着荨麻疹。” 她拉开抽屉,拿了一支药膏给她:“去擦吧。” …… 陈家娴站在洗手间,看着自己脖子前胸红得一塌糊涂。大片大片的荨麻疹,浮现在浅色皮肤上的红色斑块,似乎无声地嘲笑着她丑陋的情绪,阴暗的嫉妒和压抑的自卑。 在这个瞬间,陈家娴知道自己一塌糊涂,知道自己自卑、嫉妒、执拗。但她还知道,她就是这样子的,哪怕咬死了牙,哪怕再痛恨如此的自我,她也绝对、绝对、绝对要走下去。 她会崩溃,但绝不放弃。 绝不。 陈家娴绷紧面孔,扭开药膏盖子,抹在丑陋的红色斑块上。 抹着抹着,她的手迟疑地停下了。 所以,为什么。 关晞的抽屉里,也会有一支药膏。 …… 一只药膏。 关晞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 电脑屏熄了。于是关晞在黑色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脸,脖子,胸口。 她看见自己胸口长出大片大片荨麻疹。再抬头,脖子上方,变成陈家娴的面孔。 关晞眨了眨眼睛。 于是黑色的倒影里,出现少女时期的自己。 关晞和陈家娴一样,都是没什么机会的人。 …… 下岗浪潮中,素质教育来了。“小学升初中”考试被取消,改为按片区录取。 有人闻考试色变。但考试,是关晞仅有的机会。 她和下岗工人们住在棚户区,考试取消,她只能去读片区对口的工人子弟初中,几乎没有升学率。 关晞模模糊糊知道,考大学,是给她这种孩子唯一的机会。 怎么抓住机会呢? 少女关晞没见过素质教育,只会做题。 她开始沉迷于做题。到了初二,她做练习册做得每天只睡三五个小时,好像多做一道题,就能离自己的目标更进一步。 霍也帮关晞去重点初中打探消息。他有个朋友,家境富裕,买得起学区房,自然就读于好初中。那个朋友嘻嘻笑着告诉关晞,大家都买了某本368块钱的习题。 关晞父母加起来,一个月收入还不到1000元。 …… 最艰难的时候,关母选择去家具城拉板车。 关母曾经是满怀希望的大学生,成绩优异,还是班长。毕业分配的时候,自然被分配去最好的单位。 关母的爸妈是内蒙古山里的牧民,什么都不懂。关母没人指点,自然不知道要时时刻刻盯住自己的名额,也不知道要找人、送礼、拉关系,直到在大礼堂正式宣布分配去向名单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的好单位名额被人顶了。 关母满头大汗,带着档案、水、馒头,骑一辆红色自行车从沈阳南到沈阳北,一家一家找单位接收。骑了一个月,终于有个小化工厂答应接收她。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关母稀里糊涂去了化工厂,稀里糊涂结婚,生下关晞。 她聪明肯干,又是大学生,不到30岁就成为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又做了最年轻的研究所所长,和五十多岁的老干部一样,每月拿660块钱工资。老干部们对此颇有微词。她高兴了半年,然后厂子倒闭,她下岗了。 也不是所有的厂子都倒闭。当年她本应分去的那个厂,直到2023年,还好好地运转着,自然也不存在下岗的困厄与苦难。 …… 对关母来说,368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甚至关晞也知道那只是一本习题,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在少女关晞不断的臆想中,那本昂贵的习题已经变成了她的火车,如果赶不上,就会甩下。 关晞很坚持,逼着关母去买。 关母买了。 霍也的朋友知道了,哈哈大笑。 他只是开个玩笑。 他们一起逗这所破初中的小孩玩,因为穷小孩活得太用力。而人在太过用力的时候,姿势实在难看,令人发笑。 关晞沉默地想,这本题真的太贵了。 她做题。她列时间表。她嫌洗脸浪费时间,结果额头长痘。她宣布,以后我睡觉不上床,只在书桌前。 直到有一天,关晞问关母,听说那谁谁自己打针,往血管里头打兴奋剂,这样晚上睡两个小时就够了,你也给我打针呗? 关母终于找到关晞的班主任,一位年轻正气的数学老师,帮她做思想工作。数学老师劝关晞适当休息,少做几道题。第二天,市联考成绩出来了,数学老师欣喜若狂,忍不住又对关晞说,保持这股劲头,继续刷题,熬几年,一定能读好大学,改变自己的人生。 即使付出健康的代价吗?关晞没有问,数学老师没有提。 两个人很默契。 因为她这样的孩子,两手空空,除了献出沉重的肉身,别无选择。 最后,数学老师告诉关晞: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关晞靠着做题,成为衰败的工人子弟学校几十年来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高中的小孩,全公费。 三年后,她又靠做题拿到奖学金资助,去越城一所985读大学。 四年后,她继续解决问题,读高校研究生,提前修满学分毕业。 毕业后,她又靠优异的解决问题能力,不断升职、不断跳槽,置下资产,拿到优渥的薪水。 熬了几年又几年,她用力的姿势很难看。荨麻疹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关晞的青春期,又在她每个憋着劲往上走的重大时刻,准时浮现在皮肤上。 如今,关晞已经清楚,人生不是做题。人生的大部分问题其实无解,做题没用。 用力的姿态不优雅也不好看,就算千辛万苦考上好大学,也只会获得“小镇做题家”的自嘲。而高昂的房价,更是在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如今,已经没人再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随着炒房时代共同冷却的,是年轻人向上攀爬的野心。阶层壁垒初见端倪,穷人的影子如潮水般从社会话语中退却,能被看见的,只有富人的“松弛感”。 关晞想着,接过陈家娴归还的药膏,收进抽屉里。 陈家娴看着她,欲言又止。 关晞很直接地问:“你想说什么?” “谢谢晞姐帮我,您快点下班吧。”陈家娴迟疑了很久后,说,“我可以一个人练习。” 关晞看着陈家娴。 眼前的女孩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关晞知道,当一个人内心如有火灼烧的时候,没人能阻碍她。 她是,她也一样。 关晞没有说“早点休息”这样的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关晞伸出手,拍了拍陈家娴的肩,温和地说。 …… 欲望,是什么。 大概就是这股,始终烧灼、始终不甘、始终执拗的火吧。 而星星之火,也有燎原的力量。 ------------ 第113章 考核&风险 优秀实习生竞选前一天,陈家娴收到了竞选名单确认邮件。 她打开这份不算长的名单。每个端口都推荐了自己的实习生,陈家娴逐一查看竞争对手的简介,发现另外的29个人清一色出身于TOP10高校,21个硕士,8个本科。 但这些人业绩都没她丰富。 陈家娴抿着嘴打开人事处发来的智能排序小程序,在越城公司各个项目、各个端口共计30名候选人中抽中了13号,一个中间偏前的位次。 周可在协同办公上敲她:“祝你成功。” 陈家娴回复了一个笑脸。 还有呢? 陈家娴点开周亦行的聊天窗口,打了几个字,犹豫地删掉。 还有呢? 陈家娴正踌躇着,邮箱响了一声。 是潘乔木发来的邮件,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祝你好运,陈家娴。” 他公事公办地抄送了关晞。 陈家娴打开他的日程。优秀实习生的竞选在明天清晨开始,而潘乔木的出差日程延续到三天后。 陈家娴关掉电脑,练到凌晨三点。 …… 清晨,越城公司优秀实习生竞选会开始。获得竞选头名的实习生,可以获得面试直通车,以及税前十万元奖金。 或许是太在乎。做完竞选演讲的陈家娴走出会议室,大脑中的记忆就已经变成一片混沌。她走进洗手间,生怕弄脏从关晞那借来的昂贵外套,脱下来套上袋子收进包里,然后才敢呆呆地坐在智能马桶上。 刚才被众人看见、被众人倾听的她;此刻一个人躲在阴影里的她。 陈家娴坐了许久,冰冷汗湿的手才稍稍回温。正打算推门出去,洗手间进来两个人。 “已经讲到23号了,好困。总算快结束了。我靠我听得脑子完全浆糊了。” “倒霉,抽中当评审团……哪来这么多破事啊一天天的!嫌我工作还不忙吗。” “打工人么,老板让你干啥你干啥。你给谁打分最高?” “都差不多吧。有个叫陈家娴的小姑娘还不错,长乐坊项目推荐的。她之前找我自荐过,业绩很实在,口才也不错,思路挺清晰。我打了最高分。” “巧了,她也找我自荐了。我也给她打了最高分。” 两个人走远了,陈家娴躲在厕所的阴影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无声地哭了个稀里哗啦。 …… 潘乔木松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两个人正在赶往机场奔赴海南的路上。助理韩方侧目:“乔木哥,是和哪个商家接洽了吗。” 潘乔木看着手机,简单地说:“没事。” 手机上是黎红发来的消息:“现在讲到第26号,目前还没有比小陈分数更高的,没有太大问题。” 潘乔木回复她:“谢谢红姐。” 几分钟后,黎红发消息过来:“施总来了。” 潘乔木坐起身。 一个小小的优秀实习生评选,连郁贲这种总监级别都请不到,施远怎么可能会来?他来做什么? 黎红发消息:“施总带着几位高管一起来了。” 潘乔木皱眉,知道这不寻常。 韩方正看着窗外的风景,冷不防听见潘乔木说:“改签一下。我们不去海南了,回越城。” 片刻后,韩方说:“乔木哥,没票。” 潘乔木说:“订头等舱,我来付钱。” 头等舱。韩方震惊。 韩方提醒:“我们可是两个人,头等舱公司不给报销的啊,乔木哥!” 潘乔木“嗯”了声,不耐烦地说:“我知道。” 他知道什么,他真的知道多贵吗。韩方咋舌,所以贫穷的打工人其实只有他一个?莫非这就是纸醉金迷的世界? 潘乔木绷紧面孔,陷入沉思。 似乎是车内太过安静,司机随手扭开新闻谈话电台:“就在刚刚,永大集团宣布,再放出一套骨折价新盘,同样在越城。越城,是永大集团的总部所在,也是许老板发家致富的地方,许老板本人也说,永大集团将用尽一切力量保交楼!这次的骨折盘,直接在原价上打七折,完全低于国家指导价底线,许老板不愧是首富,真的好魄力!所以,越城的骨折盘,有多少人愿意买?让我们连线现场记者……” …… 长乐坊会议室里一片安静,郁贲一字一句念完永大集团再放7折新盘的新闻以后,现场的房地产从业者都鸦雀无声。 突然一声炸雷,刚刚还晴朗的天空迅速阴沉下来,大雨落下。 …… 君子怡站打电话给沈之衍:“沈老板,我上次说让你和永大集团项目切割,你切割好了没有?” 沈之衍说了些什么,君子怡斩钉截铁地说:“他承诺保交楼,你就相信他?沈总,您也是做生意的,生意人嘴里有几句真话你还不清楚吗?” 沈之衍犹豫道:“许老板刚在深圳湾一号给两个儿子各备下一套婚房,找我做全屋智能家居装修。君总,我觉得许老板自己都还买房,永大集团不至于。” 挂了沈之衍的电话,一个电话迅速进来。 林叔平。 君子怡等电话响了三声,才接起来:“怎么?” 林叔平说:“永大的股票有涨的趋势,我们手上还有多少?要不要再买入一些,提前布局?” 君子怡很干脆地说:“我会清仓。” 林叔平也很干脆地说:“你向来没有经济头脑。” 君子怡冷笑:“你把宝押在永大集团身上,押的是你我共同财产。我不会同意。” 林叔平说:“你胆子太小了。永大集团的注册资本才39亿,负债却上千亿,如果直接让永大破产,这个窟窿谁补?既然许老板必须戴罪立功,反而必须要保他,不会让他出事。” 君子怡没作声,林叔平又说:“现在国家介入监管,许老板承诺保交楼,而且经过一些改革……”他压低声音,悄悄透露,“永大内部的窟窿,这才两年不到,就已经从千亿缩小到340亿,补上大半了。像这样坚持下去,很快就能还清。既然是替国家还债,你觉得国家会不会帮忙?所以,永大不会出事,许老板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君子怡思索许久。 她最后说:“风险过大,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我不会允许。抱歉。” 林叔平顿了顿,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 第114章 第二名或许凭本事,第一名必然是政治 优秀实习生竞选会议室里。 一阵挪椅挪话筒以后,很快有人准备了全套优秀实习生竞选的纸质材料递给施远和另外几名高管,然后弯腰迅速退下。在场的评审团纷纷精神一振。 施远的大秘拿过身边几人的评分表递给施远。 施远几眼扫完,神情没什么变化,淡淡地扣在一边。 等台上最后几个实习生讲完离开,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施远没有就竞选人表现提出任何意见。他说:“永大集团的新闻,都知道了吧?” 众人点头。 施远靠在椅子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嗯。永大集团敢踩国家的指导价底线,但我们不敢踩、不能踩。所以,我们越城公司,在两个骨折盘的连续打击下,要怎么卖掉我们的盘,稳住今年的利润?” 众人的目光看向大销售端口的几个中层。 那几人面色沉而肃,其中资历较长的一位简单说:“我们会用尽一切办法,促成交。” 施远没有再接着问下去。他只是简单地说:“行业的青铜时代来了。我们不是过家家,我们要做生意,我们要活下去。今年如果不能完成集团的给定的销售增长额,所有人的年终奖都不会好看,包括我本人。” 说完,他起身,带着几名高管离开。 …… 周亦行走到陈家娴的工位旁边。 陈家娴死死盯着电脑屏幕,手上动作一刻不停,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周亦行。 周亦行放下一杯喜茶在陈家娴面前:“喂。” 陈家娴不作声,面孔微红。 周亦行说:“走,去茶水间喝点东西。” 陈家娴面孔绷得紧紧的。半晌,她转过头,语气有点不自然:“哦。” 她站起身。 周亦行转身向茶水间走去:“你也真不嫌累。” 陈家娴拿着喜茶说:“这不是忙嘛。” 她们谁都没道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 陈家娴坐在茶水间,心浮气躁地刷新协同办公平台。 茶水间里的新闻正在播放永大集团第二次抛出骨折盘,周亦行告诉陈家娴:“最后一个季度,我们的工作重点是全员促成交。” “嗯?”陈家娴的目光离开手机,看向周亦行,“全员促成交?意思是我们都要去销售一线轮岗?” 长乐坊不是文化项目吗?促成交的话,长乐坊项目怎么办? 周亦行摇头:“我们不用去一线,但每个人都要完成卖2套房的任务。”她小声说,“我们有权限给客户打九五折。” 陈家娴又刷新了几次协同办公平台,才说:“房子贵成那样,打完九五折也不好卖啊。” 周亦行微妙地顿了顿,扯回刚才的话题:“总之,永大集团的骨折盘打得行业内都措手不及,所以现在压力全在大销售部身上。公司会对他们有偏重和扶持。” 陈家娴点点头:“我知道。” 周亦行怜悯地注视着陈家娴:“你知道就好。” …… 等回到工位上,桌上多出一张小小的红色卡片。陈家娴拿起来看,是大销售部给每个人派发的买房优惠卡,面值2万,限购住宅使用。 而卓秀的各个新盘,地段最偏、价格最低也要200多万。 陈家娴把买房优惠卡挂在咸鱼上,售价200。很快有人评论:“我差的是这两万吗。” 她退出咸鱼,又切换协同办公平台,刷了几次以后,一封新邮件出现在邮箱中。 陈家娴坐直了身体。 没有迟疑,她点开邮件,网速流畅得不可思议,而“恭喜大销售部实习生李向阳获得优秀实习生第一名,奖励现金十万元,即刻转正,待遇从优”也毫不犹豫地砸进她的眼睛。 咚咚。 是什么? 陈家娴迟钝地想。 哦,是她自己的心跳。 尖锐的耳鸣响起又消散,陈家娴眼前黑色的雾霾逐渐散去,她因为情绪过度起伏而导致的大脑短暂缺氧终于缓解,陈家娴这才重重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眼睛往下扫,看见第二名:陈家娴。 她将获得一张荣誉证书。 人们只会记得第一名,而第二名毫无用处。 陈家娴伸手按熄了电脑显示器,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意识到此刻是上班时间,又伸手把显示器按开。但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颤抖着手,打开一个word,输入一些杂乱的文字又删掉,装作自己还在工作。 周亦行敲她的协同办公窗口:“你还好吗。” 陈家娴说:“谢谢。” 周亦行说:“不客气。而且,十万块钱不是给到李向阳本人的,其实这笔钱是给大销售部一起分,类似于激励奖金。” 周亦行:“这次的评选,这个结果就……呵呵。如果不是永大集团这个事。” 蜉蝣嘛。 陈家娴心中了然。 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荣誉,非她莫属呢。 周亦行说:“这不公正。你愤怒吗?” 陈家娴毫不犹豫地在键盘上敲出:“我不愤怒。” …… 我不愤怒。陈家娴心想。 她坐在工位上,神情自若地敲键盘,虽然打下的都是毫无意义的乱码,但看起来很忙碌、很专业。 很体面。 体面的是20岁的陈家娴,而不是庞然大物永大集团。 永大集团扰乱市场底线的行为,给各个项目都造成了极大压力,包括长乐坊。郁贲带着长乐坊所有中高层在会议室开会,一直到现在也没出来。 关晞在会议室里抽了个空,发消息给陈家娴:“这不是你应得的。” 陈家娴很佩服自己,竟然还能清明地回复:“我没关系。” 关晞问:“我不希望你压抑自己。” 陈家娴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愤怒。我没关系。” 毫不愤怒。理所当然。陈家娴想。 蜉蝣就是这样的,朝生暮死。 她本就两手空空,有的也被人夺去。她已经习惯了,怎么就不能再习惯一次,对吧。 陈家娴扭开治荨麻疹的药膏,擦了薄薄一层。 ------------ 第115章 给你买房&公平 从洗手间出来,陈家娴看了眼手机。 妈妈又发来一连串微信要她回家吃饭。这次不但配了一张白灼虾的照片,甚至还摆了一杯奶茶:“女:可喜欢?” 陈家娴没有回复,神情漠然地关掉对话框。 到了下班时间,电话进来了,是陈父。 陈家娴看着陈父的电话在屏幕上跳动,她没有接。片刻后,电话再一次打过来。 陈父一连打了3个电话,发了一条短信:“你不接电话,,,我就去你单位找你,,,!!” 陈家娴抿着嘴,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半晌。 陈父的电话又打过来两个,陈家娴躲去洗手间,按下接听键:“有什么事吗?” “你在外面闹够了没有。”陈父上来就说,“闹够了就回家。” 陈家娴干脆地说:“我不会再回去了。” 陈父说:“像什么样子。你还没结婚,等出嫁的时候,要从家里出发,还要你弟弟背你出门,你到时候怎么办?” 陈家娴说:“哦。宋清许没告诉你们吗,我们相亲黄了,我这几年不嫁人。” 陈父加重语气:“还没问你,宋清许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不喜欢,你就喜欢上次医院的那个小潘,是吧?你图他有钱是吧?他那个样子,你看看自己,你配得上他吗?你能拿捏得住他吗?” 孝顺啊。 是因为宋清许答应出30万彩礼帮陈家豪买房吧。 所以这30万的缺口是怎么补上的?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陈家娴淡淡地说:“我干嘛要配上他。又不是给动物配种,讲究生殖隔离。” 陈父喝了声:“女孩子瞎说什么浑话!”半晌后,他倏忽问,“你跟他,没同居吧?” 陈家娴觉得荒诞。 陈父没等到陈家娴的回应,勃然大怒,气得声音都在哆嗦:“你怎么这么傻!你变成二手货,以后还怎么嫁人?!” 陈家娴打断他:“你找我不就是要钱吗。你要多少钱。” 陈父怒道:“你就是这么和你老豆讲话的?” 陈家娴说:“哦。” 陈父说:“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我给你和家豪买了房。以后不要再说你老豆偏心。我们家一视同仁。” 陈家娴攥住手机的手紧了紧,声音带着一丝意外:“给我和陈家豪买房?” 陈父说:“你是什么怀疑的语气?你总觉得爸妈要害你,是吧?” 陈家娴半晌沉默。 说不期待、不渴望是不可能的。 没了父母,人生就没有来处。 过了一会,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爸。”哪怕有房子烂尾的风险,但她依旧感恩。 陈父说:“但我们只够付首期,所以你每个月要负担一半房贷。” 陈家娴想了想,说:“我可以占产权49%,每个月负担49%的贷款。” 陈父说:“什么产权49%?” 陈家娴提醒:“我和陈家豪两人办房产证的话,房产证上需要约定两人份额。越城不可以各自50%,必须51%和49%,也就是约定大小权。” 陈父说:“办房产证?一家人干嘛算计得这么清楚?你每个月把钱打给你弟就行,他那边去还。”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 所以她在期待什么? 就和荣誉不会落在她头上一样,她凭什么认为,爸妈真的会给她买房子。 陈家娴说:“房子不是给我和家豪买的吗。” 陈父说:“新房有一个房间是你的。” 陈家娴觉得“给你一个房间”大概是本世纪最大的黑色笑话。 两手空空,还要被迫欠下人情。 她很干脆地拒绝:“我不要,我也不会还一半房贷。” 陈父难以置信:“女,你究竟把我和你妈,你弟,都当成什么了?” 陈家娴安静许久,终于苦涩地说: “当成什么,你们真的在乎吗。” …… 陈家娴挂掉电话。 你愤怒吗?她问自己。 我不愤怒。 我习惯了,接受了。只当自己没有父母,从此人生没有来处,只有归途。 站在洗手间里,陈家娴抬头看向镜子。胸口的荨麻疹渐渐攀上锁骨,红色的斑块,丑陋的情绪。 …… 陈家娴知道自己需要发泄。 她打开大众点评,搜索“酒吧”。查过人均消费以后,她才意识到,商业社会里,就连伤心也分三六九等。 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关掉软件。 她走出办公楼。 因为永大集团的逼迫,卓秀全员进入备战模式,将开支尽可能削弱到最低。项目在长乐坊安装的路灯关掉了三分之二,一片昏暗。 长乐坊已经很老了。夜幕降临,路边没什么像样的商业,陈家娴走在路上,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发呆。很偶尔才有一辆车经过,光亮转瞬即逝。 她先是找了家便利店,站在酒架子前面,仔细研究价格。几分钟后,她空着手走出便利店,又走了一段路,拐到小超市,拿了罐啤酒。 付款的时候,老板娘扫了一眼:“第二罐半价。” 片刻后,陈家娴拎着两罐啤酒走出超市。 她站在路边,拉开一罐,仰头急急地喝下去,灌了满嘴泡沫。她缓了缓,又仰头猛喝,抹了抹嘴,抬手把空罐子丢进垃圾桶。 酸意从胃里泛到大脑。 头顶的月亮窄窄细细的一条,异常明亮。陈家娴扶着树,弯下腰,很狼狈地吐了。 …… 她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直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形容狼狈,才平息了胸口翻涌的情绪。 陈家娴借用水果摊的水管,漱口又洗脸,终于清醒了些,颓丧地坐在路边。 有人突然和她打招呼:“……小姐姐,你好,我叫宋卓。我好像看过卓秀给你的专访。” 啊? 陈家娴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和她搭话的女生。 宋卓问:“小姐姐,有点冒昧,但……”她掏出一份纸质简历,“可以请您帮我内推吗。” 简历上的毕业院校是一所平平无奇的外地二本。 陈家娴看着宋卓花了妆的青涩面孔和显然不合身的黑色西装:“你在办公楼这边晃,就是想找人帮你内推吗?你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宋卓有点狼狈地露出笑:“我直接投简历过不了学历关,所以,我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陈家娴忍不住问:“有人帮你吗。” 宋卓说:“没有。”她摊摊手,“小姐姐,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强,卓秀会需要我的。”她又讲了一些以往的实习经历,言语流畅,一听就给很多人讲过,相当于给自己争取了个小面试。 陈家娴听着,沉默地看向宋卓。 在这一刻,她想到很多人。关晞,周可,周亦行,甚至君子怡。她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过她。 于是陈家娴问宋卓:“你用什么交换呢。” 宋卓摸遍全身,又掏出手机翻了翻,最后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找到工作,实在没什么钱,能拿出的最大限度就只有467块。” 陈家娴想了想,伸出手。 她的指尖掠过宋卓的头顶,宋卓感到自己发丝微动。 陈家娴收回手,扬了扬手里的黑色碎发夹:“用这个做交换。” 宋卓张大嘴。 陈家娴从她手里轻轻拽过简历,放进自己的电脑包里。她转身要走,宋卓喊住她。 “小、小姐姐。”宋卓有些结巴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我。”陈家娴面孔冷淡,“我们两清了。价值交换,这很公平,我是来上班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 第116章 失去什么 她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追逐的脚步声。 陈家娴感觉头顶发丝微动,伸手,摸到头发上又多了个黑色碎发夹。 宋卓收回手,气喘吁吁地说:“那、那可以,请您给我录一段鼓励的视频吗?”她抬眼,面孔上全是眼泪,“找工作太难了。找工作真的太难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宋卓突然崩溃,哭得喘不上气。 月亮瘦伶伶地挂在天上,沉默地照耀着两个失意的女生。陈家娴想起自己刚刚吐得翻江倒海,她摸了摸着空落落的胃,又摸了摸自己发痒的锁骨。 “为什么找我?”陈家娴很冷静地问。 “因为您是精英。”宋卓啜泣。 看着宋卓,陈家娴冷不丁问:“宋卓,你的欲望是什么?” 欲望,是什么? 宋卓非常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找大厂的工作,不再被看不起。” 可是。 精英只是一个苍白的词语,用光鲜的能指,掩盖了满地泥泞。 宋卓说:“就算是幻想,我也要找到大厂工作,这是我自己的欲望,好的坏的,我自己承担。我不要去满足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欲望。” 陈家娴说:“如果你自己的欲望,永远没办法得到呢?如果别人强加给你的,很容易就能获得呢?还要继续坚持自己的欲望吗?坚持自我,就是会很痛的。” 宋卓没有说话,眼泪和鼻涕很狼狈地流下来。她哭起来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很用力,带了点恶狠狠的味道,不优雅也不精致。 陈家娴垂下眼,强行压抑住自己内心翻涌的悲哀:“我不是精英,你看到的访谈——那就是个人设。我只是个卓秀的实习生而已,我学历很低,收入很低,但越城的生活成本很高,吃饭要钱,坐车要钱,我甚至都不敢轻易社交。我自卑,我把事情搞砸,我甚至还嫉妒同龄人。我鼓励不到你的。” 宋卓问:“这些问题,你怎么解决的?” 陈家娴没什么表情:“我解决不了。” 她是蜉蝣,无论行业的洪流还是裁员的浪潮,她都无力抗拒。 陈家娴很用力地说:“可是,问题不解决也能活,我不管它,就搁在那里,问题叠着问题,我继续好好活。” 朝生暮死的蜉蝣只能是蜉蝣,就算崩溃,但不会放弃过好这一天。 …… 宋卓加了陈家娴的微信,发了一段视频给她:“小姐姐,我可以把这段视频发到网上吗?我会帮你挡脸。” 陈家娴扫了眼视频,里面的两个女生都很狼狈,根本谈不上光鲜体面,不但不好看,甚至因为姿态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可笑,和当下流行的松弛感格格不入。她自己的声音从视频中传出来: “——你的欲望是什么?” 陈家娴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自己。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实的她。 她不是精英,也并不光鲜。甚至连阳光开朗都算不上。 但她是个很努力、很努力的,普通人。 陈家娴说:“你发吧,我允许了。” …… 宋卓走了以后,陈家娴还在回想着自己说的,“我鼓励不到你”。 她丑陋的、阴暗的情绪在心中疯狂滋生。五脏六腑翻涌,陈家娴又一次弯腰呕吐。吐完以后,她觉得舒服了些。 不就是吐么。 陈家娴从包里拿出第二罐啤酒,面无表情地拽开拉环,重重灌进肚子。 …… 潘乔木猛地踩下刹车,整个人被安全带捆着,重重地摔在靠椅上。 他重重关上车门,走上前去,指着陈家娴大骂:“你是不是发疯?你在路边喝醉?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点安全意识?啊?!” 陈家娴靠在路边,用手支着头,有些呆滞地看向潘乔木。 潘乔木魂都快吓飞了。 他落地越城后,发现陈家娴手机关机,关晞郁贲等人在开会,根本联系不上。 他冲去宿舍,发现陈家娴压根没回去。 眼看着夜越来越深,再找不到人,他打算直接报警。 此时此刻,看见陈家娴完好地坐在路边,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衣服也整齐,他一颗心才重重坠进肚子里。 陈家娴有点费力地说:“我就待一会。” 潘乔木把手机时钟贴在陈家娴鼻子前:“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半夜你不回宿舍,明天还上不上班?!实习生不用打卡的吗?!” 陈家娴说:“哦。要打卡。” 潘乔木痛骂:“所以你不要全勤了?!” 陈家娴被潘乔木戳中痛处,沉默不语。 潘乔木扯着陈家娴的胳膊上了车:“送你回宿舍。” 他伸手:“你手机,给我。” 陈家娴把早就没电关机的手机放在他手里。潘乔木扯出充电线,插好。 忙完这一切,潘乔木给自己扣上安全带,看陈家娴呆呆地坐在副驾,竖眉喝道:“你不会扣安全带?” 陈家娴“哦”了一声,低头扣上安全带。她怎么都戳不中卡扣,潘乔木受不了:“别动,我来。” 他伸手过去。 陈家娴一把将他推开:“不要你可怜我哦。” 清脆的一声响,卡扣合拢。 潘乔木气笑了:“陈家娴,陈家娴。”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帮你一次,我就是个——大、傻、逼。” 他冒着怒火,把车开得很快,倏忽间停在宿舍后面,仔细确认没人会看到,才打开车门:“回去吧。” 没有声音。 潘乔木侧头一看,陈家娴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睡着了。 所以。 此时此刻…… 潘乔木伸手,冷酷地把她摇醒:“醒醒,醒醒,到宿舍了,回去再睡。” 陈家娴茫然地睁开眼睛,潘乔木反手给她按开安全带,推她下车:“去去去,明天我给你批个外勤,你明早起来打个卡,再回家补觉。” 他注视着陈家娴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里。 远处的月亮瘦伶伶地挂在夜空,很孤单的样子。此时此刻的潘乔木尚且不知,除了失去面试直通车机会以外,陈家娴还失去了什么;但他和她之间,早已不再陌生。 他或多或少能猜到。 潘乔木凝视着宿舍,双手捏住方向盘,叹了口气。 ------------ 第117章 时代的退潮&说谎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他按下接听键,是关晞的声音:“嗨,乔木。你找我吗?不好意思,我们刚开完会,我才看到。” 潘乔木看了宿舍的方向一眼,找了个理由:“哦。找你问问永大集团的事。” 关晞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再和你说吧。” 潘乔木说:“好。哦,对了,”他装作不经意提起,“这次的优秀实习生给到大销售部了?意思是,我们长乐坊就不给增加职位了?” 关晞说:“永大集团逼得紧,又事发突然,郁贲需要给大销售部一个明确的信号。但陈家娴很可惜,我和郁贲也在想办法,能不能从别的端口匀一个转正职位出来。” 潘乔木这才放了心。 只是,君子怡怎么没帮长乐坊说情? 明明有更好的安排,比如,让陈家娴拿荣誉、大销售部拿奖金。 为什么要给陈家娴剃光头? 这不公平。这个念头从潘乔木脑中一闪而过。 潘乔木几乎被自己逗笑。公平?只在意价值交换、从不追求公平的他,怎么今天突然发了疯,想起来公平了? 理想主义的天真,和不自量力的愚蠢,难道会传染吗? …… 远处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 潘乔木看过去,是加班的卓秀员工结伴过来宿舍凑合一晚,人数还不少。 卓秀集团禁止员工恋爱,潘乔木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车,引发无端流言。他单手解开几颗衬衫扣子,换了个放松姿势,准备开车回家。 突然,车窗被人敲响了。 他猛地回头,看见陈家娴站在车窗外。 那群加班员工已经走得很近了,潘乔木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被人看到他和陈家娴在这里,公司将会掀起怎样的流言蜚语,而职场中的流言蜚语,又将怎样为一个年轻女生的前途增加负担。 潘乔木几乎在瞬间把陈家娴拉到车上,迅速锁了车门:“你出来干嘛?” 陈家娴大着舌头说:“拿手机。” 潘乔木怔住,看向手边。 果然,陈家娴的手机还在车上充电。 他又看向外面。很显然,今晚卓秀有一场大加班,此刻宿舍外面热热闹闹,一波又一波加班员工往这边过来,还有人—— “那不是乔木哥的车吗?”有人指向这边,高声说道。 不,很显然,不是。 “很显然,就是乔木哥的车!我认识车牌号!乔木哥在车上吗?” 不。他不在。 “哎?你们说的,是那个传说中的潘乔木吗?我还没见过他!有多帅啊?” 不。他不帅。 “见不到人也没关系,去看看他的车,哈哈哈!” 你们。能不能。讲点。逻辑。 “我也要看!我看看他的车怎么改装的……” “我也来……” 潘乔木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手按住陈家娴后背,动作很快地把她推到座位下。 “我看到乔木哥了!” 潘乔木的心情很微妙。 他什么都没有做,却生生感受到偷情的刺激。 “你们找我?”他按下驾驶位的车窗,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要汇报什么事?” 众人显然没想到潘乔木真的在车里,一时间面面相觑。 潘乔木看向其中一人:“我没看到你的方案。我本应在昨天拿到的。” 那人不由得后退两步:“呃。明天一早发您邮箱,乔木哥。” 潘乔木很冷淡地说:“我刚出差回来,很累。如果你们没什么要紧事,我就下班了。” 说着,他一踩油门,车子逃一样驾进夜色中。 …… 潘乔木喜静。 他在开车的时候,没有听电台的习惯。于是车内无比寂静,陈家娴靠在副驾的座位上很快睡熟。 潘乔木瞥了她一眼。 很狼狈。他在心里客观评价,头发很乱,脸也肿了,至于眼妆糊到卧蚕上——无所谓,以她的拙劣化妆技术,糊不糊,区别都不大。 他转过头去开车。等红绿灯的间隙,又瞥了陈家娴一眼。 她在睡梦里哭。 眼泪混着黑色的眼线,以一种毫不体面的方式,斜斜划了好几道,落在下巴上。 这样黑痕纵横交错的一张脸,令人发笑。 但潘乔木并没有笑,也不觉得滑稽。 或许是物伤同类,周旋在本土招商酒局上的潘乔木,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狼狈的是她,还是他,还是他们。 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谁又比谁肮脏到哪里去。 从行业的黄金时代而来,经过白银时代的落幕,迈入青铜时代。他和她这一代人,事业伊始就赶上大环境衰退,努力前进的个体挣扎在时代的退潮中,宛若蜉蝣。 她像生活的小丑,难道他就不像吗。 潘乔木看着远处的夜色,天生的桃花眼永远带着笑,琥珀色的瞳孔中却全毫无笑意。 他捏紧方向盘。 …… 电梯上行。 陈家娴靠在电梯壁上,冰凉透过后背,混沌的大脑清醒起来。她看到潘乔木远远站在电梯的另一边,背对着她,看着数字屏。 她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思绪。 “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陈家娴歉意地说,“明天我请你吃饭。” 潘乔木没有回头,很疏离地说:“是很麻烦。” 两人沉默。 陈家娴掏出手机,刚一开机,就止不住地弹出很多消息,都是母亲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家里帮姐弟两个买房已经掏空了家底,陈家豪还是个学生,希望姐姐照顾弟弟,分担一部分贷款。 陈家娴草草扫了一眼,拒绝细看。 但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再一次见到潘乔木装饰在玄关里的乐高装饰,她还是忍不住目不转睛,想看清这些温馨的建筑,每一间房里,是否都有幸福的家庭。 潘乔木推开门,随口问:“你上次说不喜欢这种温馨?” 大概是酒精上头,陈家娴开口就很激烈:“我讨厌。” 喜欢是陷阱,只会让她被家人榨干。她讨厌从前对家人满怀爱意的自己。 他们是觉得她有多蠢?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可笑的期待和拙劣的谎言? 潘乔木没有再问。 和上次一样,陈家娴抱着一次性洗漱用品走进浴室。她看到自己满脸残妆。但狼狈和精疲力尽往往是相连的,她没什么精力去表达吃惊,只有一脸麻木。 洗过澡以后,陈家娴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从浴室出来,她意外地看到,潘乔木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他也洗过澡,已经换上棕色睡衣,头发还是湿的。陈家娴注意到他睡衣的袖口绣了细细的金色logo。 看吧,人就是这样,被消费品定义出三六九等。陈家娴想。 “坐。”潘乔木指着茶几对面最远的沙发墩。 陈家娴“哦”了声,走过去,坐在沙发墩上。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足足隔了四五米。 没有干发帽,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说吧。” 陈家娴一怔:“说什么?” 潘乔木平淡地说:“倾诉出来会舒服些。” 陈家娴静了静。半晌,她垂眼拒绝:“我不想说。” 潘乔木说:“说谎也没关系。” 遥远的风从开放阳台吹进客厅,拂动雪白的纱帘。更远处是沉睡中的万家灯火。 潘乔木又说:“倾诉的意义是倾诉本身,不为了解决问题。” 陈家娴胸口的情绪几经翻涌,冲上喉头,在最后的关头被她生生压抑住,直到眼圈发酸。 她最后说:“没什么要说的。我都可以接受。” 潘乔木说:“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在关心你,不仅只是工作。” 陈家娴说:“我不需要。” 潘乔木抬起眼,依旧没什么情绪,很平静地看着她。他没有被她激怒。 片刻后,陈家娴依旧抿嘴不言。潘乔木叹了口气: “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他转身回房,落了锁。 ------------ 第118章 暴食&完美的人生 陈家娴宁可自己喝醉了,心里还好受些。她躺在书房的小床上,闭上眼睛,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以为自己很平静。可眼泪止不住,心里失望的黑洞也止不住。 她的大脑很平静,但她的肉体却在挣扎、尖叫、求救。 陈家娴终于从床上坐起身,疲惫地打开外卖软件,点了很多薯片蛋糕饼干。她需要这些廉价的、高糖的、高热量的、很多添加剂的东西来安慰,如果没有,她就会死。 凌晨三点半,陈家娴做贼一样,抱着满袋外卖回到房间。 我真是烂透了。她沮丧地想,同时撕开好几个包装袋,捧着面包,连续咬了三大口下去,边噎边掉眼泪。 我真的烂透了。 陈家娴捧着袋子,扭曲着脸无声大哭,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咬了一大口。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 隔着门,潘乔木很平静地问:“你饿了吗。” 他没有让她开门。 陈家娴抬手拍灭房间的灯,一言不发,装作已经睡了。 潘乔木叙述:“这里物业不错,外卖要经过业主允许才放行。你的外卖是我放进来的。” 陈家娴难以置信地看了下时间。 凌晨三点四十。 潘乔木继续说:“对,物业在凌晨三点多给我打电话。” 这样尴尬的场面就像一枚核弹,炸得陈家娴忘了哭,也忘了手上的面包。她伸手拍开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醒你。我保证不会弄脏你的房间。” 潘乔木说:“物业告诉我,我点了超大份的零食外卖。所以,你是打算把这些零食全都吃掉,对吗?” 陈家娴看着面前拆了大半但还没来得及吃的食物,窘迫地一言不发。 潘乔木安静很久,终于叹了口气:“用暴食来压抑自己的情绪,是吗?陈家娴,你的情绪出问题了。你生病了。” 陈家娴再一次感觉自己被人重锤敲破安全的壳,从阴暗中被扯到暴晒下。在这个瞬间,她的头皮一阵发麻。 陈家娴很尖锐地反击:“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潘乔木依旧很平静:“我告诉过你,我每天都要喝很多咖啡,只要有一天不喝,就会情绪异常低沉,打呵欠,流眼泪,伴随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吗?没有咖啡,我看世界都是灰暗的,感受不到一点快乐。哦,这不是比喻修辞,而是症状描述。” 陈家娴所有尖锐的刺都缓慢地收了回去:“咖啡?怎么会?” 潘乔木说:“遇见压力,忍不住暴食,是人的正常现象。没必要抗拒。对我而言,咖啡可以帮我缓解压力。或许你可以考虑,把零食换成拿铁,肠胃就会舒服很多,不用吐,人也不会太肿。” 他认真地和她探讨。 陈家娴沉默许久:“不需要你对我仁至义尽。” 无论陈家娴怎么刺,潘乔木的声音都很平静:“哦,你觉得我要怎么对你仁至义尽?难道我能帮得上你?双向救赎?不,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这世上谁也救不了谁,只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 陈家娴说不出话来。 潘乔木说下去:“我和关晞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都会被情绪困扰。郁贲也一样。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情绪病。情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需要非得治愈,找到适合自己的缓解方法,我们就可以和它长长久久地共存。” 是这样吗。 陈家娴有些怔。随即,她看到眼前的水滴——哦,她又哭了。 她真的难以忍受自己的泪失禁体质,她不想哭。 潘乔木敲了敲门:“我也饿了。我今天一下飞机就在四处找你,晚餐都没吃,现在你在这里吃零食,我怎么办?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 几秒钟后。 陈家娴拉开门。 潘乔木很温和、很平常地看着她,好像房间里满地拆开的食物毫无异常:“来餐厅坐一会,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 潘乔木走进厨房,伸手握住干净得宛如没用过的锅,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锅是君子怡送他的乔迁礼物,锅生从未上过战场。 几秒钟后。 潘乔木尴尬地走到陈家娴面前:“我好像不会做饭。” …… 陈家娴抬起红肿的眼皮:“留学生居然不会做饭?” 潘乔木强忍着尴尬说:“我习惯请钟点工。”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双方都觉得窒息。 不知是谁开始觉得好笑,两个人都笑起来。陈家娴笑得伏在桌子上。 片刻后,她笑着笑着,放声大哭。 潘乔木远远坐在餐桌的另一边,遥遥推了整包纸巾过去。 陈家娴摆摆手,把头埋在臂弯里,伸手抽了一张。 潘乔木起身离开,顺便关掉餐厅的灯。 陈家娴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哭了个痛快。 …… 不知过了多久。 几分钟?十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 陈家娴趴在餐桌上,听见潘乔木的脚步声又传来,站定在她面前。 “抬头。”他说。 陈家娴抬头。 然后被眼前的暖光震撼了一下。 尖塔,公寓,鳞次栉比的街道,行人,温暖的房间,斑斓的彩灯,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暖色的光源昏昏,在黑暗中散发出朦胧的光圈。 是玄关的乐高模型。 这套乐高模型实在是太高、太大了,潘乔木双手端着透明亚克力底板,才能把如此震撼与温暖的小镇整体搬过来,陈家娴甚至看不见潘乔木的上半身——完全被挡住。 潘乔木把这个温暖的奇迹轻手轻脚地放在餐桌上。 陈家娴无法遏制地目不转睛,试图将这座小镇的每一个房间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乔木轻声咳了一下。 陈家娴猛然抬头,看向他。 潘乔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三。” ——他深棕色的头发在暖光下,是干燥的、温暖的金色质地。 “二。” ——琥珀色的瞳孔很亮,亮得几乎透明。不再是毫无情绪,而是混杂着感同身受的温柔。 “一。” ——他凝视着小镇,也凝视着她。他指了指模型,露出笑容,把手伸进口袋。 仿佛听到“砰”的一声,五彩斑斓的小灯乍然亮起,昏黄的小镇瞬间挂上节日的气息,热烘烘的,快活的,闹腾腾的,映到陈家娴眼睛最深处去。 “你瞧。”潘乔木很温柔地说,“完美的人生。” ------------ 第119章 弱小者勇敢,卑下者僭越 完美的人生,是什么? 拥有幸福温暖的家人? 拥有一帆风顺的道路? 拥有命运的一把好牌? 眼前的温暖与斑斓,是她永远卑微的对母爱的乞求,是她不自量力的期待。 陈家娴难以自控地睁大双眼,深棕色的眼睛在五光十色下泛出奇异的光彩,她无法控制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渴望,大颗大颗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滚出。 潘乔木伸出手,把一个东西放在陈家娴的手心。 很重。 陈家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她的手很小,但此刻,正握着一把—— 锤子。 和眼前的梦幻完全不同。 潘乔木递给她的,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锤子,木柄,黑色的钢铁头,伤痕累累又异常坚硬。 因为普通,因为朴素,所以比精致秀款拥有更大的力量。 “去,毁了它。”潘乔木简短地说。 …… 陈家娴看着面前温暖又斑斓的城镇。 她要亲手摧毁这份期待和向往吗? 难道,她要和自己说——恭喜你,毁灭心中最卑微的乞求以后,从此去面对世界的真相,接受——就是得不到,不能够,完不成,然后继续走下去吗? 从不回头,也不后悔? 陈家娴难以下定决心。潘乔木抱着手臂斜斜地倚靠在门边:“需要帮忙吗?” 陈家娴说:“不需要。” 潘乔木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重重地砸了下去。 砰。 五光十色闪了闪,化作一片虚无。 砰。 幸福的家庭不过是虚妄的碎片。 砰。 昏黄的暖光颤抖两下,从模型上跌落桌边,又滚到地板上。它凭什么代表幸福呢?幸福只是人赋予它的意义罢了。人不去赋予它意义,它就是根普普通通的灯带。 巨大的乐高模型稀里哗啦地坍塌,完美世界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骗局。陈家娴一锤一锤砸下去,起初还有犹豫,最后她毫不犹豫。 欲望,是什么。 令弱小者勇敢,令卑下者僭越。摧毁一切,无所畏惧。 当所有的谎言和欺骗终成废墟,当所有对抗的失败和随波逐流的不甘都被砸碎,蜉蝣能够在时代的浪潮中,找到自我的锚点吗。 ……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 陈家娴把锤子放在桌面上,三步两步跑到潘乔木面前,勾下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了上去。 …… 潘乔木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大。 他空白了好几秒种才回了神,试图把陈家娴从身上扯下,但陈家娴真的很用力。他扯了几次,才推开陈家娴:“不行!” 陈家娴抬眼看着他,一双棕色的大眼睛里,是他最熟悉的火,烧灼万千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很红,像一团火。 陈家娴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来。潘乔木后退两步,后背抵住墙,陈家娴抓住他的小臂,抬头又亲了上去。 仿佛过了几秒钟,又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潘乔木再一次推开她,避开她的目光,面孔狼狈地转向另一边:“不行,真的不行!” 他试图解释,但陈家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打断他:“你蛮喜欢我的。” 潘乔木靠在墙上,艰难地说:“可是……” 陈家娴毫不掩饰地说:“我想要你。” 面对年轻女人的欲望和野心,潘乔木几乎束手无策。下一秒,她双手按住他的肩,再一次亲了上去,堵住他要说的话。 潘乔木靠在冰冷的墙上,冷意透过后背,但亲吻是滚烫的。她无疑是让他有好感的女人,这是他超越了理性之外的本能,而爱本身,正是理性的沉沦。潘乔木的双手终于垂下,弯下腰,重重揽住她的肩膀。 昏黄的灯带滚在地上,给欲望描上一圈幽暗的金边。 透过狼藉的废墟和闪烁的灯泡,朦胧的光晕中依稀透出两个身影。他猛地抱起她,转身将她抵在墙上。她的腿勾住他的腰,居高临下地垂头。 …… 凌晨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玻璃窗上,滑下蜿蜒的水痕。 陈家娴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 她想伸手去拿,却被男人的手按住。 潘乔木看了眼来电显示: 宋清许。 他想起,是中秋节那天和她约饭的人。 他正从身后将她揽在怀中,水痕蜿蜒的玻璃窗昏暗地映出两个相拥的人影:“他喜欢你。” 陈家娴“嗯”了声。 来电的声音逐渐沉寂,片刻后,又响起来。 他高挺的鼻子抵在她的脸颊:“那他知道,他会打扰到我们吗?” 他亲吻她额头划过眼角的疤痕,伸出手,按掉电话。 …… 清晨6点半,潘乔木睁开眼睛。 女孩正背对着他沉睡,在幽暗沉静的大卧室里,发出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潘乔木下意识抓起手机,关掉闹钟,想让她睡个好觉。 轻手轻脚地放下手机,他把双手枕在头下,对着屋顶发呆。 潘乔木向来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他的人生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从不走弯路。相应的,他当然有很清晰的对未来女友的标准设定,在他的构想中,在事业完成一个小高峰后,刚好可以趁着高峰后的平台期开启一段恋爱,找到一个合乎标准的女性组建家庭,实现工作与生活的完美平衡。 他的人生本应如此。 但,此时此刻……这不在他的计划内。 对陈家娴,他是有好感的。但好感并不代表爱。他的理性告诉他,陈家娴并不符合大众意义上“好女人”标准,她过于激烈的性格也不会是一个合格的恋爱对象。 更何况,卓秀集团不允许内部员工谈恋爱。无论她,还是他,都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潘乔木冷静地告诫自己,随即又找了六条标准,来佐证陈家娴不适合他。 他有理性。 陈家娴动了动身体,在睡梦中转了个身,半边肩膀露在外面。潘乔木把薄被向上拉一拉,触碰到她赤裸的肌肤——滚烫。 潘乔木吃了一惊,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手心,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她在发高烧。 “喂。”潘乔木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醒醒。” …… 潘乔木用陈家娴的手机填写病假申请并发送,关晞很快就批了。 他正打算放下手机,微信弹出来。 潘乔木发誓自己没有故意偷窥隐私,但微信消息没完没了地弹出,正正撞入他的眼帘。备注“妈妈”的人,正诉说自己不易,要陈家娴帮忙还贷款。 太阳下没有新鲜事。潘乔木垂下眼。只要足够关注一个人,很多事情,很轻易就能窥伺端倪。 他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潘乔木回头看着陈家娴烧红的脸。她的锁骨上还有几块荨麻疹未曾消退完全的痕迹。 他的目光又落回手机上。 “妈妈”的微信弹出来:“你心狠,你不帮爸妈还贷,你爸压力很大,什么都不敢买,,,家底掏空了,我们抵押了陈记糖水,,” 潘乔木的目光落在这条微信上,凝视许久,慢慢皱起眉。 他思索片刻,拿起手机,直接在设置里屏蔽“妈妈”的提醒。 ------------ 第120章 毛绒茄子&无妄之灾 潘乔木给自己请了半天事假。 但是在卓秀,哪怕请假,工作也依旧不能停。在无休止的工作电话与工作微信轰炸间隙,潘乔木一心几用地开车出门,买了粥,买了体温计,又在药房里接受大姐教育。 大姐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说:“感冒发烧当然要煲姜丝可乐来喝啊!” 西关总是有这些诡异的搭配。 比如海带+绿豆沙。 比如姜丝+可乐+热。 这比姜撞奶还超出潘乔木的认知范畴:“可乐?煮可口可乐?热的?加生姜?” 这是什么西关小姐本地限定黑暗料理吗? 十五分钟后,潘乔木买好药,带着一张记录熬煮姜汁可乐步骤的纸走出药房。 回微信的时候,他不小心点开朋友圈,刚好看见周亦行发:“今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啦。”配图是一只紫色的茄子毛绒玩偶。 潘乔木可以理解女孩喜欢玩偶。 潘乔木不太理解茄子玩偶。 于是他点开小图细看。没多久,“前台(王茜)”评论:“Jellycat!茄茄!这个有货?我没抢到!” 周亦行报了个商场名字:“我妈送的,还有现货。” 前台(王茜):“她好宠你,这个好难抢,我也喜欢,呜呜神仙老母亲。” 周亦行:“嘻嘻。谁不是妈妈的小公主呢。” 潘乔木嗤笑一声。 区区玩偶。 呵。 他盯着“谁不是妈妈的小公主”看了半晌,想起“妈妈”给陈家娴发连续要钱的微信。 于是,潘乔木回家的时候,开车路过商场,鬼使神差也买了个jellycat毛绒茄子,出来以后发现车窗上贴着一张违停罚单。 他面不改色地把违停罚单揣进口袋。 回到家,陈家娴还在沉睡。潘乔木把粥和药摆在床头,自己进去厨房,把一整个姜切成丝,和柠檬一起丢进可乐里。 煮十分钟,焖十分钟。 潘乔木自我感觉是天生厨神。 他端着熬成浓浓一碗的可乐走进卧室,拍醒陈家娴。 陈家娴捧着碗,有点歉意地说:“给你添麻烦了。我休息好以后,会帮你把家里收拾好。” 她说的是什么话。 潘乔木站在充满她气息的自己的卧室,看着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心中有股无名火缓慢攀升。 他要怎么回答? 难道要说:“不麻烦,别见外,不要客气?” 最后潘乔木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把一只毛绒玩偶塞进她的被子,转身就走。 陈家娴猝不及防低下头,和一只毛绒茄子对视。 毛绒茄子? 圆滚滚的,紫色的,微笑的,毛绒茄子? 陈家娴可以理解玩偶。 陈家娴不太理解茄子玩偶。 这是什么独属于男人的审美偏好吗? 她喝了口姜丝可乐压惊,猝不及防,被冲鼻而上的辣味激得打起嗝。 …… 潘乔木把自己关进书房,试图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关晞打电话过来:“乔木,陈家娴……” 潘乔木很心虚地打断她:“我跟她不熟。你找我干嘛?” 关晞毫无察觉:“哦,你可能不记得了,陈家娴没拿实习生竞选第一名,她没办法转正,没有空余职位给到她。你有没有人脉,能弄到一个空余职位?” 潘乔木松了口气:“我会尽力找到的。” 关晞说:“她是因为家里苛刻,所以才低学历,不代表不聪明。她成长的速度很快,和卓秀的工作风格非常适配,人力成本也低。如果她能转正,对我们整个项目都有助益。” 潘乔木沉默了很久很久:“是,她学历差了点,很少有像样的机会,但她确实很聪明……我明白的。” 关晞说:“谢谢你的理解。指责别人可能很不理性,但我还想说,她家里真不是东西,她吃了很多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的人生以后不要再有如此无妄之灾。” 真不是东西。 无妄之灾。 潘乔木仿佛被关晞扇在脸上,说不出话,面孔火辣辣的。 放下电话,暗色的显示器屏幕倒映出他凝重的神情。 他知道陈家娴几乎没有机会,他也知道她多想获得一份正式工作。他同样很清楚,陈家娴需要这样的反馈,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值得被看到的,有选择权的。 她人生中得到的肯定很少。 他有什么脸面,让她这样的女生,为了他的私欲,放弃自己一步步打拼出来的局面? 那他自己呢。 潘乔木心想,他也刚刚递交了总裁奖的申请材料,他也千辛万苦步步为营地走到今天。 扪心自问,放弃目前即将获得的一切——她不甘心,他也不甘心。 潘乔木思来想去,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或许他可以说服陈家娴等他一年,先不要公开彼此的关系。 这样对她并不公平,可他真的很想拿到年度总裁奖。 在这一年中,他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把奖拿到,并寻找合适的机会,换一份工作。 潘乔木反复推敲,将每个节点考虑清楚后,从列表里找到猎头,简单聊了几句。 …… 君子怡看着潘乔木的休假记录,慢慢蹙起眉。 工作日上午休假? 这是一个面试的好时间。 不能怪君子怡多想。如今孙济文压在潘乔木头上,潘乔木肯定不好过。潘乔木有着金光闪闪的履历,这样的空降,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君子怡找了业内熟人,又拜托胡玉问了身边的猎头同行。 胡玉打给君子怡:“潘乔木在看外面的机会哦。” 君子怡抿嘴:“已经有意向公司在接触了吗?是我们的竞争公司?还是外企?或者去交叉赛道?” 胡玉的声音也蛮诧异:“没有哦。他还在了解现在的就业市场阶段,按我的经验,不像是一心要跳槽离开,反而很像临时起意。” 君子怡“嗯”了声,微微蹙眉。 说完潘乔木的事,胡玉问君子怡:“你的数字化业务进展怎么样了?我可听说许聿聪在碧桂园任职,一直在背后发老东家的牢骚呢。” 这话说得很委婉。 君子怡说:“许聿聪招进来的人,有一个叫周韦强的,认为是我用政治斗争搞走了许聿聪,又觉得我只是代管,被我发现他越级找施远汇报。” “而且。”君子怡忍不住说,“自从施远裁撤了入职职场道德培训的HR职位后,风气显然没有以前好了。行政部李佳星和我反应,周韦强一听她隶属总裁办公室,竟然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背后还说了很多暗示的酸话。李佳星负责越城分公司7个项目食堂的装修工作,她不比周韦强忙?周韦强有什么脸给李佳星造黄谣?” 胡玉问:“不能控告性骚扰吗?上次长乐坊项目的陈家娴投诉郑寻污蔑她靠潜规则上位,我记得郑寻后来被定性为性骚扰,开除了?” 君子怡说:“郑寻是拆迁组,卓秀本来就要踢走他,又不想赔他离职补偿,正好趁性骚扰的机会开除。” 胡玉说:“所以施远没打算让周韦强走是吗。” 君子怡说:“周韦强想做施远的人,施远怎么会让他走?” 胡玉颔首:“叫周韦强是吧?我懂了。你还记得跟咱们一届校招进来的赵丽丽,现在在佛山分公司吗?她老公最近想找我老公做点事,我们关系很近。你交给我。” 君子怡微笑:“那就拜托你了,胡玉。” 胡玉笑了:“是我要谢谢你。年初的时候咱俩争总裁办主任的位置,如果不是你家老爷子帮忙搭的桥,我也没法跳槽来这边做副总裁。” 君子怡意外挑眉,脑子里的念头转了几个来回,最终没有否认:“你消息倒是灵通。” 胡玉说:“这是我的职业竞争力嘛。” 君子怡笑着解释:“阿玉,我想的是,咱俩在卓秀内部争什么争,现在双赢才是最好的局面。” 胡玉微笑:“你说得没错,我们才是同盟。” ------------ 第121章 年度总裁奖 君子怡走进越城分公司四面玻璃的小会议室,潘乔木站起身,微微笑着:“子怡姐,您找我。” 君子怡看着潘乔木英俊的面孔。因为心里憋着考量,所以感觉他和以往有一丝不同。 颇有些容光焕发的味道。 君子怡直接递给他一个信封:“我本不应该现在给你的。但我想,你可以提早知道。” 潘乔木微挑眉,乌黑长睫垂下,看向眼前的信封。 卓秀集团专用的大红色洒金绘饰,上面印着一行英文: Congratulations(祝贺) 潘乔木猛地抬眼看了下君子怡,君子怡微微笑着颔首。 他有些急切地拆开信封,拿出一张雪白色的邀请函,邀请他去李卓秀家里参加总裁家宴,下放有李卓秀本人的亲笔签名。 潘乔木的面上绽开兴奋的光芒。 君子怡说:“恭喜你,拿到卓秀集团年度总裁奖,并代表越城公司,在年末参加总裁家宴。” 君子怡观察着潘乔木的表情。 潘乔木的兴奋中渐渐混入别的什么,好像一滴墨跌落清水中。 潘乔木犹豫地抬起头。 “子怡姐。”他慢慢问,“为什么年度总裁奖没有给到大销售部的候选人,而是给到我?” …… 君子怡说:“长乐坊项目创业艰难,筚路蓝缕。你今年在招商上的工作表现,展现出你的优秀人才价值。这个奖给到你,是施总,与高层,共同的决定。” 潘乔木的语气有些奇怪:“所以我们争取了年度总裁奖,而大销售部争取到优秀实习生和十万元奖金,是吗?” 君子怡点头:“因为年度总裁奖给到个人,而今年优秀实习生奖的奖金,本来就是给到集体的,相当于给大销售部变相发一笔激励奖金。” 潘乔木感觉手中的邀请函发沉。 难怪,陈家娴就连荣誉都没拿到。既然已经有一个奖给到长乐坊项目,而且这个奖还颇具分量,自然不会再给一个优秀实习生荣誉。 更何况,优秀实习生荣誉,不痛不痒的面试直通车——除了陈家娴,谁还在乎呢。 但潘乔木无法抵御对总裁奖的渴望。 他犹豫片刻,握紧邀请函:“子怡姐,谢谢你对我的支持与肯定。” 君子怡笑着说:“不客气,所以,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你在看外面的机会吗?”她看着潘乔木,“你和哪位同事谈恋爱了,对吗。” …… 君子怡仔细观察潘乔木的神情。 潘乔木的神情丝毫未变,片刻后,他缓缓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这都被您发现了?” 君子怡看着他:“是谁?” 潘乔木眼尾的红痣弯了弯,有些苦恼地说:“一三五一个,二四六一个,周日换人。”他诚恳地说,“子怡姐,您现在就让我定下来吗?可我长期招女友,不招长期女友啊。” 君子怡笑了,精致的面孔微微抬起,下颌尖尖,像猫一样:“是吗?你哪来的时间一三五、二四六?你的工作量还不够饱和吗?” 潘乔木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这对他来说并不难:“梦里什么没有?” 难的是另一件事。 他不知道君子怡是不是在诈他,也不知道君子怡知道多少。卓秀没有秘密,他从不认为自己足够高明,而昨夜,本就充满了仓促和意外。 但他知道,如果他和陈家娴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离开卓秀的话,君子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率先动手,踢开陈家娴。 陈家娴不应该因为他的懦弱而折断前程。 潘乔木握紧总裁奖的邀请函。沉而光滑的纸,微重,握在手中很有实感。 他垂眼看着李卓秀的亲笔签名。 又抬眼看着君子怡。 他下定决心,慢慢把邀请函放回信封中,推回君子怡面前:“子怡姐,我不能接受总裁奖。” 他又看了大红色洒金的信封一眼,目光落在“Congratulations”上面,用力移开:“我其实,想提离职。” …… 君子怡的神情看不出变化。 会议室内的空气安静了漫长的几秒钟。潘乔木毅然决然站起身:“我回去写辞职信。” 他开车回长乐坊项目,期间在高速上拐错两个出口。 辞职信也很容易写。无论期间有多少兴奋和失落,荣誉与腹诽,最终落在辞职信上,不过就是因个人发展原因,恳请辞职,望批准。 潘乔木看着文档上面的寥寥数字,想着那个大红色印有“Congratulations”的奖励信封。他对着电脑发呆。 内心自然是犹豫的,可潘乔木是个理性的人。 相比于被动应付,他更希望提前布局。 理性的人会选择最合适的道路。他这样说服自己。 潘乔木把鼠标放在“提交”上,移开目光,重重点了下去。 很快,君子怡的流程节点显示: “已读”。 ------------ 第122章 你不是没需求吗 陈家娴动了动胳膊,毛绒茄子骨碌碌滚到脸上,她睁开眼。 潘乔木家里的卧室大而安静。在越城,住在这样拥挤的市中心,就连“安静”本身,也是难得的资源。 超一线城市就是如此现实,就连空气、阳光、绿色和安静,都需要付出真金白银的价码。 深灰色的窗帘漏出一线阳光。陈家娴和毛绒玩偶的笑脸对视片刻,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样沉的觉了。 虽然也没几个小时。 手机里有一条潘乔木发来的微信:“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陈家娴回复:“我很好。” 潘乔木的电话紧接着过来:“退烧了吗?” 陈家娴坐起身,看着被自己发汗打湿的深灰色床单和被子,含糊地“嗯”了声:“给你添麻烦了。” 潘乔木顿了顿,语气微妙地反问:“你在故意气我吗?” 陈家娴明智地没说话。 潘乔木一口气说了很多:“等下会有钟点工上门打扫卫生。有人敲门的时候,你透过猫眼看看,如果是个穿橙色制服中年阿姨,你就给她开门,如果不是,就保护好自己,注意安全,不要乱给陌生人开门。” 陈家娴从小在糖水店跑腿,去给陌生人送外卖,家人从没叮嘱过她“保护自己”。 陈家娴用手指反复绞揉被汗水打湿的枕巾一角:“好。” 钟点工很快把家中收整一新。临走的时候,她问:“老板,这些要丢掉吗?” 陈家娴看着钟点工手里的一大袋破碎乐高玩具。 她打开手机,查了一下乐高的价格。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的面孔还是僵了片刻,然后在心中叹气。 果然。 这么贵啊。 陈家娴打开自己的手机余额,还有10012.15元。而且,她没有拿到优秀实习生名额,也不会有面试直通车,意味着转正的希望渺茫。 这个艰难的世道,在无数沉重的挤压下,她的路在哪里呢?陈家娴想到自己的中专学历,看不见的高墙又一次伫立在她面前。 但比起从前,她拥有了摧毁一切的勇气。 “丢掉吧。”她很坚定地对钟点工说。 所有的虚伪理应摧毁在她手上。 陈家娴用微信给潘乔木转了5000元,备注:“乐高的钱,分期还你。” …… 潘乔木正在用鼠标逐渐拉动网页,在订购钻戒的界面挑挑拣拣。 既然事情走到辞职这一步,那不如趁着空闲把婚结了。喜欢也好,意外也好,责任也罢,总归他在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 更何况,潘乔木的目标是升title。结了婚的男人,在求职市场上的形象更加稳重可靠,可以弥补他年龄上的劣势。 对待婚姻,潘乔木不置可否。他从来都不是个感性的人,而且全部精力投入在工作上,另一半是谁,对他而言,区别不大。 一纸结婚证能代表什么?又能约束什么?潘乔木从不认为,自己的人生发展会被可笑的社会习俗所左右。 至于爱不爱——潘乔木觉得自己没这么天真。 他很冷静地权衡后做出决定,然后发微信给微信里的Adonis Young:“师兄,我打算在春节结婚。” Adonis表示很突然:“没听说过你有女友。你打算在国内还是新加坡结?” 潘乔木说:“国内。可以请你的助理帮我推荐几个酒店吗?” Adonis回复:“需求。” 潘乔木说:“没什么需求,差不多就行。” Adonis把聊天记录转发给助理,然后问他:“你离职了?下一步去哪?” 潘乔木说:“裸辞,还没想好。刚好趁着最近空闲,结完婚,春节后入职新公司,两不耽误。不然忙起来顾不上。” Adonis说:“裸辞不像你。但趁着跳槽空闲见缝插针地结婚,又很像你。” 潘乔木请Adonis帮忙内推,顺便聊了几句就业市场。 半个小时以后,Adonis发来几个酒店。潘乔木每个都点开看了一下,又觉得都差了点意思:“还有更好的吗?” Adonis缓缓发来一个问号:“你不是没需求吗?” 潘乔木简单地在对话框里写了2条需求,想了想,又添了3条,最后打开小红书,搜索一番后,下载了一些示意图,干脆做了个需求文档,这才整个发过去。 Adonis发了一串“……”过来。 出于礼节,潘乔木也问了一句:“师兄,最近个人生活怎么样?我看你半夜在朋友圈里分享小众冷门歌——你谈恋爱了吗?” Adonis:“有,也没有。你别问。” 潘乔木:“我不问,我忙。” 潘乔木继续研究网页,对比钻石的各种参数后,在1克拉范围内选来选去,最后挑了一款2克拉的,价格超出心理预算7万。 他说服自己:大钻石具备保值属性。 他有理性。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从海外定制邮寄,所以要等上两个月。 潘乔木扫了眼时间,已经快到6点。他的父母在国外,此时此刻还在睡梦中,晚上9点半或许是个合适的通话时间。 他把手机丢进包里,开车回家。 路过进口商超,他走进去,拿了一盒姜,提了箱可乐。想了想,他又拐上六楼,买了两个镀霓虹色的玻璃红酒杯。放置好这些东西,他坐回车里,系上安全带。 手机响了一下,他点开和陈家娴的微信对话,看到一笔5000元的转账。 旋即,漂亮的面孔沉了下去。 ------------ 第123章 竞业协议&踢人 陈家娴站在地铁上接听电话。 潘乔木第一句话就说:“你是什么意思。” 陈家娴看着地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什么什么意思。” 潘乔木气得轻笑一声:“钱,你还我钱。我们这个关系——你给我钱。” 陈家娴对着漆黑反光的玻璃,用指尖轻触锁骨上的荨麻疹:“我们有什么关系。” 潘乔木的冷静维持不住,流出一些烦躁:“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说,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家娴收回指尖。胸口的荨麻疹已经完全消退,只留下几丝抓伤的痕迹。 是因为欲望得到满足,压抑的情绪终于发泄出来吗。 如有火烧灼的沸腾终于缓缓平息,而她也终于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陈家娴看着玻璃倒映中的自己,慢慢说:“我们只是满足一下彼此的欲望,不是吗?这和关系有什么关系?” 听筒对面的男人因为震惊而久久沉默。 地铁在黑暗的地下穿行,尖锐呼啸。话筒两边的死寂中,陈家娴说:“你非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有必要吗。” …… 欲望,是什么。 此时此刻的潘乔木从未想过什么是欲望、他为何会拥有这样的欲望。他只知道,自己要被气死了。 挂了电话,看着副驾上装有红酒杯的纸盒,他忍不住一拳锤在方向盘上。 这算什么?! 这是Z世代的女性主义者整顿了过时的男性?她就这样睡了他? 他以为她把他当玩具,没想到还是个小玩具?! 车子汇入五光十色的车流中,堵在路上,动弹不得。慢慢的,潘乔木捏着方向盘,面色难看,陷入内耗与自我怀疑。 难道她对他不满意? 就算他发挥不好,她也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大家都这么熟了,是吧? 才一次就腻了? 潘乔木面无表情地掉转车头,改道去了健身房,在力量区待了一个小时,又在有氧区消耗两个钟。 回家再一次路过进口商超,他进去买了一盒杂菜,晚餐只吃了两片叶子。 …… 陈家娴靠在地铁上,打开协同办公,先把昨晚宋卓给她的简历推给周亦行,又检查过工作消息并逐一回复。 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很快开始疲惫。 陈家娴退出协同办公,打开微信,又点开朋友圈,看见王茜发了张jellycat柜台的照片,配了个流泪的表情:“茄茄怎么又卖光了。” 周亦行评论:“下次加油。” 陈家娴想起潘乔木塞给她的茄子玩偶,有些不解。 这是什么最新的流行吗? 她又往下翻,看见周亦行早上发的茄子玩偶照片。照片里的茄子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陈家娴怔住。 妈妈的小公主吗。 她立刻打开自己妈妈的对话框——果然,妈妈的消息被屏蔽了。 是谁屏蔽的,又是为什么送了个毛绒茄子,或许其中的原因,一目了然。 陈家娴对着手机,慢慢露出微笑。 他怎么会觉得,她会为如此点微不足道的对比而受伤、痛苦。 她想要什么,会自己主动争取,不需要靠人偶尔地、好像喂路边一只流浪猫一样的、居高临下地发善心。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不会因此感谢他。 更不可能因此爱上他。 …… 晚上,潘乔木看着干净得毫无另一个人痕迹的房间。陈家娴甚至贴心地用他惯用的香水喷了喷房间,所以她的气味,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 潘乔木躺在床上,伸手把枕边的毛绒茄子抓过来,捏了捏。 他打开和陈家娴的对话框,输入几个字,又删掉。 他退出微信,检查协同办公软件,发现自己的辞职流程依旧卡在君子怡那里,状态依旧是“已读”。 …… 君子怡根本没打算放潘乔木走。 行业整体下行,永大集团处境微妙,老总裁身体不好,集团拉帮结派,未来充满了变数与未知。这样处处是漩涡的形式对大部分人无疑是灾难,但对渴望更进一步的君子怡来说,却是打碎玻璃天花板的绝佳机会。 她需要争取尽可能多的帮助。 “你打算怎么做。”聊完正事,胡玉问起潘乔木。 君子怡坐在华星茶餐厅里,用刀切牛油西多士:“卡潘乔木的竞业协议,两年内不允许他在本行业或者本职业赛道工作。” 胡玉用叉子戳开漏奶华,炼乳从面包上流下来:“两年不工作,潘乔木也废了。这两年你打算给他什么条件?” 君子怡说:“按行业标准上限,按他现在的纳税薪资标准发月薪的45%,连发两年。” 胡玉说:“他如果铁了心要走,大可用英文名入职。规避竞业协议的方式有很多。或者干脆转行。” 君子怡好似谈论天气:“我会立刻起诉他。官司至少拖上一年半载。他拖不起,走不掉。” 胡玉点点头:“很实用的办法。不过,闹到这一步,你们的关系就很难看了。” 君子怡搅了搅港式冻鸳鸯,笑了:“好看的关系?有必要?我是来工作的,他只要继续为我工作就好了。” …… 第二天,潘乔木的离职申请依旧卡在君子怡处。 下午,潘乔木开车去到越城公司,找到君子怡:“子怡姐。” 君子怡看着潘乔木:“我希望你想清楚。” 潘乔木垂下眼,坦诚地说:“对不起,子怡姐,我已经想清楚了。是我太冲动,这封辞职信,您可以打回给我吗?” 君子怡百般手段还没来得及使,潘乔木就认怂了,她有些意外。 但旋即她想到,这样也好,不需要用到竞业协议来撕破脸。 君子怡很痛快地把辞职信打回给他,潘乔木销毁了这个流程。 “对了。”君子怡转身。 潘乔木坐在桌前抬起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君子怡走回会议室,站在桌子前,居高临下地垂下精致美丽的面孔。她从文件夹里抽出大红色印有“Congratulations”的奖励信封,轻巧地塞进潘乔木手中。 “是你的,总是你的。”君子怡微笑,“Congratulations,年度总裁奖获得者。” 潘乔木接过信封,看了眼时间:“中午了,一起工作餐?” 君子怡点头。 等电梯的时候,Adonis发了几个酒店过来:“看看这几个,我帮你约时间。” 潘乔木回复:“我不结婚了。” Adonis缓缓打了个“?”。 潘乔木:“你别问。” …… 站在电梯里,潘乔木看着自己手上的红色信封。这是君子怡给“自己人”的奖励,他不天真,当然不会以为,君子怡帮他争取这个奖,目的是奖赏他的工作能力。 许聿聪给君子怡留下一个数字化业务的中层,叫周韦强。许聿聪走了以后,周韦强的处境就很尴尬了。显而易见,君子怡更想要自己的心腹坐在这个位子上,但人事总监杨植在一边盯着,君子怡做不了什么。而且,施远和君子怡之前也显然有所博弈,于是周韦强想尽办法向施远靠拢。 忠诚的心腹会帮老板处理脏活。潘乔木看着自己的手。 要离开,又反悔。他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这只手捏住茶杯,潘乔木戏谑着问君子怡:“现在不是很流行‘躺平’吗?我看周韦强本周工作内容很苍白啊,他是不是躺平了?” 君子怡抿了口茶:“他负责数字化运营,你们项目上的小网红就归他管,目前还只是起步阶段。” 小网红。 陈家娴啊。 潘乔木为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发问:“靠自己要怎么做?他怎么不去对接一些运营团队呢?还是说目前没有接洽的合作方?” 君子怡说:“我只看结果。” 潘乔木懂了。他笑眯眯地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我知道了。” 回去以后,潘乔木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又陷入沉思。 君子怡想踢走周韦强,他当然可以帮着攒局。但还需要一个由头,从哪里找呢? ------------ 第124章 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亦行凝视着陈家娴:“你状态很好。” 陈家娴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我很好。” 她难得有假期,睡得很足,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半夜崩溃和暴食。过去的烦恼已经过去,艰难的未来还没有来。没有转正希望的实习生陈家娴一边往眼睛上描眼线一边问:“今天拍什么?” 周亦行把一张纸递给陈家娴:“今天拍大厂vlog,记录你的一天。” 依旧是神秘而又光鲜的职场精英人设。 陈家娴仔细阅读过纸上的安排:“从早上起床开始——5点半闹钟响起,起床,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做一杯鲜榨果汁,晨读半个小时英语,然后做一顿精致西式早餐,洗漱后化妆,和家里养的猫告别,出门——可我住在宿舍,也没有猫。” 周亦行说:“我找运营朋友借了网红vlog样板间,拍摄套餐里包含一只猫。咱们第一个镜头起床拉窗帘,第二个镜头下楼。” 陈家娴说:“你的想法我不会同意。” 周亦行当即把台本摔在桌子上,强硬地质问:“你现在才说?” 陈家娴抓起台本,摔在桌上,强硬地质问:“你现在才给我看?这件事的责任在谁?” 职场没有商量出来的边界,只有吵出来的边界。 周亦行顿了顿:“我们这次不要互相投诉,好吧?你说你要怎么拍。” 陈家娴说:“大厂vlog,真实的一天。” 周亦行说:“什么是真实的一天。” 陈家娴笑了笑:“给大家看看,大厂精英其实是什么样的疲惫社畜,每天做的又是什么无聊的工作。” 周亦行说:“谁会爱看疲惫社畜?你在发什么疯?” 陈家娴贴近她的耳朵,轻轻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周亦行震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陈家娴:“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多冒险?” 陈家娴说:“你不疯?你都没有拒绝我。” 周亦行安静了好一会。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我会休假,避开你的审核。” …… 晚上,潘乔木看到陈家娴的小红书更新了一条vlog: 《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他点开细看。 vlog拍得很粗糙,连配乐都没有。 陈家娴展示了她的一天:A项目方案设计预计一个月的周期,经过高层领导层层审批,流程反复,各个端口吵架汇报…… 最后,在大领导小领导小组长的层层盘剥下,这个宏大的需求将仅仅一个最渺小的底层打工人——她,来完成。 而给到她的时候,距离提交期限仅剩半天时间。 环节上的每位大小leader,都开过了属于自己的组会,在输出大量夹杂着“赋能”“拉齐”“闭环”“链路”的idea后,最终形成一份牛逼轰轰的庞大创意,在庞大的组织中轰轰烈烈周转。 而这惊天动地的一切,最终落地给一个小实习生,花半天完成。 陈家娴压根没有时间看那坨几百页的创意。 她花了2个小时火速向各个端口要材料,在生死时速中粘贴到一块,又催着各个节点把方案数据补齐,终于卡在提交需求的最后一秒,上传协同办公平台,在15分钟内抵达项目负责人节点。 结果,直到晚上9点,这份十万火急的A方案都没被对方打开。 陈家娴对着镜头说:“所以大部分工作都毫无意义,只是领导对你的服从性测试而已,不做吧没法领工资,做吧又觉得侮辱智商。” 最后,陈家娴说:“我悟了。这个世界就是巨大的草台班子,那些光鲜的背后其实就是我这种月入2000的社会底层,没了领导,世界还能继续转动,没了我,世界还不得立刻散架?” 潘乔木“哈”了声,随手把手机丢到一边。 躺了几秒钟,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表情严肃起来。 A项目方案? 不就是周韦强的项目吗。 陈家娴跳出来骂周韦强? 潘乔木猛地坐起身。 她故意的。她知道君子怡想动周韦强,只是缺个由头。不管她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或者猜到的——胆子可真大! 潘乔木“噗嗤”一声笑了:“可以啊,小狼崽子,对我狠,对别人更够狠。” 谁不慕强。 潘乔木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辉。 君子怡打电话给潘乔木:“你们项目的小网红今天发了个视频,吐槽的那个领导是周韦强?” 潘乔木说:“是。” 君子怡突然问:“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潘乔木反问:“你手底下的周亦行,为了让陈家娴过审,特意休三天探亲假,把本周内容审核工作转给李佳星——李佳星投诉过周韦强性骚扰——你觉得她俩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君子怡笑出声:“小朋友是在向我示好吗?她叫陈家娴?她工作表现怎么样?” 潘乔木说:“不熟。你去问关晞。” 君子怡说:“我知道了。” …… 陈家娴睡前最后刷了一遍播放量,小眼睛依旧是稳定的300出头,获得了12个赞。几秒钟后,多了个赞,账户名称是系统自带的数字。 反正她制作这条内容的目的,也不是真的为了涨粉。 体面的背面是满地泥泞,越是精英,越会舔领导,能舔到领导心里去的精英,会变得光鲜。 这是永远颠扑不破的职场真理。 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不需要被人喜欢。 她会自己争取,争取到更多帮助,抓住更多机遇。每个微不足道的机遇,都会让她距离欲望更进一步。 她不打算给自己找理由,也不后悔。 …… 清晨6点50,关晞接到周韦强的质问电话:“他妈的关晞,你也来整我?你什么意思?” 关晞反问:“什么事?” 周韦强说:“你手底下的人发了条小红书整我,你不知道?” 关晞说:“这块业务跟我有什么关系?孵化网红不是你的事吗?你怎么不去找你自己的团队问责?你找我有什么用?” 周韦强吃了个哑巴亏。 审核是行政李佳星,曾投诉他性骚扰,最后不了了之。周亦行以休假的理由把审核工作转给同属总裁办的李佳星,流程上毫无问题。 他怎么可能指挥得动李佳星。 关晞缓和了声音:“你别急。”她安抚他的情绪,“你发来给我看看,我想想怎么处理。” 周韦强把陈家娴的小红书转发给关晞,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关晞的回复。 他在协同办公上敲关晞,发现关晞的状态是:开会中。 一直到凌晨2点,周韦强早就睡了,关晞才回复他:“周经理,您放心吧,谁也看不出是你。” 凌晨2点发公关声明。 这还真是典型的公关时间。 ------------ 第125章 巧合 因为周亦行休假,陈家娴的实习合同续签一事暂时耽搁到下周。 周韦强在协同办公软件上给她发了很多斥责,比如“你究竟有没有情商?”“你就是这么做工作的?” 针对这些情绪,她态度很好地回复:“对不起周总。是我不懂事。” 施远当然不会管这么小的事。周韦强投诉到人事处,要求陈家娴最迟周五晚必须删掉该vlog,并且在公司内部公开道歉。 陈家娴厚着脸皮应付人事。 被人讨厌罢了。 大不了道个歉,又能怎么样? 动动嘴皮子,还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吗? 她眼皮都没掀一下。 根据公司需求,她和卓秀各占50%的小红书账号以每周一条的速度定期更新物料。周四上午,周亦行在协同办公上敲她:“打开你的小红书。” 陈家娴说:“没空。我忙。” 周亦行发了个截图:“我知道你很忙,但你先别忙。你红了。” …… 陈家娴打开小红书,看着因为评论太多而显示“…”的红色圆点,和2万多的粉丝数量——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地上跳——迷惑地张开嘴。 周亦行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咱俩不是草台班子吗?咱俩都能红,所以我们的世界,真的是个草台班子?” 陈家娴弱弱地说:“也不算红吧,这个粉丝数量哪里算高……” 周亦行捂住她的嘴:“你懂不懂什么叫邀功的艺术?” 把2万粉比照着200万粉来吹吗。 陈家娴闭嘴。 她打开自己的volg。 这条volg的热度远远配不上她的粉丝数量。 所以? 很快,陈家娴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喝酒的那个晚上,她偶遇的、请求她帮忙内推简历的宋卓,发微信给她:“小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条抖音爆了喔!就是咱俩那条视频——但你没有抖音,所以我指路了你的小红书,可以吗?” 陈家娴有些恍惚。她点开宋卓发来的视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的欲望是什么?” …… 抖音流量是巨大的。 哪怕陈家娴没有抖音,居然也被小小带飞。 那天宋卓拍的视频很丧,陈家娴最新的volg也很丧。陈家娴和周亦行不知道现在的观众为什么好这一口,但她们眼见着volg浏览量很快就破了20万,朝着下一个流量池分发下去。 陈家娴和周亦行两个人都很迷茫。 这下子,周韦强再也没有要求陈家娴道歉了。因为陈家娴的业绩就是周韦强的业绩。 在周六的高层例会上,周韦强意气风发地汇报了本阶段工作成果,并把“孵化网红爆款”当成了最重要的业绩。 潘乔木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微笑着冷眼旁观。 本周,长乐坊的样板街改造基本完毕。郁贲汇报完以后,孙济文先拿着关晞的汇报,提到了金阿婆在互联网上的热度,对长乐坊具备正面促进意义;又拿着潘乔木的汇报,言明招商在和抖音市场部谈合作。孙济文最后总结,长乐坊的下一步目标是,借着小红书平台给非遗的流量倾斜与扶持,将长乐坊打造成网红景点。 潘乔木接着孙济文的嘴,下了个抖音市场部的饵给周韦强。 听完孙济文的汇报,周韦强对潘乔木手中的招商资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至于潘乔木愿不愿意? 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在乎。 会后,周韦强约孙济文去喝咖啡,主动表示:“你要给长乐坊引流,而我刚带出一个爆款网红,可以帮你。作为回报——潘乔木是你的人,你让他把抖音的资源给我。” 孙济文初来乍到,需要人支持,一口答应。 回到项目上,孙济文要求潘乔木把抖音的运营资源上交。 潘乔木刻意表现得很生气:“这是我的资源。” 孙济文冷笑:“公司雇佣你是为什么?你的资源就是公司的资源。还是说,你不把我放在眼里?” 孙济文是潘乔木的领导。既然他这么说了,潘乔木当着他的面,故意犹豫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把抖音的联系人推给他。 孙济文又转手发给周韦强,得到了周韦强的感谢并称兄道弟。 周韦强很快联系到抖音市场部的人,想趁热打铁,借着陈家娴此刻的热度进军抖音平台。抖音的人很感兴趣,主动约周韦强吃饭。 这个资源顺利撬到手。 周韦强和抖音的人吃了一顿饭,席上认识了卓秀佛山分公司的赵丽丽。 赵丽丽对他也很感兴趣:“您带出一个爆款网红,业内都听说了。我们佛山分公司也有数智战略规划的需求。” …… 手机响了。 君子怡垂头,看见两条微信。 潘乔木说:“子怡姐,攒好局了。” 赵丽丽发来微信说:“子怡,我和周韦强吃过饭了哦。” 君子怡笑了笑,把手机丢到一边。 …… 周韦强和赵丽丽吃过饭以后,就接到猎头的电话,邀请他考虑卓秀佛山分公司的机会。 佛山分公司为他开出了一个数智战略规划高级经理的位置,卓秀内部级别比他现在高3级,涨薪35%,具有自主配团队的权力。 顶头上司是一名男性总监,周韦强打听了一下,该总监是赵丽丽的老公。 难怪。 周韦强了然。 如果是赵丽丽招募周韦强,他还是有些犹豫的。他从不认为女人适合做领导,更不想给女人当下属。 但如果是赵丽丽的老公,他会感觉好很多。 虽然陈家娴是他的“爆款网红”,但第一,陈家娴并不真是靠他捧红的;第二,陈家娴的volg里影射他能力差,现在这条volg还在源源不断地吸粉,自然也不能删除。 就像一坨裹着黄金的屎。 因为这条视频,施远该如何看待他? 周韦强得出结论:把陈家娴这个业绩背在身上,跳槽去更好的平台,才是把资源利用到极致的最优解。 周韦强主动申请调走。 周韦强调走以后,君子怡手下空出来一个AIGC经理的职位。 君子怡说:“预算吃紧,一个经理岗能养三个员工。我看过周韦强的月报,他的业务量不大,拆一拆,给底下人分掉吧。” 杨植沉吟片刻。 AIGC高级总监这个位置,他一直没招到让施远满意的人才。如果连一个小小的经理岗都被拆了,那他作为HR总监的业绩怎么体现? 杨植不赞同:“总要有个专人来负责对接运营团队。” 君子怡说:“为了孵化网红,专门设一个岗,有必要?唯一一个孵化成功的陈家娴,是西关原住民,如果要把她的账号做好,必须很熟悉非遗文化和西关文化才行。直接把她交给长乐坊就好了,关晞是文献所出来的,她专业。” 杨植面上淡淡,心里却破口大骂。 开什么玩笑。 陈家娴成了网红,这个业绩原本隶属于总裁办,现在君子怡大手一挥,把这个业绩给长乐坊项目? 哦,君子怡倒是不缺业绩,但他杨植缺这个业绩啊! 杨植立刻反对:“不行,网红发言代表公司观点,项目毕竟不了解公司整体政策。” 君子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去哪里招这么个人?去文献所挖一个吗?你知道关晞多贵吗?我提醒你,永大集团不择手段抢市场,我们现在最大的任务是降本增效,保售楼。别忘了,这个季度,我给你的唯一硬性要求就是:一分钱、两份花。” 杨植皱眉。 片刻后,他试探着说:“那还不如让陈家娴上。” 君子怡毫不犹豫地否定:“她资历太浅了。” 君子怡否定,杨植反而放心了:“就是因为资历浅,连个主管的title都不用给她。陈家娴最便宜。这就是降本增效。” 君子怡笑了笑:“这是你的职责范畴,你做主就好。” …… 在君子怡和杨植双方的刻意推动下,陈家娴的转正协议很快递交到施远的案头。 这种级别的转正根本不需要施远亲自看,他的大秘打开保险柜,拿出施远私印,“啪”地一声,鲜红的印鉴浮现在雪白的纸上。 君子怡打电话给赵丽丽:“周韦强适应得怎么样?” 赵丽丽叹气:“永大集团的冲击太大了,我们佛山的市场也不好,大老板决定把数智战略线整条分流掉,我老公也没法保他。” 君子怡有些忧愁地说:“那他真是运气不好啊。经济形式太差了。” 赵丽丽又问:“佛山公司没有别的业务能接收周韦强。他可以调回越城吗?” 君子怡叹气:“这不是赶巧了吗?周韦强之前的数字化业务经理岗已经被撤掉了,是这个岗没了,真不是我不想接收他。而且,我们效益也不好,养不起一个经理。” 赵丽丽“嗯”了声。 君子怡说:“要么,你问问周韦强,愿不愿意回来做普通员工啊?” ------------ 第126章 不仅仅转正 周韦强回到越城。 仅仅半个多月,他就已经不复意气风发。君子怡不在,他推门走进会议室,看见屋里的人,怔了片刻,又退出去,看了看门牌。 陈家娴坐在桌前:“老周,是这个会议室,没错。” 老周? 周韦强缓缓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小陈,你管我叫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陈家娴身上。 她挂着工牌,鲜红的带子,像两根血丝一样绕过细细的脖子。 陈家娴举起工牌,对着周韦强晃了晃,冷漠地说:“你应该叫我老板。” 周韦强看着工牌上的“高级专员”,半天回不过神:“这是什么意思?你让君子怡来跟我谈。” 陈家娴说:“你没有眼睛?不会看?” 周韦强面色逐渐涨红:“疯了吧,你?高级专员?她君子怡凭什么?” 陈家娴收起工牌,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你的上司是我。这么小的事情,就没必要惊动子怡姐了吧?” 周韦强似乎完全没办法理解:“什么叫我的上司是你——我是资深专员。你多大?22?25?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你,做我的上司?” “哦。”陈家娴说,“你毛长齐了,你还不是专员吗?有区别?你怎么这么情绪化?真是不专业。说正事:我现在负责网红孵化这一块的业务,你回来做这块业务,就是我的组员。我等下把你负责的网红同事推给你。” 周韦强气得血压都高了:“等等,你只让我负责个别的网红孵化?” 陈家娴说:“不然呢?你只是个普通员工啊?” 周韦强瞪着眼不说话。 和周韦强有仇的李佳星推门进来,笑眯眯地给陈家娴倒水。 陈家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对周韦强说:“你听不懂话吗?你就是这个态度?你究竟有没有情商?你就是这么做工作的?” 李佳星站在一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把周韦强从头看到脚。 …… 周韦强心里很清楚,陈家娴这样不留情面地给他难堪,就是在逼他主动离职。 但他拒绝主动离职。 许聿聪给他的年薪很可观,就算离职,也不应该是他主动走,卓秀也不可以这样打发他,至少,他应该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跟他玩这一套? 周韦强心里明白,但依旧气得胸口不断起伏,面红耳赤地坐在君子怡的空白办公桌处。 君子怡不在,也显然不会在,她把他交给了一个20出头的小崽子来羞辱,还是个女的,对他而言简直是双重灾难。 在这一刻,周韦强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一切的起初,抖音的人主动和他约的那顿饭,那顿饭本就是个局。而推给他抖音的人—— 是孙济文! 是孙济文害他! 他脑子里很多念头转得纷纷乱乱,面色逐渐由赤红变得铁青。 而另一边,陈家娴很冷静地看着周韦强的表情。 李佳星“啧”了声:“脸皮真厚,这人怎么还不滚蛋?” 陈家娴垂下眼,掏出手机,调出刚刚谈话的录音文件,把“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这段录音截取出来。 …… 几分钟后,人事周亦行给他打电话: “您好周专员,陈家娴投诉你对她进行人身侮辱,要求你本周五之前当众道歉。这是录音文件,请您查收。针对陈家娴的投诉,我们将开启内部调查流程,还请您配合。” 周韦强生生忍着怒意:“内部调查?有什么后果?” 周亦行说:“不确定哦,主要看……” 周韦强打断周亦行的话:“要开除老子?” 周亦行公事公办:“不排除这个可能。” 欺人太甚。 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周韦强脑中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了。 他随手抄起身边的折叠椅,大步冲到会议室前。陈家娴刚刚送走李佳星,她听见脚步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很快地锁上玻璃门,周韦强踹了一脚,没踹开,抄起椅子,用力摔在透明玻璃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隔着玻璃门,陈家娴斥责他:“你就是欺软怕硬!有本事你去揍施远,或者去揍许聿聪啊!你又不敢!我就是个做事的,你只敢欺负我?你究竟有没有情商?” 她彻底戳中了周韦强的痛点。 物业从远处跑过来,周韦强红着眼睛疯狂地砸着:“你敢不敢滚出来?!陈家娴!小崽子!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玻璃应声而碎,周韦强轮起折叠椅,朝着陈家娴砸过来,陈家娴猛地闪身,折叠椅贴着头发丝擦过,在身后的玻璃墙上砸出巨响。陈家娴转身绕着会议桌躲避,周韦强眼看着要冲过来,却徒劳地被几个物业按在地上。 警车来得很快。 不期然的,陈家娴想起,很久以前,在业主闹事的时候,关晞也曾这样,主动置身于险境? 她又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 陈家娴走进四面透明的小会议室。 君子怡抬起头,笑眯眯地对着陈家娴招手:“家娴。” 陈家娴走过去。她尚且惊魂未定,依旧紧张,面对这样高级别的大领导,也依旧胆怯。 但她的表现很体面:“子怡姐。” 她完成了君子怡交代的任务:劝说周韦强主动离职。 怎么劝说? 用力劝说。 君子怡很温和地招呼她:“坐。” 陈家娴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坐在君子怡面前。她的头发很乱,人很狼狈,双手也蹭得很脏,但她坐在这里。 君子怡不废话,很干脆地把两张白纸退给她,上面都盖着施远的私印。 第一张是她的转正协议,从实习助理变成初级专员。 第二张是她的升职信,连升三级,完成从初级专员—资深专员—高级专员的跃升。 高级专员,更进一步就是主管。一名应届本科毕业生,在卓秀集团内按部就班做到高级专员,通常需要6年,也就是28岁。 而她只有20岁。 “祝贺你升职。”君子怡说,“全集团最年轻的高级专员。” ------------ 第127章 权力的奖励 陈家娴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看着胸口的工牌。她以为,君子怡给她的高级专员工牌,只是临时制作的道具。 君子怡说:“这不是道具。这是你的奖励。” 忠诚的奖励。 只有帮老板处理脏活,才是真正的忠诚。 陈家娴完全没想到,她的一场赌局,能获得如此大的回报。 这就是权力吗? 君子怡笑笑:“你是不是以为,要循序渐进?先从初级专员开始?” 陈家娴点了点头,犹豫一下,才问:“都不需要面试吗?” 君子怡笑了笑,避重就轻道:“我们现在不就在面试吗?” 陈家娴知道君子怡子在面不改色地说谎。眼前两张任命通知,都已经盖好章,人事决议已经板上钉钉。 所谓的流程,所谓正规,能够框死的,只有权力不够的人。 君子怡说:“职场中从来都不是付出-回报的逻辑。而是零和博弈,不断从别人手上争夺权力,以及权力不断被别人争夺。” 付出和回报从来都没有关系。 就好像,陈家娴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拿到优秀实习生的头名,因为,只要是人类社会,无论评选,比赛,争斗,甚至战争——本质都是对权力话语的争夺。 权力争夺的胜利者书写历史,并制定游戏规则。 只会踏踏实实做事的她注定失败。 陈家娴凝视君子怡。 君子怡也在凝视她:“你该怎么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人生就像推硬币机。成就并不是一个一个兑付的。而是在合适的角度与方位,不断下注,攒到一定程度的某个瞬间,硬币将如潮水般跌落。 这就是权力给予陈家娴的奖赏。 陈家娴说:“我明白。” 她将站在权力的阴影中,向权力兑付忠诚。 陈家娴抬起过分年轻的面孔,很体面地向君子怡道谢:“谢谢子怡姐。” 君子怡说:“你不需要谢我。这是你应得的。” 价值交换,这很公平。 …… 周亦行已经休假回来,给陈家娴办人事手续。 “你现在在集团里的级别是32级,title是数字化高级专员,税前工资是16800每月,年底双薪,年终奖为4个月工资。公积金按照12%双边缴纳,五险顶格缴纳,参照国家规定纳税。”两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周亦行例行公事给她讲解。 陈家娴努力控制狂喜的表情。她真的很缺钱。 “淡定点。”周亦行试图表现得专业,但还是没忍住吐槽,“喂喂。越城是超一线城市,应届生都能拿20万年薪,你有这么高兴吗?你要习惯。” “哦。”陈家娴笑眯眯。 陈家娴太容易满足,周亦行不理她。 “你有车吗?”周亦行例行询问。 “没有。” 周亦行在纸上勾选:“那你不享受油补,而是享受‘员工上下班打车费’福利,每个月额度1500;话费每个月800,这两项你记得开票,实报实销。员工医疗补贴2400,生病、买药可以报销。” 陈家娴从来不知道上下班打车、打电话和生病买药还能报销。 周亦行发了一封邮件给她:“此外,这些车型与公司有商务合作,如果你买这份名单里面的车,有5%折扣。” 陈家娴点开,看到里面的保时捷、宝马、奔驰等。 她摇了摇头:“我差的是这5%吗。” 周亦行点点头,把纸推过来:“政策福利了解清楚的话,在这里签字。你的试用期一个月,下个月今天来签正式合同。” 陈家娴签字。 签过字,陈家娴问:“这边一摞都都是待签合同吗?” 周亦行翻了翻:“这些,全是裁员协议。既然降本增效,人力成本也是成本。” 陈家娴恍惚间回忆起,一个项目秘书多么便宜,而她现在的薪水,可以养活至少5个项目秘书。 可即使这样,卓秀也愿意提供为她提供这份昂贵的薪水,裁掉便宜的项目秘书。 周亦行又递给她一张纸:“你挑一下名片的样式。” 陈家娴有些意外,又觉得很有仪式感,她挑了一款。 周亦行补充好名片内容,递给她:“在这里确认签字。” 陈家娴抬头:“title印错了,我是高级专员,不是主管。” 周亦行说:“哦,那我告诉你,你还有一套名片,title是‘经理’。” 陈家娴很吃惊:“主管?经理?” 周亦行很冷静地说:“嗯。名片是给你对外撑场面的,升title印名片是我们的潜规则了,习惯就好。”她笑了笑,“欢迎你,来到撒谎的真实世界。” 每个人都带着层层面具,每个人都在撒谎。 陈家娴有点茫然。 办完公事,两个人去越城公司的楼下喝咖啡。周亦行告诉她:“我也升高级专员了喔。” 这是君子怡给她们的奖励。陈家娴心里有数。 周亦行喝了口咖啡,突然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陈家娴的脸颊。 陈家娴很吃惊地抬头。 “你知道吗?”周亦行含义复杂地笑了下,“我真的蛮嫉妒你的。” …… 嫉妒啊。 陈家娴抬起眼,直视周亦行的双眼。 然后伸出手,也轻轻摸了一下周亦行的脸颊。 “这不是很正常吗?”陈家娴很平静地说,“我也很嫉妒你。” 嫉妒,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情绪。 嫉妒本身,什么错都没有。 …… 人,会因为什么而嫉妒? 陈家娴说:“要倾诉吗?这样会舒服些。” 周亦行捧着杯子,一怔。 陈家娴说:“说谎也没关系。” 风从咖啡厅开放的窗子吹进来,拂过嫉妒的女孩的发梢。 她们彼此嫉妒,她们彼此凝望。 陈家娴放下杯子,很认真地说:“倾诉的意义是倾诉本身,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 站在周亦行的角度,陈家娴只有20岁,缺乏家里培养,但却能主动创造机会,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迅速的三连跳。 相比之下,被倾父母之力培养的她算什么? 更何况,她比陈家娴要大整整5岁。 周亦行不屑于说谎,于是她把这些告诉陈家娴后,说:“Peer pressure(同辈压力)。是不是在竞争中长大的我们,永远都没办法避开同辈压力?我知道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但我依旧嫉妒。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我们的教育体制太重视‘比过别人’,还是我们的人性本身,就有想要超越一切的欲望?” 陈家娴却说:“为什么要去对抗你的情绪呢。”她叹了口气:“还记得我们互相投诉吗。” 周亦行说:“记得。” 陈家娴说:“知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吗?因为你戳破了我暴食。其实——我气的不是你,我只是觉得狼狈。” 周亦行说:“那你知道我在生什么气吗?” 陈家娴说:“因为我踩了你工作的边界。” 周亦行说:“那是借口,实话是,因为我恐惧,年龄就像一座悬在头上的沙漏,而你——又年轻,又聪明。” 陈家娴诚恳地建议她:“找到能缓解你的压力的东西。拿铁,玩具,哪怕奢侈品。什么都行。只要能缓解,并对健康没有太大损害。” 周亦行点点头:“你呢?你是怎么克服的?” 陈家娴想起和潘乔木渡过的夜晚,罕见地沉默了。 ------------ 第128章 雏鸟 陈家娴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周可现在是什么职位?” 起初,是她和周可的友谊;后来,是她、周可、周亦行的友谊;现在,随着职位的增长,她和周亦行玩得更多。 周亦行说:“她一直是初级专员。” 周可的年纪比她们两个都大,陈家娴以为周可至少是资深专员:“怎么会?” 周亦行说:“她这样才是正常的。你我升得快。” 陈家娴重复:“升得快?” 周亦行理所当然地说:“周可的老板是潘乔木,但你我的老板是君子怡。” 陈家娴说:“我的老板不是关晞吗。” 周亦行说:“关晞最多帮你争取转正,她有权力让你连升三级吗?” 陈家娴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 她低声说:“但周可的工作能力比我强。” 周亦行说:“好风也要凭借力,才能上青云嘛。” 20岁尾巴上的这一天,陈家娴又懂得一个道理:站位,比工作能力更重要。 权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可以把人拍入泥泞,也可以托入九天。 但,道理是这样,就应该这样吗? 身为蜉蝣的感觉又回来了。陈家娴开始觉得窒息。 她懂,但她不想懂。 …… 在越城公司办完手续,回到长乐坊项目上,项目秘书第一时间拿出几张图纸:“亲爱的,这是三个新工位备选,您挑一个喜欢的。” 陈家娴难以置信地看着1分钟前刚刚发布的内部红头文件。文件显示,她将从公关部调离,直线上司不再是关晞,而改成了杨植。 这是关于她的调动,而她事先完全不知情。 陈家娴尽量体面地说:“我看到邮件了。麻烦您亲自来问,真是不好意思。” 项目秘书笑着说:“打印出来,您看着更方便。” 陈家娴突然意识到: 项目秘书在向上管理,而自己,变成了那个“上”。 所以,项目秘书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辨认项目秘书的工牌。 “谢谢你,许楠。”她说,“但我不想搬。” 项目秘书的笑容不变:“这里是办公室门口,人多眼杂,您的桌子也太小了。” 陈家娴坚持:“我不搬。” 项目秘书点点头,把三张图纸盖在陈家娴面前:“那您再挑挑。” …… 关晞把陈家娴叫进办公室:“为什么不换工位?” 陈家娴看着关晞,蓦的,鼻子有点酸。 “我不换。”她有些赌气地说,“我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关晞说:“你已经不是实习助理了,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新的工作安排?” 陈家娴说:“我不知道,如果接受新的安排,就必须放弃已有的东西。” 关晞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思索片刻,关晞才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从一个工作方向,换到另一个工作方向,只是寻常不过的工作变动,为什么不能接受?” 陈家娴定定地看着关晞。 她含着泪质问:“你为何如此平静?你是怎样都能接受吗?难道我做你的助理,就没有一丝一毫出色出彩、让你舍不得的地方?就算没有我,换成任何一个人,只要跟着你,她就能过得很好,对吗?站位永远比人本身更重要,对吗?” 关晞把目光放回电脑上:“你在钻牛角尖,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 回到工位上,陈家娴打开邮箱,看到一封抄送她的邮件,由关晞发给项目人事高级专员周亦行,申请一名新助理。 那自己算什么。 陈家娴坐在关晞办公室门口,浑身发冷。 …… 敲门声响起,关晞说:“进来。” 陈家娴一言不发地推门进来,反手把门关严。 两个人谁都没先开口。 僵持许久,关晞叹了口气:“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 人,该如何说再见? 陈家娴抬起一双棕色的眼睛,好像沸腾的泥浆,又好像冒泡的熔岩。 关晞说:“我是你工作以后的第一个领导,对吧?你来到一个新环境,我是第一个帮助你、引导你的人,所以你会全身心信任依赖我。” 陈家娴说:“是。” 关晞说:“把简单的关系复杂化,有必要?” 陈家娴没有出声。 关晞说:“你拥有的,只是雏鸟情结,你第一次遇见我,我变成了你的情感寄托。你不需要对我产生这样的感情。” 陈家娴很强硬地说:“我不需要你来定义我的感情。” 关晞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我们公事公办,好吗?你是我带过的无数小朋友之一,而我,是你未来无数老板之一。对你而言,我不会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陈家娴双手绞紧衣摆,用力地说:“对你而言,我也只是无数之一,对吗?” 关晞没什么情绪地点头:“是。” 陈家娴的眼泪流下来。 关晞视而不见:“我也只是你职业生涯中的过客。没人能一直带着你走下去,我也不能,谁都不能。你的路,只有你自己去走。” 陈家娴没有理会面孔上的眼泪。她缓缓松开捏紧衣角的手,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那里揣着她当年从关晞办公室里盗窃的工卡。 她死死攥住工卡。 关晞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陈家娴用力摇头:“没有。” 她当然在撒谎。 无论是什么手段拿到的,都将成为她的养料。 而她,将继续走下去,带着摧毁一切的勇气。 关晞站起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陈家娴出门:“你已经不是我的助理了。我送送你。” 陈家娴踏出关晞的办公室。她回过头。 关晞很温柔地看着陈家娴:“该你独当一面了。再见。” …… 陈家娴换了新的工位。 在最幽静的角落,办公桌比从前宽敞了几圈,还配了挂衣服的架子和放私人用品的柜子。 她的手边就是落地窗。在超一线城市,光,和安静一样,都是奢侈品。 她打开自己的协同办公软件,上面的头衔已经变成高级专员。她又打开邮箱,看到自己的升职公示。 陈家娴起身去茶水间,刚一走进去,设计主管就打招呼:“嗨,小家娴。” 陈家娴端着杯子对他笑笑。 设计主管靠在咖啡机旁边:“听说了吗。周韦强因为在办公场所蓄意破坏公共办公用品,被公司开除了。” 陈家娴脑子里转了转,点点头,没有搭话。 设计主管悄声说:“听说,周韦强公开指控咱们公关总监孙济文,说他搞‘职场霸凌’,是不是?” 陈家娴没说是或不是,只是笑。 设计主管见陈家娴不回话,笑了笑,问清陈家娴要喝什么,主动帮她操纵咖啡机,就像一名真正热心的绅士。 事实上,共事这么久,这还是设计主管第一次主动和她讲话。 从前呢? 设计主管的眼中根本看不见她这个人。 ------------ 第129章 阿嫡王&嫡嫡畏 回到工位以后,陈家娴在邮箱里看到君子怡代表总裁办发布《办公室清朗行动倡议》,呼吁员工共同抵制“周韦强事件”反应出的职场霸凌现象,并提供职场霸凌举报邮箱。 倡议书的末尾有施远亲笔签名,表明了他整肃此等风气的决心。 跟随这封邮件一起来的,还有小道消息:本周高层例会上,杨植在会上主动作出失察检讨,并主动表示扣自己与孙济文的绩效。 而君子怡肯定了杨植的失察检讨,并主动表示,作为人事端口的领导,她将替杨植与孙济文分摊一半绩效损失。 “啧啧啧,杨植的表情真难看。”潘乔木敲了敲关晞的门,探进半个身子,“咖啡?” 关晞抬手按熄显示器。 两个人站在茶水间。 孙济文被周韦强指控后,焦头烂额了一段日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潘乔木当枪使。他表面上没说什么,私下却加强了对项目资源的控制,潘乔木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 关晞打开冷饮柜,随便拿了瓶气泡水:“孙济文问我要长乐坊项目的公关地图。” 原始的公关地图在潘乔木手中。关晞初来乍到、潘乔木与她争斗的那段时间,关晞额外扩充了公关地图,包括媒体资源、政府资源、品牌资源与舆情监测资源。 即使两人现在握手言和,各自的资源也彼此防备,未曾共享。 潘乔木把手从含糖饮料上拿开,挑了瓶无糖乌龙茶,拧开,沾了沾嘴唇,断然拒绝: “他懂不懂规矩?公关吃的是人脉饭,孙济文如果没资源,就好好做自己的管理岗,上来就要收别人的人脉?惯得他!” 关晞说:“名义上他是你我的上级。从个人PBC完成情况来看,他的要求,我们必须满足。” 杨植搞KPI改革,把华为的那套PBC(个人业务承诺计划)搬到卓秀来。PBC包括业务目标、管理目标和个人发展目标,号称实现人与公司共同发展,但不过是生意套了个人文的壳。 和商业地产套了个文化产业的壳,并没有太大差别。 潘乔木靠在大理石料理台边,调出自己的PBC:“杨植也有毛病。他没有业绩,就在绩效改革上刷存在感,还要推行晨会夕会制度。听听,每天两个会!是我没活分给下面人干了,还是我不会带队伍了?要我用开会来push下面人干活?难道他的人都和孙济文一样,茫然而愚蠢吗?他要不要反思一下自己的领导力?” 关晞说:“大厂的传统艺能——表演忙碌。好了,说回孙济文。他这个要求怎么应付?” 她指着个人PBC上“媒体建设”一项,说:“他考核我们媒体建设,就是为了合乎流程地收拢我们的媒体资源。” 潘乔木把手机丢在桌上:“给他?”他抬起一双带笑的桃花眼,“给了他,他就会用吗。除了让我们交方案,他还会做什么?” …… 会议室里,孙济文告诉关晞和潘乔木:“我们必须建立政府资源关系库,梳理整理项目上所有政府资源。” 潘乔木皱眉:“政府资源关系库?梳理什么资源? 孙济文说:“姓名、工作单位、职务、联系方式。” 潘乔木牙酸:“老板,请教教我,怎么保证不泄密。” 孙济文说:“我会安排技术公司在协同平台上做好防护。” 潘乔木强忍住才没嘲讽出声。孙济文没做过公关工作,他只知道这种事情要严格保密,但他毫无经验的脑子显然想不到,这种事情根本就不能留痕,不可以存在任何意义上的书面痕迹。 卓秀招待政府领导吃饭,向来不去公开场合,专挑自建的私密会所,从厨师到服务员都是卓秀自己员工,连墙板都是可以自由拉扯、掩盖行踪、内有玄机的,就是为了最大限度保密。 现在孙济文居然要登记? 潘乔木不做坏人,等关晞出头。 关晞开口反对:“不建议。没有哪个领导想把自己的名字白纸黑字地落在企业的台账里。” 孙济文点头:“哦。这是你们该去思考的。怎么做?写个方案给我。” 果然。 关晞和潘乔木带着笑对视一眼。 起初,大家对孙济文事事不做决策写方案的工作风格颇为质疑,现在,大家已经彻底看清了:孙济文此人,智商情商,商商不在线,唯独热衷于提升演员的自我修养,把职场当片场。 杨植是集团派下来的人,人送外号:阿嫡王。 孙济文是杨植带来的嫡系,人送外号:嫡嫡畏。 关晞肚内嘲笑,面上态度却永远很好:“好的。我和乔木商议一下,我这边牵头,拟方案给您。” 相比于潘乔木,孙济文对关晞还算满意。他“嗯”了声,摆手:“出去吧。” 关晞和潘乔木微笑着接受挥之即去。 …… 走出孙济文的办公室,关晞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 潘乔木鼻子里哼了下:“雷声大雨点小。不管什么工作,嫡嫡畏的最终落地就是写个方案。” 关晞露出一点笑:“政府资源只写我们卓秀的对接员工。哪几块资源由谁对接,把你我和公关部GR同事的联系方式放上去。” 潘乔木拍拍手,哈哈笑了:“高明。但嫡嫡畏能答应吗?” 关晞说:“作为补偿,我会把媒体资源仔仔细细地梳理进去。” 潘乔木挑眉:“我以为你不是什么好心人。” 关晞笑眯眯地说:“请你协助我,把你的媒体资源也梳理进去。” 潘乔木说:“然后?” 关晞说:“然后,我们要把去年、今年的媒体费用投放表整理出来,和本季度投放计划一起,组成给孙济文的方案。” 越城分公司每年有一千万的媒体投放预算。 潘乔木说:“你打算做什么?我当然可以协助你。但你真的要协助孙济文吗。” 关晞解释:“孙济文是很典型的大厂‘嫡嫡畏’,这种人只想刷脸,不愿意担责,只想出成绩,不愿意踏踏实实打地基。说白了就是爱走捷径,做面子功夫。” 潘乔木低声说:“说吧,这坑往哪挖。” 关晞说:“他愿意走捷径,就鼓励他去走嘛。走捷径的人,迟早会摔跤。” 潘乔木回了个笑。 关晞又看了眼时间。 潘乔木问:“你还有别的安排?” 关晞颔首:“我约了郁贲,聊寻凤里示范街的问题。你要不要去旁听?” 潘乔木想了想,提议:“既然去寻凤里,顺便在陈记糖水吃个工作餐吧。我要去实地拍些照片,更新招商库。” “行。”关晞说,“我就住在寻凤里,我带你过去。” 潘乔木问:“这阵子不是在翻新吗。你真不嫌吵。” 关晞说:“大城市本就天天挖路。习惯了。” 两个人走出去。 天气转凉,潘乔木穿了件深金棕色的风衣,长到膝盖,抬起一张轮廓清晰的面孔,衣摆在身后被风卷起。 关晞抬头看着他瘦而高挺的鼻子,蓦地想到什么:“公司孵化网红,怎么没孵化你?你有兴趣吗?帮我们的小家娴引点流。” 关晞突然提起陈家娴,潘乔木猝不及防。 他控制表情,漠然转过脸:“不去。你是觉得我工作量还不够饱和吗。” 关晞没再说什么。片刻后,潘乔木貌似随意地开口:“怎么,她的考核和关注量挂钩吗。” 关晞说:“是。陈家娴的关注量没有再上涨过,子怡姐有给她购买商业曝光的打算。” 潘乔木皱眉:“她答应?” 关晞平淡地说:“这件事由不得陈家娴做决定。做好君子怡的工具人——这是她升职的代价。” 潘乔木从不多嘴,但他罕见地没忍住。 “做工具人?”他尖锐地说,“关注的背后是苛求。商业曝光意味着被指指点点,陈家娴真的能承受吗?陈家娴的情绪健康,你觉得君子怡会在乎?每年30万的用人成本,就能把陈家娴变成工具人?这不是压榨吗?” 关晞却说:“这个价格很低吗?多少人拿着一年三万块钱,也同样做工具人?何不食肉糜。你有好家境好履历,但陈家娴有什么?她除了把自己甩出来,还有什么选择?你是觉得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有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力?” 潘乔木沉默。 良久,他说:“这不公正。” “公正”两个字一出口,潘乔木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多么天真而愚蠢的话。向来认可适者生存的他,什么时候也被陈家娴传染了? 这是什么傻乎乎的天真和愚蠢的理想主义。 潘乔木唾弃自己。 ------------ 第130章 算什么文化? 穿过有余巷,两人走入长乐坊二纵路。地下折断的半截残碑没有动过,依旧破旧地伫立在远处,而残碑上方,修缮好的红砖墙面上,钉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银色铭牌,上面刻着: 寻凤里 关晞想起郁贲说:古老的美好祈愿,可以和现在便利的编号共存。 谁不天真。 她拍了张照片。 拍完照,关晞和潘乔木把短短的寻凤里走了个来回。 长乐坊内民居拥挤,大多通道只能容得下一辆三轮车出入。寻凤里是其中最宽敞的一条短街,郁贲带着人把破断的麻石路拆了,重装下水,最后铺上整洁的麻石,让这条骑楼短街变得更加宽敞,甚至可以同时容纳车道和行人道。 装修一新的骑楼街,做成古色古香的模样。 根据原住民的个人意愿,有的筒子楼里顺便改了内部格局,拆出来一些烂木板,堆在纤尘不染的路边。 民居的墙壁也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 短短的百米街上,整齐的路,整齐的房子,整齐的色系,整齐的干净。 午餐时分,红烧鱼和洋葱的香味飘出来,电视声伴随着收音机里的粤剧声吱吱呀呀响,古老的灵魂从崭新的壳子里醒来,伴随着一股诡异的割裂感。 郁贲人还没到,电话先到:“你和乔木在现场?你们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呢。 潘乔木双手交叠在脑后,伸了个懒腰。他打量这条整洁的“古街”,这条古街和无数风景区的古街相比,没有任何不同,完美符合人们对“传统”的想象,并将原住民的生活痕迹掩盖干净。 他想起陈家娴那条被卓秀官方剪辑过的访谈视频。在访谈里,她的话语仿佛一个输入正确指令的AI人,每句话都正确得毫无灵魂,柔顺得全无观点,乏味得好像被嚼烂的甘蔗渣子。 他在想,如果陈家娴来到这条街上,她会说什么? 他脑中不期然闪过那双棕色的眼睛。 温柔的形状,却永远执拗。 “傲慢。”他仿佛听见她的声音,潘乔木想,陈家娴性子太刚硬,从不说好听的话。 他露出点笑意。 然后,潘乔木听见关晞清清楚楚地说:“傲慢。” …… 潘乔木倒吸一口凉气。 要这么直接吗? 郁贲似乎已经习惯了关晞的风格:“哪里傲慢?” 关晞很清晰地说:“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预设了普通人很贫穷、很愚昧、什么都不懂,然后依据这个判断,用矫饰的知识分子口味修饰普通人的生活,并对普通人的日常产生居高临下的同情。” …… 郁贲说:“我知道了。”他说,“抬头。” 关晞和潘乔木抬起头,看见郁贲举着电话从未完全竣工的春华电影院的围挡内拐出来。 阳光下,他的眉毛更黑了,压着一双锐利的眼:“你约我的日程,就是为了这件事?” 潘乔木站定,打量着“修旧如旧”的寻凤里。 迎面就是陈记糖水。 陈记糖水的趟栊门重新修缮过,又额外做了旧,黑黝黝地在阳光下敞开着。旧改工程把从前墙上大张摞小张的招租广告都铲掉了,整面墙干干净净。 放眼望去,短短的一条街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或许太过干净、太过整齐。 关晞打开手机邮箱,调出历史发送方案,高亮了一段,指给郁贲:“给你提交的方案里,特意注明,不要限制原住民使用统一外立面。你当时是同意的。但我昨天问我的房东,房东说,你要求大家的外立面保持统一。” 郁贲看着寻凤里:“这样更和谐。” 关晞告诉郁贲:“现在的寻凤里,好像一条‘传统文化正确要素’街。太正确了。应该有的,全都有;不应该有的,全都没有。传统文化不应该这样整齐划一地堆砌元素!郁贲,寻凤里太整齐了!没有一丁点儿温度。” “什么温度?” “人情味,温度。”关晞说。 她从手机里找出给从前的骑楼街拍的照片。 “长乐坊自古有做生意的传统,对天地鬼神的敬畏比常人更甚。”关晞告诉郁贲,“所以,家家户户门窗外,都会钉着‘天官赐福’的红色香位。” “这一户。在屋檐下挂了面小黑板,承接修拉链、定做被草、来料加工、修改缝补、整衣烫衣。” “这家叫凤凰棋牌室,专门服务街坊,兼做理发生意。铲光头10元,快剪12元,染黑发48,逢周一、十五休息。” “这家沿街开照相馆,服务街坊,几十年的老字号。” 关晞收起手机,指着寻凤里说:“在生活和商业中找到平衡,这是温度。居民共建,各方参与,这也是温度。我们可以清理垃圾,去掉小广告,修补危蛀的廊柱,但是合理的生活痕迹,有任何掩饰的必要?” 郁贲微微抬高了声音,但依旧理性:“因为不好看。因为不够光鲜。要开发,要经济,就要改革,就要承受阵痛。你觉得是生活的温度?我觉得那是生活的伤痕!” 关晞说:“如果这就是你的平衡方式,我根本不会帮你谈旧改授权。我相信家娴也不会。” 郁贲被刺痛:“你就是你对我的支持?我已经按照你的诉求,在景区里留下一栋脏兮兮的、不知所谓的筒子楼,这还不够平衡?” 关晞也被刺痛。 “脏兮兮、不知所谓?郁贲,你太高傲了。所谓的‘老西关’,‘老’才是它的味道,这是历史的伤痕,也是年纪的魅力。谁不会老?我们都会老的。” 潘乔木站出来打圆场:“好了,不要吵了。关晞的意思是——贲哥,你禁止大家随意装饰外立面吗?咱们真没必要,西关不是这个气质。” 郁贲皱眉:“西关是什么气质,要看游客希望西关是什么气质,要看游客为怎样的西关气质付费。” 潘乔木又一次想起陈家娴。 她就是倔强的性子,如果变得柔顺,那她还会吸引他吗? 潘乔木叹了口气,指着春华电影院旁边一栋破败的三层筒子楼。那栋筒子楼完全没有任何改动,白色的墙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因此在周边的古色古香中,显得尤为破败、尤为突兀、尤为格格不入。 “贲哥。”潘乔木很诚恳地说,“您既然已经接受‘给原住民不拆的权利’,那您为什么非要纠结统一、美观、大方呢。而且——美观大方的,还是西关吗。” 郁贲凝视着这栋筒子楼:“这只是个噱头。” 关晞转过头,凝视着郁贲:“这是文化。” 破败的、寒酸的、过时的记忆,算什么文化?! 郁贲想质疑,却对上一双满是悲哀的眼睛。 关晞悲哀地说:“郁贲,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并不该死。总有人被时代的火车甩下。被裁员的人。下岗的人。老人。因为生活环境骤改而无所适从的原住民。没人愿意被甩下。” 郁贲怔怔地看着关晞。 …… 离开家很多年以后的某个春节,关晞回到北方,一时兴起,想去看看曾经的家。 但她的家早就被拆掉了。 时代的大雪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留不下半点痕迹。 ------------ 第131章 不要同情 潘乔木踱到寻凤里唯一一栋没有修缮的筒子楼前,静静抬头仰望。 筒子楼属于金阿婆,比阿婆还老,比阿婆的爸爸妈妈还老。她的墙壁早已不再雪白,岁月的伤痕粗糙难看,触目惊心。 几代人从生到死。 在时代的洪流中,人以房为舟。人总会老,房总会老,城市也总会老。老城区终将随着城市经济中心转移而衰败。下水道总会堵满陈年污垢,过时的电线无力承载满负荷的电器,爬不动步梯的人终将需要电梯,而越来越多的老人,也需要更多适老设施。 如果是从前,潘乔木会天然地站在郁贲一边,无论伤痕、老人还是民俗,都应该为经济服务。 但后来,他认识了陈家娴。 想起陈家娴,潘乔木低声说:“傲慢。” 傲慢啊。 或许命运正是如此吊诡: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被命运的大手搅作一处,碰撞出强烈的厌恶后,她却对他产生理解,而他,也竟然学会用她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的泥泞。 厌恶与理解,抗拒与爱,老朽与新生,或许从来都无法分开。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在这个瞬间,潘乔木转回头,看向眼前的骑楼街,他终于意识到,陈家娴所谓的“傲慢”是什么。 傲慢就是,自说自话地把原生事物分成“好”与“坏”,用居高临下的、凝视的目光,用自以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怜悯,来决定什么是“坏”。 一个人,不应该理所当然地拥有评价另一个人的权力。 潘乔木终于开始自我怀疑,他所接受的精英主义评价体系,真的正确吗? 西关原住民的生活,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本就是烟火气十足的,不需要被修饰,也并不羞耻。无论贫穷,还是窘迫,还是伤痕,都不需要被居高临下地掩饰、同情。 同情隐含着阶级的蔑视,而共情,才是爱。 …… 郁贲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绷紧面孔:“我不懂你们的审美。”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两个人已经十分熟悉。郁贲承认自己不懂,关晞就知道他妥协了。 和君子怡相比,郁贲是另一种好领导。即使他不认可,即使超出他的经验范畴,但面对争论,他不会固执己见,也不会感觉被冒犯,而是认真倾听,坦诚自己不懂,并在权衡利弊后,用实际行动给出最大的支持。 这是郁贲的支持风格。 关晞歉意地说:“郁贲,我们要共情,我们不要同情。” 郁贲坦率道:“我不懂。但我始终认为,如果我不管外立面,最后就会贴满广告。” 关晞思索片刻后,说:“我拟一份外立面管理办法,怎样。在一定的尺度内,原住民可以自由地选择使用建筑外立面。” 郁贲妥协:“可以。” 两个人静默片刻,关晞的声音又响起来:“无论你懂不懂,我都要说——真正能体现中国精神的,能体现越城超一线大都市精神的,体现西关文化的,就在这里。包容。”她指着那栋没改的楼说,“我们中国人,和而不同。” 什么是包容? 包容不是上对下,君王对待臣民,贵族俯瞰平民,而是——我们每个人,在这块土地上,都能平等、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和而不同。 郁贲沉默许久,最终自嘲地笑笑: “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在乎?” 关晞看向北方,很久很久以后,才说: “能紧跟时代的只有少数人。其实传统文化也早就被时代甩下了。其实我们的行业也注定落幕。人从生到死,终将成为时间的弃儿。哪怕为了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在乎。” …… 郁贲和关晞站在新修好的示范街口,仔细拆分改进工作。这些工作将在稍后被拆解成更小的工作细项并交给各个团队推进。 两个人都有点疲倦。 于是潘乔木提议去陈记糖水吃顿便饭。 他们的目光投向陈记糖水的趟栊门,而此刻,门上新贴的A4白纸分外醒目。 潘乔木念出A4纸上的打印字: “旺铺出售。” 这四个字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跟了三个小字: 已售出 …… 陈记糖水把铺卖了? 坐在店里,关晞无比惋惜地问陈母:“陈太,这个铺面不是老字号?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 陈母端来车仔面,有点遗憾、有点自豪地说:“做的做的,只是把铺卖掉而已。家豪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为了给他买房子。买房才能娶老婆,你说是不是,关小姐。” “已经卖掉了?”潘乔木捏紧手里的勺子,“卖掉的话,你们这个店……” 陈母说:“我们跟买家签了租赁合同的,我们现在是租户了,按月交租。陈记糖水还会开下去。” 关晞说:“这里的租可不便宜。” 长乐坊位于越城市中心,地段优越,寻凤里本就是临街门面,如今刚刚接受了旧改翻新,租金照比以往翻了几番。 陈母长叹一声,有些发愁:“可不是,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交了租剩不下几个钱,每个月还要还贷款。” 潘乔木很不客气地说:“你的仔呢?给他买的房子,让他去做点兼职,帮衬你们啊。” 陈母摆手:“家豪还是个孩子呢,哪里能做什么兼职。” 潘乔木的声音有些古怪:“还是个孩子?他马上大学毕业了吧?” 陈母笑着说:“小帅哥,你没结婚吧?你不懂,天下做妈妈的,谁不怕孩子冷着累着呀。” 潘乔木嗤笑一声,当着陈母的面,把勺子掷进碗里,发出重重声响。 他捞起风衣:“我有事,先走了。” 潘乔木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关晞发微信:“你对着原住民乱发什么脾气?” 隔了许久,潘乔木才回复:“你就当我是个傻逼。我心烦。” ------------ 第132章 老规矩老传统 郁贲和关晞两人在糖水店里对坐。 陈母在柜台后刷快手。 郁贲突然扬声问:“老板娘,从前看你们家家户户在墙上挂‘天官赐福’,以后你们还会继续挂下去吗?” 陈母茫然地抬起头:“啊?不是不让挂吗?不是说外立面保持统一吗?” 郁贲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暂时不让挂。等新规定出来就能挂了。” 陈母说:“那当然要挂了,要拜神啊。” 拜神? 郁贲皱眉。 封建迷信可不好。 关晞问:“拜的是什么神呢。” 陈母想了很久:“我都忘记了,很久之前,我还在西关大屋住的时候,除了这个天官赐福,还有一个拜土地公公的,成对出现的。”她指了指“天官赐福”的地脚处,“喏,本来这里应该拜土地公。是土地公吧?哎呀!记不清了,是谁都没关系。” 郁贲顿了顿勺子:“……这么随便吗。” 陈母说:“老人家才记得。现在大家都很少拜神了,关小姐,你要是想和你男朋友求子啊,可以去潮汕福建那边,那边拜得心诚,神仙也灵验的。” 关晞和郁贲当场脸红,两人连连摆手。 郁贲忍不住问:“老板娘,你都不记得在拜什么,那为什么还要挂这些东西呢?” 陈母摆手:“规矩么,传统么,历来如此的呀,看着喜气,图个运气,求平平安安。老祖宗这么做了,我也这么跟着做,谁会去想为什么?人活着,不就图个平平安安吗?” 民俗就是如此,代代相传,拥有超越时间的力量。或者有所求,或者无所求,但都寄托了人类的祈愿。 陈母说着,走到大门口,看着干净的外墙:“说起来,不让挂天官赐福,心里还真是空落落的。”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感觉一下子就离祖宗远了似的。” 说完,陈母又歉意地对两人笑笑:“你们是时髦人,听我说这些土话。哎呀,不怕你们笑,我老早就过时啦。” …… “西关民俗。”周亦行对陈家娴说,“我们试试这个方向。讲讲老祖宗,老规矩,老传统……” 陈家娴一夜爆红以后,互联网神话没有再出现,她的数据不升不降,保持平稳波动。就连找来的商务都不痛不痒,毫无接的意义。 两个刚刚升职的人又开通了抖音,依旧无法达成预期。 升职以后,陈家娴才知道,工资不是白给的,每多出一分钱,公司都指望从你身上获得十分回报。 杨植搞绩效改革,把华为的那套PBC搬到卓秀来。陈家娴刚刚签完自己的个人PBC,君子怡和杨植压下来的业绩需求堪称恐怖。 周亦行也一样。 趁着工余,周亦行找了很多同类账号,刚好现在抖音和小红书都有针对民俗非遗的流量倾斜,她策划了一个“西关老传统系列”。 西关小姐么。很合适。 谁料。 陈家娴干脆地拒绝她:“我不做。” 周亦行拿着打印好的策划,愕然:“这又怎么你了?陈家娴,我们只是打份工,你能不能职业点啊?” 陈家娴很激烈地说:“我不做!我恨透了这些老规矩老传统!你就当我情绪化吧!” 周亦行试图争取,陈家娴却沉下脸,站起身,直接离开会议室。 撂挑子? 周亦行冲出去:“你在气什么?” 两个人不欢而散。 …… 你在气什么? 冲出糖水店,潘乔木有些茫然。 他扪心自问:替陈家娴生气?她需要你替她生气? 她在乎? 但纠结该不该替她生气这件事,听起来就十分卑微。 潘乔木更气了。 一气之下,他愤怒地打开和陈家娴的对话框,发出这些天来的第一条微信:“你说要请我吃饭。” 陈家娴秒回:“没空,我忙。” 被拒绝? 潘乔木气了个倒仰,愤怒地打字:“你不是觉得麻烦我吗?这就是你感谢我的诚意?” 过了好一会,陈家娴才回复他:“我现在有空了,你要吃什么。” …… 陈家娴绷着面孔,拉开车门。 隔了许多天,两个人再次见面。陈家娴熟门熟路地坐上副驾,扣紧安全带。 潘乔木头都没扭,目不斜视地踩下油门。 陈家娴开口:“我下午2点还要和周亦行讨论视频脚本,不要走太远。” 潘乔木忍气吞声:“好的。知道你忙。” 陈家娴点点头:“确实忙。你想吃什么?我请你,你随便挑。” 潘乔木心里舒服些。他最近在管理身材,于是说:“吃日料吧。回转寿司,速度快,不耽误你工作。” “行。对了,”陈家娴转过头,凝视潘乔木。 潘乔木瞥了她一眼,声音有点发紧:“干嘛。” 陈家娴说:“我最近的数据不理想,你有什么投放资源吗?” 前方红灯,潘乔木重重踩下刹车,对陈家娴怒目而视:“这才是你请我吃饭的理由,对吧。” 陈家娴想了想,说:“工作日请你午餐,顺便交换资源——有什么问题吗?”她很诚恳地说,“我看你和晞姐、子怡姐,都是这样吃工作午餐的。” 潘乔木深呼吸,伸手把陈家娴推下车。 ……他幻想的。 现实生活中,他忍气吞声地踩下油门:“你行,陈家娴,你可真行。” 陈家娴竟然追问:“你行不行啊。” 开玩笑,真男人怎么可以不行。 潘乔木很憋屈地说:“我帮你问问。” 考虑到陈家娴的经济状况,又考虑到自己的减肥大计,潘乔木很贴心地选择了附近商场里的一家连锁寿司店。 氛围嘈杂,价格低廉。 但潘乔木没想到。回转寿司对他来说,是再普通不过、再廉价不过的工作日快餐,而陈家娴,竟然从未吃过。 他再一次被迫正视其中的差异。 潘乔木帮陈家娴拿了杯碟碗筷,帮她挤好酱料,然后看见她正悄悄研究回转带下贴的价码表。 碟子分几种颜色,不同颜色对应不同价格,直接从回转带上拿下来,最后数碟子计费。 潘乔木很自然地推荐:“试试天妇罗吗?这个油炸帆立贝还不错。你平时喜欢吃薯条吗?” 陈家娴说:“不了,我受不了炸货。” 潘乔米和她闲聊:“觉得热气?” 陈家娴摇头:“以前在西餐厅做兼职炸薯条,站12个小时脚上全是血泡,满头都是薯条味,闻恶心了。” 潘乔木点点头,拿过一旁的平板电脑,调出寿司的界面递给她:“给自己来点清淡的。” 陈家娴垂头点菜。 潘乔木控制饮食久了,看见每样食物都自动换算成热量。他盯着回转带许久,才拿了寥寥几碟,兴趣缺缺地用筷子把寿司里的米饭绞掉大半,只敢蘸一点点酱油。 回了几个工作信息后,再抬眼,他看见陈家娴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碟子上。 她在算价格。 潘乔木默默停下筷子。 “抱歉。”陈家娴抬眼,歉意道:“我穷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你吃你的,我能负担得起。” 潘乔木“哦”了声:“你工资发了?打算什么时候从宿舍搬走?” 陈家娴吃了一惊:“宿舍不让住了吗?” “不是。”潘乔木解释,“我是想说,既然你收入已经上来了,何苦住工地板房?” 陈家娴想了想:“工资要下个月才发,但我要先还你乐高的钱。” 潘乔木心底的火气又悄悄冒头,但他控制得很好:“随你。” ------------ 第133章 再给我一次机会&城市与人 陈家娴又拿过桌面上的点菜平板,折腾了一会菜。过了几分钟,自动传菜带响了,她起身端下三碟刺身。 “你很少吃碳水。”陈家娴把刺身摆在潘乔木面前,“这个你总吃吧。” 潘乔木心底的火气悄悄散了:“这你还记得?” 陈家娴说:“嗯。我小时候看饭店的嘛。察言观色,眉眼高低。”她的声音有点嘲讽,“我最会了。” 潘乔木不期然想起,从前被他丢弃的即食鸡胸肉。 没人天生就会体贴。她要经过怎样贫瘠的童年,才能学会这些? 他默然不语,伸出筷子尖,戳了戳碟子里的酱油。 即使是刺身,潘乔木也不敢多吃。 减肥哪有不挨饿的。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下。 陈家娴又点了一碗豚骨拉面,很认真地吃着。她饭量不算小,吃起东西来很用力,面前的碟子摞得老高。 潘乔木按住自己依旧空空如也的胃,看着吃得认真的陈家娴,闻着拉面热腾腾的香味,一股委屈从空荡荡的胃里冲上鼻尖。 潘乔木真心实意地怒了。 他倏忽开口:“我最近瘦了四斤。” 陈家娴抬眼:“所以?” 潘乔木深呼吸,隔了很久,终于有些别扭地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陈家娴一怔。 身后的幼童大吼起来,紧接着是尖锐的哭喊吵闹声。潘乔木坐在吵闹而廉价的店里,昂贵的衬衫整洁挺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家娴,面孔有些发红。 吵闹歇了,陈家娴犹豫道:“可我最近没欲望哦。” 饥饿的腹鸣声滚起来,潘乔木按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胃,不知道自己是辛酸还是好笑。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他妈的好像一条狗。 但他听见自己问:“那你什么时候有欲望。” 陈家娴想了想:“月底吧,来月经前后,我会比较有欲望。到时候我找你。” 欲望,他妈的究竟是什么? 潘乔木把手边的水泼在陈家娴脸上:“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他幻想的。 现实中,潘乔木喝了口水,忍气吞声地说:“哦。好。那你要记得找我。”他想了想,强调,“其实我瘦了4.3斤。” 陈家娴的视线从他宽而平的肩膀掠过,点了点头。 吃过日料,潘乔木帮陈家娴联系了几个有新媒体运营经验的前辈,陈家娴逐一添加微信并请教。 前辈们的经验很多,但核心只有一个:蹭热点。 陈家娴垂下眼,开始认真思索,究竟有什么热点可以帮助她。 …… 郁贲结过账,替关睎推开陈记糖水的店门。 “下雨了。”他说。 越城的深秋从来都不冷,雨丝斜斜落在光洁的地面上,麻石路青而润。关睎抱着外套从郁贲身前走过,湿漉漉的风吹来,弧度精致的发梢扫过郁贲的鼻尖。 “关小姐!”陈母追上来,塞给她一把伞,“淋雨湿气重,您撑好。” 湿气。郁贲腹诽,这是越城特有的人生哲理,用来阐释人在天地万物中的一切不适感。 珠江掉根小米辣,全城连夜煲凉茶。 但身在越城,郁贲日常没少喝祛湿茶。 人以为自己拥有自由意志。但其实,只要人身处于人群中,人群的习俗就会影响人的行为,进而雕刻这个人。 关睎说:“不要紧的,只有几步路。” 陈母笑道:“好啦,街里街坊,相互帮助,你晚上拿给我就好。” 关睎道声“那就不客气了”,接过伞,对郁贲招招手,“一起撑吧。” 郁贲看了眼时间,接过关睎手中的伞,很自然地撑开:“我来。” 关睎很微妙地顿了顿。 郁贲把伞移到她的头顶,一双黑眼睛注视她:“接受别人的好意,不应该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所以。”郁贲没有给关晞拒绝的机会,他加重了语气,“你究竟在羞耻什么?” 你在羞耻什么? 关睎被人戳中弱点,无话可说。 但30岁的关晞可以完美掩饰自己内心所想,也从不回避。 她微微抬起脸,郁贲微微垂下脸。两个人对视片刻,又各自若无其事地滑开目光。 细雨微斜,南国灵秀。关睎转头看向雨中的西关。 冷色调的骑楼街中,倏忽撑开一抹橘粉色,飘在水墨般的南国画卷中,好像点亮一盏回家的灯。 …… 春华电影院旁边,是那栋没有翻修过的三层筒子楼,灰黄的墙体遍布时光痕迹。金阿婆正站在二楼的小阳台上,撑开一把粉色复古花伞,晾在阳台临街的这边。 关睎站在楼下,对着金阿婆招了招手。 金阿婆把枯瘦的手搭在灰黄发黑的阳台壁,和关睎闲聊:“关小姐,你妈妈怎么样了。” 这样的私事,郁贲一时间拿不准该不该回避。 只听关睎说:“她很好,她在老家找了一份志愿者的工作,每天固定时间出门。虽然还拒绝社交,但会好起来的。” 金阿婆说:“我和你妈妈通过几次话。你妈妈愿意接受医院的情绪病治疗,这是一件好事,你要多鼓励她。” 老人家记不住抑郁和躁郁,用“情绪病”统称。 关晞说:“我会的。她也该从过去走出来了。” 金阿婆叮嘱:“要记得帮你妈妈补缴养老金,你还年轻,可能你体会不到,老人面对养老问题有多惶恐。这会加重她的情绪负担……关小姐,希望你能理解她。” 关睎环顾苍老的街区:“我会去理解她,我也会去支持她。前提是,不以我的人生为代价。” 哪吒可以割肉剔骨,与父亲恩断义绝,但普通人做不到。原生家庭雕刻了她,她没办法不去顾念母亲,但并不代表她甘愿被母亲束缚。 关晞必须离开家。女儿只有先拯救自己,才能拯救妈妈。 金阿婆看了关晞半晌,摆了摆手:“人这辈子没有万事顺心的生活。只要你和你妈的生活能继续过得下去,平平安安,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 关晞仰起脸,很久以后,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是,哪有完美的人生呢。问题摞着问题也能活,只要自己能想开,就是好生活。” 金阿婆笑了笑,转身回房。 橘粉色的小花伞还撑在二楼小阳台上。冷色调的骑楼街,因为这把粉色的小花伞而温暖起来。 身后几个女孩子小声议论:“还以为这把小伞是景点布置呢哈哈哈。” “这房子真的有人住。” “这么多新建筑里有一栋旧建筑,好别致啊。” “嘘——小点声,吵人家午休。” 寻凤里基本修好以后,过路的人大多会拐过来看看,每个拐过来看的人,又会驻足围观金阿婆的筒子楼。 于是,这里总是很多人拍照。 “真的很特别啊。” “……城市发展的同时,尊重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也是城市文明的一部分。” “这就是人文啊。来自于城市的人文关怀。” 郁贲听见了这句话。 …… 文化,是什么? 从前,郁贲坐在图书馆里,或者坐在大学教室里,或者坐在培训的会议室内,或者坐在自家温暖安静的书房,摊开书本,学习诸如古诗词、骈赋、粤剧粤曲、舞狮习俗等知识。 他以为书本上的内容就是文化,而阅读这些枯燥书本的过程,就是走近文化。 但此时此刻,当他站在这条崭新的骑楼街,看着那栋破败的筒子楼,看着细雨中的小花伞,他终于意识到,文化不是孤立而僵硬的传统元素。 文化是人。 文化的本质,是这片土地上最普通的中国人的生活。它神奇又神圣,温情又温暖,把枯燥艰难的生活变成审美愉悦的体验。 历史有点冷,政治有点远。只有文化常伴人们身边,不远,且温暖。 郁贲触碰到关晞所谓的“温度”的边角。 他向来锐利的眼睛迷茫了片刻,后退几步,站在围观人群中,盯着那把粉色的小伞看了许久。 他的面孔柔和起来。 人,构成了整座城市,城市组成了国家。国家关怀城市,而城市关怀每一个普通人。 ------------ 第134章 忘记名字 他看了关睎一眼,关睎也凝视着那把小伞。 他听见关晞说:“郁贲,我们的骑楼街上,还应该有一些其他的颜色。” 郁贲听见自己问:“什么颜色?” 关晞说:“绿色。” 郁贲撇过脸去:“比如?” 关睎比划了一下:“榕树。大大的树冠,老绿的叶子。气候刚好的时候,当人们坐在树下吃饭,榕树叶子会掉进碗里。” 郁贲的第一反应是:她又在讲什么理想主义的鬼东西。 他没有说话。 关晞说:“建缝插绿。在改造的时候,注意为人们的居住场所留下植物生长的空间,这样的街区才有温度。” 她想了想,又进一步解释了自己的构想:规划为绿地的区域,可种植大树,建筑与街道交接的前庭中积极种植各种绿色植物,植入绿化、小广场、小景观、雕塑,将一些特有的岭南元素与岭南符号融入空间,烘托老城市风貌。 郁贲凝神听完。 他以为自己会抗拒,但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唇角微微上翘。 紧接着,他又听见关晞说:“……谢谢。无论你嘴上怎么质疑,但其实,你都在用实际行动支持我。” 微笑被愕然取代,郁贲耳尖泛红,睁大双眼。 这是什么厚颜无耻、理直气壮的话! 郁贲很强硬地说:“因为我敬业。” …… 陈家娴找到周亦行,绷着面孔,把一杯喜茶放在周亦行面前:“我约了你的日程,你还没同意。” 周亦行哼了声,接过奶茶:“哦。呵呵。没看见。” 陈家娴看天:“你赶快同意一下。” 周亦行看地:“催什么催,真烦人。” 两个人谁也没道歉,一起抱着电脑走进小会议室。 项目秘书打印好材料,连带着倒了两杯水过来。陈家娴看了她一眼:“谢谢你。” 项目秘书叫什么名字? 很遗憾,陈家娴没想起来。 等项目秘书出去了,陈家娴问周亦行:“项目秘书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她姓许?” 周亦行反问:“我只有30分钟的时间,你要跟我讨论项目秘书的名字?有必要?” 陈家娴“啊”了声。 周亦行小声说:“春节后要完成第四轮裁员,项目秘书岗和行政岗要合并了,她很快就会被裁掉。你没必要和她走得多近。” 陈家娴说不出话来。 隔了好一会,她问周亦行:“对了,我之前内推给你的宋卓——她刚刚在抖音有点小红。她真的很不错,有韧劲,敢拼敢闯。” 周亦行隔了好久才说:“陈家娴,你是不是傻?” 陈家娴一愣。 周亦行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那个宋卓,学历比你高,年纪只比你大两岁,抖音粉丝比你多,如果不是我把她简历扣下,一旦她的简历进入人才库,她肯定能获得面试的机会——你们两个撞型了!我问你,你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站稳了吗?她万一进来了,还有你什么事?再裁员,你猜会裁掉谁?” 陈家娴又“啊”了声。 周亦行很不客气地说:“陈家娴,你拯救不了任何人,你先顾好你自己,成吗?如果咱们的业绩不达标,下一轮裁员就得裁到你我头上。” 陈家娴沉默许久,说:“我知道了。” …… 从会议室出来,陈家娴打开微信。 宋卓发消息给她:“小姐姐,请问我的内推简历有下文了吗?” 陈家娴垂眸注视这条消息,手指按在键盘上,不知道怎么回复。 周亦行走过来,把宋卓的纸质简历反面朝上拍在她桌面,压低声音警告:“你不要太天真!职场不是讲公平的地方,拜托你脑子清楚些!” 陈家娴抿紧嘴,没有回复,退出微信。 下午,陈家娴的手机振动一下。 隔了十几分钟,她才有时间扫了一眼: 工资入账。 即使扣了税,扣掉除五险一金,也有五位数。 陈家娴盯着工资数额看了许久。 一到晚上六点,陈家娴特意把包的东西倒空,拎着空包跑到公司旁边的提款机,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取了一万块钱现金出来。 她以为一万块钱能装满自己的包。谁料,一万块钱只有薄薄的一沓,一个信封就能装得下。她用力地抓紧一沓现金,塞进工位抽屉里,反复地抚摸。 宋卓又一次发微信过来:“对不起小姐姐,可能很打扰您,但我想了解一下内推简历的进度。给您添麻烦了。” 陈家娴的目光落在装着现金的信封上。那是她的薪水,是她的生存,是她的未来。 “对了,你知道吗。”身旁有人闲聊,“关晞的新助理今天到岗,香港中文大学的硕士哦。” “高材生啊。”另一个人说。 “公关嘛。三高,高学历高颜值高情商呀。” 陈家娴垂眼看着宋卓的简历——就摆在她的桌面上。 …… 人总要学会说再见。 陈家娴拿起宋卓的简历,走到一边,发呆10秒钟后,用力塞进碎纸机。 眨眼的功夫,这份厚厚的简历就变成了细细长长的碎纸条,掉进碎纸机旁边的纸箱里,和其他乱糟糟的纸条混作一处。 陈家娴盯着纸箱里的碎纸条看。这些碎纸条毋庸置疑地嘲讽着她的卑劣懦弱,刺痛了她的眼睛。 五分钟后,陈家娴捏紧发抖的手,面无表情的俯下身,将刚刚那把碎纸条拢起来。 …… 她走进厕所。 毫不犹豫地把碎纸条冲进马桶。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找任何借口,也不后悔。 …… 抽水马桶“嗡”的一声,堵住了,水漫上来。 陈家娴走到人来人往过道旁边的小办公桌,敲了敲桌沿:“喂,项目秘书。”她头也不抬,一边回工作消息一边说,“马桶堵了,麻烦去报修一下。” 她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关注项目秘书的名字。 她放弃记住项目秘书的名字。 ------------ 第135章 从不向下兼容,也从不向下看 回到工位上,陈家娴回复宋卓:“我刚刚问了人事,人事说,你的简历没过关哦。” 宋卓回复很快:“小姐姐,请问是哪里不合适呢?我还有争取的机会吗?” 出于心虚与内疚,陈家娴撒谎:“你的学历太低了,我们校招只招排名前十的大学。你不是爆红当博主了吗?肯定挣得比我们多得多,何必执著于来卓秀呢?我们这个行业毕竟没落了,你为什么不去互联网呢?” 宋卓回复:“可我不够红,也没有选择啊。” 陈家娴没有再回复。 她默默按住心口,发酸发紧的。 在时代的浪潮中,蜉蝣只想活下去,她能拯救得了谁呢? 情绪的浪潮翻涌。她按照潘乔木的建议,去茶水间打了一杯拿铁,丢进去足足四块白砂糖。 她慢慢把这杯甜得不像话的液体喝下去,安抚体内叫嚣的饥渴食欲,眼泪却没有再落下来。 她的眼眶干而灼热。 陈家娴又把手放在装着薄薄一沓钞票的信封上。 她控制不住地反复去触碰这个信封。 一直到加完班,陈家娴才跑回提款机,恋恋不舍地把钱存了回去。 当晚的剩余时间,她反复地在知乎上搜:月入过万是什么体验,一直到入睡。 …… 陈家娴从未见过雪。 但是这个夜晚,陈家娴却梦见自己沿着结冰的小路前行。暴雪过后,满地都是滑溜溜的冰和踩得乌七八糟的黑色雪泥,她在冰层上费力地、歪歪扭扭地跑着,反复摔倒在路面,双手肮脏,鞋子沾满泥泞。 路不好走吗。 在梦里,她举起黑色的铁锹,用力对着冰层劈下去,黑灰色的冰碴子溅了她满头满脸。 …… 第二天一早是越城公司的全体大会。 本年第四个季度过半,受到国际经济下行的打击和永大集团骨折盘的冲击,整个越城分公司的气氛都分外紧绷。施远将在本次大会中进行年末动员,全员冲刺,集合一切力量保销售。 长乐坊项目的人在会议室里接入直播。在施远的演讲中,“青铜时代”“经济效益”“业绩指标”“利润”的字眼反复出现。 因为李卓秀要实地考察,关晞帮长乐坊项目从集团挖到一笔小钱。但作为项目的主要承接方,施远嘴里却对长乐坊只字未提。 作为李卓秀与郁贲踢皮球的产物,长乐坊的地位愈发尴尬。 郁贲眉头紧锁。 会议结束后,越城公司里紧绷的气氛显而易见地更加紧绷。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开自己本季度PBC,为考核指标而焦虑。 李卓秀暂定于春节前来到长乐坊项目视察。 长乐坊项目开了个会,讨论示范街的各项进度。关晞提出“建缝插绿”的构想,并将牵头这项工作。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介入核心业务了。陈家娴想。 陈家娴一直都知道,无论君子怡还是关晞,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参与到核心业务中去。她也一直记得关晞的教导,如果想要更好的发展,必须介入核心业务。 做辅助职能出不了头。 那她呢? 她要怎样才能介入核心业务? 她要怎样才能站稳脚跟? 做老板重视的创新业务升职最快,这是职场默认的共识。她靠着数字化业务升上来了,她的下一步在哪里? 陈家娴打开自己的PBC,看着上面令人喘不过气的业绩考核指标,大脑一片空白。 散会以后,周亦行和陈家娴走出会议室。 周亦行小声说:“施总真是一个完全的精英教育下产出的彻头彻尾的精英,十足十的慕强主义者,连骨子里都流淌着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血。” 周亦行也是精英教育的产物,她讲的那些社科术语陈家娴并不懂,但大老板——陈家娴完全能周亦行在表达什么。 傲慢嘛。 精英的傲慢,阶级的傲慢,搭上时代火车的人对被甩下人的傲慢。 陈家娴奇道:“原来你也能感受到吗?” 周亦行说:“你听他所有的讲话,永远都离不开名校教育背景、辉煌履历、公司上市、交游大佬……施总这样的精英,眼睛里只能看到强者。他从不向下兼容,也从不向下看。” 陈家娴出神。 两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向前走,谁都没注意到身后的周可。 …… 会后,陈家娴和周亦行再一次坐进小会议室。 项目秘书打印两张薄薄的纸,放在陈家娴面前。陈家娴推了其中一张给周亦行:“我打算拍这个。” 周亦行没有看这张纸,而是看向陈家娴:“你什么意思。” 陈家娴说:“意思是,既然你策划的主题不温不火,不如试试我的。” 周亦行很不客气地念出主题:“你的第一次需要注意什么——这是什么主题?这个主题和传统文化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要给大家讲解西关文化吗?” 陈家娴说:“讲解西关文化,也没必要用那么硬的方式。一说西关,就恨不得把粤剧怼到我脸上。你看着不烦,我拍着都烦。” 陈家娴给出的选题系列是:你的第一次需要注意什么。 第一次去吃寿司应该注意什么。第一次吃肯德基应该注意什么。第一次坐高铁需要注意什么。第一次坐飞机需要注意什么。 陈家娴想为千千万万个自己和千千万万的“宋卓”做点事。 周亦行很犀利地说:“你扪心自问,你这是拍给谁看的?对你这种视频感兴趣的人,有能力在越城消费吗?” 陈家娴被刺痛:“所以你定义的文化传播,本来就具有阶级性的,不是吗?你讲的那些东西,几乎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理解,你所谓的文化,特供给有学历、有见识、有消费能力的人,对不对?” 陈家娴没有说出口的是——你这样的精英,眼睛又何曾向下看? 周亦行反问:“可以职业化一些吗陈家娴?你抬这种杠有什么意思?本来就是做生意,你拍这种东西,要怎么把人引流到长乐坊项目来消费?” 陈家娴被周亦行逼问得很狼狈,压力之下,她脱口而出:“是你要职业化一些。消费根本不是你我的考核指标,更不是你我的职责范畴。说白了,我们升职靠的是跪舔老板,好吗?我们拍的视频不把老板舔好了,拍了有什么用?” 这次周亦行思索许久,没有反驳。 陈家娴说:“先拍一期‘第一次去长乐坊旅游要注意什么’,和金阿婆联动,既能蹭上金阿婆的热点,又能和晞姐的‘建缝插绿’联动。晞姐的业绩就是子怡姐的业绩,这样两位老板都高兴。” 周亦行眉头松开些:“这个选题听起来有点道理。你怎么联动。” 陈家娴想了想,说:“我打算和金阿婆聊聊她对榕树的记忆。” 周亦行想了很久,才说:“向上管理的话,这个想法可行。但其他‘第一次’,不许拍,我不会答应,老板们也不会答应。” 陈家娴沉默。 对原生土地的热爱,对社会阶层的不甘,对宋卓的愧疚,对时代洪流中如蜉蝣般自己的悲哀,这些都没办法让周亦行理解。 只有“向上管理”这个理由,才能说服周亦行。 站在20岁的尾巴上,陈家娴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事情的真相如何,并没有人关心。如果想说服别人,必须说对方能够听懂的理由。 商业社会没有“自我”的位置。每个人都在撒谎。 ------------ 第136章 亲疏远近&你算老几 和周亦行达成共识后,陈家娴去了趟洗手间,把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洗干净。 挂着满手泡泡,她抬头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她还没有能力做好表情管理。一张过于年轻的面孔裹在廉价黑色西装中,眉头紧蹙,面孔上满是抗拒。 陈家娴把手冲干净,拽了张纸巾擦干,伸手揉了揉脸。 然后,她对着镜子,模仿着关晞的样子,把面孔调整成漠然的面无表情。 身后传来冲水声。 厕所隔间的门开了,关晞新招的助理,吴筝,走出来洗手,她高挑瘦长,是香港中文大学的硕士,陈家娴注意到,她的西装领子上,别着一枚香奈尔胸针。 她很阴暗地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发现这枚胸针要一万多块钱。 …… 陈家娴敲开关晞办公室门的时候,潘乔木正坐在关晞的办公桌旁边,两人对着显示器争执些什么。 “你非要把媒体数据给孙济文那个嫡嫡畏——” 陈家娴进来,两人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助理吴筝不安地站在陈家娴身后。 潘乔木淡淡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不出声。 关晞伸手按熄显示屏,看向陈家娴:“我不记得我们约过日程。” 陈家娴站在门口。在她的身后,门外,新添了四张桌子,坐着君子怡给关晞特批的四个新人。 陈家娴定定地看着关晞。 她就是没约时间。 她就是故意的。 吴筝低声开口:“关总,不好意思,我没拦住。” 关晞看了看陈家娴,又看了看自己的助理。她对吴筝说:“没事,你先出去吧。” 陈家娴扭过头,看着关晞的新助理。 这就是高学历,高颜值,高情商?陈家娴挑剔地想,高学历怎么了,教育不过是能够用钱购买的奢侈品。吴筝除了开门关门,还会做什么?她连个人都拦不住。 她盯着吴筝西装上别着的香奈尔胸针,直到她退出门外。 关晞看着陈家娴,叹了口气。 “调走你,是公司的安排,你何必置气。”关晞说,“你又何必让小吴难做?” 陈家娴一句都没有辩解,并拒绝记住关晞新助理的名字。 关晞又说:“你要习惯。如果你想找我,要先和吴筝预约时间,好吗?” 陈家娴扶着门,抿着嘴,执拗地看着关晞。 她知道自己是商业丛林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时代洪流中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可是,在关晞这里,她以为至少有过真心、少撒两句谎——哪怕在关晞这里,她也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关晞沉默了许久,陈家娴的心也吊着好久,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终于,关晞看了眼时间,想了想,站起身:“乔木,这个方案具体怎么做,我们下午再聊。我和家娴先去吃个午餐。” 陈家娴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从一片泥泞中,悄悄飞了出来。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好啊。” …… 潘乔木说:“不行。” 陈家娴猛地抬起眼。 关晞停下穿风衣的手:“有那么急吗?” 潘乔木瞥了陈家娴一眼,垂眼把一封邮件发到关晞的邮箱里:“这件事是挺急的,你们这顿饭,留到晚餐吃,没意见吧?” 他是对着陈家娴说的。 无论潘乔木还是关晞,都比陈家娴职位高,陈家娴除了“好”,什么都不能说。 于是关晞很自然地说:“乔木,晚上干脆一起?”把两件事一起谈了。 潘乔木看了陈家娴一眼:“好啊。” 刚巧在这个时候,郁贲推门进来,听见潘乔木的话,开口问:“什么晚餐?” 为了对付孙济文,关晞开口邀请郁贲:“我和陈家娴、潘乔木约了晚上的工作餐。郁总,一起?” 郁贲看了陈家娴一眼,陈家娴立刻说:“是为了示范街区建缝插绿的工作,我要和关总沟通,在互联网上打配合。” 郁贲转头看了看孙济文的办公室,“你们两个单独和我吃饭,不叫孙济文,这样不合适。他毕竟是你们的直接上司。” 潘乔木抱臂,冷笑连连:“就因为头顶多了个总监,结果吃个饭都没自由了?我就越级了,他又能把我怎么样?谁还不是嫡系了?” 关晞低声提醒潘乔木:“门没关,你收敛点。” 陈家娴看了看眼前三人,联想到最近杨植和孙济文是集团派下来的传闻,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人事争斗。 这难道不是个好机会吗? “我来安排位置,好吗?”她主动说,“一定不会被看到。” 潘乔木“哈”地笑了:“凭什么我们要遮遮掩掩?有必要?” 郁贲本不想去。但孙济文的存在显然影响了关晞和潘乔木的工作状态。 对于领导而言,亲疏远近,必须表现出分别,这也是驭下之道。于是郁贲沉吟片刻,说:“可以,请家娴帮忙安排。”他顿了顿,说,“随意些。” 陈家娴点头:“我明白的。” …… 关晞和潘乔木很快把孙济文要的资源关系库建设方案做好。午休刚刚结束,孙济文立刻打来内线电话,要两人到办公室讨论。 孙济文又折腾离职一名助理,目前没人愿意接任。关晞自己过去敲门,隔了足足十几秒钟,孙济文才冷冰冰地说:“进。” 一个字都不多讲。 关晞示意项目秘书帮忙刷卡。 门开了,脚还没踏入一步,孙济文上来就是指责:“去年的媒体公关费使用问题很大,你们的费用分配需要优化。” 潘乔木先给关晞拉开椅子,然后给自己也拉了一把,动作很大,发出明显的摩擦声。 关晞道了谢,伸手抚平裙角,缓缓坐下,向孙济文点头致意:“孙总。” 潘乔木大咧咧地坐下,一双长腿交叠:“去年的费用,施总批过的。” 言外之意是,你算老几。 孙济文冷笑一声:“难怪卓秀要降本增效,知道为什么我要肃清乱花乱报的风气吗?”他看着关晞和潘乔木,“你们有没有把公司放在心上?有没有想过替公司省钱?一天天乱吃乱喝,毫无成效!” ------------ 第137章 脊梁&用过都说好&活下去比伤心更重要 潘乔木没有吭声,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孙济文,昂贵的衬衫闪烁着柔顺的布料光泽。 孙济文又对关晞说:“我查了你的费用报销。你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在维系一线记者关系上吗?一线记者有什么好维护的?你有没有好好想想,这些钱值得花吗?” 关晞明智地保持缄默。 孙济文把一张纸摔在关晞面前。 关晞伸手接过,垂眼扫下去。孙济文用黑色马克笔,在媒体费用报账的整个表格上打了个大叉。 孙济文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支出一线记者采写的招待费。我有报社领导的人脉,以后我们只公关报社领导。领导不让一线记者写,一线记者不敢写。” 关晞说:“笔在一线记者手里。有些新闻,是很难硬按下去的。很多记者,一个人,两根脊梁。” 孙济文不屑道:“脊梁?一群基层码字工,天天写点不痛不痒的歌功颂德,领导不让写的,他们敢写?自从陈永洲被判了刑,谁还敢乱讲话?我们要从上往下抓,抓紧领导,还怕捏不住那些记者吗?你以为领导不审稿的?你的目光能不能放得高远一些?” 关晞靠在椅背上,冷漠的脸上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啊,我回去修改费用预算。那剩下的购物卡怎么办?” 孙济文说:“这些处理办法——这种小事情也要我来做决策吗?!你自己要想清楚啊!你写一份方案和一份说明,拿来给我看看。” 孙济文当然没想法。孙济文只做决策。潘乔木很想说,一条狗放在孙济文的位置,配个得力团队,也能升职,但他忍住了。 关晞说:“好的。” …… 孙济文训斥的声音从紧闭的办公室门传出。 茶水间里。 陈家娴略有担忧地看向声音来源。 潘乔木的助理,韩方,走过来拧开水龙头洗杯子:“你在看什么啊?” 陈家娴压低声音:“他们在吵什么?” 韩方走到咖啡机前,很自然地向陈家娴伸出手。陈家娴还没反应过来,杯子就已经到了韩方手里。 他扬了扬杯子:“什么浓度?” 陈家娴说:“2。” 韩方按下研磨键:“……被骂两句而已,多正常的事,谁都不会往心里去。加糖吗?” 陈家娴摇头:“谢谢。” 她接过咖啡杯,韩方却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越城公司招进来的年轻助理普遍高学历高颜值,他个子很高,皮肤上有阳光留下的痕迹。 韩方看着陈家娴,真诚地赞叹:“你长得真好看。” 陈家娴意外:“啊?” 韩方比了比额头:“你把刘海梳上去了。好看。” 陈家娴“呃”了声:“那,谢谢?” 韩方哈哈笑起来,单手解开西装扣子,靠在料理台旁:“不用谢。周末一起出去玩吗?”他兴致勃勃地比划一下,“去滑雪吧。” 陈家娴怔了一下:“我不会滑雪哦。” 韩方对着陈家娴笑:“很简单的,我教你。或者你喜欢什么?玩滑板吗?我们去滑板公园?” 陈家娴有点意外。 韩方点点头,很坦然地对陈家娴说:“怎么样,考虑和我约会吗?很有趣的。” 这么直接? 陈家娴吃了一惊,下意识说:“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谈恋爱的。” 韩方诚恳道:“你太紧张了,谁说玩得开心就要谈恋爱了?顺其自然不好吗?再说——你不想试试我吗?我很好用的。” 用他? 陈家娴看着他高挑干净的身材,思索许久,笑了。 “好啊。”她慢慢说。 …… 潘乔木回到办公室,韩方抱着电脑进来,和他确认工作安排,末了,说:“乔木哥,我周末打算挑一天去约会,您这两天有什么工作安排吗?” 潘乔木确认自己没有出差计划后,挥挥手:“知道了,去吧。” 韩方说:“那就周六吧。周六我可能没办法及时回工作消息哦,乔木哥,请你见谅。” 潘乔木笑了笑,提醒他:“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不要和同事约会。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谈恋爱,涉及资源置换的岗位尤甚。” 韩方很随意地说:“这个规矩要改了。” 潘乔木很认可:“是,工作和谈恋爱哪里冲突了,我们都有职业道德。” 韩方说下去:“应该改成,卓秀不允许内部员工结婚。”他认真地说,“这样才严谨。约会是约会,谈恋爱是谈恋爱,结婚是结婚,都不是一回事,怎么能混作一谈呢。” 潘乔木有点惊愕:“啊?” 韩方说:“约会要和开心的人,谈恋爱要和契合的人,结婚要和门当户对的人。目标用户完全不同的事情,怎么能重叠?” 潘乔木的脸色精彩纷呈。 他端起冰咖啡,重重喝了一口:“所以你们是这么想的?可是,与人相处,情绪情感都混在一块的,你怎么可能分得清?还是说,因为灵魂从爱情中消退,所以经济占据了爱情的大头?” “你们”指得是谁,韩方没有多想。 韩方说:“灵魂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门当户对又实在无趣,只有开心是可以把握的,所以我只追求开心。卓秀禁止谈恋爱,没禁止约会吧?” 潘乔木忍不住说:“你这态度能追到女孩子?” 韩方笑了:“女孩子怎么就不能追求快乐了,女孩子要遵守的规矩够多了,天天在夹缝里生存,我都替她们累。她们就非得紧绷绷苦哈哈地负责任?” 潘乔木说:“你还挺懂?” 韩方自豪道:“当然。服务精神最重要。和我约会很开心的,我用心管理身材,出手大方,服务态度一流。用过都说好!” 用过都说好。 潘乔木被咖啡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 傍晚,陈家娴带几个人去长乐坊原住民家里吃炭炉鸡煲。 街坊姓罗,被称作罗太。名字文雅,可人一点都不文雅,花白发剪得极短,正弯着腰,带着双黑色手套搬碳盆。 见碳没燃,她徒手捅了好几下,花白的碳灰高高飘起。 见了陈家娴,她大声说:“这边这边,带埋个屎忽来!”(带着屁股坐过来) ……这究竟是什么越韵风华。 偏偏另外几个人都听不懂,郁贲转头问陈家娴:“什么意思?” 陈家娴可疑地顿了顿:“招呼我们过去那边坐呢。” 关晞笑而不语。 罗太的筒子楼位于金阿婆的筒子楼身后,歪歪斜斜地夹在春华电影院和一棵大榕树中间,筒子楼一共四层,每层大概只有12平米。 她熟门熟路地把四方桌支在榕树下,潘乔木跟过去,罗太转头道:“屌你老母啊嗱嗱临跟住我。”(别他妈跟着我) 潘乔木顿住脚,摸了摸鼻子。陈家娴对着他解释:“罗太丈夫早亡,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前些年儿子出车祸没了,今年年初闹疫情,她女儿也没了。罗太强悍惯了,讲话凶,但其实她没有恶意的。” 潘乔木盯着她看了半晌,冷笑一声:“原来你也会解释啊?” 陈家娴拒绝和随地发疯的人沟通。 罗太大步流星地拽过来四张椅子,框框摔在地上,用抹布挨个拍过,才示意大家坐下。 郁贲说:“但她看起来并不伤心。” 陈家娴说:“活下去比伤心更重要。” 几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罗太穿着胶皮靴,大步流星地收拾地上的碳堆,里里外外忙碌着。她动作利索,看起来很凶,很不好惹,身上有股野草样的生命力。 再多的伤痕她都能扛得住,她不需要被喜欢,更不需要被可怜。 ------------ 第138章 衬衫扣子解开两颗 陈家娴扬声招呼:“罗太,我要两只鸡。” 街坊家里的鸡都是现杀的。罗太用铁皮围了炭炉,把鸡块倒进高汤锅里,盖上盖子。佐料是酱油、辣椒圈和姜葱,陈家娴拿来一次性塑料碗,先给郁贲调了一份,然后又推给关晞一份,最后才给潘乔木。 “炭炉鸡煲是西关特色小吃。”陈家娴介绍,“罗太从前在春华电影院废墟上搭了个棚子卖鸡煲,棚子里没有灯,只有两个位子,街坊们都喜欢,晚上打着手电筒吃鸡煲。现在春华电影院准备翻新,她打算把自家一楼改成炭炉鸡煲店,如果我们真的能把人流吸引过来,她就能多挣些钱。” 12平米的筒子楼很小,小到放不下一家团聚的圆桌。 12平米的筒子楼又很大,能完全容纳下一个女人颠沛流离的强悍一生。 筒子楼一楼没有窗户,罗太平时把铁门开着,才能照些光进去。郁贲顺着陈家娴的目光看进去,墙上潮得水痕蜿蜒。 在越城,地价昂贵,阳光是消费品。 她亟需的当然不是什么外立面翻新。她亟需的是改善生活。而现在,因为旧改工程的推进,已经有人流被吸引过来,罗太的收入也因此有了上涨的可能性。 在这个瞬间,其他三个人终于实打实地触碰到城市更新的本质:人如何更好地生活。这从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切切实实落在每个居民的一蔬一饭上。 郁贲由衷道:“谢谢你,陈家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吃饭的地方。特别好。” 当然好了。这个地方、这段说辞,可是陈家娴推演多次的。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工作给人的生活带来改变,谁不高兴? 能把马屁拍到人心里去才是本事。 陈家娴强调自己的优势:“我毕竟是原住民,这是我的基本盘。” 郁贲抬眼,一双黑黑的、锐利的瞳孔直视陈家娴:“你很专业。” 陈家娴微微笑了。 她垂头给自己挤酱油,溅了一滴酱油在衣服上,潘乔木的视线本就明里暗里跟着陈家娴跑,所以动作比关晞还要快,很顺手地扯了张纸巾塞给她。 关晞的手怔在半空:“潘乔木你反应真快。” 陈家娴和潘乔木齐齐僵硬片刻。 陈家娴接过纸巾,擦了几下。 好在关晞没有察觉,主动cue话题:“作为原住民,你对长乐坊这么熟悉,所以你找我,是对AIGC业务有什么想法吗?” 经过先前的谈话,郁贲从工作消息中抬起头,仔细倾听。 郁贲的电话在桌上嗡嗡振动,但他选择暂时忽略。 对于郁贲的层级来说,关注在哪里,重视就在那里。 能和郁贲、潘乔木一起吃饭,是关晞给陈家娴的刷脸机会。但能让郁贲花时间听她讲话,是陈家娴自己的能力。 陈家娴坐直,把访谈金阿婆、以榕树为切入点展示长乐坊示范街的构想说了一下。 这和AIGC没关系。小朋友的工作内容具体,思路也简单。 但具体工作内容不重要,汇报这个行为本身才重要。每个汇报都是一场表演,每个野心家同时也是欲望的表演家。从论文刷脸到发展小团体,从向上管理到帮君子怡做脏事,陈家娴渐渐适应了游戏规则。 不过,适应游戏规则的人很多,能获得帮助、与大老板同桌吃饭的人很少。 郁贲礼貌地听完,然后点点头。陈家娴知道自己今晚参加聚餐的目的已经达到,落在她身上的聚光灯可以移开了。 其余的时间,她沉默着帮另外几个人下菜、捞肉、点饮料,并竖起耳朵听人事消息。 职场中,风吹草动都是最重要的信息来源。 因为周韦强一事,孙济文对潘乔木起了忌惮之心,借着降本增效的机会,着手拆潘乔木手下的团队。 招商是潘乔木的基本盘,孙济文插不进手;行政又全是琐碎脏活累活,孙济文瞧不上。最后孙济文找了个借口裁掉运营组组长,把包括周可在内的运营组几个人,从潘乔木的团队里剥出来,整体并入设计主管的策划组。 陈家娴想起来,周可前阵子抱怨过,因为人事动荡,最倚重的一个小朋友提了离职,她甚至都没有机会组织语言稳住对方。周可手上有两个项目突然缺了人,难受得每天加班。 潘乔木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帮君子怡干脏活、给孙济文下套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向君子怡提离职又认怂,他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有心理准备。 就算日子不好过,潘乔木依旧骄傲而意气风发。他永远光鲜,无论光鲜的背后掩盖着怎样的泥泞。 陈家娴不留痕迹地打量潘乔木。 她注意到,潘乔木以聊天为主,吃得极克制,偶尔捞一些青菜。 郁贲也注意到了:“乔木,你这是在减肥?” 潘乔木不留痕迹地瞥了陈家娴一眼。 罗太刚好从旁路过:“天热食鸡煲,好过去跑步!”陈家娴给几个人翻译:“意思是,吃鸡煲会出很多汗,比跑步的减肥效果还好。” 潘乔木又瞥了陈家娴一眼。 潘乔木确实瘦了。吃着吃着,他脱掉外套,露出里面贴身的衬衫,肩颈手臂腰腹的线条都异常漂亮。 陈家娴坐在对面,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等她低头回完几条工作消息,发现潘乔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衬衫扣子解开两颗。 陈家娴又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随即垂下眼。 微信闪了闪,陈家娴看到潘乔木发来的消息。 “May I?” 陈家娴抬起眼,直直对上潘乔木浅色的瞳孔。 关晞和郁贲正在讨论一个方案,而潘乔木修长的手指抓着杯子,借着水杯的遮挡,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衬衫扣子比刚才又多解开一颗。 他的肩膀平而宽。在这个瞬间,陈家娴感觉到身体里的热意。热意缓缓攀升,带来情绪的深沉波动,仿佛身体里盛着一片海水,因为牵引,忽而潮汐。 她没有避开潘乔木的目光,轻轻歪了歪头。 于是潘乔木的消息又进来:“周六?” 陈家娴回复:“下周。这周六我有约会。” 潘乔木的面孔肉眼可见地寸寸僵硬。 他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愤怒地打了很多字,又删掉,又打了很多字,又删掉。 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发消息过来:“哦。玩得开心。” ------------ 第139章 约会调研问卷&河涌树&应酬 回到宿舍,陈家娴发现自己的微信里多出一个好友申请,备注是:我是韩方 她加了韩方的微信,韩方发了个问卷星给她。 问卷星的题目是: 《本周六约会倾向调研》 陈家娴点开问卷星,看到里面罗列出五处约会场所备选,韩方贴心地配了图片。除了小众电影、通俗音乐剧、滑板、滑雪以外,甚至还有参加越城线下狗狗聚会的撸狗选项。 确实好用。 陈家娴微笑起来。她想来想去,点了选项“滑雪”,紧接着跳转问题:滑雪以后想吃什么? 依旧罗列出几处餐厅备选,同样贴心地配了图片。 陈家娴填好问卷以后,韩方发了个“OK”过来。 当晚的剩余时间,陈家娴查阅了许多长乐坊与榕树的资料,直到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为了拍摄效果,陈家娴6点就跑到寻凤里。清晨的光线柔和又美丽,渐渐苏醒的老西关沐浴在晨光中。 陈家娴原本以为自己查阅的资料足够全面。但在金阿婆的讲古中,她听到了书中未曾记载的、独属于这块土地的共同记忆。 每个老人都是行走的口述史料库。时代的浪潮终将褪却,在宏大的共同歌颂中,关于个人的记忆,随着人的老去而逐渐模糊。 “物多价贱,人多命贱。”金阿婆回忆,“你看到荔枝湾涌了没有?时局动乱的时候,为了多一身逃命的本事,家家户户逼着孩子学游水,丢块床板或者捡一段断树给你搂着,熟悉几天,就硬生生赶去河涌中央,任你叫啊喊啊也没用,要活着,就必须‘死鸡撑饭盖’,能在水里浮起来。” “乱起来的那些年,路动不动就封住,我们经常坐船出门。”金阿婆抚摸着大榕树,对着镜头说,“而这棵树,就是专门栽下来,给乘船的人纳凉用的。” “我们叫它‘河涌树’。” “如今的‘坊’,听起来是个很传统、很有文学意味的语词,但其实,‘坊’是因人们居住而产生的。长乐坊过去就是永乐坊,太平坊,同福坊……我们从居住的坊出来,可以直接走到河边。我们把榕树栽在坊和坊交接的地方,只要在树下等,就可以等到往来的船。” 陈家娴忍不住问:“如果当大环境让人失去希望,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熬下去呢?” 金阿婆说:“熬下去?这并不难,只要一点点希望,有一点点甜头,人就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陈家娴说不出话来。 她所追求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点甜头,微不足道的立足之地而已,不是吗。 金阿婆说:“你大概没办法想象。在动乱的时代,只要还有交通,就代表着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了,时代安稳了,我们也不用坐船出行了,但见到榕树,心里还是有所期待。” 时光荏苒,少女忽而成为老人。榕树不说话,它永远生机勃勃、浓墨重绿。 时间的浪潮终将冲离所有赘余装饰。财富,地位,权势,得失,荣耀,都将在时光的长河中弭于虚无。生与死静默地轮转,只有原始的生命力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在天地之间,生生不息。 “我们没办法选择生活的时代。我们也没精力、没心思去在乎时代的伤痕。活下去本身,不需要任何言语阐释。我们只是用力活下去,并期待更好地活。” …… 回到办公室以后,陈家娴和周亦行头碰头看素材。当金阿婆讲到“一点点甜头、一点点希望”的时候,周亦行按下暂停键。 “这里可以和她为爱等待的话题结合起来。”周亦行记在备忘录上。 陈家娴说:“她指的不是爱情。她靠的也不是爱情。” 周亦行没什么表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想看什么,而流量又在哪里。 用力活下去,更好地活,生命力,这些都不重要,只有爱情才重要。周亦行看到这些的时候,直接把进度条往后拖。 陈家娴想说什么,但她想到了自己的绩效指标,想到裁员潮,最终什么都没说。 傍晚,每个人的邮箱里按时收到了一周一次的业绩通报,陈家娴看着自己低得可怜业绩完成度,觉得分外刺眼。 她把缠绕在脖子上的“高级专员”工牌摘下来,疲倦地喘了口气。 荨麻疹再次隐隐浮现在皮肤上。 协同办公闪了闪,周亦行敲她:“你怎么还不发布视频?” 陈家娴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从额角划过眼角的伤疤再次隐隐作痛。她伸手按住眼角,觉得眼珠很酸很干。 片刻后,她坐直身体,打开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看了看,然后上传视频。 周亦行又敲了敲她:“不是,陈家娴,你想气死我吗?你怎么不挂上为爱等待的话题标签啊?!” 陈家娴没有理会。 她关掉了自己的小红书,提起包,下班回家。她边开门边拽下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长长舒了口气,躺倒在宿舍的床上。 头发刚沾到枕头,手机响了。 陈家娴皱眉,但还是睁开眼睛,看见来电显示:杨植。 她坐直身体:“杨总。” 杨植报了越城公司自己建的会所的地址:“今晚这个拿地的应酬,你们每个人都必须来,显得我们热闹。” 陈家娴当然没有权力拒绝:“……杨总。需要喝酒吗。” 杨植说:“过来敬杯酒就行。” 陈家娴叹了口气:“好。” 刚刚脱下的黑色西装外套又被她穿在身上。为了让自己没那么容易醉,陈家娴站在小超市门口,撕开塑封,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廉价香精小面包,然后打车前往会所。路上有些堵车,杨植安排前台王茜打了三个电话催促她。 几乎越城分公司每个人都在,唯独不见郁贲。 紧闭的包房大门里面,坐着手里掌握着越城财富与权力的金字塔尖。 因为金字塔尖某人的一句“喜欢热闹”,所有下了班回到家中的人,必须都重新穿上正装,满面笑容地回到商业社会中。 而陈家娴这样的小角色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最多算是个凑热闹的人头。 ------------ 第140章 敬酒 周亦行换了件粗花呢外套,外套里细细密密编织着金银线。她画的妆比白天浓一些,戴了流苏状的水钻耳饰。她看见陈家娴,直言不讳道:“这是应酬,拿一块地至少十几亿,你怎么不穿好点?” 每个人都光鲜亮丽。 陈家娴心里的自卑再次悄悄冒头。 周亦行翻了翻随身的香奈儿小包,塞给她一支大红色口红,传授经验:“口红越红,看起来妆越浓。” 陈家娴对着镜子狠狠抹了几层:“我没别的衣服。” 她只有这一件西装,在会所的灯光下甚至有些泛白。胳膊肘和前胸贴近桌子的地方,很明显有些褪色,甚至隐隐起球。 里面是潘乔木给她的白衬衫。台风天留宿潘乔木家中的时候,因为衬衫被她穿过,潘乔木拒绝再穿,直接送给她。 于是,潘乔木毫不在意丢给她的衣服,成了她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 但即使是昂贵的白衬衫,也因为反复洗过太多次,早就不复矜贵,光泽褪去,领子也不再挺括,软趴趴地堆在脖周。 陈家娴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涂口红的手窘迫地慢下来。 一群一群的人进去敬酒,没敬的站在包厢外排队等候。陈家娴从早上6点就开始工作,此刻很疲倦地靠墙站着,盯着紧紧关闭的包厢大门看。 金碧辉煌的一扇门。 周亦行小声抱怨:“催得跟什么似的,结果到了还是个等。” 陈家娴抿嘴一笑。当然要等了,等待是工蚁的本分,时间也是阶级的一部分,而工蚁的时间最不值钱,是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哄人开心的,和自尊一样。 会所的服务员给每个人手里塞了杯红酒,陈家娴端着等待。 关晞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晞姐。”周亦行立刻开始向上管理,很亲热地打招呼,耳畔的钻饰晃了晃,星星点点的光晕落进陈家娴眼中。 站在光鲜亮丽的周亦行身边,陈家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局促:“晞姐。” 关晞“嗯”了声,对两人说:“别想太多,听杨植安排,让你们进去敬酒你就敬酒,敬完等一会就能走了。” 周亦行笑嘻嘻地攀住关晞的胳膊:“晞姐对我们最好啦。” 陈家娴不甘示弱,也努力向上管理:“谢谢晞姐,我知道的。” 待周亦行松开手,关晞把身上的深蓝色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陈家娴: “你穿我的西装。” 关晞没多说什么,陈家娴尴尬地照做。 周亦行了然地看了陈家娴一眼。 门开了,关晞端着红酒杯走进去。陈家娴注视着她穿着真丝暗蓝色衬衫的背影。包厢门关上的时候,她听见施远带笑的声音:“这位可是我们从文献所挖来的文化人——” 过了一会,杨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虚虚划拉过陈家娴这群人:“接下来是你们进去敬酒。” 又等了20分钟后,陈家娴穿着关晞的西装,混在乌合之众中,进去热热闹闹地笑,施远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大家一起向敬酒金字塔尖的人敬酒。 敬财富、权力。 折腾了几个小时,全程大概只花了1分钟。 荒唐又荒诞,好像一场大型展演。 陈家娴看着塔尖之人红光满面的样子,忍不住想,把这么多普通人叫过来给自己敬酒,要服从、要簇拥,本质上就是吸食工蚁的精气神,所以才能精力充沛吧。 出来以后,陈家娴赶紧脱下西装外套还给关晞,换回自己的廉价黑色西装。 关晞帮她整理了一下领子:“早点回家休息。” 陈家娴应了,目送关晞离开。 杨植叫住陈家娴:“你先别走,子怡姐要结束上一个饭局才能过来,等她到了,我们所有人陪她再进去敬一轮。” 还要等? 陈家娴垂下眼,“哦”了声:“好。” 她抱着电脑坐在旁边加班。但绩效标准实在太高了,而她又真的很疲惫,好像她费劲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堪堪抵达了别人的起跑线而已。 她倚着椅背发呆。 包厢的门打开,出来一名年轻高大的男生,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和睫毛很黑。杨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跑过去对着男生说:“赵公子。” 赵公子是金字塔尖某人的独生子,穿着黑色西装外套,面上带着谦逊的笑,风度翩翩,亲切温和。他端着酒杯说:“我来敬大家一杯。”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 “哪里哪里。” “公子太客气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刚才还疲惫万分,此刻又笑容满面。 赵公子还在英国留学,正被培养着熟悉家中人脉。他一举一动都令人如沐春风,带着笑容和每个人聊天,体面得不像个学生。到了周亦行,周亦行笑着说:“好巧,我也在英国留学。” 赵公子面上适当露出些恰如其分的惊喜:“真的吗?你在哪个城市?” 两个人聊了几句。赵公子喝掉杯中酒,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后精准落在陈家娴的身上。 他对陈家娴说:“劳驾,帮我再开一瓶酒。” 陈家娴一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没有服务员。 而商业社会里,看起来最没有消费能力的那个人,要么被忽略,要么被理所当然地使唤。 只不过愣了0.1秒,杨植凌厉的眼色立刻飞到陈家娴脸上,她只好动作很快地跑到服务台,喊来服务员,开了红酒,又跑回来。 顶着杨植的眼刀,她催着服务员去给赵公子斟了酒,而赵公子很平常地受了服侍,没有谢谢,也没有给多她一个目光。 赵公子笑容亲和地敬完酒,回到包厢里,门关上了。 当然,赵公子的酒,陈家娴是没机会喝的。 她问周亦行:“你们刚才都聊什么了?” 周亦行想了一会,坦率地说:“……记不得了。” 陈家娴有些惊讶:“你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 周亦行摆手:“不就是些场面话吗?这种场合不就这样吗?他就是出来替他爸卖亲民人设的,还要我走心?” 陈家娴坐回椅子上,盯着金碧辉煌的大门发愣。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潘乔木也到了。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意气风发,深色西装外套里面,昂贵的衬衫闪烁着熨帖的淡淡面料光泽。他没看到人群中的陈家娴,和迎出来的赵公子说说笑笑地端着酒杯进去,没有再出来。 金碧辉煌的门又关牢,门内传来笑声。 ------------ 第141章 渺小&利用&为什么不愿意寻求我的帮助 君子怡的上一场迟迟没能结束。而卓秀自己的私密会所里什么都有,等到晚上9点半,包厢里传来KTV唱歌声。 外面的服务员来来去去。 等到9点50,陈家娴合拢电脑,和周亦行沉默对坐,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群人听着包厢里的歌声,吃零食吃得口干舌燥,水也喝不下去,面面相觑。 开始有人和孩子视频:“宝宝先睡,妈妈还要再晚一些。” “做完一套卷纸了?……不行,你必须再做一套,但你现在可以休息10分钟。” 周亦行翻出小镜子,打了个呵欠,检查自己的眼妆。 又等了半个小时,10点20分,君子怡终于到了。她很轻快地说:“都累了吧?进去敬杯酒,然后回家休息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包厢的门开了,璀璨的水晶灯的灯光柔和地铺下来,潘乔木正端着酒杯站在水晶灯下,和其他人聊着什么,他笑着,英俊的脸闪闪发光,琥珀色的瞳孔也闪闪发光。 他的面孔稍稍偏过来一点点,一下子和混在人群中的陈家娴对上了目光。 陈家娴正端着酒杯向包厢内走,冷不防却被人一把拉住。 在人群中,施远的大秘压低声音,皱眉打量她:“你就穿这个?” 陈家娴一怔,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就被大秘反手推出包厢。 这么小的动作,除了潘乔木,没人看到。陈家娴也不过是人潮中最微不足道的小小浪花。她被推得后退两步,退出了金碧辉煌的包厢大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粗糙而廉价的黑色西装,又抬头看了看大门内看起来就很贵的年轻精英们。 周亦行在门内笑着举杯,耳边的钻饰晃出点点光晕,落在陈家娴眼中。 她又看到大秘皱眉向她使眼色,看向后门的方向。 陈家娴真的很疲惫。她走很很远的路,等了很久很久,但此时此刻,也只好转身推开后门,沿着楼梯,一阶阶地走下去。 晚风有点冷。 卓秀的会所在寸土寸金的CBD,四周都是高耸壮观的灯火夜景,造型美丽的建筑连绵不绝。陈家娴从后门绕出来,站在干净宽敞的路边。 庞大的城市,渺小的影子。 她深深呼吸,缓缓吁出一口气。 此时此刻是CBD加班人的下班高峰期,她叫不到车,只好跑去最近的地铁口,排了长长的队,赶上最后一班地铁,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家。 …… 循照惯例,卓秀的员工在十点半撤场,包厢里留下一群妈妈桑带来的女孩子。潘乔木走出金碧辉煌的包厢大门,招手叫妈妈桑过来,低声嘱咐清楚,从夹包里拿出一叠现金递给对方。 随即,他有条不紊地将安排几路人马从今晚到明早的日程,并见缝插针地提醒韩方盯紧司机,不要让尊贵的金字塔尖之人多等。 “施总。”他回头。 施远颔首,然后对他说:“恭喜你,年度总裁奖获得者。” 潘乔木面上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我会好好做,施总。” 施远“嗯”了声,突然对潘乔木说:“你觉得君子怡怎么样?” 潘乔木一惊,目光闪了闪,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转到施远脸上,没作声。 片刻后,施远单手拽了拽领带,说:“你觉得总裁办的位置,难坐吗?” 施远在招揽他? 潘乔木心中泛起波澜,面上却维持一贯的表情,保持缄默。 施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多大。28岁?年纪小了些,但资历、学历都够用。弯道超车,靠的从来都不是实力,而是运气,你认同吗?你好好想想,不必急着回答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潘乔木跟在施远身后,维持着一步半的距离:“施总,从左手边走财富大道去您家,不需要绕行,路程快2分钟。我已经安排老周在B区等候。” 老周是公司拨给施远的司机,站在车门外等候。看见施远,遥遥鞠了一躬,拉开后门。 施远抬起瘦削的面孔,当着潘乔木的面,递给老周一个信封。老周捏了捏,抬头看向施远。 里面是一叠钞票。 施远告诉他:“你明天自己去找君子怡申请转岗,你给她开车吧。我不需要你再给我开车。” 潘乔木后退四五步,背过身戴上蓝牙耳机,一言不发。 老周面孔煞白:“施总。” 施远神情冷漠:“你毕竟隶属于总办管理,总办给你发工资,所以你向君子怡汇报我的行踪,我可以理解。但越城公司不是君子怡的,君子怡不能强迫我用你,你可以理解吧?” 老周蠕动嘴唇,说不出话。潘乔木上前扶住车门:“施总,我送您。” 施远面无表情地上车。 潘乔木深深地看了老周一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最好心里清楚。” 被君子怡知道,可就说不清了。 或者,施远当着外人的面做出招揽潘乔木的举动,本就打算让潘乔木被君子怡怀疑。 无论施远是怎么想的,有几分真心,潘乔木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老周点头:“我不会向君总提到您一个字。” 职场里每个人都满口谎言,潘乔木也不相信老周的承诺。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驶动车子。 黑色的车滑入夜色中。 …… 第二天,君子怡到长乐坊开数字化业务会议,潘乔木神情自若地列席。 会上,君子怡宣布将投入一部分公关资金,在新媒体上推广示范街,并加大“网红效应”,增强对长乐坊自有网红的扶持力度,并与直播模式结合。 这项工作将由项目上的公关总监孙济文牵头支持。 自有网红,指的当然是陈家娴。这是一场讨论如何挖掘陈家娴身上的商业价值、怎么扶持陈家娴个人IP、讨论陈家娴外形与人设方向的会议,全程2个半小时。 而陈家娴本人,并没有资格列席。 会议全程,潘乔木几乎都保持沉默。 会议结束后,陈家娴接到潘乔木的内线电话:“你到我办公室来。” 办公室门口。 韩方看见陈家娴,笑着说:“你今天又漂亮了。” 陈家娴回以一笑。 韩方刷卡,绅士地替陈家娴推开门,然后虚虚合拢一半。 潘乔木的声音传出来:“——门全打开。” 韩方应了声,将办公室的门大敞开,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陈家娴上一次进来潘乔木的办公室,是询问她被裁员的理由。而这一次,是潘乔木发问。 潘乔木开门见山:“君子怡要给你买宣传,给你接商务,你同意了?” 陈家娴一愣:“什么宣传?什么商务?” 潘乔木告诉陈家娴。 陈家娴很坦率地说:“没人问过我意见。我都是被通知。” 潘乔木松了口气:“一定要拒绝。” 陈家娴说:“不。” 潘乔木皱眉。 陈家娴说:“只要是子怡姐的安排,我不但会接受。还会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接受。” 潘乔木看着她:“卓秀只会支付宣传费用,不会支付维护你的费用,你知道吗?如果有人黑你,卓秀大概率不会支出帮你反黑的钱,你知道吗?卓秀在乎的只有项目宣传和你的商业价值,根本不会在乎你将承受的压力和谩骂,即使网暴严重,也只会让你休息,而不是帮你澄清——你知道吗?” 陈家娴想了想,说:“我知道。” 潘乔木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这样的伤害,你觉得自己能受得住,对吗。” 陈家娴没有说话。 潘乔木修长手指移动鼠标,在电脑上点了点,面无表情地读出一句不堪入目的话。 陈家娴问:“这是什么?” 潘乔木说:“恶评。” 他拿起一叠纸,递给她:“里面都是恶评。我建议你预先熟悉一下,给自己增强心理免疫力。你知道现在烂尾楼众多,大家天怒人怨,每个人都憋着火气。你作为房地产行业的人,去互联网上出头,一定会被迁怒。”他抬起眼,看着她,“或许你能成功,但你的恶评一定不会少。” 陈家娴沉默许久后,说:“我必须保住这份工。我必须完成绩效考核。除了网红身份,我在公司里,既没有专业优势、也没有业务基本盘。我没有选择。” 从实习生到高级专员,陈家娴走了捷径。 但捷径难走。 这个道理她懂,他也懂。 她必须付出代价,他也一样。 潘乔木突然扬声:“韩方,关门。” 办公室的门关得很严。 潘乔木压低声音,很强硬地质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寻求我的帮助?” ------------ 第142章 她吸引他&年纪大套路深 他很烦躁地把鼠标摔在桌上:“你不是很会寻求帮助吗?关晞,郁贲,原住民,君子怡,哪个没被你向上管理过?那我呢?你为什么不再接受我的帮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陈家娴说:“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潘乔木不语。 陈家娴说:“大部分人只会用剥削表达爱。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出来。我对家人已经彻底不抱任何期待,不想再背上任何沉重的情感债务,也不会被任何人剥削。你不要帮我,我谁都不想欠。我只想要公平交换。我也只能接受公平交换。” 潘乔木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对我有欲望,真的只是有欲望而已,你根本没打算步入一段关系——对吗。” 陈家娴承认:“对。” 潘乔木忍不住说:“你对我,就连一丝丝心动都没有吗?你——”潘乔木吞下了“你爱不爱我”,“就连一点喜欢都没有?” 陈家娴看着潘乔木的面孔。她的内心很平静。 “没有哦。”陈家娴说。 潘乔木怔怔地注视着陈家娴。 她犀利又强悍,她只考虑她自己,她从未分出一分一毫的心思,替他想一想,考虑他的感受。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冷血、不要脸?” 陈家娴很坦荡地说:“我就是不要脸。” 潘乔木死死盯着她。 她根本不是什么等着被人带回家宠爱的流浪猫,她又聪明又心狠,现在终于咬住他手腕的动脉。 潘乔木是个理性的人,他对陈家娴有一点好感,但也只有一点而已。他这样傲慢的精英,人生有无数重大目标等待实现,每实现一个重大目标,获得财富、权力、荣耀,都会给他带来极致的快乐。 而男女之间这点微妙的感情——甚至连3%都不占。 爱是很重很重的。他和她发生关系、他给她承诺、他甚至与她步入婚姻殿堂——这和他玩味她、他逗弄她、他拿捏她,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不过换个好听的词罢了。对潘乔木而言,这算什么爱的必要条件?又岂能阻碍他前行的脚步? 他有理性。 但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陈家娴根本不在乎他的欲望。他想要什么根本就不重要。他的欲望主体地位被陈家娴击溃。他必须屈从于她的想要。 是她和他。 陈家娴绝不会让渡自己的权力。 绝对不会。 被轻视、被忽略的屈辱感骤然涌上心头,在内心搅出巨大的酸痛漩涡。 潘乔木质问她:“陈家娴,你这样对待我,你究竟有没有心?” 陈家娴反问:“你真的在乎吗?” 潘乔木说不出话。 陈家娴说:“你知道的。只有我和我自己的关系才最重要,我再也不要被其他关系束缚。” 潘乔木差点脱口而出:不确定关系也可以。 但他终究没说出口。 在这个瞬间,命运是如此吊诡:因为陈家娴从未把心放在他身上,所以潘乔木反而认清了自己的心。 因为屈辱,因为疼痛,因为被直白地否认,潘乔木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吸引他。 …… 走出潘乔木的办公室,陈家娴感觉到胸口发烫的痒意。她知道,她的荨麻疹犯了。 韩方发微信过来:“听说你很忙。我们的约会需要延期吗?” 陈家娴回复:“不用。” 她走了捷径,而捷径难走。所以,如今,她无路可走。 她只有她自己。 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只要有一点点甜,她就能继续、用力地,走下去。 …… 潘乔木检查招商部另一个男生的工作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闲聊:“你们平时喜欢去哪里去玩。” 男生列举了一些。潘乔木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导到韩方身上:“……他这周六和我请假了,说有约。” 男生很爽快地说:“是,去滑雪嘛。韩方昨天中午刚刚跑去滑雪场踩过点。” 滑雪,越城只有一个室内滑雪场。 潘乔木心里有了盘算。怎么可能这么巧,两个人刚好都在周六出去约会。韩方以前就说过陈家娴漂亮,这两个人之间没点猫腻,他就把显示屏吃掉。 年纪大怎么了。 年纪大套路深。 …… 等到周六,韩方开着一辆租来的特斯拉,按了两下喇叭。 陈家娴开门上车,韩方闻到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没有化妆,披着半长不短的黑色直发。穿简单的衣裤。韩方笑着说:“每次见面,你都更漂亮一些。你今天没化妆?” 陈家娴拉上安全带:“因为不用上班,所以我不想化妆,就没化妆。” 韩方点头认同,欣然道:“这很好啊。不想做就不做。” 陈家娴说:“公司要求女员工化妆。素颜被杨植抓一次,扣300。” 韩方怔了一下:“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陈家娴点点头:“没限制到你头上,你自然不知道。” 韩方说:“要求女员工每天在化妆上花费时间,相当于公司变相延长了你的工时——这对你不公平。” 陈家娴靠在座椅上:“当然。不公平的规矩是坏规矩。我无力反抗,但不代表我认可。” 韩方赞同:“人只活这一辈子,不能被规矩束缚,这样才能开开心心的,不是吗?人生得意需尽欢啊。” 陈家娴有些好奇:“你读了那么好的学校,有什么规矩能束缚你?” 韩方认真开车:“怎么没有?要赚钱,要上进,要比过别人,要被人交口称赞——规矩是隐形的,无处不在,只要你认可了一个规矩,就会有无穷无尽的规矩等着你。或许有些人以捍卫规矩、守规矩为荣,但我不是。我只追求快乐。” 陈家娴忍不住问:“你这样的人才,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韩方伸手按开电台,音乐的声音传出来:“我在做啊。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快乐,我在坚定地追求快乐,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我赚的钱够生活就好,工作中不该管的不管,工作外不买房,也不打算结婚,更不要小孩,定期储蓄作为父母的养老金。” “只有快乐?” ------------ 第143章 他的套路&现在你有欲望了吗 “至于这么惊讶?我这么努力,就为了追求快乐呀。人是动物,人性本就应该追求快乐,快乐明明是和空气、水、食物一样的必需品,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快乐反而是有代价的呢?快乐不应该是竞争的奖励——这太畸形了,我无力反抗,但不代表我认可。” 陈家娴说:“那你不会觉得浪费才能吗?” 韩方说:“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理清我和我自己的关系。除此之外,适当理清我和社会、我和宇宙的关系。至于其他的——不是读书的意义。人不是为了成为趁手的工具而读书。正相反,人正是为了脱离被当做工具的精神苦闷而读书。” 陈家娴想起关晞说过的话。 她轻声说:“知道‘我是谁’。” 阳光很灿烂地覆盖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孔上。 韩方赞同:“对啊,找到我是谁,和自己过好一生。除了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其他所有关系,都不过是生命无意义的叠加。” 陈家娴看着前方的路:“我很赞同。” 韩方很开心地说:“你瞧,我是个逻辑自洽的开心人,我有足够的能力带给你快乐。和我一起玩,我保证你也会很开心的。” 陈家娴点了点头。 车子很快驶到滑雪场,韩方边停车边问:“你不会滑雪吧?” 陈家娴摇摇头:“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 韩方笑了:“学得快慢不重要。重要是,学滑雪这件事本身,让你开心。” 这超乎了陈家娴的人生经验,她垂眼思索。 两个人走进滑雪场,租衣服,租雪橇,正挑着,有人过来打招呼:“你们好了就快进去吧,还有谁没来啊?” 啊? 韩方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到—— 什么鬼。 为什么会在滑雪场遇到同事啊?!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同事,男男女女靠在租赁处排队。 “……乔木哥真大方,在这里请客团建!要花多少钱啊。” “……你心疼乔木哥?你背叛了工人阶级!拜托,花老板的钱,才是真正赚到钱。” “……你会滑雪吗?等下记得教我啊。” “……家娴,带卫生巾了没?” 陈家娴稀里糊涂地被女生拉走,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抱着衣服和雪橇和姑娘们走进更衣室了。 等进了雪场,每个人都裹在滑雪服里,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陈家娴站在初级雪场里,身边围着三个那么业余又那么自信的女同事,四个人分享一吨热情洋溢的商业互吹后,深感此事容易,齐齐斗志昂扬地从雪坡上滚了下去,撞歪了栏杆。 滑过雪,潘乔木又请大家聚餐,开了四张桌子,热热闹闹吃喝到晚上8点。 韩方发微信给陈家娴:“我订了温泉酒店,等下散了场,我送你。晚上泡温泉啊。” 陈家娴回复:“好。” 过了一会,韩方接了个电话,面色变得难看起来:“是是是,这个数据……怎么会打不开呢?对不住对不住,我明天重新发您……今天就要?” 隔着四张桌子,潘乔木的眼风似笑非笑地扫过来。 韩方涨红了面孔,打了不少电话,最后垂头丧气地找到潘乔木。潘乔木听了,不置可否:“没事,我帮你去说。” 韩方感激涕零:“谢谢乔木哥。” 潘乔木说:“你今晚必须把文件梳理好,发给对方。” 韩方急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韩方急匆匆离开,路上发微信给陈家娴:“你稍等片刻,可以去逛一逛,等下我忙完了,回来接你。” …… 陈家娴的微信响了。 潘乔木踩下油门,单手打方向盘,没有看陈家娴,很平静地问:“韩方说什么?” 陈家娴还没有能力做好表情管理,于是她的面孔浮现出“你怎么知道”的惊讶。她不自觉地看向潘乔木,又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 潘乔木说:“你最好告诉他你没空。” 傲慢地戳穿。 很好。 这很潘乔木。 车子缓缓驶入主路,陈家娴找回自己的声音,按熄手机:“哦。” 天气已经凉了,但潘乔木还是脱掉了外套,紧握方向盘的小臂上,衬衫的袖子挽起来。 他没有开车听歌的习惯,车里非常安静。 他迟迟沉默。 在等红灯的间隙,在沉默许久后,潘乔木终于开口:“我算着你的生理期快到了。” 陈家娴说:“是。” 潘乔木顿了顿,声音弱了些:“……你说月经前后会比较有欲望。所以你现在有欲望了吗。” 他说着,一只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解开两颗衬衫纽扣。 陈家娴按下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最近忙,没想过。” 她盯着红灯看。这是个一分半钟的超长红灯,显示还有58秒。 潘乔木试探着问:“那你要不要想想。” 陈家娴没理他。 57秒。 潘乔木忍气吞声:“就算你嫌我不好用——难道我服务态度不好吗。” 陈家娴回过头,凝视着他。 被灯火点亮的夜晚映进她深棕色的瞳孔,她的眼中跳跃着奇异的色彩。潘乔木仿佛被火烧灼,不自在地别开眼。 下一秒钟,陈家娴拆开安全带,撑着驾驶座,靠了过去。 她准确无误地亲了亲潘乔木的嘴唇。 陈家娴靠回副驾驶,扣上安全带,垂眼思索片刻后,说:“我想想,才知道有没有欲望哦。” 红灯还有55秒。 潘乔木怔了片刻,俯身向她靠过去。 他用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脑,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那……我可不可以亲你。” 54秒。 陈家娴抬起眼。她没有拒绝。 潘乔木的声音很强硬、又混杂着温柔。他宣布:“那我亲你了。” 他慢慢亲吻她始终倔强、始终有火灼烧的棕色眼睛。 他流连着亲吻她眼角的疤痕。 他捧着她的面孔,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俯首吻住她的嘴唇。 …… 转向灯变绿,潘乔木靠回驾驶座,单手扣上安全带。 红灯还剩3秒。 他重新握住方向盘,浅色的琥珀色眼眸亮亮地看着她。 “现在。”他问,“你有欲望了吗。” 红灯转绿,无数车子驶出,汇入整座明亮而盛大城市的车水马龙。 …… 陈家娴不清楚欲望是什么。 但陈家娴很清楚,她自己,才是欲望的主体。 权力是欲望的实体,欲望是权力的虚影。 哪怕仅仅只是寻欢作乐。 ------------ 第144章 棋子与炮灰&帮我挑拣西装 第二天一大早,潘乔木就被人事的电话吵醒。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推门而出,站在酒店走廊打工作电话。 人事通知他,新一轮裁员谈话已经正式结束,让他尽快把麾下团队的复核名单发过来。 打完电话,他又垂头发了几个工作微信,然后才推门回房。 陈家娴正坐在床沿,一颗一颗扣上衬衫的扣子。潘乔木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仰头看她。 陈家娴把手机放下:“周可告诉我,她被裁员了。”她垂眼看着潘乔木。 潘乔木“嗯”了声。 “为什么?周可做错了什么吗?”陈家娴问。 “项目有固定的裁员指标。”潘乔木简单地说。 周可被裁员的名单是潘乔木报上去的。 孙济文把运营组从潘乔木的团队里拆出来,目的是为了恶心他。但上会和人事流程都需要时间。潘乔木抢在运营组调离名下的短暂空隙,裁了好几个运营组的人,来顶自己团队里裁员的人头,反将了孙济文一军。 被裁的人——其中就有周可。 周可只是个初级专员,在这场权力争斗中,毋庸置疑成了炮灰。棋子的失败往往和个人能力无关。事实上,人类社会中很多变迁,都与个人能力无关。 棋子。 炮灰。 陈家娴沉默了很久。 她问潘乔木:“那我呢。我会被裁员吗。” 潘乔木思索片刻,很客观地说:“这个季度不会。”言外之意是,下个季度如果她的PBC完成度依旧低得可怜,就有可能。 陈家娴系上最后一个扣子,自嘲地笑了笑。 她问潘乔木:“你今天忙吗?” 潘乔木的手机震动起来,又一个工作电话。他迅速拨开静音键:“不忙。” 陈家娴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潘乔木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 透过72层酒店的窗户,越城鳞次栉比的建筑尽收眼底。这里是越城,是CBD,是全国精英汇聚的地方,也是财富、权力、荣耀的中心。 陈家娴凝神看着窗外许久,在柔和的光线前回身:“可以麻烦你帮个忙吗。” 潘乔木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 施远。 潘乔木面不改色地把震动的手机丢回怀中:“你说。” 陈家娴沉默半晌,然后似乎下定了某些决心:“帮我挑件西装。” …… 潘乔木不是第一次陪客户逛奢侈品商店。 接待大客户公子千金,在适当时机以适当理由替对方刷卡付账,展现自己潇洒舒展的精英气度并营销自己……这套商业社会你来我往的把戏,他烂熟于心。 但此刻,他在陪陈家娴逛奢侈品商店,没有陈家娴的吩咐,他不能自作主张地掏出自己的卡。 他很清楚,陈家娴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奢侈品商店门口有四颗装饰成金色的圣诞树,灿烂的光芒给陈家娴棕色的瞳孔里镀了层金。 潘乔木说:“快到圣诞节了。” 陈家娴凝视着奢侈品商店的大门出神:“嗯。” 她走过去,伸出手,很用力地推开那扇金碧辉煌的门。 潘乔木妥帖地跟在陈家娴身后,陈家娴回头问他:“阿玛尼的店在哪里?” 潘乔木指了个方向,带着陈家娴在阿玛尼店里转了一圈。 陈家娴指着一件黑色西装,对sale说:“我试试。” 潘乔木后退两步,看着陈家娴。 他很清楚陈家娴的经济状况,也很清楚陈家娴的职级和收入。 陈家娴绷紧面孔,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把黑色西装穿在了身上。镜子她把整个人清晰地照出来。和光泽柔和的黑色西装相比,她的头发缺乏良好的打理,在灯光下有些毛躁,裤子和鞋也陈旧了。 潘乔木注视着她身上拙劣的瑕疵,一言不发。 陈家娴回过头,看着潘乔木。 “你觉得怎样。”她轻声说,“如果我买下它。” ……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恍然间想起,几天前的酒会上,她是怎样被人皱着眉、推出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的。 他没说什么“这太虚荣了”“不如买theory”这样的话。 他知道她自卑。 而自卑的人,遇到挫折,往往反应得比常人更加冲动、激进。 这是人之常情。潘乔木想。 自卑,自负,都不值得被批判。自卑和自负引发的虚荣更不值得被批判。如果他要批判——他应该去批判,引发自卑与自负的结构与制度。 于是潘乔木把手伸进怀里,握住自己的卡,说:“很不错。” 陈家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 她脱掉西装,对sale说:“我再看看。” 潘乔木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卡收回怀中。 …… 两人走出阿玛尼的门。 潘乔木很客观地评价:“你是想像关晞一样,对吗。她经常穿阿玛尼的西装。” 但他没有说的是,关晞穿的是主线GA,而陈家娴拼尽全力能负担得起的,只是阿玛尼的副线EA。 但EA也是阿玛尼。 潘乔木又说:“你们很像。你,和关晞。” 陈家娴回头,看着黑色的Armani字迹。 关晞吗。 陈家娴想到关晞那句“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她弯了弯嘴唇,很清晰地说:“不。” 潘乔木意外。 “不。我不会成为关晞。我也不会成为任何一个人。”陈家娴很缓慢。很用力地说,“关晞有关晞的选择,而我——我自己的路,没人能永远带着我。只有我自己去走。” …… 陈家娴站在YSL的店里,人生第一次刷信用卡。小小的卡片只是很轻巧地摩擦了一下,她就欠了债。 非常昂贵,两万多。 潘乔木沉默地注视着刷卡的年轻女人,她有一张倔强的脸。而他怀中的卡,始终不被允许使用,此刻贴在心口,烫得惊人。 刷完卡,陈家娴看着sale帮她打包衣服。 这是一件纯黑的西装,有棱有角的版型,垫肩,挂在那里的样子好像一件铠甲。 陈家娴看着西装袖口的4颗哑黑纽扣。这是一件最中性不过的黑色西装,没有任何性别的痕迹,也没有一点点装饰。 它只是挂在那里,好像一件铠甲。 她问潘乔木的意见,潘乔木没有评价好不好看,只讲客观事实:“职场中,去性别化会显得更加职业。” 陈家娴“嗯”了声。 她提着巨大的YSL袋子,独自回到宿舍。 ------------ 第145章 结账 陈家娴的宿舍里还用着塑料桌椅,蓝色的简易衣柜摆在床尾。唯一的家具是一台廉价挂烫机。淘宝基础款遮光窗帘挂在窗户上,毫不柔顺,被白色玻璃绳系紧。 她坐在塑料桌前,看着巨大的YSL袋子。她把黑色西装拿出来,抖了抖,摆在桌上。 她看着黑色西装发呆。 这么大的一笔钱出去了,她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物质欲望满足的喜悦?付出金钱代价的心痛?或者因为抹去曾经被推出大门的记忆而扬眉吐气? 全都没有。 她的欲望满足了吗? 没有。 她为此更加幸福、更加快乐、更加笃定了吗? 也没有。 消费永远都不是铠甲。她所拥有的,依旧只有自己的肉身,和不怕被伤害的勇气。 如今,在新的阶段,她的欲望,究竟指向什么呢? 陈家娴抱紧这件昂贵的黑色西装,额头抵在桌上,狼狈地哭了。 …… 半夜。 陈家娴是被冻醒的。 哗啦啦的大雨倾斜而下,砸在窗子上砰砰作响。迟来的寒潮终于到了。 温度说降就降,昨天还在穿短袖,如今就冷得要盖棉被。 陈家娴睁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许久。 刚买完衣服就降温,世事如此荒诞不经,又满是阴差阳错,但这就是人生。 她很想哭,又很想笑,最后用双手捂住脸,喘息许久,坐起身。 她从皮箱里掏出自己陈旧的大衣,点亮台灯,用小剪刀一点点修剪大衣上的毛球。 …… 第二天尤其冷,路上行人都换上了薄羽绒。 陈家娴路过周可的工位,注意到那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她试图发微信给周可,只收到了“对方还不是您的朋友”的感叹号。 职场中的友谊就像露水,分开后迅速消散。 露水总是很轻易地消散,就好像蜉蝣在时代的洪流中朝生暮死。 陈家娴裹紧大衣,坐在工位上。她打开自己的小红书,看着前几天发布的“河涌树记忆”视频。 她最喜欢这条视频,但点赞量远不及预期。 或者说,根本没人看。 她对照着自己个人PBC,开始发呆。 几分钟后,她皱着眉头重新编辑这条笔记,挂上#为爱等待#的话题标签,按下发送。 半天后,浏览量肉眼可见地变多了些,但还是很凉。 协同办公响起,显示有新邮件。 陈家娴打开邮件,自己提交的“第一次系列”选题,毫无悬念地被领导们枪毙了。 人人都在仰望前方,没人愿意向下看。 他们不在乎。 …… 傍晚,周亦行皱眉:“今晚的饭局不能请假,可我今晚有事。杨总监说,让我自己找个人替我。疯了吧,我能找谁。” 陈家娴觉得有点冷,她裹紧大衣:“去饭局?” 周亦行反问:“没叫你吗?” 陈家娴摇头。 周亦行安慰她:“不去也好。大佬们吃吃喝喝,咱们自己都吃不上几口,全程在席末伺候着,端茶倒水,催菜传饭,席间说些俏皮话活跃气氛。” 话虽这么说,她们都清楚,核心业务都是在饭局上碰出来的,饭局也是最适合刷脸和向上管理的地方。 不遵循商业社会的游戏规则,基本等同于放弃前途。 陈家娴既不天真、也不清高。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参加这场精英的游戏。 可是。 自从上次被施远的秘书推出包厢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商务饭局叫过陈家娴。 陈家娴顿了顿,然后说:“那我替你去吧。” 周亦行想了想,告诉她:“今晚的饭局只有一个贵客,仅仅例行维护关系吃顿饭,没什么实质性的商务沟通。” 不是这样的局,怎么能轮得到陈家娴。 陈家娴说:“没关系。” 于是周亦行给杨植打了个电话。通话结束以后,她面露难色:“杨总监不让我请假。” 而杨植的原话是:陈家娴?她不行。 至于这个“不行”具体指哪方面不行,他早就忘了。对于杨植这个阶层的人来说,用一件小事钉死一个人,是最正常不过的,就算不公正又能怎么样?他看不见,也不在乎。 商业社会中,一件廉价的西装,就能定义陈家娴。 周亦行没说,但陈家娴猜出来大半。 即使这样的局,也轮不到自己了吗。 陈家娴早有心理准备。 她垂下头,笑了笑:“那好吧。” 两个人从茶水间往回走。周亦行看到陈家娴大衣里面的西装,多看了两眼。 “你买新衣服了?”周亦行夸赞,“很干练。” …… 天色暗了,陈家娴留在办公室里加班,手机响了。 是杨植。 她看了下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半了,而参加饭局的人,5点半就已经出发。 杨植开门见山:“我把地址给你,你过来敬杯酒。” 陈家娴说:“哦,好的。” 杨植顿了顿:“穿新衣服。别穿你今天的大衣。” 说完,他挂掉电话。 …… 陈家娴把大衣留在办公室,单穿那件有棱有角的黑色西装,打车前往炳胜酒楼。 钞票是纸,衣服是布。再昂贵的衣服也抵挡不住寒风。 几乎在下车的同一瞬间,她就冻透了。 陈家娴三步两步跑进炳胜酒楼,到了包厢门口,她推门进去,然后吓了一跳:包厢里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一圈围了十几个人。 不是说只是和一位贵客例行维护下关系吗? 陈家娴坐下来,打了招呼,敬了杯酒。 “西装不错。”旁边的人夸赞,和她简单聊了几句。 原来是这位贵客带了个考察团出省考察,今天回到越城,散场之前,请整个考察团吃饭。 陈家娴看着满桌子海鲜。开了两瓶白酒、两瓶红酒。 专点贵菜,叫卓秀来结账啊。 卓秀公司一共只去了两个人,杨植和周亦行。杨植猝不及防看见十几号人,赶紧临时又喊了陈家娴。 过了一会,包厢门又推开,卷起阵风。陈家娴抬头,猝不及防看见了潘乔木。 他永远意气风发,永远英俊妥帖。 潘乔木手里端着酒杯,笑着走进来。 杨植很意外:“乔木?” ------------ 第146章 抢人脉&剥离&我与李卓秀共治 潘乔木笑眯眯地和贵客喝了几杯,哥俩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环视包厢一周:“兄弟姐妹们,咱们吃饱了,去下一场,唱唱歌,散散酒?我们的司机就在楼下等,地方也准备好了。” 他回过头,俯在贵客耳边,小声说,“卓秀自己建的私密会所,员工都是自己人,很可靠。” 几分钟后,关晞微笑着出现在包厢门口,端着酒杯:“好巧啊,我就在隔壁吃饭,过来敬杯酒。” 杨植皱起眉头,向周亦行使了个眼色。周亦行会意,借口上厕所跑去前台一问。 果然。 就在潘乔木过来敬酒的时候,关晞已经把账结好了。 杨植的脸色难看起来。 怎么。 越城公司的人脉,他碰不得? 杨植披上外套,只好顺着关晞和潘乔木的提议,陪着贵客,前往卓秀自己的会所。 路上,杨植拨打君子怡的电话,可君子怡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烦躁之下,他灌下整整一瓶矿泉水。 …… 金碧辉煌的大门紧闭,包厢里传出隐约的歌声。杨植中途出来透气,看见君子怡坐在门外的沙发上。 她穿着一件黑色西装,雪白的面孔微微扬起,指尖燃着一支烟。 杨植忍了又忍,还是走过去:“子怡姐。” 君子怡缓慢地回头,平静的面孔适如其分地露出意外:“杨植,你找我?” 杨植看着君子怡平静的面孔。 她只有两张面孔:平静的,和笑眯眯的。 这个骗子。 杨植怒气冲冲地走过去,质问的话还没到嘴边,君子怡就很直接地问:“看来你知道了。” 杨植一怔:“知道什么?” 君子怡很平淡地说:“人事和行政这两块职能,我被免职了。目前还在走流程,后续这两个板块还请你多加辛苦。尤其是总裁办。” 杨植愕然。 天降喜讯。 他的脑袋被巨大的信息量打击得转不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君子怡掸了掸烟灰:“今天。下周大概能把红头文件发出来。” 人事、行政两大板块?君子怡全部被剥离? 杨植知道,老总裁把他送到越城公司人事总监的位置,就是希望他能够取代君子怡,可他还什么都没做,甚至被君子怡压得死死,如今就这么,取代了? 这怎么可能。 杨植不是傻子。他立刻追问:“那您呢。” 君子怡夹着烟,放在嘴里咬了下,然后简短地说:“以后专做AIGC业务。” 杨植不理解君子怡为什么愿意做这么个前途未卜的全新业务。 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君子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你是老总裁安排过来的人。”她很轻巧地说,“我当然要尊重老总裁的意见——这家公司还叫卓秀,不是吗?” 杨植离开后,君子怡接到胡玉的电话。 “总裁办的位置,为什么不扶持潘乔木?”胡玉问。 君子怡弯了弯唇角:“我听人说,施远向潘乔木示好哦。” 胡玉说:“你信?这难道不是施远故意做给你看的?为了让你怀疑潘乔木的忠诚?” 君子怡笑了:“阿玉,我为什么要分辨潘乔木对我是不是忠诚?只要他好用就可以了。而且,”她掸了掸烟灰,“杨植是老总裁的人,本来在越城公司就地位尴尬,我用他,他会感激我。潘乔木会吗?” 胡玉说:“你以前不是只培养嫡系吗?” 君子怡懒懒地说:“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想要向前冲,而忠诚——毫无价值。潘乔木没用了。” 胡玉问:“那潘乔木给我吧。” 君子怡笑眯眯道:“不可以哦。他好用的,我还要用他。对他的竞业协议,依旧有效。” …… 半个小时以后,施远结束了上一场饭局,过来应酬片刻。他等下还有场局,所以很快致歉离开。 君子怡送他到电梯口。 她按开电梯,施远对她说:“司机还没来,你陪我到地库,等一会。” 君子怡自然说好。 两个人站在电梯里,沉默地看着数字逐渐变小。 君子怡忽然开口:“老周走了,你的新司机好用吗。” 施远看了她一眼,说:“老周不是替你盯着我吗?我以为你至少会掩饰一下。” 君子怡笑笑:“我都被免职了,这还有什么可掩饰的?你对我的投诉信都已经提交到老总裁案头了。听说你威胁,不免我的职,你就起诉公司侵犯你个人隐私?” 施远很平静。他狭长的眼眸看向漆黑的地下停车场:“这算得了什么?你会被困扰吗?” 他的眼眸又转回来,在暖色的光下,盯着君子怡,一贯冷漠持重的面孔,眼中隐隐有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君子怡轻笑一声:“不会哦。” 施远的眼睛很亮。 他说:“我很意外。你就这样轻易放弃行政和人事板块?你白白深耕多年?你和胡玉对人事板块明争暗斗那么多年,胡玉才走多久,你就放弃了?” 君子怡“嗯”了声:“我已经通知杨植了,从明天开始交接。” 施远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主动把权力让渡给别人,这不是你的作风,更不是你的目的。你手上只剩下AIGC业务。啊,对了。”他轻轻拍掌,“你找了沈之衍当帮手。我记得沈之衍是你老公的人脉?他现在已经是你的人脉了吧?你在撬你老公林叔平的人脉?” 君子怡轻叹:“林叔平翅膀硬了,开始不听话了。” 施远沉默几秒,说:“不听话就踢掉——师姐,你从未变过。” 君子怡点了支烟,吸了两口。 施远伸手拿过去,放在自己的唇上,也吸了两口。 吐出烟雾,施远说:“我不会手软。所以你打算怎么和我斗。” 君子怡说:“卓秀集团有不同的业务线条,我们是地产线;地产线下,有遍布全国的子公司,你本想在越城子公司推行AIGC。当然,AIGC不过是个借口,你只想借着新业务的机会,将你的个人影响力渗透到整个岭南片区。” 她顿了顿:“然后,你是从沈阳分公司发迹的。东北片区本就是你的嫡系。一南一北。” 施远面色不变:“所以?” 君子怡说:“李卓秀的二儿子刚好在大连。你说巧不巧?历史书里不是写了吗?扶持太子、勾连诸侯、裂土为王。” 施远说:“即使名字叫‘卓秀集团’,但真的是李卓秀专政吗?语言是假象。卓秀集团,本质上是寡头政治。我们,与李卓秀共治。” ------------ 第147章 我不要他言听计从,我只要他服从 君子怡说:“所以李卓秀也需要自己的嫡系,这才给了我机会。” 施远似笑非笑。 君子怡说:“我和你的思路不一样。卓秀集团将成立AIGC战略规划中心,由首席信息官牵头,将全国几大片区的AIGC业务从战略的高度统起来。” 施远说:“你打算竞争首席信息官?” 君子怡摇头:“是沈之衍。” 施远夹烟的手顿住。他转头看着君子怡。 君子怡小巧雪白的面孔裹在黑色西装中,冷而硬:“沈之衍本就深耕人工智能业务,早早在美国布局AIGC项目,有完整的技术团队,又有深厚的行业经验和行业人脉。我已经把他介绍给老总裁。” 施远重复:“沈之衍?” 君子怡说:“不合适吗?这个位置,可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施远说:“老总裁之前看好的Adonis Young?” 君子怡说:“我和Adonis有过一段感情,我已经全然告知老总裁,所以他必须回避。我有商业道德。” 施远沉默许久:“你已经见过老总裁了?” 君子怡看向漆黑的车库,想起关晞递给她的那支烟。 …… “子怡姐,我可以帮您链接老总裁,而老总裁也很需要有人盯着越城公司。”关晞的面孔虚虚地掩映在稀薄的烟雾后,“老总裁需要有一个人与施总制衡。施总是开国老臣,基本盘大而稳,轻易撼动不得,但他如今在越城的地界上。只要在越城,您的基本盘就稳过他。制衡,权力,尚方宝剑——这正是您弯道超车的机会。” 君子怡问关晞:“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心。老总裁明明属意于你。你把这个机会给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关晞笑了:“我要长乐坊项目的核心决策权。只要您跟了老总裁,孙济文就变得可有可无。然后,我会对孙济文动手。” 君子怡说:“核心决策权?你不是已经拿到了?郁贲对你言听计从。” 关晞很直接地说:“只要他还在质疑,就不是言听计从。我解释得够多了。我不要他言听计从。我只要他服从。我要尽快推动长乐坊落成。我直白地说吧:我要长乐坊。我要的只有长乐坊。” 君子怡无声地笑了。 几秒钟后,她说:“可以,给你郁贲的位置。” 关晞反问:“郁贲是什么位置?” 君子怡刚想说“长乐坊项目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郁贲根本不是名正言顺的项目总,没有任何一道发文承认这点。他只是越城公司的工程总监,在牵头做长乐坊项目。 事实上,长乐坊项目总的位置至今空悬。 关晞说:“我要长乐坊项目副总。” 君子怡说:“为什么是副职。” 关晞微微一笑:“长乐坊是承载着社会效益的文化产业项目。做得好的话,项目正总的位置,必然要留给施远,或者老总裁本人。我有政治素养。” …… 施远凝视君子怡的面孔。 君子怡点头:“老总裁?见过了。沈之衍提议由我出任华南片区的首席信息官,后续我将配合沈之衍,协调各个子公司的相关业务,并直接向老总裁汇报。” 施远难以置信道:“意思是——以后,但凡涉及到相关业务,居然是我要向你汇报?” 君子怡说:“你要看看我草拟的考核办法吗?以后,我们可要相互制衡了。你想帮谁,也要过我这一关哦。” 施远很压抑地说:“原来我才是猎物。” 君子怡很平和地说:“这算得了什么?你会被困扰吗?” 施远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师姐。”他咬牙切齿地感叹,“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你聪明,无情,又强悍。” 漆黑的地库里,君子怡伸手,从施远手中接过吸了半支的烟,叼回唇上。 施远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向来淡漠的面孔仿佛骤然被火焰灼烧,黑色的眸子里满是赞叹,薄薄的嘴唇因为兴奋而颤抖。 君子怡看着他,慢慢把烟按熄在垃圾桶上。 两个人对视几秒。 施远上前一步,弯腰按住她的肩,用力咬住她的嘴唇。 “师姐,你冷漠、自私、无耻、狠辣,但我非常、非常爱你。”施远压抑着、颤抖着说,随即更用力地亲吻她,“我已经告诉司机不用来接。” 君子怡按住施远因为兴奋而发抖的手:“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还是鲨鱼爱鲜血?” 施远亲吻君子怡的脖颈:“有什么区别。” 君子怡扯开他:“我没说我有欲望。” 施远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摔在墙上。 地库里一辆一辆车沉默地排列着。在暴风骤雨来临前的死寂中,君子怡按下车钥匙,身后传来两声解锁的鸣叫。她伸手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上来。”她很平淡地说,“我现在有欲望了。” …… 高层的离开不影响会所内的娱乐。 晚上9点半,妈妈桑带着女孩子们进入包厢,妈妈桑唱了首歌暖场,女孩子们也纷纷坐在该坐的位子上。 晚上10点,潘乔木依照惯例去结账,安排贵客今夜的留宿,与次日行程,并吩咐人依照贵客的身材尺寸,购入明日所穿的全套衣服。 贵客的身材尺寸乃至品牌偏好——卓秀都有记录。 关晞跟出来。她倚在墙上,扔给潘乔木一支烟,然后直接说:“未来三个月内。我会对孙济文动手。” 潘乔木看了她一眼:“既然能动孙济文,意思是,杨植动不了?” 关晞告诉他:“杨植会接手总裁办的位置。” 潘乔木微不可查地怔了瞬间,迅速垂眼掩饰情绪。 施远许诺给他总裁办的位置,就是利用他打击君子怡,潘乔木心里很清楚。 他没有答应施远。 但无论他答应还是不答应,施远这样大张旗鼓地亲近他,完全没有避人眼目,就是在恶心君子怡,让君子怡怀疑他;而君子怡,即使不会被施远打击到,也从未向潘乔木求证过。 这说明,潘乔木的处境、感受和职业生涯,根本没人在乎。 他只是高层斗争中顺手一用的工具。 许久之后,潘乔木自嘲地笑了笑:“我就知道。” 果然轮到他了。 棋子。 炮灰。 商业丛林弱肉强食,他和周可,又有什么区别。 ------------ 第148章 裸女图 潘乔木需要协调很多事务,特别忙,所以他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自己的情绪。 他速度很快地灌下一瓶啤酒,然后毫无异样地走进卫生间,把门反锁后,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过以后,他松快了些,洗了把脸,皱眉回复几条工作微信后,擦干面孔,毫无异样地回到包厢。 推开金碧辉煌的大门,潘乔木琥珀色的瞳孔扫视一周,一下子看到陈家娴。 不知何时,贵客坐在她身边。 他坐她身边几个意思? 付了钱给妈妈桑的,这个位置,需要卓秀的女员工去坐吗? 潘乔木随手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端着走过去,不露痕迹地把陈家娴挤到一边:“聊什么这么开心啊?” 说着,他举了举杯,主动喝光了杯里的酒。 沙发上很拥挤,他能感觉到她的胳膊贴在他身侧。 贵客很矜持地沾了沾嘴唇。陈家娴含着笑,告诉潘乔木:“我们在聊风水玄学。” 潘乔木笑了,桃花眼弯弯:“想不到您对传统文化感兴趣。” 贵客说:“是很感兴趣。说来也好笑,小潘,你也听听:前几天呢,我遇见一位大师,见了我就说,我什么都好,就是今年阳气太重了,需要平衡。你说,这什么大师啊!有不有趣?” 要东西啊。 潘乔木一下子懂了。他笑着说:“您啊,就是胆子大,如果是我,肯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少得添置些东西,心里才踏实。” 贵客说:“我以为只有家娴这种小女孩才信这些玄学,没想到小潘你这种喝洋墨水的精英也信,哈哈哈。” 潘乔木看了陈家娴一眼,哈哈笑:“我算什么啊。您这样伟大的人才不信,可我担心您。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平日里像大哥一样照顾我,现在请给我一个机会,像照顾大哥那样,为您尽点心吧。” 贵客笑而不语。 陈家娴适时替贵客说出他不方便说的话:“大哥刚刚跟我说,要想平衡过重的阳气,得需要一幅裸女图。”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看了陈家娴一眼。 这人和女员工胡说八道什么? 裸女图?! 这他妈不就是要女人吗?! 潘乔木的太阳穴胀痛起来。 在这个瞬间,他真他妈的想把酒杯摔在眼前的男人脸上,或者一拳打断他的鼻梁,让他滚。 可能是他面色太难看,可能是他喘气太粗重,贵客打量着他,眉头渐渐皱起。 潘乔木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悄悄按在他的手背上。 是陈家娴。 陈家娴笑着说:“我们潘总正在想去哪找裸女图,大哥的事,必须办得比别人更尽心,他这个人心思重,负责任,所以犯愁呢。” 她转头对坐在一边唱歌的女孩子说:“你们说潘总好不好笑?” 女孩子们热热闹闹地笑了起来,陈家娴招呼她们坐在贵客左右两边,拽着潘乔木去点歌台前点了十几首歌,又把他拽出包厢。 反手关闭包厢门,潘乔木甩开陈家娴的手:“难道你不愤怒吗?!” 陈家娴反手打了潘乔木一巴掌。 一声脆响。 潘乔木捂着脸,怔住,惊诧地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仰脸直视他的眼睛,棕色的眼睛里仿佛跳跃着火。她很清晰地说:“现在,你清醒了吗?” 说完,她反手又是一巴掌:“这是什么场合?” 潘乔木怔了许久。 陈家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几乎沉默了整整五分钟,潘乔木揉了揉脸,很用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回到包厢里,应酬一圈,说了些漂亮话,到了10点半,按照惯例退场。 …… 陈家娴没有穿大衣,在寒风中发抖。 潘乔木按下车钥匙,车子鸣叫两声,打开后车门:“上去。我开暖风。” 陈家娴冲上车,坐在加热坐垫上。 潘乔木也挤到后座。两个人并肩坐着,等着代驾。 陈家娴面孔冻得发青,牙齿也在打战,狼狈极了。潘乔木皱着眉,脱下大衣,将她裹起来。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穿大衣。 很多时候,“不询问”是一种体贴。 许久,陈家娴才终于感觉身子活络过来。 车子没有打开顶灯,车内一片漆黑。潘乔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愤怒吗?” 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说完,就自嘲地轻笑一声。 黑暗吞噬了每个人的脸。 车内久久沉默。 一辆车开过,车灯带来短暂的亮光。借着闪烁的微光。陈家娴突然发现,潘乔木在无声地流眼泪。 车内又陷入黑暗。 陈家娴沉默地坐着,对傲慢的潘乔木的崩溃真相,不询问,只当做自己毫不知情。 …… 代驾过来开车的时候,潘乔木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依旧是骄傲而意气风发的样子。 用体面掩盖泥泞。 潘乔木嗤笑:“还裸女图?我打算真的给他送一张裸女图。我还要用画框装裱起来。” 陈家娴垂眼思索。片刻后,她伸手,抚了抚他的领子。 潘乔木转过头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慢慢伸出手,将潘乔木的头抱在自己怀中。她抚摸潘乔木的后背。 “给我。”陈家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我替你解决。” …… 这个夜里,潘乔木反复地亲吻陈家娴,他拉着她的手,把她的指纹录入家中的密码锁。 …… 陪着喝酒吃饭的,陪十点半以后唱歌过夜的,这两种区别很大,分工明确。 陈家娴要找的当然是前者。 陈家娴通过卓秀集团的供货商,某智能厨具的老板,联系到一个专业陪喝酒吃饭的女生:“你有没有想谈恋爱的朋友?” 对方说:“你要什么风格的,提供需求给我。我把相应风格的简历发给你。” 这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 陈家娴想了想贵人的喜好,描述:“白皮肤,黑长发,浅灰色羊绒衫,白裤子,矮跟鞋,暗搓搓一点奢侈品——你能理解这种风格吗?不要假睫毛,不要皮草、紧身和大logo。” 对方很老练地说:“留学生风,我明白。” “……额,嗯。”陈家娴补充,“要体贴。” 对面笑出声:“知道,半夜深度交流以后,主动悄悄离开,离开前还给老板倒水,温热了放在床头柜。你放心,我这边专业培训过的。” 陈家娴有点尴尬,旋即厚着脸皮说:“好好好。” 对方说:“你要几个?” 陈家娴沉默了一会。 她试探着问:“你手上有几个这种风格的?” 对方说:“大部分都是。我们做高端线,这种风格比较有市场。”她强调,“我们是专业的。” 陈家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老练:“既然这样,你把合适的候选人简历、体检报告发给我,我筛选过后,办一场歌舞选拔。” 对方很爽快:“我明白。” …… 贵客对卓秀的服务很满意,亲自挑出足足三个优胜者。 一切结束后,陈家娴走出会所。 一辆车子停在她面前,施远的大秘探出头,招呼她:“施总特意让我留下,送你一程。” 陈家娴坐进他的车。 施远的秘书亲自送人,这个举动代表着施远的恩惠与态度。 她本应高兴的。 车子摇晃,陈家娴喝下的酒水在脑子里发酵,她的胃里逐渐翻涌着恶心。 车子开走以后,她马上冲向最近的树,扶着树干,弯腰吐了。 她额上渗出许多汗,抬头看向深沉的夜色。 是什么,让一个人,可以像挑水果一样,去挑选另一个人? 即使人生而平等是个笑话,可是—— 人是工具吗? 我是工具吗? …… 卓秀集团拿地成功的庆功会上,施远点名表扬陈家娴:“很不错。” 酒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周亦行穿着件无袖小黑裙,光裸的手臂雪白。她找到陈家娴。 “你还穿西装?不热吗?”周亦行伸手拂掉陈家娴额头的细汗。 陈家娴笑了笑。 她只有这一件西装。 周亦行说:“刚刚大老板夸你哦。” 陈家娴把杯底的酒喝干,面上没什么表情,“老板的夸赞,没必要当真。周可现在还好吗?” 周亦行摇头:“我们没有联系了。” 陈家娴心不在焉地看着会场内发呆。 周亦行看着她的侧脸,想起自己和她谈转正待遇的时候,她也露出过发自内心的笑。她曾经那么开心。 周亦行压低声音:“听说你给贵客办了场‘歌舞选拔’,贵客特别满意。” 陈家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对于这些泥泞的、粗粝的事实,语言是苍白的。 周亦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开玩笑般:“你以后会步步高升的。要记得我啊。” 是吗。 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步步高升吗。 陈家娴放下高脚杯,伸出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很小。 她曲张自己的手,唇角噙着微笑:“世界是他们欲望的容器,对吗?靠宗族与老家站队,靠校友人脉做事——可我开始讨厌这一切了,怎么办?” ------------ 第149章 给我 周亦行凝视着陈家娴。 过了好一会,她说:“原来你也愤怒。” 酒店里的空气很热,而陈家娴的面孔因为情绪而涨红。 她缓缓伸出手,陈家娴没有躲开。 于是周亦行用指尖抚摸她的年轻面孔。 陈家娴感觉到周亦行的指尖停留在她眼角长长疤痕上。 “我也愤怒。但这不重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才重要。”周亦行轻轻拉过陈家娴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年轻的面孔上,“永远不要把变好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永不温驯地走进良夜。 无论裙子还是西装。都是冷肃的黑色。 她们年岁相仿。 她们彼此凝望。 陈家娴梦呓般道:“我们是年轻人,而欲望的容器,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打碎。总有一天。” …… 酒会的现场,施远宣布,为了表彰与庆祝,所有参加本地拿地的人,都会获得一笔奖金。在从两万到五十万不等的奖金名单中,陈家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当晚,奖金就打到卡上,纳税后八万出头。 陈家娴看着银行到账提醒,按熄了屏幕,把手机丢进口袋里。 酒会的最后,陈家娴找到君子怡,要汇报工作。 这是大大的越级。如果在平时,她甚至过不了君子怡助理这关。 但此刻,在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陈家娴知道君子怡的车牌号,也认识君子怡的司机。 “子怡姐。”陈家娴迎上去。 君子怡裹在黑色的风衣里,一条黑色围巾半掩了雪白小巧的面孔,手里挽着红色的大包。 她似乎永不意外:“哦,家娴。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意思是,不是要紧事,就免谈。 陈家娴说:“我要转岗,去招商部。” 君子怡说:“理由?” 陈家娴说:“元宇宙,人工智能,AIGC,这些时髦的东西,如果不跟核心业务联系起来,就是一派胡言,您说对吗。” 君子怡心情很好地说:“你胆子真大。” 陈家娴说:“我想要介入核心业务。公司给我的定位是网红,但这个定位不适配我。如果单做网红,我没办法完成PBC。” 君子怡很不客气地说:“你的业绩确实难看。” 陈家娴承认:“您听听我的工作思路:我希望把互联网经济与招商结合起来,而西关原住民是我的基本盘,我在运营老西关特色店铺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君子怡问:“你是在向我讨要奖赏吗?但贵客夸赞你,越城公司拿了地,你应该去找施远讨要奖励,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帮你?” 陈家娴问:“您收到我对潘乔木的投诉信了吗?” 君子怡不置可否。 陈家娴说:“因为——潘乔木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潘乔木在接待贵客的时候,差点和贵客起冲突,是我替他圆了场,并处理后续服务事宜。潘乔木失职了,而我更有天赋。我想我证明了这一点。” 君子怡扑哧笑了:“你是新的潘乔木吗?” 陈家娴摇头:“我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个人?” 还没等君子怡说话,陈家娴又说:“您和施总这样利用他,您觉得他还忠诚吗?如果他不好用了,为什么不在招商团队里放一个自己人呢?潘乔木是精英,而我的背景很差,您不必担心我跳槽离开。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比潘乔木更感激您。” 君子怡的笑容渐渐淡了,面色严肃起来,看了她许久。 她突然问:“你多大?” 陈家娴的手在裤袋里,死死攥紧关晞的工卡,指弯都勒出深深的红痕:“快21了。” 君子怡没再说什么。她招呼陈家娴上车,让司机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 隔天,转岗文件发到长乐坊项目的邮箱里。陈家娴以AIGC业务拓展的名义,调任招商部高级专员,考核权却直接归君子怡。 潘乔木看完,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这个夜晚,他回到家,发现陈家娴在家里等他。 她已经洗过澡,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沙发上读一本书。 “你回来了。”她把书倒扣在一边。 她在读萨冈的《你好,忧愁》。 潘乔木读过这个故事。少女用自己的方式反叛被规训的命运,她忠于自我的缺陷。她的欲望没有被社会的虚伪所钝化。于是男人爱她的缺陷、她的欲望。 “——‘我考虑着,要过一种卑鄙无耻的生活’。”潘乔木冷笑着引用书内话语。 雪白的纱帘轻轻拂动,远处是万家灯火。 他看着陈家娴平静的面孔。 她怎么能如此平静? 她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陈家娴抬起头,收起书本,告诉他:“我想做爱了。” 潘乔木知道自己他妈的就是大傻逼。 他质问陈家娴:“你那天在车里,说的‘给我’,究竟是裸女图的事给你,还是把我的权力、我的位置、我的招商工作给你?” 陈家娴丢给他一支烟:“你误会我了。” 潘乔木反问:“是吗?” “你害怕吗?”陈家娴抬起深棕色的眼睛,“不过一点点工作调动罢了——你怎么会害怕我呢?” 她按下打火机,火石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小小的火焰燃起在她手中。 她给潘乔木点燃这支烟。 潘乔木俯身,双手撑住沙发扶手,将陈家娴抵在沙发靠背。他逼视她。 她很平静,而他抖得厉害。 害怕吗。 为什么。 他深吸一口烟。 稀薄雪白的烟雾升起,陈家娴棕色的眼睛宛如笼罩在雾中。 潘乔木抽了半支烟,然后颤抖着说:“你利用我。陈家娴,你究竟有没有心。” 陈家娴说:“是你对我期待太高。” 潘乔木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 他用力绞弯剩下的烟杆,单膝跪在沙发上,把陈家娴环在怀里。 他的手用力地探入她的衣服。 陈家娴亲吻他的鼻尖,旋即亲吻他那双永远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可这双眼睛比往日更加潮湿。 影影绰绰的灯火沉默地给客厅镶上金边。 ……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辉煌的灯火早已次第熄灭,客厅里一片黑暗。 潘乔木用力地抱紧陈家娴,躺在地毯上。他的睫毛蹭着她的脖颈,有点痒。慢慢的,陈家娴感觉有冰凉液体顺着她的脖子流下去。 傲慢的潘乔木,声音平静而沙哑:“你滚。有多远滚多远。” 陈家娴伸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她翻了个身。 “哦。”她说。 ------------ 第150章 城市权利 第二天早上,陈家娴很早起来,窸窸窣窣冲凉。潘乔木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只当做自己还没醒。 鼻尖一股暗香传来——陈家娴推开卧室的门,喷了点香水。 咔哒。 门轻轻合拢。随即是大门关闭声。 潘乔木坐起身。 他拉开窗帘,窗外还没全亮,有一点闪烁的星星。香水味在房间内渐渐弥漫开,她的味道逐渐趋弥于无。 环视四周,陈家娴把房间收拾得很好,没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潘乔木打开冰箱,拿了一碗沙拉。冷气扑在脸上,他扪心自问。他只是被陈家娴吸引而已。仅仅是吸引。 但她现在冷酷得让他陌生。 她说他误会了。 他误会什么了? 潘乔木挑起沙拉里的蔬菜和水果,吃得满嘴发苦。 …… 陈家娴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周亦行:“宋卓的简历,你还有吗?” 周亦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陈家娴说:“子怡姐给了我一个人头的预算。” 周亦行质问她:“你又发什么滥好心?你能不能职业些?你知道宋卓的自媒体经验和学历背景都比你强吧?” 陈家娴说:“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被宋卓威胁吗?” 周亦行抱臂冷笑。 陈家娴说:“我缺人用。而且,我的号捏在公司手里,那我做这个网红还有什么性价比?我必须把这个活外包出去。宋卓是个好选择。” 周亦行瞪着她看了半晌,气到飙出粤韵风华:“你知唔知,你讲大话嘅技术好渣?”(你知不知道,你的撒谎技术好拙劣?) 陈家娴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她当然在撒谎。要说服别人,就要用别人能够理解的理由,就要撒谎。 周亦行盯着她看。 陈家娴一鼓作气地说:“我要发展原住民经济。如果把西关交给金字塔尖高高在上的‘他们’,西关终将成为有钱人的消费品。我不要把控制权交出去。我要让西关原住民发展自己的经济、建设自己的家。” 周亦行打量陈家娴的脸色。 半晌,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在发什么理想主义的癫?” 陈家娴伸出手去,握住周亦行的手:“我需要很多很多帮助。请你帮助我。” 周亦行立刻抽出手:“不帮。” 光靠拍脑子和一腔热血?根本没有盈利模型的事,就要她帮忙?她以为她是这样的蠢货吗? 陈家娴抓住她的手腕:“帮帮我。” 周亦行觉得荒诞:“理由?” 陈家娴力气很大:“你蛮喜欢我的。” 周亦行睁大双眼。 陈家娴把周亦行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脸上。她直视她。 半晌,周亦行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连喜欢都要利用?这就是你可笑的决心?” 陈家娴只是重复:“我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就需要很多很多帮助。”她掏出手机,“或者,我也可以购买你的帮助,我现在有钱了,施总给我发了奖金——” 周亦行咬牙切齿地看着陈家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站起身,把手上的文件、材料,一股脑地摔在陈家娴身上。 “醒醒吧,你那点钱——你这个穷逼!住工棚的关心住楼房的?先操心你自己吧!”她骂,“你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她转身离开小会议室,摔门而出。 …… 搞砸了啊。 陈家娴坐在小会议室里。她看着还在缓缓拍动的玻璃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弄脏了。 那又怎么样。陈家娴想。 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 陈家娴预约关晞的时间,说要汇报工作。 关晞的助理说:“关总很忙。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陈家娴开口就是撒谎:“讨论长乐坊项目的资金路径。”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关晞的助理自然不能阻拦:“好的,我帮你预约时间。” 陈家娴抱着电脑走进关晞的办公室,她有5分钟时间。于是她默不作声地连上关晞办公室里的电视,打开了一个PPT。 PPT的首页写着: 城市权利 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愿望改造城市 同时也改造我们自己的权利 陈家娴的声音有些打颤:“城市权利是集体权利。西关,属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居民,不属于精英,更不属于财富与权力。” 关晞意外地抬起眼,面色认真起来。 陈家娴花了很多时间做了个PPT,来阐述扶持西关原住民经济的想法。比如景区建设融入民俗与非遗元素,方便原住民开店;比如用自身流量带动整体西关美食关注度;比如牵头原住民商户做商号矩阵;比如…… 她讲完了。 关晞很锐利地说:“你很激进。” 陈家娴并不承认:“我没有。” 关晞一针见血地说:“你所谓的城市权利,是争夺建设、改造城市方式的控制权。你要发展原住民经济,本质上是增强居民话语权,来增强控制权的比重。你很激进。” 陈家娴无言以对。 她还是太年轻,她那点叛逆的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关晞? 关晞直白地说:“卓秀集团是有限公司。民生权利是政府而非企业的责任。卓秀可以配合景区建设,但其他举措不应该占用项目预算。” 陈家娴问:“我知道您每年有1000万公关预算。在我刚刚罗列的预算里面,公关营销支出加起来只需要22万,占比仅为2.2%。” 关晞说:“今年的公关预算见底了。光是买长乐坊的雕塑,就花了六百万。” 用光了?! 陈家娴脱口而出:“买谁的雕塑,要花六百万?” 关晞冷冷地说:“买‘贵人’的雕塑。” 陈家娴脱口而出:“什么雕塑?凭什么?” 关晞说:“因为是公关,而不仅仅是生意。Anyway,这不是你的职责范畴。” 陈家娴攥紧手。 600万的雕塑说买就买,小小的手打铜店说关就关。 她问自己:你愤怒吗? 于是陈家娴看着关晞:“我很愤怒。” 关晞看着她。 陈家娴很冲动地说:“你所谓的贵人,他们贵在哪里?他们不过站在金字塔顶端,最终变成欲望的容器。他们只有贪婪,根本不会对长乐坊项目有什么实质性的贡献。他们能让人民更好地生活吗?他们只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糟!如果你所谓的文化,不过是为具有消费能力之人打造的商品,那真是——表面光鲜,内里糟烂如污泥。” ------------ 第151章 文化属于谁?你站在哪一边? 关晞没有任何情绪。 她耐心地听完陈家娴激烈的指责,很冷静地告诉年轻女生:“但我们在做生意。文化地产缺乏资金路径,所以我们才争取大商家;为了引进大商家,我们鼓励在城市生活方式和消费习惯上细分市场;为了项目调性,我们侧重于文化形式。最终,可以形成平衡。” 陈家娴说:“只要有钱,就可以自由消费文化?文化是精品吗?文化属于谁?长乐坊展示的是谁的集体记忆?而你——你站在哪一边?你的实际举措,又在保护谁的利益?” 关晞沉默。 商业社会,商业行为,是非曲直,黑的白的统统搅成一团混沌的灰,谁能简单地分清? 是她自己主动放下身段、把手弄脏,学着做生意。她一直很笃定。可生平第一次,面对愤怒的年轻女生,她却有些恍惚。 她竟然哑口无言。 于是陈家娴追问:“你愤怒吗?” 关晞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在每秒钟都在产生效益或亏损的卓秀集团,半分钟能够影响很多事情。 半分钟后,关晞很平淡地说:“这不重要。我们要实现的目标才重要。我的核心目标是把长乐坊这个文化产业落成,同时兼顾原住民的生活。而你——你现在来做招商,是为了让原住民过上更好的生活,或者更激进些,你希望增强原住民对西关的话语权。但这是你的核心目标。不是我的。” 陈家娴说:“是,我们终将分道扬镳。” 关晞纠正她:“是求同存异,和而不同。毕竟我们有一部分是一致的:我们都希望居民在城市更新中活得更好。” 陈家娴说:“是吗?我们明明不一样。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最喜欢柔和婉转、回避区别。你们总是在寻求平衡,你们总是在各方挤压中找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你们永远在妥协。你们已经被精英教育驯化了,不是吗?” 关晞沉默片刻,说:“问题不解决也能活。” 陈家娴只是摇头。她冷笑着,尖锐道:“你好虚伪。你口口声声说文化属于人,但你根本不相信原住民经济。你本质上还把希望寄托在一小撮精英身上。” 关晞永远平静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短促地吸了口气。 她注视着陈家娴。 这个曾经懦弱沉默的小女孩,如今已经不再畏惧冲突。她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发亮,好像夺目燃烧的烟花棒。哪怕很快就会烧光自己,也要不管不顾地明亮刺眼。 于是关晞问:“那你要什么。” 愤怒之下,陈家娴脱口而出:“我要证明你是错的。我要彻底砸碎你们这套资本与精英的逻辑。你去在挤压中找到拿一条窄窄的小路吧,在别人的逻辑里求生,你注定失败——而我,我要砸烂行业的老传统老规矩,重开一局。” 她转头离开。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陈家娴回头看着关晞。 关晞也在沉默地注视着她。 “关晞,再见。”陈家娴说,“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 陈家娴回到工位上,用力脱掉身上的名牌西装,重重摔在椅背上。 她根本不需要什么铠甲。 是地产行业错了,是卓秀错了。这套追逐利益的制度,这套炒楼卖地的游戏,这些人情世故的规则,完全大错特错。土地原本不该承载那么多欲念,因为土地是中国人的母亲。 她抓起水杯,灌下一杯冰水。刚喘了口气,周亦行臭着脸走过来,把一张纸拍在她的头上。 宋卓的简历。 “我把她拉进人才库了。”周亦行很简单地说,“你自己想好。” 她转身就走。 陈家娴追了上去:“谢谢你。” 周亦行冷冷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伸手薅下陈家娴束发的黑色皮筋。 “等价交换,我们两清了。”她冷漠地说,“不用谢我,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 宋卓有宋卓的焦虑。 宋卓一夜小红,有一定粉丝基数,但收益有限。第一,抖音粉丝转化率相对小红书不高;第二,她的赛道本身转化率也不高。她的粉丝是被“草根逆袭”的人设吸引来的,但这条赛道几乎饱和,如果她只能产出“做普拉提”“早起读书”这种片儿汤内容,拿不到一份具备含金量的offer来支撑自己高大上的人设,她将迅速被粉丝抛弃。 面谈的时候,宋卓告诉陈家娴:“娴姐,公司允许我在不涉密的前提下拍volg吗?” 陈家娴摇头:“不可以在办公楼里拍哦。” 卓秀的保密很严格,连会议ppt都不允许拍照。 宋卓有些为难。 陈家娴说:“但是你可以在项目上拍,以及,我会替你申请可以披露的工作内容。” 宋卓想了很久:“项目工地吗?——那不是很脏吗?我要怎么维持光鲜的人设?” 陈家娴推心置腹地给她分析:“光鲜的职场博主这条赛道已经那么拥挤了,你还有什么空间变现呢?但如果你走反差风,或许能更有记忆点。而且,现在户外运动风在城市中产白领里面十分流行,你可以多穿户外装备跑长乐坊的产业区,给这类广告预留广告位。” 陈家娴说:“Help me,help you.我真心希望你能够成为大博主,这样对我也有好处。” 她用宋卓能接受的理由说服了对方。 …… 卓秀集团的制度不允许1:1面试。周亦行给陈家娴送了7份候选人简历,意思不言而喻。 陈家娴把简历仔细读过后,先pass了两个技能与项目经历一塌糊涂的,然后花了些时间,给剩下的5个人做线上面试。 5个候选人,3男2女。其中1个男生完全不行,3个人中规中矩,但有一个女生表现得极其惊艳。 陈家娴和周亦行共同面试,两个人都非常满意。 周亦行问陈家娴:“所以你是非宋卓不可的吗?” 宋卓那边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但陈家娴遇到了更优秀的候选人。陈家娴很清楚周亦行的用意。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2选1的话,我会更倾向于她,而不是宋卓。” 陈家娴前脚刚批判过关晞,后脚就要被迫直面自己丑陋的现实与残酷。 黑白灰混沌,陈家娴的面孔突然涨红了。 周亦行递给她一张表:“那你签字吧。” 陈家娴的笔尖掠过宋卓的名字,犹豫了几秒钟,在那个表现优秀的女生名字后面打了个勾,签下自己的名字,并写下面试评价。 ------------ 第152章 陈家娴不是我的人 根据招聘流程,她的用人单必须要潘乔木签字。 陈家娴把用人单交给韩方。韩方把她的单据放在盒子里:“下周签回给你。” 陈家娴说:“我还挺急的。” 韩方说:“我这里批量签字,都是等一周。如果你着急的话,就自己去找乔木哥签。” 陈家娴顿了顿。 韩方直接拿起座机,拨打内线电话。潘乔木也很直接:“陈家娴的单,我不签。” 韩方惊讶地看了陈家娴一眼。 潘乔木说:“她考核不在我这,不算我的人。她的单,不该我签。我不会负责。改流程也好,改考核也好,你让她自己去找人力解决。” 潘乔木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韩方抓着话筒,犹豫地问陈家娴:“你是不是得罪我老板了?” 陈家娴“哦”了声:“好像是吧。” 韩方委婉地说:“你人在招商,可考核直属子怡姐,站在招商部的角度,你的存在确实很尴尬。你要不要找人事商量,给老板们提个醒,把你的考核拆一拆?” 但陈家娴来招商部的目的,不是为了服从于潘乔木纯商业化招商目标。同样的,君子怡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如果她没用,君子怡就会像对待周韦强、甚至对待潘乔木一样,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踢开。 君子怡给了她一个机会,但有没有本事活下来,看她自己。 陈家娴很直白地告诉韩方:“大老板有大老板的想法,我怎么提醒老板?我又算得了什么?” …… 陈家娴在协同办公上给潘乔木留言,显示潘乔木已读不回。她想了想,又去潘乔木的办公室,发现他的办公室锁着门。 “乔木哥带着韩方出差了。”同事告诉她。 陈家娴发消息给韩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韩方说:“一周以后。” 陈家娴说:“上午没听你说要出差啊?” 韩方说:“是啊,就很突然,我也没准备。” 韩方抱怨:“跟躲债主似的,见了鬼一样急。” 陈家娴皱眉按熄手机屏幕。 其实在某一刻,她也会动摇,也会有一丝恍惚。 她也会问自己: 靠近权力,追逐目标,真的很辛苦。 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 回到工位上,周亦行突然告诉她:“用人单不用签了。你想招的那个女生,简历写的某某一本大学,实际上毕业于该大学下属的某某学院,是个三本。” 陈家娴说:“我学历更低,我不在乎。” 周亦行说:“不行的,卓秀的政策卡死了学历门槛。流程走不过的。” 陈家娴整个人都不好了:“既然有技术有能力,用学历卡人,这不是制度僵化吗?” 周亦行说:“三本小孩在简历上只写学校、不写学院,来争取更多的面试机会,我当然可以理解。但制度就是这样,难道我用头去撞?” 陈家娴和周亦行沟通,但周亦行也没办法。虽然陈家娴是用人部门,但人力资源部必须按章办事。 陈家娴豁出去地质问:“这些都是借口。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周亦行说:“姐姐,特批流程是我这个级别能走的吗?我拜托你脑子清楚些,不但我走不了,乔木哥,贲哥,杨植也走不了好吗?只有大老板那个级别才能走——而且你知道特批流程要层层报到集团打申请吗?集团那瘪地方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各种山头都能卡你一道。” 陈家娴坐在电脑前,打字的手停了下来。 靠近权力、追逐目标,很辛苦。但也让她能够坐在这里,自己养活自己。 她只是个普通人。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于是陈家娴只能说:“好吧。” 周亦行说:“就用宋卓吧,她是本科。” 面对赤裸裸的现实,陈家娴回复:“好的。” …… 权力的更迭总是备受瞩目。 沈之衍出任卓秀集团AIGC首席信息官后,君子怡的任命也发了下来。 她的免职和调动在公司掀起了轩然大波。 “君子怡这就被打落谷底了?” “我没看懂这个任命。” “连总裁办都丢了?赤裸裸的打脸?她得罪老总裁了?” 几个小时以后,林叔平给君子怡打来电话:“怎么回事?你得罪李卓秀了?我帮你找人链接些资源?” 君子怡简短地说:“没事,不用。” 林叔平组织了一下语言,又问:“沈之衍是怎么出任卓秀集团首席信息官的?他和你走得很近?最近你和我的朋友们都走得很近?” 君子怡纠正他:“是你的生意伙伴。” 林叔平说:“我们需要谈谈。” 君子怡换了个姿势。她凝视着指尖燃起的烟雾:“谈什么。” 林叔平在电话另一端很平静地说:“我们是利益共同体,但你在撬我的资源。有必要?” 君子怡也很平静:“我们当然是利益共同体。所以我让你尽快与永大分割,你却加大了对永大集团的投入,还瞒着我?你想让我和你债务共担?这几年,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林叔平安静了许久。 “你都知道?”他轻笑了一声。 君子怡把玩打火机:“我有我的途径。” 林叔平说:“你不懂。国家不可能让永大破产,这是我们低价买入的机会——我懒得给你解释。你能不能把嫣嫣带好,别操心这么多?有孩子还不够吗?你现在都被李卓秀整成这样了——就不能辞职专心帮我?” 君子怡吸了口烟。 林叔平毫不留情面:“醒醒吧君子怡,你父亲已经退休了,你还做着大小姐的美梦?睁开眼看看,我才是你真正的依靠。你撬我的资源?你知不知道,圈子里,那些太太都是怎么嘲讽你的?” 君子怡把烟按熄在垃圾桶上,漠然道:“我这辈子,何曾在意过别人的想法。” 林叔平冷笑一声,挂断电话。 君子怡依旧平静,约关晞吃午餐。 关晞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试着打给CBD某家以环境优美而著称的西餐厅,这家西餐厅通常需要提前一周订座。 居然有座位。 两个人赶到,才发现午高峰时段,这家西餐厅居然有一半座位还是空的。 “最近的经济真的好萧条。”君子怡说。 ------------ 第153章 不平等条约&人间活寡王 交换过相关信息后,君子怡问关晞:“听说你们项目上的陈家娴,最近很活跃。” 关晞把陈家娴打算发展原住民经济的事给君子怡简单讲了一下。 君子怡说:“我做AIGC业务不是为了所谓的民生幸福,这不是我的PBC。但她的用人成本是我在支付。” 关晞点点头:“但她的目标,本质上和我们的工作目标并不冲突,最多略有分歧。” 君子怡同意:“是。所以这个人,还要看怎么用。” 两人像讨论使用一柄锤子、或者使用一台电脑一样,讨论如何使用陈家娴。 君子怡突然说:“按照原定的计划,我们应该在这个月为陈家娴推流量。但她现在——开始不好控制了,会不会?” 关晞安静片刻。 君子怡又说:“推流量之前,我们要和她签违约协议才行,如果离职,需要规定高标准的赔付金,以防她跳槽。” 关晞点了点头,很公正地说:“为什么不呢。” 吃完饭以后,关晞又不经意道:“陈家娴这样的履历,能跳槽去哪里?但AIGC业务现在只成功运营了一个网红,如果对她的条件太苛刻,恐怕影响后续工作。” 君子怡冷不丁道:“你们不是大吵一架吗?你还替你的老部下说情?” 卓秀没有秘密。关晞没有解释,而是反问:“难道她不便宜、不好用吗?” 君子怡想想,“嗯”了声。 她又说:“直接外包找个小网红呢?自带流量的那种?粉丝比陈家娴多,不用我们自己承担用人成本,比陈家娴便宜。” 关晞提醒她:“合作网红的号捏在对方公司手里,不可能捏在我们这。陈家娴更听话。” …… 回程的路上,关晞心不在焉地开车。 便宜、好用、听话? 商业社会里,雇佣一个人,就是金钱交换了人掌控自我的权力,把人本身,和人与人的关系,通通变成生意。 可是。 你愤怒吗? 关晞这样问自己。 她看着前方拥堵的道路,驾驶车子,缓慢地在密集车流中左右穿行。 她遇见一堵墙,于是绕行。 如果是陈家娴呢? ——她会撞上去。 关晞一直把陈家娴当成年轻的自己,可她和陈家娴终究是不同的人。陈家娴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复制品。 不同的年纪,不同的阅历,不同的背景,对社会不同的理解,以及不同的性格。 这座千年商都垂垂老矣,却依旧庞大。 当她们按照自己愿望改造城市的时候,同时也被这座城市所改造。 …… 陈家娴从周亦行那里接到了自己的工作安排。 君子怡帮陈家娴推流量的方式简单粗暴:给陈家娴拍一组“西关小姐·西关面孔”的主题宣传海报,用来作为越城二十几处房地产施工项目的围挡,此外,还会做成巨幅海报,挂在在建楼盘上。等物料投放妥当后,首席信息官沈之衍将出面,联动卓秀集团全国子项目的矩阵号,共同宣发。 如此大阵仗的宣发,陈家娴知道她将面对疾风暴雨。 但她也知道,如果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发展原住民经济,她本人必须具备流量价值。 只有君子怡能为她提供如此级别的资源整合与倾斜。 君子怡是个好老板。 所以当周亦行把补充协议推到她面前的时候,陈家娴粗粗扫了眼,直接签了。 周亦行皱眉:“你真的要这么做?协议规定,你和卓秀分成商业利润的50%,但一旦你离职,你个人营收的50%要全部返还给卓秀哦。这不是打白工吗?” 陈家娴反问:“我有选择吗?” 周亦行顿了顿:“你可以不做。” 陈家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是谁让你劝我?” 周亦行没有隐瞒她:“是潘乔木,潘总。” 陈家娴又沉默了几秒钟。 “我想做。”她说,“是我自己想要做这件事。” 周亦行点了点桌面的补充协议:“哪怕签这种不平等条约?” 陈家娴说:“我很清楚我是谁,我想要什么,以及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 韩方找到陈家娴的时候,她正在忙碌。 周可被裁员以后,招商中心里的文创商店由其他同事接管。因为人手不足,先是取消了中台陈列,打铜孙伯的铜器售卖位从中央换到了边角;随即是文创商店从30平变成10平;最后连售货员都被裁掉了,文创商店直接从招商中心消失。 打铜孙伯发来微信告诉她:“妹妹头,你让我自己开店吗?可我没什么钱的喔。” 陈家娴说:“我可以借给您。我现在有一点钱了。” 打铜孙伯说:“不要!妹妹头,你才有几个钱?别乱花啦,攒嫁妆吧。” 陈家娴退出与孙伯的聊天记录。 这次拿地的奖金税后到手八万多,但是远远不够。 她查了查自己的信用卡贷款额度,发现她的信用卡没办太久,根本贷不出几万块钱。 然后她打开二手奢侈品店,询问99新YSL黑西装回收价是多少。 对方给她报了一个低得不能更低的价格。 …… 韩方把陈家娴叫到茶水间,很困惑地问:“你的用人单,我早就交给乔木哥了,这一批都签回来了,除了你的?” 陈家娴点头。 这些日子,潘乔木出了很久的差。今天他会结束出差,下午来项目上办公。 陈家娴要招宋卓进来,通过韩方递用人单给潘乔木,直接被无视。 韩方拽了拽西装下摆:“好吧,我再帮你问问。” 下午汇报工作的时候,韩方尽职尽责地汇报完毕后,顿了顿,很有技巧地说:“乔木哥,您要不要再检查一下单据?” 潘乔木抬起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你又来帮陈家娴说话?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卓秀的规矩你还记得多少?是不是要我炒了你,你才老实?” 潘乔木很少发这么大的火。 韩方怔住,急忙解释:“没有的,我……” 潘乔木根本不听他解释:“我不想理她,你看不出来?” 韩方说:“乔木哥,毕竟她是我们招商部的……” 潘乔木打断他:“我已经说过。她名义上在招商部,但我没她考核权。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见我?我是随便一个低级员工想见就能见的?” 韩方想说是的,但他明智地闭嘴。 潘乔木冷笑一声:“我凭什么对她负责?”他点了点韩方,“你最好记得,你是谁的助理,该亲近谁、疏远谁。我不介意炒掉一个愚蠢的助理,希望你能保持聪敏。” 这话说得很重,直白地敲打在韩方身上。 于是韩方收敛了笑容,沉默着退出潘乔木的办公室。 …… 周亦行正等在潘乔木办公室外面,看见韩方的脸色,扯了扯他的袖子:“挨骂了?” 韩方“哼”了声。 周亦行说:“乔木哥从不为难小朋友,你怎么惹到他了?” 韩方吐苦水:“以前确实不为难,但最近,他真的好难伺候。这次出差,他全程都不怎么讲话,板着一张脸,我真想不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亦行挠挠头:“是不是因为子怡姐被免职啊?子怡姐好像输得很惨喔,乔木哥毕竟是子怡姐的嫡系,所以才心情不好啊。” 韩方想了想,恍然大悟:“不愧是你,真有政治素养!我就说,乔木哥一天天耷拉着脸,跟失恋似的。” 周亦行笑出声:“就冲乔木哥那脸、那身段、那钞能力,他一周能让5个女生失恋,谁能让他失恋?花花公子会失恋?” 韩方反驳:“这你可误解了,我们乔木哥只是长着一张花花公子的脸,他私生活向来洁身自好,堪称人间活寡王。” 话音未落,悠悠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谁是人间活寡王?” 韩方难以置信地回头,对上潘乔木黑如锅底的面孔。 ------------ 第154章 现在,你愤怒了吗 周亦行缩着头,叹着气走进潘乔木的办公室。 这是什么好运气,议论老板的私生活被活捉以后,还要来请求老板的工作支持。 潘乔木正对着电脑翻数据,淡淡地扫了眼周亦行,示意她说事。 于是周亦行硬着头皮说:“乔木哥,项目要拍一组西关小姐的宣传海报,希望您能配合出镜,扮演下‘东山少爷’。” 潘乔木直接问:“长乐坊这么穷了吗,连请个模特的钱都掏不出来?” 周亦行尴尬地说:“我们能请得起的模特,没您长得好。” 潘乔木早就听惯了别人夸自己外貌,无动于衷。但项目自己的事,开口求到他身上,他不能不配合。毕竟他吃的是人脉饭。 他很烦地把视线收回电脑屏幕上:“要花多久时间?” 周亦行说:“半天就行。” 潘乔木翻了翻自己的日程:“我只给你一个小时。时间到,不管你的拍摄是否结束,我都会离开,你能接受吗?” 周亦行感激涕零:“乔木哥,知道您最好了,谢谢配合工作,我保证不耽误时间。” 潘乔木“嗯”了声,心不在焉道:“你列一份需要我配合准备的清单,发我邮箱。” 周亦行答应,并用几句话简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主要为了配合我们自有网红陈家娴……” 说完后,她发现潘乔木停下鼠标,从电脑上转移了视线,看着她。 “不去。”潘乔木冷淡地说。 啊? 周亦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乔木哥,可是……” 潘乔木打断了她:“没空。我忙。” 说完,他靠在椅背上,开始打商务电话,显然是送客。 周亦行莫名其妙地走出潘乔木办公室。 韩方小声说:“你看,我就说吧。他阴晴不定,就跟失恋了似的。” 周亦行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 拍摄当天,陈家娴坐在摄影棚里,看着潘乔木满脸冷漠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满脸谄媚的周亦行。 摄影师问周亦行:“需要双方互动吗?” 潘乔木看了陈家娴一眼,转过头拒绝:“不可以。” 周亦行立刻告诉摄影师:“不需要,您先给这位老板拍,他很忙的,请您多费心了。” 陈家娴坐在旁边。她看了一会,抱着电脑加班。 盯拍摄的间隙,周亦行跑过来检查陈家娴的妆容,她注意到陈家娴正在做的事:“商业计划书?” 陈家娴反手扣上电脑,周亦行瞪着她:“你又要发什么癫?你究竟能不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陈家娴难堪地沉默片刻,她又打开电脑:“我想帮打铜匠人孙伯开一家专卖手打铜的店。” 周亦行几乎被她逗笑了:“等等,开一家店,而不是全国连锁店?卓秀做过这么小的生意吗?这么家手工小店,能赚几个钱,你开口就要长乐坊租给你一个门店?这就是你所谓的原住民经济,落在实地,就是开一家店?!你觉得卓秀会租给你吗?” 她把“一家”两个字重读。 陈家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总要一步一步来。” 周亦行很尖锐地说:“你至少要学点商业思维和模型吧,不然你靠什么写商业计划书,靠一腔热血吗?” 陈家娴涨红了脸。 周亦行冷笑着捅了捅她,转身离开。 …… 潘乔木很快就拍完了。 拍完那一刻,他毫不留恋地大步走开,没有向陈家娴投来半点目光。 于是陈家娴追着他跑了出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他的西装后襟:“……等等。” 潘乔木站定,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陈家娴语速很快地说:“可以给我五分钟吗?” 潘乔木稳操胜券地挑了挑眉。 他看了看表:“你解释吧。” 陈家娴手里抓着平板电脑。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她动作很快地播出PPT,把那天对关晞的一套东西,对着潘乔木又讲了一遍。 潘乔木的目光落在PPT首页上: 城市权利 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愿望改造城市 同时也改造我们自己的权利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问:“你找我,是为了向我做提案?” 陈家娴直视他浅色的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有几间商铺,目前还没招到商家。要怎样的条件,才可以和你谈免租?” 潘乔木沉默了好几秒钟,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才缓声问:“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帮你。” 陈家娴垂眼,从平板电脑里找出商业计划书,指给潘乔木看:“这是手打铜的营收回报模型。” 潘乔木看都没看。 他说:“我早就说过,这么点盈利,卓秀瞧不上,也不在乎。西关是多核心的地段?你有没有想过,手打铜要达到怎样的盈利水平,才配得上这个地段,又要达到怎样的盈利水平,才有资本和我谈免租?你能不能专业些?” 陈家娴却反问:“你不是愤怒吗?” …… 潘乔木看了陈家娴一眼。但他极少表露情绪。 陈家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于是她语速很快地重复:“你说你愤怒。” 潘乔木后退两步:“那天是我喝多了。我不愤怒。再说,我是不是愤怒,干你屁……” 陈家娴上前两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 潘乔木被打懵了。 “现在,你愤怒了吗。”她抬起一双明亮的眼,她的眼中有火在灼烧。 愤怒。 愤怒? 潘乔木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 这个女人怎么能狠心? 她怎么能这么坏?! 在席卷全身的颤抖与愤怒下,他终于做出今生最不绅士、最不理性、最没有风度的举动—— 他反手扇了陈家娴一巴掌。 而陈家娴没有躲。 一声脆响。 潘乔木举着手,傻了。 她不躲的吗? 陈家娴很平静地捂住脸,视线沉静地看着潘乔木:“我很愤怒。” 潘乔木怔怔地看着她,他听见她执著地问:“所以,你愤怒吗?” 疯子! 潘乔木终于吼出声:“你他妈能不能清醒些?” 他转身就要走,可陈家娴力气很大,她扑上来,用双手把他按在墙上。 潘乔木的后背重重撞上墙,但他感觉不到痛。 “扪心自问,潘乔木。”陈家娴说,“你真的不觉得畸形吗,你就没有一丝一毫不甘吗。你真的认同那一切吗。”她的愤怒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中,如同引诱的魔力,又如同魔鬼的深渊,“难道你不想试试别的办法?那些肮脏的资本,那些人情的算计,把人变成棋子和炮灰的一切——你不想一拳砸在他们鼻子上吗?” 潘乔木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终于彻底宕机,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设想过一千一万种和陈家娴再相遇的时刻,设想过她说什么,而他要说什么。 他是给了她怎样的幻觉,让她以为自己可以肆意玩弄他的心? 他的耐心已经告罄,他的忍耐也到了尽头,他不需要为小小的吸引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他要拒绝她。 可陈家娴的眼睛,这双狠心的眼睛——竟然一丝一毫都未曾放在情爱上面。 他辗转反侧的一切,就像一场笑话! ------------ 第155章 和我结婚 在这个瞬间,潘乔木又觉得不甘,又觉得毫不意外。他想发火,却又想笑——笑话!真他妈的敢想啊!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于是潘乔木质问:“你他妈究竟打算做什么?” 陈家娴毫不犹豫地说:“毁了它。重开一局。” 潘乔木问:“我陪你买的西装呢。” 陈家娴毫不掩饰:“挂闲鱼,准备卖了。” 潘乔木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缺钱?” 陈家娴说:“我需要很多很多帮助。用钱买到的帮助也是帮助。” 潘乔木的后背抵着冷冰冰的墙,但他浑身发烫,浅色的眸子一霎不霎地注视着陈家娴,如有火烧灼,闪闪发光。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陈家娴问:“你笑什么?” 潘乔木摸了把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笑。 是的,他在笑。 他曾经设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冷漠的、疏离的、让她难堪的场景,她是怎样为失去他的爱而悲伤失落,而他又怎样心硬如铁地敌视她。 可是,此刻,他却因为她的愿景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因为她的不甘也是他的不甘,她的愤怒也是他的愤怒吗? 因为她幼稚的理想,和摧毁一切的勇气吗? 对于陈家娴这套幼稚的东西,潘乔木压根不认为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可是—— 谁他妈不慕强。潘乔木心想。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吸引的来源。 于是他很平静、很疲倦、很荒唐地笑出声。 他笑了很久。 “陈家娴。”潘乔木笑累了,用手撑着头,脱了力靠在墙上,“你知不知道,你他妈究竟有多疯?你这样的小人物,居然想这么大、这么荒诞的事情,谁会相信你?你在乎的这套东西,有谁会在乎?” 陈家娴没有丝毫迟疑:“你相信我。你在乎。”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 两人僵持着对视许久,最终是潘乔木败下阵来。他移开了目光,很疲倦地说:“你说得对。我是愤怒的。” 于是陈家娴说:“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潘乔木定定地看着她棕色的眼睛。她的眼中总有无比强烈的色彩,就好像明亮燃烧的烟花棒,哪怕很快就要烧灼干净,也要不管不顾地熊熊燃烧。 他沉默了很久。 “我会帮你。”潘乔木终于说,“因为我喜欢你。” …… 因为我喜欢你。 潘乔木的告白突如其来,毫无预兆。陈家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说:“我们只是……” 她抬起眼睛,对上潘乔木的眼睛。可潘乔木的眼睛里没有温柔,只有平和的疲倦。于是陈家娴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我必须很清晰地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潘乔木很冷静地说,“陈家娴,我不介意被人利用,但我介意被喜欢的人利用。”他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如果我不喜欢你,我根本不会在乎。如果我仅仅被你吸引,我也可以不在乎。但我发现,我喜欢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我是个最庸俗不过的人。我承认,我真的对你付出了感情,所以——我不会再和你玩欲望游戏了。因为我会渴望回报。因为我会介意。” 陈家娴没有再后退。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被迫直面自己的内心。 半晌,她终于也选择坦诚:“那你会失望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回报你。” 潘乔木立刻说:“不……” 陈家娴打断他。她依旧垂眼,只是声音难受而清醒:“你想要的——利益最大化、优势互补、强强联手。我这样的女孩子,自问做不到。” 潘乔木沉默了很久,没有正面回答:“我会教你。我会让你成功。” 陈家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 这双鞋是麂皮的,已经很旧了,鞋尖发白。她看见潘乔木的皮鞋上,细细缠绕的鞋带,绞着低调银丝的奢侈品logo。 她低声说:“那你要怎样教我呢?听从你的安排,顺从你的指点,给你面子和自由,是吗?” 潘乔木犹豫了一下。他选择说实话:“是。” 陈家娴问:“如果我接受你,你会怎么帮我?” 潘乔木是个理性的人。他很迅速地提供解决方案: “你和我结婚,我帮你战略性负债。你要做的事情,需要大体量资金,婚后以我的资产与信誉为杠杆,我们用战略性负债来创设公司。我会帮你链接投资与律师团队,控制好负债比。在法律保障的婚姻关系中,你的目标与成就,也会是我的目标与成就。我将与你分摊50%的风险与荣耀,我们会是最忠诚的合伙人。” 陈家娴说:“这是商业的逻辑。你知道我的出发点不是商业——和你共同做这件事,我有多大做决定的权力呢?” 潘乔木不想撒谎。 于是他没有回答。 于是陈家娴知道,一旦引入资本,这件事的走向,就会和从前一样:与她无关。 陈家娴又问:“如果我不接受你,你还会帮我吗?” 潘乔木说:“我会。你的愿景能够说服我,而我看见聪明努力的人,会忍不住拉一把。当然,这不意味着我愿意为你继续付出。没有投资,没有杠杆,我只能做到‘拉一把’的程度。” 陈家娴缓慢地抬起眼,但她的全部勇气只够盯着潘乔木的纽扣。于是她看着细小的贝壳纽扣,在走廊的阴影里,微弱地闪烁着一点点偏光。 她能察觉到潘乔木的视线笼罩着自己。 他强势地要她选择。 而她内心痛楚。 …… 如果我的欲望必须被规训——谁来规训? 如果我的欲望拒绝被规训——我会经历什么? …… 陈家娴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什么。 但她很清楚,她是谁,她的欲望指向何处。 “我不会是你的回报。”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潘乔木沉默了好一会。他说:“你想清楚了吗。” 陈家娴用尽全力力气,保持沉默。 潘乔木后退两步。 “好。”他平静地说。 “请你拉我一把。”陈家娴说。 “我会。”潘乔木按住自己的心,“但我帮不了你太久。做完长乐坊项目一期后,我会从卓秀离职,预计在明年年中。” 陈家娴安静了一会,说:“离职这种大事,怎么能临时决定?” 潘乔木很理性地说:“因为我会想靠近你,而你会伤害我。我不想被伤害。我的人生有及时止损的红线。” 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你的商业计划书打印出来,给我纸质版,不要电子留痕。” 陈家娴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很干涩地说:“或者你先看看再决定呢?如果这是个很好的项目,值得你做很久呢?” 潘乔木很平静地说:“就算它是。但这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而我——我有我的路要走。” 午餐时间来了,走廊里变得空无一人。 潘突然弯下腰,他的眼睛离她很近,他的鼻尖几乎抵住她的鼻尖。他轻轻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会为我改变自己吗?” 陈家娴没有躲开。 她内心深处翻腾着很多情绪,但她知道,她的决定不会被情绪左右。 “我不会。”她说,“那你呢?” 潘乔木笑起来,桃花眼弯弯,眼角的红痣也跟着弯了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他和她不过很偶尔地撞在一处,然后分开,依旧是陌生人。 “我也不会。”潘乔木很轻盈地说,“我们是一样的。” 为了学习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陈家娴练习了很久。她控制着自己,慢慢露出笑容:“所以,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潘乔木也缓缓露出笑容。他点了点头:“不是再见。是再也不见。” 他轻轻拨开她,转身离开。 “一路顺风,陈家娴。” ------------ 第156章 疯狂的选择 周亦行把麦当劳和喜茶外卖拿进摄影棚。 趁着大家乱哄哄取食的功夫,悄悄把陈家娴扯到一边:“都说你得罪乔木哥了?你就不能服个软吗?你们吵得好凶!你得罪他干嘛?他人挺好的。” 陈家娴垂头拆开袋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并不重要。实现我的目标才最重要。” 周亦行叹着气拿出一杯冰奶茶,递给她:“你先用这个,敷一敷脸吧。” 陈家娴把冰奶茶滚动着按在脸上。 片刻后,她问周亦行:“你知道怎么养信用卡额度吗?可以教我吗。” 周亦行停下筷子,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不会想自己砸钱进去吧。” 陈家娴没有回答,于是周亦行看到这份商业计划书的预估成本:二十二万。 她几乎被陈家娴气笑了:“子怡姐身上一件大衣一双鞋就10万了,而你——你连22万都要透支信用卡吗,你还想创业?” 陈家娴说:“潘乔木告诉我,只要我能把一个店的利润做起来,他就会帮助我,从长乐坊招商的专业端口,向集团争取对民俗、非遗文化类商店的招商扶持。届时,或许会有免租、装修扶持等等一系列优惠政策。” 周亦行倒吸一口凉气:“啊?乔木哥手里的空店铺,每一间都有营收要求,他不去运营奶茶店咖啡店潮玩店这种大盈利项目,引进手打铜?你会影响他的营收业绩,进而影响他的奖金,好吗?他这是什么真金白银的支持,而你又是什么职场诈骗小天才?” 陈家娴沉默了很久。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你就不能鼓励我?” 周亦行摇头:“不能。长乐坊的铺面运营权全部捏在项目手里,就算乔木哥愿意支持你,他怎么说服贲哥?我打赌你连铺面都租不到。” 陈家娴说:“我愿意补营收的。还有年终奖可以扣。今年不够,还有明年,还有后年。” 周亦行嘲讽她:“哪怕自己掏钱、哪怕血本无归?你是什么贷款上班的大傻逼?” 陈家娴说:“用钱买到的帮助也是帮助。我还年轻,我还能挣。你就当我买了个奢侈品吧。” 周亦行注视着陈家娴。 慢慢地,她的神情认真起来。 良久,周亦行滋味复杂地说:“你真的很容易让人喜欢。” 陈家娴却说:“是吗?可什么是喜欢呢?是一个灵魂吸引另一个灵魂,还是一个灵魂在另一个灵魂中,照见了自己呢?” 话音刚落,手机响起协同办公的提示音。 协同办公提醒她,陈家娴卡在潘乔木处的招聘用人单,终于批复通过了。 …… 回到项目上,陈家娴填写用人意见书。 空白下方,是协同办公流程节点,潘乔木的头像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 她看着潘乔木的头像。 然后,按住心口,后知后觉地感受那里传来钝的酸胀。 …… 宋卓很快入了职。 入职第一天,陈家娴把西关手打铜的资料、源流以及打铜匠人资料放在宋卓面前:“做一个介绍西关手打铜的介绍视频,有趣些。” 宋卓问:“发在什么平台上?横屏还是竖屏?长的还是短的?” 陈家娴打开自己的小红书,给宋卓看。宋卓说:“这种科普向的视频,其实数据都挺平的。” 陈家娴说:“这条我不考核你数据。” 宋卓安心了。 虽然不考核数据,但陈家娴对这条视频格外上心。她花时间帮宋卓链接了好几个手打铜匠人去采访,回来后又盯着她打磨了许久,才打磨出一个版本,投放在平台上。 数据果然平平。 但陈家娴还挺满意。 除了这个,宋卓还对另一件事感到好奇。 宋卓问陈家娴,“寻凤里最有名的店是老字号陈记糖水。但我看咱们的号从来没拍过陈记?为什么?” 陈家娴抬起脸,笑了笑。 “没什么理由,因为我不想拍。”她淡淡地说。 宋卓问:“那我可以拍吗。” 陈家娴说:“除了陈记糖水,其他都可以拍哦。” 宋卓听明白了,挠挠头。陈记糖水看来是得罪人了。 “那我不拍了。”宋卓乖巧地说。 陈家娴“嗯”了声:“寻凤里不允许陈记糖水出镜。你找时间去挂个禁止拍摄的牌子在店附近,然后提醒一下运营端口,把陈记糖水从宣传物料上拿下去。” 宋卓点头:“行,我这就去发邮件。” 陈家娴目送着宋卓转身离开。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小。 但她可以决定,曝光给谁,不给谁。 她注视着自己的手,缓缓合拢五指,攥成拳。 …… 安排完宋卓,陈家娴像当下创业年轻人最常做的那样—— 打开各色小额贷平台。 没关系。陈家娴抖着手安慰自己,负债就负债,她还年轻,以后还能赚钱。 她检查自己银行卡余额。 她卡里现在有5万多,信用卡额度可以借出来5万。此外,她清空小额贷平台,加起来可以套出十来万块钱,累计起来,能凑到二十万人民币。 虽然利息高得惊人。 但按照她现在的年薪,节俭一些,明年,最迟后年,也足够还上贷款。 只是体面的衣服包包鞋子,抑或体面的住处——别想了。 陈家娴很冷静地做出疯狂的选择。 当然,疯狂的不止陈家娴一个人。 临近年关,每个人都被自己的考核指标压得喘不过气,在永大集团的挤压下,卓秀集团从上到下弥漫着焦虑的氛围。 长乐坊的公关总监孙济文最近把精力全部放在星巴克招商上。他似乎打定了注意,一定要为长乐坊引入知名大商家,就连对方提出的包装修、减半年店租等条件都一口答应。 招到就是亏到。投入这么大,招商部众人的年终奖必然要缩水。 但孙济文只在乎自己的业绩。 小兵的奖金,小兵过得好不好,孙济文才不在乎。 孙济文是潘乔木的领导,他提出要求,潘乔木至少面上不能反对。 而郁贲的态度很明确:项目没钱。既然潘济文是杨植的嫡系,就请他发挥资源联动能力,向上管理,让杨植挖一笔钱过来。 杨植刚刚顶替君子怡的总办位子,急着要业绩。孙济文拍着胸脯说服了杨植,杨植专程去深圳总部做了个汇报。 对于深圳总部而言,如今是年底,集团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保交楼、催促销上,哪会关注这么个回报率不明显的项目? 总部回复,把这笔钱做到明年预算里。 意思是,明年给不给钱,难说;但今年肯定不给。 杨植做采购出身,缺乏项目挖钱经验,铩羽而归。 得知杨植失败的第一时间,潘乔木迅速和星巴克翻了脸,断了孙济文贴大家的钱、冲个人业绩的念头。 潘乔木才不在乎孙济文要什么。他只在乎能不能给自己人多分点钱。 不然还带什么团队? 他一个要走的人,怕什么? ------------ 第157章 张之遥 关晞收到张之遥的消息:“我刚好来广州办事,中午一起吃饭?” 张之遥是跟了李卓秀十几年的贴身大秘,秘书组组长,她的邀约,关晞自然满口答应。 张之遥发来地址,是公司附近的一家安静小餐馆。 刚一坐下,张之遥就看了眼手表。 关晞淡淡地打量张之遥。她看上去时间并不充裕,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吃饭? 张之遥开门见山:“老总裁对杨植很失望。” 服务员上来添了两杯柠檬水。关晞喝了一口,说:“因为杨植没挖到钱,还是因为杨植搞不定卓秀集团的山头,还是因为杨植被君子怡耍得团团转?” 张之遥抿嘴笑笑:“一而再、再而三被君子怡耍,是杨植没脑子。来集团挖钱,已经得到老总裁的首肯,结果连怎么搞定集团的山头都不知道,是杨植没本事。没脑子、没本事,老总裁怎么会喜欢他?” 杨植第一次被君子怡耍,是以为君子怡真的失了势,兴冲冲地顶了君子怡的位置。但总裁办哪里是简单粗暴就能顶替的,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让杨植头大,反而暴露了业绩短板。 杨植第二次被君子怡刷,就是被她送来集团挖钱,众目睽睽下出了个大丑。 关晞喝了口水,不说话。 张之遥好奇道:“所以杨植从头到尾,都没请求过你的帮助,对吗?他甚至没让你介绍几个集团的人给他认识?他就真的——”她找了个形容词,“裸奔上会?” 关晞笑了笑:避重就轻,把水杯轻轻放在一边:“没脑子、没本事的人,不提也罢。你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 张之遥垂头笑了。 片刻后,她喝了口水:“君子怡是怎么介入核心业务的?路径是什么?” 关晞思索片刻,很直接地问:“你打算转岗?” 张之遥沉吟一下,很痛快地承认:“是。我打算转岗,来请求你的帮助。” 她放下水杯,看向关晞。 张之遥是老总裁的第一秘书,以老总裁的喜为喜,以老总裁的悲为悲。关晞没见过张之遥自己的样子。 但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中闪烁着野心。 关晞说:“你和君子怡走的路不一样。君子怡在帮助老总裁,而你——你要背叛老总裁。” 张之遥笑了。 她很轻巧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大家都是来打工的,做一份工,赚一份钱。只有封建社会才说什么忠诚,什么背叛。你说对吧?” 关晞赞同:“有道理。” 张之遥又抿着嘴笑了:“老总裁的身体状况,你也知道。以后不管她哪个孩子接手,第一个要开刀的,肯定是我呀。新总裁的第一秘书怎么会用前任总裁的旧人,你说对吧?” 关晞再次赞同:“确实。” 上菜了,两个人各自吃两例饭。张之遥点了一只姜蓉白切鸡腿。她很用力地把肉咬下来,看起来非常非常饥饿。 关晞说:“你以前不吃这类食物。” 张之遥含糊地“嗯”了声,摆摆手:“做行政,要维护形象的。” 她抓着鸡腿说:“我怕胖,工作餐只吃沙拉,但斯斯文文地吃素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肉好吃,越吃越有力气,你说对吧?” …… 两人动作很快地吃光工作餐,张之遥已经赶着要回深圳。 关晞说:“所以,你要我帮助你什么?” 张之遥轻轻说:“政府在招聘地产战略规划的高级负责人,我对这个职位很有意向。你是很优秀的GR,希望你能请人帮我内推。” 她轻巧地推了个信封过来:“这是我的诚意。” 关晞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关晞扫了两眼,凝神。 她仔仔细细地把信封收好,然后对张之遥露出真切的笑容:“谢谢你的诚意。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张之遥笑着说:“老总裁月底来长乐坊视察,我会随行。” 关晞点头:“我明白了。” 她递了个U盘给张之遥:“这里面有一条科普视频,讲打铜匠人的,很轻松。长乐坊的项目,打算投入一部分精力在非遗文化上,比如西关手打铜。所以,老总裁无聊的时候,请你放给老总裁解闷。” 张之遥没有接:“方便问一下,哪来的吗?” 关晞说:“小红书下的。我记得,你平日里,都会把有趣的社交媒体内容下载下来,播给老总裁看。” 张之遥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接下U盘,笑笑:“这你也知道。” 关晞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高级助理,在别的岗位当然也会大放异彩。” 张之遥又笑了:“人不可能做一辈子助理,你说对吧。” 临走前,张之遥轻轻拍了拍关晞的肩膀。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关晞摆了摆手。 送走张之遥,关晞打电话给胡玉。 “阿玉。”关晞笑眯眯地说,“上次你提到的,政府要找一个地产战略规划研究员,现在找到了吗?我有一个很合适的人选推给你。” 挂了胡玉的电话,关晞打电话给程文华。 “师兄。”她笑眯眯地说,“什么时候有空,出来喝杯咖啡?”她捏了捏手里的信封,“我有好东西给你。” …… 周一的例会上,得知潘乔木擅自和星巴克翻脸,孙济文勃然大怒,扬言要扣光招商部第四季度所有考核。 散会后,潘乔木留下招商部开小会。 招商部开会,当然没有陈家娴参会的份。 她空降招商部,考核权还在君子怡那里。众人很默契地孤立了她。 刚一关上门,韩方就开始怒骂:“我草,嫡嫡畏他凭什么啊?星巴克本就没指望谈下来,他拿这事做什么筏子?” 招商部有人说:“凭什么?就凭杨植高升呗。” 潘乔木敲了敲桌子:“小点声。” 他分析:“卓秀集团里山头林立,各自为政,老总裁没办法掌控所有事务,所以才提拔了一堆中高层‘活水’,试图改善状况。杨植也是‘活水’,能不能搞定其他人,看杨植自己的本事。如今事实证明了,杨植没本事,老总裁很失望,所以孙济文慌了,才对着我们撒气。” 这个分析说出来,招商部的人怒气稍平。 韩方率先说:“这是他们自己蠢。” ------------ 第158章 潘乔木的帮助 蠢吗?潘乔木可不这么认为。 能搞定老总裁的,哪有蠢人。 是谁在暗中引导孙济文和杨植犯蠢?没有郁贲和君子怡的推波助澜,潘乔木才不相信,这两人会蠢得如此大张旗鼓。 显然郁贲和君子怡联手坑人,杨植有苦说不出。 至于这些明争暗斗,潘乔木才不会告诉下面的人。如果他想要更好地驭下,就必须让招商部将矛头对准孙济文才行。 毕竟,人们最愿意相信的:富人不快乐,领导是傻逼,权力有良知。 同仇敌忾也会让团队更团结。 潘乔木伸出手,压了压:“好了好了,虽然挨了顿骂,但谈不成是好事。亏损越少,我们的年终奖越高。这不是挺好的吗?” 韩方又问:“可嫡嫡畏要扣我们本月考核的指标。” 潘乔木微笑:“两相比起,即使扣光本月指标,也划算。” 更何况,这么摆一道下来,孙济文还能留到年底吗? 如果潘乔木想跳槽,最好的路径是:他先在卓秀集团升职到项目总监,带着长乐坊的业绩,在就业市场上寻求公司总监的位置。 所以孙济文必须让路。潘乔木想得很清楚。 众人不明所以,信服地点头。 安抚好众人情绪,潘乔木指挥韩方拖来一张白板,带着招商部,把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细细梳理了一遍。鉴于一致对外,众人十分团结,潘乔木的工作安排得很顺利。 直到最后,他风淡云轻地说:“可以再联系一些与非遗、文化产业相关的商家。可以适当让利。” 众人委婉反对:“乔木哥,我没听错吧。如果商家体量与营收能力不达标,我们的奖金不就变少了吗。网红书店尚且开不下去,更何况别的。” 涉及奖金,大家显然不情愿。 也有人犹豫着说:“我们当然可以联系,但贲哥能答应吗。” …… 既然和孙济文彻底撕破脸,潘乔木直接越级,约了向郁贲的汇报工作。 郁贲提醒他:“老总裁月底就会过来视察,你最好有进展汇报。” 潘乔木已经和喜茶打得火热,谈引进谈了个九成九。他带着喜茶的意向书见了郁贲,聊完以后,不动声色地说:“除了喜茶以外,还在谈书店‘钟书阁’。钟书阁左右还有一排临街的位置。为了配合钟书阁,我建议引进文化调性更强的商家,和钟书阁相互协调,增强文化地产的品牌调性。” 郁贲问:“比如?” 潘乔木顿了顿,说:“我知道有一些非遗文化类商品的寄售集合店,我们可以试着去争取。据我所知,我们自己的文创商店,已经把手打铜等非遗文化产品下架了,但这块产品有自己的细分市场。基于打造文化景区的目标来看,这样的店铺,是有商业潜力的。” 说完以后,潘乔木垂下眼。郁贲没开口,他也没开口。 半晌后,郁贲问:“你的理性呢?” 潘乔木垂眼道:“我的决策出于理性与数据。” 郁贲很直接地戳穿:“理性和数据告诉你非遗品类能盈利?支撑在哪里,给我看看。” 潘乔木本拿不出任何数据。他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郁贲很直白地告诉潘乔木:“我要养整个项目的人。在我这个位置,我必须只看数字,下面的工人才有饭吃。我不反对情怀。如果你的情怀能盈利,我就会在适当范围内,给你的帮助。” 潘乔木谨慎地提要求:“长乐坊的手打铜很出名。我希望拆出一个铺面的运营权,用来搞非遗试点,租给手打铜匠人。” 郁贲说:“还有?” 潘乔木斟酌道:“我要半年政策扶持。半年免租,项目负担30%装修。” 郁贲沉吟片刻,拒绝了他:“既然说了是试点,我需要最客观的数据。一个铺的运营可以给,政策福利没有。” 潘乔木争取:“政策福利不能完全不给。文化产业的盈利能力在中后期,前期需要扶持。” 郁贲沉默。 潘乔木说:“三个月免租也不行吗。” 郁贲很果决地说:“为了文化产业的调性,我在利润上做出诸多让步。我的底线是,你要招的文化类商家,必须有自运营能力。” 潘乔木继续争取:“难道三个月都等不得?” 郁贲说:“关门。” 潘乔木走到办公室门口,把平时敞开一半的门关紧。 郁贲缓缓说:“我先给你透个底:听工程催款的人说,永大的许老板好像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了。” 潘乔木吃了一惊,直接爆粗。 “许老板犯事了?” “不一定,小道消息。”郁贲简短地说。 潘乔木又说:“万一永大集团出事,整个行业都要陪着凉。” 郁贲说:“是。所以我们的工作风格要转型、要改变。如果没有这个消息,半年免租和装修分摊都可以。但如今我们不能冒险。” 潘乔木觉得荒诞。他忍不住吐槽:“是吗?是谁的错?结果是我们要改变吗?是谁吃了红利?而我们却要为错误买单?” 郁贲敲了敲桌子,很克制地说:“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现在,这个风险就在这里,如果没利润,就没钱给工程队结款,包工头没钱拿,工人就没饭吃。你的情怀和理想,不可以影响别人讨生活。” 除了“好”,潘乔木什么都不能说。 潘乔木帮陈家娴争取到转角的一个店铺。 没有政策扶持,租金昂贵。 他从郁贲桌上拿了瓶水,苦笑着说:“越来越贵。所以我们的人生又算什么?盖了这么多年房子,一模一样的房子,除了地价越来越贵,还有什么?房子本身变得更好了吗?还是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了?都没有!房子越盖越多,质量反而越来越差,人们也住不起了。所以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而且,钱呢?钱到哪里去了?” 郁贲没有正面回答:“至少我们都努力过了。只是恰巧我们遇上了。时代让我们接盘,我们就得接盘。难道你指望时代道歉吗?” 潘乔木反问:“时代从不道歉,意思是,就只能算了?那我们又算什么?” 郁贲很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 “算一场笑话。”他说。 ------------ 第159章 爱买不买&借钱 潘乔木推开郁贲办公室的门,低头把商铺的位置和租金截图给陈家娴。 他什么都没说,陈家娴回了个“谢谢”。 潘乔木灌下整瓶矿泉水。 她哪来的钱? 她那点钱,哪里够? …… 陈家娴的闲鱼响了。 YSL的西装如果出二奢,只能给几千块钱,但陈家娴缺钱。于是她挂了闲鱼,希望多回血。 有人问她:“西装,还在?” 陈家娴看了眼对方所在的城市,也在越城,于是报价:“1万9,支持地铁口面交。” 对方很痛快:“可以。” 陈家娴问:“面交?你哪里方便?” 对方言简意赅:“寄。我忙。”随即报了个地址。 几秒钟后,闲鱼又响了,对方已付款,等待卖家发货。 甚至没有讨价还价,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 陈家娴打字:“潘乔木?” 潘乔木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在大剧院门口咳了个天昏地暗。 他正马不停蹄地接待合作方的几位公子过来越城旅游,带着几个年轻人在越城大剧院看话剧,直到坐进会场,他还没想通:明明换了个地址,这个号也是空的。 陈家娴是怎么发现的? 坐在观众席上,思索许久,潘乔木不露痕迹地回了个“?” 陈家娴回复:“没事。你讲话风格很像我认识的人。” 潘乔木忍不住去想,她很清楚他的讲话风格吗。 她什么意思。 剧场的灯光渐次黑暗,茜茜公主的命运在《伊丽莎白》中缓缓展开。 舞台上穷人问:“牛奶什么时候才有?我的孩子没有牛奶喝,饿得快要死去。我们被欺骗,我们被愚弄,被人玩弄于股掌!我们挤的牛奶哪去了?” “——是谁拿走了你们的牛奶?” “是谁!” “——所有的牛奶都叫人占去了!” “是谁!” “——是皇后!拿去洗澡!” “一件天大的丑闻!真是难以置信!这是抢劫!赶走寄生虫,他们作威作福!” 台上唱得激烈,台下,几个合作方的公子打了个呵欠,开始玩手机。 音乐轰然而起,震得潘乔木耳朵嗡嗡响。 “天大的丑闻”不断往耳朵里灌,他心中烦躁,起身走出剧场,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放在一边。 他再一次打开闲鱼的界面,低头删删增增很久以后,才回复:“你这么了解他?” 他拿起烟,又吸了一口,环顾四周。下个月的歌剧海报贴在易拉宝上,花体字写着: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他打量海报上追逐的男女。 一个人的台词是:“是我引诱你吗?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另一个人的台词是:“即使那样,也只是使我爱你爱得更加厉害。” 潘乔木的手机响了。 陈家娴回:“干你屁事,爱买不买。” 潘乔木把手机丢回口袋,面无表情地将烟重重碾灭在垃圾桶上。 …… 陈家娴退出闲鱼,对着小额贷,冷静地算钱。 把手上所有小额贷款平台都整理了一遍以后,她做了个简单的预算,然后去约打铜匠人孙伯的时间,孙伯提议今晚。 晚上,她买了点水果提着,回了趟寻凤里。 路上,陈家娴久违地看到,家里有未接来电。 自从上次陈父帮她给陈家豪分担贷款,被她拒绝以后,她的家人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陈家娴露出一丝苦笑。 又缺钱了啊。 她打电话给陈家豪,开门见山:“我欠了小额贷,现在缺钱周转,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对面安静良久。 陈家豪终于开口:“姐,你差多少钱。” 陈家娴报出自己计划的贷款:“十八万。” 陈家豪沉默。 在等待陈家豪开口的时间内,陈家娴觉得自己卑微得好笑。即使家人这样对她,她竟然还会对家人抱有一丝心软。只要陈家豪对她仗义,她依旧会去帮陈家豪一把。 陈家娴又给了亲弟弟一次机会。她主动说:“你借我五万周转就行。” 她被父母骗走补贴陈家豪的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该有五万。 陈家豪没有说话。 陈家娴捏紧了手机,语气有点酸涩:“周转而已。你不是买房了吗?三百万说花就花,五万周转你也不愿意吗?我会还给你的。” 陈家豪反问:“你把我当做弟弟吗?我为了房贷犯愁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陈家娴听到陈家豪的质问,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抱着幻想的蠢货:“这是你的房子,房产证上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帮你还贷款?” 陈家豪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很艰难。” 陈家娴也沉默了很久,然后酸涩地说:“家豪,如果你这样就算艰难的话,我又算什么呢。” 陈家豪安静了片刻,骤然激动地抬高了声音:“但我们是一家人啊!房贷真的好高,我现在在找工作,不敢追求理想,也没能力追求前途,只能考虑待遇,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你以为找工作很容易吗?你以为我过得有多好?房贷已经把我这个人的未来买断了!我最需要钱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是!我过得不好!就算有一套房子也过得不好!你现在满意了没有?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陈家豪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根本找不到工作,你知道吗?现在到处都在裁员,你以为我找工作很容易?考公务员也考不上,考研究生,你知道分数线都超过400了吗?我还要怎么活?为什么我一毕业就要过这样的日子?连你也要挂在我身上吗?!” 陈家娴以为自己会高兴,但并没有。 她永远都没办法做一个冷血的人,更没办法为别人的不幸而开心,哪怕是个陌生人。 陈家娴问:“还有谁挂在你身上?” 陈家豪哽咽道:“爸妈的店开不下去了。他们把陈记糖水的招牌连着店铺一块卖了,后来租金太贵,改签了十五年技术经营入股,结果合同有陷阱,老板逼着我爸妈转型开奶茶店,我爸根本不会,被老板的人挤出去了,只拿了点遣散费。现在他们两个没收入。” 陈家娴张口结舌:“遣散费呢?” 陈家豪说:“还房贷,还掉了。” 两个人相对沉默。 ------------ 第160章 借钱哪有还的&资金路径全靠贷 陈家娴最后问:“永大的房子,什么时候交楼。” 陈家豪说:“明年年初。我毕业以后刚好住过去,不用在越城租房。或许这样,我的经济压力会小一些吧。” 陈家娴轻轻地问:“钱难赚,对吗?所以你现在,能理解姐姐的不容易吗?” 陈家豪没有回答。他沉默足足几分钟,然后挂掉了电话。 …… 陈家娴知道,她没办法束手旁观。就算妈妈一千一万个偏心,可她曾经在妈妈那里,得到过一些爱。 她打电话给陈母,陈母的手机占线。 陈家娴盘算着自己的收入。如果要帮陈家豪承担一半房贷,她必须要把陈家豪房子的51%产权转到名下,而且必须是大产权。具体如何交易,产权如何清晰划分,交易税如何纳,需要改天向大销售部的同事们商量一下,如果可以,还要麻烦他们推几个能做公证的律师给她,该签哪些协议…… 微信响起来,是陈母:“天杀了你个扑街,你弟弟找我要钱,说你欠了十八万?你这是要了妈妈的命啊!” 陈家娴停住脚步。 她死死地盯着手机。 陈母的微信还在一条一条地钻进来,都是在崩溃地指责陈家娴乱花钱,最后说:“你自己的债,自己清,不要把全家人都拖进地狱!别想着让你弟弟给你钱!我们生你养你,已经尽了本分!” 陈家娴站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她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地上,活动了酸麻的手指,艰难地打字:“我没说全让他还,我只是要借五万周转。我会还的。” 陈母回得很快:“借钱哪有还的!你撒谎啊!你的良心都丧尽了啊!” 陈家娴眨了眨眼。她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性,小心翼翼地回味那一点点母爱,可唯独没想过,仅仅五万块钱,自己就变成了母亲的仇人。 她发微信给母亲,显示自己被母亲拉黑了。 她打电话给母亲,手机号也被拉黑了。 陈家娴觉得可悲又可笑。 可悲的是,她再一次被家人抛弃。 可笑的是,她的家人不再找她要钱了。 …… 天色彻底黑下来。陈家娴到达孙伯家,她敲孙伯的门。 门开了。Charles扶着门:“哎?小朋友?你眼睛怎么肿啦?” “有点发炎。”陈家娴心不在焉地敷衍,“霍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Charles说:“做调研。李卓秀要来参观了,你知不知道?整个西关景区的指示牌系统,我打算使用打铜元素……你呢?” 陈家娴和房间内的关晞对上目光。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关晞的面孔总是淡淡的。她可以管理好自己的情绪,让人猜不透,可陈家娴还不能。 于是陈家娴身体僵硬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她垂下眼,没有和关晞打招呼。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打算妥协,于是沉默。 “妹仔!”孙伯围着围裙走出来,亲热地抓着陈家娴的手,把她拉进房间。 狭小的筒子楼二楼只有二十几平米,没厨房也没有厕所。孙伯在阳台与房间之中搭了个小灶,做了几十年的饭。客厅正中央已经架开一张方桌,摆着一只白切鸡。 “白切鸡啊!我专从清远带回来的鸡!又嫩又鲜!”孙伯大手一挥,“关小姐,听说你们试过炭炉鸡煲,必须再试试我们的白切鸡!” 孙伯炒了两个青菜,桌上一只白切鸡,一碟沙姜猪手,周记茗茶的小周老板敲门送了一碟新炸的红米肠,一笼虾皇饺、一笼炸煎饺,还有一盒牛油西多士。主食是三丝炒米粉。 陈家娴在公司吃了很多外卖和盒饭,许久没吃过如此富有人情味的餐。她的喉咙有些酸涩。 她默默吃饭。 关晞坐在她身边,也未曾与她交谈。 好在,Charles的话又多又密,丝毫不冷场。 一顿饭吃完了,Charles帮着孙伯撤了桌上的菜,孙伯把打铜的工具在桌上一字排开,叮叮当当展示起来,Charles拍了数十张照片,又指导孙伯停下打铜,摆拍了几张。 房间内安静下来。关晞坐在陈家娴身边,就在这时,陈家娴的手机响了。 陈家娴急忙掏出手机。 ……是银行贷款经理。 她叹了口气,熄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幻想,接听了电话。 对方询问陈家娴是否考虑三年分期的贷款。陈家娴有点心动,毕竟和小额贷比起来,这样的还款压力更小,现金流更充裕。 挂了电话,关晞开口问她:“卓秀关了手打铜的店,所以你打算自己投钱,给孙伯开店?” 陈家娴沉默许久。 在关晞面前,她能隐瞒什么呢?既然她已经坐在孙伯家里,她的来意,关晞又怎么可能猜不到。 于是她说:“是。” 关晞坦率地说:“我很惊讶,你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这么做?你并不宽裕。” 陈家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大概自己是疯了吧。 于是陈家娴继续沉默。 关晞又问:“资金路径全靠贷?你贷了多少?” 陈家娴说:“二十万。” 关晞说:“西关这个地段,二十万够做什么?又能维持多久?” 陈家娴说:“我还有工资。还有今年的年终奖。” 关晞看了她许久。 终于,关晞很直接地问:“你根本没钱,你连个正经高中都没读过,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去做这样的事?不为钱、也不为名?你自身难保,凭什么让人相信你的理想主义?” 陈家娴今天心情很差。 她再次被关晞的直接所刺痛。 她质问:“就算我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我就要顺从地接受所有不公吗?我就只能麻木,不能感觉痛苦吗?生活在城市底层就是原罪吗?我只能接受、只能受挫,而不能活出个人样吗?!” 关晞问:“为什么?” 陈家娴说:“因为不公正。因为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宁可愤怒,我不要驯服。愤怒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 关晞刺激她:“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成功?” 陈家娴很愤怒,但这段时间不断宣讲已经成了本能,于是她下意识不是反驳,而是脱口而出:“你要看看我的商业计划书吗?” 关晞微笑起来。 很久以后,她说:“是我错了。我以为我在批判精英的傲慢,但我又何曾不傲慢?理想不是精英特有的权力。” 陈家娴绷紧面孔,“嗯”了声。 关晞继续说:“你的商业计划书——幼稚。这个预算报低了,你重做,做完给我。” ------------ 第161章 西关小姐 陈家娴坐在打铜匠人孙伯狭小的房间里,坐在坚硬的板凳上,双眼瞪得溜圆:“晞姐,你……” 关晞说:“即使这么个苍蝇小店,我也是你的投资人,你要给我回报的。” 陈家娴张口结舌。 过了好一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投资我?用你自己的钱?你这么相信我吗?那你为什么刚刚……” 关晞说:“这是一个压力测试,而你的表现很好。我刚才说的话很难听,对吗?但你以后还会遇到难听一百倍的话。” 陈家娴说不出话来。她只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今晚就做!我今晚就发给您!” 关晞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声:“这种事怎么能留下痕迹?” 陈家娴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这怎么就不能留痕了?” 关晞笑而不语。 陈家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私人资金路径,根本没办法通过审计,性质上属于背着卓秀干私活。潘乔木此前要求她提交纸质文件给他,也是如此。 她再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她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性质不妥,也未曾保密,但为什么,无论关晞、君子怡,还是潘乔木和郁贲——从未真正卡过她的脖子? 是因为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默许她吗? 是因为默许,代表着无言的支持吗? 站在二十岁的尾巴上,陈家娴忽然意识到谎言的力量。即使在幽深的商业丛林中,人也终将是人,不是工具,总在某些时刻,显露出一点点傻乎乎的理想主义和愚蠢的真心。 于是陈家娴问关晞:“如果说喜欢,是一个灵魂在另一个灵魂中照见自我,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关晞看着陈家娴。 她平和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是商业伙伴了。作为我的商业伙伴,你只能听到我的谎话。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话?” 陈家娴的嘴巴倔强地抿成一道直线。 “我不介意听谎话。”她说,“想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接受‘不走直线’。我……只要能实现我的目标,手段都是我的燃料。” 关晞哈哈笑起来。 陈家娴有一点羞赧,又坦然。她要完成目标,就必须抛弃被人喜欢的执念。 关晞笑完了,说:“但我有一句真话可以讲给你听——我只对你说,我只说一次。” 陈家娴的目光闪了闪。 关晞笑着说: “城市权利——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愿望改造城市,同时也改造我们自己的权利。” …… 在关晞的帮助下,陈家娴很快修正了自己的商业计划。 她会租下长乐坊临街的一楼空置店铺,开一家手打铜的店铺,孙伯手艺入股,将每天坐在店门口,现场手打铜,为这间店铺背书。 与传统专供街坊的打铜器具店不同,这家店将以手工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为主。 陈家娴从邮箱中扒拉出中秋节活动的手打铜数据分析报告。孙伯的手打铜器,曾经在中秋上架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基本被旅行团中外国人买走。 当时的陈家娴还备注:在长乐坊这个地段、这个地块上,售出此类带有浓郁地方特色、民俗特色、手工艺人特色的商品,会更有潜力。 她始终坚信,这些数据能代表很多趋势。 作为寻凤里第一家以“手打铜”为主体的店铺,陈家娴希望它不仅仅传承“西关打铜”的传统手艺,更能结合当今时代,触达大众审美,利用多种传播方式,让沉寂多年的西关传统手艺“被看见”。 而关晞,将发挥公关的基本优势,帮助孙伯参评非遗传承人,从文化产业入手,寻找与政府项目的合作、宣传、推广机会。 她们会尽快把第一家店的营收做起来,以此为支点,在潘乔木的配合下,撬动长乐坊内多家西关非遗记忆与技艺的店铺免租与政策优惠,并借助景区建设的机会,持续做大。 写完以后,陈家娴坐在电脑前,审视自己的方案。 她的手很小,支在单薄的塑料桌上,身后是窗子,暗色的夜里,一轮明月高高悬挂于九天。 她依旧住在工地板房。 现在,她摆脱了负债的命运,却又回到一穷二白了。她不再有名牌西装,甚至未来的收入也很难保障。 但她心里很笃定。 她很清楚自己是谁,想要什么。 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欲望将指向何方。 …… 忙完了这一切,陈家娴在网上搜“永大骨折楼盘”,才知道,原来陈家豪购买的那栋期房,工地暂时停工了。 永大给出的解释是,部分业主希望毛坯改精装,所以现在和全体业主沟通,补几万块钱就可以改精装,要不要补? 业主们纷纷讨论起来。 有人质疑,这不是给烂尾找的借口吧? 永大信誓旦旦保证,当然不是。 于是业主们开始讨论补钱改精装是否比自己装修便宜。而永大表示,可以等业主们讨论出个结果,在意向书全部签订好之前,楼将盘暂时停工。 于是陈家娴知道爸妈打电话的意图:要钱,毛坯改精装。 而她没有钱,还“欠了债”,就被干脆利落地抛弃了。 …… 第二天一早,陈家娴路过寻凤里,远远与自己的面孔对视。 她吓了一跳,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的宣传图已经投放在工地的巨幅围挡上。 陈家娴走近了几步,与穿着旗袍的西关小姐对视。那分明是她,又不是她。她从不记得自己这样光彩夺目过,即使熬夜,即使疲倦,但照片中的她,面孔坚定,眼中透出熠熠神采。 西关是她的母亲。她是捍卫西关的战士。 她是西关小姐。 回到工位上,周亦行很骄傲地问她:“看见了宣传图没有?怎么样?” 陈家娴实话实说:“拍得特别好,很坚定,很有气势。” 周亦行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是女摄影师靠谱。我们西关小姐不是被当成美丽器物欣赏的。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我们坚定,专业,聪明。” 陈家娴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之前的摄影师:“那一位呢?” 周亦行说:“哦,你说那个情绪化的?他提交了一个方案,构图是:骑楼街,油纸伞下,西关小姐的腰肢屁股背影。哈!简直离大谱——从我到关晞姐到子怡姐,我们审核线都是女的,他在想什么?拍男工人就表现坚韧与勇气,拍女员工就变成了美丽小点心?城市更新,我们少出一分力吗?我把他fire掉了。” 陈家娴抿嘴笑起来:“他是不是没搞懂,究竟谁是金主爸爸?” 两个人笑起来。笑着笑着,周亦行打开社交媒体,扫了几眼,又关上。 陈家娴主动问:“是有恶评吗?” 周亦行说:“别看。” “和我有什么关系。”陈家娴笑了笑:“我根本不在乎。” 周亦行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几眼。 陈家娴心中毫无波澜。 她怕什么? 她还有什么能失去的? ------------ 第162章 带你感受粤韵风华 潘乔木找来找去,终于在海报的边角处找到了被裁掉半张脸的自己。 他拍了张照片,发给周亦行:“说好的双人海报呢?我的劳动成果怎么没了?” 过了半天,周亦行回复:“乔木哥!子怡姐审核的时候,为了大局考虑,把您切割了,请您体谅我呀呜呜。流泪/大哭” 潘乔木觉得荒诞:“我好歹出了一半的力,最后呈现的时候没我?” 周亦行说:“大局为重嘛,之前电视台来拍建筑工人群像的时候,也把女建筑工人切割掉了,还是您审核做的决定呀。乔木哥您向来通情达理,可以理解的对不对。可怜/” 潘乔木想了想,还真是。 只不过各行各业基本由男性主导,通常被镜头忽视的都是女员工,他没什么切身体会,也觉得无所谓。 如今切割到自己身上,同样以大局为重,潘乔木内心酸爽,哑口无言。 潘乔木是什么心情,周亦行没空理会。卓秀如此高调地把陈家娴的面孔送上各大楼盘,流量确实蜂拥而至:周亦行打开陈家娴的各大社交平台,评论数量已经变成红色省略号,浏览量百万,但涨粉的比例却并未跟上。 流量给了,也要内容能接住,才有转化率。 周亦行下拉评论区,清一色议论陈家娴长得不好看、头大、肩膀不够宽平、不够瘦、锁骨不够直、下巴不够尖。她开始一条一条删除评论,但她删除的速度显然跟不上评论增加的速度。 周亦行安慰陈家娴:“你本来很美。” “别用美不美形容我。”陈家娴反驳,“我是捍卫人民对城市更新权利的人。” 周亦行一听就来气,她边控评边骂:“我管你捍卫什么,转化率拉不上来,你我本月的PBC怎么办?你真以为搞个打铜店就能养活自己了?被卓秀裁员,谁给你交社保公积金?谁给你交企业年金?你现在的心思放在哪里?” 陈家娴赧然。 她租下手打铜店,最近正在装修,因为花了关晞的钱,所以一门心思要缩短工期,最近着实忙不过来。 她咳了一声,抱着电脑指给周亦行看:“我们继续把内容做下去,万一再来个能爆的呢?”她给周亦行看了个视频策划,她打算真人出镜唱粤剧版《红楼梦》的选段。 周亦行瞪眼:“你觉得这个策划,有一丝一毫大众喜欢的点吗?” 陈家娴说服她:“做了总比不做强吧?我们现在没什么选择。” 周亦行拒绝:“我没有预算给到你。” 陈家娴说:“我自己唱,这不花钱。” 她去唱,不花周亦行的钱,周亦行没什么可说的。 陈家娴录好视频发来给周亦行审核,周亦行播了几秒,就点了通过。毕竟陈家娴唱什么她根本听不懂,她不感兴趣,也毫不在乎。 周亦行没当回事。 所以,隔天晚上,当周亦行看到陈家娴的小红书账号赫然变成十六万粉的时候,彻头彻尾震惊了。 就凭一条清唱粤剧的视频? 怎么可能? 周亦行打开小红书,看见陈家娴发布的平平无奇的视频:《带你感受粤韵风华》,后面打了个#粤韵风华#的tag。 无数网友在下面评论:“唔识点解突然识读唇语添。” “这是一种独特的岭南文化底蕴。” “哈哈哈,真系好粤韵风华。” 视频里依旧是粤剧唱腔,谁还听粤剧?为什么这篇能火? 这世界是有什么玄学吗? 周亦行不耐烦地拉了下进度条,赫然一阵骂声传来:“扑街啦!” 视频里正在唱歌的陈家娴面露震惊,紧接着一个干瘦的短发女人,左手一盆碳,右手提着一只活鸡,三步两步冲进视频:“日光日白唱歌唱鬼咁大声?” 周亦行瞳孔地震。 还真是粤韵风华啊? 接下来,短发女人就像隔壁家愤怒的大姨一样指指点点,嘴里每句话都被“滴——”掉,左手的炭盆飘着火星,右手的活鸡拼命拍翅膀,镜头疯狂摇晃,陈家娴逃出画面,露出身后的“有余炭炉鸡煲”招牌。 周亦行缓缓张大嘴巴。 不是,这也能行? …… 临近中午,趁着孙济文去越城公司找杨植述职,郁贲来到关晞的办公室,两个人交换永大集团的种种小道消息。 结束后,关晞坐回电脑前工作。郁贲问:“不去吃饭?” 关晞说:“还没,在给孙济文写方案。” 郁贲皱眉:“又写方案?你怎么一直在给孙济文写方案?他把你当成什么,文案策划吗?他有没有考虑到你的用人成本?” 关晞笑笑,关掉电脑:“《越城日报》准备高层换届呢,孙济文现在的媒体公关费用只批高层的,所以我的预算要重新做。” 郁贲问:“已经知道是谁接任了?” 关晞说:“是某位青年才俊。”她报了个年纪,异常年轻。 郁贲垂眸思索片刻:“年轻有为。是做过什么重大贡献吗?业内很出名吗?” 关晞小声说:“他有一个好姐夫。” 郁贲懂了。 两个人安静了片刻,郁贲觉得气氛很难受,他没话找话:“那天的炭炉鸡煲不错。再去吃一次?” 关晞挑眉道:“现在?你想直接去吃有余鸡煲?你自己去,我才不要排两个小时队。” 郁贲下意识重复:“排两个小时队?” …… 寻凤里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打出知名度。 借着君子怡导流的势,陈家娴小红书里的“粤韵风华”越来越火,周亦行出钱请了几个博主来魔改这个视频,很快越来越多的网友自发加入,直到有个大up主唱了“粤韵风华”美声版,这个梗终于出了圈。 网友们看过笑过以后,随手点进作者主页,迅速被古雅整洁骑楼街里那栋破破烂烂单体楼吸引,留下一堆“哈哈哈哈”以后,才发现是#老奶奶为爱等待#。 “我竟然嘲笑这个小破楼,我真该死啊……” “我半夜想到都得惊坐起扇自己俩巴掌……” “没想到粤韵风华和网红奶奶在隔壁啊,好巧。” “家人们我就这里!此时此刻!在寻凤里!哇有余鸡煲的罗老板骂人是真凶啊!” “我也要去挨骂!我今晚就去!” ------------ 第163章 寻凤里的网红店 有网友发视频:“胆战心惊来吃有余鸡煲,老板娘超爱骂顾客,站着排队两个小时。对,这家小小的筒子楼就是店了,里面没几个位子,也不能拿号等位,大家挤在一起人肉站立排长龙!梦回10年前。” 又有网友发视频:“排了两个小时,结果店里停电了!但能难得住我?我们打着手机电筒吃!” 视频里,鸡煲店一片漆黑,食客们坐在榕树下举着手机,一束一束微光照亮黑夜。看起来挺感人,如果不是老板娘在旁边凶巴巴地喊:“睇住夹亲只hi手!”(小心夹到你的贱手) 有人喜欢被骂,有人就很讨厌被骂。 “我都唔明白,甘老hi做乜系餐饮服务业嗟?”(这么屌,做什么餐饮服务业?!啧!) 两边人吵了起来,一时间,热度更高了。 有余鸡煲俨然成了寻凤里第一家网红店,拥挤而来的人潮把短短的寻凤里挤得水泄不通。 人太多,也有烦恼。 城市马拉松已经确定将终点定在长乐坊春华电影院。郁贲带着工程组的人过来实地考察马拉松终点装置搭建,多挤两下就要收到白眼:“你们排队去,有没有素质啊?!” 这。 还真是。 出乎意料。 郁贲后退两步,再次细看这条街。 拥挤的有余鸡煲旁,伫立着老旧的筒子楼,再旁边是修复后的春华电影院。更远处,家家户户“天官赐福”的香位如雨后春笋般钉在窗旁、门旁。 关晞主导的“见缝插绿”也卓有成效。 短短的骑楼街上,建筑的间隔中都栽下绿色的植物,一点点绿色,却让整个街区都生动起来。可这种美并非凛然不可侵犯的;这样的美,回响在家家户户的炒菜声中,回响在早起晨练的人流中,回响在讨价还价的吆喝声中。 是的,讨价还价。棋牌室和理发铺在沿街的一面开了窗子,挂上“士多”(商店)的牌头,摆出琳琅满目的饮料卖给排队的人,隐隐竟然有兴旺的商业苗头。 这条街不过短短一百米,但普通人的日子本就简单,赚不到大钱,赚点小钱也是开心的,区区一百米,也有一百米的更好。 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甜,他们就能像缝隙中的绿植一样,像河涌旁那棵百年榕树一样,努力地、热烈地、蓬勃地生活下去。 在时代的洪流中,人们日子总是努力地过下去。 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 …… 关晞轻声说:“他们的日子好过起来了,不是吗?” 郁贲看着眼前的人潮。 关晞又问:“所以,改变城市的同时,你有被改变吗?” 当然有的。 但郁贲拒绝如此矫情的探讨。他考虑的问题很现实:“现在大环境不好,有余鸡煲带来的人气,能否带旺整条街?公关部能否策划更具社会影响力的事件,进一步扩大影响?” 关晞指了指春华电影院:“我和潘乔木讨论过。那边的街道连着外街,刚好八个商铺,中间有一家钟书阁。我们可以修一条非遗街。” 郁贲点头:“潘乔木和我聊过。对于这个想法,我需要看到手打铜试点商店的营收数据。” 关晞从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方案,放进郁贲手中:“你可以先看看公关和招商一起做的规划。” 标题闯入他的眼睛:《非遗民俗街》。 郁贲看了她一眼,垂眼翻手上的方案。他们设计的非遗街将由八家非遗大师工作室构成,其中有一家,是潘乔木问他要的手打铜店。 关晞补充:“因为这里是西关,我们更希望选择西关非遗,起源于最普通老百姓的吃穿住行,起源于他们的情感表达,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期待。” 郁贲仔仔细细看过后,说:“你们挑选的都是地方性非遗产品。包括手打铜,其实都是小众品类。流量给到小众品类,能有多少转化率?” 关晞实话实说:“传统方式的话,不多。如果借助互联网,可以一试。” 郁贲点头:“所以成功概率并不大,对吧?你我心知肚明。” 关晞承认:“是。” 郁贲把方案递回给关晞:“如果手打铜试点商店不能创造利润,你们的方案就只能是空中楼阁。此时此刻,没有数据佐证,我不可能批你们的方案,希望你和潘乔木理解。” 关晞说:“我理解。” 郁贲转头看向关晞,眼神很锐利:“此外,我提醒你。你的理想越好,情怀也好,野心也好,但本质上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我们是整体项目。用我们这么大一个项目,来满足你个人的野心和理想,这不太合适,对吗。” 关晞听出了郁贲的敲打意味。 郁贲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寻凤里:“房地产不仅仅是土地。它还是一个行业,行业里有富人,但也有大量普通人,很多工作岗位,很多家庭。我们的项目利润,直接影响员工的生活质量。实话实说,我并不反对你们,但我手下的人都跟了我很多年。我的底线是,让我的人少裁员,多挣钱。” 关晞很直接地说:“为什么你的底线不是业绩,而是人呢?因为,只有压榨手下的领导,最好自恋狂、控制欲强、毫无共情心,才能往上爬。” 郁贲反问:“你觉得我追求的是向上爬吗?” 关晞摇头。 她和郁贲共事很久了。她很清楚,郁贲最大的问题是心不够黑、不够硬。一个心软的人,怎么可能爬上权势的巅峰呢? 所以,这是施远踢开他的原因吗? 关晞突然觉得吊诡。在这个商业丛林里,每个人都在说谎,除了郁贲。 只有郁贲在说实话。 正因为郁贲说实话,所以注定被商业丛林抛弃。 关晞听见郁贲说:“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希望你和潘乔木能成功。但你们必须保证利润达到让我满意的数字。我对你,对潘乔木,要求是一样的:给我看到手打铜店的利润。” 郁贲的要求合情合理,也算推心置腹,甚至算是无言的支持。 关晞听懂了。 “谢谢你。”她语气复杂。 郁贲说:“祝你们成功。” ------------ 第164章 陈家娴带人先画饼 周亦行找陈家娴:“听说关晞拿有余鸡煲的事例,向区政府递了卓秀公司协助脱贫攻坚、帮西关原住民勤劳致富的材料。区领导很高兴。” 周亦行坐下,又说:“我听小道消息,晞姐和乔木哥联合向郁总提案,要做非遗街?你们商量好的吗?” 陈家娴没有承认。 她撒谎的本事并不高明,所以她选择沉默。 沉默是职场中的万能语言,沉默可以回答很多问题、也可以拒绝很多问题。 她不露痕迹地关掉电脑窗口。 那是一份申报书,她在帮孙伯做非遗传承人的申请材料。 周亦行看着陈家娴,发现她穿了件深棕色格子西装。她在记忆中找了许久,都没想起来这件是Burberry的哪个款。于是她问:“你这件不是Burberry吧?” 陈家娴“嗯”了声:“G2000。” 周亦行很难想象自己在卓秀集团的高级专员身上看见G2000这个大众品牌。她甚至太久没见过这个牌子,不知道G2000现在有没有倒闭。 许久,她平复了声音:“你的YSL呢?” 陈家娴说:“哦。卖了。” 周亦行忍不住问:“这就卖了?就算你不穿ysl,最不济也得穿Ralph Lauren吧?你至于这么苛待自己吗?为什么穿G2000?” 陈家娴说:“怎么,G2000不得体吗?就算有人瞧不起我,那是我的错吗?明明是对方的错吧。” 周亦行皱眉:“用嘴巴说谎,用衣服说谎。说谎,是社会潜规则。” 陈家娴把东西收拾好,抱着电脑起身:“说谎吗。这是过时的规则,我是新一代人了。” 周亦行气笑了:“过时?陈家娴,你能耐了啊。照你这么说,关晞也穿名牌,关晞也过时了?” 陈家娴想了想。 周亦行难以置信:“你居然还用想?” 陈家娴想清楚了,很认真地告诉周亦行:“我知道什么是社会潜规则,我也知道服从就能过得好。可我不想服从。” 周亦行说:“你图什么?图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陈家娴固执道:“我就是毫无理由地不想服从。如果说关晞这一代人,在捍卫人不服从的权利,那我这一代人,就要砸烂旧规则。关晞过时,我也会过时,因为世上会有新规则。” 她凝视着周亦行:“所以,你要不要加入我。” 周亦行呆了许久。 然后她大骂:“滚,你跟我装什么逼?这件事从头到尾,我没帮你?” 陈家娴刹那间眉开眼笑。 她潇洒起身,抱着电脑去开会,还头也不回地比了个剪刀手。 …… 潘乔木潇洒地报出手机尾号,快递驿站拖出一个巨大的纸箱子出来。 潘乔木立刻拒绝:“这不是我的,我从没买过大件商品。” 对方报出他的英文名:“Louis Pan,不是你吗?” 潘乔木皱眉:“是我。我不记得我从海外订购过大件商品。” ——于是他拆出来一株巨大的银色圣诞树。 潘乔木联系了对方,对方很客气地告诉他,他订购的钻石虽然还没发货,但他已经是尊贵的会员了,临近圣诞,额外送了一棵圣诞树给会员先生。 订购的钻石? 被刻意打压的记忆翻涌着回归脑海,潘乔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他挂了电话,按了按眉心。 几分钟后,他直接在顺丰下单,收件地址填上了即将开业的手打铜店。 就当送个花篮。 他不想看到这棵树。 他妈的,烦。 …… 陈家娴打开邮箱,看到协同办公上有一条新的审批,来自宋卓。 是离职信。 陈家娴从来没带过人,她立刻疯狂敲周亦行:“我的新人为什么要离职啊啊啊!” 周亦行回复得很快:“人长了腿的!你把人招进来,放着不管,人就会跑的!!” 陈家娴疯狂打字:“我不知道!!!” 陈家娴焦头烂额,后知后觉地向周亦行请教一番“如何做领导”“如何与下属谈话”的技巧,才努力装作沉稳地喊了宋卓到小会议室。 “你要离职?”陈家娴问。 宋卓沉默。 陈家娴有点慌。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我们这个月的业绩挺不错,理论上来说,你现在的工作没有超负荷,也不会过难,或者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说,你仅仅想换个行业?” 宋卓嗫嚅:“我知道,你只是出于同情才招我进来,而且我现在的数据成果都是你做出来的,我——我只是抱上了你的大腿。和我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是一条狗,蹲在我这个位置,也能完成业绩,我——我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陈家娴心里焦虑,面上稳重:“我是你的老板,我的成绩就是你的成绩。你想的这些问题,没有意义。” 话音刚落,她恍然间发现,这话似曾相识。 这个场景也似曾相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什么唯一。她会遇到无数个老板,她也会成为无数人的老板,她将和很多人轻盈地相逢,然后轻巧地分开。生活就是把沉重的感情变成轻盈的露水,在时间的微风里,蒸发干净。 但她必须亲身经历了才懂得。 …… 此时此刻的陈家娴,面对宋卓,脑壳有点痛。 她当然不能放宋卓随意离职。不然人事会质疑她的领导力。 于是她选择给宋卓画饼。 “你的工作必须与核心业务相结合,才有竞争力。”她说。 宋卓迷惑地抬头:“那我要怎么介入核心业务呢。” 陈家娴想了想,问:“你私人账号上的探店视频,数据如何?” 宋卓坦诚:“不怎么样。从评论来看,寻凤里真正的魅力是复合性的,并非单一的美食、潮玩、历史故事等孤立元素。对于这种主题,人们会倾向于亲身体验,踩一踩这块土地,感受不一样的生活,而不是刷我的视频。” 陈家娴发现,这块饼画不圆。 她顿了顿,找了另一块饼。 她努力画饼:“据我所知,关晞刚刚交了提案,计划在春华电影院另一边,招八家非遗工作室,构成非遗街。你或许可以向这个方向布局,侧重于介绍长乐坊的非遗故事,如果关晞真的成功,她的团队还会扩大规模,你就可以用这个业绩,转岗到她那边。” 你看这块饼又大又圆。 宋卓听得云里雾里:“我跟着你挺好的呀,为什么要转岗?” 啊,这块饼对方吃不明白。 20岁的陈家娴面对23岁的宋卓,努力劝说:“因为在职场上,一动不动意味着没有存在感。你最好动一动,才能被更多人记住,才能升职。” 宋卓稀里糊涂地问:“那你怎么办?” 陈家娴没有说话。在这个瞬间,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她的未来,难道真的会局限在卓秀吗? 旋即,陈家娴自我唾弃: 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也画一块饼? ------------ 第165章 中国人不养无用的神仙&爆红神话 陈家娴吸取经验教训,开始学习带人。 她带着宋卓来到寻凤里。 对于陈家娴给的职场规划,宋卓依旧云里雾里。但她知道,这是陈家娴提携的好意,于是决定照做。 在《好运来》《恭喜发财》《爱拼才会赢》的音乐中,一阵鞭炮齐鸣,“寻凤手打铜”店,开业大吉! 宋卓兢兢业业用手机录制素材。 驻店手打铜匠人孙伯站在店门口,满意地端详着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送来的很多只花篮。正看着,快递员又送来一个花篮。 ……或者说,同属植物科,但不是花篮。 而是一棵圣诞树。 还是挂了霜的白色圣诞树。 圣诞树足足有两米高,工艺精致,树干上有一行英文,树尖甚至还有一颗巨大的水钻装饰,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简直是当日最佳、全场C位。过来凑热闹的女同事们纷纷跑过去合影:“太漂亮了吧,孙伯,是谁送的?” 孙伯却没什么喜气:“搬下去搬下去!扑街!让我知道是哪个扑街送的,我饶不了他!” 潘乔木侧目。 陈家娴急忙跑过去,挽着孙伯的手:“孙伯,这叫圣诞树,用来庆祝节日的,多漂亮!” 潘乔木满意地颔首。 孙伯愤怒道:“开业就要红红火火喜气洋洋,谁家好人送一棵树,还是一棵白色的树啊?!号丧呢?!” 陈家娴看了看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绸缎,地上的红色鞭炮残渣,孙伯给店里的每张桌子都盖了红布。她又看了看孙伯从头到脚的红衣服。 最后看了看这棵白色圣诞树。 显然是西洋神仙在中国财神面前水土不服。 潘乔木不露痕迹地往旁边移动了几步,悄悄混入人潮中。 好在,金阿婆一见这棵树就喜欢,于是潘乔木喊了几个人,把这棵树搬到了金阿婆那栋没修的筒子楼二楼阳台上。 孙伯眼不见心不烦。 树太大了,只能斜着摆,从阳台里面支出来一撮树尖尖,巨大的水钻刚好在风中一颤一颤,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搬过圣诞树,潘乔木又被孙伯拉过去:“快来快来看舞狮!” 潘乔木问:“舞狮也招财吗?” 说话间,随着巨大的锣鼓声,狮子已经舞到众人的眼前。负责举狮头的是个小学生,坐在舞狮人的肩头,控制着狮嘴一张一合,狮嘴里露出一张开心的笑脸。 眼看着大红色的狮子像一道火红的旋风样冲了过来,舞狮的汉子叠起罗汉,在四周阵阵惊呼声中,狮子越舞越高,“节节高”的喊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终于,火红的狮子屹立起来,而小孩的手透过狮头张开的嘴巴伸了出来—— 一把摘下门框上挂着的红包和生菜。 有同事感叹:“哦,难怪这孩子呲着门牙笑得这么开心,有红包拿啊!” “等等,红包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有生菜?” 孙伯已经哈哈大笑:“大吉大利,采青生财!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郁贲也在问关晞:“为什么门框上挂生菜啊?” 关晞给郁贲解释:“生菜就是生财,这叫‘采青’,孙伯想用不同高度的竹竿把生菜挑起来,让狮子逐一去够,够得越多,越吉利。但物业同事觉得危险,没不答应,所以你看到的是简化版的采青。无论如何,只要能寄托蒸蒸日上的祈愿就好。” 郁贲神情严肃、无比认真地说:“招财?那咱们过完年也请个舞狮?” 还没等关晞反应过来,身边的同事已经纷纷赞同: “这个主意好!” “咱们也舞狮,招招财。” “招财的,甭管什么,我都信,主打一个叠buff!” 关晞:“……” 又唱了一上午粤剧后,“寻凤里手打铜”店开业仪式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潘乔木路过寻凤里,看见巨大的圣诞树塞在金阿婆筒子楼的阳台上,想起那枚漂泊海外的钻戒,心中再次涌起一股烦躁。 他坐在办公室里,掏出手机,打开订单界面,迟迟犹豫。 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点下“退款”键,于是他安慰自己,就当是投资了,转手卖得更贵。 自我安慰显然没什么效果,潘乔木非常不爽。他很烦躁地在赠品圣诞树下面,用英文diss:“招财效果一般,不如舞狮。”顺手传了一段舞狮小视频上去,把手机丢到一边。 第二天,陈家娴抽空去存凤里看手打铜店,发现金阿婆给二楼的圣诞树尖尖上,水钻旁边,绑了个巨大红色的蝴蝶结,挂了一串红包,还挂了一尊迎风飘荡的小财神。 陈家娴拍了张照片发在小红书: “中国人不养无用的神仙,西洋神来了中国都得想法招财。” …… 所有人都没想到,千辛万苦推的视频没有出圈,就这么张照片,居然开启了寻凤里爆红的神话。 如果说,有余鸡煲让寻凤里在本地年轻人中走红,那么金阿婆的筒子楼,就让寻凤里在全国范围内有了点热度。 寻凤里如此整洁美观,而筒子楼却破破烂烂。筒子楼如此破破烂烂,圣诞树却如此豪华!如此豪华的圣诞树上,还挂着财神! 对比之强烈,视觉效果之震撼,招财之中西合璧,网友辣评: 恐怖如斯。 网友们闻讯而来,纷纷和这栋楼和这棵圣诞树合影,“网红筒子楼”渐渐在社交网络上有了点热度。 很快,就有盲生发现了华点:“你们看,这圣诞树上是不是有logo啊?” “我靠我靠,这不是那个国外的钻石品牌吗?!” “等等,我查了一下,这棵圣诞树不是售卖品,居然是买大钻石买成会员的圣诞礼物——喔!恐怖如斯!” “哈哈我在网站评论区找到这个神秘买家啦,这个人在评论区发了个舞狮视频,还用英文留言,说圣诞树的招财效果不如舞狮。可惜看不到他买的什么钻石。” “所以这棵树居然代表爱情?” “单身狗走过路过被一把狗粮冷冷地拍在脸上。” “我是你们爱情play中的一环?” “天空霹雳巨响,老奴闪亮登场!小姐!老奴第一次见到少爷这么开心!” ------------ 第166章 潘乔木,是谁买的钻石&手打铜配货&李卓秀 事情的走向逐渐诡异起来。 金阿婆的筒子楼连带着这棵圣诞树,以一种全民玩梗的姿态疯狂蹿红,没过多久,#网红筒子楼#荣登热搜。 在这场全民狂欢中,无论是从前“民国老奶奶绝美爱情”“世界是草台班子”,还是“粤韵风华”,还是其他视频,纷纷被翻了出来,热度节节攀升,博主们纷纷下场。 因为参与面实在是太广了,红利平分,陈家娴反而没怎么涨粉。 但这对她而言是个好事。 太多的关注意味着苛求,虽然陈家娴没有被过多关注,但—— 寻凤街彻头彻尾地爆红出圈。 ……具体表现在,现在想和金阿婆的筒子楼合影,需要排长长长队。 ……以及,街坊们沿街兜售的零食饮料白切鸡供不应求。 陈家娴的发小,毛头,早上卖白切鸡美美涨价,当天就被游客投诉,下午就来了个笑眯眯的政府领导,大手一挥,把毛头涨的价格按了回去,还按着他的头给游客退款。 毛头语气很茫然:“……不是,咱们出息了?做零售都做出价格监管了?” 长乐坊景区尚未建成,景区游客服务中心连夜紧急建成,施远本人亲自调来三班卓秀物业的员工,在筒子楼附近用绳子拉出曲曲弯弯的排队通道,反复强调做好安保工作,维持游客秩序。 “网络热度就是一阵一阵的。”郁贲给连轴转的众人打气,“突击过这几天,就可以休息了!想想你们的年终奖!” 赚钱虽然开心,但也真的累。 同事们忍不住说:“所以那棵圣诞树究竟是谁寄给孙伯的?” “孙伯的家人好多在海外,是他们寄的吧。” “你们没吃瓜?那棵树是买大钻戒送的!孙伯家人这么有钱,买大钻戒?” “乔木哥,你觉得是谁买的钻石?” 潘乔木被问到脸上,表情不自然一瞬间:“干我屁事。” “乔木哥!你没吃瓜?” 潘乔木一言不发。 网络的热度都是一阵一阵的,等热度过去了,人们自然会遗忘。 潘乔木等了几天。 ……结果,事情不但没过去,还愈演愈烈。 这场全民玩梗的爆红被人搬到了海外,他发在圣诞树评论区里的舞狮视频和英文辣评在油管上被疯狂转发。 ……三天后,排队的人不但没少,还多出很多老外! Charles带着自己的团队,连夜赶制了一批中英双语指路牌,融合了打铜、舞狮、粤剧等元素,投放在短短的街道上。 而整日坐在“寻凤手打铜”店门外叮叮当当的孙伯,俨然变成了寻凤里活体景观,成为原住民中继金阿婆的第二个网红。 但孙伯没空开心。 孙伯忙着干活。 无论他敲多少铜器都秒光。 一把年纪的孙伯被迫领取007限时体验卡,含泪打工。 网上甚至出现了排队攻略。 “排队攻略!大家一定要组队去!不要单独去啊!寻凤里有两个要排长队的项目,一个是网红筒子楼打卡,还有一个是孙伯手打铜!孙伯打铜的动作慢,所以他的队要先排!来了就让男朋友们排上!然后姐妹们可以先去逛逛!逛完再去排筒子楼!等筒子楼这边拍完了,手打铜应该也拍上了!但每个人和孙伯的合影时间只有半分钟,所以要提前把姿势演练好哦!” 手打铜店的铜器销售一空后,在越城做生意的老外找到陈家娴,下了几个海外大订单。 老外用娴熟的中文说:“这不比日本的铜壶强?日本的铜壶就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是伐?” 孙伯立刻高兴起来:“可不是! 手工制品在国内不算值钱,可在海外,居然卖出了高价。 陈家娴看着老外给出的手打铜器高昂单价,发现高昂单价的计量单位还是美金,顿时感觉有点头晕。 孙伯激动过头,体力不支,进了一趟医院以后,终于无奈宣布:每日限购。 此时,为了开业备下的所有铜器,都彻底卖空了。 陈家娴累得嗓子哑,周亦行义务过来帮忙。 有人进来,周亦行头也不抬。后面的架子上什么都没摆,客人看见就该走了吧? 谁料,客人犹豫着走过来,问:“我想要那个中号锤纹手打铜壶。” 周亦行说:“嗯?我们没有了喔。” 客人压低声音:“我想当场抱走,要怎么配货?1:1?1:1.5?” 周亦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啊?” 客人窘迫:“啊?对不起,我以为中号比较冷门,可以当天拿。行叭,那我先配货,你把我加入wishlist,到货你通知我好吗?” 配,配货? 周亦行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柜台。 在这个瞬间,她悟了。她觉得自己站在劳力士或爱马仕的店里。永远都没货,但永远都在开门做生意。 SA周亦行心痛地拒绝:“我们中国人打倒了万恶的封建贵族与大资本家,我们不搞那套阶级游戏。” 客人心痛地说:“唉,那我只好找黄牛了。” 周亦行目瞪口呆。 她发微信给陈家娴:“陈老板,你出息了,你知道吗。你要学着整顿黄牛了。” 陈家娴根本没空回她。 不仅仅是陈家娴。整个越城分公司都为这场猝不及防的爆红忙乱起来,长乐坊刚刚修好的一百米骑楼街,突然变成了全民专注、远销海外的香饽饽。 就在天降业绩手忙脚乱的氛围中,在一个刚刚降过温的清晨,李卓秀,前来视察了。 …… 李卓秀来到越城时,由二儿子李宏舟陪同。 几个小时以后,关晞就在行业公众号上看到分析“李太子伴驾”的小道消息,有图有真相,煞有介事地分析,在李家三姐弟中,将由宏舟总继承卓秀集团。 施远带着越城公司的全体高层,一大早就等候在公司门口。 车队抵达地下停车场,施远亲自上前为李卓秀开门。 李卓秀从车里下来,没有给施远任何一个眼神。 此时此刻,即使涂着裸色口红,西装领的边缘垫着亮色丝巾,李卓秀的气色也并未被提亮。或许因为生病,她的肤色变深了些,但粉底的色号没有及时更换,所以李卓秀的面孔上,微妙地浮了层白,好像戴了个面具。 张之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她的心已经飞走了吗? 这个念头从君子怡脑中一闪而过。 张之遥提着李卓秀的包,低调地跟在李卓秀身后,眉眼平淡,刻意落后李宏舟半个身位,但在有需要的时刻,会及时附在李卓秀母子耳边,轻声提醒对面是哪位越城公司高层。 君子怡正出神,对上了沈之衍的视线。 他从第二辆车下来,位置仅次于李宏舟。两人的目光交错三秒钟,沈之衍微微颔首,君子怡若无其事地滑开。 ------------ 第167章 你可以试试&转移资产给小三 沈之衍的首席信息官做得还算顺利。 在君子怡的帮助下,沈之衍先把自己的构想落地在越城公司,又以此为敲门砖,很顺利地拿下了上海子公司和武汉子公司,随后以这三座城市为圆心,陆陆续续撬动周边地市。虽然北方地区的子公司始终对他阴奉阳违,但在卓秀集团山头林立、各自为政的状态下,沈之衍能收拢这么多地方,李卓秀是满意的。 只有沈之衍知道,自己才是君子怡手里的那只木偶。 所以沈之衍更想知道,这个像豹子一样的女人,她积蓄力量,将如何发出致命一击? 他猜不透她的野心和目标。 就好像,最起初,他根本想不到,君子怡与他合作,竟然不仅仅让他做个分公司的供应商。 走在卓秀光亮的大理石地砖上,跟在李卓秀身后,沈之衍不由得有些出神。 林叔平究竟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作为伴侣,能提供多大的资源和助力? 沈之衍不知道林叔平是怎么想的,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和野心。 这样的君子怡,他也想要。 …… 李卓秀在越城公司会议室听取郁贲对长乐坊项目的汇报。 施远汇报过后,郁贲针对长乐坊的“包容”的理念进行补充。沈之衍听了五分钟后,和李卓秀打了声招呼。起身离开,去拜访Adonis。 交换过人脉和行业信息后,沈之衍搅了搅咖啡,沉吟许久后,问:“你对君子怡怎么看。” Adonis罕见地愣了一下。 “很有魅力。”他心不在焉地说。 沈之衍说:“没问你长相。” Adonis吐了口气,端起咖啡,不顾烫地一饮而尽,然后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是个狠人。” 沈之衍“嗯”了声,用很客观的语气问:“你觉得她以后的事业发展如何。” Adonis不假思索:“会非常好。她狡猾、狠心、不顾他人死活,尤其不顾他人死活这一点,是成功人士的必备要素。” 沈之衍说:“你的语气怎么这么奇怪。” Adonis双手交叉抱胸,这是个防备的姿态:“怎么,难道我的评价不公正吗。” 沈之衍垂眸思索。 Adonis看了眼时间。 沈之衍斟酌着开口:“林叔平,君子怡的丈夫,正在转移资产给赵敏敏,你应该也听说了。” Adonis反驳:“我凭什么听说她的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和君子怡很熟啊?你这么关注她?” 沈之衍冷不丁说:“你觉得,君子怡知道这个消息,还会和林叔平继续维持这段婚姻吗。” Adonis猛地抬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沈之衍放下杯子:“我的意思是——Adonis,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Adonis茫然地“啊”了声。 “婚姻。”沈之衍说,“君子怡会离婚的。我打算追求她。我想和她结婚。” Adonis的声音掩饰不住震惊:“你要追求君子怡?!” 沈之衍说:“我知道,君子怡比我大些,但你刚刚不是也评估过吗?她会成功的。她就是我要找的婚姻合伙人,她的成功将是我的成功。所以,我很确定。” Adonis保持沉默。 沈之衍想了想,补充:“而且,正如你说的,她很有魅力。” Adonis注视着沈之衍,眼神中混杂了怜悯与奇异:“你大可试试。” …… 沈之衍动作很快。 下午,李卓秀视察短短的、人潮拥挤的示范街,从春华电影院到金阿婆没修的筒子楼,从炭炉鸡煲到手打铜店,最后她仔仔细细地了解了手打铜试点商店的利润,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 示范街很短,李卓秀却疲劳得很快。仅仅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巡视,回到酒店休息。 晚上,郁贲安排了别出心裁的户外接风宴,地点在寻凤里,榕树下。 虽然是小小的接风宴,也有活动公司郑重其事地承办。4点钟,寻凤里清场,活动公司开始布置现场,将融合了西关手打铜、粤剧、粤绣等元素的装置慢慢点缀其中。接风宴将于6点半开始。 在这期间,沈之衍见缝插针地约了君子怡喝咖啡。 两人在一家颇有情调的咖啡馆碰面。 君子怡怔了下,这显然不是那种商务咖啡馆。而是具有情侣双人私密空间的,暖意融融的浪漫咖啡馆,阳光斜斜地漏进来一丝,光线昏而暧昧。 她坐下,雪白的面孔平静:“你这么急,要谈什么?” 沈之衍不废话:“是你比较急。”说着,他把两张纸推到君子怡面前。 一张是某公司亏损清单。不仅公司亏损,负责人自己也没有工资。 一张是个人债务清单,没有姓名。 一份是林叔平的情人,赵敏敏,名下增多的资产清单,以及她添置的黄金、珠宝、画作与奢侈品。 君子怡一看就明白了。 林叔平打算和她离婚,正在转移资产。 他把公司的账做成亏损运营,再用预消费等方式把自己身上叠满负债,这样就算离婚,自己也只能分到债务,分不到他的财产。 她把赵敏敏那张抽出来,丢在一边:“这部分是小钱。” 情人吃吃用用,一些黄金珠宝奢侈品罢了,能有几个钱。比起林叔平运用资本、让她净身出户还背高昂的债务的狠劲,根本算不上什么。 看见君子怡的反应,沈之衍心中的审视才满意,他笑而不语。 君子怡抬起脸,面孔平静,声音也没有丝毫波动:“谢谢,费心了。怎么拿到的,后续会有麻烦吗?” 沈之衍风度翩翩:“不客气,我颇有些人脉,不会麻烦。” 双人包房的小门被服务员敲响,咖啡这才端上来。 君子怡垂眼喝了口咖啡,而沈之衍保持缄默。 他以为她会失态,但她没有。 他以为自己会趁着她失态之时得到机会,但他也没有。 他以为自己会失望,但他依旧没有。 他欣赏玩味对面女人冷静的脸。 这份韧性,这份心智,让沈之衍更加确定了,她就是他最理想的婚姻对象。 ------------ 第168章 赵敏敏,见一面&长乐坊接风宴 君子怡一如既往地喝完咖啡。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沈之衍突然问:“你有赵敏敏的电话吗?” 君子怡不语,转头看他。 沈之衍垂眸按手机:“我发给你了。” 手机振动一下,微信里收到一个手机号。 当着沈之衍的面,君子怡把这个号码复制粘贴到短信收件人栏,然后编辑短信: “我是君子怡。有空见一面?” 她按下发送。 抬眼,她看见沈之衍正注视着自己。 沈之衍淡淡地说:“赵敏敏是某高端幼教机构的芭蕾舞教师。去年年初,林叔平赞助了国内的幼儿舞蹈大赛,正是通过这场比赛认识了赵敏敏。追求到今年,赵敏敏才同意和他在一起。林叔原本在北京、武汉和广州养着三个情人,但他很喜欢赵敏敏,所以赵敏敏答应了他的追求以后,他和另外三个情人都断了联系。” 君子怡说:“哦。还挺浪漫。” 沈之衍说:“赵敏敏很有拿捏男人的手段。” 君子怡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沈之衍笑笑:“需要我帮忙吗?” 君子怡说:“不用。” 沈之衍注视着她,从置衣架上取下大衣,亲手服侍她穿上:“好的,有需求,一定记得联系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 君子怡由着他服侍,微微笑起来。 她慢慢将扣子塞进孔眼。鎏金纽扣上的香奈儿的logo一闪一闪,沈之衍的心跳了跳,只听君子怡说:“你不行哦。” 沈之衍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 君子怡意料之外的直接,沈之衍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不行?” 君子怡说:“你挺帅的,但我喜欢窄长脸,你脸型有点方。还有,我觉得你大腿有点粗。我喜欢匀称的细腿。或者你减掉几斤试试,我可以考虑一下。” 沈之衍有种被挑挑拣拣的感觉。 他忽略掉这种微妙不适的被冒犯感,反问:“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君子怡说:“还没有。” 沈之衍说:“所以,我还是可以向你献殷勤的吧?” 君子怡注视着沈之衍。几秒钟之后,她扬起雪白精致的一张脸,眯着眼,笑道:“有必要?” 她转身离开。 沈之衍看着她的背影。这么冷静又难搞的女人,让他心里痒痒的,好半天回不了神。 …… 路上,君子怡收到张之遥的消息。李卓秀吩咐接风宴推迟一个小时。 她点燃一支烟,沿着河涌慢慢走回寻凤里。 会场已经布置好了。小小一场接风宴,关晞亲自带着Charles做出整体设计图,找来专业活动公司布置。 君子怡站在寻凤里入口。 那里已经搭建了一张巨大的“三件头”门。 这是西关文化最有特色的部分。大门分作三道,称为“三件头”。入口最外面的一道,是矮矮的四扇对开的屏风门,用来遮挡街上行人的视线;屏风后就是大圆木横架做成的趟栊门,最后才是打开的大门。 推开大门,按着岭南风水习俗,迎面是一道彩绘屏风,看不见屏风内的景象;屏风下摆着流水鱼缸。关晞迎上来,笑着给她介绍:“子怡姐,这上面画的,是粤剧十大行当。因为长乐坊下一期修整计划中,有八和会馆。”她又指了指脚下的流水鱼缸,“水流为财,年年有余。” 屏风左右装饰着文化墙,左边的照片是广绣、珐琅、饼印、象牙雕、广彩;右边的照片是醒狮、榄雕、古琴、彩扎(狮头)。君子怡注意到,右边还有一张手绘长乐坊地图,就在春华电影院旁,有一条街。 关晞在手绘街上标注的名字:非遗街。 君子怡的视线落在上面。 “我们的哪个规划里,说要做非遗街了?我怎么不知道?”君子怡声音淡淡,“没走流程,没过审。这是你们项目的自作主张?” 关晞笑笑:“大概是印刷公司弄错了图。时间仓促。” 君子怡吸了口烟,转头喊来郁贲,指着手绘地图:“郁贲,非遗街,是什么?” 手打铜商店的营收数据很好看,郁贲履行自己的承诺,为非遗街提供支持。 他站在关晞身前,平静地撒谎:“这是我们上会的草案,印错了。” 君子怡几乎笑出声:“这是什么借口?” 郁贲说:“我们时间太仓促。”来不及走完全部流程。 君子怡没有说话。郁贲把打印好的手打铜商店的营收报告放在她手里:“子怡,长乐坊站在你这边的。这是我的诚意。” 这确实。 手里的营收报告也确实好看。 君子怡动作很快地扫完数据。似笑非笑地看了郁贲和关晞一眼,没再说什么。 于是关晞说:“子怡姐,我带您转转。” 君子怡把烟按熄在垃圾桶上:“带我看什么,看你们给老总裁做的活体提案ppt吗?” 关晞微笑:“请您指教。” 说着,她带君子怡转过屏风。 虽然早就看过设计图,但见到实物的时候,君子怡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河涌里停着一条船,船上装饰满满鲜花,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 “这是‘新春花船’。逢年过节的时候,岭南人在疍家人的船上购买鲜花装饰自己的生活。”关晞说完,又指了指另一边。 几张红木圆桌错落摆在河涌旁,手打铜壶和广彩瓷器精巧地摆在红木桌面上,彩色的灯笼高高低低架在榕树之间,投下柔和的光晕。 一旁,舞狮的队伍、表演粤剧的演员和已经准备好,秩序井然地等在一旁。 关晞提醒:“子怡姐,您低头看看。” 君子怡低头。 地上的石砖,不知何时嵌上手打铜拍。她脚下的这块上,镂刻着《西关赞》的歌词: “洋装虽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 烙上中国印。” 这几句词曲出自黄霑,而黄霑曾住在西关宝华路十六甫。 关晞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是离人们久了点、远了点,所以才看起来很高深、很晦涩。但其实,文化永远反应人民的生活、情感与诉求,就在我们身边。” 君子怡看着关晞。她的神情在灯笼的光晕下模糊不清。 “你们为了这场给老总裁的路演,准备了多久?” 关晞笑了笑:“您说什么呢子怡姐,这只是个凑巧。” 君子怡也笑了笑。 商业社会中,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就要说谎。 她环顾四周。 这里的每个人,每分每秒,都在说谎。 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能完成目标,真话假话,都只是手段。长乐坊为君子怡提供不遗余力的支持,于是君子怡不再追问。 ------------ 第169章 送你一个谎言&意料之外的惊喜 郁贲走过来:“张之遥通知我,老总裁从酒店出发了。” 众人“哄”的一声忙乱起来。 君子怡看着关晞:“但你要怎么讲呢?孙济文职位比你高,难道不是孙济文主讲吗?” 关晞说:“我写好了稿子给孙济文。您要审一下吗。”她递过来两张纸。 君子怡没有接:“孙济文可没这么好的口才。” 关晞只是微笑。 君子怡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关晞,你知道你还差什么吗?” 没等关晞回答,君子怡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心不够硬,手不够黑,而且你还要脸。但好在,你比郁贲那个心软的蠢货强很多。” 她轻巧地把烟头按在那两张纸上,旋即,雪白的纸上烫出了个黑色的洞。 君子怡注视着这个洞:“我送你一个谎言。” …… 孙济文站在停车场,急得隔半分钟看一次时间:“老总裁怎么还不到?” 君子怡冷笑一声,问他:“你确定是这个停车场吗?” 孙济文说:“我确定。” 君子怡声音很不耐烦。她又反复问了数次,孙济文的额角开始冒汗,等待的人群也被她质疑得躁动起来。 在焦虑的时候,不断的质疑、打压与不信任,本就可以摧毁一个人的自信。 于是孙济文也对自我产生了动摇。 他专身向旁人打听,有人说:“另一边还有个停车场。如果老总裁觉得这边堵车,有可能停到那边去。” 孙济文当机立断:“来几个人跟着我,去那个停车场看看。” 君子怡在他身后轻轻地“呵”了声。 孙济文听见了。他心浮气躁地跑去另一个停车场。地上有一滩水,他走过的时候,不知被谁绊了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刚好这么巧,就摔在水里,溅得浑身都是泥。 君子怡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按亮屏幕,看了眼。蓝光照亮她微笑的雪白面孔。她发消息给关晞:“好了,你过来吧。” 她又发了条消息:“那两张傻逼讲稿,丢垃圾桶。” 君子怡正打算把手机放回口袋,手机进来一条新短信,是赵敏敏。 赵敏敏:“我们早该见面了。” 赵敏敏:“大后天中午12点,山居酒家。” 君子怡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回复:“OK.” …… 李卓秀在越城公司高管的簇拥下前来,施远稳重地跟在李卓秀身边,即使李卓秀没有给他任何眼神。 关晞穿着黑色西装,带着笑容,引着众人走向长乐坊的入口。 孙济文这才换好衣服,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君子怡示意物业将他拦在外面:“不要影响接待。” 她收起手机,跟在李卓秀身边。 她落后施远半个身位,施远瞥了她一眼,放慢了脚步。 君子怡笑了笑,和施远并肩跟在李卓秀身后。 关晞正幽默地提起手打铜的“配货”苦恼,引起了李卓秀的兴趣,然后很自然地引出手打铜销售数据的话题。 陈家娴适时从人群中站出,将一台ipad放在关晞手中,关晞滚动屏幕,向李卓秀和全体高管展示手打铜商店的排队照片与网友评论截图。 随即,关晞不露痕迹地引导众人观赏手绘地图。当李卓秀问起非遗街的时候,陈家娴再次上前,给李卓秀和全体高管每人递交一本线圈台历。 君子怡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下。 她还是低估了关晞。 她以为关晞仅仅利用这个机会在老总裁面前刷业绩,没想到她打的是说服全体高管的主意。 关晞边讲,边替李卓秀翻开每一页。 这是一本异常精美的非遗台历,印着广绣、珐琅、饼印、象牙雕、广彩、醒狮、榄雕、古琴、彩扎的精美图片,旁边配了小字简介。 高管们纷纷仔细看起来,施远也速度很快地翻完全部。 李卓秀听完关晞的简单讲解,又询问过手打铜的销售数据,陷入了沉思。 关晞拍了拍手,物业上来,左右拉开屏风。 刹那间,锣鼓齐鸣,咿咿呀呀的粤剧上演。 关晞亲自扶着李卓秀走到圆桌前,服侍她坐下,服务员如流水般上菜,李卓秀看了看铜壶,又拈了拈彩瓷,沉默不语。 舞狮热热闹闹地舞过,晚风吹拂榕树,花船在水波中荡出汩汩声。 李卓秀伸手,张之遥立刻很有眼色地递上热毛巾。 施远亲自接了,递到李卓秀手上。 李卓秀慢条斯理地擦过手,才对关晞说:“你胆子很大。我告诉过你,我是生意人,我只做生意。” 关晞说:“卓秀总,文化产业,既然是产业,同样也是生意,同样有得做。” 李卓秀静静地坐在树下,河水静静地流。 她转过身,在柔和的花船灯晕中,伸手抚摸巨大的榕树。 “我知道这棵树,是‘河涌树’。”李卓秀怅然道,“我看了你们专访金阿婆河涌记忆的那个视频。” 现场充当工作人员的周亦行疯狂用手扯陈家娴的袖子:“老总裁刚刚提起你拍的视频了!” 陈家娴正忙着回复孙伯的微信,准备手打铜海外订单的事,闻言,茫然:“什么视频?” 周亦行翻开小红书:“这条,你专访金阿婆,聊对这棵树的记忆。” 陈家娴这才从褪色的记忆中翻出这项工作。 这是她最失败的视频。 浏览量低得可怜,几乎没有人看。 哪怕挂上#为爱等待#的话题,也依旧没人看。 陈家娴放下筷子,看向主桌。 她听见李卓秀叹道:“我还记得视频里的那句话:活下去本身,不需要任何言语阐释。我们只是用力活下去,并期待更好地活。” 李卓秀用力按住树身:“只恨时光短暂,只恨生不逢时。” 李宏舟立刻说:“卓秀总,您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李卓秀却冷笑一声,用力转回脸,面孔上依旧是精明与犀利,看不出丝毫软弱和动摇。她拿起筷子,又开始吃菜,她吞咽得很用力。 吃了一会,李卓秀放下筷子。她说:“给长乐坊批预算。我和长乐坊一起试试。” 啊? 陈家娴猛然抬起头,她的表情被次第的彩灯染上绚烂的颜色。 就因为那个没人看的视频吗? 竟然让老总裁愿意给非遗街砸一笔钱吗? 为什么? 陈家娴从来都不知道,她对土地的情感,会在这个时刻,给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 第170章 听话&升职&舆情 陈家娴兴奋地看向关晞,可关晞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李卓秀身边的人也没有表情。 没人为李卓秀砸钱这个举措开心,甚至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 为什么? 陈家娴心中惊悸、激动与疑惑交杂,在这样冷热交织的滋味中,她听到李宏舟委婉地反对:“今天第一天到越城,何必急着下决定?” 李卓秀看着他:“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反对我的吗?” 李宏舟立刻噤声。 李卓秀冷冰冰地环顾随行的高管:“你们还有人要反对吗?”她把筷子猛地投掷在桌上,“卓秀集团不叫卓秀了吗?” 陈家娴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垂下头。 现场安静了好半天。 但是没人讲话。 风声渐渐漫起来,榕树的叶子哗啦啦地摇。李卓秀又问:“现在,卓秀集团的卓秀,是什么意思?” 李宏舟低声说:“卓秀总,是您的名字。” 李卓秀说:“我做不了卓秀的主了,对吗?还是说,现在要改名,叫宏舟集团了?” 李宏舟吓了一跳,急忙说:“卓秀总,项目论证需要上会……”李卓秀打断了他,看向施远。 “施远。”李卓秀点名,“你说,长乐坊这个项目,我应不应该投钱?” 施远放下筷子,很平和地说:“应该。” 李卓秀又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被点到的人都说:“应该。” 李卓秀说:“这是个好项目,开集团绿色通道,本周内我要看到内部流程走完。” 众人应了。 李卓秀又问:“这个视频,是谁拍的?” …… 陈家娴筷尖的菜掉进碗里。她张大嘴巴。 下一秒,就被周亦行推出去。 她走到李卓秀面前,施远介绍:“这位是长乐坊项目招商部的同事。” 陈家娴说:“我叫陈家娴。” 李卓秀随意地扫了陈家娴一眼:“介绍一下自己。” 陈家娴三句两句把自己的经历说了。 李卓秀问:“你被裁员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家娴想说,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 但她来不及说什么。李卓秀指着陈家娴,意有所指地对施远说:“这才是卓秀集团应该培养的人才,因为她忠诚!你觉得,有才干重要,还是忠诚重要?” 陈家娴心里一沉。 她无意成为拉踩的对象。但这个场合,谁会在乎她? 施远根本不记得陈家娴。但他立刻表态:“当然是忠诚更重要。陈家娴是越城公司的优秀人才,青年储备干部。” 君子怡笑吟吟补充:“卓秀总,您看人向来准,陈家娴马上要升主管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面色各异。 陈家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施远顿了顿,端起水喝了口。 而李卓秀,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意有所指:“子怡,只有你听话。” 而君子怡笑眯眯地挽住李卓秀的手:“我一向听您的话。” 施远的眼神淡淡地瞥在君子怡脸上,又移开,和李宏舟碰上目光,然后说:“我们马上给陈家娴走升职流程。” 李卓秀说:“是吗?施远,你的承诺,真的会兑现吗?” 施远立刻表态:“陈家娴今天就能升职。” 君子怡叫来杨植,吩咐他准备材料。 李卓秀发了一通脾气,面孔疲倦起来。虽然升职的是陈家娴,但李卓秀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连陈家娴本人,也听出了其中的暗流涌动。 她悄悄回到座位上。 这样的升职平白无故地砸在她头上,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她不过被卷入高层的暗流涌动,没人在乎这对她而言,是不是捧杀。 陈家娴被巨大的变故砸得头晕目眩。她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显示两条未读微信,来自久违的潘乔木。 第一条来自五分钟前:“拒绝。” 第二条来自一分钟前:“算了。” 陈家娴不期然想起,潘乔木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讲过话了。她垂眼看着潘乔木的微信,有些出神。 周亦行伸出手来,用力扯住陈家娴,她的手冰凉。 “现在开始,不要笑。”周亦行轻轻说。 陈家娴吓了一跳。 她敏锐地感觉到,四面八方同事的声音渐渐变小,最终趋向于一片死寂。 陈家娴压低了声音问周亦行:“究竟怎么回事?!” 周亦行掏出手机,转发了一条新闻给陈家娴。 “李卓秀要死了。”她声音有点发抖。 …… 关晞的手机也在拼命振动,接二连三的电话打进来,手机迅速发烫。 电话来自舆情公司。 关晞按掉电话,直接打开微信,点进舆情公司发过来的链接: 《李卓秀已确诊癌症晚期,生命倒计时》 …… 在这篇推文里,很犀利地提出几个关键问题: 如果核心人物李卓秀死了,卓秀集团还能延续往日的辉煌吗? 如今,卓秀集团的楼盘还能买吗? 没了李卓秀的资金运营能力,卓秀的楼盘会烂尾吗? 很显然,市场对李卓秀的继承人们,没有任何信心。 这也是李卓秀对生病一事严格保密的原因。 …… 李卓秀要死了。 这条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长乐坊晚宴的短短半小时内,以爆炸性的姿态冲爆全网。 所有人都清楚,明天,卓秀集团必将迎来股价暴跌。 李卓秀从来都是个强悍的女人。看到手机上的推送,她面色大变,旋即起身,干脆利落地给了施远一个耳光。 “他妈的施远!”李卓秀咬牙切齿,“你究竟是怎么拦的消息?!” 当着所有人的面,施远被打了一巴掌。他捂住脸,神情依旧淡淡,细长的眼睛转向君子怡。 君子怡对上他隐晦的眼神,不露痕迹地笑了下。 旋即有条不紊地指挥公关部拦通稿、撤热搜。 …… 李卓秀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消息一出,所有营销号都不约而同地把镜头对准了卓秀集团的太子,李宏舟。 严肃分析李宏舟生平业绩的,八卦李宏舟能分多少钱的,还是吃瓜李卓秀两女一子纠纷的,消息漫天飞。 张之遥扶着李卓秀离开。这一次,李卓秀和李宏舟没有坐同辆车。 一直到了半夜,终于查出了消息源头。这次的舆情危机竟然来自《越城日报》,起因是,一线记者在给自家营销号供稿的时候,使用了一张李卓秀的就诊单,码没有打全。 人们很快循着就诊单的信息,扒出了李卓秀的真实病历。 ------------ 第171章 孙济文垮台 很难说一线记者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自从关晞把媒体公关费使用情况上交给孙济文后,孙济文就不允许给一线记者花公关费,只愿意花钱请报社高层喝酒吃饭买礼物。 刚好报社高层换届,新来的年轻领导有个好姐夫,年轻气盛,一上来就搞体制机制改革与薪酬体系改革。 俗话说得好,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 老人们一看,霍,新人老人的考核方式一致,这怎么行? 传统文化何在? 老人么,老眼昏花;年轻人么,也确实专业技能不过硬、审稿容易疏漏。 就在连环“不小心”下,这篇关于李卓秀的新闻做了漏网之鱼,狠狠地给试用期新领导使了个绊子。 卓秀集团向来是越城日报的包年广告大客户,合作当然吹了。 年轻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烧掉了单位三分之一利润来源,眼看着明年还没开始,明年上缴报社的顶头上司、某传媒集团的利润先凉。集团里的好姐夫自身难保,哪有空保得住他? 这一摔,就摔掉了试用期年轻领导的定岗定级。 向上,摔惨了他的好姐夫。 向下,摔惨了孙济文。 还摔掉了一个报社小实习生的饭碗。 至于就诊单是从哪里来的? 程文华打电话给关晞:“师妹,谢谢了。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坐坐?师兄换办公室了。” 关晞转动方向盘,右手扶了扶蓝牙耳机,明知故问:“师兄高就了?” 程文华报出《越城日报》顶头上司,一家传媒集团的名字,笑起来:“回老东家。” 当然不是做记者,而是做领导。 这一次,程文华抱上了大腿,翻身坐了别人家好姐夫的位置,原地洗白,春风得意:“师妹,我必须请你吃饭,大恩不言谢。” 关晞开玩笑:“师兄,后面有你报恩的时候。” 程文华哈哈笑了:“没问题没问题。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只是,摔到的和爬起来的,不是同一个人嘛!哈哈哈!” …… 关晞把车停在项目地库,坐电梯上楼。 她打电话给张之遥:“Hi,好不容易来越城一趟,什么时候老总裁放你出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关晞顿了顿,说:“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张之遥笑了:“是帮我内推的人,是吗?你费心了。” 关晞笑道:“哪里,是我要谢谢你。” 她戴着蓝牙耳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缓慢地拆开张之遥之前推给自己的信封,平静地抽出李卓秀的就诊单原件,点燃打火机。 张之遥在手机另一边问:“你为什么忍了孙济文那么久?” 关晞注视着纸张在手指上渐渐扭曲成黑色的灰烬,然后起身,拉开窗户,等着风来。 她说:“孙济文有什么要紧的?我为了等李宏舟。” …… 结束了和张之遥的通话,关晞收到君子怡发来的微信。 君子怡说:“我已经在机场了。接人。” 关晞说:“好。” 紧接着,郁贲发来微信:“你清不清楚这桩舆情的始末?” 关晞回复:“不清楚。” 郁贲没有再回复。 几个小时以后,营销号的报道满天飞。 李卓秀的两个女儿先后从武汉、上海起飞,落地越城,前来陪伴自己的母亲。营销号文章在短短的时间内阅读量十万加。 路人目睹李宏舟和李卓秀在酒店外大吵一架,李宏舟不顾李卓秀阻拦,连夜驱车离开越城,回到深圳。照片阅读量高达百万。 这引发了人们的大量猜测。 卓秀集团的最新官微下面新增无数留言,但没有发出任何动态。 陈家娴的小红书下面也出现无数留言,陈家娴不但不会回复,近期也不会再更新。 卓秀集团的全体员工都收到了缄默令。 …… 这个夜晚没睡的人有很多。 施远的办公室一直亮着灯。 施远不下班,他的几个秘书,司机,总裁办主任杨植,和前台王茜,都能不下班。 王茜很无聊,但卓秀集团发了缄默令,她也不可以发朋友圈,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台刷手机。 正刷着,手机猛地被杨植打掉:“公司付你薪水,是让你玩手机的吗?” 王茜吓了一跳。 不是,有病吧,凌晨两点钟让人加班,还乱发脾气? 杨植说完这话,就气冲冲地进了施远的办公室。 王茜低头把手机捡起来。 凌晨两点半,杨植从施远办公室里出来,越城公司的公关总监孙济文正面色难看地坐在会议室里。杨植走进会议室,两人关上门,说了些什么。 王茜没有给他们倒水,但没人介意。 凌晨三点,孙济文推门走出会议室,摘下工卡,交给王茜,坐电梯离开越城公司。 凌晨三点二十,杨植拿着几张纸交给王茜:“各自复印三份存档。” 王茜“哦”了声,看在三倍加班工资的份上,接过这几张纸。 是总裁亲手签发的人事决定啊。 王茜抱着手站在复印机前。 第一份,孙济文的离职信和交接表。 第二份,是陈家娴的升职信。这次信脚不再盖着施远的私印,而是落着施远本人的亲笔签名。 王茜重重落下复印机的盖子,压住了这张薄薄的纸。 …… 后半夜,越城突然断崖式降温。 风嗖嗖冷,君子怡关紧车窗,打开车里的暖风。 她亲自开车往返市区与机场,分了两趟,把李卓秀的大女儿李元和小女儿李胜送到酒店。卓秀集团做地产起家,在每个城市都有自家酒店,李元和李胜有自己的常备房间。 从酒店出来,已经是天色最黑的时候。酒店的门童替她把车子开过来。 君子怡绕到驾驶座前,泊车的门童却没有下车。 她看见了坐在她驾驶座上的施远。 施远瘦削的面孔上还留着李卓秀掌撸的痕迹,微微泛红。他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从副驾驶拿出一件羽绒服,递给君子怡。 君子怡裸露在寒风中的双腿冻得有点发红。她想了想,接过羽绒服,套在身上,上了副驾。 施远沉默地启动车子。 君子怡心情很好地看着施远面孔上的红痕,和他毫无温度的双眼。不知怎的,压抑着情绪的施远让她觉得十分性感。 于是她抬起手,用指尖触碰施远的面孔。 ------------ 第172章 生日&工具人 施远微微侧过一点面孔。凌晨的交通灯漏了点光在他脸上,于是看上去,他的面孔似乎也染上了神色的变化。 开过路口,灯光暗了下来。施远面孔上的色彩也褪去了,他的神情变化只是她的错觉。 于是君子怡刺激他:“你的李宏舟太蠢了。老总裁不过质问他几句,他竟然一气之下,跑回深圳。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你是怎么受得了这么个蠢货的?” 施远不语,面孔绷得更紧。 车子滑到君子怡小区后面。施远停下车,看着君子怡:“林叔平在转移财产。” 君子怡打了个呵欠。 她靠在黑色的座椅上,雪白的脸转过来,懒洋洋地看着他:“我知道。但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施远的动作微妙地僵滞了一瞬。 君子怡说:“你不如操心你自己。” 施远的声音平静:“你指的是这场舆情吗?”他叙述,“老总裁动不了我。我的职位不会有任何变动。” 君子怡“哦”了声:“谢谢你的衣服。所以,你还有别的话要讲吗?” 施远沉默。 君子怡干脆地说:“那明天见。” 施远凝视着君子怡,伸出手,想触碰,犹豫片刻,又慢慢收回。 他开门下车,背影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里。 …… 寒风一吹,施远的鼻子发酸,脑子也有点涨。他按了按额头,额头已经开始发热。 他走进药房,买了个新冠检测盒,回到车上测了一下,一道杠。 竟然没阳。 施远垂下眼,把检测盒用密封袋封好。 片刻后,他下车,打开后备箱,把里面的一盒蛋糕取出来,随意地拎着,找到最近的垃圾桶,连着封好的新冠检测盒,一起丢了进去。 …… 第二天,君子怡上午十一点多才进办公室。王茜正抱着一个水晶摆件走过去,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君子怡喊住她:“这是什么?” 王茜说:“总裁过生日,杨总安排我们采购的礼品。” 君子怡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下日子。 随即她想起,卸任总裁办主任以后,总裁的生日祝福自然也不归她管了。 各个公司各个端口各个级别的高管,生日需要给出怎样的祝福,适合送什么礼,她都交接给杨植,安排得明明白白。 君子怡提着包走进办公室,随口问:“哪个总裁生日?什么时候?” 王茜指了指施远办公室:“我们大老板啊。施总。昨天生日。” 君子怡脚步微顿。 …… 刚开过晨会的茶水间,人们排着长龙,打咖啡,吃早餐,泡茶,刷杯子。 打工人不关心总裁生日,茶水间的话题全部是关于“李卓秀接班人”的。 “……叫陈家娴。” “小姑娘,嗯……长得挺好看。呵呵。” 只不过,在职场中,在如今的语境下,夸她长得好看,就是阴阳她没本事。 “今早施总亲口说的接班人,说给老总裁听呗,真尴尬。” “其实小姑娘本人也倒霉。她只是这场忠诚cosplay中的一环,是大老板们的工具人。” “Big胆!竟敢乱讲大实话!” “闭嘴吧你们,关我打工人什么事。” 君子怡拿着杯子走进茶水间,窃窃私语一哄而散。 …… 关晞走进办公室,发现陈家娴已经给她的杯子中注满了冰美式。她端起喝了一口,风味和浓度正是她习惯的口味。 水杯旁边还贴心地摆着一杯热水,温度适中。 陈家娴说:“晞姐,我记得您的生理期在附近。” 关晞看着陈家娴。 她很清楚,自己的助理吴筝永远不可能做到这样。 吴筝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做这样的事。 关晞也不需要吴筝来做这样的事。 关晞问:“你有事找我?” 陈家娴说:“我有。”她拿出一只U盘,“我想占用您五分钟时间。” 关晞看了眼咖啡,又看了眼时间。她要给团队开早会,但她更想知道,陈家娴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陈家娴说:“昨天我配合您给卓秀总做非遗街提案,我昨晚想了很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请您指教。” 她花了三分钟时间简短地播PPT,关晞注意到,她把“城市权利——按照我们的愿望改造城市,同时也改造我们自己”用很浅淡的颜色放在PPT下角。 在是商业社会中小小的棱角与微妙的叛逆。 叛逆。 关晞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叛逆的陈家娴。 陈家娴结束了自己对非遗街规划的PPT宣讲,时间还剩下两分钟。她问:“晞姐,您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呢。” 关晞“嗯”了声。陈家娴等着她的下文,但她没有下文。 关晞的沉默代表着某种捉摸不定的态度。 陈家娴忍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我想要做非遗街的项目负责人,统领八家非遗工作室的招商运营全部事宜。手打铜店的成功商业化,证明我有潜力、也有能力。我肯吃苦。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是主管了,我有资格带这个项目。” 关晞依旧沉默。 陈家娴咬了咬牙,迅速说:“手打铜店——您给我投资了不少钱,您知道我将给您丰厚的回报。我们是共赢的。” 她把PPT调到其中的一页,上面贴着手打铜店的投资回报数据。 关晞沉默了很久,说:“你确实很有能力,但是,我只是你千千万万个老板中的一个,你也只是我千千万万个合作伙伴中的一个。你能理解吗。” 陈家娴能理解,但她会被刺痛:“我有自知之明。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关晞无视了她的情绪:“意思是,我的资源,不可能全部倾斜在你身上。我也带其他小朋友,我要尽力公正公平。” 陈家娴不语。 关晞说:“这个项目,我已经想好要交给谁。”她告诉陈家娴,“我并非不认可你,只是,别人也应该获得被培养的机会。” 陈家娴安静了很久,说:“别人的想法会比我更好吗?” 关晞摇头:“和提案没关系。是公平分配培养资源。” 陈家娴直视关晞: “我不同意。哪里公平了?老总裁同意投资非遗街项目的前提是,手打铜商店运营数据合理,以及河涌树记忆视频的推动。这两个业绩,都是我做的。这个项目能落地,我应该可以占到50%的作用。怎么能说给别人就给别人?这不是公平。” 但站在关晞的角度,非遗街项目之所以能从李卓秀那里拿到钱,固然有陈家娴的业绩推动,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卓秀集团夺嫡之争,山头林立,施远等公司元老各怀鬼胎…… 而李卓秀,试探忠心也好,需要众人表演忠心也好,做戏给外人看也好,需要这么个筏子。 都是高层的暗流汹涌。 但关晞没办法说。 ------------ 第173章 我的项目&把柄 关晞简短地说:“但这是我的项目。” 陈家娴怔了很久。 她争取:“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愿意把这个项目给我。从今天开始,我包了您的咖啡茶水好吗?或者其他跑腿我也可以的。” 关晞说:“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以后也不需要。” 陈家娴看着关晞,许久没讲话。 关晞说:“你还有其他事吗?” 陈家娴说:“这不公平。我不会放弃的。没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明天,我再来向你提案。” 说完,不等关晞回答,她转身就走。 这不公平。 陈家娴躲进厕所,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可公平从不能靠别人施舍。公平只有自己去争取。 陈家娴的眼泪渐渐止住,她用冷水洗干净脸,苍白的面孔上,一对眼睛闪闪发光。 …… 君子怡接了杯咖啡,坐在工位上,通知陈家娴到越城公司来办升职手续,又亲自盯着王茜制作陈家娴的工牌。 陈家娴到了,她塞了本彩打的纸稿过去: “送去金豪酒店,到了联系张之遥。戴上你的新工牌,你本人当面交给老总裁。” 陈家娴翻了翻,这是一份平平无奇的长乐坊非遗街的纸质版示意图。 许多双眼睛明里暗里看着她。 “就是她?” “……重要的不是送图,重要的是,让李卓秀看到,越城公司已经给她升了职。” “没定岗、没定部门、没定直管上司,却已经开始奉旨刷脸。” “这个主管做得真难受。” 这些议论声陈家娴听了不少。说白了,这场意外的升职,陈家娴会不会被捧杀,以后怎么和同事相处,会不会被群嘲,以及她的职业发展道路——没人在乎。 她把纸稿收进包里:“好的。” 君子怡打量了她一眼:“以后买个好点的包。” 陈家娴嘴角压了压。一秒钟后,她点头:“好的。” 君子怡喊住她:“从公司申请个司机,送你过去。” 陈家娴点头:“好的。” 坐在后排,陈家娴的手机响了,是周亦行的邮件,约她面谈待遇的时间。 她发消息给周亦行:“如果李卓秀要给那棵榕树升职,我相信它今天已经是主管了。” 周亦行回复:“嗯,榕树怎么没升职呢……” 周亦行:“施总安排人,连夜给那棵树立了牌子,命名为‘卓秀树’,还把老总裁说过的一句有哲理的话,刻在了牌子上。” 周亦行:“哦,还有,昨天老总裁站着的位置,施总在地砖上打了一块铭牌,就叫‘李卓秀驻足处’。” 施远看起来不像舔得这么露骨的人,陈家娴目瞪口呆。 “这还露骨?这已经算含蓄的了。”周亦行说,“学着点吧,陈主管。舔领导的本事才是真本事,比做事重要多了。在这个赛道上,你就是个弟弟。” …… 陈家娴不是第一次来金豪酒店,但她是第一次来到金豪酒店不对外开放的楼层。她只记得地毯特别软,香水味特别好闻,房间特别大,以及李卓秀的秘书特别多。 这是权力与财富。 巨大的落地窗前,有一张办公桌。李卓秀正在打电话,通话的间隙,随口陈家娴:“你是谁?” 老总裁当然不记得一个工具人。 可工具人就只能当工具人吗? 不。当然不是。 在这一刻,陈家娴突然意识到,或许坏事本是好事,好事也是坏事。 公平源自哪里? 源自权力,不是吗? 她看着李卓秀,也看着权力。她心中的巨浪一波一波拍打着胸臆,巨大的火焰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烧焦了。 公平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取。 张之遥被一个电话叫出去了。现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只有她和李卓秀两个人。 她慢慢开口:“我是长乐坊招商部的主管,陈家娴。长乐坊的非遗街,也就是引进八家非遗工作室的项目,就是我在牵头负责。” 李卓秀还在打电话,陈家娴不确定对方听到了没有。当然,更有可能根本没听。 李卓秀又打了几个电话,才发现陈家娴还在一旁等候。 她移开手机,“哦”了声,无所谓地对着陈家娴挥了挥手:“你放在桌上吧。” 说完,没有再看她,继续背过身讲电话。 陈家娴走过去,把材料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走出金豪酒店,陈家娴在对面的星巴克户外区坐了好一会。她拽出纸巾把手上的汗擦干净,然后从包里翻出一盒烟,模仿者记忆中女人们的模样,点燃,磕磕绊绊地吸了第一口。 她以为烟草使人镇静,但实际上,任何刺激都只会让她更疯狂。 陈家娴动作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烟,她的姿态并不美观,很用力。在吸烟的过程中,她的心中一场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挣扎。 她把烟头按熄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掏出手机,发消息给君子怡。 “子怡姐,刚刚老总裁和我聊天,问我是不是招商部主管,能不能负责非遗街项目。我答应了。” 显示君子怡已读。 过了很久很久,君子怡才回复: “我知道了。” 陈家娴点燃第二支烟。 她已经吸不动了,也没觉得吸烟有什么意思。但她很耐心地等着第二支烟燃尽,然后又点燃第三支烟。 她继续等。 在袅袅的烟雾中,她的手机终于响了。 关晞的微信进来:“听说你做了非遗街项目负责人。” 陈家娴控制着自己的神情,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她不是大老板们表忠心的工具人吗?那么,哪怕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但只要与李卓秀的意愿擦边,就会有人主动积极地替她落实。 工具人也有工具人的路。 陈家娴说:“老总裁是这么以为的。” 关晞说:“是吗?如何争取做项目负责人,还是我教你的,你记得吗?” 陈家娴回复:“晞姐,我来替您落地执行,有什么不好?手打铜店的成功,已经证明了我的能力。您投资了我,我们就是共赢的。” 关晞说:“我有得选吗?” 陈家娴打打删删,迟迟没办法组织好语言。关晞的回复又钻进来。 关晞:“还记得手打铜商店的手续是谁办的吗?” 陈家娴当然知道。是关晞让她办的。相关证件上落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关晞说:“你猜猜,卓秀会不会允许你这种擦边的商业牟利行为?” 陈家娴盯着手机,倒吸一口凉气。 她在网上搜索了一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关晞不但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可以反手替卓秀追究自己的法律责任。背叛关晞,她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不懂,所以毫无防备。 关晞是故意的。 她很清楚自己行为的破绽,捏着自己的把柄。 ------------ 第174章 双赢&竞业&点赞 陈家娴觉得有点冷。 她把第三支烟重重地按熄在烟灰缸里,浑身发抖。 此时此刻,陈家娴终于明白,烟草如何使人冷静。 她颤抖着点燃第四支烟,咬在嘴里,呛得眼泪滚滚而流。 吸完第四支烟,她开始打字:“那不是正好吗?如果我对您不忠诚,我就会付出代价。相比别人,我才是您最好的执行者,我的忠诚与能力可以带给您更大的回报。您可以省下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我们是双赢的。” 她按下发送。 过了很久,关晞回复:“当然,我更信任你了。我们是双赢的。” …… 陈家娴坐在星巴克的椅子上,盯着烟头燃烧的余烬,想起关晞说过的: “我每天都在撒谎。” 她从未怀疑过关晞的理想与赤诚,但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关晞是个特别容易得到别人信任的人。 其中也包括她的信任。 所以,关晞表现给她看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真的认识过她吗? …… 郁贲从未怀疑过关晞的理想与赤诚。所以,当关晞完善了自己的想法以后,他面对更大胆的设计,心中竟然毫不意外: “你的意思是,整个长乐坊景区的游览动线,用非遗景色,而不是建筑地标来串联?” 关晞说:“如果太大胆的话,我们可以拆成三种游览路径,请工程部在设计道路动线的时候,保留一条非遗动线即可。” 长乐坊拿到了李卓秀的一笔钱,做事宽裕很多。郁贲很痛快地同意了。 讨论完工作以后,郁贲想起另一件事:“非遗街项目,吴筝那边进度如何了?” 关晞说:“哦,这个项目。现在是陈家娴在具体负责。她现在是主管了,有上会资格,我们可以在周会上直接听进度。” 郁贲有点意外她的安排:“给陈家娴了?不是说好给吴筝吗?吴筝是港中文的硕士,能力很强,目前手上没什么项目,还在干杂活。她挺值得培养的,也到了培养的时候——怎么给陈家娴了?” 关晞顿了顿,笑眯眯地说:“因为陈家娴更值得我信任。” …… “我为公司服务这么多年,公司对我缺乏基本的信任。”潘乔木坐在越城公司的小会议室,冷笑连连。 周亦行怂怂道:“乔木哥,补充一份竞业协议而已……您不要太激动。这不是针对您,这是公司的制度。” 潘乔木说:“是吗?你解释一下这个条款。我的竞业回避期从2年延长到2.5年?延长半年,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吗?除了恶心我,有任何实质意义?” 周亦行说不出话。潘乔木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我们这种行业,平均半年一跳槽,你扪心自问,如果想涨工资,升职哪有跳槽快?你们做HR的,何苦挡人财路?欺人太甚,让我恶心。” 潘乔木这段时间无缘无故地心情很差,周亦行被他骂得满脸通红:“乔木哥,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我们做HR的都是照章办事的,希望您配合。” 潘乔木说:“哦,我怎么没配合你们了?你让我注册傻逼社交媒体,我没注册?你们搞的小红书,我没从头到尾点赞?” 周亦行:“啊?从头到尾点赞?乔木哥,你?” 潘乔木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声音中带着心虚和恼怒:“Anyway,这不重要。说回这份竞业协议,是谁要卡我?杨植是吧?你不用管了,我直接去找他。” 潘乔木猛然起身要走,周亦行慌了,急忙叫住他:“乔木哥!” 杨植此刻刚好路过,潘乔木透过会议室的条纹玻璃,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杨植身上,他推门就要出去,周亦行一把关上门。 “不是杨植总。”周亦行小声说,“这份竞业协议——是老总裁要求大家签的。” “卓秀总?”潘乔木有些意外,“老总裁的管理颗粒度变得这么细?” 周亦行小声说:“施总刚签完。” 潘乔木盯着周亦行看了半晌:“老总裁为什么要卡施远的竞业协议?怕施远带着团队走?” 周亦行说:“施总主动提出要签的。” 潘乔木立刻把施远也骂进去:“他妈的施远。” 但到了施远这个级别,本就不能随随便便离职。公司高层的离职,需要提前半年向全社会公示,尤其向购入卓秀集团股份的股民。公司也需要时间应对市场的揣测和股价可能的下滑。 这是施远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签字笔在潘乔木手里转来转去:“如果我不签呢?” 周亦行小声说:“老总裁压下来的意思是,不签就走……” 潘乔木早有走的意向,听见这话,他顿时觉得,再拖个半年也没意思。 潘乔木冷笑几声:“不签就走?好,我这就走。” 周亦行赶紧劝:“乔木哥,你别冲动啊,你想想自己的竞业协议,你一旦离职,可要耽误整整两年。” 潘乔木把笔丢在桌上:“我看还有哪个管得到老子。”说罢,霍然起身,转身离开。 他推开玻璃门,和门外等候的陈家娴面对面撞上,两人都是一怔。 陈家娴下意识颔首打招呼。 潘乔木看了她几眼,转开目光,冷漠地走开了。 …… 陈家娴走进小会议室,周亦行都快哭出来了。 陈家娴安慰她:“你慌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杨植总给你顶着。” 周亦行说:“靠北,乔木哥撂狠话要离职啊啊啊,别人该怎么看我?!别人会说我把乔木哥逼走啦!!!背这口锅,我不活啦!!!” 陈家娴知道潘乔木早有离职的打算。毕竟,任谁被施远和君子怡当炮灰一样摆弄,心情都不会好。 她委婉地说:“你没发现最近高层变动很频繁吗?所以大家的情绪都很焦躁,不是你的问题。” 周亦行大骂:“人事这个B活,赚的都是窝囊费。” 陈家娴安慰她:“打工就是赚窝囊费,出卖自己的情绪价值。” 周亦行继续抓头发:“乔木哥最近不是失恋了吧?!真难伺候啊啊啊!” 陈家娴刚喝了口水,闻言,呛住了,开始咳嗽。 周亦行自我说服:“但乔木哥毕竟长得好看。而且他还说,帮我们的小红书从头到尾点赞呢。” 陈家娴缓过来些,擦了擦嘴:“我们一开始哪有人点赞,除了僵尸号……” 她顿住,掏出手机,翻出自己最早发的小红书视频,她确实记得有个僵尸号。头像是系统自带的灰色,名字也是系统编码。 她点进去,发现这个账号只关注了她一个人,收藏了她所有的视频。 ------------ 第175章 加薪&坐上牌桌&结盟 陈家娴发了会呆。 周亦行吐槽完,总算想开了:“算了,我就是个打工赚钱的,没必要真情实感。乔木哥再惨,赚得也比我多多了。来吧,聊聊你的薪酬。” 陈家娴坐正身体:“薪水多少?” 周亦行例行公事走流程:“你之前在集团里的级别是32级,现在升到30级,title是招商部主管,但你的直管上司还没确定。” 真尴尬啊。陈家娴苦笑。 周亦行继续说:“税前工资25200每月,年底双薪。主管的年终奖由2个月基础年终奖加增量奖构成。增量奖计算方式是:你的PBC乘以项目系数。” 陈家娴问:“长乐坊项目系数是多少?” 周亦行说:“看项目整体利润能不能达标了。不达标的话,大概是0.7到0.9,达标的话,比如李宾总的辉煌碧园项目,系数是1.3。” 陈家娴这才知道,正因为真金白银的收入差距,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做文化产业项目,所以郁贲会注重把控项目营收。 周亦行打断了她的思考:“然后,你的公积金依旧按照12%双边缴纳,五险顶格缴纳,参照国家规定纳税。” 陈家娴在心里算了算。虽然收入高了,但纳税也相应上了个台阶,所以到手没有预想的那么多。 “买车了吗?”周亦行例行询问。 陈家娴无奈地摊手:“我还住宿舍呢。” 周亦行在纸上勾选:“没油补。还是‘员工上下班打车费’福利,每个月额度从1500涨到2250;话费每个月800不变。这两项依旧实报实销。” 陈家娴签了字,主动问:“我的名片怎么印title呢?” 周亦行说:“给你升一级,印经理。” 陈家娴鼓起勇气,说:“能印总监吗?” 周亦行挑眉看着她:“胆子这么大?你要做什么?” 抢了关晞的非遗街项目这件事,陈家娴当然不能说,于是她用反问代替解释:“不能印吗?” 周亦行打量她:“当然可以,但你至少看起来要像个总监吧?出去谈项目,别人总监穿贵衣服开好车拎爱马仕,你要从你的破电脑包里掏出总监名片吗?谁信你能带来利润?” 陈家娴知道这是大实话。 周亦行把陈家娴的材料装订好,给她签字,然后唉声叹气:“谁有我苦。乔木哥那边,我找晞姐帮忙说说情吧。” 陈家娴突然问:“你觉得关总是怎样的人?” 周亦行垂眼发消息:“很聪明很有手腕的人,怎么?” 陈家娴说:“难道你从来没觉得,她特别温暖,对人很温柔?” 周亦行笑出声:“晞姐可是集团的22级,跟郁总同级别。但有人罩着郁贲,没人罩着她,她全靠自己。你觉得能爬到22级的人,会温暖温柔?” 陈家娴说:“可我……” 周亦行说:“因为你职位低,别人对你是向下兼容,看不见你,也记不住你的名字,犯不上和你计较,你当然过得舒服。” 陈家娴看着周亦行。 周亦行说:“但现在不一样了,全集团最年轻的主管陈家娴朋友,欢迎你正式坐上牌桌,踏入泥泞。” …… 关晞结束了与李卓秀贴身秘书张之遥的通话。 她按熄手机,走进潘乔木的办公室,反手把门关紧:“周亦行请我帮忙,劝你。” 潘乔木说:“那个补充竞业协议,你会签?” 关晞说:“我签了。” 潘乔木说:“我不签。他们究竟把我当什么?毫不掩饰的工具人?我觉得恶心。而且,我走了,对你而言不是好事吗?孙济文走了,我也不跟你争,总监的位置归你了。” 关晞说:“如果我是你,给简历镀过金再走。” 潘乔木说:“长乐坊算什么镀金?文化产业不是我的本行。” 关晞压低声音:“最新消息:李卓秀昨天与越城市长家宴,谈西关的建设。终点位于西关的城市马拉松比赛也延期了,我猜测未来几个月会有领导人来访越城,可能巡视路线中有西关。” 潘乔木第一反应:“李卓秀的私人行程,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是你知道?” 关晞没有回答他:“你还走吗?” 潘乔木的脑子转得很快:“郁贲不知道,对吧?所以你的目标不是公关总监,而是项目总,对吧?” 关晞说:“你本来就该升总监的。” 潘乔木没怎么犹豫:“成交。我不会告诉郁贲。你要我怎么帮你?” 关晞说:“请你发挥最大本事,带着项目负责人陈家娴,引进至少八家非遗工作室,把非遗街落实。” 潘乔木哈哈笑了,反问:“我哪来的人脉?” 关晞说:“潘颂楠,ESD资本的负责人,他是你亲舅舅吧?” 潘乔木缓缓睁大双眼:“你们做GR的怎么他妈的什么都知道?” 关晞说:“过奖,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潘乔木迟疑很久以后,承认:“……是。但我的事业靠我自己。” 关晞说:“领导人来访的机会就在眼前,成功操盘长乐坊的文化招商,你的事业可以上一个新台阶。你的事业当然靠你自己,但他是你最大的人脉,人脉不用,过期作废,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潘乔木当然不是什么天真的小朋友。权衡利弊后,他说:“OK,我没问题,我今天就联系周亦行签竞业协议。但——” 他顿了顿:“为什么是陈家娴。我记得,这个项目本来应该给你的助理,吴筝。” 关晞不语。 潘乔木看着关晞,半晌:“不可能吧。陈家娴才多大,让你翻了车?” 关晞摊手:“你猜得没错。” 潘乔木“哼”了声:“狼崽子。” 关晞说:“你笑什么?” 潘乔木一怔:“笑?”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在熄灭的手机屏倒映中看见自己勾起的唇角。 关晞说:“你是不是还觉得她挺厉害的?” 谁不慕强。 潘乔木拒绝正面回答:“是你逼我用陈家娴的。” 关晞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潘乔木注意她手里提着个黑色袋子。透过打开的办公室门,他看见关晞把黑色袋子放在陈家娴工位下面。 ------------ 第176章 旧包&愚蠢 陈家娴回到工位,看见椅子旁靠着一个黑色袋子。 打开,里面是个明黄色的包装盒,上面印着一排黑色的字母: LouisVuitton 陈家娴的手顿住。 她看了眼四周,没什么人注意她,于是她拆开盒子,拿出一只半旧的棕色棋盘格中号neverfull,五金有不明显的使用痕迹。 内线电话响起来。 关晞说:“来我办公室。” 陈家娴推门而入,关晞告诉吴筝:“关门。” 吴筝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衣襟上别着香奈儿的珍珠胸针。她神情复杂地看了陈家娴一眼,退出办公室。 门关紧。 陈家娴看着关晞:“您这是什么意思?” 关晞坐在人体工学椅上,把身子转过来。她语调中的温和一如既往,语言却很直白:“你不是喜欢别人的东西吗?送给你,你感觉好吗?” 陈家娴卡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她的胃迅速绞成一团,痉挛的麻感窜上大脑,整张面皮都火辣辣发烫。 但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简单地说:“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 关晞却说:“做都做了,道歉没有意义,对吧?你不是说,我们共赢吗?你不是说对我忠诚吗?既然如此,我送你一个具备商业社交属性的包,旧了点,有什么问题呢?” 陈家娴直直地看着关晞,眼睛里好像一团火。 关晞也看着她。关晞的眼神从来不避让。 陈家娴说:“……没有问题。我们是共赢的。” 关晞又说:“一个包而已,能有多贵?难道我会在乎?但你在乎,不是吗?” 陈家娴垂下眼,又抬起:“这东西挺贵的。是的,我在乎。” 关晞敲打完了,露出一个笑,和缓了语气:“我不缺包用,你也不要太敏感。请收下我的好意。我们是共赢的。” 陈家娴控制着面孔表情,也露出一个笑:“我会好好使用它的。” 关晞点了点头:“请你天天使用它,直到项目结束。” 陈家娴垂下眼,盯着脚下的地砖。烧灼感沿着面孔蔓延向上,一直延续到头皮。 良久,她说:“我会的。” 关晞说:“真听话。去吧。” 陈家娴转身走出办公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面皮依旧火辣辣地滚烫。她走进洗手间,打开水,把手放在龙头下无意识地冲着。 镜子里的她,整张脸都涨红了。 吴筝也走了进来,对着镜子补口红,旋即拧开水龙头。 陈家娴正准备转身离开,吴筝忽然转过身,一捧水直直地泼在陈家娴脸上。 凉。 陈家娴闭紧双眼,水泼了她满头满身,沿着碎发滴滴答答流进领口,胸口湿了一大片。 水流声中,吴筝哽咽地说:“又不是公关部的人,怎么有脸做公关部的项目。”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转身离开了。 陈家娴睁开眼睛,和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对视。她慢慢把自己的脸擦干,伸手把面孔调整成面无表情。 只要项目在她手上,别人说什么,都不过是无能嘴炮。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清楚自己付出的代价,也不后悔。 …… 吴筝洗过手,回到关晞的办公室门口。她咬牙,推门进去:“晞姐。” 关晞“嗯”了声,温和地看着她:“怎么?” 吴筝鼓起勇气,说:“我们谈谈。” 关晞看了眼日程:“你说。” 吴筝哽咽着说:“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关晞说:“为什么这么问?” 吴筝张了张嘴,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引进八家非遗工作室的项目,应该给我的,为什么给陈家娴?” 关晞明知故问:“你想参与这个项目?” 吴筝抹干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应该独立牵头这个项目,而不是参与。”她的能力足够,各方面条件都优秀,本应做项目负责人。 关晞直接戳破她:“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的资源,没有倾斜到你身上,是吗?” 还没等吴筝说话,关晞就问:“那你有争取吗?” 吴筝悲愤道:“我自认为做好了本职工作。” 关晞说:“本职工作是本职工作,但你想要更多资源,这是你自己的野心,不是别人的,对吧?为了你额外的野心,你有额外去争取吗?” 吴筝无言以对。 关晞说:“你不是学生,我也不是你老师。你想要什么,就要想办法获得我的帮助。你想要这个项目,这是你自己该操心、该盯着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去获得帮助,而不是等着别人给你帮助?” 吴筝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那凭什么是陈家娴?她哪里比我好?” 关晞反问:“这是学校吗,你要和陈家娴争个排名先后?你有你的优势,她有她的能力。你不把精力放在项目上,放在比较上,除了毫无意义的自我消耗、冲动、焦虑和嫉妒,你还能得到什么?” 吴筝质问:“她做了这么坏的事,您还喜欢她?” 关晞说:“我很看好她。至于喜不喜欢——有必要?我是靠着喜欢拿这份薪水的?你是靠着喜欢工作的?多人参与的复杂大项目,难道是靠着喜欢、情怀和理想来执行的?” 吴筝说:“那你为什么帮她?” 关晞说:“因为她付出了代价。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必然要付出代价。而你——你说你想要这个项目,你给我做提案了吗?这个项目,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 吴筝说不出话来。 关晞语气温和:“跟在我身边,熟悉全套材料,还能被人踩下去,只能怪你自己。如果你的愚蠢再一次拉低这个职位应有的水平,你就去拆迁组吧。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 下班的时候,陈家娴挤在等电梯的人群中。关晞的旧包背在她身上。 就好像施远大张旗鼓地为她升职,这是他对李卓秀的态度;她很迅速地把包背在身上,这是她对关晞的态度。 宋卓凑过来,摸了摸她的包,很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背上LV。我也想做你这样的精英,体面,光鲜。” 精英?体面?光鲜? 陈家娴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看待潘乔木、关晞等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而此刻,她说不清自己怀着怎样荒诞的心情。 她只能自嘲地笑了笑,用力攥紧旧包的带子。 ------------ 第177章 决裂&生病 站在电梯里,众人的手机在同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响了。 陈家娴掏出手机,打开协同办公,显示她收到两新通知邮件。 第一封发给越城分公司全体员工:越城的城市马拉松比赛延期,具体举办时间另行通知。 第二封发给长乐坊项目:长乐坊项目升级为卓秀集团S+级别重点项目,全体成员进入冲刺期,卓秀集团将不惜一切代价,督促长乐坊项目以最快速度、最高质量将景区落成、落好。通知的底端,落有李卓秀的亲笔签名。 电梯里骤然响起抽气声、议论声。议论声越来越大。 “S+级别重点项目是什么概念?”宋卓小声问,“越城公司有S+项目吗?” “没有。”立刻有人说,“长乐坊是F级项目。” “S+级项目是大型城建,由集团直接分配资源,城市公司总裁级别牵头……”话音未落,就被“嘘!”打断。 电梯门打开,郁贲走进电梯。众人一片安静。 电梯下行,郁贲走出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拢,喧嚣声渐起。 “长乐坊项目升级了,贲哥怎么办?” 有人小声交头接耳。 …… 郁贲在门口等了一会,秘书刷卡开门,他走进施远办公室。 郁贲很久都没和施远单独见面了。乍一见,他注意到施远的面孔有些发红。 施远坐在冷色调的深色办公桌后,伸手撑住额角,细长的眼中染着倦色。 见郁贲进来,他打起精神:“坐。” 郁贲坐下,单刀直入问:“城市马拉松为什么延期?” 施远顿了顿。 “你回避一下,关门。”他吩咐对面的秘书。 秘书点了点头,颔首退出总裁办公室,把半开的门关紧。 施远淡淡地说,“城市马拉松是由政府主导的城市级别重大赛事,是否延期,是政府的决定,企业无法干预。” 郁贲锐利地问:“你要我们长乐坊不惜一切代价赶工,把景区落成、落好,我当然可以配合你,但你至少要信任我,给我透个底。不然我怎么知道工程质量的尺度在哪里?” 施远拒绝回答郁贲的问题:“我要你立军令状给我。”他把台历推到郁贲面前,上面用黑笔圈出一个日期,“在这个日子前,把一期景区修缮完毕。” 郁贲看着施远:“军令状的意思是,完不成,我走人,对吗?这很苛刻。” 施远说:“S+级别的项目,年终奖系数是1.8。把长乐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你手底下的人,今年的年薪可以在越城付首付了。” 郁贲沉声说:“我确实在乎团队利益,但我不会为了别人的利益,就去答应你这个苛刻的条件,毁掉我自己的前途。” 施远缓缓皱起眉:“你是觉得我在逼你?” 郁贲看着施远:“不是吗?施远,我跟着你多少年了。请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说句僭越的,我曾经以为我们是兄弟。” 施远淡漠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半晌后,他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你可以选择不做。” 郁贲睚眦欲裂,死死地盯着施远,几秒种后,他骤然向前探起身,单手撑在办公桌上,一拳砸在施远的脸上! 施远的皮肤发烫。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郁贲一拳,身体晃了晃,踉跄着扶住办公桌,桌面的水晶笔筒摔在地毯上,沉闷地碎成几块。 “施远!”郁贲压抑着愤怒,“如果你想让我走,你就直说,我郁贲头也不回地走!但你就用这种恶心的手段逼我主动走,我告诉你,我偏就在这!我绝不腾地方!” 施远没有还手。他用沉默表现态度。 秘书在外面敲了敲门:“施总?” 施远扬声:“无事。”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话可说。 办公桌上的文件散乱了。郁贲盯着这些纸看,逐渐感到悲哀:“施远,我之所以还留在卓秀,帮你背长乐坊这个项目,是因为你曾经以诚待我,所以我始终把你当兄长。我对你还有忠诚。” 施远说:“没必要。这是一份工作,换一份工作同样做。你太理想主义了。” 郁贲说:“是吗?但这才是我。我就是这样的人,也只能做这样的人。” 施远说:“是我让你升得太顺了,尔虞我诈沾得少,所以你才会这么愚蠢。” 郁贲冷笑:“就当我愚蠢吧。你们每个人都是聪明人,所以我甘愿做蠢人。长乐坊我愿意做下去,是因为我自己。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当年你来校招我的时候,我告诉过你——” “你想做一个让人居住舒适的建筑设计师。”施远说,“你追求的不是伟大,而是让人们舒适。” 郁贲怔了片刻。 施远说:“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说吗?“ 郁贲说:“你说,向下看的人,飞不高。” 施远点头:“你看,我不帮你,你连分公司副总都升不上去。” 郁贲说:“我不在乎。我何曾在意过这些?我只想你知道,我答应你的军令状,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为了我自己。我偏要向下看。” 施远刚想说什么,郁贲打断他:“你们一个劲地向上看,所以才把地产玩崩了。所以你还不愿意向下看吗?你还要抱着你的傲慢多久?” 他抓起军令状,签下自己的大名,掷在施远面前:“逼我自己走?凭什么?这些年,我立过多少军令状,有我完不成的吗?” 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 面无表情的郁贲和君子怡擦肩而过。 君子怡回头看了看郁贲的背影。秘书喊了保洁过来,把施远的办公室简单清理后,告诉君子怡:“子怡姐,可以过来了。” 君子怡推门进入施远的办公室。 施远面色如常地坐在办公桌后,指了指面前文件:“关于越城公司AIGC的业务推广台账都在这里了。” 君子怡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丢到一边,掀起眼皮:“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请假休息。” 施远的目光闪了闪,看向半掩的门,然后说:“很快就会有重要领导到访长乐坊。对于此刻的我而言,睡觉都是浪费时间。” 隔着办公桌,君子怡向他伸出手。 施远向来冷静的面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他又看了眼开了一半的门,低声道:“师姐!” ------------ 第178章 残忍&会小三&工具 君子怡把一板药片放在桌上:“退烧药。” 施远看着她:“……师姐。” 君子怡打断了他,点了点桌上的药:“杨植刚做总裁办主任,业务不熟练。我已经安排他,帮你的日程空出4个小时,让你回家服药休息。现在,你的司机就在楼下等,两位秘书等下跟车去你家,帮你处理4小时之内的工作。从现在开始的4天,卓秀对口家政公司会增派一名家政去你家协助处理家务,以及——你的医药费,自费部分,我安排你的秘书帮你开票报销。” 说完,她站起身:“这些是公司总裁应该享受的福利,杨植没和我交接清楚,我来替他善后。妥善安排,不会耽误工作的进展。” 施远注意到,自己的两名秘书已经在收拾电脑,准备跟车去他休息的地方。 “和我来。”君子怡说,“司机就在楼下等。” 施远站起身,跟着君子怡走进电梯。君子怡毫不客气地刷他的工卡,按下直落键。 其他楼层的按钮瞬间被锁住,电梯直落地下车库。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 施远站在电梯中间,君子怡站在按键旁边。 在她身后,施远忽然说:“师姐。这是你今年的生日快乐吗。” 君子怡说:“不是。”她的语气很平淡,“往年的生日快乐,是总裁办代表全体员工给总裁的,不是我给你的。” 她反问:“我以为你很清楚。” 施远轻笑一声:“师姐,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君子怡说:“当然。这就是我。” 施远注视着她。 片刻后,电梯开门。司机迎上来,而施远眼睁睁看着君子怡走向她自己的车,拉开车门。 发烧削弱了施远的自控力。他忍不住问:“你不跟车吗?” 君子怡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我的职责范畴。” 她关上车门,翻出赵敏敏的短信,目光略过“我们早该见面了”,找到下面的“山居酒家”。 手机导航,启动车子。 …… 红灯亮起,君子怡控制着车子缓缓停下,掏出手机检查消息。 沈之衍就在这时打电话过来:“去见赵敏敏?” 君子怡“嗯”了声:“我在路上。” 沈之衍说:“她任职的幼教机构,我可以帮你链接到机构高层。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出手,炒掉她。” 君子怡简单地说:“不用。” 红灯转绿,车子滑出,很快停在山居酒家门口。君子怡扫了眼后视镜,她平日里上班的妆容很淡,粉底似有似无。 她用纸巾简单按了按鼻翼,涂了点润唇膏,拎包下车。 服务员引着她,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七绕八绕,停在包房门口。包房的门半掩着,君子怡一眼就认出了赵敏敏。 赵敏敏太好认了。她的外形异常出色,哪怕她没有坐在包厢里,哪怕坐在人潮拥挤的大厅,也能被一眼看到。 此时此刻,她正垂着轮廓优美的侧脸,不知在想些什么,雪白的皮肤仿佛在幽暗的环境中莹莹闪光。 就连带路的服务员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君子怡走进去,赵敏敏抬起头,两个人对视片刻。 君子怡反手关紧门。 赵敏敏仰起脸。 “君子怡。”她用优美的声音说,“你终于愿意见我。” 君子怡微笑:“我们多久没见了?” 赵敏敏凝视着她:“四年。因为你女儿四岁了。” …… 潘乔木凝视着陈家娴:“坐。” 陈家娴坐在他办公桌对面。 两个人许久没见面,再次见面,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潘乔木沉吟着,手指轻叩桌面。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开口:“人事应该已经交代过你了。你的直管上司是我。你的主要工作,就是促进非遗工作室引进落地。” 陈家娴没什么表情。 这个项目是她想做的,她也付出了代价。 如今,她的把柄捏在关晞手里,关晞的安排,她必须听话。 潘乔木拿起一张纸:“你手底下有一个人头,叫宋卓。” 陈家娴点头:“是。” 她看到潘乔木手中拿的是宋卓的个人PBC。 潘乔木说:“宋卓的背景和业绩,做不了我这条线,这个人我不要。给你点时间,你把她处理掉。” 上来就要裁她的人。 人是工具吗? 她是工具吗? 陈家娴心头火起,与潘乔木重逢那点微妙的喜悦迅速消散:“我是主管,公司给了我两个人头的基本配置。” 潘乔木毫不留情地说:“你成功运营了手打铜店,带动人气与流量,但这个业绩已经交换了你的升职。过去的好成绩,不代表未来的好成绩,更不代表你会做招商引进。你能扛得动两个人头的营收吗?你多带一个人,我们所有人就少分一份奖金。” 陈家娴不语。 潘乔木说:“我的管理风格就是这样的。我的团队,人头统一归到我这边分配,营收我会和你们共同扛。我不替你养人。这很合理吧?” 陈家娴冷笑:“呵。” 潘乔木冷冷道:“坦诚地说,我不想管你,我相信你也不想被我管。但这是公司的安排。我们的私人情绪不影响工作,你能认可吗?”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 傲慢的潘乔木,永远都他的道理。 去他妈的道理! 陈家娴反唇相讥:“你能吗?我查看了你的PBC,非遗街的考核不在你的PBC里。没有任何指标约束你,我要怎样确定,你的私人情绪,不会影响我完成工作任务?” 潘乔木脑子里噼里啪啦炸了。 她凭什么如此大言不惭地质疑他?! 他很容易被陈家娴气到:“你什么意思。” 陈家娴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火冒三丈:“意思是,如果我加入你的团队,代价是我手下无人可用,那么你给我的保障又在哪里?你说过,你明年会离职,届时你走了,我手下无人,新上司还能给我人头吗?” 潘乔木冷漠道:“如果我要走,自然会把团队安置好,包括你。你在质疑我的职业道德?” 陈家娴心想,公平都是自己争取的,她怎么会傻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说:“我不信你。你要我处理宋卓,除非你给我保障。否则免谈。” 潘乔木气得笑了。 ------------ 第179章 保障&傍大款&追索 潘乔木缓声道:“你不信我?我帮你帮少了?” 陈家娴拒绝被情感绑架:“我的担忧不合理吗?” 潘乔木不语。 冷静地说,她的担忧当然是合理的。 但PBC和个人奖金挂钩,潘乔木除非是疯了,否则才不会随便给自己加考核指标。 潘乔木压抑住自己心头怒火,缓声道:“你我都清楚,改PBC,这不可能。说出你的条件:你想要什么保障?” 陈家娴坐在潘乔木对面,靠在椅背上,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垂眼思索。潘乔木的目光笼罩着她,但她的心里没有羞耻,也没有抗拒。 她的心平静地替自己考量,没有任何情绪…… 个屁! 她平静个屁! 陈家娴知道自己快气死了,但她至少可以表现得很冷静。她的目光落在潘乔木桌面的冰美式上,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把冰美式泼在潘乔木脸上。 下一秒,潘乔木抓起桌上的冰美式,猛灌了几大口下去,把杯子重重跺在桌上。 …… 君子怡伸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口热美式:“嫣嫣的年纪,你记得很清楚。” 赵敏敏看着她。安静了一会,说:“是。四年前,你怀孕7个月过来会所,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想傍大款吗?”君子怡放下咖啡杯。 …… “想傍大款吗?”君子怡问。 赵敏敏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人。她身量娇小,怀着孕,肚子高高凸出来,一张雪雪白的尖面孔,有着孕妇常见的浮肿。 她的眼皮是红肿的,眼中也有不少红血丝,显然这段日子过得不好,经常哭。 赵敏敏见惯不怪。 她工作的这个会所,过来找自家老公的好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有傍大款的机会,谁想干这个。”对面是个孕妇,赵敏敏掐灭自己的烟,打开窗户,眼睛在君子怡身上转了一圈,“怀孕的是你,又不是你老公,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顾好你自己。” 君子怡说:“我不是来找老公的。我来找你。” 赵敏敏瞥了她一眼:“你老公也喜欢我?” 君子怡说:“他会喜欢的。老板说,你会跳芭蕾?” 18岁的赵敏敏在会所卖“酒”,不但有个会跳芭蕾的噱头,还漂亮。但她觉得君子怡脑子有病:“你给你老公找女人?” 君子怡说:“就说你想不想傍大款。” 赵敏敏指着她的手袋:“爱马仕?” 君子怡直接把手袋递给她:“喜欢?Birkin25,送你了。” 赵敏敏咧嘴笑着接过来,满脸放光。君子怡拽了个塑料袋,把包里的东西倒进塑料袋拎着,淡淡说:“普皮爱马仕,togo皮,有什么玩头。你这么漂亮,好好包装一下,去拎鳄鱼皮,那个才叫漂亮。” 赵敏敏看着她:“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君子怡指点赵敏敏去找一个女人,并替她交了十万块学费。 那个女人自称“Allie老师”。 赵敏敏稀里糊涂地跟着她上了几次“课”,才发现,Allie老师是专办名媛培训班的,替有钱人介绍女伴。 她带的女生,有好几个嫁入豪门,甚至还有一个嫁给了天王巨星。 赵敏敏花了一年时间变成气质高雅的名媛。 在这期间,君子怡生下女儿,Allie给赵敏敏找了份工作,在某高端连锁幼教机构做芭蕾舞教师。 过了些日子,Allie给了她一个推荐名额,带学生参加国内高水平幼儿舞蹈大赛。 在这场比赛上,赵敏敏吸引了赞助商林叔平的目光。 林叔平富裕、英俊、高大、浪漫,他砸重金追求赵敏敏,赵敏敏几乎以为自己的好运来了,直到她发现,林叔平不但同时追求她和另外一个女人,还在北京、武汉和广州养着三个长期情人。 君子怡又替她向Allie老师交了八万块钱学费。 在Allie老师的指点下,赵敏敏一边经营乖巧清纯白富美人设,一边花样百出地让林叔平苦追了一年,用价值十八万学费的话术与林叔平推拉暧昧。终于,林叔平从砸钱到用心,最后主动和三个情人都断了联系。 这一天,赵敏敏问君子怡:“林叔平就是你老公,对吧?你给我花了这么多钱,现在他和情人断了,可以回归家庭了。我的工作完成了,说好的鳄鱼皮爱马仕呢?” 君子怡说:“林叔平什么都愿意给你买。你愿意跟他的话,养个把马,不算大事。”(爱马仕配货拿包的玩法,俗称养马。) 赵敏敏矜持地微笑:“不了吧。万一你们两夫妻和好,反手起诉我追索礼物,我岂不是亏大了。” 君子怡很痛快地说:“林叔平给你买的,就是你的。我要的不是这些。” 赵敏敏抬起雪白的面孔,黑色的瀑布长发倾斜在半张面孔:“是吗?我超爱钱,鳄鱼皮,蜥蜴皮,我可都问林叔平要。我还要劳力士,卡地亚,蒂凡尼,你们夫妻共同财产,你不心疼?” 君子怡笑了:“只要你能给我想要的,我一向大方。” …… 赵敏敏从爱马仕黑银鳄鱼皮birkin里掏出两只精致的小铜杯,放在桌面上。 她姿态优雅,杯沿与桌面轻触,没有发出声音。 她推到君子怡面前:“这个是手打铜,孙大师亲手打的,我溢了六倍价才抢到。送给嫣嫣。” 君子怡拿起手打铜杯,看到杯底的印章“孙”,笑而不语。 她问:“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赵敏敏递给她一个U盘。 君子怡检查了一下,然后说:“谢谢。” 赵敏敏警惕地说:“林叔平给我的东西,你说过不会追回的。” 君子怡说:“林叔平赠与你的礼物,我不收回。但林叔平转移到你名下的资产,我建议你不要拿。” 赵敏敏摆手:“非赠与的资产,你拿走,我不要。你们两夫妻一旦斗法,这东西就冻结,我除了一身骚,还能落下什么?” 至于林叔平有多喜欢她——真喜欢她,用资产转移哄骗她? 他还真以为她相信那些鬼话,这些资产转移到她名下,就是她的了?只要林叔平想讨回去,有一万种途径:法院追究,银行查封…… 当她傻? ------------ 第180章 韭菜&爱情与物质&宠溺 林叔平曾经对赵敏敏说:“我给你买套房,落你名。” 赵敏敏眼睛一亮,调出意向小区给他看:“我要这个老破大就行,全款410万。” 林叔平一口否决:“我已经看好了朋友开发的金域悦府,他帮我预留了四楼大平层,四千万。我出首期,用你首套房名额贷款,月供我替你还。” 赵敏敏立刻在面上露出甜蜜的神色:“四千万!这太贵重了,我不是这么物质的人。我有你就够了——或者这个老破大很不错。” 林叔平教育她:“你这么买房,只能当韭菜被割。你根本不懂房地产这些弯弯绕。我朋友用工抵房的名义留下的这套单位,现在已经升值到6900万了,本来是留给别人的,结果别人被‘双规’了,所以才轮到我,用工抵房的价格四千万就能买,这才是资本的玩法,买到已经赚到。” 他说着,把压在屁股底下的《茶馆》扫到旁边。书页翻动,露出里面的台词:这年头让人高兴的事一件没有,让人见笑的事天天发生。 赵敏敏笑了笑。她哪里不懂这些弯弯绕,她可太懂了。 林叔平把她的首套房名额当成他撬动财富的资源。 果然,林叔平说:“我在银行有关系。给你高评高贷做全套,再用你的首贷名额,贷款可以拉到78%。一进一出,房子是你的,你净赚。” 赵敏敏心里破口大骂。 很好,她根本还不起几千万的月供。一旦背上贷款,她必须几十年求着林叔平。 而且,首付是林叔平出的,就算房子落在她名下,只要林叔平玩腻了她,反手起诉,这房子还得乖乖退还给林叔平。 如果她真是个不谙世事的白富美,就被骗了。 呵,狗资本家。 赵敏敏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亲爱的,这太贵重了,我们爱情不要被物质玷污,好吗?” 思及此,赵敏敏对君子怡重复:“那些转移我名下的财产,我不要。” 君子怡说:“看来你确实没白上Allie老师的课。” 赵敏敏抿嘴微笑,微微羞涩地垂下头,脖颈修长,弧度优美:“我每天早晚都练习舔两根香蕉,还会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你还有什么人脉,请介绍客户给我。” 君子怡说:“林叔平这个男人,你不打算继续用下去了?” 赵敏敏思索几秒,反问:“他是不是快没钱了?” 君子怡默认。 赵敏敏说:“我出来打工赚钱,不要用爱情玷污了物质,好吗。” …… 钥匙拧开门的响动。林叔平站在门口,把深灰色围巾摘下,挂在一边,然后很自然地对君子怡说:“我的围巾,你有空安排家政送干洗。” 君子怡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嗯”了声。 林叔平换上拖鞋:“变天了,让阿姨给我收拾下冬天的衣服,带到那边去。” 自从君子怡不允许他用夫妻共同财产all-in永大集团的股票,林叔平认为是君子怡挡了他发财的路。此外,君子怡的父亲退休了。 他再也不避讳在外面另有一个家的事实。 这个圈子里,几乎人人在外面都有不止一个家。他只有一个家,圈子里谁不夸他句情种。 君子怡招呼林叔平的秘书:“小郑。我和叔平有些隐私话要聊,你去楼下喝杯咖啡。” 站在门口的秘书应了声,关门离开。 林叔平这才发现,家政不在,阿姨不在,嫣嫣也不在。 他坐在沙发上:“你什么意思。” 君子怡说:“我有重要的事。我们聊聊。” 林叔平轻笑了下,宠溺道:“小傻瓜,你能有什么重要事。” 君子怡说:“听说你想和我离婚。” 林叔平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毫不吃惊。 他稳稳当当地说:“我怎么会和你离婚?我们是一体的。你和我离婚,你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家老爷子能答应?你家老爷子的名誉不要了?” 君子怡沉默片刻,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拽出一支,点燃。 林叔平惊讶地说:“你居然抽烟?什么时候学的?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君子怡吸了一口:“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叔平,我今天没叫律师,就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嫣嫣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让我们把私人情绪搁置一边,谈谈财产分割。” 林叔平盯着君子怡,见她神情坚定,骤然笑了:“好,好,我努力挣钱,结果你背叛我,你想分我财产是吧?” 君子怡注视着指尖的烟:“如果你不倒打一耙,我还真感觉不到你心虚。” 林叔平神情不动:“搁置私人情绪,谈谈财产分割?好笑,没有私人感情,我凭什么分财产给你,家里的钱都是我赚的!” 君子怡说:“哦,我为了家庭、为了生育的付出呢?” 林叔平冷静地说:“你不就生了个孩子吗?生孩子就一撇腿的事儿,你还想用这个分钱?哪条法律说生孩子能赚钱了,哪条法律支持你大谈特谈生育付出了,你找出来给我看看。国家都不承认,你能比国家还大?你所谓的付出,根本就没法量化,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君子怡久久沉默。她吸完一支烟,把烟头重重按熄灭在烟灰缸里。 林叔平伸出手去,握住君子怡的燃过烟的手。 “闹完脾气没有?小傻瓜,被谁哄骗了?以后脑子清楚点,我们才是一体的。”他宠溺地说。 君子怡用另一只手,把几张纸推到林叔平面前。 …… 陈家娴想清楚了,抬头对潘乔木说:“让我们把私人情绪搁置一边。你要我把两个人头的收益放进你的团队,作为交换,你能链接多少资源给我?这个指标必须量化。” 潘乔木反问:“交换有很多种,你凭什么开口要我链接资源给你?我凭什么给你?” 陈家娴说:“‘协助各个端口链接招商资源’——这是你自己写在团队简介里的。你不会不认吧?” 潘乔木说:“不认。”他补了句,“我给谁都不给你。” 如此美人,开口就是狗叫。 ------------ 第181章 是谁点赞收藏一条龙?&结婚 陈家娴心里的火再次窜起来:“你职业化一点可以吗?说好了私人情绪不影响工作,我们从前怎么推工作,现在就怎么推工作,可以吧?” 潘乔木“哈”了声,“你还给我提从前?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们已经分手了!” 陈家娴立刻也“哈”了声:“说得好像我们开始过一样!你自己在心里播完一部纯爱剧了?在梦里对不对?” 很好。 潘乔木成功被气得脑仁疼。 这,简直,荒诞。 他站起身,用惊天动地的气势把办公室的门摔紧。 砰! 他转头盯着陈家娴看:“是你拒绝我,我们已经绝交了,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继续找我要帮助?你又要利用我?你凭什么?” 陈家娴冷静地说:“难道你帮助我,就没有利用的成分吗?你自己不敢反抗行业制度,用帮助我,获得了反叛的快感,不是吗?而且,我们成功了。手打铜商店成功,证明我们不依靠纯商业也能活,我们完全具备文化转型的实力。那些商家还敢对你摆谱吗?潘乔木,请你扪心自问,你帮助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潘乔木愕然:“你别偷换概念,这能一样?” 陈家娴质问:“有什么不一样?你所谓的喜欢我,究竟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你投射在我身上的反叛自我?” 潘乔木气得糊涂:“你是这么想我的?” 陈家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但我懂你。我的愤怒是你的愤怒,我的不甘也是你的不甘。你喜欢我,不正是因为这一点吗?你帮我,不就是想看看,我能走到哪一步吗?” 陈家娴总能让潘乔木无言以对。 他很没有底气地说:“我看你个屁。我根本不想看你。” 哈? 陈家娴气得手都在抖。 她翻开自己小红书的最新的视频,找到烂熟于心的系统编号ID,指着那个灰色的头像:“好哇。你跟我绝交了,还给玩什么点赞收藏一条龙呢?” 这。 他妈的。 心虚。 潘乔木升学一帆风顺,工作无往不利,备受女孩子欢迎,偏偏在陈家娴这里屡屡栽跟头。 半晌,他从牙缝中挤出句子:“我手滑,我这就取消。” 陈家娴冷冷说:“你滑得挺专业,去滑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吧。” 潘乔木伸手死死抵住额头。 他怕自己把水泼在陈家娴脸上。 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时无话,面面相觑。 陈家娴沉不住气,先开口:“请你能履行好上司的职责,帮助我。” 潘乔木冷静了很久,一字一句说:“我早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想要我的资源,必须和我结婚。” 陈家娴觉得“结婚”两个字从潘乔木口中说出,分外刺耳。 潘乔木说:“没错,结婚。我们的合作,必须具备法律保障。否则,如果你想取代我,我的保障又在哪里?” 陈家娴觉得荒谬:“婚姻是为了法律保障吗?为了利益最大化?为了权衡利弊?我绝不接受。” 潘乔木压抑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好,好,你要我帮助你,却回避法律保障,说白了,不就想要取代我吗?我说我要走,你他妈就连几个月都等不及,是吗?你以为,以你现在的资历和年纪,君子怡把我的位子给你,你就能坐稳?你能扛得动营收?” 陈家娴心头火起:“你这张好看的脸是用理解力换的?我绝不把婚姻当成生意来做!我的目的是取代你吗?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触核心业务。你说我利用你、伤害你,可你没踩过关晞?你没踩过郁贲?你没踩过周可?你是什么绝世大好人吗?裸女图的事情,是我帮了你,你没有任何实质性损失。你做可以,我做不行,这是什么情感绑架?” 陈家娴顿了顿,有些辛酸地说:“你只考虑你自己的利益。你喜欢我,所以希望我变成绝世大好人,全心全意为你奉献,结果我没有完全为你付出,就算辜负你了,对吗?” 潘乔木很想反驳,却哑口无言。 因为他意识到,陈家娴没有说错。 潘乔木沉默了很久很久。 “这是我的错误,我向你道歉。我对自己,和对你,使用两套评价标准,我期待你以我的利益为先。可是,”他悲哀地抬起双眼,“陈家娴,你要的是保障,我要的也只是一纸合法律保障,对我们双方的合作只有好处,你又有什么损失?哪怕你愿意看看我对你的真心——你究竟有没有心?” 陈家娴忍无可忍。她站起身,盯着他的浅色的眼睛。 “我当然有心。我当然喜欢你。” 潘乔木琥珀色的瞳孔骤然发出光彩。 陈家娴却一口气说下去,“我要爱。我要的爱,绝对不能掺杂任何利益权衡。你知道我来自怎样的家庭。” 潘乔木琥珀色的瞳孔微缩,一时间不知该喜该怒,大脑处理这条过于复杂的信息宣布宕机:“这怎么可能?你对我的期待是否不切实际?你觉得这世上,有谁能做到?” 陈家娴清清楚楚地说:“那就不要。我是离家出走的人,我没了爱也能活。” 潘乔木坐回椅子上,心不断地沉下去。 他很清楚,在精英导向的培养体系下,自己该死地看重数据、指标……利益。 他怎么可能违背融入骨子里的规训,向下看? 潘乔木按住自己发抖的手,盯着她看了很久,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说,虽然我做不到,但我愿意去尝试呢?你也丝毫不愿退让吗?没得商量?你的喜欢,算什么喜欢?除了利用,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陈家娴也沉默了很久。 她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当你遭遇不公,你敢争取吗?敢反叛吗?敢孤注一掷吗?你只会愤怒,但你愿意改变吗?你愿意离开你熟悉的体系吗?” 潘乔木张了张嘴。 陈家娴说:“因为你不敢,因为我敢,所以你才喜欢我,不是吗?” 是的。潘乔木的心比他的脑子回答得更快。 陈家娴说:“瞧。你的喜欢,是喜欢你自己的另一面,喜欢与你不同,又算什么喜欢?喜欢小猫,喜欢小狗,喜欢我。这这样的我,怎么会因为你的垂青,就受宠若惊?怎么会为你随手的怜悯,就奉献出全部?你喜欢叛逆的我,却想把我变成顺从的爱人。潘乔木!坐在你面前的,是我这个人,不是你自我投射的影子。真正要去学会喜欢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 第182章 聊崩了&两个家 潘乔木唇角绷直。 他很清楚,陈家娴说得没错。他有强大的自我逻辑,无论喜欢、婚姻还是爱人,都必须纳入他的自我。 但他的自我,完全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精英体系产物。 陈家娴反抗这种规训。 如果,人,永远向上看,那么人的存在就逃不开利益考量。人的存在是为了利益吗?这样的人,只会把别人当工具,也把自己当工具。 人是工具吗? 我是工具吗? 规矩,体系,规训……这些压迫过陈家娴的,她都平等地反抗。 精英体系只能产出精致利己主义者。如果让潘乔木抛开这套精致利己的东西呢? 光是想一想,他就感到恐惧了。 “爱”这个字眼,在此时此刻钻进了潘乔木的脑海。 他扪心自问。 只要他还在利益的驱使下权衡利弊,他就不可能去爱一个人。爱是很重很重的,他对陈家娴,到爱的程度了吗? 没有。 因为爱是理性的沉沦。 因为人明明可以终生不付出爱,可以只用一点点喜欢,就过完一生。 潘乔木知道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人生。 潘乔木如今也知道,陈家娴绝不接受这样的人生。 “爱”在潘乔木的舌尖滚来滚去,最终咽下。 陈家娴等了一会。 潘乔木维持缄默。 于是,陈家娴平静地说:“没人能用‘喜欢’限制我,你给我诚意,我给你诚意。否则看起来再光鲜,也是个泥坑。我绝不跳坑。” 她站起身,推开门,回头对潘乔木说:“显然我们今天聊崩了。你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下次再聊。” 潘乔木看着她的背影。 他没有叫住她。 …… 君子怡看着林叔平的侧影。 她递过去的几张纸,上面寥寥几句,扫一眼就能知道大概,可林叔平花了很久的功夫才看完。 他向来深沉的面色终于控制不住,扭曲着骤变,半天说不出话。 震惊过后,林叔平终于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君子怡说:“意思就是,你的公司偷税漏税,我有证据。如果想让我不举报你,咱们离婚该怎么分就怎么分,你别想让我背上债务。” 林叔平沉默了许久,说:“我养你,就养出个白眼狼?就让你背刺我?” 君子怡说:“你宁可被举报,也不愿意出让利益?难怪你偷税漏税。” 林叔平反问:“我不为了利益又能为了什么?为了利益有什么错?”他哈哈一笑,毫不畏惧,“创业第一桶金哪有不偷税漏税的,谁屁股底下干净?有本事你举报我试试?这条利益链上有多少人,你要得罪多少人,你清楚后果吗?你敢和我们整个利益链条对着干,死的只能是你,不用我出手,别人就会把你按下去——你清楚不清楚啊?永大集团的许老板还是首富呢,也不干净!小傻瓜!你以为我为什么赌许老板不能出事?” 君子怡耸了耸肩:“你怎么知道他不出事?而且,会不会得罪人,那是你该想的,不是我该想的。得罪多少人,最后还不是算在你头上?我就是个上班的行政,最大价值生了个孩子,别人怎么会怪罪我这个甜美的小傻瓜?别人只会觉得是你断尾求生,指使我做了这些吧?你把别人当工具,你就只能做别人的工具,你以为自己很聪明?” “——砰!” 林叔平举起烟灰缸,狠狠摔在地板上,打断了君子怡的话。烟灰混着四分五裂的水晶,滚得到处都是,在浅色的地板上砸出一处凹痕。 “算你有本事。”林叔平从牙缝里嘶声挤出,大步走到门口,抓起围巾,穿鞋。 君子怡坐在沙发上,冷静地说:“显然我们今天聊崩了。你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下次再聊。” 回应她的是防盗门重重砸拢的声音。 君子怡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打了个电话。 “赵敏敏。”她冷静地说,“林叔平要去找你了。” “我接下来做什么?”她又吸了口烟,避重就轻,“我下午当然要去上班啊。” …… 君子怡简单梳洗了一下,开车直奔长乐坊项目工地。 路上,她的父亲一连几个电话打过来,她都没有接。 李卓秀和市长吃过饭以后,当晚就把长乐坊的项目级别提到了S+,并追加了对长乐坊的项目投入。施远压着郁贲签了军令状,围绕着长乐坊寻凤里示范街,比照寻凤里的成功蓝本,扩大范围,定位为长乐坊一期景区。 什么是寻凤里的成功蓝本? 不想拆可以不拆,保留原住民的烟火气。李卓秀亲口说。 “……把利益让给居民?这不像李卓秀一贯的风格啊。” “……房地产行业势必要转型,或许,让利于民,是行业必经的转型道路。” “……醒醒吧你,喝几壶啊,一个臭打工的,还操心行业转型了。住建厅都没你操心。” 一阵哄笑。 笑声中,又有两栋筒子楼的居民不愿意拆,施工队绕开了他们的房子。 这次的改造中有打铜匠人孙伯的筒子楼,现在孙伯已经是手打铜大师了,非遗传承人的名头正在申请。 陈家娴告诉孙伯,卓秀集团愿意给大师一些特殊的优待。 既然如此,孙伯对于自家的旧房改造,想想自己好歹是个大师,咬着牙狮子大开口: 我要装个厕所! 负责对接孙伯的拆迁组工作人员有些惊愕:“啊孙伯,这么朴素的要求吗?我们还可以给您加装电梯的。” 孙伯吓得连连摆手:“这哪里好意思!我自己来!我可不是占便宜没够的人!” 结果是拆迁组工作人员苦口婆心,才劝说孙伯接受了加装电梯的好意。 君子怡看着工地一片热火朝天,驱车去到项目办公楼。刚刚停下车,她的父亲就发了消息过来。 “叔平说,你非要离婚。你晚上回家一趟。” 君子怡问:“回妈那边,还是回李姨那边?” 君父也有两个家。 君父回复:“去你妈那里。” 君子怡回复:“好,爸爸。” ------------ 第183章 手套&从没爱过任何人 晚上,君子怡带着嫣嫣回了母亲的家。 君父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所以君母正忙碌在家务中。 饭桌已经搭好,君父坐在饭桌前回微信。君母在厨房和客厅中一趟又一趟地折返端菜,看见君子怡来了,叫她的小名:“换换,你瘦了。工作很辛苦?” 君子怡沉了沉脸:“叫我子怡。” 她进厨房,帮忙把菜端上了桌。 嫣嫣坐在君父身边:“外公,你为什么不劳动?” 君父对着嫣嫣很慈爱:“带带,家务是女人的事情。” 嫣嫣噘嘴:“我妈妈叫我嫣嫣宝贝,外公外婆为什么叫我带带?” 君父摸了摸她的头发:“因为希望你给你妈妈带个小弟弟呀。你要多劝劝你妈。” “我妈才不会听呢。”嫣嫣跳下桌,哒哒跑去厨房,“妈妈!你的宝贝来做家务。” 君子怡很坚决地把嫣嫣推出去:“英语单词背完了没有?妈妈宁可你去背单词。” 嫣嫣跑回桌上,对着手机看英文视频。 一家人吃完饭,君母带着嫣嫣玩,君父对君子怡说:“来书房。” 父女两人走进书房,君子怡关紧门。 君父说:“林叔平和我说,你要离婚?不许离。我们家,没有离婚的先例。” 君子怡说:“爸爸,林叔平在外面养了多少个情人,你知道吧?” 君父皱眉:“早就告诉你,捏紧林叔平的钱袋子,抓紧林叔平的裤腰子。你的心思没往经营家庭上放。但你好歹捏住林叔平的钱袋子了,他逢场作戏,你在乎什么?” 君子怡说:“李姨在林叔平那里有多少股份?” 君父给自己沏了一壶茶:“不算少。林叔平挣得可不仅仅他自己的钱,你和林叔平离婚,我们大家都会很难做。” 君子怡“哦”了声:“可你退休了,林叔平现在转移资产呢。他把公司账面都做亏损了,还给自己叠了一堆债务。你还觉得他可信吗?” 君父说:“所以让你赶紧给他生个儿子。有儿子你们才是一家,你把他儿子捏在手里,他挣再多钱,没儿子,他有什么意思?以后还怕他不把钱给你儿子?赵敏敏一看就是个不能生的,这个女人放在林叔平身边,很安全。” 君子怡沉默了很久。 “爸爸,你怎么不愿意投资我呢?”君子怡说,“我不比林叔平可信吗?” 君父很奇怪地说:“我的女儿,我的换换,为什么要吃这种苦?苦头是给穷小子吃的,我的女儿就要漂漂亮亮轻轻松松地活着。” 君子怡说:“爸爸,你对我,是感情,还是利益?为什么我们句句谈感情,字字是利益?” 君父说:“咱们一家人,为了利益又如何?为了利益有什么错?” 君子怡说:“是吗?这就是你帮着林叔平转移资产的原因?是为我好,而不是因为李姨的傻儿子挪用了不该挪的资金,结果捅了个大窟窿,对吗?不是用我的资产,帮傻儿子还债,对吗?” 君父斥责:“什么傻儿子,那是你亲弟弟!” 君子怡笑了:“那谁知道呢?孩子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谁知道他爹是谁?他跟我不是一个妈,他凭什么当我亲弟弟?他也配。” 君父说:“你要做什么。” 君子怡说:“离婚,分钱。林叔平的债,傻儿子的窟窿,让我背,没门。” 君父说:“你不管你弟弟?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冷漠无情?” 君子怡说:“是吗?爸爸,我的冷漠无情,不正是遗传自你吗?我自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没有爱过任何人。” 君父斥责:“你不爱别人,那你还是个女人吗?男人有野心才是好事,女人就要爱家爱老公!我教过你多少遍了?你哪来这么多野心,你生的什么神经病?还是你受过什么伤?” 君子怡摊手:“没理由,没病,也没受过伤。我就是单纯不爱任何人。不可以吗?” 君父冷笑:“我对你失望透顶。所以我才信任林叔平,超过信任你。你总问我,为什么不给你资源,现在你知道了?你要不要反思一下自己?” …… 林叔平的司机开车载他回家。 路上,他连着给赵敏敏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赵敏敏接通了,林叔平大骂:“你背叛我?” 赵敏敏似乎是刚睡醒,咕哝了句:“平哥,你在说什么啊?” 林叔平质问:“那些材料,是不是你给君子怡的?只有你能接触得到!” 赵敏敏静了半晌,泫然欲泣:“平哥,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懂。是谁让你受气了吗?” 林叔平顿了顿。 赵敏敏温柔地说:“平哥,如果骂我能让你心里好受点,你就骂吧,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林叔平长叹一声,心里熨帖不少:“小敏,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但他的怀疑并没有打消。他当然不愿意相信赵敏敏背叛他,他很喜欢赵敏敏。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那点喜欢连屁都不算。 车子停在楼下。他吩咐司机:“后备箱里还有绳子,你拿条给我。” 司机翻找了一会,拿出一捆麻绳给他。他接过麻绳,心想怎么稳住赵敏敏,然后再从她嘴里掏出实话。 如果是他冤枉了她,他会给她买包赔罪的。 赵敏敏恰好打电话过来撒娇:“平哥,我想吃FERFERCHI的奶油蛋糕,你给我带一块回来,好不好嘛?” 林叔平阴沉着脸,缓缓露出笑容,宠溺地说:“当然好,我亲手给你买。” 他吩咐司机去买,自己坐在车子,手无意识地绞紧麻绳。他练习着打了几个水手结,保证自己动作熟练。 司机回来了,拎着蛋糕。林叔平接过蛋糕,把麻绳塞进包里,下了车。 电梯上行。 林叔平看着电梯镜子中的自己。高大英俊,风度翩翩,唇角含情,是女人都会喜欢的样子。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林叔平很冷静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敏——” 地上满是积水。他被人从身后绊住,猛地仰头滑倒在地,后脑重重砸到什么坚硬的物体,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记忆中最后的一幕,是赵敏敏面无表情的脸。 …… 君家的书房里,一片安静。 父女之间的气氛僵持住了。君父端着茶杯,慢慢喝着,而君子怡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君子怡的手机响了。 她看着手机,眼睛睁大,惊愕许久后,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对着君父笑了笑:“可是,爸爸。除了我,你没有选择了。” ------------ 第184章 夫人风范&合作&二桃杀三士 沈之衍陪同李卓秀参加饭局,结束后已经是深夜。 他回到酒店,才有心思查看工作消息。他所在的行业群已经炸了锅,被林叔平昏迷的消息刷屏。 沈之衍从群聊记录里得知,林叔平在情人家中,因为地面积水导致滑到,后脑勺磕在鞋柜上,直接进了医院,摔得不清,生死难料。 地面怎么会积水? 情人家里的浴室出了问题,正在修。 林叔平的妻子,君子怡,展现出无可挑剔的夫人风范。她没有浪费时间和林叔平的情人纠缠,而是第一时间将林叔平送往附近医院,随即又动用自己的人脉,将他转入最权威的三甲医院。君子怡表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挽救林叔平的生命。 但林叔平始终昏迷。 …… 一只手伸出来。 熨帖的衬衫袖口,露出半只白金腕表,狗牙圈在阳光下闪烁。 这只手点了点一叠材料。 “看看这些资源。”潘乔木对陈家娴说。 两个人都没有好脸色给对方。 在关晞的压力下,两个人不情不愿地达成协议:陈家娴交出自己的人头,而潘乔木只提供四个资源,并安排好宋卓的去处。 陈家娴接过纸质材料。 韩方把一叠纸质材料订成四份,分别贴着透明的分隔贴。 “这是四家国内商业文产机构的合作商联系方式。”潘乔木靠在椅子上玩手表,“通过这四家文产机构,你可以链接到大部分文化产业资源,比如非遗工作室。” 陈家娴仔细看了材料后,说:“至于非遗传承人本人,你没有成型路径,是吗?” 潘乔木痛快地承认:“没有。我不是做文产的,关晞也不是。我们的资源仅限于此。” 陈家娴“嗯”了声。 潘乔木没看她:“人脉是挖出来的。你从这四家文产机构入手,在沟通的过程中,自然能拓展人脉,链接到你需要的人身上。把这块吃透了,就是你未来工作的基本盘。” 陈家娴看了一会,发问:“你允许我在这个项目上投入多少人力?” 潘乔木垂眼玩表:“给你两个月时间all-in,这两个月我不给你安排其他项目,其他同事都有各自的项目要忙,空余时间可以帮你。” 陈家娴说:“也就是说,只有我自己?项目给我的时间不多,我一个一个谈会累死。我可以招标,让这四家机构成为我的供应商吗?” 当着陈家娴的面,潘乔木开着手机公放,打了个电话。 第一家文产机构叫富星,直接开出大百万天价。 潘乔木一边讲电话,一边抓着签字笔,在材料边缘写了行字,推给陈家娴:“富星综合实力最强。” 陈家娴从潘乔木手中抽出签字笔,那行字下面写:“显然,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优势。” 签字笔回到潘乔木手中,带着年轻女人的体温。他转了圈笔,挂掉电话,告诉陈家娴:“如你所见。这个数,我们负担不起,也不会有利润。” 陈家娴颔首,客气道:“谢谢。我会想办法的。” 潘乔木说:“我和辉煌碧园的李宾谈好,宋卓调岗去他的项目做运营。” 陈家娴点头,客气道:“谢谢。” 潘乔木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陈家娴想了想,说:“没有了。我今天找周亦行走流程。” 于是潘乔木站起身,微微欠身,左手按住微敞的西装怀,右手向陈家娴伸出,阴阳怪气:“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什么人啊。 陈家娴沉下脸。她站起身,伸手与潘乔木一握。 “合作愉快。”她说。 手触碰,又迅速分开。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触电般别开目光,彼此的面孔都绷得紧紧。 …… 行业很小。 四家中的两家文产机构,迅速得知卓秀具备合作意向,不约而同,给陈家娴开出与富星相差无几的天价。只有一家文产机构,奔流公司,因为规模略小,要价略低,但也超出预算。 陈家娴刚上任就遇到难题。 她忙活了整整两天,都没有任何进展。正愁着,吴筝在协同办公上敲她。 吴筝:“我们谈一谈。” 两人就近找了家咖啡馆。吴筝开门见山:“我提离职了。” 陈家娴看着吴筝身上香奈儿的胸针,和低调而精致的美甲:“恭喜你。” 吴筝冷冷一笑:“真好笑。你抢了我的非遗街项目,结果这项目是个坑。” 陈家娴看着吴筝面前清寡的美式,把自己没动过的拿铁推过去。 她说:“你不开心,就喝点甜的吧。” 吴筝拒绝:“我控制身材。” 陈家娴把咖啡杯拉回面前,很冷静地说:“卓秀没有简单的项目。” 吴筝又冷笑起来。片刻,她说:“听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吗?” 陈家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君王把两个桃子给三个人,最后三个人相争而死,君王获利。 吴筝说:“关晞用一个项目,吊着我们两个争,最后让我们给她卖命。这项目就是个坑,她要建非遗街,拓资源有那么容易?她自己没精力,所以才吊了个饵,让你主动去咬。” 陈家娴保持缄默。 吴筝说:“只要你主动去抢项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就能拿捏你,而你——你和我,在争斗中,也愿意为了项目付出你的全部。” 陈家娴依旧保持缄默。 吴筝笑起来:“疲惫政治,愚民政治,让我们自己内斗,我们就看不见更大的矛盾;让我们精疲力尽,就没有能力找出问题的根源。” 陈家娴喝了口咖啡:“所以你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吴筝一怔。 陈家娴连咖啡都懒得喝完。她站起身:“你的情绪垃圾不要倒给我。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制度就在这里。要么你砸烂它,重新建一套制度;要么你把规矩背熟了,在制度中找到出路。你现在只是在抱怨,我没空听你抱怨。” 吴筝脸色变了:“你在替关晞说话?你知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你是不是傻?” 陈家娴瞥了眼吴筝,转身离开。 …… 她走出咖啡馆,路过精品水果店,发现这季节竟然还有桃子卖。冷风吹过来,她伸手搓了搓胳膊。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二桃杀三士啊。 她垂下眼。 片刻后,她走进水果店,买了两个桃子。 ------------ 第185章 诱饵&隐瞒 潘乔木看着韩方拿进来的两个桃子:“工作时间吃水果?这就是你的职业素养?拿走。” 韩方说:“陈家娴送过来的。” 潘乔木可疑地顿了下:“她还挺会向上管理的,职业素养不错。” 韩方说:“我拿走。” 潘乔木咳了声:“你放下。” 冬天的桃子有什么寓意来着? 韩方说:“陈家娴约了您的时间,在外面等呢。” 潘乔木拿起一只桃子,咬了一口,坐回人体工学椅上转了三圈半,才稳住身子,矜持地说:“行吧。让她进来。” 呵,根本不甜。 韩方退出办公室,陈家娴走进来。 可能是今天的西装束缚行动,潘乔木一时间不知道手往哪里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手里拿桃的样子,特别傻。 他咳了声:“谢谢你的桃子。” 陈家娴看见自己的提案道具被咬了一口。 她不是把U盘和桃子一起交给韩方,说谈话要用吗?韩方怎么把桃子洗干净送进来了? 陈家娴面不改色地说:“这是低糖的桃子,我猜你会喜欢。” 难怪不甜。 算了,看在她的一片心。 潘乔木坐在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很沉稳地说:“嗯。陈主管,费心了。” 陈家娴坐在潘乔木办公桌前,从怀里掏出四个砂糖橘。 潘乔木不喜欢吃水果,但高明的领导,知道卖下属面子。 陈家娴刚要说话,砂糖橘就被潘乔木摸了一个走。 他叹了口气,剥开砂糖橘:“下次谈公事,不要带吃的进来,显得我们很不专业。这次就算了。” 高明的领导知道以德服人,恩威并施。 陈家娴看着自己被剥皮的提案道具:“……” 她深吸一口气,把剩下三个个砂糖橘推到潘乔木面前,然后找了四个纸杯。 她指着四个纸杯说:“这是四家文产机构。我联系过他们,富星等三家开出了大百万天价,奔流公司的价格稍低,但依旧超出我们的预算范围。” 潘乔木说:“所以?” 陈家娴说:“我打算修改非遗街的招标条件。不直接招文产机构,而是设置两个条件:参与投标的公司,必须是物业公司;参与投标的物业公司,必须有文产机构的支持。”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卓秀集团专门有自己独立的卓秀物业,下面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物业公司。” 陈家娴说:“是。所以我们可以指定两个物业公司。这样,这四家文产机构想拿到卓秀集团的合作,就必须找这两家物业公司谈判。” 陈家娴拿了两本书,把四个纸杯摆在书前:“从四家同仇敌忾对我,变成四家分头谈判两家公司。机会增多,势必内卷。把水搅浑,掌握主动权的就变成了我们。” 潘乔木迟迟没有讲话。 陈家娴抬头看着潘乔木:“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潘乔木的眼睛很亮。 他看着陈家娴:“你是怎么想到物业公司的。关晞教你的?” 陈家娴没有正面回答:“二桃杀三士。” 潘乔木说:“三个人为两个桃子,相争而死。这是个逐利的故事。” 陈家娴摇头:“君王设计三个人争夺两个桃子,而三个人把目光放在桃子上,在争夺中失去对自我的主导权,最终为了区区桃子付出性命。在这场欲望游戏中,君王获得了他们的主导权。所以他们死了。所以这是个关于权力的故事。” 陈家娴伸出手,在两本书面前,轻轻拨动四个纸杯,先拨到左边,又拨到右边:“所以我们隐身在两家物业公司后面,把水搅浑,正是为了夺取主导权。”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你真的很聪明。”他神情复杂地称赞,“聪明,狠心,懂得利用资源。” 陈家娴的面孔发亮。 潘乔木思索了一会,说:“我们的诱饵是什么?” 陈家娴说:“展现出庞大的市场需求。我们有手打铜的营收成功数据。” 潘乔木说:“还不够。” 商业社会的厮杀与谈判是一场艺术,可以更极致。 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更大的操作空间。 那,他的诱饵是什么? “我们是共赢的。”潘乔木权衡利弊后,把剩下的一个桃子摆在两本书中间,主动说,“我来支持你的想法落地。” 陈家娴不知道潘乔木为何突然如此大方。但她露出真心的笑容:“谢谢你。” 陈家娴走后,潘乔木吩咐韩方:“请关晞过来,开个小会。” “等等。”他顿住。 “我自己找她。”潘乔木改口。 …… 潘乔木和关晞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坐下。 潘乔木把陈家娴“二桃杀三士”的计划讲给关晞听。讲完以后,他喝了口咖啡:“你有什么想法。” 关晞看了潘乔木一眼:“你既然已经想好了,又何必试探我。” 潘乔木放下杯子:“以前我想不通,以你的本事,明明可以做分公司总监甚至副总,为什么下降到长乐坊项目来做小小的经理。我们为了跳槽加薪,都把自己的title往高做,只有你把title弄低。” 他顿了顿:“现在我想通了。你根本就没想着继续给别人打工,对吧。你来长乐坊,是以这个项目为抓手,收拢周边资源……把资源收拢好以后,你打算自己单干?” 关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笑了笑,喝了口咖啡,很有技巧地用反问代替回答: “你在质疑我的忠诚吗?” 潘乔木当然不会被关晞绕进去:“二桃杀三士是个绝好的主意。仅仅用来一个小小项目的招标吗?浪费了这个点子,也浪费了卓秀的招牌和资源。” 他停下,等着关晞答复。 关晞思索许久,终于抬眼看向潘乔木,点头承认:“这是个拆分文产行业蛋糕的好机会。请你帮助我,我们资源联动。” 潘乔木说:“既然资源联动,我要求拿你的股份,这不过分吧?” 关晞点头:“我们是共赢的。” 她又问:“这个计划,由你来告诉陈家娴,还是我?” 潘乔木说:“不要告诉她。” 关晞想了想,劝道:“虽然你不喜欢她,但她毕竟是你的下属。我们借她的计划做事,于情于理,你应该让她有心理准备。” 潘乔木的目光很幽深,话语毫不客气:“我和我下属的关系,是我团队内部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他上纲上线,关晞自然不能干涉。 聊完正事,潘乔木靠在咖啡馆的沙发上。他喝了几口咖啡,突然笑了:“真有意思。你的想法,君子怡知道吗?郁贲知道吗?” 关晞说:“我从未隐瞒过。这里不会是我职业的顶点。” ------------ 第186章 杀什么&向上看 过了几天,潘乔木和关晞在电梯里遇到。 关晞注视着不断闪烁的楼层灯: “听路边社说,ESD投资集团的潘以铨,私下开启对文化产业机构的调研流程。现在到处都是小道消息,都说下一个风口就是文化产业,各大资本将进军文产行业。” “是吗。”潘乔木弯了下眼睛,懒洋洋地说,“我没关注过。” 过了一会,他又随意道:“岂止是小道消息沸沸扬扬,商业分析、行业分析报告也有很多,说得煞有介事。” 关晞平静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一笑。 潘乔木的余光扫了眼自己的手机,页面还停留在浏览记录上: 《资本市场的最新选择,文产或成下一个风口?》 《分析ESD资本调研背后的深层用意》 《文产行业四家龙头:富星实力为王,奔流或将出局》、 《三足鼎立还是四角之势:奔流公司跌出文产四大金刚阵营了吗?》 潘乔木按熄手机屏幕。 电梯门打开,他唇角噙着笑走出去。 …… 小道消息沸沸扬扬,众人议论纷纷。 文化产业领域四家机构的关系,从同仇敌忾,变得略有微妙。 谁不想一家独大。 想要获得资本青睐,就必须亮出自身资质,要提供自己与政府、与国企、与正规大集团的合作项目清单。 卓秀集团的合作变得重要起来。 在一次饭局中,潘乔木不经意表示,富星是长乐坊项目的首选。 这不意外。 富星确实是四家机构中实力最强的,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因此态度傲慢。 可招标文件公布以后,面对那两条苛刻的条件,众人哗然! 四家文产机构,谁有物业资质? 富星打电话去询问,得知其他谈判入口都被封死。也就是说,想和卓秀谈判,先和物业谈判。 长乐坊项目很快指定了两家物业公司。 一下子,场面从四家文产机构联手对抗卓秀,变成了四家文产机构争夺两家物业公司。 四家机构中,奔流是万年老四,实力最弱,长年受另外三家的瘪气。如今这个局面,谁还在乎什么四家联手,商场哪有不变的承诺? 奔流率先翻脸,积极争取物业公司。 在奔流的积极争取中,关晞亲自带队,去富星考察了一番。富星以为长乐坊项目服软了,愈发不肯让步。 ESD资本投资在即,文产市场即将重新洗牌。奔流上下跪舔,富星稳如老狗,而另外两家—— 屁股痒了。 坐不住了。 焦虑了。 当晚,潘乔木参加一场商业饭局,另一家文产机构的老总恰好也在,过来敬酒,顺便从关晞处套出富星的条件。 老总皱眉:“这么高的条件,卓秀也能答应?” 潘乔木“嗨”了声:“毕竟我们时间紧、任务重。” 老总立刻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资质比起富星不遑多让,但我们的条件更优厚,让步更多。富星非得是您的唯一选择吗?” 潘乔木与老总把酒言欢。 另一边,关晞依旧和富星保持稳定联络。她拿出的合同上,合作约束条款多达60项。 “这么多细则?”富星老总头都大了,“这……来得及吗?” 关晞很体面地说:“卓秀集团是大公司,管理正规,还请您体谅。” 体谅,怎么不体谅。看在钱的份上。 富星老板看关晞像看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双方你来我往,慢慢敲合作细节。 眼看着截止日期越来越近。 突然有一天,一则消息震傻了富星老总:四家文产机构里,有两家文产机构,在今日分别与两家物业公司签订协议! 奔流以合资的方式与其中一家联手签订协议! 也就是说,四家文产机构,只有富星自己踩了空! 富星老总当时就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这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卓秀又想引进文产,又想压缩预算,所以用了这套骚操作遛了他一轮,为了和另外三家合作! “二桃杀三士啊!”富星老板怒吼。 但卓秀的手段也够黑、够狠。富星老板看了另外三家文产机构和两家物业公司的协议,基本把公司业务拆了个七零八落,利润压到了极致。 做,公司拆出去的团队难以管理,甚至有单飞的风险;不做,就会被资本市场抛弃…… 富星的老板坐在办公室里,迟迟没有动。 卓秀为什么要对文产公司下如此狠手? 仅仅为了一个长乐坊项目的一条非遗街吗? 还是说,卓秀集团根本就想成立公司进军文化产业,而非遗街项目本身,是打破文产行业现有格局的诱饵? 他的冷汗忽而涔涔下。 二桃杀三士,究竟是四家文产机构争夺非遗街项目,还是卓秀集团争夺文产行业蛋糕? …… 12月31日下午3点半,陈家娴20岁的最后一天,她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她随手点开,看见银行提醒她有一笔新交易。 是年底的报销入账了吗? 陈家娴点进去,旋即对着六万两千七百块的收入吓了一跳。 她火速打开网银,看见“奖金”两个字。 可卓秀的年终奖在春节前发放,这个奖金又是什么? 内线电话响起来。潘乔木说:“来我办公室。” …… 潘乔木指了指办公桌对面:“坐。” 陈家娴坐下。 潘乔木开口:“这个奖金,你可还满意?” 陈家娴握住手机。几乎在同时,她的协同办公响起来。她打开公司群发的邮件,看到长长一串卓越员工奖名单。 没有她。 她翻来翻去,也没看见自己的名字。 潘乔木越过办公桌,伸手点了点她手机屏幕上方:“向上看。不要向下看。” 陈家娴把名单向上拉,终于在长长名单的最上端,看见自己的名字。 她排在第一个。 命运是如此吊诡。当她放弃对商业社会的服从,决定反叛这些规则的时候,商业社会反而给了她肯定与奖励。 陈家娴点进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前面,是主管的头衔;她的名字后,是完成非遗街招商的业绩;最后的最后,她的推荐人,列着三个名字: 潘乔木;关晞;君子怡。 但陈家娴的面孔上没有太多表情。 ------------ 第187章 谈判&值得最好的 潘乔木盯着陈家娴看了半晌,对她的无动于衷有些惊讶。 但他的声音依旧维持平静:“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陈家娴说:“我今年升了两次职,涨了两次工资,还拿了一次施总发的成功奖。按道理,这个奖不会再给我,如今却给了我,为什么?我要付出什么?” 潘乔木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这一次的非遗街谈判,被卓秀集团列入谈判培训案例库。所以,在这次的卓越员工评选中,我们一致推荐了你。” 陈家娴抬眼,看着潘乔木:“仅仅是这个原因吗?所以关晞为什么也推荐我呢?” 她没说出口的是:你们做了什么呢? 潘乔木从不撒谎,或者说,他刻意引导陈家娴发现真相。 于是他保持缄默。 缄默,也是谈判的一种手段。 陈家娴想了想,又说:“君子怡推荐我,我能拿第一名,和我头顶所谓‘李卓秀接班人’脱不开干系,对吗?” 当然。 第一名是个具有政治属性的位置,施远怎么会随随便便给人。 潘乔木没有否认。他很有技巧地回答:“这是你应得的。” 冬日的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伸出手,拿起桌面的咖啡,喝了一口。 陈家娴注意到,他手腕处若有若无露出的银色白金腕表。狗牙圈,五珠链,她认识这个牌子。 她这次的奖金,不够潘乔木手腕一块表价格的零头。 而潘乔木,拥有很多块这样的表,搭配不同的衣服。 陈家娴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你和关晞,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对吗。我以为我很聪明,二桃杀三士,没想到还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想做什么,我如今也猜不透。你也根本没想过告诉我。” 潘乔木用缄默代表默认。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悄悄。 安静了十几秒后,潘乔木放下杯子,刻意让杯沿与桌面磕出响声。 他游刃有余地用声响把压力加在陈家娴身上,看着她的面孔因为压力而愈发苍白。 他很有技巧地回避她的问题:“这不重要。达成你的目标才最重要。” 陈家娴的面孔更加苍白。 当她坐上牌桌,一些被掩盖的也逐渐清晰。欲望得到满足以后,她愈发看到眼前英俊年轻男人粗粝而泥泞的一面。 终于,陈家娴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是,这不重要。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双赢的。” 如果不是双赢呢? 陈家娴没必要问。 气氛开始变得紧张。潘乔木的目光笼罩着她,斟酌着时机,缓缓开口: “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不好受,对吗?所以,只是退让一点点,就能获得更多。为什么不呢?” 陈家娴安静地垂眼盯着桌面。 潘乔木有技巧地控制着停顿。他再次停顿近一分钟,用沉默施加心理压力后,才继续说:“你知道我的条件。如果你,哪怕只是退让一点点,我都能保证你的收益比现在更高。” 陈家娴叹了口气。 她很疲倦地问:“你又在和我谈判吗?” 潘乔木察觉到她的软弱,立刻进攻:“这对你有什么坏处?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陈家娴沉默了很久很久。 潘乔木注视着她。他很清楚自己的谈判能力。当陈家娴终于陷入沉默,他知道,在对方意志力薄弱的时候,就是抛出最后一击的时刻。 他果断伸出手,覆盖住陈家娴放在桌面的手,然后握住。 他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和我结婚。”他势在必得,“我的一切都将全部为你敞开。你再也不会被蒙在鼓中,我们从此荣辱与共。” 陈家娴的手很小。他握住她的手,握紧。 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收回手。 潘乔木的唇角微微勾起,眼中露出稳操胜券的神色。 可是。 陈家娴突然抬起眼,问:“我以为你会想好再和我谈。可你真的想过吗?” …… 那你呢? 你的喜欢,又是什么喜欢? 你愿意改变吗? 愿意抛开你那套精致利己的理性吗? …… 潘乔木没有给她任何幻想:“我向来知道我要什么、我该做什么。” 爱意味着理性的沉沦,而理性是他的底线。付出喜欢就可以拥有婚姻与妻子,这样的投资回报率足够优越,他为什么要付出更多? 潘乔木手腕上的白金腕表在阳光中闪烁着冷光。 说完以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陈家娴抽回手。 她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不。潘乔木,我值得最好的。” 陈家娴没有回头。 …… 门关上。 潘乔木注视着自己空落落的指尖,对这次失败毫不意外。 谈判。 双方彼此试探底线,慢慢达成妥协,这是一门精巧的艺术。 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谈判。 潘乔木早有心理准备。一只咬人很疼的小猫徘徊在他身边,他要做的,就是把小猫赶进笼子,捉回家。 在这期间,和小猫你进我退兜圈子,或者被小猫暂时赶开……都是战术。 他看了眼腕表,胸有成竹地处理工作。 潘乔木斟酌着时间。过了一个半小时,他冷静地发微信给陈家娴:“给我点时间考虑。明天我要出差,等出差回来,我们谈谈。” 微信发出,显示“你已不是对方朋友”。 潘乔木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一丝裂痕。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门又被推开。韩方探进半个身子:“乔木哥,年终报销……” “出去。” 韩方迅速后退两步。潘乔木走上前,重重关上门。 周亦行刚好路过:“又怎么了这是?” 韩方一脸懵逼:“我怎么知道?年底了,签单太多,老板心情暴躁吧。这窝囊费爱谁赚谁赚,我呸。” …… 潘乔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给陈家娴发了很多消息,看着整齐的一排红色感叹号,心头的火一阵高过一阵。 这算什么? 完全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直接判死刑?! 三个小时以后。 潘乔木掏出手机,咬着牙打电话给陈家娴。 陈家娴接通了。 他立刻痛骂:“你有意思吗陈家娴?你就为了折磨我,对吗?你怎么会这样心狠?” 他质问:“人活在这个世上,谁敢说完全不凑合?凭什么就只有你,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你究竟凭什么啊?!” 电话对面传来电钻声,和装修的叮叮当当声。在一片嘈杂中,陈家娴很冷静地说: “就凭我没了爱也能活。” 她干脆地挂了电话。 潘乔木立刻又拨过去,接通了一声,被按掉了。 他连拨了几个,才意识到: 自己的电话也被拉黑了。 潘乔木气得太阳穴发胀,血管突突地跳,他感觉自己快心梗了。 他站起身,暴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凭什么?她凭什么?她以为他还会继续像从前那样吗,他就要转身离开,让她后悔—— 手机振动了一下,显示有新消息进来。 潘乔木扑到桌边,迅速捞起手机,点开。 “您的钻石订单已经发货。” 潘乔木把桌上的方案抓起来,狠狠摔在桌面,仰脖将杯里的冰咖啡一饮而尽。 ------------ 第188章 格外寒冷 沈之衍给君子怡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都没有接听。 过了一些时间,君子怡歉意地微信他:“抱歉,我太忙了。要照顾丈夫,还要顾着孩子和工作。” 沈之衍问候:“注意身体。听说林叔平醒了?” 君子怡回了个笑脸。 沈之衍知道这个笑脸背后的含义:林叔平虽然醒了,但却瘫痪在床。 他问:“恢复得如何了?” 君子怡说:“只能缓慢地眨动眼睛,还没办法讲话。” 沈之衍问:“那你呢。” 君子怡说:“我会好好照顾他。” 作为多年合作方,沈之衍自然要和朋友们一起去探望林叔平。 君子怡把林叔平接回了家,请了两个护工专门护理他。合作方们先安慰了君子怡一番,然后去见林叔平。 林叔平正被护工推着,在阳台上晒太阳。 沈之衍打量他。 很显然,他被护工照料得很好,气色红润,衣裤整洁。 人们蹲在他身边,用力握住他的手:“老林,唉!无妄之灾啊!但好在,你够幸运,有个好老婆!” 林叔平费力地眨眼。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你老婆不但没跟你离婚,还不计较你的过去。” “君子怡真是个好女人,情种啊。” “你能保住这条命,多亏了她……” 林叔平激动起来,梗着脖子,呜呜咽咽地叫,口水一串串跌下来。 众人停下了说话,不动声色地后退。君子怡走过来,指挥护工给林叔平围上口水兜。口水兜是花布的,挂在林叔平面前,显然有些滑稽。 君子怡没有错过林叔平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恨。 “你还真是好女人啊,君子怡。”沈之衍言不由衷地对君子怡说。 君子怡笑眯眯地说:“他毕竟是我老公嘛。” …… 林叔平的合作方们这次集体前来探望林叔平,既是为了敲打君子怡好好照顾林叔平,又是为了查看他的恢复状况。如今,众人彻底死了心,意识到,林叔平根本不可能恢复如初。 林叔平生意上的摊子自然有人接手。 但公司人脉谁来接手?毕竟,有不少投资人的钱,是专冲着林叔平这个人来的,说白了,林叔平也是别人的手套,赚到的钱,很大部分,不是给自己花。 “子怡,我们谈谈。”沈之衍对君子怡说。 公司重要股东倒下了,涉及到公司资产分配等等诸多问题。沈之衍和两边都交好,受合作方们所托,担任牵线人,来试探君子怡的意思。 两个人坐进君子怡的书房。 “你真的不打算离婚吗?”沈之衍很直白地问。 君子怡想得很清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打算离婚。” 沈之衍顿了顿,说:“你何必替他守着。” 君子怡说:“你是在替合作方劝我?” 沈之衍摇头:“我是替我自己劝你。林叔平是个混蛋,你应该早点摆脱他,过自己的人生。听说他送给赵敏敏的财物,你都没追究?你怎么这么傻啊!” 君子怡打断他:“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于是沈之衍递过来一张合同。 沈之衍说:“从公司的角度来说,你不离婚是最好的,有你替林叔平坐在这里,大家不至于现在就争得分崩离析。目前来说,你接手林叔平的职位,做名誉总裁,但不参与实际工作,相当于人脉入股,按季度给你分红,这样你觉得可行吗?” 君子怡垂头,笑着推辞:“生意上的事情,我怎么懂呢?不如把林叔平的公司卖了,折成现金给我。” 沈之衍愕然:“卖了?林叔平的公司你不要?” 君子怡说:“地产行业下行,装修利润也在逐年下滑,而且永大许老板现在的情况很微妙,一旦他出事,所有房地产相关产业都要被重创。实话说,我不看好智能家居公司的业务。我不想蹚这趟浑水。你问问他们,愿意把公司卖掉吗?” 沈之衍脱口而出:“你再考虑考虑。一个卓秀分公司的高管,怎么可能比得上自己做公司老板?” 君子怡似笑非笑道:“公司账面不是亏损的吗?一个亏损的公司,怎么给我分红呢?叔平现在这个样子,我孤儿寡母,怎么能斗得过里面的元老?” 沈之衍委婉地说:“卓秀集团有那么多业务……” 君子怡打断他:“我会申请回避。我要真这么做,属于不正当得利,要蹲五年监狱的。” 君子怡头脑这么清醒,公司元老们的算盘当然落空了。 沈之衍看着君子怡,越看越满意。他当然知道公司元老给孤儿寡母设下的陷阱,但他就是忍不住考考她,看她配不配得上他的另眼相看。 沈之衍在脑中冷静地给君子怡加分。 他很上道地说:“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他们,我们再沟通。” 君子怡点了点头,送他出门:“你要多穿些,越城今天最低温度3度,多少年没这么冷过了。” 沈之衍点头:“是,今年格外寒冷。” …… “好冷啊。”韩方打了个寒战。 飞机落地越城,他打开手机,看到卓秀集团刚发的公示。 因为大环境萧条,因为行业的青铜时代来临,从即日起,卓秀集团薪酬冻结,预期一年。 意味着即使升职晋档,大家的收入也不会有任何变动。 这是终于打响了普遍降薪的第一枪吗? 韩方立刻打开了一二三四五个同事吹水约饭群,把聊天记录刷了一遍。 施远带头响应,公开宣布冻结自己的薪酬。因为卓秀集团新开拓的新能源汽车业务拿不到融资,他额外个人掏资一千万支持该业务。 “这个冬天格外冷。”韩方喃喃道。 往年这个时候,无论互联网上怎么哀号好冷好冷,越城几乎都是穿着短袖的,最多加个外套。可今年,一贯注重精英形象的韩方,也破天荒地穿上了羽绒服。 潘乔木问他:“等下什么安排?” 韩方查看了一下日程:“奔流公司约您参与传承人孙大师广彩授权会,会上有些开店细节要沟通。晚饭跟区政府吃第一场,跟富星的老总吃第二场。吃完这两场,广绣宋大师的后人今晚家族聚会,您最好过去敬杯酒打个招呼。” 潘乔木的日程向来塞满到晚上十一二点。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强度。 他公事公办地交代:“签合同要项目负责人也要到场,你去通知陈家娴。” ------------ 第189章 中国好助理韩方 韩方说:“已经沟通好了,家娴姐过来接机,落地后直接去孙大师家里。” 陈家娴升主管后,职级比韩方高,韩方自觉地把称呼改成了“姐”。 潘乔木突然很严厉道:“项目没司机吗?谁让你找陈家娴接机的?!” 韩方赶紧说:“孙大师家就在机场附近,家娴姐刚好顺路。” 潘乔木没再说什么,默认了。 韩方赶紧起身,拉开行李架:“乔木哥,我帮您把厚衣服拿出来。” 说着,他先拽出自己的羽绒服,穿在身上。 潘乔木神情有点不自然。 他拽了拽身上薄薄的黑色羊绒西装,瞥了他一眼:“我的羽绒服收箱子里。” 韩方说:“哥,今天最低温3度喔。” 潘乔木打开手机邮箱审合同:“我不冷。” 韩方看了看四周裹成粽子的人,伸手拉上羽绒服的拉链,闭嘴不再劝。 呵,谁冷谁知道。 正腹诽,韩方听见潘乔木叫他的名字。 他迅速从脑中调取工作室授权的各类数据,分成比例,分成计算方式,双方约束条件。等等,这个账要怎么走流程来着? 韩方想不起来了。 涉及到工作,潘乔木很严厉,韩方有点紧张:“乔木哥,怎么了?” 潘乔木对着手机,好看的眉毛拧得很紧,一根手指无意识叩腿。 看见这个动作,韩方就知道,完蛋了,肯定是电子合同哪里有细节问题。他想不起来,肯定又要被乔木哥一顿骂。 他恨。 奔流公司昨晚才敲定这个授权会,三方法务针对合同疯狂扯皮,最后他看到合同定稿都半夜了,肯定不熟啊。 韩方不自觉绷紧了身体。 潘乔木沉吟了几秒钟。 韩方度秒如年。 潘乔木皱着眉看着韩方。 韩方感觉羽绒服不透气,他呼吸困难,快冒汗了。 熄灭的手机屏倒映出潘乔木的上半身。潘乔木前后移动手机,突然问:“你觉得我穿黑色是不是显老?我感觉我更适合棕色。” 潘乔木补充:“我要不要把大衣脱掉?” 韩方:“?” 韩方:今天3度,老板是有什么大病? …… 下了飞机,韩方裹紧羽绒服,而潘乔木脱了大衣,拎在手里,在冷风中潇洒地穿着棕色衬衫。 等两人终于坐上陈家娴的车,韩方已经被冷风吹得说不出话来。他裹紧羽绒服,关上车门,总算松了口气。 潘乔木穿着衬衫,手臂搭着大衣,面无表情地坐进后座。 韩方心想,老板不愧是老板,光抗冻这点,就已经不一般了。 韩方看看陈家娴。 陈家娴平静地开车,一言不发。 韩方看看潘乔木。 潘乔木坐在后座用手机处理工作,一言不发。 韩方和两个人分别寒暄了一下,随即车内陷入沉默。 韩方又看看陈家娴。 她依旧平静开车。 韩方又看看潘乔木。 他依旧一言不发地着处理工作。 等等,老板手里在审的合同,不是都签完好久的旧工作吗? 韩方猛然想起茶水间的小道消息:潘乔木和陈家娴不和。 所以这对上下级就在冷战吧!!! 这两人的关系还可以再糟糕一些吗!!! 在令人难受的冷冻气氛里,韩方裹紧羽绒服,认真反思自己。 叫陈家娴过来接机,确实考虑不周。 所有人都知道,潘乔木和陈家娴这对上下级之间隐隐有点矛盾。 但正常的上下级,就算有矛盾,也好歹装得一团和气。 可这两人都不装了! 谁懂啊!他是个只想按月领钱的助理!!才不要做矛盾中的夹心饼干啊!!! 韩方咳了声,强行在车里开启工作:“乔木哥!家娴姐!趁着双方都在,我们过一遍开店的细节好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韩方把合约细节念了一遍,两人都不出声,他就当默认,迅速打勾,兢兢业业地做好无情打工人。 在logo露出上,陈家娴和潘乔木有了不一致的意见。两人争论了几句,最终采用潘乔木的方案。 潘乔木凉凉地说:“其实你挺笨的,一直没赶你走,是因为你还算听话。” 陈家娴冷淡地说:“其实你也没什么能力,我忍你CPU,是因为你好糊弄。” 气氛到这种程度,韩方左手扯潘乔木的衣角让他少说两句,右手捅陈家娴的后背让她卖他个面子。 两人勉强住嘴。 安静了一会,潘乔木又凉凉地说:“你的宋卓,李宾没有通过她的转岗转正。意思是,如果宋卓找不到能接收她的部门,就要被裁掉了。” 陈家娴声音嘲讽:“潘总,我记得我们谈好了条件?你必须保证帮宋卓找到合适的去处。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潘乔木说:“卓秀集团是做慈善的吗?既然宋卓的工作能力与目前岗位需求不匹配,裁了也就裁了,她这么年轻,工作好找,再找就是。” 陈家娴反驳:“卓秀集团不要用人单位口碑的吗?宋卓是应届生,入职几个月就裁,没了应届生身份,她拿着不满一年的工作经历怎么找工作?你要我发舆情示警给你?”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韩方马上说:“乔木哥!家娴姐!这里有好多工作要你们配合,我继续说,好吗?” 两个人没再说话,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 当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协助政府,为领导人到访越城做准备。 在西关区政府的牵头下,BOT项目整体接到了重要领导人来访的确切通知。一时间,整个西关区都进入了严肃模式,长乐坊项目自然也跟着大会小会不断。 施远很明确地告诉郁贲:“长乐坊项目入口在西关区主干道上,领导人极有可能从这条街坐车经过。我们必须展现出最好的精神风貌。” 郁贲带人连轴转了两个多月,堪堪将长乐坊一期修整个七七八八。他犹豫:“那项目的门头,要再装豪华一些吗?” 施远说:“但我们不知道具体日程。如果被看见修了一半的门头,更不好。就用现在的吧。” 施远补充:“长乐坊是文化产业,太小了,领导人是来西关区视察城市更新的,和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做好本分,不拉跨,不抢戏,做好员工管理,就行。” 郁贲说:“我知道了。” ------------ 第190章 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 在郁贲的强力推动下,非遗街的装修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等商户入驻完毕,最冷的几周终于过去。气候回了温。 早上起来,陈家娴脱掉了羽绒服,换回大衣。 即使这样,走在路上也有点微微出汗。 8点钟有个关于非遗街商户入驻的电话会议。她边洗漱边参会,一手举着咖啡,一手按着耳机,终于确认最后一家商户也在昨晚顺利完成入驻,今天可以开放。 陈家娴还没走到项目办公楼,就已经发现,路上比往日安静许多。 很多地方拉上了细细长长的米色警戒线。 她打开手机,收到协同办公的群发消息:卓秀集团在几个西关城市更新项目上的员工,今日不外勤、不批假,全员到岗,定岗定人,结束时间等具体通知。 陈家娴四面环顾了一圈,突然意识到: 领导人来到越城了。 …… 对于陈家娴而言,大领导来访,和她一个小小的白领,关系根本不大。但毕竟是重大八卦,公司里每个人都暗暗关注着新闻,气氛中激动带着期待。 她站起身,去茶水间洗杯子。 “所以是哪个大领导?” “……不知道啊。要到领导走后,看新闻,才知道吧。” “干活了干活了。” 话是这么说,办公室人心浮动。 都知道领导的车要从西关经过,就好像自家孩子要上台比赛,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上台,但谁不紧张、谁不期待、谁没点暗搓搓的自豪? “嘘,看,群里说,来了。” “工作群没通知啊?” “路边社!去看路边社!” …… 陈家娴打开手机,心神不宁地刷朋友圈。她心不在焉地想着,项目的门头是不是有点小了?那位领导能看到吗? 在庞大而新潮的城市更新面前,长乐坊太老了。人民的生活朴素而日常,毫不起眼,值得被看进眼中吗? 正刷着朋友圈,金阿婆发的一张照片撞进她的眼睛。 陈家娴双眼睁大,声音都走了调: “——你、你们看!”她点开朋友圈的照片,“这是咱们国家的大领导和原住民们的合影吗?!” 周亦行一把抢过手机:“你在发什么癫?!什么大领导?街坊们在干嘛啊?!怎么会偶遇的?!” 陈家娴语无伦次:“他们在长乐坊的非遗街看粤剧呢!他们天天都去看粤剧!就是我之前唱过的!落花满天蔽春光!帝女花!大领导来咱们长乐坊了!刚从粤剧馆出来!” 金阿婆的朋友圈写:“我们的粤剧也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好,也要像非遗街一样,老树发新枝,越兴旺越好!”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办公室传看着陈家娴的手机,齐齐安静了好几秒钟。 然后,轰的一声,炸了。 …… 很快,《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的专题报道公开发布。 居然是大领导来了越城? 越城的民间路边社沸腾了。 任谁都没想到,大领导的车队驶进西关区,很突然地拐了个弯,停下了。大领导在非遗街前面看了许久,走进粤剧馆和街坊们偶遇,高兴地讲了话,才离开。 听说逛非遗街可以偶遇大领导,多少人懊悔得直跺脚! 互联网上,已经有人开始组队:“兄弟姐妹,现在出发,高铁两个小时,组团去长乐坊,把非遗项目刷烂!” IP越城:“?不是,我土生土长越城人,我们这什么时候开了非遗街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网友:“北方大萝卜刚刚抵达越城,现在攻占长乐坊!” IP越城:“……妈,这样哄孩子的歌,你从未给我唱过。” 网友:“越城的朋友们!你~妈~不~要~你~咯~~” …… 当天下午,游客们高喊着“北方大萝卜攻占非遗街”,涌入长乐坊。 网友们调侃,长乐坊迎来了泼天的富贵。 所有人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被郁贲拉进会议室开战略动员会,紧急联络各个表演队,先撑过前三天的游客潮,并在三天内将景区后续演出方案排出落实。 关晞一心几用,一边安排媒体采访,一边带着新助理为施远拟发言稿。 关晞把《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专题报道念出来:“城市规划和建设要高度重视历史文化保护,不急功近利,不大拆大建。要突出地方特色,注重人居环境改善,更多采用微改造这种‘绣花’功夫,注重文明传承、文化延续,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 “……所以大领导为什么来我们长乐坊呢?” 关晞反问:“大领导选择老城西关,看了我们的非遗集成店介绍,看手打铜,看粤剧,和街坊聊天……你觉得,大领导为什么选我们?” “为了文化?可长乐坊甚至没有完全建好。” 关晞反问:“可文化是为了谁?是为了消费者吗?是为了游客吗?”她微微笑起来,“为什么大领导选择老城市,选择文化遗产?他是为了看精致景区吗?” “……不是。” 关晞说:“他是来看百姓的。因为文化遗产,来源于人们最日常、最烟火气的生活。文化来源于人本身,文化的本质——是人如何更好地生活。” “那我们建设城市的本质呢?” …… 晚上,陈家娴在地方台新闻上看到了施远的面孔。她调了个台,又看到李卓秀的面孔。 她正在接受采访。 “关于我们建设城市的本质?城市更新的本质是——按照百姓的愿望改造城市,同时也改造百姓。当我们将人文纳入到城市建设,我们才能真正实现传统文化的活化,才能将中国文明厚植人们心中。” 陈家娴听见了自己的宣言,手里的泡面叉子顿了顿。 很显然是关晞写的稿。 坐在茶水间,陈家娴看着电视里那些遥不可及的大佬。他们讲出她想说的话,虽然可能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他们的身后是自己一手一脚策划落成的非遗街。虽然她还没有能力发出声音,但这个平台将她的个人意志无期限地放大。 即使她只是这个行业里默默无闻的一个人。 她看着那些台前璀璨发光的精英们,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所有人都在非遗街帮忙,连吃饭也要轮班。此时此刻,公司里安静极了,因为降本增效的缘故,办公区的灯光也调得万分昏暗。只有茶水间的灯亮着。 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茶水间里。 听着电视上的热闹与欢呼声,在无边无垠安静的夜里,她捧着泡面,抿着嘴笑了起来。 她是那样渺小的存在,她有那么大又那么荒诞的愿景。 在盛大而华丽的时代中,在大江大河般湍急激越的时代中,在行业无可避免的倾颓与衰败中,渺小如蜉蝣的她,也有逆流而上的小小成就。 电视的光扑在她的面孔上。 ------------ 第191章 嘴硬&休假 茶水间的电视在响,游客的笑声与播报声细细碎碎地传进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郁贲一个人坐着,沉浸在月色中。 他没有开灯。 面前的电脑闪烁着刺眼的白光,显示他有一封新邮件,来自施远。 但郁贲没有打开。 他用叉子搅着泡面,把面条送进口中,用力咬断。 很久以前,关晞的话语回荡在他耳边。他还记得她悲哀的声音。 ——我们推进得如此艰难,有谁在乎? ——能紧跟时代的只有少数人。人从生到死,终将成为时间的弃儿。哪怕为了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在乎。 …… 李卓秀接受过直播采访后,君子怡亲自扶她到一旁休息,并笑着请记者将采写稿发给项目公关部审核。 “张之遥最近在休年假,连休15天。”秘书处其他人告诉君子怡。 君子怡心中惊讶。 张之遥连休15天年假? 一个兢兢业业的贴身助理,十几年如一日围绕在老总裁身边,怎么会休15天的年假?老总裁又怎么会批? …… 施远结束了采访,大秘书上前,接过他脱下的黑色西装;副秘书替他打开车门。 施远坐进黑色的车里。 半晌后,他问大秘书:“郁贲回复我的邮件了吗?” 大秘书查看了一下邮箱,告诉施远:“这封邮件,郁总还没有读。” …… 潘乔木和关晞并肩站在汹涌的人潮中。 潘乔木说:“你下降到长乐坊的时候,想过有如今这么一天吗?” 关晞摇了摇头。 “做梦都没想过。”关晞坦率地说,“这种情况,比我料想过最好的样子,还要更好。” 潘乔木注视着远处的灯火。 临时找来的舞狮队正在卖力演出。 他突然轻笑出声:“你是最会装的。看起来胸有成竹,但你也在赌。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那套思路在长乐坊能不能行得通,你只是跑过来,装作很笃定的样子,骗我们所有人,包括郁贲,包括我,拿出资源人脉,跟你一起做这套文化产业的东西。” 关晞精致的长发被风卷起。这样体面而优雅的外貌,又何曾不是商业社会中的伪装。 她迎着晚风,微微笑起来,面孔上丝毫不见年少时凶狠的样子:“既然已经成功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潘乔木说:“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商业价值。” 来了一些找洗手间的游客,潘乔木笑眯眯地上前指路,游客盯着他的脸尖叫起来,潘乔木态度很好地陪着合影。 等潘乔木忙完以后,关晞说:“你是嘴最硬的。你自己意识不到自己的改变吗?为什么还固执地认为自己只看商业价值?从手打铜到非遗街,你也付出了很多。你的行为比你的观念转变得更快。” 潘乔木拒绝承认:“随便,你说有就有。” 两人靠在荔枝湾涌的栏杆旁,听着水声,各自陷入沉思。 潘乔木突然说:“我明天请一天年假。这边的事,拜托你帮我盯一下。” 潘乔木从入职到现在,从未请过整天的年假。 到了他这种级别,根本没有空闲休整天的假,而且听潘乔木的意思,他连工作电话都没时间接。 “你家里有急事?”关晞问,“主要是我明天也有很重要的事,不一定帮得上你。” 潘乔木很坚决地说:“是。我有事,很重要。你能通融一下吗?” 关晞摊手:“我的事也很重要。” 两个人面面相觑。 …… 韩方嚎叫起来:“什么,明天我要接乔木哥和晞姐两个人的电话?!” 陈家娴把手里的泡面盒整理好,丢进垃圾桶:“什么意思,明天乔木哥和晞姐都不在?” 韩方叹气连连:“明天乔木哥和晞姐齐齐休年假。” 周亦行刚好走进茶水间,一把拉住陈家娴:“看到最新的时间安排了吗,明天晚上你和我一起轮班。” 韩方继续吐槽:“长乐坊火了以后,所有人都要加班,好惨。但最惨的还是我——周周啊!明天白天你有空支持我的工作吗?” 周亦行拒绝:“不可以哦。我明天休假。” 韩方被世上的休假人创到自闭。 陈家娴想了想。如果顶头的两个领导都不在,周亦行也不在,她也休假一天好了。 虽然她是这场盛大成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但—— 她吃了很多苦,走了很多弯路,做出很多妥协,与很多人相遇又再见,才终于迎来了自己认可的,第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功。 辛苦了。她悄悄对自己说。 然后打开手机,想给自己一个奖励。 她在美团上挑挑拣拣,目光落在一个五十块钱出头的蛋糕上。 白得僵硬的奶油,艳粉色的丑陋火烈鸟,装饰着玫红色的羽毛。看起来不好吃,配色俗气、喧闹、喜乐。 但这是她12岁想要的那个蛋糕,也是她这辈子从未得到过的祝福。 陈家娴给商家发微信:“会送蜡烛吗?可以定制生日祝福吗?” 商家说:“生日蛋糕要提前一天才能订制,现在来不及了喔。蜡烛可以送的。” 陈家娴有点失望:“没有吗?” 商家发来几张图片:“你可以看看其他的。” 陈家娴全网翻了个遍,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另外一款,备注要两根蜡烛,一根“2”,一根“1”。正准备付款,协同办公响了。 她的休假申请被潘乔木打回了。 陈家娴很愤怒地再次申请,并备注:“我真的很需要这个假期,谢谢您的理解!” 潘乔木再次打回:“不批。” 很好。 陈家娴忿忿退出付款界面。 …… 周亦行不在,陈家娴失去了吃饭搭子和奶茶搭子。她中午潦草地吃了食堂,下午回到项目上整理时序节庆表演方案。 至于生日什么的——从小到大,只有弟弟的生日才是生日。 女儿是外人。 她给陈家豪庆祝生日,从没给自己庆祝过生日。 但整整一天,她的手机安静极了,一个消息也没有。她生怕遗漏,特意打开了爸爸妈妈和陈家豪的微信看了看。 一条消息都没有。 陈家娴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电视里循环播放着各路媒体对长乐坊的采访,欢呼的人群,热闹的老街。采访片段甚至出现了潘乔木陪游客合照的身影。一切都繁华而快乐。 陈家娴点了打印,站在打印机边发呆,然后把温热的纸收拢,抱在心口,试图获得一些温度。 抱着方案,她怅然地看向外面的天光,而此时的天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她的生日就这样结束了。她出生的日子。一点点冷,平静又普通。 如果那个小小的女婴,一早知道,她注定是不被爱的。 注定被退而求其次地选择。 注定接受不圆满。不如意。 那么,她会宁可自己从未出生过。 在这个瞬间,陈家娴只能从打印纸中汲取温度,她看着微暗的窗外,和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她抹了把眼睛,宁可自己从未出生过。 ------------ 第192章 永平安,长喜乐 天色暗蒙蒙的时候,韩方过来喊陈家娴去轮岗。 “不是还有半个钟吗?”她一边穿外套一边问。 “今晚有烟火表演。”韩方她把桌上的方案乱糟糟地卷起来塞进提包,抬腿就走,“游客越来越多,堵车。我们早点出发。” 陈家娴拿起关晞给她的旧包:“我怎么不知道有烟火表演?” 韩方催促她:“你前阵子太忙了,报批手续是我跑的,没找你。” 陈家娴边跑边问:“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放什么烟火?“ 韩方指着自己:“日子是乔木哥定的,我一个打工人,你问我?” 陈家娴刚刚坐稳韩方的车,车子就蹿了出去。韩方一心几用:“安全带扣上,你把我电脑打开帮我查下手续备份,帮忙接听晞姐和乔木哥的电话,还有,找周亦行让她——” 车子一个急刹。 “草。”韩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流。 陈家娴和韩方夹在人流中向前费力移动,红色的工卡显眼地挂在胸口,韩方不住高喊:“让一让让一让工作人员!” 手机响起,周亦行问:“你还要多久到?” 陈家娴四处看看,很坦诚地说:“不知道,人太多了,连共享单车都刷不到。” 周亦行说:“你在向我官宣迟到吗?” 陈家娴一顿,才想起周亦行负责考勤。 生日当天考勤迟到被抓,乐捐50块钱,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韩方的眼刀迅速扎在她身上,对着手机喊:“我们一定按时到!” 又夹在人流中挤了许久,韩方劫持了两辆轮岗结束同事的自行车,两人前后骑着,总算赶到长乐坊景区门口。 “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的铜牌已经钉在入口墙壁上,下面连夜挂上了领导人来访的照片。周亦行站照片下对着两人挥手,笑眯眯:“这边打卡,还有14秒哦。加油!跑啊!” 两个人把车靠在树上,一顿猛跑。 打了卡,韩方松了口气:“我先过去游客中心了,等下见。” 他转身离开。周亦行上下打量着陈家娴:“你今天穿这个?” 陈家娴拽了拽黑西装的衣襟:“工作人员,多低调啊。” 周亦行从包里摸出把梳子,又支起小镜子:“你头发跑乱了,梳下头发。” 陈家娴漫不经心地比划两下:“休假开心吗?” 周亦行顿了顿,声音微妙:“比上班还累。” 她拽着陈家娴挤进去:“走了走了。” 一进长乐坊,就是非遗街。陈家娴注意到非遗节的头顶架满细细密密的红色丝线,广绣飘摇,花灯垂吊,在蒙蒙暗的夜色中亮起盈盈光晕。 “我负责的。”周亦行风淡云轻地说,“怎么样?” “昨天还没有。”陈家娴说,“很漂亮哦!” 周亦行重重吁出一口气,咬牙切齿:“我按着Charles的头改了好几个版,前天才确定最终方案,今天花了我一整天休假时间all-in,这才来得及布置好。”她指着头顶,“你仔细看,上面还有字。” 人来人往中,陈家娴站定身子,仔细看花灯广绣上的字。 “永平安,长喜乐。”她仰着头,慢慢念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周亦行笑了好一会。盈盈的光晕照进她的眼睛。 她终于开口:“今天是你的生日。” 陈家娴“啊”了声:“我?” 周亦行双手抱在胸前,带着点嫌弃地瞥她:“这个表情真傻。” 陈家娴说不出话。周亦行清了下嗓子,有点别扭地、认真地说:“陈家娴,生日快乐。” “永平安,长喜乐。” …… 一群游客挤过来,遮挡住周亦行的面容,也遮挡住陈家娴的视线。 最后一点余晖混着微亮的灯光,透过榕树叶子,细细碎碎落下来。陈家娴仰起脸,眼圈发热,面孔也发热。 她攥紧双手。 游客走了过去。 “以后要一直向前走。和太阳、月亮、星星一起赶路,不回头。”周亦行一口气说完,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小声道:”我可真肉麻。“ 陈家娴张不开嘴。她怕自己工作时间哭出来。 于是她能做的,就是向前走去。 她的头顶是高远的九天。 她的脚下是亘古如斯的土地。 她走过西关的街区。 …… “陈家娴还没过来?她怎么这么慢?”潘乔木看了眼时间。他的面孔有点沉。 韩方努力调和两人矛盾:“家娴姐是机动岗,一路都要关注突发情况。” “乔木哥,她来这么早做什么?烟火表演散场以后,人潮拥堵,才是需要她忙的时候。” “她又不用看表演,是吧乔木哥?” 潘乔木轻轻地“啧”了声。 韩方没有等到潘乔木吐槽陈家娴。他抬起眼,看见潘乔木正侧着头,注视着汩汩而流的河涌出神。 他的侧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神情柔和。 我真是个情商逆天的好助理。韩方给自己默默点了个赞。 “有限量款,有限量款!” 一些人匆匆从河涌边跑过,韩方赶紧吆喝一声:“注意安全!不要跑啊!” 那些人没理他,动作很快地跑远了。 很快,奔跑的人越来越多,潘乔木转过脸吩咐韩方:“问一下,什么限量款。” “手打铜今天有特别限量款!孙大师亲手打造的!” “听说不用配货,walk-in抱出!” “不说了,赶紧去抢,孙大师的作品有溢价,买到就是赚到。” 声音此起彼伏。 人群涌向非遗街。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因为紧张、焦虑而声音恼火:“什么发限量款?今天发限量款?我今天搞烟火表演,跟我抢人气?非遗街那边谁负责的?” 韩方查了一下:“晞姐。” …… 陈家娴正在给游客当人肉自拍杆,四周的人潮突然奔跑起来。 周亦行有些困惑:“怎么回事?” “手打铜店有限量隐藏款发售。”自拍完的游客说,“你们不知道吗?孙大师早一个月就说过,今天发售限定隐藏款。” 陈家娴自问是手打铜点的幕后老板,居然对此一无所知:“是什么?” 游客收起手机,耸了耸肩:“不知道,限定隐藏款么,玩得就是个限定限量神秘——不说了,先走一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涌向手打铜店,显然那里将是工作人员的战场。 陈家娴和周亦行边努力维持秩序,边走向手打铜店。 周亦行看着陈家娴的背影,喃喃道:“大过生日的还要加班。” 她突然替陈家娴有点难受。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也没有朋友等待她下班后出去庆祝。只有为了活着的挣扎和无穷无尽的努力。野草是乱糟糟疯长的,田头,路边,墙缝,随随便便地活着。没人在意。 周亦行看着陈家娴的背影,终于决定打破自己的边界。 当然,仅此一次。 她三步两步冲上前,拉住陈家娴:“这个B班越上事情越多,等下焰火晚会那边,你歇着去,我给你顶着。” 周亦行负责考勤。 陈家娴有点意外,旋即笑起来:“你的职业道德呢?” 周亦行锤了她一下,呵呵出声:“给你的限定朋友体验卡,你就说要不要。” 陈家娴抓住她的手,摇了摇:“要。怎么不要。” 周亦行一脸恶寒,推开她的手:“你别对我撒娇。我害怕。” 一阵欢呼声远远传来。 几个年轻人捧着金灿灿的精致小玩意走过来。 “这个小生日蛋糕太精致了。” “原来手打铜还能做这种精致可爱的小摆件。” “上面还有两根蜡烛,21?太可爱了吧。正好我21岁!” 排着长龙的人,每人都买到了今日的限定款:一个小小的手打铜蛋糕。蛋糕上有两根数字蜡烛,21。蛋糕面上,刻着“生日快乐”,以及今天的日期。 陈家娴站住脚步。 她终于看见了手打铜的店铺。孙伯最喜欢红色,所以她在店铺门口看见红彤彤的一张大红纸,上面用马克笔写着: 生日快乐 ------------ 第193章 尔滨&烈女怕缠郎,好女怕贱人 “原来今天的限定是生日主题PLAY。真会玩!今天有谁过生日?” “是不是庆祝景区非遗街落成?” “生日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你们懂不懂艺术……孙大师是艺术大师。” “来来来,举起手里的限定款录个视频——一起念哈!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所有的人一起跟着喊起来。 陈家娴站在月色里,看着四周的人们欢呼雀跃,微微笑了起来。 她想,她知道是谁给孙伯出的主意。 是关晞。 她握住身上旧包的带子。 关晞待她,几分真心,几分驭下,都不重要。商业社会,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人是复杂的,可以在有利益冲突的同时,也拥有善意。 人性不可能百分百完美。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论迹不论心。 她低头发微信给关晞:“谢谢。” 她顿了顿,又发了一条:“我很快乐。” 关晞回复很快。 “不客气。” 陈家娴收起手机,尽职尽责地维持秩序,直到负责这条街的同事赶到接班,才继续向前走去。 “烟火表演八点开始。”有人说道。 “还能再排一个钟。” “我先过去烟火表演那边抢前排位置!拜拜嘞~” 游客们的说笑声没停过,忽然远处一阵阵锣鼓声响起,欢快高昂。 人们停下说笑声看过去。 “这是又整什么活了?”东北大哥问。 一群人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忽地围拢密密麻麻的人群,很快,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里面传出。 “粤剧?”有人喊道,“粤剧不是抢不到票吗?” “从剧场里出来公演啦!” “大大看过的粤剧!抢不到票的小伙伴!冲啊!” 自从国家领导人来过长乐坊以后,这个小小粤剧馆就一票难求。如今为了游客,竟然就这么站在街上公演了吗? 作为机动岗,周亦行和陈家娴很自觉地过去维持秩序。只听四周的人议论: “我听不懂,这唱的是个啥?” “五女拜寿!讲的是庆祝生日的故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长乐坊到处都是生日快乐啊?” “你不懂,这是艺术概念……” 陈家娴停下的手上的动作。她回过身,和粤剧演员们撞上视线。 人群中的江伯和金阿婆看着她,对着她招手、微笑。其中一个粤剧演员忽而转向她这边。 陈家娴清楚地听到四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拍照声。 演员笑着,遥遥对她拱了拱手: “牡丹竞放笑春风, 喜满华堂中国红。 事事如意献给你, 愿你长乐与吉祥。” 哗的一声,陈家娴面前的人们嗷嗷尖叫起来: “啊啊啊对着我唱的!!这也太宠了吧!!!” 东北大哥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真热情啊,来且了,真是有啥都往外掏啊。”他很自来熟地对陈家娴说,“这嗓子,快吊到天上去了,和太阳肩并肩,是不?” 陈家娴笑弯了眼睛,点点头。 “你们越城的非遗街生日确实有排面。”东北大哥还在继续夸。 周亦行很友好地问:“大哥,您哪里人啊?” 东北大哥说:“我是尔滨人。” 周亦行说:“哈尔滨吧?” 尔滨大哥说:“尔滨已经被游客攻占了,我凭本地身份证打不到车、玩不了项目,豆腐脑还放糖!我哈不出来了,所以我来你们这玩。” 四周一片笑声。 人群越来越多地涌过来,周亦行捅捅陈家娴:“这首长乐坊生日歌已经被刷满小红书了喔!”她很遗憾,“可惜我们现在有缄默令,不能发视频,不然你高低能蹭一波热点。” 陈家娴看着前方油妆重彩的扮相,说:“已经够了,我真的很开心。” 周亦行点头:“当然开心啦!真的好巧,你今天生日,能听见这样的生日歌!” 陈家娴点点头:”真巧。“ 她笑着继续向前走。 身后,粤剧唱段结束,余音渐渐消散。人群四散来开,很多人还在回味这首别出心裁的生日歌。忽然尔滨大哥嘹亮的一嗓子:“你们快看!又整新活了!真能整!” 一条红色的狮子腾空而起! “舞狮!今天果然是长乐坊的大日子!赚大了!” 远处刚刚排完手打铜、看过粤剧唱段的人,和准备看烟火表演的人,都纷纷涌了过来。 “恭喜发财!” 伴着一声喊,音乐响起! “恭贺你福寿与天齐,恭祝你生日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在震耳欲聋的《祝寿曲》中,陈家娴惊讶地看着一红一黄两头狮子从远及近地舞到眼前,盘旋着,腾挪着,来到她面前。 狮嘴忽然张开,猛地喷出一支礼炮,亮晶晶的彩带飞得漫天都是,落在众人发顶。在一片欢呼混乱中,陈家娴站在原地,怔怔地伸手去摸,摸下一根红色的亮丝。 周亦行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陈家娴:“今天怎么这么多庆祝生日的?不会都是来贺你的吧?”随即她又笑起来,“嗨,这种景区表演怎么可能单单为了一个人,我在想什么啊哈哈哈!” 另一边,潘乔木对照着时间,等得心焦。正等着,微信收到一条消息。 和会所合作的妈妈桑发来的:“潘总,请了两队舞狮。陈主管很喜欢。” 照片/照片 潘乔木看了眼,瞪大眼睛。 他很克制地发了个“?”过去。 妈妈桑:“潘总,不要见外,我们给陈主管送点生日浪漫,您就告诉她,说是您安排的。争取早日抱得美人归哦。以后多合作!” 潘乔木的脸瞬间烧红,手忙脚乱地回复:“不是,你听谁说的?!” 妈妈桑:“潘总,我做哪一行的?您放心,我清楚你们集团的规定,会保密的。嘴唇/飞吻/以后请多介绍客人给我们,保持合作!抱拳/” 潘乔木的回复增增删删,还没来得及发送,对面又发来一条。 妈妈桑:“潘总,我是专业的,请听我一言。您要主动点,眼睛往下看,身段放低,烈女怕缠郎,好女怕贱人。追女仔这种事,您不能讲理,也不能要脸。” 贱人。 潘乔木深吸一口气,按住太阳穴。他想起自己正在海上漂泊的钻石,又想到陈家娴苛刻的条件,最后想到自己被全面拉黑的悲惨现状。 ”您大概误解了,我是有原则的……”潘乔木愤怒地打字,又全部删掉。他咬了几次牙,最后烦躁地收起手机。 其实原则和底线什么的,不是不能让一让,都能谈,哪有谈判一上来就掀桌的? 他嘴硬一点,怎么了,男人不要自尊的吗? 凭什么要他放低身段? 他还要怎么放低身段? 潘乔木悲愤地看了眼时间,逼近8点。焰火晚会很快就要开始,陈家娴等一众工作人员也即将抵达。 潘乔木左右瞥了几眼。夜色半明半暗,游人如织,附近也没有熟人。 他迅速打开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打量片刻,伸出手,解开一颗衬衫扣子。 他看着手机里的自己,左右晃了晃脖子,唇角绷得紧紧。 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又解开一颗。 寒风嗖嗖刮,绕了个弯,窜进他敞开的领口。 潘乔木打了个寒战,冷着脸把手机再次丢进西装口袋。 但没系扣子。 想让他放低身段?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是惯女人的人? ------------ 第194章 敬野心 7点58分,陈家娴还没来。 潘乔木又叫来韩方:“机动岗的人呢?” 韩方低头发了几个微信:“过来了过来了,很快就到。”他抬头,“乔木哥,你不冷吗?” 潘乔木顿了顿,面无表情:“不冷。” 韩方说:“可是……” 潘乔木打断他:“你工作量不饱和?” 韩方很利索地跑去维持秩序。地上等着看烟火的人很多,他组织大家排排坐。 周亦行跑过来:“我来帮忙,哪里需要支援?” 韩方问:“你不是和陈家娴在一起吗?她人呢?赶紧让她过来。马上八点了。” 周亦行有心让过生日的陈家娴休息一会:“她上厕所去了。” 韩方盯着周亦行看了一会,周亦行面色不变。几秒钟后,韩方压低声音:“你给我老实交代,陈家娴翘班了吧。” 周亦行不耐烦地撇开他:“你瞎说什么,难道我抓考勤还抓人上厕所?” 韩方急道:“借口!万一潘总查岗怎么办?这焰火挺好看的,她就当过来看看也好啊。” 周亦行很淡定:“乔木哥手底下那么多人,查岗也查不到陈家娴头上。焰火谁没看过,不看就不看。” 远处,潘乔木的视线投过来。 …… 陈家娴躲在无人的河涌边,对着漆黑的水流发呆。 忽然一声巨响,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烟火! 砰砰砰砰,连着四簇烟火窜上夜空,争先恐后地绽放出如云如霞般的繁花锦簇。陈家娴下意识循着声音抬头看去,仰起的面孔被烟花照亮。 安静的河涌边,四下无人,河水汩汩而流。她扬起脸,用力眨了眨眼睛。五彩斑斓洒进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睛发酸。 陈家娴恍然发现,其实无论曾经吃过多少苦,跋涉过多久的路,经历过怎样的寒冷,但其实,所有的艰难终会过去。 又几簇烟花缓缓攀升,在空中无声地绽放。 哪怕只有瞬间,哪怕无人看见,也美得震撼。 朝生暮死的蜉蝣当然可以撼动宏大世界。 河涌静静地流淌了至少百年,不知有几代人曾经在这里仰望夜空。在历史的长河里,生命就像烟花一样稍纵即逝,可即使短暂,也要不管不顾地燃烧。 夜空宏大而壮美。烟花美之至极,人类兴尽悲来。 陈家娴靠在河涌边,在烟花绽放短暂的间隙,听着风摇动榕树的声音。 时代如同河涌,滚滚向前,将所有的悲哀与阵痛抹平;时代如同榕树,伫立川边,永远缄默,没有悲欢。 悲欢的只是流淌的时光,悲欢的是短暂如蜉蝣般的人生。 陈家娴。 生日快乐。 她轻轻对自己说。 哪怕终将成为余烬,也要不管不顾地明亮燃烧。 …… 陈家娴轻轻地舒了口气。 五彩斑斓在头顶照亮。她垂下目光,看着漆黑的河流。再抬眼,窄窄的河涌对岸,黑夜里,有一点红。 被烟花照亮的眼睛,要花些时间,才能适应黑暗。在漫天盛大的喧闹中,潘乔木手里夹着一支烟,站在河涌的另一边,看着她。 接连几簇烟花升起,潘乔木的面孔在五彩斑斓的流转下,有股沉默而危险的味道。 他浅琥珀色的眸子被烟花的色泽中染上不同的颜色。 两人对上目光。 陈家娴的手机振动一下,是潘乔木的电话。但他的号码在她的黑名单里,旋即电话自动挂断。 潘乔木冷笑了一下,对着她扬了扬手机,又指了指。 陈家娴没有解除他的黑名单,而是用协同办公的语音拨了回去。 潘乔木的声音压抑着恼火:“你翘我的班?” 陈家娴说:“是你不让我休假。” 说完这话,陈家娴觉得不妥。这不是上下级该有的讲话态度。 于是她态度很诚恳地说:“对不起,我太累了。我这就去。” 她转身要走。 潘乔木的声音更火了:“回来。” 陈家娴停住,转头看着他。 河涌对岸,潘乔木看了眼时间,白金腕表闪烁了一下:“快结束了,你歇着吧。” 陈家娴说:“哦。” 两个人各自靠在河涌两岸,谁都没说话,但也没有挂断。一时间,轻微的呼吸声透过耳机,扑在陈家娴的耳边。 她抬起头,看见灿若云霞的烟花背后,有一轮暗淡的圆月。 她想起。 在故事的最初,当她和他之间还不需要用关系、承诺、诚意来限制什么,来证明什么,来回避什么,反而更简单、更轻松。 因为只有人与人的靠近,不需要承受灵魂与灵魂碰撞的擦伤。 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有一点点甜,就会想要更多。 ……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 昔时昔日月,此情此景心。 潘乔木开口:“陈家娴,你究竟想要什么?” 陈家娴注视着夜空。 “我要爱。”她缓慢、坚定地说,“不是被退而求其次地选择。而是事事圆满、处处如意。我要万般皆随我心,选择皆出自我本意。我会永平安,长喜乐。如果没有,我宁可不要。” 潘乔木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风在榕树中透明地拉长、缠绕。潘乔木说:“抬头。” 轰的一声巨响,人声忽然沸腾起来。巨大的烟火照亮半边夜空,闪烁的火焰就像宏大宇宙中的漫天星星。 Happy Birthday 陈家娴难以置信地捏紧手机。她仰望着夜空中显然为自己而来的盛大烟火,久久失神。 又是两声巨响,在尚未消散的“Happy Birthday”旁边,勾勒出“2”“1”两个阿拉伯数字。 陈家娴看向潘乔木。可被烟花点亮的双眼再次无法适应黑暗,她看不见潘乔木的脸。 电话里,潘乔木说:“生日快乐,陈家娴。” 他补了一句很煞风景的话:“这三个烟花是我自己掏钱加的,我有职业道德。” 陈家娴“哧”地笑了。 她突然说:“为什么呢。” 她的问题没头没脑,但潘乔木能听懂。 潘乔木说:“因为你卓越的努力与成就。哪怕我们从未开始过,我也会为你点燃焰火——因为,你的成就值得被人看见。我希望你的成就被人看见。” 他看着陈家娴:“敬野心。” 他把烟按熄,用手指松松地夹着,转身离开。 ------------ 第195章 自由 烟火稀稀疏疏地消散了。天空再次暗了下来。旋即,又燃起花团锦簇。 站在宏大的星夜下,陈家娴如释重负。 她的内心如此平静、如此笃定。 在21岁的这一天,她不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怕燃尽自己,因为她知道,她拥有成功的能力;因为她知道,她的愤怒是很多人的愤怒,她的不甘是很多人的不甘。 很多人愿意帮助她——为了共同的愿景。 而这帮助——无关情爱、无关立场。 她时刻有重开一局的勇气,因为她的身后有很多人,她无所畏惧。 她是西关的女儿。她是西关的战士。 她是西关小姐。 …… 烟花结束了。 只剩下满地温热的余烬,和永不停歇的河流。 陈家娴抓起工作证,在脸边扇了扇。她的眼睛很亮,她的面孔很烫。此刻的夜里,游客的欢笑声从远处传来,而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在远离商业社会的地方,在她生日的这一天,她不需要、也不想管理表情。 陈家娴很没有形象地坐靠在河涌的石砌栏杆边缘,用手捂着脸,痛痛快快地哭了。 哭了一会,她用纸巾按住眼睛。然后掏出手机,取消了母亲的微信置顶。 她又拽了张纸巾,攥在手里。夜风凉凉地拂过面孔和发丝。她靠在石头上发呆。 一双皮鞋停在她的面前。 陈家娴认识皮鞋上绞着银丝的鞋带,串着小小奢侈品logo。 潘乔木撩起名牌西装下摆,弯曲长腿,皱眉犹豫了一下,毅然坐地上,紧邻着她。 陈家娴的心尖锐地酸了一下。 她别过脸去:“你衣服脏了。” 潘乔木展开手里抱着的黑色羊绒长大衣,把她整个人裹住,顺便用袖子给她打了个结。昂贵大衣的下摆拖在地上,黑色羊绒和青色麻石砖,好像水墨。 潘乔木皱眉拽了拽西装,拍了几下灰,然后才说:“不是你要我向下看?” 他打量着缩在衣服里的女生。 她的妆又花了。潘乔木想,她总有本事把自己搞的很狼狈。 陈家娴“哦”了声。半晌后,她闷闷地说:“你来做什么。” 潘乔木伸手。 他的手指很长,皮肤在黑色羊绒大衣的光泽下,衬得分外苍白。 他拽着大衣袖子,把系着她的结紧了紧。 陈家娴又好气又好笑:“喂,你……” 话音未落,潘乔木揽着她的后背,猛地把她抱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 “或许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他喃喃说。 她挣扎了一下,潘乔木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脑,把她的面孔按在自己的心口。 “你听着。”他很快速地说,“我收回我的话。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在乎我们是什么关系了。什么我渴望回报,什么我会介意,还是我对你的混账期待,你都当成个屁放了吧。你想玩欲望游戏,我们就玩欲望游戏。以后的事情——你会不会爱我,或者我会不会爱你,去他妈的,以后再说。人只活一辈子,我只活这一辈子,你也只活这一辈子。我们做爱吧。你有欲望吗?” 陈家娴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他的心跳有点快。潘乔木把她身上的结又拽紧了些。他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来掏去,拽住一根细细的项链。 项链由许多细小的钻石串起,末端编织成一个结,尾端柔软地垂下。 陈家娴还没看清,潘乔木已经动作很快地把项链系在她的脖子上:“这才是你的生日礼物。” 他手腕上昂贵的白金腕表冰凉地擦过她的脖子。 他又抱住她。 她感觉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你是自由的。” 说着,他又很紧张地系了系陈家娴身上的结,然后用手臂死死箍住她。 陈家娴挣扎了一下,潘乔木没有放松,声音有点颤抖:“大家这么熟了,给我个面子。” 陈家娴闷闷笑出声。 她仰起脸,眼睛很亮:“如果你不亲我,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欲望呢。” 潘乔木脑子里噼里啪啦放起烟花。 他低头,高挺的鼻梁抵住她的鼻尖。他听见她说:“但我是自由的。” 他吻了下去,堵住她其余的话。 “现在,你有欲望了吗?”他低声问。 陈家娴看着他,眼睛不闪不避。 “我有。”她说。 …… 电梯门打开以后,潘乔木紧紧抓着陈家娴的手,把她的指纹录入自己家的门锁。 他似乎在宣誓着什么,又仿佛在下什么决心。 但他什么都没说。 这个夜晚细密而绵长。如果冰雪消融,河流会永远柔软地流动。陈家娴的耳边似乎总回荡着老榕树的叶子声,哗啦啦,哗啦啦。那是风穿行于其中声音。 欲望将她的身体拉扯得纤细至透明。 灵魂是复杂的,肉体是简单的。 在某个瞬间,她愿意就这样消散在风中,在河流中。 …… 清晨的闹钟响了。 破天荒的,两个人齐齐睡懒觉。 潘乔木闭着眼睛,很顺手地捂住陈家娴的耳朵,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伸出,按掉了两个人的闹钟。 他翻了个身,从身后将她抱入怀中。卧室里一片安静,陈家娴再次沉沉睡去。 期间手机又叮咚震动了若干次,大抵是无穷无尽的工作消息、邮箱提醒、早间新闻。陈家娴很累,在半梦半醒中抓了片刻,没能抓到手机,也没能成功醒来。随即,有人从枕边抽走了她的手机,世界恢复了安静。 耳畔传来潘乔木的声音:“我学会做饭了。你来尝尝。”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陈家娴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没摸到自己的手机:“几点了?” 潘乔木刚从浴室出来,正在擦头发:“7点45。”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手机,我拿去充电了。” 陈家娴坐起身,潘乔木随手拽了件衬衫披在她身上。 她问:“手机递我,我先查阅邮件。” 潘乔木微妙地顿了顿,回避了她的请求:“时间不早了,你先去洗漱。” ------------ 第196章 债务&出局 陈家娴去洗漱收拾。出来以后,她坐在餐厅里,潘乔木从厨房端出煎蛋和烤面包,放在她面前。 他注视着陈家娴咬了一口。 陈家娴察言观色惯了,对气氛很敏感。她能感觉到潘乔木的异样,很迅速地咽下口中的面包:“我的手机充好电了吗?” 潘乔木说:“你先吃。” 陈家娴很安静地吃完手上的面包。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结束了早餐,又给她倒了杯热水,等她喝了几口以后,才正色道:“我们谈谈。” 陈家娴“哦”了声:“谈什么。” 潘乔木斟酌片刻,缓慢地说:“你和你的家人,还有联系吗?” 陈家娴警惕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潘乔木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陈家娴摇了摇头。 片刻后,潘乔木又问:“你自己运营打铜店,现在大概能结算多少钱?愿意自费留学吗?我可以帮助你申请去新加坡读书。” 陈家娴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潘乔木摸出陈家娴的手机,放在她的面前。 “今天业内最新的消息,永大集团的骨折盘,建筑队全部撤走,也就是说,烂尾了。”他很清晰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家里买的,就是这个楼盘。” 刚刚吃下去的早餐,瞬间变成石头,压在陈家娴的胃里。 潘乔木起身,给她续上热水,她机械地喝了一口,听见自己干涩地问:“你确定?不是因为装修吗?不是刚刚补交了装修费吗?” 潘乔木肯定而冷酷地说:“千真万确。”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听着,你现在要做的:抛开你的情绪,脑子清楚些,把自己从别人的债务中切割开。” 他重读“别人的”三个字。 陈家娴说:“你的建议是?” 潘乔木说:“最好的解决方案是,出国躲几年。” 陈家娴不语。 潘乔木一字一句:“前途无望,又背着几百万债务的人,什么都能做出来。他们吸你的血,吸惯了,遇到债务问题,不会自己想办法,第一时间肯定指望你。” 陈家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挤出个苦笑。 潘乔木理性地说:“问题总要解决,我从不粉饰太平。如果你想帮助你的家人——我会帮你争取对你最有利的条款。但据我所知,陈家豪的新房购入价大约在410万左右,贷款约300万。你要负担300万的债务吗?我不建议。” 陈家娴一动不动,垂眼看着手机上几十个未接来电。 她的手机还在不断震动着。 她的家人,既然因为她欠了很多贷款而抛弃了她,现在为什么又来联系她呢? 还是在她生日的第二天? “凭什么要我躲。”良久后,陈家娴狠狠地咬着牙说。 她冷静而缓慢地拔出手机卡,泡进水杯里。 “凭什么。”她用力重复。 …… 工作以后,换电话号码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一直到晚上,长乐坊的庆功宴上,陈家娴还在协同办公上查缺补漏,把自己更换手机号的消息通知到每一个合作方。 今天是长乐坊的项目庆功宴。李卓秀和施远原本给长乐坊定下的期许就是承担公关品牌意义,国家领导人到访后,长乐坊项目今年整体达标,项目年终奖系数高达1.8。 会场上瞬间欢呼雷动,尖叫声持续了足足一分钟。 对于普通打工人而言,卓秀集团此举堪称大方。 等欢呼声稍歇,施远说:“让每一位越城公司的员工,都能过上体面的生活,这是我的承诺。” 尖叫声、欢呼声、拍桌子的声音再次如潮水般涌起。 …… 陈家娴还不太明白年终奖系数的意思。 周亦行靠过来,原地给陈家娴浅浅算了一下:1.8的系数意味着,她在年底可以拿到至少三十万的奖金。 “你会在越城买房子吗?”周亦行问,“现在有的银行可以把贷款利率做到3.75。” 买房? 陈家娴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刚换的手机号。 “还没想那么远。”她说。 “也不远。”周亦行说,“越城是一线城市中房价最低的。你攒几年钱,足够付首付。” 陈家娴犹豫了一下:“但现在是不是买房的好时候呢?你看房价一直在跌。” 周亦行叹了口气:“也是。隔壁项目运营小方,2020年高位上车,结果就在今年,他的房子跌掉60万。你看他,今年奖金超发,加一块年薪能有60万,高兴吧?但你再想想,他辛辛苦苦一年,其实全白干。” 陈家娴看过去。不远处的小方正为自己的奖金而用力拍手,高声欢呼。 陈家娴说:“我记得2023年9月份统一给存量房利率降到4.2%。” 周亦行说:“杯水车薪罢了。” …… 台上,施远正在讲话,讲到项目的成功离不开众人的努力,未来几年,是长乐坊项目再接再厉的几年,也是收获的几年。 众人都懂。国家领导人来访过的地方,未来几年评奖是少不了的。 大家齐齐欢呼起来,打断了两个人的聊天。 工程部的人更是高喊:“贲哥!贲哥!贲哥!” 这种热情感染了每个人,很快,会议厅内众人一起喊:“贲哥!贲哥!贲哥!” 欢呼声,掌声,口哨声,欢笑声。郁贲微微颔首向众人致意。 施远说:“我们要对未来有信心、有期待,齐心协力,卓秀集团明年的经济状况必定稳步增长!” 一片欢呼声。 …… 在一片欢呼声中,周亦行压低声音:“咱们这个行业……领完今年的年终奖,我要为自己找别的出路。我劝你也考虑考虑。” 陈家娴觉得有点突然:“你准备去哪里。” 周亦行说:“肯定想办法跳槽去互联网。你知道永大集团的骨折盘烂尾了吗?许老板跑了,消息都传遍了,听说上面要抓他。一旦这事曝光,我们行业会很动荡。” 陈家娴很压抑地说:“我学历不行,没得选。” 两个人静默片刻。周亦行安慰她:“我想跳槽,也不能说跳就跳,如果外面给的价格没卓秀高,我肯定留下。大家都在为了利益反复横跳。” 周亦行指着整间宴会厅:“据我所知,这里面大部分人,都在找下家。” 一片“忠诚于卓秀”的喊声,淹没了两人的谈话。 …… 宴会厅里的气氛抵达高潮,在副总的带领下,众员工高喊:“有信心!有决心!再接再厉,再创辉煌!永远忠诚于卓秀!” 一连喊了好几遍,士气高昂,群情振奋。 掌声雷动。 施远微微颔首。灯光下,他的西装永远合身而笔挺,雪白的衬衫领子挺括而熨帖地围扼脖颈。 等员工的掌声平息了,施远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他的面色永远淡漠而矜持,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从今天开始,我将亲自担任长乐坊项目总,未来将与大家一起,共同奋斗。” 众人刚刚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此时此刻,会场里的气氛突然凝滞,众人面面相觑。 窃窃私语声好似暴雨将至,疾风吹拂树叶,不可遏制地愈演愈烈。 施总亲自做项目总。 郁贲怎么办?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郁贲。 ------------ 第197章 升职&再见 郁贲缓缓抬眼,与台上施远的目光撞在一起。 顶着众多明里暗里的视线,两个人都面无表情。施远细长的眼睛淡漠地转向别处,郁贲也平静地收回目光。 他看向关晞。 可关晞的视线并没有放在他身上。 她沉默而出神地注视着台上的施远。 几秒钟后,掌声又渐渐响起。 施远下台离场,关晞。潘乔木等人站起身,落后施远半步,簇拥着送施远离开。 郁贲没有起身,也没人叫上郁贲。 …… 手机此起彼伏地震动起来。有人检查了一下邮箱,低声告诉身边的人:“快看协同办公,有新的人事变动。” “我的天。” “嘘……” 邮箱里,人事决定写得很清楚: 作为卓秀集团的S+项目,长乐坊项目的项目总由城市公司总裁施远亲自担任,项目副总裁由22级关晞担任,潘乔木升职长乐坊项目公关总监。 郁贲调离长乐坊项目,到开发区的最新商业住宅“学府四季”项目,担任项目总。 “施总不可能常驻项目,所以是关晞取代了贲哥?” “关晞和贲哥在集团是平级……她上位也正常……” “呵。分公司的人事升降,怎么会从集团级别出发,分公司这么听话?” “小点声。你想得罪新领导?以后那位就是关总了。” …… 郁贲点开人事决定。 他淡淡扫了眼,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 关晞等人送过施远,折返回宴会厅,坐回圆桌前。 郁贲站起身,示意关晞:“我们聊聊。” 他看着关晞的面孔。 关晞没有问“聊什么”,也没有犹豫。她很平静地起身,跟着他走出会场。 郁贲,和取代他位置的关晞?窃窃私语声再度响起,无数视线明里暗里跟着他们。 但郁贲不在乎,关晞也不在乎。 两个人走出宴会厅,站在酒店宽阔的走廊里。 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晚风空荡荡地卷起关晞的真丝裙摆。 郁贲凝视着她,叙述:“你早就知道。” 关晞没有否认:“施远针对你,不是一天两天。谁不知道呢。” 郁贲说:“是。但你大费周章,就为了我这个无聊的位置?” 关晞说:“郁贲,现实些。这不过是一场欲望的游戏,理想主义者注定出局。你早晚要出局,无论是不是我,都一样。” 郁贲叹道:“我曾经误以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关晞说:“我是怎样的人,不需要你来定义。” 郁贲沉默片刻,突然问:“关晞,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你一直都在骗我。” 关晞说:“希望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做事。做事的人,必须以目标为导向,所以过程真真假假,影响我们把事情做成吗?” 郁贲苦笑:“做事?就我从前做的那些事,卖楼,卖地,以目标为导向,真的有意义吗?我过去十几年里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我一直以为你懂,我以为我们是同类。原来是我误解了你。我居然以为你有理想。” 关晞摇头:“郁贲,我不是你的精神寄托,我也不打算拯救你。我们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看着郁贲,“我只论迹,不论心。要想完成自己的目标,无论出发点是理想也好,是利益也好,无论是文化也好,还是商业也好,最终落在执行层面,都不可能干净。做成事情比做个好人更重要。”她顿了顿,“你没必要把自己的幻想加在我身上。如果我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我会像你一样,出局。我什么都做不成。” 郁贲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深深地看了关晞一眼,质问:“那你消失的家呢?你的童年、你的父母遭遇的不公呢?你不想改变吗?不想反抗吗?你都遗忘了吗?你能遗忘吗?” 关晞垂下眼。 片刻后,她很尖锐地说:“你说的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时代的一粒沙。下岗潮,裁员潮,烂尾楼……所有属于人民的、被转移走的资源和钱,根本追不回来。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行业的错,但时代让我们接盘,我们只能接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而我们只能把问题搁置起来,扛在身上,努力活下去。” 郁贲冷笑:“是,我们只有两个选择:注定出局,或者甘心做个笑话。” 关晞缓和了语气:“郁贲,这个时代是商业的时代,容不下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有的最大空间,就是在忙碌中,偶尔显露出一点点理想和真心。这样就够了。” 郁贲看着关晞:“你的意思是,普通人不配考虑理想与幸福。那谁配考虑?理想与幸福是个别人专属的,对吗?” 关晞平淡地指了指上方:“对。权力就像艾滋病,只能通过性、血液和母婴传播。” 郁贲说:“但他们考虑了吗?” 关晞拒绝回答。 空荡荡的夜色,空荡荡的晚风。两个人对视片刻。成年人即使有感情,也像蜻蜓点水一般,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怎的,就在风里消散了。 欲望是权力的虚影,感情比不上埋头赶路。 郁贲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简洁道:“关晞。再见。” 关晞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郁贲没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回去会场。他拎着自己的手机,没有叫助理,也没有安排司机,就这样大步离开了酒店。 …… 郁贲的离职公开信在第二天上午9点群发给长乐坊项目的所有人。在信里,他客气地感谢众人对他工作的支持,祝愿项目越来越好,并官方地表达日后有缘再相见。 期待日后再见。郁贲在公开信的末尾写。 从业者在行业里兜兜转转,别处相逢,最终又成同事。 房地产行业轰轰烈烈过,辉煌过,颓塌过,但其实也只是个普通的行业,行业里都是普通人。时代的车轮缓慢转动时,有的从业者被抛上顶峰,也有的被狠狠摔下。普通人在欲望的海里挣扎,求的只是生活一点点甜头。 普通人的欲望从来都不多。 陈家娴背着关晞给她的旧包,走进长乐坊项目。 她注意到,这边郁贲离职信9点钟才发出,可长乐坊项目总的办公室门上,“郁贲”的名牌已经被撤掉了。 她又打开协同办公。 郁贲的名字已经从长乐坊项目组中去掉了。 一切都快得惊人。但这一切,其实早有征兆。 陈家娴沉默地注视着,项目秘书带着人,给郁贲办公室的门钉上“关晞”两个字。 ------------ 第198章 合伙&死手 上午10点,仅仅在郁贲发出离职信一个小时以后,胡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郁贲。”她心情很好地说,“你终于愿意离开了。” 郁贲站在自家阳台上。他住在越城最昂贵的几个小区之一,从阳台向外看去,刚好对着越城最繁华的一面。 郁贲短促地笑了下:“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没意思。” 胡玉笑起来:“你总算想通了。郁贲,谈理想没意思,不如谈谈待遇。我这里有一家公司对你很有意向。我把材料发你?” 郁贲说:“既然你没提公司名,想必不是大公司。” 胡玉说:“是新公司,但对你这个人很看好,待遇特别好。”她重读“特别”两个字,“而且这个公司的掌舵人,很有手腕与谋略。” 郁贲说:“我不和小公司合作。” 胡玉说:“如果他们真的很有诚意呢?我直说吧。他们找你,是找你做公司合伙人。” 合伙人? 做合伙人?! 郁贲捏着手机的手因为骤然用力而骨节发白。 胡玉又谨慎地透露:“这家公司虽然新创,但不是负债运营哦,目前账面上躺着3.5个亿的现金流。我把公司材料发给你。” 怎么会有这样天上掉馅饼好事? 郁贲的眉头皱起来。 结束了与胡玉的通话,郁贲的手机叮叮当当响起来。他以为是胡玉发来的公司材料,谁料,点开以后,竟然是新闻推送。 《卓秀集团再爆丑闻:集团高管持刀砍上总部》 一阵冷风卷过阳台,郁贲恍然发现,降温了。 …… “降温了。”君子怡披上外套。 关晞站起身,合拢会议室的窗户。她听到身后,君子怡问:“李卓秀的大秘张之遥拿了地产研究院的offer,听说是你做的牵线人?” 关晞顿了顿,从玻璃反光中,和君子怡对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秘密,她从未打算隐瞒。 “但也要老总裁肯放人。”关晞笑笑,“老总裁做事向来霸道。张之遥想走,必定没有好果子吃,她心里清楚。” 在权力与金钱的网络中,最了解总裁的人,一个是大秘,一个是司机,甚至比总裁嫡系还要知道更多秘密。 此外,李卓秀本人的性格也极为强悍。 李卓秀自己可以裁员,但绝不容忍手下主动离职。在她的观念中,离职即背叛,她要向员工收企业培训费。 前些年,政府劳动监管尚未成熟的时候,卓秀集团甚至把每年校招应届生的身份证扣留半年,只许卓秀集团末尾淘汰50%,但不许应届生主动离职。 互联网上还有许多李卓秀在公开场合口不择言辱骂下属的视频,丝毫不顾及情面。 即使卓秀集团用高价养着公关团队,也很难全部清洗干净。 君子怡颔首:“也是。张之遥真能从老总裁手下全须全尾跑出来,没被扒几层皮,才能证明她的能耐。” 顿了顿,她又克制地感叹:“领导退位前,通常会给大秘安排好去处。老总裁明知道,作为自己嫡系中的嫡系,一旦自己离开,在接下来的权力斗争中,张之遥必定丢工作,却丝毫没有关心过张之遥的处境。上位者不讲情分,却要求下属忠诚。难怪张之遥趁着title还在,果断跑路。” 关晞说:“因为老总裁不在乎。她觉得今天的一切,全凭她两只手奋斗下来,与政策、时代红利、众人的帮助,都没关系。她从不向下看。” 君子怡淡淡地说:“下面都是工具罢了。” 两个人安静片刻,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 “寒潮来了啊。”关晞感叹。 …… 张之遥试图登录自己的协同办公,旋即发现,自己在卓秀集团内部的权限已经被取消了。 微信还在闪。 无数消息蜂拥而至: “李卓秀什么意思,卓秀集团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签发对你的罢免令?”——这是人脉。 “李卓秀总是这样,做事又绝又难看,这不是欺负人吗……”——这是朋友。 “你跟了她十几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把你不明不白地裁掉了?令人心寒。”——这是同事。 “之遥总,我们该怎么办?发生什么了?如何统一口径?”——这是秘书处下属。 在这天清晨,李卓秀签发总裁令,通过邮箱,公开发布董事会对集团秘书处负责人张之遥的罢免令。罢免令强调,张之遥违背职业道德。 仅仅因为提了离职,就要把张之遥钉在职业耻辱柱上。 张之遥毫不意外。 这就是李卓秀。 能赤手空拳打下这么大的商业帝国,怎么可能是个善人。 如果只是嘴上泼几句脏水,张之遥根本不在乎。但怕就怕,李卓秀不仅是嘴上说说。毕竟在大秘这个位置,能替老板做的脏事很多,自然把柄也很多。 张之遥把手机丢到一边。 她一如既往地穿着西装套装,一步裙换成西裤,没穿高跟鞋。她挽着巨大的香奈儿包,面色如常地走进卓秀集团的辉煌大门。 “……之遥总。”楼下前台隐秘地交换了个眼神,但和往日一样,帮张之遥刷开门禁,“早上好。” 张之遥淡淡点头,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她抓紧肩头的包,很平静等物业刷开电梯,和数名高管一道,坐上高管专用电梯。 电梯关闭,上行。 与此同时,物业负责人满头大汗地冲到前台:“你们注意一下,张之遥已经被取消权限了,不许再给她刷门禁。” 前台面面相觑。 物业负责人面露绝望,迅速打电话给其他楼层的物业,并吩咐前台:“你们几个,跟我去把她拦下来!” 前台指着自己:“我们也没有高管电梯权限啊。” 物业负责人踹了他一脚:“那就坐员工电梯,然后跑上去!” …… 张之遥感受着四周明里暗里的打量,沉静地看着眼前数字跳动。 越往上,人越少。等到最高几层,人事总监淡淡开口:“之遥总,我记得您已经被协同办公移出……” “啊,是吗。”张之遥不慌不忙地露出惊讶神情,“我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 人事总监呵呵笑了两声:“误会,原来是没看到啊。那我现在提醒您,请您注意下自己的协同办公。” 电梯门开了,人事总监扬长而去。 站在人事总监的角度,他的职权范畴仅限于将人从系统中移除,并提醒该人知道自己被移除。 至于抓人?那是物业集团的工作。 降本增效把公司架构反复重组,人事总监和物业集团的工作范围重叠,接下来必定有一场针对这块业务的裁员,人事总监巴不得物业集团立刻出洋相。 他拐了个弯,在心底给张之遥加油鼓劲。 ------------ 第199章 砍人&背锅 电梯到达最高层,张之遥很平静地站在透明玻璃门前。 玻璃门需要刷卡才能进,但她不急。 手机发来微信:“之遥总,物业好像在找您?带了好几个男保安,坐着员工电梯上来了,现在在跑楼梯,他们看起来好凶啊。” 张之遥回复:“哦,你想多了,我有点物品交接没弄完。你到哪里了?” 对面回了个笑脸:“那就好,我在电梯里了。” 张之遥站在36楼。她看着眼前的电梯,楼层数在27。 她拐到附近的楼梯通道,推开门。 脚步声从下方传来。 张之遥冷静地关上楼梯间的门,从包里掏出一把链锁,将门把手锁上,转身拉开窗户,把钥匙丢到窗外。 做完这一切,她很平静地走进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回到电梯口。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 “之遥总,我到了。”秘书处一个女生注视着张之遥的神情,和她打招呼。 张之遥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温和地说:“早。” 女生放下心来,小声问:“之遥总,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总裁又对咱们不满了?” 女生还在絮絮叨叨,张之遥跟在她身后。她刚要刷卡开门,张之遥喊住她:“等一下。” 女生停下手,有点疑惑。 “砰砰砰砰!” 旁边的楼梯间突然传来大力踹门的声音,保安们大喊:“妈的,门被锁了!” “贱人,给我踹!”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女生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向张之遥。电光火石间,张之遥从包里抽出一把几乎半米长的西瓜砍刀,一手扣住女生的肩膀,另一只手把刀架在女生的脖子上! 女生睁大眼睛,伴随着踹门声,她连尖叫都忘了,哆哆嗦嗦道:“之、之遥总?” 张之遥平静地说:“现在,你刷卡开门。你是被我强迫的,不需要担责。” 女生抖着手刷开玻璃门,推了一下,没推开。 她哆哆嗦嗦地又推了一下,依旧没推开。 门“滴”的一声,又锁住了。 张之遥提醒她:“重新刷卡。” 身后的电梯再次抵达35层。 电梯上行,35变成36,叮咚。 “滴。” 门开了,张之遥抓着女生走进办公室,反手将门推上。 电梯门打开,物业负责人带着几个人冲过来,“咣咣”砸玻璃门。 “走吧。”张之遥附在女生耳边说。 女生的大脑已经凝固了,僵硬地向前走,在张之遥的指挥下刷开一扇又一扇门。等到李卓秀办公室门口,女生麻木地伸出手,打算录入指纹,只听张之遥说:“不必。” 脖子一松,身后传来巨大的推力,女生踉跄几步,猛地摔进沙发,半天爬不起来。等她站起身,眼睁睁地看着张之遥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咣当。是门关闭和落锁的声音。 哗啦哗啦。是缠绕链锁的声音。 远处一阵喧嚣,几个保安终于冲进秘书处,对着张之遥的办公室砸门: “出来!” “滚出来!” “你这是违法的!”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 只有那个女生,坐在沙发上怔怔发呆。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完好无损。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把刀,似乎根本没开刃。 …… “师妹,听说张之遥把自己关进办公室三天两夜,还没出来。”程文华在电话另一端笑着说,“要不要师兄帮忙啊?” 关晞笑眯眯地说:“师兄打算怎么帮?主题往哪里引导?” “师兄可不敢乱挖掘。”程文华换了站位,讲话也稳重起来,“主题自然是娱乐打工人——老总裁故意把罢免令做得又绝又难看,就为了毁掉张之遥的名声。而张之遥这么一闹,别人会觉李卓秀把人逼到这份上,资本家不做人。资本家和打工人的撕逼,仅限于此。和偷税漏税、转移财产、行贿受贿一点关系都没有。” 关晞夸赞:“师兄果然有经验,这么写,又安全又出爆款。” 程文华说:“我有分寸。娱乐罢了,这就是个娱乐的商业世界么。” 关晞说:“把这件事情娱乐化。如果遇到深度分析李卓秀用意的文章,或者引用以往商业地产盗窃发家、偷税漏税、转移财产、行贿受贿的文章,请师兄帮忙压热度。” 程文华说:“我公司旗下某日报今年的广告费——” 关晞说:“我们会包年。” 程文华笑起来:“成交。话说回来,张之遥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是根硬骨头。李卓秀这次,真崩了牙。” 很快,在新闻和营销号的描述中,这场舆情变成了闹剧的狂欢。 …… “张之遥不是傻子。大张旗鼓地冲进去,反而保障了自己的人身安全;把自己反锁在总裁办公室三天,肯定在删电脑数据。”潘乔木分析。 财务总管黎红坐在潘乔木的办公室里,急切地说:“商业社会里,根本没人禁得住挖。跟在老总裁身边,贪污?受贿?违反商业法?老总裁担心她翻脸,就要下狠手把她送进监狱?” 潘乔木看着黎红:“这不是没有先例。某地产商就有区域高管贪污1.6个亿。但这钱是一个人贪的吗?这个利益链条上究竟有多少人?没人知道。最后背锅的只能是这个高管,不是吗?” 黎红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干净。 潘乔木看向黑色的夜空:“心不狠,手不黑,怎么做领导。红姐,您不要对上位者的好心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是欲望与权力的动物,人在他们眼中,除了工具,就是蝼蚁。他们根本不会向下看。” 黎红硬声道:“凭什么让张之遥背锅?如果是我,也要拼着三天清空电脑数据,全收拾干净了,再悠哉悠哉地开门。” 潘乔木说:“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张之遥这样反应快、豁得出去。那些背锅的年轻人,谁能想得到?” 黎红的目光黯淡下来。 潘乔木继续说:“而且,现在的技术手段,即使清空电脑数据,也能恢复。” 黎红睁大双眼。 片刻后,摘掉眼镜,无意识擦了擦,颓然坐下。 片刻后,她戴上眼镜,声音颤抖:“所以呢?就必须背锅吗?” 潘乔木很有技巧地控制着节奏:“那倒也是不是。遇到这种事,把电脑数据清空以后,下满电影,再清空,再下满电影,再清空。重复两遍,原始数据应该就可以被覆盖了。” 财务总管黎红长长松了口气。 “乔木总,求您帮我。”黎红用力说。 潘乔木轻轻笑了下,上身仰靠在椅子上,微颔首,浅色的瞳孔从眉骨下注视着她。 黎红急切道:“我女儿被人哄骗着签了字,而老总裁要借此指控张之遥……这趟浑水我们不想蹚!我女儿要负法律责任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潘乔木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黎红的胳膊。 “我当然会帮助你,但我有个小小的条件。”他拿出一叠乱糟糟的纸。 黎红瞳孔扩张。 这叠纸来自她的办公室。 是长乐坊项目手打铜商店的资金异常数据。 ------------ 第200章 帮助&烂尾 她打印这几页,勾画比对后,发现异常,然后把这几张纸夹在准备销毁的文件中。 潘乔木是怎么拿到的? 黎红猛然抬眼,对上潘乔木的目光。他的眼睛形状生得很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模样,但他的瞳仁却几乎没什么情绪。 57岁的财务主管黎红内心震荡了瞬间,恢复平静。 她没有问任何天真的问题——既然潘乔木对她有所求,事情反而更简单。 她喝了口茶:“为了一家手打铜商店,潘总亲自花时间,和我讲这么多道理。” 惨白的日光灯照着桌面乱糟糟的纸张。 “陈家娴”三个字上面,被黎红用黑笔画了个圈,下面写着一行字:未报备名下公司,在尾巴上打了个问号。 潘乔木随意地笑笑,把乱糟糟的纸张收齐,撕下“陈家娴”的名字,其余的,塞进一旁的碎纸机,很快变成千万张碎片。 黎红看着碎纸篓里的碎片。 “咔哒”一声脆响,潘乔木燃起打火机,写着“陈家娴”三个字的纸片在他修长的指尖中化作黑灰。 焦糊味淡淡萦绕。 潘乔木眼尾的红痣在日光灯下弯了弯:“规则都是管理者制定的,管理者么,镀金、拍马、不做事。想踏踏实实做点事,实际和规则总是不适配。结果追究起来,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干实事的人,管钱的人,都是最容易背锅的,您说是吧?” 财务总管黎红放下杯子。 她抬眼,透过潘乔木永远带笑的桃花眼,对上他冷漠的眸子。 她打起精神,笑着说:“潘总监,我是退休返聘的人,只想多分点公司股票养老,女儿安稳,至于其他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几秒钟。 潘乔木弯了弯唇角,“哎呦”一声,拍了下脑袋。 他靠回椅子上,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黎红:“看我这记性。才想起来给您。红姐,您业务熟练,以后识人也要清楚些。幸亏这次是举报到我这里,万一举报到别人那,您可怎么办,是不是?好不容易退休了,结果亲女儿去监狱里过日子,您心里该多难受。” 黎红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三下两下撕碎,潘乔木的声音传过来:“我建议您烧掉更安全。” 他丢了打火机过来。 黎红看着这些碎片化作一团黑灰,才终于泄了气,浑身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打湿了衬衫。 潘乔木耐心地等着黎红。 黎红缓了很久,终于长舒一口气,真心地说:“乔木总,大恩不言谢。” 她说这话,脑子里也在迅速思索。在这件事里,陈家娴扮演了什么角色? 潘乔木为什么大费周章地帮自己女儿平事,仅仅帮陈家娴掩饰名下未报备公司? 黎红想不通,旋即不再想。57岁的黎红,深谙缄默的艺术。 潘乔木笑眯眯地说:“红姐,同样是退休返聘,您做一家也是做,考不考虑多做一家?” 黎红当然不能拒绝:“还是地产行业?” 潘乔木淡淡摇头:“文化产业。” 黎红敏锐道:“文化产业?关晞找过我。” 潘乔木靠在椅子上:“没错,我和关晞有合伙的打算。关晞呢,打算请您帮忙打理财务。我呢,不会要您做违法的事情,但有些细枝末节,必要的时候,请您与我拉齐……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拉齐:沟通信息) 身为老财务,黎红一下就懂了。潘乔木显然打算在两人的公司稳定后,通过资本操作,把关晞踢出局。 黎红很有技巧地说:“我明白,您和关晞总是朋友,您关心朋友。” 雪白的日光灯下,潘乔木笑了笑,英俊的面孔烙下浓重阴影:“是啊,朋友也是生意嘛。” 黎红说:“乔木总,您什么时候用得上我,我会给您看到我的忠诚。” 潘乔木摆摆手。 “不急。”他笑着说,“即使需要您的忠诚,这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讲。” …… 韩方激动道:“哎呀呀,好刺激的大瓜,就因为罢免,之遥总砍人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天呐,幸好总秘办公室有卫生间。” 周亦行感叹:“哎,你说这个高管,不当就不当了呗,之遥总非得闹这么难看吗,图什么呢,赌一口气吗?有必要么。” 陈家娴从微波炉里端出三份自热盒饭,摆在茶水间桌上。 周亦行抬头问陈家娴:“你觉得,这事和永大集团骨折盘烂尾的事,有关系么?” 陈家娴顿了顿,语气复杂:“看不清。” 韩方猜测:“咱们整个行业,谁敢说不受永大集团影响?我猜,老总裁对之遥总下手,是不是之遥总和永大扯上关系了呀?罢免令上说了,之遥总违背职业道德……” 陈家娴挖了一勺米饭,很不客气地说:“我猜,你猜的都是错的。集团对上个人,肯定是个人吃亏,冠冕堂皇的没一句真话。” 周亦行随口说:“这个知识点我懂。在膨胀的权力面前,个人权利趋近于无。” 韩方兴致勃勃地刷了会手机,突然叫起来:“喂喂!最新消息,之遥总出来了!老总裁与之遥总联合发声明,说持刀砍人一事纯属以讹传讹,都是误会,还要给营销号发律师函说他们造谣……老总裁说罢免令是电脑被黑客入侵的恶作剧,之遥总也发布了声明,说老总裁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两人一直是师徒情谊,相信老总裁。” “背锅的轮到公司网安部。”周亦行撇嘴。 周亦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抓起手机,“卧槽”了一声。 “快看集团公告。”她说,“集团四位区域大总主动提出降薪,咱们施远总不但降薪,还不要今年的年终奖!他的收入降幅高达96%。” 三个人静了静,窗外的风声呜咽而清晰。 茶水间里的电视机开始播晚间新闻: “寒风凛冽,昔日骨折盘,如今烂尾楼。永大集团的购房者聚集在售楼处要求退钱,可开发商人去楼空,许老板也不知所终……” 陈家娴抬起眼,专注地看着烂尾楼新闻。 如今的烂尾楼,与她的家庭、她的命运息息相关。 “寒潮来了啊。”韩方起身,关紧茶水间的窗户。 ------------ 第201章 一鲸落,万物生&逼宫 “卓秀集团乌龙砍人风波过后,李卓秀与高管张之遥和解。据悉,张之遥于已悄悄离职,目前入职国企——越城天铁集团有限公司,担任战略规划部主任。” “越城天铁是越城政府全资的大型国有企业,负责越城轨道交通系统的工程建设、运营管理与附属资源开发经营。” “大秘出走,是否意味着李卓秀权力的旁落?老牌国企天铁集团增设新岗位,又希望布下怎样的产业大局?” “卓秀集团的四位元老为业绩滑落向全体董事道歉,公开宣布降薪。其中,施远在降薪外,主动表示放弃上一年度年终奖,收入降幅高达96%。寒潮中,四大金刚对李卓秀忠诚依旧。” “据越城财经地产板块不完全统计,去年全年,共有554名房地产高管发生职位变动。第一二季度分别为179人、170人,第三、四季度分别为101人、104人。” “因为年龄、身体原因,或者因为公司业务调整,去年全年,地产行业一把手迎来退休潮。六家地产集团老总解除了职务。更值得关注的是,李卓秀因身体原因,极有可能在今年放弃对卓秀集团实际控制。谁是接班人?我们拭目以待。” 越城财经下,是业内人的评论: “荒诞。真不知道这些年,房子涨价都在涨什么……大家都不研发了。现在的新盘,楼宇设计和园林设计,甚至还不如十年前。” “我曾经以为,‘一鲸落,万物生’,大家不买房,就有钱去进行其他消费。可现在一鲸落,万物却没有生,消费完全降级,大家口袋里都没钱了。钱呢?钱去哪里了?” “真正的鲸落了,才能万物生。这说明,真正的鲸还没落。” “无论鲸鱼落不落,万物都难生。巨量财富已经套现走人,鲸鱼也只剩下壳子而已。一切在2015年暴涨开始,就已经注定。” “一个本可以细水长流的市场搞成了透支发展,没办法。” “这就是地底了吗?或许还有地下室。” …… 沈之衍终于约上了君子怡的日程,两人挑了个离她家近的地方吃晚餐。 “你知道的,我还要回家照顾叔平。”君子怡歉意地说。 沈之衍忍了又忍,才没对君子怡这种顶级恋爱脑语出嘲讽。 在他看来,君子怡这样聪明的女人,竟然会被这样一段婚姻、这么个人渣捆绑住,简直难以置信。 尤其是,君子怡不要林叔平的公司! 于是沈之衍在心里给君子怡打了个标签:顶级恋爱脑。 君子怡点好了菜,把菜单传给沈之衍。沈之衍注意到,她点的菜都是他爱吃的,心里突然又松快了。他抬起眼,对上君子怡的目光。 君子怡对他微微笑了笑。 吃饭时,君子怡向沈之衍询问集团的动向与未来规划。 沈之衍不经意提起:“李卓秀最近安排大女儿李元出差秀水市,考察那边的一块地。那块地在秀水市秀水钢铁集团手里,要价不高,李卓秀亲自与对方接触。” 君子怡一怔:“秀水市房价都飙多高了,还有低价地?” 沈之衍压低声音:“重工业用地,有污染,听说是块毒地。” 君子怡蹙眉:“用毒地建住宅?老总裁缺这笔钱吗?” 沈之衍看得透彻:“没一个新的大营收项目,老总裁怎么提拔中层?中层起不来,高层怎么换血?” 君子怡说:“老总裁给三个孩子铺路。” 沈之衍顿了顿,很刻薄地说:“说实话,这种二代,没什么狠劲,嫩着呢。以后李卓秀死了,施远还不得把他们骗得团团转?” 君子怡沉吟片刻,斟酌着说:“老总裁死了,卓秀集团落在施远手里,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沈之衍道:“怎么说。” 君子怡说:“90年代,卓秀集团转型仓促,李卓秀个人控股极低。现如今,虽然李卓秀具有绝对的话语权,但从资本的角度来看,她的股权并不强势。” 沈之衍说:“这么多年,为什么李卓秀没有改革?” 君子怡说:“因为李卓秀不愿意信任高管,也受高管掣肘。” 沈之衍说:“我明白了。李卓秀死了,一旦股权再拆分给三个孩子,外部资本必然入侵,卓秀集团终将旁落。从员工的角度而言,卓秀集团给别人,还不如落在施远手里,至少他是自己人。” 君子怡顿了顿,淡淡地说:“倒也不一定是施远。” 沈之衍忽略了她这句话:“时间是河流,再强悍的人也会死。一鲸落,万物生,等李卓秀死了,卓秀集团属于谁?” …… 李卓秀把桌上的纸张、本子一股脑砸在施远身上:“就算我死了,卓秀集团也还叫卓秀!” 施远没有抵挡,也没有后退。他依旧稳稳地坐在李卓秀对面,很耐心地劝说:“老总裁,只要您愿意接受股权架构改革,分股分权,卓秀集团以后会始终叫卓秀。” 李卓秀冷笑:“以后?什么以后?我死了以后?” 施远的身边,还坐着另外三个区域总裁。 这四个人是早年跟着李卓秀一手一脚打下卓秀集团的元老。 四个人一言不发。 李卓秀瞪着施远,胸口如风箱般起伏。她煞白着脸色,沉默了半晌后,笑了。 “是我亲手养了你们几个狼崽子。”她缓慢地说,“好,好。把你们养大了,羽翼丰满了,现在要背叛我,染指我的卓秀集团——” 施远开口打断李卓秀。 “不是养。”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克制,狭长的眸子冷峻地看着李卓秀,“是合作。我们是您的下属,不是您的奴隶。商业社会,忠诚也是生意。我们自问对您忠诚,所以希望您能给到我们相应的回报。” 另一名区域总裁很沉稳地开口:“老总裁,我们要的只是保障。有了保障,我们从此与卓秀集团共赢。” 还有一名区域总裁也开口道:“我们四人自愿降薪!这还不够有诚意吗?我们愿意与集团共进退!但也希望集团能给我们这个机会!”他用力扪住心口,“老总裁,我自打退伍后,就一直跟着您!九十年代对付不愿意下岗的硬茬子,后来对付钉子户,都是我为您服务!这么多年了!您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我吗!” 李卓秀把目光转向四人中的女性:“赵枚,你来说说,我对你如何。连你也要背叛我?” 赵枚温文尔雅地说:“老总裁,我是为卓秀的未来考虑。重新设置股权架构,对公司正规化而言,是必经之路。李元总,宏舟总,李胜总,都是好孩子,但以他们的年纪,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商场的尔虞我诈。而且,卓秀集团的股权架构本就不合理,存在分裂的风险。推行股权改革,我们是共赢的。我们就像您的子女一般,您可以相信我们的忠诚,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李卓秀气笑了:“我还没死,你们就开始惦记拆我的公司了?我明白地告诉你们,不可能。没了我李卓秀,卓秀集团建不起来!你以为商圈那些老贼卖的是谁的面子?是我!项目是谁谈下来的?是我!是谁在购房者心中具有权威性?是我!不是你们!” 施远冷静地说:“老总裁,您对我们依旧具有否决权,股权架构改革不会影响您的权威性,更不会影响您三个孩子在董事会的位置。您一点余地都不留,又何必呢?” 李卓秀呵呵笑了两声:“你们以为自己能拿捏我了?我告诉你们,休想。你们四个能做到区域总裁,靠的是时代的红利,政策的东风,以及跟了我这个老板,不是你们自己的本事!” 施远很冷静地说:“卓秀集团也不是您赤手空拳打下来的。” 李卓秀死死盯着他。 施远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如果不是八九十年代的国有企业改制,您也没办法把国有资产变成私有。您依托是好父亲,法律不完善,以及国有资产的底子。” 1984年,《公司法》尚未出台。李卓秀搞公司,必须挂在国企名下。趁着国企改制,她通过一系列操作,把国有资产变为私有。但这个操作见不得光,李卓秀只拿了4%的股份,对外假装该公司还是国企。 几十年过去了,李卓秀发家史早已掩盖在白手起家的励志故事中,但阴差阳错,股权始终未曾改革。 真实的发家经历当然不会出现在李卓秀的故事中,她只会宣扬自己勤奋努力。 李卓秀勃然大怒。 她冷冷指着门,道:“出去。” 施远微微一笑,站起身:“您再考虑一下。” 李卓秀怒道:“你们再多一句嘴,我就签罢免令,让你们看看,多少中层等着坐你们的位置,就算是一条狗,我带着它做区域总裁,它一样能做,一样能做好!” 四个人多年被李卓秀辱骂,早成习惯,如今被比作狗,面上也没什么波澜。 四人依次退出,李卓秀怒吼:“我没这么容易死!” 门轻轻关上。 李卓秀抚着胸口,面孔迅速恢复平静,完全看不出任何生气的样子。 她盯着门,凝神思索半晌,缓缓吁出一口气。 “不装暴怒,怎么能让你们相信我被拿捏。”她冷笑着自言自语。 “张之遥。”她扬声吩咐,“现在、立刻、马上让我的飞机准备,飞秀水市。” 话音刚落,她意识到,张之遥已经跳槽了。 李卓秀冷笑一声:“一个两个,都要背叛我。”她咬着牙,站起身,走进总裁套房内,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片刻间沉沉睡去。 ------------ 第202章 计划&要什么&白发 四人乘电梯直落。 赵枚低声责怪施远:“虽说我们要刻意激怒老总裁,但你说话也太难听了!老总裁万一被气死,我们就完了。” 施远冷冷道:“口不择言,才能让老总裁相信,我们已经急了。她知道我们在骗她,但以她的性格,会以为,既然她能拿捏住我们,就有能力把我们下的饵吃掉。” 赵枚说:“就和十年前一样,对吗。” 十年前,针对股权架构改革,这间办公室也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最后以高管的失败而告终。 施远说:“她会认为,十年前我们无法成功,十年后也一样。她说过,好用的烈犬,没有不咬人的,重要是驾驭。” 一名区域总裁低笑:“我以为我是工具,原来我是狗。” 赵枚说:“做工具也罢,做狗也罢,都不重要。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谈判,拉锯是正常的。我们今天先试探出老总裁的底线,后面再谈股权架构改革,会相对容易些。” 另一区域总裁问施远:“远哥!秀水市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施远淡淡道:“这次,不会有问题。李卓秀已经老了。而且——我们有郁贲。” 赵枚轻叹:“郁贲是个正直的人。我们挑他进来,花了十年时间,保护他的正直,就是为了今天。” 另一名总裁说:“老总裁不喜欢郁贲。她向来不喜欢犟头犟脑的人。” 施远冷声:“但是老总裁信任他。” 四个人微妙地停顿了一会。 有人问:“郁贲已经赶走了吧?” 施远很简洁地说:“赶走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叮。” 电梯下落到1层。 …… “听说郁贲离职了。”沈之衍问君子怡,“能否帮我牵线,把郁贲挖到集团这边?我想他到我手下做事。” 君子怡想了想,客观地评价:“郁贲这个人,过分正直,有一颗赤子之心。你这种阴险奸诈的性子,应该挖不动他。” 沈之衍对君子怡给自己的评价并未感到冒犯,欣然接受:“谢谢夸赞。但你以前总说他愚蠢?” 君子怡说:“在职场里讲真诚,讲理想,玩赤子之心,可不就是愚蠢吗?这不矛盾。” 沈之衍玩味道:“看样子,虽然你嘴上骂他,但你对他的评价并不低。” 君子怡沉默了半晌。 “我很敬佩他。”她低低说,“如果有条件,我也想做这样的人。我不是美丑不分的。” 关于郁贲的话题淡淡划过。 近来的卓秀集团乃至地产行业暗流涌动。君子怡在集团没有自己的小团体,依赖关晞的信息也不是长久之计。她必须扶持沈之衍。 所以,交换过信息后,沈之衍向君子怡提出一些帮忙链接的资源,君子怡应了。 沈之衍沉吟片刻,又向君子怡透露:“第一季度,李卓秀打算提拔一批集团高管。你考虑过调岗去深圳总部吗?” 君子怡想了下,说:“不考虑。” 沈之衍问:“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你不必和我客气。而且——你不忠诚于李卓秀了?” 君子怡摇头:“我的忠诚已经结束了。目前我的资源全在越城,现在去集团,我只能被李卓秀扶持、控制,缺乏进军董事会的竞争力。我需要继续藏锋。” 沈之衍端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 调岗去集团,职级飞升,君子怡还不满足? 她想要什么? 两个人把各自手上的人脉网络又对了一遍。新年新气象,此时正是社交旺季。但这次的社交名单上,沈之衍没看到施远的名字。 沈之衍又回想了一遍,确实没有。 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君子怡的目的其实是越城分公司总裁的位置…… 分公司总裁可是封疆大吏,有实权的! 光想一想,沈之衍就无比惊喜了。 这是不是她留在越城的根本原因呢? 在这一刻,暖光下的君子怡柔美的轮廓落在沈之衍眼中,变得如此诱人。这样的女人,必然能带着他走上人生的快车道。 沈之衍突然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君子怡喝了口水,面色没什么变化:“你想要分利益,来找我表忠心,就要拿出价值来交换。你就用嘴巴讲一句喜欢?喜欢有什么价值?” 沈之衍被戳穿,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这个女人一点都不蠢。 他轻拽西装下摆,坐在椅子上,对着君子怡欠了欠身,轻轻说:“子怡总,我是您的嫡系吧?” 君子怡这才看向沈之衍。 她笑了笑:“看你用什么交换。” 沈之衍说:“要我做什么。” 君子怡说:“毒地。” 她沉吟片刻,“如果施远想做什么,你给他点便利。” …… 沈之衍送君子怡到小区门口。两人道了别,沈之衍开车离开。 君子怡转身,向小区走去。 前方有车灯突然打了双闪。喇叭鸣叫了一声,君子怡这才看到夜色中的黑色轿车。 车窗缓缓落下。 隔着一道车门,施远睫毛低垂,安静地注视她。 君子怡的视线落在他搭在车窗边沿的小臂,循着手腕,落在他的手上,这才注意到他的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婚指。 于是君子怡很客气地说:“恭喜你,好事将近。” 施远微怔。 君子怡指了指他的无名指。 施远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他复而抬眼:“师姐,我戴了有一段日子了。” 不等君子怡开口,他说:“另外一枚,不是被你丢掉了吗。” 有风来。 四周高大的植物影影绰绰地晃动,用哗啦啦的声音填补两人之间沉默的空白。 施远从怀里掏出另一枚女戒:“被我找回来了。” 他示意了一下,然后收起。 他很有耐心的说:“师姐,我可以等。等嫣嫣成年,你总能和林叔平分开。” 君子怡说:“我既然选择和林叔平结婚,就不会允许他与我分开。” 施远平和道:“以后如何,没人说得准。” 隔着几步的距离,君子怡和车窗里的施远对视。 施远的头发向来梳得整齐。可是,此时此刻,在路灯下,君子怡突然发现施远的头发不再漆黑,整齐的发旋中,夹着丝丝缕缕的银灰。 君子怡轻轻叹了口气:“施远,你什么时候有白发了?” 施远抬起瘦削而深刻的面孔:“早就有了。我只是定期染发,来向股东展示年轻与活力。” 君子怡说:“施远,这么多年了。我们都知道,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得不到的目标。你只是追逐目标罢了,哪里是爱我呢?” 施远轻笑:“你的意思是,让我找别人?但我从不向下兼容。” 君子怡摇头:“我的意思是,施远,你老了。你这样过一生,真的有意思吗。” 施远很简洁地说:“师姐,我这个人,只会向上看。我从不认输。下面的人怎么看待我,我也不在乎。” 两个人都没有提到“爱”。 君子怡没有走上前去,施远也未曾推开车门。 隔着远远的距离,君子怡点了点头,说:“那么,晚安。” 施远说:“晚安。” 他收回搭在车窗沿的手,银色婚戒在暗夜中闪了闪。 车窗缓缓升起,瘦削而深沉的面孔隐没在层层黑暗中。 ------------ 第203章 闭嘴&姐姐,你在哪里 回到家以后,君子怡路过客厅,看见林叔平坐在轮椅上,在客厅等她。 “还没睡。”她问护工。 护工歉意地说:“太太,先生想等您。” 她只要一推走林叔平,林叔平就啊啊叫。 护工心里打鼓。别人不只会夸赞这对夫妻感情深厚,可只有她才知道,太太给她的指令是,希望林叔平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有关的一切,不要出现在太太视线中。 反正这个房子面积够大。 尽管太太说得很清楚,但毕竟林叔平是丈夫。护工对称作“丈夫”的男人,多少还是有点敬畏的。 君子怡用眼角扫了扫眼林叔平,对护工说:“你这么放纵病人可不好。万一病人累倒了怎么办?我扣你今天的薪水,你没意见吧?” 护工心底一沉,才想起是谁给自己发薪水,讷讷不敢说话。 林叔平啊啊叫起来。君子怡根本懒得看他一眼:“行了,这么晚了。早点休息。” 护工推着林叔平,伴着林叔平悲愤的叫声离开。 半夜,林叔平还叫个不停。君子怡推门进来,很客气地问护工:“吵到我女儿了。你能让他安静些吗?” 昏暗的夜色中,太太的面孔好像洁白的大理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可护工莫名在心底打了个冷战。 护工心生恐惧。现在这个经济形势,丢了工作很难再找下家。她丈夫长年家暴,她回家绝对没有活路。 她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护工连忙说:“我可以的,太太您放心。” 君子怡“嗯”了声,依旧没有给林叔平一个眼神,披着雪白的睡袍,优雅地转身离开。 护工关上门,回头看了眼还在闹个不停的林叔平,在巨大的恐惧下,她咬紧牙关,掰开他的嘴,猛地揪住他的舌头,往外用力拽了好几下,压低声音威胁道:“让你叫叫叫!叫丧呢!你叫!你再叫!” 护工一连拽了七八下才松手,房间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她从林叔平眼中看到了“畏惧”的神色。 不知怎么,护工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也不过如此”的奇异感觉。 又过了几日。 嫣嫣幼儿园办活动,君子怡提前请假回家。 打开门,视线刚好落在阳台,遥遥眺望到林叔平与护工的身影。林叔平的嘴还没合拢,半截舌头瘫在唇外,而护工迅速收回手。 房间里诡异的安静。 林叔平突然对着君子怡“啊啊啊”地叫起来。 护工有点忐忑,不知被君子怡看去多少:“太太……” 君子怡感受到林叔平的目光强烈地投在她身上。 她用眼角扫了下林叔平,漠然转身回房。 这有什么关系。 …… “这次拿地成功,和我们都没关系了啊。”茶水间里,韩方沮丧地说。 李卓秀突然宣布,与秀水市秀水钢铁集团达成一致,斥资一百个亿,拿下秀水市的地块。 “这是大喜事啊。”周亦行说,“秀水市居然还有这么便宜的地块,拿到就是赚到。” 韩方沮丧地说:“但这次没发阳光普照奖。” 以往集团成功拿地,会给每个员工发一笔“阳光普照奖”,数额不高,通常是166、188元,主要图个好彩头。 如今连这个好彩头都没有了。 “行业经济不行呗。贲哥走得很及时。”周亦行小声问韩方,“他现在怎么样了?” 韩方说:“他背着竞业协议,听说去了上下游行业初创公司做合伙人。” 周亦行低声道:“新公司是什么来头?” 韩方姿态优雅地拽了拽衬衫:“我就是个吗喽,大佬的动态我怎么知道?他影响我领工资吗?” 周亦行气得推了他一把,两个人笑成一团。 笑着笑着,韩方问陈家娴:“你怎么了,最近心事重重。” 陈家娴正垂眼看着手机,闻言,按熄屏幕。 这些日子,她的生活风平浪静。平静得让她觉得有些不正常。 无论是父母,还是弟弟,都没有找她。 她按下心中淡淡的疑虑,放下手机,笑了笑,敷衍道:“有点累。” 就在陈家娴垂头挑面的瞬间,陈家豪从她身后走了过去。 姐姐,你在哪里? 陈家娴抬起头。 韩方的目光落在陈家豪身上:“咱们公司怎么有人没穿正装啊?被抓要扣钱的。” 陈家娴回头,透过茶水间开放的大门,看向办公区:“谁啊?” 韩方说:“刚过去的人。” 陈家娴什么都没看到,又转回头。 韩方靠近她耳边,小声问:“你说,贲哥是被晞姐和乔木哥挤走的吗?” 韩方的身形挡住了陈家娴。 陈家豪走进茶水间,四下张望片刻,拿了几包薯片。他站着看了一会电视,又环视茶水间里的人。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陈家豪转身,走出茶水间。 韩方坐直身体:“我是不是太阴谋论了?” 周亦行一拍桌子:“这种话题是你该讨论的吗?闭嘴吧!赶紧吃饭!” 陈家娴抬起头,依旧什么都没看到。 …… 陈家豪在开放办公区缓缓走着,终于,在一个有窗的角落,看见“陈家娴”的名牌。 办公桌尺寸不小,位置清净,带有两个柜子。 陈家豪拖出椅子,坐在陈家娴的位子上。他注意到,这把椅子也显然比别的椅子高级。 陈家豪非常意外。 他是大学生,心里或多或少,是看不起姐姐的。 他没能成功留下的卓秀集团,姐姐居然留下、转正,还显而易见地升了职? 这不公平。 他喃喃地说:“这不公平。凭什么我姐也能升职?她可以赚钱,凭什么不帮我?就算她现在没钱,也可以贷款。” 陈家娴有一份大公司稳定工作,可以办很多信用卡。多套几张卡,就有钱了。 陈家豪嘿嘿笑起来,双手撑着陈家娴的桌子。他没想过姐姐背上贷款以后要怎么还,也没想过,自己欠贷的滋味难受,姐姐欠贷难道就好过?他只想着,他要被贷款逼死了,姐姐帮助他那么多次,不会介意再多帮他一次。 他们是一家人。 脚步声传来。 姐姐,姐姐。我的希望,我的亲人—— 陈家豪抬起头。 下一秒钟,他被保安扑倒在地上。 ------------ 第204章 鸿门宴 陈家娴吃过午餐,打了水,从茶水间出来,向自己工位走去。 拐了个弯,眼前突然骚乱起来,保安似乎扑住了什么人,那人刚叫唤了两声,就被翻了个身按在地上。 叫声有点耳熟。透过看热闹同事的背影,陈家娴隐约看到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外套。 “好可怕,听说是个变态,在我们这鬼鬼祟祟好久了,刚刚混进来。” 陈家娴紧张地问:“看得清吗?!这人多大年纪?!” “看不清,但头发都花白了,是个老头吧。” “家娴,这老变态还坐你的工位呢,真恶心。” 陈家娴松了口气,打消了疑虑:“真恶心。” …… 潘乔木推开门。 卓秀自己的会所,小包厢。 陈家豪从圆桌后抬起脸。他的鼻子发青,嘴唇也肿了,面孔有几处擦伤。 他警惕地看着潘乔木,而潘乔木的视线落在他花白大半的头发上。 潘乔木拽了拽深蓝色西装外套,单手解开西装扣子,走到圆桌边,缓缓坐下身。 他笑着说:“陈家豪。” 陈家豪咽了口唾沫,注视着眼前英俊的男人:“你把我从保安那捞出来,你是谁?你为什么帮我?” 潘乔木的动作傲慢而矜持。他的面上露出疏离的微笑,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他叫来会所物业,随口点了几个菜,然后吩咐:“等下财务的小王也来。我们有私密话说,菜上完以后,老规矩。” 意思是把活动的墙壁全部推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物业点头应了。 陈家豪又问了几个问题,潘乔木看都没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清洗自己的餐具。 气氛令人难耐的安静。 片刻后,包厢门又推开,一个矮胖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看了眼陈家豪,然后客客气气地对着潘乔木点头:“乔木总。” 潘乔木微笑着点点头:“小王。” 两人寒暄。 物业上过菜,潘乔木点点头,物业颔首退下。 轰隆隆墙壁挪动的声音后,外面安静下来。 潘乔木这才用下巴点了点陈家豪:“你吃你的。” 陈家豪疑惑着拿起筷子,看着潘乔木和小王谈笑风生。片刻后,他福至心灵:“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我老豆说过的,追我姐的有钱人!” 潘乔木瞥了他一眼,于是陈家豪很激动地说:“你喜欢我姐是不是?” 潘乔木没说话。 陈家豪很认真地说:“我姐是个好女孩,长得好看,唱歌好听,做事也利索。我爸妈很宝贝我姐,我和她的感情也很深,我姐不是没人撑腰的!你对她是认真的吗?她很渴望有一个家,你会娶她吗?” 潘乔木微微挑眉。 他只说了三个字:“怎么娶。” 陈家豪的眼神在他的腕表和西装上转了一圈:“彩礼88万。” 潘乔木“哧”地笑了。 陈家豪急忙又说:“要谈的,要谈的,你可以砍价,但底线是66万,你别以为我姐没娘家人撑腰,就可以不给她体面,这个钱——” 潘乔木挑眉:“撑腰?”他笑出声,“我告诉你,我不缺钱,但我的钱,我只可能给你姐,不可能给你。” 陈家豪脱口而出:“我急用!” 潘乔木调侃:“用来做什么,撑腰?” 陈家豪张口结舌。 小王开口打趣:“乔木总,您叫我来,是好事将近,请我做个见证吗?哈哈哈!” 潘乔木不再理会陈家豪。 他转头过去,对着小王笑道:“当然。”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轻巧地在小王面前晃了晃,“看看?” 小王看着熟悉的信封,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伸出手想接,手又在半空中顿住。他最终缩回手,抬头看着潘乔木:“乔木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潘乔木靠在椅子上,看着他:“黎红让我问你,她哪里得罪你,你要哄骗她的女儿签字。” 小王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落了地。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陈家豪左右看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小王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潘乔木很有技巧地沉默着,用筷子尖挑着凉菜送进嘴里,慢慢吃菜。 气氛难言的窒息,而陈家豪一头雾水。 突然,小王把椅子推开,“砰”地一声跪在地上! “乔木总,我错了!”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求求您,帮我跟红姐解释清楚,别让我进监狱,进去我就废了!” 潘乔木慢慢把嘴里的凉菜咽下去。 “你说什么?”他笑眯眯道,“我听不懂。” 小王膝行两步,抱着潘乔木大腿:“是红姐先不给我活路,她要裁我,我只是想自保,找个人抱大腿而已,人家让我做,我就做了,但我真以为只是骗小姑娘签个名,真没想那么多,我不知道……” 潘乔木伸手压了一下:“嘘。” 小王瞬间闭嘴。 潘乔木说:“但既然红姐委托我出面,你联合外人算计她,这件事,我就要给她一个交代。” 小王哭道:“黎红老狐狸,又装什么好人,我也可以委托您!” 潘乔木说:“但你对我没用。” 小王呆愣地看着他。 潘乔木笑了笑:“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和红姐有什么仇,我懒得听、不想听。你和她谁对谁错,我懒得管、不想管。我时薪很贵,你配吗?” 小王浑身发抖。他颤声道:“我不配。” 潘乔木优雅地看了眼腕表:“我时间不多。这样吧,我们在5分钟内解决,你觉得可以吗?” 小王点头。 潘乔木垂眼看着他:“自己动手,把牙敲掉三颗。”他拽出一张纸巾,弯腰,摆在地上,然后伸手拍了拍小王的脸,“效率些。” 小王张大嘴。 下一秒钟,难以置信的狂喜出现在小王脸上:“谢谢乔木哥!” 潘乔木“嗯”了声,直起身,靠回椅背上:“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委屈。” 小王闻言,落下泪来,膝行两步,抱住潘乔木的腿:“乔木哥,以后我会给您看到我的忠诚。” 潘乔木用下巴点了点,小王急忙松手,后退。 轻飘飘的纸巾留在地面正中央,雪白的一小块。 陈家豪原本只是看热闹,可潘乔木说完以后,他想了很久,终于惊恐万分地听明白了潘乔木的意思。 他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小王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如蒙大赦。 这太诡异了,这太疯狂了! 陈家豪死死盯着地上的纸巾。 纸巾的两边,一边是跪着发抖却感激涕零的小王,另一边是这个男人的皮鞋鞋尖。 潘乔木打开手机摄像头,支在桌上,对准小王,亲切地说:“动手吧。” 陈家豪张大了嘴。 他的心在胸腔里不断地收缩,仿佛裹着无数根尖锐的刺。 ------------ 第205章 撑腰&笼络 包厢的门从内大力撞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扑出来,陈家豪冲进套间厕所,大声呕吐。 吐完,他夺门而出,什么彩礼,什么娶他姐姐,去他妈的,这个男人简直是个心狠手辣的混蛋,他—— 陈家豪难以置信地睁圆双眼。 包厢的门本应正对一条走廊,他来时的走廊,但此刻却已然消失,而他,正对着一堵白墙。 他伸手触摸眼前冰冷的白墙。 “我再问你一次。”潘乔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笑,“怎么娶。” …… 陈家豪抖着腿回到包厢内,坐回椅子上。 潘乔木还在招呼他:“吃菜。” 呕吐的感觉再次翻涌,陈家豪慌张地把目光从席面上移开,他垂下眼睛。 视线落在地上。 几摊血,破碎的牙齿,染红的纸巾。 陈家豪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一团糟乱,移都移不开。 另一边,潘乔木拿起手机,关掉录像,检查过视频完好,把手机揣回怀中。 “真不小心。”他笑着地对小王说,“吃饭还能摔跤,牙都磕掉了。” 说完,当着小王的面,潘乔木拆开信封,把信封里的东西倾倒出来—— 只有一叠雪白的纸巾。 小王瞬间双目圆睁:“你骗我?!” 潘乔木弯腰,隔着厚厚的纸巾,用指尖捏起那几颗破碎的牙齿,卷起来,收进信封里。 “滚。” 他把信封揣回怀中。 …… 门再次关上。 潘乔木把目光转向陈家豪:“吃饱了没有?抱歉了,招待不周——你怎么不说话?” 陈家豪缩在椅子上,完全吓破了胆,大气都不敢喘。 潘乔木站起身,把系到喉结的衬衫扣子解开一颗,走到陈家豪面前,踢了踢他的小腿:“说话。怎么娶。” 陈家豪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 潘乔木双手插兜,突然暴起一脚,踹在陈家豪肚子上,咣当一声,陈家豪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潘乔木收回腿,拽了拽西装下摆,扣上西装扣子。 陈家豪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呕吐起来,边吐边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欺负我姐了!求求你!放过我!” 潘乔木垂眼看下去:“原来你也知道,这是欺负啊。”他笑着蹲在陈家豪身边,“终于不用爱当借口了。” 陈家豪在地上蠕动两下,向后挪去,边哭边说:“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潘乔木“嗯”了声:“你让我恶心。” 他随手从桌上抄起一碟凉菜,稀里哗啦倒在陈家豪的脸上。 陈家豪的眼泪混着醋往下淌,浑身发抖。他听见对面的年轻男人又说:“看见了没有?这才是。” 陈家豪吓得脑子都混了,下意识问:“什么?” “撑腰。”潘乔木说。 …… 潘乔木给黎红发消息:“红姐,回去给您看视频。” 黎红发了个“OK”的手势过来。 潘乔木退出聊天界面,拽出一支烟,递过对面。然后漫不经心地叼了一支。 咔哒一声,物业负责人给他点烟。 物业负责人一边吸一边说:“乔木总,这么点小事,这么客气。” 潘乔木笑了笑,点亮手机屏幕,指着道:“以后劳您费心,记住我刚刚警告过的这个人。如果他下次再登门勒索我的员工——还有他那不省心的爹妈,您还是第一时间告诉我。老规矩。” 物业负责人对着陈家豪的照片又看了看:“没问题。不过,您这张照片,和刚刚吓得尿裤子的衰仔,长得一点都不像。” 潘乔木靠在椅子上,伸手拂平自己衬衫的皱褶:“哪里不像了,总不可能整容吧。” 物业负责人回忆了一下:“尿裤子衰仔,看上去比照片老那么多,照片像个年轻学生,本人像个小老头。” 潘乔木注视着夹在指尖的香烟:“你同情他?” 物业负责人苦笑:“我有资格同情别人?我买房买的30楼,结果房子烂尾,换了几手,最后24楼封顶。你说我找谁说理去?钱么,开发商不给退,强制执行不了,找谁管,谁负责?我以后住在空中吧。” 潘乔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多攒钱。别想了,重头再来。” 物业负责人“嗨”了声:“想也没用,轮到我接盘,我就得接盘。但我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债甩给别人,我才没那么下作。” 潘乔木从包里抽出个红色信封,强硬地塞进他外套的内怀:“这次辛苦,以后请您多费心。顺风顺水顺财神。” 物业负责人捏了捏,估计这个厚度有两万块钱。他笑着说:“乔木总的安排,我当然遵照执行。也祝您发财。” 潘乔木转身离开。 手机响了一下:“师弟,说好的过来帮我,你怎么又延期了?” 潘乔木回复:“我签了竞业协议,安置好团队才能走。” 回到办公室,潘乔木打开电脑,调出自己的离职信,端详片刻,退出文档。 他点了支烟,对着烟雾思索。 如果她们下不去手,他不介意做点脏事。 无论是为了陈家娴,还是为了黎红。无论作为男人还是作为上司,他都很清楚,该如何笼络人心。 ------------ 第206章 你能分得清?&离开 郁贲仔细敲定过委任书后,在角落签下自己的名字。 高级职业经理人,拿公司4%的股权。 走出远航公司的大门,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车。车窗降下,猎头公司副总裁胡玉对着他摆摆手。 郁贲上车,胡玉说:“听说你拒绝了合伙人40%股权的合同?” 透过反光镜,胡玉看见郁贲点了点头。她急了:“哎呀郁贲,你怎么这么傻呀,多好的事!” 郁贲锐利的眼神看着窗外:“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无功不受禄。” 胡玉叹了口气:“你真是,你真是。”她顿了顿,“一点都没变!” 郁贲解开黑色衬衫的一颗扣子,靠在后座上,笑了笑。 胡玉发牢骚:“你这算什么,工作多年,心态还是学生?遇到这种机会,先抓住了,用屁股占住位置,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难道你甘心一辈子打工?” 郁贲想了想,简洁地说:“其实我已经财务自由了。我在乎的不是钱。我和负责人聊过以后,认为远航的公司愿景能打动我。” 胡玉哼道:“天真。” 安静了半晌,胡玉克制地感叹:“施远是个好老板,无论你们后来有怎样的冲突。你这样的性格,给他做嫡系这么些年,恶心事经得少,钱也有了。” 郁贲抬起手臂,抱胸。这是个防御的姿态:“你说这些做什么?为什么要提施远?” 胡玉透过后视镜看了郁贲一眼,不露痕迹地看向前方:“随便闲聊。” 两人不再说话。 到了餐厅,胡玉问:“所以,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郁贲抓着水杯,沉吟片刻:“去秀水市。” 胡玉想了想:“秀水市最近很热。” 郁贲点头:“卓秀集团刚刚从秀钢集团手里拿下地块,李卓秀喊出口号“5986”:拿地5个月动工、9个月销售、第一个月售出8成、产品至少6成住宅。卓秀集团的运营能力很强,开发这块地,势必会带动周边的经济热度,我和远航的负责人一致认为,去秀水市,可以找到一些机会。” 胡玉说:“哦?你还在关注卓秀?我以为你对卓秀有怨言。” 郁贲用叉子戳穿盘子里的牛排:“合作是合作。我分得清。” 胡玉的语气很微妙:“你分得清?” …… 咖啡厅。 “老总裁无声无息地拿下了秀钢的地块,没有假手于旁人。”关晞分析,“再结合近期提拔中层储备人才到集团,很显然,老总裁对身边任何人都不信任。集团高层动荡得厉害。” 潘乔木几下团了手里的纸巾,重重掷在桌上:“当然动荡。老总裁癌症晚期的新闻披露以后,资本虎视眈眈,高层希望老总裁股权架构改革。” 关晞说:“老总裁很强悍,她不可能答应。” 潘乔木端起面前的冰咖啡,喝了口:“强悍也是谈判技巧。只要利益足够,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底线。” 关晞想了想,看着潘乔木:“你的一生中,可曾遇到过,不遵循你这套利益谈判游戏的人?” 潘乔木怔住,英俊的面孔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关晞看见潘乔木耳朵红了。 关晞好奇道:“如果遇见这种油盐不进的,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潘乔木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掷地有声:“当然是刚到底了,难道我会屈服?!” 话音刚落,手机弹出微信提醒。 陈家娴:“今晚没空。” 潘乔木秒回:“怎么又没空?” 旋即撤回。 他重新回复:“没关系~~明天有空吗~~” 然后把手机揣回怀里。 他蹙眉问关晞:“听说郁贲也去了秀水市。” 关晞点了点头。 她刚要说话,手机突然嗡嗡嗡振动起来。 来电显示: 郁贲。 …… 郁贲从秀水市回来,第一时间约关晞吃饭。他提出了一个特殊要求:不被看见。 刚好陈家娴敲开关晞办公室的门。 关晞很客气地问她:“我有一个私密的饭局,你之前安排过的炭炉鸡煲,能再帮忙安排一次吗?” 陈家娴一口答应:“好啊。” 她顿了顿,又说:“晞总,我您一直没批我的用人申请。” 关晞点头:“你指的是,你要把宋卓调回来的那份申请?” 陈家娴急忙汇报:“是,宋卓调去李宾‘辉煌碧园’项目做运营。她的能力和宾总的职位不匹配,我希望把她调回项目上。” 关晞说:“我不批。行业的现状你很清楚。降本增效,我们人头预算吃紧。” 陈家娴点点头,说起另一件事:“长乐坊目前用非遗景色来设计游览动线。国家领导人来访以后,我们接到了很多团队考察需求,有政府,也有企业。您觉得我们建设一支讲解团队怎么样?” 关晞挑了下眉:“你继续说。” 陈家娴很清晰地说:“至于讲解内容,可以分为三个方向。在景点介绍之外,针对政府的考察团,我们着重讲领导人来访、旧改措施与民生改善;针对企业,我们注重讲非遗产业盈利如何跑通和非遗街的招商设计方案;针对大众,我们侧重于有趣的非遗故事、西关民俗。” 关晞看着她,微微笑了:“你想得很清楚。” 陈家娴趁机说:“为了支撑讲解内容,我们需要建设不断迭代的西关史料库。我们的党群活动中心,可以采购些书架与电脑,作为西关史料库的实体场地,造福邻里。” 关晞没有说话。 陈家娴谨慎地保持沉默,在心里盘算着说服关晞的话。 还没等她开口,关晞干脆道:“我答应你。你回去准备方案,后天是周六,刚好上会。” 陈家娴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项目由我一手主导。”她老练地说,“我希望宋卓来牵头执行。” 关晞注视着她:“你就是为了西关史料库,和解决宋卓的岗位,所以才设计的讲解团队,对吧?” 陈家娴的笑容微滞。 关晞又说:“你担心长乐坊的记忆被人遗忘,借着创设团队的机会,要了个实体场地;宋卓没有位置,你创设一个团队,给她一个位置。”她颔首,“你很聪明。你没有从规则中找出路,而是试图制定规则。” 陈家娴说:“人不是工具。” “不仅如此。”关晞意味深长地说,“你想培养自己的嫡系。当然可以。陈家娴,你开始有主管的样子了。” 陈家娴微不可查地后退半步。 关晞说:“我送你的包,你不用再背了。” 陈家娴缓慢地眨了下眼。 她思索片刻,说:“这个包我挺喜欢的,我愿意天天背。” 这代表了她站队的态度。 关晞很干脆地拒绝:“不必。” 陈家娴抬起眼,和关晞对视片刻,终于质问:“所以,您为什么,从不曾让我做您的嫡系?是因为我不是高学历、高情商、高颜值吗?” 关晞笑了笑。 “因为我已经在与卓秀集团协商离职,协商一致后,公示半年。然后我会离开。”她坦诚地说。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陈家娴毫无思想准备:“您要离开了?您已经升职项目总,却要离开?” 关晞“嘘”了声:“是。所以,有人比我更适合你。” 陈家娴立刻问:“谁?” 关晞说:“君子怡。” ------------ 第207章 跟对老板&守口如瓶 走出办公室,陈家娴在协同办公上敲周亦行,告诉她对宋卓的人员安排。 周亦行:“等等,就为了宋卓,你增设了个工作小组?宋卓也没那么优秀吧??” 陈家娴说:“人不是工具。不能因为不好用就报废。” 周亦行说:“你把提案发我看看。” 片刻后,周亦行看完,感叹:“你这个提案,彻头彻尾的文化产业思路,跟商业不怎么搭边啊。幸好现在的项目总是关晞,而不是郁贲。” 陈家娴:“晞总重视这一块,而且她手上资源比贲哥多,所以批得容易。” 周亦行总结:“你瞧,想要做成事情,跟对老板多重要。” 跟对老板吗。 可关晞就要离开了。 陈家娴明智地对这个消息保持缄默。她看着眼前的几个字。又想起关晞说出的名字。 君子怡。 …… 秀水回越城的飞机尚未起飞。 结束考察的郁贲看着手机上一串施远的未接来电,保持沉默。 施远的电话又进来。 本科毕业后,施远做他的老板,整整十年。郁贲很清楚,自己升得顺、升得快、财务自由,90%的原因是跟了个好老板。 即使后面有不愉快…… 郁贲把电话按掉。 手机一响,是施远的微信: “你已经知道,李卓秀新拿的地,有重工业污染,是块毒地,对吗?” 郁贲看着这条信息,久久回不过神。 施远的电话再一次进来。 郁贲思索许久,按下接听键。 施远说得很清楚:“郁贲,你在卓秀多年,卓秀待你不薄。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守口如瓶?” 郁贲说:“晚上再谈。”他挂了电话。 …… 陈家娴帮关晞和郁贲的谈话定了尚未开业的周记茗茶。 长乐坊爆红后,“周记茗茶”的小周老板为了迎合非遗风潮,动作很快地把店里潮流装修全都砸掉,重新装成老西关的风格。 趟栊门,金钱口,青色砖,麻石路。门外载两丛竹子。 新店尚未开业,陈家娴用街坊的情分,找他订了个小包厢。 很隐秘。 包厢内,郁贲放下旅行袋,又脱掉身上的深色西装。 摆脱了身上的束缚,郁贲疲倦地解开黑色衬衫的一颗纽扣,活动身体,然后用手按住太阳穴,坐在椅子上。 门一响,关晞推门进来。 郁贲站起身:“关晞。” 他绕到关晞身后,替她拉开椅子。 关晞用手抚了下真丝半身裙,坐下:“你十万火急地找我,希望有要紧事。” 郁贲颔首:“我有。”他推过一份文件到她面前。 关晞拿起文件。郁贲清清楚楚地说:“卓秀集团新拿的地,是工业用地。这块地重金属污染超标,但李卓秀的打算是——用这块地盖民宅。” 重金属污染超标! 关晞看着手上的检测报告,面孔惊疑不定。她没有翻开报告,而是慢慢放下:“你确定?” 郁贲说:“50%可能性。因为这只是一份粗糙的小样检测。” 关晞没有打开报告。 她看着他:“一百个亿。卓秀集团。这不是小事。” 郁贲说:“所以我需要联系专业机构来进行深度检测。” 关晞冷冷地说:“你拿着50%可能性的材料来和我谈?这种专业检测,只可能接受公对公的委托。你,一个毫无权力的普通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对那么大一块地发起专业检测?” 她三下两下拎起包,抱着大衣转身离开:“你自己想办法搞定检测结果。确认以后,才有资格和我谈。” 门,重重关闭。 小周老板敲门:“还要上菜吗?” 郁贲掏出手机:“不必,账照结。” …… 郁贲打电话给施远:“守口如瓶,可以。我有条件。” 施远说:“谈谈你的价格。” 郁贲说:“我不要钱。我的条件是,你离职。我要坐你的位置。” 施远顿了顿。电话的另一边,他的语气很淡漠:“不可能。” 郁贲走到越城公司楼下,抬头看着冷色调大厦的深夜灯光,和大厦顶部血红的“卓秀”两个字。 他笑了笑:“那我们聊崩了。我不会替卓秀保守这个秘密。” 施远说:“没有一蹴而就的谈判。郁贲,我的底线在这里。而你,要拿出谈判的态度。你是否愿意稍稍退让?我可以只管理区域,不再兼任越城公司总裁,你愿意做越城公司的总裁吗?” 郁贲说:“方便见一面吗。” 施远说:“可以。你来我处,还是我去你那?” 郁贲说:“我在楼下。” 片刻后,施远的大秘亲自下来,为郁贲刷卡。而大秘亲自接人这样的待遇,通常只会发生在官员身上。 两人走进电梯,大秘刷了施远的卡,毫不留情地把其他楼层全部锁住。 电梯通畅直升。 大秘刷卡,郁贲走进施远的办公室。大秘很有眼色地各倒一杯水,退出办公室,并将门关紧。 施远沉默地注视着郁贲。他的面孔依旧瘦削、理性、淡漠。 郁贲拖了把椅子,在施远面前坐下。 因为出差与跋涉,郁贲的衬衫已经团得稀皱。 施远开口:“说说你的条件。” 郁贲说:“我就要坐你的位置,你必须离职。我听说你个人给地震捐款13个亿?我也想像你一样富有。”他的声音带着讥讽,“炒房的钱,炒地皮的钱,掏空老百姓六个钱包的钱,应该属于你吗?反正这钱也不该是你的,给我,没有问题吧?” 施远声音冷峻:“你在胡搅蛮缠。你是在报复我此前针对你,是吗?” 郁贲说:“是。我不会隐瞒消息,我也绝不会同意你隐瞒消息。施远,做人应该有底线,你的底线不应该是你屁股下的位置,应该是你的良心。” 施远沉默。 郁贲又说:“而且,你为什么要替李卓秀隐瞒此事?李卓秀向来针对你。帮李卓秀隐瞒,对你有什么好处?” 灯光下,施远细长的眼睛始终没有抬起。 他的真实想法隐没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 郁贲说:“李卓秀心里知道,秀钢的地有问题,所以才这么便宜,她急着推这个盈利巨大的项目。她是想,借着这个项目,提拔一批中层,顶了你们几个老家伙的位置。因为她的三个蠢孩子,根本玩不过你们。” 施远淡淡地说:“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郁贲笑了笑,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灯火夜景。 “高处不胜寒,可权力的风景就是好。”他冷冷地说,“谁不想要呢?” ------------ 第208章 对不起 施远终于承认:“你说得没错。” 郁贲回头,两人视线交错,默契一如既往。 骤然间,郁贲快步走上前,猛地挥出一拳,把施远连人带椅子推倒在地! 咣当一声巨响,施远重重摔在地毯上。 门瞬间被推开,大秘又惊又怒的声音传来:“施总!郁贲,你做什么!我报警了!” 施远伸出一只手,制止的大秘的行为,缓声道:“是郁贲强迫我的。” 大秘看了看施远,又看了看郁贲。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场斗殴只是谎言,施远需要“被强迫”,来避免担责。 大秘很有眼色地后退两步。 施远沉默地站起身,帮郁贲扶起椅子,郁贲坐在施远的位置上,熟练地登入施远的账号,把关于毒地的怀疑、小样检测与可能性,发到李卓秀的邮箱。 郁贲告诉施远:“有人作证,是我强迫你,并抢夺你的电脑发出这封邮件。你不用担责了。” 施远沉默地看了郁贲一眼,郁贲转身离开。 施远突然叫住他。 “郁贲。”他说。 郁贲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施远。 “对不起。”施远突然说。 “如果你真感到抱歉,你就根本不会逼走我。”郁贲冷笑道,“你们这些精英,最虚伪,嘴上说说罢了,有什么意义。” …… “毒地。”李卓秀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指着电脑冷笑,看着施远,“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 施远站在李卓秀面前,垂眼道:“土壤小样的检测就在这里,希望您批准,启动第三方检测程序。” 李卓秀说:“施远,一百亿。你跟了我多少年,风风雨雨做了多少事,临到老了,突然良心发现,做起慈善了?你别忘了,我让你赚了多少钱,这是正常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 施远只是说:“这块地,不能碰。” 李卓秀挥手,示意施远出去。 施远退出总裁办公室。他从怀中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显示通话中。 他对着手机说:“郁贲,你可还满意。” 郁贲说:“我满意,并且录音了。录音文件我稍后发你。” 施远说:“不必。” 他挂掉电话。 施远走进高管电梯,直落。他走出卓秀集团总部的大门,上了一辆车。 赵枚从驾驶座回头:“你已经告诉老总裁这块地有毒了,是吗?” 施远淡淡说:“是,但老总裁根本不会相信我们。我们越告诉老总裁这块地有毒,老总裁越会觉得我们骗她,反而会全力拿地……我们必须再通过郁贲的口,逼着老总裁去查证。” 赵枚轻笑一声:“我都糊涂了,这块地究竟有毒没毒?” 施远反问:“重要吗?” 赵枚说:“不重要。” 施远又问:“你这边的第三方检测机构,打点好了吗?” 赵枚很平静地说:“准备好了。远航公司的资质也安排好了。如果郁贲想发起检测,流程已经全部打通,他拿不到真结果。” 她顿了顿,问:“郁贲没起疑心吧?他有察觉到,自己被我们利用了吗?” 施远沉默了一会。 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这是昨天被郁贲推到摔到的地方。 “他没起疑心。”他说。 …… 深南大道上,Charles把车子开得飞快。 郁贲说:“霍也,谢谢你做我的司机。” Charles戴着太阳镜,遮挡刺目的阳光。他注视着前面,没有看郁贲:“关晞让我看着点你,保护你的安全。” 他的声音很生硬。 郁贲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Charles终于忍不住,说:“郁贲,你太过分了,这种事拖关晞下水?不要说你即将对抗的庞大权力机器,哪怕只是李卓秀,你以为她是什么善良角色?你知道她早年是怎么对付那些下岗闹事的工人吗?” 郁贲低声说:“——把人关在狗笼子里长达一周。后来这个人心梗死了。” Charles又说:“你知道,李卓秀把国企改私有后的第一桶金,是把国企的机床卖废钢吧?你以为,废钢这么大的东西,就好比土石方,没点黑道上的人脉,不亲近一些罪犯,能顺利拉走吗?知道唐山打人案吧?你知道你要惹的,就是这种人吧?!” 郁贲绷紧唇角,不语。 他面孔隐隐有后悔的神色。 Charles又心酸地说:“你为什么又让关晞吃苦?我们这些下岗工人的孩子,童年就在下岗浪潮中渡过,震荡十年,你知道我们怎么过来的吗?整个社会氛围都很压抑暴躁的时候,我们的老师,我们的长辈,对我们能有多少善意和爱意呢?关晞花了很多力气才过上如今的生活,结果你要把她拖进这么件破事——你还是个人吗?” 郁贲无言以对。 Charles把车靠边停好。 他解下安全带,猛地出手,一拳重重砸在郁贲脸上。 他丝毫没有留情。 郁贲被打得脑子“嗡——”一声。 他没有躲。 Charles又往他脸上砸了几拳,专挑脆弱地方打,郁贲的鼻血一连串地垂下,跌在身上、座椅上。 Charles打累了。但他的目光依旧凶狠:“郁贲,我以为你喜欢她。这就是你的喜欢?” 郁贲说:“这件事,无关喜欢。关晞帮我,也无关喜欢。” Charles抬高声音:“你别他妈的跟我讲这些傻逼话!我问你!你喜欢她?这就是你的喜欢?” 郁贲沉默了很久。 他缓慢道:“起初,是卓秀集团不允许员工谈恋爱。如今,是我不配。” Charles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 …… Charles把车停在卓秀集团楼下。他降下车窗,掏出一支烟开始吸。 郁贲收拾好录音笔,打开手机通话,准备下车。 “如果我中午还没见你出来,我就会报警,然后离开。”Charles说,“至于警察帮不帮你,我不管。” 郁贲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Charles看着他欲言又止。 郁贲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没有资格。最后,他干巴巴地说:“谢谢你维护关晞。” Charles冷笑:“你是傻逼吧,关晞用得着别人维护吗?”他嘲讽道,“她哪怕要死,也是自己做决定、为了自己的目标而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 第209章 棋子 郁贲走进卓秀集团的大楼。 “我来见李卓秀,预约过了。”他告诉前台,“请你通知秘书处,下来接我。” 郁贲以为自己要坐很久的冷板凳,可秘书下来得很快。他以为事情会备受阻挠,可他很顺利地见到了李卓秀。 一扇扇大门在眼前次第而开。 李卓秀抬起眼,默不作声地打量郁贲。半晌后,她用手比划了一下:“你跟十年前变化不大。” 郁贲说:“老总裁,您还记得我十年前的样子?” 李卓秀点头:“是。你脑子聪明,可道德感太强,为人迂腐,我看不上你,也根本不打算培养你。但施远看重你。我没必要对此等小事干涉下面的人决定。我不在乎。” 郁贲顿了顿,承认:“是,施远提拔了我。” 李卓秀见他没有诋毁施远,更确认他人品正直。她神情放松了些:“但是你值得信任。” 郁贲不语,等着李卓秀把话说完。 但李卓秀也不再讲话。 在难耐的沉默中,郁贲先开口:“您找我,是说秀钢的事吗?我先表明我的态度:关于秀钢的那块地,我希望您慎重考虑,及时止损。” 言外之意是,如果李卓秀要求他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或者与施远立场不符的事,他会拒绝。 李卓秀看着他:“你已经觉得,这块地有毒了?你站在施远那一边?” 郁贲说:“我站道理。” 李卓秀冷笑:“施远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不是傻?” 郁贲沉默。 李卓秀看着郁贲,面色愈发放松。她下定了决心,靠在椅背上,在持续不断的疲乏与尖锐头痛中,强撑着懒洋洋的姿态:“你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郁贲,我希望委托你,引入一家公司,作为独立第三方,监督卓秀集团,开启地块检测。” 这个要求在郁贲的意料之外。 他愣了一下,想不到李卓秀为何如此好心。 但转念一想,李卓秀并不软弱,这块毒地耗费她一百个亿,更何况后续投入!如果真的证明这块地有毒,她有许多手段,能够把损失降到最低。 郁贲稳重地说:“好的,老总裁。” …… 郁贲走出卓秀大楼的时候,Charles一支烟都还没抽完。 他拉开车门上车:“请你转告关晞,我将前往秀钢负责地块检测工作。” Charles冷笑一声,吐出嘴里的烟杆:“你是傻逼。” 车子猛然启动。 …… “接受了卓淼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卓炎实业投资有限公司的委托,郁贲前往秀水市,以远航实业投资有限公司的名义,委托秀丽环境科技有限公司、秀丽环境科学研究中心,正式启动地块勘探流程。” 秘书念到这里,李卓秀淡淡挥手:“可以了。” 秘书退下。 李卓秀看着施远:“我信得过郁贲,你也信得过郁贲。现在你满意了没有?是不是毒地,我们拿检验报告说话。” 施远垂眼,面上神情始终不变:“老总裁英明。” 而李卓秀始终沉默。施远抬起眼,发现李卓秀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施远的目光暗了暗。 …… 关晞许久都没有郁贲的消息。 等再次听到郁贲的消息,是在越城公司的高层会议上。郁贲请的权威第三方检测结果已出示,毒地——不毒。 这块地没问题。 休息室里,李宾说:“秀水市的新项目,听说了吗?大肥肉,谁担谁赚。你们说,老总裁属意谁做项目总?” 君子怡端着杯子:“怎么,毒地的检测没问题?” 关晞侧过脸去。 大销售部总监说:“问题不大。秀钢的地确实存在苯并芘污染,但污染数值在安全范围内,不影响。可以通过土地修复的方式,做无害化处理。” 君子怡皱眉:“上次飞秀水出差的时候,我也去看了这块地。真的没问题吗?下雨一股化学品味道。” 有人不赞同:“就是。你们知道城北农药厂那块地,当年挖了十几米,还是农药味刺鼻。” 李宾漫不经心:“所以才便宜。农药厂当年一平才卖2000几?卖到就是赚到,肥项目。” 君子怡严肃地说:“我女儿还小,住在这种地方,我会很介意。” 李宾说:“不要太敏感,最后交付的时候都是过了环境评测的,能修复,就证明没问题。” 君子怡淡淡反问:“是吗。一百个亿砸下去,还有真话吗?” 李宾说:“第三方检测本就是权威机构,还由郁贲负责。你们不相信郁贲?” 君子怡蹙眉。 施远的副秘书走进茶水间:“各位老总,开会了。” 众人默契地止住话题,朝着会议室方向鱼贯而入。 会议室里,施远坐在上首聆听汇报。正听着,他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新消息。 只有两个字。 收网。 …… 既然地块没有问题,工程开发便强势推进。 按照惯例,在地块正式开发前,会再进行一次土壤检测。 经过权威第三方的公开检测,这块地本不应有有任何问题。 然而—— 李卓秀面对着检测报告上“苯并芘污染超标”几个字,头晕目眩。 她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听见自己血管扩张的声音,血液一波一波冲上头顶,秘书立刻端了降压药到她面前,她服下两颗,用力抵着额头。 “中计了。”李卓秀喃喃自语,“检测机构和施远他们,一起设个局,借郁贲的手给我一份假报告,就为了让我栽跟头。” 秘书怒道:“郁贲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李卓秀想了很久。 “不。”她缓慢摇头,“郁贲也被骗了。郁贲必然不知情。”她用力、缓慢地说,“郁贲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只是用来迷惑我的棋子而已……而这个棋子,施远在十年前就布下了。” 直到这一刻,李卓秀终于意识到,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她的身体已经衰败,精力不济,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对事态的把控。 而在她对面,群兽环伺,年轻的狼王们身强体壮,虎视眈眈。 但是,在李卓秀金戈铁马的人生中,这不是她第一次力挽狂澜,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秘书问:“接下来怎么办?” 李卓秀沉重地说:“工程照旧,我们当做不知情。” 她目光狠决:“如果有问题,推到郁贲身上。这么些年,卓秀培养他,他该回报了。” ------------ 第210章 顽固的石头 陈家娴掏出钥匙,拧开,推开一扇朴素的灰色铁门。 入目是一间狭小的一室一厅。全屋大约45平,有电梯,地段尚可,临街,略有吵闹。 为了每天傍晚斜进来的一线阳光,陈家娴额外多支付了600元,租金合计每月4500元,物业水电费另计。 “换个住处安全。”潘乔木说,“万一你家里人找你要钱,堵在公司宿舍闹起来怎么办?今年年中还有一轮裁员,这对你影响不好。” 陈家娴听进去了。 事实上,潘乔木想说的是——问你要钱,你恰好现在有钱,你给还是不给? 不给? 毕竟是亲生父母兄弟,求到面前,有几个人彻底狠得下心? 给? 几百万的债务,怎么给,给多少,什么频率给,给到什么程度,才算好? “换了手机号以后,我没有收到任何家里的电话。”陈家娴迟疑地说。 她的生活平静得有些过分,这让她感到些许不安。 “哦。那可能是他们想通了,知道你也没钱。”潘乔木开始检查全屋水电。为了看得更清楚,他轻轻提起西装下摆,背对着陈家娴,跪在地上。 陈家娴本打算请收楼经理小方帮忙验收,但潘乔木坚持他更有经验。 陈家娴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我说,我想知道爸妈和家豪现在过得如何,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贱。” 潘乔木的动作顿了顿。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们。如果他们来找你,你就知道了。” 陈家娴“嗯”了声,叹了口气:“但我更希望他们永远找不到我。” 潘乔木背对着她:“人都是复杂的,不需要自责。” 陈家娴没说话。 潘乔木撑着地面,站起身:“行了,没什么问题,也没有摄像头。我叫我的家政来帮你整理卫生。” 陈家娴摇头:“我自己弄就好。” 潘乔木皱眉:“你听我的……” 陈家娴抬眼看他,两个人对视几秒钟,潘乔木深吸一口气:“我没别的意思。” 片刻后,他维持语气平和:“这是你的生活,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他把两个小红包塞进陈家娴手里:“乔迁大吉,丰宅厚田。你要不要请我吃个饭?” 陈家娴点点头:“好。” 潘乔木拖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他努力挽回两人之间略有不快的气氛,指着她身后的窗子说:“你看,窗户对面的灯火。” 陈家娴回头。 一线城市的夜晚,灯火从不衰落,密密麻麻如繁星,如漂浮的火焰。每一团橘色的火,背后都是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潘乔木从身后环住她,轻哄:“你也拥有了你的灯火。不属于家庭,不属于婚姻,也不属于子女。是你自己的,也只属于你自己。这下,你有安全感了吧?” 陈家娴拒绝了潘乔木的同居邀请,而潘乔木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直接托大销售部的朋友帮忙,找了处各方面都合适的住宅,推荐给陈家娴。 陈家娴果断从宿舍搬了出去。 一段时间后,陈家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潘乔木不知在何时,已经慢慢介入了她的生活。 她不得不承认,潘乔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很清楚,怎样讲话,能讲到人的心坎里,让人不自觉被他引导。 或许精英就是这样的。拥有极致的聪明与幽微的洞察力,在人际关系中向下兼容的时候,总能使旁人团团转,还觉得如沐春风。 陈家娴盯着灯火夜色,看了许久。 是的,她从租来的房子上,获得了安全感。 她的人生不再是漂泊的驿站。她不必从父母的家,搬到丈夫的家,再搬到子女的家。即使只是租赁,即使只有45平,即使只有一线阳光,但这个房间属于她自己。 她知道潘乔木愿意庇护她。只是这份庇护,能持续多久?如果她甘心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的保护上,那么,在最初的最初,她又何必离家出走呢? 陈家娴靠在潘乔木的怀中,冷静地思索着。 无论她身处于怎样流动的关系中,她总是渴望坚持自我,就好像河流中的顽固黑色岩石。只要这颗黑色岩石还在,她就不会迷失在人潮中。 她绝不会把来之不易的生活出让给任何人。 陈家娴慢慢吁出一口气。 …… 陈家娴请潘乔木吃晚餐。吃过晚餐,潘乔木带着她去停车场,穿过一条热闹的小吃街。 潘乔木突然放慢了脚步。 在这个瞬间,陈家娴看见了。 热闹的人群,簇拥着一个小小的“陈记糖水”摊子。摊子生意不错,出摊的是两位老人,头发全白,手上动作却很麻利。 陈家娴猛地看向潘乔木,潘乔木耸耸肩:“我也是恰巧知道。” 是恰巧吗? 陈家娴这才想起,家里买的烂尾楼,就在这附近。 妈妈…… 她又转过脸去,不自觉地渴望多看妈妈一眼,但下一秒钟,潘乔木捂住了她的眼睛。 陈家娴下意识伸手,试图拽下潘乔木的手,但潘乔木力气很大。他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强硬地把她从情绪的漩涡中拖开。 他说:“向前走。” 他说:“不要回头。” 他捂住她的眼睛,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指。 但她没有回头。 他们看上去,宛如一对年轻情侣在打闹,周围有人路过,善意地起哄。 行至小吃街尽头,潘乔木才放开了她。 他刚想说什么,一旁的街道上忽然拐出来个人,把潘乔木撞得一歪。 那人头发花白了大半,胡子拉碴,邋里邋遢,心不在焉地瞥了潘乔木一眼,突然睁大眼睛,满脸惊恐,下一秒,撒腿就跑,头也不回地融入小吃街的人群中。 陈家娴脱口而出:“这大爷怎么不道歉?你没事吧?” 潘乔木略有些吃惊地看了陈家娴一眼。 他语气复杂:“我没事。” 两人上车。 陈家娴完全没认出来,潘乔木也不会告诉她。 刚刚不小心撞到潘乔木的“大爷”,正是她的亲弟弟,从前开朗英俊的陈家豪。 两人坐上车。 对于潘乔木的巧合与安排,陈家娴没有多问。他身上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显然他也并不打算告诉她。 他的行事风格很明确:他需要她接受。接受他的性格,或者他的安排。 陈家娴正出神,潘乔木突然爆了句粗口。 “怎么了?”陈家娴问。 潘乔木把手机递到她鼻尖面前。 “永大集团的许老板被抓了。”他说。 ------------ 第211章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许老板想从美国银行借一笔钱。 美国银行说:“我凭什么白借你?你需要给我保障。” 许老板说:“我有很多很多房子,抵给你当保障。” 美国银行说:“你的房子都在国内,我不认。” 许老板说:“那我让国内银行给我做担保。” 虽然许老板的房子已经掏空了普通人的六个钱包,但六个钱包在他眼中,就好像六个核桃,都是小饮料,无所屌谓。 许老板转身把许多许多房子抵押给国内银行。 国内银行很傻很天真:“反正房子在这里,你也跑不掉,行,我给你担保。” 许老板左手把房子抵押给国内银行,右手把房子网签卖给普通人,一房多卖,美滋滋。 美国银行说:“亲,您的国内担保收到了,这是给您的放款,直接打到永大集团的海外账户,注意查收~” 永大集团的海外账户响了,显示入账2.3万亿。 许老板说:“坏消息是:这是永大集团的钱,不是我的钱。好消息是:永大集团听我的。” 永大集团的海外分部,在美国以13.75%的高利息,发行美元债。 永大集团说:“亲,你借我1000块钱,我还你1375块钱。但只有许老板和许老板家属可以买哦。” 许老板一看,好巧,这么高的利息,刚好只有我能买,是不是因为我努力又勤奋? 就这样,许老板借给永大集团很多个“1000块钱”,永大集团还给许老板很多个“1375块钱”。 如此这般,钱流向不缺钱的人。 林叔平想和君子怡离婚,提前给自己的公司叠满债务,这样就只能对君子怡两手一摊:“离婚是吧?我没钱。你帮我还钱。” 许老板的海外公司把钱全部亏光,又叠满债务。美国银行催着他还钱,许老板两手一摊:“拆伙是吧?我没钱,你帮我还钱。” 美国银行怒道:“你他妈没钱你海景豪宅私人飞机?” 许老板说:“你找我担保人要钱。” 国内银行指着自己,头顶缓缓浮现出“?” 许老板两手一摊,说没钱,可国内银行哪来的钱?国内银行的钱还不是普通人的钱? 美国银行说:“你们抵押的许多许多房子呢?” 国内银行开始着急上火:“这些房子已经卖给六个钱包了,我敢动?我不要命的吗?” 美国银行疑惑:“那你直接负担这些债务,你开银行的钱也是六个钱包给的啊?说来说去,不都是六个钱包接盘?” 国内银行涨红了脸:“胡、胡说!什么叫接盘!这叫护国光荣!” 就这样,许老板国内负债、国外换美元,债在国内,钱在海外,风险分摊给六个钱包。而他本人,不但一身轻松,还建了23亿的信托,保障自己的老婆孩子永享富贵。 一时间,国内其他资本家纷纷心动。 就在这个关头,国家出手,许老板带着手链脚铐,锒铛入狱。 国家:“钱出去了,人跑不掉,钱和你有什么关系?” …… 许老板公开被抓,高周转、摊大饼的生意模式终于崩盘,民众哗然,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行业海啸来临,郁贲的担忧成为现实:房地产行业终于迎来寒潮。 普通人停下了买房的动作,攥紧钞票,开始观望。 大批人当机立断,着手抛售手中房产。 房价持续阴跌,救市政策无济于事。 二手房房价愈发降低,新盘开始在得房率上内卷(暗降),公摊面积缩小,100%得房率新盘不断涌现。 断供潮涌起,2023年9月1日起,银行统一降低存量房贷款BP。 房企股票暴跌,中国A股暴跌阴跌交替更迭,股民信心降至低谷,国家发文提升信心,收效甚微。 房子卖掉好的时候,上下游企业都依附而生,欣欣向荣,如水泥建材、家具家电、装修物业等。有生意才有就业,有就业才有消费信心。但随着行业遇冷,财富效应与收入预期的降低,大家的消费信心也跌至低谷。 “消费降级”话题更加热门,普通人不买房,也没有去消费其他东西。 对于房地产行业而言,不再有新蛋糕出现了,旧蛋糕有且只有这么点大,未来是内卷的时代。 当空中的光芒逐渐消散,“向上看”终于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赚惯了房地产的块钱,精英们还愿意脚踏实地去赚苦钱吗? 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房地产行业终于被迫“向下看”。 从黄金时代,到白银时代,穿越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终于到来。 谁能在存量中内卷,谁就能活下去。 …… 卓秀集团的新一轮降本增效气势汹汹地来临。 在新一轮裁员里,公司开始对着业绩稳定的中年员工下手。 其中有一名中年员工让陈家娴印象很深:他的孩子身患慢性病,所以他虽然收入高,但衣着普通,每天从公司食堂给老婆孩子打廉价员工饭。 茶水间有同事小声议论:“……他身上总有股贫穷的臭味,衣服晒不干,阴干的霉味。” “……出租房的味道。” 陈家娴用力拧开水龙头,把杯子放在流水下冲。 其实稳定的生活是最脆弱的。如果她不曾拼尽全力维持现在的生活,那么她会活得同样狼狈。 水流声中,韩方来找陈家娴道别:“我被裁了。” 陈家娴动作顿了顿。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征兆。转折永远猝不及防到来,但或许这就是人生。 陈家娴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转动手里的马克杯:“找到下家了吗?” 韩方报出一间大厂的名字:“互联网。” 陈家娴压低声音:“你老板不帮你争取?” 韩方四处看了看,附在陈家娴耳边:“我主动被裁的。乔木哥帮我内推了新工作。我拿了offer,他把我报进裁员名单,我还能拿大礼包。” 他提醒陈家娴:“行业动荡不安,你最好尽早为自己打算。” 陈家娴轻轻地“嗯”了声。 人生就是这样,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她们总是轻盈地相逢,然后像露水一样消散。 韩方说:“现在裁员还能拿大礼包,下一波裁员可能连大礼包都没有、早走比晚走强。而且,现在就业市场还不饱和,你早点走,好找工作。” 陈家娴说:“但互联网也陷入内卷,同样不是好选择。” 韩方耸了耸肩:“哪里不裁员?我没什么选择,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要活下去。” 他把杯子洗干净,对着陈家娴笑了笑:“我走了。” 陈家娴站起身。她伸手关掉水龙头,湿漉漉的手在大理石台面上留下一道水痕。 “再见。”她对韩方说。 韩方笑着点了点头:“再见。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 第212章 回避 陈家娴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焦虑。她找周亦行聊此事,周亦行却反过来安慰她:“放心,长乐坊项目目前还算稳。” 陈家娴说:“因为长乐坊主打文化产业吗?” 周亦行点点头:“当然,现在公司没了增量,这些负责增量业务的同事必然被裁。但长乐坊是什么?是存量,是旧改,是城市更新,有在实打实改善普通人居住水平,这种项目,本就没什么泡沫,自然也不会受到大冲击。” 陈家娴喃喃说:“要向下看。” 周亦行说:“对,那些‘向上看’的精英,依托的是什么?是风口,是政策的福利,是时代的东风。人人都要做风口飞翔的猪,但他们只想飞,不知道摔下来多痛。” “而且。”周亦行说,“文产行业最近很热闹,你听说了没有?文产四巨头内部闹矛盾呢,富星公司的主创团队出走奔流,富星向主创团队打竞业协议官司,小作文pdf满天飞,闹得沸沸扬扬。” 陈家娴有点懵:“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亦行推了她一把:“怎么没关系啊?根据你的招标方案,那个出走团队,和我们的物业公司合作,给你做非遗街啊!你忘了?” 陈家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想不通。 周亦行说:“这个案例不是你想出来的吗?不是你通过‘二桃杀三士’的方式,故意把四家公司的核心团队分别拆出来,用利润和业绩滋养他们的野心,扶持他们和老东家斗争吗?” 可她提出“二桃杀三士”的点子,仅仅为了砍价。 陈家娴怔怔地看着周亦行,脑中忽而灵光大作。 在这个瞬间,她终于后知后觉:潘乔木和关晞利用她的计划,布了针对文产行业的、更大的局。 如果是这个原因,关晞即将离职,潘乔木提前把韩方送走,毫不奇怪。 韩方是潘乔木的嫡系,他走了,韩方日子一定不好过。 可是。 潘乔木利用了她。 却始终对她守口如瓶。 …… 陈家娴坐在潘乔木的家里。 越城的冷空气,即使来了,也极其短暂。她站在阳台上,不知怎么的,就很想吸烟。 她从关晞送她的旧包里掏出一只,叼在唇上。 潘乔木早就离开办公室,但他此刻并未到家,陈家娴也并未过问他的行踪。 陈家娴叼着烟,在房间中寻找打火机。 她拉开潘乔木的衣柜,一整排衬衫西装,按照颜色深浅排列得整整齐齐。 潘乔木是一个再有秩序不过的人。 有秩序,有计划。所以,他对于想做的事,自然有自己的策略和节奏。潘乔木有自己的人生,不会被干涉,也不会去妥协。 陈家娴伸手,在他的西装口袋挨个摸打火机,摸到一个东西。 她挑了下眉,把手伸进西装口袋。 ——然后摸出一只蓝色小盒子。 陈家娴很意外,定定地看了许久。 她不瞎,她也不傻,她很清楚这个蓝色的小盒子是什么。她认识上面的logo。她当然也知道,这个牌子的定制周期要多久。 她打开。 ——好大一颗钻石。 她把钻石套在手指上比了比。 圈数很合适。 她的手很小,衬得这颗钻石格外大。虽然钻石也不过是石头,钻石与爱情的逻辑关联也充斥着谎言,可它在灯下璀璨极了,看上去美丽极了。 在这一刻,陈家娴突然无比确定。 他对她上心是真的,他更注重利益也是真的。但黑色和白色搅在一起,人是灰色的。他即使有爱,也是灰色的爱。 而她也一样。 她不可能放弃自己费力维持的一切,去全心全意地为他付出。她又何曾不为自己的利益而权衡利弊? 如果她自己尚且没有纯粹的爱,她如何去要求别人有纯粹的爱? 陈家娴终于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到打火机。 她平静地把钻石脱下,放进盒子,塞回西装口袋。她走回阳台上,点燃这支烟。 在所有不确定的灰色中,什么才是确定的? 人性是复杂的,而欲望是简单的。他和她被彼此吸引,她和他只有欲望是真的。 烟雾中,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潘乔木的问题: “你对我是否期待过高?而这世上谁能做到?” …… 潘乔木近日都在为关晞准备创设的文产公司而奔走。 关晞借着完成长乐坊项目,在行业内镀了金,打响知名度。行业下行,进入存量内卷时代,房企几乎齐齐将目光转向旧城改造项目。 行业遇冷,商业住宅的热度退潮,想复制长乐坊项目成功经验的公司却很多。关晞或受邀请、或主动,参加了很多饭局,疯狂社交。 社交的诀窍在于自我展示,简单地说,就是吹牛、撒谎、攀关系。这套手法全世界通用,事实上,商业社会不过是一群建立在包装好的精英们吹牛撒谎攀关系之上的草台班子。 可惜吹牛、撒谎、攀关系这三门专业课,学校不教,全凭家学渊源。 在程文华的牵线下,关晞拿到了三个旧改合作项目,如果全部开发完成,价值可观。 项目拿到手,如果想要撑起让市场满意的销售额,就需要大体量的启动资金。资本越大,能撬动的资源越多,而潘乔木在其中扮演举足重轻的角色—— 借钱。 工作不足以让潘乔木使出他全部私人关系,但自己的事业可以。 打牌,吃饭,唱歌—— 都是借钱。 陈家娴创业,养卡套卡是借钱;关晞和潘乔木创业,四处融资,也同样是借钱。 做生意,能借到才是本事。 潘乔木忙到凌晨,却不觉得累。面对新鲜的事业、不确定的领域,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沸腾着亢奋。 开疆拓土的愉悦宛如吸食大麻,是一种高阈值的刺激与兴奋,远非其他事能比。 他结束了最后一场应酬,推开门,看见客厅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灯。 陈家娴从沙发上抬起眼。 潘乔木不自觉柔和了面孔。他走过去:“还不睡?” 他脱掉西装,丢在干洗篓里。 空气中荡起应酬后的烟味、酒味,以及淡淡的香水味。 潘乔木洗完澡出来,看见陈家娴正在读一本书。 “光线这么暗,在这里看书,眼睛要不要?”他伸出手,抽出陈家娴手里的书,扣在一边。 陈家娴环视四周:“我很喜欢你家的书架。你的书真多。”她的声音有些怅然,“你真的受过很好的教育。” 潘乔木的目光落在一旁倒扣的书封上:《倾城之恋》。 “读书而已。”潘乔木失笑。 他起身,把书架上其他张爱玲的书都抱出来,又拽出《红楼梦》,整整齐齐地摞起,用袋子装好:“读来读去,记得都是别人的思想,算什么本事?有自己的想法,能落地执行自己的想法,这才算真本事。你喜欢,就拿回家去慢慢看。” 潘乔木有强烈而明确的自我。 陈家娴注视着他的背影:“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潘乔木顿了一下,随口敷衍:“没什么。” 陈家娴笑了笑,没有再问,这个话题很轻盈地从两人中滑过去。 说了几句话,潘乔木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子:“你今年年假还没用,下半年计划一下,我们出去旅游吧?你来选地方——更喜欢亚热带还是欧洲?” 陈家娴摇摇头:“我不敢请假。今年裁员,不太平,请假怕是会被裁掉。” 潘乔木注意到陈家娴刚刚洗过头发,蓬松地搭在肩膀。他凑近了,鼻尖去嗅她头顶洗发水的香气,心不在焉道:“卓秀的工作,不做就不做了,我给你找份别的。” 陈家娴说:“哦?你手上有很多空余岗位?” 潘乔木笑嘻嘻回避她的问题:“你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陈家娴又问:“你真的有时间吗?不会在旅游的时候无穷无尽地接电话、回邮件吧?” 潘乔木专注地把玩她肩头的发丝,语气毋庸置疑:“放心,下半年我会有时间的。” 陈家娴很直接地问:“离职对吗?离开卓秀,你要去哪里呢?” 潘乔木没有回答。他吻住她的嘴唇,封住了她的问题。 ------------ 第213章 下棋 君子怡打开门。 张之遥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四样礼:“子怡,我来探望你家老林。” 君子怡接过四样礼,转手交给阿姨:“谢谢。国企感觉怎样?” 张之遥笑了笑,君子怡带着她走进书房。 探望林叔平当然是个借口。 张之遥含沙射影:“国企的项目会平衡社会效益,以及,里面的人至少做事有道德底线。” 君子怡突然问:“你恨老总裁吗?” 张之遥坐在椅子上:“有什么恨不恨的?我付出劳动,还要付出感情?我只是做一份工,自问兢兢业业,对得起薪水。” 君子怡给她倒了杯热水。张之遥喝了一口,说:“到处都在传,说林叔平的公司被贵成集团收购了。” 贵成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是以贵成集团和贵成控股为核心,由一系列企业组成的资本集团,经营目标是“人居幸福生活的领先者”,老板姓刘,因为行事颇为粗粝,人称刘野蛮。 君子怡说:“是。现在地产行业寒冬,我对智能家居的前景不看好。而且,以后是行业内卷的时代,小公司终将被大集团吞并,最终由几家资本垄断行业市场。与其到时被吃,不如主动卖掉。” 君子怡顿了顿,又说:“而且,卓秀集团有规定,不允许公司高管持有利益相关公司。” 张之遥笑着说:“你家老爷子能答应?” 君子怡稳稳地坐着:“现在他除了我,没有选择。” 张之遥突然问:“子怡,说起来有些冒昧。你究竟为什么,会和林叔平结婚?我觉得你不是个恋爱脑。” 君子怡笑了笑:“因为当年——他懦弱,胆小,年轻,又穷。” 张之遥点了点头:“好控制。所以没有爱,对吗?” 君子怡诚恳地摇头:“我天生没有这个东西。我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 张之遥思索片刻,发了个地址到她手机上:“晚上有个饭局,我想请你链接贵成集团的刘总。” 君子怡问:“刘野蛮?你要找他合作?饭局都有谁?” 张之遥说:“天铁集团,久润集团,增寿集团。” 她报出三家资本的名字。 君子怡说:“聊什么呢?” 张之遥轻巧地说:“如果老总裁的秀水项目卖不动,就要亏掉账面所有现金流。大家希望趁这个机会,合伙控制卓秀集团。但有些事我们不好做,需要手腕野蛮的人来做,请你问问刘野蛮。” 两人对视。 君子怡比划了个手起刀落的姿态:“战略规划部张主任,你说巧不巧,大家想到一块去了。” ……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这是最辉煌的时代,这是最落魄的时代。 有人发财,有人破产。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倾家荡产。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时代永远滚滚向前,不会为人的得意或哭嚎停下一瞬。 对底层而言,这是寒潮。 ——分公司的小小主管陈家娴因为裁员潮而焦虑。 对中层而言,这是转型。 ——行业的中坚力量试图在迷茫的前景中找到自己的方向。郁贲转型做职业经理人,潘乔木专注于撬人脉杠杆做借钱高手,关晞利用长乐坊项目的业内声誉和卓秀集团的资源,试图将地产与文产捏作一处,开创新思路。 对高层而言,这是机遇。 ——施远等人试图推动股权架构改革,重新定义话语权;而君子怡等人,试图在乱象中扩大自身版图,削弱对手地盘。 对资本而言,这是吞并卓秀集团的战役。 ——没有硝烟,没有金戈铁马,阴谋与阳谋在四方资本的一场场饭局中描摹雏形。 山雨欲来。 但无论各方人马如何心思各异,这一切暗流涌动,也只发生在牌桌下。牌桌下一片泥泞,牌桌上依旧风和日丽。 …… 而在卓秀集团权力的金字塔尖,老总裁李卓秀,在打另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许老板被抓后,房地产寒潮来得快而猛,居民对购房失去信心,秀钢项目的期房销售情况很不乐观。 时代的转折是一片浓重的阴影,高悬于李卓秀头顶。 “本想卖出去让消费者买单,结果楼市萎靡,没人买,100个亿花出去,眼看就是亏损。”李卓秀喃喃自语。 但她甘心承受这个损失吗? 当然不。 “让法务和律师来。”李卓秀吩咐秘书,“准备起诉。” 秘书一愣:“起诉?起诉谁?” 李卓秀冷声道:“秀钢集团。” 李卓秀威胁要起诉秀钢集团隐瞒毒地真实状况,秀钢反击得也很快。 秀钢的回复是:“地价这么低,卓秀集团怎么可能不知情?而且,地块污染的根源是卓秀工程违规开建,挖漏了两条地下水,才导致污染。” 生意老手纷纷化身小白兔,都说自己不懂,被骗了。 双方各执一词,相互甩锅,都拿出厚厚的材料,扬言在省高级人民法院见。 往来喊话无数次后,李卓秀终于和秀钢集团坐下来,达成和解: 合作共赢,共同降解,共同开发。 李卓秀大风大浪几十年,如此一番操作,将亏损控制在承受范围内。 而素日里宣扬开空调污染、烧秸秆污染的环保声音,对毒地污染一事始终保持缄默。项目继续动工,消费者惘然不知。 旋即,一期两个住宅小区开售。 …… 周记茗茶的小包厢,关晞推门而入,郁贲转过头,看见她,站起身。 关晞直接走到他面前。 郁贲瘦了很多,衬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眼底全是红血丝。 关晞开口便问:“你又找我,什么事。” 郁贲失魂落魄道:“远航公司,和施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晞说:“所以?” 郁贲只说了四个字:“施远耍我。” 他拖了把椅子,怔怔地坐下。他茫然地看着对面:“我现在是真的搞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 关晞伸手制止了他:“我对你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 郁贲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秀水那个项目。我找第三方出的检测结果,报告被人掉了包。秀钢的地,确实有毒,可我却拿了份合格报告给李卓秀。” 他放下水杯,看着关晞:“你知道吗,这块地上的住宅已经盖了个七七八八,已经有两个小区开盘售卖。据我所知,在施工过程中,有很多建筑工人脱发,免疫数值异常。还有一个工人患了白血病。” 关晞犀利地问:“毒地,和白血病——有直接关联吗?” 郁贲说:“没办法证明。” 关晞说:“那我能怎么帮你?你根本没有证据。我帮不了你。” 片刻后,郁贲说:“我有真正的检测报告。” 关晞说:“拿出检测报告,你自身难保。记得吗?是你,接受委托,牵头进行检测的。如果检测出了问题,郁贲,你是第一责任人;如果李卓秀买通检测机构,咬死检测没问题,你就是诽谤造谣。房子只要便宜,人们就会买。没人会相信你。这是个死局。” 房间里的气氛难言的死寂。 关晞始终没有坐下。她垂眼看他:“所以你叫我来,究竟我做什么?” 郁贲说:“你懂公关。你知道找谁帮忙降热度,也知道怎么引战升热度。” 关晞的声音变得尖锐:“然后?” 郁贲说:“大众有义务知道真相。关晞,求你。帮我做一次公关,让大众知道这件事,不要买这两个小区。” 关晞久久沉默。她向来冷静的面孔出于出现了裂痕,这是郁贲第一次见关晞不冷静的样子。 “关晞。”郁贲叫出她的全名,“请你介绍舆情团队给我。你开个价。” 关晞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郁贲,你疯了。这不是钱的事。现在,秀钢和卓秀已经达成合作,他们本身就是权力。光李卓秀都不是吃素的,你知道吧?我告诉你,我们将经历什么:哪怕他们在秀水市,我们在越城,李卓秀也有一万种手段,先把我俩关起来,再慢慢折磨,逼我们承认这是一个为了钱的假新闻。我们将公开认错,名誉扫地。” 郁贲沉默不语。 关晞冷冷地说:“郁贲,没人是疯子。这是单纯的生意吗?这是权力!除非媒体不想活了,否则绝不会去碰这种话题。解决不了问题,就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你想拉着多少人一起死?” 郁贲久久沉默。 关晞试图拿起水杯,但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水溅湿了两个人的鞋。 包厢里死一样寂静。 小周老板在外面敲门,关晞走过去,拉开门,小周老板亲自把菜端了上来,然后一言不发地退出去。 等到小周老板的脚步声远去,关晞把耳朵从门边移开,走回桌前,这才缓缓坐下。 郁贲说:“关晞,房子是六个人的钱包,老百姓买房,为的只是过平稳安顺的日子而已。这块地真的不行,关晞,求你。” 关晞的脸色很难看。她看着眼前的北方菜。很久以前,第一次与郁贲见面,他们就吃的北方菜,而她和他的家乡都在北方。 旺族留本地,家贫走四方。她为什么而出来,而他为什么而出来? ------------ 第214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个人吃菜。 关晞问:“你是不是觉得,老总裁不会把锅甩到你头上?检测报告是你出的,如果你宣布这块地有问题——你要担责。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就无事发生。” 郁贲沉默片刻:“我当然会担责。” 关晞反问:“郁贲,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家庭。” 郁贲说:“我单身。” 关晞说:“你的父母呢。” 郁贲说:“没什么可说的。我爸死得早。那年暴雨压塌了厂子的围墙,党员率先去抢修,他被石头压死了。没过几年,我妈病死了。” 关晞放下筷子。她看向郁贲:“郁贲,人就是很脆弱的,人是很容易死的。” 郁贲说:“那难道我要知晓这一切,但什么都不说,只管升职、赚钱?我没法赚这种人命钱。” 关晞说:“你父母去世得早,难道这都没让你觉得,没意思吗?” 郁贲摇头:“怎么会没意思?我爸是抢救国有资产的英雄。他是我的精神信仰。” 关晞用力攥紧杯子:“但我不是。我绝不会为了你愚蠢的理想主义粉身碎骨。郁贲,是你过得太顺了,尔虞我诈沾得少,所以才会如此天真、正直、愚蠢。” 郁贲却突然问:“关晞,你愤怒吗?” 关晞怔住。 她咬牙道:“郁贲,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向我提出的,是什么要求?” 郁贲的身体向后倾,离关晞远了些。 他用力按紧自己的心脏,很平和地说:“因为我会愤怒。而你呢?”他轻声问,似乎生怕惊醒某个不如意的答案,“你站在哪一边?你代表谁的利益?” 你站在哪一边?你代表谁的利益? 关晞的心脏一阵绞痛,这是她第二次被如此质问。 关晞用力向后,靠在座椅上,她浑身发抖。 她压抑地说:“我又凭什么帮你?我记得,我们只是矛盾很多的上下级,最多称得上半生不熟的朋友。” 或许还有一些微妙的感情。 但在时代湍急的大江大河中,这点微妙的感情,什么都算不上。 郁贲说:“可我的愤怒是你的愤怒。我的不甘是你的不甘。” 关晞看着他。 郁贲说:“记得吗,你曾经在长乐坊里建了党群中心。” 关晞说:“入党而已。不过是升职的手段。你问问现在的党员,谁不是为了利益?你高看我了。” 郁贲说:“那你搞文化产业?你真的只是为了镀金吗?” 关晞反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郁贲轻轻道:“你还记得吗?——你不记得,可我记得。为了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人民牺牲一切。” 哗啦一声。 关晞把杯里的水泼在郁贲脸上。 郁贲双眼紧闭。 关晞冷冷地看着他:“给你醒醒脑。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她拎起包,转身离开,把包厢门用力摔上。 “砰”的一声巨响,房间里重回安静。 郁贲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长久的思索后,他拽住纸巾擦脸。 他擦了很久很久,思索了很久很久。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关晞劝了很多话。 ——但没有一个字拒绝他。 …… 晚上,关晞收到闪送的快件。她拆开,快递信封里有一张纸。 她打开看了看,竟然是一篇揭露秀钢地块有毒的新闻稿。 关晞几眼扫完全文,冷笑几声,用黑色水笔在纸上重重地打了个大叉,然后丢进碎纸机。 碎纸机吐出一堆渣滓。 关晞发消息给郁贲:“你这篇东西,不可能发得出去。” 她补了句:“即使能发出去,没有流量,根本不会激起任何水花。” 郁贲回了两个字:“流量?” 关晞没有回复。 …… 清晨8点40,正值早高峰。潘乔木的车子刚下高架桥,一如既往地堵在CBD十字路口。 拥堵不堪的马路,鳞次栉比的光鲜高楼。 “今天怎么会这么堵,是路上出车祸了吗。”潘乔木看了眼时间,心里烦躁。他驾驶着车子一寸一寸挪动,手机导航显示前方路段拥堵得变成深紫红色。 他扫了眼前方,蓦地睁大双眼。 在全玻璃的酒店顶楼,支开一个小小的黑色窗口。有一个人,翻到窗外,后背贴着全玻璃的酒店外墙,站在窄窄的水泥沿上,半个脚掌悬空。 他摇摇欲坠。 风很大。他努力稳定身形,却同时举着手机,似乎在拍视频。 “快看,直播跳楼!” 潘乔木震惊地眯眼看过去。 这是什么网红,为了流量,不要命了吗?! 潘乔木看了又看,实在忍不住,按下车窗,举起手机。 越城最拥堵路段的早高峰,无数人在匆忙通勤的间歇掏出手机,或匆匆几秒,或驻足拍摄,或像潘乔木一样,按下车窗,拉近摄像头……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里拍到的画面: “郁贲?!” …… 上午8点40。 风真冷啊。郁贲心想。 他垂眼向下看,车子和人潮越聚越多。 随即,他一阵眩晕。 郁贲闭紧双眼,死死贴着玻璃幕墙,试图站稳在窄窄的水泥边沿。 他刚刚在手机的直播间里讲过卓秀集团在秀水市的毒地项目,呼吁大家不要去买该地的住宅,直播间就就被掐断了。 媒体安静无波。 …… 上午9点10分。 与安静媒体成为对比的是,此时此刻,微信群聊天记录、小视频,转发得漫天都是。 郁贲短暂的直播被录屏,无数人转发。 水面依旧平静,似乎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工作日。但水下,波澜愈烈,如有火灼烧。 …… 上午9点10分。 关晞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君子怡。 关晞接了。 君子怡开门见山:“媒体保持缄默,就连自媒体都没有热度——关晞,是不是你的手笔?你在帮郁贲拖延时间,抢在老总裁处理此事之前,把消息曝光出去。” 这当然是关晞做的,但关晞并未想到,她做得如此顺利,顺利得有些过了头。 关晞只能想到一种解释:“子怡姐,你误解我了。涉及到两个城市、两家大集团,这摊浑水,哪个媒体敢蹚?” 君子怡说:“是吗?那你的舆情示警邮件为什么还没发?” 关晞说:“我是长乐坊的项目总,秀钢项目和我的PBC没关系。”她反问,“那您呢?作为越城公司的公关总负责人,您为什么还没发舆情示警邮件?” 君子怡挂掉电话。 关晞明白了君子怡的立场,但她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她当然在帮郁贲,但君子怡为什么也在帮郁贲? …… 上午9点11分。 天铁集团的张之遥语速很快:“子怡,贵成集团刘野蛮想甩开我,自己吞了卓秀?大家原定的计划不是今天动手!” 君子怡声音急促:“是,他抛开了你们天铁集团,想自己独吞。他算着日子,把施远和远航公司的关系,隐晦地透露给郁贲,就是希望他把事闹大,打击股市,顺势举牌买进。说白了,他打算恶意收购。” (举牌:当投资者持有一个上市公司已发行股份的5%时,应在该事实发生之日起3日内,向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证券交易所作出书面报告,通知该上市公司并予以公告) 张之遥骂道:“他这是反水!” 刘野蛮大力提倡狼性文化,推崇“野蛮”,做事不择手段,所以被称为“刘野蛮”。他的贵成集团购入了林叔平的公司,与君子怡是朋友。 在张之遥与君子怡的牵线下,他参加了天铁集团、久润集团、增寿集团的饭局,商议共聚资金,集体围剿卓秀集团。 但此时此刻,他提前动手,显然找到别的融资路子,要独自吞并卓秀集团。 张之遥确认:“刘野蛮毕竟是林叔平的朋友,他总会顾忌一下你吧?” 君子怡肯定:“会。林叔平这只白手套没用了,‘某些人’靠林叔平经营的摊子必须维持,刘野蛮不敢得罪‘某些人’,所以才出面买下林叔平的公司。所以只要我不和林叔平离婚,刘野蛮就必须是我的好朋友。” 张之遥说:“你应该清楚我的态度:我不会把卓秀让给刘野蛮的。子怡,你是刘野蛮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两不相帮。” …… 上午9点13分。 君子怡联系沈之衍:“刘野蛮提前动手了。我之前让你盯着施远,你手上有没有他的把柄?” 沈之衍秒回:“没有。施远很谨慎。” 君子怡说:“你继续盯着他。” 沈之衍问:“你想做什么?” 君子怡没理他。她挂掉沈之衍的电话,立刻打给施远,隐瞒几家资本围剿卓秀的打算,只把刘野蛮可能恶意收购的推测告诉施远。 …… 上午9点15分。 区域总裁赵枚接到施远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赵枚先开口:“一切都很顺利,郁贲动手了,消息散播得很快,老总裁目前还没有任何反应。” 四名区域高管的设计让李卓秀拿下毒地,只想逼她退休,并同意股权架构改革。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李卓秀知道地有毒后,却将计就计,依旧强硬推进开发,把所有人都绑上这艘烂船。 四个高管毕竟和卓秀集团在一艘船上,不得不捏着鼻子配合李卓秀,一边给毒地住宅擦屁股,一边试图阻止工程进度。 站在高管的角度,项目推进越多,亏损越大。反正才盖了几栋楼,水泥石头值几个钱?还不如果断烂尾,抛掉沉没成本。 所以对于郁贲的闹事,他们抱着默许的态度。 可是。 施远反问:“你不觉得,到现在为止,太顺利了吗?” 赵枚一怔:“你什么意思。” 施远说:“我们被算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外部资本做了个局,而李卓秀、你、我、郁贲,我们统统在局里。刘野蛮想一个人吞了卓秀。” 赵枚半晌说不出话。 施远语速很快:“郁贲很危险。我去现场,你们去分头找护城河,比如久润集团,请他们出手,帮忙买入股份,协助博弈。” 赵枚急切道:“发生了什么?” 施远说:“来不及解释。你现在、立刻、马上,叫上另外两个兄弟,直接飞秀水市,用最快速度,把老总裁‘请’到越城。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点手段。” 赵枚说:“然后?” 施远低沉地说:“带着老总裁,去找张之遥。她如今在天铁集团。找天铁集团帮忙。” 赵枚重复:“张之遥?之前差点被老总裁送进去的秘书?” 施远冷峻道:“对。去找张之遥,负荆请罪。” ------------ 第215章 死局 三言两语交代完,施远按掉电话,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阳光落在他瘦削的面孔上,黑发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银发。 接下来是一场硬仗。 司机将油门踩到底,一路闯了无数个红灯,最终停在交通最为拥堵的路边。车子一停下,施远猛然睁开眼,动作异常敏捷地下了车,反手大力关闭车门。 施远早已习惯了举止稳重得体。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急切地穿越人潮。 施远抬起头,酒店玻璃幕墙的反光刺进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目光焦虑地在金灿灿的反光中逡巡。 头一次,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 我确实的老了。施远想。 君子怡的话回荡在耳边:永远向上看的人生,真的有意思吗?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今天他可以断了别人的路,明天别人就能断了他的路。竞争的回旋镖终将扎到每个精英身上。 时间的火车呼啸向前,每个人终有被甩下的一天。 汗水循着施远的面孔落下来,流下脖子,跌进昂贵的衬衫衣领。他站住脚步,远远地看着站在高处、摇摇欲坠的郁贲。 风很大,郁贲的身形没有很稳,随着他身体晃动,下方响起惊呼声。 “蠢货!”施远咬着牙骂道,不知是骂郁贲,还是骂自己,还是骂商业社会里所有人。 他拔腿穿过拥堵不堪的车流,动作很快地跑向酒店。 几秒钟后,他的司机和秘书也追了过去。 …… 上午9点15分。 关晞将门反锁,同时盯着两台电脑和多部手机,密切注视着朋友圈转发情况,眼看着郁贲的视频播放量不断上涨。 她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种热度,似乎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帮助郁贲。毒地事件逐渐在聊天记录中发酵,检测报告也不停地被转发,而李卓秀为人的阴狠、暴戾也铺天盖地传播在互联网上。 这对她和郁贲而言,当然是好事。但她心底更是分外不安,似乎这样的顺利,背后酝酿着更大的海啸。 关晞与程文华的通话始终进行中,所有媒体依旧平静无波。 但关晞嗅到了阴谋与危险的味道。 这件事情,无论初衷是什么,如今已经被几方人马利用,挟裹着走向未知的方向。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庞大的商业社会中,永远向上看、向上看……可天上总有天,人上总有人。 她和郁贲,也不过是两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 在这一刻,关晞终于意识到,她和郁贲,也不过是资本的棋子罢了。或许郁贲跳出来闹事,本就是被人推动、引诱的。 如果背后的人,一心想要把李卓秀的事情闹大;而如今,郁贲为了流量,也恰好站在窗外。 那是不是,死一个人,舆论效果才能达到顶峰? 关晞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郁贲会没命吗? 但她不能去现场。她必须坐镇办公室,密切关注舆论动向,从千丝万缕的变化中,推演出棋子的生路。她就是郁贲的后背。 正巧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陈家娴推门而入:“晞姐,我想找您聊聊批场地的事。” 关晞猛然回头,看向陈家娴。 陈家娴,一个很聪明,胆子很大,又野心勃勃的女孩子。 关晞死死盯着陈家娴。 她突然问:“陈家娴,这里有一个机会。要不要抓住,看你自己的选择。” …… 上午9点19分,郁贲定下的酒店房门终于被大力破开,警察冲进房间,开始劝说。 郁贲苦笑。 初生的太阳刺得他双眼几乎睁不开,背后的玻璃幕墙却异常冰冷。 郁贲贴在玻璃博墙上,强撑着双腿没有颤抖。 他当然怕死。 但站在他的角度——如果不这么做,如果毒地顺利售卖,他将终生保存这个污点,被施远捏住把柄、被李卓秀控制,卷入他们的博弈;如果毒地被曝光,他必然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得光。 棋子站在全盘死局中,只能以身渡江,搏出一条生路。 郁贲昨晚考察过外墙环境,评估过四周,他知道,以自己长年搞工程的身手,这里看起来危险,但全身而退的难度不大。 后背的冷意传遍全身,但郁贲的内心如有火灼烧。他闭紧双眼。 闹吧! 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让所有人知道,他是被骗的! 让所有人都不要买这两个住宅小区! 把罪恶滋生的阴暗源头,直接摊在阳光下暴晒! 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冷风呼呼地刮过来。身后传来施远的声音:“郁贲。我们谈谈。” 郁贲的身体僵硬片刻。 下方传来一阵尖叫。 …… 9点20分,如蜉蝣般渺小的主管陈家娴胡乱推开小电驴,头盔都来不及摘,拔腿就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被拥挤得水泄不通的酒店。 手机响了,是潘乔木的。陈家娴不小心碰到接听键,潘乔木的声音很严厉:“你在哪里?” 陈家娴喘着气,四周是乱哄哄的人声。 潘乔木又说:“你在现场?”他焦虑道,“回去!这件事情,不是你应该参与的!刘野蛮这人出身不干净,做事手黑!” “陈家娴,回去!” 陈家娴直接按掉潘乔木的电话。 她掏出关晞准备好的万能房卡,刷开电梯,冷静地按下楼层键。 电梯上行。 电梯门打开,涉事房间外已经拉上警戒线。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透过警察,一眼就看到房间里的施远。 施远正对着郁贲喊话。 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大老板。 陈家娴立刻埋下头,捂住面上的口罩,后退两步。 然后鬼使神差地,举起手机,连拍数张房间内的施远与站在窗外郁贲的照片。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做,或许出于直觉,或许出于某种小人物特有的敏锐。 但无论如何。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冒怎样的风险。 她就是这样胆大妄为的人。 无论代价如何,她不后悔。 ------------ 第216章 得罪 陈家娴离开酒店,动作很快地穿过马路,钻进小巷,七拐八拐。 西关的商业区与筒子楼并存,而筒子楼——陈家娴可太熟了。 她手脚并用,爬上一座半坍塌的筒子楼楼梯,登上荒芜的楼顶。 9点27分。 陈家娴站在天台边缘,风很大,瞬间吹乱了她的头发。 远远隔着一条街,郁贲依旧站在狭窄的水泥沿上。陈家娴大声叫喊,但距离太远,喧哗声又实在太大了,她的声音根本无法传递过去。 …… 9点27分。 潘乔木骂了一声,反复拨打陈家娴的电话,把车子停在路边,死死注视着现场状况,皱眉思索。 他打电话给关晞,冷声道:“作为你的合伙人,我必须质问你——你们背着我,都在玩什么肮脏的把戏?!” …… 贴着玻璃幕墙,站在高楼的窗外,眼看着就要坠楼,这对人的心理和生理而言,不仅是考验,更是煎熬。 郁贲已经没办法看手机了。他全身冻得僵硬,没办法改变姿势,否则就会掉下去。 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舆论会闹到哪一步。 身后的劝说声,和施远的声音混作一处,在呼啸的风中如蚊子般嗡嗡嗡,听不清楚,令人心烦。 就在这时,一束光斜斜地刺到郁贲的面孔上,不断在他面孔上抖动。 郁贲抬眼,看见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对面的屋顶,有一面反光的镜子。 有人在用镜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郁贲眯起眼,努力看过去,旋即看到一条黄色毛巾。 黄色。 郁贲突然想起,在故事的起初,有一个小小的项目秘书,改进了长乐坊的项目会议纪要。在她修改过的会议纪要表上,绿色代表顺利推进;黄色代表存疑;红色代表遇到阻碍。 后来,小小的项目秘书走了,但表格沿用下来,变成长乐坊项目自己使用的颜色系统。 这是巧合? 黄色毛巾抖了抖,似乎在催促。 电光火石的瞬间,郁贲突然意识到,这是信号。 来自关晞的信号——存疑! 郁贲当机立断,费力地转头,向着房间的方向,慢慢挪动一步。 黄色毛巾收了回去,屋顶一片安静,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劝说有效!他改变主意了!” “快救人!” 下方再次响起阵阵尖叫。 …… 9点31分。 陈家娴动作很快地跑下筒子楼。她本想沿原路返回,可但她抬眼,看见有几个面目凶悍的人正沿着来路寻找什么。 陈家娴迅速转了个方向。 她很清楚自己在面对什么。 这是她的选择。 她不后悔。 …… 时间回到9点15分。 “子怡姐。”陈家娴对君子怡说,“精英有精英的办法,原住民有原住民的办法。你们觉得刘野蛮手黑,但他是条过江龙,在原住民的地盘,折腾不起来。” 君子怡说:“我和刘野蛮是朋友,你懂我的意思——我不能坏他的事——不能以我的名义坏他的事。” 陈家娴点了点头。 她找准时机,推开关晞的门:“晞姐,我想找您聊聊批场地的事。” 办公室里,关晞猛然从电脑屏幕前回过头,盯着她看了半晌。 然后问:“陈家娴,这里有一个机会。要不要抓住,看你自己的选择。” 陈家娴在心里微笑。 准备出发的时候,关晞对她说:“祝你成功。” 陈家娴说:“我会成功的。” 关晞点点头:“这个机会,抓住了,你以后就是君子怡真正的嫡系。” 陈家娴心跳停了半拍。她慢下脚步,看着关晞。 关晞“嘘”了声:“和老板共享秘密,才称得上真正的嫡系。”她轻轻推了陈家娴一把,“一路顺风,陈家娴。” …… 9点31分。 陈家娴转身钻进城中村,若无其事地摘掉小电驴的头盔,信步走进一家杂货店,拿了瓶可乐,随手把头盔丢在货架上。 等外面的人跑过去,她把可乐放回货架上,从杂货店另一个门拐出去,折进握手楼曲曲折折的夹缝中,很淡定地兜了几个圈子。 熟门熟路地经过棋牌室、小发廊,她又随手把黄色毛巾搭在“铲光头15”字样下方晾晒的一排毛巾内。 说不紧张是假的。在这样紧张的时候,陈家娴竟然有心思想到—— CBD与城中村和谐并存,或许这才是文明城市的真正包容所在。无论是从小在筒子楼长大的她,还是住高档小区的郁贲,如今,他们的人生是平等的。 陈家娴看了眼时间,垂头走出城中村,城中村的牌坊处有一个地铁口,她掐着时间走过去,果然,地铁到站,一大群上班的工蚁从地下涌出。 陈家娴若无其事地混入其中,眼看着拥堵的大马路就在眼前。 忽然,她脚下被什么一绊,旋即被人捂住嘴,大力拖进一旁的窄门里。 陈家娴没有挣扎,一声不吭。那人手一松,她抬腿就踹,扭头就狠狠咬下去,丝毫没留力气。 潘乔木痛呼出声:“张嘴!是我!” 陈家娴慌忙张开嘴,潘乔木的手腕上已经有两圈深深的血痕。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潘乔木动作很快地拽着她拐进一间后厨,穿过后厨和布菜间,又折了几道员工走廊,一步三阶地从安全通道跑上去,骤然拐进一间豪华的走廊。 地下是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面,鼻尖弥漫着香薰的香气。潘乔木刷卡,推开酒店房门,把她推上床,劈头盖脸地扯出被子盖在她身上。 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迅速拔出瓶盖,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往地毯上、家具上泼了些,弄得满屋都是酒气。 陈家娴挣扎着问:“怎么回事?” 潘乔木把西装外套脱下,掷在地上,简洁地说:“你今天没到岗。卓秀没秘密,有心人稍微一打听就能猜到。” 陈家娴反驳:“我就不能出外勤吗?” 潘乔木冷笑几声,草草解开衬衫扣:“陈家娴,你有多天真——刘野蛮收拾小人物,还需要确认原因?错了就错了,他不在乎。这人手黑得很。还是你觉得,君子怡会为了你,去得罪他?” 陈家娴抿嘴不言。 “算了,不重要,正好今天我也没到岗。”潘乔木急匆匆扯开她的头发,又拽乱自己的衬衫下摆,而此时,酒店门已经被大力擂响。 砰砰砰。 两人一顿。 砰砰砰。 外面有人刷卡。 潘乔木“嘘”了声,对陈家娴小声说:“找我的。” “滴”。 房门推开一个缝隙,被安全链锁卡住。 潘乔木翻了个身,从床头拿起遥控器,猛地砸过去,厉声骂:“他妈的,谁?” 遥控器砸了在门上,啪的一声。 潘乔木满脸怒气地披上衬衫,走过去,哗啦一下大开房门:“你什么人?” 房门重重摔在墙上,反弹回去。 清洁工模样的人用手撑住房门,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眼睛往屋里看:“打扫。” 潘乔木破口大骂:“老子和女朋友约会,打扫你妈呢?” 那人的目光飘忽一圈,潘乔木挡在他面前,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看你妈看,没见过情侣开房,不怕长针眼?!还看!” 那人的目光落在潘乔木手腕的牙印上,又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床上的女生露出一点发尾,看起来也醉得不轻。 潘乔木发酒疯:“好好好,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我现在给你老板打电话,我认识你们刘总——” 他掏出手机,那人用力按住他的手:“别呀,老板,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行行好。” 那清洁工手劲很大,潘乔木的手机跌落地毯上。 潘乔木故意低头看手机。 趁着这个机会,清洁工迅速退后,酒店门重重关上。 潘乔木顿了顿,大力打开房门,追出去骂:“你谁呀你?!” 走廊里已经空空荡荡。 潘乔木关上房门,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他折回床边,告诉陈家娴:“你听好:卓秀控股这家酒店,这层靠边的房间,我们长年包下,专门用来接待特殊客人,没有摄像头,私密性绝对保证。”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所以,从现在起,无论谁问,无论有多少漏洞,无论别人怎么诈你,你一口咬死,这几天和我住在这个房间里,其余的交给我——听懂就点头。” 陈家娴点头。 潘乔木从包里拿出一叠房卡,抽出一张,丢给她。 两人相对沉默。 几秒钟后,潘乔木的电话突兀地响起来,他看了眼来电:君子怡。 潘乔木没接。 紧接着,陈家娴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眼来电:君子怡。 陈家娴接了。 君子怡的声音很平常:“小陈,你在哪里?” 陈家娴看了潘乔木一眼,难以启齿道:“子怡姐,我和乔木哥……” 君子怡“嗯”了声,打断她,温和地说:“可以把电话给潘乔木吗?刘总在我身边,有话要问小潘。” 陈家娴攥紧手机,看了潘乔木一眼。 潘乔木伸出手,接过手机,笑嘻嘻的“喂”了声,转进浴室,随手将门关紧。 陈家娴把耳朵贴在门边。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出:“哎呀哎呀,刘总,办公室恋爱,偷偷摸摸更刺激,对吧?哈哈哈,都是男人,还是您理解我……跟她没关系,跟子怡姐也没关系……” 紧接着,潘乔木拧开花洒,浴室内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他不想让她知道的,陈家娴什么都听不见。 ------------ 第217章 资本之战(一) 陈家娴回头看向窗外。 刚刚一系列变故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可放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对面的救援还在继续。陈家娴看着救援人员探出半个身子,而郁贲已经缓慢挪动到窗台 边缘。 陈家娴看到了施远。 施远面色焦灼,就站在救援人员身后,救援人员向郁贲伸出手,郁贲缓慢侧身,试着抓住救援人员的手。 陈家娴松了口气。 可变故就在这时发生。房内不知发生了什么,骤然乱作一团,救援人员的手一晃,郁贲的手扑了个空,身子忽然失去了重心。 陈家娴浑身的血液冰凉地冲上了大脑。 身后的浴室,水声还在哗哗作响。她眼睁睁看着郁贲如同一只轻飘飘的纸鸢,从高楼上滑翔而落。 …… 踩空的一瞬间,郁贲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他的视野翻了个边,看见无限辽远的蓝天与灿烂朝阳。 有点冷,但是个好天气。 在这个世界里,他总是不合时宜的那个人。郁贲平静地想。透过记忆汩汩的水波,他看见,在故事的起初,他和关晞在办公室里争论,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办公桌上。 那里摆着一本书。 郁贲随手拎起这本书,翻开几页,冷笑:“收起你不合时宜的坚持和愚蠢的理想。土地承载着几代人的期待,土地不是你们的玩具、你们的试验田。” 他不记得关晞的回复,这书页的内容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 砰。 浴室门被重重推开,潘乔木走出来,把手机塞回陈家娴手里。 水声停下。 世界一片安静。 …… 陈家娴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又听见潘乔木短促地骂了声。陈家娴往窗边跑,旋即被潘乔木拦腰拖住。 两个人滚在地上。 下一秒,潘乔木迅速爬起来,冲到窗边,用力拉紧窗帘。 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 “别看。”潘乔木的声音在发抖。 …… 卓秀集团高管不堪黑暗内幕而跳楼。 虽然媒体出奇地沉默,自媒体、互联网与社交网络上的消息却如开水般沸腾。 拼命拉升“毒地”热度的,是刘野蛮背后的贵成集团,目的是给李卓秀致命一击; 拼命降低“毒地”热度,试图把郁贲坠楼事件按计划引导到抑郁症方向的,是施远等高管,目的是挽救卓秀集团。 而被刘野蛮背叛的另外四家集团,对此事保持沉默。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知道秀水市这块地有问题,李卓秀的项目必然亏损,只是亏多亏少的区别。 卓秀集团针对员工再次连发缄默令,但收效甚微。就连陈家娴缄默已久的小红书账号、抖音账号评论区,也全部被愤怒的网民攻陷,骂了个狗血淋头。 卓秀集团股价低迷。 贵成集团的刘野蛮逆流而上,公开举牌卓秀集团,购入卓秀集团股份,并发布公告:“为了维护市场稳定,应保监会要求,买入蓝筹股。” 水下暗流逐渐在水面激起波澜。 刘野蛮用62亿资金叠加高杠杆,撬动430亿资金,联合21家金融机构,先后举牌四次,不断增持卓秀集团股票。 很快,增寿集团果断反水,宣布为刘野蛮提供104亿资金。 刘野蛮所在的贵成集团,在短时间内成为卓秀集团第二大股东,直逼第一大股东久润集团。 资本战役彻底打响。 兵临城下,李卓秀依旧拒绝认输,积极寻找破局的办法,通过施远作中间人,喊话张之遥,请求合作。 …… 张之遥看着关晞:“你的计划果然没错,老总裁终于找我合作了。谢谢你帮我获得这个职位。” 关晞坐在张之遥对面:“是你想要这个职位,我不过帮你搭桥而已。” 张之遥说:“我们都会得到想要的。” 关晞慢慢笑起来。 张之遥把手机递给关晞:“你觉得,我怎么回复比较好?” 关晞很迅速地打了几个字,按下发送。 施远收到了张之遥的回复:“这是道歉吗?” 施远回复:“是。” 张之遥拒绝:“不是。我要听李卓秀亲口道歉。否则,心不诚,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施远没有再回复。 网络上,李卓秀公开喊话,表示反对贵成集团成为第一大股东。 施远发布声明,站位与李卓秀始终保持一致。 隔天,贵成集团再次举牌,以25.19%的持股比例成为卓秀集团第一大股东,卓秀反抗失败,当天下午,卓秀集团股票宣布停牌。(停牌:暂停上市交易) …… 李卓秀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 李卓秀作风强悍,但强悍并不意味着高傲的自尊。 强悍的真正意思是,只要能达到目标,李卓秀就会不屈不挠,接受一切过程中的艰难与曲折。 为了保住卓秀集团,李卓秀认错非常痛快,态度非常诚恳。 张之遥受了李卓秀的道歉。她说:“老总裁,我从未想过要害您,我不过想要好聚好散。” 李卓秀很痛快地说:“应该的。从前是我做错了,希望你多担待。” 张之遥掏出手机:“老总裁,不仅仅对我。您还有一个道歉。” 李卓秀顿了顿:“给谁?” …… Charles的手机响了一下,收到关晞发来的音频文件。 他点开,里面传来清晰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该把人民的工厂当做自己的印钞机。” Charles回复:“这是什么?” 关晞回复:“李卓秀的道歉。” Charles在手机上打字,增增删删,最后说:“小时候那些事,我早忘了。我劝你也别回头看,没用。” 说完,他转手把这段音频发给更多的人。 关晞回复:“嗯。迟来的正义没用,道歉也没用,随便听听,图一乐呵吧。” …… 关母手机响了一下。 她和关晞又是好几个月没联系过了,和金阿婆的联系倒是日益密切。如今收到关晞主动发来的微信,她反而愣了一下。 点开,里面是一则音频。 对不起。 关母听完,怅然若失地坐在床沿。 床脚摆着她的书架,里面还放着她从前上大学的专业技术用书,书上面横插一个黑色的夹包,里面是她从前的职称证、专利证书。 书架顶端,放着一个二胡,和几张老年大学的结课证书。 几秒钟后,关晞又发了条微信过来:“妈妈,你人生的不如意,并不是你的错误。你不需要为自己感到羞耻。” 关晞:“情绪病,只是神经系统紊乱而已,记得按时吃药。” 关母严肃紧绷的脸抖动起来。 几十分钟后,她终于回复:“才看到。我早就忘了。你别总管这些没用的,有时间多想正事。” “你什么时候去考公务员?报名网址/” “早点结婚。上次那个小郁,其实还挺不错。” ------------ 第218章 资本之战(二) 郁贲再睁开眼睛,已经是3月。 越城的3月并不寒冷,甚至在个别时候,有些热。 潘乔木坐在他病床前:“听说你身上打了几十个钢钉,要是我带个磁铁过来,能不能粘你身上?” 郁贲懒得理他。 潘乔木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抢救8个小时,病危通知单30多张。你祖宗在地下人脉都用尽了,到处求人:帮帮忙,我老郁家就这一个大学生……你倒是好,眼一闭一睁,嗬,睡了个长觉。” 郁贲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我本来也不想死。” 潘乔木感叹:“对,你聪明,你挑的地方,下面有好几个雨棚和树当缓冲,还有过年节庆挂的天网装饰,底下还有救援垫……真是buff叠满了,也亏你能对准。” 郁贲就着他的手喝水:“计算好受力就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潘乔木冷笑一声,抽走水杯:“是吗?你说说看,当时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掉下来的?施远他就在房间里呢。” 郁贲保持沉默。 片刻后,他说:“都过去了。我只要达到我的目的就好。” 潘乔木说:“得,不说拉倒。你放心,那块地,现在彻底没人买,工程也没继续推进,李卓秀现在和秀钢打官司呢,一团糟。”他看了眼时间,“我走了。创业不易,我借钱去。” 郁贲的眼睛迅速瞄向潘乔木的中指。 没有婚戒,空荡荡。 潘乔木迅速翻脸:“不是,郁贲,你几个意思?” 郁贲忍着笑:“每个来看我的人,都要给我讲你的八卦——你因为和小陈谈恋爱,主动离职。你俩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潘乔木打哈哈:“谈不谈恋爱的——这得看她的态度,我做不了主。”他把郁贲的手机塞给他,“今天有热闹看。” 门关上,郁贲微笑的面孔恢复了凝重。他打开手机新闻。 …… 3月,卓秀集团定向增发股票,引入张之遥所在的天铁集团作为战略投资人。 刘野蛮所在的贵成集团在卓秀董事会没有席位,李卓秀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可以借机驱逐刘野蛮。 谁料与卓秀合作15年的久润集团,突然反水,表示增发股票会导致久润集团股权摊薄,在董事会上投反对票。 张之遥所在的天铁集团介入失败。 刘野蛮再次取得胜利。 …… 社交酒会上,张之遥正和关晞聊天,刘野蛮举杯走来。 “张主任。”刘野蛮给张之遥敬了杯酒,“最近真是不好意思,咱们对事不对人。” 张之遥和刘野蛮碰杯:“刘总。您觉得,土地这种关系到基础民生的行业,真的适合资本运作吗?适合我国国情吗?” 刘野蛮咂摸了半晌,很直接地问:“张主任,你们是国企,你这话什么意思?卓秀必须也变成国企?” 张之遥说:“刘总,我劝您见好就收,您现在的做法,国家监管部门不会答应。” 刘野蛮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反驳:“我的做法可一点错都没有。” 张之遥说:“嗯,您的做法没错,可您的资金来源呢?” 刘野蛮说:“做生意,能借到钱,是我的本事。” 气氛眼看着陷入僵持,关晞笑出声:“大家只是随便闲聊,何必这么认真。” 刘野蛮扫了关晞一眼:“这位是?” 张之遥说:“这位是传承文化公司的关晞,做文化产业的,以前那几家文产机构的优质团队现在都在关老板手底下,传承公司如今是文产行业的龙头。” 刘野蛮想了想:“也是卓秀集团出来的?” 张之遥点头:“长乐坊项目就是关总的作品,哦对了,您记得去年卓秀那场黑白公关战吗?” 黑白公关战是当时的热点话题,刘野蛮一下就知道了,哈哈笑起来:“是你!我记得关总做政府公关出身,原来是您给张主任牵的线,一起搞我?” 关晞很诚恳地说:“刘总,您误会我了,我是给您和张主任找条双赢的办法。” 刘野蛮指着关晞的酒杯说:“冲你这句话,我先干为敬,希望你给我个像样的理由。”他掀起酒杯,一饮而尽。 关晞也一饮而尽。她拿起酒,给三人满上,然后推心置腹道:“您的资金来源大多来自银行和保险,如果政府不想管您,或者看不见您,您随便做什么。” 刘野蛮“唔”了声。 关晞继续劝说:“刘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您最近风头太大,万一政府跟您较真,问你一句,这个专款专用的钱,您搞投资是不是不合适,您怎么办?这事可大可小,小呢,就只是挪用资金;大呢,就是恶意骗贷非法集资。” 她很有技巧地停下。 刘野蛮沉吟半晌,抓起酒瓶,嘴对嘴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然后说:“关总,我是有诚意的。您熟悉规则玩法,请您给我指条明路。” 关晞说:“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又是房地产寒冬,上面希望把卓秀变成国企,让天铁集团做大股东,您何苦跟上面对着干?不如韬光养晦,只攥着24%的股份,但不从贵成集团往卓秀董事会里塞人,要钱不要权,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刘野蛮安静很久。 他说:“这种和稀泥的风格,很明显啊。有人让你来劝我,对吧。”他指了指上面。 关晞笑着点头。 刘野蛮说:“那我知道了。”他顿了顿,又敏锐地问,“您的原话是,不从贵成集团往卓秀董事会塞人?” 关晞意味深长地说:“是的,刘总。” 刘野蛮哈哈笑了:“也就是说,我从卓秀里面拉拔人,总没问题吧?” 刘野蛮在卓秀集团里有一个好朋友。因为一家公司,他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有利益纠葛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关晞微笑着举起酒杯:“当然。我说过,您和张主任是双赢的。” 三人举杯相碰。 ------------ 第219章 时代转型 年中,国家监管部门出手,同时对卓秀集团与贵成集团发出批评。 贵成集团立刻表示支持,虽然握有大量股份,却表示不干涉卓秀内部管理、不派一个董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卓秀集团的第二大股东久润集团,与第三大股东仕达集团,将股份转让给天铁集团。 张之遥所在的国企,天铁集团,成为超越贵成集团的第一大股东。 到了年底,曾经赫赫风光的卓秀集团,终于确认转型国企,开启重组。 “卓秀集团大权旁落的真正原因,正是李卓秀没能把握住时代转折,错过了股权调整的最佳时机,她被时代列车甩下了。” “得了吧。李卓秀这时代的列车,不登也罢,土地是地球的土地,是属于国人的土地,不属于个人,不属于资本,更不应该搞金融杠杆那一套!” “跌停两天了,救命,韭菜就注定被割吗?” “这都打了一年商战了,还没完啊。” “你们看到李卓秀最新出席活动的照片没有,印堂发黑啊,眼看着没几天活头了,赶紧把股票割肉吧。” 网友们议论纷纷。 …… 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郁贲终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君子怡探望过郁贲后,从单元楼乘坐电梯直通地下车库。电梯门打开,一股寒意沿着她的脚踝蔓延上来。 又是一年降温时。 因为寒冷,君子怡有些发抖。她垂下头,从包里翻出黑色羊绒披肩裹住自己,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高跟鞋踩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咯哒咯哒作响。 眼前有一辆车打着双闪,滴滴叫了两声。君子怡抬头,看见车门开了,施远从驾驶座下来,手里抱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把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君子怡有些意外:“施远,好久不见。明天是董事换届大会,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施远的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资本针对卓秀集团的围剿长达一年,他也做了一年空中飞人,四处寻求帮助。 他的头发浅得更厉害,几乎整头都变成银灰色,却依旧整整齐齐地胶在脑后,深蓝色西装永远肩背熨帖,腰线清晰。他依旧清瘦、理性、犀利。 施远说:“师姐,今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家。明天我让司机把你的车开回去。” 君子怡垂眸想了想。 寒风吹来,她这才开门上车:“好吧。” 车子从地库缓缓驶出。 君子怡熟门熟路地用手机连上施远车内的音箱,淡淡的旋律回荡在狭小的盒子内。她侧过头,瞥了下施远,看见他银灰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发亮。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中指还戴着那枚银色戒指。 戒指已经磨得不像话。 注意到了君子怡的目光,施远却没有看她,而是平稳地开车:“我从未摘下过。” 君子怡只当听不见。 安静了很久以后,施远又似不经意道:“你什么时候和林叔平离婚?” 君子怡很平淡地说:“我不会和林叔平离婚。以及,护工把林叔平照顾得很好,他至少还能活三十年。” 车子缓缓停在路边。 施远沉静地靠在椅背上。他转头看着君子怡,睫毛低垂,神情克制而玩味:“照顾成二百斤的胖子,也叫照顾得好?” 君子怡笑眯眯地说:“能活着就是好。”她的面孔雪白,下巴尖尖,笑起来依旧甜美,好像一只残忍的猫。 施远终于抛开淡漠的面具。 他缓慢地抬起下巴,不再掩饰从权力倾轧中获得的高傲:“所以你究竟要做什么?” 君子怡顿了顿。 “来一支?”她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轻巧地塞在施远唇上。 施远降下车窗,点火。他的眼睛很亮,手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因为兴奋。 君子怡把他的烟拽出来,轻轻叼着:“你明明就是个激进又狂妄的人,这淡漠的面具,戴得不累吗。” 施远注视着烟雾。良久,才轻轻笑出声,称赞道:“师姐,只有你配得上我。” 君子怡吸了口烟:“你们这些精英,都一个样,自以为掌握了权力,就能评价一切……无聊透了。” 施远伸手,克制地抚摸君子怡的面孔。 他哑声说:“老总裁那副样子——她就快死了。她死了,你要怎么办?我不会放任你继续踩在我头上、考核我的。你那见了鬼的AIGC业务,也是时候丢掉了。” 君子怡很平淡地说:“不用你提醒。所有人都知道,你打算在明天的董事会上,逼李卓秀退休。怎么,你上位,就要驱逐我?” 施远含笑承认:“是。无论谁做董事长,都容不下你。师姐,你能力太强悍,隐藏得又深,其实,越城公司这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几乎都和你脱不开干系。如果再让你做下去,越城公司就是你的公司,盈利的项目总,全是你的人。”他称赞,“流水的总裁,铁打的君子怡。” 君子怡把嘴上的烟摘下来,递给施远:“谢谢肯定。驱逐我以后呢?” 施远思忖片刻:“嫁给我?” 君子怡笑出声:“嫁给你,然后等你彻底对我失去兴趣?你这辈子,何曾向下看过?” 施远又看了君子怡一眼,眼中带着赞赏。 片刻后,他掏出怀中的女戒,拉过君子怡的手,温柔地套进她的中指。 他的声音低而哑:“师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是爱你的。不论你和谁在一起,至少你不爱他们,那么你对我就是公平的。” 君子怡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你只是执念。” 施远指着自己:“爱的主体是我。只要我认为执念是爱,那么这就是我的爱。我的爱,是我来定义的,不是你来定义的,也不是愚蠢的世人定义的。我永远不会服从于别人。” 君子怡说:“你不想臣服于李卓秀。所以,那时候,你是真的想救郁贲吗?还是想半推半就,把事情闹大,又显得自己很无辜?” 施远垂下眼。 片刻后,他淡淡道:“这不重要。都过去了。” 君子怡突然说:“施远,你就是个带着面具的疯子。”她轻声说,“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无人在意吗?我有现场的照片。我完全有证据,可以指控你谋杀。” 施远转过瘦削的面孔,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漠而理性。片刻后,他收了这幅表情,扬眉微笑起来:“那又如何?” 君子怡看着施远把最后一点烟吸完。她笑了笑,推开车门。 “明天董事换届大会见。”她说。 施远猛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明天的会,为什么你也在。” ------------ 第220章 尘埃落定 卓秀集团重组后的第一届董事长换届大会上,施远以锐不可当的姿态逼迫李卓秀退休。 但随即,局势风云突变,在刘野蛮所代表的贵成集团与张之遥代表的天铁集团联手强力支持下,通过现场投票与网络投票—— 君子怡接替李卓秀,接替卓秀集团董事长席位。 施远出局。 …… 君子怡靠在车窗上,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相册,把陈家娴拍的照片调出来。 她指着照片说:“你的手里,拿的是什么?润唇油?你生怕地不够滑?” 施远很有耐心地“嗯”了声:“这能说明什么?完全无法构成证据。你想用这个指控我?”他摇头,“你不会成功。” 君子怡说:“我需要指控成功吗?我只要来点捕风捉影的东西,就能毁了你。一个身上有污点、有瑕疵的人,如何能继续赢得股东的信任?卓秀集团如今是国企,你觉得,国企能容得下这样的董事长吗?” 施远侧了侧头。他注视着君子怡,手不断地颤抖,因为兴奋。 他压抑语调中的激动:“我来猜猜,你想做什么。”他顿了顿,“你为什么不和林叔平离婚,你为什么促使贵成集团购买了林叔平的公司——你要的不是钱,是政治,是人脉。集团选董事长,难道选的是人品?笑话。” 君子怡笑了笑,轻轻拍了下手:“可是这些新朋友,更愿意帮助我。” 施远眉目松弛:“你最懂得藏锋,看起来听话。” 君子怡说:“我的人生还很长,我藏得起。” “然后呢?”施远饶有兴味地问,“等你坐稳了我的位置,你还要去哪里?到那时候,你还需要林叔平吗?” 君子怡没说话。 施远推门下车,走到君子怡面前,双手抚着西装外套,双膝跪下。 “如果我始终仰望你。”透过低垂的睫毛,施远举起一只手,声音低哑,“我就会始终爱你。师姐,我的爱就是向上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忠贞的。” 他跪在地上,抬眼看她。 君子怡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又垂眼看着施远夹杂着银灰的头发。 她说:“可我这一生,从未爱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爱任何人。” 施远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是我爱你。” …… 董事会换届结束,新任董事长君子怡宣布带领卓秀集团在五年内完成转型。 贵成集团如约放弃干涉,虽败犹荣。 张之遥一战成名。 卓秀集团连日跌停的股价终于回升,渐渐企稳。 至此,众资本对卓秀集团的围剿终于尘埃落定。 …… 陈家娴坐在工位上,看着周围的新面孔。 商业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人,新人总是一茬一茬地到来。她环顾四周,恍然间发现,长乐坊项目上,原先熟悉的面孔基本都走光了。 关晞和潘乔木合伙的文产公司如今风生水起,潘乔木显而易见地意气风发。 周亦行凭借敏锐的嗅觉,在商战开始之前就跳槽去了上海的地产集团,从人事岗转到综合岗,从负责集团七个食堂的装修开始,慢慢打通了自己的家居装修链条,未来可能选择单干,也可能在春节后带着资源再次跳槽,完成升职。但不管怎么说,她巧妙地躲过所有波澜,实现平稳落地。 韩方跳槽去互联网,但个人特质与岗位并不匹配,干脆离职回炉读研。 陈家娴一个人坐在茶水间里,轻轻叹了口气。 旋即,有个年轻女生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在她面前放下一杯热美式,又放下一袋面包,面包体贴地撕开一个角。 “陈主管。”那年轻女生笑着说,“您还没吃晚餐,应该饿了。这是您常吃常喝的,我刚刚去打咖啡,顺手给您带了一杯。” 陈家娴已经习惯了被向上管理:“谢谢。”她扫了眼对方的名牌,“廖灿。” 廖灿自我介绍:“我是招商部的新人,您有什么活,都可以吩咐我做。” 陈家娴看着她野心勃勃的眼睛,点了点头,“嗯”了声:“可能你还不清楚。我很快就要离开中国,去卓秀海外部,负责开拓新加坡业务。” 这是君子怡给核心嫡系的奖励。陈家娴资历浅,硬提拔是坐不稳的,需要业绩。君子怡送她出去开疆拓土,好出成绩,顺便拿个海外文凭,结交新加坡校友人脉。 她将会拥有更广阔的人生——前提是扛得住强度、狠得下吃苦。 廖灿闻言,有些吃惊:“啊,多久呢,是出差吗?” 陈家娴摇摇头:“常驻,至少四年。” 廖灿“啊”了声。 既然陈家娴要走了,她的向上管理也显然失去了意义。 廖灿的表情管理水平还不过关,失望写在脸上。 陈家娴看着面前的热咖啡,和撕开一个角的面包,又看着廖灿野心勃勃而又势利的年轻面孔。 野心勃勃和势利,也不过是形容词罢了。同样的行为,如果想夸赞,就是锐意进取;如果想贬低,就是野心势利。同样的内核,是好还是坏,不过是成王败寇,不过是别人给出的评价。 欲望,是什么。 欲望,有罪吗? 陈家娴突然有些好奇,于是打算顺手拉廖灿一把。 陈家娴笑了笑,说:“你们部门的人应该都知道了,为什么你还不知道?” 廖灿微妙地沉默了一会,面色有些难堪。 陈家娴喝了口咖啡,提点她:“完成本职工作什么都不算。灵通的消息更重要。” 廖灿虚心请教:“那我要怎么做呢?” 陈家娴靠在座椅上,静静地看着她:“交朋友,搞小团体,networking。你有没有认真经营公司里的平辈社交?有没有适时笼络比你地位低的人?” 廖灿年轻的面孔有些不服气。显然,她的眼睛只会向上看,并不认为平辈社交有任何意义。 陈家娴垂眼喝咖啡,结束了谈话:“这比完成本职工作更重要。这是政治。” ------------ 第221章 有限的真心 晚上,潘乔木依旧很晚回来,带着应酬后的烟酒气。 推开门,客厅依旧留着一盏昏黄的灯光。 潘乔木抬眼,看见陈家娴正坐在沙发上读书。 她几乎要把他家里的书全部读光了。 潘乔木责怪道:“要你早点睡觉,你等我做什么?” 陈家娴歪了歪头。 她看着他:“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潘乔木奇道:“我该说什么吗?”他很温柔地坐在她身边,伸手把她环入怀中,“我能说什么,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陈家娴笑了笑,挣脱了他。 她叫他的全名:“潘乔木。” 潘乔木好看的眼睛眨了眨,浅琥珀色的瞳孔转向她。 陈家娴说:“我给你发的微信,你都看了吗。” 潘乔木掏出手机,翻了翻:“看了。” 聊天记录里,两人消息回复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 陈家娴笑了笑:“哦,是吗。” 潘乔木有些心虚地告罪:“我在创业,真的很忙。可能我回微信不够及时,但……” 陈家娴突然打断他:“潘乔木,如果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或许就这样结束,也是一件好事情。” 潘乔木要想很久,才能明白陈家娴的意思:“等等,你什么意思?” 陈家娴很冷静地站起身:“意思是,我走了。” 潘乔木站起身:“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说结束就结束?”他追上去,抓住陈家娴的手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陈家娴困惑地看他:“我们什么时候是男女朋友了?我们只是解决欲望的朋友。”她补了句,“临时的。” 潘乔木头都快炸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谈恋爱,我因为和你谈恋爱离职——” 陈家娴打断他:“你本就打算离职的。还有,你一直在逼我。” 潘乔木心虚地住嘴。 他只是想发动舆论战,想着如果所有人都默认他和她的关系,或许她也就默认了。 但他真的已经把她当成女朋友,甚至有了点老夫老妻的味道,结果在她那里,他居然还是个炮友? 潘乔木愤愤不平:“你好歹让我死个痛快,你告诉我,你对我哪里不满意?仅仅因为回微信慢了?拜托你理解我,我真的很忙很忙。” 陈家娴摇头:“是因为客观原因。” 潘乔木皱眉:“什么客观原因?” 陈家娴看着他:“我公派去新加坡常驻。” 潘乔木皱起眉。他过了很久,才消化了这短短的几个字:“什么?什么意思?谁?去哪里?” 陈家娴指了指手机:“一个月以前,我把调动的红头文件转发给你。整整大半年,我无数次问过你,新加坡的天气,风俗,租房,以及——5个月来,我每周有四个晚上,参加公司付费的英语课。” 潘乔木愕然。 半晌后,他垂下眼:“对不起。” 然后他很没有底气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陈家娴打开门,穿上鞋,转身看着他,笑了笑:“后天一早。” 她按亮电梯下行键。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转身,对着潘乔木摆了摆手。 潘乔木大步上前,撑住电梯的门:“我送你回去。” 电梯直落地下车库,潘乔木沉默着开车。 潘乔木说:“你过去新加坡,住在哪里?我帮你把行李……” 陈家娴打断他:“行李上周全部托运走了。半个月以前,新加坡的房子就找好了,我给你发过室内样子。” 潘乔木毫无印象。 他低声说:“对不起,我真的太忙了。” 陈家娴轻轻说:“我理解。换做是我,我也会忽略。” 潘乔木用力攥紧方向盘:“那为什么?” 陈家娴说:“因为人都是贪心的,我总是想要更多,但你不可能做到。我们重来过一次,你依旧做不到。所以,我们分开是一件好事,对你,对我,都是。” 两人一路无言。 车子抵达小小的出租房门口,陈家娴跳下车,对着潘乔木摆摆手。 隔着一道车门,潘乔木的手死死按在车门开关上,手背因为用力而暴出淡淡青筋。 他迟疑着按下开门键。 但他并没有推开车门。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 “再见,潘乔木。”陈家娴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有限的真心。但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 这个夜晚,陈家娴躺在床上,默默地注视着夜空中的月亮。 她将开启新的人生旅程,认识新的人,拥有新的世界。或许会找到自己的爱,或许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爱,但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而留在原地的故人——他和她,在未来漫长而精彩的人生里,总会注视同一轮月亮。 陈家娴掏出手机,登上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忽略了铺天盖地的恶评,翻出了那个名字是一串数字的账号,头像还是系统自带的灰色。 她点开这个账号的收藏。 里面除了她的视频,还多出很多李卓秀的视频。她又看了看这个账号的关注,2个。 除了她,多了个“李卓秀”。 每个人都会继续向前走。生命的河流浩浩荡荡,没人会停留在原地。 陈家娴点进了李卓秀的个人账号。 李卓秀被迫退休以后,住进了医院。她的意志力极其坚定,强悍地投入与病魔的抗争中去。她不甘心、也不认为自己的一生会划上如此不堪的句号,依旧积极寻找其他可能性——无论生命,还是事业。 在短暂的时间里,李卓秀很迅速地在各大自媒体平台开了账号,真人出镜录视频,对评论区密集的恶评与辱骂充耳不闻。 陈家娴翻了翻,黑红也是红,李卓秀的成绩很不错。 但是这几天停更了。 陈家娴好奇地搜了搜,发现小道消息都在传,李卓秀的三个孩子已经全部赶往越城医院,说明她的人生,可能终于走到了尽头。 人在时间的河流中,从生到死,终成时间的弃儿。 时间是平等的,无论怎样的精英,总有被甩下的一天。 ------------ 第222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永无尽头 施远和君子怡探望过李卓秀后,从医院出来。 两人的面色都不太轻松,沉默地并肩而行。 君子怡劝他:“你跟了老总裁这么多年,老总裁待你不薄。她没有计较你背叛她,反而把三个孩子托付给你,你为什么拒绝?” 天气很冷,施远在棕色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大衣。他的仪态永远端正,腰背很直,依旧瘦削,寒风中的影子细长而沉默。 良久,施远说:“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三个,胃口不算小,能力却着实平庸。拿信托才是最好的安排。” 君子怡叹了口气:“李宏舟之前找过我,说想主持新能源车业务,一问怎么做,居然是‘大大大’,说白了就是拼命融资,把摊子铺开,但这套资本玩法,只想收割,根本做不出实业。上一个这么玩的永大许老板,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在现在的经济形势下,只有死路一条。” 施远缓缓道:“所以李卓秀才把这三个蠢货给我。她觉得,我的钱,我如今的事业,都是她对我的施舍,我用钱回报她的孩子,天经地义。” 君子怡沉吟。 片刻后,她又说:“那你至少也先答应下来,毕竟老总裁眼看就要死了。” 施远淡淡地说:“是啊,老总裁眼看就要死了,我还有必要答应吗?” 寒风吹过,施远脖子上的黑色围巾飘飘荡荡飞起。 施远克制道:“我不欠老总裁的。” 君子怡点头:“是。你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会崛起。你确实不欠她。只是她觉得,她既然雇佣了你,就是对你有恩,你就要知恩图报、肝脑涂地才对。” 君子怡叹气:“但刚刚老总裁那个神情……我看了都害怕。她恨透了你。” 施远说:“恨也好,利用也好,这都不重要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到咖啡馆,施远拐进去,买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君子怡,慢慢喝下自己的一杯。 君子怡听到施远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她心想,施远和老总裁之间,风风雨雨,哪里是简单的爱和恨能概括的。人都是复杂的,在利益考量中,或许也曾经掺杂了一丝丝真心。 只有一声叹息。 施远用喝咖啡来掩饰。 “不好喝。”他冷静地评价。 两人站在咖啡馆外吸烟。 君子怡突然说:“听说你投资了关晞的公司。” 施远“嗯”了声。 君子怡吸了口烟:“这根本不是你的投资风格。你也不是在乎文化传承这类的人。” 施远简单地说:“郁贲找了我,我欠郁贲的。” 君子怡闲闲道:“听胡玉说,关晞和潘乔木两人虽然合伙,但其实也各怀心思。潘乔木身后的资本很厉害,关晞做了很多小股权撬动大股权的布局,又通过郁贲引来你入资入局……以后这两个人之间,怕是难免恶斗。” 施远说:“那是以后的事了。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君子怡抬手,按熄香烟,注意到施远落在她手上的目光。 施远伸出手,碰了碰君子怡中指上的银色戒指。 他低低地说:“师姐。我的位置,你现在坐稳了吗?” 君子怡很平淡地说:“请关注集团年报。”她看了眼手指上的戒指,“忘摘了。” 施远站直身体,眺望远方。医院前的马路空空荡荡,远处只有一辆黑色的车懒洋洋地停在那里,在寒冷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慵懒。 一切都闲散而舒适,刚刚在医院中的压抑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在这样的时刻,施远的内心忽然有些柔软。 君子怡雪白的面孔冻得微红。 施远摘下自己的黑色围巾,围在君子怡脖子上。 施远说:“师姐,向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君子怡眺望远方。 即使坐到她现在的位置,她仍需向董事会汇报,董事会有权力捧她,更有有权力解雇她。但即使是董事会,也可以被第一控股集团,天铁集团,投票替换掉。而天铁集团呢?又听谁的?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在商业丛林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永无止境。欲望的游戏永无尽头。 但人上永远有人,天外永远有天。 施远冷不丁地说:“师姐,越城市政府在接触我。”他微微笑起来,“我或许会考虑去政府,协助招商引资。” 君子怡一怔,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又看向施远。片刻后,她也笑了。 “那我不用担心李宏舟的新能源车业务了。”君子怡笑着摇摇头,“卓秀已经变成国企,你以后会把他按得死死的。老总裁知道吗?” 施远说:“知道,所以她才急着逼我表态,放过李宏舟。” 君子怡说:“但你拒绝了。” 施远指了指冬日高远的蓝天:“当然。我只会向上看。” 良久,君子怡笑了:“你就是这样的。别人喜欢你也好,讨厌你也好,有建议也好,直接反对也好,你永远不变。” 施远凝视着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师姐,你懂我。我们是同一类人。” 君子怡转过脸去:“是。所以你怎么会有爱?” 施远用指尖碰了碰君子怡手上的银色戒指,声音低而哑:“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君子怡看着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看了眼手机:“我的司机来接我了。”她转头看向施远,“围巾下次还你。” 施远替君子怡关上车门。 两人隔着车窗对视,施远欲言又止。 他的口型动了动: “师姐。” 司机启动车子,施远迅速被抛在身后。 车子转了个弯。 君子怡听见身后传来“砰”的撞击声。 她微微抬起眼:“这是怎么了?” 司机礼貌地说:“董事长,要我去看看吗?” 君子怡看了眼时间:“不用。开快一些,等下还有个会。” …… 透过疾速碾压过来的黑色轿车挡风玻璃,施远只来得及看到李卓秀那张神情复杂的脸。她的面孔上,有恨意,有不舍,有遗憾,但最终化作强悍与笃定。 黑色轿车迅速转了个弯,却又被另一辆大车直直地撞在腰部,翻了出去。 下一秒钟,施远从半空重重摔落,冰冷的血流了满地。 在意识的最后,他躺在地面,向上看去。 上方是高远的九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竞争永不止歇,弱肉强食每天都在重演。 人外永远有人,天外永远有天,永无尽头。 ------------ 第223章 同罪 会议室里传来一阵骚动。 坐在上首的君子怡沉下脸,靠在椅背上,维持沉默。 沉默如同水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 很快,会议室又安静下来。 汇报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 秘书来敲门:“子怡总,不好意思,有突发舆情需要迅速处理。”她强调,“特大舆情。” 会议室内再次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君子怡皱眉。 秘书走进来,把平板电脑递给她。 秘书低声说:“两个人都当场死亡。” 君子怡的面孔刹间失去了血色。 她怔住许久,放在桌下的手抖得厉害。 足足沉默了五分钟。 秘书问:“今天的会议要到此为止吗?” 君子怡深呼吸。 “不。”她冷静地说,“会议继续进行。” 君子怡稳稳地坐在会议室上首的宽大皮椅上。她用力抵靠着皮椅的椅背,稳定着自己颤抖的上半身,她的后背能感受到椅背搭着的黑色围巾的茸感。 君子怡的声音很平稳:“我们要在五年内向全体股东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转型迫在眉睫。国家、市场和股东都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不思变,终将出局,在时代转型的时刻,即使睡觉,都是浪费时间。” 她面孔雪白,神情沉稳,左手在桌下轻轻摘掉中指的银色指环,揣进黑色西装外套的内袋。 汇报有条不紊地继续。 …… 潘乔木连闯了八个红灯,终于失魂落魄地停下车,他跌跌撞撞地用身体撞击狭窄的门,随即身体无力地滑落。 门开了,潘乔木很狼狈地跪在地上。 陈家娴垂眼看着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吃惊:“潘乔木?你怎么了?” 考虑到未来至少四年都待在新加坡,陈家娴把带不走的东西全部二手转卖,丢的丢,送的送,如今房间已经搬空了。 潘乔木用力抱紧陈家娴:“施远死了!”他面色苍白,用力地、颤抖着说,“李宏舟那套智能车的大构想,是我灌输给他的。我不知道,因为这套东西,老总裁会和施远……” 他把头埋在陈家娴的肩膀,浑身颤抖:“是我的错。” 陈家娴叹了口气。她说:“刘野蛮让你把这套东西给李宏舟,就是想借这件事,让老总裁和君子怡对立,方便他拿捏君子怡。谁知道老总裁舍不得自己的卓秀集团,反而把矛头对准施远……但你知道吗,关晞告诉我,施远打算接受政府招揽,协助招商引资。” 潘乔木失魂落魄:“什么意思。” 陈家娴说:“关晞的分析是,当施远站在更高的层面来掌控卓秀集团,他为了地方经济,必然扶持实业、打击资本,他不会允许李宏舟乱搞资本游戏扰乱地方市场,必将驱逐李宏舟。这才是老总裁除掉施远的根本原因。这不是你的错。” 潘乔木用力抓住陈家娴的手,用力说:“这不是我的错。” 陈家娴说:“这不是你的错。” 她拿过冷水壶,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凉白开,推了一杯在潘乔木面前。 “喝点水。”她说,“你冷静些。” 潘乔木喝了。陈家娴又给他倒了一杯,潘乔木茫然地盯着那杯水看。 这不是他的错。 但潘乔木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他后悔了。 片刻后,陈家娴看了眼时间:“你冷静下来了。你走吧。我还要赶明早的飞机。” 潘乔木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她:“不要离开我。至少不要在今天离开我。求你。” 陈家娴很平静地说:“但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我不会再为你停留。” 潘乔木看着陈家娴的脸,他浑身发抖。强烈的情绪冲击他的内心,他终于忍不住质问:“陈家娴,施远死了!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死了!我们都是会死的!你,我,还在追求这些傻逼东西,追求这些——有什么意义——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却还要离开我——” 陈家娴垂眼。 她很简单地说:“是。” 潘乔木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他把杯子里的水泼在陈家娴脸上。 他用力地,颤抖着说:“陈家娴,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我从来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陈家娴反手把自己杯里的水泼在潘乔木脸上。 她愤怒地压抑着声音:“你要不要看看,你是怎么对待我的?谈判?控制?利用?隐瞒?你这个该死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你可曾愿意抛开那套权衡利弊的思维,看到我这个人,而不是将我切割成利与弊的指标?请你稍微走近我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们两个之间,是谁在追求傻逼东西?!” 潘乔木抹了把脸上的水,他的眼睛已经红了:“陈家娴,我有得选吗?我就是被这套系统修剪出来的人。我承认,我现在后悔了,施远的事,我或许没错,但我有罪……可是,人无完人。我他妈不这样做,我还能成功吗?” 冰凉的水顺着陈家娴的锁骨往下淌。陈家娴也哭了:“那你究竟是人,还是这套竞争系统里的帮凶、伥鬼?你是工具吗?我是工具吗?去他妈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弱肉强食,什么丛林法则,你吃别人,别人终将吃掉你!人把自己活成机器,活成工具,活成数字,活成数据,活得连人情味都没了,活得只剩下技术和手段,而你——你觉得这是成功吗?” 陈家娴抓起冷水壶,迅速倒了杯水,反手泼在潘乔木脸上:“你是个大傻逼!” 潘乔木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长时间的沉默后,他一字一句地说:“好,好,我是大傻逼,谢谢你提醒,我当然知道我是个大傻逼——” 他攥紧拳头,陈家娴瞪了他一眼,他又赶紧松开,改为揪紧衣角。 潘乔木咬着牙说:“那你呢?你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只顾套用你那套标准,而你的标准,每一条都在提醒你受过怎样的伤!你以后遇到一个人,套用一次标准,就要回忆一次!你抱着自己受过的伤害,每当有机会向前踏出一步,你就要回忆一遍过去的伤害——你是在逃避原生家庭的伤害,还是在留恋、在反刍原生家庭的伤害?是伤害不放过你,还是你不放过伤害?!” 陈家娴尖叫着打断他:“你这是什么逻辑?” 潘乔木伸手去捂她的嘴,她对着潘乔木又踢又挠。 潘乔木二话不说,抓起冷水壶,倒了杯水,泼在陈家娴脸上:“我说你是个大傻逼!” 陈家娴抹了把脸上的水,瞪圆了眼睛,潘乔木迅速坐回原处,声音低了八度。 他语速很快地说:“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不管你怎么想,伤害已经发生了,治不了,你只能忍着痛,忘了疼,继续向前。没办法的,时代从不道歉,你高兴也是过,你不高兴也是过,怎么都是过,还不如咱们凑一起瞎几把过,最后等咱俩都躺坟里,那时候再慢慢回味受过的伤吧——气不过了就在地下跟你爸妈比划比划,我帮你打。” 陈家娴气得掉眼泪:“我自己打。”她哭着倒了一杯水,泼在潘乔木脸上:“你是大傻逼!” 潘乔木回骂:“你才是!” 陈家娴指着他:“你才是!” 潘乔木不甘示弱:“你才是!” 陈家娴抓起冷水壶,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满地都是水渍,潘乔木恶狠狠地抢过她手里的冷水壶:“你歇着,我去。” 他接了一壶水过来,重重摆在陈家娴面前:“你才是!” 陈家娴毫不留情地从冷水壶里倒了杯水,泼在潘乔木脸上:“你才是!” 潘乔木说:“温水,舒服。” 陈家娴气得嚎啕大哭。她抓着冷水壶,直接把温水淋了潘乔木一头:“你才是!” 潘乔木抹了把脸上的水,很突兀地说:“我爱你。” 陈家娴愣住。 潘乔木用力按住自己的心。 死亡的阴影依旧浓重地盘旋在上空,个人命运在时代不可遏止的逆转中朝生暮死,宛如蜉蝣。一个行业陷落了,一个集团覆灭了,有人离开,有人死去。可就在这一刻,潘乔木忽然觉得,去他妈的。 “什么理性,什么逻辑,什么权衡利弊。”潘乔木终于说出口,“陈家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大傻逼,没人能一辈子不走岔路,对错都不重要了,我他妈的就不管不顾一把。我就是爱你,你确实让我难以接受,性格也让我难以接受,一切一切都不符合我的任何期待、幻想与标准——你打就打吧,别揪头发——可是,没了你,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可是——” “我爱你。”潘乔木说。 他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 他不要面子的吗?! 陈家娴看着他。 潘乔木想忍住,但他的眼泪越流越多。 陈家娴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听见她哭着说:“我是大傻逼。我也爱你。”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循着脊椎冲上大脑,潘乔木的脑子里噼里啪啦放起烟花。他抓住她的手,很混乱地说:“我爱你,你也爱我,这个流程算是走顺了。你已读,我已读,已读不能撤回——我们结婚吧。”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在说什么?! 但过程并不重要,实现自己的目标才重要。 潘乔木的头发还滴着水,白衬衫湿得几乎透明,贴在身上。他跳起来,动作很快地伸手抓起旁边的西装,迅速地摸向内怀,摸了几下,他的面孔凝固住了。 “天杀的陈家娴——”潘乔木叫起来,“我买的钻戒哪去了?!” 陈家娴抹了把眼泪,目光躲闪,绝不背锅:“不是我。” 潘乔木说:“你是不是试过以后,放到旁边那件西装的口袋里了?” 陈家娴怒道:“颜色都是一样的!我怎么分得清?” 潘乔木大骂:“这件的条纹比那件宽0.07毫米,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严谨?”他手上动作很快地解开白衬衫三颗扣子。 陈家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潘乔木抓着她的手,循着白衬衫,伸进他的衣服里。 陈家娴试图挣脱:“钻戒没带,你这是在做什么?” 潘乔木右手抓着她的手,左手又解开几颗扣子,让她的手沿着胸肌落在腹肌上,恶狠狠地说:“迷死你。” 陈家娴的目光落在他湿得透明的白衬衫上。 潘乔木得意洋洋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泼水?” 陈家娴又哭又笑,哭笑不得。好半晌,她用另一只手抓起冷水壶,把剩下的水全倒在他身上:“又跟我耍心眼?!” 潘乔木哈哈笑起来,把她打横抱起来,走进浴室:“你现在有欲望了吧?” ------------ 第224章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二天清晨,陈家娴坐在候机大厅里,端详着手上的钻戒。 她的手很小,显得这枚石头格外大。这枚石头也确实大,总是戴不正,滑得歪在一边。 潘乔木打着喷嚏坐在她身边:“你想在国内办还是新加坡办。” 陈家娴一怔:“办什么?” 潘乔木抓着她的手:“结婚。” 陈家娴吃了一惊:“啊?我们进展到这一步了吗?你爸妈?” 潘乔木从兜里拽出一张机票:“送你去新加坡,正好这一趟全办了,我爸妈今天从欧洲飞新加坡。” 陈家娴更吃惊了。 潘乔木说:“我就是在新加坡长大的——你居然不知道?” 陈家娴瞪他,潘乔木秒怂:“宝贝,对不起,我这就把我的简历发给你看。国内市场大,机会多,所以我舅舅让我在国内发展,顺便给家族探探路。” 陈家娴开始头痛:“舅舅?家族?你家人都在新加坡?” 潘乔木心虚:“嗯,到了新加坡,先带你和我家人们吃饭,可能家族有点大,不过我相信你能应付。我爸妈后天到。喏,所有的礼品都在我的箱子里。” 陈家娴头更痛了:“你这不是临时让我加班吗?” 潘乔木理直气壮地说:“坡县很小的,你反正也要去和人脉社交,那些人脉见来见去全是我家人,我小学初中高中同学,还有同学的同学。我们是双赢的。Help me,help you.” 陈家娴用手上的钻戒敲潘乔木的头。 上了飞机,两人的票不在一块。飞了一会,潘乔木晃过来找陈家娴,看见她正在读一本书,从他家里拿的。 还是那本《倾城之恋》。 潘乔木伸手去撩陈家娴的头发。陈家娴拍了他一下:“别闹,让我看完。” 潘乔木穿着衬衫,潇洒地站着靠在飞机座椅上。他垂下眼,和她看着同一段结尾。 “……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 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陈家娴合上书。 她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 她只是笑盈盈地把书收回包里。 …… 施远的追悼会非常冷清。 他生在大山里。他的母亲受不了穷,跑了。父亲虐打他,在他十岁的时候,父亲喝酒喝死了,父族也不要他。好在他脑子聪明,靠着政府资助读书,慢慢从山里考出来,读大学,工作,赶上时代的东风,积累财富,却无儿无女。 施远的追悼会几乎没人来。商业社会,没有永远的朋友与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正如施远自己说的,死了,还有什么必要? 施远留下的钱,捐了一大半,给郁贲留了一部分。 追悼会结束后,郁贲带着施远的骨灰,去了沈阳。 沈阳是施远发迹的地方。郁贲想,施远大概会愿意留在这里。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无所谓,施远本人总说,人死如灯灭,活着就用力向上爬,死了就死了,他不在乎身后事。 郁贲给施远挑了块墓,无遮无挡,对着天。他知道,施远的一生都在向上看。或许很多年以前,在大山深处,他就是这样向上看,仰望蓝天,努力跳出去。 一切都结束了。 回程的时候,下了大雪。雪天路滑,郁贲把车子停在路边发呆。 施远利用他,对不起他。但施远也提携他,帮助他。他利用他、差点害死他是真的,他们之间有过肝胆相照也是真的。他注重利益是真的,他从未坚决反对他为理想买单也是真的。或许人就是这样,黑的白的,最终混作一处,化为混沌的灰。 没法评价,也谈不上爱恨,只有一声叹息。 郁贲注视着眼前白茫茫的大雪。看久了,眼睛有点疼,被雪的反光刺得落下些微眼泪。 郁贲拧开电台。 “——永大集团的许老板造成国民财富亏空,何时宣判,应该怎么判?‘房住不炒’将成未来主旋律,买地卖地的时代终将留在历史中……” 郁贲靠在车上,渐渐有些茫然。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过去十年如同大梦一场,浪潮来了,浪潮褪了,什么都没改变,只留下一堆昂贵的泥瓦砖头。 郁贲缓缓发动车子,渐渐汇入老工业基地的车水马龙。 时代永远滚滚向前,一切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坎坷,安顺,伤痕,欢笑,都会过去。人们把所有的一切都背在身上,只能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他看着前方。 大雪满天,大地白茫茫一片,宛如新生。 他换了个频道,粤剧《红楼梦》的旋律传来: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正文完) ------------ 第225章 尾声 沈阳。 关晞回沈阳参加沈阳文旅局举办的行业会议。 下岗潮,裁员潮,如同历史的重演。但这个冬天,哈尔滨文旅爆火让失落已久的地方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关晞这次回到家乡,就是来讨论老工业基地ip如何与文化地产、文化旅游相结合,拉动地方经济。 她抽了一天时间陪关母,关母非要出去做志愿服务。下了大雪,关晞去接她。 她扶着关母在大雪中行走。 关母教育她:“工作上要灵活,有眼色,会来事。早上提前点到单位,去你们李卓秀领导那屋里,给她扫扫地,倒倒水。” 关母又说:“这次回去,给你领导带点东北土特产。人参鹿茸乌拉草。还有哈尔滨红肠,吉林的红参,沈阳的红梅味精,通辽的牛肉干奶皮子……” 关晞“嗯嗯”数声,耐心很快耗尽,不经意地说:“妈,我已经不在卓秀干了。” 关母半晌没吭声。 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下岗了?” 裁员也好,跳槽也好,创业也好,在大厂也好,任你是互联网金融法律房地产土木设计光电,只要没进体制内端铁饭碗,在关母眼中,统统跟下岗都差不多。 关晞等着接受母亲的焦虑。 出于关晞的意料。关母安静了好一会,反而说:“下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肯走,世上哪有绝路呢?这里不行,就去那里,哪里没有一口饭吃?” 关晞有些意外。 关母说:“欢笑,苦难,都一样。没什么过不去的。时代好了,就好好活着。时代不好,就默默等着。有些问题就在那里,没更好的办法,没法解决,也解决不了。你高兴,你不高兴,都得把它卷成包儿,背在身上,继续往下走。” 关晞笑了笑。 这时候,旁边的路人带着羽绒帽子,顶着风雪,很自然地搭话:“好大的雪。” 关母说:“可不,真冷啊。” 路人说:“多好啊,回家给阳台上整点雪糕冻着,再冻点水果,这不天然大冰柜吗。” 关母笑道:“您真乐观。” 路人哈哈笑了:“该吃吃,该喝喝,啥都别往心里搁。” 关母又说:“我也回去整点。你口音不是沈阳的?” 路人摆摆手:“蒙东的,来机床厂干钳工。我哪有活就去哪,天大地大,能吃饱,能养家,这日子就有奔头。” 路人转头看到关晞:“你闺女?结婚了吗?” 关晞笑笑,没吭声。关母推了她一把:“问你话呢,敞亮的,这孩子真是,见人怎么不问好?” 关晞人到中年,依旧被母亲当做小孩。她咳了声:“额,叔叔……叔叔好。” 关母回头问关晞:“上次那个小郁,怎么样了?” 关晞敷衍她:“你怎么想起他了。” 关母指着远处说:“我看那车里头出来个人,特别像小郁。” “怎么可能。”关晞继续敷衍着她,转头眯着眼,向风雪中看过去。 那人也远远看过来。 …… 风雪中,路人大哥打开手机放音乐: “走四方 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 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 落下去又回来 地不老天不荒 岁月长又长。” (全文完) ------------ 第226章 番外 沈阳。 四月,冰雪初融,满地都是黑色的雪泥。 君子怡半张面孔掩在黑色围巾中,遥遥注视着施远的墓碑。静默数分钟后,转身离开。 墓园交叉的小径上,她和被保镖簇拥的刘野蛮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是一怔。 刘野蛮打了个哈哈,先开口:“好巧。” 君子怡颔首。 刘野蛮注视着施远的墓碑,说:“子怡总,四月真残忍啊。” 君子怡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施远的墓碑。 片刻后,她平和道:“是啊。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有凉风起,吹动墓园里的树枝哗哗作响。两人听着风声,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刘野蛮不出声,他身边数名保镖也保持缄默。 君子怡忍不住称赞:“刘总,您现在好派头。” 刘野蛮以果蔬批发生意白手起家。即使发迹后,也经常去从前摆摊的菜市场转转,和街坊邻居聊聊天。 但在一年前,刘野蛮撬动430亿,联合21家金融机构,强势侵入卓秀集团。 如此野蛮做派,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刘野蛮再也没敢出现在市场里,也再不敢脱离保镖单独行动。 刘野蛮摆手:“见笑了。” 君子怡又看了眼保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刘公子现在可还适应?” 提起小儿子,刘野蛮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柔和:“小孩子,安全第一。公立学校肯定不能再读,我给他转到私立,再大些就送出国。” 他的面上有些感慨:“说起来,不能随便出去玩,不能再见以往的朋友,也不能随意交新朋友,对小孩来说确实残忍,他在家没少哭闹。” 君子怡轻叹:“但他必须适应。” 刘野蛮掷地有声:“他必须适应。在我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自愿的选择。” 君子怡轻轻微笑:“知道可贵,也只能失去。” 刘野蛮注视着君子怡。 片刻后,他称赞:“子怡总够狠心,是个人物。” 他上身前倾,轻声对她说:“你听说没有?江海万象集团的向小姐突发急病。” 君子怡压低声音:“听说了。要紧吗?” 刘野蛮为不可查地摇头:“根据可靠消息,没剩几天了。江海万象集团已经确认由大公子接班。” 君子怡回忆片刻:“向小姐有四个孩子。大公子的父亲是她原配?” 刘野蛮想了想:“记不得了。如今,向大公子去插手江海万象集团的经营,董事会那帮人精能容忍吗?” 君子怡笑了:“不能容忍,岂不更好。” 刘野蛮欣然赞同:“当然。卓秀有些业务,也是时候拓展拓展了。” 刘野蛮给了秘书一个眼神。秘书会意,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递了上来。 “你看。”刘野蛮调出几张照片,“她。” 君子怡蹙眉:“她?她是谁?” 刘野蛮说:“向大公子的出轨对象。” 君子怡“哦”了声:“出轨。”她翻了片刻,声音里开始有些惊讶,“向大公子看上去是真的喜欢——他这样的人,居然会为情情爱爱昏头?” 刘野蛮摇头:“喜欢?喜欢算什么。他心里应该清楚,我们的世界里,没有自愿的选择。” 于是君子怡问:“她是什么人?” 秘书附在君子怡耳边轻声介绍。君子怡微微挑眉:“普通人?没背景?” 秘书肯定地点头。 君子怡再次划动平板电脑,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片刻后,她把电脑还给秘书:“我知道了。” 刘野蛮感慨:“知道可贵,也只能失去。”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施远的墓碑。 目之所及,大地覆盖在健忘的残雪里,记忆和欲望在风中摆动成树枝的响声。 刘野蛮和君子怡对视一眼,颔首错身,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