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端谿砚史 端谿砚史卷一 嘉应吴兰修石华编 下岩 肇庆府东三十里有山曰斧柯,在大江之南盖灵羊峡之对山也。斧柯山峻峙壁立,下际『潮』水。自江之湄登山行三四里即为砚岩。先至者曰下岩,岩之中有泉出焉,虽大旱未尝涸。岩有两口,其中则通为一『穴』,大者取砚所自入也,小者泉水所自出也,故号曰水口。陈公密所开也。(宋无名氏《端溪砚谱》) 下岩北壁石盖泉生其中,非石生泉中,则润可知矣。岩之中有泉珠散落,如飞雨不绝。北壁石眼正圆,有青、绿、碧、紫、白、黑晕十数重,中复有瞳子。南壁石即泉水半浸者,稍不及北壁,眼之晕『色』皆少淡。 兰修按:泉生石中,非石生泉中,端石精腴尽此二语! 乾道癸巳,高庙尝书翰墨数说以赐曹勋。其一云:“端璞出下岩,『色』紫如猪肝,密理坚致,潴水发墨,呵之即泽,研试则如磨玉而无声,此上品也。中下品则皆砂壤相集,不惟肌理既粗复燥,而『色』赤如后历新坑,皆不可用。”(张世南《游宦纪闻》) 下岩石细,扣之清越。鸜鹆眼圆,碧晕明莹,石嫩甚者如泥无声不著墨。清越者温润,著墨快,不热无泡,良久微渗若油发艳。(米芾《砚史》) 兰修按:高似孙《砚笺》引《砚史》云:“嫩甚如泥无声不著墨快无泡”其文脱误不可读,今存原本然,石嫩如泥无声乃水岩上品,米云不著墨,何也? 下岩旧坑卵石黑如漆,细润如玉,扣之无声,磨墨亦无声。有眼,眼中有晕,或六七眼相连排星斗异形。石居水底,须千夫汲水,篝火下缒,深入『穴』中方得之。又一种卵石去臕方得材,『色』青黑,细如玉,有花点如筯头大,碧玉清莹,与砚质不同。唐吴淑《砚赋》所谓点滴青花是也,故名青花子石,今讹为青花紫石,李长吉诗已讹作紫字,其实未尝紫也。青黑之中或有白点如粟,排星斗异象,水湿方见,扣之无声,磨之亦无声。此品唐时已难得,庆历间坑竭,已上二品石久用锋芒愈出,不退锐,不假磨砻。下岩止有一坑出此二种石,别无新坑。所谓新坑,盖原坑已尽而别开一坑,下岩则否。(赵希鹄《洞天清录》曹昭《格古要论》同) 兰修按:端石精妙尽在青花,以细为上,其至碎者如纤尘之蒙、如澹墨之晕,此乃绝品。非其质本黑,云黑如漆者,误也。又按:水岩石皆有外臕包络,所谓卵石子石也,非别一种。 石『色』深紫,衬手而润,扣之清远。石上有点,青绿间晕圆小而紧者,谓之鸜鹆眼,乃下岩石也。(魏泰东《轩笔录》) 中岩 下岩之上曰中岩。(宋《端谿砚谱》) 中岩南壁石与梅树岩同而少胜北壁石,与下岩南壁石相类而少劣。 中岩旧石『色』紫如嫩肝,细润如玉,有眼小如绿豆粒,纯绿『色』而无晕,或有绿条纹或白条纹,盖(竖)而圆者为眼,横而长者为条纹。外有黄臕胞络,扣之无甚声,磨墨亦无声,久用锋铓不退,不假磨砻,今此坑取之亦竭。中岩新坑『色』澹紫,眼如鸲鹆,重晕而紧,其中如瞳人。石老者扣之有声,嫩者扣之无甚声,磨墨则有微有声,久用锋铓退乏,必假磨砻。今此品亦难得,遂为稀奇之宝。世人见其稀有,又目未尝见古砚,遂曰此砚为下岩旧坑,不知去下岩已低三等矣。(《洞天清禄》) 上岩 中岩之上曰上岩。(宋《端溪砚谱》) 上岩有三『穴』。上『穴』曰土地岩,以土地祠居其上名焉。中『穴』曰梅树岩。下『穴』,今石工称中岩者是也。 下『穴』两口,其间通为一『穴』,皆中岩也。土地岩亦有两『穴』,其中亦相通.土地岩石『色』带黄赤,眼亦如之;梅树岩石微黄赤,稍轻而带灰苍『色』,眼黄绿。(同上) 上岩在山上,石干紫,『色』深理粗『性』硬,眼黄差不圆而青,『色』淡。其岩深处间有润者。其着墨者,初用半月前甚快,盖细砂石所发出理也。半月后则退,生光挞墨,又须以柔石发之,已而复然;拒墨者,虽新成便拒墨,此等石扣之皆坚响而老。(《砚史》) 龙岩 自上岩转山之背曰龙岩,蓋唐取砚之所。后下岩得石勝龙岩,龙岩不复取。(宋·《端谿砚谱》) 自上岩转而南,凡百余步至龙岩。(杜绾·《云林石谱》) 龙岩石『色』正紫而细润不及下岩。(同上) 龙岩石深紫,眼少,類中岩半边山。(高似孙·《砚笺》) 半边山诸岩 自山之下分路,稍东至半边山诸岩。(宋·《端谿砚谱》) 半边山诸岩有大秋风、小秋风、兽头、狮子、桃花河头新坑、黄坑等名,皆在斧柯山下,蓋山之麓也。(同上) 半边山诸岩石『色』少灰青,与下岩南壁石、中岩、北壁石相类,但眼不及下岩,则眼晕少尔。(同上) 半边山眼近南者眼大晕差少,近北者眼小晕愈少,所谓菉豆眼。(同上) 半边岩者在山半,石理同上岩,『色』青紫多瑕,眼长如卵,有瞎眼者,中是白点;死眼者黑点而晕细;翳眼者或青或黑横『乱』,其眼又多青不成眼,横长间道如松木纹,其极粗者费笔,而稍细者多滑。(《砚史》) 蚌坑(亦名西坑) 西南沿溪而上曰蚌坑,斧柯山脚谷中石也。(宋·《端谿砚谱》) 蚌坑石『性』坚,颜『色』深紫,有眼即黄白微带青『色』,偏斜不正无瞳子,虽润亦不发墨。(同上) 蚌坑石取于山下涧谷中。波涛所击,风日所曝,雷雨所摧,皆顽很不才之物也。但人能到其处皆可拾取,端人谓之野石,蓋遍地是也,而他处人不识往往反爱之,正以太璞少瑕翳耳。(同上) 石以下岩为上,中岩、龙岩、半边山诸岩次之,上岩又次之,蚌坑最下。(同上) 石『色』赤,呵之乃润,鸜鹆眼纹漫而大,此西坑石也。《东軒笔錄》 后历(一作后沥,一作后礫。) 后历山在州北十里,石『性』软燥,『色』深紫带黄赤,间有眼,极类蚌坑,坚润不及,发墨胜之。(宋·《端谿砚谱》) 小湘石、后历石皆掘地取之。岩石不假油蠟,久自光润,后历非油蠟则不堪用,岁久,油蠟败则粗燥矣。(同上) 后历石极细,不甚润,间有眼者,但一两晕。(《云林石谱》) 后历石土人刻为盆、印合、压纸、儿戏之物。多夹砂,无眼,少瑕。间有极细软者,发墨不滑,扣之无声,土人不贵。而用,实有在半边山岩之上者,不可常得。(《砚史》) 石青紫『色』,向明侧视,有碎星光点如沙中云母,石理极慢,干而少润。鸲鹆眼大,偏斜不紧,谓之后历石。(《东轩笔录》) 茶园将军坑 郑伯熊云:端谿有斧柯、茶园、将军坑,同是一溪。(将军坑在北嶺,此云同一谿,误也。)惟斧柯出者大不过三四指。一雨,呵津汗滴沥,真难得之物。茶园次之,将军又次之。(李之彦《砚谱》《砚笺》引米元章帖略同。) 宋时水岩未开,皆于七星岩北将军嶺之下名“将军坑”者取石,其石『色』黑,无眼,质亦粗,至今黄冈砚估尚取之。《广语》 小湘峡 小湘峡在州西四十里,其石类岩石而『性』软燥,『色』深紫如蚌坑及后历石,眼亦类蚌坑石,大抵润不及坑石而发墨勝之。(宋《端谿砚谱》) 小湘石『色』紫稍燥,间有眼者类雀眼,俱无瞳子。(《云林石谱》) 银星石出小湘峡,质坚不发墨,盖碑材也。(《高要砚志》) 大小湘岩今高要县祿步司辖,在郡西二十里。与坑东西相隔五十余里,所产绿黄石二种可为器用,工人亦制砚,名曰“绿端”,全不宜墨。(景日昣《砚坑述》) 兰修按:以上皆宋以前所开坑,今惟下岩可识其处,所谓治平岩也。其窦久塞,水多石碎,不可复开,旁实为坑仔岩,今尚采之佳者几欲混老坑,西洞至将军坑、小湘石间有采者,乃下材也。 水岩(今名老坑) 兰修按:水岩亦名老坑,明万历以后所开。内分四洞,曰大西洞、曰小西洞、曰正洞、曰东洞,其品攸别,故分著之。以庙尾洞仔拱篷坿焉,洞之方位别祥图说。 又按:《洞天清祿》云“下岩惟有旧坑,无新坑。上中二岩则皆有新、旧坑,此宋时所称旧坑也。”陈乔生《给谏砚书》云:明成宏间先辈所遗端砚有老坑之名,即宣德岩、朝天岩诸石,水岩开于近日云云。此明季所称老坑也。高兆《端砚考》云:(高兆康熙二十六年游端州)正洞、东洞、西洞土人皆名曰老坑。景日昣《砚坑述》云:(景日昣康熙三十六年官高要县知县)老坑有中洞、西洞、东洞之分,此康熙以后所称老坑也,自是老坑之名专属水岩矣。 大西洞 大西洞中分五层。(诸谱云四层,此云五层者,分三层腳底石为第四层也。)顶石『色』青紫,质粗厚,多火捺、油涎光,间有蝇头青花而『色』黯澹,无足贵。次为二层,其天青如晨星初没,朝旭未升,有静穆渊浑之妙。其青花有大小相襍,精彩参差者为子母青花;有细如纤尘,玲珑透『露』者为蚁腳青花。其蕉白如新剥蕉心细腻滑泽,旁有一片红如胭脂者曰胭脂捺。有『色』较深重者曰火捺,然火捺第襯托蕉白以成佳品,其质坚不发墨,祇宜在砚上截及两旁耳。鸜鹆眼亦然,眼大如小指头,『色』深碧,睛或白如银,或黑如漆,俱有光气『逼』人,外有黑线圈,内有黑白晕,佳者晕至四五层。有晕无睛谓之盲眼,有睛无晕谓之死眼,眼、晕俱无谓之翡翠点,不成眼样谓之翡翠纹。以上数种皆同三层而凝结温软略逊之,眼则诸层同也。三层中微分上、下层,上层曰腰石,扣之如片瓦声,(原注老坑俱作木声惟此稍异。)『色』微紫,多眼,往往有石僅数寸竟至八九珠或十余珠者多。青花大如豆,小如椒实。颗颗有胭脂一缕迴環者曰玫瑰紫青花,下层天青较二层及腰石益温润软结矣。有极细青花,小如蚁腳,日下视之浮动如生者,曰鹅『毛』氄青花。其大如指头,小如黑豆,皆有一缕黑线或胭脂线环绕,内悉鹅『毛』氄凝聚而成者曰青花结。(此种青花结乃大西洞佳品,今石工但以青花粗点为青花结,乃青花下品,名同实异,不可不辨。)鱼脑冻、碎冻、蕉白皆细软而浑融。鱼冻、蕉白旁之火捺,其圆如轮者曰金钱捺;捺上有青白气浮起者曰火焰青;更有一片红『色』迴環其外者曰胭脂晕;鱼冻蕉白与火捺相接处,有细纹缕缕如一道活水圆旋曲赴者曰马尾纹;有如冰如雪、非烟非雾,乍见之只一片白气,日光照之如藕丝交□,有形无跡者曰冰纹冻。(原注:李氏《砚辨》谓马尾纹冰纹只与金线、水线等,皆石质之最下,误也。)凡此皆质『色』兼良,石品之最贵者也。下此四层又曰三层腳底石,稍粗硬,佳者亦有天青、青花、蕉白、鱼脑冻,然瑜瑕互见,多火捺、油涎光、银线、金线、水线、蟲蛀、绿质五采钉、白质五采钉,每层佳石必有一重石殻,或黄白『色』,或纯白『色』,其坚实虽不及五采钉,然亦拒刃,石工得此,必多方護留之,以为大西证据。人皆以上品目之,其实石有此则必佳,而所以佳者不在此也。五层底板不堪砚材,大塊者制为墨盤墨海,其留墨犹勝于襍坑云。(何傅瑶《宝砚堂砚辨》) 兰修按:端谿何石卿茂才家有宝砚堂,冯鱼山先生所书也。著《砚辨》一卷,皆得诸目验,剖析豪芒,辨别疑似,虽老石工不能及也。余为序而行之,仍备录于此,以为鉴别之准云。 水岩大西洞石『色』青,质细润凝结,顶石不作砚材。二层天青『色』,蕉白微紫,青花略散涣。(志谓:二层青花隐隐,细如鹅氄,青花结鲜活胜,三层而略涣散,非是青花。以鹅『毛』氄为上品,惟三层最多最鲜活。何石卿砚辨得之矣。志又云:二层有蛤肚花。砚辨云:正洞小西洞方有之,今并刚正。)有老『色』翡翠少眼,三层纯青;青花小如蚁虫脚;蕉白微青,嫩滑浮活;中藏小青花,青花结凝聚不散;眼青『色』,晕四五层,每层微有淡墨圈界,银睛如银,黑睛如漆;鱼脑冻浮动活现;冰裂纹洁白如蛛丝网纵横布密;胭脂纹鲜红如血,皆他洞所无。(《高要县志》) 三洞之石惟西洞为最,而大西洞尤佳。西洞三层质细腻而温软,『色』融和而光润,蕉白青花冰纹鱼脑,无美不备。惟水线交错,且质嫩多惊纹,求数寸完璧不易得。(袁树《端溪砚谱记》) 水岩石上层为天花板粗燥,最下为沙板?而不精,惟中层纯深秀嫩,一片真气,如新泉欲流,又如云气氤氲,斯乃石之髓也,得之可以尽废诸岩石矣。子尝得其一,名曰:水肪。其序云:端石有五质,水质为上,此水之质也。水之质也,水之精华所结,虚而为云,实而为石,人见以为石,吾见以为水,故以水肪称之。肪者,水之膏腴也。铭曰:水为石命,火为石『性』,斯水之精,以元而圣,其质尚柔,温然可敬。(广语) 水岩石其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寂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盖《笔阵图》所谓浮津耀墨,无价之奇者也。(同上) 正洞 正洞层数如大西。顶石『色』青紫,质粗松,多油涎光,无青花,有砂气砂眼。间有略细者,然带旱气。二层无天青『色』,略同大西腰石,而乏深蕴气。亦有各种青花,然甚稀疏,少茂密者。蕉白『色』亦洁白,质亦细滑,而绝少精细。青花及澹『色』胭脂火捺旁多油涎光。眼则深浅碧『色』,俱有睛,同大西洞。间有一种纯白者『色』如剖象牙,睛如黑漆,晕数亦常至四五层。翡翠纹亦有白者。盖翡翠纹与眼质本同类,第因其形似而异名耳。三层无分上下有蚁腳青花、鹅『毛』氄青花及青花结,无玫瑰紫青花。间有略粗大者,其外有一层白线圈或浅碧线圈曰蛤肚纹青花。其产于水最深处者,有天青、蕉白、鱼脑冻、碎冻、马尾纹,且青花浮动,所少者精彩『色』;蕉白光润,所少者鲜嫩『色』;鱼冻碎冻亦浑融,所少者纯粹『色』;马尾纹亦层折,所少者细腻『色』。则谓正洞之所以逊大西者,不在质而在『色』,可也。旧说以为正洞多蕉白、鱼冻、马尾纹,但一片红『色』、黄『色』、灰『色』、枯白『色』、古铜『色』、其中多如拔去猪鬃『毛』孔者,曰“猪鬃眼”。黄黑点大如椒子者,曰“麻雀斑”。不知此特洞仔中次一等石,若即一端以例全体,不几失庐山真面目耶?无上品冰纹冻,有纵横银线,略粗大不融『液』,或有金线、水线,二线皆有迹,且金线之旁更隐隐有一道黄气,迴异大西之浑化无痕,石工亦呼为“二层冰纹”云,有白点曰“石榴仁”,今呼为“白玉点”。有白间纹、青间纹,今皆呼为“白玉带”,有并无青白筋而质理横生曰“横间纹”,其横纹内外精粗各异者曰“天地分”(原注:天地分四洞皆同)。有黄气或成条或成段『色』如澹金者曰“黄龙”。五者虽无损毫之病,然质不能发墨,『色』不足悦人,当与翡翠纹无睛眼大火捺为瑜瑾之瑕也。(原注:新语以白玉带比美蕉白、鱼冻,兼谓四洞皆同。近来谭砚者多因之。李氏研辨谓黄龙僅次于青花、蕉白二说均误。)四层虽至佳者亦无天青、青花、鱼冻,纵有蕉白必不纯,多火捺、油涎光、黄龙、金线、水线、粗银线、蟲蛀、绿质五采钉、硃砂质五采钉及麻雀斑,又曰“暇蟇斑”。斑纹稍长曰“鹧鸪斑”,各层皮殻多澹黄,少纯白。五层底板全不堪用。(《宝砚堂砚辨》) 小西洞 层数如大西洞顶石,『色』微红,质松薄,多油涎光、猪鬃眼,无青花,或有澹『色』黄龙。二层间有天青,微带灰蓝及苍白『色』,青花有蛤肚纹者,有蚁腳者,蕉白『色』红而混浊,质薄而疏松,蕉白中少青花、火捺、金线捺,亦有鲜艳如澹胭脂团结而不散者,然紫黑『色』者多。眼深浅碧白三种,翡翠纹亦三『色』,与正洞同。三层『色』较青白,有蚁腳青花、蛤肚纹青花、及青花结,然不多。产于水最深处者,天青之静穆如大西,而少渊浑气。亦有青花、蕉白、鱼冻、碎冻、马尾纹,然青花最多,蛤肚纹而少浮动气,青花之最弱者也;鱼冻、碎冻佳者亦活现而少浑融气,鱼冻之最弱者也;蕉白中难得青花,尤少光润气,蕉白之最弱者也;马尾纹近火捺处每有一种晦昧『色』而少层折,马尾纹之最弱者也。则谓小西所以不及正洞者,虽在于『色』而实在质,可也。盖正洞截大西之脉,洁净精微之致,虽不及大西而凝结深厚,究无彼此之别。小西属大西之支,温软秀滑之姿虽间比正洞,而壮弱实有天壤之殊。近来鉴砚家多谓小西三层蕉白、鱼冻,纵少青花而纯青不红,直不啻大西。其次者祇带微红『色』必不至或黄或灰非正洞所能及。不知石工艳西洞之名以二洞佳石为小西次石为正洞,其说断不足凭。按正洞洞仔间有质甚松而『色』甚灰,火捺甚散不及小西者,然此实非其中之佳品。若举一以例其余,岂特小西足加于正洞已乎?况小西亦非绝不灰不黄者。尝闻诸故老云:正洞小西难分,毕竟正洞尚壮而小西甚弱。此言深中两洞利病。今小西石『色』白者多带澹蓝『色』,澹蓝则灰气也;微红者多带苍赤『色』,苍赤则黄气也;灰则疏松,黄则枯燥,其质之远逊正洞也,何疑。无冰纹冻,亦少细密银线、白质五采钉、绿质五采钉,皮壳僅深浅黄『色』两种。四层『色』红不鲜,质硬而碎裂,多金线、水线、铁线、石榴仁、麻雀斑、猪鬃眼,青间纹、白间纹、横间纹、黄龙、黄碧翡翠纹、硃砂钉、硃砂质五采钉,间有三五寸略净者,究不适于用。底板尤多蟲蛀,不中砚材矣。(《宝砚堂砚辨》) 小西洞石『色』青,质细嫩松秀。二层天青『色』,蕉白微红。三层蕉白鱼脑纯青不红,无蕉白内藏青花及冰纹胭脂晕。(《高要县志》) 兰修按:水岩大西洞犹宋之下岩北壁,皆无上妙品,稍能鉴别者俱无异辞。惟正洞小西洞互有轩轾。县志及石工皆重小西洞,惟何石卿《砚辨》独伸正洞。《砚辨》云:正洞石壮,小西石弱。其说近是。然余谓大西洞细润凝结,正洞凝结而少细润,小西洞细润而不凝结,小西正洞各有优劣也。广语云:东洞尤美。(广语云:水坑内行皆向东,初至者为西洞,又入为下岩,宋所开坑名曰康子岩者也。又入为东洞。康子之前为南洞,其后为北洞。石弥纯粹水弥深。兰修按:东洞西洞皆以洞门所向名之,其地则东洞在西,西洞在东。广语误以最深者为东洞,故云东洞尤美也。至宋时所闻,下岩分南壁北壁,别是一坑。广语混而为一,又易其名曰南洞北洞,尤误也。《岭海见闲》、《周氏砚坑志》并误以先至者为西洞,后至者为东洞。)《端溪砚考》云:正洞为上,东洞次之,西洞又次之。汗漫『吟』注云:正洞为上,西洞次之,东洞又次之。皆谬论也。 东洞 层数如大西。顶石干枯朽烂,无可节取。二层『色』红黄,质枯燥,有青花结,然松而不结,暗而不润,多油涎光、黄龙、猪鬃眼、麻雀斑。又有形如黄龙而『色』较紫黑者,曰泥气,及黄碧、黄白、纯黄三种纹。眼『色』亦然,间有纯碧、纯白,晕多至四五层者,其睛粗黑无光,甚少佳品。近庙尾者『色』尤红,质亦燥,油涎光更多,即磨礲极细滑,反侧视之必有一种枯燥气。此东洞之最次者也。三层略少红燥气,其天青『色』老,无上三洞之鲜润;其青花『色』淡,无上三洞之活现,即有茂密者,细视之觉青花以外,其石质必微粗、『色』必微晦。蕉白红『色』黄『色』灰『色』者居多,其最精者亦纯白,惟求蕉白中之青花则不可得。鱼脑碎冻红『色』黄『色』苍黄『色』者居多,其最精者亦鲜嫩,惟求鱼冻中之青花亦不可得,且多麻雀斑、猪鬃眼、石榴仁、金线、水线、硬银线、黑砂线等纹。或状如冰纹而不浑融,石工亦谓之东洞冰纹。火捺有淡红而灰者,有深紫而黑者,皆不团结。马尾纹或微黄或微红,殊不生动。间有有数种之美而无数种之病者,不特可比小西,即置之正洞中亦几无辨。大凡石之结者,其外必有一层皮壳。东洞之皮壳皆黄赤『色』,皮壳之里必有一道黄气浸『淫』入石,阔约一指许,至纯之中断不能无杂。此东洞之品所以居西洞之终也。四层仍有青花粗点,『色』暗有蕉白,皆红『色』黄『色』,火捺紫黑『色』,多黄龙、黄纹、金线、铁线、水线、黑砂线、泥气、麻雀斑、猪鬃眼、石榴仁、青间纹、白间纹、横间纹、硬虫蛀、朱砂钉,有略净者如小西。四层不甚适用,底板亦与小西无别。(《宝砚堂砚辨》) 东洞石『色』紫,微黄,质略松浮,不纯结,眼晕四五层,略黄而睛暗黑。二层青花略粗,有青花结,亦粗。三层始有蕉白鱼脑,俱作黄『色』,或如泥『色』,无五采钉,近多泥气,作苍黄『色』,今不取。(《高要县志》) ------------ 真实的卢鸿 {"code":200,"val":{}} ------------ 关于本书 从来也没想过要写这个。因为我是个很懒的人,而且比较贪玩,年纪一把了,成天上网的主要内容就是游戏。 前一段游戏也实在打得烦了,无聊之余,就扎在起点看书。主要是历史类型的,把各榜单上的作品基本扫了一遍。 喜欢的当然也多,可也都觉得有不满意的地方。最主要就是主角基本都是“高大全”的形象,如果他们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话,后边肯定要跟一溜的称号: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军事家、文学家、科学家、发明家……等等,而且大都学过武术练过太级,能弹吉他会拉小提琴,擅长经济管理,精通民间秘方等等等等。 我觉得很累,以我在d2和wow的观点来看,一系专精才是王道,双xiu就得有极品装备支持,三修的大多是lj号。 另一个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关于书画以及文房物品的细节,大多有些问题,包括一些在史实方面非常扎实准确的作品。 这么『乱』看了一段,忽然就觉得没书可看了,更新毕竟需要时间。等得无聊,于是乎,我决定写一本书…… 对于写小说这事,我是这么看的:写小说就是胡编,区别只在于你编得好或是编得不好。 编得不好的,原因千万种;编得好的,我觉得至少要把握两点:一是让人看完有所得。书中写的神功大成法宝练就小弟一堆美女推dao之类,全是汤汤水水的,一过就流走了;但还要有点干的,能留在读者心里边,这点干货,才是关键。二是让人看着轻松,看得下去。这个,就看作者扯的能力了。从这点来说,我认为“好看”远比“真实”重要。当然,又好看又真实那就更好了。 我就按我的思路,也没选黄道吉日,开始了我的胡编生涯。 之所以选回到唐初,主要一是为了避开军事,主人公绝对不可能是菜刀职业,连加buff都不太会。二是淡化政治,不管如何,完全脱离政治背景远离政治漩涡是不现实的,但主人公基本不会冲到政治大『潮』中站在峰口浪尖那啥。三就是唐初之时,书画诗文诸般体制未完,可写得比较多。要让他回了宋朝,基本也就淘点旧货,做不了啥大事了。 文中关于文房、书画这方面的东西,我竭尽全力保证其真实;我这历史知识基本停留在初级阶段,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希望各位大大指出来,小字不胜感激。 以上就是本书的出台内幕。小字我现在啥也不敢说了,成天就是咬牙堆字,鞠躬尽粹,啥而后已。各位看俺的行动吧。 ------------ 几点说明(2008-8-8更新) 一、唐太宗与《兰亭序》 关于《兰亭序》的故事流行是很广的,但“萧翼赚兰亭”究竟发生在哪一年,我怎么也查不到。有资料称唐太宗下诏以高价购求右军书的时间是贞观十三年(公元639),按故事说法,赚兰亭的时间应该发生在贞观十三年之后;但广为流传的兰亭临本中,有一本是虞世南临写的,按史料记载,虞世南去世的时间是贞观十二年(公元638)。这两者的时间,似有矛盾之处。 本书中对这段故事的发生年代,认作为贞观初年,具体时间就模糊处理了。 二、关于大字落款与印章 本书中有卢鸿试笔写“尖齐圆健”四字后,落款并盖印的行为。有朋友说此种形式唐时尚不存在。这地方确实是我疏忽了。至少从目前的证据来看,唐时题写大字,下边落款的形式应该还未出现。而唐时印章应该主要用于书信往来,押于书画上的记载,也无实例。 书中后边还会有卢鸿题字的故事,那时候再补一下说明吧。就当这种形式是卢鸿同志的又一项发明创举。 三、关于郑柔 不出意外的话,郑柔就是卢鸿的正版老婆,彩旗能飘成什么样儿,就看故事发展了。 四、架子床 架子床出现的时间大概在明朝,唐朝时有没有这床,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本书最开始时有架子床出现,应该是错的。 五、青铜镜 本书中青铜镜制伪多不可信。如青铜镜一般采用“开放式”铸造,不用失腊法。另新制青铜器颜『色』不是深青『色』,青铜本『色』为黄『色』,蒙单刃、389438等热心朋友指正,特此说明并谢过。 六、孔颖达与《五经正义》 按《唐会要》的说法,孔颖达完成《五经正义》并蒙太宗赐名,是在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而《资治通鉴》记作十四年。《旧唐书.孔颖达传》语焉不详。本书采用《唐会要》说。 七、青琅玕与唐眉 青琅玕见于古书,本意是指青『色』美玉,古人将歙砚中纯青佳石也称作青琅玕。但目前一般市场上的青琅玕,与庙前青、庙前红一样,是否就是历史上古人所说的石品,还没有确论。所谓唐眉,是称呼某类佳石的新说法,尚存争议。特此说明。 ------------ 胡言乱语——爽文三境界 诸位兄弟姐妹费时费力,花着rmb来看书,所求不过一个爽字。何为爽书,胡为爽文,这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字我近来堆了几个字,受了几句夸,又挨了几句骂,忽然间如有所得。于是将对爽文三境界的看法罗列成此文,同意的请接着夸,反对的请您,请您轻点骂。 爽文的第一层境界,乃是苦无敌手。苦无敌手,即无所不克,乃是指文中主角,凡是神功,不管多难一定能练好;凡是法宝,不管多奇一准能收缴;凡是美女,不管多冷一律能推dao;凡是敌人,不管多强一概能横扫。总之就是全世界都在围练主角转,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最后求一敌而不可得,只好叹息一声洗洗睡也。问题是无敌的英雄总是寂寞的,无敌的爽文总是初级阶段的。看一篇不错,看两篇尚可,如果有哪位老大看了三年书还喜欢这种爽文的,那您就是无敌的存在了。 爽文的第二层境界,乃是苦尽甘来。需知这世界上事情都是相对的,有苦才有甜,有痛才有爽。这一层境界的主角,凡是神功,定要走火入魔,才能立地成佛;凡是法宝,定要被人横夺,才能失而复得;凡是美女,定要推拒n多,才能坠入爱河;凡是敌人,定要惨遭折磨,才能毁敌灭国。总之要让主角先充分享受被虐的痛苦,然后才能更深刻的领会虐人的快感。问题是主角的人品总在毁灭边缘爆发,看一次觉得幸运,看两次觉得凑巧,第三次第四次我们就会觉得这是常规训练了。如果哪位老大你看了三十本书,主角一生中都是千百次这样来练功夺宝推美擒敌时,您一定怀疑游戏开发商的函数设定出了bug,或是fwq被人黑了。 爽文的第三境界,乃是以苦为乐。世间至理,高下相倾,有无相生;甜即是苦,苦即是甜。爽的最高境界就是痛并快乐着。到了这一层次的主角,大多已经不能用常理来猜度了。他们从来不练神功,也能痛扁大佬;从来不求法宝,菜刀板砖就好;从来不追美女,常被美女推dao;从来不胜敌人,敌人却自『乱』阵脚。总之主角到了最终还是昏昏噩噩,猥猥琐琐,一边受虐,一边快乐。如果哪位大大的书达到了这一境界,您就可称为s之英,m之雄,起点大偶,网文神灵! 集古字 二○○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 起点史上最烂笔名——集 古字自叙 这几天极其郁闷,就是因为这个笔名。 以前我不叫这名儿的。上网早啊,当时因为困于网中,就起了个网名叫飞鱼(flyinfish),意思是虽然身在网中,还希望飞越网海。自己还做过一个个人主页,叫飞鱼世界,后来玩得没意思,主页也就不再续费,早就废弃了。 在网上混了几年,很正常的开始了游戏生涯。最搞笑的是玩大话2,注了id飞鱼,进了游戏,一遇敌,嗯?对面这是什么?太郁闷了…… 玩了几年大话,终于玩腻了,和朋友们架了个小论坛。我们这地方以前是孤竹国所在,所以论坛就叫孤竹论坛。自己也反思游戏生涯,于是起了个相当有文化的名字叫子非鱼。 当时还因为减肥,自己写了个联:飞鱼非鱼,飞鱼非肥鱼;子非飞鱼,安知飞鱼减肥欤? 后来孤竹论坛也关了。我就又去玩魔兽,起了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叫孤竹灭,之所以叫“灭”,是因为当时最希望练的就是毁灭术士。 事实证明,这名字实在是不适合下副本,一旦灭团时,全团都一起“灭”“灭”的叫个不停,就象到了羊圈一般。 于是我只好afk,然后天天临临帖,玩玩砚,看看起点的小说。只是当有一天我看到最最崇敬的水叶子大大的中唐演义居然也tj时,终于孰不可忍地自己也跳出来『乱』写了。 看着身边临了一半的《苕溪诗》,我起了个更有文化的笔名叫集古字。 我真没注意到这名字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按起点各位大大的示范,我应该自称“老集”或“小集”,但总觉得给人以“老鸡”或“小鸡”的感觉; 按起点各位读者的习惯,应昵称我为“集大”或“集集”,那“集大”简直就是“鸡蛋”;要是你敢叫我“集集”(jj),我一定会和你急的。 没办法我只好自称为“老字”,很快就有朋友说了,你怎么敢自称为“老子”呢?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自称为“小字”,就当是自称“小子”了吧。 结果今天看到有朋友称我为“字大”,天啊,我还敢“自大”,我现在自卑都自卑不过来了呀。 苍天啊大地呀,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你们说我该叫啥好呢? 二○○八年七月二十九日,集古字痛书于北窗下 ------------ 迟来的感言 {"code":200,"val":{}} ------------ 请假条 {"code":200,"val":{}} ------------ 外篇 一 三宝字典 以下是废稿中的一部分.因为也曾经说过字典会出现,就把它单摘出来,算是外篇. 这一段身体感觉还是比较差,容易累.而且单位也有些忙『乱』,心浮气燥,想挤点时间码字也办不到. ... ============================ 这一天,当卢鸿正在书房中展读一卷《说文解字》。若说这《说文》,名气自然大得很,可说是尽人皆知。此书本是东汉时的经学家许慎所著,向来是研究文字的人必不可少的工具书。 卢鸿之所以研读此书,却是想从文字上再加深自己的功底,以便于在易经等古籍中探索时,更容易领会其中的奥秘。 但这《说文》当作书来看还好些,要真当字典来用,可就麻烦了。因为它首创的,便是后世通用的部首检字法。许慎将汉字共分成540个部首,并为14大类。书中汉字便按14类排列。尤其比较吓人的是,《说文》是以篆文为体例的,查找起来极其不便。 幸好卢鸿前世就有篆刻的底子,对于文字的体例还比较熟悉。不然拿着这么一部书,还真是不知道从哪看起。 正在这时,却听门外脚步声,有人也不传报就冒冒失失地进来,还边走边说:“少爷,我回来了!嘿嘿,今天我们可得了个好点子!” 卢鸿一听就知道,不是别人,肯定是自己那宝贝书僮,志愿者洗砚回来了。 洗砚确实如先前自己所说的一般,居然真是坚持下来。这些时日,基本上天天去给众工匠讲学识字。因为印书坊中逐渐忙『乱』,经卢祖安同意,在旁边另寻了一个小院,专门给众工匠及下人识字用。后来影响渐大,也有那外人慕名而来听讲。洗砚对此并不反对,甚至还特地给其中几个家境贫寒的孩子开开小灶。此时范阳城中,均称小院为“卢家义学”,洗砚更是无人不知,很多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先生”。 洗砚进了门,见卢鸿手中拿着一卷《说文》,不由皱眉说:“少爷,你怎么又看这鬼划符呢。实在是让人看了头昏脑涨,不辩东西。” 卢鸿轻轻“呸”了一声说:“不学无术!篆书也能被你说成鬼划符,真不知你出去是怎么招摇撞骗了个‘先生’来的!” 洗砚嘻嘻笑着说:“我这‘先生’可不是蒙来的。肚里子学问再多,成天自己在屋里转圈,不给别人做事,也没人叫‘先生’……那个少爷,我可不是说你呀……” 卢鸿哼了一声说:“少油嘴滑舌了。说吧,又有什么歪点子了?” 洗砚赶紧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歪点子,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好点子了。不过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三宝他先想到的。”说罢,对着门外说:“三宝,快进来吧。好好儿地和少爷说道说道。” 这时只见一个胖胖的身影进了屋来,正是印书坊中的捡字师傅三宝。 三宝经过一段疯狂识字学习后,早就成了印书坊的正牌捡字师傅,已经开始带徒弟了。印书坊能有这么高的效率,说来三宝惊人的排版快手,还真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只是这一段卢鸿少有到印书坊去的时候,因此和三宝也有些时候没见面了。 卢鸿见三宝还有些畏缩,就站起来让三宝进了屋,问三宝说“三宝,洗砚说你有好点子,是什么点子?说来听听。” 三宝看着卢鸿,又忍不住偷偷看看洗砚,这才说:“卢公子,是这样,我们,我们想编本识字的书。” 卢鸿看着三宝一如以前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三宝,似乎总是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三宝要编的识字书,卢鸿的理解,就是一本最简单的字典。 与目前世间如说文七经之类的解字类书籍不同,三宝要编的这本识字书,是给初学的人来用的。而三宝提出的汉字排列,便如同他日常检字的字盘一般,要以读音为检索方式。 唐时说文类书籍的字音标注,采用的是切字法,也称反切法。简单说,就是以两个字来标注一个音,前一个字取其声母,而后一个字取其韵母。比如这个“文”字,读音就可标为“我人切”,意思就是“我”字的声母和“人”字的韵母相切后,拼出“我”字的读音。 其实这种方式,相当适合于汉字的。但它的缺点就是用来切音的汉字没有统一的规定,一旦用来切音的字读书的人不认识,那可就麻烦了。 对此卢鸿提出了一点建议,就是先精心选择用来切音的数十个字,在识字书的开头凡例处,一一按声母及韵母标明,之后书中统一使用这些固定的字来反切。如此一来,只要读书的人先认识这些字,后面书中的字就全都可以念出正确的读音来。同时将部首检字法,一并附在其后,方便只知其字不明其音的人检索。 按照卢鸿的提议,三宝依照自己在排字中使用的频率,选出五千余个汉字,按照读音顺序排列,加上简单的注释后,编成了一部字典――当然此时还没有字典这个名字。这本书的真正出版是在半年之后的事了,卢鸿特地写了一篇小序,原原本本地把三宝学字、编书的经历写了出来。而这本书,则被卢鸿起名为《三宝字典》。 《三宝字典》出版后,不断再版,几乎成了所有蒙学及自学的学子必不可少的工具书。书中的切音例字,后世以为标准,沿用达千年之久。而三宝虽然编写了此书,却未从中获过任何利益。即使是在后来印书坊已经有为著者付稿费的做法之后,他依然声称,编写此书只为求学无门之人方便,未曾收过出版者一文钱。此后三宝一生从事检字工作,直到年老去世。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的,三宝一生中,亲手排版他自己这部《三宝字典》,就先后有三十余次。 ------------ 几点说明(二) 一、关于阿武婆 文中打油诗称“昔人曾闻阿武婆,今日亲见阿婆舞”。唐人说阿武婆是指武则天,此时应该无此语,是一个硬伤,特此说明。 二、关于《水调歌》和《念奴娇》 相传隋炀帝凿汴河,制《水调歌》,唐人演为大曲。传说唐玄宗遭安禄山之变,欲幸蜀时,犹听唱《水调歌》,至“唯有年年孤雁飞”,潸然叹曰:峤真才子。(此《水调》为李峤所作)不待曲终而去。《水调》曲颇长,因玄宗只听了第一段便离去,故截此为“水调歌头”。 念奴是唐代歌女的名字,据元稹《连昌宫词》自注: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怡然奉诏。《念奴娇》据说即天宝时所制之曲,又名《百字令》、《壶中天》。本书中所说《念奴娇》实为曲牌《折桂令》,多为恶搞,特此说明。 三、关于《折桂令》和短柱 本书中引用的短柱曲为折枝令,并非词。短柱一体,本是元曲中体例,词中是否有此体制,尚未得见。 四、关于双声和叠韵 按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十五条(后此条删去):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 本书中所引“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实为双音。 ------------ 朋友码字,打个广告 {"code":200,"val":{}} ------------ 几点说明(三) {"code":200,"val":{}} ------------ 封推感言 岁在戊子,七月既望。闲居海隅,偶着鄙文。学识本陋,愧村言之无状;起点得缘,借沧海之有光。星月沉伏,每思梦笔难缀;友朋错爱,竟闻封推有期。 集本懒散,素少凌云之志;友皆激赏,劝以移山之能。万言立成,魔羯曾有长论;一心相护,秦戈本多真情。如魔镜、梧桐、瑞斯、单刃诸君,或责以大义,或褒以微明,虽不能一一详述,而确乎点点在心。愧难结草,恐无相报于万一;誓当衔环,愿有机缘至再三。 集每观书,心常存志。中国气概,巍乎山河之盛;华夏衣冠,灿然日月之明。生于斯地,洵乃幸事;长于斯土,岂非前缘。耽于笔墨,知大雅之日远;习于典经,明礼义之风高。恨无时光之钥,以启先人遗迹;愧少乾坤之手,得转世俗沉沦。 于是托于漫谈,每有惊骇之举;斥诸文字,常见激愤之言。不才之身,但完此本以为愿;无为之作,或酬诸友以为答。词曰: 伏首一生拜前贤, 愿为门下牛马走。 日读万卷笑南柯, 夜写千言观北斗。 漫做酒前花下言, 愧无缚虎降龙手。 唯将一笑酹春风, 共醉江波酬吾友。 戊子季秋集古字写于海阳旧地、孤竹故里,万笔千墨园、百纸十砚楼、九帖八字阁、七情六欲堂、五讲四美斋、三希两样室、一天半夜轩北窗之下 ------------ 个人博客 {"code":200,"val":{}} ------------ 最后的感言 {"code":200,"val":{}} ------------ 新书开坑 {"code":200,"val":{}} ------------ 楔子 ------------ 楔子 卢建国的心情简直好透了。左手轻扶着新买的马六的方向盘,右手还忍不住轻轻搓磨着那方多足瓷砚,感受着略有粗糙的砚堂在指尖磨擦的质感,觉得心里舒服得象失去了重量。 和其他古玩不同,砚这东西,并不见得越老越好,越旧越贵。同时,对旧砚的鉴定也不像其他古玩相对可靠。各大博物馆中收藏的古砚,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民间高手的仿作,在圈里人来说,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事实上,卢建国自己就看到过两块自己当年的游戏之作,给当作古砚珍品上了相当有知名度的拍卖会,并以不菲的价格被人堂而皇之地拍走。 但今天手里这件可不一样。 第一眼看到这方瓷砚时,卢建国眼睛差点掉下来。他都想不明白,这样一件一眼开门的好东西,怎么可能混在一堆一枪打的旧货中被自己稀里糊涂地收进来。这种捡漏的好事儿,自打自己进这行二十多年来,还真是不多见。 卢建国玩古玩也算是家学渊源。他家本是中州当地大族,书香门第。可惜到他祖父这一辈,已经是败落了。他祖父是个穷秀才,坚认“贫不卖书,留子读”的古训,虽然家中金玉珍玩不复旧观,但各类字画书帖、文房器物之类的,倒是颇为可观。卢建国父亲也颇好此道,着力收集。后值十年动『乱』时期,虽说对各类封建文化残余扫『荡』不遗余力,但中州本是文化昌盛之地,于字画文房之类,司空见惯,反倒不以为然,破坏不甚严重。卢建国自幼耳渲目染,见识也自不俗。兼之自幼在祖父严教之下,文史功底颇为扎实,诗书画印也都拿得起来。 待得年长几岁,托他早先加入革命的一个远房叔辈的福,卢建国参军入伍当了兵。象他这种能写会画的人才,在部队上也是抢手货,因此上倒也没吃苦头,干了几年宣传,就复员回到地方,分配到一家国企,继续在工会作些写写画画的活计。过得几年,经人介绍娶了同厂一个姑娘为妻,成家立业,每日里习书作画,功力日渐深厚,日子过得倒也平和安乐。 谁想天有不测风云,又过得几年,卢建国所在企业效益不佳,夫妻相继下岗;卢建国父亲又得了一场重病,不治去世。家中不多的积蓄全花进去不算,还担了不小的债务。眼见得生活艰难,卢建国万般无奈,只得另谋出路。所幸平时交友颇多,在一个朋友指点下,跑到乡下收点旧货,摆了个旧货摊,当起了文物贩子。 其时正是全国经济转轨期,很是出了一批款爷富商,收藏之风渐热。卢建国眼界既高,书画金石也小有声望,交游颇广,生意倒是很红火,不久就结束了街头炼摊的生涯,在一条新兴的文玩街上开了自己的门面。再过几年,生意越作越大,名头也逐渐响亮,在当地书协画协收藏学会等各类文化组织中,担任了大大小小十数个职务,也算是一位当地文化名人了。 前几天,隔壁店的老李因为身体得了病,关了店准备回家养老。临走前老李手头有一批收来的旧货,也没心情细看,就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转给了卢建国。本来卢建国也没当回事,不想今天随手整理时,一下就看到了这件瓷砚。 砚为文房四宝之一,自秦汉以降,就已经广泛使用。六朝至隋时期渐有瓷砚出现,由三足而多足。象卢建国所得这件圆形瓷砚称为辟雍砚,平面圆形,白胎青釉,周边弦纹下端至底部环周十八只兽足,工艺精湛,实是少见的精品。虽说卢建国自小就见多识广,家中端歙洮澄各种名砚也不乏佳品,但要说像这样瓷砚一样工艺精美品相完好的,也是首次得见。卢建国喜好书画,对文房古玩本就情有独钟。得此宝砚,自然是喜不自胜。 此时卢建国正抱着心爱的宝贝,哼着不知道哪个年代的流行歌曲,美滋滋地开车在回家路上。不想才转过一个弯道,突见一辆大翻斗车如脱缰野马似的直冲过来! 卢建国眼睁睁地看见新买的马六车头直撞在翻斗车上,车前脸的铁皮如纸一般层层堆叠地向自己挤来;心爱的唐多足圆形瓷砚从手中直甩出去,同自己的脑袋一同撞在车玻璃上,就在自己的眼前碰得粉碎。 一瞬间卢建国忽然想起自己刚买这辆马六时一位朋友说的话:“小日本从中国拿走的,可不光是文物!” …… ------------ 第一卷 范阳卢氏 ------------ 第一章 穿越后的幸福生活 大唐贞观元年十月,幽州范阳。 卢府内外宾客往来,喜气洋洋。 今天,正是卢家族长卢祖安的公子卢鸿周岁。 此时这位卢公子刚吃饱了『奶』,懒洋洋地躺在『奶』妈怀里,美得都要冒泡了。 原来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前文中车祸身亡的卢建国是也。 穿越这事,落到一般人头上,不说是惊恐万般,至少也是心下惶『惑』。当时卢建国路遇车祸晕了过去,醒来时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变成初生婴儿,已知是传说中的穿越落在自己身上,难免少有讶然;但待得见躺的是高有六尺的三面框架榉木大架子床,床上铺着富贵福寿字样缂丝被褥,床边挂的是浅绿『色』唐葡萄草文绢纱床帘,身上的襁褓是光滑明秀的上好蜀锦,旁边器物除了海兽铜镜就是邢州白瓷,品相精美,如假包换,已经知道是回到唐朝,且托生在富贵人家。 他一个文物贩子,此时不由职业病发作,看了一件又一件,早把一切惶恐扔到九霄云外。再见得一个胸如霜雪的中年美『妇』来喂自己吃『奶』,更是心中美得不知所以。口中叼着*大吸特吸之际,不由心中狂想—— “玩宋纸明墨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老子现在吃的『奶』都是唐朝的文物!” …… 等到他发现身下的『尿』布都奢侈到以纯白芙蓉纹散花绫所制时,感动得真是无以复加,心中不断地把老君释伽孔子天主安拉诸位神圣大佬谢了千万遍。 说实话,对于千年后的同行们拿到半片唐绫也珍若拱璧的行为,他此时有充分的理由给予深深的鄙视! 这些天来,每天做的就是睡醒以后伸个懒腰,然后以极其香艳的方式吃饱喝足,拉撒完毕,就开始仔细研究保证真实的唐代诸类器件,所见唐代文物比过去一生都多得多,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只觉得这样的幸福生活实在是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回想前尘,就当是南柯一梦,现在这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啊。 此时卢府前堂,人头涌动。凡范阳地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一个不落全都到了。虽说这卢鸿公子是卢家这一代中第九子,但其身份可是大大的不同。卢鸿这一房本是卢思道公之后,其父卢祖安是这一脉中长子,也正是此时卢家族长。范阳卢氏人称“北州冠族”,为河北“崔、卢、王、郑”四大世家之一,宗族繁衍兴盛,地位显赫,人才辈出。卢祖安幼时即承家学,少年时远游四方,结纳贤良,颇有声望。后在地方为官,直做到幽州长史。只是后来河北地方兵戈频繁,动『荡』不安,卢祖安出于自保,致仕还家。前任族长卢正通年纪老大,精力不支,遂经公议将族长之位传于卢祖安。卢祖安正房妻室崔氏,正是崔家族长崔元礼胞妹,若论家世,比之卢祖安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夫妻伉俪虽谐,却只得一女,年过四旬未得子息。此次老蚌含珠,得了卢九,真是喜从天降,阖府上下都围着九少爷团团转,比之他子自是不同。 此时距大唐平定天下已有近十年,只是河北地方经窦建德、刘黑闼等多方势力割据战『乱』,前不久又有庐江王李瑗叛『乱』之事,动『荡』多年,百废待兴,人心思定。卢家在幽范地方势力雄厚,久有人望。此时族长得子,各方自是纷纷前来贺喜,便是刺史大人,也专程派人送了礼物前来。诸多客人在堂中恭喜话说完,多是旧识,彼此互道寒喧。便有知底之人说起这卢九公子,竟是天生禀异,从不随意哭闹,真是饿了会喊,拉前会叫,大事完毕就老老实实抱着丫鬟给的各种物件反复观看,看完一件,再要一件,专注而热烈的眼神就象『色』狼赏美女,酒鬼品佳酿一般。众人闻知,不由啧啧称奇。 “来了!”正在大家纷纷说道之时,有那眼尖的已经看到后堂转过着红戴翠的一拥人来,正是丫鬟婆子簇拥着卢九公子前来。只见那卢鸿偎在『奶』妈怀中,头上戴着『毛』绒绒的虎头帽,身上穿着黑底红花印金边的小锦袄,脚下又是一双缀了大红绒缨的虎头鞋,胸前挂着明晃晃嵌着一块羊脂玉的银项圈,越发映得圆嘟嘟的小脸欺霜赛雪,粉嫩可爱。见得堂上众人,竟是半分认生的姿态也没有,只是圆睁了双眼,不住四下打量,更显得逗人喜欢。众人见此情景,自是没头没脑地猛夸一通,或道“天资聪颖,不同凡响”,或道“貌如潘安,秀胜沈约”,更有甚者一个老道,摇头晃脑地说道:“老道一生见人多矣,未有能如此子者。观其天庭饱满,眉宇清秀,顾盼之际,神光湛然。他日前程必不可限量,真乃卢家千里驹也!”只喜得旁边的卢夫人笑得如春花般灿烂,一时合不上嘴。 此时卢祖安站定身形,谢过诸位亲朋好友,便吩咐下去。只见几个下人,早已铺过一块大红毡子,便有一个小厮,捧过一个四方大漆盘,上边摆满了诸如书籍、宝剑、元宝、印信等诸多物件,放在毡子中央。『奶』妈轻轻将卢九公子放到毡子上,旁边的丫鬟婆子便七嘴八舌的教卢公子去抓盘中的东西。 再说这卢建国,托生成这卢九公子被抱上堂来,只见堂中各人,身着各类衣饰,正与前世所了解的唐人服饰一一对应,细细审度不已之时,已经被放到毡子上,听得要自己去抓周,便把视线收回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盘子中的东西。事实上为了孩子抓周方便,盘中诸如宝剑等物,大都是特地做的玩具小件,虽说也颇为精致,却是难以吸引卢建国这样的穿越人士。谁知待卢建国定睛再看,却见一方成人巴掌大小的箕形小砚,静静躺在盘子一角,霎那间不由得他的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将起来! 众人只见这位卢九公子,本是懒洋洋地晃着小脑袋不以为然的样子,忽然之间眼睛一亮,连滚带爬地冲将上来,将盘子上一方小石砚紧紧地抢入怀中,口中的口水直流下来滴在砚面之上,却只是用小袖子擦了两下,便抱在怀里“哦哦”两声,再也不肯松手。 此刻卢建国心中,已经被巨大的惊喜填得满满的。乍见此物,已经是心中一动;等他就着口水将砚堂湿过,只见这方砚紫中泛着青黑,清莹如玉,砚堂中遍布着如筯头大小的青花;砚池中一方低眼正圆径寸,有青、绿、碧、紫、白、黑晕十数重,正中瞳子炯炯有神;伸手轻抚,只觉得石质温润细腻,坚中带柔,一时心中不由狂呼:“天啊!世间居然真的有此宝物!”—— 青花子石砚! ------------ 第二章 吃了绝不吐出来 所谓子石,便如同玉中籽料相似。乃是上佳砚石或因自然、或因人工落入溪流之中,历经千年冲刷浸泡,使得石质越发润泽晶莹,遂成佳品。各砚种中,如歙砚便以富产子石料著称,端砚是否有子石,却是颇多争议。据古籍所载,唐时端砚有子石奇品,“卵石『色』青黑,细如玉,扣之无声,磨墨亦无声。有眼,眼中有晕,或六七眼相连排星斗异形。石居水底,须千夫汲水,篝火下缒,深入『穴』中方得之”。又道“青黑之中有花点如筯头大,水湿方见,所谓点滴青花是也,故名青花子石,今讹为青花紫石,李长吉诗已讹作紫字,其实未尝紫也”。只是这青花子石,千百年后绝无实物,是否真有此宝物,已无从查证。今天忽然见了这件石砚,与古籍中的记载一一相符,知道这就是青花子石无疑。卢建国抱着这方石砚,心中只觉得此生不虚,痴痴细看,竟是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旁边的丫鬟婆子,唧唧喳喳地鼓动卢九公子再去抓那印信宝剑元宝之类,却见小少爷只是抱了砚台,知道他的脾气是不会撒手了。好在砚本是文房之物,抓周抓了砚台,虽然不像印信宝剑元宝之类说来富贵,却也不负书香门第的家学渊源,便既作罢,哄得片刻,由得少爷抱着石砚,回转后堂休息去了。 光阴荏苒,已是贞观四年。 卢祖安正气乎乎地走向后堂。 昨天一位京城的旧友来访,带给卢祖安一卷王羲之草书拓本。原来当朝天子李世民,后世所称太宗皇帝,最是喜爱王羲之书法,广搜穷索,每得一丈二尺,即装裱成卷。太宗皇帝除了自己勤加临习外,还将所得书迹摹刻上石,将拓本广赐功臣,于王书推广可谓不遗余力。好友所赠这卷拓本,正是得自皇室的精品。当时卢祖安粗粗过眼,可谓爱不释手。谁想才过一天,转眼就不见了。反复追问书房的仆人,那两个小子吱吱唔唔,就是说不出个原委,弄得族长大人满腔怒火直冲霄汉。 既然问不出来,卢祖安也不再追索。细想两个仆人,眼见得是明知盗宝人,不敢开口。家中除了自己,能让人如此敬怕的,就只有自己夫人宠得无法无天的那个混世魔王儿子。再想起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事事好奇的『性』格以及不管什么东西都当宝贝往房里抢的『毛』病,抓周时便将自己的端砚霸占去,再不肯归还。当下再无怀疑,气冲冲便向后堂行来,欲大兴问罪之师。 进得屋来,一眼就看见自己那宝贝儿子正端坐在床中,手中拿的可不正是自己的拓本!只见这小子眉开眼笑,口中念念有词,连自己进得身前都恍若未觉。 “呔!你这混帐小子,居然偷到我的书房里来了!还不快把东西还我!”见儿子居然头都没抬,视自己如无物,卢祖安如火上浇油,怒气勃发,大声喝问。 “你吵吵什么!不就一卷破字帖么,吓着孩子怎么办!” 卢祖安话声才落,卢夫人已经是应声杀到,只见她将身护住宝贝儿子,一手轻抚儿子的头,嘴里将“魂来了,好怕了”反复念了十几声,这才转过身来,只见得蛾眉倒竖,杏眼圆翻,满脸煞气扑面而来,当下卢大族长的气焰登时就矮了半截。 再看卢九这臭小子,差点没把卢大族长的鼻子气歪了。这小子一看老爸杀来,也不知手怎么一动就把字帖卷将起来,滋溜藏在怀里,只怕贼都没这么利索;再看卢夫人挺身而出,这小子便心安理得地藏在老妈身后,探出头来,冲着老爸一脸坏笑地做了个鬼脸。 “唉,夫人你有所不知。这卷拓本不同其他,是书圣王右军的草书手卷,好友所赠,怎么可以送他这顽劣小子糟蹋?” “这有啥不行的?咱们儿子天资绝伦,三岁识字到现在,什么千字文、乐府诗,哪个不是张嘴就来?都说咱们宝贝是不世出的天才,前两天我还想找个启蒙老师给他,今天他自己就知道取了这字帖来,肯定是认字之余,想要练书习文。得了这样的宝贝儿子,是你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居然还好意思和儿子抢东西!” 卢鸿听了老妈这番话语,不由大感“深得我心”,小鸡啄米般把头点得飞快,然后钻到老妈怀里,撅起肉嘟嘟的小嘴,狠狠地在老妈脸上亲了几口,把卢夫人美得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 卢祖安见此情形,知道同夫人是万无道理可讲的。不过想他堂堂一族之长,学富五车,见识高远,怎会被这小小的难题难住?当下便转变方向,瞬间变出一幅慈眉善目的慈父形象,满面含笑地对儿子说道:“鸿儿,你雅爱翰墨,愿习书艺,为父甚是欣慰。只是这右军拓本,全是草书,体势连绵,难以辨认。你且将这拓本暂交为父保管,待得年长几岁再交你临习如何?东房你四叔,楷书写得平正端庄,规矩森严。为父替你向他求写一卷千字文,作为临池范本如何?” 若是其他孩子,自然这几句下来便糊弄过去了,便是那卢夫人,也觉得这几句说词甚是有理。只是那卢九公子是什么人物?哪有这么好对付的。眼见得这精美唐拓右军草书到了手,岂有再吐出去的道理!只见他眼睛转了两转,开口便道: “爹爹说得甚是,学习楷书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儿子觉得这草书也不甚难认,同楷书一同对照习练,岂不事半功倍?若说到楷书法帖,四叔书法虽好,也难称一代名家。儿子听人说,书艺入门择帖最是要紧,什么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啥的。一旦下了老大功夫,反倒练坏了岂不糟糕?还请爹爹设法,访求上品才好。” 卢鸿说完,心下偷偷暗笑,脸上却是一派认真神『色』,只是趁着老爸愁眉苦脸没注意的当口,偷偷向老妈捅了捅。 卢夫人听得儿子说得这话,有理有节,当下心怀大慰。又觉得儿子轻捅自己,知道儿子离自己心近,要自己帮忙,自然是义不容辞发话道:“你看看鸿儿多懂事呵——我记得前年我大哥送过你一册精拓的右军小楷黄庭经,你说过是海内珍品的。就把那件册页给鸿儿拿来,同这件草书拓本一并给他做临本吧。再者听人说道当今欧阳询、虞世南都是一代名家,书艺绝伦,你也想法求几件墨迹,给儿子做个参考吧。” 卢祖安听得夫人和儿子一唱一和,把自己的草书拓本坑走了不算,还把小楷黄庭经也搭进去了,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只是听夫人所言占了道理,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咬了后槽牙说: “好,好,鸿儿,你可不要辜负爹娘的期望,以后为父少不得要时常考校于你!” ------------ 第三章 神童是怎样炼成的 次日午后,卢祖安坐在书房中,想起两件被搜刮的宝贝,忍不住咬牙切齿,捶胸顿足,觉得心都在流血。 正在痛定思痛之际,忽听得远远卢夫人惊呼声:“老爷!老爷!……” 卢祖安才站起身,便见卢夫人面『色』且惊且喜,急步进门说:“老爷,鸿儿,鸿儿……” 卢祖安心下不由一惊,忙走到卢夫人身前伸手相扶,问道“鸿儿怎么了?” “鸿儿没事,只是,只是……”卢夫人一时之间,似是不知如何说起,只是用手指着后堂。 听得卢鸿没事,卢祖安心下稍定。见夫人这样,也不再问,便扶了夫人,三步并做两步,急匆匆步入后堂来。 进得屋中,卢祖安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自己的宝贝儿子躺在床上正在睡觉。只是脸上手上全是墨迹,弄得如同一只小花猪一般。床边的铜盆中打满了清水,伺候的丫头小翠却是垂手站在一旁。 见此情景,卢祖安不由皱一皱眉,问道:“鸿儿脏成这样,怎么也不给他洗干净了?” 小翠垂手说道:“回老爷,少爷刚才写字的时候弄的。写字的时候他不让洗,写完了就说累了,躺下就睡了。因为怕惊醒他,所以没敢给少爷洗。” 听了这话,卢祖安这才注意到屋内书案之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头上是从自己那剥削来的《黄庭经》,散放着几张纸上写满蝇头小楷。于是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却也难怪。” 待走近几步,仔细端详这几张小楷,不由他圆瞪双眼,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问小翠道:“你是说,你是说,这是……鸿儿写的?” 小翠点点头说:“是啊,奴婢亲眼看少爷写的。刚才夫人看了,也是不敢信呢。” 卢祖安细看手中这临写的《黄庭经》,笔笔一丝不苟,起始之时还显雏嫩软弱,写得数行,笔法渐渐中正流畅,到得末尾之时,已深得王书劲挺潇洒的神韵,虽说笔力稍有不足,但一笔一划、结构安排深具王书风范,不由心中大惊。 于是回过头来,再细细询问夫人。原来今天这小楷《黄庭经》一拿过来,卢鸿就不肯撒手,反复把玩。卢夫人看儿子确实喜欢,一时兴致,便给卢鸿细细讲过一通,乘兴让小翠预备了纸墨笔砚,将永字八法各种笔划写法演示给儿子看。之后卢夫人觉得有些疲倦,便回房自去休息,让小翠伺候着卢鸿练着玩。不想卢夫人一觉醒来,看到儿子写累了也自睡了,案上临写的几纸却是精彩非常,另人难以相信是五岁的儿子初学乍练的字迹。惊喜之余,自是急忙喊了自家老爷来看。 卢祖安将手中这几纸小楷翻来覆去地看过几通,心下委实翻腾不休。若说这字是出于一个习书多年之人手笔,自然不足为奇。可自己这儿子不过四五岁年纪,往常虽说闻得他天资过人,倒怕是“一畦萝卜一畦菜,自家孩子自家爱”,夫人及家丁夸大其实而已,最多不过是当他聪明过人,记『性』非凡罢了。但看这几张字写得笔法结构都甚有规矩,精彩处气韵生动,岂能是初学乍练的五岁顽童能做得到的?思及此时,不由心中一转想到:“莫不成鸿儿真是生而知之,天降神童不成?若果如此,那可真是祖宗有灵,天佑我卢家了。” 若是如千年后混迹于网络的诸多网虫,遇得此事,自然也知道传说中的穿越事件上演。只是这卢大族长虽然满腹经纶,见识不凡,怎知这时空穿越的秘密?只道闻说孔融五岁让梨,甘罗十二岁为相,般般典故可考,凭什么自己儿子就不能也神童一把,天生书艺不凡?心下所思,倒是欣喜之意,占了大半。 思来想去,心下着实难耐,也顾不得儿子睡得正香,过来轻轻推推卢鸿,口中唤道:“鸿儿,醒醒,醒醒!” 再说卢鸿,这《黄庭经》前世之时就曾临过,今日得了那精拓册页自是爱不释手,待老妈走开,一时技痒,忍不住便提笔临写数行。只是他久不动笔,更兼腕软力弱,开始写得实不如意。一口气写下去,始觉渐渐有了感觉,手下生风,不觉便临过一通。只是毕竟年幼,颇觉困乏,也不待小翠收拾,便自上chuang睡着了。这时被卢祖安唤醒,才一睁眼,只见老爸一脸激动的神『色』,手中拿着自己临写的那几张纸,不由暗叫一声“不好”。 “鸿儿,你且告诉为父,这几张小楷,可是你写的?” 卢鸿听老爸发问,心下数转。这几年来,已是慢慢接受了这卢九公子的身份,所思所行,无意中渐渐也有了几分孩童的气息。只是他毕竟多了一世的见识,这言行之中,总是与寻常儿童大异,虽然自己多加小心,日后也不是个长久之策。就说眼下这字,无论如何也难以解释,莫不如直承其事,捞个神童当当,反倒省去日后多少麻烦。 思虑及此,卢鸿更不迟疑,脆生生应道:“就是孩儿写的。爹爹看可还使得?” 卢祖安也不多言,便拉了卢鸿到案前,将笔交于卢鸿手中说:“你且写几个字与为父看看。” 卢鸿坐下后,不急不慌,略略活动一下手腕,将笔在砚中『舔』得几下,拿过一张纸来,随意在帖中挑捡几字,轻轻松松一路写来。只见他用笔轻灵自如,如春蚕吐丝般,转眼便写得几行。 卢祖安见儿子写得如此流畅如意,对照手中几纸,当下更无怀疑。心下喜不自胜,又问道:“鸿儿,你写得这些字倒都认得么?” “刚才娘亲都给我讲过了啊,我自然都认得了。”说完卢鸿也不待老爸再说,直接背诵道:“上有黄庭,下有关元…..”竟是将《黄庭经》背诵一通,只听他口齿清晰,毫无迟疑,不多时已是从头至尾背诵一遍,竟然一字不错。 卢祖安到得此刻,心中再无他念,狂喜之下,一时胡子眉『毛』都激动得抖了起来,一把便将卢鸿抱在怀中,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有这样的宝贝儿子,实在是夫复何求! 却说卢鸿被老爸紧紧抱住,一时颇不自在,手中尚拿着满是墨汁的『毛』笔,一下便点在了卢祖安崭新的团云纹缎子面衣服之上。却看老爸颇为激动,一时顽心大起,便借着墨点与云纹,偷偷几笔,在老爸衣服上画了个大大的猪头。 卢祖安一时失态,将儿子抱在怀里,待着清醒过来,连忙放开儿子。却见卢鸿立马躲在卢夫人身后,笑得颇有几分淘气。再看夫人及小翠,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自己看,初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刚才失态,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待得看她们只盯着自己身上,神『色』极是古怪,方觉不妥。于是便低头向身上一打量,差点气晕过去。只见自己衣服上被画了一个大大的猪头,肥头大耳,憨态可掬,墨尚未干。 “你这小混蛋!”卢大族长一怒之下也爆了粗口,抬手便要打。 卢鸿一闪身藏在卢夫人身后,忙叫道:“娘亲救命!” 卢祖安见卢夫人如母鸡护小鸡般护住卢鸿,脸上全是宠爱欢喜之情,知道是打不得了。更何况刚知道这宝贝儿子是大大的神童,便他自己又怎么舍得打了,只得比划比划便将手放下,骂道: “你这小兔崽子……不过这猪头笔法生动,画得倒也满有灵气……” ------------ 第四章 什么叫赝品 书法天才卢九公子横空出世,“神童”之名不胫而走,几年来这范阳城内简直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连当年发出“卢家千里驹”之叹的李道长也水涨船高,很有点伯乐的架式。如果现在哪个大户人家得了孩子不请李道长来给相一相评一评,你就没脸在这范阳城里混下去了。 卢鸿也当真是不负神童之名,几年来字写得是更见精进,天天临池不辍。就连卢府的丫头下人,也都时不时到少爷书房门口转来转去,要是一不小心拾个只字片纸的,那就是运气来了――若是品相完整的书作,拿到府外就直接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现在很有些人专门收卢鸿的字迹,一来书法精彩,可赏可藏;二来神童书迹,给家中小辈临习,是一等一的范本不说,也能沾点神童的灵气不是? 只是这卢神童却有个怪癖――只见过他临习名家的作品,却绝见不到自己写的东西。众人只说卢鸿毕竟年幼,功底虽然有,若说自开一派、卓然成家还需磨练。哪知道这位卢九公子本是文物贩子出身,习练书法,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赏玩名书佳作,哪有心思在自己风格上发展。自从他『露』了一手之后,卢家便不惜重金,购入各种名家真迹、碑帖石刻、摹拓善本等等,只把卢鸿的书房中的字帖堆成了小山也似。卢鸿随便翻看一件,放到后世都是举世之珍,如今任自己随意临写观摹,不由沉『迷』其中,朝夕相对,真是其乐无穷。每有精品,便忍不住反复临写再三,临池功夫自是突飞猛进。 初唐之时,于临帖一道于后世颇有不同,多重其意而轻其形。唐太宗得《兰亭序》,命善书大臣分别临写。如欧阳询、虞世南等所临,虽说颇佳,但对照原作,笔画之间却多有细微差别。后来智永集王字成《圣教序》,集古字之法方逐渐兴起,至宋时米芾,集古成家,临池之法方为习书的不二法门。 卢鸿前世于临帖方法上自然也是受影响颇深,临写之时用笔间架,务求精准。现在这几年功夫下来,更是形神兼备。前不久他临的一件欧阳询楷书被人收购后带到长安,欧阳询本人看了也不由惊呼“几可『乱』真”,在京城中竟也有了小小的名头。 卢祖安看在眼里,喜在心中,更是一心教导卢鸿,望子成龙。他怕卢鸿一心沉『迷』书艺,反倒误了学业,便时时点醒卢鸿,又购置了多部典籍,一有闲暇,便亲自给卢鸿讲解。 此时道儒并兴,文人学业,主要便是《道德经》、《庄子》、《易经》、《『毛』诗》、《礼记》、《尚书》、《左传》等等,《论语》、《孟子》倒并不如后世般为世人所重,《大学》、《中庸》也未曾单独提出。其时学风倒是颇为开放,学问也不以死记硬背为荣,只是若说到精研深究,考据之风与后代明清之际,却是无法相比。 卢鸿自然知道若想在这唐朝混出个样子来,不光是会写写字就能行,做学问是少不得的。幸好自己于这国学也还有些功底,后世多年研究的成果,虽说了解不多,但在这唐朝来说,也足够自己得瑟几年的了。他也不想过于惊世骇俗,卢祖安给他讲解经典,他便老老实实认真听去,顺便也能了解唐时解经的大致情况,自己心中的思路那是一字也不『露』。只是无人之时,自己却暗下功夫,将这几部大块头反复对照揣摩,虽然还多有不明之处,但仗着自己记『性』过人,这几部经典的内容已是记得七七八八,连自己都觉得很有个神童的样子了。 这日卢鸿正自在屋中,拿着一卷王羲之的《远游帖》观赏之时,忽听得脚步声响,便见卢祖安跨进门来,道:“鸿儿,正在忙些什么?” 卢鸿眉头微微一皱,急忙起身见礼,却是趁机将手中《远游帖》卷起塞在身后几卷帖间。只是卢祖安已经见到卢鸿的动作,说道:“鸿儿,这件右军远游帖,本是你舅舅的珍藏。借你临习也有月余,前日来信催要。你若切实喜爱,为父便着人为你勾摹一件,这原件极是珍贵,却是不好久不归还。” 卢祖安本想,自己儿子爱帖如痴,见了这等宝物,自然舍不得早早还去。谁知却见卢鸿听了这话,毫不迟疑,转身便从身后拿出一个卷轴道:“爹爹说得是。这卷字帖儿子已经看得尽够了,便请爹爹着人还于舅舅罢。” 卢祖安见卢鸿痛痛快快便将字帖交了出来,大异其平时所为,一时反倒不敢相信。再见卢鸿眼中隐隐有几分笑意,颇有些古怪,心下便想:“莫不成这卷字帖被鸿儿动了什么手脚不成?” 当上也不多言,便在案上将这《远游帖》展将开来。但见装裱精美,纸『色』微黄,其上右军手迹真如银钩铁划,几方印押古『色』古香,正是当日自己经手借来的右军真迹《远游帖》,心中疑虑也就自然消去。 可怜卢大族长哪里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却是个文物贩子出身,除了玩古董,最大的本事便是造假货。手中这件他以为千真万确的右军真迹,正是卢鸿花了几天功夫做的赝品! 制造书画赝品这项专业『性』非常强的职业技能,在唐时还是很少见的。到宋时米芾先生,精于做古,堪称制赝鼻祖。只是当年米芾大偶书艺虽是极佳,造假水平只能说是一般般。如可见的《中秋帖》、《大道帖》等,字写得自然是极好,但若说是二王真迹,也就糊弄糊弄古人尚可。在信息技术极其发达的二十一世纪来看,造假手段颇显幼稚。但咱华夏子孙在这方面的天赋,那是没得说。明清以降,制赝事业不断发展,创造一个又一个新高『潮』,手段多种,花样翻新,当真令人目不暇接。到了近代,以张大千为代表的一代制赝大师,更是将这事业带到了一个新境界,真正达到了真伪难辨的地步。 卢鸿既是玩古董出身,更兼手段不凡,于这做假技术,自然也是个中高手。月前见了这卷《远游帖》,实在爱不释手,当下便牛刀小试,着人购下几件趁手家伙,精品纸墨,又偷偷买了几味『药』草,忙活几日临写完毕,自己在屋中装裱做旧。他这些日子所见既广,眼力更是不凡,连带这做假手艺也是水涨船高。做完之后,自己感觉也是颇为得意。刚才卢祖安进屋时,卢鸿手中拿的实是真品。待卢祖安说要归还字帖,转身便将一旁的赝品拿将出来。 卢祖安哪见识过这等手段,只见他手抚字帖,还在啧啧称叹道:“鸿儿你看,右军此帖,实是其少见的精品。当真是娇若惊龙,婉若游凤,另人叹为观止。虽说你近来书艺大进,但较之书圣这等手段,却是颇有差距。且不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还要努力精进,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是!” 卢鸿自然是一脸肃然,口中连连称是,只是暗地里偷偷地肚皮也要笑破了。 ------------ 第五章 小嘛小儿郎 教育完卢鸿,卢祖安便将手中赝品《远游帖》小心卷起,这才抬头对卢鸿说:“鸿儿,为父却有一事要与你商量。你现在已经九岁,按咱们族里的规矩,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这几年你于学问上,颇为用心,便说现下所学,也不见得就非到族学中求学。只是一来为父既为族长,不能任你带头坏了规矩;二来这世间学问,也不全是书本这间得来。你于族学中于兄弟好自交往,相处间也有得益之处。不知你意下如何?” 按说卢祖安和卢鸿,本也不用打着商量的口气。只是一则对卢鸿实在喜爱,期许甚高,不愿他受了委屈;二则卢鸿近年来表现极佳,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心想若是儿子不愿而硬压着他去了,免不得又生出什么事来,因此上口气颇为婉转。 卢鸿本来在读书上虽说也用心,其实也不过出于日后出身考虑,并不是那等真心钻研学问的『性』子。何况自从来了大唐,对日常各类杂事,无论巨细,都是怀着一颗好奇之心,有了到族学中现场考察的机会,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便应道:“爹爹说的是。但凭爹爹安排便是。” 卢祖安见儿子倒是不反对上学,心下也很高兴,说:“如此甚好。为父安排一下,明日你便与你二叔家小十同去族学便是,我着书房的小三儿陪你们前往。” 卢鸿闻说卢湛同自己一同上学,倒是有些好笑。这小十是自己二叔家的弟弟,名唤卢湛,比自己只小得半个月。因族中兄弟通排,故排在自己后边称为小十。这些年自己渐渐『露』头,名声在外,家中上下没人敢将自己当普通孩子看待,丫头下人便是私下称呼,也都要称一声“九少爷”。这卢湛却是贪玩成『性』,八九岁了还是整日玩耍,家人都叫他小十,倒也惯了。 卢湛虽然贪玩,却最是崇拜卢鸿不过。一则卢鸿是尽人皆知的神童,在卢湛耳朵里早就灌得满满的,连父母教训他都要拿卢鸿出来做个参照物;二则卢鸿多了几十年的见识,收拾起这小p孩来自然是手到擒来,不由他不服服帖帖。只是二人到得一块,多是要整出些个事来。这卢鸿是万事都觉得好奇,不管是族中祭祀过节,婚丧嫁娶,以及种田放牛,养蚕织布,就没他不掺和的。一有这事,卢湛便跟屁虫般跟着一起跑,除了事中捣『乱』事后顶缸,帮不了什么忙,却也乐此不疲。 直到去年冬天,二小联手做了一件大事――当时正祭灶神,卢鸿看罢忽然心中想起一件事,便带了卢湛直接杀奔庄外卢家酒坊。这酒坊本是卢家私产,年年为家中酿酒的所在。卢鸿思及前世闻说蒸溜酒的制法,在这唐时还未问世。自己前生也是个好酒之人,此时按耐不住,便要试上一试。二小到酒坊,偷了一大袋子酒出来,寻个小屋,预备下灶火,上边又扣一个大锅,虽然简陋,倒也似模似样,便即烧将起来。谁知这套家伙实在过于简陋,密封极差,酒气蒸腾,直接便将二小醉倒了。若不是管酒坊的忠叔正好路过闻着气味不对,将二小救出来,只怕不生生醉死了。待送回庄上,庄上不见二小已有半日,正是鸡飞狗跳四处寻找,待见两个小醉猫送回来,哭笑不得,只好各自带回家中,过了两天方醒。那次两家大人着实有点后怕,分头训了一顿,关了老长一段时间。倒是忠叔回来见了卢鸿的蒸溜之法,大受启发,闷头试验了数十天,竟然将这蒸溜酒开发了出来,在族中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忠叔倒也不贪功,直承是受了九少爷指点才得此佳酿,没口子称赞九少爷当真是天降神童,连酿酒之法都有这等奇思,怪不得上天有数,把他托生成“九”少爷云云。 这次闻说卢湛要同自己一同进学,想想这家伙那『性』子,要他读书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只怕此刻正愁眉苦脸吧?不由哑然一笑。 第二日起早,卢夫人早早起来,便过来叫卢鸿收拾。虽然知道儿子聪明过人,甚有主见,不过当娘的见儿子初次出门哪有省心的?虽然天天晚上回来,却还是担心得不得了,不停嘴地嘱咐了几百遍,从走路小心绊脚到吃饭留心噎着,足足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直把后来的卢祖安听得直打呵欠。倒是卢鸿,拉着母亲的手,听她絮絮叨叨,满脸受宠的满足表情,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待得卢夫人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再看到卢祖安一幅沉沉欲睡的样子,自己也不由“扑哧”笑了,遂说:“算了算了,也不和你们唠叨了。小三儿,小心伺候着少爷,你们这就收拾东西快去吧。” 说罢让小翠将早就备下的书箱拿来,里边是放好的书籍文房物品。又有安排的食盒,因这族学中规矩甚大,中午是不许回家吃饭的,只得自带食粮。卢夫人唯恐儿子饿着,食盒中安排的菜蔬点心怕不有十来斤重,拎在小三儿手里直压得他龇牙咧嘴。 卢夫人便送卢鸿出来,口中兀自不停地嘱咐“到了学堂听先生的话”,“和同窗莫要斗气”,“放学时节早早回来”,一路上又说了几十句,才将卢鸿主仆二人送出门外,远远地见儿子转过街口不见了身形,才闷闷地同卢祖安一齐回屋不提。 这族学学堂就在卢家庄院不远,涿水岸边。卢鸿带着小三儿,一路步行向学堂而来。行不多时,便见前边淡淡晨雾中数十株高大垂柳,背后便是学堂所在。其时正是初春时节,柳条初发,一片鹅黄淡绿,掩映着青瓦灰墙,背衬长河晓雾,绚烂朝霞,另人精神为之一振。 进得学堂院落,穿过跨院,小三儿引着卢鸿进了讲堂之中。但见屋内已是到了十数人,扎堆在一块正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小孩长得人高马大,白白胖胖,可不正是卢湛! 卢鸿这一进屋,众人的眼光自然齐齐落在他身上。卢湛一见之下,一脸惊喜,当下便抢上来拉住卢鸿说:“九哥,你怎么也来上学了啊。我还以为你这么厉害,就不用来这学堂了呢。昨天我爹爹『逼』我来学堂,差点没把我愁死,要早说你也来,我老早就愿意了,也省得屁股上挨这几下子。”说完这话,卢湛白白胖胖的圆脸上笑得极是灿烂,直是见牙不见眼。 卢鸿几下不由暗笑,心想自从去年带着这活宝玩大了一次,二叔二婶再也不敢让自己带着卢湛疯跑。这次俩人同时进学,只怕二叔二婶不知怎么发愁呢,怎么会将这消息告诉卢湛。只是这念头只能自己想想罢了,却是不方便说出来。便安慰卢湛几句,便过来与其他同学见过。 其他众人大多比卢鸿卢湛年长几岁,若论辈份多是同辈,还有两个女孩。其中有几个早就认识的,不熟的也都一一认过。卢鸿名气颇大,众人本来就多想和他亲近。此刻见卢鸿人物清秀,风仪俊朗,更兼待人亲切有礼,自然都大生好感。 卢鸿便问起适才自己进门,众人正议论些什么。卢湛便抢先道:“九哥你还不知道吧,昨儿四叔房里又添了一个小弟,排起来算是老十九了。”指了指身边一个大几岁的孩子说:“就是六哥家的。” 卢六本名唤做卢淇,接口说:“正是,昨天夜里不知怎么家中突然满是光亮,连四邻都看到了。爹爹说了,弟弟以后必然不同凡响,就给他起名儿叫卢照邻。” !…… ------------ 第六章 有理想的一代新人 我不知我之前生—— 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 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玠否? 当义熙之世,曾一醉渊明否? 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 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 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数人,而此数人则其尤甚者,故姑举之以概其余也。 ——张『潮』《幽梦影》 前世卢鸿读书到这几句时,未尝不掩卷叹息,觉得张『潮』这几句,实在是道人所不能道,正搔到心中痒处。后辈小子,于先辈前贤人物事迹,往往心追神驰,恨不当面。有唐一代,人物胜迹,堪称华夏文明最灿烂的一章,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卢鸿前世,未免存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心思。此番穿越唐朝,也多是以欣赏崇敬的心态看待事物,难以真心融入其中。此刻忽然听了后世大名鼎鼎的“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竟然成了自家小弟,一时心中茫然,不知是何滋味。 耳边却听那卢湛不以为然道:“我倒不信了,不管你小弟照得多亮,难道还比得过九哥不成?” 听得卢湛此言,卢鸿心中却是一动,心想:“初唐四杰也罢,欧虞褚薛也罢,才学识见,也不是天生来的。难道我多了这千年后数十载的见识,就比谁差了?这些年我只贪玩物,这般下去,怕也就是碌碌一生罢了。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是应该将心中这些见识,做些事出来,将来见了这些人物,也能有个说话的资格,才不枉我来这唐朝走一遭了。” 卢鸿经此一事,却是心『性』转变。之前所行,多是任意而为,自此开始,方才收拾玩心,认认真真地为来日打算,踏踏实实起来。 众人听了卢湛称赞卢鸿的话,倒都是颇以为然,纷纷出声附和。便是卢淇,也是炫耀下小弟不凡,若真说胜过卢鸿,自己倒也不敢就这么想了。 正说间,只听门口咳嗽一声,却是先生到了。众人便纷纷散开,各寻书桌就坐。卢湛拉了卢鸿,到最里手拐角桌子坐下,先生已经是进了门来。 卢鸿坐定之后,只见先生他身材高高瘦瘦,穿一件圆领儒袍,不慌不忙地踱进讲堂。再细细打量,这先生面庞清癯,细目长须,脸上带着几分微笑,目光颇为温和,另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这先生名叫卢宽,字中立,论起来算是卢鸿族中长辈。因他为人不好俗名,远离世务,因为学问虽佳,却是一直未曾出仕,倒有几分游戏风尘之意。这族学先生的差使,是他自己讨来的。以他的修养学问,教几个小小蒙童,本是有些委屈,只是卢宽自己却是乐在其中,分外用心,众学生也很尊重亲近他,师生很是相得。 卢宽见了卢鸿卢湛二人,知道是新来的学生,便先吩咐下其他孩子的功课,让他们自行修读,然后过来问二人姓名。卢鸿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分别报了名字。对卢鸿这个小神童,卢宽自然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他仪表风度,已颇为欣赏,再见他言语平和,彬彬有礼,更是喜爱,便问他家中所学如何,隐隐有几分考校之意。 卢鸿既然存了进取的心意,也不再如以前般隐讳,卢宽但有所问,便一一尽自己所知道来。这一来不要紧,直让卢宽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上课了,直接让大家自行温习,便叫了卢鸿到自己书房中来。 卢宽的书房就在讲堂不远,几步就到了。书房虽然不大,却收拾的极为整洁素雅。进得书房,卢宽便叫卢鸿坐下说话,卢鸿连道几声不敢,卢宽定要他坐,便只得在旁边座位侧身坐下。 卢宽也不多做虚言,便继续细细询问卢鸿所学。适才随意问了几个问题,听卢鸿答得有理有节,显是用功颇深,绝不类寻常初入蒙学的孩童可比。讲堂中不是细说的所在,这才唤他到书房中细细咨询。 卢鸿便说:“学生在家中,蒙父母教诲,倒是用了些功夫。如《道德经》、《庄子》以及五经均粗粗习过。只是虽然多能成诵,于经义却是一知半解,还望先生日后多多指正。” 卢宽听他直承众经均能成诵,心下还有些怀疑,怕是卢鸿自己夸大其词,便挑了几段让他背诵一下。不想随便提出哪一段,卢鸿张嘴便来,朗朗成诵,直让卢宽又惊又喜。到得后来,卢宽直接从各经中随意找些偏僻句子考校卢鸿,只要他说出上句,卢鸿便轻轻松松地续出下句来,接连试了几十次,竟然无一差错,直喜得卢宽如获至宝,连呼“神童”不迭。 既然相试无差,卢宽便转来问询卢鸿各经义。初时还是卢宽问,卢鸿答。到得后来,遇有所答与卢宽所思不符不处,便解与卢鸿听,渐渐也互相述论几句。若说卢鸿所学经义,与卢宽自是相差得远,每有粗陋不到之处。但卢鸿毕竟有一世经历,后世多年诸多成果,虽然未曾悉心深研,但在卢宽听来,卢鸿发问不多,却都问到点子上,每有振聋发聩之言。更何况卢鸿经后世教学洗礼,看待问题的角度与方法,自有其独到之处。虽然说精研深究多有不足,但他思路灵活,别出枢机,卢宽看这小小孩童竟有这等识见,所解经义对自己日间所思,竟也多有启发,不由得欲罢不能,和卢鸿直直说了半日。中间每到痛快处,便忍不住以掌击腿,半日里拍了不下十数次,将腿都拍得肿了,他兀自不觉。便是午时小三儿来唤卢鸿用饭,卢宽也没放过卢鸿,直接便叫小三儿将食盒提将过来,与卢鸿边吃边议。按说儒家于这日常礼仪,颇为讲究,万没有师生对坐,边吃边说的道理。只是卢宽本就不是腐儒心『性』,更兼今日喜出望外,也就顾不上许多了。 卢鸿以前不愿显『露』自己,习经也是自己暗地用功,不曾与人交流过。这次放开心怀,听卢宽解说经义,也是大感畅怀。卢宽不似卢鸿之父卢祖安般多营外务,多年来一心寻经求道,学问精深,几番言语下来,自然让卢鸿敬佩不已。二人午后也不休息,又说得一段时间,卢宽便道:“卢鸿,你这求学之事,为师倒有些念头,须与令尊议上一议。你也不用上课了,收拾一下,陪同为师到你家一趟吧。” 卢鸿听了,不知卢宽见老爸有什么事要说,就赶紧说:“家中也没有准备,先生登门做客,仓促中若是怠慢了,岂不失礼。学生便回家禀告父亲,略做安排,明日来请先生吧。” 卢宽听了呵呵一笑,摇摇手说:“我与令尊倒也是相熟得紧,时常在一起下棋论道,还搞那些虚礼做什么?今日心情正好,你便带路,咱们一同过去便是。”说罢站起身来,却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原来他今日情不自禁,将腿都拍得肿了,坐着时尚不自觉,一站起来,便觉右腿痛将起来。 卢鸿忍住了笑,急忙过来相搀。卢祖安也不由哈哈一笑,自嘲道:“今日见了你这卢家千里驹的风采,我这老马腿倒是瘸了。”随即推开卢鸿的手道:“不妨事的,走罢。”只是行走之间,难免还是腿脚不便,卢鸿忙扶了卢宽一同出来。 师徒二人出了书房,向卢府行来。那小三儿听卢鸿吩咐,知道先生要到家中做客,便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地跑着回家通报去了。 ------------ 第七章 和谐美好的家访事件 再说卢大族长见了小三儿跑来通报,说是学堂先生要登门来访,问了小三儿几句,见他也说不清楚,便忙出门迎接。卢祖安与卢宽本也相熟,对他的学问人品,也颇为敬佩。远远看卢鸿扶了卢宽行来,连忙上前相迎。卢宽行动似有不便,却是一脸笑容,远远过来便招唤道:“平之兄好久不见。” 卢祖安连忙应了,心下却有些奇怪其腿脚究竟怎么回事,也不好多问。心下寻思也不知卢鸿才上学,有何事惊动先生上门,只是看卢宽满面笑容,料想也不是坏事。 待将卢宽迎进门来,到客厅分宾主就坐,有下人奉上茶来,卢鸿便在父亲身后垂手侍立。二人寒喧几句,卢族长便开言问道:“今日犬子首日进学,可是有什么荒谬行径?这小畜生平日里疏于管教,还望中立兄多多费心才是。” 卢宽听了便嘿嘿一笑说:“罢了,平之兄你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么?就不要和我假客气了。我只说你学问不肯用心,围棋更是臭不可闻,谁想你老了老了,竟生了这样争气的儿子。真真气煞人也,羡煞人也!” 说罢,便将今日考校卢鸿之事细细说来,不住口地称赞一番,道是卢鸿天份心『性』,万中无一,生平所见,不做第二人想。待见说到卢鸿众部经典均能背诵成详时,卢族长竟然亦是不知,一幅瞠目结舌的样子,诧异之余,不由得卢宽心下大乐,便当场拿过几部典籍来,当场考究了卢鸿一番,震得卢大族长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卢祖安虽然知道卢鸿聪明异常,不过总想他小小年纪,学业上的事,总要再长几岁才见端倪,因此上平常虽也给他略略讲些经义,却未曾认真传授过。而且见这个儿子懒散爱玩,功夫多是下在书法上,根本就不曾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能习诵众经。今日亲眼见了,当然是喜不自胜,只是当了卢宽的面,不好太过得意忘形,口中还要谦虚道:“唉,这小畜生倒也有几分小聪明。只是他生『性』顽劣,跳脱懒散,还是要中立兄多多教诲才是。”说到这时,却忍不住拈须微笑,眼中看着儿子全是光芒闪烁,哪有一分口中说道劣子的样子。 看到卢族长这个样子,卢宽也忍不住笑了,说:“平之兄就不要这般假么三道的拽虚词了。我也不妨直说,卢鸿这份天赋品『性』,眼见得是天下之才。按说捞了这么个好学生,是我平生之幸。只是以我之才,教授这孩子,倒怕是束缚住他,把一个神童给耽误了。因此上今天特地前来,便是与兄商量,卢鸿这孩子,还是不要让他到族学中就学为好。” 卢祖安一听这话,不由一惊,赶忙说:“中立兄这是怎么说来?玉不琢不成器,这孩子虽有些小聪明,也不过是些粗浅见识,正要兄用心指点,多多敲打敲打。但凭兄有何吩咐,愚弟决无二话。” “哪里哪里,平之兄倒是误解了。你我虽然也受过学,不过所得也只是一家一时之言。今日我听卢鸿所解经义,竟是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因此上我想,若是就让卢鸿跟随我等学解经义,到是束缚了他的思路,反不如就放手让他自己求索,你我旁敲侧击,略做指点即可。过得几年,寻访得大德高贤,为他再择名师也为时不晚。说不准卢鸿倒能另开生面,自立一家呢。” 卢祖安听了这话,颇为意动。听卢宽此言,全是为了卢鸿之意,所说不无道理。再想想卢鸿这几年,不声不响地就有这样的出息,显见得也是颇有上进心,若真是天天去学堂和族中其他孩子一起识字读书,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卢宽之言,就在家中自己攻读,有自己朝夕提领,也不会误了学业。 思虑及此,卢祖安也不再客套,说道:“如此倒真是劳中立兄费心了。只是日后这孩子还免不了烦兄时时点拨,免得他误入歧途,荒废了学业。” 卢鸿就学之事既定,二人便随意闲聊起来。不移时天『色』将晚,卢祖安便着人安排酒饭,邀卢宽小酌几杯。卢宽今日着实高兴,也不推辞,便即入座。卢夫人听得下人讲,今天先生来着实将卢鸿夸了一通,称道自己这宝贝儿子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天才,自是喜上眉梢。又听说先生讲了,要卢鸿自己在家攻读便可,学堂就不必去了,更是心下得意,夸这先生颇有识人之明,可比古之伯乐,今之李道长,实在是应该好好款待一番。便叫下人用心准备精致饭菜,又将藏了几年的一坛好酒取出来送到席上。这酒着实有些年头,泥封一开,醇香扑鼻,倒让卢族长及卢先生眼中放光,将那风范气度全抛到九霄云外,直如馋了八百年的酒鬼也似,一来二去转眼便将一小坛酒抢得净光。酒后乘兴,摆下棋盘手谈几局。那卢宽棋力本胜过卢祖安,今日更是有如神助,落子如风,直杀得卢大族长丢盔卸甲,溃不成兵,才得意洋洋告辞而去。 卢祖安见卢宽走路一摇三晃,知道这酒后劲足,忙叫小三儿陪了卢先生回去。自己也觉得有些酒劲泛上来,连忙回转,先寻个地方洗了洗脸,漱了漱口,整理一下衣服,才回卧室来见夫人。心想今天贪饮了几杯,免不得夫人又要唠叨一番。谁知回来才见夫人喜孜孜的,全不提饮酒之事,反倒拉了他不停地说道自己平日便知儿子如何如何不凡,将优点长处林林总总说了总有百八十条,还不忘说道儿子随娘,自然是继承了自己的优点了。到得最后连卢鸿从小就不『尿』床的事迹都想了起来,连道儿子必然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总有大出息,免不得要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娶得几个公主,生下几十个孙子等等。卢夫人这里还在唠唠叨叨,畅想美好愿景,全没注意卢祖安酒劲上涌,又困又乏,早就歪在一边睡着了。 直到卢祖安呼噜一声响似一声,才将卢夫人从美好展望中惊醒过来。看卢大族长睡得实在是踏实,倒也不好意思唤醒他,便叫过丫头,简单收拾一下,扶着卢大族长好好躺平睡下。自己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自说自话地念叨了半宿,究竟儿子长大了是娶公主风光,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闺秀省得受气;是呆在朝中当翰林,还是外放个刺史有实权。总之念头纷至沓来,千头万绪,委实难以取舍,将卢夫人忙得一夜翻来覆去也没有定下章程,直到东方泛白才沉沉睡去。 ------------ 第八章 自学成才之路 卢鸿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书房中,看着面前一堆码得高高的各种书籍,正在发呆。 自从那天范先生到家中和老爸商量之后,卢鸿艰巨而光荣的自学成才生涯便开始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当埋头苦读了一段时间之后,卢鸿才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他不知道怎么读书了。 卢鸿并不是不会读书的人,前世之时,他便是一个无书不读的人,更何况转世以后,他的记忆力简直可说是过目不忘。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唐朝初期的书籍分类不太合理,家中藏书又不太完善,实在是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对典籍按“经史子集”分为四部。经部后世主要是指儒家的典籍,即所谓十三经。在唐时,甲部经与后世尚有不同,共分做十二类,即《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以及图纬、经解、诂训、小学,三传尚归在《春秋》名下,未单独列出;史部是各种历史著作,子部是诸子百家及释道宗教著作,分为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释家、道家等十四类。集部是各家文集,以诗、文等为主。这样的分类,委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想按自己的思路查找感兴趣的内容有条理的学习,可就为难了。 另一个问题是卢家的各类藏书比例极其不均衡。简单说,就是经类占比太大。藏书楼中,经部的书架占了一半还多,而其他三类则相对要少得多了。究其原因,家族收藏典籍,其目的不外是为了家族中求学之人准备的。自汉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学为世人所重,其他各家学说,自然渐渐式微。除非朝庭内库,为着艺文传承,收集各类图书较全以外,私家藏书,无不以经学为主。尤其要命的是,这些经学典籍,原文也不过那几卷,倒是各类后人的注释以及论述之著,占了绝大多数。 卢鸿抱着极大的热情,以读书破万卷的壮志豪情,订下了一个按照家中藏书目录从头到尾,一本本将藏书楼中所有典籍通读一遍的宏伟计划。但当他用了足足一个月,看了足足四十余部三百余卷的各类关于《易》的章句、集注、讲疏、大义等等书籍后,就说是卢九公子天资不凡,过目不忘,也看得头晕眼花。这些典籍所说五花八门,所解千奇百怪,看来看去,以前糊涂的地方没弄明白,以前自己觉得明白的地方也大多糊涂了。 中间他自然也向卢祖安及卢宽请教过,只是卢族长和卢先生虽说学问都不错,只是哪见过卢九公子这般下功夫做学问的,先说到某某经义,倒还能为他解上一番。待说到某章句所解,某集解所言,某义疏所道,此条何指,彼条何义,深究细考起来,二位老师也只能是满脸茫然,如听天书。要命的是这位学生颇为较真,说着说着,还要提起此版与他版不同,新言与旧言相悖,一脸诚恳地发问讨教。开始之时,二位师长还吱唔一番,到得后来,远远见了卢鸿拿了书本来请教,都是落荒而逃,实在逃不过去了,免不得相互推诿,支来支去。就连卢宽这说了一辈子卢祖安学问不用心的人,都改了口,今日便一脸肃然地对卢鸿言道“令尊学问精深,远胜于我,诸经百艺,无不畅达。汝若有不明之处,便当时时讨教。切不可舍近求远,荒废家学”云云,随即便一溜烟地走得不见了踪影,任凭卢鸿千呼万唤,只是当作没听见。 卢鸿无法,只得回转书房。看着眼前成堆的典籍,方知在这信息极不发达的唐朝,若想学业有成,是件多么难的事。此刻不由他想起那位格竹的王阳明大偶,心下连连慨叹不已。 思来想去,也只有自己着手,边整理边学习,尽可能地将能搞清楚的先弄懂,存疑之处,也只好暂且记下,留待日后遇到明师再行请教了。想到此时,不由他心中郁闷难当,站起身形,对着窗口高声唱道: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 只吓得旁边伺候的小三儿打了一个激灵,不知道卢九公子突然发了什么疯;又听他唱道不靠皇帝什么的,又隐隐地害怕担心。好在看卢鸿唱完,便老老实实坐下开始做功课,再没有其他不正常的表现,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自此以后,卢鸿便改变了读书的方式。经、子二部,以原作为纲,将有关注释著作,按藏书目录选出重点,对原文对照研习。中间凡有所得或存疑,便写下笔记摘要,以便考据。此法虽然进展似乎不快,每天也不过几个章节罢了,但效果却是好得多了。只是书房中从此便四下全是展开的各类书籍,弄得摆摊也似,吓得小三儿动都不敢动,唯恐一不小心把哪本书带『乱』了被公子批一顿。 习经之余,卢鸿便在史、集二部中,挑选喜爱的书籍,手边常置几部。功课累了,翻看诵读,就当是放松。虽然浏览时似不经意,翻看甚快,但他现在脑力超群,喜爱的文字,大多过眼成诵,手头书换了一部又一部,自觉所得甚多。 如此试行了一段,为学之路已经渐入佳境,自我感觉很是不错,卢鸿便自己又加上了两份功课――作诗与练字。 后人一提起诗歌,便说道是唐诗宋词。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唐诗实是华夏诗歌史上的顶峰,名家名篇,如星汉灿烂,数不胜数。只是此时还是初唐早期,就连初唐四家中的卢照邻,还忙着吃『奶』与『尿』床,唐诗的发展,也远未到成熟之时。此时诗风,尚多齐梁以来绮丽余习,所谓“丽藻穷雕饰”,华靡浮艳之风胜行;诗体格律亦不规范,平仄粘对未成定制,七言诗也不多见。 但卢鸿自然不会有这等阻碍,他前世如唐诗三百首之类,早就耳熟能详,虽然此时不屑于抄袭剽窃,但作诗『吟』词,于格律体裁,却是精密完整。他前世也常写些题画咏怀的诗作,只是于平仄韵律,偶有不叶;用语遣词,每多习气。现下身临唐朝,平仄用韵,语言风气,已是再无疑难。随着他学业日渐精深,这几日觉得诗作也颇有进境,小小有些自得。 只是这些诗作,只能自己偷偷练笔,却是不敢拿出来给人看。他小小年纪,有个“神童”的称号,能写出好诗句来倒也不为过。只是这些诗格律如此成熟,若人见了,却未免起疑。所以平时写的诗觉得尚可的,自己抄录成册,藏在书房之内,不为人所知。 卢九公子学业精进,诗文有成,自学成才之路已是步入正轨。只是不想在练习书法时,却遇到了一个老大老大的难题。 ------------ 第二卷 文房四宝 ------------ 第一章 工欲善其事 卢鸿遇上的难题很简单,也很现实,那就是――他找不到写大字的『毛』笔。 『毛』笔起源已久,民间传说秦时大将蒙恬偶然将兔毫浸入石灰水中而发明『毛』笔,事实上『毛』笔的历史远在秦前。远古之时便有缚毫为笔,到秦朝『毛』笔纳毫入管,方有了现代『毛』笔的雏形。只是当时笔的笔杆与笔头是分开的,笔头写得磨损严重,不堪复用时便将其退出,纳入新笔头固定了再用,便同后世签字笔更换笔芯一般。这种做法称为“退笔”,宋时东坡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便是指此。到得汉代,制笔之法渐渐成熟,外形与后世『毛』笔已经一般无二。 只是自汉及晋,以至隋唐,所制『毛』笔大多是紫毫小笔。所谓紫毫,是指是野兔脊背上最长的全黑『色』『毛』料。盖汉以前书法艺术地位并未确立,文字只为实用,自然是以写小字为主。汉时多在竹简之上书写,当时又无高桌大椅,书写之时,左手持简,右手执笔,因此『毛』笔必须弹『性』出众,以便挥写。又因竹简本身吸墨极少,『毛』笔蓄墨不求过多。汉代『毛』笔,便纯为兔毫所制。 到得晋时,书法之风大盛,制纸工艺日渐成熟,对笔的要求自然也发生了变化。虽然晋时纸张书写前均经过处理,颇为光滑,但无论如何,纸吸墨较之竹简要多得多。此外晋时书风大变,行草盛行,一笔每连贯成行,对『毛』笔的蓄墨量要求更高。因此晋时兼毫笔较为通用,多采紫毫掺狸毫、青羊毫制成。 此时正值唐初,所见『毛』笔多为纯紫毫或以紫毫为主的兼毫,且均为短峰小笔。唐初书法也多以小字为主,便是题碑书丹,也不过寸字,所用『毛』笔自然无须长峰。且兔毫峰本不长,更兼当时制笔时,笔头纳入笔管颇深,少则三分之一,多则至半,也做不出长峰笔来。 前时卢鸿临写,多为二王书帖,以及当代名家墨迹,所用『毛』笔自然无有不妥。现下要认真习练书法,自然按照后世的思路,从大字楷书入手。只是如此一来,身边的『毛』笔便不够用了。只苦了小三儿,为了满足自己公子的愿望,将左近笔庄全跑遍了,还到幽州去了一趟,就是找不到卢鸿所求的大笔。 卢鸿没有办法,但又不想就此半途而废,拍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好寄希望于族中笔坊自行研制了。此外其他如纸、墨、砚等物,怕也要一同改进。只是此时他年纪幼小,哪里有能力让笔坊为自己制笔,唯有想办法鼓动老爸老妈,让他们为自己出头,设法成事。 这天早起,卢鸿到后堂见过父母,问安之后,便不急着去书房读书,只是把自己想练习大字,文房器物均不合用之事说了,又道想借族中作坊,制作文房,请父母大人设法。 卢夫人听儿子说练字没家伙用,当时想也不想,张口便说:“这有什么难的。鸿儿你只要好好用功学业,其他的自然有娘给你想办法。不就是让作坊做几只笔嘛,老爷,你就安排一下吧。” 卢祖安却是不忙答言,反问卢鸿说:“鸿儿,你往日习书所用文房,未曾闻说不合用。且你习书写字,不过记事成文,又不是要给人题招牌写匾额,成天练那大字做什么?” “父亲大人,孩儿近日习字,每每觉得终日临池,写来写去,总是他人衣冠,难成自家风貌,便想试行新路,以开生面。再则只习小字,难免宥于寸微,气局『逼』仄,长此以往,谈何笔力,谈何风骨?因此上想借习练大字,以成自家风格,也好开张气势,冀有所得。” 卢夫人听了儿子这番语言,自是连声称赞,就是卢祖安也觉得儿子见识确是高明,不由得点头微笑,便将族中作坊之事细细讲来。 原来这卢氏族中,制笔制纸,都有家坊。笔坊乃一黄姓外来之人经营,不过有十数年的历史;纸坊则是本族一个远房,名唤卢安的,祖辈相传,便是在族中管理纸坊。所制纸笔,主要是供族中所用,开支也是族内承担。墨砚则均是由人自外采购,族中并无作坊。 卢祖安便道:“鸿儿你所言颇有道理,新制文房也无不可。只是一则为父虽然忝为族长,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便动用族产为自家劳作;二则这等新研器物,没有数年之功,难有所成,委实也有些不便之处。” 卢夫人听了这话,不待卢鸿出声,便直接说:“这有何不可。作坊做出新笔新纸来,难道还只给鸿儿一人独用不成,还不是全族受益。上次鸿儿弄的那新酒,族中哪个不喜欢?就是老爷你,不也是天天离不得口,美得什么似的么?又哪有人说是为自家私利了?鸿儿天资聪颖,这做笔这类的小事,难道还难得住他不成,你就尽管放心便是了。” 在卢夫人看来,自己这宝贝儿子那是如假包换的正牌神童,只说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晓,哪还有儿子不明白的东西。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这儿子倒真是知道不少当世人不知道的学问,尤其是文玩器物,放眼当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她这番想法倒也不能说错了。 夫人已经发了言表了态,卢大族长自然只有唯唯听是的份,领导一句话,新兴的纸笔开发项目就此上马。只是砚墨二物,族中没有作坊,全系由外购入,却是无法可想。 卢鸿想了想说:“墨倒是好说,易州松烟颇佳,多购数十锭即可。只是这砚确实不太合用。习大字须多磨墨汁,现下砚台多半小巧,砚池蓄墨不多,实为不便。还望父亲大人着人去端州等地,选购石材回来,孩儿自行设计砚式,着人雕琢方好。” 卢祖安听了这话,不由心下为难。易州墨倒还好说,这端州石价值委实不低。唐时端砚方才盛行,名动天下,有“端州紫石砚,邢州白瓷瓯”的说法,虽然石质大多不佳,但因采石不易,价格高昂,所谓“端石一斤,价值千金”。且端州远在岭南,距范阳数千里之遥。此时车马不便,哪这么容易说买就买的。 卢鸿看卢祖安沉『吟』不语,心下暗笑,知道制笔制墨都由族内作坊制作,自可假公济私。这砚却得老爸出钱,自然就要肉痛了。他也不说破,恭恭敬敬地说:“是了,爹爹,孩儿这几日攻习经书,颇有些疑窦难解之处,卢先生说爹爹诸经百艺,尽皆通晓,要孩儿朝夕请教,以承家学。今日正要请父亲大人指教。” 卢大族长一听儿子要请教学问,一霎时脸『色』由白而红,由红而紫,额头上汗珠立时密密地涌将出来;再看自己夫人一幅似笑非笑的样子,再不敢迟疑,张口便道:“鸿儿,这学问之道,贵乎得之于心,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求之外在,反易误入歧途,你还是自行揣摩的好。至于这采购砚石之事,倒也容易,为父这就着人去办。”一边说着,便即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话音才落,人早已到了门外。 ------------ 第二章 原来是你 次日早起,卢夫人便催着卢大族长实施儿子的创新大计。卢祖安匆匆起身,胡『乱』洗漱完毕,少少用点早餐,便赶着去安排人手。那笔坊主管因是外人,不好相催,便着人通告一声,要他来见卢鸿商议制笔之事。纸坊的卢安倒好说话,直接便叫人前去相唤。卢安听说是卢族长家的神童九公子要做新纸,饭也不及吃,便匆匆地赶了过来。 卢安才进院,便看到卢家的二管家卢多正在院中。这卢多本是卢祖安的书僮,少年时跟随卢祖安外出求学,远涉他乡,一直照顾卢祖安。等卢祖安回家做了族长安顿下来,他也便成了卢府的管家。只是这卢多却是个爱玩的『性』子,虽然年纪也老大不小,却是不耐烦管事,就禀明卢祖安,另选了一个管事的,自己就宁可退位当了二管家,其实也是万事不问。只是他资格即老,人又滑稽和善,与众下人倒都很亲近。卢鸿自打小外出玩耍,就都是由卢多看着。卢鸿小嘴甜得狠,一口一个“多叔”叫着,哄得卢多团团转,有了什么淘气捣蛋的事,大多是卢多给他兜着。这次远出采购砚石,须得有个可靠之人,卢祖安便叫卢多去走这一趟。 只见卢鸿拉着卢多,在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边说边比划,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卢多边听边连连点头,又拍胸脯又挥拳的,自然是说道定当尽心竭力,完成九少爷交办的艰巨任务云云。 好容易见卢鸿交待完毕,卢多带了两个下人,辞别卢鸿而去,卢安这才上来,见过卢鸿,便说起制纸事宜。 原来这卢族纸坊规模并不甚大,所产纸张为麻纸。麻纸乃是以青麻、黄麻等为原料,造出纸来较为『毛』糙,吸墨『性』能不佳,供族中其他孩子初学写字尚可,让卢鸿拿来练字自然是不行了。 卢安听卢鸿说要制新纸,便说:“这天下制纸之法,除麻纸外,尚有皮纸、竹纸。竹纸咱们北方鲜有,大多是南方产竹之乡常见。只是竹纸虽然价廉,纸质却略嫌脆弱,听说还不如咱们这麻纸结实耐用。倒是皮纸,闻说北地有以桑皮制纸的,坚韧异常,那边糊窗户都用皮纸,经年不坏。咱们本地偶也见过皮纸,虽然是结实了,却略粗糙,听先生们说写字也不太好用。” 卢鸿听了这话,也大致知道了唐初制纸的情况。中国传统书画用纸称宣纸,事实上严格说来,只有宣州所产的檀皮纸,才可称为宣纸。只是后来称呼混『乱』,但凡是同类纸张,人们便往往以宣纸统称了。 纸之制造,首要在选料。造上等佳纸所用材料,最关键的莫过于青檀皮。用青檀皮制造出来的宣纸,吸『性』强,不变形,防虫蛀,寿命长,纸张薄、轻、软、韧、细、白,纸质极佳。卢鸿便与卢安说起这檀皮纸,卢安却是未曾闻过。 卢鸿便将青檀的形状为卢安细细描述了一遍,又怕他听不清楚,将昨天晚上准备的一张纸从袖中拿出来递于他看。 卢安看这纸上,原来是卢鸿画的一张图样,知道便是卢九公子所说的青檀。见所绘这青檀根系发达,枝叶茂盛,树冠庞大,颇为潇洒、秀逸。旁边小图详细画出树叶,如同卵形,边缘有锯齿。又说卢鸿说这青檀早春开花,花『色』为淡绿『色』;果实长柄圆形,周围有翅,不由心中一动道:“看这图样,公子说的青檀似乎便是那楮树一般。这楮树咱们这倒多得是,以前也闻说有人用楮树皮造纸的,只是没见过。” 卢鸿听了,不由心下恍然。原来这青檀形状与楮树类似,古人多有误为楮树的。忙问了卢安几句这楮树的情况,知道就是青檀,忙让卢安收购青檀皮,并专门说道最好寻那山石崎岖倾仄之间所生青檀,且要二年的树皮方佳。 原来树皮制纸,其优劣关键在于树皮中韧皮纤维数量,过幼或过老的树皮,数量不多即少,都不能制成好纸。这青檀皮便以二年生的枝条皮为最佳,并于春末夏初剥取为宜。只是此事和卢安也说不明白,只是嘱咐他依言行事便是。 定下了此事,卢鸿便又问卢安附近可有稻草,要他一并收购,以为造纸原料。这下不由卢安大为惊讶,连忙问道:“咱们卢家在南边专有稻田,以供族中食用稻米,不过数量不多。只是这稻草未闻有能造纸的,却不知公子这说法由何而来?” 青檀皮和沙田稻草两种原料互相搭配使用之法,直到明代方才出现,卢安自是不知。卢鸿一笑道:“此法本是古书中所载,我也是偶然得见。除开稻草之外,还有一样东西,需你用心寻找。”说罢,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纸来。 宣纸生产中,除檀皮和稻草外,还需要掺和『药』料,『药』料中最重要的一种,便是称为杨桃藤的汁『液』。昨天卢鸿一并画了图,现下便拿出来,要卢安寻找这杨桃。 卢安听完卢鸿所说,看了看这图便说:“公子所说的这杨桃,到是见山里人采来卖过。只是这东西遍体都是绒『毛』,样子怪异,除了穷人家偶尔买个哄孩子吃,一般人却是不吃它。若公子说的古法要用这杨桃藤汁,明日我便叫人去买便是。” 卢鸿听了,便向卢安细细说了这杨桃藤汁的采集之法,又说:“这杨桃虽然样子不好看,味道却是不差,更兼对身体大有好处。采购藤汁时,不妨顺便多买些个杨桃家里人吃。” 原来这所谓杨桃,便是后世人所说的猕猴桃,此时尚不为世人所重,故卢鸿有此一说。 安排已毕,卢安便兴冲冲地告辞。此时世间各行各业,于家传技艺,多秘而不宣。今日闻说神童九公子有造纸古法,卢安自然也是颇为心动,便要快些准备材料,看看这纸造出来是何等模样。 购砚造纸两事安排完毕,卢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书房之中,开始今日的功课。正当他埋头在众书堆中,悉心揣摩『毛』诗之时,忽闻小三儿通传,道是笔坊黄坊主到了。卢鸿这才抬起头,请黄坊主进来。 却见这位黄坊主进得门来,看着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着一件麻布短衫,脸庞微黑,个头不高,略有些驮背,两只手却是颇大,遍布着老茧,甚是粗糙。这黄坊主进得书房站定,便道:“在下黄晖,见过卢公子。不知公子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原来是黄坊主”,卢鸿听了,初进尚未经意,便道:“此次却是有事要麻烦坊主……什么?黄晖?黄晖!你就是黄晖?” ------------ 第三章 传说中的鸡距笔 黄晖,生平不详。相传得蒙恬制笔之法,所制笔称作“金鸡距笔”,因锋短,犀利如鸡距,故名。 史书上对于黄晖的记载,极其简单,就连他生卒年月都不清楚。所谓鸡距,就是公鸡跖后突出像脚趾的部分。从这点看来,这位黄晖所擅长制的必然也是短峰硬毫笔。 黄晖一听卢鸿说话的口气,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卢鸿表情一幅惊喜的样子,自己却实在想不明白卢鸿怎么会听说过自己的名字,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卢公子可是听过在下的贱名么?” 卢鸿心下急转,脸上过却早换过一幅笑容,说道:“黄坊主的大名,我自然是早就听说过的。”说罢忙起身相请道:“黄坊主请坐。” 说完这话,再一看书房中的情形,却不由卢鸿脸上一阵尴尬。他这书房,要说到『乱』七八糟,实在也是天下难寻了。但见四周墙上挂着几大张图表,上边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小字,或红或黑,或纵或横,远远看去狼籍一片;在柱子上、屏风上也挂满了纸条,上边注着大大小小的文字图符;案上、地下一堆堆得全是各类典籍,连床上与椅子上,都排满了半开的书卷,就算是收破烂的仓库也没见过这么『乱』的。进得卢九公子这书房,别说坐,就是站着找个『插』脚的地方不碰着东西,也实在是不算容易。 此刻黄晖顺着卢鸿相请的手势看去,椅子上满满地摊着一堆《『毛』诗序义》、《『毛』诗表隐》、《『毛』诗义疏》、《『毛』诗谊府》之类,再看看脚尖前边晃晃悠悠的两垛《周官论评》、《周官宁朔》、《周官驳难》、《周礼义决》等等,横七竖八地好像风一吹就要散倒下来的样子,连忙用力摇摇头,坚决地说:“在下还是站着好了。” 卢鸿不由脸上一红,也不再纠缠此节,便站着与黄晖谈起制笔来。 原来这唐时制笔,一般多用“卷心法”制作。所谓“卷心法”,便是笔头中间有一丛“命『毛』”,然后以绢或麻纸卷为笔心,这笔心占笔峰约有五分之三,其次加『毛』,再次加绢或纸,次又加『毛』,如此数层包缠而成。因其头如雀形,又通称作“雀头笔”。其用料仍以兔毫为主,且笔头纳入笔斗一半以上,只留毫腰和锋颖的部分『露』在斗外,毫腰到根部不受力的部分完全藏入斗内,如此笔头自然短小犀利,奋发强健,一笔而后笔锋回复如初,故特别适合快速书写。 卢鸿日常所用的『毛』笔,便均是这雀头笔。只是他所用的笔,并非族内笔坊所出,而是由人专门从外买来的好笔。他心下奇怪,按说这黄晖大大有名,所谓胜名之下无虚士,所制笔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怎么会自家反倒要舍近求远外出购笔?难道此黄晖非彼黄晖?想到这里,便问黄晖道:“我闻人说,黄坊主曾得蒙恬制笔之法,所制鸡距笔堪称一绝,不知可是有的?” 黄晖一听此言,不由大吃一惊,说:“原来卢公子倒真是知道贱名。在下这制笔手艺,乃是家传,祖上确是学得蒙恬笔的制法。公子所说的鸡距笔,是先父所创,在下自也做得,倒也小有薄名。只是当年遭遇兵荒,全家毁于战火。在下只身逃到范阳,蒙族长不弃,凭小小手艺在这笔坊混口饭吃,却是埋没了先人的名望。” 卢鸿心下暗道如此,又问道:“既然你身负如此艺业,为何在我族中,名声不显,这鸡距笔也再未得见,所为何事?” 黄晖听了这话,不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笔坊,不外是为了族中写写划划做笔,倒有一半是族中学生们用的,再好的笔又有什么用?何况若真是做鸡距笔,又有几个人用得起。那上等紫毫,价比黄金。我虽然也用兔毫做笔,但多是白毫,便是花毫也少见,紫毫却是一丝也没见过。没有好材料,我便有通天的本事,也造不出好笔来。” 原来这兔毫按等级,分为数种。最上等的紫毫,是野兔脊背上最长的全黑『色』『毛』料。其他则称为花毫、白毫、三花、五花等,等级由高到低,依次排列。 黄晖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只笔来说:“这只笔还是我初到此地时,用逃荒带来的一点紫毫作的一管鸡距笔,今日特地拿来,请公子过目。” 卢鸿伸手接过这管笔,细细端详。笔长不过一掌,笔杆便是普通竹杆,初看似无出奇处。手执笔杆捻动两圈,只觉得大小适中,圆转如意;拿下湘妃竹的笔套,细看笔头,丝丝黑毫,齐整均匀;在掌心略略按压,只觉得劲挺拔峭,收放自如。他是玩笔的老行家,不必蘸墨书写,便知确是难得的好笔,不由连声称赞:“好笔,好笔,果真是尖齐圆健,四德具备,不愧金鸡距之名!” 黄晖知道这卢九公子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名声。今日卢府下人来唤自己,说是卢公子要见自己,询问有关制笔事宜,便事先带了这管好笔,自然也是存了『毛』遂自荐的心思。此时见卢公子连声称好,不由心下得意。却听卢公子说道“尖齐圆健”的说法,不由大奇,连忙追问何意。 这“尖、齐、圆、健”乃是后世人评价『毛』笔的标准,此时世人自然未曾听晓。所谓尖,是指笔毫聚拢时,末端要尖锐。笔尖则写字锋棱易出,锐意传神;所谓齐,是指笔毫长短一致,毫尖平齐。毫齐则运笔时万毫齐力,使转自如;所谓圆,是指笔毫圆满如枣核之形,毫『毛』充足。如此书写时笔力完足,笔锋圆满;所谓健,是指即笔腰弹力强劲,做书自然坚挺峻拔。 卢鸿于是一一讲给黄晖听。黄晖边听边点头,口中赞叹不绝,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做笔的。公子所说的,我们心里也有,就是不曾有一个人能这么清楚地说出来。我早就听人说公子字写得好,是神童。今天一看,只怕天下的天才加一块,也没有公子这样的见识啊!”说罢激动不已,一幅黑脸膛也泛起了红光。口中兀自喃喃,不断品味刚才所言,连『插』话的空也不给卢鸿,只顾自说自话地讲起自己多年做笔经验心得,与卢鸿所言笔之四德一一对应,越发觉得卢鸿所说言简意赅,深微精到,真是讲出了自己心中多年来想说又说不出的话,不由得感慨叹息,如痴如醉。 『迷』醉半日,黄晖这才惊觉尚在卢鸿书房之中,只顾回味卢公子所言,倒将商量制笔的事给丢在了一旁,不由他本来泛红的脸又再深了些,直是有些发紫。赶忙道歉说:“倒是让公子见笑了。我这人就这个『毛』病,一说起这些事儿来就收不住。” 卢鸿微微一笑,说:“黄坊主客气了。只是我看坊主这管鸡距笔,也是以卷心法所制。小可在古籍中偶然得一制笔之法,名为“披柱法”,不知黄坊主可有所闻?” ------------ 第四章 狼毫笔与窈窕女 后世自宋以降,制作『毛』笔普遍采用的便是"披柱法",所制『毛』笔最典型的便是“枣核笔”。 这枣核笔的笔头最内里是一个圆柱形笔芯,笔芯分为两部分:直接在纸上书写的笔锋部分称为“身『毛』”,笔锋以下部分的短『毛』叫做“辅『毛』”。这辅『毛』即是所谓“加健”,主要起支撑笔型的作用。在笔芯外围还有一层薄薄的“披『毛』”,以防止笔芯里的粗『毛』弹出及增加蓄墨。一般这披『毛』需优质『毛』料,以细腻光华的『毛』料为披方佳。 卢鸿前世未曾亲试制笔,只是用笔多年,心得体会自然不少,个中关键也大致清楚。何况在文房论坛上混迹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此时将这披柱法一一与黄晖道来,便如耳闻亲见一般,说得极其细致,听得黄晖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唯恐落下一个字。 听完卢鸿所说,黄晖心下思量片刻,又问了几点不清楚的地方,这才说:“公子所说这披柱法,听来确实大有道理。与工艺上较卷心法似更简单,制出笔来书写估计也不差。只是此法制出笔来,怕是弹『性』略差,不及卷心笔劲道足。” 卢鸿心下暗暗称赞,这黄晖果然有两把刷子,只是听自己一说便能道出其中关键。便又说道:“我要制的这新笔,就是为了写大字用的,就是要它蓄墨多,笔『性』柔软顺和。此外,主要材料也不是兔毫,却是用到狼毫与羊毫。” 黄晖听了一皱眉说:“羊毫制笔也不少见,不过多是用作兼毫掺入的。这羊毫太过柔软,一般人多不喜欢用它。不过若是公子说要写大字,这羊毫长峰易得,倒是能做出大笔来;那狼毫虽然以前也闻说过用来制笔的,只是粗硬难用,莫不是公子有何特别方法?” 卢鸿一听,便知是黄晖误解了。据说前代狼毫所指,便是真的狼身上毫『毛』,看来果然是真的了。便向黄晖解释道:“却是我没说清楚。这狼毫非是指狼身上的毫『毛』,乃是指黄鼠狼,最佳的莫过于其尾部长毫,弹『性』略逊于紫毫,却是清丽柔健,蓄墨好,寿命长,决是一等一的制笔材料。” 黄晖一听忙点点头,说:“我闻前世书圣王羲之有精制鼠须笔,便是用黄鼠狼尾毫所制,以前只以为是传说,不想竟是真的。这黄鼠狼咱们本地也尽多,集市上皮『毛』多有卖的,价格倒是远低于紫毫。明日我便即收购了,到时候还要劳烦卢公子亲临指点方好。” 卢鸿听了连连点头说:“这个,自然要去,要去。久闻黄坊主制笔之名,想必家中也多有奇品,正要请教。”想着明天定要多从这黄晖手中剥削点东西来才好,不由眼放光明,灿若晨星。 黄晖一听,不由激凌凌打了个冷颤,这才想起这卢九公子是有名的喜欢好东西,见了什么就朝自己家里划拉,自己这些年好容易偶尔弄些好材料做几管珍藏的笔,落在他眼里,哪里还有掉出来的道理?一想到此,不由大是后悔,只是话已出口,再不能收回,只得寻思快点回家,将自己那些宝贝紧着藏严了方好。 黄晖正在追悔莫及之时,卢鸿却又笑嘻嘻地说道:“黄坊主今日送我这管鸡距笔,小可真是喜欢得紧,只是还要麻烦黄坊主在笔杆上刻个名号才好。”说罢手中紧紧地握着笔管送过来,另一只手便递过一把刻刀。 黄晖听了此言,不由哭笑不得。本来拿来此笔,原也有“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之意,只是哪想到这位卢九公子虽然天资聪慧绝伦,却生了这般惫赖的『性』子。一声客气也没有,自己的笔便成了他的,还倒要自己刻下名号来。只见卢鸿倒生似怕黄晖将这笔抢回去一般,就算是要人刻字也舍不得离手。黄晖无耐,只得接过刻刀,便由卢鸿掌着笔管,刻下“黄晖制”的字迹。虽然那刻刀是卢鸿为着日后篆刻所备,刻笔杆不甚合用,所幸黄晖功夫扎实,几个小字也刻得精神十足。 放下刻刀,黄晖一刻也不多停留,向卢鸿告一声罪,便做道别,急急向家中行去。却全没注意到这卢九公子捧了那管精制鸡距笔,眼睛直直地便如同粘在了笔上,根本就没听到自己告别的话语。 第二日一大早,卢鸿便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带了小三儿直奔黄晖的笔坊而去。 这卢家的族内笔坊,说是作坊,其实也就是一个小院。当年黄晖得族中收留,便将这小院拨给他,制笔家居,便全是在一起的。 这笔坊也不甚远,小三儿引着卢鸿出门走了有百十来步,转了两个弯,便到了笔坊门口。只见外观略有些老旧,大门却是半开着。卢鸿便直接进了门口,转过影壁,见院中四下摆满了各种竹杆木条之类杂物,一边架子上还挂了两排新制的『毛』笔,只是却见不到人影,就朗声唤道:“黄坊主在家吗?” 话音才落,便听屋中脆生生地一声:“来啦!” 随着声音,只见房门口竹帘“叭答”一挑,俏生生走出来一位少女。只见这少女穿着短襦长裙,裙腰高系,更显得她个子高挑俊挺。头上发鬟屈绕,松松地挽了个髻,一张清水脸,眼睛忽闪闪的清澈灵动。再向下看,所着短襦衽口却是颇松,里边透出来低系的水绿『色』内衫,半包半『露』,只见那软颤颤白晃晃的一片夺人二目。 忽然之间,卢九公子只觉得这阳光明媚的院落都黯然失『色』,霎时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眼中只余那一片雪白,随着少女迎来的步伐占满了自己的全部视线――啊,啊,难道我人生的春天这么快就要来临了么?啊,亲爱的唐朝,我爱死你了! 只见这名少女笑孜孜地迎上前来问道:“这位就是卢公子么?” 卢鸿却是眼睛直直地,恍若未觉,口中喃喃道:“春guang,真是灿烂啊……” 少女并未听清卢鸿在说些什么,只是疑虑这位公子为什么呆呆地不说话。旁边的小三儿却将卢鸿这话听得一清二楚,赶紧偷偷地捅捅卢鸿说: “我的少爷你快醒醒吧。哪来的春guang,这都快立秋了。” ------------ 第五章 最最沉重的打击 春guang当然还在,一半在少女明媚的胸前,一半在卢鸿灿烂的脸上。 见了这少女,卢鸿忽然觉得那鸡距笔紫狼毫都如同那浮云般散去,一时心中只留下少女炫目的笑容。他只想挺挺胸膛向整个世界宣布:我,长大了…… 当然长大这事不是自己说大就大的。卢鸿只得又把身子挺一挺,鼓动如簧之舌,将这前生后世的手段一鼓脑搬将出来,不一时便将这少女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至少是他自己感觉一清二楚。 原来这少女便是黄晖的独生女儿,名叫黄铃儿。事实上黄铃儿并非黄晖亲生,却是他逃难路上所救。黄铃儿本姓林,才几岁时,家中亲人俱为『乱』兵所害,她爹爹抱了她逃了出来,却已是身受重伤,跑出几十里地,终于伤发不治倒地。黄晖路经此处,听到黄铃儿哭闹的声音,这才救下了她,看她小小孩子哭得实在可怜,便收留了她,一路逃荒到了范阳,谋得一个笔坊的差事,安顿下来。说起来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现在黄铃儿已有十八岁,每日便帮着黄晖制作『毛』笔。 卢鸿一边听黄铃儿讲述身世,一边不断地在旁边感慨叹息。说到黄铃儿家破人亡时,安慰的声音更是悲切感人,将本已自伤的黄铃儿感动得不能自已,忍不住眼泪珠扑簌簌落将下来,挂在明洁如玉的脸庞上,便如同梨花带雨、芙蓉晓『露』一般,把这小子眼睛看得都直了。再说到蒙黄晖收留,父女艰难飘泊,最终投奔卢府之时,卢鸿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式,不断安慰黄铃儿,同时展望了美好的远景,以卢府公子的身份做出了明天会更好的确切预言与坚定承诺。黄铃儿泪尚未干,也让卢鸿说得笑容满面,便如同皓月出云,春花初绽。看着黄铃儿『迷』人的笑容,听着她清风般的声音,鼻中只闻得一阵阵似兰如蜜的幽香,只勾得卢九公子如堕云里雾中,不知身在何处。 待黄铃儿说起随黄晖制笔之时,卢鸿方才渐渐回过神来,便问未见黄晖的身影,却是不知哪里去了。 黄铃儿接口说:“爹爹也不知怎么了,昨天回来就和丢了魂似的,忙着把家里的好多东西都收拾起来装了箱,折腾了大半夜,今儿一早儿就背了抱了的出门去了,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什么可不能让那贼小子看到了……”说到这里,方觉不妥,急忙掩嘴不说。只是双颊不由得飞红,呐呐地不知说什么是好。 卢鸿听了只得苦笑,自己这些年来,见了宝贝就想方设法,到手方休,却不想净得了这么个名声。对自己以后大计,甚是不利。看来以后还是要改进方法,创新手段,免得因小失大才好。 黄铃儿方才说漏了嘴,甚是不好意思。就连忙转过话题说:“卢公子,昨天我听爹爹提起,公子说要制好笔,须得用那黄鼠狼尾毫,不知可有何奥妙?” 卢鸿一听此言,知道在美人面前才艺演示的机会到了,连忙又挺了挺身形,咳嗽了一声说:“姑娘有所不知。这狼毫较之兔毫,虽则弹『性』稍有不足,却有几综优点,胜于兔毫。一则长峰较之兔毫易得,可制长峰大笔;二则轻久耐用,虽然价值亦是不菲,实际使用却比紫毫实惠得多;三则『毛』根比之兔毫略粗,蓄墨更多,不似兔毫写字容易干枯。” 说道此处,看那黄铃儿连连称是,一脸佩服的样子,不由越发卖弄。看身边盆中一丛新制的笔毫,『色』黄丝长,柔顺如缎,当是狼毫无疑,心中暗暗称赞黄晖准备充分,正好给了自己机会。于是便信手从中拈取一丝,微微捻动,点点头,对黄铃儿说: “姑娘请看,这上等狼毫『色』泽黑黄,微泛紫『色』,弹『性』出众,『毛』峰尖锐。以之制笔,自然是上等佳材。” 黄铃儿听了,不由瞠目结舌,欲言又止。卢鸿也不待她『插』言,自顾自说道: “这狼毫却也有佳劣之分,那上等狼毫,产地越是靠北,越为佳妙。极北之地,有大山名曰长白,所产狼毫,最是上品。姑娘请看,这狼毫也不是从头至尾一般粗细,中间鼓起之处,便是笔毫弹『性』最强所在,一般说来,鼓处越是靠前,笔毫『性』能越好。笔头制成之后,鼓处位置便是纳入笔管的位置。这狼毫较之那兔毫,入管便要浅一些了。” 黄铃儿再也忍耐不住,『插』嘴说:“可是,可是……” 卢鸿坚决地把手一挥说:“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姑娘你也明白,笔头纳入笔管浅了,『毛』笔弹『性』会略差,怕是难以使用。这笔若是那些手上没有真功夫的人拿了,自然无法适应。只是公子我自小苦练,临池不辍,腕力超群,笔法精到,用这狼毫笔是决无问题的。”说罢,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我知道公子书艺超群,可公子手中这狼毫……” “放心,我对这狼毫知之甚深,怎么铃儿姑娘还不相信我么?” “问题是,您拿的这是鹿毫啊……” …… 卢鸿这一下子差点直接噎死。心中不由大骂黄晖。还以为他听了自己之言,行动够快,已经把狼毫准备好了呢,哪知道他要死不死弄这一盆鹿毫做什么,弄得自己闹了个大笑话。不过卢鸿毕竟不同凡夫俗子,面对不利局面依然冷静从容,只见他脸上绝无半分惭『色』,很认真对黄铃儿说:“原来这便是鹿毫。在下精研狼毫,对这鹿毫所知不多。姑娘熟谙此道,正好借此机会请教。”说罢摆出一幅乖乖听课的劲头,又偷偷向黄铃儿身边挨了挨,只闻得她身上的异香越发浓郁,又感觉这香气十分熟悉,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正在此时,忽闻脚步声响,抬头便见黄晖已经回来了。看他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满脸喜『色』。身后却跟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抱着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手中拿着一个拨浪鼓,口中咿咿呀呀的唱着,摇得拨浪鼓不住的响。 黄晖进得门来,一眼见到卢鸿在此,忙说:“卢公子早就到了。请公子稍稍休息,我放下东西就过来。”说罢对身后的年轻人说:“大虎快给卢公子倒杯茶来。” 卢鸿见黄晖进了厢房,大虎忙着给自己倒茶去了,就转身问黄铃儿:“这大虎是什么人啊?” 黄铃儿面『露』羞『色』说:“是爹爹的徒弟,也是我丈夫。” 卢鸿一霎时只觉得如同一盆冷水自九花天灵上直泼下来,想不到自己千问万问,就是最关键的事情忘了问,没打听人家姑娘有了婆家没有。 大虎这时已经端了茶出来,请卢鸿喝茶。这卢鸿哪有心思喝茶,接过来便放在身旁。却见刚才那小孩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抱着黄铃儿的腿撒娇说:“娘,宝宝饿了。” …… 黄铃儿俯身抱起孩子,柔声说道:“乖,娘喂宝宝。”说罢便转过身去,解开衣服,喂起『奶』来。此时更觉得那股异香越发浓郁,卢鸿方知为何如此熟悉! 『奶』香中的卢鸿直是欲哭无泪。看黄铃儿喂『奶』之时也不避讳自己,显是丝毫没有把自己看作男人的意思,一时万念俱灰,默默无语,垂头丧气地便向院外走去。 厢房的黄晖方才出来,看卢鸿要走,急忙唤到: “卢公子不是要制笔的么,怎么这就要走?”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做。” ------------ 第六章 非现场监管 话说初次暗恋惨遭打击的卢鸿很是黯然销魂了一会子,直到午饭之时,才化悲痛为力量,对着食物发起了冲锋,边吃边暗暗发誓一定要多吃快长,早日成人。卢夫人见儿子吃得这般香甜,高兴得不得了,还直说儿子长身体了,不断地给卢鸿夹菜,要他多吃些,险些将卢大神童给撑得走不动路。 卢鸿的初恋萌芽就此无疾而终,留下的只是他枕头下诗集中几首哀婉情诗。是不是这份感情真的有诗中写得那般缠mian伤感,只怕就连他自己也都记不清了。 但自此以后,卢鸿却再也不肯到笔坊去看制笔之事,无论黄晖如何邀请,只是不为所动。黄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了半天黄铃儿也说不清楚,最后方才想到,是不是自己藏宝行为被卢公子得知,就此生气了?后来再见卢鸿,旁敲侧击地说起此事,卢鸿一脸凛然,很是严肃地讲了一通“苟非吾之所有,虽一丝一毫莫之取也”的大道理,倒是把黄晖说得一脸惭愧,直道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卢鸿的君子之腹。 除了笔坊之外,纸坊的卢安进行的也很顺利。造纸所需的青檀皮、稻草和杨桃藤汁都采购齐全。只是当卢安恭请卢鸿亲临指导时,却见卢九公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一口一个学业繁忙,一口一个时不我待,口口声声说是虽然心向往之,怎奈分身乏术。只是把制作过程一一描述给卢安,由他自行『摸』索。卢安却哪里知道卢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上一次的惨痛教训,卢公子就断了下基层开展调研、指导工作的兴趣,从而进一步铺开了非现场监管的工作新格局。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这一日,卢鸿正在书房中攻读《春秋》及“三传”。这《春秋》及《公羊》、《谷梁》和《左传》三传虽然列入子部,其实全是历史著作,不过是多了些评论罢了。他这些日读书进展颇快,估计再有几个月,子部经籍就能通览一遍了。 忽然听得门外传来黄晖的声音:“卢公子!哈哈,这回可真是成了!” 这几个月来,黄晖时不时就要拿几支笔来给卢鸿看,自然是按照卢鸿所说的“披柱法”试制的新笔。每次经过卢鸿试用,指出不足,他便记下后,回去细心琢磨,再加改进。来得次数多了,连门口的下人也自熟了,后来也不再通传,见了便直接放他进来,自行找卢鸿便是。这黄晖也不愧是制笔大家,拿来的笔一次比一次好,反复试用了几种材料,很快就将新方法『摸』透了,估计这次肯定是大功告成,最终的新笔已经定型,故此拿来给卢鸿看。 卢鸿听他兴奋的声音,也自是高兴非常。毕竟这新笔乃是自己一力促成,尤其是自己居然能给大名鼎鼎的黄晖指点制笔,想想便另人激动不已。 卢鸿方站起身形,见那黄晖已经急匆匆地进了屋来,只见他脚下生风,却丝毫不『乱』,轻轻几个转身,已经熟练地绕过屏风上挂的几张字条,转过地上堆着的两摞书籍,晃过案几上摊着的一垛卷轴,杀至自己对面,将手中的两管『毛』笔递到自己眼前。 这两管笔,一管是纯狼毫,峰尖挺拔,长有一寸上下;另一管则是长峰兼毫,峰长更超过狼毫笔,出锋足有两寸有余。 这两种笔经过多次试制,卢鸿早已对其特点了然于胸。这次见黄晖拿来的笔,在在均是一丝不苟,虽然笔杆仍是普通竹杆,但笔头所选狼毫羊毫,皆为上品,制作工艺已经是成熟精到,真当得“尖齐圆健”四德之称。 卢鸿把玩片刻,也不出声,便拿了笔走到书案之前。小三儿这些时日见卢鸿试笔多了,倒也长了眼力价儿,早已将书案简单收拾一下,取过几张上好的纸笺来。卢鸿见了,嫌笺太小,直接让他从旁边箱子中,取过一卷精绢,铺展开来,又掸了两掸,便取过那长峰兼毫笔,在案上砚中饱蘸浓墨,随手半真半行地写下了“尖齐圆健”四个大字。那精绢本『色』做淡黄,映着四个浓墨大字,越发显示得精气勃勃。四个字均有碗口大小,虽然不是规矩森严的真书笔法,却更显得自然生动,牵丝连带,笔迹婉然,不由得旁边的黄晖连连道了几声“好”字。 卢鸿只觉书写之时心手相应,也连赞几声好笔。再看那黄晖,这几个月来,为造这新笔真是殚精竭虑,本就微驼的腰更显得弯了,人也瘦了几分,两眼之中满是血丝,虽然神情喜悦,却掩不住一身疲倦。不由心下感激,转身向黄晖深深施了一礼道:“这几个月来,劳烦黄坊主为小子制笔之事日夜『操』劳,卢鸿不胜感激。” 黄晖一见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相搀说:“公子这是说什么话来!蒙公子不弃,传了制笔秘法与我,又令族内出资为制笔采购佳材。我活了这些年纪,倒从来没有象这些日子这样快活过。今日新笔制成,多一半是公子的功劳,我谢公子还来不及,哪能让公子谢我呢。” 卢鸿却摇摇头说:“在下不过纸上谈兵,若无黄坊主用心试制,哪有这佳笔问世?自然是应该谢过。” 黄晖还要谦虚,忽然眼睛一转,便即改口道:“公子定要谢我,黄晖是不敢受的。不过公子若是觉得这几个月,在下还有些苦劳,便大胆请公子将这尖齐圆健四字赐我如何?我一定要将这四字高高挂在我房中,当作我黄家制笔真训,以后代代相传,永为传家之宝。” 说完也不待卢鸿答应,便又拿起旁边的狼毫笔,双手递于卢鸿道:“公子赐下墨宝,自然还要题下名号方好。正好这管笔还未曾试过,就请公子当作试笔,顺手将尊名也题了吧。” 卢鸿不由目瞪口呆,只得拿过狼毫笔,蘸了墨,就在绢末写下“范阳卢鸿”四个字。 黄晖也不客气,招呼小三儿拿过旁边卢鸿常用的一方玉印,打了印泥端端正正盖好了,又自取过一张空白麻纸,覆在上边,这才仔细卷将起来,道一声谢,便就出门扬长而去。 卢鸿与小三儿相对无语,想起抢他鸡距笔之事来,怎么这么快就找回来了。只得叹息一声说: “唉,报应啊报应!” ------------ 第七章 阶段性成果 新笔既已制出,卢鸿便乘胜追击,让黄晖在制笔同时,试制不同比例的兼毫如五紫五羊、七紫三羊、三紫七羊等等。这几紫几羊的说法,是指软硬毫的比例。如三紫七羊,便是三分硬毫,七分软毫,这样的笔『性』柔软,蓄墨较多;而七紫三羊,刚弹『性』更足。 试制兼毫的同时,卢鸿又将那无心散卓笔、长峰纯羊毫笔及抓笔的制法提将出来,让黄晖再去试制。那无心散卓笔也是兼毫,峰在寸半左右,笔中无加健的笔心,是以虚锋散毫,软熟随意,别具一格。长峰纯羊毫笔则是纯以长峰羊毫所制,峰长达三寸以上,笔腰软而无力,写篆隶多用。抓笔多以猪鬃所制,乃是写大字榜书所用。这些『毛』笔此时俱未出现,卢鸿一一与黄晖讲来,只听得黄晖目眩神『迷』,心驰神往。再听卢鸿讲还有如茅草、竹丝、鸡毫等多样材料,提笔、揸笔等各类笔式以及竹笋式、兰花式、葫芦式等各式笔头等等,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将这些笔一鼓脑全做出来,以遂平生之愿。 黄晖这里忙得天晕地暗,天天沉浸在试制新笔的幸福之中;那纸坊的卢安也取得了初步成果,纸坊按照卢鸿的方法,终于准备好要抄制第一批纸。 之所以这纸要这么久方才准备好,主要是制纸工艺不仅繁复,且需要时间也是较长。 卢鸿所传之法,需将青檀树的枝条先蒸过,再浸泡,然后方才剥皮。剥下的青檀皮晒干之后,加入石灰与草碱,还要再蒸一次,以去其杂质。之后洗涤干净,将其撕为细条状,晾晒在朝阳之地,经过风吹日晒雨淋,褪去杂『色』,自然漂白。那稻草则要以木碓破碎秆节,除去稻叶,然后用铡刀切去草头与草桩两头,留下中间一长段,然后捆扎整齐,加工为燎草。只这檀皮料与稻草料漂白一节,便须自然晾晒一年以上方好。卢鸿为了快些试验工艺,便命卢安先取部分材料,经三月漂白后先行试制。此时虽然漂白时间尚短,纸『色』或有不足,但只要工艺试验成功,所备下的原料一年后自然能造出洁白如雪的好纸来。 材料漂白后,便要将加工后的皮料与草料分别进行打浆,并加入杨桃藤汁等胶『液』搅匀。这杨桃藤汁的妙用,便在于将青檀皮和稻草纤维在纸浆中均匀分散,这样才能使抄出的纸厚薄一致,结构紧密。用竹帘将纸浆抄成整纸,再刷到炕上烤干、剪裁后整理成张,这纸方才制成。 到得试制抄纸这天,卢安来禀过卢鸿,便顺便问卢鸿是否还有兴致亲临纸坊观看抄纸。卢鸿这些时日,暗恋事件的阴影逐渐褪去,对于能够亲临纸坊观看这大唐第一批檀皮纸问世也很是向往。经过反复打听卢安母亲、老婆、姐妹、女儿、儿媳、孙女、外孙女的基本情况,掌握了其侄女、外甥女、侄媳『妇』、外甥媳『妇』的出没规律,确认其不存在干姐妹、干女儿以及女弟子的真实依据后,卢鸿终于决定冒险到纸坊一行。 卢家族内纸坊,却并不在范阳城内,乃是在城西一处小小山脚之下。之所以远离城市,主要是为着取水方便。古时取水不及后世便利,且造纸所用水须得纯净山泉方佳,将纸坊建在山脚下,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为着用水便利。 这纸坊规模并不甚大,在山脚向阳的山崖下,一个小小院落,几间平房。一侧的山体上开出一片空场,晒满了各式皮料和草料。几管粗大的竹杆,自山上延接而下,引半山的一眼清泉水,直通到纸坊内的石槽中,今日最后抄纸成型的步骤,便是从这石槽边开始的。 待卢鸿在卢安陪同之下来到这房间之内时,只见卢安的大儿子已经将料准备好了。这全料乃是先将皮料、草料分别打成糊状纸浆,然后将皮料浆与草料浆按不同比例混合,再打匀滤净方得。此时卢鸿一声令下,卢安家的大儿子便将准备好的全料置入石槽之中,移过旁边的竹管来,注入泉水,卢安将备下的杨桃藤汁慢慢混入,旁边的卢安的另两个儿子手拿木耙将纸料打匀之后,几人便各拿一支木棍,用力搅拌起来。 这纸坊中原来也就十来个伙计,多是卢安一房的家人亲戚。卢安自打从卢鸿处得来制檀皮纸之法后,所有试制过程都是小心谨慎,唯有家中大儿子全程跟同试制,其几个儿子也只是负责各自的具体工作,原本有两个雇佣来的外工都让他寻个借口打发了。此时这房间之内,除去卢鸿、小三儿,便只有卢安父子四人。 待卢安看这槽中纸浆搅得差不多了,便做一个手势,几个人同时停将下来。卢安大儿子便拿起早就预备在旁边的竹帘,一头递于卢安,两人分别站在石槽两头,准备抄纸。 一般说来,抄纸视其大小,需二人至多人不等。今日试制,只抄四尺左右纸张,故卢安与大儿子两人即可,卢安乃是掌帘,他儿子抬帘。此时卢安站在槽边,目光凝重,两只手稳稳把定帘架,微一示意,便将竹帘缓缓攒入石槽内纸浆之中,然后双手同时发力,摇动竹帘,将纸浆振得翻腾起来,待纸浆浪动,便倏的持帘迎浪而起,将竹帘平平抬出。等帘上余水由帘隙中滤出,纸料留在帘上,一张新纸已然抄出。 卢安将帘架放于一侧槽架之上,将竹帘用右手担起,左手拿帘下端,将所捞之纸,平平放于槽侧备好的一叠湿麻纸之上。然后再持帘入浆,抄纸出槽。每抄一张,卢安儿子便报一个数。父子二人配合默契,忙而不『乱』,四臂倏起倏落,却是寂然无声,只有其子不时报数。只过得大半个时辰,已经是抄足一刀。 卢安待大儿子报数满一刀时,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竹帘放了下来,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抄纸一节,最是考验手上的功夫。纸张薄厚多少、平匀与否,全靠抄纸人手感而定。若是平时,卢安一口气抄上几百张纸也是有的,也不似今天这般劳累。还是因为他对这新纸期望甚高,因此竟然也略有些紧张。 抄出的纸放在一旁,足有厚厚一叠。卢安几个儿子动手,将其移至木榨上,微微用力,将纸中所余之水缓缓榨出。经此一步,纸张已经进一步成型,只待上墙焙干,就已经是成型的纸张了。 ------------ 第八章 远方的客人 那焙房就在院子一角。卢安几个儿子动手,将一叠新纸抬到焙房之中。原本纸抄好后,多为晒干。今天因为卢鸿急着看新纸的效果,便在焙房中生起了炭火。那焙房中几面墙内壁中空,炭火中燃,热气烘得墙壁烫热,好让纸干燥得快些。只是此时方到秋后,天气尚热,那焙房之中炭火烘烤,实在是酷热难当。老远的卢鸿便停下脚步,只由得卢安父子抬了纸张进那焙房去了。 卢安进焙房后,便将那一叠纸一张张地揭将下来,手拿一把方刷,将整张纸平平地刷在热墙面上。待两面墙上都铺得满了,方才停手。过不片刻,墙上纸都干得透了,这才动手将纸由墙上揭将下来。 此时卢安已经浑身湿透,便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脸上却是笑逐颜开。他同大儿子一齐将新纸搬将出来,乐呵呵地对卢鸿说:“公子请看,咱们这纸如何?” 卢鸿看这新纸尚发着热气,颜『色』略有些带灰,还不是纯白『色』,却光滑平洁,细薄紧密。卢鸿拎起一角,就着阳光仔细端详,只觉得帘纹齐整,通体均匀,捻动几下,手感绵韧,不由大喜说:“好纸,就是这样子!” 卢安脸上全是汗水,连皱纹都泛起油光,笑着说:“刚才我手『摸』着,这纸软软绵绵,又很有韧劲,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用那稻草和檀皮混在一起。以前见过的皮纸,虽然精工细作,光滑坚韧,这绵『性』就差得远了。想来有了稻草掺入,这纸便越发绵软,吸墨更好。以前听说最好的纸,就是宣州和四川才有。咱们这纸一出来,嘿嘿,怕是天下再没有更好的纸了。” 卢鸿听了点点头说:“正是。皮料和草料相掺,这纸便又绵又韧。二者比例不同,纸『性』也不一样。皮料多草料少的,纸『性』坚韧,便称做净皮;草料多皮料少的,纸『性』绵软,便称做棉料。安叔你不妨反复试验,做出各种绵韧不同的纸来。” 卢安听了,自是连连点头。此时卢安儿子动手,已经将纸剪裁起来。卢鸿急着试用新纸,才得半刀便卷了要先行回去。卢安忙拦住说:“公子却是不可着急。这新出的纸叫作原白纸,纸『性』生燥,不经加工难以使用。还是待做成笺纸后再试用吧。” 卢安所说的原白纸,便是后世人称的生宣。这生宣作泼墨、写意的山水花鸟,自是极佳,只是笔墨洇透扩散,难以掌握。唐时书画,均以工整风格为主,因此并不惯用。 卢鸿却哈哈一笑说:“安叔放心,我便用这原白纸也是不怕的。剩下半刀,安叔可试制各种笺纸便是,这半刀我先拿去过过瘾。”说完便让小三儿抱了纸,出门上车回家试纸去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里,卢鸿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功课进展依然顺利,最难啃的子部已经接近尾声,现在卢鸿已经开始按照习经的方法整理攻读子部。黄晖时不时便拿过几种新笔来给卢鸿试用,卢安则用不了几天就会拿过一种新制笺纸来向卢鸿请教。 一晃时间已经到了年底,卢鸿要卢安做了一批大红的方形笺来,写了数张福字送给族中长辈,倒是很得了一番夸奖。只是没有想到,红红的大福字在卢鸿建议下,倒着贴在影壁上之后,又漂亮又喜庆,一下子便在范阳城中引起了轰动。家中最先贴上去的长辈很是飘然了一回,先是得意洋洋地给旁观众人讲上一通这“福到”的含义,再说出这便是家中神童的手笔,大大的炫耀了一把。其结果就是每天都要有几个亲朋好友着人下帖子来求这福字,有那『性』急的干脆就跑上门来,非要硬『逼』着卢鸿当场写了,再如获至宝的捧回家贴好。到后来,如果这范阳城中哪位大户人家没有贴上个卢神童写的福字,你简直就没脸再开自家大门,这年都没法过了。几天下来,不只是卢鸿累得不行,就是卢祖安也烦坏了。卢安本来还想关了纸坊收拾一下准备过年呢,没想到这些天求福字的涌将上来,那红纸立马告急,卢安一家不得不赶着重新开工,没日没夜的忙了大半个月,一家子差点没过了年。还好眼看到除夕,这股风『潮』才算渐渐平息下来。 除夕祭祖、守夜一系列风俗卢鸿都见得惯了,也没有了太多的新鲜感。只是听到父母之言才知道,今天这个年还些不同的地方――今年是卢夫人五十小庆。原来当地风俗,不到六十不庆寿,但一些大户人家,在五十时却要备办三牲五果六斋,祷告祈天,以求添福添寿,称为“小庆”。这小庆不办酒席,也不宴请邻里,只是家中人『操』办。 这次卢夫人小庆,卢鸿早就出嫁的姐姐也要回来。卢鸿这位胞姐,名唤卢秀儿,大了卢鸿足有二十来岁。卢鸿出生之时,卢秀儿早就出嫁,这些年来回娘家的机会也不多,这次正要借此机会,回家小住一段。就连卢秀儿的婆婆郑夫人,不知怎么这次也说要同来,给亲家母庆生。 其时女儿出嫁,除了二月二回娘家,平时是难得回来的。这卢秀儿嫁到了荥阳郑家,离范阳路途遥远,回家就更不容易了。上次回来,还是四年前卢祖安小庆之时。卢祖安本大过卢夫人三岁,只是当地有个习俗称做“男九女十”,即男子在四十九、五十九、六十九岁时便要过小庆、六十和七十寿辰,女子则要到实岁数方过,因此卢祖安小庆,倒是比卢夫人早了四年。当时卢秀儿夫妻在家住了一段,成天地哄了弟弟玩,爱得如同珍宝,就连卢夫人都说她太宠着弟弟了。彼时卢鸿正是初显神童风范之时,每日里常缠着姐姐姐夫,要他们给自己寻找各类字帖善本。卢秀儿自然是没口子的答应,只是可怜卢鸿姐夫差点愁白了头。 家中自然是喜气洋洋,上下做了准备,便等着亲家母、姑爷和大小姐上门。一直到了初四这天午后,才闻得送信的下人前来,说是郑夫人一行到了。 一家人欢天喜地,忙将一行人等迎进府来。此次郑夫人前来,却是要多住几日,大包小件的带了好几车东西过来,自然也少不了给卢夫人准备的礼物以及给卢鸿收集的书帖等物,于是收拾物品,安排房间,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 第九章 天上掉下个柔妹妹 收拾物品自然有下人办理,卢夫人却引着郑夫人及卢秀儿夫『妇』到正房中说话。郑夫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并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环,也都一齐进得后院来。那卢祖安因有外客来访,早就着人带过话来,由卢夫人、卢鸿陪着郑夫人等,叫卢秀儿夫『妇』也不必急着拜见,晚上再述就是。 一行人便进了屋来。那唐时已经有了高椅等物,只是多安置在前厅待客时用,后室便由着自家方便,还是低低的床榻。此时正值天寒地冻时节,室内置了数个火盆,小翠将正中的火盆拨弄得旺旺的,只觉得室内温暖如春,众人便去了外边的裘衣,共聚在榻上,述起家常。 卢夫人同着郑夫人,自是先都问候家人,述起几年来的别情。卢夫人便叫了卢鸿来给郑夫人见礼,郑夫人却笑着一把拉过来,仔细打量着说:“这便是咱们卢家的小神童了!整日里听人说起这孩子少年天才,字写得是极好的,我这耳朵里都生了茧子了。今天这一看啊,真是没见过这么灵秀的孩子。怎么就生得这么好看呢,倒比我们家这丫头还漂亮了!”说完,便招呼身旁的小女孩说:“柔儿,见过你哥哥。” 只见那小姑娘轻声唤了声“哥哥”,便偎在郑夫人身后,黑亮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卢鸿。这柔儿白白净净的,形容瘦小,长相算不上特别出『色』,一双眼睛却是极有神采。 郑夫人轻轻拍着小姑娘,便向卢夫人介绍起这柔儿来。 原来这柔儿名叫郑柔,郑夫人乃是其伯母。这郑柔说来也可怜,自打小就没了父亲,幸亏他家这一房也颇有实力,除了族中一份例钱,郑夫人也时常接济些财物,生计倒是不愁。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春天,郑柔母亲也因病故去,这郑柔便成了孤儿。郑夫人将她接了过来,当成自家女儿。这郑夫人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年纪也都成人,忽然得了这么个小女儿,也是万般疼爱。见郑柔因为双亲故去,心中总是郁郁不乐,就借了给亲家母小庆的机会,带她来范阳散散心。 听着郑夫人说着郑柔的经历,卢夫人也是心酸不已,拉过小郑柔来,摩挲着她头上的双髻,问她来范阳好不好玩,愿不愿意多住几天。这小郑柔,倒是一点认生的意思也没有,大大方方的,问什么答什么,声音软软柔柔的,很是讨人喜爱。 这时那郑夫人便又说起,这郑柔从小在家就颇有主见,由其母教导读书,文学女红,竟是样样皆精,俨然便是个小小才女。 卢夫人听了此言,就笑了说:“那倒好了。我家这个淘气宝贝蛋会写两个字,就会什么的似的,成天价在外边瞎鼓捣些个没用的东西。这次好好让他妹妹教教他,也让他知道什么叫学问修养,省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 卢鸿听了也只能腹诽两句,心道老妈再谦虚也没这么损你儿子的吧?什么叫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叫瞎鼓捣,那叫文房四宝明白不?还让这小丫头片子来教自己,就这小丫头,断『奶』没几天,估计也就认俩字,居然就跑这当才女来了,还真敢在自己面前充大个不成。 卢鸿这里胡思『乱』想,那郑夫人却笑着说:“姐姐就不要谦虚了。柔儿这丫头也不过是在家里看过两本书,哪里比得上咱们卢大神童啊。就连我家老爷都说啊,连长安洛阳那边都知道卢家九公子的大名,就没见过这么小岁数,字写得这么好的。今儿我们一进门,看见影壁上的大福字,这叫一个好看。我开始还想,这字怎么贴得倒了,问了才知道,这就是鸿儿写的,有个讲儿叫‘福到了’,真是难为这孩子,怎么就聪明到这个份上!等明年过年,说什么也得给我写上几张,也让我们喜庆喜庆,沾点神童的光才好。” 卢夫人听了这话,美得便如同三伏天里喝了冰镇的甜蜜水一般,心里舒服得都要飘起来了,只是口中却是更要谦虚几句“淘气包”、“混小子”之类的。郑夫人身后伺候着的那个十五六的丫环听着,却是嘟起了嘴,显是对夫人吹捧卢鸿、贬低自家小姐的做法颇为不满。 卢鸿看着有趣,便多打量了这丫环几眼。刚才在外边均穿着厚厚的裘衣没太注意,此时脱了外袍,才发现这丫环竟是个小美人。只见她跪坐在郑夫人身后,但也看得出高挑的身段,圆圆的脸,两只大眼睛水灵灵地,只是此刻眼中却满是不以为然的颜『色』。看卢鸿在看她,便气呼呼地看着卢鸿,很是不满的样子。直到那郑柔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这才示威般地瞪了卢鸿一眼,才低下头去摆出一幅乖乖伺候的样子。 此时的卢夫人与郑夫人,越说越是投机。这女人到了五十岁左右,老姐妹一见了面,那絮絮叨叨起来,自然是没完没了。卢鸿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偷偷地跑到姐姐身边,找姐姐索要礼物。 卢秀儿听了,轻轻的便在卢鸿头上打了个小巴掌,偷偷地说:“没良心的小混蛋!来了半天不理我,过来就知道要东西,也不羞么。”嘴里这么说,却动了动身子,让卢鸿挨在自己身边,才说:“礼物么,自然是有的。不过给不给你,就看你表现了。” 卢鸿听了,连忙笑嘻嘻地大献殷勤,又是捶肩又是拿背,口中马屁更是滚滚而来,直将卢秀儿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实在是古往今来空前绝后万中无一百年不遇的最最最好的姐姐。 卢秀儿听得眉花眼笑,招呼人拿过一个小篮子来,说:“这便是姐姐给你的礼物了。打开看看喜欢不?” 卢鸿看这小小篮子,乃是极常见的荆条小篮,看不出有何出奇的地方,寻思莫不是姐姐寻来的古物?也不多言,让小翠来打了篮盖,向内一看,不由哭笑不得。原来里边圆圆红红的,却是几个大柿子。 卢秀儿看了卢鸿的样子,咯咯一笑说:“怎么了?这可是姐姐知道你爱吃,特地给你准备的,怎么,不喜欢?” 原来这柿子,乃是荥阳的特产。上次卢秀儿来,见卢鸿吃到这荥阳柿子连连称好,这次便特地给他带了来。 卢鸿知道是老姐在开自己玩笑,却也知道姐姐惦记自己,连忙称好,将姐姐谢过了几百遍,再看这柿子红红大大的着实可爱,也不管其他,伸手便拿了一个,偷偷藏在姐姐身边吃了起来。轻轻咬破,只觉这大柿子柔软多汁,极是美味。 他这里同姐姐笑闹吃着柿子,忽然眼睛扫到郑夫人身边的郑柔,不由心下一动。只见此刻郑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屋内其乐融融的样子,显得颇为孤单。又见她看着自己和姐姐玩闹吃柿子,却绝没有流『露』出一般孩子羡慕的表情,只是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哀伤。 ------------ 第十章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第十章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卢夫人和郑夫人见了卢鸿同姐姐玩闹吃柿子,不由笑了起来。卢夫人便笑骂说:“小馋嘴猫儿!当着客人就不管不顾的,成个什么样子!算了,让你们陪着我们这上了年纪的呆着也是没意思了。你便带着你柔妹妹出去转转吧,省得她闷,也带她认认地方。” 郑夫人也自笑了,说:“光顾咱们姐儿俩说话了,他们这小孩子可不是早就腻歪了。”便吩咐身后的丫环:“红袖,好好看着小姐,别让她冻着了。” 卢鸿一听这丫环原来名叫红袖,不由偷偷一笑,想到这名字倒是颇有意趣,挑灯夜读,红袖添香,很是香艳。只是唐朝还没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句子,此时这等故事,却是无人能解。 红袖见卢鸿又在偷偷的坏笑,不由又瞪了他一眼,这才连忙拿过郑秀儿的裘衣,伺候着她穿束停当。这边小翠也帮着卢鸿穿好了衣服,主仆四人,便一同出门来。 卢鸿引着郑柔,一路穿过回廊,行到西侧一个小跨院来。这院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颇为整洁,现在里边也有郑家带来的几个仆人,正在安排物品,见了郑柔过来,纷纷地过来见礼。 那郑柔虽然小小年纪,却应付得很是妥当,面对下人,也绝没有托大的姿态,遇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仆人,还都颇为恭敬地道声“辛苦”。众下人看着郑柔的神情都是充满喜爱,显是这郑柔颇得人心。 卢鸿见了,也不说话,只是笑一笑,带着郑柔行到门前。这时一个老仆行了出来,见了郑柔,忙招呼一声“小姐”,便要上前见礼。 郑柔紧走几步托住,说道:“才叔,你是看着柔儿长大的,还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又侧过身道:“才叔,这便是卢府的卢鸿卢少爷。刚才夫人着鸿少爷带我出来转转,认认路的。” 才叔听了,忙过来见过卢鸿,又对郑柔说:“小姐,这屋内还没收拾妥当,『乱』七八糟的,就不要进去了,还是请卢公子带着小姐到别处看看吧。” 卢鸿无奈,只得带了郑柔主仆,又出了跨院。他本是一心想快点去看看姐姐给自己搜刮了什么好的碑帖拓本,此时却给抓了劳工,成了导游,自然颇为郁闷。那郑柔比自己还小着一岁,小小丫头自然没什么可看的;红袖大些,也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虽然不错,只可惜和自己就如同有仇一般,总是一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卢鸿也就懒得理她们,一直向前行去。 卢鸿这边想着心思埋头走了一会,忽然听得身后那红袖喊:“喂!夫人让你陪着我们,你怎么也不说句话,这是要把我们领到哪去?” 卢鸿听了,这才抬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带了郑柔到了后花园来了。卢家这个园子面积颇大,只是此时正是过年时节,天寒地冻,百草凋零,园子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色』。 回首一看,郑柔正在轻轻拉着红袖的衣服,那红袖还是一幅气呼呼的样子。卢鸿看着好笑,却一板脸说:“我带柔妹来花园转转,有何不可?倒是你这丫头,有这么和主人说话的么?” 郑柔听了卢鸿这话,便说:“卢公子有所不知,红袖是自小伴我长大的,我二人名为主仆,实同姐妹。刚才红袖说话或有得罪之处,还望卢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卢鸿见郑柔说话柔柔的,一词一句却是颇为得法,也不愿与她们纠缠,转过身便要再行。那红袖见了郑柔替自己陪礼,却是老大不忿,站出来说:“小姐给他陪的什么礼!刚才在房中夫人夸了他两句,就一幅天王老子的架式,不把人看在眼里。让他带我们转转,又是一幅不理不睬的样子,带着我们『乱』走,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了,怎么着?”说到最后两句,却是转向了卢鸿,故意提高了声音,显是一脸挑畔的神『色』。郑柔紧着拉她,她却把郑柔的手拨开,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卢鸿见了红袖这般作态,杏眼圆睁,脸『色』红扑扑,一脸气不忿的样子,倒觉得颇为可爱。知道刚才在屋内,郑夫人夸自己是神童时,替郑柔谦虚了几句,有点贬低郑柔抬高卢鸿,这丫头心里向着自家小姐,便怎么看自己都不顺眼了。 卢鸿有心逗逗这丫头,便上前几步,摆出一幅吊儿浪『荡』的样子,邪笑着说:“臭丫头,胆子倒是不小。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卢大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实话和你说,少爷便是范阳四恶霸之首,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的。至于什么打瞎子、骂哑巴,挖绝户坟,踢寡『妇』门,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我和你说,我这人可不管那么多,什么天理、良心、正义、道德,那是统统不当一回事的。七八十的老头老太太,我打残了几十个了。只要我卢大少爷出了门,这范阳城内的大姑娘小媳『妇』,包括城东头那个瘸了腿的李寡『妇』,隔着三里地远远地晃着我的形儿,立马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就你这小丫头,也敢和我使横?真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 红袖一听不由大惊失『色』,还以为这卢鸿只不过是仗着会写俩字,家里人宠得有些骄横,哪知他竟然是如此大大的恶人。听他说做过的这些坏事,想一想都要怕得睡不着觉。又看他带自己二人到这荒凉无人的后花园中,莫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想到这里,真是怕得要死,就连想也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把身子躲在郑柔身后,口里却逞强地说:“坏小子,你,你想做什么?” 这里那郑柔却是颇为镇定,微微一笑对卢鸿说:“适才红袖言语多有无理之处,公子就大人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再转身对红袖说:“红袖姐姐不要怕。卢公子乃是世家子弟,自小有神童之誉,人品学问,在在皆是名声远播,怎会如他所说一般?适才均是玩笑话,红袖姐姐便不要当真了。” 卢鸿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好笑。没想到这一番话,没把小的吓唬着,倒把大的吓坏了。听郑柔这几句应对,对这郑柔又高看了几眼。想她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颇为缜密,想来自幼丧父,家中百事艰难,自然心机要重得几分。 这时小翠也过来劝慰几句。刚才她看卢鸿摆出一幅恶人面孔,已觉好笑;再听了后边的恶言恶语,强忍着没笑出来,只好把身子转过去,只是全身上下兀自不住抖动。这时见郑柔说话,忙过来打圆场,说是少爷人很好,刚才是开玩笑等等,便劝着众人回转行来。 卢鸿便带着郑柔自来路走回,边行边同郑柔介绍各处,也同她谈些见闻,所说甚是相得。只是那红袖虽然被小翠劝说不要害怕,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一路上眼睛都不敢看那卢鸿,偶然眼神一对,便吓得赶忙转过头去,显是惶恐未定。 ------------ 第十一章 张黑女 当天晚上,卢府后室设下家宴,给郑夫人一行接风洗尘。卢祖安因族中另有应酬,未在家中,只是临行之时来告个罪。晚饭时,便由卢鸿坐在他姐夫之侧,算是陪客。 卢鸿姐夫名叫郑昭道,因着郑家本是世族,更以书香门第名闻天下。郑家子弟均承家学,于经学上多有不俗造诣。郑昭道为人踏实好学,颇得佳评,早年便蒙推举出仕,现下乃是在地方小县中任县丞一职。唐时每逢过年,官员皆给假七日,元日节前三天,节后三天。只是此次郑昭道陪同母亲夫人到范阳,所需时日较多,因此也是告了假方来。 郑昭道本是个老实人,哪里比得卢鸿这前世下过酒场练就的嘴皮子,几番酒劝下来,早就喝下了十几杯。这卢家酒乃是蒸馏所得,度数较之唐时寻常村酒高上许多,这十几杯酒下来,直将郑昭道喝得晕晕乎乎,说话都有些含糊。小舅子灌姐夫,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卢郑二夫人见了也没多拦,倒是看卢鸿劝酒花样百出,说得尽是些闻所未闻的新鲜段子,直笑得全桌人都流出眼泪来,便是那郑柔也是忍不住满脸笑意。直到卢秀儿看郑昭道实在是有些多了,便道够了,不许他再喝了。郑大县丞虽然晕乎乎的不甚清醒,但听得夫人一声令下,立时便令行禁止,封杯不饮,任卢鸿说出大天二十四个点来,也再不肯多喝一口了。 待用罢酒饭,收拾下去,又说了一回话,便各自回房,安排休息。这卢鸿就搀了郑昭道,送他回屋,边好心好意地让姐夫小心慢走,边偷偷他问给自己都弄什么好碑帖来了没有。郑昭道走路都有些打晃了,听小舅子问起这事,就含含糊糊地说:“放心,鸿儿,你姐知道你喜欢这个,让我给你找了好些个,足足装了两大箱子。我这就让人给你抬过来。” 卢鸿正在心下暗喜,心道得手之际,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斥道:“你敢!”然后便觉得一只纤手一下子拧在了自己的耳朵之上,不由他“哎哟”一声,定睛再看,不是卢秀儿还有何人? 只见卢秀儿满面煞气,拧着卢鸿耳朵数落他说:“好你个小混蛋儿,盼着把东西骗走了,就成天抱了那些个破字帖玩去,没空理我了是不?明白告诉你,你就老老实实陪我玩几天,等走时自然把东西给你;敢和我花样,我一把火把那两箱子破烂儿全烧了!” 卢鸿听了暗暗叫苦,连忙给姐夫使眼『色』,让他帮着说几句好话。哪知这郑昭道见老婆拧了小舅子的耳朵教训,不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激凌凌打了个冷颤,卢鸿挤眉弄眼了半天,他却转过头去,只当是没看见。 卢鸿见了,不由暗骂姐夫几声“没义气”,枉自己刚才一心一意劝了他半天好酒。眼见得这暗渡陈仓之计是失败了,只好收拾起侥幸心理,回过头来大拍姐姐的马屁,把能想到的好话都说尽了,又拍着胸脯说定要天天陪在姐姐身边,早请示晚汇报,鞍前马后绝无怨言。只说得口水纷飞、舌绽莲花,说到恳切时,更是言词切切,捶胸顿足,就差指着天上的明月发誓了。 直直说了半晌,卢鸿口中都说得干了,喉咙如同起火了一般,卢秀儿这才咯咯一笑说:“算你小子有良心。算了,不用白乎了,那东西我早让人送你房里去了。不过刚才你答应的可不许变卦啊,你可说了如有反悔什么天地共签之,鬼神共弃之,小心半夜鬼来抓你。” 卢鸿这才知道,又让姐姐给涮了,却是不敢抱怨,嘴上连连说道“绝无反悔,绝无反悔”。又见姐夫也正望向自己,脸上写满同情,不由想到,自己这姐姐当真是克绍家学,驭夫之术可说是青出于蓝、炉火纯青。看着姐夫脸上同情的表情,不知道应该是谁同情谁。 待卢鸿回到自己房中,小翠忙迎来问自己怎么才回来,又道卢秀儿遣人送了两个大箱子过来,不知道放在哪好,就先摆在了一旁。 卢鸿等了半天就等的这个,急不可耐地叫人把箱子搬到卧室之中,连忙打开一看,果是一沓沓的拓片;随便展开一张细看,正是自己要姐姐帮着寻找的魏碑拓本,不由心下大喜。 这魏碑是指南北朝时期北朝的楷书碑刻书法。所谓北朝,乃是包括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等多个朝代,因魏立朝最长,故后世将这些书法通以魏碑称之,也有称之为北碑的。这魏碑多是民间无名书家之书,除石碑之外,多为墓志铭、摩崖及造像记等。魏碑书法结体方严,雄强朴拙、变化多端,与南朝王王羲之等风liu蕴藉的书风大不相同。 唐朝初年距这些作品年代并不算久远,只是此时王书大行,魏碑却不为世人所重。直到后世清朝末年,馆阁体书风liu弊日重,乃有有识之士,倡南帖北碑之说,尊碑抑帖,大声疾呼,碑学盛行,天下书风,为之一变。 这魏碑既为民间无名书家所书,其水平未免参差不齐,泥沙俱下。因此卢鸿便要姐姐所得碑拓,不要装裱,只将软片拿来,待自己细细审过,择其精品,再行装裱。 卢鸿欢喜不尽,让小翠掌好灯,将火盆中炭火拨旺,便在书案上一一赏鉴起来。这两箱拓片,怕不有数百张。卢鸿看了半夜,方才粗粗看过一半,只见小翠困得不行,在案边不住点头,就命她到外屋自行去睡,自己却是毫无睡意,看了一张又一张。 卢秀儿找来的这批拓片,其中不乏精品。如后世所言魏碑名作“龙门二十品”竟然一张不差。更有许多后世闻所未闻的佳品,卢鸿都是首次得见。更难得的是,此时这些碑刻年代不久,极少损坏,更兼世间识者不多,因此少经拓凿。这些拓片大都墨『色』黑亮,字口清晰锋锐,神采奕奕。看着这些风格各异、美不胜收的佳拓,真另人有三月不识肉味之叹。 卢鸿看了一夜拓片,窗外已经隐隐发白,自己也觉得有些困乏。再看箱中拓片,还有不少,只好留待日后再看了。随手拿过一张,想看完这张便小睡一会,免得明日没有精神。却见这张拓片,字迹不大,从反面看似是一张墓志铭。待他将这张拓片展开,定睛看时,不由心中狂喜,竟然不自觉地拍着案子笑道:“哈哈!张黑女!是张黑女!” 只是如此一来,竟将外屋的小翠惊得醒了。她连忙起身,披了衣服跑进来问道:“少爷怎么了?什么张黑女?” ------------ 第十二章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卢鸿这边兴奋不已,手舞足蹈,见小翠进来,就笑着和她说:“没事没事,你去睡吧。不过是碑帖的事,没关系的,嘿嘿。” 小翠疑『惑』不已,这字帖中还有黑女白女不成?只是少爷说了,也就不再多问。过来把火盆中炭火拨得明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对卢鸿说:“少爷快早点休息了吧,天都快亮了。” 卢鸿口中说着好好好是是是,把小翠打发去睡了,只是自己兴奋得紧,却是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这张黑女碑就是张玄墓志。张玄字黑女,北魏南阳人,这件碑拓乃是其墓志,书者不详。其用笔方圆兼俱,用笔含分隶遗风,又偶见行书笔意,峻宕朴茂,结体扁方,堪称北魏之佼佼者,备受后世书家好评。此志一直名不见经传,直到清道光年间,何绍基得剪裱旧拓孤本,对此碑推崇备至,方为天下所知。只是清时因要避康熙帝玄烨讳,故称之为张黑女碑。后世发现此拓时,原石早毁,此志即为天下孤本,实在是凤『毛』麟角,弥足珍贵。 卢鸿反复鉴赏手中这张黑女拓片,越看越爱。直到天边越来越亮,惊觉时间实在是不早,这才觉得浑身困乏,竟是一夜未睡。他年纪尚小,一觉得困倦,就再也支撑不住,手中拿着拓片,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实在是香,直到听得小翠不断召唤,卢鸿才勉强醒来。才一睁眼,便小心翼翼地将紧紧捏在手中的张黑女墓志收好。伸个懒腰起身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原来太阳升得高高,都快到了中午,姐姐卢秀儿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卢鸿不由一激凌,还好他本是合衣而卧,赶忙下床,正在寻思怎么拍拍老姐的马屁,耳朵一痛,已经是被姐姐伸手拧住。只听卢秀儿说:“好啊,昨儿晚上还好好儿地说天天陪我玩儿,这一转眼的功夫,就知道抱着帖儿睡觉了,早把姐姐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吧?我刚还听小翠说你半夜还『乱』叫什么女来着?怎么着?已经有了小相好儿了不成?” 卢鸿只好堆出一幅笑容,跟着姐姐解释道:“哪敢啊,弟弟这不年幼体弱,需要多休息一会嘛。那张黑女是碑拓之名,就是姐姐给寻来的拓片中的。你弟弟才这把小年纪,哪有什么相好的,姐姐可不能『乱』说。” 话音才落,就被卢秀儿啐了一口说:“还敢狡辩!编也编个沾点儿边的,哪有什么碑里还写这女那女的,你当那是青楼的群芳牌不成?” 卢鸿听了,心中不由连连叹服,自己这姐姐着实彪悍,难为她也是一个大家女儿,连这青楼中的摘挂牌制度都研究透了,怪不得收拾姐夫就象拿小鸡子一般。 卢秀儿口没遮挡,只顾批评卢鸿痛快了,话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怕弟弟追问,就松了卢鸿的耳朵说:“你还不快点收拾,一会娘亲的小庆祈福就开始了。以后再和你算账。”说完自去了。 卢鸿大叹倒霉,也只得叫小翠捧了水来简单洗漱一下,换过衣服,就急忙向正堂行去。 这小庆祈福之礼,却也简单,就是供上三牲五果六斋,焚香祷告即可。等卢鸿到了正堂,见众人都已到得齐了。看他一幅精神不整的样子,卢祖安便淡淡地说了他几句,卢夫人却是怕儿子受了委屈,就忙着说上香了,不让卢祖安再说。 祈福已毕,众人便入座,午饭已经准备停当。只是这次座中有了卢祖安在场,气氛也沉闷了许多,卢秀儿卢鸿都不敢再玩闹,老老实实吃完饭,卢鸿便说身体困乏,要回房去休息。卢夫人已经知道他光顾看拓片,辛苦了一夜,还没缓过来,就让小翠跟着卢鸿,好生伺候他踏踏实实下去休息。却是卢秀儿,当着卢祖安不好意思拦着卢鸿,气得直咬牙,却又眼珠一转,偷偷地和卢夫人说起了什么,边说边看着卢鸿,笑容颇是怪异。 卢鸿这一回屋,舒舒服服地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天『色』已然不早。这才起身,收拾停当,到卢夫人屋中来。进屋才见,郑夫人和卢夫人正在榻边说话,一见他进来,都是笑了起来。卢鸿只觉得这两位夫人看着自己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尤其那郑夫人笑得很是古怪,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隐隐觉得有些大事不妙。 见卢鸿来了,郑夫人便起身告辞。只是临出门之际,又回头打量了卢鸿几眼,这才笑眯眯的去了。 卢夫人便将卢鸿唤到身边,拉了他的手问是可休息够了,然后又说:“儿啊,我听你姐姐说昨天夜里你梦中还在呼唤女子的名字,也不知你是看上了哪家的闺女。这事都是怪娘粗心,你已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这婚姻大事,也是该『操』办了。只是咱们卢家这身份地位,寻常人家的女儿是万万不能入咱们家门的。昨天我看郑柔这孩子,虽然父母双亡,但也是族中正脉,又收在你郑伯母房下,身份也是有的,算是门当户对。更难得这孩子明理懂事,又识文断字,将来娶过来,帮你『操』持家务,我也能放下心。适才我已经和你郑伯母说过,你郑伯母已经答允了,只待这次她们回去之后,便安排纳彩诸般事宜,你只管放心便是。” 卢鸿听了这话,只把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大,心中暗道“苍天啊大地呀”,自己这不过是回房睡了一觉,怎么转身老妈你就把媳『妇』给我说定了。又暗自埋怨姐姐,说什么“梦中呼唤女子名字”,这都哪来的事,也太夸大其词了吧? 卢鸿赶紧向卢夫人解释,说是绝无呼唤女子名字之事。只是这事向来是越描越黑,哪里说得清楚?再说道自己年纪尚小,不想早早成亲,卢夫人便笑着说:“鸿儿你心急也急不得的。你方才十一二岁,年纪尚小,就是想迎娶你柔妹妹,朝庭也是不许的。需得你到了十五行了冠礼,方才安排你们成婚之事。” 卢鸿见老妈说到自己这婚事,眼中流光溢彩,一幅神采飞扬的样子,显是正在憧憬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的美好将来,只好叹一口气,认命的不再言语,不敢再出声打破了老妈儿孙满堂的美梦。 ------------ 第十三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此时已经到了晚饭时节,卢夫人便着人请了郑夫人及卢秀儿夫『妇』,当然更少不得卢鸿没过门的小媳『妇』郑柔,一并过来用餐。席间那卢夫人不停地给郑柔夹菜布蔬,没口子的劝郑柔多吃几口,弄得郑柔也不知怎么一回事。这郑夫人和卢秀儿,则是看着卢鸿止不住的眼中全是笑意。看着郑夫人那丈母娘看姑爷的眼神,卢鸿直如同芒刺在背,这一顿饭吃得全然忘了是什么滋味。 好不容易挨得这一顿饭吃完,众人进来内室坐下了,卢夫人便说:“柔儿坐到这边来,咱们娘俩说说话。”说完对着卢鸿说:“这没你什么事了,还是早点回房忙你的去吧。” 卢鸿自然知道老妈和郑夫人要和郑柔说的是什么事,连忙起身告退;又看到郑柔眼中似乎明了的眼神,更是不好意思,赶紧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跑了出来,耳中只听得姐姐咯咯的笑声。 回到自己房中,不由大是气闷,不移时小翠也追了回来,看着自己也是一脸怪模怪样的笑容。卢鸿见了这小翠,不由心下暗暗叫了几声汉『奸』特务女间谍!要不是你多嘴多舌,哪至于这样。 待要说她几句,心里却也明白这事须怨不得小翠,倒是自己那多事的姐姐和老妈掺活出来的。何况这小翠自小伺候自己,体贴入微,将来说不得也是自己房里的人,若因为这事说了她,生了嫌隙,反倒不美。只好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一会卢秀儿笑嘻嘻地过来,卢鸿连忙上前小心伺候着,把姐姐哄得高兴了,这才从姐姐口中把这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原来今天小庆祈福之后,卢鸿赶着回房补觉,卢秀儿便将卢鸿昨天夜里高呼“张黑女”一事,向卢夫人当笑话说了,说时自然不免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卢夫人听得儿子这等言行,却是发起愁来,不知所呼的是哪家的女儿,莫非儿子心中有了人不成?于是叫下人到卢鸿房中,待卢鸿睡得沉了,便偷偷唤了小翠来细细查问。 小翠于是将昨天夜中自己先于卢鸿休息,半夜为卢鸿呼声惊醒一事说了。卢夫人问起平日里卢鸿行为,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卢夫人这才想起,卢鸿在书房读书及外出,都是小三儿跟着的,就又把小三儿传了来。 那小三儿今天中午无事,家中因为卢夫人小庆,下人们也都赏赐下酒饭,吃喝已罢,正聚在一起吹牛胡侃之时,忽闻有人来传,说是夫人有事要审问于他,不由心下忐忑,不知道夫人要问自己什么,进了后堂,头也不敢抬。卢夫人先是吓了他几句,又问了问卢鸿平常学业及制作纸笔等事,接着便问他平日里卢鸿可有特别关注的女子。 小三儿被卢夫人吓了几句,早就魂飞魄散,灌下的几杯酒一下子都做冷汗出了,自是知无不言。听卢夫人问及卢鸿有无交往女子的事,当下便毫无隐瞒地将黄铃儿以及卢鸿询问卢安家中女『性』之事一一交待出来。他平时跟着卢鸿久了,口才倒是大有长进,遣字用词,语法结构,一一道来,描述得居然颇为传神。先是说起卢鸿去笔坊遇上黄铃儿时痴痴呆呆的样子,又说起卢鸿哄得那黄铃儿又哭又笑的情形,最后说起知道人家已经结婚生子时悲痛欲绝的状况。真说得是连比带划,口水飞溅,绘声绘『色』,精彩异常。中间还学着卢鸿的样子,『吟』了几句卢鸿为黄铃儿写的情诗,什么“空有痴心托彩翼,恨无慧剑斩情丝”,什么“半盏残灯孤梦影,一宵冷雨瘦黄花”云云。只见这小三儿捏着嗓子,学那卢鸿低『吟』的情景,倒真有几分悲悲切切,凄惨伤怀的痴情之态,只听得卢夫人是心惊肉跳。听着自己儿子『迷』恋人家女孩,伤情如此,还要说什么剑啊斩的,这不是要寻死觅活么,卢夫人只觉得阵阵后怕,觉得自己对卢鸿实在是关心不够,委屈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再说到卢鸿打听卢安家女『性』时,卢夫人总算是略松一口气,既然儿子又开始关注其他女子,说明对黄铃儿的心思已经淡了,那寻死觅活的事,估计是不会有了。只是听得后来卢鸿询问得如此详细,从卢安的老母到他家的孙女,从卢安有无干姐妹到收没收义女徒弟,真是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竟是一网打尽。尤其那老卢安短眉小眼、酒糟鼻子、翻唇阔口的样子,他家的女『性』能漂亮到哪里去?想想卢鸿居然饥不择食到这等地步,不由一阵阵恶寒。听那小三儿学卢鸿反复追问,寻根问底的口气,卢夫人并卢秀儿无不是张大了口,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半晌缓不过神来。 等将能问的都问清楚了,卢夫人便又训斥了小三儿几句,要他以后时时注意卢鸿言行,一有异动,随时来报,这才让他退下。小三儿一走,卢夫人便跌坐在坐椅之上,以手捧头,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卢秀儿便上来相劝,娘俩合计来合计去,卢夫人便提起,是不是就将小翠开了脸,让卢鸿收进房里。卢秀儿却认为:那小翠明摆了早晚是卢鸿的,本来就已经天天在卢鸿身边了。既然卢鸿还要到外边找人,眼见得靠小翠是栓不住卢鸿了。还是抓紧给卢鸿说门亲事,大事定下来了,也才好收住卢鸿的心。 卢夫人听了,连连称是,说还是卢秀儿想得周到。只是急切之间,哪里找合适人家的姑娘去?这时卢夫人忽然想起昨天看到的郑柔来,连忙问女儿这郑柔怎么样。 卢秀儿一听,连声说好。说这郑柔因为家中不幸,年纪尚小,一直未曾字人。更兼知书达礼,待人和气,郑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的。这郑柔虽然父母双亡,却是真真正正的郑家嫡脉,若真娶了她,于卢鸿日后前程大有裨益。娘俩更合计,虽然郑柔由郑夫人收养,也甚得喜爱,但终究少了亲生爹娘仗恃,估计将来也不至于胆敢欺负卢鸿。她们娘俩均是在家中说一不二之人,管老公管得都是服服贴贴,心里更觉得是天经地义。此时论起自己的儿子兄弟来,便反过来一个心眼的怕自家人被媳『妇』管了吃亏,有一点点的主场优势,也要算计在内。 娘俩越说越是觉得对路,这郑柔简直就是上天专门安排给卢鸿的好媳『妇』,怎么就这么巧,这边才动心思要给卢鸿说亲,那边直接就送到家里来预备上了,这不是注定的姻缘是什么?寻思至此,再无怀疑,便叫了下人请郑夫人过来商量。可巧的是郑夫人日前见了这卢鸿,什么才学出众书艺超群那是早就知道的,难得这次见了本人,模样又俊秀,『性』情又灵动,很是喜欢,隐隐地也有这个心思。只是想郑柔父母双亡,怕卢家看不上她。一听卢夫人有这个意思,正合心意,真是一拍即合,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 第十四章 后青梅竹马时代 卢鸿听卢秀儿唧唧喳喳地讲了半天,这才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不由得心下苦笑。他生于这范阳卢家,早就知道这婚姻大事,自己是做不得主的。范阳卢氏本是海内大族,放眼天下也是数得着的世家。族内子弟婚配不是世族后裔便是高官贵族,寻常小一点的世家都不放在眼里。自己是族长之子,又顶了这神童之名,阖府上下期望甚高,自己的婚姻自然要紧紧地和家族利益绑在一起。只是没有想到,自己这才十岁出头,老妈就忙着把老婆给自己定下了。听姐姐毫不掩饰地说什么收小翠什么娶郑柔,心下不由暗想:老妈啊老姐呀,你们也不看看我才多大?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力呀?难道说人是神童,就连这也能出类拔粹,异于常人不成? 只是老妈和老姐的心思,卢鸿自然也明白。虽然世家势力于隋末唐初战『乱』中略受打击,但其影响却是深植人心,难以动摇。若自己日后出仕,父族是范阳卢氏,母族是博陵崔氏,再娶了荥阳郑氏的妻室,这样的背景身份,那可真是天下尽皆去得了。 想到此处,无可奈何,也只能是长叹一声,认命吧。好在郑柔那小丫头虽然年纪还小,要什么没什么,模样也只一般,不过看她言语行动,倒是颇有主见、识得大体的人。日后尽多交流的机会,就当是慢慢培养感情吧。 卢秀儿看卢鸿低头不语,还当他是害羞,凑过来逗卢鸿说:“鸿儿我可告诉你,你这小媳『妇』人是极好的,就是小心眼多一些。要不然姐姐我传你几招,保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卢鸿郁闷难言,又不敢惹姐姐生气,只好唯唯诺诺,摆出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直到卢秀儿逗得他够了,起身回自己房间去,卢鸿这才长出一口气,一头栽在床上,狠狠地打了几下枕头出气。 旁边的小翠见了,连忙过来帮他宽衣,伺候他休息。卢鸿见了小翠,不由心头火起,真想当场把她按在床上,就地正法,也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只是见她神情专注,细心地帮自己收拾衣物,想想这些年对自己尽心尽力,主仆感情颇好,实在是不好意思下手――事实上,就算是想下手,也得有下手的本钱啊! 万般无奈,洗洗睡吧。就连那没看完的拓片也没心思看了,虽然今天已经睡的不少,卢鸿还是觉得头脑混『乱』,浑身无力,收拾收拾,一头躺下,不一会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醒来,卢鸿洗漱已毕,便过来给父母请安。才到院落门口,无巧不巧地便遇上郑柔主仆二人,卢鸿只得先打声招呼。二人双目一对,卢鸿感觉颇为不好意思。倒是郑柔神『色』不变,应答的殊为得体,只是双手紧紧绞住,指尖都有些发白了。郑柔身边的红袖却是狠狠盯着卢鸿,一双眼睛本来就很大,这下瞪得更大了。 二人一同进屋,给卢夫人并卢祖安请安。卢夫人见他们俩一同进来请安,直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一把将郑柔拉到身边,问她休息得可好,住得可还习惯。又说有什么缺的少的,让她尽管和自己讲,显是对这儿媳『妇』极为满意。 卢鸿见老妈有了媳『妇』忘了儿子,心下颇为不满,只好哼哼两声,以示抗议。卢夫人听了,只当是没听见。 等到早餐之时,卢鸿竟然给安排得与郑柔对面而坐。只见旁边伺候的丫环婆子与下人,见了自己二人都是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只觉得浑身不得劲,简单扒拉了两口饭便说要温习功课,连卢秀儿喊他也装作没听见,一溜烟地跑了。 先是回自己房中,将先前选出的几件拓片挑出来,主要便是那惹祸的张黑女与龙门二十品,以及几件精妙的碑刻。到了书房,却见小三儿早早的在这候着,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去抬脚便要踢。 小三儿昨天出卖了卢鸿,今天早起听说卢鸿订亲的事,不由得心下发虚。吃完饭早早地就来书房候着,看卢鸿一来便打、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是事机败『露』,连忙上前抱住卢鸿的大腿叫道:“少爷饶命,小三儿再也不敢了!”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卢鸿哭诉起来,直道是自己吐『露』实情,一则是迫于主母威压,更兼担心卢鸿人生大事,实在是无心之过。 卢鸿同他主仆感觉颇笃,本来也是吓唬吓唬他,见小三儿这幅架式,倒也不好意思下脚了。便哼了一声说:“怎么?知道错了?” 小三儿点头如捣蒜,连说知道了。卢鸿喝道:“以后把眼睛放亮,嘴巴管住,胆敢再犯,打下你半截来!知道了就给我站起来,不用再往我身上抹鼻涕了!” 小三儿听了这话,立马雨过天晴,把鼻涕用袖子抹了抹,站起身来。看到卢鸿手中拿着的拓片,连忙过来说道:“少爷,这拓片是不是要拿去装裱的啊?你就放心交给我好了,我这就去找那装裱店的老板,让他紧着给你裱出来,保证手艺精致,价钱合理,让你满意。”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卢鸿手中的拓片,转身向外就跑。 卢鸿又好气又好笑,喝道:“回来!这大过年的,哪有装裱店会开门,你到哪裱去?” 小三儿却是头也不回,边跑边说:“少爷放心,那装裱店的刘老头前天赌钱还欠我十文钱,我去抓他,他再也不敢不给裱的。”口中说着,脚下只是不停,转眼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卢鸿无法,只能由着他去。自己回来坐下,翻看几本书,却是心『乱』如麻,怎么也静不下来。 过了一会,有人来唤卢鸿,道是卢祖安叫他过去一下。卢鸿知道肯定又是订亲的事,也只好放下手中的书,来见卢祖安。 到了卢祖安房中,见卢祖安手捻短须,看着自己微笑不语。卢鸿见了礼,卢祖安便叫他坐下,问了几句他近来学业,这才缓缓开言道:“鸿儿,昨天你母言道,给你订下了一门亲事。这郑家也是有数的世家,与咱们卢家也差不到哪去,为父颇为满意。刚才为父已经禀过族中几位前辈,也都很认可。待这年过完,为父便着人下了聘礼,把事定下。只是闻你母亲说,你这些日子心绪浮动,大异往日,却是要注意自行约束,磨砺修养,以免行得差了,遂成终身之恨。” 卢鸿听了,也不再试图分辩,只是点头称是,说是定要发奋图强、锐意进取、悬梁刺股、扬名立腕,决不辜负家庭的培养、娘亲的厚爱、爹爹的期望、师傅的教诲,做一个有益于社会、有功于朝庭、有利于家族、有爱于老婆的四有新人。 ------------ 第十五章 石不能言最可人 卢祖安看卢鸿一脸真挚地表态发言,很是注意,又勉励他几句,嘱咐这几日就把功课先放放,好好陪陪卢秀儿和郑柔,卢鸿也只能点头称是。 正说话间,忽闻门外有话音传来,少时有脚步声急匆匆地行到门口,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老爷!少爷!哈哈,卢多回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那卢多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卢鸿一见是卢多回来了,不由大喜,也顾不得卢祖安在向前,直接便冲到门口的把拉住卢多说:“多叔!石头买回来了没有?” 卢多咧着嘴笑着说:“嘿嘿,小少爷,什么时候你多叔办事漏过兜了?放心吧,全是按你临走时说的办的。这一趟,可把你多叔累惨了。回来我就直接奔书房,想让你先看看。听人说你到老爷这来了,我才赶过来的。五子六子他们几个正在那边卸石头呐。” 卢多说完,这才进屋见过了卢祖安。卢祖安见卢多大半年没见,变得又黑又瘦,心中不由暗想:“这鸿儿交办的,定然不是什么好差事。这卢多哪象是买石头的,活象挖了半年石头回来了。” 卢祖安想的倒真是差不多,卢多在端州这一段日子,虽然没有真个下洞挖石头,只是带人找坑口寻矿脉,也是天天在山中『摸』爬滚打,着实累得够呛。这几年他在卢府中养得日渐肥胖,身体也大不如前,经这大半年的野外勘探生涯,虽然黑瘦许多,身板却好了起来,也算是意外收获。 卢祖安见卢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知道他心早就飞到石头堆里去了,也不再鸹噪,就让卢鸿自己去看石头玩去,却留下卢多询问这些日子的经历。 卢鸿的心都要飞起来一般,急冲冲地杀到书房,却见门口几个下人,正把一块块用厚厚的草袋包扎的石头搬到书房隔壁一间空屋中去。卢鸿走上前去,看看这块,又看看那块,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待得石头搬完,安置完毕,下人们便出去收拾外边的车辆等物。卢鸿一个人走进小屋,见里边堆了有半屋的石头。他抱了一块八寸大小的石头摆在案上,就着旁边盆中的水,将石头洇湿了。这块石头四面并未规整,还带着金黄『色』的石皮。正面的石头经水一过,『色』泽紫中泛青,『色』彩深沉,正中老大一块鱼脑冻,隐隐的透出密密的青花。卢鸿伸出手,轻轻抚mo,只觉得触手细腻娇嫩,石质滋润异常,忽然感动地掉下泪来。 下岩北壁石!下岩北壁石! 世间都知端砚之名,却不知同为端砚,不同坑口的砚石品质高低,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相差岂止千百倍。但凡深爱端砚之人,只要闻得这“下岩北壁”四字,无不心追神驰,恨不当面。只是这下岩北壁石,自唐时首见于世,宋庆历年间即开采殆尽,后世爱砚之人,虽然苦心搜求,往往穷一生之力,也见不到片石残璧。 唐初端砚开采不久,所采石料多为端溪上岩坑洞口附近之石,石质大多不佳,到后期下岩佳石才被发掘出来。只是卢多得了卢鸿的指点,到了端州,打通关节,自行采石,直接够奔下岩坑洞而去,所采均是极品美石。这半屋石料,随便拿出一块来,怕也是称得神品了。 卢鸿手抚爱石,头脑中也不知想些什么,晕晕乎乎中感觉似乎极是快乐,又似乎极是『迷』茫,竟然就一直这么傻坐了半天。小三儿借着装裱的旗号跑了出去,因怕卢鸿秋后算账一时未敢回来;卢多被卢祖安留下询问出门之事;卢夫人等以为他被卢祖安叫去交谈,竟然没有人发现卢鸿不见了。直到午饭时节找不到卢鸿,追查起来,才有家人在书房边上的小屋里发现卢少爷呆呆地坐在里边,抱着石头发楞。 一家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紧着把他弄出来,让他洗干净手吃饭。卢鸿自己也觉得好笑,只是卢夫人和卢秀儿却又暗地嘀咕,不是卢鸿是有了媳『妇』欢喜的,还是断了对其他女子的念想刺激的,怎么就这么痴痴呆呆的在冷屋子里抱着石头坐了半天。 卢鸿自己心情甚佳,也不管她们嘀咕什么,自顾自吃了两大碗饭。这几天他心中诸事缠绕,一直精神不佳,此时忽然便全然放下,恢复了平时的心境。卢夫人看儿子吃得下饭,也就放下心来,不再担心。 一家人吃完了饭,家人奉上茶来,卢鸿又禀明父亲,说是要族中石匠来,制作新砚式。卢祖安听了,还没接话,卢夫人便发话道:“你这孩子,成天就想着玩这些个杂七杂八的东西。你柔妹妹来这几天,她也没个大小差不多的伴,你就抽出些空儿来多陪陪她。那石头块子又冷又硬的,有个什么玩头。放在屋里,它也飞不了,你就晚几天再鼓捣它吧。” 卢鸿听了,心中不愿,也不好分说,只得应了一声“好”。倒是郑柔看卢鸿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忙说:“婶婶不必了,柔儿自己照顾得了自己。再则柔儿自小对这文房笔墨纸砚,也很是喜爱。鸿哥哥乃是方家,有此机会能够指点指点,也是好的。” 卢鸿听了郑柔这话,倒觉得这小丫头倒是很会说话,确实有两把刷子,就对郑柔说:“柔妹如果喜欢,等石匠来了定砚式时,我就请妹妹来一同观看,顺便也给妹妹做个喜欢的砚台玩。” 卢夫人听了却笑着说:“你这混小子天天玩这些个就罢了,她一个小小姑娘家玩的什么石头。罢罢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随你们去吧。” 当天下午,卢鸿便着小三儿将族内的石匠找了来。那小三儿本来躲了出去,被卢鸿派人寻将回来,也没说别的,就让他去找石匠。也不知小三儿怎么说的,一下子石匠带着俩儿子一齐过来,站在书房门外,大大咧咧地说:“九少爷要凿个啥咧?别的咱们不敢说,要说凿石头,不管多硬的石头蛋蛋,咱们一锤子下去保证它乖乖儿地破开。” 卢鸿出门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这石匠也是卢家远房,因他人老实,又是石匠,人们都叫他“老石头”。其实这老石头也不过四十来岁,长得个头不高,浑身上下哪都是四四方方的,就连手指头肚都长得方方正正。他家俩小子是双胞胎,大的叫大铁,二的叫二铁,都是和他爹学的石匠手艺。这爷仨站在一块,一样的五短身材四方脸浓眉大眼,简直就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着实有些好笑。 卢鸿请他们进书房,老石头却是不肯,直说:“少爷那读书的地方咱们进去干啥咧?粗手粗脚地碰坏了啥金贵东西咱也赔不起呀。少爷你就直说要咱们干啥吧,保证没二话就是。” 卢鸿一笑,也不再让,回身把自己案上的一方凤字砚拿了出来给老石头看,说:“就是要做这东西,砚台。” ------------ 第十六章 制砚进行时 老石头把卢鸿手中的石砚接过来,用短粗方正的手指捻了几下,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才挠着头说:“这东西咱们倒是见过,挺精细的,咱怕是做不好。”说完转过身看了看俩儿子又说:“大铁是个粗拉人,也是够呛。二铁你活儿细致,你看看。”说着把手中的石砚递给了身边的二儿子。 二铁接过石砚,看了半天这才说:“这砚台虽然不雕花不做纹,可这形儿真是吃功夫。要我做也做得出来,不过就得时候儿了。再者我看这石头比较软,料又细,怕咱们原来那些家伙儿不趁手。” 卢鸿点点着,这二铁说得确实有道理,就说:“这个没问题,制砚的家伙式儿我出样儿让人去给你订。只是我要做的砚台和这个不大一样,是新样式儿。你做得了么?” 二铁嘿嘿笑了两声说:“只要和这个意思差不多的,少爷你拿出样儿来,我保证能做得了。” 卢鸿听了很是高兴,就说:“那好,过了十五,二铁你就过来,咱们就开工。工钱你就到账房那去算就是了。” 老石头听了赶紧说:“哪里还能要九少爷的工钱咧!能给九少爷做砚台,是这傻小子的福气。将来九少爷你中了状元,说起来用的砚台还是咱们做的,咱们脸上也有光不是?” “不要可不行”,卢鸿指向旁边放石头的房子说:“这里边的石头,咱们全要做了砚台!” 小三儿忙跑过去把房门打开。看着屋内堆了满满半屋子的石头,老石头爷三个不由齐齐地抽了一口凉气。 卢鸿看了一眼一边点头哈腰的小三儿,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说:“小三儿,你以后跟着我,也得有个人形,别总这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再有,我看柔儿的丫环,名叫红袖,很有点意思。想你跟着我卢九公子,成天价小三儿小三儿的喊着也不是个事。今儿正好少爷我高兴,就给你改个名儿,以后你就叫洗砚吧!” 老石头爷三个听得小三儿得卢鸿亲自起名叫洗砚,新名字听来颇为文雅,都是很羡慕地看着他。那小三儿却想到,这一屋子石头听少爷说都要做成砚台,自己若改名叫洗砚,天天要把这一屋子砚台洗来洗去,岂不是要生生把自己累死?看来少爷对自己气还没消,这明明是借机打击报复举报人员。只是少爷说的话他又岂敢不听,只是苦了脸,心里愁得不行。 卢鸿便说:“洗砚哪,一会我给你画个图样,你到铁匠铺去一趟,把做砚的家伙订两套来。和人家说说,十五过完年,一开工就紧着给做出来。” 洗砚愁眉苦脸的应了。这时那老石头说:“九少爷这事不用麻烦小三……这个洗砚兄弟了,那铁匠王老铁是咱们亲家,你就把图样给大铁,让他去一趟,保准儿今儿就做好了。啥年不年的,明儿就让二铁带家伙过来,开始干活,你也指点指点他怎么做。” 卢鸿听了,就进屋简单画了个图样,拿出来给大铁看,一边给他解说。唐初年石砚还不象后世般流行,制砚工具也比较简单。卢鸿所绘的,自然是按照后世制用的工具画的图样。其他大大小小刻刀没有什么特殊的,此外还有两把大小敲铲,乃是起线、敲砚池和砚堂等用的。最特殊的在于几把平铲和圆铲,乃是铲砚堂及做边等用的,后边都需要接一个木柄,顶在肩膀上以便借力。卢鸿一一解说,老石头爷三个听得连声称妙,老石头更是说:“早听说九少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没想到连刻石头的活儿你都会。这本事大的人就是不一样咧!” 当天晚上,卢鸿挑灯夜战,先把剩下的拓片看完了,又选出几件精彩的准备装裱,其他的就暂时收起来。然后又在纸上详细画了一个太史砚的样式图,准备明天让二铁拿这太史砚练练手。 第二天,用罢早餐,卢鸿请了郑柔一道,一齐来看制砚。郑柔便应了,只是那红袖却老大不愿意,总是说卢鸿没安好心,居然请自己主仆两位女孩家家去看凿石头的。这红袖前两天让卢鸿吓了一次,着实老实了一阵子。自从知道卢鸿成了自家姑爷,大大地替郑柔抱屈之余,似乎就忘了卢鸿凶神恶煞的一面,又大了胆子冷嘲热讽起来。卢鸿一边和她斗嘴,一边引了二人到了书房的院落。此时时间尚早,二铁还未到,院里颇冷,卢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洗砚打开书房,请郑柔主仆二人进自己的书房少坐。 郑柔主仆二人进了卢鸿的书房,不由双双呆住,只吓得花容失『色』。早听说这位卢公子特立独行,不同凡响,只看这书房的风格,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红袖呆了片刻,扑哧就笑了出来,对卢鸿说:“喂!坏小子!你也太懒了吧,就这屋子说是狗圈都嫌『乱』,你在这屋里也能读进书去?” 卢鸿不由脸『色』微红说:“臭丫头!你少不知足了!要不是怕柔妹冻着,就你这样的,求着我我都不让进来,还挑三捡四的呢。” 红袖一脸鄙视地说:“你得了吧。我们小姐说过,那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道理你知道不?不知道让我们小姐教教你。” 卢鸿都没正眼看红袖,却背着手昂起头,高声背道:“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蕃年十年,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然后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后汉书陈王列传中这段话,本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那两句皆是后人杜撰加上去的,曲解原文,妄改本意,居然还敢拿来说我!孔老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知你们小姐教过你没有?” 红袖听卢鸿说了半天之乎者也的,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也知道他是笑话自己说错了话。待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胀红了脸,拉着郑柔说:“小姐,他也不说人话,叽哩咕噜的,我都不知是些什么,说不过他。你快帮帮我!” ------------ 第十七章 端石讲座 郑柔赶忙劝红袖说:“红袖,不要闹了。卢公子说得是。”又对卢鸿说:“小妹所学不精,无知妄言,鸿哥哥见笑了。刚才小妹看鸿哥哥这书房中,初看确实有点发『乱』,但细细查来,书籍摆布,似乎不是随手『乱』放的,可是有什么道理?” 卢鸿有点无奈地说:“唉,这也是不得已。”于是便将族学蒙师卢宽与老爸卢祖安商议让自己自修一事从头说来,又谈到家族藏书难寻头绪的苦恼,最后将自己无奈之下采取的办法讲了一遍。卢鸿一边说,郑柔一边看着卢鸿画出的表格,标注的字条及记下的笔记,越看越是心惊,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卢鸿,闪烁出别样的神采。 待卢鸿讲解完毕,看郑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柔妹族中向以经学见长,自然没见过我这样的野狐禅,倒是怡笑大方了。” 郑柔不明白野狐禅是什么东西,不过也知道是卢鸿自谦的说法,忙着说:“鸿哥哥切不可妄自菲薄。小妹族中虽然于经学着意得紧,也不过是师授道传,一家门户。象鸿哥哥这般遍览群书,纵横经史的方法,真是匪夷所思,想来更是大有道理。只是若非有大毅力、大智慧,怕是难以为继。” 卢鸿笑了说:“柔妹也夸得太过了,我只是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清楚便捷。现在族中藏书经、子二部都看得差不多了,史集二部我预计再有几个月也就看完了。到时候怎么办,心里却是没底。” 郑柔听卢鸿之言,心中更是一惊。心想这卢家藏书楼,虽然不如自己家中搜集得齐全,怕也不下几千卷。卢鸿能用短短两年时间通览一遍,且看他用功之法,显是所得颇多。如此天份,如此心思,说是天下之才,也不为过。 最初这门亲事,因卢、郑二夫人极为热心,郑柔乃是蒙郑夫人收养,也不敢违背郑夫人之意,只是应承凭其做主便是,实则心中难免委屈。虽然她早就闻说卢鸿大名,见了卢鸿人物形象,也是俊秀明朗,但行动颇为跳脱浮燥,心中稍稍也存了些芥蒂。直至此时见了卢鸿治学之法,所行所思,均是出乎意料,方知卢鸿才识,实是超出了世人藩篱之外,假以时日,不难成就一代大家。郑柔年纪虽小,却是自视颇高,此刻一旦对着卢鸿口服心服,一门心思便死心塌地的全系在了卢鸿身上,偷偷地却又暗自庆幸郑夫人给自己订下的这门亲事了。 郑柔听卢鸿说族中书将读尽时便说:“小妹族中,也颇富藏书,虽然不敢说胜过卢家,但也有些独到的地方。再则荥阳地处中原,襟带洛京,若说求学问道,也较为便利。他日哥哥得暇,不妨到小妹族中游学一行,或有裨益。”说完,却是脸『色』微红,低头不语。 卢鸿倒是没注意到,只是随口说:“郑家书香传世,家中藏书自然是冠于一方。只是族中藏书,我一个外人借阅,可方便么?” 郑柔一听,不由得脸更红了,心想这位鸿哥哥这般聪明伶俐的人儿,怎么在这事儿上糊涂?只好强忍羞意解释说:“他人自然是不可了。只是哥哥到时行了纳彩之礼,也就不算外人了。”说到后边,声音越小,几不可闻。 卢鸿一听这才明白,不由暗叫自己糊涂。原来古时婚姻,礼节繁杂,分为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现在虽然说是与郑柔订了亲,其实还只算是口头协议。待郑夫人等回家商量,同意议婚,自已这方才能行纳彩之礼,正式求婚。各地风俗不同,行纳彩之礼不一定便要本人上门。但范阳地处北地,纳彩多以『射』雁为礼,需得本人亲自送上门去,方显郑重其事,到时候自己少不得还要到郑府走一趟。 两人说到这敏感话题,都有些不好意思。这在此时,听得门口叮当之声,那二铁背着一个箱子,拎了大大小小十几把刀铲已然到了。 二铁见卢鸿出来,就把刀铲拿出来给卢鸿看。这唐时冶炼技术颇为发达,幽燕之地,更是其中翘楚,这几件刀铲虽然不是什么大物件,却也打造得极为坚韧锋利。 卢鸿便将一块准备好的石料指给二铁,让他搬出来。这石尚是『毛』坯,未曾整形,卢鸿便让他按着大小,先行锯开,以便下一步雕琢。 二铁也不多话,打开箱子支好架子,拿了趁手家伙便切割起来。卢鸿便引了郑柔,赏玩自己收来的这一屋子宝贝石头。最多的自然便是自己让卢多弄来的下岩北壁,此外也有一部分其他坑口的端石。 郑柔看了一会便问道:“鸿哥哥,这端州紫石砚的大名,小妹自然是听过的。只是这下岩北壁,是什么意思呢?” 卢鸿便讲与她听。这端砚产于端州烂柯山。烂柯山中有水名端溪,沿溪而上东侧的山麓,自下而上,三个坑口,均产砚石,分别称为下岩、中岩与上岩,每岩又各有南、北壁之别。若论石质,则是愈下愈佳。下岩北壁所采砚石,润泽艳丽,又胜过下岩南壁石。因此这下岩北壁石,堪称端溪石中之英。卢多这次得了卢鸿指点,将下岩北壁先行开采,这半屋石料说来虽然不多,但件件当得端溪之髓,实在是难得至宝。 卢鸿边说,边指点各类石品与郑柔看。这端砚石品众多,最上者莫过于青花、天青、鱼脑冻、蕉叶白四大名品。这四种石品,不仅华丽美观,下发墨更是佳妙。其他如冰纹、火捺、等等,也均是佳品。此外端砚还有一种名品,便是石眼。这石眼于下发墨并无益处,却质地高洁,细腻晶莹,十分名贵,最可供赏玩。端砚中眼又分八哥眼、鸡公眼、雀眼、猫眼、象牙眼等等,名目繁多,美不胜收。 两人正说得兴起,二铁已经将石形维整完毕。请卢鸿看过。卢鸿便拿出准备好的太史砚图来,细细讲给二铁,又拿起准备好的制砚工具,给他讲这敲铲平铲等,都是做何用处。他比划着给二铁示范了两下,看二铁已经明白了大义,就让他下手雕制,自己却在一旁不断指正。这些东西,前世时卢鸿都曾用过,只是现在人小力弱,雕凿不动,只是眼力尚在,指点二铁,自然是富富有余。 二铁这手艺着实不错,得卢鸿指点片刻,已经『摸』着了门道,用了一个多时辰,一方太史砚便粗粗成型。只是这方石砚背面要做成抄手,其上十几个石眼,卢鸿尽皆要二铁留成石柱,这样的活需得慢慢做来,卢鸿只是说明了自己要的效果,就由他自己忙活了。 ------------ 第十八章 无奈改名的太史砚 到得下午,这方太史砚方才彻底完工。只见此砚形制厚重古朴,端庄大方。砚堂上青花遍布,素面朝天,绝无纹饰,背面做成抄手,更有十八只石柱,每只柱面顶端均有一只石眼,更是增添几分奇趣。 郑柔从未见过这等砚式,不由啧啧称奇。 原来唐时砚制,多为箕形砚,便如同一个簸箕也似;又因象汉字“凤”字,或斧头之形,因又称之凤字砚或斧形砚。且因唐时人研墨,多为直研,即从一头直推到另一头,因此砚堂砚池相连成淌池。卢鸿所制这太史砚,要到五代时方问世,因太史一职多用此砚得名,于明代盛行。现下卢鸿制了出来,自然是颇为新奇了。 卢鸿先让二铁用当石将太史砚打磨平滑,又找来木炭,给砚堂开了锋。然后让郑柔试磨了一下,墨行砚上,细而不滑,润而无声,发墨如油,下墨如风,说不出的爽快。 卢鸿见郑柔也很喜欢这砚,便要将这砚送给她。郑柔却说:“鸿哥哥做这砚,虽然是玩物,却也是学业余事,文房之用。卢叔叔对你所望甚高,所以这文房之物,也不惜人工财货,只是愿你神畅意足,以专心学业。你现下做了这砚出来,却是应该献给叔父,以表心意才是。” 卢鸿听着郑柔这话,觉得她实在是很有贤内助的天赋,小小年纪想得倒很周全。没等他答言,那红袖已经在旁边敲起了边鼓说:“哼,这么大一个人了,这点小事还得我们小姐给你想着,真是笨也笨死了!” 卢鸿听了便说:“臭丫头知道什么,一边玩去!”却叫了洗砚来,画了样子,让他去订做一个木制的天地盖。 这一日,卢祖安在书房中,正与来访的卢宽下棋。 他二人相交颇笃,只是下起棋来,却是谁也不服谁。那卢宽棋力稍胜,自然经常贬低卢祖安的棋艺;这卢祖安却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偶然胜了一局,便要大肆宣传,打击卢宽的嚣张气焰。今天卢宽来访,说不几句,便又摆下棋盘,对战起来。 正杀得激烈,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然后便听到卢鸿的请安声。卢祖安正盯着棋盘,只是口中应了一声“进来”。 卢鸿捧着砚台进来,却见卢宽也在坐,连忙把砚台放下,恭敬施礼道:“学生见过恩师、父亲大人。” 卢宽正盯着棋盘苦苦思寻,忽然听了卢鸿的声音,便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直惊得站起身来,便要拔步溜走。自打被这学生问怕了,他见到卢鸿的影子也要绕着走,就是年节时卢鸿来拜,他也是找个借口躲了过去。不想今天来见卢祖安,竟是自投罗网。只是见卢祖安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自己万万不能给他比了下去,心想你都不怕,难道我就怕了?于是硬生生地定住身形,稳稳坐下,说道:“免礼免礼。鸿儿,你不在书房专心学业,来这里做什么呀?” 卢鸿说:“前些时日父亲大人为我购得端州佳石,这几日孩儿思得一个砚式,命人做了,恭献父亲大人,也请恩师评鉴。” 卢祖安一听儿子原来是给自己送砚台来了,觉得这孩子真是懂事,不枉自己一番苦心;更兼当着卢宽,觉得倍儿有面子,不由捻须微笑着说:“你一个小孩子,会制什么砚式啊。倒是难得你有这番心思,我便收下了。” 卢宽听了,“哦”了一声说:“端州紫石天下闻名,只是鸿儿你这新砚式有何出奇之处,为师倒是要见识见识。”说罢便放下手中棋子,走到案边来看那端砚。 卢祖安一看这新砚,自然也是颇感新奇,一一询问卢鸿。卢鸿将天地盖、抄手、石眼柱等一一为二人讲述,又说明此砚直研、圆研皆可的特点,直听得卢宽不断惊叹奇思妙想,卢祖安笑得合不上嘴。讲述完毕,卢祖安便自水盂中取了水,拿过一锭墨研了起来。这一试,更是连呼神品,便也叫卢宽试试,让他感受一下自家儿子礼品的妙处。 这卢宽研得几圈,也是连连称赞。却听卢祖安问卢鸿道:“鸿儿,这砚式有个什么名目没有?” “还未起名,正要请父亲命名。”卢鸿自然不好把太史砚的名字拿出来。 卢祖安正苦思砚名之时,那卢宽眼珠一转,说道:“唉,可惜卢鸿这么个聪明孩子,怎么就是你这样的爹爹生出来的!” 卢祖安一听不由大感不平,怒道:“怎么就不能是我生出来的!难道我很差么?” “你还敢说不差?就拿下棋来说,你什么时候赢过我了?” “怎么没赢过你?去年秋天中秋节后第二天,也是在这书房之中,我连胜你两盘难道你忘了不成?” “八百年赢一次你也好意思说?真要强,咱们今天就赌一赌,敢不敢?” “当然敢!怕你不成!你说,赌什么?” 卢宽嘿嘿一笑,眼中满是阴谋得逞的光芒,他不急不慌地说:“就赌这砚台!敢不敢?不要出言反悔哦?” …… 卢祖安垂头丧气地看着棋盘中自己七零八落的棋子,一脸回天乏术的无奈表情。卢宽却急不可待地冲向书案,也不管砚上墨汁淋漓,一把便抱在怀里说:“从今以后,这砚便唤做宽砚!”说罢抱着宝砚一溜烟地跑了。 书房内卢氏父子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卢祖安厉声喝道:“你这逆子,看着那臭棋篓子欺骗为父,怎么也不早些提醒则个!你你你,你还不快快回去,将那,将那宽砚再给为父制一方来!” 自从二铁开始成为卢鸿的专用制砚师以来,制砚大业进展得相当顺利。卢鸿每天精选石料,将那门字砚、木叶砚、如意砚、蝉形砚等一一画来,让二铁依样制作。 那郑柔自从听了卢鸿讲解端砚石品纹理,又看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砚式,也是兴趣大增,每日里便同卢鸿一同来书房院内,观摩制砚。只是她又怕卢鸿贪于玩弄砚台,误了学业,因此每每劝卢鸿多用些时间在功课上。 卢鸿这才感觉到有了老婆的压力。这媳『妇』还没正式定亲,就已经管得如此之严,将来还了得么?只是郑柔虽然说话温温柔柔的,却是句句占到理上;卢鸿才一反驳,旁边红袖就跳出来指责他,说他一个大男人,成天不务正业,我们小姐好心相劝,坏小子你居然好心当了驴肝肺等等。两女一软一硬,一红一白,配合默契,所向无敌,天才的卢大神童几个回合下来,也自抵挡不住,只好乖乖地去做功课。这些事每每不等过夜,就被洗砚这小卧底通报给了卢夫人,只喜得卢夫人并卢秀儿“弹冠相庆”,直道好媳『妇』啊好媳『妇』。 郑柔也不光是『逼』着卢鸿学习,自己也在一旁伺候着。说也奇怪,以前洗砚在旁边,只要是收拾东西,十有八九卢鸿就得搞『乱』了,找不到哪是哪。这郑柔却是不同,经她手收拾过后,东西都整齐了,再不象以前般『乱』糟糟的。卢鸿在查找资料之时,反觉更是方便易见。郑柔书读得虽然不象卢鸿这般庞杂,经学的功底倒是很扎实。偶尔卢鸿有不解之时,同郑柔说上几句,每每有启发之处。一段时间下来,卢鸿觉得自己学业进展竟是比前时快了许多,偶尔想起来,也不得暗道:“我这小媳『妇』也不是光知道『逼』我看书,倒还有些用处。” ------------ 第十九章 百年相对眼青青 却说卢鸿在准老婆的正确指引与关怀下,每日埋头攻读,闲暇便玩制笔、纸、砚等物,倒也乐在其中。卢秀儿夫『妇』早就回去,只郑夫人并郑柔住在卢府,只是这幸福时间总是太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暮春时节,郑府之中着人来接,郑夫人与郑柔也要回家去了。 分别这日,卢鸿早早来相送。见了郑柔,见她依然沉静温婉,只是黑亮亮的眼中写着几分不舍。当着众人,也不好多说话,郑柔便说:“鸿哥哥莫以小妹为念。别后千万保重身体,学业为重,不要荒废了。”说完就上了车。倒是那红袖,偷偷把卢鸿拉到一边,对卢鸿示威般比了比小拳头,摆出一幅恶狠狠的样子说:“坏小子,你可要老老实实的,胆敢做出对不起小姐的事来,将来有你好看!” 卢鸿这次破天荒地没有与红袖争辩,却从身边拿出一个砚盒,对红袖说:“这块绿端,当日你家小姐甚是喜欢。我着人做了方竹节砚,人多眼杂的,我不好直接给她,麻烦你转交给柔儿。” 红袖伸手接过,口中说:“算你还有点良心。”眼圈却忽然红了,又恶狠狠地说:“坏小子,不许忘了我们!”声音却是带上了哭音,连忙扭头跑着上车去了。 卢鸿送郑夫人及郑柔等一行远去,这才回转书房,只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颇不是滋味。 此时郑柔坐在车内,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一言不发,也在呆呆地想着心思。 红袖擦了擦红红的眼睛,将卢鸿给她的砚盒捧给郑柔说:“小姐,这是卢公子临行前让我给你的。” 郑柔定睛看这砚盒,乃是整块核桃木挖就,不施重漆,纹理素雅。轻轻打开砚盖,里边静静摆着一方竹节砚,遍体青绿,细腻柔和,不由心下感动。 这绿端本是端砚别种,采于端州北岭山。卢鸿着卢多采购佳石,随便提了一句,卢多也采了几块回来。后世于绿端多不看重,卢鸿手中端石尽多极品,自然也不是特别在意。只是郑柔见这几块绿端佳石,通体翠绿,纯浑无瑕,颇为喜爱。卢鸿看在眼里,便偷偷选了一块最好的绿端石,制了这方竹节砚。所谓竹节砚,便如同一段从中破开的翠竹一般,在中空竹节的地方制成砚堂砚池,侧边与背面,雕成竹节、竹枝、竹叶等,配着绿端翠绿的颜『色』,着实是精美绝伦。 此时世间各砚多为工整砚式,这等巧雕的随形砚式极为罕见。郑柔看这竹节砚,心下爱极,伸手拿将起来,只觉入手生凉,温润如玉。再看砚侧,却密密麻麻雕了数十小字,乃是卢鸿亲手所制砚铭: 此君可与契忘形 何独相延厌客星 苔满西阶人迹断 百年相对眼青青 郑柔轻轻抚mo着手中竹节砚润泽的砚堂,反复品味“百年相对眼青青”的句子,心中想着这几个月来同卢鸿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不由心中又是相思、又是甜蜜、又有几分苦涩,痴痴地静坐无言。 卢鸿自郑柔去后,好几天没缓过劲来,可怜洗砚,因为伺候得不如卢鸿的意,很是挨了些训斥。还好过得几日,卢鸿也逐渐适应过来,学业功课又渐渐地走上了正轨。 这些日子各种砚式所制渐多,那卢祖安有事没事,也常来这边绕绕,见了自己喜爱的砚式,毫不客气地便要抢走。那纸坊、笔坊所出的纸笔,品种渐渐丰富,诸如抓笔、长锋羊毫等都已制出,卢安更是在卢鸿的指点下,将熟纸、半生半熟纸一一制出,更有煮棰、玉版、虎皮、云母、泥金、洒金等等诸多笺式,颜『色』多样。其中有一种深红『色』的小彩笺,卢鸿命之为“薛涛笺”,却让卢安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怪名字。 文房之物越来越如意,卢鸿在攻读学业之余,于书法上花费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这一段他将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大字真书、行草之上,自觉颇有进境。这一日写了一篇大字真书之后,自己端详着气完神足,笔力劲健,不由心下得意。只是看着墨『色』略显单簿,心下沉『吟』起来。 此时世间制墨之法,主要便是松烟墨,以及少量的石炭墨。所谓松烟墨,乃是以松材为原料,经由燃烧,收集似烟的碳粒而制成的墨。松烟墨墨『色』层次分明,淡墨清明淡雅,作画之人用它最是相宜;但若书写大字书法,要求光彩黑亮,则略为逊『色』。 卢鸿想到此节,便来找卢多。他将一个信封交给卢多,请多叔为自己到易州走一趟,找到制墨的奚家,请那奚家管事之人到卢府来一次。 卢多听了连连摇头说:“这易州奚家墨名气甚大,咱们家年年也要采购的。只是凭少爷你一句话,便要人家跑到咱们范阳来,怕是不行吧?” 卢鸿却神神秘秘地说:“多叔你尽管放心,我给你这封书信可不能轻易丢了。找到奚家,你便见那主事之人,将这信给他看了,我保证奚家人马上就乖乖跟你来了。” 卢多将信将疑,但看卢鸿一幅自信满满的样子,也就不再多问。好在这易州距范阳不甚远,回去禀过卢祖安,收拾一下,便奔易州去了。 过了十几天,卢鸿正在书房中练字,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卢多的声音:“九少爷!你要请的易州奚老大我给你请来了!” 卢鸿才说“快请快请”,那卢多已经进得门来,回头却找不到了人影,便又出门召唤道:“奚老兄,你怎么还不进来?” 卢鸿便起身到门口,见院中站着一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旁边一溜各式端砚,对卢多的呼喊却是充耳不闻。 卢鸿打量这奚老大,身材极是高大,比卢多高了有一头有余,人也是相貌堂堂,倒似一个读书人一般。与自己想象中浑身墨『色』不同,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整洁,只是两只手却是颇为粗糙。 卢鸿初见奚老大盯着砚台不说话,忽然想起后世一则关于砚台的传闻,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这易州之地,不仅古松繁茂,出产佳墨,更有两种上品砚石,是为玉带、紫翠。虽然说较之端歙,略逊一筹,但石质坚润,叩之无声,发墨细腻,也是一流的砚材。卢鸿前世曾读书中有载,这易水砚石便是唐僖宗时易州奚氏父子在易水之畔黄伯阳洞中发现的。看这奚老大的表现,必然也是一个爱砚之人。 ------------ 第二十章 忽悠来的免费劳工 直待卢多唤了四五声,那奚老大方才转过神来,也是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过来与卢鸿见了礼。之后也不待卢鸿说话,便抢着言道:“敢问卢公子,这些端州紫砚砚式是何人所制?” 卢鸿答道:“都是小子胡『乱』游戏之作,可还入得奚先生法眼么?” 奚老大听了,不由眼中精光闪动,深深地看了卢鸿几眼说:“卢公子年纪不大,于制砚一道竟有如此造诣,委实另人钦佩。只是其中几方奚某却有不解之处,还望公子指点。” 卢鸿听了,便走过去,与奚老大指点着几方石砚,攀谈起来。 原来制墨之人,除墨之外,与砚最为亲近。如制墨之人能明了砚『性』,通晓砚式,于制墨有极大的帮助。奚老大对于砚式多有研究,只是今日见这院中砚式,竟然是没有一种自己以前曾见过的,再听得居然是卢鸿所制,不由大惊。 这时奚老大指了一方蝉形砚道:“如卢公子此砚,以蝉形为砚池,使得砚形象生动,颇富生机。只是这砚堂做成了平面,研墨之时,却是不甚方便。” 卢鸿解释说:“此砚非为直研所制。当代砚式,多以淌池为主,最常见的箕形砚,下方三足,砚池斜长。只因前代做书,多是跪坐于席或低榻之上,这砚也是置于席或榻上,如此直研自然方便。而今世人做书,却是将砚与纸,尽皆置于案上。此时若再直研,肩膊用力,甚是不便。因此小子所制这几种砚,须是转圈研墨方佳。 奚老大听了卢鸿这番话,手中却虚拟转圈研墨以及直推研墨之法,反复试过,又低头想了一回,大声称赞道:“妙!妙!卢公子,你这番话当真说尽了砚式变化的道理,绝不是那等闭门造车的腐儒能讲得出来的。精彩!精彩!” 卢鸿听了奚老大这话,微微一笑说:“事实上前代之砚也多有平面圆研的,只是并不为世人所重。或有文人说直研为上,说直研乃见真『色』,不损墨,其依据却是直研的研磨速度较慢,下墨便佳。其实直也好,圆也罢,只要你细心去磨,速度都是差不多的。” 说到这里,奚老大连连点头,卢鸿又接着说:“圆研较之直研,另有一项大好处。直研之砚,砚堂为淌池,乃是斜面;圆研之砚,砚堂乃是平面。须知制砚之石,都是层岩,若制成斜面,较之平面的砚堂自然更为锋锐,下墨爽利,只是发墨怕就不如平面砚堂细腻了。而且斜面砚堂,使用更易磨损,且磨损之后,也难如平面的修整容易。” 奚老大此时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拉住卢鸿的袖子说:“公子这话,若不是深谙石『性』,精通墨法,是决然说不出来的。我以前只道我奚家墨天下独步,奚某于砚道多有心得,还沾沾自喜。今日听了公子大论,才知道自己当真是井底之蛙,贻笑大方了。奚某愿追随公子,习制砚之法,只愿公子莫要嫌弃奚某愚钝。” 卢鸿赶紧说:“奚先生太客气了。奚先生制墨,天下闻名,小子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呢。” 唐时制墨之人,身份地位与纸工砚工等不同,与文人墨客多有交往。后世笔记杂谈等,也常录有制墨之人姓名逸事,士林之中多有声名。奚家易水墨天下闻名,这奚老大也是颇有声望之人,他说追随卢鸿,卢鸿自然不敢托大。 说到制墨之事,这奚老大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又由又是一把拉住卢鸿的袖子说:“是了是了,公子不说我倒忘了。那古法油烟墨,公子可是当真会制么?” 卢鸿笑着说:“这是自然。这上等古法油烟墨,成本较之松烟更高,但『色』泽光彩,大大不同。另有他法油烟,成本较之松烟为低,只是墨『色』较之上品,却差得多了。” 奚老大兴奋地说:“我奚氏世代制墨,敢说当仁不让。那日见了公子信中所说制墨之法,一一试用,效验如神。又看信中说有油烟古法,这才巴巴地赶来。今日所见,真是不虚此生了!只要公子愿将这油烟之法授我奚家,奚某便任凭公子驱驰,但有差遣,绝不推辞。” 卢鸿嘴上一边客气,一边应承绝不藏私,心里却偷偷暗笑。他那信封里,将后世松烟的技巧捡了几点写出,又说明自己得了油烟古法,请奚家人来观摩教正。本是想骗个免费的劳工来帮自己做墨,不想却钓上来一条大鱼。这奚老大不仅精于墨艺,于制砚也颇为擅长,有了此人,自己的文房四宝大业就要大功告成了。 ------------ 第二十一章 文房四士独相依 制油烟墨的第一步,便是取碳。先在桐油中浸入多种『药』物,然后需要在一间密不通风的密室内,将油盏放在一面水盆之中,再把取碳用的烟碗,倒着扣在油盏正上方的架子上。之后将油盏用灯草点燃,桐油燃烧而升起的黑烟,集聚于上方的烟碗上,收集起来,便是制墨需要采集的油烟。 然后将备好的胶熬煮成粘稠状,与采集的油烟混合,其中还要加入麝香等数十种香料『药』物等,接下来便要放入石臼之内,以杵捣捶。这一步骤虽然简单,却最是累人。杵捣得越多,则制出墨来质地越是细黑,古法细墨,常有标称三万杵的。 捣好的墨便可压入模子,为成型的墨锭了。只是方才成型的墨锭,湿气仍重,须要埋入灰中,慢慢阴干,再拿将出来,才是最终可用的成墨。唐时墨锭,多为船形,两头小,中间大;两头为圆形,中间为方形。而此次试制油烟,也没用模子压,只是手搓成细条,为着阴干快些。 这墨制得倒是很利索。等阴干了将第一批墨条取出来后,卢鸿便取过一方木叶砚来,试研数转。这油烟墨不似松烟坚硬,手感细糯,触砚无声,下墨也更为快速。磨出黑来,黑中泛紫,更有一层油光,极是可人。 卢鸿随手拿过一张彩笺,信手写了几个字,只见墨『色』深沉,字迹干后更是乌光发亮,大异于寻常松烟。奚老大见了,自是欣喜若狂。 其后的日子里,奚老大带了两个帮手,不断试制各类油烟墨,又在卢鸿建议之下,新制墨锭多为方柱形,为着圆研时手拿着稳定方便。 等最终确定了油烟墨的工艺,两个奚家人也收拾物品,回到易州。以后的墨,便要从易州大规模制作了。只是奚老大却是不肯走的,奚家人按照指点,在黄伯阳洞中发现了大量上佳砚材,玉带紫翠,终现人间,很快运来范阳。奚老大便天天缠着卢鸿,要他设计一下,用这易水石也造出佳砚来。 这紫翠石颜『色』略似端石,只是不若端石石品众多,材质也稍逊。紫翠石也有石眼,却少层晕,无甚精神。那玉带却是细腻胜过紫翠,又有红、绿、灰等多种颜『色』,层层重叠,极为可爱。卢鸿便利用这层层相间的玉带石,设计了几种巧作的花式砚,如山水花鸟草虫之类,一下子便将奚老大给震住了。许是因为这玉带石本是奚老大乡土之石,他对这种砚材制作的花式砚极为喜爱,且举一反三,很快便做出了多种新砚式,有些砚式便是卢鸿前世也未曾见过,不由得连连称奇。 奚老大乐此不疲,卢鸿也乐得让他鼓捣,偶尔出个新点子让他试试。隔得一段时日,奚家各类款式的墨锭都送了过来。卢鸿每日独守书斋,读书之余,把玩端砚,试磨油烟,在各式笺纸上试笔练书,自得为乐。正是: 水复山重客到稀,文房四士独相依。 又过几日,荥阳郑家传来信息,郑昭道之父郑桓与家族合议,已经允了卢鸿与郑柔的亲事。只是因为郑柔母丧未过,这纳彩之礼还需来年再行。卢鸿得父亲告知此事,不由思念起书房共读的情景,不免又是一番嗟呀。 只是此消息一来,卢鸿不免想起当日郑柔每天劝自己用功的话语,惊觉这几日功课却有些松懈了。一则文房四宝皆备,未免有些贪玩。二则卢族藏书楼中经典,已经基本通览一过。前时他觉得学业颇重,自然不敢偷懒,一旦没有了可读的书,不自觉的便放松下来。 卢鸿思量几过,既然暂时无书可读,便将前时学习时暂留的不解之处,一一翻将出来,于近来所学中求取答解。在书中难以求索的,便日日苦思,反复探求。他前世于儒家经典气学、理学、心学等,也都有涉及,虽不说精通,倒也能粗言大略。此时便一一回忆起来,与当代经学典籍对应推演,往复追寻。一段时日下来,觉得所习诸般学说渐渐成串络成型,隐隐有些清楚的意思,只是多有隔碍之处,总是无法圆转如意。 这一日,他又在书房中苦苦思索。在藏书楼中所读诸多经籍,与后世宋时五子、陆象山、王阳明等人的学说,总有互相矛盾、不相融合之处。各家所解均自圆其说,看来看去,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是这天下道理只应有一个,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委实难以取舍。 思索了半天,越是『乱』成一团麻,理不清头绪。此时他头痛欲裂,便不想再想下去,拿过案上的青花子石砚,在手中把玩。望着窗外,已经是深秋时节,树木枝叶稀疏,远近掩映,形态婀娜,别有一番美态。不由轻『吟』道: 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领异二月花。 口中将这联反复『吟』咏几过,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起身哈哈大笑,叫道:“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心中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他在屋中走了两步,看着自己绘制的张张图表,四处悬挂的纸条上标注的各家注释,又拍拍身边摞到齐胸的典籍,淡淡一笑,回到案边坐下,随手拿过一张纸,提笔写道: 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 隶首不能算,知有几万年? 羲轩造书契,今始岁五千; 以我视后人,若居三代先。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 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 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 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 明窗敞流离,高炉爇香烟; 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 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 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 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 写完把笔一扔,对听到笑声跑进来的洗砚说:“洗砚,一会你到卢安的纸坊那说一声,让他给我印一批书稿笺纸来,少爷我,想写点东西。” ------------ 第三卷 南下荥阳 ------------ 第一章 初抵郑府 贞观十二年,范阳。 车粼粼,马萧萧。 一队行人,拥着数辆马车出了卢府,自范阳城南门出了城,沿官道向南而下。 这车队正是南下荥阳行纳彩之礼的卢鸿一行。 此时正是阳春时节,大路两旁巨木成荫,绿意浓浓。远远的山庄田舍之中,一片片桃红李白,掩映着杨枝柳条,一派春guang灿烂。 卢鸿坐在一辆马车之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自上次书房之中开悟之后,卢鸿觉得于制学之道,心念忽然活泼起来,再思索学业疑难,多有所得。而言行举止,却也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胡闹,隐隐地便有了几分温温士子的气质,就连卢祖安也颇为嘉许。 此次南下荥阳纳彩,卢祖安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卢鸿无论行止言谈,定要恪守礼法,不要堕了卢家的面子。 纳彩乃是卢鸿一位族叔带着卢鸿前去。除了纳彩应有之礼以外,因荥阳郑家乃是有名的诗礼传家,家学传承,海内独步,因此卢鸿特特地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尤其是那砚,乃是卢鸿精选了一块下岩北壁石,制的一块兰亭砚。数年前唐太宗得右军真迹兰亭序,叹为奇绝,命有司摹拓多件,并命朝中善书臣子分别临写。兰亭序名动天下,兰亭雅集,也成了士林传说的逸事掌故。这方兰亭砚,便是在砚上刻有兰亭修禊的诸般情景,精雕细作。砚制成后,实在让卢祖安感叹了一回。若不是要拿来当礼物给儿子定亲,怕是又要二话不说就抢走了。 除了这兰亭砚,卢鸿又让奚老大制了一批书简、锦囊、松月、山居等等花式砚,文气十足,自然精美,专门准备用来讨好老婆大人的长辈亲朋以及闺中姐妹的。 这荥阳素有“东都襟带,三秦咽喉”之称,所谓“群峰峙其南,邙岭横其北,东拥京襄城,西跨虎牢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且北据鸿沟荥口,为当代水运机枢,四通八达,经济繁荣,自汉以降即称为“天下名都”。 卢鸿一行紧赶慢赶,数日之后,才到了荥阳城内。只见这荥阳城甚是繁华,人流不息,比之范阳,更有不同。 早有家人先行到郑府通报。待到一行人到得郑府,迎了进来,卢鸿叔父和郑桓寒喧数句,卢鸿这才拜见了自己这位准丈人。 郑桓五十多岁年纪,身量不高,甚是富态,面『色』白晰,却生得一幅好须髯,言语温和,自有一番风度。郑桓自己未曾出仕,两个儿子却都谋了仕途,平时不在身边。只是此次因卢鸿来行纳彩之礼,郑柔为郑桓收养,便是家中女儿,因此两个哥哥也都告假回来,其中自然便有卢鸿的姐夫郑昭道。 此时两位大舅哥都在堂上,卢鸿自然也要一一拜见。那郑昭道不必说了,二舅哥名叫郑昭德,前几年时中了科举,现下在洛阳任个闲职。郑昭道、郑昭德见了卢鸿都颇为亲热,只是当着郑桓不便叙话,只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各自站在郑桓身后,听郑桓与卢鸿叔父商议纳彩之事。 两人商量了几句,郑桓便说:“今日听得你们要来,内子颇是欢喜。昭道,你便引了卢鸿,去后堂拜见你母亲吧,也免得她抱怨我截着人不放。” 郑昭道应了一声。卢鸿便说一声告退,随着郑昭道到后堂来见郑夫人。 郑府这院落并不甚大,转过来进了后院门,便见一个丫环笑着迎了上来说:“可是来了!夫人适才听送信的说卢公子到了,高兴得不得了,已经叫人去前边看了好几回了。请少爷和卢公子快进来吧,夫人都等急了。” 卢鸿并郑昭道赶忙进了屋,见郑夫人、郑柔以及红袖都在屋内。郑夫人见了卢鸿,很是高兴,忙着让卢鸿到自己身边坐下,拉着卢鸿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番,笑着说:“几个月不见,长得越发俊秀了!再长几年,不知道要怎么招儿人呢!” 卢鸿说:“倒让伯母笑话了。娘亲也很是惦念伯母,来之时还一劲儿嘱咐我,要我问伯母,得闲的时候,多到范阳去住几天。” 郑夫人便笑着说:“上次去了那么几天,倒是没住够,和我那老妹妹也是真投缘呢。这回呀,咱们也是亲上加亲,以后来往就更多了。”回身又对郑柔说:“柔儿你这丫头,平时整日里想念你鸿哥哥,怎么人总算是来了,你倒没句话儿了?” 郑柔听了嗔了一声“娘”,面『色』微微有些发红,过来见礼说:“见过鸿哥哥。”便低了头不再说话了。身后的红袖瞪了卢鸿一眼,然后又“扑哧”一笑,连忙转过头去。 卢鸿见了,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要装作一本正经地见礼。郑夫人便笑着说:“算啦,都是一家人,不用这样假么三道见来见去的。我在屋里守了半天,也有些闷了,昭道扶为娘去转转吧。鸿儿你们兄妹也有时间没见了,就让柔儿陪你说会话吧。”郑柔听了,忙伸手拉了拉郑夫人的衣角,脸『色』却是更红了。 郑夫人却笑着说:“柔儿就是爱羞。你鸿哥哥远来是客,没个人陪着怎么成。”说完也不管别的,带着郑昭道便出去了。 原来郑夫人知道自己这养女面嫩得紧,又怕人瞧不起她的身份,因此事事都小心谨慎。从范阳回来就看出她对卢鸿显是心思颇重,经常一个人呆呆地想心事,偶尔发愁偶尔微笑的,却只当别人还都没看出来。这次卢鸿来荥阳,郑柔明明想念卢鸿得不行,但当了自己与他人的面,倒要摆出一幅闺秀的样子,只怕一句话都不敢和卢鸿多说。何况郑家礼法颇严,他二人这次正式定了亲,也要避避嫌,再想单独一起相处,怕也难寻机会。因此上便躲了出去,让他们二人也好一起说说体己话。 郑夫人这一走,屋里二人就更尴尬了。卢鸿不知说什么好,郑柔头垂得越发低下去,连耳根都红了。卢鸿见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抓耳挠腮,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说:“柔妹走后,愚兄……谨遵教诲,功课……倒是一直没丢下。” 郑柔头也不敢抬,如蚊子哼哼般答道:“鸿哥哥能发奋图强,精进学业,柔儿不胜欢喜。只是学海无涯,光阴易逝,鸿哥哥还应旦夕勤学,万勿做半途而废,另人有断机之叹。” 这话说到这,两人都觉得别扭得不行,不知如何说下去。这时旁边的红袖听他二人的话,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感慨地说:“小姐这话说得,实在是和那个,和那个孟母教子的一般。” 郑柔听了,差点一头栽到地板上去,卢鸿只得落荒而逃。 ------------ 第二章 隔墙花影动 这卢鸿臊得跑了,郑柔心里抱怨红袖,却又不好说出来。红袖知道这回自己话说得不太对,嘴里只是偷偷地念叨:“坏小子,平时不本事挺大的么,这回怎么一句话就说跑了?” 但看着郑柔失望的表情,红袖心里老大不忍,不管坏小子怎么废物,总也是自己说跑的。这时她眼珠一转说:“小姐没事的。一会你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写个纸条来,晚上我替你送过去,再讨个回信来,不就结了。” 郑柔又气又羞地说:“你还说呢,要不是你瞎说什么什么教子的,怎么会这样……还出什么馊主意,写什么纸条,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怎么办得……再者说了……这纸条上写些什么好呢?……” 卢鸿从屋里跑出来,一时都不知道去哪才好。幸亏郑昭道陪母亲出来后,郑夫人自己去卧室休息,郑昭道就在院外,见了卢鸿满面通红地跑出来,还以为卢鸿不好意思,上来逗了他两句。见自己这小舅子实在有点禁不住了,这才住口不说。 直到吃过晚饭,回到自己住的房间之中,卢鸿想起今天的遭遇,还是气愤难平。此时躺在床上,忍不住恨恨地骂道:“臭丫头!小心别落在我手里!要是敢出现在我面前,看我不把你先『奸』后杀,再『奸』再杀;杀完再『奸』,『奸』完再杀!……” 正自咬牙切齿之际,忽闻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洗砚去开了门,回头低声对卢鸿说:“少爷,红袖姑娘来了。” …… 来得好!卢鸿心头无名业火刮砸砸烧将起来,一股恶气从丹田支楞楞直冲华盖,他“腾”地从床上跳将起来,便要冲向刚进门的红袖,给她点颜『色』看看。 且慢……此时卢公子突然发现自己穿得似乎有点少,自己好像……是从被窝里跳出来的?没穿衣服! 看着红袖瞧向自己突然瞪大的眼睛,卢鸿以比跳出来时更快的速度“滋溜”一下又钻回被窝里去了。还好,着了中衣,不至于全部走光。 红袖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这丫头分别几个月,竟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身段玲珑有致,两只大大的眼睛流光溢彩。红袖边笑边说:“唷,坏小子还会害臊了?今儿在夫人房里,怎么我一句话就跑了呢?” 卢鸿脸『色』通红,口中兀自逞强地说:“呸!谁害臊了?你个臭丫头不学无术,我是懒得理你!” 红袖听了,更是“咯咯”笑得浑身直抖,只见她眨着火辣辣的大眼睛说:“要是不害羞,你钻被窝里捂那么严做什么?”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要反击!卢鸿深吸了一口气,把被子略略拉开,『露』出一点胸脯,拿出一幅『色』『迷』『迷』地眼神,乜斜看着红袖说:“怎么了臭丫头?动春心了?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的,你还敢跑来找我,就不怕是羊入虎口吗?“ “就你?”红袖用鄙视地眼神看了看卢鸿那白净的小胸脯,傲然说道:“姑娘我怕鸡怕狗怕绵羊,就是不怕你这没长开的小『毛』孩!” …… 经过卢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红袖姑娘终于转过身去,让卢鸿穿了衣服起来再说话。听着卢鸿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红袖本想突然转过身来吓卢鸿一跳,只是才一动念,忽然自己觉得羞得不行,刚才的大胆泼辣不知扔到哪去了。她连忙装作打量案上的物品,不敢再多想。直到听卢鸿穿完了,这才转过身来。 卢鸿穿好衣服鞋袜,站起身来,觉得比红袖低了足足有一头。他低咳一声,这才说:“不知红袖姑娘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红袖这时不知怎地,也收起了刁蛮的态度,拿出一个黄『色』的信封说:“我们小姐让我给你带了封信来。你快看了,写封回信,我好带回去。” 卢鸿拿着手中淡黄『色』的信封,啊!红娘送信,纸上传情,多么经典浪漫的桥段啊!是不是下一步就要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了呢?怎么觉得这刁蛮丫头忽然就变得顺眼起来了呢――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卢鸿满怀绮丽幻想,拆开了信封,迫不及待地定睛看去…… 啊~~ 这郑柔如果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一定会成为一个革命女青年;她的爱情,一定会在革命事业的征程中悄悄绽放。 这回不是孟母教子,这回是告青年同志书。 郑柔先是简单回顾了近一年来国际国内形势发生的深刻变化,阐述了成为一名有志青年必须具备的各种品德素质要求,构架了未来十年内伟大事业发展建设的宏伟蓝图,制定了结合实际实现远大理想必须采取的多项措施方案,提出了对卢鸿实现个人价值回报社会家国的殷切希望,当然,最后一句也终于提到了关于双方的纯真的感情与思念――“望兄奋鲲鹏万里之志,立先贤三代之德,发雏凤清啼之声,践金堂玉马之愿……悬梁刺股,映雪凿壁……志怀家国,心系天下……切勿以小妹为念也……” 卢鸿真的无语了。 他提起笔,眼神空洞而『迷』惘,半晌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最后在红袖的催促声中,他咬咬牙,怀着深深报复的心理,在信笺上刷刷写下了一首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郑柔啊郑柔,我要不感动死你,我就白穿越这一千年!―― ……太卑鄙了,太无耻了! 卢鸿满意地吹了吹笺上的墨迹,待得墨迹干了,取过一个信封来,封好交给红袖。那红袖兀自不满地说:“喂,坏小子,我们小姐给你写了好几张纸呐,你就回这么几个字?太糊弄事儿了吧?” ――对了,你们小姐那革命宣言写成万言书也不新鲜。卢鸿这么想着,嘴上却说:“红袖姑娘放心,在下这封书信,一定会让你们小姐欣喜若狂、兴奋不已、激动莫名、春qing――是深情无限!”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 第三章 第一次考验 第二天对于卢鸿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突然怀念起前世记忆中的简单定亲方式来了。这不就是订个亲嘛,吃顿饺子的事儿就行了吧,至于弄得这么复杂么? 不管卢公子的怨念如何深重,纳彩这样的大事,于郑家这样的士族,自然是要郑重无比的。幸亏各项事宜都由叔父『操』办,卢鸿就当是个木偶,线牵到哪里,卢鸿就指向哪里。好在卢鸿卖相颇有可观之处,年纪不大,倒生得长身玉立,眉目俊朗。加之他这些年埋头攻读,人又心『性』活泼,一身学子气质,却又绝没有通常书呆子气。郑府中人看他言语不俗,礼仪有据,风度翩翩,倒也颇为嘉许。 等到各项程序一一完毕,就连卢鸿这精研周礼之人也累得记不清诸多繁杂步骤了。郑昭道又引他一一拜见了本房中的长辈亲戚。忙忙活活一大天,到了晚上卢鸿寻思,这回总算是熬出头了吧。谁知郑昭道偷偷告诉他,明天才是真正的考验,卢鸿你可要小心应付了! 原来郑府有两项历史颇久的文化盛事:一为玄坛讲经,一为桃园诗会。 那玄坛据言乃是汉时经学大家郑玄曾经的讲经之所。这郑玄虽然不是出自荥阳郑氏,却也是同脉连枝,极得郑家后人尊重。据说当年郑玄曾在这玄坛讲经三日,郑家人为记念先贤,就将这讲经坛名之为玄坛。这玄坛却不是常开的,只有当代经学大师来此讲学,亦或族中精修经义、德高望重的前辈论经时,方才开启。现下说来,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开过坛了。 这桃园诗会却是郑府的另一件盛事。桃园本是郑府在城外的一座小庄园,遍植桃花。每到春天,桃花烂漫之际,郑府年轻学子往往聚集此处,游赏桃花,互相『吟』诵自己新作诗篇,以为交流互赏。后来渐渐成了惯例,规模影响也越来越大。近年来,每逢诗会,不只郑家学子,这荥阳地方的青年才俊,都应邀而至,当地官员以及名贤前辈,也应邀出席,共赏佳作。尤其是当地文风极盛,妙龄少女也多习文工诗,因此这桃园诗会中,单以绣幕隔出一围,供闺阁才女们『吟』诗作文。园中如有佳作,传入绣幕中得某女青眼的,也常有因此成就美满姻缘的佳话。 此次邀卢鸿参加这桃园诗会,一则是他恰逢其会,神童之名,就是在荥阳也是有些响亮的;二则他定亲郑柔,难免会惹得本地才俊不服。郑柔虽然年纪不大,也说算不上极品美女,但为人温婉谦和,又小有才名。这下子被卢鸿抢到范阳,郑家的诸位才子自然不会服气,早就存了一试高低,要给卢鸿难看的心思。 次日一早,卢鸿便早早起来,洗漱已毕,让洗砚携了文房四宝,与自己同去。郑昭道大得几岁,却是不方便再混到诗会中装嫩。郑昭德不过二十多岁,且他本就以才学闻名族内,倒是要去了,因此便来候着卢鸿,带他一同前往。出得门外,见早就预备下了车辆。这郑昭德也带了一个书僮,长得肥头大耳,甚是憨厚,却取了个名字唤做典琴,让卢鸿心中偷偷笑了一回。 自门口便见多有郑府学子同行的,或是乘车,或是骑马。行不多久,众人早就出了荥阳城外。再行得数里,便见远远依山傍水一座庄园,园门前一湾清水,绕园流去,颇为清幽。进得园中,方见园中遍是桃花,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园中桃李连绵成片,便如同天上的云霞,掩映着曲水流觞,真好似人间仙境。 此时园中三三两两,已经到了不少人。郑昭德便引了卢鸿,将相熟的朋友一一为卢鸿介绍。其中与郑昭德年纪相仿的,多是与卢鸿颇为亲热;只是其他年龄小着几岁的,就难免眼中有些复杂的神『色』了。更有几个经人介绍是郑家年青一代中拔尖的才子,年龄不过在十五六岁,见了卢鸿,更是摆出一幅眼高于顶的神态,眼中全是不屑。 卢鸿却是不以为意。他本就多了一世记忆,虽然行事由心,每每与亲人相处时,流『露』顽童之态,但对此等外人事务上,心机却便成熟得多。何况近来卢鸿与学业上,颇有所得,风骨才情,日渐不同,与这等骄傲之人,更不屑做那意气之争。因此对方越是傲慢,卢鸿越是不卑不亢,淡然若定。旁边的郑昭德等见了,心中都是不由得暗暗称赞。 郑昭德带着卢鸿走了一圈,却见那诗会已经备下席榻,就在桃园中一脉流水两岸,设下书案美酒。后来的前辈名贤,都是在园中一处水阁之中,另设酒席,不与年青人相混。又见流水源来之处,设下了绣幕罗围,知道便是红粉闺阁们的绣幕所在了。问了郑昭德才知道,绣幕中诸位红粉佳人,却是从后门由女先生引导而入,诗会之中或有声气相传,只是若想赏花鉴美,却是云遮雾罩,难窥真颜了。 郑昭德又有些得意地言到,当年自己便是在这桃园诗会中,出口成章,才惊四座,打动了绣幕中佳人,最终抱得美人归的。说到自己当年的得意事迹,不由略略有些忘形,拍了拍卢鸿的肩膀说:“阿鸿,我看你少年潇洒,风度翩翩,更有神童之名,才学出众。可不要放过今天这等良机。只要你尽展胸中才学,吐『露』锦绣,不难打动绣幕众多红粉佳人,掳获芳心……啊不对不对……”他这才想起,这阿鸿本是自已的便宜妹夫,自家有主的名草,怎么可以反劝他勾引别家名秀,诱野花而采之? 只是这郑昭德确实是颇有几分急智,马上口风一转说:“愚兄之意,是我那妹妹柔儿,今日也会在这绣幕之内。阿鸿你定要不负我妹妹拳拳之意,展『露』才学,也好为她长长脸面,我那妹妹自然对你倾心。” 卢鸿听了暗笑,见自己这二舅哥一边说着,眼睛望向那绣幕之中,却满是向往热烈的眼神。心想这二哥与自己姐夫却是大异,家中已有美妻,兀自花心不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哪有姐夫般老实本份。看来才学品『性』,洵难兼具。这郑昭德才华尽有,有了老婆却还免不得做风liu之想;姐夫恪守夫道,只是才学便要差了,不然怎么会不走科举之途,却是推举出仕。再想到姐夫当年肯定也参加过这桃园诗会,估计是才不出众,无人喝彩,才最终娶了卢秀儿这母老虎吧? 感叹之余,卢鸿颇觉得如自己这般才德兼备的男子当真是吉光片羽,弥足珍贵,不由心下大生自许之意。 ------------ 第四章 桃园诗会进行时 陆续又有数人到来,过不多久,隐隐听得远处绣幕中传来笑谈之声,自然是诸位闺阁佳人已经到了。 片刻之后,只见一簇人,拥着几位身着冠带的老者进那园中来。卢鸿见其中一人,正是昨天曾经拜见过的一位郑家前辈,名唤郑权的便是。昨天便曾听闻,这郑权精研《诗》、《礼》,学识修养在郑家颇受尊敬。见他与身边几人边笑谈,边步入园内。 园中各青年才俊却也奇怪,见了这些前辈,并不行礼,只是神态颇为恭敬,自行让出一条通路,让各位长者步上小桥,入那水阁去了。卢鸿大为惊讶,忙问身边的郑昭德,才知道这诗会与他时不同,别有规矩。因着『吟』诗做赋,最紧着便是心畅意适,自然流『露』。为免着诗会才俊为外务所扰,这诗会中却是免去一切俗礼,皆以诗友相称。这些前辈也并不参与诗会内容,只是在室内自行饮酒论文,点评佳作,以为发掘后进才人。 正与郑昭德谈论之时,忽然闻得铮地一声,便有一个女子爽然的声音道:“诸位才俊高贤请了,今日桃园诗会之上,若有佳作新篇,自可『吟』咏讽诵,以求众赏;本会另有拈题雅趣,专邀各位俊秀同作,以为胜事。” 卢鸿向着那声音望去,却见流水岸边,站了数个妙龄少女,皆做丫环打扮。最中一个身量修长,着一身粉红衣服,手拿一个小小木锤,旁边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石磬。粉衣少女身边站着一个小丫环,手中捧了一个小小的木托盘,其中用彩纸折了数个方胜,想来便是要拈的诗题了。 此时散落于园中谈诗论词的学子都慢慢聚将过来,那粉衣少女便将手中小小木锤轻轻敲在石磬之上,铮然一声,又开声言道:“哪位才俊,愿来拈这诗题?” 听得此言,诸学子纷纷便出言推荐心中人选。正在此时,却有一个小丫环远远跑过来,对那粉衣少女偷偷说了句什么。粉衣少女点点头,又将小木锤轻敲石磬道:“不知哪位是范阳卢鸿,卢公子?” 卢鸿听了,却感觉甚是奇怪。自己初来乍到,怎么会特特问起自己来了,莫不成有人做下了什么安排不成。虽然心下颇为疑『惑』,却也无惧。卢鸿向前一步,朗声说道:“小可便是。敢问姑娘有何指教?”他这一站出来,场内众人眼睛便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卢鸿微微一笑,却是神态自若。 粉衣少女一双美目上下打量了卢鸿一番,眼中也流『露』出欣赏的颜『色』,说道:“早闻范阳卢公子神童大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今日莅临诗会,洵为增『色』。小女子斗胆请卢公子为诗会拈题,不知卢公子意下如何?” 卢鸿淡淡说道:“卢鸿本后生小子,才疏学浅,略略虚名,也不过是三人市虎。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群贤毕至,多有才俊。姑娘要卢鸿为这拈题之人,却是惶恐难当。” 粉衣少女便说:“今日本是以诗会友,哪来诸多虚礼。公子也是一时俊秀,北地英才,难道拈个题也畏手畏脚么?” 卢鸿早就抱定了“即来之,刚安之”的心态,听这粉衣少女出言挤兑,遂“哈哈”一笑道:“既然姑娘有言,敢不从命。”上前几步,却看着粉衣少女说道:“却是不知拈这诗题,还有何讲究?” 粉衣少女看卢鸿行事进退有据,从容淡定,不由暗暗点头说:“诗会例来规矩,这拈题之人自是公认诗才俊秀。今日诗会诸学子所作诗篇,经公议所得佳作,却要籍成一卷,以为流传。因此便请卢公子草拟小序一则,想来公子定然不会推辞。” 卢鸿听了也不多说,只对粉衣少女拱一拱手中:“如此卢鸿放肆了。敢借书案一用。”然后对伺候在一侧的洗砚说到:“洗砚,笔墨。” 粉衣少女让开身形,说道:“早闻得范阳卢公子精制文房四宝,笔精砚奇。今日正可一饱眼福。” 洗砚将文房盒中诸般器物一一搬出,摆放安妥。此次卢鸿来荥阳,因怕用不惯外人的笔墨纸砚,故将自己日常顺手的器物都带了一套来。但见卢鸿自水盂中,用小铜勺取了十滴清水,滴入一方端石行囊砚砚堂之中,从锦套中取出一锭半两古法油烟,置于砚堂。待墨锭末端浸得片刻,这才轻捏墨锭,缓缓研磨起来。 只是数十圈,砚内墨汁便已浓黑,更有一股幽幽的香气,随着墨『色』淡淡地传散开来,另人心脾为之陶然。 再研数圈,见墨已够用,卢鸿方才停手,取过一张麻纸,轻轻将墨锭末端残墨拭去,再封入锦套之中。这时洗砚忙递过一支湘妃竹杆的精制狼毫来。卢鸿顺手接过,便在水盂中浸润了笔尖,这才在砚中饱蘸了浓墨,在一方小小笔『舔』上拭了两下,取过一张精制薛涛笺来,半真半行的信手写去。刷刷点点,无移时写就,卢鸿收了笔,在水盂中涤净笔头,命洗砚自去收拾砚墨等器物,自己却将手中彩笺双手递于粉衣少女说:“勉力而为,草草成章,乡词俚语,却是贻笑大方了。” 旁边众人见他所用文房,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已然生羡;再见他提笔立成,不假思索,更是心惊。粉衣少女双手接过彩笺,只见红『色』小笺上,墨『色』油然生光,字迹真行相间,流畅婉转,潇洒自如,已然是暗暗钦服。定睛再看文字,初始两行,尚是心中默念。不数句,已是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贤俊秀,皆为康乐。吾人歌咏,独惭惠连。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旁边诸位学子,随着粉衣少女轻柔地诵读之声,或惊或喜,或点头或赞叹。众人都沉浸在卢鸿文章的意境之中,一时场内竟是悄然无声。 ------------ 第五章 胜人一倍的游仙诗 良久之后,粉衣少女才清醒过来,将卢鸿文字递于身边一位丫环,分别眷写,传送绣幕及水阁中共赏,并恭恭敬敬地施礼于卢鸿说:“卢公子提笔成章,灿然锦秀,实为诗会增『色』多多。小女子这厢谢过了。就请公子为诗会拈题。”说罢,自身边的小丫环手中接过盛着诗题的托盘,双手奉到卢鸿面前。 卢鸿便在托盘中拈起一个方胜,轻轻打开一看,不由笑了,便将之示于粉衣少女并诸学子说:“却是个游仙题。”众人一听,不由嗡嗡地议论起来。 这边众学子议论游仙诗之时,已有两个丫环分别将卢鸿的小序并诗题抄写在预备的纸上,传到了水阁并绣幕中去。只见这序文送进了绣幕中,隐隐便有一个清脆女声,诵读起卢鸿所写的序来。适才众学子听这序文,惊于文辞意理之美,鸦雀无声。此时绣幕之中却是大异,诵读之声才毕,便听得绣幕后唧唧喳喳地鼓噪起来,虽然绣罗相隔,无法目见,不过也可想象其后群雌粥粥,七嘴八舌的盛况。知道的,是绣幕后诸多女才子谈诗论艺,指点文字;不知道的,还要当这绣幕是园内发展庭院经济圈养的鸭圈所在。 听得绣幕后这般热闹,卢鸿与郑昭德等也只能相对苦笑。郑昭德却用力打了一下卢鸿的肩膀说:“看不出来阿鸿,你小小年纪,手底下文字功夫却是如此了得。就算是哥哥我当年,也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文章来。这下那边绣幕里可要开锅了。你且要注意一下自己形象,摆个风liu才子的架式出来,说不定现在绣幕中的佳人,都在偷偷看你呢。” 卢鸿听了不由一笑,自己这二舅哥说话倒是挺风趣的。遥遥看向绣幕,竟真有几个钗环云鬓探头探脑,不由大为惊叹,想不到这绣幕英雌倒是颇为大胆。 卢鸿不敢多看,忙转过话题说:“二哥莫要笑我了,这次小弟拈了个游仙题,不知要怎么挨抱怨呢。 这游仙诗为诗中别裁,专以描摹修道飞升、采『药』求仙等内容为主旨。游仙诗早有出现,自汉代以降,尤其是魏晋时期,蔚然成风。只是此后便少有佳作,渐成绝响。 郑昭德听了也连连点头说:“是极是极。这游仙诗自晋代郭璞之后,再无敢言游仙诗者。”说完低声『吟』哦道:“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似郭璞这等出尘之句,实在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卢鸿听了,呵呵一笑,逗那郑昭德说:“郭璞游仙诗句自佳,不过若说后无来者可不一定。小弟便写两句,一定能胜那郭璞一倍。” 郑昭德一听大惊,还未曾答言,忽然闻听身后有人冷哼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 卢鸿与郑昭德都不由一惊,急忙转身看时,却是两个学子。这两人适才郑昭德曾与卢鸿引见过,年长一位约二十左右的,名叫许左明,是郑昭德当年同窗,很是合得来;那年青一位约有十七八岁,名叫李栩,其家在这荥阳城中也颇有名望。这李栩在青年一辈中,才华出众,只是『性』格略略有些孤傲。刚才这句话,便是李栩所发。 郑昭德听了李栩这话,便有些不是味道。原来郑李两家,均以经学为重。这李栩家祖上,据说本出自赵郡李氏,只是源流太久,竟致无考,李家颇以此为恨。荥阳郑氏名动海内,经学传家,而这李家前辈中,虽然地位远逊,却也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名唤李伯方,精于《易》、《礼》,便是这李栩的祖父。两家先辈,当年因经义分歧,曾舌战数场,却均是说服不了对方。因此两家虽然碍于家族身份,不致于有互相攻诋之事,但心中也总是略有芥蒂。 郑昭德眉『毛』一扬便说:“哦?我们兄弟在此私相谈笑,不知有何碍着李公子的地方,竟劳李公子如此恶评?” 那许左明见了此情,知道两家本来就有不睦,此时若再争执下去,怕于双方面子上都有不美之处,向前一步,便要为双方分解。 只是那李栩少年心气,又是自视极高之人,见了郑家后人本就有一股争强好胜的心念,此时觉得自己拿了对方把柄,哪里肯再放过?就算是说起来,自己偷听人言发难,不算正大光明,也是顾不得了,抢在许左明前边便说:“这位卢鸿公子本是尊府东床,据闻乃是范阳卢氏,就应文质彬彬,虚心学业。不想刚才不知从哪抄来几句,得了几句夸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妄自狂言起来。那郭璞前辈所留游仙诗,开一代先河,历代『骚』客,无不叹为绝响。你小小年纪,后生晚辈,就敢大言胜彼一倍!若真有此等大才,不知可否将佳作赐观,以证非虚?” 卢鸿虽然不明白李栩未何要针对自己如此紧『逼』,但看郑昭德的脸『色』,自然也知道对方是来找碴的,怕是于郑府也无甚善意。也便毫不客气,淡淡地说:“在下适才与郑兄说笑了几句,却不知竟污了阁下的尊耳。那胜过一倍之说,本是玩笑话,在下自有解处。只是不知偷听他人私言,寻摘漏洞,当面发难,却是何礼所载,何经所言。既然兄言道,学子当文质彬彬,便请为我一解疑『惑』。” 此时旁边众学子,离得近的听得这方争执,渐渐聚来数人。李栩听卢鸿说话虽然表面平和有礼,其实却是说自己偷听责难,实是宵小所为,当下涨红了脸,也不管太多,大声说:“你说能胜郭璞游仙诗句一倍,还说自有解处,便说来我听听!只要你的诗大家都承认胜过郭璞,我便认了偷听,向你道歉,又有何不可?” 卢鸿微微一笑,说:“我本是与郑兄笑谈,一段玩笑言语,不想李公子竟要抓住不放。也罢,便解与阁下听听可还说得过去。郑兄『吟』诵郭璞诗句,道是‘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我言能有诗句,胜之一倍。”说到此时,卢鸿看了看周边众人,或有不屑,或有肃然,那李栩更是瞪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不由暗暗一笑说:“小子便作诗句云:‘青溪两千仞,中有二道士’,岂不是胜彼一倍?如此笑谈,不过清言余事,不想李公子竟要做鸣鼓之攻,实在是另小子费解。” 众人听了,不由大噱,这卢鸿居然在诗会上玩起算术来了,可怜那李栩哪里想到这一层,一时急红了脸,觉得卢鸿狡猾之至,却是一时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 第六章 随便弄首就吓死你 这时那许左明见李栩面子上转不过来,就来打圆场道:“卢公子果然高才,只是这般胜过郭璞,似乎太过儿戏了。” 卢鸿点点头说:“许兄说得颇有道理。只是我们兄弟本就是一番戏言,私下玩笑,似乎我们也没对他人称耀。不知也当得二位指责么?” 许左明听了卢鸿句句占在理上,知道这般说下去,自己二人只有理屈词穷,忙说道:“哪里哪里,我等也不过是和二位开个玩笑罢了。只是今日游仙之题,既是卢公子拈就;刚才出口成章,更是掷地有声。若卢公子不留赐佳作,岂非大憾!适才言语,只为一闻卢公子绝唱而已。” 李栩听了,却在一旁哼了一声说:“哼,我看也就是凭了牙尖嘴利,搬弄着小巧心思,只怕真要说到诗歌词赋,就无言以对了吧。” 卢鸿也不理他,只对了许左明说:“许兄却是谬赞了。小子何德何能,当得如此夸奖。这游仙诗作,自郭璞之后,实是难出新意。兄既是不怕污了尊听,小子便胡谄几句,以为搪塞吧。” 说罢,卢鸿便缓缓『吟』道: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 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卢鸿『吟』完此诗,旁边众学子再次安静下来,静静品味卢鸿此诗意境。卢鸿此诗,严格说来与旧时游仙诗颇有不同之处,但却自然清趣,别开生面。那郑昭德『吟』咏再三,大声喝彩道:“妙!妙!阿鸿此诗可谓潇洒出尘,毫无挂碍,如行云流水,纯任天然。今日诗会有此佳作,可说无愧于此游仙之题了!” 众学子听了郑昭德之言,均觉得所言非虚。更有那行动快的,不待卢鸿自已动手,已经将此诗录于粉衣少女等所在诗案处。粉衣女看罢此诗,美目连闪,连忙又命人抄录了,分别送到水阁与绣幕中去。心道今日这诗会,竟是被卢鸿一子,压倒了荥阳合郡才人。 此时众人围中的许左明和李栩,却是颇为尴尬。那李栩脸『色』忽红忽白,踌躇片刻,忽然走上前来向卢鸿深施一礼道:“不想卢公子大才,竟是超绝至此。在下空以才学自许,目中无人,今日才知天外有天。先前在下言语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只愿日后能附骥尾,多承教益,洵为平生所愿。” 卢鸿见这李栩竟然有这般举动,也不由对他印象有所转变。如李栩这般年龄才学,幼负盛名,心高气傲也是人之常情。但当此之际,能坦然认错赔礼,却显见颇有修养。见他言语颇为真诚,也是个真『性』情的人,倒也有心接纳;只是先前看郑昭德的意思,似乎与这李栩间或有芥蒂,却是不好太孟浪了。 卢鸿心中想着,手中却早是相扶道:“李兄莫要折杀小弟了。本是几句玩笑话,怎可认真。那诗词本是小道,游仙诗更是诗中别裁,偶尔言词游戏而已。刚才郑兄言李兄才学出众,深研经籍,以后倒要多向李兄请教才是。” 旁边郑、许、李三人听了卢鸿这话,均不住点头称是。概郑、李二家,均是以经学传世,虽然当下世人于诗歌颇为热衷,但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却是更以经学为正道。尤其那李栩,觉得卢鸿这个年纪虽小,言语却极为谦逊老成。适才卢鸿诗文惊艳当场,此刻却不以诗道自矜,推许经典之意,另人无法不心下钦服。 服膺之下,李栩便拉了卢、郑二人,择一安静之所攀谈起来。那诗会在曲水之旁,备有酒食席案,四人便饮酒闲谈。言语之中,李栩见卢鸿谈吐高妙,愈加心服。那郑昭德虽然对李家有些不喜,但今日见这李家有名的才子如此佩服卢鸿,心中却大生得意之感,看那李栩也顺眼了许多,便同许左明一同加入,四人言语生风,倒也很是相得。 闲谈之中,便不由提起刚才卢鸿所用文具器物来。要说当代天下学子,于这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的见识来,卢鸿若认了第二,只怕再没有人敢说第一。此时卢鸿便将这文房四宝的诸般奇闻妙趣,略略说了些出来,便听得三人不断称奇,受益匪浅。 他几人在这里静坐闪谈,其他参加诗会的学子却是颇为苦恼。这游仙一题,本就难出新意,尤其是有了卢鸿那篇诗作在前,更是难乎为继。有那数个原来便有些名望的才俊,本来想在这诗会上大放异彩,压倒其余的,苦『吟』穷想,也得不出佳句来,竟然便抱定了献丑不如藏拙之念,不肯再做,反倒让诗会较之以往,诗篇少了一些。 待得日已西斜,诗会便已将近尾声。闲谈的四人听得这边诗案上石磬又是铮然一声,这才收住话题,共同起身步过这边来。 只见那粉衣少女俏然独立说道:“诸位才子学人,今日诗会,拈题游仙,共得诗五十一首,经水阁公议并桃花计筹,共推范阳卢鸿公子所作游仙词为冠。” 园中众青年学子听了,都不禁连连点头。今日卢鸿一文一诗,堪称精彩绝伦,实在当得诗会之冠。 粉衣少女又接着说:“今日诗会,水阁前辈备有一件礼物,是朝庭新刊《五经定本》一函。便赠于卢公子,望公子莫负前辈厚望,精进学业,远大前途。” 卢鸿听了,连连称谢,恭恭敬敬地在粉衣少女手中接过书籍,交由洗砚细心收藏起来。 这时又看那粉衣少女似笑非笑地说道:“绣幕桃花计筹,自然依往年旧例,以花篮为贺。只是今年卢公子这榜首,更有一番不同寻常之处。” 原来这桃花计筹,却是诗会中一番香艳典故。那绣幕中闺阁才女们,除了也按诗题作诗外,更要就由外传入的诗会佳作,品评高下。其法便是每位才女,以手中一朵桃花为筹,置于自己中意的诗篇之上,便如同后世投票一般。诗会终了时,统计各篇所得,桃花最多的便是冠军。奖品乃是一个花篮,其中放了所得桃花,以为荣耀。这桃花筹篮,便是参加诗会的青年学子最为向往的奖励。以往得了花篮的未婚青年学子,往往诗会后便有中意女家上门提亲,成就好事的亦不在少数。可惜今年这卢大才子已经是名草有主,在场众学子不免暗道可惜,这花篮却是白白浪费了。 此时听粉衣少女说今年花篮不同之处,众人均想闻知其中关窍,纷纷立起了耳朵静听。那粉衣少女婉然一笑说:“今年参加诗会的,共有三十六位闺阁女史;卢公子这花篮中,所得桃花计是三十六朵,实为诗会举办以来,未曾有过之雅事。” ------------ 第七章 明珠暗投的桃花蓝 这次各位青年学子却是佩服之余,不由大大地替那桃花篮可惜起来。均想卢鸿这厮你将郑府的郑柔拐跑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在这得瑟得众女倾心,群芳齐献,这花篮给了他,实在是明珠暗投,明珠暗投啊! 卢鸿听了,任他心『性』如何平和,此时也不由有些飘然;只是看着身边诸位幽怨的眼神,知道实在是有些伤众,连忙连连谦虚。这时那粉衣少女双手将花篮奉过,却道:“卢鸿公子尽夺花筹,实在是本会少有的胜事。今日诗会游乐,还请公子作诗以记,不知可否?” 卢鸿略一沉『吟』,便道:“如此便冒昧了。”接过花篮,面带笑容说: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众人听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之句,更是惊服。卢鸿此诗,紧扣游园却不着痕迹,更兼词语佳妙,便是适才有几个心中暗暗不服气的,到此时也再无话可说,只能暗叹上天对这卢鸿,实在是太偏心了。 分手之际,那李栩并许左明与郑卢二人依依惜别,其他诸子,多是郑府族人,更是与卢鸿同路而返。路上卢鸿与郑昭德同乘一车,郑昭德一路上念着卢鸿的诗句,赞不绝口,直夸了卢鸿一路。 晚饭之时,郑桓摆下小宴,宴请卢鸿族叔。卢鸿则被郑夫人叫到了后堂,与自己家人一同用饭。用罢晚饭,众人陪了郑夫人说话,郑昭德将卢鸿今日在诗会上大出风头一事细细讲来,喜得郑夫人笑得不住。说到最终卢鸿以全筹夺得花篮,让郑夫人觉得脸上大大有光,只是花篮却是女婿所得,总是有些好笑。 卢秀儿见弟弟如此了得,脸上光彩简直把屋子都要照亮了。只是却笑道郑柔可要把卢鸿这小子管住了,一则不许他骄傲自满,贪玩废了学业;二则定须看紧了,可不要把满篮桃花变成了绣球。 郑柔本来听郑昭德讲诗会之事,白日自己也是亲历的。只是听了郑昭德讲的绣幕外种种,胜郭璞一倍的游仙诗及折服李栩等事,也不由嫣然微笑。再听了卢秀儿的玩笑话,不由得似喜似羞,低了头不敢看卢鸿。 只是等听得卢鸿临行前所『吟』诵诗句,郑柔却是略有所动,黑亮亮的眼睛偷偷看了看卢鸿,卢鸿怎么都觉得那眼神中似有几分不满。 晚饭后卢鸿回了自己房间,看着案上摆着的满篮桃花,不由也有几分陶然。 正在此时,隐隐传来了敲门之声。洗砚去开了门,却不由“啊”了一声。 卢鸿忙起身,却见两人已经进了屋来,一人自己是让人又气又恨的红袖,另一个摘下头上的面纱,不是郑柔却是何人。 卢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平时羞羞怯怯的小媳『妇』,今天怎么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半夜三更跑到自己房里来了。如郑府这般大家族,规矩颇严。那红袖是个丫环,到姑爷这看看,送些东西,也是常情。郑柔自己跑来,这事可是有些大了。 郑柔看卢鸿看向自己,不由“嗯”了一声,脸『色』却是有些发红。只是一转眼看到卢鸿身边案上的花篮,立时把脸一板,面无表情地说:“柔儿冒昧来访,不想却是打扰了鸿哥哥对花思人的美梦,真是打扰了。” 唉呦我的小姑『奶』『奶』,哪门的干醋你都吃啊。卢鸿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这郑柔年纪这么大点,小身板还没长开呐,怎么这吃醋的本事不用学就会了。闻着扑面而来的醋味,卢鸿却是岿然不动,淡淡一笑地说:“适才看到这篮中桃花,不由想起今日诗会,柔妹也在绣幕之中,只是一围之隔,却有天人之阻,恨无得胁生双翼,以观柔妹尊容。刚才愚兄便看着这桃花,却不知哪一朵是柔妹亲投,真让愚兄心动无限啊。” 郑柔再什么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经得起卢鸿这般肆无忌惮地话语,当时脸上红霞飞腾,口中却还有些不依不饶地说:“今日闻得鸿哥哥佳句,如‘弄花香满衣’云云。如小妹蒲柳之姿,怎如那诗会绣幕诸艳,群芳倾心。哥哥弄香满衣,却不知心仪的都是谁家佳丽呢。”说完了,也觉得自己这话却是有些『露』骨,暗悔一时赌气,口无遮拦,却不要被卢鸿看轻了。 卢鸿这才明白郑柔怎么会不顾嫌疑地跑到自己房间来,估计还是今天这花篮并自己的诗句惹的祸。自己在诗会上压倒余子,尽得花筹,郑柔闻了自己诗句,唯恐自己生了风liu心思,这才紧紧地跑来给自己打预防针来了。笑了对郑柔说:“柔妹已是我定得准准的未婚妻,管他谁家的佳丽,也不过是纸上空香,柔妹又何必挂怀?” 郑柔听了这话不由大羞,低了头轻轻说:“昨夜见了鸿哥哥的信,小妹真是,真是感入肺腑。今日见鸿哥哥得了花篮,不知怎么,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好。总觉得要来见见哥哥才安心。” 卢鸿听了,心下颇为感动,知道郑柔心中全是自己,略有些风吹草动便觉得心下难安,以致不管不顾地来见自己。见郑柔羞不自抑,也不好再逗她,就换了个话题,问她今日那粉衣少女为何要挑自己出来拈那诗题。待郑柔含羞将原委说清,才知道这事的起因,竟然在那方竹节砚上。 原来郑柔得卢鸿这方竹节砚后,爱愈珍宝,绝不肯将出来示人。只是闺中姐妹,总是几个是心近知音,不避形迹的。这郑柔也有两个极好的姐妹,一个是长得她三岁,名唤郑玫,一个与她同年,名唤郑颖。郑柔偶尔把玩石砚,睹物思人,无语发呆之时,被这二人见到,这才使这方竹节砚为人所知。 二女见了这方精美的竹节砚,一时惊为天成,自然也是爱不释手。只是卢鸿所赠,却不便横刀夺爱,便求郑柔,替自己二人求取佳砚。郑柔羞不自胜,只是不肯。这二人不说郑柔羞于开口,却怪卢鸿小气,口口声声说等郑柔的小情郎来了,定要给他好看。 诗会上那主持粉衣少女,本也与诸女相熟,就是教她们读书的女先生的丫环。郑玫郑颖便鼓动她着卢鸿拈题,也不过是开个玩笑,以为小小报复罢了。不想卢鸿惊才绝艳,序文诗篇传入绣幕,一下子震住了诸位佳人。那郑玫郑颖更是偷偷远窥卢鸿,连说卢公子不只才华出众,人物更是风度翩翩,鼓动一众少女将桃花全数投给了卢鸿。 ------------ 第八章 鸳鸯绣取不给看 卢鸿听了,赶紧卖好道:“却不想因为一方砚台,生出这多事端来。愚兄这次前来,倒是携了数方小砚,便由柔妹赠于你姐妹,免得为难。”忙命洗砚自箱中取出两方砚来,心下却暗暗得意自己颇有先见之明,这砚台却是准备对了。 两方砚都是易水玉带石所制。卢鸿显摆地将木盒盖打开,一方为兰砚,一方为梅砚。均是用灰绿相间的上佳玉带石,巧雕做成的图案。砚台自是佳妙,只是卢鸿却见郑柔绝无欢喜之『色』,脸上倒隐隐几分不豫。卢鸿一时尚不太明白,待转瞬一想,不由大骂自己笨蛋,真是吃了一堑不长一智,实实的笨到姥姥家去了。 那郑玫郑颖二女,本是这诗会拈题,导致卢鸿尽得花筹的罪魁祸首;二女由敌视卢鸿一变而成为忠实粉丝,花痴言行,自然不少。自己这时巴巴地拿出两方精品砚来要赠于二女,那不是当着郑柔的面儿招蜂引蝶,自找不自在嘛。 感觉到房间醋味蒸腾而起,卢鸿赶紧补救地说:“对了,此次愚兄还专门为柔妹精心制了一方佳砚,别是一般趣味。待我取来,请柔妹鉴赏。”说罢,连忙起身,从自己的书箱中拿出一个红布包来。 原来这红布包,却是当日自范阳南下临出发之际,奚老大特特跑来,在府门口塞给卢鸿的,说是特地做了一方砚,专门做为礼物,要卢鸿亲手送给郑柔的。临行匆忙,卢鸿也不及细看,顺手便塞在书箱之中。此时忽然想起这方砚来,正好拿来救急,心下不由暗赞奚老大想得周到,很会做人。 郑柔看这砚从卢鸿随身的书箱中拿出来,不与其他砚台混在一起,顿觉卢鸿毕竟想着自己,这般用心良苦,一时心中颇感甜蜜。再看着卢鸿塞在自己手中的红布包,却有些疑『惑』。唐时砚大多小巧,一般也就巴掌大,卢鸿新制砚式也不过七八寸。这块红布包足有两尺长短,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不过一起卢鸿说是特制新砚,另有玄机,也未可知。 在卢鸿催促声中,郑柔一层层打开红布,见这砚裹得竟是结结实实,足有五六层。解开红布包,里国却『露』出一个红『色』砚盒来。 只见这红『色』砚盒,足有一尺七八开外,上了锃光瓦亮的红『色』朱漆,包在艳红艳红的红布包裹之中,映得郑柔白净的脸庞也是一片红光。卢鸿看着这一派红『色』,再想起临行前奚老大古怪的笑容,不由心下隐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正在心下犹豫之际,郑柔已经是满脸甜蜜地将砚盒打了开来,不由惊呼一声! 只见这砚盒中一方大砚,足有一尺六七,却是整块易水紫翠石雕就。下部砚池便如池塘一般,砚上方雕了数支荷叶,两朵荷花。就在那花叶下边,是两只肥肥胖胖的大鸳鸯! 这两只大鸳鸯足有一尺大小,栩栩如生,那鸳鸯眼睛正是巧用紫翠石石眼雕就,安排极为巧妙。却看这两只鸳鸯相依相偎,交首缠颈,神态极是亲热。 看着这巧夺天工的鸳鸯砚,卢鸿就差点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心说好你个奚老大,净给我下『药』儿啊。人家都是情妹妹给情哥哥绣鸳鸯,这回我可倒好,改成情哥哥送情妹妹石鸳鸯了。 卢鸿、郑柔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案上这方巨大的鸳鸯砚,都是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红袖看着这大鸳鸯,倒是难得地没有出言批评,啧啧称赞道:“这鸳鸯刻得还真是不错,倒和我们小姐天天偷偷绣的荷包上的鸳鸯一般。” 卢鸿听了,连忙顺着话音说道:“原来柔妹竟也有此雅趣……荷包?鸳鸯?给我绣的么?” 郑柔看着案上的大鸳鸯,又听了红袖和卢鸿的话,只觉面上如同火烧,嘤咛一声,羞得捧着脸便慌慌张张地跑了。 红袖见了只得起身去追,又不敢呼喊出声,大是郁闷,边追边想:“这小两口都是什么『毛』病,怎么我一说话,就有一个要跑呢?” 卢鸿看着佳人远去的身影,再看看案上的大鸳鸯砚,郁闷了半天,只得命洗砚来把案上砚都收了。也没心思做别的,收拾一下便早早休息了。 次日一早,便叫洗砚将那两方兰梅砚,及一方新拿出来的玉带云月砚一并给郑柔送过去。至于这方大鸳鸯砚,还是裹起来包好了,再带回范阳去吧。 早餐时,又有郑夫人的丫环来唤卢鸿前去一起用餐,在郑夫人屋内又见到了郑柔。郑柔一见卢鸿,立时面红过耳,脑袋就差点扎到自己怀里去了。郑夫人虽然不知道郑柔何以羞成这样,却是呵呵直笑,见他们小儿女家感情颇笃,心下很是欢喜。 到得近午,却有下人来请卢鸿,说是郑桓请他到书房一叙。 到了书房,见郑桓并自己叔父都在坐。卢鸿见过礼,才由卢鸿叔父向卢鸿说明唤他前来的事由,却是卢鸿欲入郑氏藏书楼读书一事。 临行时,卢祖安便专门修书与郑桓,除了卢鸿与郑柔的亲事,也言明卢鸿欲入藏书楼一事,请郑桓周全。这郑府的藏书楼,管理却比卢府严格的多。若是族内学子查阅,倒还方便,若有外人入楼,非得经族长同意,诸房无人反对方可。 按说卢鸿与郑柔已经定了亲事,郑桓在郑府中人缘也不错,郑柔亲生父亲也是正脉,怎么说卢鸿入郑府藏书楼看书也无不可。不想昨天卢鸿大发神威,在诗会上一人压倒荥阳合郡才子,独占花筹,惊动却是不小。郑府前辈自然也都知晓此事,因此闻得卢鸿要进藏书楼读书,竟不约而同提出要考究卢鸿一下。 这些人之所以特别要考究卢鸿,有的自然是好奇之心,想到一识卢鸿才学真伪,只是也难免有人觉得郑家后生的光彩全让卢鸿给盖了过去,多多少少心里有点要打压卢鸿的意思。因此郑桓才忙忙地找了卢鸿叔父与卢鸿,与他们商议。 卢鸿叔父听了,也不做多议,只问卢鸿是何意见。卢鸿想了想便道:“既然是要考究于我,自然不能避而不见。侄儿这几年倒粗粗看过几本书,寻常帖试经义倒也勉强。只是不知这考究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 ------------ 第九章 带草堂论经 见卢鸿问起郑府入藏书楼的考究之事,郑桓说:“这等如外人入藏书楼之事,倒并不多见。以前也有入楼的,都是经学大师,赴那玄坛讲学之时,便居于藏书楼。往往入居之时,于带草堂内与本族诸老论经,其实这论经也不算是规矩。只是此次却有人拿此例来说道,要你也在带草堂内,由本族各房先进查验学识,通过后方可入楼读书,却是有意为难了。”说罢,便将这带草论经的由来说与卢鸿听。 原来这郑氏藏书楼,别设一院,讲经玄坛便在院内。这带草堂便是玄坛正堂,郑府前贤论经所在。所谓带草,也称书带草,叶长质坚,相传郑玄门下取以束书,故有此名。郑氏后人,为纪念前辈先贤,便以此命名其讲经堂。这带草堂前进便是讲经之所,后进却是居住之所,前来讲经的经学大师,便往往居住于此。入住书楼,带草论经,也不过是主客学识交流的寻常举动,拿来考究卢鸿,无怪郑桓说是有意为难。 说了一回,也是无法,郑桓便安慰卢鸿道:“考究之意,也不过是看你风头过胜,略施打压,免得你目中无人罢了。明日族中各房长老亲自考究,总也得自重身份,不至于过份催『逼』。何况咱们这一房的长老郑权,颇为赏识与你,多少也有些照拂。你便小心些应付,想来这入楼读书之事,也不至于出什么大纰『露』。” 卢鸿听了,也只能称是。叔父也勉励了卢鸿两句,便命卢鸿退下,今日好生休息,为明日考究多做准备。 次日,卢鸿便在郑桓的带领之下,来到那郑氏藏书楼所在。 藏书楼便在郑府后身一个小跨院。入得院内,绕过影壁,便见俱是高大的苍苍翠柏。树木围绕,中间一方砖砌的平台,貌不惊人,却就是著名的玄坛。玄坛一侧,有一棵巨柏,拔地而起,远超他树;更兼树身纹理,一丝不『乱』,周旋树身,便如一股苍烟般直冲天际。郑桓道,此柏乃当年郑玄手植,距今已是数百年了。 卢鸿看这古柏掩映下的砖坛,虽然历经沧桑,却洒扫得极是干净。遥想当年前辈,于此讲经论学,传承大道,是何等的人文胜事。如今先贤早去,坛柏犹存,唯有事迹故典长存书简,至理大道薪火相传。思及至此,卢鸿心中油然而起不胜向往之意,便恭恭敬敬地向那玄坛深深施礼,连拜三拜。 郑桓见卢鸿如此郑重,心下颇喜他有礼。待他施礼已毕,便引他绕过玄坛,来至那正堂前。正堂便是今日考究所在的带草堂,带草堂后面高阁,便是藏书楼的所在了。郑桓为卢鸿通传一声,引他进了大堂,禀明堂中各位长老,便即告退。 卢鸿与诸位长老见了礼,这才打量堂内情景。只见堂内中央,简简单单的安置了三只蒲团。诸位长老均跪坐于堂内两侧,共有五人,均身着儒袍,左手最上年长的一位,看来约有六十左右的年纪,其他几位,也都在五十开外了。卢鸿见过的那位郑权长老,位在左手第二位,此时看向卢鸿,脸上颇有嘉许之意。 原来刚才几位长老在堂内,已经见到卢鸿在玄坛前恭敬施礼,均觉此子虽然年纪不大,却颇有敬仰先贤之意,不由印象都大为改善。就是先前几个想要给卢鸿点颜『色』看看的长老,也不由暗暗寻思,看在卢鸿知法懂礼的份上,就不再给他过份难看了。 坐在左手最上的六旬老人,正是当下郑家族长,名唤郑聿横。今日考究,自然要以他为首。郑聿横于这卢鸿诗会夺魁一事,也无成见。只是各房中颇有言论,才不得不为这考究一事。只见他缓缓捻着长须,问卢鸿道:“卢鸿,久闻你神童之名,却不知向来治何经典?” 卢鸿恭敬地说:“卢鸿于族内所藏五经典籍,粗粗习过。只是所观尚浅,未得名师,所得颇为有限。” 郑聿横听了,点点头,便挑选各经中句子,询问卢鸿,又提出几点经义,要卢鸿释解。 卢鸿这些东西早已烂熟于胸,毫不迟疑,一一答来。郑聿横听他有问必答,且能博引横征,显是所涉颇深,不由连连点头。 待郑聿横问过几个问题,右手一个老者便发问道:“卢鸿,我且问你,圣人之『性』,以何为本?” 卢鸿答道:“自诚明谓之『性』。圣人之『性』,必以诚为本。” 『性』、命、心、情等,均是各家学说都要关注的基本概念。所谓『性』不只是指人『性』,乃是泛指万物之『性』。儒家最重圣人,因此言及至『性』,便要说到圣人之『性』。 唐时儒家『性』命等说,尚有多家解释,互不相同。卢鸿所言“自诚明”之句本见于《中庸》,只是此时《中庸》尚是《小戴礼记》中的一篇,重视程度远不及后世。郑府诸长老见卢鸿如此肯定地将“诚”着而重之的提出来,却也颇为所动。 老者又问道:“诚何以尽『性』?” 卢鸿答道:“『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唯大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说到此时,堂中诸老已经俱是面带讶『色』。均觉卢鸿所言,似乎隐隐有一番大道理,目不转睛地看着卢鸿,听他继续讲说。 卢鸿朗朗言道:“尽『性』不外二途:曰自诚明,曰自明诚。自诚明者,先尽『性』以至于穷理者,谓先自其『性』理会来,以至穷理。自明诚者,先穷理以至于尽『性』也,谓先从学问理会,以推达于天『性』也。”此言所说,略似于后世的知与行,理论与实践。只是理论到实践,以及实践到理论,孰先孰后,却未分说。 卢鸿此时所说,乃是后世宋“关学”鼻祖张载的学说。张载为宋时“五子”之一,所创“气学”实为后世儒学立派之基。此时卢鸿讲来,自然是振聋发聩,惊倒众人。 堂中诸位长老听了卢鸿这番话,俱都闭目深思,一时堂中,竟然无人出声。 良久之后,郑聿明缓缓睁开又眼,深深看着卢鸿,问道:“既有自诚明,又有自明诚,则孰先孰后,孰是孰非?” 卢鸿略略低头,慢慢说道:“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后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者也。” 堂中诸位长老听了,不由齐齐动容。 ------------ 第十章 郑家三老 “太虚即气、天人合一”是后世张载“气学”的立学之基。此处所谓太虚即气,是指元气乃是万物本源;天人合一,乃是指圣人的最高境界,与天道相合,内外相通,达到“完人”之境。 唐朝时虽有“天人合一”之说,却与此不同。“天人合一”本是道家之说,后为董仲舒引用。只是董说建立在“天人感应”学说之上,只是认为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人『性』可上体天心,如此相合罢了。 郑家诸长老自然未曾听过卢鸿此时解说,郑聿明便问道:“何谓天人合一?” 卢鸿道:“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一大我,即太极也;此身一小我,亦太极也。合内外,一天人,无我而后大,大成『性』而后圣。” 卢鸿此言说罢,堂中诸老均做声不得。正在此时,堂侧一个通向后进的小门忽然“呀”的一声打开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忽然走了出来。 堂中诸长老见了这白发老者自门中而出,俱都一下子站了起来,眼中均现出不敢相信的激动神『色』。族长郑聿横上前相迎,正待说话,却为白发老者以手势止住。只见这老者径自走到台上右侧蒲团坐下,直视卢鸿问道:“敢问小友,何为道,何为体?” 卢鸿昂然答道:“太和所谓道,太虚体之本。” “何为太虚?”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 白发老者听了,不由两手相击,道了声好,又问:“何为气?” 卢鸿道:“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聚也吾体,散也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也。” 由来各家学说,多崇尊天道天『性』,贬低人道人『性』。唐朝时佛教大兴,道教并起。佛道二家,理论构架宏大完整,而儒学因各经籍解说纷纭,最基本的理论架构却未能最终完善,在与佛教论战中,每因此受挫。此时卢鸿提出“太虚即气、天人合一”的理论,却是从最底层将儒家的世界观构建起来。听在众人耳里,只觉得卢鸿所说,便是多年来修习经学苦苦寻觅的绝大道理,忽然被卢鸿从基础上勾绘出来,一时众人脸上,满是激动惊喜之『色』。 此时,忽然从那打开的小门之内,幽幽地传来一声叹息,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聿横,传语族中各房,三日之后,玄坛开坛,我们三个老朽并小友共论经义。” 闻得此言,堂内诸长老面上无不『露』出狂喜之『色』。族长郑聿横激动得须眉抖动,口中呐呐片刻才颤声答道:“遵命。” 郑家玄坛要开坛了! 这个消息,在荥阳一时激起了惊天巨浪,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四方传去。 郑府中人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每一次玄坛开坛,都是郑氏家族一件盛事,何况这玄坛已经有十年未曾开启。 要说起这玄坛十年未开的原因,便不能不提到李家那个天才人物:李伯方。 这李伯方少年时便天资绝伦,遍览群书,更兼能言善辩,颇富声望。只是其后与郑府中经学高才几经辩论,总是相持不下,难分胜负,心下颇不服气。年岁既长,便游学长安,寻师访友,学业精进。十年前,郑族玄坛开坛,族内三位耆老登坛讲经,李伯方突然不邀而至,登坛与三老相辩。此时李伯方所解经学颇有新意,一时郑家竟然处于下风,形势不利。总亏三老学业精深,又是联手对敌,往返辩论了十来天,最终勉强维持个不胜不败之局。 虽说最终平手收场,但只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伯方新立经说,实是颇有高明之处,只是他年龄较之三老要差着十来岁,见识经历略逊;此外新立经说,总有不完善之处,这才被对方三人联手抓住些许不足之处,未能得竟全功。 经此一场论战,李伯方自然是名声雀起。郑族三老一怒之下,竟然不再理会族中之事,闭关在带草堂,日日研习经典,以图来日雪耻。这三老原本均以“经”字排行,分别名为郑经知、郑经行、郑经诚,因此次论经之痛,竟然舍去“经”字不用,便以郑知、郑行、郑诚之名相称,可谓刻骨铭心。 那李伯方却也是个妙人,虽然他已是年近六旬之人,更兼名声大著,却一不收徒,二不讲学,三不养老,只在家中停留数日,依然带着一仆一童,携了数卷经籍,云游天下去了。 郑府之人,因此对李家人多有怨恨,只是碍于家族身份,不便有过激言行罢了。这玄坛讲经,也就成了郑族最别扭之事。昔日光彩,化成恨事,故族中少有人提起,竟至这玄坛未开,一闭就是十年。 因着卢鸿要入楼读书,有长老欲刁难于他,故在带草堂中考究卢鸿。万万没料到这卢鸿竟是洞达经典,几番言语,不只让诸位长老心中惊诧,更是惊动了后进小屋内的郑家三老。 三老于百经诸典,若说精研深究,只怕当世也再难有出其右者。只是三人均是幼承家学,自小思维便已定型,囿于藩篱,越是苦修,越是钻牛角尖般寻不着头脑。这次偶然听到前堂卢鸿短短数言,触动灵机,心有所感。那三老郑诚,便忍不住开门而出,直问卢鸿。 卢鸿以“太虚即气、天人合一”之说相解,三老心中恍然如同拨云见日,十年纠缠,一朝消解。自然便要开坛讲经,以还十年之愿。 郑府中人俱都欣喜若狂,那始作俑者卢鸿却是疲惫不堪。 郑族三老既已出关,郑知郑行也一一行出。三老便坐于蒲团之上,邀卢鸿论经谈道。 卢鸿本是后生晚辈,连道不可。不想三老本已年愈古稀,这些年精研经典,一心只在学问上,竟是直以“小友”相称卢鸿。那郑诚更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小友你是凭了胸中学识与我等论道,那学识还分个什么爷爷辈孙子辈?你便不要做这一番扭捏之态了吧。” 卢鸿听了,竟然也是拱一拱手,不再推辞,爽爽快快的席地坐在三老对面。三老一少,就这么谈经论道,直至天晚。 那郑府诸老传了开坛消息,便守在带草堂外,等三老出堂,回府细叙。谁知里边四人说得入神,竟是连午饭也未曾用过。直到天『色』将晚,郑聿横怕三老身体有损,这才冒失入内,请了四人出堂。 此次带草论经之后,“太虚即气,天人合一”之说奠定了后世儒学根本,更成了郑族家学传承渊源,后历数百年而不衰;而三老一少“带草论经”与郑玄“玄坛述道”的场景,被郑家人绘作壁画于带草堂东西壁上,以为族中胜事,千载流传。 ------------ 第十一章 玄坛上的小讲师 三日之后,郑族玄坛。 昔日冷清的玄坛内满是前来听讲的学子。闻得玄坛开坛之后,不仅是郑族中人,合郡学子无不以能入玄坛听讲为荣,更有闻迅不辞路远赶来的儒学名流。这玄坛已经是十年未开,据闻此次开坛,便是昔年闭关的郑族三老出关论经,更奇的是,与三老一同论经的,竟然还有前些日在桃园诗会中大出风头、尽得花筹的范阳卢九公子。这个消息,更是让人大生好奇之心,急欲一睹究竟。 此地玄坛正位上,端端正正摆下了香案,正是等待开坛仪式之后,开坛讲经。 这开坛仪式却颇为简单,便是以祭拜郑玄为礼。只见那郑家族长郑聿横,面容庄重,一丝不敬地行完祭拜之礼,这才高声宣布,郑府玄坛讲经便即开始。 此时台下黑鸦鸦的全是前来听讲的学子,只是虽然人数众多,却尽都小心翼翼,鸦雀无声。在玄坛两侧,尽是本地官员、名族以及闻讯而来的经学大家,就连太守也亲自出席,一睹这难得的文林盛事。 祭拜仪式之后,郑族三老并卢鸿便一一登上玄坛。三老本是郑族经学重镇,名望早著,在场中人年龄稍长者,均自识得;只是十年苦索,岁月如水,三老均已须发尽白,华发苍颜,更让人心生感慨。那卢鸿前些时日在桃园诗会中,一序两诗,压倒余子,尽得花筹,风头正劲;只是除了当时在场的青年学子,识者却是有限。此时众人见卢鸿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当此玄坛讲经盛事,众目睽睽之下,却是神『色』淡然,举止自若,气质不凡。与三老站在一起,更显得少年潇洒,别有一番风liu,不由均是暗暗喝一声彩。 此地三老中郑知站在坛前,向来听讲的众人拱手肃然道:“诸位同道、才良请了。玄坛讲经,本是先辈传下的宿例,无非为了光大经学,广聚同道,提携后进。只是因我三人一时意气,竟使这玄坛停闭十年,真是我等的罪过。”说到此时,郑知转头看了看自己两位兄弟,也均是一脸萧然,颇为感慨。 顿了一下,郑知方又言道:“幸得前日,范阳卢鸿小友畅言天机,才惊醒我们这枯闭的三个老朽。卢鸿小友天生奇才,一言道破我们十年苦求之桎梏,顿悟往日之谬,窥见大道之机。今日这玄坛讲经,便由我们四人,共相论道,以咨于众贤。其中定有粗陋荒谬之见,还望座中方家,不吝指正为盼。” 坛下众人听了,这才明晓这开坛讲经始末,得知了为何卢鸿以十数岁少年身份,当得玄坛讲经的荣耀。听郑知对卢鸿如此推崇,按说卢鸿已经是其孙辈后生小子,竟然直以“小友”相称,这份推许,可说是十分难得了。 讲经起始,竟然是卢鸿先行陈述“太虚即气,天人合一”之说,每说一段,三老便引经据典,或相验证,或做释解。卢鸿所说自是条理清晰,通晓畅达;三老释解更是旁征博引,丝丝入扣。坛下众人,多是侵『淫』经学有年,心中不明之处不在少数。听卢鸿所说,正是多年经学中疑虑所在,以此时卢鸿所说与之一一相验,当真是若符合节,豁然明了;再听三老反复论证,一一道来,可说是如饮甘醇,如聆天音,不知不觉,已是到得本日玄坛暂闭之时。 此时卢鸿也是颇感疲乏。这登坛论经,于心力脑力,消耗颇大。虽然他近几年颇有近境,此次提出“气学”之说又惊倒众人,但毕竟于经学研究尚浅,功底较之三老不可同日而语。幸好这玄坛讲经,定有先例,以免得讲经之人损毁精神,每日过午休讲,次日清晨复开。倒让卢鸿有了休息时间。 以往游行而来讲经的经学大家,多半就是小住在带草堂后进小室内,一则就近休息,二则后边就是藏书楼,若要一览郑族藏书,邻近方便。只是三老已经在这斗室中闭关了十年,族中均力邀回家中居住,以叙天伦之情;卢鸿也是疲惫不堪,入楼读书,尚有时日,讲经这一段,便还是住在郑桓家中客房内,以便休养生息。 郑桓父子三人,均在玄坛听讲之列,卢鸿便与三人一路回来。才一回府,便见门口早有家人候着,道是夫人早在后面备下了饭肴,要郑桓并卢鸿等一回来便去后面用饭。 四人进到后堂,只是郑夫人并卢秀儿、郑柔已是候着,众人面上均是喜气洋洋。此次倒是卢鸿来后第一次郑桓府上阖家小聚,只因有了卢鸿今日登坛讲经之事,甚是疲乏,郑夫人看了很是心疼。饭后一家子着力夸了卢鸿一场,郑夫人便要卢鸿去客房好生休息,准备明日再次讲经。 卢鸿确实感觉累了,回了客房稍稍洗漱,倒头便睡,直到日落西山,才被洗砚唤醒。只见饭菜都已送到客房来,原来郑夫人吩咐,这几日讲经,怕卢鸿累着,就命他不需再行请安,早餐晚餐,也都送到客房来,只是要他精心准备讲经,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身体。 此时卢鸿尚不知道,他这里蒙头大睡,前边郑桓并郑昭道郑昭德差点忙死。卢鸿前些时桃园诗会已经是名动荥阳,今日卢鸿讲经之后,更是轰动。郑府其他房中学者及诗会中结识的青年同辈,纷纷来访。只是郑夫人已经命卢鸿去睡下了,郑桓等也怕为这外务,影响了卢鸿讲经,因小失大,反为不美。因此来访之客,只得由郑桓等接待了,至于卢鸿,只说是因准备经义,不便见客。后见来访者不断,郑桓觉得不是事,连忙让郑昭道去禀明族长郑聿横。郑聿横听闻,也是怕影响了讲经大业,连忙传语族中各房,开坛期间,不得访扰卢鸿,这才让郑桓门前安定下来。 次日清晨,卢鸿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用过早饭,便与郑桓父子一起,同赴玄坛而来。 今日与昨日不同,却是依照卢鸿所议,专以《中庸》为题,将昨天已然叙明的气学理论作进一步深入阐述。 《中庸》原是《小戴礼记》中的一篇,后世至宋时始将其单独提出,并与《大学》、《论语》、《孟子》并列称为“四书”。旧说《中庸》是子思所作,后世研究认为是秦汉时儒家的作品。文中提到的『性』、命、道、教等概念以及“五达道”、“三达德”等规范,实为儒家修身立德的不二法门。 唐时《礼记》为五经之一,《中庸》原文注解之家也是颇多。只是今日,卢鸿并三老以“天人合一”之道与《中庸》中提到的中庸之道互为印证,将慎独、自修、忠恕、宽容、至诚、尽『性』等一一述来,于昨日气学首倡之余,又自深入一层,坛下诸子均是听得如痴如醉,直到又至午时,仍是不忍离去。 ------------ 第十二章 还可以问候 玄坛已经开讲六天了。 这六天,各地学者名贤纷纷闻讯而来,坛下竟至人满为患。郑府玄坛讲经,气学观点首倡之事,已经是迅速传扬至天下各大名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太虚即气、天人合一”的理论得到了前来荥阳听经的诸多儒家名流的支持,当然也有相当的疑问被提出来,做了进一步的探讨与修正。 卢鸿这些天来直是疲惫欲死。虽然郑府内访客可以挡驾,但各地前来听经的经学名家却是不能不见的,相见之后,介绍完毕自然又是讲经论道。这些大家对于经学的见解均有其独到之处,提出的问题每每出于卢鸿想象之外。三老并卢鸿这几天上午讲经,下午论道,晚上还要会客,天天说经辩法,实在也不由得卢鸿不累。 只是虽然累得要死,卢鸿却是兴奋不已。这几天来,他先后与十数名儒家先进交流,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比过去几年独自『摸』索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所得甚多,但也更发现自己较之诸位大家,基础及见识还差得远。如果自己不是沾了前世见识的光,提出一整套的新观点的话,只怕自己压根就站不到这些人的面前来。 经过这几天的反复辩诘,精心打磨,气学的基本理论架构已经初步完善,更是得到了参加玄坛讲经的诸多儒学名流的一致支持。这些人于儒学均有独到见解,此时在新说的影响下,虽然于细微处仍各持己见,但对最底层的气学观点,均表示了极大的认可。 第七天。 此时玄坛讲经已经接近尾声,随着气学说法渐渐打磨清晰,各项架构日趋完善,此次讲经已经要圆满结束了。 今天上坛讲经的,并不是卢鸿并郑族三老,却是各地前来的儒学名家,就这几日来听讲所得,上台讲述自家心得。讲述之间,各家均对此次郑氏玄坛讲经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卢鸿并三老提出的“太虚即气、天人合一”的气学理论,足可为儒学开一代学风,启百年典范。 正在此时,忽然自院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远远数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圆领麻衣的老人缓缓走了过来,所过之处,坛下的学子纷纷避让,为他腾出一条路来。这老人身材不高,头上花白的头发,只简单『插』一根木簪,透着几分闲淡。只是细长的双眼开合之间,却是精光闪烁,另人不敢对视。 那坛上此时正在讲述心得的一位中年儒生见了此人,也便简单几句结束自己的言语,下得坛去。麻衣老人径直走来,昂然登坛,对着坛下左侧就坐的郑族三老微一拱手道:“十年不见,贤仲昆风采依然,开坛讲说新法,当真可喜可贺。” 三老中老大郑知缓缓起身上坛,看着麻衣老人说:“李伯方兄久违了。十年光阴,我等闭关苦索,李兄却遍行天下。今日重见,另人不胜唏嘘。” 原来这麻衣老者,便是十年前玄坛论经时,力敌三老的李家经学名宿李伯方。 李伯方哈哈一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是我辈求学的不二法门。如郑兄贤仲昆这般闭门造车,却怕是缘木求鱼,难得真解呢。” 郑知并未动怒,平静地说:“李兄如此信心十足,想来多年游学,另有所得。于此玄坛再开之际翩然赴会,必是有备而来。这几日老朽几个也说得够了,今日便由李兄登坛,一说经义如何?” 李伯方点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如此李某放肆了!” 郑知微微一笑,行礼下坛,便由李伯方在坛上畅言经义,自己在坛下与众人一同细心倾听。 李伯方毫不推辞,开言便讲自家经解。与卢鸿所言气学不同,李伯方解经,却以“『性』情论”为其根本。 原来唐时佛教大兴,儒学大家,多对佛学颇为排斥。但每逢佛、儒论辩时,儒学往往难占上风。究其原因,一则佛家因果轮回报应之说,颇得凡夫俗子之心,儒学于神鬼之说,并无经典可据,解说纷纭,难得百姓支持;二则佛家理论结构颇为严密,尤其于『性』、情等论述,很是深入,提倡灭情空『性』,许多才华出众的学士,也往往为其『迷』『惑』。而当时儒学大家攻击佛教,也只能以佛教“费财”、“伦常”、“夷夏”等方面加以批判,从理论根本而言,不占优势。 这李伯方游学四方,自然也少不得于各佛门中人辩论,于『性』情之说,感触极深。故在十年前玄坛讲经时,提出了“『性』情论”的说法,以『性』为天地万物之根本,天『性』即道;情为『性』之外在,表现多般,有善有恶。天『性』是为根本,人情却是外务。唯有扫去诸般外情杂念,才能去情见『性』,明了天道。 李伯方此说,其实也是受佛教影响得来,颇有根基可寻,对于接受佛学思想洗礼的学人,更是容易接受。盖佛教视情爱人『性』,为苦难之源,必要去情去爱,方可解脱。故有谒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性』情说”虽然不似佛教般尽灭人情,但于情中之负面影响,强调颇多,言道灭除外情,方是明心见『性』,上达天道的正途。 十年前,李伯方在玄坛讲经时,初次提出“『性』情说”,实在是让郑族三老应付吃力。因儒家亚圣孟子,是力持“『性』善说”的。李伯方以『性』为善,以情多恶,阐述去情见『性』的道理,实在是很容易被人接受。 只是此次却不同以往,卢鸿并郑族三老所持气学立论本自高超,又经数日诸多大家共同完善,“天人合一”的理论已经被在座多数人所接受。李伯方推崇天道,贬低人情的“『性』情说”相比之下,就显得狭隘多了。 但李伯方这十年来行遍四方,所见既广,所历亦多,口才便给,竟也侃侃而谈,自有一番风度。只是待他讲法完毕,郑知上坛来,与李伯方细细咨询交锋时,李伯方便立呈不敌之态。 盖李伯方的“『性』情说”,多由佛教中观点演化而来,初闻自易为人接受,只是总是旁门左道,不是堂堂正正的路子。而气学的“太虚即气,天人合一”以及“诚明”之道,全是出自《易》、《孟子》、《礼》等儒家经典,只是未曾有人将之系统厘清、构建分明罢了。如《孟子》中便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等言,直可为气学一张眉目。开坛以来诸人闻得卢鸿及三老解说,早已深入人心,此时双方交战,立时便见高下。 李伯方见形势不好,眉头一皱,便向坛边一位老仆施了个眼『色』。 ------------ 第十三章 这就是明镜 作者有话: ---------------------- 前天晚上,小字一位同事的父亲遇车祸去世了,从昨天开始就帮着料理。现在看事情比较麻烦,可能这几天都要跑跶这事,也许会影响码字或上传。还好手中有几章存稿,我尽量维持一天二更,如果当天错过,次日一定补上。讨论区和qq群恐怕都没有时间参与了,希望朋友们原谅。 今天中午怕回不来,直接两章先传上。 --------------------- 那老仆便是适才跟从李伯方一同来的,此时见了李柏方的眼『色』,连忙行至坛边,将手中一个布包恭恭敬敬地交于李伯方。 李伯方手捧布包,细目微张,傲然道:“断简残章所载怎能为据!李某自十年前创这‘『性』情说’,虽说得之于心,但也是上体先古圣贤之意。这十年来,李某不辞劳苦,行遍天下,不过是为了追寻前贤,以求为证罢了。天可怜见,竟让我寻得天道至宝,明『性』铁证,也不枉这十年辛苦了。”说罢,脸上一片感慨神『色』,倒是颇为激动。 坛下众人不由纷纷议论,究竟李伯方手中所捧,是何至宝,竟然能证得天道天『性』之说。 李伯方面向众人,大声说道:“古籍有载,秦有明镜,表里有明,即所谓明镜高悬之典。那所谓明镜能照人心胆,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即是指此镜可去情见『性』,通晓天道。李某侥天之幸,偶然得此至宝。现下李某手中所持,便是那上古奇宝,秦宫明镜。” 坛下众人听原来李伯方手中所持,竟是传说中的明镜,不由大为惊奇。这明镜原为秦宫至宝,便如李伯方所言,据说如有人以平常姿势走近,其中人影是倒立的人像;如以手捂着心口走近,就能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只是秦历二世而亡,楚霸王项羽,一把火将八百里阿房烧成平地,又纵手下抢掠咸阳秦宫,这明镜不复见于人世,不想竟为李伯方所得。 李伯方看着台下众人惊诧的神『色』,不由微微有些得意,继续高声说道:“李某得了宝镜之后,日夜相对,穷思苦索,与旧时所学相映,终悟至道,却是‘灭情见『性』’四个字。”说罢,他将手中布包抖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面『色』做深灰的古镜来, 此时将近正午,李伯方持那铜镜转向太阳,将反光投于照壁之上,说:“列位若有不信,且请看来。” 只见那镜光投在照壁之上,圆圆的光斑中隐隐显出四个篆书文字,正是“灭情见『性』”! 众人一见,不由大哗。那李伯方呵呵一笑,微微晃了晃头说道:“诸位试看,这镜面平滑,绝无凹凸,而光影之中,竟现文字,岂是人力可为?定然是上古圣贤,传此宝镜,以为『性』情说之证!” 坛上诸人听了,均是将信将疑;原有那听了『性』情说,隐隐觉得也有道理的年青学子,此时便有倒向李伯方之意。便是台上的郑知及另二老,此时见李伯方神镜在手,看着光影中文字,一时也是无言以对,难乎为辩。 正在众人做时不得之时,忽听有人“哈哈“一笑,然后一个清越的声音道:“可笑,可笑!”随着声音一人直上坛来。众人再看,不是卢鸿还有何人。 只见卢鸿昂然登台,对着李伯方说道:“鱼目混珠,危言『惑』众,前辈莫非欺天下无人耶?” 李伯方一听不由勃然大怒,须发皆张。转身来看卢鸿,见卢鸿年纪不过十几岁,更是怒发如狂,厉声说道:“何方黄口小儿,竟敢擅闯玄坛,胡言『乱』语!还不速速退下!” 卢鸿面『色』不动,拱手道:“晚辈范阳卢鸿,见过前辈。前辈既然登台讲经,却未何闻人疑问,便作狂怒,叱为胡言?难道便要以一人之力,钳天下悠悠之口,不使人述一己之见么?” 李伯方听了,不由怒及而笑,道:“原来你便是卢鸿,我还道是怎么了得的人物,却只是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的无知小辈。好,好,我便问你,你道我鱼目混珠,危言『惑』众,莫不成那明镜高悬,还有假不成?” 卢鸿道:“古籍所载,历历在考,那秦镜高悬自然是假不得的。” 李伯方道:“那刚才你所说,又是何意?” 卢鸿笑道:“那明镜高悬,虽然不假,只是前辈手中这面,却非是真的明镜!” 坛下众人听了此言,更是大惊,议论纷纷。或言其真,或言其假,一时颇难决断。 李伯方嘿嘿笑道:“无知小子,狂言欺世!你看这光影中文字,若非天成,更有何解!只凭你空口白牙,便言是假,也太不知进退了吧!” 卢鸿却道:“前辈有所不知,当年自汉以降,有异族邪教,入我华夏,每以奇『淫』绝巧之技,仿制诸般法器,以蛊『惑』人心。前辈手中这面铜镜,便是彼时之物。那邪教之说,灭绝亲情,妖言『惑』众,故有灭情见『性』之言,我等须谨持儒学正义,不可为之所动,以入邪途。” 李伯方听了气极,颇不得形象,气急败坏地说:“你口口声声说我这明镜是假物,却有何证据?莫不成那真品明镜在你手中不成?” 再看那卢鸿,脸上居然一派惊佩的神『色』,连声说道:“前辈高明!高明之致!居然一猜便着,有如亲见。想小子年不过十几,便有几分小聪明,又哪能提出‘天人合一’这等高深见识。确是小子曾偶有奇遇,得了那真正的秦宫明镜,对镜求道,方获气学正说。” 坛下众人听了卢鸿此言,觉得正如其所说,以卢鸿十几岁的年纪,哪能提得出气学这般精深玄奥的学说来。若如卢鸿说的乃是得自明镜,却是可信多了,一时便都信了大半。 李伯方听了,也自惊疑,看卢鸿一幅自信满满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道明镜在你手中,便将出来一示众人,也好见个分明。” 卢鸿却说:“前辈此言差矣!那明镜这类东西,晚辈怎会随身携带?此时尚在范阳家中,却是无法将出一观。” 李伯方听了大笑道:“说来说去,还是画饼。既然拿不出来,却让众人如何相信与你?” 卢鸿不慌不忙地说:“前辈休要着急,现下拿不出来,小可还不能让人去取么?范阳距荥阳,不过几天的路程;我着人快马加鞭,十日之内便可往返。前辈便稍待,十日后的此时,晚辈便在这玄坛将那真正的明镜一白天下,如何?” 李伯方止住笑容,细目端详着卢鸿,缓缓说道:“好,便容你逍遥十天。十天之后,老夫自然在此恭候,一鉴你所谓明镜的真容!” 说罢,李伯方向郑知等人略一拱手,携了手中铜镜,下坛而去。玄坛四下学子,并三老及诸贤,俱看着卢鸿。卢鸿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对一旁的郑聿横说:“小可便要着人速回范阳,拿取明镜。却不知族长可否借骏马一匹,以助脚力?” 郑聿横听了,自然连连称可,当下便着人去选取好马,快些牵至玄坛。卢鸿又让洗砚,把同来荥阳的一个家人,名叫六子的速速唤来。不多时那六子跑了来,却是个年青人,外表憨厚,体态雄健。卢鸿小声吩咐他几句,那六子连连点头。又过得片刻,马已备好,郑聿横又着人备下盘缠干粮,那六子接过后告别卢鸿,出门上了马,竟自一溜烟的出城奔范阳去了。 (《西京杂记》卷三:“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按此说与本文中圆镜形状大小颇异。明镜本为传说,书中此处引用,并后文铜镜之说,多为向壁虚构。稗官野史之流,读者可一笑了之。) ------------ 第十四章 太有才了 经由李柏方这一闹,玄坛讲经只得暂停十日。郑聿横对坛下众人宣布完暂停的决定后,卢鸿却上前对郑聿横说道:“族长大人,小可前时也曾求入这藏书楼读书,只因这些时日玄坛讲经,却是未得族长准许。现下休坛十日,小可便欲乘此良机,入楼读书,还望族长恩准。” 郑聿横这时方才想起,这玄坛开讲,本为卢鸿入楼读书一事。只是当时卢鸿考究中发出惊人之论,引出后面这多事来,竟将这入楼初衷忘得一干二净。当下郑聿横忙道:“贤契入楼一事,自然毫无不可。只是那藏书楼中条件简陋,贤契这几天讲经疲乏,还是先回家中,休息数日,再入楼读书不迟。” 卢鸿却道:“多谢族长关爱。只是晚辈对这藏书楼心仪已久,竟是急不可待,入楼后边读书边休养也就是了,万望族长成全。” 旁边众人见卢鸿少年成名,有了这般成就,还是不骄不躁,不顾劳累,坚持入楼读书,不由大为钦佩,连连称赞。那三老中老三郑诚更是大声说道:“小友好志气!求学之道,本该如此。等老朽过几日,将家中俗债还了,便也搬来与你同屋读书,再论经义。” 郑聿横听了也是赞道:“难得贤契这般上进之心!好好,我便也不多说,这就安排你入楼便是。”随即唤过管理书楼之人,让他在带草堂后进速速收拾出一个房间来,安排卢鸿入楼读书。 原来郑氏藏书楼中书却是不可携出,若要读书,只能是住在带草堂后进的小室之中,由书僮搬至室内方可。前时三老闭关所在的小屋,便是其中一间。此次卢鸿要入楼读书,郑聿横便忙着要人打扫出一间来,收拾妥当,这才引着卢鸿主仆二人前去。临行前,卢鸿向郑桓禀明原委,并请郑桓转告自己叔父。郑桓听了,倒是夸奖了他一番。 卢鸿辞别众人,由郑聿横引着,经带草堂,到后进一个小房间。只见房间不大,未设床枕,只有几个蒲团,却颇为整洁。郑聿横交待两个书僮,好生伺候,按卢鸿说的搬取书卷,不能有误,这才告别而去。 卢鸿便向两个书僮道:“便麻烦二位小哥,将楼中书目录册拿来,我选取数卷,先行阅读。” 书僮便将目录拿来,卢鸿略一过目,便连连指点,一下子要了几百卷。直把两个童子惊得舌头吐出来,半天缩不回去。醒过神来,只得去搬书,暗自纳闷,只是不敢问。 卢鸿见众人俱都走了,这才嘿嘿一笑,拉过洗砚,附在他耳边偷偷的说了几句话。这洗砚便点点头,忙忙走了。出了院落之门,却未回向郑府,转了个弯,便向城中去了。 两个书僮取了一个大书箱,两个抬着跑了几趟,才把卢鸿要的书搬了回来。卢鸿待二人将书放好,这才对二人说:“两位小哥,从现下起我便要闭门攻读,烦二位不论何事,万万不可打扰于我。早晚饮食,便将饭盒放在门口,我自会取食。” 两个书僮连连点头。本来三老闭关时,也是这般不许打扰,倒也不奇怪。只是这位卢公子一下子便要了这多书,真不知他要如何看起。 待两个书僮出了门,卢鸿便将门关起,捡选起书籍来。这两个小童委实无法想象卢鸿如何读书,好奇心起,便对视了一眼,双双踮起脚尖,轻轻走回来,趴在门缝上偷看。 只见屋中卢鸿,从书籍中拿起一函《『毛』诗故训传》,凝视片刻,自言自语道:“低。” 门外两个书僮差点栽倒在地。他二人在郑府之中,耳渲目染,也颇通经义。这《『毛』诗故训传》本是春秋时先贤大『毛』公所著,向来为士林所重,卢鸿居然如此不以为意,可见高才。 此时卢鸿却又拿起一函《文选》,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说:“低。” 两个书僮再也听不下去了,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回屋去了。一路之上,不由深深感叹,这天才神童卢公子,实实不同凡响,以那《『毛』诗故训传》、《文选》的水平都觉得低,真是太有才了! 卢鸿却不知门外这些勾当,只见他又选出一函《汉书》,比划一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本还差不多。”抱着这套《汉书》来到室内一角,把几个蒲团相连铺在一起,将那《汉书》当做枕头垫于头下,放松身体,竟然沉沉睡下,见那周公去了。 原来这卢鸿选了半天,只是要选个枕头,怪那《『毛』诗故训传》《文选》太薄了,枕着嫌低,倒把门外两个书僮险些个生生吓杀。 却说屋内卢鸿,黑甜一觉,直到日落西山,天已黑了,这才醒来。伸展一下四肢,活动片刻,打开房门一看,外边食盒早摆在那里了。卢鸿将食盒提进来,关了房门,这才打开食盒吃那晚饭。饭菜都已经发凉,卢鸿却是饿了,吃得颇为香甜。 食罢收拾好碗筷,又放在门口,想来明日早起送饭时,书僮自会收拾。 又过了片刻,忽然闻得院墙外有嚓嚓的声响,却见一个人影自外爬了上来。见这人爬到墙上后,又回身将一个梯子抽过墙来放下,轻手轻脚地下来,左右看了一看,便偷偷地跑到卢鸿房前,轻轻的敲了敲窗户。 卢鸿听了,也不言语,轻轻打开门出来,那黑影却闪身进了屋内,便将门紧紧闭住。卢鸿来到梯子前,顺着爬上了墙,又将梯子抽出墙外,放好后爬了出去。 外边早有一个人在等候,见了卢鸿出来,连忙搬了梯子,带着卢鸿匆匆走过一个拐角,上了一辆早等在这里的马车。卢鸿上车后,那人便赶了车,顺着路行去。又拐过几个角,到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二人进了院中,直入正房,房中点着灯光,却见那人竟是去范阳拿取明镜的六子! 原来这六子听了卢鸿吩咐,上马出城,装作去范阳方向,却是绕了个圈,便寻个庄户,把马寄下。自己则打扮改装,偷偷又回了城来。到城中,等到从藏书楼跑出来的洗砚接上头,两人分头行动,一人去城内采买物品,一人则寻一个安静小院,租了下来。还好两人都颇为利索,这才在半天中把事都办完。 二人便赶了车带了梯子,来到藏书楼院外。洗砚爬进去,躲在房间中代替卢鸿,卢鸿却偷跑出来,与六子来到这新租下的小院。 此时卢鸿看着房间中准备下的诸多物件,不由一阵坏笑。原来他哪有什么秦宫明镜,这家伙从一开始,便是要做个西贝货去骗那李伯方。 ------------ 第十五章 透光镜 原来李伯方手中那方铜镜一拿出来,别人不知道,卢鸿却认得真真的。这铜镜自然并非什么秦宫明镜,却是一方真正的秦时所造的透光镜。 上古之时,是没有现代形式的镜子的,当时人照面就以盆中盛水为镜。商代以后,始有铜镜,至汉以后,方才日益普及。所谓透光镜,乃是一种奇镜,其镜面微凹,将光反映到白墙上,背面图案却如能透过般显现出来。后世所见透光镜,最早也是西汉时所制。而李伯方所持铜镜,古意盎然,钮为细小弓形,上饰弦纹,『色』作深灰,一眼可知为珍品,断代当在秦朝先后。 书中暗表,李伯方手中这方铜镜自然是真正的秦镜无疑,只是来历也颇为奇特,乃是楚中贵族,为秦所逐,家族后人,暗暗地准备推翻秦国。为了传递信息,以为符节,特地请高人铸了这方透光镜。那“灭情见『性』”四字,表面看如同学术字词,其实是暗指“灭秦践行”之意。无巧不巧,这镜辗转流落到李伯方手中,被其视为至宝,当作了学术证据。 这镜的来历后人自然无法知晓。在卢鸿看来,这秦透光镜虽然堪称少有的珍品,本也不至于因此便要动什么心思。只是那李伯方以这透光镜为据,为自己的“『性』情说”张名,却是卢鸿无法忍受的。李伯方所谓“灭情见『性』”的说法,简直就是后世宋时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翻版,如若容他流传开去,保不准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言论都要给搞出来。卢鸿有了后世的见识,自然这知道这类学说对华夏文化及社会发展有何等负面的影响,此时自己有了机会,便要想方设法,将之消灭在萌芽状态,便是手法有些下作,也顾不得许多了。 要造一面假货出来,难度倒也颇为不小。幸得卢鸿前世记忆中,认识几个专门玩这手的朋友,总还有些经验。只是想到自己前世经历中,老老实实没干过卖假货的事,偶尔做点高仿,也是游戏而已。不想这回衣食无忧,也不用钱财发愁,倒要拾起这制假营生去骗人,也不由暗暗有点好笑。 时间宝贵,卢鸿也不及多想,便着手准备起来。下午时卢鸿嘱咐洗砚买的一大堆东西,幸得这洗砚记『性』不错,居然也都给弄来了,摆在屋中有一大堆。 要做铜镜出来,第一步便是要制范,就是做个模子出来。那铜镜都是浇铸的,上边的花纹样式,都要将烧化的铜汁注入制好的模子,冷却后形成的。 只是这里却有些个难题。一则模子要做成中空的,不然那铜汁注于何处?中空的模子要在里边刻出花纹来,这难度自然不小。二则卢鸿并无现成的样式可以参考,完全要凭自己的想象臆造一个铜镜出来,更是一件难事。 样式这事,卢鸿已经考虑成熟,便以前世曾见的一些战国后期的铜镜为底本,加上自己一些想法即可,估计现在对于铜镜的研究,远不如后世般重视,寻常人等是决计挑不出『毛』病来的。就算有人提出些看法,自然也可以明镜至宝,与普通物件不同来搪塞过去。至于那模子,先祖却颇多妙法。卢鸿要用的,便是所谓失腊法。 后世所见各个时期的青铜器,往往极尽精美,另人难以置信。有些造型复杂、花纹繁密的器物,若真是手工在泥范上雕制,根本不可想象。其实这些青铜器,便是用失腊法制成。失腊法就是在做模子时,要先用一块黄腊,以一比一的比例,制成一件要做物品的模型出来。这腊质地极软,自然可以随意雕刻,精细工整。待腊制模型做成了,再无可修改之处,便将泥水,一层层浇于其上,达到足够厚度,干了以后,就形成了一个外部泥裹,内实腊胎的模型了。 然后再将这模型加热到一定温度,那腊一旦过热,立时便会融化成『液』体,自事先预备的孔洞之中流出;而外面的一层泥壳则不会变化,腊胎流尽,自然形成一个中空的泥制模具了。 最后将熔化的铜汁注入其中,待铜汁冷却凝结,便可以打破泥范,将成品取出了。 卢鸿现在做的便是第一步,将一块事先备好的黄腊,先修整成需要的圆镜外形,然后按照自己想法,慢慢雕刻起来。这一步,直接关系到制成品的成败,故卢鸿一点也不敢大意,粗坯制成之后,反复端详修改,感觉再无败漏之处后定型,直到半夜时方才完工。 做完腊胎,卢鸿伸个懒腰,也是觉得有些疲倦了。只是时间紧迫,也不敢偷懒,便将六子事先准备的泥水拎来,一点点浇在腊胎上,凝成泥范。 浇得两层之后,卢鸿便将一旁的六子喊过来,示范一下如何浇那泥水,由六子在这边一层层浇着,自己却是去准备溶化铜汁。 中国古代铜镜,各个时期铜与、锡、铅的合金比例各不相同。《周礼.考工记》记载,制造青铜镜的青铜中,铜锡比例应该为1/1。事实上,真正的战国铜镜中,锡含量虽然确实比较高,但一般是达不到一半的。 卢鸿先是将黄铜与其他金属按比例准备好,投入一个小陶锅中,将其加热熔化。若是专业制假的人做东西,事先自然要将腊胎体积计算清楚,换算后再行熔化合金。此时卢鸿也不管那些,按自己眼力用料,略多些也不怕,只要比例不差,浪费些也无所谓了。 一直忙到快五更时,那陶范已经成型,陶锅中的合金已经熔成『液』体。屋内温度颇高,融化合金时还要不停搅拌,卢鸿与六子均是满头大汗。两人小心翼翼地将那陶范放置在火旁烘烤。范中腊胎不久就尽熔为腊汁,自下方一个事先留出的小孔中如线般流了出来。待其中腊胎流得净尽,卢鸿便将这泥范固定安稳,用一个铁钳夹了小陶锅,将那其中的青铜合金汁『液』慢慢地注入到泥范中去。 等浇铸完毕,看看已经无事可做,只能等那铜镜冷却后再见分晓。卢鸿这才收拾一下,由六子驾了马车,再送他回郑家藏书楼,爬将进去叫开门,进屋继续扮他敏而好学的卢公子形象。不久之后,天已大亮,闻得门外有僮子来收拾昨晚的食盒,并放下新的早饭,不由一笑,感觉颇为有趣。 当天白天,卢鸿继续补觉不提。却遣那洗砚看二童子不在,得机出去往那郑桓家走了一遭,打个马虎眼,就说自己这些日子要勤苦攻读,无暇回府看望,也请府上诸人放心,无需挂念云云。 待回来时那洗砚便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而入,进来敲开卢鸿读书小屋,拎来了满满一篮子郑夫人、卢秀儿并郑柔准备的吃食等物。卢鸿看了一眼就继续睡去,篮中美食倒大半便宜了洗砚。 当天晚上,六子照方抓『药』,将卢鸿接了出来,二人赶到租下的小院,继续那制假大业。 ------------ 第十六章 横空出世的盗版明镜 虽然铜镜已然铸成,但要让这铜镜看起来古『色』烂然,还要经过诸多手续。不妨说,真正做假的功夫,都在这里边。 卢鸿先将已经冷却的泥范打碎,『露』出已经做好的青铜镜来。但见这铜镜颜『色』深青,花纹图案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颇为华美。 只是现在这镜子还无法透光,要想透光,少不了的一道工序便是打磨。这打磨可是个力气活,一般说要制成透光镜,足足要把制出来的『毛』坯,磨去差不多一半才可以。幸好这镜子原本不是很厚。不然还真是不好办。 这等力气活卢鸿是万万做不得的,自然便全落在了六子头上。卢鸿将打磨之法细细解释给六子听后,自己便不管不顾地睡觉去了。 六子足足磨了大半夜,手上起了几个大泡,才将这镜子磨好。原来这透光镜,却是因冷却时,背后的花纹厚薄不同形成应力不同;加之打磨掉表面一层,磨时加力磨成镜面微凹,两相结合,造成其中物理变化产生折光变化,从而使其反『射』光影出现深浅不同的线条来。 磨好后,卢鸿又对那背面纹理做了装饰加工,然后便要做旧。铜镜因流传方式不同,其表现出来的颜『色』也各异。如出土之物,青翠深重;而水中打捞的,更为碧绿莹润;世间流传,辗转人手的,包浆深厚,又不一样。李伯方那面镜子,一眼可知是传世之物,卢鸿这一面,就也照着传世的东西来做。 不管是怎么给青铜做伪,大多离不了的一样东西就是腐蚀『性』的『液』体,最常见的便是各种酸。此时自然没有硫酸盐酸等物,不过浓醋倒也常见。此外如水银、明矾、各种『药』物等,坛坛包包的,很是不少。 卢鸿先用水银加上锡粉,均匀涂在铜镜的表面,然后用浓醋调和细硇砂末,用笔蘸了,细细涂在上面。涂完一层后,晾在阴处,却要六子去打一盆井水来。等得片刻,铜镜表面变得暗淡深沉,便将这铜镜浸入才打来的冰凉井水中。只见铜镜颜『色』,渐渐变得古意盎然。待颜『色』变化完毕,卢鸿用一块软布,反复将铜镜擦拭两遍,这才又取出先前准备的『药』物来,调成各种比例,开始了新一轮的深加工,将那铜镜又蒸又煮,忙活到天将亮时才收工。 最终卢鸿将一包灰土,混了各种『药』物下在铁锅中炒透了,再将铜镜埋入其中,吩咐六子小心保管,并要他将其余各种东西全都毁去,这才忙忙的回藏书楼去了。 闲言少叙,眨眼之间,十日早已过去。今天一大早,那玄坛便有四面八方的学子才人,蜂拥而至。这几天里,整个荥阳城内,说得最多的便是李伯方手中惊现明镜,却为卢鸿痛斥为假货的事,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到这天到来,好一睹卢鸿所说真正明镜的风采。 李伯方早早的就来到了这玄坛,随他同行的还有一个七旬老人,站在他身旁,微闭双眼,一言不发。那郑家族长郑聿横自然也是早早到了,待得片刻,三老连同各方赶来的名流也都到来。只是卢鸿却一直不见踪影。 见到太阳高高升起,李伯方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对郑族三老道:“怎么卢鸿那小娃娃倒避而不见?莫不成是说了大话,便吓得跑了么?” 郑聿横只顾忙着招呼众人,此时方注意卢鸿居然未曾到来,连忙唤过一个照顾卢鸿的书僮说:“卢公子何在?怎么此时尚未到来?” 那书僮说:“卢公子自入室之后,要我们搬了几百卷书进去,就一直没出来过。估计一直在里边读书呢。” 众人一听,不由大为叹服。想这卢鸿于学业竟然如此用功,整整十天,足不出户,无怪乎有如此才学了。 郑聿横也点点头说:“卢公子倾心学业,读书时物我两忘,不太注意时间,也不足为奇。”便要那书僮速去后院,请卢鸿前来。 过得片刻,见那书僮引了卢鸿,身后还跟着洗砚,快步行来。卢鸿行至玄坛前,向各位前辈施礼赔罪道:“卢鸿在斗室中沉『迷』书卷,竟至不知时日,却是迟来了,谢罪谢罪。” 李伯方脸『色』极差,见卢鸿还在那里罗嗦,忍不住说:“卢公子,不知你那镜子可曾取来,还不拿出来与我等一观?” 卢鸿却慢条斯理地说:“前辈怎的如此『性』急。那日晚生言道,‘十日后此时将真镜大白于天下’,现下时刻尚早,请前辈耐心等候。” 李伯方听了,只得生生压住怒气,说:“好,便是等到天黑,我也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宝贝来!” 正在此时,忽然听旁边的洗砚说:“公子快看,六子他回来了!” 众人一听此言,不由都注目向门口忘去。只见那六子一身灰尘,所骑的骏马也是汗气腾腾。六子下了马,也不及拴好,便向卢鸿急急跑来,边跑边说:“公……子,六子把东西……拿来了…..”竟是喘息成一片。 众人见了,也不由暗道果是忠仆,看这形象,只怕是这几日来,人不离鞍,日夜兼程赶来的,也真是难为了他。 卢鸿见了,却不由偷偷暗笑,这六子一脸忠厚淳朴,不想演起戏来,倒是似模似样。 洗砚上前几步,自六子身上将包袱解了下来,双手奉于卢鸿。那六子将包袱交出,双腿竟然再无力奔走,还是郑府两个家人,将其扶去休息。 卢鸿也不去接那包袱,直接在洗砚手中,将包袱解开,其中却是一个漆盒。卢鸿将漆盒轻轻打开,只见其中锦垫之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面铜镜。 卢鸿将那铜镜取出,对着场中众人说:“各位请看,这真正的明镜光影,是何模样。”说罢对着阳光,将那铜镜反『射』的光影投于照壁之上。 众人齐齐看去,见那圆『色』光斑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四个古篆字体,正是“天人合一”! 李伯方见了,不由脸『色』死灰,黯然失『色』。只是转眼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嘶声道:“卢公子,你可敢将此镜,交于我一观么?” 与此同地,李伯方身边的七旬老者微闭的眼睛略略争开,看向卢鸿手中铜镜,『露』出一丝异『色』。 --------------------------------------------------------------------------------- 一会又要走,今天估计不会再有时间了。好在事情今天就能结束了。 本来有高人好心指点小字一番,小字才知道这拉票、上传原来还有这多讲究,这学问,真是玄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字今天一天没空不说,晚上回来还要去值班。呵呵。明天如果稿件够用,就争取能多加一更,也算是个交待。 谢谢朋友们支持。 ------------ 第十七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卢鸿听了李伯方这话,不由淡淡一笑道:“有何不可?前辈请细细品鉴。”说罢,便将铜镜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李伯方的手中。 其实刚才他差一点把铜镜放在桌案上让李伯方自己拿,还好省悟起这不是讲记忆中前世规矩的时候了,不然非闹个笑话不可。 李伯方手捧铜镜,却转向身边老者道:“张兄,你看这……” 那张姓老者也不说话,伸出双手,取过铜镜,先是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数番,“嗯”了一声,又以手指上长长的指甲,轻轻刮了几下。然后一手托起铜镜,将耳朵凑过来,另一只手在镜边上轻弹几声,微微点点头。思索片刻,又自怀中拿出一条柔软丝巾,在铜镜上擦得数下,分别看了看丝巾和擦过的铜镜,又将铜镜放置鼻前嗅了一下。 李伯方在旁边等得心急如焚,不好高声,只是轻轻催问:“张兄,如何?” 那张姓老者仍不出言,只是把铜镜又交回李伯方手中,轻轻点了点头道:“真的。”就又闭目不再言语。 一闻此言,李伯方脸『色』更是灰暗,楞楞地把手中铜镜交给卢鸿,转过身来面向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李伯方从怀中掏出自己那面铜镜,对张姓老者道:“张兄,你也曾亲口对我说过,我手中这面铜镜,也是秦代古镜无疑啊。” 那老者又是点点头,仍是一言不发。 李伯方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卢鸿说道:“卢公子,你手中这面铜镜自然是真;只是我手中这方,也是如假包换的秦代古镜,怎么见得你的那面,就是真的明镜,我的这个就是假的?” 卢鸿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朗声说:“李前辈手中这方铜镜,与晚辈手中这方,却是有些不同之处。” 说罢,卢鸿将手中铜镜举起道:“各位请看,晚辈这方铜镜,『色』泽暗古,隐透红褐之『色』;而李前辈手中这方,却是深灰之『色』。需知历代铜镜颜『色』,因时间不同而异。秦汉古镜,『色』做深灰;东汉以来,『色』为淡灰;自晋以来,微带银白。唯有上古铜镜,才能如小可手中这般透出暗红的『色』泽。因此李前辈这方铜镜,小可认为当断在汉代,适才张先生认为当断在秦代。其实秦立国不过数十年,更兼幅员辽阔,四境风情不一,无论在秦在汉,也都有可能。”众人听了此言,纷纷点头,就是那张先生,也不由微微颌首。 卢鸿继续说:“诸位试想,那秦宫明镜,传自上古,方可收入秦宫,以为宝藏。若真是秦时当代所制,甚或汉时器物,又怎会是那秦宫旧藏明镜?” 不待众人出言,卢鸿又对李伯方说:“李前辈请将你手中铜镜之光,投于壁上。” 李伯方闻言,便将手中铜镜光映照壁,又现出“灭情见『性』”四字来。 卢鸿说:“若诸位觉得只以颜『色』断代,或有偏差,再请看李前辈手中铜镜映出这‘灭情断『性』’四字,乃是标准的小篆字体。秦灭六国,使书同文,车同轨,李斯并赵高等,创规小篆,颁行天下。可见李前辈手中铜镜,必是秦灭六国之后所制,绝无可能是秦宫中旧藏。小可手中这件,所映字体却是古篆,与三代礼器上铭文,同出一辄。” 卢鸿又将自己手中铜镜光映在照壁之上,只见清清楚楚四个古篆“天人合一”,对比之下,一目了然,众人更是点头称是。 卢鸿又继续说道:“此外诸位再看,小可手中这方镜中字体清晰,但观之后背,却绝无文字。”说罢他将手中铜镜反转来示与大家看,只见镜背面花纹繁复,古『色』古香,却不见文字装饰。 原来磨制好透光镜后,卢鸿便在镜子背面重新加工了纹饰。更何况古篆“天人合一”四字笔画极其简单,非常容易便隐藏在花纹中,若非知情之人,哪得发现? 展示完自己手中铜镜,卢鸿又道:“李前辈手中这方古镜,小可曾在古籍中略窥得一点来历,乃是当时邪教中人刻意仿制,但其手段终有痕迹可寻,便是铜镜背面必然要写上同样的文字,且映出来字迹模糊,绝不能如真品般巧夺天工,另人无从捉『摸』。” 李伯方脸若死灰,抖抖擞擞地把手中铜镜翻过来,其背面正是铸有“灭情见『性』”四个字。 卢鸿眼中『射』出悲天悯人的光芒,黯然说道:“那异域邪教,最善用这歪理邪说、奇『淫』之技,蛊『惑』人心。前辈你却是要莫为所动,弃却邪说,重回大道啊!” 李伯方听了,手中一抖,那铜镜“吧答”一声,直落在地上。他却看也不看,以手抱头,踉踉跄跄地向外行去。 那张先生略向卢鸿拱一拱手,微微点点头,竟是看也不看众人,便随着李伯方直直的走了。 卢鸿却哪有心思顾这些。李伯方手中那面铜镜落地,卢鸿的心险些便跳到嗓子眼。别看他口口声声说得这铜镜一钱不值,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那可是如假包换的秦代透光古镜啊! 待见那铜镜落地,并无损坏,卢鸿的心才放到了肚子里。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李伯方身上,卢鸿连忙向身边的洗砚使了个眼『色』。 洗砚跟了卢鸿这些年,心思灵动,真是大有长进;更何况他本是造假同伙,其实曲折,哪还有不明白的。立时上前几步,从尘埃中拾起那面铜镜,用袖子擦了两擦,打了个哈哈道:“这镜子虽然是假货,不过回去找个人重新磨磨,早起梳头时,倒也能派上些个用场。” 众人心中本有毁去此镜之意,但见是卢鸿下人拾取,想来有卢鸿看着,也不会再遗害人间,只是觉得这书僮说话,略有嘲讽李伯方之意,难免有些不顾身份,又有些失了厚道。 卢鸿却哪里顾得众人怎么想。这可是真真儿的秦代古镜啊!掉在地上不捡?傻呀!? 他忽然觉得,世人将以低价淘得宝贝,名之为“捡漏”,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有道理! ------------ 第十八章 以什么为宝 玄坛讲经终于结束了,但其影响自然远远没有结束。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玄坛讲经及气学理论的提出,对唐代及以后历代哲学思想及社会理念的发展与变化,都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影响。 但此时卢鸿及身边的众人,自然还无暇去想这些。 此时只见那卢鸿将手中铜镜珍而重之的放入漆盒中,双手恭恭敬敬地奉到郑知面前说:“前辈,今日玄坛盛会之后,气学大道得立,经义正途终现,此镜也当寻个归宿。趁此机会,卢鸿愿将此镜奉于玄坛存放,也使后来学者,瞻仰古物神迹,追思圣贤高致,或能无憾。” 众人见卢鸿居然要将这上古明镜,人间至宝,献于郑家,祭奉于玄坛内,均不由大惊。却又不能不佩服卢鸿如此淡然于外物。 要是众人知道卢鸿献的居然是自己花了几贯钱做的假货,只怕就没人这么想了。 郑族三老并族长郑聿横等均是激动万分,万万没想到卢鸿竟有此议。郑家本以经学名世,玄坛也是文林胜地,经此讲经后,就说是天下闻名,也不为过。若真再有这上古明镜为镇坛之宝,只怕真要成为世后的经学圣地了。 只是这明镜越是贵重,越是难以收下。郑知犹豫再三,还是叹道:“小友有心了。只是这明镜乃是天下至宝,既为小友所得,自是尊府之物。范阳卢氏,海内名族,收留这明镜也是众望所归。郑家却是不敢夺爱。”说罢,脸上却忍不住现出几分遗憾。 卢鸿却说:“前辈所言,晚辈却是不敢苟同。这明镜,本是上古至宝,为我华夏先人神迹。其中所蕴大道,亦是先圣遗珍,便应天下人共承泽被,怎可说是卢家的,或郑家的?今日论经,终能明晰大道,斥退邪论,这明镜也算居功至伟。只是大道既现,也是这明镜功成身退的时候了。既于此处立功,便于此处留居,也算是得其所哉。更何况这玄坛盛地,本是先贤讲经之所,更承今日论道之胜,只愿今后,玄坛常开,经义常存,便是这明镜有灵,也必当自谓所托非虚。” 郑知听了,感动异常,须眉抖动半天才道:“不想小友竟有这般心胸,这般见识!好好,今后这明镜,便永居玄坛;今后这玄坛,便是天下读书人的玄坛。郑家后人,必当永尊公子良训,愿维玄坛常开,经义常存!” 说罢,竟是对明镜深施一礼,这才上前,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卢鸿手中明镜。 坛中众人见此情景,闻此感言,无不感慨叹息。即喜经义大道不落,玄坛盛事有期;又叹卢鸿高风古义,心系天下,洁身无碍。 哪知卢鸿心中算盘打得噼啪响。这镜子在自己手中,卖也不能卖,吃也不能吃,只是个虚名,一点实用也没有。其实自己虚名也足够了,更不需这镜子为证。今日将这镜子捐于玄坛,再无人敢来质疑查鉴其真伪,又给自己带来个不贪宝物的美名,还能让郑家欠自己老大一个人情,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他心中早就打好了主意,待返回范阳,说什么也要把这三老弄一个到范阳去讲学。要和那镜子比起来,这三个老书袋,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 玄坛讲经已经结束。郑夫人让郑桓带来了死命令,绑也要给绑回家中去。现在的卢鸿当然不用绑,反正大事已毕,乐得休息几天。 回到郑桓家中,卢鸿自然是接受了郑夫人等家中领导的亲切接见和一致好评。只是当他从次日开始不得不接见大量来访的人流时,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回来了。这样的日子,卢鸿只坚持了两天,就只好又打出入楼读书的旗号,跑到藏书楼中躲清闲去了。 卢鸿叔父见大事已毕,就辞别郑桓,准备返回范阳。临行前,卢鸿写下两封书信要叔父带回范阳,一封是给卢祖安的,另一封写得甚厚,却是给那奚老大的。 又过几日,郑家三老在家中也住得够了,又都搬回到藏书楼来。三老所在小室与卢鸿就在隔壁。平时三老一少,便在带草堂中讨论经义,遇有争执不下之处,就各自回室,或静思,或检索书籍。 这一段卢鸿将郑家藏书楼中的册录已经大致整理出来,先是剔去自己曾经读过的书,然后还是按照以前的办法,将这些书按纲目分别出来,再齐头横向比照,推进攻读。此外以图表、标签、笔记等为辅,进展颇为顺利。 此法卢鸿已经用得熟了,再加上这些日子参与玄坛讲经,见识及思考的深度都获益不小,再回过头来精研群书,感觉理解又深了一层,对书中的理论,也能更准确的分析判断。 偶然有一天,三老中的郑诚到卢鸿室内转了一圈,见了卢鸿这般摆摊读书的方法,不由很是惊讶。 中国古代,对于如何读书,却是各有不同方法。但大致而言,约为两类。 一为务求精熟。如孔圣人学易,竟致韦篇三绝,将那串竹简的牛皮绳,翻看过多,断过三次,可见其用功之深。主要是古时读书人获取书籍不易,每得一部,便要反复阅读多遍,详熟于心。这种方法,后世宋时朱熹最为提倡,推崇“古人读书,亦记遍数”的做法,认为”百遍时自是强五十遍时,二百遍自是强一百遍时”。据说朱熹本人,就算是读再不重要的一篇文章,也要读五十遍方可。 二为观其大略。如三国时蜀相诸葛亮,按史书所载:“诸葛亮在荆州,与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所谓观其大略,便是提纲挈领,把握精神,不求字里行间,面面俱到。此法后人说得很玄,如陶渊明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其实也是此意。 郑家三老幼承家学,读书时都是务求精熟,一本读过多遍,再读下一本,以求循序渐进,每读一书,必有所得。今日见了卢鸿这等读书之法,不由极为惊讶,忙问卢鸿端底。 卢鸿微微一笑说:“这却是晚辈自己胡琢磨的读书方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罢,便将自己当年自修时的苦恼,又讲了一遍与郑诚听。 此时,郑知郑行也闻音而至,见此场景自然也是颇为惊讶,再听卢鸿细说,不由一齐发了呆起来。 良久之后,郑知言道:“小友这方法,直是闻所未闻,只是此等读书方法,数十本书一同读来,岂不缓慢之极?” ------------ 第十九章 玄坛讲经录 卢鸿说:“读书读书,读得是书中的道理,书中的学问,到得最后,增长的却是心中的见识。这古书新籍,真真算起来,可说是汗牛充栋,真不知有多少万卷。只是其中讲的道理,怕只有三成是有用的,三成是重复的,还是三成是没用的甚至错误的。若不分青红一律只管下苦功读去,记在心中,费时费力还是轻的,若遇上那错误百出误人子弟之书,岂不花了功夫反倒学错了知识?如那观其大略之法,便是天资横绝之人,也不免有挂万漏一之叹。因此晚辈想,莫若如此一一对鉴,齐头推进,虽然看来似是进度缓慢,实则去粗存精,或如漉沙见金之法,既不会误拾沙砾,也不会漏去金珠。” 三老都是读了一辈子书的人,于这读书个中关节,体会自深。此时听了卢鸿读书法,均是大加称赞,言道怪不得卢鸿如此年纪,能有这般见识,这读书之法,实实是读书做学问的无上佳法。 其实卢鸿这般求学之法,若是后世之人,自然觉得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古代书籍分类方法及目录学等知识,极少有人涉及,多是按照先生之言,口传手授,代代相袭。突然见了卢鸿这样将书分类通鉴的方法,自然是要惊讶了。 后来三老将这方法,传于郑家学子,渐渐又播扬开来,竟成了世人学者最通用的读书之法,后人名之为“卢氏读书法”。 三老虽然推崇卢鸿读书之法,但他们三人年纪如此,所得之书几乎都已下过大功夫,只能感叹当年走了弯路,费了许多无用之功,但也是没有必要再亲自去体验新读书方法了。这一段三人与卢鸿讨论经义渐渐为少,而是开始了一项新工作,便是整理前时玄坛讲经所得气学义理。按照传统的子书著作方法,仍是选择以语录方式成书,最根本的依据,便是玄坛讲经时的讲演稿本。 每当讲经之时,郑家便有专门几个记忆超群、经学功底扎实的年青学子,记录讲经内容,整理成文。此次讲经历时颇长,且气学奠基,影响巨大,自然是要好好整理一番。各方来玄坛的名贤大家,也都纷纷求取经录。因此此次郑家对经录极为重视,三老亲自领头,点校经录。在整理过程中,更是与卢鸿做深一步探讨,务要使这经录成一代经典,以图流芳后世。 卢鸿一头参与整理点校经录,一头将郑家藏书楼中值得一读的书通鉴一过。郑家藏书楼藏书之丰,比之卢家直多了一倍有余,若非卢鸿现下眼界大涨,还真不定要多少时间。当然有了三老在旁,筛选书籍时,自是帮了卢鸿大忙,许多不必要的书籍,直接就由三老讲解一下,简单翻过便即丢手,因此进度极快,预计几个月就可以完成此次读书大业了。 只是三老近来却有一项比较有趣的变化,越来越不象古板板的老经虫,反倒有了几分老小孩的顽皮。 古人治学习经,是极为虔诚的。经义于儒生,不仅是学问知识,更是指导其修身立德、为人处事的基本法则。可以说,一个学子看待事物、分析事物的观点以及处理事物的具体行动,都会按照其理解的义理去做。 三老自小承家学,于“礼”这一字,极为重视,因此行动言语,未免一丝不苟,动静合规。此次与卢鸿论经,被卢鸿由“诚”这一字讲来讲去,竟是渐渐接受了卢鸿的理论,行动言语,一变而为随意自然,再没有了以往僵化古板之态。其中变化最大的,实实出乎卢鸿意料之外,不是平时略为洒脱的三老郑诚,而是最为严肃正统的大老郑知。 这郑知现在年近八旬,活脱脱就是郑家现在的老祖宗,本人学问自小扎实细密,贤良方正那是绝非虚言。 最起始时,郑知于“太虚即气、天人合一”这理论自然是绝对支持,但于明心见『性』的功夫上,与卢鸿却略有不同。 这“天人合一”的理论,强调一点就是人『性』即天『性』。如何了解人『性』,关键就是一个“诚”字,诚不只是对他人,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要诚,以最虔诚的态度,审视自己的人『性』根本,当你真正明了了自己的人『性』,那么也就掌握了天『性』。 但郑知以为,如此说来,人『性』之中,贪于财货,『惑』于美『色』,难道也是真正的人『性』,天『性』的正道么? 卢鸿说道:“圣贤早言,食『色』『性』也。天『性』人『性』,总是一体。天有阴阳,人分男女。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若天无阴阳,何来万物生机?若人无男女,何来百世繁衍?因此这饮食男女,本是最自然不过道理,更是最重要不过的事实。那饮食男女若不是人『性』,人类如何生存,如何繁息?生存之本,繁息之源,不是天『性』至道,人『性』根本是什么?世上却有那等腐儒,自作高洁,视之如洪水猛兽,便有佳食美『色』,心中虽然不胜向往,却硬要说佳食不近,美『色』不沾。此等言行,前辈以为,是诚,还是不诚?以这样的虚伪言行,自欺欺人,以何明心,以何见『性』,以何证道?” 三老从小到大,都是在礼法中醺出来的,虽然唐时礼法,远不及后世古板教条,但也颇为正统。此时听了卢鸿的言论,开始自然一时难以接受。双方就此天天论辩,引经据典,往返不休。只是那卢鸿比之三老,虽然经义深度不够,要说看问题的角度和范围,多了千年后一世的记忆,那可要广得多了,除了《易》、《礼》之外,更将后世对《论语》、《诗经》的诸多研究,一一搬将出来,却将三老渐渐说动,慢慢地接受卢鸿的说法。 世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一上了年纪,往往反倒多了些童心。三老此时以诚修道,内视赤子之心,行动言语,渐向随心所欲,到得后来,那郑知言行,随意得卢鸿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卢鸿的入楼读书之业,已经基本要结束了。玄坛讲经录,也已经基本修改完成。卢鸿估计,再过得数日,就要收拾回转范阳去了。不想这日,郑知未与几人照面,一早便出去,竟是半日未归。直到天近黄昏,却见族长郑聿横冲到带草堂,见了二老并卢鸿,脸『色』通红,气急败坏,却又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待得迟疑半日,这郑聿横才吭吭哧哧地说明白,那大老郑知,竟然于昨天叫了一个家人带领,跑到荥阳城中的翠绣坊里,逛『妓』院去了! ------------ 第二十章 漂亮御姐姐 二老听了这消息,自然是瞠目结舌,卢鸿一上来也是难以至信,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没什么特别可以震惊的。事实上,习经之人,一旦有了这种忽然开悟的举动,其行动往往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再者说来,唐时青楼,远不如后世般受人鄙视,如果不是郑老大他年纪实在比较高,而且又多年古板方正,到『妓』院转转,实在也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 据那个偷偷跑回来送信的下人说,老爷子找了他来,直接就命其带自己到城中最大的『妓』院“翠绣坊”。郑知老爷子昂然而入,家人在外边等了半天不见出来,觉得不是事,这才偷偷跑回来,报告给了族长郑聿横。郑聿横一听,只觉得是匪夷所思,想来想去,郑知这一段一直和卢鸿一起论经讲道,最近听闻行为大异平时,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来找二老并卢鸿。 不管怎么说,老爷子还得找回来,多说无益,几人商量一下,也不便声张。便由二老中老三郑诚与卢鸿一道,由那家人引领,一同去往翠绣坊,寻找郑知。 那翠绣坊座落在荥阳城北,距离郑府颇远,那家人赶了马车,带着二人便向那翠绣坊中行来。 翠绣坊虽然名为荥阳城中最大的青楼,但其外观,却并不如人想象般富丽堂皇,只是沿着河边,一个面积颇大的院落。这一带旧时并无人居,据传乃是古时某王陵所在,遍植松树,郁郁苍苍。后隋开运河,自荥阳交集,客商云集,渐渐兴旺起来,便有秦楼楚馆建于此地,随着河岸连成一片,人们便称为松陵路,成了荥阳最繁华的商业区。后隋末战『乱』,多经战火,屡有波及。待唐定天下,百业俱兴,荥阳地处四通八达的交通要地,经济发展极快,这松陵路上的青楼会馆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建了起来。 这翠绣坊开张不过数年,据说乃是洛阳城中一位名『妓』花四姑所建。这花四姑年轻时,艳名播动洛城,不只容貌出众,更有一幅好嗓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后来厌倦了接来送往的生涯,又得一位富商的支持,便赎身来荥阳,开了这翠绣坊。 二人进得这翠绣坊来,早有门口的龟公接着。这龟公虽然年纪甚轻,在这翠绣坊也做了几年,只是今日看这逛『妓』院的一老一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老的一个足有七旬开外,须发皆白,立身行动,眼见得颇有一份威仪。这小的不过十三四岁,人物长身玉立,容貌俊雅,显见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只是二人只怕至少也是个爷孙辈,难道是哪个世家的爷爷带着孙子逛『妓』院来了?这等家教方式,实在是闻所未闻。 龟公想了半日,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时便听身后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说:“算了,忙你的去。这二位客人,就交给我了。” 龟公听了,如遇大赦,连连点头退下了。 二人听了这声音,连忙回头看是何人。只见一个三十许的丽人,身边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向二人过来。按唐时『妇』人着装,颜『色』都有明确规定,但是这秦楼楚馆之内,却是往往不以为意。眼前这位女子,便着了一件鹅黄长裙,上边是水红的心衣,大红的外襦,越发衬得胸前白腻如霜雪。头上乌云般的秀发,挽着一个倭堕髻,上边几朵金花映饰,两只秀目顾盼间眼波流动,实实是风韵动人。 只见这『妇』人掩唇轻轻一笑,对着郑诚说:“原来郑族三老,也是妙人,今日都巴巴地跑来照拂奴家,真让人心中感激非常,不知如何是好呢。只是不知先生,是三老中哪一位,也好让奴家认识。” 郑诚一听,却是尴尬非常,更是想不通这女子不过初见,怎么就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他却不想想,这青楼对于客人身份,最是关注。郑知先是来了半天,郑诚二人又复来寻,所乘马车均有郑族标记,如他二人年纪形象,郑族更有何人?若再猜不到他们的身份,这翠绣坊也就不用再开了。 郑诚无法,只得咳了一声,肃然说道:“老夫郑诚便是。与小友此来,此来……”实在是不知如何说下去。 那『妇』人听了,不由美目流转,反复打量了卢鸿几番,轻轻笑了起来,说:“如此说来,这漂亮的小兄弟就是那尽得花筹的范阳卢公子了?只听说卢公子才华惊艳,诗词无双,没想到人也生得这般整齐呢。只不知这次郑先生带了卢公子到鄙坊,可是要为小兄弟寻个佳人伴侣,成就一段风liu事业?若是如此,只要小兄弟你略展才华,作上几首佳作,姐妹们自然倾心迎奉,任君采撷。唉,看小兄弟这般风liu秀态,真是我们这些女子的克星,便是姐姐我,也是颇为心动呢。”说罢便咯咯笑了起来,却便将手中团扇,遮了檀口。旁边的两个小丫头,听得卢鸿身份,也是都盯着卢鸿,听了『妇』人最后几句话,俱是面『露』笑容。 郑诚听了,老脸都要羞红了,怎么也想不到这『妇』人居然如此大胆,言语这般『露』骨。只是要他发火,却是怎么也生不出气来。本来这地方便是风liu场所,难道还要这女子和自己畅谈烈女传不成? 卢鸿倒是比郑诚强的多,别看在郑柔红袖面前,往往吃鳖,那是因为二人早早有了婚姻之约,言语之间,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这『妇』人虽然美艳,言语暧mei,只是卢公子也只当她是个与自己不相关的美女而已,这等挑逗言语,就当是『毛』『毛』雨了。 卢鸿看这美『妇』人虽然言语暖昧,但观其言语动态,却不是一味轻浮之人,眼中神采,更有几分深意;再看周围下人,当这美『妇』说话时,无一人敢有不敬的举动,眼神中隐隐几分敬畏,心中一动,想起来时那家人所言翠绣坊的情况,便微笑着说:“花姐姐却是不要取笑了。我与三爷爷这番前来,却不只为一睹姐姐风采,而是来寻人的,还望姐姐成全。” 郑诚听了卢鸿这话,才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卢鸿先是点出这美『妇』便是此间主人花四姑身份,扳回先前花四姑道破二人身份的优势;又直言二人为祖孙,来此寻人,免去花四姑再行调笑的尴尬。 花四姑听了卢鸿之言,美目更是异彩连闪,深深看着卢鸿说:“小兄弟真是水晶心肝呢,没两句话,就把姐姐是谁猜得准准儿的。只不知小兄弟要寻的是什么人的,要是姐姐猜得不错,便是那郑族大老郑知老先生吧?” 卢鸿听这花四姑不再打马虎眼,也不由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姐姐果然聪慧,一言即中。还望姐姐着人传言进去,便道郑家来人相接了。” 花四姑看向卢鸿,眼中满是笑意,说:“唉,按说小兄弟你呀,姐姐一见就投缘,开口求姐姐点事儿,自然是千许万许的。只是这青楼之中,另有青楼的规矩,实实让姐姐心里为难啊。” ------------ 第二十一章 回桥唱曲 卢鸿听这花四姑言语真是滴水不漏,一边说进来找人,倒似自己求她,还要承个情;一边还说另有规矩,肯定还是刁难自己,不由大是头痛。只是既到了此步,也无他法可想,只得见招拆招罢了。于是便说:“姐姐所说规矩,不知是所指何事?” 花四姑又腻声笑着说:“看来弟弟倒真是个新人呢,这里边的道道儿啊,倒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来,就由姐姐领你到里边,顺便给你说说这里边的讲究儿。”又对郑诚道:“郑先生里边请。” 郑诚见了这架式,忙不迭地摆手道:“老夫就不进去了,些须小事,便让儿孙辈服其劳吧。”说完竟然扔下卢鸿,转身便要出去。 卢鸿见这郑诚居然扔下自己当了逃兵,不由暗骂没义气。只是这爷爷辈的,貌似也没有和孙子讲义气的,只好眼睁睁看其离去。 花四姑见了,笑着说:“唉,奴家好容易见了郑老先生当面,不想却要弃奴而去,真真让人伤心呀。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只愿以后先生惦记着奴家,常来看看。小青,替我送先生一下,小心搀着,别让老先生跌着了。” 这花四姑身后两个小丫头,一个全身着青,一个全身着红。着青的小丫头脆生生应了声“是”,便紧着几步,扶住了郑诚的手臂道:“老先生慢行,可不要不小心摔着了呵。”一边说着,一边“吃吃”低笑,搀着郑诚向外行去。 郑诚被小丫头笑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推开她,只好僵硬地向外走去,头也不敢再回。 花四姑等见了,无不莞尔。花四姑一边笑,一边过来拉了卢鸿的手说:“来,姐姐领你进去。” 卢鸿手被花四姑拉住,只觉触手温软细腻,滑如柔脂,心下不由一跳。再看那花四姑眼睛媚视自己,轻声娇笑,胸前一片波涛晃动不休,更是心下痒痒的。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要他挣开手去,那是绝然舍不得的,只得随着花四姑去了。 花四姑引了卢鸿,转进院落中来,竟然是一湾清池,颇为清幽。池上曲曲折折一架回桥,连接着院落内十几处绣阁。回桥入口处却是一个小亭,亭内挂满红灯,有些灯下便挂了小小木牌,有些却是空空,显为人摘去。 花四姑便说:“小兄弟却看这众芳亭内悬挂的,便是翠绣坊中十四芳的名牌。若有那客人来了,便择自己喜爱的姑娘,摘下名牌,由人引入姑娘房中,共享神仙之乐。若是时辰未到,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打扰呼叫的。小兄弟试想,那客人与姑娘温存缠mian,是何等的快事;若此时有人中途打扰,又是何等杀风景。要真有了这等事,姐姐这院子,也就不用再开了。不若便由姐姐作主,给小兄弟选个才情美貌、知解人意的姑娘,小兄弟入房少歇,顺便候着你那爷爷如何?” 卢鸿听这花四姑所言,倒也颇有道理,一时为难起来。却见那花四姑似笑非似地瞅着自己,一幅看好戏的样子,知道她必是等自己去求她。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卢鸿也只好软语相求道:“好姐姐,就不要为难兄弟了,替弟弟想想办法吧。” 花四姑听了“扑哧”一笑说:“倒是真会扮可怜呢。唉,好姐姐都叫了,我若不想办法,岂不是要受埋怨。若要那绣阁开门,也不是没有办法,却是要看弟弟你的本事了。”说罢,便细细解释给卢鸿听。 原来这翠绣坊中,往来除了富商豪强,也多有文人雅客,因此姑娘们,也均是工诗习文。大唐开国以来,文风大盛,青楼之中,更是以『吟』词唱曲为胜事。若有才子所作新词,往往在这回桥中间小台之上,由善唱的姑娘试唱,若是精彩,绣阁中客人及姑娘,均会探窗观看,若有相得的,偶也开门相迎,便是所谓“回桥唱曲”。 卢鸿听完这才明白,说来说去,还是得自己卖苦力,写个新词出来。当下也不再多言,咬咬牙,跺跺脚,恋恋不舍地把手从花四姑手中缩回来,拱手说:“如此小弟便勉力一试。还请姐姐赐下笔墨来。” 花四姑看他把手收回去,嗔道:“小没良心儿的!真是过河拆桥,有了法子,这就跑了不理姐姐了么?唉,男人都是一样,大小总一般。只是姐姐可嘱咐你这小坏蛋,写出那词来,总须香艳风liu才好。你要在这里唱起大风歌来,吓着了姑娘们,看姐姐不收拾你。” 卢鸿唯唯喏喏,这时旁边已经有丫环递过笔墨来,卢鸿便取了一张小笺,于其上一挥而就,交到花四姑手中说:“姐姐看可还使得么?” 花四姑看他毫不迟疑,援笔立就,自然赞许。再看了一眼笺上书法,又是连连点头。待把新词读了一遍,叹息两声,却又笑了说:“写的却是真好。只是想不到你这小家伙,这么大点的人儿,看起来老实八交的,怎么写这些个风liu词语,倒是香艳得紧。也罢,小红,你便去那台上唱来。” 身后那遍体着红的丫头听了,应了一声是,便拿了词笺,看了两遍。看完之后,忍不住又看了卢鸿几眼。这小红年纪比卢鸿大不几岁,很是秀气。 花四姑笑骂道:“看上了不是!小丫头也动了春心了。唉,怕是这小曲唱完啊,我们这的姑娘倒有一半,心得被这小『色』狼勾走了。” 卢鸿听自己由小兄弟一路升级为小坏蛋小『色』狼,也只得苦笑。 小红被花四姑说得脸微微发红,对卢鸿深福一福,便行身立于小台之上。数个少女拿了牙板竹箫等物,轻敲牙板,琴箫相和。箫声数转,小红便轻启朱唇,柔声唱道: 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 半为枕前人,半为花间酒。 醉金樽,携玉手,共作鸳鸯侣。 倒载卧云屏,雪面腰如柳。 这小红年纪不大,声音却极为柔润,在清清的琴箫伴和下,回『荡』在曲水桥间。曲词中本写的是缠mian香艳之情,被她柔声唱来,更增撩人之意。 歌声才落,对面一间绣阁的窗户“啪”的打了开来。 卢鸿心中方自一喜,抬头看时,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胖子探出身来。但见这厮黑黝黝的脸庞,钢针也似络腮胡须,头上发髻『乱』糟糟的,身上横披了一件外裳,胸口黑扎扎的全是『乱』『毛』,大声喝彩道:“唱得好!真够味儿!小丫头多大了,明儿个大爷就给你梳头!”又看着卢鸿说:“兀那小白脸,这词儿就是你写的么?啧啧,要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整点啥事就是有道道儿,逛个窑子还弄些个花啊酒的曲儿来唱唱,就是比咱们这老粗儿花样多!” ------------ 第二十二章 妓院悟道 适才小红唱曲时,卢鸿便留神打量各间绣阁,看曲子能不能唤开郑知的门窗,谁知郑知没出来,却杀出来这么个黑胖子,不由得目瞪口呆;待见身边花四姑等笑得花枝『乱』颤,又添了几分羞恼。 黑胖子兀自在高声喝彩,探出窗口的身子却缠上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娇媚女子,搂住了黑胖子道:“大爷只管看那丫头片子做什么?要什么没什么的。要说唱曲子,奴家有的是销魂的小曲儿给大爷唱呢。正乐得爽呢,开什么窗子,弄得奴家不上不下的……不过这小哥,倒是生得挺白净的。这小曲写得好生香艳,莫不成是小哥哥写的么?怎么奴家看来,倒还似个童子鸡……” 这娇媚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唰唰”飞过来两个大大媚眼。 黑胖子大是吃味,“啪”的关上了窗户,众人还能听到窗后这厮粗声粗气地说:“小浪蹄子尽盯着那小白脸子瞧什么,花木瓜、空好看,那小白脸一看就是个银样腊枪头,哪比得上大爷我真刀真枪、内外兼修的熬练功夫……”一行说着,窗后砰啪之声大作,娇『吟』喘息之声不绝,直透入众人耳底。 此时已经有数扇窗户一一打开,窗内或是成双的男女,或是独守的佳人,纷纷探出头来看写曲的小相公。待见了黑胖子这一对活宝,俱都是乐不可支,嘻笑之声大作。 正在此时,却听身边有一个轻柔地声音说:“小红,你这曲子便是这小相公写的么?” 小红笑着说:“若雪姐姐可是出来了。那老先生怎地却不见出来?” 卢鸿听了,忙转身看去,只见一位少女才从绣阁门口出来,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素白,却披了一袭水绿的短衫,更显得亭亭玉立。听小红这口气,想来郑知便是在这若雪房中。 若雪听了,鹅蛋脸上先是一红,却又透出一幅好笑的表情来,说:“这位老先生,人倒是极好的。只是,现在却是不会出来。刚才奴家唤他,就不肯理我,只说是,他在悟道。” 众人听了,均是大发一噱,这位郑家大老悟道悟到『妓』院里来了,真是千古奇闻。那卢鸿好笑之余,却是暗暗佩服。记得前世所读书中曾载,那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全真七子中刘处元道长,均是以善于在『妓』院中悟道而闻名于世,不想这郑知也是同好,以儒家耆老之尊,投身『妓』院之中,必不让佛道二门,专美于前。就是比诸后世的李卓吾、龚自珍那等肆无忌惮的牛人,也是不惶多让。 正在此时,忽然自若雪房中传来郑知惊喜地声音:“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众人正在惊疑,只见郑知由房中直抢出来,手舞足蹈,见了卢鸿也不管其他,一把拉住卢鸿的手道:“我知道了!哈哈,卢鸿,你说得果然有道理,我知道了!” 卢鸿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见那若雪红着脸,过来给郑知整理衣服,郑知却恍若不觉,拉着卢鸿地手,犹自唠叨道:“想不到我糊涂了几十年,直到今日,方才洞见本心,明了大道。此次以诚自明,终于脱去桎梏,只觉心中活泼泼地,天地顿然开阔,竟是如此不同。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卢鸿此时却是真的佩服起郑知来。世间不管做何学问,都有这等积量变而突然质变之时,瞬间开悟。卢鸿记忆中前世一位朋友,苦练书法数十载,功夫下得极深,但写出字来,就是差些什么,总是不对,万般苦恼。偶尔一天和一位朋友谈起太极拳来,忽然就触动灵机,一下子明白了。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说是忽然知道了,字就写得生动灵活起来。这类事情,说来玄妙,却是屡见不鲜。 卢鸿笑道:“恭喜恭喜!老爷子既然知道了,可否便既回家,免得家中人挂念?” 郑知也笑着说:“这是自然。呵呵,只怕家中已经开锅了吧。”转身看了看为自己整理好衣服的若雪,微微一笑,却不说话,起身便要离开,卢鸿连忙跟上。 那花四姑却挺一挺胸,拦住了卢鸿道:“小兄弟却是且慢走。” 卢鸿看着花四姑笑靥如花,心中却暗暗发苦。就是怕这位姐姐纠缠不清,想趁『乱』一起溜了,看来是没戏了。想到这,眉『毛』一扬,对花四姑笑着说:“姐姐还有什么要指点小弟的?” 花四姑笑着说:“小没良心儿的!找了人就想跑,哪这么容易?你进来找人还倒罢了,却做些个『淫』词艳曲,把我这里姑娘们都勾搭出来,没心思接客了,不留下点交待,还想走么?” 卢鸿心想:“哪有这么讲理的?明明是你『逼』我什么回桥唱曲,才能叫开门窗。现在姑娘们都出来看热闹,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只是知道这花四姑胡搅蛮缠,越是同她讲理,越是纠缠不清,也不分辩,只是淡淡一笑说:“如此依姐姐而言,却要小弟如何交待?” 花四姑看卢鸿淡然若定的神态,不由眼睛中越发透出欣赏的神『色』,说:“奴家怎舍得为难弟弟,只要弟弟再略『露』『露』你那勾人的才情,与众姐妹作首告别诗来,安抚了姐妹们,就算过关如何?” 卢鸿听了,微微颌首,便以手轻拍回桥曲栏,清声『吟』道: 自喜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xiao; 曲终过罢松陵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院内众绣阁中诸女,均是浅笑晏晏,连道好诗。花四姑却咯咯娇笑道:“你这小『色』狼,说来说去,原来是看上我们小红了。只是好弟弟你却说错了,小红唱功固佳,若说那吹xiao之技呀,嗯,也久历调教,只欠实战。哪天弟弟再来,奴家便给小红梳了头,让她好好儿地给你品品箫。” 众女听了,不由娇笑连连,一时燕语莺声,如珠落玉盘。小红却只是红了脸,不敢抬头。难得卢鸿居然神态自若,如若不闻,一本正经地和诸女作别。倒是那大老郑知听了,连连摇头说:“四姑却是大言炎炎,欺负卢鸿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若说是吹xiao,我家若雪才是个中翘楚,神乎其技。就小红这没经历过的丫头片子,我就不信能超过若雪去。”说罢,一脸的回味悠长,无限向往之意。 若雪听了,羞得脸『色』通红,啐了一声便跑回屋去关了门。卢鸿并花四姑等,尽皆绝倒。 ------------ 第二十三章 书本与雕版印刷 次日。 郑族长老,郑聿明,手中拿着长长的一卷,正向三老并卢鸿诵读最终定稿的玄坛讲经录。 这郑聿明当时也曾参与对卢鸿的考究,经义学得非常扎实。此次讲经录的整理点校工作,便是由他具体组织的。 这次已经是最后一次由三老、卢鸿审校讲经录了。 当郑聿明读完最后一卷讲经录,三老及卢鸿均表示再无修改的意愿时,郑聿明兴奋地说:“既然三老并卢公子再无修改意见,学生这便安排人手,开始抄写。众大世家并数十位前来听讲的经学名流,都前来求取讲经录,只怕要多些人手抄写才好。” 卢鸿听了这话,不由得动起心思。若说他这些年,读书时最郁闷的是什么,那就是这唐朝时书的形式了。 原来唐朝时的书,和后世那些书本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唐朝时的书,大多写在帛或加工过的长长纸卷上,从左到右,卷成一轴,阅时只能由右向左展开,依次阅读。书籍以卷分节,便是由此而来。一套书便是若干卷,装在一个盒内,称为书函。 虽然此时也偶尔有册页,但却是折页小册,亦是一张长纸,一节节折起来重叠,读时拉开或翻开皆可,多是用于书信等短文,却没有用于书写经史等书籍的。就是这样的折页,也是非常少见的。 卢鸿对此感觉极其的不便,在他看来,现在的书简直不能称之为书,不仅携带不便,阅读困难,成本更是极高,根本不可能普及和推广。 想到此处,卢鸿便向三老并郑聿明说:“晚辈倒有一法,虽然开头麻烦一些,却能一次成书千百,且携带方便,颇利传播。不知可否一试?” 三老及郑聿明一听,均大感兴趣,忙追问端底。 卢鸿所说的方法,便是雕版印刷。 这雕版印刷术,乃是后世制印书籍的主要方法。虽然宋时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直至清末,最为通用的印刷方法仍是雕版,活字印刷一般只用于木活字家谱这类地方。官方印书,除清时有记载的几次铜活字印书外,也主要以雕版为主。 但在唐初,这雕版印刷之术,还处于肇始之初,只是偶有那信佛之人,以雕版印制佛像等物,用以印书,却是绝无之事。 卢鸿便边比划边解说,一一为四人解『惑』。 雕版所用制版材料,多为木材。一般以枣木、梨木这等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且与制作家具不同,制版之木要取那横断面,截作块块木板,并经处理后方可使用,称为“短版”。雕版印刷就是在这木板上,将文字雕刻成阳文,刷上墨,再将纸在覆于板上,印制成书。 郑聿明听了如有所悟,说道:“卢公子所说之法,倒似那碑拓一般。只是碑拓乃是阴文,字是凹陷进去的,因此要将纸捶拓后,遍体涂墨显出黑底白字来。公子这法,虽然刻时略为费功,印时倒省时省墨,看着也方便。只是如此一来,那版必然要刻成反书的文字方可,却是如何刻得?” 卢鸿鸿却笑了说:“这却也不难。最简单之法,便是在极薄的纸上写好书稿,然后将之反向铺在木板上,以加过材料的水洇透了,紧紧压在木板上,字迹便自然会复拓于木板之上,然后由刻工雕刻便可。” 又就其他问题,与三老并郑聿明讨论半天,最终决定这套讲经录便由卢鸿所提出的雕版印刷法印制。只是如此一来,卢鸿不免又要多留在郑家几天了。 既然定下,郑聿明便着手安排,采购诸般物品,寻找善于雕刻的工匠。因郑家对此经录寄望极高,因此物品也不惜工本,木板一律用的上佳棠梨木,工匠也皆是荥阳内有名的巧手雕工。只是纸却难寻合适的纸张,最后还是卢鸿提出来,所用两种纸张,均可用卢氏纸坊所出的普通纸。尤其印刷可以用青檀皮纸简单处理后的一种熟纸,成本低,纸张质量又很好,只是目前纸坊产量有限,怕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备全。郑聿明早闻卢氏纸坊之名,便派人带了礼物并卢鸿的信件,赴范阳去取。 过了十几日,去范阳的家人回来,第一批纸都已经带回来了。所指定印书的这批纸,几乎是卢氏纸坊中所有熟纸的存货了,现下卢多一家正没日没夜,赶抄矾制印书所需纸张。 虽然这种熟纸在卢鸿等眼中,属于简单加工的便宜纸,但在郑家人看到之后,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唐时虽然纸的使用已经非常普及,但在造纸中有一个关键环节总是处理得不太好,便是纤维悬浮不均匀,抄出纸来比较粗糙。因此抄出来的纸必须经过砑制,以胶、淀粉等物涂在纸上,再以石子砑磨光洁。唐初时,腊笺开始流行,以腊砑制的“硬黄”等名纸刚刚出现。但卢氏纸坊出的这批纸,眼见得是未曾砑制过的,却光洁均匀,试以书法,不洇不散,墨迹清晰,实实让郑家诸人爱不释手。 卢氏纸坊纸质如此,当然关键便是制纸时杨桃藤汁等的使用,保证了纤维均匀,自然纸张平滑。待出纸后,以矾或豆浆等简单加工,就成为可以使用的熟纸了。虽然在郑家人看来这纸质量极佳,但由于原料中稻草大量加入,这纸事实上的成本,只怕比唐初时最低廉的纸还要便宜些个。 万事具备,雕版印书工作便在卢鸿指导下铺开来。郑家专门收拾了一个跨院,卢鸿为着方便,直接就搬了过去。那郑聿明也是食宿全在院里,只为这雕版经录早日问世。三老本无必要再参与此事,只是这等雕版制书也是件新鲜事,三人颇为好奇,也经常来这边过问,顺便与卢鸿谈谈经义。尤其那三老郑诚,兴趣颇浓,几乎也是全程参与了新书印制。 只是卢鸿却是没有多少时间与三老谈经,因为他接下了一件苦差事――书写雕版。 自卢鸿为了示范复拓上版时,写了一张稿子之后,他一手极为漂亮的真书便让郑聿明极其惊艳。其结果便是在其苦苦相劝后,卢鸿无奈之下,责无旁贷地担起了这一重任。这一套书,需要数百页,卢鸿便要老老实实地写上数百张底稿方可。 这一日,卢鸿上手写了数张,指导那工匠印稿上木,一一雕刻之时,郑诚又来找卢鸿,顺便亲眼看看雕版。等午时用过饭,工匠自去做活,一时无事,卢鸿并郑聿明便陪了老爷子,三人闲谈。说到大老郑知,郑诚便说大哥这几天似有些神秘,今天又一早不知道哪去了。 正自说着,忽然见族长郑聿横又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只见他目光呆滞,脸无人『色』,见了三人,却不顾郑聿明,只是双手拉住了郑诚与卢鸿说:“大伯父,大伯父他……『妓』院,『妓』院……” 卢鸿赶紧扶了郑聿横坐下,催问:“怎地了?前辈他又去逛『妓』院了么?” “这倒没有……” “哦,那有什么慌张的?” “他把『妓』院那个相好姑娘赎了出来,说要娶她进门。” …… ------------ 第二十四章 爷爷的洞房奶奶的诗 郑聿明借口查看印书进度,抓个空就跑了出去;郑聿横呆呆静坐,一言不发;郑诚双手抓头,在屋内走来走去。卢鸿看着屋中二人,却是有些好笑。 最后郑诚在卢鸿面前停下来说:“鸿儿,你倒是想个办法啊,怎么不说话?”自打『妓』院事件后,三老与卢鸿间,便改变了以往“前辈”、“小友”的称呼,卢鸿称三老“大爷爷”、“二爷爷”、“三爷爷”,三老称卢鸿为“鸿儿”,只是言语还是一般随意。 郑聿横听了郑诚这话,呆滞的眼中也有了一丝生气,忙满怀希望地看向卢鸿。 卢鸿却摇摇头,说:“三爷爷,不知你要我想什么办法?” 郑诚敲了一下卢鸿说:“你这小家伙,这时候还打什么机关,当然是要你想办法,让大哥他改了娶那女子的主意。” 卢鸿就笑了说:“大爷爷要娶那若雪,男愿娶、女愿嫁,便由他们就是了,为何非要棒打鸳鸯,『逼』人家改主意?” 郑诚听了,待要反驳,但低头想了一想,却是不知怎么反驳才好。自己大哥郑知发妻早已亡故,这些年来埋头经义,再未动过续弦的念头,便是纳妾之事也无暇理会。只是他年纪老大,众人只当是未曾想过此事。 唐时风俗颇为开放,纳勾栏女子为妾之事也颇为常见,郑知喜爱此女,欲纳入家门,实实也称不上有什么不对。人家两情相愿,自己这倒要横加阻拦,确实是难说什么道理。 郑诚一时也颇为踟躇,有点结巴地说:“虽说如此,只是,只是……”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 此郑聿横却接言道:“话虽如此,伯父他以近八旬高龄,纳娶一名青楼女子,传扬出去,我郑家数百来年清声却不免受到影响。” 卢鸿听了正『色』道:“族长此话,晚辈却是不敢苟同。郑知老爷子年纪虽长,难道便不能有心爱女子,便不能有夫妻情爱不成?自断弦以来数十年,他老人家孤孤单单、形影相吊,咱们做晚辈的看着,便不为之伤情、为之难过么?好容易他老人家遇到心仪女子,欲求一份关雎之情,长相厮守,莫不成也有什么错?倒是请问族长,只为了您口中所谓家族清声,便不许老人有这一份温情,若真传扬出去,只怕真正有见识的人,不会以此行为然呢。” 郑聿横却为难地说:“卢公子此说虽是,只是那女子,乃是出身青楼,卑贱之人,如何进得我郑家之门?” 卢鸿站起身来,肃容说道:“人『性』即是天『性』,天『性』总是一般。天生众人,虽然长成之后,貌有美丑,业有贵贱,但其心中最根本的人『性』,却是不分高低贵贱,平等无差。那女子落身勾栏,『操』此贱业,并不是她人『性』便卑贱了。郑知前辈岂是以外在取人之辈,既然青眼于彼,愿为其赎身,迎娶入门,以为终身之侣,自然是觉其心『性』本洁,未染尘污。这女子既已脱贱业,心『性』无差,族长岂可以卑贱之人视之?” 郑聿横听了,默默无语。郑诚却半晌未动,忽然坐了下来,长叹一声说:“卢鸿,这番道理,我竟是从未想过。那‘太虚即气,天人合一’,我前时虽然也自觉通明,现在想来,不过是书中得来,纸上谈兵罢了,于这‘诚’字上,终是差了,既不能以诚待人,也没有以诚观己。唉,不错不错,既然太虚即气,化生万物,那万物本自一体,何来高低;既然天人合一,人『性』既天『性』,那人『性』皆是天授,只要洞查本心,人人可为圣贤,又何来贵贱。我到此时,得你点醒,方才真正明白;只是比之大哥,却是又差得远了。”说罢,面带几分萧索,又略有几分兴奋。 郑聿横听了,若有所悟。唐朝之前各家学说,无不将天下众人分为贵贱高低,其所由来,得自天授。那天道凌驾于人道之上,人生贵贱,乃是上天安排,人生只得被动承受。卢鸿所解气说,同化了万物;又言天人合一,提高人『性』,平等众生,虽然还不敢有太激进的言论,但人『性』平等之说,却是自此而开。 此时郑诚又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所幸得之未晚。“又问郑聿横:“那这件喜事,大哥他又是怎般要你安排的?” 郑聿横闻了刚才卢鸿和郑诚之言,思想也渐渐转了过来,不似刚才般颓唐,此时见郑诚发问,便说:“伯父他只是传语晚辈今天便要娶那若雪姑娘过门,并说也不做『操』办,其他人等都不要通知,只是要告知二老并卢鸿公子一声。” 郑诚便点点头:“这便是了。卢鸿小子,你却怎说?” 卢鸿一脸坏笑地说:“还说什么,就只管闹洞房去便是。” 郑聿横一听也不由失笑,这卢公子也真是个妙人,爷爷纳妾,他居然要去闹洞房。 卢鸿这洞房自然是闹不成的,也就是说说罢了。 当天晚上,就在郑知自己的小院里,摆下了酒席,坐中却只有三老并卢鸿。那郑聿横代表族中送了一份礼物前来,以为恭喜;翠绣坊花四姑,也着人送了几封绸缎过来,算是为新娘子贺喜;二老也都有一份礼物。只是卢鸿却别出心裁,用那带来准备写福字的大红纸,写了几个大大“喜”字当作礼物。此时这几张喜字贴在门口及墙上,映得室内都有了红光,很是让郑知并新娘子喜欢。 饮酒之中,郑知叹道:“老朽说来,倒要感谢鸿儿你这孩子。若不是你出言点醒,还不知我这老骨头还要摆着那份道学的样子到什么时候。现在想通了,放下了,只觉周身都是轻松爽快,无所不适,行事无愧于心,何等坦然。”说罢,却是叫新娘子若雪出来,敬在坐诸人一杯喜酒,更要谢谢卢鸿这没拉媒的准媒人。 若雪倒也大方,毫不扭捏做态,出来敬了酒,却是向郑知耳语几句,才含笑进去了。 郑知哑然失笑说:“若雪说道,今日大喜,卢鸿你只拿几个字来应付,却是有点糊弄事儿。那天你在翠绣坊中写曲作诗,均是极佳,众多女子,都是很羡慕那小红。今天老夫大喜,说什么你也得写首贺喜的诗来,送给……送给你这『奶』『奶』。” 卢鸿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自己这十六岁的小『奶』『奶』好生彪悍,结婚还要孙子给自己写贺诗。眼珠一转,取过一张红纸来,就旁边笔墨,刷刷写下一诗,笑着递给了郑知。 郑知取过,笑呵呵地看了几眼,忽然笑容凝结,脸上居然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又有几分想笑不好笑的古怪表情。郑行郑诚见了奇怪,连忙凑过来一看,写的是: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二老读罢,不由齐齐喷饭。 ------------ 第二十五章 终于看到书了 卢鸿看着手中的线装书,几乎要热泪盈眶。 书啊!这才是真正的书啊! 这线装书,自然也是卢鸿的成果。 前文书说过,唐朝之时书卷,多是卷轴形式,而均以手工抄写。直到中晚唐,那雕版之术渐渐发展,却只是民间用以印制佛经等物。直到五代时期,“非常不敢说”的牛人冯道冯可道,才首倡朝庭组织雕版印刷各类经典,为官方雕版印刷书籍的真正起源。 雕版印书之后,书籍的装帧形式便发生了变化。盖因雕版印书,必然是一张版印不大的一张,难以如卷轴般长长的一纸。于是到了宋代时,便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装帧形式,名为“蝴蝶装”。 蝴蝶装就是将印刷的书页,从中缝将印有文字的一面朝里对折,将各页对齐后,将中缝这一侧贴在另一纸上,粘连成册。由于这种装帧形式只有中缝粘贴相连,翻阅时书叶如蝴蝶翻飞飘舞,故名“蝴蝶装”。 到南宋后期,出现了包背装。这包背装与蝴蝶装恰恰相反,是将没有文字的一面对折后,将书页两边粘在另一纸上,绕背包裹成为书册。之后发展出以丝线装订,代替包背纸,就形成了线装书。线装书真正出现,是明朝的事了。 此时尚是唐初,线装书一经出现,便引起了轰动。这一套《玄坛讲经录》在卢鸿建议下,共印了五百套,各大世家、经学名流均有获赠。随书赠送的,还有卢鸿发明的精美书签。众人见这等书籍形式,极为新颖;待得手持一卷,细细翻阅,方觉得如此装帧,不仅存放、拿取容易,逐页翻读更是便利。手携一卷,散步闲庭,一下子便成了读书人最为向往的读书境界。这《玄坛讲经录》大为士林推爱,更是重金难求。 此次玄坛讲经,气学首倡,早已传遍天下。讲经录一出来,自然便当广为传播,洛阳纸贵。只是此次郑家别出机杼,雕版刻印,以线装帧,更兼纸佳书妙,精美异常,谁还会再以手工抄写,贻笑大方?只是首版印了五百套后,在卢鸿提议下,原版便封入玄坛保管,以为永存之志,若非得郑家亲赠,这讲经录,便再难获取了。五百套虽然说来不少,但几经分赠,也是存货不多,天下那诸多学子虽然心向往之,怎奈求之无门,也只有徒唤奈何。 只是此时连卢鸿也没想到,只因世人宝重此书,而坊间难求,竟然在不久之后,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仿制雕版讲经录。郑家及卢鸿本无意秘技自珍,雕版也无太多技术秘密可言,因此坊间便有数家自行仿制雕版印制,以求获利。虽然仿制雕版远不及郑家原版精美,且价值不菲,但居然也是供不应求,卖得很是红火。此举不仅让气学广泛传扬,也使雕版印刷术及线装书流行起来,在长安、洛阳等地,渐渐出现了专门的印书坊,专门以雕版印制各类书籍,很受士子欢迎。 蓝天绿水,碧草红叶。 卢鸿终于结束了荥阳一行,坐在郑家送他回归的马车中,取程返回范阳。 看着车窗外碧水无声,红叶如醉,耳旁却闻得声声雁阵高鸣,回『荡』在寥阔苍穹之下,另人倍增离愁别恨。 自己本是春暖花开之时,伴着北上的鸿雁鸣声,南下荥阳;如今自己回返范阳,这满天雁阵,却又自北方飞向江南了。 适才在郑府门前,与郑桓及郑家兄弟,洒然作别;郑聿横、郑聿明等族中长老,均来相送。只是郑夫人、卢秀儿及郑柔,临行前夜依依不舍,百般嘱咐,今日却无法出门远送。 此时出城不远,便到了荥口桥边。却见桥头几株垂柳之下,停着几辆马车。车边三位老者,正是三老前来相送。 卢鸿大喜,连忙叫停了马车,下车上前。适才府前离别,三老均未『露』面,卢鸿还道是因三老碍了辈份,不便出席,却原来是到这里特特相送,不由心下感动。 那大老郑知见了卢鸿,呵呵笑道:“今日小卢鸿要回家了,我们三个老家伙不耐烦在门口和那群小子一起罗嗦,就跑到这里和你告个别。” 卢鸿上来施了礼说:“三位爷爷大老远地跑来给鸿儿送行,不胜感激。这数个月来与三位爷爷朝夕相处,一旦离别,却实在是舍不得。” 郑知颇为洒脱说:“这却说什么,我们三个老家伙倒是越活越精神,只怕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还怕没再见的机会。你昨天也曾说过,回到范阳,要在卢家开学讲经,聿横那小子也应了你到时候郑家会去人捧场。到时候我们三个老家伙说一声,一起到范阳来,咱们再一起谈经论文,不就行了。” 卢鸿一听大喜,连声谢过。他本有意回到范阳后,做些动作出来。有了郑家三老这面大旗,便要容易得多了。 郑知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这却谢什么,说起来,我们三个并整个郑家,倒要多谢你才是。不说这些个没用的了,你『奶』『奶』也要来送你,还把你小媳『妇』带来了,好方便你们说说话儿。” 卢鸿转睛一看,那若雪并郑柔,自桥旁一辆马车上行了下来,身后跟着的,自然是俏丫环红袖。 若雪先是笑了起来,然后对卢鸿说:“听说卢大才子要回去了,只怕我们府上啊,有人魂都给带走了。没办法,还得我这个当『奶』『奶』的费些个心,夹带人口的,方便你们见个面,偷偷说些个体己话。怎么样好孙孙,要怎么谢谢『奶』『奶』呀?” 卢鸿听了,只得无言苦笑,一本正经的谢过这位『奶』『奶』。心下却想,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本来看这若雪秀秀气气的一个人儿,怎么跟了郑知这个老顽童后,就变得如此口无遮拦,言笑不禁了呢? 若雪见卢鸿道谢,却笑了说:“不用拿着一本正经这样,谁还不知道你似的。算了,就不招你们讨厌了,有什么话,快点说吧,我过去给老爷们倒酒去。”说完,却去和郑知等一道,给三人布席倒酒,留卢鸿二人在一旁。 卢鸿看着郑柔,却是长高了不少,脸庞也略略丰润了些个,眉眼也渐渐长开了,虽然不算漂亮,但一分温柔恬静的气质,很让人看了觉得舒服。这几个月来,卢鸿忙于诸般事务,别说与郑柔相见说话,就是想起她的时候,也不是很多,此时见了郑柔偷偷出来相送自己,心下感动,却又颇感愧疚。 郑柔轻声说:“鸿哥哥,这回去一路上,多加小心。日后也注意保养身体,万万不要如前一时般,为了学业读书,不顾休息。你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马虎了。” 卢鸿点头说是,看郑柔黑亮亮的眼中情意流转,心下觉得柔柔的,温暖非常。 郑柔又微红了脸,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小荷包,放在卢鸿手中说:“这个荷包,是……小妹绣的。粗手笨脚的,哥哥莫笑。只是……只是常念着……小妹。” 卢鸿见荷包不大,上边工工整整的绣着两个鸳鸯,针脚细密,显是用了很大的功夫。又想起前时红袖说起绣鸳鸯的事来,一时又是甜蜜,又有几分感动,激动之下,便一下拉住了郑柔的手。吓得郑柔一抖,却急忙把手抽回去,羞得满面通红,低了头不敢看他。 此时,耳后忽然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道:“哎哟,这紧赶慢赶的,总算是还好,没错过小兄弟这场送别。” ------------ 第二十六章 送别 卢鸿一听这声音,不由一惊,与郑柔忙转头看时,却见一辆小小马车,不知何时停在路旁。两个小丫环,一青一红,正接一位娇艳丽人,扶下车来。那丽人媚视烟行,风韵动人,不是翠绣坊的花四姑,还有何人? 正在为三老侍酒的若雪见了,满面含笑,迎上前去。花四姑下了车,先不与卢鸿说话,却过来与三老见了礼。那郑知、郑诚与这花四姑都曾见过,也便坦然见礼;郑行与她不熟,见这女子娇艳异常,却来相送卢鸿,心中暗暗纳闷。 此时卢鸿心中却是叫苦连天,感觉到郑柔那怀疑的眼神,暗怪这花四姑多事。开始还在想,自己离开荥阳,花四姑如何知晓。待看若雪迎着花四姑,又一脸笑意地看向自己,哪还不知道肯定是这位小『奶』『奶』通风报信。说不定便是因自己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贺诗,结果这位小『奶』『奶』便故意要报复自己一下,把花姑『奶』『奶』弄了来,想在郑柔面前,要自己的好看。 此时花四姑与三老寒暄已毕,便款款向卢鸿行来,腻声说:“弟弟你也真是狠心,曲桥一去便再无踪影,姐姐我天天望穿秋水,泪湿罗帕,也没见个信儿来。这整日里呀,心里空落落的,就象丢了魂儿似的。”说罢,以手抚胸,本就丰满白腻的胸前更是波涛摇『荡』,另人目眩神『迷』。 卢鸿听了,心下连连叫屈,这花四姑说得好像自己是那青楼的娇客一般,更如与这花四姑做下了什么勾当,有了什么海誓山盟也似,只怕长一百张口,也是没办法说得清了。那三老却还好说,怎地与郑柔分解,却是大感为难。 花四姑看着卢鸿身边的郑柔,眼中隐隐有几份笑意,声音越发甜腻地说:“唉,光说是姐姐一个,倒也罢了。只可怜坊中众姐妹,自打见了弟弟你的人儿才情,一个个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倚窗相望,只盼着天可怜见,再见那负心人的身影。不想却是痴心妄想,总成了一场chun梦。此次姐姐前来相送,姐妹们伤心无地,只是愿弟弟不要忘了那枕前之人,花间之酒,尤其小红品箫之约,时时萦怀呢。”说罢,略略转过胸,半侧了脸儿对着郑柔说:“这位小女孩儿生得倒很文静,不知是不是弟弟的新知己呢。” 郑柔还未说话,一旁的红袖却气得花枝『乱』颤。从一开始,她见这女子远远地跑来给卢鸿送行,便已经心下怀疑。再见花四姑生得如此妖艳,更是大加警惕。心想这狐狸精这般『迷』人,要真对坏小子有什么不轨的念头,稍施手段,还不把坏小子魂勾了去?再看她对着卢鸿眉目传情,又说出这些个不知廉耻的话来,原来与坏小子,竟然是一对『奸』夫『淫』『妇』。更不可原谅的是,卢鸿这家伙居然还勾搭了一大堆不三不四的女子。 听到花四姑说郑柔是什么新知己,红袖气得肺都要炸了。她顾不得上去质问这女子,一下子便指着卢鸿,满面通红说:“好你个卢鸿,你,你……”只是浑身『乱』抖,说不出话来。大大的眼睛中,瞬间满是泪水,一滴滴落下来,也不顾得去擦。 这时,郑柔却将红袖拉到身边,又柔声说:“红袖姐姐你也是的,难不成谁说句什么,你便全信了不成?”便取了罗帕,交在红袖手中,让他拭泪。 郑柔又转了身,对着花四姑说:“这位姑娘不知是何家闺秀,小女荥阳郑氏女郑柔,便是我鸿哥哥未过门的妻子。姑娘前来送行,小女不胜感激。鸿哥哥他才学出众,虽然爱慕者或有,但品行素来高洁,视那胭脂俗粉,岂肯自污。姑娘所言,小妹却是不会信的。” 卢鸿看着郑柔眼中坚定眼神,心下忽然感激莫名。花四姑本来所言,虽然多是玩笑话,也未尝不存了女人的微妙心理,故意要在郑柔面前显示与自己亲热,以在郑柔心中留下阴影。郑柔平时与自己二人相处,偶尔也会吃醋拈酸,但当此场合,如此毫不迟疑的无保留信任自己,却是实实另人感动。 此时卢鸿再也不能不做表态,上前一步,站在郑柔身侧说:“花姑娘今日赶来相送,卢鸿这厢谢过。只是当日种种,只为寻找郑知前辈,更无愈规之处。虽有一面之缘,回桥作曲之事,也不过是因着贵坊规矩,逢场作戏,些许言行,不足为念。柔妹是我未婚妻室,适才所言,或有过处,卢鸿这里赔罪了。” 郑柔听卢鸿虽然是和花四姑说话,其实是忙忙向自己解释,更说出代自己赔罪的话。表面似乎说自己刚才不信花四姑言语略为无礼,其实话里话外都是回护自己之意,心下颇为甜蜜,也随着卢鸿向花四姑赔礼。 花四姑听着二人言语,却并无半分不愉之『色』,见他二人赔礼,连忙回礼说:“不过是个玩笑,却是我错了。唉,倒真难得你们一对有情有义的小夫妻。”说到这里,眼神中,却隐隐透出几分萧瑟落寞来。 花四姑一整神情,不再如适才般妖娆,向卢鸿说:“罢了,便放过你这一遭。只是今日离别,不可无曲。姐姐特地带了小红来,你这卢大才子,是不是也该略展才华,为作别词?” 卢鸿看着三老、郑柔并花四姑,颇感为难。这别词,不管如何写来,总是难以讨好。思想几番,不再言语,拿起小青奉上的笔墨,在彩笺上题下几句。 花四姑拿来看了,再看向卢鸿,脸上笑容全已收起,眼中更增『迷』离之『色』。她初见卢鸿时,虽惊于其才子之名,年纪之轻,倒多是戏弄之意。只是后来见了卢鸿才华,才多有好感。若雪传信要自己帮忙,前来送行,虽是应若雪请求捉弄卢鸿,心中也是对卢鸿有几分念想。因此见了郑柔,便忍不住出言相激。 待见卢郑二人互相信任,情义相笃的时候,对二人更是大生好感,于卢鸿多了几分说不明的感觉。再见卢鸿写的这首小词,忽然觉得触动自己多年未动的心弦,一时之间,不知心下是何滋味,看向卢鸿的眼神,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沉『吟』片刻,花四姑向小青比了个手势,小青一脸讶然,却忙动身,自车上取下一把琵琶来。 这花四姑,本是洛阳城中名伶,一手琵琶名动洛京,唱功更是出『色』。只是自她脱籍到荥阳,开这翠绣坊以来,再未『操』此艺。今日见了卢鸿这词,心有所感,竟是不要小红上前,欲亲自演此一曲。 琵琶之音,本多激昂之声,此时花四姑玉手轻拂,五指连翻,弦声低回,连绵暗哑,却是多有悲愁之意。两三转折之后,琴声渐缓,听她吐气开声,泠然唱道: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琴声再行密集,几复起落,如雨打秋江,又如风过低云,隐隐几分悲慨不甘,声声淡去,直至杳不可闻。 花四姑怔怔无语,眼角却有晶莹泪珠,缓缓落下,击在琵琶弦上,铮然有声。 ------------ 第四卷 范阳经会 ------------ 第一章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卢鸿坐在榻上,看着对面父亲脸上深深思考的表情,心中略有几分感慨。 今天才进家门,还未曾去拜见老妈,就被卢祖安派人喊来了书房。 原来卢鸿在荥阳,桃园诗会及玄坛讲经等事,传播得纷纷扬扬,范阳卢府更是尽人皆知。卢夫人笑得天天合不上口,卢祖安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自然也是得意的紧。当初他听了卢宽之言,未让卢鸿就学,而是选择在家中自修。其他兄弟朋友,多有相劝于卢祖安的,认为此法非是正途,反倒害了卢鸿。此次卢鸿大出风头,以前劝阻卢祖安的亲朋们,见了倒都要说一声先见之明,真真让卢大族长飘然了好一段。 只是卢鸿将明镜献于郑家奉于玄坛一事,却是让卢祖安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各房长老联袂来见卢祖安,认为卢鸿此举,只为自己搏得虚名,却将天下至宝,拱手与他人。只是未说卢鸿此举是数典忘宗,但也是颇不客气。卢祖安虽然婉转解释,将此事压了下去,但心中隐隐地也是对卢鸿有所不满。只是他知道自己这儿子自小行动,每有深意,因此并未急于追问卢鸿,直待卢鸿回家,这才唤他到书房,询问此事。 卢鸿进了门,见过礼后,卢祖安也不说废话,开口便问道:“鸿儿,闻说你得到了那秦宫明镜,于荥阳玄坛讲经时,示于众人,又奉于郑家。你得这镜子,为父从未听闻,也未曾在你处见过;据说你派人来家中取回,为父也着人调查过,并无人回家取镜一事。这明镜究竟是真是假,个中缘由,你且说来听听?” 卢鸿心下佩服,自己这老爸,表面看来事事都不甚在意,但其实心里有数,一问便问到了点上。他笑着说:“爹爹,那镜子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只要是驳倒了拿着镜子说事的那个李伯方,这镜子便再无用处了。” 卢祖安听了卢鸿这话,先前的猜想必然是没错了,这小家伙也当真胆大包天,居然敢视天下人如无物,拿了个假货来骗人。又好气又好笑,却又说道:“如此一来,便是假货,也是真的了。你拿它来驳斥他人,也无不可。只是事后却应交*中,以为族中之宝。奉于他人,却是办得差了。” 卢鸿却说:“爹爹试想,那镜子便交于族中,珍藏万世,又有何实际用处?难道我卢家有了它,就能百世昌盛不成?” 卢祖安听了这话,略有不乐道:“鸿儿此言何意?” 卢鸿说:“爹爹,孩儿此次南下荥阳,见了郑家经学昌盛之意,却是心中颇有感慨。我卢家海内名族,所自何来?乃是先祖殚精竭虑,代代经营,因此人才昌盛,远播四海,才有了后世这等盛名。因此唯有以学为本,力倡族学,光大文风,使代代人才不绝,才是百世立家的根本。至于那明镜有或非有,却是末节。” 卢祖安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却是难得你这番见识。只是一来卢家族学,也颇得看重,不知你还有何想法?二来光大家族学业,与你将明镜奉于玄坛何干?将那明镜落于我卢家,于文业昌盛,岂不大大有益?” 卢鸿呵呵笑了说:“咱们卢家族学虽然也颇受重视,族中才俊也尽多,但当下于海内经学名望,却是略逊。因此孩儿便有些想法,欲要实施。我那镜子可不是白送的,郑家欠了我的人情,临回来之时,孩儿便与那郑族族长郑聿横及族中三老,相谈半日,求其许了几点条件。” “哦?”卢祖安听了颇感兴趣,自己这儿子从小精明,从不吃亏,想来这几个条件与自家也是颇为有利。 原来卢鸿临行前日,拉了三老与郑聿横谈了半天,却是言道,自己回返卢家,有意于族中广开学业,力推经学。因此有几件事,望郑家相助。 一是郑家玄坛每年开坛之时,专邀卢家中人组队前来。一则那卢氏青年学子,可为观摩;二则卢氏经学大家,也当参与玄坛讲经。 二是卢家亦欲组织论经之会,时间自然会与郑家玄坛讲经互相错开。到时候,便如玄坛讲经一般,特别邀请郑家经学先进,带领弟子,前往范阳,参与经会。 三是卢家欲昌盛家学,构建书院。建成之时,希望郑家诸位名宿,能前往书院授业,以为支持。 四是卢鸿准备于家中创建印书坊,翻印各类图书经典。希望能于郑氏藏书楼中,选择数种翻印,以便传播。 卢鸿所说这几点,于郑家绝无损失,两家合办讲经会之事,更是互利的好事。三老并郑家承了卢鸿天大的人情,自然是一口答应。 卢祖安听了卢鸿之言,思索片刻,连连点头。 卢鸿这几条,对郑家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于卢家,好处可就大了。 现在卢家虽然名高望重,但族中经学力量,确实比郑家略逊一筹。尤其卢家几位名宿,前些年相继离世,而郑家此次三老齐出,玄坛讲经名声大噪,经学泰斗的地位,隐隐有水涨船高之势。 就算不考虑这些方面,郑氏所在荥阳,比之范阳,确实也有地利。荥阳地处中原,襟带洛京,四通八达,文化昌盛,自然要胜于处于北地的范阳。此次卢鸿这几点得郑家许可,实在有借鸡生蛋之妙。 两家经会交流互访,虽然看来对等,但那郑家玄坛讲经一事经营已久,四海闻名,此次卢家经会初创,便与玄坛并列而行,借势之妙,不言而喻。 卢家现在族中,最缺的便是如三老这般经学名宿,若如卢鸿之言,经会时得三老到场,影响自然不凡。若能倡建族学,得三老讲解经义,于学院的发展,更是意义重大。 卢祖安想通此节,心下甚慰,称赞卢鸿道:“鸿儿,你心系家族,所思甚远。那镜子一件死物而已,能换来这等好处,想必各房长老,是决然不会怪你的。只是那书院一事,你却有何打算?” 卢鸿说:“这书院创建,所为有三。一则光大卢氏声望,广播经义;二是开建族学事业,大倡门中学风;三则启迪族中俊才,为我卢氏科举之路,铺平道路。” 卢祖安点头说:“鸿儿所言甚是。朝庭开科取士,虽然所取人数不多,即使高中,也不过八九品的职位而已。但此法影响巨大,且更易形成标准。只怕数十年后,朝中高官,必经由此路者方可得任。因这科举不论门第出身,于世间平民中,更受关注。若如我等世族不以为然,只怕百年之后,声望要大受影响。” 卢鸿听了,不由佩服之至,自己能有这些想法不足为怪,卢祖安能说出这些话,其眼光长远,确实了得。 父子二人谈了半天,卢夫人等不及了,派人来唤,卢祖安方才放卢鸿去了。到了后堂,卢夫人已经等不及了,见了儿子一把拉住,眼圈却是红了。看卢鸿大半年不见,个子高了不少,眉目更见俊朗,仪态气质,已经隐隐是个大人了。卢夫人心下高兴,却又不知为什么掉下泪来。 ------------ 第二章 凝眉千年 再看到奚老大的时候,卢鸿危然高坐,冷冷地注视着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基本已经达到冻死人的程度了。 奚老大只说了半句话:“卢公子,你要在下找的石头,都已经……” 卢鸿的目光马上就变得可以烧开水了。 他一跃而起抓住了奚老大的手,激动地连声喊道:“哪里?在哪里?” 奚老大呵呵笑着,带着卢鸿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还是老地方……那个公子你慢点。” 卢鸿早就把什么质问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一路冲到了书房院中,也不管院中几个年青制砚学徒的惊讶目光,直接杀进了放砚石的房中。以前堆着小半屋端石的房间,现在基本满了。在房子的另一侧,满满地堆着青黑『色』的石块。 眉纹,这是粗眉,这是细眉,这是块对眉,啊这是雁湖…… 卢鸿一边走,一边念叨,就象是同几十年没见的朋友,重逢之后,在叙家常一样。 只是多年之后,再重逢时,不管曾经多么熟悉的朋友,总会有些什么,变得不同了。 随后而至的奚老大呵呵笑道:“真不知公子是从何书上知道这歙石的。就算是当地山民,也不知当地的石头可以制砚。在下已经看到了,这石头,真真是极品砚石,只怕不在端下,若说纹理奇丽,可说还在端之上。” 卢鸿自然不会告诉他,原本歙砚发现,要等到天宝年间,有人打猎时偶然拾得歙石,发现可用以制砚,这才让歙砚现于天下。 歙砚名坑众多,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眉子坑,罗纹坑,水舷坑,金星坑四大名坑,石质最佳,纹理优美,后世一般称此四坑为老坑。而前次卢鸿要叔父带信给奚老大,便是告诉他这歙石的消息,并老坑位置所在,要他着意找寻,设法开采。 歙砚与端砚石品不同。端砚基本以紫『色』为主,而歙砚主要以深青『色』为主。端砚石品,如天青、冻、白等,变化绚丽,便如云霞也似;而歙砚的石品,却多表现为各种纹理,如眉纹,罗纹,金星,金晕,鱼子等,或如海浪水波,或如夜星闪光,造化天成,鬼斧神工。 卢鸿记忆中前世,于歙砚最是喜欢。那端砚虽佳,只是价格却也加倍高昂,偶尔得了一块好端,都恨不得供起来。歙砚质佳者,比之端砚,毫不逊『色』,而价格则低得多。因此卢鸿前世中,收藏的歙砚品种相当齐全,对其了解也更为透彻。 此时他便如介绍朋友一般,一样样给奚老大介绍。 在歙砚各大石品之下,又可以细分为更多的纹理品种。如罗纹中就有古犀罗纹、暗细罗纹等,不仅外观细密晶莹,下发墨更是上佳。最可人的,却是那眉纹,纹理做黑公长条,如同纤眉一般,故称眉子。那眉纹有长眉、短眉、枣心眉、鳝肚眉、雁湖眉等等,品种繁多,各有千秋。 奚老大听了半天,嘴越张越大,最后才说:“原来公子喜欢的,却是这带黑『色』纹理的歙石。采购石料的小水说,他觉得这有纹理的石头,软硬略有差别,制砚时怕有所妨碍,采石时便特地将带纹理的外层剥去,只将内中纯『色』石肉带了回来。现下这几块,还是临来时匆忙未曾剥剔才带回来的。” 这时旁边一个年轻人,脸『色』通红地说:“小的不知道这带纹理的才是好石头,擅自作主,便将那将公子所说的那些眉纹石料,剥下后扔在溪水中了。” 卢鸿一听,只觉恍然如梦。 原来古人于歙砚眉子,最初之时并不是十分喜爱,盖这眉子乃是深黑『色』纹理,其硬度稍大,下发墨不如无纹理的光板石,因此采石之后,往往弃去,只留其下青『色』嫩层石肉,清莹润洁,为砚材上品,称为“青琅玕”。弃去的眉纹石,大多扔在坑旁的芙蓉溪中。这些弃入溪中的眉纹石,后经千年溪水冲刷浸泡,才为世人渐渐发现,均变得包皮晶莹,润泽如玉,后人或以“唐眉子石”称之,堪称石中之英。 卢鸿前世记忆中,便曾重金收得两块唐眉子石,爱之如宝。这子石来历,本是一桩美谈,爱砚之人无不知晓。此时听了小水之言,虽然自己改变了歙砚发现的年代,但这子石缘由,竟是同出一辙,由己而始,不由心下感慨万千。 小水见卢鸿只是沉思,半日未语,心下大为惶『惑』,还道是卢鸿因自己做得差了,心中气愤。连忙道:“小的知错了。这就整理行李,再下歙州,去溪中将那眉纹石都捞回来。小的名叫小水,那水『性』是极佳的,到了水里就如同在家中一般,随它水有多深、流有多急,一个猛子下去能潜出去几里地,半天都不『露』头……”他唯恐受罚,因此将自己水『性』吹得强了不知多少倍。反正那芙蓉溪也不是如何深广湍急,要真让他再回歙州捞石,倒也不是如何可怕。 卢鸿听了摇摇头说:“再捞就不必了,便留在溪中,留传后世,倒是一件妙谈。只是,你这般好水『性』,却正有一件用处。我闻说那西北洮州之地,出产洮河绿石,绿如兰、润如玉,用以制砚,不下端歙。只是此石,却产于大河深水之底。那洮水深有数丈,水流湍急,水势险恶,寻常之人,决难下探寻石。既然你水『性』如此之佳,便由你远赴临洮,寻找洮石,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水听了,不由呆若木鸡。一想要深入急流数丈,搜寻洮石,岂不是九死一生。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地,吓死过去。 小水当然不会真的吓死,苏醒之后,还是接受了卢鸿搜寻洮石的任务。 其实所谓入水采石,只是卢鸿吓他而已。那洮石最初发现,乃是宋时大将王昭于洮水边上拾得。之后便有人开采洮石,均是入水寻找,故得之极难。后世之人,于那洮水之侧喇嘛崖上,发现了矿脉,于是便搭建栈道,开采坑洞。所采佳石,最上品者『色』泽碧绿,坚细莹润,上有水纹,人称“鸭头绿”。虽然山崖险峻、道路崎岖,难度极大,但却不需小水真的下潜数丈,拼死寻石了。 除了寻找洮石,还有另一批人,远赴山东青州,采购另一种名石——红丝石。 端、歙、洮、红丝,呵呵,不想这四大名砚,居然能在唐朝集体亮相。一想到这些,卢鸿的心中便涌起一股说不明白的自豪与幸福。 ------------ 第三章 山水薄意 安排完寻石之事,奚老大却有些吱唔地对卢鸿说:“卢公子,在下却有些事情,欲禀与公子得知。” 卢鸿心情大好,说:“有事就说呗,吱吱唔唔地做什么。” 奚老大这才将事情原委细细讲来。 原来奚家新制油烟佳墨及易水砚之事,渐渐为人所知。尤其是卢祖安打劫颇多,也有送于亲朋赏玩的。一传十十传百,这油烟古法及诸多新制砚式,很是受人关注。便有那有心之人,反复打听,探听到这油烟墨及砚式的来历。卢氏本是世族,除了亲朋能从其手中讨要外,其他人等自然是毫无办法。但奚家本是制墨世家,凭了这手艺吃饭的,便有人来,想要买油烟墨及新式砚。奚老大因这油烟古法及新砚式,均是卢鸿所授;那易水石,也是卢鸿指点发现的。因此便一口咬定,没有卢鸿发话,一块墨一方砚,也不会卖到外面去。 只是近来压力越来越大,以往多有往来的客商及亲朋等,一窝蜂地拥上来,指定了要买油烟墨和新式砚。为此很是有几个相熟多年的知交,也弄得不太高兴。因卢鸿一直在荥阳,奚老大最后只好答复道,待卢鸿回来,自己便舍了脸去商量一下。能否售卖,还是要卢鸿最终定个章程下来。 卢鸿一听这事,不由哑然失笑说:“多大个事!那些东西既然交了给你,怎么处理,就是你的事了。我还能和你争什么不成。” 奚老大认真地说:“卢公子出身世家,这些许小事,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在下虽然是个匠人,逐利之夫,但这事上,却是要清清楚楚的。这手艺,便是卢公子的。要在下私自拿了去卖钱,却是做不出那等事来。” 卢鸿见奚老大这般说法,心下也自肃然。此时民风淳朴,诚信二字,确实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奚老大若不是『逼』急了,估计到现在还是不会和自己商量这事吧。他想了想,认真说道:“这砚墨等事,自古相传,也不是我卢鸿一人的。做了出来,便是要给世人用。你将这些东西售卖出去,买的人用了高兴,你奚家又得了财帛,岂不两全?至于我,倒也不在乎这些,只是要你四处寻觅佳石,所费也自不低。若这些东西,于你奚家有所补偿,也就够了。” 想了一想,卢鸿又说:“其实那纸笔等物,光是家里用,也用不了这些个,没啥意思。你要真有心,我便和父亲说一声,若有方便,就托由你经营去。我卢家也不在乎这点钱,只求这些个器物,喜好之人有个寻处,不要空自埋没了好东西罢了。” 奚老大一听,不由大喜。前几时因为这事,着实愁坏了。虽然知道卢鸿世家子弟,这些小小好处,只怕根本都没想过。但是要他开口去卖卢鸿教的东西,总是觉得不好张口。他却不知道卢鸿现在不缺吃穿花用,自然不理会这些。要真是让卢鸿开张做买卖,只怕十个奚老大也卖不过卢鸿。 次日,卢鸿和卢祖安说了一声纸笔之事,卢祖安也不为意,无可无不可,既然卢鸿说了,便告诉卢安及黄晖一声。至于如何定价分成等事,他也懒得管,直接要卢安黄晖,与那奚老大商量便了。 卢鸿自见了那歙石之后,念念不忘。此时得闲,一时技痒,选了一块雁湖眉,自己动手,制起砚来。 所谓雁湖眉,乃是小眉纹,聚集成群,印痕相接,如人字倒置,形如一群鸿雁,落聚湖边,形成群雁栖湖之像,乃是歙砚眉纹中的佳品。 卢鸿选的这块雁湖眉,是想做成一方山水砚。以往做的端砚,多为规整砚式,素面朝天,偶尔在边上有些许博古纹饰,器形端正大方;用易水玉带石做的花式砚,器形也多是规整的,只是利用不同石层的不同颜『色』,以一种颜『色』为底,一种颜『色』为面,做出那剪纸般的图案来。而此次用雁湖眉子做的山水砚,却是利用眉子的形状,以及石上纹理,制成了薄意山水。 薄意这种雕刻方法,本是后世雕刻寿山石发明的。因为寿山石中名贵品种,价值高昂,若深雕细刻,损耗过大,便有那艺人采取极浅薄的浮雕,形成薄意。其雕刻层薄,富有画意,典雅精致,颇受世人喜爱。 以前如端砚那种传统造型的砚式,卢鸿年纪略小,力气有限,雕刻起来异常费力,因此少有动手的时候。这次这方随形的山水薄意砚,以浅雕为主,敲铲用得很少,不象其他砚形那般费力,用了半天,即告完工。卢鸿找了块当石来,自己动手,细细打磨一过,又给砚堂开过锋,以清水涤去石粉。最后拿起刀来,在砚侧刻下范阳卢鸿的铭记。他拿着这方砚,端详一下自己这件作品,感觉也是颇为满意。 正在端详,忽然听到耳后有人说道:“公子此砚,正所谓鬼斧神工,天成之作。此砚既出,只怕天下再无砚可以言之。” 卢鸿回头,正是奚老大。此时他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手中这方山水砚,正自摇头赞叹。想来便是适才制砚之时过来的,自己全神贯注于手中砚上,竟然未曾发觉。见他如此称赞此砚,心下也自高兴,便将手中砚交于奚老大细观。 奚老大将这砚接过来,反反复复赏玩再三。卢鸿这方砚,并未如其他砚式一般为规整的形状,而是保留了原石的基本外观。那外部石皮等,也大多未磨去,若不经意中粗粗一看,还道便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卢鸿借那石皮等物,稍加处理,刻成了近处的石岸及山坡,其下几株姿态各异的林木,林下成片的苇草,掩着一艘小船。远处借着石上晕『色』,刻画成苍天远山,云带后掩映着半轮新月。尤其那一片雁湖眉,正在留白砚堂之处,便如远水粼粼,波光摇动一般。 既然说是薄意,刻画自然是极薄的一层,但整个山水图形却清清楚楚,便如天然生就的一般。奚老大看了又看,叹了又叹,真是不忍释手。 ------------ 第四章 毛边纸还是元书纸 ========= 这两天感冒颇重,头昏眼花,写不下去.今天又俗债缠身,怕没有时间回来.两更一次奉上. 存稿告磬,希望不要影响了更新才好. ========= 卢鸿看奚老大抱着不放手,想要又不好意思说的神情,不由一笑说:“老奚呀,这件东西你要喜欢,倒也不是不能给你。只不过啊,呵呵,我有两件难题,一时无法,只要你有办法解决了,这砚便送与你也不妨。” 奚老大一听,精神大振,连声说:“公子有什么难事,不妨讲来。就是上天入地,我也想办法给公子你去办。” 卢鸿说:“这事说难倒也不难。我本寻思着,要在近日,印一批书出来。这印书的墨与纸,均要那价格低廉,质量一般的纸墨即可。我心中已经有了腹案,只是要做这两种纸墨,却是缺少材料。” 奚老大一听,大感兴趣,忙说:“公子请明示。” 卢鸿便为他一一说来。这所说新墨要的材料,后世之人,尽皆知晓,便是石油。 石油在后世最大的用途当然是燃料,但其可用来制墨,却是知者不多。那石油所制墨当然也属油烟一类,若说质量,自然不及桐油等,但其价格,却是低廉得多了。 前时卢鸿所制桐烟墨,其成本较之松烟尚高,用来印制书籍,实在是浪费。就算是那普通松烟,价格也自不菲。松烟墨的原料,并不是用普通松枝即可,而是用松木大材的木心,破成一致长短的木条,燃烧取烟后,方可制墨。直到后世,石油所制的油烟被发明后,油烟墨的价格一路降了下来,松烟墨反倒价格为高了。 此时卢鸿便将这石油制墨一事,与奚老大说了。奚老大本是制墨出身,与这制墨材料本就极感兴趣,此时更是连连答应。他奚家与四海商户联系的不少,要打听一些物产,也更方便。 寻找石油一事还自容易,卢鸿另一件发愁的事,便是印书用纸。他要造的这印书纸,便是大名鼎鼎的『毛』边纸。 『毛』边纸本是一种竹纸,其最初问世的时间,大概应在宋时。之所以名为『毛』边,是因为明时藏书家『毛』晋,家富藏书,广制雕版翻刻,大量采购这种竹纸以为印书之用。各纸坊生产之后,为了标记,在成摞的纸的侧边上,盖上“『毛』”字戳记,『毛』边纸由是得名。 『毛』边纸质量并不算上佳,纸『色』淡黄,韧『性』颇差,但纸价低廉。因为竹子在制纸原料中,是相当便宜的;而一般在制作此纸时,不经过漂白这道工序,节约时力;纸张抄出后,不需过多处理,就可用以印书,因此成本极低。后世印书所用,几乎全是这类纸张。也有那练习书法的,往往大量购买『毛』边纸练字,就是因为它成本低廉。 『毛』边纸的生产并不复杂,只是卢鸿现下却是造不出来。因为这纸是用竹子造的,他再厉害,也不能在范阳山上种出整片竹林来啊,何况就算是范阳有竹子,只怕也是生长缓慢,难有优势。若是采购竹子原料来生产,其成本又高上去了。因此卢鸿没有与卢安商量此事,而是问见多识广的奚老大有没有办法。 奚老大听卢鸿说完这竹纸制法,想了一想说:“我们奚家本是制墨世家,与南方一些客商也有往来。闻说川、徽等地,竹林茂密,制作竹纸的也不在少数。若公子有意,莫不如我便派人去到南方,专作一家纸坊,生产新纸便是了。” 卢鸿想也只有如此,便将那造纸之法写了交给奚老大。奚老大问此纸名称时,卢鸿却有些为难,总不成便叫“卢边纸”吧。思之再三,便名之为“元书纸”。那元书纸本来也是有的,近于『毛』边而略厚。今造这纸用以印书,名之元书,倒也不算错。 奚老大又说:“适才已得卢老爷许可,族中纸坊、笔坊中的纸笔,也可交我奚家营卖。公子若印书籍,所需人手器物,若信得过在下,便也由奚家一力承担便是了。”他却想得了卢家许多好处,便想为了卢鸿,多做些事,以示感激。 卢鸿却轻轻笑着说:“这印书之事,交与你,我自然放心。只是你也别想着印书是个赔钱的买卖,若做得好,只怕比你做砚做墨,都来钱快呢。” 奚老大听了自然不信,在他想来,卢鸿这等世家出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知道什么经营实业。卢鸿知道他不信,也不多说,只是笑着说:“既然诸事都已商量妥当,这块山水砚便作谢礼吧。还望奚先生笑纳。” 奚老大自然是却之不恭,抱了宝贝,辞别卢鸿而去。 奚老大得了卢鸿这方砚,自是如获至宝,藏在家中,不是极为亲近之人,那是绝不会拿出来看的。但有与他相交多年的客商及至近的亲朋,也不乏爱砚之人,偶然见了这方山水砚,自然也是惊艳非常。只是不管亲朋给出什么样的条件来,奚老大这方砚,却是绝不肯转让。 卢鸿此后,也只是偶尔又制过几方砚。除了自己用的以外,只有至亲之人,得以赠送。而得砚之人,均是视为至宝,虽有人高价相索,也绝不出让。这卢九砚的名声,已渐渐传扬开来,与那檀皮纸、油烟墨、狼毫笔并称文房四宝。这后三者虽然价值高昂,毕竟舍得金银,还有个寻处;那卢九砚却是卢鸿亲制,世上更无分号的。除了郑家、崔家几位至亲,能得几方卢鸿亲制佳砚外,坊间却是踪迹全无。如郑、崔世家这样的身份,岂会因为几许财货转让卢鸿赠砚不成。因此这卢九砚虽然爱者极众,但任你开出什么样的高价来,也是无从寻觅。 这一日饭后,卢鸿陪着父母,在室中聊天。那卢祖安便说道,范阳经会一事,已经与郑家商量妥当,时间便定在下个月。此时范阳已经是临近初冬时节,好在天气还不算太冷。为了将经会办得风光,卢家已经四下邀请经学名宿。据卢祖安说,除了郑家三老已经答应联袂出席外,还有几位经学名宿答应届时到来。更有远在长安的一位族叔,经过努力,已经邀请了当下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出席经会。 这孔颖达的名字,卢鸿自然是如雷贯耳。后世学经之人都知道,唐时曾由官府组织了一套关于儒家经学的集注,名叫《五经正义》。而主编之人,就是这位孔颖达老夫子。 孔颖达,字冲远,冀州衡水人。祖上是书香门弟,自幼耳濡目染,少年成名,在隋时便为太学助教。入唐后,又历经文学馆学士、国子博士、门下省给事中、国子司业。自去年,奉诏与诸名儒,撰《五经义疏》。却是因为编撰义疏,诸事烦忙,因此那郑家玄坛讲经一事,虽然向往,却未能成行。此次义疏已成,经呈御览,赐名为《五经正义》。孔颖达因此得功,官进国子祭酒。 孔颖达此时已年近七旬,更因修书耗尽心力,闻卢氏邀其参加范阳经论,便上表求得恩准,回乡省亲,并顺道参加经论,亲鉴此文坛胜事。 ------------ 第五章 击缶而歌 说罢孔颖达出席经论之事,卢祖安却叹一口气,对卢夫人说:“唉,只是邀请你家那三醉老爷子一事,却是未成。据派去崔家送信的下人说,老爷子的面都没见着,吃了个闭门羹回来。” 卢夫人一听就笑了说:“那个老怪……老爷子啊,我就说了,肯定是请不出来的。吃个闭门羹还是好的,要真见着了,不定怎么给卷出来呢。” 卢祖安听了,也是连连叹气。 卢鸿一听颇为奇怪,按说以卢家的面子也不算差,父亲更是崔家的姑爷,怎么会这等事上,崔家人还不来捧场的。 卢夫人想起这位老爷子来,也是忍不住笑,便一一讲给卢鸿听。 这位老爷子本是崔族内一位怪才,自小博览群书,过目不望,但为人行事,却颇与常人不同。一来最喜饮酒,每日必得三醉,因此上自号三醉道人;二来最喜与人辩论经文义理,口下不留情面。他本人经义纯熟,学问上却略有偏激之处。这位崔三醉老人有言:“上古以降,只有老子李耳,为第一人;孔丘周文,能解易注诗,堪为二等;那韩非、商君、墨子等人,碌碌之辈而已;若庄生、孟子,便是拾人牙唾,大言欺世;佛学之流,全是妄言,只堪焚以为爨。若让老夫遇上,定当直挝其面,说得彼等无言以对!”只是你要与他辩经,还得是他看得上的人,等闲之辈,他却不屑理你。三来更有意思的是,这位三醉老爷子,不喜与俗人来往。居然不要崔家人供奉,自己在城外一处小山上,开荒种粮。所得粮米,一半自食,一半酿酒,活脱脱便如一个当世陶渊明一般。但这位老爷子年纪既长,辈份亦高,名气更是极大,比起郑家三老,也是不惶多让。 这次范阳经会,卢家自然是有意张大声望。因本族中两个名宿,于前几年时相继离世,其余虽有精通经史之人,但多为卢祖安这一辈上的,声望难于郑族三老比肩。卢鸿虽然此次玄坛讲经大出风头,毕竟年纪太小,难以服众。因此卢家便广邀各地名流集聚此会,以为经会抬高身价。 崔三醉本人声望既高,其治《老子》、《易》等颇多建树,只是『性』格古怪。虽然喜欢辩论,却多是任『性』而为,从未曾参加过这等规模经会。因此卢祖安便想请了来,为经会放一异彩。本想两家关系颇近,又托了内兄从中出力,不想还是未能成行。 看卢祖安唉声叹气的样子,卢夫人忍住笑,便讲起这崔三醉当年的一件趣事来。 这崔三醉老爷子自耕自种,所得粮米,自食之外,方才酿酒,因此所得也自有限。有一年,有一个游学的书生,不知怎么闻得崔老爷子这些怪癖,便写了一篇文字,请崔老爷子过目。文字内容,便是专骂孟子。这书生也当真有才,文笔犀利,入木三分,一下子便得了老爷子的欢心,请入相见。二人坐谈数日,最可喜那书生也嗜好杯中之物,这下老爷子更是高兴,便将酿就的好酒尽数取出,每日与书生畅谈阔饮,对骂孟子。数日之后,所酿酒尽皆告磬,书生这才告别,飘然而去。 第二年,这书生又来相访。这次他写了一篇骂庄子的文字,依然文华灿然。崔老爷子见了大笑着对书生说:“尊驾这篇文字固是极佳。只是上次论道,坛酒俱尽,后半年极其寂寞,勉强捱过。今次却是不敢相请了。” 卢鸿听了,也不由笑了半日。之后却说:“这崔三醉老爷子确实是个妙人。孩儿倒是有心走一趟,或许能请这位老爷子出山,也未可知。” 卢祖安并卢夫人听了,均想自己这个儿子每有非常之举,若说胸中才华,也不下于人。若他说要去请崔三醉,说不定还真可能把那老怪物弄出来。 博陵城外,西山半腰,几棵高大松柏之下,掩映着竹篱石墙,环绕几间小小茅屋。 茅屋之中,却有一个老者,赤着两只脚,踞坐于蒲团之上。只见他头上斜『插』了一股荆钗,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斜架着一个大酒坛,以掌击坛,漫然放歌道: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此时正值中午,旁边两个小童却是不以为意,斜倚在一边昏昏欲睡,由得老者自歌自乐。 老者正自欢娱之时,忽然那柴门为人“吱呀”推开。有个少年推门昂然直入,朗声说道:“竹篱茅舍,把酒放歌,本是逸林雅事。只是前辈杯酒独酌,岭上白云空对,不觉得辜负良辰么?” 此时那小童一下子惊醒过来,便有一个过来说道:“你这少年好生无礼!不经主人通唤,排门直入,言语孟浪,还不快快出去!” 老者却是伸手止住那童子,醉目朦胧,斜睥少年说:“杯酒虽淡,内中自有乾坤;白云或空,相对亦解风情。那少年,此中真意,你小小年纪,却是难晓其味。” 少年哈哈一笑,也不管其他,自顾行至老者面前坐下,双手抱膝『吟』道: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老者听着,朦胧的眼中渐渐清明,手下却不自觉地击坛相应。待少年『吟』罢,不由呵呵笑道:“不想小友,却是解人。不知可堪饮么?” 少年说:“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有何不可?只是晚辈,却有点小小『毛』病,道是‘三不饮’”。 老者听了,呵呵笑道:“好,好,小友果是妙人。愿闻其详。” 说罢,却从身边拿出一个破碗来,自坛中注入半碗浊酒,龙饮鲸吸般一气饮下,呼出一口酒气,满脸陶然。 ------------ 第六章 喝酒的规矩 少年见了老者这般做态,微微一笑,说道:“晚辈这第一不饮,乃是坐中无有高人,对面未见知己,则不饮。那酒之为物,乃是二三同志,或风雨之夕,或登高晴日,或『吟』或咏,或行或坐,当此之时,把酒放歌,物我两忘,才是解处。若座中尽是面目可憎、语言乏味之辈,言不入耳,话不投机,这酒却如何饮得入喉?世俗人等,以酒肉相交,却是糟蹋了美酒,晚辈不为。” 老者一听,放声大笑,连连点头称是,又从坛中倒了一碗酒出来,一气饮尽。 少年又道:“晚辈这第二不饮,乃是心怀若不畅意,胸中常郁愤闷,则不饮。饮酒本是乐事,陶然忘机,平和安乐,方是酒中真境。举怀销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若有那饮酒痴狂,颠狂放浪,借酒浇愁者,匹夫之行,却是辜负了美酒,晚辈不为。” 老者听罢,更是击掌连赞,自坛中满满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再看坛中,竟已是空空如也。 少年如若未见,含笑说道:“晚辈这第三不饮,乃是杯中若无佳醉,樽中唯有糟醪,则不饮。饮酒如品美人,若是丽质出尘,自然另人心醉;若是胭脂俗粉,只堪远避,如何相对?因此那村酒浊醪,直是酒中无盐,以此滥竽充数,却是唐突了美酒,晚辈不为。” 老者听了,哈哈笑道:“好个三不饮!便当再浮一白!只是不说你这许多规矩,现下便是想饮,酒也无了。”低头沉思半晌,便道:“罢!罢!僧哥,道童,你二人去将我后屋窖中所藏之酒搬一坛来,我与小友共醉。” 那两个童子听了,不由看向卢鸿,脸上全是佩服之『色』。真没想到这少年只凭几句话,便让自家老爷舍得改了规矩,把库里藏的酒都搬出来了。 少年听了,却是出言拦阻道:“前辈且慢!晚辈适才说道有三不饮,无有佳酿,却是万万饮不得的。晚辈观前辈所饮之酒,也不过普通浊酿。晚辈门外下人,却携有美酒,与寻常村酿大不相同,便取来与前辈同饮。” 说罢,便对外唤了一声道:“洗砚,将酒拿来。” 原来这少年,正是卢鸿;这老者,便是那卢鸿打定了主意要算计的崔三醉老爷子了。 门外洗砚闻声,便携一个小酒坛进来。崔三醉见了,微微一笑,眼光闪动,却不言语,捻着颌下稀稀疏疏的几茎短须,只是看着卢鸿如何动作。 卢鸿伸手将洗砚手中酒坛拿来,一手开了塞子,一手便将一旁崔三醉饮酒的酒碗取过,自坛中倒了大半碗酒。自己却从怀中掏出径寸的一个小酒杯,自坛中滴得几滴,杯中便已满满的,对崔三醉说:“小可这酒乃是用新法酿制,口味甘醇,酒劲甚大。请前辈品尝,晚辈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得干干净净。 崔三醉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小子也恁能耍滑,和我喝酒,就预备下这么大个杯子来?别一不小心连杯子都喝下去了!” 卢鸿却一本正经地连连摇头说:“前辈此言何意?品酒论道,贵在适意。晚辈年纪既小,酒量不高,以此小杯,低斟细酌,正如春水低回,得其清浅之趣;前辈沙场老将,堪称海量,当持巨觥,吐气开怀,正如天外飞瀑,更见豪放之情。怎可以量计筹,做此竞饮之态?晚辈这酒,外视冽若甘泉,入腹炽如热火,正乃酒中俊杰,世间佳酿。前辈当此美酒,怎地还要斤斤计较于杯碗之间么?” 崔三醉听了,也不禁点头而笑,看自己碗中酒『液』,清明透亮,香气扑鼻,确是从未见过这等奇酒。也不再多说,将碗端起,却不就饮,持至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醇香直透心臆,直另人陶然;复于碗中,轻啜一口,缓缓咽下。只觉如同一线烈火,直贯入腹,却更有浓香腾然,在口鼻间蕴酝。待这香气婉转三过,崔三醉才将这一口气,长长舒出,唇齿余香,当真是甘爽无比。 崔三醉“唔”了一声,又连饮几口,摇头晃脑,反复品味,最后一口将碗中余酒尽皆吸入,吐气开声,叹道:“好酒!” 崔三醉闭目品了半天,这才半睁双目,对卢鸿说:“老夫闻道,范阳卢家蒸制清烧,酒『色』清莹,『性』烈如火,不想今天才得以品尝,确实名不虚传。你这小子,便是范阳卢鸿那娃娃吧?传言你天生不凡,精制文房四宝,在郑家和那三个老家伙,弄了个什么气学出来,气得李伯方那假道学差点翻了背。当时老夫便想,那什么明镜之类,定是你这小子搞的鬼。今天见了,嘿嘿,确实有些鬼心思。说吧,巴巴地跑到老夫这来,打的什么鬼主意?别说是突然逸兴大发,来这荒山野岭特地找老夫品酒!” 卢鸿拎起酒坛,将崔三醉的碗中再次注满酒浆,笑着说:“就知道瞒你老人家不过。晚辈族中在范阳,准备搞个经会,请了四方名宿。父亲言道,若无前辈出席,这经会岂不名不符实?因此晚辈便讨了个差事,特地来相请您老人家。” 崔三醉听了嘿嘿笑道:“你这小子鬼门道可是不少,不过倒也聪明,知道和老夫老老实实的明说。你那点心思,老夫看得透透的。什么经会,什么名宿,不过你卢家想要扬名,找一班沽名钓誉之辈互相吹捧罢了。这等俗事,最是无趣,老夫是绝无兴趣的。若是他人敢来说这话,定然是打出去了。不过你这小子倒还合老夫脾胃,便在这陪老夫饮酒谈天好了。”说罢,将碗中美酒又是一饮而尽。 卢鸿又将酒给崔三醉满上,然后说道:“若是寻常时节,陪前辈饮酒聊天,倒是不妨。只是此次晚辈在家父面前夸下海口,要请前辈出山,若是功败垂成,怕也难有心思相陪前辈。再者这坛中之酒有限,却已告磬了,若要再饮,现在却是绝无。此外闻说此次经论,却有那精研《老子》的新说,据闻远胜前辈,若前辈避而不敌,借酒逃战,只怕这酒也难当其咎。” 崔三醉听了,不由大笑起来。 ------------ 第七章 自出洞来无敌手 崔三醉边笑边摇头,说:“你娘小时候,虽然偶尔有点淘气,却是个本份丫头;你爹老夫也见过,看来也是个方正之辈。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小子呢!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也好,老夫便遂了你的心,就算为了有酒喝,走上这一遭罢。我倒要看看,这帮老家伙们,又能有什么新花样儿出来。” 说罢,崔三醉饮下碗中之酒,吩咐两个童儿:“道童你好生看家,僧哥便同我到范阳转转去吧。” 两个童儿应了,伺候崔三醉穿了鞋。崔三醉起身向着卢鸿道:“走罢!你还要到崔家去说一声么?” 卢鸿赶忙上来搀了崔三醉说:“还去做甚?晚辈只为接前辈而来,山下车已备好,咱们这便启程。便是日后舅舅知道了,还敢因为我忙着伺候老爷子你,而责罚我不成?” 崔三醉又是大笑,点了点卢鸿的头说:“你这小子,好!好!有出息的人,千万别弄成一幅呆板板的样子。”说罢,却又皱眉说:“只是去那范阳,路上还得几天,没有酒却是难熬。唉,喝了你那好酒,我自家的酒也是没味了。” 卢鸿赶紧陪了笑说:“前辈放心,晚辈早就备好了酒,就在山下马车上。路上定不会让前辈孤单便是。” 崔三醉一听便瞪了眼,详作生气道:“这混小子!居然敢骗我!刚才不还说现在没酒了么?” “现在是没酒了,不过等一会儿您到了下边车上,就有酒喝了。” 路上当然不会孤单,一老一少整整谈了一路庄子。若庄子他有人家有知,那喷嚏肯定是打个不停了。 卢鸿和这个时代论庄子的人不同,他着眼点不是庄子文章的才华与立论的严谨,而是纯粹从考据的角度来论辩《庄子》一书中的错伪之处。 《庄子》一书共分内篇、外篇、杂篇,其中内篇七篇,大致可信。但外篇、杂篇中,每有漏洞,多为假托。崔三醉往日攻击最烈的《盗跖》、《渔父》等,均在其中。此次卢鸿一一讲来,倒让崔三醉大为惊异。 卢鸿提出的这些观点,均有后世极为详实的考证依据,便是崔三醉这成天骂庄子的人,也是从未曾想到过。一路上与卢鸿一路谈来,或是反驳或是支持,或是笑骂或是赞叹,日日把酒闲谈,崔老爷子直叹此行非虚。 行得数日,终于到了范阳城下。卢鸿知道崔三醉不喜俗礼,更不烦他人打扰,便要下人去家中报了个信,自己却带了老爷子,直接奔那准备举行经论的别院中来。 卢家这处别院便在族学不远,涿水岸边。为了此次经论,已经下力气重新修整过,除了搭建了论经讲坛,更重新粉刷了房屋,用来安置前来论经的名宿及听讲的学生。卢鸿把崔三醉安置在客房中,向下人打听得知,其他几位名宿并郑家诸人,还均未曾到来。 才安置完毕,下人来报,卢祖安并卢夫人,接了信便紧着来给崔三醉请安来了。 若论起来,崔三醉是卢夫人伯父,因此卢祖安也以子侄辈见过礼,便恭恭敬敬地说:“伯父玉趾践于敝家,直是蓬荜生辉,卢家合府,并祖安面上,于有荣焉……” 崔三醉也不和他客气,直接便打断说:“罢啦,就不用给我戴高帽了。口上叫我伯父,心里不定怎么说我是老怪物呐。老夫这番来,也不是照着那些虚文。一来是卢鸿这娃娃,虽然是你夫『妇』生出来的,却是强过你太多了,老夫看着,很是喜欢,总得卖这小子几分面子;二来你们卢家的酒,确实是名不虚传,老夫受不了馋,腆脸来混点酒喝。那什么生辉、有荣的,就不用拿来说了。” 卢祖安早知道这位老祖宗为人颇怪,也不知卢鸿想了什么法子把他骗了来,倒给了自己一个大大惊喜。这时听崔三醉这般说来,便谦虚道:“卢鸿这孩子虽然有些小聪明,只是顽劣得紧,失于管教,『性』喜卖弄。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伯父海涵。” 崔三醉连连摇头说:“卢鸿这孩子人既聪明机灵,品『性』又好,有什么顽劣的?若说胸中才华,你这当爹的只怕拍马也追不上。更难得的,是这份辩材。嗯,放眼天下,只怕除了老夫,便要数这小子了。你们两口子我也见了,就不用这般费劲了,紧着忙你们的去吧,只把卢鸿这小子留下来陪我便好。” 卢祖安夫『妇』二人相对苦笑,这位崔老爷子果然名不虚传,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就看卢鸿这么顺眼。只怕肯见自己二人,倒是看了卢鸿的面子。于是也不再多说,起身施礼作别,又嘱咐了卢鸿几句,自回府去不提。 卢鸿便吩咐洗砚,着人也为自己在隔壁安排一间房屋,便陪了老爷子,在别院中安置下来。 待得第二日午后,闻到下人来传,那郑族参加经会的诸人,均已到了范阳。 卢鸿赶忙出迎。此次郑家对于卢家范阳经会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郑家三老一个不落,全都来了。领队之人便是郑聿明,族中诸多青年才俊,也尽皆前来。 待卢鸿出来,迎过三老并诸人。三老见了卢鸿自然亲热,郑聿明与卢鸿也是极熟的,那许多卢鸿的同辈人,与卢鸿也多有相得的,一一叙过别情,直是忙了好半天。 待分别安排好房间,天『色』将晚。卢家已是做好准备,在别院摆下宴席,专门款待郑家诸人。卢鸿便去请崔三醉一同与三老入席,那崔三醉却不耐烦参与这些杂事,只要卢鸿将好酒送到房间里来,自已独酌。 三老闻说崔家三醉老人,也应邀前来,却是大感惊讶。三人久闻这崔三醉的怪名,没想到竟然能受邀出席此次经会,均暗道卢家好大的面子。待听得他不愿到席面上来,三人也不为意,倒觉得这三醉老人确实有趣,生了结识之心,便要卢鸿领路,也不在外边饮宴了,携了酒,到崔三醉房中来寻他共饮。 进得屋来,只闻屋内酒香满室,崔三醉抱了酒坛,正自得其乐地自斟自饮。卢鸿笑着请三老坐下,便向崔三醉说:“前辈,郑家三位老爷子怕你自己喝酒孤单,特地带酒过来,大家共饮。” ------------ 第八章 钰溪酒与惠山泉 ------------- 昨天中午暴雨,小字心想上网发一更。方才传完,一声霹雳,电脑关机。其后全县停电,大水淹城,晚上来电后才发现电脑生病,无法上网了。 今天小字从班上偷偷找电脑发一点,码字也有困难,今天只能有这一更了。多传几个字,希望大家原谅则个。 现在外边路上积水还是很多,要修电脑也得下午再看了。 这一段诸事不顺,极其郁闷。 -------------- 崔三醉睁眼看了看三老,见三老毫无拘束,已自纷纷落坐,将手中所携酒具随手放置身边,不由心下喜欢。说道:“早就闻说郑家三老之名,以前还以为不过是酸文腐儒。不想今日相见,却是这般洒脱真『性』情,倒是老夫想得差了,便以此酒赔罪吧。”说罢,将手中一碗酒一口饮尽。 三老听了,齐声大笑,也各自将手中酒干了。 那郑家二老郑行,本也是爱酒之人。卢鸿在荥阳时,便每每见他把酒独饮。后来混得熟了,三老『性』格不复古板,更常常听郑行大谈酒经,几以酒仙自喻,说得天花『乱』坠,另人叹为观止。只是当时卢鸿忙于诸多事务,却是无暇向他讨教。这次来范阳,郑行怕喝不惯这边的酒,特地将自己平日惯饮的酒带了许多来,此时所携,便是他特制的钰溪酒。 今日见崔三醉饮酒如此爽快,郑行大生知己之感,便说:“久闻三醉老人之名,同为爱酒之人,今日相见,果然亲切。老朽所携这钰溪酒,乃是以特法秘制,与他酒别是一番滋味,兄可愿一试?” 崔三醉听了,大感高兴,说道:“这次老夫来范阳,所饮卢家的清烧,真是大大饱了口福,不想人间能有此佳酿。老兄精于酒道,秘法特制钰溪酒,想来更是高妙,真另人心生向往。” 郑行听了,更是欢喜,便将身边小坛拿来,在崔三醉的酒碗中,注入半碗酒,双手敬于崔三醉说:“兄为方家,便请品鉴此酒,以为指教。” 崔三醉连声谢过,双后接过酒碗,端详几眼,又闻了一闻,面上却是浮起疑『惑』的表情。待轻啜一口,徐徐饮下,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便将碗中钰溪酒一口饮尽,品味再三,几茎短须都翘了起来,这才皱眉说道:“这酒,这酒,老兄怕是搞错了?这叫什么钰溪酒,莫非是那……惠山泉?” 郑行连连摇头,说:“我这钰溪酒,特别之处,全在冲淡二字。比之他酒,佳处有三:一则多饮亦不醉;二则酒后不缠头;三则醒来不病酒。可称佳酿啊。” 崔三醉同卢鸿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原来这郑行喜酒又无量,更兼怕醉。他所谓的钰溪酒,不过是淡罢了。 崔三醉苦了脸说:“要如老兄所言,不醉不缠头不病醒,还饮的什么酒,何不喝两盏汤儿?” 众人愕然,继而大笑。 虽然崔三醉与郑行所好之酒相去甚远,但二老依然碗来杯往,喝得不亦乐乎。只是另人想不到的是,虽然崔三醉下肚近半坛清烧,倒还比较清醒;那郑行只是多饮了几杯所谓钰溪泉,居然就面红耳赤,粘牙倒齿,不胜酒力地醉倒了。最后还是崔三醉的小童僧哥,与卢鸿一起将他搀回了自己的卧室之内。那僧哥不过十岁上下,力气还小,并卢鸿两个实在是累得够呛。 第二日,各地学者纷纷云集范阳,卢家邀请的几位讲经大家,也都到了。 此时别院中,自然是一派热闹景象,忙着接待众位贵客。 几位大家中,除了国子祭酒孔颖达尚未曾到达之外,其他几人都已经住进了别院。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个年纪五旬开外的白袍老者。此人生得却是卖相极佳,面如冠玉,五缕长髯,一身白袍,纤尘无染。只是脸带傲然之『色』,另人难有亲近之意。他身边陪着一个少年,应该是其晚辈学生,穿了一身锦袍,也是风度翩翩。 只是这白袍老者,却是与崔三醉似乎不大对头。自从闻了三醉老人也来参加这次经论,先是讶然,之后白晰的脸庞却暗暗罩上几分恨『色』。 郑家三老自与崔三醉饮过一场后,竟是极为投缘,此时无事,便拉了卢鸿聚在一起闲谈饮酒。只是若要与崔三醉论经辩道,他却闭口不谈,道是时候未到,只先饮酒便了。 正在此时,忽闻门口有人说道:“怎么大名鼎鼎的三醉老人,以辩为名,今日也不肯机谈交锋了?” 众人回首,只见正是那白袍老者,步入房来。崔三醉见了呵呵大笑说:“原来是广陵陆蒙陆大先生。若说言辩,你却是败军之将,也来言勇么?” 陆蒙脸上恨意一闪而过,只是冷笑着说:“当年不过笑谈余事,谈何胜败!只是此次本乃经学之会,三醉老人却身着道袍而来,如此不伦不类,难道阁下竟然身入道教了么?” 崔三醉摇摇头说:“老夫身上这道袍,是老聃的道袍,不是道教的道袍。倒是闻说你陆大先生,身在京师,每与佛门高弟,谈空说有,却为什么不着件袈裟过来?”说罢对童子说:“僧哥,快拿个蒲团过来,请咱们陆大先生坐下修行。” 陆蒙也不客气,在蒲团上坐下,笑着说:“:那佛家之说,博大精深,慈悲为怀,与我儒家仁义本有相通之意,有何谈不得的?却是闻说三醉老人素来不喜佛学,为何身边童子,倒要叫做僧哥呢?” 崔三醉嘿嘿笑了说:“咱们那地方,小孩若要好拉扯,便要起个贱名才好,或叫狗子,或叫石头。这孩子从小不发实,老夫便替他起了个最好拉扯的名字的,省得长不大。” 陆蒙一时语塞,随即又说:“此次范阳经会,海内诸家云集。陆某不才,也在受邀讲经之列。到那经坛之上,免不了要与三醉老人你再舌战一场,到得那时,或胜或负,我二人再见分晓。” 崔三醉哈哈大笑,说道:“看来当年之败,陆大先生总是块垒在心,挥之不去啊。只是我这人啊,却有个『毛』病,不喜和死缠『乱』打的人交锋。胜便胜了,败便败了,总是输阵不输口,有什么意思?那小小虚名,就这般为陆大先生看重不成?” 陆蒙眼中光芒闪动,嘿嘿冷笑说:“孰是孰非,总要说个清楚明白才是。三醉老人若作那逃兵之行,高悬免战牌,陆蒙自然也不会苦苦相『逼』。”说罢起身说:“话已至此,来日再见。告辞!”略一拱手,径自去了,对郑家三老及卢鸿,竟是未曾理会。 崔三醉不以为意,呵呵饮酒。卢鸿感觉好奇,追问几句,这三醉老人才说了个大概出来。 原来这陆蒙本系广陵人士,只是幼时即随父迁至京师。陆蒙自小家境就好,风度不凡,更兼聪明过人,一直有神童之誉。长大之后,娶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女子为妻,便步入仕途,可说一帆风顺。只是后来因为隋末之『乱』,国家动『荡』,陆蒙因事去官。为着寻机复用,陆蒙便日日奔走于新贵高官门庭,以为自荐。他口才出众,人物不凡,也有些名声,心思颇高。 只是有一次,崔三醉因事到长安,去看一个老朋友,偶然在酒会上遇见陆蒙。这崔三醉本来就讨厌酒会上互相吹捧的气氛,见陆蒙夸夸其谈,做姿弄态,心下厌恶,出言讥讽。陆蒙当时不知崔三醉的身份,又见他貌不惊人,衣服随便,又是生面孔,便回语还击,更出言挑战。 二人便在席上,唇枪舌剑,辩了起来。那崔三醉本是以辩为名,以辩为乐,攻势凌厉,剑走偏锋,几个难题下来,陆蒙便觉不敌。崔三醉嘴上更不饶人,步步紧『逼』,不留情面,最终陆蒙竟至逃席而去。事后再打听,才知道崔三醉是何许人也,只好偃旗息鼓,托朋友寻个差事,安静了老长一段时间。虽然此事,陆蒙引为奇耻大辱,但博陵崔家何等地位,崔三醉何等身份,他又怎敢有报复之心? 众人听了,均觉得这陆蒙虽然貌似贤良,实则小肚鸡肠,适才见他傲然无礼的样子,真不知怎么也混成了名宿,混到讲经的队伍里来了。 原来李唐平定天下,文风日盛。陆蒙毕竟有几分才学,在长安渐渐混得风生水起,受到一些权贵赏识。尤其他因往日之耻,于辩论之术很下了些功夫,平日与佛、道诸家每每经辩,表现不俗,更在平常百姓及普通士子中有了相当大的名气。因此此次范阳经会,便也邀请了他。 陆蒙才到范阳卢氏别院,就知道了崔三醉居然也来参加经会了。此时陆蒙自视身价倍增,较之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而各大世家,则受到了朝庭打压。就在今年春天,吏部尚书高士廉等撰《氏族志》成,将天下姓氏,分为九等,而黄门侍郎崔民幹为第一。《氏族志》呈上后,受到了当今天子李世民的斥责。于是重新编定,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降崔民幹为第三,各大世家,均各降等。虽然此事,并未尽得世人认可,但陆蒙看来,世族地位,已然是大不如前。以自己目前的成就,那崔三醉是不足为惧了。 因此他打听得崔三醉的房间,便直接赶来下挑战书。心中打算,就是要借此经会之机,在天下人面前,力挫崔三醉,一雪前耻。至于屋中郑家三老并卢鸿等人,本自不识,想来与崔三醉相近之人,是敌非友,自然就不加理会了。 ------------ 第九章 再见黄铃儿 -------- 电脑终于好了,可以上网了。 今天勉强凑这一篇,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的一日两更。 -------- 第二天,卢鸿并未再与三老及崔三醉同谈。因明日经会便要开始,卢府特地排下宴席,为与会诸人接风。众名宿另有雅室,卢鸿与卢府诸同年,以及郑家的同辈,便设宴于厅上,欢饮畅谈。 因着卢鸿这边多是年青人,酒席上风气十分活跃,三三两两的士子,手持酒杯,或聚而论道,或高坐独饮。卢鸿说来算是主人,这里边的人,倒有大半都认识,自然要多走几处。 正在此时,有人唤卢鸿道:“卢鸿贤弟且这边来。” 卢鸿一看,乃是在郑家时结识的一位同辈,名叫郑思庄的。只见郑思庄并几个年青士子,围在一个锦袍少年身边。那锦袍少年,正是那日陪在陆蒙身边的少年。此时这锦袍少年在众人中央,正说些什么,众人连连点头。 卢鸿听郑思庄唤他,便行过来。郑思庄道:“却与贤弟介绍个才子。这位乃长安大名鼎鼎的陆蒙先生家侄,陆清羽便是。”转身又向那陆清羽说:“这便是此间卢家千里驹,神童卢鸿。说来与清羽兄,可谓一时瑜亮。” 卢鸿听了,便上前拱手为礼,道声“久仰”。那陆清羽却满脸傲然,略回个礼,说道:“你便是卢鸿么?嗯。看来还不错,过几年到长安来,我着叔父给你说几句好话,总也有个前程便是。” 卢鸿淡然一笑。这类托先辈名气自为鼓吹之辈,不在少数,也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此时陆清羽也不再理卢鸿,在他看来,自己身为长安官宦出身,这卢郑等家虽为世族,已然垂垂老矣,更是一班土包子,有何值得高看的?依旧对着几个身边的士子,谈起陆蒙在长安经论时辩论的精彩场景,听得旁边众人不断赞叹。 正在此时,卢鸿忽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唤自己道:“卢公子!” 卢鸿转身再看,却是熟悉不过的一张清水脸庞,明眸浅笑,正是那黄铃儿。 这黄铃儿与卢鸿初见时,牵动卢鸿少年情怀,闹过一出笑话,因此卢鸿颇是怕与她相见。今日乍然见了,心下一跳。只是凝目再看,黄铃儿明艳如昔,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心中却再无波动。只觉前时种种,恍然如梦,一时心下,颇为怅然。 黄铃儿见卢鸿看着自己,表情颇怪,却不说话,一时很是紧张。上次卢鸿去自己家,就是这般古古怪怪,三言两语就走了,弄得父亲一直追问自己是怎么回事。这次当了众人,见他又是如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卢鸿见了,却自己摇摇头,心中暗叹。当年的黄铃儿怎么就那般另人惊心动魄,此时眼前的黄铃儿,真是便是当年的黄铃儿么?一时“唉”声轻叹道:“来如chun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黄铃儿耳朵隐隐听到,却不知卢鸿说的是什么,听他说“chun梦”什么的,怕卢鸿又发起痴来,连忙相唤道:“公子醒醒吧。父亲要我送笔来给公子,我也找不到认识的人,只好直接给你送来了。”说罢便将手中的卷着『毛』笔的竹帘递到卢鸿面前。 此时,便听那陆清羽冷哼了一声:“无礼!” 卢鸿这时清醒过来,却见那陆清羽看了过来,脸上全是不屑与怒气。 适才陆清羽夸夸其谈,身边众人洗耳恭听,自然是得意非常。不想过来卢鸿对自己便有些带搭不理,更可甚者,是后来的黄铃儿。看那卢鸿见了黄铃儿,便一幅『色』授魂于的样子,心中未免有些看不上;再发现身边之人居然受了影响,注意力也转移到卢黄二人儿身上,甚至有两个还在干脆就偷偷打量着黄铃儿,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讲话。这陆清羽顿觉受到了轻视,一时怒气勃发,只是不太好向卢鸿发作。他以为这黄铃儿是府中下人,却如此不懂规矩,便冷哼一声。待那黄铃儿再有不当言行,便要狠狠地咤责她一番,好出这一口恶气。 黄铃儿听了,不由脸『色』一变,眼睛却一下子瞪得溜圆,狠狠地回瞪了陆清羽一眼。只是有卢鸿在此,又知道这院中都是些有来头的人,不好给父亲惹下麻烦。卢鸿见了也没多言语,只是从黄铃儿接过竹帘,对黄铃儿说:“好了,笔我拿到了。你就回去回话吧。”之后便喊了洗砚过来,将那竹帘交给他收好。 黄铃儿听了卢鸿话去了,此时场中气氛略有些尴尬。那郑思庄就出来打圆场说:“卢贤弟手中这竹帘中卷的是新制的『毛』笔么?这等以竹帘包装携带『毛』笔的方法却是初次得见。早闻说范阳卢氏笔坊中精制新笔,只是缘吝一面,未曾用过。” 卢鸿说:“这竹帘之法也是小弟瞎琢磨的,只为出门携带方便。本来是要笔坊送过几只寻常小笔来,准备明日录经之用。不想那黄坊主却遣女儿送了这许多来,怕有十几支,还是各式笔都有,只怕摆个摊都够了。”说完,就命洗砚将竹帘在一旁的案上打开,请郑思庄观看。 只见竹帘铺开,大大小小十几支笔『露』了出来。此时世人所用,基本上是一『色』的硬毫小笔,这其中大部分笔式大家都没有见过,众人好奇,便一齐围了上来。 陆清羽见此情景,心中大不是味,待看案上摆着的大大小小『毛』笔,不由说道:“早闻卢氏狼毫笔之名,不想今日一见,却是荒谬至此!唉,世间传言,每每夸大其词,可笑!可笑!” 众人听陆清羽突发此言,一时惊讶,俱都回过头来看向他。陆清羽轻移数步,踱上前来,指着各『色』笔中一管长峰羊毫说到:“『毛』笔贵在腰力十足,劲挺有力。似这等长长的笔毫,如何写得出坚挺的笔划来?”又指着一管抓笔说道:“这一管更是可笑,居然连笔管都做成这等模样,莫不成是卢公子异想天开,要拿来刷漆的不成?”说完,双眼微睨,呵呵冷笑。 卢鸿轻轻摇了摇头说:“早闻陆公子家学渊源,学富五车,见识不凡……不想孤陋寡闻至此!唉,世间传言,每每夸大其词,可笑!可笑!” 陆清羽初听卢鸿之言,尚面『露』得意表情,满脸含笑。待听卢鸿说他孤陋寡闻,不由一下子气得满面通红,直冲着卢鸿说:“你你你……说什么?你怎么敢说我……孤陋寡闻?” 卢鸿不慌不忙地说:“好教陆公子得知,阁下认作这刷漆之物,名曰抓笔,乃是专写榜书大字所用。想公子也以读书人自居,连个笔怎么会认不得呢?岂不是贻笑大方。这要传将出去,还真是件笑话呢。” 陆清羽听了卢鸿这话,一时气得直抖,直指着卢鸿说:“你小小年纪,居然也装着教训起人来了!什么榜书抓笔,我写了十几年的字,怎么从没听过,从没见过?你也不用红嘴白牙地吹法螺,若真能时,便写来看看!” 身边众人见这陆清羽如此狂妄,不由便有些瞧得他轻了。卢鸿上次在玄坛讲经时,人物风度,均极得人心。各兼所书的讲经录,书法精绝,郑家人都是心知肚明。卢鸿向以擅制文房四宝闻名,于这『毛』笔的见识上,怕也没几个敢说就强得过他的。现在这陆清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是要自取其辱。身边几个士子这般想着,不自觉地便离开陆清羽一段距离,竟是将他晾了出来。陆清羽一见,知道是众人不看好他,更是怒发如狂,一迭声地要卢鸿写来看。 卢鸿听了陆清羽的话,也不与他动怒,只淡淡地说:“要说今天,群贤毕至,也不是在下逞强的时候。只是看陆公子这意思,我要不写俩字儿,倒是没办法交待了。也只好勉强试试。只是我这字写得略大些,却还得烦陆公子你挪两步,腾个地方出来。”说罢,便招呼洗砚准备桌案。 洗砚连忙着人搬过一张大案子来,拿了一个七寸多的歙砚罗纹墨海,取了一锭四两大墨,磨将起来。 此时宴会已经到了尾声,众人均已围了过来。这抓笔如何写字,在场之人可是均未见过,一时议论纷纷。 此时卢鸿却是不急不忙,借着洗砚磨墨之时,尚在向郑思庄讲解手中各类笔的妙处。只见他拿出一只狼毫小笔向郑思庄说:“思清兄请看,这便是世人所说的狼毫笔。这狼毫笔与兔毫笔,其实颇为相似。只是因为用了新法制成,蓄墨更多,书写时便更为流畅。此外这狼毫较之紫毫,弹『性』略差,但笔致柔顺。更有一件好处,便是耐用。那紫毫刚而易折,一管笔用不了多久便秃了,不堪再用。故古人往往有积笔成冢之说,只怕家境略差的人家,都用不起它。这一支狼毫,使用的时间,要顶得数支紫毫,相对而言,却是价廉多了……”只听他滔滔不绝,讲得偏又细致入微,眼睛则是看也不看陆清羽一眼,只把陆清羽气得脸『色』如猪肝一般,只是不好当场发作。 ------------ 第十一章 对联终于面世了 这卢鸿讲完狼毫,又讲羊毫;讲完羊毫,又讲兼毫。将那短锋、长锋、斗笔等等从头讲了一遍,一支又一支。直到陆清羽气得不行,连连问卢鸿写还是不写时,这卢鸿才说:“那墨方磨就,还要发上片刻,才好书写。其实这等简单的道理,陆公子练过十几年的字,自然也是明白的了。”噎得陆清羽说不出话来。 再磨磳片刻,看那陆清羽的脸都快绿了,卢鸿才将手中笔放下,只取了那只抓笔在手,缓步走到大案前。此时洗砚已经铺好了一块毡子,正同几个下人一起,去准备大纸。 唐时书写,纸下并无衬垫毡子的。因为当时书写的大都是小字,况且纸经过处理,并不是很吸墨,毡子也无甚用处。但书写大字时,纸下则非用毡子不可,不然那纸一吸墨,便要与案子沾在一起,影响效果。 陆清羽见了,自然又免不了嘲讽几句,说道:“难不成卢公子是要效那右军东床之行,坦腹毡上,高卧而眠,然后才有精神书写不成?”此话他觉得甚是巧妙,却是无人喝彩。众人早就看他有些过份,不再出言附和。 这时洗砚同家人,一起将纸取来。众人一看却是一惊,原来卢鸿要洗砚拿的,乃是自家抄制的丈二匹,宽有二尺余,长有丈二,雪白如练,平平展展铺在案上,两头还分别要两个家人扯住。此时世上,还未见过这等大纸,众人尽皆称奇,对卢鸿接下来的表现更是期待。 陆清羽见了这等阵式,才有些心怯。原想那抓笔,笔杆只是个粗圆木柄,如此大笔,笔尖如何能够使转书写得来。这时见了卢鸿要人铺上这等大纸,显是有备而来,只怕自己却是孟浪了。只得一会从书法上挑他些缺点,免得惹人说自己见识不够。 卢鸿此时站在案前,却是满脸平静。右手执定抓笔,于龙尾罗纹墨海中饱蘸了浓墨,『荡』得几『荡』,左手在纸上轻抚,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凝神,右手笔却倏地提起,也不管它墨汁淋漓,将笔头于纸上杀锋直入,以腕运笔,或正或逆,或顿或挫,笔势如龙蛇飞动,写下斗大的一个“自”字来。 扯纸的几个家人齐齐动手,将纸移动停当。卢鸿手下不停,笔走墨飞,如兔起鹞落,几个大字片刻即告完成。 卢鸿略看了看,要洗砚将这一条取过,悬挂在那厅内门右侧的大柱上去。只是这字写得实在是太大了,便有家人将过年时挂灯笼的梯子搬将来,方才挂好。 这边才挂好,另一条又写好了。众家人又搬过梯子,将这一条挂在左侧柱上。众人适才只是惊叹卢鸿大字写得笔法势如奔雷走电,但文字过大,反倒难以看出妙处来。此时两条书条高高悬起,众人远远看了,却是写的一幅对子: 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 唐时虽然诗文中也讲求对仗,但将其以对联的形式悬挂张贴的,却是绝无。初时众人还以为卢鸿上那大纸,是欲要写一件大幅横轴出来。谁知写来却是一句对子,分为两纸竖幅,一左一右悬挂起来,单说这形式新颖,真是闻所未闻。 古人说有笔如椽,自然是夸张。但卢鸿这两联大字,笔划足有手腕粗细,字大如斗。两联自屋顶直垂而下,便如银河直落,远远看来,更觉气势开张。大字为真书,浑厚苍劲,但行笔间每有映带,虽然少有牵丝,却更增笔断意连之趣。众人见惯了小字精书,均是手掌中把玩展阅之物。乍然见了这等鸿篇巨制,更兼词意豪健,气魄不凡,一时神为之夺,竟是全场默默,说不出话来。就是刚才打定了主意要挑出点『毛』病来的陆清羽,此时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两联大字,浑然忘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正当场内众人集体失声之时,却闻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好句子,好书法!” 众人回头,却是一个儒袍老者,面貌清癯,三缕长髯直飘至胸前,正由卢祖安等人陪着,步入厅来。只见他两只眼睛光芒闪动,看向厅中两条长联,正自点头。 众人看这老者气度不凡,却是尽皆不识,一时都未敢接言。卢祖安言道:“祭酒大人夸奖了。却是小儿卢鸿凭借雕虫小技,便作卖弄,难当识家法眼。”说罢对卢鸿说:“鸿儿,还不快来见过孔大人。” 卢鸿见此情景,哪还不晓得面前的便是名闻遐迩的孔颖达到了。连忙上前几步,施礼道:“学生卢鸿,见过祭酒大人。薄行无状,忘乞赎罪。” 孔颖达微笑不语,声音甚是柔和地说:“早知卢家千里驹之名,玄坛讲经,首倡气学;更闻四宝皆精,书翰独步。以往老夫还想或有溢美之词,今日一见,方知更在传言之上。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卢祖安自然是替卢鸿逊谢不已,孔颖达只是微笑不答,看向卢鸿的目光颇为欣赏,又勉励了他几句,才在卢祖安的陪同下去了。 原来这孔颖达也是才到范阳,卢祖安等人将其迎入,才过厅门,便见了众人在厅内聚观卢鸿书法。众人虽然都是海内名宿,见多识广,但这等对联这等书法,也是未曾得见。观赏再三,孔颖达便忍不住出言赞叹,更要见识一下写字的书家。待知写字的便是玄坛讲经的卢鸿,更是青眼有加。 古人言“书为心画”,认为书法一道,最是体现文人的修养与气质。卢鸿素有书名,但见者不多。更有人觉得以他十几岁少年的功力,能写出什么样的字来,也不过是临得几本字帖,于前人得个形似罢了。今日这大字一出,可谓“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竟觉得以前见的那些精致书迹,虽然柔媚生动,但要论到气象格局,在这两联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孔颖达等既然都已经如此推崇,那陆清羽就算是有心要找些『毛』病,也是不敢出口了。自己叔父虽然也有些声望,但比之孔颖达国子祭酒这样的名望地位,却又远远不及,何况自己这样的子侄之辈?心灰意冷之下,也只好随着众人,敷衍夸奖了几句,再不提那抓笔等事,趁人不注意,便寻机离去了。 等晚间到陆蒙房中请安时,陆蒙也向陆清羽称赞卢鸿书法,又说孔颖达对卢鸿赞许有加,要他借机与卢鸿多多交往,以为日后助力时。陆清羽心下更是郁闷,唯唯应是之余,不怪自己目中无人,出言挑畔,却怪卢鸿扫了自己的面子,暗生恨意。 ------------ 第十二章 经会成了经辩 次日一早,别院中热闹非凡,范阳经会终于正式开始了。 在开幕式上,现任国子祭酒孔颖达先生做了致词。孔颖达先生首先感谢了范阳卢氏经会组委会和成千上万志愿者不辞辛劳的劳动。孔颖达表示,范阳经会的举行,是大唐文化建设领域的一件大事,必将对推动经学事业的发展,促进儒家文化的进一步发扬,以及培养后来人才、发现新生力量发挥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范阳经会作为一种象征、一份理念,必然长久传承下去,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 孔颖达先生最后说,我们处在同一个世界,我们拥有同一个梦想,希望本届经会带给大家欢乐、希望和自豪。 最后,现任卢氏族长、第一届范阳经会组委会『主席』卢祖安先生宣布:第一届范阳经会正式开幕! 从形式来看,范阳经会与玄坛讲经不同。玄坛讲经受了玄坛胜迹的庄严气氛地影响,比较传统而严肃。讲经形式以主讲人解经为主,虽然也有不同观点的辩论,但也多双方各自讲述自己的观点和见解。范阳经会则不然,形式灵活生动得多。每日一位论经者上坛,先讲解经义后,却允许其他诸人上坛提问甚至对辩,经论事实上变成了经辩。这一改动方式,自是使场内诸人兴趣大增。 这一创新自然是卢鸿提出来的。所谓“真理越辩越明”,若作为习经者,只是被动追随前辈足迹,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怕终生也难有成就;而经学如果不许人怀疑挑战,长此以往,也终会变成一潭死水,再无发展进步可言。再则出于经论现场效果及知名度的考虑,这样的方式自然会更吸引人,引起天下读书人的兴趣与推崇,提高范阳经论的声望和地位。最后还有一个比较阴险的原因,就是卢鸿也实在是想看看崔三醉和陆蒙对掐的场景。当然这个目的,卢鸿是肯定不会在提建议时和卢祖安说明的。 经辩的效果相当不错。前两日,分别由辽西段荣暄和青州黄升讲解《孝经》与《论语》。那段荣暄似有些胡人血统,高大白晰,仪表堂堂。讲起孝经来,则是妙语连珠,表情生动。众人听着,不时点头。待其讲解已毕,便有一名郑家的青年学子,首先发难,上坛攻讦。这段荣暄言语平和,风度出众,却将对辩之人的言论,一一驳却。对辩之中,更掺杂有几段诮语,引得场中笑声一片。 黄升与段荣暄恰恰相反,其貌不扬,声音也沙哑低沉。其讲解的《论语》,观点虽然无甚新意,但功底极其扎实。这黄升在青州,弟子众多,其中不乏贤良,是故极得人尊重。黄升讲完,一时竟无人登场相辩。最后还是卢氏一位中年士子上坛,与黄升相对谈论,语气平和,探讨多过辩论。还好胜在二人均是饱学之人,虽然不似前一日生动活泼,但片言只语,也多有来历出处,更每每引起坛下人支持之声,觉得收获良多。 到了第三天,陆蒙终于出场了。 若说卖相,这陆蒙确实出众,只见他白衣胜雪,望去如神仙中人。开口讲经,声音清朗,出场便使坛下各青年学子大生好感。 今天陆蒙所讲,似乎便是专门要针对崔三醉而来,乃是《庄子》。 庄子,名周,战国时蒙国人。《庄子》一书,后世或称为《南华经》,其文字汪洋恣肆,意象雄浑飞越,更兼想象奇特,变化无端。但《庄子》一书虽然文采飞扬,颇受后人推崇,但习经之人,重视程度却稍有不及。即便是在道学颇受推荐的唐朝,也不象《老子》一般研习广泛。此次陆蒙专捡《庄子》来讲,乃是有他的打算。 陆蒙存了与崔三醉一争的心思,自然就要在崔三醉最要反驳激烈的《孟子》、《庄子》二者中择一讲题。陆蒙心下清楚,自己虽然近来名声颇著,但多是与佛道中人竞辩得来的。要说口上功夫尚可,真正的经学底子,是比不过这些老学究的。若与崔三醉对辩《孟子》,心中觉得不是很有底,选择《庄子》则有利得多。 《庄子》一文中的虚无思想,对佛、道二教影响颇大,佛门禅宗思想便受其影响颇深。陆蒙日与佛道中人辩论,体会之深也自有过人之处。虽然在经会上讲《庄子》似乎有些走题,但世人向以老庄并称。目前朝庭很重视《老子》一书,经会上也常讲。自己订题为《庄子》,也算是说得过去。 此时陆蒙白衣飘飘,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手持玉拂尘,立身经坛,从容讲来,将那《庄子》中“无为”、“齐物”、“逍遥”等观点一一述明。虽然似与传统儒家观念有所冲突,但他言语生动,想象丰富,气象颇有过人之处,坛下学子也听得如痴如醉,极为投入。 崔三醉也不着急,手中拿着一只小坛,内中满是美酒。在座上闭目不语,似是对陆蒙讲些什么,毫不在意。只是他不时将小坛取过,也不用杯,便在坛中轻饮美酒,悠然自得。 待得陆蒙讲解《庄子》告一段落,崔三醉仍是闭目不语。此时场中诸人或不精于《庄子》或惊于陆蒙讲解之意,一时无人上坛相辩。那陆蒙却是站在坛上,只把眼睛瞅定了崔三醉。 崔三醉又是抿了一口酒,见陆蒙按捺不住,似要出言相挑之时,便“哈哈”一笑,起身说道:“不想今日经学之会,还有把这庄子拿来说事的。本来不想理会与你,只是怕后生晚辈,将这等大言炎炎之辈,当了真修,耽误了人家学生。只得教你个乖,免得你再去蒙人。”说罢,持了酒坛,飘然登坛。 此时坛上二人可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见这陆蒙仪表雅秀,长髯飘洒,一袭白衣,手持玉拂尘,声音清越,真有一份飘然出世的气质;那崔三醉貌不惊人,几茎短须,破旧道袍,手拎酒坛,嘻笑自若,更有几分游戏风尘之『色』。 崔三醉上得坛来,也不废话,直接便与陆蒙短兵相接,出言对讦,就刚才陆蒙所讲《庄子》,对辩起来。 他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辩术极精,这一交手,顿时另众人大开眼界。 ------------ 第十三章 绝杀 崔三醉向以攻击犀利着称,发问刁钻,每每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经常接连几个问题貌似全无关联,跳跃极大,但倏尔话锋一转,直指命心,另人措手不及。坛下众人听了,均觉这崔三醉以骂成名,果然了得。若是换了自己上坛,只怕是三言两语,便要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 虽然崔三醉言词锋利,但陆蒙这些年来,名动长安,辩才无碍,也不是虚名。面对崔三醉的凌厉攻势,不慌不忙,言语之间,滴水不漏,一有机会,便寻隙反击。虽然反击的时候不多,但每一出言,总是直指崔三醉要害之处,另场外众人,也不由暗暗称绝。 二人你来我往,缠斗了几个回合,仍是不分胜负。陆蒙虽然额头已然见汗,但脸上却隐隐有几分得意之『色』。虽然看来这崔三醉宝刀未老,自己一鼓而胜可能『性』不大,但自己攻守有度,再坚持几个回合,不致于有什么漏洞。那时崔三醉言多必失,气势将衰,自己寻机反击,大有取胜之机。即便是到最后平分秋『色』,对自己来说,也于名望无损;而那崔三醉,就不免要大受打击了。 此时崔三醉依然面『色』不变,持坛至唇边小饮一口,又如先一般挑了几个题目质询陆蒙。陆蒙依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引用《庄子》中句一一作答,更盛赞庄子先贤之语,抨击崔三醉妄言欺世。 就在此时,崔三醉突然发问道:“按陆大先生适才所言,《胠箧》一章言道,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试按《竹书记年》所载,田成子至齐亡时不过十二世,庄子本是齐宣王时人,如何算出十二世来?既然陆先生说庄子先贤之言,千金不易,却为何连年代都记不清,如此胡言『乱』语,不知做何解释?” 陆蒙听了,心下一惊。往日与人言辩,多从经义中互相责问,文中细节之间的相互关系,未曾细心考证。其实这也怪不得陆蒙,唐时世人作学,少有这般审诂详查的。此时崔三醉异峰突起,以此发难,不由陆蒙心下发虚,口中却强硬说道:“庄子先贤之言,自然是不会错的。三醉先生所说《竹书纪年》虽然也是上古所传,但谁能说就比《庄子》为真?依在下看来,定然是《竹书纪年》为误,《庄子》断然不会出错的。” 崔三醉嘿嘿一笑,又轻抿了一口酒说:“若依陆大先生说,《竹书纪年》不足为据,可知太史公《史记》中所载,亦是如此。难不成太史公所载,也是一般错的不成?那《庄子》之谬,任你陆先生口才如何了得,怕也是无法自圆其说吧?” 陆蒙一听,心下百转,一时无言以对。不由心中又想起当年席上落败、刻骨铭心的一幕,只觉再无斗志,心丧若死。 崔三醉见陆蒙面如死灰,却是更不留情。他借着酒兴,将《庄子》中疏漏之处,一一指摘而出,更旁征博引,以为论证,滔滔不绝,只听得坛下众人不住称是。 这些错误之处,有几处便是卢鸿路上所言。卢鸿本意,是指出《庄子》一书,外篇杂篇诸文内容,应为后人伪托,非是庄子原文。崔三醉久研此书,听了卢鸿之言,自然如打开一扇新门也似,如法推论,很快就发现了更多错漏之处。只是他心思敏捷,此次辩论中,不以此作为《庄子》中存在伪托内容的证据,而是以之攻击《庄子》一书错漏百出,荒谬不堪。 陆蒙听崔三醉攻击言词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自己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三醉所指《庄子》差漏之处,均有实打实的证据,在在难以反驳。见那崔三醉说了一条又一条,自己只能洗耳受教,心中郁闷之气凝结,一口气上不来,竟然身体摇摇,委顿于地。 那陆清羽见了,顾不得其他,忙抢上坛来扶起陆蒙,以手抚胸,渐渐缓了过来。崔三醉见陆蒙倒地,便住口不说。此时见陆蒙已然醒来,又勉强登坛,不待他开口就笑道:“那庄子虽然是个大言欺世之辈,但观其淡然物外,倒还算个狂狷之士。不想陆大先生开口虚无,闭口空幻,视世间万物如芥子,只为了几句言语,便气得要死要活。庄子要是见了此景,怕不要大哭一场!” 陆蒙听了,喉头咯咯几声,牙齿发抖,说不出话来。他直瞪着崔三醉,手中玉拂尘拿捏不住,直落在地上,人气得又晕了过去。 此时卢府中人忙上坛来,将陆蒙扶下救治。崔三醉将坛中余酒一口饮尽,呵呵一笑,傲然离坛。 众人见了,或有人觉得这崔三醉,言词不留余地,却是稍欠了些厚道。只是三醉老人行事向来如此,怪名远播。那陆蒙偏要找上门来,自讨苦吃,倒也怪不得别人。 第四天,经会上坛讲经的,便是三老中的老三郑诚。郑家三老将在接下来的三天中,顺序登场,依次讲解《礼记》、《春秋》与《周易》。 只是陆蒙却未出现在现场。昨天他回到房间,已经苏醒过来。只是醒来后,他稍稍恢复,拒绝了卢家请来的大夫的诊断,也不顾卢家的一再挽留,便带着侄儿离开了范阳。 或许是受了昨天大胜的刺激,崔三醉在昨天下台后就向卢家言道,自己此次却是不会登台讲经,只管上坛言辩。此言一出,参与经会的青年学子个个兴奋,大感此行不虚,盼着有更精彩的经辩出现;那讲经的如郑家三老,见过今天崔三醉的表现后,大生警惕之心。登台前均是做足了准备,以防这三醉老人发难,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扫了颜面。 就算是前两天讲经的黄升与段荣暄,此时也不由暗暗说声侥幸。要真是自己讲经时这三醉老人上坛,只怕自己也是难得讨过好去。 不管郑诚心中如何想法,这一关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还好因为气学初倡的关系,郑诚这一段以来,经学上的功夫和见识境界大有进步。当时在藏书楼中一段时日,与卢鸿辩论也不少,他本也是久历论战的人物,只是短兵相接的对辩经验不足。有了前一日观摹打底,对于崔三醉的风格战术,也有所了解,总算也不致于有畏战心理,坦然登坛。 ------------ 第十四章 没有硝烟的战场 接连三天,整个经坛都弥漫着辩战的烟火。崔三醉以一己之力,依次挑战郑家三老。 崔三醉辩论中语言的攻击实力,继当场挑落陆蒙之后,一次又一次地另在场之人惊叹不已。 三老中第一个登坛的郑诚便险些吃了大亏。他讲的本是《礼记》,又将其中《中庸》一篇作为讲解的重点,作为自己理论的支撑。崔三醉拎着酒坛一上来,便四面开花,节节出击,将话题引得散开,几乎将大小戴礼中的不足及漏洞都提了出来。 大小戴,乃是指西汉经学家戴德与其侄戴圣。二人师事经学大师后苍,潜心钻研《礼》学,自成体系。戴德传《礼》八十五篇,人称《大戴礼》;戴圣传《礼》四十九篇,人称《小戴礼》。这《小戴礼记》倍受后人重视,又经郑玄作注,成为今本《礼记》。而郑诚所讲的《中庸》便是《小戴礼记》中的一篇。 郑诚见不是头,急忙改变战术,不再跟着崔三醉缠斗,只管退守《中庸》的理论架构,至于《大戴礼》中不足等处,本也不是今天自己要讲的内容,何必到战场外与人纠缠?即便如此,面对崔三醉的凌厉攻势,也只有稳守之力,若说以攻对攻,寻找崔三醉的漏洞出击制敌,却是力有未及。 坛下众人听得大呼过瘾。这二人一攻一守,攻得如天马行空,每有神来之笔;守的却是不动如山,可谓滴水不漏。两人均是侵『淫』经义多年,那些典故事例,均信手拈来。众人听得头脑也是不住转换,心中还要搜寻例证出处,反应思辨。当日一场经辩下来,坛上二人固是力倦神疲,坛下的众人,也是劳累不堪。只是众人皆是兴奋不已,觉得意犹未尽。 最累的,却是早安排下记录经辩的几个卢家学子。前两天还好,昨天崔三醉与陆蒙论辩时,几人就忙得晕天黑地,还好陆蒙中盘告负,倒地出局。今日这一场却是自始及终,高速对抗,几个人手都写得酸麻不已。 其后两日局面大体依旧。郑家兄弟先行上坛讲解经义,之后崔三醉上坛邀辩,出言相攻,却是如羚羊挂角,四面出击。郑家兄弟谨守本义,稳守之余,渐有反击之力。但在坛面上,仍是崔三醉占了七八成的攻击,郑知等稳守有余,攻势不足。三天下来,那崔三醉,直是越战越勇,接连三日交锋,精神愈见振奋,手中拎的酒坛,也是越来越大。 到了经会的第七日,便是经辩的最后一场。虽然孔颖达未曾上坛讲经,但考虑到他以祭酒之尊,参加这类经辩交锋,未免不妥。经商议后,决定在经会结束时,由孔颖达出场作最后终场讲演。今天这辩论的最后一场,自然要由本次经会的东道卢家人出场了。 待到这日,主讲之人登场。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便是卢家后起之秀卢鸿上坛。而卢鸿所要讲的,竟是《老子》。 《老子》,又称《道德经》,为老子所著。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春秋时楚国人。《老子》一文,不过五千余言,但其思想博大精深,向来极为世人所重。尤其李唐以来,因老子也为李氏,故极受推崇。 坛下众人原以为卢鸿上坛,所讲定然是其与三老所倡气学之说。待听得明白,卢鸿要讲《老子》,略略都有些惊讶。但有一个人却是颇为兴奋,便是这几天日日上台言辩的崔三醉。 在博陵草堂时,卢鸿就对崔三醉说,此次经论有那精研《老子》的新说,远胜于他。崔三醉于《老子》最是倾心,研究得自然也是最为深入。闻说有敢称胜过自己的新说出台,一时争胜之心大起,加之卢鸿以酒相诱,又颇喜卢鸿为人,这才欣然出山。 只是这几日众人先后登坛,并没有人讲《老子》。崔三醉天天辩得淋漓痛快,心中适意,心想那日卢鸿所说,估计不过是激自己出山之言,因此就也淡了。不想今日见讲《老子》之人,竟然是卢鸿这小子,一时心中颇为兴奋。 卢鸿虽然年纪不大,但这小子行事言语,绝对不是个轻易大言之人。于学业上如果不是有足够的把握,想来他也不敢在这范阳经会上当着天下人之面大放厥词。尤其是这几日崔三醉天天发难,表现足以让任何讲经之人捏一把冷汗。这种情况下,卢鸿讲《老子》明显是要与崔三醉作一交锋,想来心中,定是有所依仗。 果然,卢鸿登坛之后,所解的《老子》,让坛下所有人,包括崔三醉,都大吃一惊。 如果是后世之人听了卢鸿新解的《老子》,定然清清楚楚。卢鸿这家伙,却是把后世的“辩证法”搬将出来了。 《老子》中所述学说,并不是十分具体的。很多概念及叙述,都相当隐晦。如何理解其中深意,给后人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卢鸿在前世记忆中,于《老子》也下过功夫,但理解得总是比较肤浅。此次研习《老子》时,有了更多的经学底子,又将心中学识,纵横排照,便有了一些新的体会。今日登坛讲的,自然就是此说了。 众人听卢鸿一一将《老子》中的词句,以一种自己从未想象过的理论,解释出来。 《老子》中,确实存在着大量的辩证思想。而卢鸿的解释,也确实是有其独到之处。如《老子》中讲到有无对立之时,言道:“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所谓“同出而异名”者,历来只将其解作“有无相生”,并未做进一步探讨。卢鸿将这“同出而异名”,直接解为“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并以此引申出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来。 事实上卢鸿此时所述已经超出了纯粹的《老子》内容,足可称为一种新说。但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影响,抛开当前经典另立新说,不仅难为众人接受,更容易给视为歪理邪说,受到抨击。以此方法托古人立自家新说,虽然有欺世之嫌,但却要容易被人接受得多了。 以此推之,其下“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说的便是事物发展的规律,“玄之又玄”,即所谓“否定之否定”,“螺旋式发展”。 接下来,卢鸿又将矛盾、发展、绝对相对等等理论,一一述明,台下众人听说,均觉得卢鸿所解《老子》,均是前人所未曾到处。虽然没有先贤论述以为佐证,但却自成一家,另人信服。 ------------ 第十五章 最终对决 最为兴奋的,自然还是崔三醉。自听卢鸿讲解《老子》之后,这三醉老人手中的酒坛就不断举起。听得卢鸿讲至精妙处,也不由击坛喝彩。今日他手中酒坛,加倍巨大,想来也是对与卢鸿之辩,期待颇高。 待卢鸿将自己新说,讲述完毕,崔三醉早已按捺不住,手持酒坛,大笑登坛。 坛下众从听了卢鸿新说《老子》,本就颇受冲击,感觉立论宏大,讲说精微。再见崔三醉上坛辩战,心中都是极为期待此二人之间的辩论。 崔三醉虽然也觉得卢鸿新说精妙非常,但他是好战之人,欲是精彩,欲要做一强攻。上来便首先发难,直指卢鸿所说变化的绝对与相对关系。 后世学说,多以“运动”为绝对之基。但此时以“运动”为论,自然不易为人接受。卢鸿以“变化”为绝对,自然就容易被大家理解了。 中国人自古对世间万物是变化的还是静止的,一般认可其互相之间的相对关系,但多持静止本源之论。如后时宋人苏轼《赤壁赋》中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就是明证。事实上就算是《老子》一书中,也是推崇静止,言道“静为燥君”。虽然此静未可全然解作静止不变,但卢鸿在《老子》的基础上,导出绝对变化的理论,确实容易为人攻讦。 卢鸿对此也早有准备,面对崔三醉的全力攻击,不做退守,却以攻对攻,就崔三醉对抗自己之言,攻击其说法中的不足之处。 此时世间人解《老子》,多从其“无为”中来。尤其世人以“老庄”并称,更增深了人们对《老子》中清静无为思想的认识,而对其理论的经世之言及对变化的精微论述,理解得相对较少。因此对《老子》的研究解释,多从个人修身的角度出发,逐章的研究其句中深意。而不似卢鸿般建立起了一个更高层次、更全范畴的完整理论结构。 因此卢鸿直接提出崔三醉所言,均出于微观层次上的寻词摘句,肢解前人之言,目无全牛,割裂了《老子》中的思想体系,从根本上就没有对《老子》思想的整体把握。 卢鸿以此为据,步步紧『逼』,使崔三醉再不能如前几日般自由出击,一沾即走。二人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上激烈论辩,你来我往,互有攻守,另坛下众人不住喝彩。 此时二人交锋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老子》一书的范围,在卢鸿所说的“世界观”、“方法论”等体系上全位接火。这一结果,却是出于卢鸿事先安排。他知道自己如果对崔三醉这样的名宿对争经义,以自己的底子虽然说也不薄,但无论如何是没办法与这些高手对抗的。但这等对世界观的争辩论述,自己心中却有成型的理念,崔三醉等人则是略略吃亏,相争起来,还有得一战之力。 二人辩论在坛下众人看来,却是这几日中最为势均力敌的一场。见范阳卢鸿居然能在辩战中与三醉老人一争高低,都是暗暗佩服。坛上二人,一老一少,不仅学识过人,言语精妙,更难得的都是辩术过人之辈。此时见二人对辩之中,如连续发问、暗设陷阱、连消带打、避实就虚等等诸多战术,一一出手。此起彼落,另众人目不暇给,均是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聚精会神。 只是坛上二人攻守转换极快,所争话题,又大大出于众人日常所想所思。他二人互为攻守,坛下众人的思路常常是难以跟上。往往是才思索明白前一回合双方言中的妙意,尚在回味之时,新一轮交锋又已开始。只得又赶忙放下前说,追随新一回合言论中深意,当真有疲于奔命之感。 台上崔三醉越辩越是兴奋。他自小喜爱辩论,年岁渐长,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辛。这争辩之道,更为所嗜。只可惜自出道以来,未有敌手,难免有孤独之叹。前几日分别对战陆蒙与郑家三老,痛快淋漓,已然觉得极为畅意。今日与卢鸿一战,棋逢对手,更是大觉痛快。一边头脑中如电闪神动,全力思考,手中的酒坛却是不断举起,只觉烈酒入腹,神思飘然,更增辩兴。 此时天已过了正午,若按了平时,也就要鸣金收兵,结束经辩了。但今日二人论战极为精彩,二人没有罢手之意,众人似也忘了时间,坛内依然是鏖战不休。 卢鸿这时正给崔三醉设一个套,见时机已到,便突然发难道:“前辈适才言道,万物天成,自古不易。但酒之为物,始自上古仪狄,“作酒而美、始作酒醪”。自晋时杜康,方得精制佳酿,秫酒问世。而前辈手中所持清烧,不过是数年前才由卢府制出。可见变化之端,非自一始。请前辈细思,若事物万古不变,前辈手中之酒,又自何来?” 崔三醉哈哈一笑,将手中酒坛高高举起,将其中清冽美酒,如一线般注入口中。也不管酒水溅落,将坛一放,却要回言时,忽然身体一歪,靠落在地上,竟再未出声。 卢鸿一见大惊,还道是崔三醉莫不是激动过甚,又多饮烈酒,身体有损不成?待抢上前去,闻得酒香扑鼻,那崔三醉面『色』红晕,鼾声已起,竟然是醉倒睡着了。 众人初时也是不明所以,待闻说崔三醉竟然在坛上竞辩时,饮酒醉倒,酡然而眠,也都不禁莞尔。 此时便喊了几个下人过来,七手八脚,将崔老爷子抬到了他的客房之中安置睡下。又叫了几个细心的丫环,并童子僧哥好生照看。 崔老爷子既然已经醉倒,这场辩论也只得就此结束。卢鸿最后简单做一总结,至此范阳经会的各场辩战已经收场。明日孔颖达将登台最后言讲,经论就要最终结束了。 众人都是兴奋不已,又觉得疲惫不堪。虽然辩论已经结束,犹自不断讨论今日经会中所见所闻,大觉此行不虚。 ------------ 第十六章 便宜师傅与便宜徒弟 此时卢鸿自然还想不到自己竟被视为崔三醉收山后的新一代杠头。当天夜里,卢鸿本来颇为劳累,准备早些休息。却有人通传道,孔颖达着人请卢祖安及卢鸿父子,过屋有事商谈。 卢鸿想不明白有什么事,只好重新整理衣服,赶到卢祖安房中,由卢祖安带着,过孔颖达房中来。 孔颖达此时身着一件便袍,颇为随意。问候之后,便请卢祖安落座。卢鸿自然没有位子,便侍立在卢祖安身侧。 孔颖达与卢祖安寒暄几句,便开口称赞此次范阳经会,颇为精彩。于光大儒学、发扬经义,实有功焉。自己回朝之后,便要上奏朝庭,以为旌表。 卢祖安听了此言自然大为高兴。若得了朝庭旌表,范阳经会得了官府认可,其影响和资格自然要更上一楼,于日后卢氏及经会发展,都有极大的好处。 当下卢祖安谦虚了几句,又对孔颖达亲临经会并大力襄助表示感谢。孔颖达一笑,又对卢祖安谈起今日卢鸿表现来,自然是赞许有加,很是推重。 之后孔颖达说道:“老夫闻说卢鸿自幼便独自攻读,未曾经师。按说以卢鸿这等才学,目前成就,也不下于一代名家。只是老夫实是喜欢这孩子,倒要捡个大便宜,不自量力想收卢鸿作我的学生,不知卢族长意下如何?” 卢祖安心中一呆,然后心中狂喜。正如孔颖达所言,卢鸿若说此时才学成就,隐隐已经自成一家。只是世人习俗,任何行当都要讲个出身流派。经学一脉,总须有名师传承,才能为世人推崇。卢鸿此时虽然也有些名气,只是他并无名师可承,将来出道,难免有人会说他是旁门左道,非是儒学正统。 这孔颖达若说学问精深,比之郑家三老及崔三醉等人,也不见得便高明到哪里去。但孔颖达少年成名,又久于官府中任职,比之三老等在野的身份大不相同。他此时就任为国子祭酒,更主编了《五经正义》这等巨典。卢鸿若拜他为师,日后论及学业出身,自然是正得没有办法再正了。 想到此节,卢祖安更不迟疑,说道:“孔大人谬赞了。卢鸿虽然有些小小聪明,真实的学问上,也只不过是略窥门径罢了。若能得大人青眼,收在门下,是他的运气。就算是卢家,也是侥天之幸,门上有光了。”说罢,就命卢鸿上前,先行拜过。 卢祖安的心思,卢鸿自己当然也清清楚楚。孔颖达的身份地位,不须更说;这几日见孔颖达的言行气度,卢鸿也是深有好感。孔颖达收自己为学生,除了喜爱自己才学外,也未尝不是存了爱护提携之意。不管从哪方面说来,拜了这个老师,于自己确实是大有好处。 卢鸿上前,再施大礼,口称拜见恩师。孔颖达颇为高兴,呵呵笑着受了礼。此时只是将事定下来,孔颖达收卢鸿为弟子,自然不能如此草草成事。卢祖安征得孔颖达同意,便在明日经会结束时,宣布此事,并行正式的拜师之礼。 第二天,就是整个范阳经会的最后一天了。 在经坛上,孔颖达作为最后一名讲经人,并没有如前几天一般就某一经义进行阐述。他所讲解的,却是自古以来儒学发展的脉络与历程。在讲经的结尾,孔颖达提出的,是对儒学及儒生本质的思考。 什么是儒学? 我们应该要什么样的儒学? 一生为儒,皓首穷经,我们为的又是什么呢? 当孔颖达结束他的讲经后,坛上坛下,众人都『露』出一幅深思的表情。 最后,孔颖达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此次范阳经会于光耀儒学、发扬经义,尤其是在树立儒学形象,扩大影响方面,极为成功,更堪称民间经会典范。自己回转长安之,准备上奏朝庭,以求旌表。使范阳经会成为一个长期存在、定期举行的经学胜事。 第二件事是,自己回转长安后,也准备借鉴范阳经会的形式,在长安举办经会及经辩,以推动儒学的发展,培养新进人才。 第三件事是,自己决定收卢鸿为弟子。 前两件事,众人虽然也颇为惊喜,但也都在情理之中。这第三件事宣布后,却是另人颇为意外。尤其是郑家三老及崔三醉,他们本来就对卢鸿十分喜爱,只是因有辈份相碍,相互交往得熟了,反倒是不好收卢鸿为弟子。不想让孔颖达捡了这个便宜,自然要腹诽几句了。 之后便是卢鸿的拜师仪式。卢鸿由三位本族先辈,以如意带引至坛上,恭恭敬敬将拜师帖呈上,按礼仪问答之后,由孔颖达带领,向孔子牌位跪拜三次,上香行礼。而后,又拜见了师傅,并呈上束修。 孔颖达显是极为高兴,行罢礼,师傅也是要给弟子礼物的。只见孔颖达由下人手中取过一件书函来,郑重其事地对卢鸿说:“老夫自少年就学,得蒙恩师昌亭先生不弃,传道授业,许以衣钵。此函中,便是当日先师所赠《易经》二卷。今日老夫便将此书传赠于你。先贤流传,切勿轻忽。” 众人听了,不由啧啧。原来此函中《易经》,竟然是孔颖达的授业恩师信都刘焯所传。孔颖达此举,无异是明白向众人宣布,卢鸿便是自己的衣钵传人了。 卢鸿不敢怠慢,先是庄重向书函施礼,然后才双手接过书函。孔颖达点点头说:“卢鸿,虽然我收了你为弟子,只是学业之上,却也难有可传授你之处。只有一言,还望你铭记莫忘。” 卢鸿听了,连忙恭听。孔颖达认真地说:“为学之道,最要紧的,便是厚积薄发这四个字。为师观你天资过人,可谓天授。人品『性』情、为学求业都是万中无一。难得小小年纪,便能首倡气学,解构老子,实在是自古未闻。只是愈是如此,愈要收敛,万万不要因为聪明,反倒误了自己。为师赠你的这部《易经》,是先师所传。自古《易》为百经之首,愿你能沉心《易》学,三年不移,精研深意,方慰为师之心。” 卢鸿闻听此言,不由耸然应是。 ------------ 第十七章 活字印刷术的难题 卢鸿正襟危坐,面前呈半圆状围坐了一圈人。在卢鸿身边的案上,摆放着字模、棕刷、木框、木条等诸多事物,身侧还有两个大转轮盘,上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木制的字模。 卢鸿此时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字模,字模木『色』尚十分新鲜,末端反面阳雕着一个“和”字,在光线的映照下,棱角分明。 卢鸿缓缓地说:“活字印刷,较之雕版,更为方便容易。所谓活字,便是指每版书页,不是由整块木板雕就,而是以单字字模拼排而成,故效率更高……” 众人早就闻说卢鸿在荥阳,首创雕版印刷之术,印刷的《玄坛讲经录》精美异常,线装书更是一时红遍大江南北。虽然在场诸人多未见过原版的讲经录,但那盗版书早已充斥市场,且版本众多。虽然印刷粗糙,且错谬之处颇众,但胜在层出不穷,且价格越来越便宜。更有那脑筋灵活的商家,还在封面上堂而皇之地印上了“版权所有,盗版毕究”的文字印记;更有甚者,自其他古书中摘录几块内容,加到讲经录中去,便名之为《玄坛讲经新录》、《炫坛讲经录》等名字,鱼目混珠,居然也有那附庸风雅之士,争相购买。 当然也有受此启发,发现了真正长久商机的书坊,自行收集各类古籍书卷,翻制雕版,印刷出售的。据说现在京城等地,这样的书坊已经冒出了好几家,分别出版了几套儒家经典和佛经道经等,销路很是不错。 此次卢府印制《范阳经辩录》,其内容较之《玄坛讲经录》,内容多了不知凡几。卢鸿又要快些拿出成书来,便与奚老大商量,在条件还不是十分成熟的情况下,建了印书坊,上马活字印刷术,做一个大胆的尝试。 面前坐着的这些人,大多是奚家族中一些年轻人,或精于雕刻,或精于制墨。此外还有卢家纸坊中人以及几个特地选来的下人。卢鸿坐在正中,就是给大家讲解活字印刷的一些基本知识和技巧。事实上,卢鸿本人虽然在前世的记忆中,对活字印刷了解得也不少,但多是由古籍及媒体介绍中得来,自己也是没有机会实际『操』作的。好在这活字印刷术技术含量倒不是特别高,只要知道其基本的原理,其他的『操』作等,也还容易掌握。 听讲的众人自然不敢这么想。事实上在这次讲课前,参加培训的人员都经过了严格的政审,要满足出身可靠、思想端正、业务熟练、作风正派、团结同志……等诸多条件,才能够进入这间课堂。 卢鸿自然不关心这些。他此时给大家演示完了活字印刷的原理,又将身侧的转轮检字盘搬了过来,给众人讲解排版时这转轮检字法的应用。 转轮检字法乃是元时王祯发明的,所谓转轮检字,就是将检字盘放在两个可以转动的转轮之上,一个转轮上的木活字按音韵的五声排列,另一个转轮上放置助词及数目字等常用字。检字人坐在两个转轮之间,根据要求推转左右两个转轮,便可以很方便地寻找到所需要的活字,无论是取字还是归字都非常方便。 卢鸿直讲得口干舌燥,看众人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讲解和演示,心下也不由略略有些成就感。他舒了口气,随便指着自己左侧一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年青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年青人“啊”了一声,半晌才明白卢鸿是在问自己,一张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又忙着说:“小的,小的叫四宝。” “四宝?嗯,好名字啊好名字。四宝,我来问你,刚才我讲的这捡字之法,你可都明白了。”卢鸿听了,感觉这位四宝如果不参与到笔墨纸砚这行当来,实在是可惜了这名字。 “明白明白,小的都听明白了。卢公子讲得甚是清楚。”四宝把头点得都快出虚影了,眼中全是佩服之意。 卢鸿很满意地说:“既然如此,来来来,你给大家演示一下,如何实际捡排吧。”说完卢鸿将四宝唤到检字盘前坐下,歪了头想了想说:“你就检出这么一句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看着卢鸿期待地眼神,四宝战战兢兢地坐下,发了半天呆,手举起来放在检字盘上,比划了半天,又终于放下;反复再三,比划来比划去,才转过头来对着卢鸿吭哧着说:“小的,小的不会……” “咦?刚才你不是说都明白了么?没关系,有什么不会的,说出来,公子我告诉你就是了。” “……小的,小的不识字啊…….” “……” 卢鸿这才想起这个问题来。现在可是唐朝,能有多少平民有钱读书识字的?就算有读书识字之人,又有几个愿意来当匠人谋生的?后人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此类思想几乎贯穿于整个华夏文明始终。此时这类思想虽然还不如后世般明确,但科举已经在世间形成了相当大的影响,文人地位更是高涨。现下别说要找个识文断字的工匠,就是找个认得自己名字的出来,都不是太容易。 想到此处,卢鸿不由略略有些沮丧。他抬头看着眼前众人,抱着万一的希望询问道:“不知在座诸位,有几位是识字的?” 众人尽皆摇头,只有一个圆脸胖子举起手来,大声说:“我!” 卢鸿见这个人面目纯朴,颇为憨厚,居然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不由心下颇喜。却闻身边的四宝小声说:“得了,三哥。我怎么没听说你上过学读过书的?你还识字?快别闹了。” 卢鸿一惊,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胖子,居然就是身边四宝的哥哥,家中行三,名叫三宝。这三宝虽然同四宝是亲生兄弟,但模样长相固是大异,『性』格也是绝然不同。四宝机灵通透,三宝却似少了个心眼般,脑袋不大转弯。但他为人老实忠厚,勤劳本份,虽然不引人注目,倒也没人讨厌他。只是他说自己识字,在场中人倒都不大相信,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 此时四宝连忙过去拉住哥哥,要他别再说自己识字了,怕惹众人笑话。三宝却甚是坚持,一双不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卢鸿,眼中光芒颇为坚定。 卢鸿见了,便问道:“三宝,你真的识字么?都识得什么?” 三宝见卢鸿问自己,圆脸上现出感激的神『色』,大声说:“我认得好几十个字呢!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众人听了,不由齐齐笑了出来。四宝面红耳赤,用力拉着三宝要走。三宝只是不肯,眼睛看着卢鸿。 ------------ 第十八章 识字的三宝 卢鸿却一点也没有笑,柔声对三宝说:“如此三宝你过来,将自己名字捡出来给大家看。” 众人听了,一时笑容凝结在了脸上。三宝大声应了一声是,跑上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检字盘前,按照卢鸿显示的手法,转动轮盘,眼睛在盘上不断巡视。转了许久,才伸手拈出一个“三”字来,安置在面前。然后又找了半天,才找到“宝”字。他将这“宝”字举到眼前,双手转着看了好大一会,确实无误,这才与先前的那个“三”字并排放好,抬头憨笑着对卢鸿说:“公子,我排好了。” 卢鸿看了点点头说:“嗯,很好,排得很好。”又转过头对众人说:“三宝这两个字,排得一点也没有错。他说自己识字,现在大家都应该相信了。” 众人听了,看着三宝的眼神都是颇为惊讶。四宝更是新认识哥哥的一般,打量半天才说:“哥哥,你什么时候识字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三宝说:“我打扫的院子里有块石碑,上边有字。每天有学生来时,我便问他们碑上的字是什么,有好心的就会告诉我,我慢慢记着,就认得了。名字也是他们教我的。我以前和你们说,你们都不肯信我,还是卢公子好,愿意相信我。” 卢鸿及众人听了,再看向三宝的眼神,都更为不同。三宝也不过是个下人,能有什么地位。他又素来被人说成少心眼的人,虽然不招人讨厌,怕也没人看得起他。追着问人石碑字迹,说来容易,怕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嘲笑。这几个字识得,怕是没有绝大的毅力也难以坚持。 卢鸿听了就认真地说:“三宝,以后你如果有不认识的字,直接来问我好了。有时候我或许没空,我身边这个小哥,名叫洗砚的,问他也行。如果想学,我就让他教你好不好?” 三宝听了,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众人见了,均是羡慕不已。卢鸿又对大家说:“其实识字并不难,一天识几个十几个,半年下来,读书看文章,也就够用了。大家都应该如三宝般,学着识字才好。如果大家都有心,这一段咱们试验活字印刷,我便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来,教大家识字可好?” 众人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时社会各阶层,地位相差极大。所谓士农工商,卢鸿身份,就算是在士家中也是顶尖的。何况他少年成名,身份声望,寻常士家子弟都望尘莫及。在座诸人,都不过是工匠下人的身份,卢鸿肯这样说,实在是另众人感动。 这时一旁的奚老大也坐不住了,连忙过来对卢鸿说:“公子却是折杀我等了。若要真能教众人识字,随便找个人来教大伙,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能让公子屈尊任教呢。” 卢鸿笑着说:“奚老大你也不必如此说了。能教人多识几个字,也是好事。何况顺便做了,费不了我多少时间。只怕还是洗砚劳神的时候多,我也不一定总有空呢。所谓身份也罢,地位也罢,他人认真,自己若太放在心上,反倒成了障碍了。” 识字班开课的事暂时定下,只是这检字岗位还是没有着落。最后卢鸿无法,只得暂时从卢家的下人中,特地去寻了两个识字的。这两人原本家中也是有些地位的,后来因为兵事家毁被抓,贩为家奴,这种事在历朝也不少见。只是两个下人虽然被卖在了卢家,但要他们去当检字工,仍然不是很情愿。卢鸿也没有强『逼』二人,只得承诺排完《范阳经辩录》便放他们回府,如若干得好,到回府后更有重用,两人这才心甘情愿,一心一意地来做这项工作。 第二天,卢鸿才到印书的小院中,进院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东侧院墙上,新嵌了一通石刻碑文,正是昨天自己写了交给奚老大,准备给众人当识字教材的《千字文》。 《千字文》乃是唐时蒙学识字用的通用范文。据说南朝时,梁武帝萧衍为了教诸王书法,让殷铁石从王羲之的作品中拓出了一千个不同的字,每个字一张纸。然后把这些无次序的拓片交给周兴嗣,让他编成有内容的韵文。周兴嗣用了一夜时间将其编完,累得须发皆白。因共用了一千个不重复的字缀成全文,故名《千字文》。《千字文》四字一句,包含了各类基础知识,语言洗练,音韵和谐,很快就取代了《苍颉篇》、《急就章》等成为小学通用之文。此外历代书家,大都喜欢书写《千字文》练习书法,也使《千字文》影响更大。 卢鸿要众人识字,便也按着时下的习惯,以寸字真书,写了这套千字文,交给奚老大,要他找个地方张挂起来,以为众人识字之用。不想奚老大直接找了工匠中几个雕刻巧手,连夜赶工,几乎一夜未睡,将卢鸿所书的《千字文》摹刻上石,嵌在了东墙之上。 众人见卢鸿来了,都过来问候。卢鸿心下也颇为感动,便对众人说:“既然如此,今天咱们就先识字,后开工,大家说可好?” 众人听了,欢声雷动,齐齐搬了座位到东墙下。又见众人每人拿出一个小小木盘,其中却是盛了沙子,旁边又预备了几支削尖了的木笔。 卢鸿一见也很是惊讶,连忙问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这时三宝站起来,原来这东西,却是他提出来的。当年三宝认字时,没有纸张笔墨,便用一个树枝,在地上写划。这次卢鸿要教大家识字,他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大家齐齐叫好,这才有了沙盘木笔的准备。 卢鸿听了也不由点头。这沙盘木笔的点子,确实不错。唐时纸墨笔砚文房四宝,价格高昂。寻常人家,实在是用不起。有了这个点子,众人识字,就方便得多了。 于是卢府扫盲班的第一期学堂正式开讲。卢鸿亲自给大家讲这一课,众人自然是洗耳恭听,不敢怠慢。第一课,只讲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四句。除了要讲解字音字义之外,卢鸿还给大家示范了字的笔顺写法。众人口中随着念诵,手下跟着比划,极是认真。 下课之后,卢老师也没安排作业。看大家这学习劲头,只怕自己讲上一天也都不会烦的。只是这事是急也急不来,何况印书大业还要抓紧呢。 卢府两个下人自然没有参加这等学习班,他们二人虽然身为下人,自视却好似比之众工匠为高。看卢公子这等身份,却要给这些匠人讲课授字,实在是无法理解。 其他众人分别准备纸墨等物。此时石油烟墨及『毛』边纸还未成型,也只好先用自家先前的纸墨了。排版工虽然是以卢府二人为主,但也要开始培养检字工了。其中三宝更是由卢鸿亲自指定为检字工学徒,另三宝激动不已。 ------------ 第十九章 印书坊扫盲班 若说众人识字的热情,实在是远远超出了卢鸿的想象。众人在工作中,几乎都是疯了一般苦干。手头的工作一旦做完,但一声不响地站在东墙下,拿了沙盘木笔识字。 在所有学字的人中,三宝又是最为刻苦的一个。他本有几十个字的底子,虽然说来不多,但心理上对于识字的畏难及茫然情绪却是最少。只要自己有些经验门道,一旦有了正式的师授,进境就容易得多了。这些天他不敢去缠卢鸿,但一有空暇,便追着洗砚,问了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弄得洗砚不胜其烦,碍于卢鸿所命又不敢发火,真是无可奈何。 三宝识字的速度,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不过三五天的功夫,虽然还不能识得完全,三宝竟然把整篇千字文,硬生生的背了下来。这却是他追着识字之人,死缠烂打,一点点问了字音,然后生记下来的。 如果是一个有基础的读书人,要他背一千字,三五天也许并不为难。但要一个只识几十个字,而且以前从未接受过正式教育的人,在身边没有人正式指点的情况下背下千字文来,实在不能说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宝这几天简直就是入了魔碍的一般,走路吃饭,都是念念有词。据四宝说,那几天就连睡觉时说梦话,三宝都毫无例外地在背千字文。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宝的超人努力,自然也换来了极快的进展。 因为三宝是捡字学徒,暂时是没有具体工作的,只是陪在检字二人身旁,仔细观察学习。三宝天天工作时,眼睛简直是一眨不眨,态度认真得另人害怕。只要二人休息时,三宝便要寻找机会将自己不认识的字拿来请教。开始之时,二人对三宝这样的打扰颇为不喜。后来发现此子心地纯良,对二人又极为恭敬,识字用功之深,几乎是呕心沥血,也不由对他的态度颇为改观。到后来,也经常指点他一些生僻文字,使三宝进境更是快了数倍不止。 再到二十多天之后,三宝几乎已经能够对照认识相当一部分字模了。甚至有几次,卢府两个临时检字工一不小心检错了字,都被三宝指了出来。在《范阳经辩录》快排版结束时,三宝就已经在二人的指点下,试着开始排版了。虽然平常其他事上,三宝略有木讷,但这检字功夫,几乎是天生的。只要某个字他看过一次,就能记得;只要排过一次,下次就能直接伸手取来。除了遇有不识的文字,还要师傅指教,排版的速度已经超过卢府二人甚多了。 当卢鸿看到三宝的排版熟练程度时,实实地给震住了。他真是无法想象,是什么力量支持着眼前这个并不聪慧甚至有点呆笨的三宝,付出这样多的努力,换取眼前这一幕的成果。要知道一个月前,三宝还只不过认识几个字,在字模中寻出自己的名字来,还要找上老半天。 岂止是一个三宝,几乎所有参与印书的工匠,在得到这次识字机会后,热情都极为感人。甚至这几天,府中一些丫环和下人,也冒着被罚的危险,想办法托洗砚及卢府两个排字工通融,混进来偷偷听完识字课后,再偷偷跑回去工作。 卢鸿并不是一个圣人。他也许比这世人的人更认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但他之前的作为,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惯『性』。就算教众工匠识字,除了为了印书的顺利开展外,也不过是带着闲时一种娱乐的心态来做的。当然,也还有一点点受到众人推崇的飘然感受。 三宝及众人的表现,让卢鸿觉得自己应该多做些什么。 在这一过程中,如果说有谁是最郁闷的,无疑就是卢鸿的书僮洗砚了。 因为很多时候,卢鸿都要去和经会后并没有离开的崔三醉及郑家三老议事及核定书稿,因此教众人识字的重任,大多数时候是由洗砚来承担的。这一段洗砚几乎就成了扫盲班的固定教员了。 洗砚对此极为不满。咱洗砚大爷是什么人?堂堂卢家九少爷卢鸿公子的贴身书僮。别说在卢府之中,就算在范阳城里,那也是响当当的名声在外。让自己这堂堂一号书僮给这些工匠们当老师,讲课授字,想想就觉得没面子啊没面子。尤其这些学生们,不光是上课时学得劲劲的,就算是下了课,一有空见到自己,也要问了一个又一个的,真真让人烦得不得了。 不管洗砚如何郁闷,但卢鸿交的任务,借他两个胆,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当然教众人识字也不是没有好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卢府一些漂亮丫环知道了这边的识字班,也偷偷地托各种门路来求洗砚,要他带她们进去听讲。因为印书坊那边管得颇严,要不是他洗砚带人进去,寻常人等要想进那个门,还是很难的。洗砚自然也不知听了多少漂亮小丫环们的软语央求,天天美得耳朵都软了,身子都酥了。尤其是讲课时小丫环们看着自己崇拜的眼神,直是让洗砚飘然不已。 当然丫环妹妹们课下偷偷问洗砚问题,洗砚是绝不会不耐烦回答的。最妙的是回答时,不管自己眼神打量到什么地方,这些俏丫环也不会真个生气,更有那些大胆的,还要吃吃笑着挺起胸来,更是让人意『乱』神『迷』。 今天洗砚很高兴,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昨天和府上一个俏丫环名叫环儿的,讲“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时,顺便和环儿说了。环儿听了,大眼睛眨了半天,忽然嘻嘻笑着跑了,临去还回头又冲自己笑了一下,实在是让自己魂丢了半天,才晃悠悠的回到了身体里。 不知道环儿临去秋波那一转是什么意思呢?洗砚心中浮起卢鸿教自己的名言佳句,浮想联翩,大发chun梦,也另他对今天这生日有了几分特别的期待。自己这一段对这环儿的感觉越来越有些不同,好像她对自己也有些不同吧?嗯,待今天课讲完了,定要去偷偷找那环儿,要一点点特殊的生日礼物做奖励,想来她不会拒绝吧? 只是今天却有一点不爽,早上起来不只那环儿不见踪影,往日几个常来相求要自己带去识字的小丫环也不知哪去了。今天卢鸿又告诉他,自己要去别院相陪四老,要他自去印书坊中上课。洗砚有点郁郁地走进印书坊小院,才发现众人早就到了,全都齐齐地站在院中等着自己。环儿等几个丫环,居然也一个不落地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 第二十章 爱情的力量 这时见印书坊中年龄最大的五伯笑着上来对自己说:“洗砚先生来了。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按咱们这地的规矩,总兴是要送点小心意。咱们这些人都是些工匠,没啥见识,乡土的勾当,先生莫要笑咱们。”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兜兜说:“人家过生前一天寿日,是得吃长寿面的,好发实长远。晚上也进不了府,面就做不了了,只得按土勾当,煮了几个鸡蛋。一会先生你拿去在榻上滚滚,吃几个,保证你这一年都平安旺运,没有灾星。”说罢,便将手中的红布兜塞在了洗砚手里。 洗砚木然接过红布兜,红布兜被五伯在怀里揣了半天,还是温热的。只觉得里边圆滚滚的,怕不有十来个鸡蛋。此时工匠日子也都不是如何宽松,家里婆娘养个母鸡,下了蛋都舍不得吃,多是等有人来收鸡蛋时,换粮食并油盐等日用的。这五伯一下子煮了这些蛋来,估计是把家里的存货都拿将来了。 此时众人也都一一上来,将自己的礼物交给洗砚,人人也说几句喜庆话。礼物都多是寻常吃食,或是鸡蛋,或是面食点心。 洗砚觉得心里又是甜蜜,又有点涩涩的。自己平常对这些人,并无太多的心意。就算是年龄最大的五伯,见了自己也是一口一个“先生”,自己却总是傲不为意。讲课之时,也不过是应付应付,敷衍了事。课后有人相问自己时,虽然也耐了『性』子解答几句,也多是一幅不耐烦的口气,倒象是谁欠了自己什么。这时见这些人简单的祝福话语和脸上如此诚挚的笑容,想想自己平日所行,不由惭愧无地,低了头不敢看众人的笑脸。 这时又听几个丫环咯咯笑着过来,领头的便是那环儿。只见环儿笑靥如花,说:“唷,大寿星佬怎么还不好意思了!”众女又是一阵娇笑,各自把手中的荷包、香囊等物件送上来。原来依照民间规矩,青年男子生日时,一般是要由姐妹等人做份手工礼物来,或是做双鞋,或是绣些荷包等物事。洗砚自幼便卖在了卢府,哪有姐妹为他做这些东西。长了这么大,过了这些生日,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 洗砚看着面前堆着的一堆各『色』礼物,再看看手中几个精心绣制的荷包香囊,心中只觉得有什么胀得满满的。想说些什么,只是张开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两行眼泪忍不住直流下来。 “你说什么?” “小的愿意从此以后,专心致志去当识字老师,教授工匠和下人们。” 卢鸿听着洗砚又重复了一遍,这才确定自己没听错。忍不住又『揉』了『揉』眼睛,确认一下自己眼前这个严肃无比的家伙确实是洗砚,不是自己眼花,也不象有人戴了人皮面具来伪装的。 这也太难以想象了。 卢鸿想了半天,这才缓缓地对洗砚说: “天王~~盖地虎!” …… 没听懂? 看来不是突然有人穿越后附身了。 那那那,这是为什么啊?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前几天因为教字一事还老大不愿意,嘴撅得能挂三个油瓶。这是思想上突然接受了什么洗礼,居然跑来告诉自己说,他要参加公益活动,投身去当志愿者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想了?还不与公子我从实招来!”卢鸿一声断喝。 洗砚的神情突然有些扭捏,不过还是把今天自己生日,收到众人礼物一事说了。 “就是这些?”卢鸿虽然也有些意动,但看着洗砚那纯洁小母鸡一般的表情,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还有,还有……今天下午,小的去见那,那个,环儿。她对我说,男人嘛,总要有些奉献精神,为人做些事,才能受人尊敬,才能……有人爱……” 明白了,这还说什么。 卢鸿不由想起前世记忆中看过的某场电影,一个猥琐男人声嘶力竭地指天发誓道:“啊!是爱情的力量!” 卢鸿摇摇头,不再看洗砚眼睛直勾勾的快男形象,直接问道:“那我这呢?是不是打算甩手不干了?专心当你的职业园丁去?” 洗砚连忙大表忠心地说道:“小的怎么敢呢?什么事也得要少爷您在前边不是?只要少爷您一句话,小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只是想让少爷您恩准,每天批给小的一点固定时间,让小的去给大家讲讲。此外,府里的下人、丫环们,也想请少爷恩准,让他们可以去听一听。” 卢鸿听了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你要愿意讲,只要不耽误正事,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可要想好了,既然要讲,就别半途而废,惹人笑话。再者了,你这老师可是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有,啥事都你自己『操』办。” 洗砚点头如啄米地应道:“这是自然。小的怎么敢要钱呢,只是觉得大家对我那样好法,能帮大家点什么,就觉得心安了。再有,再有……”洗砚又吭哧了半天,忽然一下子跪倒在卢鸿面前说:“求求公子开恩,去和夫人说说,将环儿许给我为妻!” 大冬天儿的,有人思春了。卢鸿很恶毒地想。 “人家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你就巴巴地要求来做老婆了?万一人家要是不喜欢你怎么办?”卢鸿做出一脸关怀的样子,话说得听起来很是替着洗砚打算。 洗砚听了,急急分辩道:“不会的,不会的。环儿她,她会喜欢我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虽然卢鸿是在开玩笑,洗砚却是当了真。平时里他洗砚大爷自然是牛皮哄哄,自视极高的人物。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此时说起来,却是越想越没底。一时患得患失,大冬天的,汗都冒了出来。 卢鸿也不答话,只是笑着看着他。洗砚忽然一咬牙,昂着头说:“少爷放心,只要做主将环儿许我,洗砚就是磕头作揖,死缠烂打,也必会让环儿喜欢我,决不会丢了少爷你的脸面!” 卢鸿听了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脚作势踢了洗砚一脚说:“放屁!你泡妞追不追得到,关少爷我的脸面什么事!” 只是看着洗砚望向自己热切盼望又十分坚定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心下隐隐地却有几分羡慕这个小子。 ------------ 第二十一章 新师资力量 卢鸿见洗砚如此认真,不好再逗他,收起笑容对洗砚说:“既然如此,我便去找夫人与你说合。只是你可要记清了,真娶了人家过门,便要一心一意对人家好,不许对不起她。要是日后喜新厌旧,欺负人家,到时候我可不饶你。” 洗砚见卢鸿允了,不由大喜,连着赌咒发誓地说:“怎么会呢。要真娶了环儿,我一定拿她当宝贝一般,怎么会欺负她的?” 卢鸿却叹了口气说:“世间这情爱的事儿啊,谁又说得准。没得到之前,你自然觉得是天仙一般,爱得不得了。只怕真得到了,一来二去的也就淡了,全忘了当年的好处。不是说你负心,而是人心情爱啊,本就是个自己做不得主的东西。”说罢,言下却不由得有了几分萧索。 洗砚听了,待要反驳,但见卢鸿兴致不高,也不敢再开口。只是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服,明明卢鸿比自己还小着几岁,怎么说起这些情呀爱的,居然好像比自己还明白许多似的。不过转念又想,自家公子虽然年幼,却是真真的天才。那么大点就知道调戏已经是人家老婆的黄铃儿,又遍查卢安家里女『性』;自家老婆早早就已经定下,还搭着个俏丫环,这样还敢跑到荥阳青楼寻芳觅俏。最后在回范阳时,还勾了个那么漂亮的大美女来送行。想到这里,再不敢欺卢鸿年小,当真是有志不在年高,能者无所不能,暗道佩服啊佩服。 卢鸿既然已经应下,洗砚怕迟则生变,一劲儿地求卢鸿快点去帮自己说成好事。卢鸿不胜其扰,只好出马向卢夫人房中去。一路上想以自己堂堂的卢大公子,天才神童,穿越人士,居然也堕落到给人保媒拉纤的地步,真是悲哀啊悲哀。 卢鸿带着全身僵硬的洗砚来到了后堂,洗砚在门外候着。卢鸿进去先与卢夫人请了安,然后便将洗砚托的事与卢夫人讲了。 卢夫人初闻不由一惊,还怕是洗砚与环儿偷偷做出什么事来了。待听卢鸿一五一十的说完之后,倒是松了一口气。细想这洗砚成天与儿子在一起,岁数大了难免有些心思。若不早早给他找个人看着,怕是生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来,再把儿子带坏了,岂不是坏哉。既然他有中意的人,不如就许了他,反倒让他心生感激,一心一意地跟着卢鸿。家里有个女人管着,也省得他再有别的心思。 只是这些丫环们竟然如此大胆,竟然偷偷出去听那识字的课,却是有些过份,须得要让管家好好管教管教了。现下这环儿就与洗砚有了私情,还好没出什么事。要再这么下去,可就说不定了。 卢鸿听了卢夫人想法,却不由笑着说:“娘亲想得确是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是不能『乱』的。只是那些下人丫环们,识文习字,于我卢家声望,本是一件美事。若是冷然因此责罚下人,传扬出去,反倒不美。儿子倒有个心思,那环儿嫁了洗砚,眼见得是不能在房里呆着了。不如便给她寻个新差事,让她先和洗砚学识字,然后让她在内堂中开个小识字班,教这些丫环们认个字,当个女先生。丫环们得了恩典,自然一心一意地在府里服侍,也不会再往外跑了。就是外人听了,也得说娘亲待人不只慈爱,更有过人的见识,不愧世家风范呢。” 卢夫人听了不由笑了说:“你这孩子啊,这心思总是转得比为娘快。算了,好人做到底,就依你便是了。只是那个洗砚,却还是得敲打敲打,免得他恃宠而娇,不知道深浅。”说罢,就叫人把门口的洗砚叫进来,又命人去唤环儿。 洗砚早就探头探脑的瞄着呢,待听唤自己进去,也不知道事成了没有,不由心下紧张,走路都走不利索了。好容易全身发硬,挪了进来,连忙跪下请安。谁知跪下一会子,居然也没听卢夫人的声音,一时心下惴惴,不知如何是好。 卢夫人见这惫懒小子居然吓成这样,也不由得好笑。只是也不能轻易就让他过去了,居然惦记上自己房里的丫头,还敢求卢鸿来说合,也实在是够胆大的了。于是便轻哼了一声说:“小三儿,跟了少爷几年,没见你好好照顾少爷,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旁的没学会,居然把我房里的丫头都勾搭跑了!” 洗砚吓得浑身冰凉,一时脑中全是空白,愣愣的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怕卢夫人以为环儿与自己有了『奸』情,责罚环儿,也顾不得自己了,连忙磕头说:“夫人饶命。是小的,小的痴心妄想,实在与环儿无干。求夫人处罚小人好了,实实是与环儿无干。”口中只知道重复“与环儿无干”,别的全都忘了。 卢夫人见这家伙吓成这样,也就不为已甚,又哼了一声说:“算了。要不是鸿儿求情,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你也老大不小,也是该成个家了,我就做主把那环儿许给你。只是咱们府上的丫头,嫁了人就不能在内堂侍候。环儿就随了你去,以后的活计让少爷给你们安排吧。” 洗砚这一下,只觉得从地狱一下子飞到了天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晕乎乎地不知说什么,半天才知道磕头谢过夫人并少爷。 正在此时,环儿已经传唤到了。那环儿还不知是什么事,听叫自己,这才起身进去。见卢夫人并卢鸿都在屋内,连忙施礼。这时才注意到洗砚却跪在堂上,不由心下惊疑不定。 卢鸿见这环儿模样颇为整齐,大眼睛偷偷看着洗砚,一幅担心的样子,暗道洗砚眼力倒是不错。原来环儿『性』格和善,平时颇有人缘,卢夫人也很是喜欢,也不忍再行训斥,便直接将许亲之事告诉了她。 环儿脸一下子飞红。其实她心中对洗砚早有好感,只是洗砚看来机灵,这感情上却是块笨木头。自己暗示几次,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直让自己急得没办法。不想这次洗砚怎么忽然就开了窍,而且一下子就是干脆的,居然直接就求得夫人答应把自己许给了他。 环儿又喜又羞,低垂了头,谢过夫人。又听夫人吩咐管家,让给洗砚和自己安排新房,今天就成亲,更是臊得不敢抬头。 当天晚上洗砚和环儿就在新布置的家里成了亲。虽然不能如平常人家般吹吹打打,但相近的下人和丫环们也都闻信前来贺喜。管家还特地命人准备了酒席,颇为热闹。卢夫人命人比常例嫁丫环加倍封了环儿的赏钱,又把洗砚以后每月的例钱涨了一分,直让小两口感激不已。卢鸿也特地写了两个大红喜字来,又送了一份贺礼给洗砚,说是让他安置家用。而最让洗砚和环儿感动的,还是第二天接到的印书坊中众人凑份子为洗砚准备的新婚礼物。虽然只是几件不算贵重的缎子面及首饰等简单物品,却令二人更感觉有一分温馨。 ------------ 第二十二章 一切为了文化事业 经过一个多月的连续奋战,史上第一部活字印刷品《范阳经辩录》终于问世了。 依然是线装书,字体还是卢鸿的小字真书,封面题字是孔颖达的手迹。 这部书比起《玄坛讲经录》来,除了采用活字印刷外,另有几点不同之处。 一是内容要多得多。《玄坛讲经录》不过几千字,只是以语录方式阐述了气学的基本理论。《范阳经辩录》正如书名所言,基本是忠实地记录了范阳经会上讲经及辩论的全部内容。其结果就是《范阳经辩录》的长度大大超出了预计标准,这也是为什么卢鸿不得不在条件并不十分成熟的情况下,采用活字印刷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是语言虽然仍以文言文为主,但加入了众多的口语。既然是原样记录辩论过程,自然会有众多的口语使用。尤其是辩论部分,除了改正部分明显口误外,卢鸿几乎要求完全按照记录的真实内容编排。这一点他与三老等人经过了反复的争论。三老等人开始不同意采用原话入书的主要理由,便是妨碍了书录的文采。最后卢鸿提出的“最大限度的客观真实”、“不以词害义”的观点打动了众人。同时卢鸿认为,经辩本是以口语对战为特『色』的,一旦改用文言,则辩战气氛全无。最终结果便是先前的演讲部分,由讲经者整理润『色』后,以文言形式出现;而经辩部分,则全为真实记录。 三是标点符号终于出现,但非常简单,只一种符号,就是句号。事实上这种以句号标点来分隔句子的方式,也不算是新发明。旧时学堂上老师教学生习经,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一点,就是标明句读。老师在前边诵读,下边学生要用笔,一般不是蘸墨,而是以朱砂,在断句处划出圆圈。这种做法不只是麻烦,最要命的是,不同的句读,会给人理解经义造成不同的涵义。 比如《老子》中几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便有人断为“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但也有人断为“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实在是人为给解经增加麻烦。 古籍中的句读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加标点,怕是争议多多。但《范阳经辩录》的几个当事人除了陆蒙半途离开,其他众人都参与了点校。这句读之事,卢鸿就直接提了出来,言道在排版时,要将标点直接排印在书上。此举倒是毫无争议,《范阳经辩录》也成了有史以来第一部自标句读的书籍。 此外《范阳经辩录》的印数也大大超出了《玄坛讲经录》。本来卢祖安等人意思是,考虑到上次《玄坛讲经录》求者众多的局面,此次经辩印数翻一番,整印一千套。众人觉得这个数目已经是非常之大了,但卢鸿想不也不想便一口否掉了。他说出来的数字吓了众人一跳,居然是三千套。 卢祖安等人当然相信三千套也有人要,但问题是三千套的成本不是个小数,而且卢家也用不了这么多。那纸和墨因为采用的还是檀皮熟纸和普通松烟,价格不低;虽然要买这书的人肯定是少不了,但是范阳卢家总不能摆摊卖书去吧? 卢鸿站在众人面前,如同一个传销讲师般,以一种极为诱人的口气,给这些经学名宿们上了一堂极为生动的洗脑课。 “适才爹爹所言,自然有理。只是成本再高,难道能高过儒家大义的推广重任么?我辈治学之人,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身百死而莫悔。试想天下学子,对经辩无不心向往之,翘首以待,若大旱之望云霓。我等怎可因区区辎铢小利,伤了天下士子之心……” “范阳卢家自然不能行那贾书逐利之事,更不可以赠书之法,为贾名之行!我世家之位,岂是名、利可以污浊的。但此次经辩出版之事,卢家早已全权委托奚家印书坊印制发行,其『性』质为公众作品,授权状态为a级签约……奚家印书坊,一向着眼于经学,雅创文具,向执天下文房之牛耳。此次能宣扬教化,宏大经义之事,奚家书坊也是义不容辞,自创版、印制、装帧、出版等事,一体承担,卢家概不过问,以求公正……” “经辩印刷后,奚家将免费提供给卢家五百册作为馈赠众大世家的礼品,其余经辩将上市公开发行。发行的目的,主要是考虑到各界对经辩的极度需求,满足众多学子追求真理探寻经义的强烈愿望。上次《玄坛讲经录》印制后,市面上大量出现了伪劣的盗版书籍,不仅扰『乱』了文化市场,败坏了正版书的荣誉,更严重地挫伤了读者的学习热情,甚至对相当一部分学子的学业形成了误导,对传统的、正确的经义造成了曲解,造成了非常坏的影响。因此这一次经辩公开上市,决不是为了追逐利益或名望,而是为了打击盗版,宏扬正气,让广大莘莘学子能有自己喜爱的书可以读,进一步普及经学知识,推动文化事业的不断发展……” 卢鸿在中间说得滔滔不绝,一众经学名宿听得两眼圆睁,点头不迭。到最后,如果不是卢鸿以循序渐进、过犹不及等理由相劝,一众热血沸腾的文化事业先行者,差点要求奚老大直接印一万套出来,吓得奚老大直冒冷汗。 要说最佩服卢鸿的,只怕就是奚老大了。卢鸿这一套给几位经学名宿讲来,自然是极尽煽动诱『惑』之能事,但奚老大毕竟是在商场中混了半辈子的人,哪还不知道卢鸿讲了半天大义背后的目的。他自然知道卢鸿看不上卖书的那几个钱,要多印出来委托给自己卖,还是补偿自己在纸墨砚石等方面的巨大投入罢了。 其实卢鸿想的,远不止奚老大猜的这么简单。文化是大业不错,但如果做大业是赔钱的买卖的话,这大业十有八九倒是开展不下去的。卢鸿要想经会和书院建起来并发展下去,再进一步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实现,甚至把整体大唐的文化事业推动起来,就必须做个样板告诉众人,这个大业是不赔钱,甚至是可以挣大钱的。 他自己虽然不觉得缺钱,但总不能让和自己一起做这项事业的人赔钱。 其后他又随便给奚老大出了几个“歪点子”,更是让奚老大佩服得五体投地。 ------------ 第二十三章 最简单的营销 卢鸿这几个卖书的点子,也都是非常简单的,但却极为实用。 第一是奚家印书坊自己不建销售网点,直接选择几家书坊为代理进行销售。此举一来可以最快的铺开网络,节约成本。二是可以摆脱谋利之名,把求利的黑锅让这几家代理来背。当然选择代理的装标、签约、保密、结算等密诀卢鸿只是简单一提,全由奚老大自行领会。 第二是将书分为精制和普通两种。其中免费提供给卢家的一部分书籍,内容和其他的并无分别,但封面却略有不同。 虽然书是活字印刷的,但封面由于题字是孔颖达的手迹,因此依然采用了雕版印刷。卢鸿这里玩了个小花样,专门挑了几百册出来,使用了红黑两『色』的套『色』印刷。封面上套印了一树梅花,树干为黑『色』,梅花为红『色』,颇为新奇。 虽然套印这技术成本并不算高,但此时绝对要算是尖端技术。这些书卢鸿就是打算做成礼品书的,其中五百套提供给卢府,除了自家留存外,还有少量作为赠品,赠送给了各大世家和权要等。其余一百册则是偷偷印的,卢鸿要奚老大外面套了精制锦盒,暂不发给售书坊,留做奇货可居。 代理书坊的点子奚老大自然一眼就看出好处,并且马上就执行了,手中几千套书以一个相当高的价格一次『性』被几家书坊联手买断。但卢鸿说的礼品书他却不觉得有太多的好处。在他看来这些书就算是价格能略高些,估计也卖不出太好的价钱来。但过了不久,各代理书坊就都找上门来,提出以高价收购红『色』印花的精制书。 此时正值年关将近,卢家的《范阳经辩录》成了各世家以及高门馈赠的最佳礼物。只是那种精制印花的经辩录只有卢家亲赠才能得到,数量颇少,寻常哪能得见。若是市场上常见的普通经辩录,又显不出贵重来。因此到书坊中出高价收购精制书的,不在少数。各书坊便纷纷来找奚家书坊,愿意花大代价,要奚家设法给弄点精制书出来。 此时奚老大才不得不佩服卢鸿的先见之明,更是按了卢鸿说的,绝不肯正大光明一次把精制书拿出来。每次都是故做为难半天,才遮遮掩掩地拿出几部,找了无数说词,还要对方保密私卖等等。价格直高了普通书十倍还不止,还赚得各代理书坊老板感激不已。 其实书坊老板自然也没吃亏,这些书被他们转手以更高的价格卖了出去,依然没能满足需求。这部分书籍,因为数量极少,又有多方面的价值,后来成为了收藏界的最爱。界内均以“红印花”称之,被后世藏者视为极品。 书也印好了,年关已近,郑家三老并崔三醉也要分别返回家中。 经会之后,除了孔颖达次日便启程回返、郑家除三老外的诸人也在三日后离开之外,其他几位都暂时留驻几日,主要就是要整理点校经辩录。 再过几日,辽西段荣暄和青州黄升完成自己的经义点校后,也先后告辞。但郑家三老和崔三醉却是一直留了下来,日日相聚饮酒辩经,颇有些乐不思蜀。 那崔三醉本是言道不复言辩,但私下切磋,也不为破例。三老中的老三郑诚,在坛辩中面对崔三醉,几无还手之力,心中大是不服。此时得了方便,一有空闲,就要与那崔三醉辩上一番。 崔三醉对此正中下怀,自是来者不拒。二人若说经义功底,也是伯仲之间。但要说辩论水平,那可就几乎是天上地下了。因此最初之时,郑诚处于绝对的下风,屡战屡败。 但那郑诚却是愈挫愈勇,屡败屡战。过不多久,也渐渐地『摸』着了门道,一点点有了些起『色』。这一下更是兴趣大增,不管是吃饭走路还是出行闲坐,只要是和人说话,人家说什么,他就反驳什么,无时无刻,都准备和人辩上一番。 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郑诚这一认真,辩论水平自是突飞猛进。慢慢地便和崔三醉能相持颇久,偶尔也能胜上一两场。待得这几天,已经是互有胜负,虽然还略处下风,但再坚持下去,平分秋『色』甚至后来居上,也不再是遥不可及了。 崔三醉也不由大为警醒。他以善辩成名,颇以此为傲。虽然推许卢鸿,其实也存了让年轻人一头的意思。但要让这郑家老三压自己一头,那是绝不能输这口气的。因此也是厉兵秣马,暗自鼓劲。 此时将近年关,郑家及崔家都派了人来,要接三老及崔三醉回家过年。故时风俗,无论有什么大事,这过年总得回家团圆才是。就算是崔三醉这等古怪之人,这个事上也是不会违背的。只是他与郑诚正斗到了劲头儿上,这般忽然撇下,实在是不愿。郑诚也是一般心思,也是大大的不舍。就算是另外二老,也觉得这一段过得实在是充实有趣,此时别离,亦觉郁郁。 卢鸿与四老感情颇深,也是不舍四人,又动了点心眼,与四老说道:“晚辈也实在是舍不得,只是团圆节日,家人翘首,不好相留。若是爷爷们有心,年后卢家准备『操』办一所书院,书院中除了教授学生日常学业,也要时常邀请名流,讲经辩法。若爷爷们愿意,不如便由卢家专程特邀四位为特邀教授,专辟客座,便可日日相对,观摹交流,岂非乐事。” 崔三醉听了哈哈大笑,痛饮了一口酒说:“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多歪心眼儿。表面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教授什么交流,其实还不是想借了我们几个老家伙的名头给你这书院扯扯大旗。不过我出来这些日子过得确实不错,再回博陵那小屋子里干坐,估计也是没甚趣味。我也不当什么客座,只要给我弄个地方,我就全搬了来,也没啥大不了。就是怕有的人不敢再战,空费了你这小子的鬼点子。” 郑家三老听了也不由笑了。郑知郑行连连点头,郑诚却是不肯服输地辩道:“非也非也,你这话却是大谬。我们三老自然是名声在外,但你这老家伙除了有几分骂人的恶名,还有什么名头,扯什么大旗?只怕那书院要真请了你当博士讲学,学生们倒都要吓跑了。空自相许,不知其非。唉,我都不惜得说你。”说罢连连摇头。 崔三醉却不理会,又喝了口酒说:“还不惜得说我,拾人牙唾,有何味道?过完年我在这等你,你们老哥仨就组团忽悠我来吧!” ------------ 第二十四章 神秘的红丝石 眼看就要过年了,三老及崔三醉都已离去,印书坊也暂时休工,卢鸿也放松几天,写写福字,又推出了写春联的新热点。 这春联的点子,说来也有意思,居然是卢鸿上次写的那对联惹出来的。他上次写的“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的对联,很是得了众人的夸奖。范阳郡守颇为看重此联,居然便使人求了这一联去,招了能工巧匠,在郡衙外立了两都石柱,将之镌刻在石柱之上。 这一做法颇为新鲜,很快便有大户人家群起仿效。卢家作为范阳首姓,又是始创之门,更不能落于人后。卢祖安便要卢鸿如法炮制,也立起一对石柱来。卢鸿眼睛一转,说道那石柱虽然气派,却总是落了人后。不如便在过年时,在门两侧桃符下各贴一条大红联,便叫作春联。不只是喜庆,而且年年可出新意,更有意趣。 结果这春联便如同福字一般成了范阳新的流行做法,各家纷纷贴上了春联。那红纸虽然只能从奚家文房作坊购入,字则是八仙过海,各显身手。虽然卢公子亲笔所书对联,还是最得人看重,但是确实求之不易。因此只要门外有春联贴上,词意喜庆,应个景也就是了。 过年自然还是老章程,忙忙碌碌直到过了十五,卢鸿才有时间喘口气。这天正寻思着印书坊是不是也该有点新动作时,奚老大却上门来找卢鸿了。 奚老大家在易州,因此过年时也就回家过年。才过了十五,就又忙着赶回了范阳。见了卢鸿,先说过拜年的话,这才告诉卢鸿一个喜讯,原来外出寻找洮石和红丝石的两路人马,在年前都已经满载而归了。 “啊?”卢鸿一听就站了起来,详作生气地说:“好啊,早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成心瘾着我不是?” 奚老连忙笑嘻嘻地解释:“怎么会呵。只是小水他们回来时,都已经到了年根,那时公子也正忙着写春联呢,哪有空理会这些。当时在下已经回了易州,他们也就都忙着回易州过年,这才没有及时禀告公子你啊。这不年一过完,我们就紧着回来给你送好石头来了么。”说完,招呼门外的小水进来,把几块打磨好的砚板摆在案上,请卢鸿看。 案上几块砚石,打磨得很是规整。颜『色』或绿或红,纹理各异。卢鸿先不管那洮砚,伸手将其中一块红丝石拿了起来,对着光线各角度照着看看,又以手轻抚砚面,仔细端详。 这红丝砚,比起端、歙、洮来,更有一分神秘『色』彩。 红丝砚产于青州西部的黑山,石质赤黄,有红纹如刷丝,萦绕石面,故称为红丝。红丝石采自唐代,至宋时名动天下,时人有称其为天下诸砚之首的,公认为天下四大名砚之一。只是与其他三种名砚不同,红丝石存量极少,宋代后期便开采殆尽,竟成绝响。因此自宋以后,世人所称四大名砚中,便再无红丝之名,而以澄泥砚补入。 此后红丝砚虽然偶有面世,但少为人知。卢鸿前世记忆中,红丝石又有新坑发现,他自己也收有多块红丝砚。只是后世的红丝砚,虽然纹理依然炫烂,但以为砚材,发墨较之端歙却相差甚远。因此世人多有争议,历史上的唐宋红丝砚究竟是如何模样,后世之红丝,是否就是唐宋之红丝,成了一直无法揭开的谜团。 卢鸿手中这方红丝砚板,乃是紫红地黄刷丝纹,其中纹理如云带卷舒,变幻无穷。卢鸿轻轻以手相『荡』,只觉得质润理滑,却又如膏凝涩,与前世记忆中红丝那坚滑光洁的感觉截然不同。 卢鸿不由心下大喜,看来这唐时红丝,果然与后世所采红丝有异。他也顾不上和奚老大等说话,自顾自取过一锭墨来,以小勺取了几滴水在这红丝砚面上,试磨起来。 前人记载中,称红丝砚“渍水有『液』出,手试如膏;常有膏润浮泛,墨『色』相凝如漆”。今日亲手相试,果然手行砚上,墨石相亲,下墨既利,发墨更是如油如漆。这才连连称赞红丝砚不愧名砚之称。又恨佳石不传,后世之人猜疑菲薄,竟至名石千载未得正名,沉沦起伏,令人感慨叹惜。 想到这里,卢鸿对身边的奚老大说:“老奚,却是要感谢你为我集齐名石,广收砚材。我有意将天下砚材并制砚之法,以及各种砚式,编成一书,名字就叫作《砚谱》。令天下名砚,有所流传,不知你觉得可行么?” 奚老大一听大喜。他也是爱砚之人,每惊于卢鸿于砚道的见识,若卢鸿真写了此书出来,定然是精彩之极了。连忙点头说:“公子愿意写《砚谱》出来,天下爱砚之人也要共庆其事了。奚某愿一力相助,反正咱们印书又有现成的书坊了。公子前时说印书能挣钱,在下还不太相信。现在只这一套书印完我就明白,再寻多远的石头也不怕没钱了。” 卢鸿听了点点头说:“如此说来甚好。年后这一段我若能抽出时间的话,就抓点空闲的时节,写写这书。这一段年也快过完了,咱们的书坊是不是也该开工做点事了?” 奚老大听了说:“倒是有个好消息,忘了一并告诉公子了。前两天才得一个消息,说是公子所说那石油,据称在延州那边就有,土人管它叫作‘石『液』’,据说当地人常有用来点灯的。我已经托人去大量采购,估计再过个把月,就能见到实物了。” 奚老大顿了顿,又说:“只是南下制纸的消息,却是还没见个回音。我已经告诉了南下的四小子,试制成功,直接便把成纸发过来,估计问题不大。” 卢鸿听了嘿嘿笑着说:“放心吧,我的秘方哪会有问题的?到时候,这元书纸肯定是成船成船地拉过来。只要天下人还要看书,你这元书纸就必然大卖。你就等着数钱吧。” 奚老大听了,也不由眼放金光,无比灿烂。 ------------ 第二十四章 太极书院 第二十四章 太极书院 但是现在卢鸿还没有时间去一心一意地写书,就连砚台也没时间玩。因为年后马上就要『操』办一件大事,就是卢家的书院要准备筹建了。 在唐初时,成熟的书院体制还没有出现过。卢鸿要建的书院,是这世上第一个分专业的综合『性』学校。 按照卢鸿的提议,书院共设经学、算学、文学、兵学四大类课程,其下又细分为数种细科。如经学不只是各类儒家经典,也包括了先秦诸子中的几位名家;文学除了文章诗词外,还将史学一并纳入;兵学一类,则是讲述《孙子兵法》、《司马法》等军事著作的。唐初时扩张意识存在于各个阶层的头脑之中,就算是文人也多以投兵报国、建功立业为荣,因此这兵学估计也会受到广泛的欢迎。而算学则是在卢鸿力倡下建立起来的,除了最基本的数学之外,还有简单的物理及化学知识。只是这些知识统统被卢鸿冠之以“格物”的美称,并将之与儒家“格物致知”的大道理联系起来,成了探寻世界、明了本源的最基础知识。 目前学院最大的问题就是师资力量不足。以前卢家族学中就只是卢宽一人,还是以蒙学为主。一旦启蒙之后,学生平日多是自修,每月内定期由族内学者及长老等为众人讲经。现下要改变这等松散的组织形式,师资力量是必须要充实的。为此卢家除了本族几位经学有成的长老出任讲学外,还专门派人前往荥阳郑家,按照当时卢鸿与郑聿横的约定,请郑家派出几名经学学者,充作书院讲学。当然顺便也带去了诚聘三老为书院客座教授的聘书,请三老方便时,前来范阳讲学。同样的一批人马,也出发前往博陵,邀请崔三醉。 当然三老及崔三醉等就是骗了来,也只能是当宝贝供着,给个客座的名字,偶尔出场做个讲座什么的。总不能让几个老爷子给你当老师天天去上课。但书院要的,也就是这个招牌,至于他们自己愿意怎么个讲法,全看他们心情而定了。 而书院中的学生,除了卢家子弟之外,每年还要固定招收一部分外来入学的学子。这个提议得到了卢祖安等的大力支持。唐时官府有意打破世家的垄断地位,开科举招收平民子弟,以充实官员数量。如果卢家的书院中,也招收外来学生,吸纳平民中优秀子弟入学,则这部分招来的优秀人才通过科举入仕后,必然视卢家为其根底,壮大卢家的影响和力量。 中国古时,对师徒的关系是极为看重的。父子之间,因看法不同或其他原因反目的不在少数。但以学生的身份,若是不敬师长甚至背叛的,肯定会受到世人唾弃。因此,但凡是从卢家书院中走出来的学生,虽然不是卢族中人,但他身上事实上已经打上了卢家的烙印,终其一世都会紧紧地绑在卢家的船上。 也因为这一点,卢鸿特地淡化了书院的卢家背景。除了广邀其他世家的经学名宿为讲学外,他还力拒以卢家的名字来命名书院。在他看来,这种看似为卢家挣来名望的做法只是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却很容易给书院带来过重的世家背景,引起官方的另眼看待。卢家要得到书院带来的利益,需要的是从实质上取得控制权,而不是一个好听的声望。在名义上,应该努力地给书院带上一层学术的、公众的、超然的『色』彩。 最后书院以“太极书院”为名,卢祖安本人兼任书院山长。自此以后,每一任的卢家族长,都会自然兼任学院山长,并且紧紧地将学院控制在自己手中。 去荥阳请讲学的人马很快回来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众讲学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才能赶来,但某位客座教授已经随着邀请的人马一同杀回来了。 这位急『性』子的客座教授当然就是三老中的老三郑诚。 郑诚在范阳『迷』恋上辩论之后,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在离开范阳回荥阳后,少了崔三醉这个陪练,郑诚感觉简直就象少了一半的一般,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为了改变这样的状况,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就找身边人的来随便辩一辩,也算是解解辩瘾,当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觉得是随便辩辩,身边的人一下子全都叫苦不迭。那些晚辈哪敢和这位老祖宗辩论?何况郑诚本来经义精熟,这回又同崔三醉经过了一段对练,在辩论氛围里经过实战、镀了真金,那辩术早就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现在学成回国这么一试,海归的威力果然不是盖的。说出这话来听得众人如坠五云雾里,分不清东西南北。你要他吃饭,他也要与你讲一讲肉割得正与不正的辩证关系;你要他喝水,他也要与你辩一辩水处下流几近道的原理。总之搞得人饭也不能正常吃了,水也没法好好喝了,生活中到处充满了原理和天机。在郑诚留学取经得来的辩论理论的参与指导下,把本来平平稳稳的荥阳郑家折腾得鸡飞狗跳,另众人齐齐佩服范阳卢家的经义水平,真想不出来那是何等的厉害。连郑诚老爷子这么样的经学泰斗,去留学了一圈,回来都不会好好说话、正经办事了。 但是这国际先进经验虽然说来好听,辩来厉害,但日子总不能这般来过。郑家也是传承多代的世家,治家理业,自有经验,要真听凭郑诚老爷子说得天花『乱』坠这般辩论下去,还要以之指导实践,那还不『乱』了。就是郑知郑行,也是不胜其烦。正好见了范阳卢家发来的请贴聘书等,这一下子众人大喜,连忙将这先行北上的重任,交给了郑诚。若是府上决议他事,总要开几次会,搞几次公决公议,推来拖去,纠缠好些时候才成。唯独此次,长老议事会可谓雷厉风行,按照郑知郑行二老打破常规、特事特办,简化步骤、提高效率的指示,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一致同意由郑诚马上北上先行报道,并且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 第二十五集 辩论的最高境界 第二十五集 辩论的最高境界 卢鸿看着对面兴致勃勃的郑诚老爷子,一张脸苦得能挤出胆汁来。 唉,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没事搞什么辩论?搞辩论就罢了,为什么要这郑诚老爷子参与呢?让这郑诚老爷子参与就又罢了,为什么要请他为客座教授呢?这不,教授来了,活路没了。 郑诚教授一下车,就东张西望地观察了半天,没发现敌情…… “鸿儿乖孙,三醉那个老家伙呢?” “哦,三爷爷莫要着急,孙儿已经着人下了聘书前去博陵,估计崔老爷子用不了几天就会到了。” “……老匹夫!居然敢放我的鸽子!算了,那家伙没来,你是他的法定接班人,有事弟子服其劳。上次我和那家伙说到了有一有二的道理,还没分出胜负,你就来陪我辩一场吧……” “不算不算,再来再来……” “你这是使诈,咱们再来……” “不行了吧?咱们再来一场……” “再来……” “再……乖孙你跑什么?装着听不到就行了么?逃避岂是办法?须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谓有二;在前亦我,在后亦我,是谓有一……” 卢鸿真的无奈了,除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实在是想不出克敌制胜的法宝,哪见这么没品的辩手,输了就再来,胜了也不结束,根本就是死缠烂打嘛。 可惜他跑了没多久,就被卢祖安亲自押着回到了书院。不回来不行啊,卢鸿跑了郑诚就找书院的几位讲学演练了一下。结果先期到书院的五位讲学,两个神智混『乱』两个当场昏倒,还有一个机灵的见事不妙,当机立断,跳窗而逃。遗憾的是这位机灵讲学虽然精通诸子百家,却忘了天时不如地利的颠扑不破至理,没发现自己跳的方向是临河一面。此时天已回暖,河上冰层甚薄,直接就砸了个人形冰窟窿。要不是众人闻声赶来,抢救及时,肯定就会酿成顶锅盖的悲剧了。 权衡利弊,卢大族长也只好大义灭亲,牺牲卢鸿了。看着卢祖安含着眼泪将卢鸿送入郑诚的小屋,众人无不面『露』钦佩、同情、感激、后怕等等多种复杂的表情。 屋内的卢鸿看着面带『淫』笑的郑诚,目光悲愤而坚定。 当崔三醉走下马车时,卢家众人热烈欢迎的场面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尤其看着卢祖安满含热泪拉着自己的手,激动得不住颤抖的时候,崔三醉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借了他很多钱。 卢祖安与众人簇拥着崔三醉来到郑诚的小屋前,由两个胆大的,开了门请崔三醉进去,又大着胆子冲进去把卢鸿救了出来。 众人在门口看卢鸿目光呆滞,咬牙切齿,连忙掐人中、拍后背,舞弄了半天。还好卢鸿毕竟天赋异于常人,又占了年青的好处,很快就恢复回来。 众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转而关注起屋内的战况来。只是刚才注意力都放在卢鸿身上,只隐隐听到屋内双方说了几句话,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正待上去隔了门去听听,房门忽然“呀”地打了开来,崔三醉昂首而出,将酒坛举起轻啜一口,神态甚是悠闲。 众人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卢祖安结结巴巴地问道:“敢问伯父,适才,适才你都,说了什么?” 崔三醉将口中美酒咂么再三,微微晃着头,似乎还沉浸在酒的美味之中,很不经意地说:“老夫问那老家伙,天下美酒不只老夫手中一坛,怎说有一?手中美酒只老夫一人独品,怎说有二?” “然后呢?” “然后那老家伙说,天下美酒尽多,而只取一坛饮,是为有一;他抢过去喝了一大口,说手中美酒老夫饮得他也饮得,是为有二。” “……然后呢?” 崔三醉将身子侧过,把挡住的屋内情景现于众人眼前。 然后众人就看到郑诚老爷子醉倒当地,鼾睡正浓,睡梦中睡出了甜美的微笑。 崔三醉的到来,终于把卢鸿解放了出来,书院的建设也终于步上了正轨。 三月初一这天,太极书院正式开学了。 除了当地郡守及各级官员到场相贺外,孔颖达为卢家奏请的“学达『性』天”赐额以及祝贺书院开张的贺信也给书院落成增添了一份喜意。 各大世家等也均有贺信贺礼。郑家、崔家除了给予的切实的支持外,还分别有几名优秀的青年学士,作为首批外来生,入院就学。 如郑家、崔家这样的世家中,不乏明智之士。卢家办书院的目的,虽然不能猜得尽透,但也能看出这是发扬本族学风、张大家族声望的重大举措。这几名入学的外来生,除了想让他们借书院的东风磨砺学业的目的以外,也不免有投石问路之意。 卢鸿对此心知肚明,但觉得并不是坏事。如果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学院提前兴旺起来,也是一件好事。至于书院为着卢家打算的一些功利行为,关键就在于一个先机。何况他的一些主意,只怕其他世家就是想学,也未必能办得到。 书院最初学生也不过几十人,因为都是精选出来的俊才,因此一段试讲后,很快师生都进入了状态。这些学生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受上次经会的影响,对于辩论兴趣颇浓,书院中每旬都举行一次辩论会,诸生皆踊跃参加,而崔三醉、郑诚等也经常亲临指点。这种辩论活动引起了范阳乃至周边学者的极大兴趣,每逢经辩之日,都有不少的学者士子,专程赶来观摹。 书院另一项吸引人的活动便是体赛。另卢鸿惭愧的是,唐时尚武风气极浓,而他自己却可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尤其范阳地处北地,民风彪悍,青年士子也多受影响,卢家子弟不乏击剑、『射』箭的能手。这一点,郑家子弟便多有不及。只是年青人争强好胜,哪肯落后。先是自发比试,后来卢鸿发现了这一点,便顺手推舟,在书院中设立了体学一科。要求全体学生在习经同时,强健体魄,习弓练剑,更提出“上马能击贼,下马可立说”的口号,一时骑马击剑也成了青年学子中最为流行的活动。 为了推动体学,书院又在经辩间歇时,举行体赛,分为剑术、『射』术、马术等多个项目。因为这些项目竞赛『性』强,观赏『性』高,居然成了范阳城内最受欢迎的活动。一到体赛之日,几乎倾城出动,观看比赛。比赛中更是为了自己支持的选手大声加油喝彩,极为热闹。只是如此一来,书院的院落内却是拥挤不堪。最后只得将体赛由院内搬到了院外,在涿水一侧开出一块大大的方正空场,以为比赛场地。一到比赛日,这场地边上早早就立满观众,比赶集还热闹。范阳人均亲切称呼此地为“水立方”。 ------------ 第二十六章 印书坊的新动作 第二十六章 印书坊的新动作 书院已经步入正轨,但卢鸿却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参与书院中的事。 因为活字印刷的两个难题先后攻克,印书的成本问题终于可以解决了。 就在上月底时,奚老大托人购入的第一批石油运到了。奚老大试点了一次,就连连称赞这石油制油烟墨,确实有其优点。 石油制的油烟墨,若按质量来说,墨『色』要略逊于桐油。但石油不仅价格极为便宜,而且产烟较之其他原料也是更多,因此用石油来制的油烟墨,成本达到了一个非常低的程度。 如果考虑到印书用墨不需要捣捶及压模成型这些步骤,印刷用墨的成本更是低到了一个以前简直不敢想象的地步。 经过几次简单的试验,奚老大就成功地制出了直接用于印刷的适用水墨。 河面开化后不久,第一船元书纸也终于抵达了范阳。 印书坊全面开动起来,在解决了成本问题后,第一套真正意义上的成熟活字印刷书籍正式出版了。 因为纸和墨均与上次印制《范阳经辩录》时不同,因此书坊先期也进行了简单实验。还好这些问题影响不大,很快都被一一解决。 书坊印的第一套书很正常的,就是蒙学的最基本识字范本《千字文》。此次的千字文与上次卢鸿书写给书坊众人启蒙所用的不同,在每句话的下面,都加了关于句义的简单解释。当然,这一版的《千字文》中,依然使用了标点。 这次,卢鸿与奚老大真的决定印了一万册。这个数字放在唐朝,真的是一个令人昏眩的数字。卢鸿的想法很简单,反正印出来书是不会贬值的,今年卖不了还可以明年卖。 当奚家印书坊再次召集代理书坊来参与此次新书的发售时,各书坊的老板并不觉得《千字文》值得印成线装书来卖。没错,《千字文》是每一个蒙学的学子都离不了的书。但是线装书的价格太高了,根本不可能想象有几个家长,会为识字的儿童去买一本小学范文。《千字文》这样的书,基本上还是手抄的更为常见。 但当他们看到手中印制精美又带有释义的线装《千字文》,听到奚老大报出的价格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他们甚至再三地询问了价格,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真是无法想象!这样精美的线装书,怎么可能有这样低的价格?难道真是印书坊背后的卢家为了挣一份名望,不惜成本地赔本赚吆喝? 但当奚老大讲明出货的数量时,所有的人都确信,这批书肯定是确实有这样低的成本。那么大数量的书籍,如果真是贴钱卖,就算是卢氏这样的世家也不可能承受得起。 就象上一次的《范阳经辩录》一样,这一批《千字文》同样在市面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与《范阳经辩录》不同,《千字文》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极为低廉的价格,以至于比起一般人买纸墨自己抄写,还要便宜得多。世人除了对书籍采用的纸张颇为好奇外,更为惊讶这样的书籍怎么能有这样低的成本,更是对奚家印书坊后序的出版书籍充满了期待。 此次奚家印书坊在委托代理书坊销售时,虽然书价很低,但由于成本更低,且数量巨大,因此赚得比上次一点也不少。各书坊的老板同样是赚得盆满钵满。奚老大这回是真的从书中看出了商机,摩拳擦掌地要把印书的事业发扬光大。 印书坊中的工匠及帮工也都得到了一份颇为丰厚的工钱,同时作为奖励与纪念,书坊中每个参与的人,都得到了一本新版《千字文》。 这本《千字文》众工匠都是第一批读者。印书坊现在的识字活动在洗砚老师的主持下,开展得轰轰烈烈。而洗砚的新媳『妇』环儿,在经过了洗砚的突击培训后,也已经走马上任,在内堂办起了丫环婆子们参与的识字扫盲班。当然内堂的教材是没有免费提供的。只是以现在《千字文》的价格,自行购置,也不是什么大事。 卢家婢女皆识字的风雅故事一时传遍大江南北。尤其是有一次,卢祖安一个多年朋友来访时,见府中两个丫环,边行边说。一个手持水盂地报怨道:“老爷没休川流不,却要我去取金生丽。”另一个笑着说:“傻丫头快小些空谷传,小心打你个吊民伐。” 这样的故事简直可以与古贤郑玄“薄言往愬,,逢彼之怒”的俏婢相媲美了。一时各大世家中,采购《千字文》为下人识字教材的事颇为多见。如果现在你去某大世家拜访,旁边的侍女不会说句“肆筵设席,鼓瑟吹笙”,你都不好意思再和人家打招呼。 很快奚氏印书坊的第二批书就又问世了。这一次更是一次大手笔,印书坊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将《诗》、《书》、《礼》、《易》、《春秋》、《老子》、《论语》等经典全数印了出来。由于这次是轻车熟路,成本控制又达到了一个新层次,这批书的价格较之上次更低了。为了鼓励众人购买,在奚氏印书坊的建议下,各书坊都推出了成套购买更有优惠的政策,导致成套买经的文人学子络绎不绝,一时各书坊都差点被挤爆了。而各地手拿书卷,边行边『吟』哦的书生,几乎处处可见,成了新年一景。 但这一次卢鸿并没有参与印书。事实上,他连前不久的荥阳玄坛讲经都没有参加。除了听从孔颖达的教诲,减少出头『露』面的次数,埋头攻读外,也是为了给卢家才俊一个表现的机会。 在太极书院中,卢鸿亲自组织了一个他称为“观岚阁”的精英班。 这个“观岚阁”事实上就是一个类似于后世的考试培训班,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扶持挑选入阁的卢家子弟在科举中取得优异的成绩。 当然“观岚阁”是不会对其他世家的子弟开放的,目前还是一个只有卢家少数人知道的机密。也许日后会有经过考验获得认可的平民子弟进入,但现在只有两个卢家子弟被当作重点培养对象,接受了特别的培训及包装。 此次参加荥阳玄坛讲经的卢家队伍中,就包括这两名卢家年轻人。他们通过一系列设计,希望在玄坛讲经中一鸣惊人,为日后参加科举奠定基础。 除了参加玄坛讲经这样的经会以外,卢鸿还充分利用手中的印书坊,增加这阁中精英的影响。 开始时由于受《范阳经辩录》的启发,奚老大提出,可以印一份定期发行的小册子,摘录每期太极书院辩论中的精彩内容,对外发售。经过试行,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因为太极书院的辩论活动是十天一次,虽然喜爱之人众多,也有远路前来观摹的,但总不能长住在范阳,期期不落。因此这记录辩论内容的小册子一推出,就受到了喜爱人士的热烈欢迎。虽然销量不是非常大,但相当稳定。 卢鸿在建立观岚阁之后,便有意的在摘录精彩辩论内容时,向培养的精英人才倾斜。在近几期册子中,已经注意将入阁二人的优异表现,特别突出出来,在关注太极书院辩论活动的学者中,先期留下一个好印象。尤其当这二人在玄坛讲经新加入的辩论活动中,表现颇为引人注目后,更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除了忙书院及观岚阁的事务,卢鸿自己的学业也遇上了一个新转机。其起因,却是在玄坛讲经结束后,应邀来到范阳的郑知、郑行。因为卢鸿前时曾希望郑家提供一部分藏书,供印书坊翻印出版。此次二老便将藏『『138看书网』』中书籍整理了一次,抄录部分珍贵书籍,带来范阳交卢鸿翻印。在整理过程中,二老居然发现了一部极为珍贵的上古典籍。当卢鸿听到它的名字时,真是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这部典籍的名字叫作:《归藏》。 ------------ 第二十七章 神秘易经 第二十七章 神秘易经 易,本意乃是变化。上古三代夏、商、周,每代各有自己的易经,均是讲述阴阳变化,用以占卜求筮。三代之易,名称各不相同。夏代称为《连山》,商代称为《归藏》,而周代就直称之为《易》。夏、商两代的易经,早已失传。后世人所见到的易经,只有周代之《易》,故也称之为《周易》。 这次郑家发现的这函《归藏》,是在整理藏『『138看书网』』中旧书时,在箱底发现的。原书是两卷竹简,装在一个古旧的书函之中。因为外边的木函封闭甚严,因此打开时,竹简上的字迹尚未漫污,依然清晰可读。 郑知与郑行第一时间看到了这套古易经,经上并未标注书名。但经过二人通鉴分析,初步认为,这套古易经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商代《归藏》。郑家藏『『138看书网』』藏书的历史,上溯可至秦汉之时。这套《归藏》是何时所藏,来历渊源,却是不可察考了。 《归藏》复见,实在是一件大事。此前也有人说内府之中,也藏有《归藏》十三卷,但世人均是无缘得见。且据称那套《归藏》是后人注本,是否为真,亦存怀疑。郑家二老反复研读手中古本,再以《周易》相参照,虽然爻词大异,序列变化,但内旨一脉相承。尤其此易经起于“坤”卦,用七、八不用六、九,更与古书所传相契,这才断定必是真品无疑。 之后二老便匆匆收拾一番,将《归藏》及其他古籍抄本一并携至范阳,欲与崔三醉及卢鸿共研《归藏》,希冀有所心得。 《易》向为百经之首,记述的乃是天地阴阳变化之学,历来均有一层神秘『色』彩。而这世间未见的商代《连藏》,更是引起了诸人的极大兴趣。 郑家三老、崔三醉、卢鸿五人,集于书院一间小室之内,共同研究这两卷《归藏》十几天,只是众人心头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浓。 众人现在都已经相信,这本《归藏》必是真本无疑。郑知郑行曾亲见原本,绝无造假欺世的可能;何况众人都是侵『淫』经籍已久,对《周易》都有极深入的见识。眼前这本《归藏》,爻义深奥,词旨古朴,绝不可能是凭空造假能造得出来的。 但越是证明了这本《归藏》的真实『性』,众人心中的疑虑就越深。除了如何解释《归藏》的词义章句外,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归藏》与《周易》的关系?二者孰是孰非? 就拿最常用的卜筮之事来说,同样起卦,但在解卦时《归藏》与《周易》经常有截然不同的卦词和爻词。此时应该以何为据,肯定哪一个,否定哪一个?两本易经之间的矛盾之处,便成为众人混『乱』的最大根源。 卢鸿在前世记忆中对于易经,尤其是预测占卜等等神秘说法,一直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当穿越事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整个观点无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虽然在此之前,他并未深刻地思考过这类问题,但这本《归藏》的出现,以及这十几天来众人坐而论《易》的结果,使他对《易》中隐含世间至理的思考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混『乱』。 当最后众人只达成一些阶段『性』成果,而无法取得突破进展的时候,卢鸿提议将研究告一段落。卢鸿的建议是,如此博大精深的易理,只自己数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完全弄得通透的。不如便先将此《归藏》及众人初步的研究成果,与其他典籍一并翻刻出版,号召天下学者共研;同时将此课题,作为下一次范阳经论及明年玄坛讲经的一个专题,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取得更多的突破与进展。 而卢鸿与三老等人,也分别自行钻研,每月在书院中召开一次研讨会,交流各自成果。同时也鼓励书院中众人,共同参与。 《荥阳郑氏藏『『138看书网』』点校丛书》是有史以来第一批公开翻刻发行的私藏古籍。其中包括了郑氏藏『『138看书网』』中珍藏的古籍十余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就是《归藏》。卢鸿特地以书信的方式,求孔颖达为这套丛书做了序。孔颖达由于前两年编篡《五经正义》,曾经查阅过内府所藏的《归藏》。但是孔颖达认为,内府中的《归藏》毫无疑问是西汉时人的伪托。此次郑家《归藏》既然经郑氏三老及崔三醉一致定为真本,想来必然有足够的依据。因此孔颖达还特地在回信中,要求在书籍出版后,务必在第一时间为自己送来一套。此外,孔颖达对此次郑家尽出家藏精粹,翻印以共于天下的做法,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肯定,更上奏朝庭后给予了表彰。 而这套书的出现,也让郑、卢两家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其他世家也纷纷仿效,整理家藏的各类藏书,雕版翻印后发行。只是这些世家还不清楚奚氏印书的技术及材料,成本极高。但由于所印书籍多是珍贵古本,因此也同样受到了学者的欢迎与重视。一时之间,各类精本层出不穷,各地讲学辩论的风气也更为高涨,整个大唐的文风之胜,一时无前。 卢鸿自己,则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这部《归藏》之上。 与其他人不同,卢鸿对于《周易》的研究深度略逊,且为时短得多。其他人研究《归藏》,绕不开的一环便总是以《周易》为参照,来理解《归藏》中的旨义。但卢鸿却想到,《归藏》成书,更在《周易》之前。二者之间的关系,也许前者,更贴近于上古时期先民的思想状态。参以《周易》,反倒容易使人混『乱』。不如撇开《周易》,只纯粹地分析《归藏》的要义,可能更容易取得成果。 卢鸿便闭锁在书房中,除了定期的学院交流等事外,几乎足不出户。房中是搜集来的各世家翻印古籍,每天他都花大量的时间,推演《归藏》中诸卦爻,希望能从中发现古易的奥秘。 不知为什么,他总隐隐的感觉,这套《归藏》似乎隐藏着古人易理的真正奥义。当他明白其中含义的时候,就是他出山的时候到了。 ------------ 第五卷 名动长安 ------------ 第一章 长安我来了 第一章 长安我来了 贞观十六年。 卢鸿坐在马车上,看着车窗外依然灿烂的春光,心中一片宁静。 这几年来,他几乎把所在的精力都放在了《归藏》和《周易》上。不断地排演,不断地推算。随着时间流转,他似乎已经『摸』到了解开易经奥秘的大门。但这临门一脚总是无法找到触动的灵机。 今年年关才过,卢鸿忽然收到了孔颖达的信件。信件中言到,朝庭新旨,要他重新组织,审定《五经正义》。由于孔颖达年事渐高,精力不足,希望卢鸿能够进京,以助手的身份,助自己一臂之力。 卢鸿得信后,便与卢祖安商议。近些时来,书院及观岚阁,已经渐渐步入正轨。卢家众长老在与卢鸿共同处理相关事务时,也已经逐渐理解了卢鸿的思路和工作方式,而卢家这几年在科举中的表现,可说是成绩菲然,实实在在地给诸大世家,上了一堂课。 除了在玄坛经会以及范阳经辩时,着重培养卢家后进人才外,卢鸿还特地从辩论能力、诗词格律以及宣传包装等方面,编了一套名为《学解》地内部教材。这套教材被卢家视为绝对机密,根本不可能以任何形式公诸于世,只有族长和家族中负责相关事务和几位老长老才有缘得见。近几年来,卢家青年才俊名声雀起,人才济济,不能不说卢家的人才培养思路的确发挥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卢鸿才有可能抽出身来,往长安一行。 这几年来,他也一直思考自己未来的发展之路。反复思索后,他也认识,自己确实需要沉寂一段时间。一来是自己沉淀的需要,给自己一些积累的时间和空间。二来,他也需要大唐的文化建设达到一定程度,为自己的发展预备出一定的外部环境条件。 这次孔颖达的来信,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当然,卢鸿也觉得自己的学识似乎到了一个瓶颈,也需要一定的游学经历,增进自己的见识,开拓自己的视野。 一路上,卢鸿游山玩水,完全把学业经义抛在了九霄云外。隋末唐初,虽然多经战火,但文物古迹,仍然多有存留。此时大唐建国已有二十余年,各地胜迹渐渐恢复。卢鸿一路游玩,题咏留词,甚是快意。 当马车终于行近安,到得灞桥桥头时,马车停了下来。卢鸿自下了马车,慢慢地行至桥头,轻拍桥栏,心中无限感慨。 此时正值早春时节,灞桥两岸,春风轻拂,杨柳依依。桥侧长亭之上,游子行人,举酒尽觞,临别做赋,一切都如一张沉睡在卢鸿头脑中千年的画卷,忽然生动鲜活地复现在了卢鸿眼前。 灞桥折柳,春日送别。穿越千年活『色』生香地真实画面,映入卢鸿眼帘时,实实让他有庄生梦蝶之叹。虽然在他的印象中,前世记忆总是如同一场梦境,今生已经看惯的风情似乎已经熟悉得没有了味道。但当这些留传百世的风流故典再次触动他的心弦时,他依然无法不被感动,陷入深深地沉醉中无法自拔。 高大但并不张扬的雄伟城楼,质朴硬朗的重檐灰瓦,以及宽阔的街道上各『色』各样川流不息的人群。唐代的长安虽然是此时世上最大的城市,但却并不如后世那些都市般浮丽与奢华。行走在大唐的街道上,卢鸿总觉得有一种厚重而真实的气息,弥漫在长安这座承载着太多历史记忆的城市里。 进城之后,卢鸿并未急着去见孔颖达,而是先来到了族叔卢承庆的府中。 卢承庆与卢祖安,同为卢思道这一脉的后人。他先父卢赤松,与李渊本有旧谊。卢赤松去世后,卢承庆袭父爵,为秦州都督府户曹参军。后来得到唐太宗李世民的赏识,拜为考功员外郎。上次范阳经论时,便是卢承庆居中转桓,才运动得孔颖达亲赴范阳,使范阳经会一时名动四海。 卢承庆府第所在并不起眼,院子也并不甚大。卢鸿到了府门口,下了马车,见已经有两个青衣下人迎过来。洗砚上前述明后,众下人不敢怠慢,一头有人急忙跑进去通禀,另有下人过来请卢鸿下了车。 不一时,便见一个白衣青年急匆匆行了出来。此人身量不高,方脸浓眉,甚是端正。只见他由适才通传的下人引了过来,见了卢鸿拜见道:“原来是卢鸿贤弟到了。早闻说贤弟要来长安,原想着还得几天,不料今天就到了。想来一路甚是顺利了。” 卢鸿一看也忙施礼。原来这白衣青年,便是卢承庆的儿子,名唤卢修。逢年过节时,卢承庆回范阳省亲,这卢修大过卢鸿几岁,自然也是识得的,多有交往。只是卢承庆家教甚严,这卢修也是规规矩矩,不似卢鸿般随便。再加上见面机会甚少,因此相交得也不算是特别深厚。但如今卢鸿只身来到长安,兄弟相见,觉得比往时更要亲切些。 两人答礼已毕,互致问候,卢修便引着卢鸿入内,道是卢承庆在书房中候见。两人闲谈几句,卢修笑着说:“听说你要来,小齐、小平他们可是盼坏了,天天着人来问你什么时候到,说这回可要好好聚一聚。前些年你大出风头,就是这长安城里也都传得满了,实在是给咱们卢家长脸。小齐小平他们都佩服得不得了呢。” 卢鸿一听,连忙说不敢。原来卢承庆亲生兄弟有三个,卢承庆居长,两个弟弟分别名叫卢承业和卢承泰。他们兄弟三人因着父荫,均入了仕途。卢修所说的小齐小平,都是他二叔三叔家的兄弟。二人均与卢鸿年龄相仿,平日对卢鸿很是崇拜。 卢修听了卢鸿谦虚,不由笑笑说:“自家人何须客气。咱们弟兄,谁不是以你为荣。尤其我们几个身在长安,这几年咱们世家虽然表面风光,其实内里也多受朝庭排挤。前几年咱们卢家的范阳经会,一时传为佳话;这两年科举我们卢家也是最抢眼,说来也多有你的功劳呢。只是自你拜了孔颖达老夫子为师,闭门读书,少有知道你的消息的。” 卢鸿说:“以前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这几年小弟闭门读易,觉得倒有些见益。若说咱们卢家的风光,还不是叔父尽心竭力,才使门庭日胜,阖家有荣。” 二人一边谈论,一边行到内院里来。到了门口,早有下人迎上来说:“老爷说了,表少爷到了就快请进来,老爷在书房里等着呢。” ------------ 第二章 书房中的阴谋 第二章 书房中的阴谋 卢鸿随着卢修进了书房,卢承庆已在书房之中,连忙上前与卢承庆见过了礼。 卢承庆身材并不算太高,四方脸,一幅美髯。虽然他比之卢祖安还小着几岁,但看起来却略显沧桑,胡须鬃角,都已经变得花白。额头之上,也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一双细长双目,似乎总是眯着,但双目开合间却炯炯有神。 在卢鸿不多的印象中,这位族叔平素甚是严肃。但此时见了卢鸿,卢承庆却是颇为亲切。先是问候了卢祖安夫『妇』,又询问了卢鸿出门在外,一路可还适应。 寒喧数句,卢承庆又说:“小九,这次你能来长安,辅助孔老夫子修书,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估计一时半刻,也难竟全功。正好住在家中,指点下修儿的学业。” 卢鸿赶忙说:“叔父谬赞了。小侄不过是少年轻狂,无知者无畏,全承了先辈提携有些小小薄名罢了。哪及得兄长,更不敢说指点了。” 卢承庆听了这话,只是摇一摇头,对旁边的下人做了个手势,下人们全都退了下去。卢承庆这才低声对卢鸿说:“小九你又何必谦虚。去年我回家省亲时,也曾与令尊及族中几位长老,相商我卢家今后大计。如今众世家,虽然依旧名望不坠,但已经深受朝庭之忌。几年前,朝庭令高士廉等撰《氏族志》,列崔家的崔民幹为第一,受到了当今天子的斥责,责令重修,将各大世家均降等级。此事之后,不只崔家大受打击,就连我们卢、郑等家,也一并受到挤压。尤其朝庭大兴科举一事,摆明了是要多纳平民入朝,缩减各世家推解入仕之途。这几年来,朝庭不惜血本,将各科新中举子,大肆宣扬,光大声望,提拔重用。若不是小九你早有所见,又以奇谋使我卢家在科举中占得先机,怕是过得几年,这朝庭之上,再无我等的话事权了。” 卢鸿听了,也放低了声音说:“叔父所言甚是。其实若说当今皇族,本为陇西李氏,也是海内名族。只是因为当年驼李之讥,对我等世家,或许早有打压之心。何况现下四海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海之滨,莫非王臣。世家声望,传承世久,只怕在地方,更在皇族之上。当今天子本是雄强之主,自然不会容得此事。但若说一味打压世族,难以服众。只恐除了科举之外,更会多有不利之举呢。先前家父就曾言,今后朝中重位,只怕我等世家中人,都要有所顾忌了。” 卢鸿所说的驼李一事,乃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令鲜卑人改为汉姓同时,又指定汉族大姓。陇西李氏闻此消息,唯恐入不得高门,于是遣人乘明驼星夜赶赴洛阳。可惜依然晚到一步,崔卢郑王四姓已被定为大姓,陇西李氏因此得了“驼李”之名。 卢承庆听了长叹一声道:“确是如此。这几年来,我等世家之人,几乎于朝堂之上寸步难行,如崔民幹与愚叔等人,虽然也是多年旧臣,但已经再难提拔。这且不论,就算是推解出仕,本是我世家子弟的一大出路。但侍御史马周曾上疏,言道边远之处,用人更轻,百姓未安,为当今天子称善。近几年来,天下刺史,皆由天子自选;而县令等职,也由京官五品以上方可推举。以前各世家子弟,多据地方,京中势力多是新贵。此政之后,新举人才,多是新贵势力中人,世家的势力,已然大受打击。” 卢鸿听了,不由心中一惊。虽然先前他为卢家发展实力之时不遗余力,但也只是因为出身卢家,按照唐以后科举发展的情况,因势利导,为家族在今后的科举中争得先机罢了。却是想不到,原来朝庭为了打击各大世家,已是早有动作了。若真是如卢承庆所言,地方官员由京官新贵推举,世家势力今后怕是更要艰难了。 卢鸿心下反复思考了一会,这才慎重地说:“如此说来,只怕这新的推举之法,于我世家打压,较之科举尤烈。其他世家,便没有什么声音么?” 卢承庆黯然说:“怎会没有。朝庭此法一出,愚叔便与朝中其他世家中人,联名上奏,据理力争。怎耐圣上心意已决,最后大怒将我等斥责了一顿。虽然此事,各大世家均秘而不宣,但朝中也多有知情者,更是令世家地位雪上加霜。” 卢鸿慢慢说道:“难道便没有其他方法了么?叔父可曾闻得其他世家有何动作没有?” 卢承庆摇了摇头说:“也曾闻说其他世家以金帛联姻等法,求得在推举中多占得几个席位。只是这些方法,也只是权益之计。愚叔也与崔、郑几家中人多次商议此事,却是终究束手无策。”说罢,又是长叹了几声。 卢鸿听了,低头细细思索。他本不关心这些朝堂之事,只是此事,关乎各世家地位,出于自己卢家人的身份,不管他是不是情愿,总是逃不开这份责任。 反复寻思再三,卢鸿才抬起头,对卢承庆说:“小侄倒有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虽然不一定有效,但就算是不成功,也想来不至于有更坏的效果。” 卢承庆一听大惊。卢鸿的天才之名,他自然早就知晓。何况以他在卢家的地位,自然也知道卢鸿设计经论、书院、观岚阁以及那部《学解》的事情。正因如此,他才不敢以后生晚辈相视,而是与卢鸿认真讲述世家目前的困境,未尝不是存了希望卢鸿能出谋划策,冀有所得。但只是片刻之时,卢鸿便有了主意,着实让卢承庆又惊又喜。忙问卢鸿端底。 卢鸿说:“既然当今圣上下定决心,不再给世家推举的特殊待遇,则不管世家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推举中再占优势。当今之计,不如大力造势,推动朝庭加强科举的比重,减少推举的比例。依小侄想来,这几年推举的地方官吏,既然多为新贵中人,人物的能力素质,只怕比不过咱们世家中人。只要在御史台中造出推举选士多有弊病的声势,肯定会有人出来抨击推举之法。朝庭又不想重用世家之人,就只能减少推举之士,加大科举的力度了。何况科举本来就是朝庭用来打击世家的工具,加强科举之议,估计不会有大太的阻力。” 卢鸿所说的推举新贵中人,能力素质低下之说并非信口开河。这些新贵,大多是跟随当今朝庭打天下而快速兴起的家族,本少根基,对于后代的教育,确实不如世家般底蕴深厚。虽然世家中也不乏有纨裤,但毕竟推举出仕的还是以良才为多。 卢承庆听了连连点头,说:“贤侄所言甚是。这几年推举的官员,良莠不齐,很是出了些『乱』子,朝庭之上也有些呼声。只要咱们不提重用世家的事,限制推举,倒也颇为可行。” 卢鸿听了就又说:“朝庭打击世家,任用新贵,其实也是权益之计。如果这般重用新贵,过不数代,岂非又是新生世家?旧世家才去,新世家又起,依然会影响朝庭的影响力,绝非朝庭乐见之事。只要将此节说明,只怕朝庭会动心断绝了推举之法。只要削减推举之议提出,新贵与世家,都会有异议,而新贵肯定反对尤烈。到时朝庭,必然会更加坚定信心,或许不至于一步到位,但一定会逐步取消推举之法。” 卢承庆听了,不由心下暗叹。这卢鸿不过十六七岁,就将朝庭打压世家的心态,算得一清二楚。除了天纵其材,实在是难以至信。 卢鸿继续说道:“既然取消了推举之法,那出仕之途,就只有科举一路可走。只要我世家在科举选拔中占据先机,数代之后,依然会维持世家地位不倒,更在朝庭之上占据绝对优势。到那时,就算是朝庭,怕也是徒唤奈何了。” 卢承庆听了此节,不由击掌称赞。卢鸿此策,表面看来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实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真若以此计行事,数十年后,几大世家实力只怕不减反增,实在是妙不可言。 卢承庆高兴得喜上眉梢。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此时想到威胁家族的打击,终可化解,也不由喜动颜『色』,连声称赞卢鸿道:“呵呵,好!好!果然不愧我卢家千里驹!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堂堂正正由科举出身,名正言顺,自然再无人可以指手划脚。我卢家范阳经会本有盛名,更有书院基业,再有贤侄妙策谋划,科举中必然独占鳌头。就算是其他各大世家,也难望我卢家项背了!” 卢鸿听了却说:“我卢家自然是要做各世家的核心。只是这科举之事,却不可一枝独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计的关键就在于不动声『色』,暗火燎原。若真是卢家接连数年在科举中表现太佳,难免会引起有心人和朝庭的注意,反倒易受打击。小侄之意,最好与其他世家联手,咱们卢家宁可吃点亏,也帮其他世家培养人材,营造声望。众大世家,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有共进退,方是道理。” 卢承庆听了,不由竦然惊醒。 ------------ 第三章 大诗人的风采 第三章 大诗人的风采 卢鸿所说韬光养晦之策,卢承庆自然解得。他本是久于庙堂之人,这等关节如何不清楚。只是适才一时激动,才忘了此节。听了卢鸿之言,更是惊于卢鸿心思缜密。说道:“贤侄所讲当真是老成之言。只是有一点却不可忘记,我们可以帮其他世家在科举中取得位置,但内中关窍及产业、技艺等,却是绝不能有半点泄『露』。目前我们与世家自然是在一条船上,但若是过得数十年,各大世家羽翼已成,在朝堂上势力过大时,朝庭难以打压时,必然拉笼其中几个世家,对抗其他几个世家,施行分化平衡之策。我卢家以此计实事,不难成世家中领头家族。那时候,肯定是朝庭要打击的世家之一。若这些秘密被其他世家掌握,对我卢家则是大大不利。” 卢承庆说到此时,又转身对卢修说:“适才我与小九之言,关系家族兴亡大事。汝须谨守口舌,烂死腹中,万不可泄『露』。切记,切记!”卢修听了,连忙称是。其实卢修为人颇为稳妥,这些年来,在家中协助卢承庆处理事务,已有老成之像,不然卢承庆也不会容他在室中听取这等机密计议。只是卢承庆怕他毕竟年轻,有些事上不知轻重,这才又特地嘱咐一遍。 此时卢鸿却有些为难地说:“只是却有一节。现下活字印书坊,是由奚家来运营。当时小侄想到,外人经营书坊,比起自营来,少了很多麻烦,便交给奚老大来做了。但现下这印书坊,却是关系颇大。虽然现下奚老大不会有什么异想,但后代就说不准有无变故了。” 卢承庆听了说:“这倒没什么为难的。你将印书坊交奚家运营,也无不妥。当时你提议书院不以卢家冠名,我便觉得是长远之计。现下的情形,确实需要避些风头才好。至于你说的奚家后人的忠诚,也没什么难办的。我与令尊商量一下,从族中选个女儿嫁过去,不愁他奚家不老老实实跟咱们卢家绑在一起。” 卢鸿听了,嘴张了几张,却是没有说话。卢承庆所说的办法,自然是非常现实的解决方案。只是卢鸿听了,心中总觉得老大不是滋味。虽然他也知道,此时的女儿家,本也是没有权力选择婚姻的。就连卢鸿自己,不也一样是族中安排、父母之言。但以一个女人来换取家族的利益,总是让卢鸿觉得有些卑鄙。 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反对这个建议,何况就算他反对,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想到此节,他忽然觉得对于自己一直喜爱的大唐,多了一分复杂的感觉。 卢承庆见卢鸿忽然意兴阑珊,也不清楚卢鸿在想什么,就又说道:“不知贤侄自己有什么打算?你前些年时,玄坛讲经,首倡气学;范阳经辩,又惊动世人。何况文房之作,畅行海内,不管是卢九砚、线装书还是你的读书法,均是天下闻名。这次孔颖达邀你修书,不难更上一层。只是贤侄你是准备走科举还是推举之路?以愚叔之见,还是从科举起步为好。反正以你现在的学识和名望,一榜状元是手到拈来。” 卢鸿听了,也便抛下适才的心思,认真地对卢承庆说:“此事小侄却另有所想。小侄天『性』不喜庙堂中事,不愿投身官场。只愿一心学业,精研义理,游于诸艺。若能力促经学大义,宣扬文化,有所流被,是为平生之愿。便是今日小侄胡言『乱』语之议,也不欲他人得知,还望叔父成全。” 卢承庆听了,先是一愕,然后似乎想明白了,点头说:“贤侄所思甚是。以贤侄目前的学识身分与声望,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一代学宗。若能超然于庙堂之外,弘扬文化,引领士林,于我卢家确实有莫大的好处。只是以贤侄的才华,若入了仕途,他日出将入相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般行事,为了家族利益,却是难免委屈了贤侄。”说罢,言下颇有慨叹之意。 卢承庆这般心思,虽然也有为卢鸿惋惜之意,但是从家族需要出发,依然觉得卢鸿游于仕林之外,实于卢家更为有利。在他想来,只要按卢鸿之法行事,日后卢家其他子弟步入朝堂,只要机会得当,互相提携,有人走到宰相的位子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并不非要卢鸿入仕不可。但若要有人以超然身份,在士林中形成影响威信,却只有卢鸿一人才能实现。卢鸿目前是孔颖达的衣钵传人,更有气学首倡、老子新解的成就,以身份成就而言,将来的士林领袖并不难得。但若卢鸿一旦入了仕途,以目前朝庭打压世家的气氛,卢鸿必然难以保持超然的身份,少不得整日在权贵倾轧中忙『乱』,在学业上怕是再难有所作为,士林声望也难免大受影响。 卢鸿听了卢承庆的话,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唯唯称是。其实他倒没想这么多,不愿参加科举,只不是过不喜欢官场中的尔虞我乍。卢鸿本『性』就是个懒散之人,多了一世的经历记忆,更把这些事情看得淡了。若不是当今朝庭打压世家之事,关系己身,他才懒得理会。只不过卢家是自己的亲人,立身所在,他这才不得已按照记忆中的印象以及自己的理解,拿出点子来帮卢承庆解决问题。 卢承庆叹息几声,又对卢鸿说:“既然贤侄有此决心,愚叔也不阻挡。事不宜迟,今日商议之事,我便修书一封,述于令尊并族中长老。那联系各世家之事,也须族中长老合议后方可行事。贤侄在长安城中,行事若有所需,尽管对修儿言明,或是直接找我,愚叔必然倾力支持。” 卢鸿连声应是。看卢承庆掩不住眉间喜『色』,只是神态却越发显得苍老。卢承庆年轻时,风仪俊朗,本是有名的美男子。但此时苍老之态尽显,无复当年英姿。想来这些年,在庙堂之上一力支撑族业,必然压力极大,心神憔悴,以至于此。 卢鸿心下暗叹,又与卢承庆闲谈几句,便即告辞。 卢修引着卢鸿,便向后堂行去。因为卢鸿本是家族晚辈,到了卢承庆的府第,自然是要拜见婶婶的。拜见之后,又说了会子话,已经到了午饭时节。只是卢承庆与卢鸿密谈之后,先是将密议情况,写下密信由心腹之人火速送往范阳,报于族中得知;一面又召了其他人来,先行密议安排一些事务,故并未到后堂来用餐,只是着人传话,让卢修陪了卢鸿在后堂家宴。 用饭已毕,卢鸿告退,由卢修带他到客房歇息。才安顿时,忽然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九哥什么时候到的?可是想死我们了。” 急回头时,只见两个少年已经到了门口。前边一个身量甚高,形容削瘦,口中边说边行了进来。在他身后又有个少年,个子略矮一些,长得极为文静秀雅,面上也带着几分兴奋之『色』。 卢鸿看了就笑着说:“小平、小齐,一向不见,可还安好?” 这二个正是卢修所说的两个兄弟,高个子的就是卢平,文静的就是卢齐。 二人笑着进来,先是互问候了长辈身安,然后就拉了手,在榻上坐下来,共述别情。 才说话间,忽然又闻得门外一个大嗓门的声音说:“好你个卢修,来了贵客偷偷藏起来,不待见我不是?”随着声音,一个大黑个子的青年直撞进门来。 卢修见了忙起身笑道:“子语兄说笑了。鸿弟今天才登家门,适才拜见家母才安顿下来,怎敢瞒了兄长呢。“ 卢平却是一动不动,笑骂道:“你这黑货又来了,怎么这鼻子就这么灵,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早早就听到了。” 此时卢鸿见了,也忙起身。见面前这人高了自己一头,相貌甚是端正,浓眉大眼,只是却面『色』黝黑。 卢修笑道:“来来,鸿弟或许还不认识。这位祖述兄,也是范阳人氏。其先父讳上孝下孙,曾为本朝吏部侍郎、太常少卿。通晓历算,雅擅古乐,编写《大唐雅乐》,也是名闻天下。祖述兄幼承家学,作诗制曲,都是很有名的。你二人却要多多亲近。” 卢鸿听了忙与祖述见礼。二人互叙,祖述长着卢鸿三岁。因祖述字子语,卢鸿便以“子语兄”相称。祖述又问卢鸿有无表字,卢鸿说道:“小弟前年已行了冠礼,表字浩然。兄便直称我浩然便了。” 祖述却摇摇头说:“什么字不字的,我老黑却没那些酸劲子。咱们都是兄弟一般,我就直叫你小九好了。” 几人复又落坐,卢修便叫下人预备烹茶,几人共饮闲谈。原来卢平与这祖述最为熟稔,听了卢修说祖述作诗制曲之事,不由笑着说:“若说子语制曲,也不算什么。这诗写得,便大大有名了。”说完不由嘿嘿直笑,祖述却翻着眼说:“你这竹竿子,当着小九的面,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么?” 卢鸿忙问端底,卢平便讲给他听。原来这祖述虽然也爱作诗,却总是滑稽搞笑,不入正途。有一次当朝衡阳公主设宴诗会,正值大雪,便于席间,以雪为题作诗。这祖述当仁不让,挺身而出,瞬间成诗,朗声『吟』道: 六出飘飘降九霄, 街前街后尽琼瑶。 有朝一日雪晴了―― 使扫帚的使扫帚, 轮锹的轮锹。 当时席上,酒水喷得如烟花般布满天空。 ------------ 第四章 砚谱 第四章 砚谱 说起祖述的这首名作,几个也都不禁莞尔。 祖述显是与卢平等人极为相得,言笑不禁,虽然佯作生气,其实也不过是玩笑。 说笑一阵,祖述又问卢鸿说:“小九,你那《砚谱》去年时在长安可是名动一时呢,士绅人家,都要藏上一册。现在集会论文的时候,最热门的事就是赏砚论石,不明白点文房的人,都不用想往这圈子里边『露』面了。” 卢修三人听了,连连点头。卢平也说:“现在长安中说起最有面子的事来,莫过于书房之中放上一方“卢九制”款识的佳砚了。据说兵部侍郎韩大人,本是戎马出身,大字也不识得几个。不知从哪求了一方卢九砚来。这下子可不得了,但凡有客来访,一律书房见客,把那方砚台恨不得摆到客人眼皮底下去,“卢九制”三个字保证要正对着客人的眼睛。只要客人说一声‘铿锵上官诗,天成卢九砚’,他就笑得半天合不上嘴,但凡客人有事相求,无有不准的。” 众人听了都不由微笑,祖述说:“要说起卢九砚来,现在只要有肯出让的,只怕是千金难求了。小九的《砚谱》出来后,所作砚身价更高,结果坊间一下子出了一大批‘卢九制’款的砚台来。只是这些砚虽然略有些形似,但就算是不懂砚的人,随便看两眼,也辨得出是西贝货来。要说‘天成卢九砚’,巧夺天工,倒真不是虚言。” 卢鸿一听也笑了说:“这砚台一物,本是文房所用。偶尔把玩,不过是个闲趣。想不成竟然成了坊间奇货,倒是好笑了。若几位兄弟喜欢,小弟也带了几个小玩砚来,不堪实用,乃是所谓掌中宝,便送大家把玩吧。”说罢,便要洗砚去行囊中取了四个小小木盒来。 卢修一见,连忙推辞说:“鸿弟太客气了。现在这卢九砚价值不菲,如此重礼,为兄却是不敢受。”卢平卢齐等,虽然也均是喜爱非常,但口中也一齐逊谢。 卢鸿取过其中一方小砚来打开说:“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刚才小弟也说了,这几件,是我无聊时所制玩砚,平常于手中把玩,不是磨墨用的。这几件砚石都是长年溪水冲刷的子石,石『性』温润。时常携带,对身体也有些益处。不过是些玩物,何必如此在意。” 众人却看卢鸿手中这件掌中宝,不过比鸭蛋略大些,乃是一块歙石金星金晕的子石雕就。只见此砚底『色』青莹,上边满布金花金晕。卢鸿用那晕纹,巧雕成了成片的花海,中间一湾浅水,开了一个小小砚池。近处几枝桃枝柳枝,迎风摇曳。树下更有一个牧童,骑着水牛,横了一枝牧笛且行且吹。水牛及牧童大不过数毫,却形象生动,衬着天然的晕『色』,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众人看了又看,一时无语。半晌后祖述叹道:“天成卢九砚!尽日听人说得耳朵里都满了,今日亲见,才知道竟然一精如斯。老黑虽然是个俗人,却实在是喜欢不得了。说不得便厚着脸皮,占了小九你这个便宜了。”说罢,一改嘻皮笑脸的形象,认认真真施礼谢过卢鸿,才双手把这方小砚拿过,握在手中,只觉盈盈一握,手感凉润,反复摩挲,不忍释手。 卢家三兄弟见了祖述这样子,也就不再客套,一一从卢鸿手中拿过另几方小砚,谢过卢鸿后,分别收下。 这几方小砚都是卢鸿精制玩砚,背后均有“卢九制”的款识。在此之前,世间并无将砚制成掌中宝的,就算是卢鸿的《砚谱》中,也未收录。此次这几方掌中宝玩砚出世,怕又要引得一股新风了。 四人均是把玩许久,啧啧称奇,这才珍重收起。 此时卢齐问卢鸿道:“九哥,那《砚谱》我们都见过了。只是坊间传言,这《砚谱》还另有一种版本,其后收录了九哥所制的几十种精品砚式的砚拓,不知可是真的么?” 卢鸿点点头说道:“确是如此。《砚谱》本分为四卷,分为辩石、制砚、形制与拓影。前三卷自然是可以印刷出版,唯独砚拓一项,难以大量制作。捶拓过多,又容易对砚造成损伤,因此这一卷只是手拓了十余套。小弟这次来长安,也携有一套,便在呈于叔父的礼物中。若有闲时,大家也可以看看。” 卢平听了欢呼一声道:“那今天可有眼福了。我这就去找管家要去。”说完跳起身来便跑了出去。 卢修见了,连忙唤道:“小平莫急,府上管家甚是古板,只怕你是要不来的。待我来日禀明家父,定取来同观。” 卢平只是挥『『138看书网』』。小弟出马,再没有拿不下来的。兄弟们就瞧好吧。”说完远远地去了。 卢修也只好叹息摇头,对卢鸿及祖述说:“唉,小平一向是这个样子,行为随意,少有规矩。却是让大家见笑了。” 祖述听了反驳说:“真『性』情有何不对?小九说的那天人合一我觉得甚是有理,待人以诚,审己以诚,方是做人的道理。若兄弟亲人间举动言行,都要死板板地行这礼那礼,故作姿态,有何趣味?更有那些穷酸腐儒,胸中才学不见得有什么,偏是这些外场做得个十足,好像天下就他才是正经得不得了。我看这些人,根本是扭曲『性』情,虚伪不堪,不足为论。” 这时卢齐也说:“九哥这说法确是极有道理。我以前读书,就觉得夫子《论语》中的言行,根本不是学中先生讲的那样子。后来九哥的气学、至诚等说法一出来,我们学堂中一起的同学都说九哥说的才是正理,又时常在学中辩论。就连我,因为和九哥相熟,都跟着沾光不少呢。” 卢修也点头说:“如今气学大盛,学坛气象,确是较之前些年死气沉沉的形象大不相同。尤其去年长安经会,邀请各世家参与。京城中几个宿有名望的学者,指责气学是歪理邪说,放言待到经辩时,定然要搬倒气学,重立经义。结果郑家三老中的郑诚一人只身,独登辩坛。日不移影,将三位京城名宿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郑诚哈哈大笑,下坛径去,从此再无人敢提压倒气学一事,也是一段佳话。只是被辩倒的三位名宿,声望大落。尤其是那事先叫得最厉害的柳士宣,被郑老先生三言两语,说得面红耳赤,败下阵来,急怒攻心,大病了一场,据说到年底才将养好了。” 祖述嘿嘿笑着说:“那次辩论我也有幸在场,那郑老先生真是了得。傲立当场,白须白发,谈笑风生。看他以一敌三,却从容不迫,议论间纵横驰鹜,开张奇肆,人物风范,实在是另人叹为观止。现在众人都将郑老先生、博陵三醉老人并小九你,合称‘二老一少,经学三辩’呢。” 众人正谈笑间,只见卢平已经拿了一个书函跑了回来,嘻嘻笑着说:“亏着是我去了,告诉管家礼物中有些特殊之处,卢九少爷要拿来再验验。要是小齐你这老实木头去了,肯定休想骗了来。” 众人这才知道卢平居然是从管家手里骗了这《砚谱》来看,不由齐声发笑。 卢平气喘吁吁地坐在众人中间,将手中书函打开,里边是四卷书册。一一取将出来,分别是辩石、制砚、形制与拓影。那辩石乃是遍述天下砚石优劣,讲述坑口、石品等等内容;制砚则是讲述制砚工具及要点,说明其工艺及流程;形制乃是以图形标明了门字、辟雍、马蹄、蝉式等等诸多砚式。而众人最关注的拓影一卷,则是收录了卢鸿精制的各类佳砚的拓片。 卢平将拓影一卷取出,伸手打开。只见这卷砚拓,收录的多是各类随形砚式,有山水、花鸟、草虫、人物以及各类拟形砚等。唐时拓片,多是浓墨重拓,墨迹乌黑发亮,称为“乌金拓”。以此法拓石拓碑,黑白分明,显得光亮精神。但卢鸿这册砚拓,拓得却是甚薄,尤其是在图形之处,层次分明,纤毫必现,简直便如描绘的一般,别有一般情趣。 祖述见了,先是惊叹道:“天啊,这是拓片么!怎么就能拓成这个样子的?” 卢鸿便解释说:“此法与寻常拓法不同。世间拓片,多是用以拓碑文。其法不外是将纸以特制水淋湿后,覆上石碑。然后以棕刷捶打,使字迹等处的纸张下凹,然后将墨扑刷在纸面上,形成黑底白字的字迹。因此如乌金拓,自然要黑白分明,方才好看。但小弟这拓片,是要将砚上的纹形拓出来,一味黑亮,反倒难以显示图形效果。因此在制这拓片时,浅捶轻拓,精心扑墨,薄若蝉翼,清亮光洁,是为‘蝉翼拓’。” 众人边听卢鸿介绍,边赏玩此卷。但其中各类拓片,果然如卢鸿所说,精细清洁,拓若蝉翼。比之观赏砚台实物,还要多一份清趣,委实可爱之极。尤其每页之上,卢鸿都在旁边另加款跋,书法或篆或隶,或真或草,各『色』字体精美,与砚上砚铭,相对成趣。旁边又押了各类篆刻印签,互相映衬,当真是美不胜收。 直至晚间,祖述及卢平卢齐均未离去,便在卢府设了小宴,兄弟畅饮,赏砚说艺,至夜方散。 ------------ 第五章 又见孔颖达 第五章 又见孔颖达 次日,卢鸿准备好了礼物,前去拜见孔颖达。 因为此次卢鸿前来长安,并无官方背景,而纯粹是以孔颖达弟子的身份,辅助孔颖达编书而来。因此卢鸿并未径自到国子监,而是待下朝之后,来到孔颖达府上求见。 待门房将帖子递进去不久,便有一个管家模样的家人出来,颇为恭敬地将卢鸿请到了书房中去。 卢鸿进得门来,却见书房之中,除了孔颖达之外,更有二人。一个六旬老者,五短身材,紫膛脸,美髯阔口,颇有威仪;另一个甚是年轻,不过三十许人,面庞白净,三络短须,显得很是文质彬彬。 三人谈笑正欢,卢鸿进来后向孔颖达施礼已毕,孔颖达呵呵笑着让卢鸿起身,又对身边二人说:“这就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弟子卢鸿了。卢鸿,过来见过颜大人、马大人。” 卢鸿急忙上前见礼。那老者名唤颜师古,也是大大有名,曾奉太宗诏,考订五经文字异同,撰《五经定本》,流传天下。又撰《汉书》注,大重于时。白面书生名唤马嘉运,现为国子助学,精研《易》经。二人前时编著《五经正义》时,均是负责修订其中的《周易正义》。因此次太宗诏令重审《五经正义》,故孔颖达正与二人商议。 见礼已毕,那颜师古先开口说:“卢鸿呀卢鸿,你这名气现下在长安,可是大得不得了。就算是你这位师尊孔老夫子,怕也盖不过你的风头去。真不知怎么让他撞了大运,捡这个便宜收了你作徒弟。要说老朽和你这师傅,相交多年,哪里也不比他差,就是这运气啊,可是差远喽!” 孔颖达听了呵呵直笑,说:“老颜难得也夸人了。所谓名师出高徒,你自己教不出好徒弟来,却怪运气不好,只怕是责备太过了吧?” 颜师古连连摇头道:“真不知道你都教过卢鸿什么,就牛成这样子了。你说名师出高徒,我来问你,那《砚谱》一书中的学识,哪点是你教给卢鸿的?若真有这般巧工,却也雕方砚来我看。” 孔颖达听了,也一时语塞,却只是强辩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夫指点卢鸿,自然是大处着眼,提纲挈领。难道还非要事事手把手教他不成?” 二老显是感情极好,互相之间,言笑不禁,倒让卢鸿没办法说话了。 此时那马嘉运微微一笑说:“二老情深,却让你们学生为难了。不过卢鸿这砚上的见识,怕也只能说是天授。在下曾于兵部侍郎韩大人书房中,见过卢九款的一方龙尾砚,委实另人过目难忘,惊为神工。后来才知卢九便是孔大人的学生卢鸿,倒是纳闷怎么在孔大人书房中,还没见过这卢九砚呢。”说完,眼神微微闪动,扫过卢鸿,又微笑着朝向孔颜二人,面上『露』出几分貌似不解的神『色』。 卢鸿听了马嘉运这话,不由心下暗暗警惕。这马嘉运与自己并不相识,但刚才话锋一转,隐隐便有挑拨之意。见孔颖达面上略有几分不豫,卢鸿淡淡一笑说:“马大人谬赞了。学生得师尊教诲,日以学业为重,三年不出,困居读《易》。那砚之一道,不过是闲暇之时,聊以遣怀,有何可言。只不过因族中颇有好此者,故偶有所作,竟为道中人所喜,集录成书,公诸于世。卢鸿因此事孟浪,或思有负恩师之嘱,深自悔恨,惶恐无地,又岂敢以此小道污了师尊之意。马大人切勿取笑学生才好。” 说罢又上前向孔颖达施礼道:“学生因律己不严,竟致玩物之作流传,空致虚名,于学无益,深自惶恐。还望恩师责罚。” 孔颖达听了呵呵直笑,说道:“罢了。孔子亦曾言道,不有博奕乎。何况文房本是雅玩,你素擅翰墨,精于砚道,也是美事,又有什么可责罚的呢。《砚谱》一书老夫也曾观过,确为文人才士、爱砚之人枕中秘箧。你能公诸于世,也是一份美谈呢。”说罢,不由拈须微笑。 卢鸿恭敬地说:“恩师宽宏,学生感激。此次学生前来,倒也携有宽砚一方,新书一函。不敢称献,一来是学生一点小小心意,二则也是数年暗中『摸』索,或略有寸进,请师尊指点。” 孔颖达等人一听,颇为惊讶。孔颖达说:“卢鸿你所说新书,所述何艺?莫非你终于将《归藏》读通了么?” 卢鸿说:“那《归藏》博大精深,以弟子鲁钝之才,区区几年,哪得精通?只是弟子几年来苦思冥想,这易理一道,却需由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若一味贪大求全,欲立宏图伟论,反倒容易茫无头绪,终无所得。不若由细处着手,详推‘数’与‘象’,从数理、象理之学入手,逐渐推演,积数代之功,层次累进,或终有破解之望。因此学生这一年来,于算学、理学、化学上用了些许功夫,也有些小小成绩。这《格物论》一书,便是学生的一点心得了。”说罢,便由身侧的书函中,将三卷新书取出,恭敬呈于孔颖达。 事实上这《格物论》,原本脱胎于卢鸿为太极书院所编写的一套格物教材。包括了数学、物理、化学的基础知识。按说卢鸿在前世时,数理化学得并不如何好。但毕竟基础尚可,尤其是对一些基本的概念,自然还是超出当前水准很多的。 卢鸿所说的格物之学,孔颖达等均未曾闻,想来便是推演易经中数理、象理而衍生之学。但算学一道,却是儒家向来所重。唐时国子监内便专门设有算学馆,置博士、助教教授算学。更刊定《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等十部算经为标准范本,称作算经十书。 此时那马嘉运眉头微皱道:“易本重数,若说以算学相辅推演,也算是正途。只是不知贤弟这卷新著算学,以何为本?莫非于算经十书之外,尚别有洞天么?” 卢鸿缓缓点头道:“若说算学,前辈十经在前,自然难有比肩。只是学生这格物论中算学,确实与前人大有不同之处。学生也曾在太极书院中,择算术精通的学子试教,于日后推理习易,倒还有些用处。” 马嘉运听了,心中却是大大不服。他本是《五经正义》编著诸人中,最为年青的一个。又自许甚高,对《周易》用功极深。当那《归藏》刊行后,也曾下过很多功夫,只是寻不着头绪,不知如何下手。这次见卢鸿提出以算学、理学等相铺推演之说,心中更为不忿。心想这算学自己也是极精的,卢鸿小小年纪,居然狂言立书著说,还道与前人大不相同,倒要给他一个教训。 思及至此,马嘉运面上不『露』声『色』,点头微笑说:“卢鸿你有此志气,甚是可嘉。在下于算学也略有些心得,改日贤弟到国子监中修书之时,倒要贤弟多多指点呢。” 其实马嘉运对于卢鸿书中所载,也颇为好奇。只是此书是献于孔颖达的礼物,他自然不便当场拿来观看。心中所想,便是待卢鸿到了国子监修书时,在众人面前与他商讨算学,到时候再好好折辱他一番。心下虽然如此想着,面上却是笑得如沐春风,一团和气。 那孔、颜二人均是至诚君子,都在连连点头,对于马嘉运这等不『露』声『色』的态度,似乎并无查觉。只是卢鸿前世时做了半辈子的文物贩子,对于各类人物的心理,看得极准。以马嘉运这点道行,哪里逃得过卢鸿的眼睛去。虽然不知道这马嘉运为什么挑拨自己和孔颖达的关系,又要在算学上打击自己,沿难以理清个中关系,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自己既然来了这长安,就没有要怕挑战的心思,也不惧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又闲谈了几句,颜、马二人便起身告辞。孔颖达带了卢鸿将二人送出门外,这才回返到书房中,师徒二人谈起这次重审《五经正义》之事来。 这次上喻重审《五经正义》之事,孔颖达也是颇为疑『惑』。此书初完时,当朝太宗皇帝颇为赞许,下诏褒奖说“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实为不朽”,还赐孔颖达绢帛三百匹。去年以来,不知为何,却传出当今圣上对《五经正义》诸多不满的话来,道是《五经正义》中疏漏之处颇多,更有违于君臣体统、大不敬之处。本来还道是谣传,不想今年年初时,忽然得了上旨,要孔颖达组织人手,重加审订《五经正义》。 孔颖达此时年事已高,身心俱疲,本已有致仕之意。忽然接了此旨,却不得不尽心竭力,重审诸经。只是毕竟年岁不饶人,还未着手,便每有力不从心之叹。这时想起自己的得意弟子卢鸿,博学强记,遍览群书。尤其卢鸿于读书鉴论,更有独到之处,卢氏读书法早为世人称道。若得卢鸿来相佐审经一事,再合适不过。于是便有了修书要卢鸿来长安相助之事。 卢鸿听了,也觉得这事背后,似有蹊巧,只怕便是有人挑拨。只是挑拨重审经义一事,究竟有何目的,一时也想不明白。 ------------ 第六章 格物论 第六章 格物论 既然一时无处索解,师徒二人也就不再谈论重审的由来,转而谈起卢鸿的这部《格物论》来。 这《格物论》中算学一卷,是卢鸿根据前世记忆中数字的基础知识,结合易理而写作的一本数字专著。 《易》颇重数理,其本身便是二进制的数字排列,以阳阴二爻的形式表现出来。不妨可以认为,易经事实上,就是要以数学的方式,来演算天地阴阳世间万物的变化。 卢鸿在算学中,首次提出了二进制与十进制的换算,并给出了六十四卦的对应数字演变公式。并以此为开端,讲明“欲穷易理,先明数学”的观点。 其后卢鸿提出了数理的几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公式与定理。 中国古代数学,对于公式和定理的总结推导,并不是十分重视。虽然卢鸿在书中提出的公式及定理,都是非常简单的,但这种研究数学的方法,引起了太极书院几名精于算学的讲学以及学子的极大兴趣。为此,在太极书院中,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数学的组织,名为数学院。在卢鸿的建议下,几乎将目前各类算经中的难题,一一通过公式、定理的研究,推演出正确的解题思路来。这几年来,已经是颇有成果。 现在卢鸿绝对敢说,太极书院数学院中的讲学和学生,随便拿一个出来,到国子监的算学馆中,也能算得上顶尖的人物。只是这些人被卢鸿提出的方程式、平面几何之类的新知识『迷』得入了神,一个个大有成为数字呆子的可能『性』,天天在一起扎堆讨论公式定理。数学院中几个讲学,更声称要写出一部前无古人的《数学典》来,让天下学数之人,都要叹为观止。 孔颖达边听卢鸿讲解这卷算学的新意,一边随手翻开书来。只见书中写的,几乎全是自己看不太懂的符号,一时茫然。 卢鸿见了,连忙解释道:“恩师有所不知,这其中的符号,乃是学生在研习数理时,为了方便标记而用的。在书册之中,专有凡例。”说罢便一一讲给孔颖达。 孔颖达听了,就将凡例细审了一过,再听卢鸿讲其中的数位进制、公式定理以及各类推算方法,观看各类图表,越听越是心惊,自己翻看了一半时,忽然掩卷,半晌无语。 思索半刻,孔颖达长叹一声说:“卢鸿,你这卷算学,当真开古今未有的新局面,堪称有易以来,数理最精微的专著。尤其难得的是,数理本是易学中,最为艰涩复杂的一部分,寻常天资略差的学子,往往不得其门而入。就算是聪明人,没有名师指点,也难有大成。但你这新算学,只要是中人之资,按照书中所说公式、定理,以之演算万物,也不是什么难事。后代学人,只要在前人基础上,将公式和定理,逐渐深入,累积总结,定然有解开至理的那一天。唉,可惜老夫等不到那一天,不过能有你这样的弟子,开创这般成就,也就庶几无憾了。” 孔颖达说到此处,一时有些萧索,见卢鸿想要说话,摇摇手止住说:“你也不必谦虚了。我也早就说过,若说学业,我本也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若能有所提携,也是我的幸事了。只是这部《格物论》,你可有将之付梓出版的打算?” 卢鸿说:“这部《格物论》,本是学生不自量力,为太极书院所编写的一套教材,也曾委托奚家印书坊印制一部分,但只是内部教学使用,未曾发行过。因为书中内容还是草创,未称完备,本无公开出版的打算。何况这本《格物论》就算是印了,怕是销量也有限,印书坊也未必愿意大量印制出版呢。这次学生携来,乃是作为作业,呈于恩师指点的。” 其实卢鸿这话只说了一半。他本意是将这《格物论》中的知识,当作太极书院中培养学生的法宝。更深一点的知识,除了数学院中研究外,也就是观岚阁中几个精英能够知晓,自然不会拿出来献宝的。这次卢鸿带来的书中,主要都是基础知识,如数学中方程式等内容,都未曾包括。 孔颖达说:“数学若说完备精深,岂有尽头。以为师看来,你这套书,便要早早出版才是,也让天下数理学人,共习书中研究方法。若说销量有限一事,也无须担心。朝庭开科取士,数算也是颇为重要。明日为师便与国子监中同仁共义,上奏请将你这卷新算学,订为新进算书,由朝庭刊定推广,想来不致有何难处。” 卢鸿听了,连忙应是,又谢过孔颖达。孔颖达心情甚好,又呵呵笑道:“那马嘉运为人,少年得志,略略有些傲气,又偶尔爱用些小心思。他算学本精,在算学馆中也有些名气,所说要你指点之事,怕还有些后话。为师看你这新算学的深浅,要真较起真来,马嘉运难免要丢了面子。此人于朝中有些根基,卢鸿你须注意不要太过份才好。” 卢鸿一听大汗,原来自己这位师尊心里明镜一般,只是面上看来无知无觉的样子。想来也是,孔颖达本也不是呆子,混迹官场这些年,虽然不是如他人般洞明世事,但观人察『色』,岂是寻常。只是卢鸿本『性』不爱委曲求全,人家欺上门来,如何避得?想了一下,便开口说:“启禀恩师,其实这数学一道,虽然是学生提出来的,但太极书院中专门有几位学生,日日研习这数学,目前若说专精,只怕还在学生之上。学生听说国子学中,算学馆中学子也不少。不若便仿照经辩之例,举办算数竞赛,先由太极书院中数学院与国子学算学馆中,互竞高低如何?也免得私人争论,伤了和气。” 卢鸿此法,明明是要让太极书院数学院,压国子学算学馆一头。自己不出面,却要自己的学生来打擂台。但此法光明正大,又不碍着个人的颜面,想来那马嘉运,也没有话说。 卢鸿的心思,孔颖达自然明白。想来卢鸿对于太极书院的数学院,必然是颇有自信,才有此议。孔颖达现为国子祭酒,若是算学馆胜了自然有面子,就算是败了,卢鸿也是自己的学生,也不算丢脸面。此法不只可光大卢鸿新算学,也免去私下受人指摘挑战的麻烦,公平公正,倒也是个方法。 孔颖达点点头说:“当下朝庭偃武习文之风颇盛,文风流被,日渐兴旺。前些时经会经辩等议,朝庭也是颇为许可的。如果这算数竞赛一事可行,必然于算数之学发展,有极大的推动。只是上次长安经辩,荥阳郑诚舌战群儒,压倒长安诸贤;如果这次算数竞赛再失手于范阳太极书院,怕是朝庭面子上,要过不去了。” 卢鸿嘿嘿笑着说:“这倒也不妨。现下其他世家,也纷纷仿效,兴建书院。不如此次竞赛,便全邀各书院参加,每家一支队伍,限定人数,集体对抗。估计算学馆再不济,也不至于成绩太差吧。如果师尊还觉得不好交差,不如便定下规矩,凡此次参赛中成绩突出者,便聘入算学馆为助教。一来为朝庭发掘了人材,二来胜者也成了算学馆的人,也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孔颖达听了不由也乐了,打量了卢鸿几眼,心说早有所闻,自己这个便宜徒弟事上算得极精,点子多多,从来不肯吃亏。今天商量这几件事,自己一有难题,卢鸿总是解决之道。表面看来,公平无比,让人无可指摘。但细算下来,总是可着他卢家合适,再没便宜让别人占了去。 孔颖达摇了摇头说:“算了算了,就依你便是。这算数竞赛之事,老夫明天便同你的大作一事共同奏明施行。这几天你先休息一下,估计也少不了雅会宴请,应酬之时切勿太过,小心谨慎才是。” 算数书与竞赛之事已定,孔颖达又翻看了物理两卷。只是这两卷更为艰深新颖,便是孔颖达别说未曾得闻,就连想也想不到。感叹之余,也不再细究,便合了书卷,道是日后详审。 师徒二人又闲话几句,卢鸿起身告辞。这几日还要先回卢承庆府上暂歇,待审书开始之后,卢鸿再搬到孔颖达府内去。 回了卢府,卢鸿才进了自己的院中,便见祖述正与卢平卢齐在院中站着说话。见卢鸿一进来,祖述几步便跑上来,紧紧拉了卢鸿的手大声说:“小九你可回来了。哥哥明天家中有个小宴,兄弟你可务必要出席,千万千万,就当帮哥哥个忙便是。哥哥这可求你了。” 此时虽然天气还甚是凉爽,但卢鸿见祖述额头上居然密密的满是汗珠,心下惊讶怎么这位哥哥急成这样,难道出席个宴席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成? 还未说话,却见身后闻讯而来的管家与一个下人,抱了两大堆各『色』名刺宴贴来,足足有几十份。这时再看看祖述面上焦急等待的神情,卢鸿心下才有些明白了。 ------------ 第七章 祖府雅集 第七章 祖府雅集 卢鸿人方才到了长安,消息已然传了出去。若说长安目下各豪门雅士等,最为流行之事,除了举行各类经辩,就是诗词曲会。 这经辩于长安城中,以往也有举行,只是所辩大多以佛门弟子为多,纯粹儒家经义的辩论,是近几年随着玄坛讲经及范阳经辩的名气,才逐渐流行起来。尤其是去年时,官方组织的长安经辩,极为轰动。长安子弟,成群结队的去看经辩,在坛下为着选手大声叫好,热闹非凡。在压轴之战中,郑诚一人力压诸贤,风度倾倒全场,着实是大出了一把风头。在此之后,各豪门也经常组织各类小规模的经辩活动,许多能言善辩的青年学子,不乏一鸣惊人者。 诗词曲会,不算是新鲜活动。但近来长安此类集会,则是更为盛行。集会之上,除了作诗唱曲,更多有文房精品鉴玩,甚至有巨贾豪商,借此拍卖珍玩,以求高价的。长安之人,本重古物,随着此风,各类鉴古活动,也是越来越旺。许多前朝文物,价值猛增,而附庸风雅者,更是不惜重金收购。每有珍品出现,往往有坊间组织拍卖竞价,竞者众多,观者云集,也是京城一景。 卢鸿在范阳时,经辩登场,力抗崔三醉而不落下风,早被人视为三醉老人后辩坛一人,与后来成名的郑诚同为经学三辩之一。《砚谱》刊行天下,风雅流传,更是砚道巨子,一时无二。得知卢鸿到了长安,那些欲邀卢鸿参加经辩及鉴赏活动的各家府第便闻风而至,一时把卢承庆府门都差点堵住了。只因卢鸿前往孔颖达府中拜见,只好将各类邀请的贴函留下,怏怏而去。 再说这祖述,他本是个好交之人,朋友众多。更兼他家学渊源,雅擅乐曲,因此家中本就多有诗词曲会。这次从卢鸿手中得了那方掌中玩砚,不免向朋友炫耀,道自己与卢鸿是极相熟的朋友,这方砚便是卢鸿亲赠。 这方砚上有“卢九制”款识,制作更是精美超凡,一望可知为卢鸿亲制精品。只是这掌中玩砚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未曾闻卢鸿曾制过此类砚台,因此祖述说是卢鸿亲赠,便有几个同年,摇头不信。更有那爱开玩笑的,说定是祖述不知从哪里高价购入,却要硬说卢鸿亲赠,自抬身价。 这一下祖述可恼了,非拉了人家要说清楚。一来二去,越说越僵,最后祖述便言道,自己明日便在府中举行雅会,定要邀了卢鸿出席,以正视听,还自己一个清白。 本来祖述想,自己与卢平、卢修等,极是相熟。昨日与卢鸿相见,相处颇合得来,想来自己力邀,不至于有什么差池。谁想等他赶到卢承庆府上来邀卢鸿时,便被府外的车马人流吓了一跳,顿觉不妙。进来一打听,果然都是请卢鸿赴宴的。这下子大急,幸好知道卢鸿不在府中,连忙到卢鸿院中相候,更拉了卢修前来帮说。恰好此时卢平、卢齐也一齐来了,连忙也拉住二人,求他们一齐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只是那卢平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口中直说:“老黑你这话就说错了。卢鸿是我们本家的弟兄,要说赴宴,怎么也得先几着家里不是?我们哥儿俩正商量,要办个大大的经辩,请了九哥去押阵,好壮壮声威。你那什么雅会,就不能先让让么?”说罢,连着向卢齐挤眉弄眼的,大送暗号。 卢齐见了不由好笑,自己这哥哥也太会作弄人了。虽然自己兄弟也商量过得空时要邀卢鸿办个经辩,不过哪会这么紧这么巧便赶在明天的? 只是不管怎么着,哥哥暗号送了来,自己也不能拆穿了不是。只好忍住了笑,附和道:“是啊,我们学中几个同学见了九哥送我们的玩砚,都是羡慕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求我们,说一定要想办法办个经会,见见九哥。同学们好话说了一萝筐不说,还道要好好地请我和平哥一顿呢,说是要找个长安最大的酒楼,任我和平哥点的。”说完,再也忍不住,连忙背过身去,装作咳嗽起来。 祖述心下正急,居然也没有发现破绽,只管着了急说道:“我的好兄弟,就算是哥哥求你们了。老黑我牛皮已经吹出去了,要兄弟们再不帮这个忙,以后让我这张黑脸往哪搁?事成之后,别说是酒楼设宴,就算是兄弟们到花坊包场子,老黑我也认了!” 卢修看闹得有点过,连忙出来说道:“小平小齐,开玩笑也要有个适度。子语兄不必着急,他二人不过是见你心急着请卢鸿,故意逗你的。他们的那什么经辩,早几天晚几天的,怕是没什么打紧。一会卢鸿回来,我们哥几个定帮你美言便是。” 祖述这时才恍然大悟。待见卢平卢齐都嘿嘿偷笑,抱着看自己热闹的神态摇头晃脑,便佯怒道:“好你个竹竿子,白瞎了我往日对你那般好,这时候还开我的玩笑。小齐你也是,学什么不好学这个坏家伙。唉,好好的孩子都给带坏了。” 几个人正在说闹,忽然见卢鸿已然回来了。祖述再也顾不得怪罪二人,连忙上来拉了卢鸿,把拜年的话先说了一车。 这时卢家三兄弟也过来,一齐帮腔。待卢鸿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也觉得好笑,便对祖述说:“子语兄且稍安勿燥。不过是一场集会,只要容得出身,小弟焉有不允之理?待小弟先清理下这堆俗债,只要错得过去,必然不教兄为难便是。” 祖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声说:“小九你就不要说什么俗债不俗债了,这堆请柬,老黑全替你打发了便是。左右也不过都是集会,都是自家的弟兄,要说赴宴,怎么也得先几着家里不是?” 卢鸿听了好笑,只得点头称是。一边将这些请柬取将来,一一过目。有些不太清楚根底的,便简单询问卢修。还好虽然请柬众多,倒没有特别重要的宴会安排在明日错不开的。祖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先是谢过卢家三兄弟,又拉着卢鸿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明日务必到席,这才急着回家安排诸般事宜去了。 第二日一早,卢鸿起来到卢承庆夫『妇』房中请了安,用罢早餐,禀明这几日的宴请之事。卢承庆听了,又简单对卢鸿介绍一下几宗紧要不可推脱的宴会,讲了一下各方的人物来由,注意忌讳等事。简单算一下,估计今后这几天怕卢鸿是没得闲空了。 说完之后,卢鸿便由卢修陪着,与来找他们的卢平、卢齐一起,去往祖述府上。 祖述年纪虽然不大,但因他父亲前两年已经亡故,所以他也承父荫入了仕,现在太常寺清商署任协律郎,因此交游也颇为广泛。今天除了故交好友外,多是年龄相仿的文人才士,慕名由朋友引荐,前来一观胜会的,因此府上人头涌涌,颇是热闹。 卢鸿等到了府门,见祖述正在门口迎接客人。见阳光明媚,照得祖述黑黝黝的脸上泛起油光。见了卢鸿等人,祖述脸上更是笑得如同开了花一般,忙着将众人让了进来。 集会之所就在祖府的后园。祖述这府第本是先人所遗,虽然称不上美仑美奂,但也是前朝时高官府第,占地颇广。园中林木高荫,楼台阁院,回廊浅池,应有尽有。 此时园中人也不少,见祖述陪着卢鸿等人进来,便都纷纷上来见礼。卢鸿名声在外,但园中诸子,倒还都是初次得见。虽然还不知才学如何,但见卢鸿年青秀美,风度翩翩,先都喝了一声彩。 祖述便一一为卢鸿介绍。其中有几个特别相熟的,更要额外多说几句。说到激他请卢鸿的几个相近朋友时,倒把卢鸿看得好笑。 原来祖述这几位朋友,虽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与祖述却有一点极为相似的特点,便是长相一般的黝黑。几个人站在一卢,当真是相映成黑,黑压压的联成一片。 祖述指着其中一个黑瘦黑瘦的青年说:“这位仁兄名唤李叔慎,要说胸中才学,那是没有话说。但这幅形象,却更是大名鼎鼎。咱们朝中黄大人有诗赞曰:叔慎面孔不似猢狲,猢狲面孔强似叔慎,说得便是他了。”众人见这李叔慎果然精瘦浑黑如猴子一般,不由都笑了起来。 那李叔慎却反驳道:“得了子语,要说黑,难道我还黑得过善贤兄不成。你知不知道,咱们长安城中四大黑是什么?人道是:油烟古墨青煤精,锅底草灰长安令!还得咱们善贤兄,才是黑中魁首。” 李叔慎口中所说的长安令,便是站在最边上的胖子,名唤杜善贤。这位仁兄年龄大不几岁,能当得长安令这位置,想来也是有些门道。只见这位长安令,果然黑得不同凡响,胖胖的圆脸便如同精磨的黑檀木盘,黑油油地泛着亮光。远远看去,难辩耳鼻,还好张口说笑时,牙齿洁白生辉,不至于让人看不清眉目。 这时杜善贤连连摇头说:“要说这个黑字,兄弟就惭愧了。黑得透亮不算什么,要黑中泛紫,才是上品。咱们卢鸿公子在《砚谱》中不是言道,发墨墨『色』最佳者黑中泛紫,其次泛黑,再次泛青,如咱这泛白光的,根本就是孙山之外了。”说罢,便将身边一个面『色』黑紫的青年拉过来对卢鸿介绍说:“好教卢兄得知,这位仁兄名唤贺兰僧伽,人送绰号,称为油烟古法、墨中神品的――紫玉光!” ------------ 第八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 第八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 紫玉光本是奚家墨坊精制的一款油烟墨,因墨『色』泛紫而得名。卢鸿看这贺兰僧伽,确实是黑中泛紫,这紫玉光的绰号,不知是哪位想出来的,实在是神来之笔。虽然强自忍耐,也不由面上带出微笑。 几人都是极熟的朋友,说说笑笑,一齐将卢鸿让了进来。今天因为是祖述所邀的朋友,大都是年龄相仿的年青人,因此场中气氛颇为随意。卢鸿随了祖述,又认识了几个朋友,然后祖述看人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准备歌舞,众人入席。 祖述现在能任协律郎,固然是因着先人祖荫,但他本人于音律歌舞,实在是有过人之处,自少年时便名声在外。因此他府上集会,基本都是以赏曲观舞为主的。 今天祖述也是下了本钱,为了能将此次集会办得出『色』,不惜动用关系,求了自己一位先辈,从教坊左坊中,请了一个班子出来。内中数名歌女、舞女,都是颇有声望的角『色』。现下开场作舞的场中女子,虽然年龄略大了几岁,当年却是曾经内坊的高手,名唤作念娘。只听鼓声腾起,激如雷落,但见念娘双袖各持彩练,乍然舞动,在场中翩然若飞。两条彩练如风拂轻柳,浪卷长云,起落翻飞。众人只看得屏住呼吸,紧盯着场中人形练影,眼睛一眨也敢不眨。 卢鸿虽然也算有些见识,但这般正宗的唐时歌舞,还是首次得闻得见,一边观赏,一边心下也是暗赞。 却见场中念娘,忽将身形定住后仰,双臂齐扬,竟将两条彩练轻轻抛起来。那彩练本是丝质,飘飘摇摇,竟似要飞扬而去。众人一时或是惊呼,或是叹息,眼睛紧跟着那彩练一同起伏,渐渐落下飘开。此时却见那念娘身体轻舒,轻轻巧巧一个翻身,双臂齐展,抓住彩练末端轻轻一抖,将那彩练如虹吸龙饮一般收过,环环叠落,接在双臂之上。众人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喝彩声如『潮』般响了起来。 一场舞罢,念娘面带笑容,上前行礼。众人彩声不断,良久方歇,念娘这才谢幕而下。此时祖述便起身,举酒相劝众人,共饮杯酒。场中歌舞暂停,乐队便奏起一曲慢调,正是前朝名曲《水调歌》。曲声悠扬,众人也借此时机,举杯互敬,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卢鸿赞叹良久,对祖述说道:“今日子语兄这场可是不虚此行了,方才这场彩练舞真是精彩绝伦。只是不知这位舞娘是从哪里请来的,身手如此高明。” 祖述洋洋得意地说:“不瞒小九说,要是寻常人家想请这位念娘出手,可也真是不容易呢。这位念娘,本是内坊中名部。后来年龄渐大,便出来到左坊中,现为舞艺教席。若想观其一舞,没有点面子是想都不用想的。老黑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请了一位前辈从中出力,才请得一舞。” 卢鸿连连点头,适才观念娘舞蹈,确是大家风范,身手不凡。 这时却听旁边席上有人说道:“卢兄切切不可被子语这厮骗了。从来舞蹈,总需是十八少女,细腰如柳,粉面如玉,方才可赏可观。刚才这位阿姐,不不不,简直可称作阿婆的,舞得虽佳,却已这般年纪,还有何可观?什么难以相请云云,定是这厮欲取悦于你,大言相欺!” 祖述怒而回头,见说话的这人圆盘大脸,黑亮发光,正是长安令杜善贤大人。只见这家伙摇头晃脑,手持玉箸,轻敲浅瓯唱道: 相公经文复经武,常侍好今兼好古。 昔日曾闻阿武婆,今日亲见阿婆舞。 声音不大,但卢鸿等近旁席上均清晰可闻。待听道“今日却见阿婆舞”,不由齐声哄笑。与杜善贤同席的李叔慎、贺兰僧伽二人,更是连连称妙。 祖述了不由笑骂道:“你这黑头,就知道编排我。只是说我不妨,那念娘也是老大身价,你却不该这般贬斥。” 说罢持了杯上前,定要罚杜善贤一杯酒。卢平卢齐等,均在一旁起哄,杜善贤也只得从众,向着卢鸿拱手说声“见笑”,一口干了。 这般说说笑笑,你来我往,酒意已经有了几分。祖述便下去,吩咐乐队停了曲子,这才对众人说:“今日兄弟家中小会,各位俱来捧场,在下不胜感激。难得高朋云集,总得有几首新诗、几支佳曲,撑撑场面。兄弟忝为主人,虽然不才,也便厚颜作这抛砖之人,先奉一曲,以博诸位方家一笑。”说罢,从旁边唤过一个小姑娘来,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这小姑娘年纪甚小,不过十四五岁。头上一圈小辫,编成一个宝花髻,上边『插』着一支金步摇,头上垂下两朵金花。两只眼睛圆圆的,顾盼之间,极是灵慧。她听了祖述的话,不住点头,眼睛溜溜地转了几下,又嘟起小嘴,歪了脑袋想了想,这才走到场中,脆声说:“诸位先生、诸位公子,小女子本是初学乍练,少经场面。今天下得场来,却是唱支小曲,以为助兴。还望各位照拂些个,给些彩声才好。”众人见这少女娇慧可爱,口齿伶俐,自然是不吝掌声,纷纷喝彩。 少女便将手中红牙板轻轻敲动,身后丝弦相和。但听曲调甚是跳动轻灵,隐隐地又有几分调皮味道。几声短弦后,少女将手中牙板一停,开声唱道: 叔慎~~骑乌马~~ 众人一听曲中忽然唱出李叔慎的名字来,纷纷停了手中杯,看向场中少女并李叔慎。想当初开场时祖述偷偷在少女耳边说了什么,估计这曲子,怕是又要拿人开涮了。 少女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唱得是: 叔慎骑乌马, 僧伽把漆弓; 唤取长安令, 共猎北山熊! 少女不唯声音清越,面目表情亦是生动,两只眼睛圆溜溜地,唱得极是认真。到最后一句“共猎北山熊”的“熊”字时,更是将尾腔甩得长长的,声调高低翻转,足有十数个起落。声音清脆婉转,吐字之时,头轻轻点动,头上的两朵金花也随之不住颤动。 少女这“熊”字尾音还在不停翻腔之时,席上众人早就笑得翻了。再看李叔慎、贺兰僧伽同那杜善贤坐在同一席上。他三人虽然高矮胖瘦各异,但面目俱是黝黑,远远看去黑成一片。想象三人这般形象,还要骑了乌黑的马,拿着漆黑的弓,到山里去打那黑熊。此情此景,实在是另人不由捧腹。 卢鸿幸好早有准备,在少女唱前就预计祖述会搞怪,先把手中酒停下了,不至于当场喷了,但也憋得脸『色』通红。旁边的卢修也是强自忍耐,只是面上嘴角不住抽动。卢齐直接倒在了卢平怀里,笑得直不起身来。他人就不用说了,当场把酒喷到席上的就好几个,一个个笑得咳嗽不止。还有那过份的直接喷到人脸上,更有几个干脆抱了肚子东倒西歪,一时『乱』作一团。只有祖大公子祖述,却是一脸的一本正经,尚在随着少女那甩腔摇头晃脑,一幅沉醉的样子。 猎熊三人行本是同席。那李叔慎正一边饮酒,一边听贺兰僧伽说什么,听了这曲子,直接“扑”一口喷了贺兰僧伽一头一脸,随即又强忍笑意,不住地浑身抽动;贺兰僧伽以手抹脸,见众人纷纷指点而笑,当时紫黑的脸『色』又加深了几分,一时不知是怒是笑。 只有杜善贤,一张胖脸兀自笑容可掬,便如唱的是别人一般,居然还能点头称赞少女歌声不错。待少女将那“熊”字拖了半天才唱完了,这才开口说道:“小姑娘唱得不错嘛。只是子语这诗却实在是不该。请君试『『138看书网』』下这般面目,若说我三人猎熊,难不成还黑过你去不成?正是老鸹落在猪身上,唉,只看到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呀!” 那老鸹便是乌鸦,全身黑羽。它若落在那黑猪身上说猪黑,岂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众人听了杜善贤这话,再比较四人脸『色』深浅,才止住的笑声不由再次轰然而起,一个个指着四人说不出话来,直笑得肠子都要断了。 直到众人笑得都没有力气了,这才一个个起来,不乏有帽歪衫皱的,一一整顿,更命人收拾了酒席。 祖述摇头不已,不说自己做怪,却说杜善贤害人。二人互相说闹指责几句,才说道:“光顾嘲闹,倒忘了今日的正题。今天卢鸿大才子大驾光临,不写首新曲子来助兴,再无放过的道理。”众人听了,尽皆哄然称是,一时纷纷议论起来,均道定需佳作,方可配得今日佳会。卢平、卢齐,更是兴奋,都直起身来,只待卢鸿出手。 那小姑娘早有准备,便手执了花笺,上前求诗。卢鸿见这少女娇憨可喜,有心逗她一逗。寻思片刻,从旁边取过笔墨,刷刷点点,在花笺上写下了一首五言八句诗。 小姑娘看了一眼,并未太过在意,便向卢鸿行了礼谢过,想了一想,寻即向乐手说了几句,站在场中轻敲牙板。乐队轻轻几声弦起,又有箫管相和,乐调几转,声音甚是冲淡。 众人不知卢鸿写了什么诗作出来,均屏息静气,细听少女唱来,以明端底。 ------------ 第九章 短柱 第九章 短柱 只听少女启声唱道:“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 起声之时,声音甚是清脆平顺,但到第二句时,忽然微有涩滞。这时少女才恍然明白不妙,一时脸『色』有些慌张,不敢大意,再收束心情,静心屏气,吐字续唱。 原来这卢鸿却也有些坏,写给少女这首诗若不是特地练过,怕是难以唱来: 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 帘拢兰『露』落,邻里柳林凉。 高阁过空谷,孤竿隔古冈。 潭庭同淡『荡』,仿佛复芬芳。 这八句诗,每一句均以同音为声韵,若要唱来,极是拗嘴。也亏这少女口齿伶俐,总算前七句勉强唱了下来,唱到第八句“仿佛复芬芳”时,再也绕不过来了,到“复”字便拗在了那里。众人齐声哄笑。少女小脸通红,对着卢鸿跺脚不依说:“卢公子净欺负奴家。小女子好心好意地求首曲子,怎么写了首绕口令来!绕得奴家舌头都打了结儿了!”众人先是听了这诗唱得绕嘴,看着这小姑娘娇嗔可喜,一边觉得好笑,一边也暗暗佩服卢鸿诗思敏捷。虽然是游戏之作,也难得片刻之间,便能写出如此刁钻之作。更有几个看了诗笺,自己念了几句,只觉得诗意虽然雅致,却着实拗口,只两句就“艳”“溢”地转不弯来了。 那少女犹自娇嗔不依,祖述见了笑道:“你却怪不得卢公子。这诗非是绕口令,乃是别体双韵,一句多韵,最是难得。便如同你日常唱的曲子中的短柱一般。” 祖述所说的曲子,乃是唐时方才兴起的长短句,后世称之为词。此时词牌初兴,各青楼教坊中,颇为盛行。那短柱便是押韵极短的词曲,一般一句双韵,甚或有一句三韵的。不止唱时极为考究功夫,若想做得妥当,更是难上加难。 众人听了,也不由议论起来。那李叔慎也是诗中能手,不由说道:“若说这短柱一体,在下前些时日,曾于会上闻过一只曲子,颇为佳妙。一句双韵,宛如天成。归来之后,也曾欲效其体,只是寻思弥久,终是难乎为继。”说罢,便将前时闻得的短柱体曲子『吟』与众人听。 博山铜细袅香风, 两行纱笼,烛影摇红。 翠袖殷勤捧金钟,半『露』春葱。 唱好是会受用文章巨公, 绮罗丛醉眼朦胧。 夜宴将终,十二帘栊,月转梧桐。 此曲写得确实佳妙,语俊韵险,一时之间,众人竟然无从接口。 这时唱曲少女眼睛眨了几眨道:“曲子中的短柱奴家也曾闻说,只是哪里有诗也写成短柱的了?就算依着祖公子与李公子,便请卢公子为奴家写个能唱的短柱来吧。” 说罢另拿了彩笺来,定要缠着卢鸿再写过。众人适才听了李叔慎所『吟』的短柱曲,也对这短韵体例颇感兴趣,自家也都寻思过,绝难下手。此时纷纷出声相和,看卢鸿可有大才,再作短柱。只有卢修,却是出言相劝。在他想来,这短柱体确是极难,片刻之间,便是天才也难有所得,怕卢鸿一时应对不来,失了脸面。 卢鸿寻思片刻,便笑着在笺上再写了一首,说:“在下便以三国人物为题,胡写一首,以为游戏吧。姑娘请看,这首短柱算是够格了吧?便与你赔礼,如何?” 少女看了,却是一首自度新曲。再细看一遍,居然是两字一韵,真是短到了不能再短。难得的是语意清爽,毫无造作之态,一时心中大喜。少女又暗暗念了两遍,这才放心谢过卢鸿,重新示于乐队中领头之人,轻声商量几句,复至场中。身后管弦之声再起,隐隐多了几分沧桑沉郁。只听少女唱道: 鸾舆三顾茅庐, 汉祚难扶,日暮桑榆。 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 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 问汝何如,早赋归欤。 众人先时听叔慎所述短柱曲时,已然觉得佳妙无伦。此时再听卢鸿这曲短柱,竟然是两字一韵,而语意浑如天成,较之前者,何止难了数倍。一时反复品味,惊赞不已。 既有佳作,众人钦佩之余,不免纷纷举杯,再敬卢鸿。祖述更是觉得面上有光,在旁边也是撺掇不已。虽然此时酒度数不高,但后劲甚足。喝得数轮下来,卢鸿也是渐有酒意。到得最后,居然那唱曲少女也来凑热闹,拿了个大杯前来敬酒,道是今日卢公子赠曲,是为平生之幸,感激不尽,敬酒为意云云。一时众人更是哄声大起,便是卢鸿口才纵横无敌,此时也是好汉难敌四手,恶虎也怕群狼。被人半劝半灌,又是喝了不少。 总算是捱到散场,众人才尽兴而别。卢鸿总算是经验还算丰富,虽然身为众矢之的,居然也勉强算是清醒。其他诸人如祖述及猎熊三人行,都早已经是粘牙倒齿,不辩东西。与卢鸿同来的卢家三兄弟,也都是晃晃悠悠的。那祖述兀自拉了卢鸿,絮絮叨叨,把感激的话高兴的词,说了足有几十遍。末了这家伙歪歪斜斜,还坚持着定要亲自把卢鸿送出府来。在府外还是不放手,要不是卢鸿力辞恳劝,只怕便要说到天黑也不放卢鸿走了。 卢鸿也觉得有些高了,上了车便觉得发困。卢修与卢鸿同车,上了车即歪倒大睡。那卢平、卢齐更是由人扶到了车上去。等坚持到了卢府,家人起来将卢修扶去休息,卢鸿也由洗砚扶了进客房,简单洗漱,晚饭也没再吃,上榻沉沉睡去。 卢鸿此次集会中短柱一诗,一时传遍长安,时人叹为绝唱,一时各处集会,无不以短柱为尚。唱曲的少女本是念娘的干女儿,一时也是名声大噪,人皆以“念奴”称之。卢鸿此曲,竟然阴差阳错,词牌便被人称为《念奴娇》。 接下来的几天,卢鸿日程却是排得满满的。整日里不是东家宴请,便是西家集会。一时之间大叹吃不消,不由把“断送一生唯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整日念了数十遍。 这一日,卢鸿应邀之会,却是当朝皇子,魏王李泰府上专程所设。 当今天子李世民,子女众多。长子亦即太子,名叫李承乾。其下更有吴王李恪、魏王李泰、晋王李治等多人。卢鸿的老师孔颖达,现下就任太子李承乾的右庶子,负责教导太子学业。只是李承乾虽然天『性』聪敏过人,却是喜爱声『色』犬马,漫游无度。孔颖达与左庶子张玄素等人,虽然每行规劝,却是难改其志。 昨天卢鸿便是受邀,在太子府中参加鉴古之会。席上卢鸿表现出众,折服众人,也很得了太子的称赞与许可。但卢鸿总觉得,在太子削瘦的脸上,虽然看似满是笑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写满阴沉。 而今天的主人魏王李泰,与太子李承乾表现大异。这魏王李泰自小聪明好学,深得当圣上的喜爱,特令府中别置文学馆,听任他引召学士,广延时俊。据说李泰虽然并非太子,但每月的开销比之太子还要加倍。府中馆舍,人物辐凑,门庭如市,颇负人望。 贞观十六年正月,魏王李泰主导编纂《括地志》献上,很是得了圣上的夸奖,风头一时无俩。更兼太子李承乾不仅荒游无度,自幼又曾患脚疾,行动不便。因此时人多有看好李泰的,认为太子之位,早晚非魏王莫属。 思索之间,马车已经到了魏王府前。卢鸿下了车,洗砚忙把请帖递上。便有一个下人过来,引了卢鸿,从旁边小门中进了王府,直向内行来。 一路只见这魏王府中,人物川流不息,多是冠带之士,人物风范,确是不凡。再想到太子府上人物,多为奔走之辈,甚至不少鸡鸣狗盗之徒,难登大雅之堂,不由心下暗叹。 行到后院厅堂,家人通传一声,然后才请卢鸿进来。卢鸿进得堂中观看,只见这厅堂虽然甚是宽敞,但装饰点缀,却颇为朴素,四壁也只是白墙。正中坐着几人,居中一人,年纪约有二十三四,体格宽阔,腰腹丰硕,正是魏王李泰。 李泰身体肥胖,腰腹洪大,趋拜稍难。因此当今圣上便下令李泰到朝所时,可以驾乘小车直入,对其宠爱可见一斑。 卢鸿进来,不敢怠慢,趋前行礼。那魏王李泰甚是爽朗,起身相迎,笑着说:“快快免礼。唉呀,说起卢公子的大名,本王这耳朵都要磨出了茧子了。玄坛讲经,初倡气学;范阳经辩,新解老子。那《砚谱》横空出世,举凡读书新法、文房佳制,哪件说来,不是轰传天下的事?公子才来长安,本王便急着安排要相见,怎奈公务缠身,未得其便。不想才耽搁两天,卢公子短柱新曲又是名动长安。呵呵,今天总算是得偿心愿了。嗯。也需得卢公子这般人物,当得是天生俊秀,一时风流啊!” 说罢,哈哈大笑。 卢鸿听了,连连逊谢。这时魏王李泰便为他介绍身边客人,也俱是一时名秀。卢鸿抬头细看,忽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也在座中,正以敌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 第十章 神秘古物 第十章 神秘古物 卢鸿一看之下,已经认了出来。此人白衣如雪,相貌俊秀,只是紧盯着卢鸿,目光中如欲喷火。正是当年范阳经辩时败走麦城的陆蒙之侄陆清羽。这陆清羽曾经与卢鸿共论『毛』笔与书法,当时卢鸿以一联榜书,技惊四座。之后经辩之时,陆蒙又为崔三醉当场折倒,衔恨而去。之后再无消息,不想此时又遇见此人。 此时魏王李泰一一为卢鸿介绍身边之人。紧靠着李泰左手一位中年文士,一身便服,貌不惊人,形容消瘦,脸『色』腊黄,配着几丝花白的短须。按说唐时任用官员等,相貌颇为重要。此人这般形容能位于魏王身侧,想来自然是有其独到之处。此时听李泰言道:“好教卢公子结识一下,这位便是本王的好友,人称‘妙手’的当朝工部尚书杜楚客杜大人。杜大人博学多能,于鉴古一道,亦为名家,本王多有受益。” 卢鸿听了,连道“久仰”,上前见礼。这位杜楚客,卢鸿也早有所闻。他这“妙手”之名,由来已久。据说当年太宗初即位,兴建昭陵,将作大匠闫立德总督营务。由于山陵险峻,构建困难,闫立德苦苦思索,不得其法,竟然难以施工。太宗因之震怒,责令时为工部侍郎的杜楚客亲营此事。杜楚客自为跋涉,绘图构址,又引领工匠,以数日之功,制成昭陵构建图。其中重要之处,均是杜楚客亲自敲定。图形既定,太宗大悦,嘉许杜楚客为当代妙手,“妙手”之名由此而来。而闫立德被斥为怠慢,解去职务,直到近时,才复起任用。 杜楚客为人颇是高傲,对着卢鸿,也只是微微颌首,未有多言。想来此人一向如此,李泰等人均不以为意。 旁边几人,也多是朝中名流。如当朝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等人,多负文名。卢鸿一一见过。那顾胤对卢鸿颇为亲热,很是夸奖了几句。其他诸人,也都有称赞之言。 待到介绍到陆清羽时,李泰笑着说:“这一位陆清羽陆公子,也是一位少年才子。尤其可喜的是,陆公子雅擅书翰,尤精大字。据说陆公子闭关三年,精研《瘗鹤铭》,得其神骨。去年时为城中净觉寺所书额匾,人称‘力能扛鼎,气可拔山’。你二人年龄相仿,所好亦同,正该多多亲近。”说罢,便引了卢鸿,入座于陆清羽之侧。 陆清羽此时脸『色』已然回复平静,只是眼中恨意,依然不减,看着卢鸿冷冷说道:“素知范阳卢公子亦擅书大字。陆某不才,于榜书大字,亦略有寸得。若得了机会,愿于卢公子互为较技,以见高低。” 卢鸿却是面带微笑,从容入坐,平静说道:“原来陆公子这几年榜书功夫大进,实在可喜可贺。只是卢鸿以为,书为心画,发为心声,本是文人雅事。卢鸿习字,也只是学业之余,游艺自娱。若以之较技争斗,岂非成了走鸡斗犬一般,街井之行,徒落下乘,忝为笑柄。那较技之说,却是不敢相承。” 两人之间不对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王李泰却恍若未觉,哈哈一笑,打断二人说:“两位都是书坛新秀,这书艺之中的事,自然有得是时间谈论。本王平生最喜者,便是才人名士;最好者,便是佳作妙文。所幸众高贤不弃,长得相共盘桓,可谓‘座中客常满,杯中酒不干’,真乃平生之幸!今日诸位能莅临鄙府,自是蓬荜生辉。小王便以樽中此酒,为尊客之敬!饮胜!”说罢举起手中酒樽,一饮而尽。 众人也便一齐举酒,共同饮讫,卢鸿自然也是杯起酒干。看着魏王李泰谈笑风声,暗与太子李承乾比较,心道无怪乎李世民宠爱李泰远胜。这魏王李泰无论是人物气度,还是言谈举止,都远过其兄。若说心机城府,只怕那李承乾更是打马也追不上。只是思及前世记忆中李承乾谋反被废,而李泰机关算尽,终是功亏一篑,郁郁而终,不由心下暗叹。 此时众人宴饮,歌舞丝竹,颇为热闹。卢鸿这几日混迹其中,早已是司空见惯,也频频举杯,敬酒祝词。待得酒过三巡,李泰双掌相击。场中舞女便皆退去,丝竹之声也安静了下来。 只见李泰微笑言道:“小王近日新得几宗物事,或是前人所留书迹,亦有难辩出处的古物。今日盛会,难得诸位方家光临,正好借此之机请教,也是席间助兴。” 李泰话音才落,便有一列侍女,各各手托木盘,鱼贯而出。每方木盘之上,以锦巾相覆,形状各异,便是今日鉴宝之物了。 卢鸿昨日在太子李承乾的鉴宝会上,亲见了数卷晋人书迹,更有一卷顾恺之的仕女图卷。可惜书迹虽然佳妙,那卷压轴的仕女图卷,却为卢鸿定为后人仿作。想到这里,卢鸿心下暗想:“古人若说制假,手底下的功夫自然是绝顶,但那周边的玩艺儿,较之后人,却是差得远了。不知今日这些物事中,又有什么惊人之作。” 李泰微笑着说:“今天呈于众方家鉴赏的第一件物事,却是一桩公案。此物本王得之数月之前,请了几位玉坊的供奉,以及数名鉴赏名家,竟然俱未曾见过。若说器形古朴,质地优良,决是古物无疑。只是名称来历,一无所知。今日胜会,小王便取出请诸位品鉴。若有慧眼识得的,本王决不吝于赏赐。” 此时,最边上的侍女将手中木盘上的盖巾轻轻揭开,『露』出其中的物品来,却是一件玉器。 只见此物外形乃是方柱形,有一尺见方,外方内圆,上下贯通对穿一个圆孔。玉质颇为奇怪,『色』呈黄白,又有紫、红、橙『色』斑点。器体之上,又分为数节,层层重叠,遍布着古朴的纹饰。 侍女将这器物,一一传示于席间众人。工部尚书杜楚客,本有“妙手”之名,擅制精巧物品,又『性』喜古物,因此对于古玩,颇有研究。传在他眼前时,停留时间最长。他反复端详,上下左右均细细审过,又思索了半天,最后依然是满脸失望之『色』,摇了摇头,示意侍女向后传去。 席中十数位客人,能参加魏王这鉴古之会的,哪个不是有着两把刷子的。只是这物品实在是奇特,仅从外观,实在看不出有何用处来。因此虽然也有几个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的,却均是一无所获。 座中除杜楚客之外,著作郎萧德言,也是颇为好古。待他看了半日,一头雾水言道:“此物却是奇怪。若观其形制,便似器物上的机件一般。据言上古之人,仰察天象,以管窥天,莫非便是窥测天文的观天之物不成?” 众人议论纷纷,或是同意,或是否定。那萧德言也不是有什么证据,只是胡『乱』猜测之语,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传到陆清羽、卢鸿席上时,陆清羽便抢着取将过来,审视一番,开言道:“恭喜魏王!以小可看来,此物乃是古时名贵之器,名之曰‘瑗’。瑗与璧相似,但形制不同,孔有大小,瑗则是大孔之璧。《尔雅》言道:好倍肉谓之瑗,肉倍好谓之璧。所谓‘好’是指器物当中之孔;所谓‘肉’乃是指器物之体。观此物中孔如此形制,定是玉瑗无疑。且这般巨器,决非寻常器物,或为上古三代之时重器,也未可知。据《荀子》言:问士以璧,召人以瑗。魏王得此异宝,乃是得人之兆。岂不可贺!”说罢,连连向李泰拱手。 李泰听了,尚未言语,一旁的萧德言却皱眉言道:“虽然陆公子之说颇有所据,但自古璧、瑗,均是圆形圆孔,器体较薄,从未见如此般方正厚重的,似于所载不符吧?” 陆清羽脸『色』通红,急急说道:“上古形制,流传久远,有所变化,也是在所难免。如现下所用铜钱,实则亦由璧演化而来。古时所称‘圜钱’,便是圆形圆孔,演化发展,至秦时成半两钱,而为圆形方孔。此瑗或者别有特异高超之处,方形圆孔,也不为怪。” 座中诸人听了陆清羽的解释,虽然觉得略有牵强之处,但于座中诸人解释中,则是最为可信的一说了。众人互相讨论,也有人便连连点头,觉得甚有道理。有那不相熟的,也忙向身边人打听陆清羽的来历等等,一时嗡声大作。 魏王李泰听了,也不由连连点头说:“陆公子博学多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陆清羽听了,脸上甚有得『色』,一时光彩焕然,口中却连连谦虚不已。 李泰目光一转,只见陆清羽身旁的卢鸿却未同旁人般讨论,只是手把酒杯,正自沉『吟』,便出声道:“却是忘了。卢鸿公子本是鉴古大家,据说昨日在太子府中,力证顾恺之《仕女图》之伪,言之凿凿,未容置疑,已然是传遍长安。不知今日,更有何高见?” 卢鸿听了,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拱手说道:“适才陆公子之言,以古书为证,似颇为确切。只是此物,却万万不是玉瑗。” 陆清羽一听,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 ------------ 第十一章 艰难选择 第十一章 艰难选择 一闻卢鸿说道此物绝非玉瑗,陆清羽脸上一时满是恨『色』。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慢慢平缓下来,这才缓缓地说道:“卢公子言道此物绝非玉瑗,想来是更有高见了?愿闻其详。” 卢鸿目光环视众人,从容说道:“魏王殿下所得此物,确是传自上古,乃是三代之前,祭地所用礼器,称之为琮。《周礼》所言‘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便是此物。郑玄所注云:‘琮之言宗也,八寸所宗帮。外八方象地之形,中虚圆以应无穷,象地之德,故以祭地。’其型是内圆外方,乃是依‘璧圆象天,琮方象地’之理。琮之形制大小,各各不同,颇有巨器。如《周礼》中《考工记》所载,有大琮十有二寸,厚四寸。今日所见这玉琮,形制如此巨大,绝非寻常礼器,当是前代帝皇祭地之用无疑。” 众人听了,这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称是。 原来这玉琮,流传虽久,但识之者却是未有。按卢鸿后世记忆中,因世人莫能辨认,以致以“镇圭”称之。其间虽然金石学者亦有识者提出,但终究未能定论。直至清代乾隆帝,始经考证,为之正名。 此时萧德言也点头说:“卢公子如此一说,萧某也觉得颇为妥当。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便言:琮,瑞玉,大八寸,似车釭。与此物对照,确实应是那上古玉琮无疑。此物能流行至今,尤其这般巨制之器,洵是难得。” 陆清羽本来颇是气愤尴尬,但听了萧德言也出言支持玉琮之说,略一迟疑,忽然满面笑容对李泰拱手道:“恭喜魏王,得此至宝!此物本是上古祭祀礼器,而今为殿下所得,乃是大大的吉兆,真是可喜可贺呀!”说罢,连连赞叹,极是喜悦。 此时场中,也有数人出声恭贺。当今世人,于此类瑞符吉兆等,深为笃信。这玉琮既为上古帝王礼器,而今为魏王所有,岂非预示魏王李泰来日帝王之位?在座之人,多有支持李泰为储君的亲信之人,一时也都是满面喜『色』,出言相贺。 李泰先是谢过诸人,却又爽然笑道:“诸位有心了,本王不胜感激。只是此物既然是上古帝王礼器,岂是我这皇子可用的。明日泰便当献于父王,以为吉祥之庆。我大唐立国以来,宇内升平,河清海晏。今日这玉琮重现于世,岂非是父王文治武功,故天降祥瑞。来,本王便以杯中之酒,先与诸位同庆!”说罢,又举起酒杯,相敬众人。 卢鸿见了李泰这般举动,不由暗赞。这李泰思路言辞,当真是滴水不『露』。既谢过了众人之意,又顺带表明绝无贪恋之心。按说此次本是他府中家宴,与席之人,多为亲信,但这李泰还是这般谨慎周全,可见其心思细密,绝非那个乖张放『荡』的太子李承乾可比。 李泰放下酒杯,微一沉『吟』,转向卢鸿说道:“在此还要谢过卢鸿公子,慧眼识宝之功。若说他物,便以之相赠公子也不妨。只是此物关系甚大,只得另觅谢礼了。今后卢鸿公子若得闲暇,但愿能常践鄙府,指点为盼。此外小王另有一事相求。明日献宝之时,本王欲作一《玉琮考》同时献上,阐明此物之渊源来历,以正其名。不知公子可愿赐玉,为之一挥?” 众人听了,一时望向卢鸿的目光,或为赞许,或为艳羡。李泰话中,招揽之意甚明。只要卢鸿点一点头,明日这篇文字一上,少不了当今圣上的金口称许。虽然卢鸿之前名气颇大,但也只是民间流传。若再有天子御赏,当真就是要鱼跃龙门,身价倍增了。 卢鸿听了,一时沉『吟』。看着李泰热切的目光,心下颇为踟踌。若说以自己所见,这李泰人物气度、才识能力,无不远胜那太子李承乾。就算较之后来为高宗的晋王李冶,怕也多有胜处。就说是心机过重,但当政之人,长于帝王之术,本是优点而非劣处。虽然原本历史上他因『操』之过急,与帝位失之交臂,但若真有人指点,扭转乾坤,也未可知。以自己目前的身份,若按此议,日后坦途,只怕再无隔阻。 只是卢鸿心中,总是隐隐地有声音提醒自己,切勿陷入此漩涡之中。一时反复权衡,左右为难。 此时卢鸿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玉琮之上。只见这玉琮质地颇佳,经巧工雕琢之后,满是繁复花纹,在光线映『射』下熠熠生辉。见此情景,卢鸿忽然心下一动,暗道:“这玉琮本是一块天然美玉,何等自然洒脱。只因为人做了礼器,既雕既琢,虽然富贵『逼』人,却哪有一分本来的自在天『性』?何况当时礼器,不过是以之为牺牲;千载之后,世人均视之为玩物罢了!我既然曾立志学业之道,只求潇洒自然。就算是有所作为,也当是家国之业,如何做他李姓家奴,门下奔走,搅到这些党争中去?适才为了名势所『迷』,一时糊涂,真是惭愧。” 思虑及此,卢鸿再无迟疑,起身向李泰施礼道:“魏王推重,卢鸿不胜感激。只是卢鸿本是懒散之人,不堪驱驰。所好不过诗词小道,于行文之法,少有涉及,魏王所令,恕难从命。” 此时座中众人,不由响起惊讶的叹息声;就连一向古井无波的杜楚客,也是惊异地看了卢鸿几眼。而李泰的目光中,除了惊讶,更多了几份惋惜。 唐时风气,文人学士,都不以奔走豪门为耻,而视之为扬名入仕的必由之径。似卢鸿这般年青之人,初来乍到,便得魏王青眼相视,换了他人,是求也求不来的天大好事。怎知这卢鸿居然如此不通世务,一口拒绝。陆清羽更是一脸错愕的表情,继而忽然满脸狂喜,遮也遮不住。 李泰脸上惊讶惋惜的表情只是一转既逝,又恢复成一脸笑容说道:“倒是本王莽撞了。卢公子本是范阳卢氏正宗,何等身分,怎可为本王捉刀,为文书志?还望卢公子日后莫要介意,常常光临府上指教。”说罢,又举酒相敬卢鸿。 卢鸿心中暗叹,看李泰这番做作,只怕与自己,非友即敌。此时提出这范阳卢氏的身分来,一半是警告,一半也是打击自己。 此时范阳卢氏这个身分,虽然在外声望极高,但在座之人心中均明了,世家子弟,目前颇受朝庭之忌。若卢鸿愿依附魏王,自然顺风顺水,一路畅通。若卢鸿日后还不识趣,再恶了魏王,只怕一生都休想在仕途上走得顺利了。 此时众人自然只是心中暗想,无人再提此事。李泰也便要其他奉宝的侍女,一一揭开木盘上的盖巾,将宝物呈出,供众人品鉴。 李泰身为魏王,又向来酷好文艺,于鉴赏之道,也颇有见识。因此这些事物,件件俱是珍品。就是卢鸿这见多识广之人,也不由惊叹。其中有几件青铜盘鼎等物,精美异常;尚有几件晋时名人墨迹,尤其是一件桓温亲笔书帖,更是弥足珍贵。 众人均是识货之人,自然不吝赞许之词。席间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不复适才的尴尬局面。 此时已经看到最后一件宝物了。那李泰面『露』笑容说:“好教各位得知,最后这件珍宝,却是有些难得。小王也是侥天之幸,偶然收得的。今日尚是首次示人,请诸位同赏。”说罢,命侍女打开盖巾,却是一件书轴。 旁边有两名侍女,将此轴缓缓打开,呈现在众人眼前。 此时那萧德言不由惊呼出声道:“这,这莫非是……大令《江州帖》么?” 众人闻听,连忙向书轴望去。只见两侍女手持卷轴,缓缓行于众人眼前,展示此书法珍迹。但见此书纸质古『色』古香,其上书法如龙腾虎跃,跳『荡』起伏,正是王献之的名作《江州帖》。 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与其父并称为“二王”。官至中书令,故后人称之为王大令。其书兼擅行草,继承家风又别开生面,向为人称道。 唐时所推崇的前代书家,自然以王羲之为冠。因为当今天子李世民,最喜王羲之书法,广为搜寻,使得王羲之书名更著。本来先时各家,多有推崇王献之,认为其书在其父之上者。但自李唐以来,王羲之的地位,再无可撼动,千古书圣,至此定论。 但李世民于王羲之的书法,穷寻广搜,但有所得,便入内府。因此民间书圣真迹,几无存者。便有少许私藏者,也多是世家豪门,秘不示人。因此除内府外,所见书迹最佳者,便是王献之的书作了。 此件《江州帖》乃是王献之的名作,用笔外拓舒展,笔势连绵跌宕、豪放纵逸,颇具狂放书风。众人闻名已久,此时再见面前此卷,书法连绵雄健,英气勃勃,其上印押约有数十方,多有后人题跋,更显得珍贵不凡。 众人连连称赞,到陆清羽面前时,更是连称“丹『穴』凰舞,清泉龙跃。精密渊巧,出于神智”,赞叹再三。 卢鸿却是未置可否。此卷初一打开,卢鸿便双眉一皱,若有所思。待二侍女持书卷行至自己面前,卢鸿细细审视了一番,心中暗叹。只是适才之事,另卢鸿不愿再生是非,便只点点头,未发一言。 ------------ 第十二章 原来是赝品 第十二章 原来是赝品 卢鸿见了王献之的《江州帖》,未置一词。李泰对卢鸿颇为关注,见卢鸿未说话,微一思忖,开言道:“卢公子本是书道名家,更精于赏鉴。适才小王见卢公子似有所见,何不当场指教,以启茅塞?” 见李泰出言相询,卢鸿心道终究是躲不过去,又不愿违心胡说,只得说道:“魏王所得这卷《江州帖》,虽然书法精绝,于相传的大令书迹极为相似,但观其笔墨纸张,却多有可疑之处。只怕此卷,乃是后人伪造的赝品。” 卢鸿话音才落,众人齐齐一惊,便有人出声道:“卢公子此言,却是何意?” 卢鸿尚未出声,座中又有一人道:“卢鸿公子未免太过无礼了吧?座中诸公,哪一位不是精于鉴古的方家,均以此卷为真迹无疑。你小小年纪,略有些虚名,便做此大言以欺世,却不要贻笑大方才好。” 众人转头一看,出声的乃是一位中年人。此人本是魏王府中一位西席,人皆称之为宁先生。这位宁先生估计也是以书道闻名,适才也曾对这卷《江州帖》赞赏不已。此时听了卢鸿之言,便出语相诘。 众人也多是附和此说,旁边的陆清羽也待说些什么,只是见了卢鸿淡定的眼神,忽然间一阵心虚,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此时李泰出声道:“诸位请稍安勿燥。”复又转身对卢鸿说:“不瞒卢公子,便是本王,也曾阅过多卷大令真迹。而观此卷,确应是大令手书无疑,笔法精神,更是所观书迹中的上等佳作,在在均于书中所载《江州帖》相符,故定为真迹。不知卢公子因何断其为伪?” 卢鸿点头说:“一般世间所见书法赝品,多为硬黄纸响拓而成。此书用纸,显为粉纸,而非腊纸,且字迹绝无勾摹痕迹,故看来确实极似真迹。想来诸君,也多因此而认其为真。” 众人听了,均点头称是。卢鸿所说硬黄纸,乃是唐时以腊制纸,并染为黄『色』,质地坚韧,莹澈透明。欲要复制书法作品时,将硬黄纸覆于书作之上,钩勒出原字笔画外廓,然后再以墨填充,称之为“响拓”。因为唐时天子李世民,广搜王羲之书,既有所得,其中精品,往往命人以响拓之法勾摹。后世所见书圣书迹,基本上都是唐时响拓之作。 卢鸿又说:“此卷书法,若说其笔法字迹,确是极似小王风骨。但我等鉴古之人,除观其书法手段之外,更应着重视其纸墨印押等细节,方可洞察真伪。”说着以手指着书卷说:“诸君请先看此卷用纸。晋时二王等所用纸张,一般称之为‘麻黄’纸,乃是以麻纸,涂粉砑制,染以黄蘖,故称麻黄。而此卷书法用纸,虽然看来也是涂粉砑制后染黄的,但其用纸,却非是麻纸,而是桑皮纸。” 唐时麻纸逐渐沦为低档用纸,制笺用的纸张,多为皮纸,如楮皮最为常见,也有桑皮纸。如卢鸿所制的檀皮纸,近来也渐渐出现,那麻纸已经颇为少见。若再寻麻纸所制的麻黄纸,只怕也是无处可得了。 众人少有如卢鸿般精于制纸的,但经卢鸿指点纤维粗细及长短等特点,也略能分辩。 卢鸿又说:“这桑皮纸传入中原时代较晚,皮纸工艺也是近百年来方才盛行,东晋之时,绝无得见。因此小可敢断定,这卷书法,绝无可能是晋时旧物。” 卢鸿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除了纸张不对以外,此卷书法的墨『色』也略显浮燥。因自古以来,纸张均须涂布砑制后方可书写。因此墨迹落于纸面上后,渗入颇浅。只有存放一定年份,那墨『色』才能渐渐深入纸张,直透纸背。虽然此卷经过装裱,无法查看纸背墨『色』,但观其墨『色』浮于纸面,可知其年代不会特别久远。此外还有一点,如那般流传数百年的书迹,不唯墨『色』渗化,且纸墨相生,墨『色』必然集中于书迹线条中间。只要手持书卷,对着光线照看,那书迹中间必然有一道深线,宛如天成一般。且线条边缘,也同样变得深重,清晰分明,显得书迹更为流畅。诸位可对照其他几卷晋时书迹,一看便知。” 众人听了,纷纷取过前边几卷晋人真迹来,对照光线观看。果然书迹中间,均有一道深线,且墨『色』入纸深沉,极为自然精彩。再看这卷《江州帖》,墨『色』浮于纸面,对照光线,一目了然。 萧德言叹道:“今日真是得益多矣!在下素来以为,于书道所见颇深,不想今天听了卢公子所言,方知浅陋。只是这卷赝品,不知是何人所制,观其笔法,实在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卢鸿听了点点头说:“此卷书迹,做伪者或是手头有所参照,故其形态极似大令手迹。只是此做伪者虽然书法极佳,但毕竟也有破绽。” 听了此言,方才置疑的宁先生便问道:“以卢公子所见,此卷书法于书道之上,尚有何破绽?”听了刚才卢鸿分析纸墨等言,这宁先生也不再如适才般托大,言辞颇为客气。 卢鸿说:“诸位均精于书道,自然知道,古人作书,与时人不同。古人无高桌大椅,作书之人,亦是跪坐于榻,左手持竹简,右手持笔而书。后来以纸代简,仍是左手持卷纸,右手持笔。以此法做书,指掌腕肘,均灵活自然。而笔落于纸上,自然形成两头尖、中腹粗的中锋笔迹,且笔迹使转如意,圆致生动。” 众人听了,其中精于书道的,自然清楚其中关节。更有人以手虚比做书,连表赞同。 卢鸿又指向面前的书卷说:“请诸位细看此书起收之处。虽然做书之人也竭力模仿前人笔法,但此人必然是于桌案上书写。因为桌案上纸张平铺,做书之人手腕与桌面,不如持纸书写之时角度自然。因此入笔收笔时,角度也有所变化,总须以提按分别粗细,难免便显示出笔锋变化,不能如真迹般中锋圆转,不留痕迹。” 众人再细细观看,果然此卷虽然乍看极似古人笔法,但出入笔锋,总需略见扭转提按之处,比之真迹自然变化,确是不同。 卢鸿悠然说:“综上纸、墨、笔法破绽可知,此卷应为书道高手,拟照大令书迹所造赝品,又经伪饰,故颇为精彩。据小可胡『乱』猜想,踞今不过数十年至上百年的时间。只是究竟何方高手,有此等手段,就不得而知了。” 卢鸿话音方落,便听李泰鼓掌赞道:“精采之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方知卢公子才占八斗,确是名至实归。” 众人到了此时,也不由哄然称是。本来众人均认此卷为毫无疑问的真迹,此时听卢鸿一说,却是处处破绽,对卢鸿的识见,只能说个“服”字。 卢鸿谦逊了几句,李泰又说:“今日本王虽然误收赝品,是为一失;但能闻卢公子高见,亦为一得。得失相较,怕是所得更多啊!今日佳会,对酒当歌,鉴古论艺,实为平生快事。卢公子适才言道,雅好诗词;又见书道见识,超绝无伦。不知泰等可有幸,一观公子诗书绝艺,以记今日之胜事?” 卢鸿看着李泰目光中的含义,知道今日自己表现太过,惹起了李泰爱才之念,招揽之心,仍是未绝。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魏王有令,敢不从命。只是乡词俚曲,疏狂之『性』,只怕难登大雅之堂。” 李泰闻言大喜,道:“能得卢公子赐观大作,实乃三生有幸。”说罢,忙命侍女奉上文房四宝。 卢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适才观看魏王所藏佳作,一时心动,不愿于方寸纸上做寸书小字,却要借白壁一用,放浪之处,还望魏王休怪。”说罢,右手提笔,饱蘸墨汁,双眼斜睨身边雪白的墙壁,微做沉『吟』。 众人一听,这卢鸿居然是要在壁上作书,一时颇为惊奇。 唐时人每有狂浪之时,尤其在酒坊肆坻之处,酒酣耳热之时,往往将诗作书法,题于壁上。若有佳作,往往店家酒坊,也会引以为荣,宝藏珍护。只是此地乃是魏王府上大厅,卢鸿要在此题壁留诗,也确实有些放肆了。 卢鸿不管众人议论纷纷,双目微闭,左手在壁上轻轻抚『摸』。片刻之后,忽然一口将胸中酒气吐出,右手持笔直落壁间。只见他行笔如急风骤雨,时而重挫,时而轻提,有时连绵数字,竟然一笔直下;有时又跳跃翻转,笔断而意连。众人只见他以腕运笔,将一只笔运得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那或枯或润、或疾或迟的笔迹便吐『露』其下,一霎时墨迹纵横,云烟满壁。 待得最后卢鸿重重将笔落下,写完最后一字,仿佛全身力气也随之而去,竟然略现疲态。 众人定睛再看,壁上写满草书大字,却是一首《将进酒》: 琉璃钟, 琥珀浓。 小槽滴酒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围春风。 吹龙笛, 击鼍鼓; 皓齿歌, 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零如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卢鸿轻吁一口气,右手『毛』笔随意掷去。左手取过酒杯,将杯中剩酒一口饮下,淡笑道:“魏王见笑了。卢鸿酒后狂浪,还望恕罪。此时不胜酒力,恐有失态,便即告辞。” ------------ 第十三章 修书工作会议 第十三章 修书工作会议 卢鸿回到卢承庆府上后,毫不停留,直到卢承庆书房中来,向其说明今日魏王宴上诸事。 卢承庆沉『吟』许久,这才缓缓地说:“此事虽然暂时对你或有不利,但长久看来,未必便是坏事。反倒是你若投于魏王门下,对你日后发展,颇多不利之处。魏王虽然看来声望过人,贤名远播,但毕竟不是太子。虽有圣上宠爱,但储君废立,自古以来便是国之大事,帝基根本。只要当今太子没有太过份的举动,只怕也是白费心机。你既然欲游于仕林外,还是及早抽身的好。依老夫之见,不若自此便谢绝一切宴饮之事,搬到孔老夫子府上,专心修书才是。” 卢鸿听了,也觉得这几日周旋于酒林歌舞,出入鉴古诗词之会,甚是厌烦。又免不了应付来应付去,总也没个头的。也点头说:“侄儿也有此感,只是搬出府之后,朝夕少了叔父大人指点教诲,又不免思念叔婶。” 卢承庆笑着说:“你搬出去,你那婶婶自然也是要念叨的,修儿更是少不得喊着舍不得你了。只是大事为重,何况搬到孔府,只要得闲时,随时走动,有何妨碍。” 是日府中家宴,为卢鸿践行。卢修闻知卢鸿要搬走了,颇是不舍。但父亲既然决定了,又知道卢鸿身任重负,也不敢多说,只是嘱咐卢鸿有空常回家来看看。卢承庆夫人也是很喜欢卢鸿,这一段卢鸿名声大著,居然多有权贵看中卢鸿,便有那贵『妇』跑到卢承庆府中,与卢夫人探听卢鸿生辰多少,亲事可订。其实卢鸿已然订亲荥阳郑氏,所知之人也不少。但长安权贵本自矜贵,原来对卢鸿多并不在意。此次突然间见卢鸿名动长安,临时抱佛脚,也是闹了些笑话。 次日,卢鸿便收拾行装,带了洗砚,搬到了孔颖达府上,准备修书事宜。至于再有宴请集会之事,一律便都推了去。 孔颖达见卢鸿这么快就忙完了私事,搬来准备修书,也是颇为惊讶。这些日子卢鸿之名,轰动长安。举凡短柱新诗、鉴古博今的事迹,大受喜欢风雅流韵的长安人的追捧。更加上卢鸿年少英俊,学名本著,一时更是成了年青人及闺阁少女们最崇拜的人物。 见卢鸿这么快就从俗事中脱身出来,孔颖达颇为欣慰。府中为卢鸿准备的客房早就收拾好了,又命人再简单洒扫一下,卢鸿行李不多,很快就安置下来。 此时孔颖达身为国子祭酒,但因又重修《五经正义》一事,国子监中事务,除非重大仪典之外,均不再过问。就连担任太子右庶子一职,也得许可,由赵弘智接任,脱身开始专心修书。孔颖达这座府邸本是朝中所赐,规模不甚大,分为前后两院。后院乃是家人居住之所,前院就是办公的所在。正堂左右分为书房及会客室,平时与众人商议事务,便均在书房之内。前院两侧偏房,便是同事修书的场所,分别诸经,各有房间。 此时修书之事方始启动,诸人也都结束了当前事务,逐次来孔府报道,准备开始重新审订《五经正义》。能参与此事者,均是博学名儒,除了上次卢鸿见过的颜师古、马嘉运之外,更有司马才章、王恭、王德昭、朱子奢、谷那律等闻名已久的前辈高儒。 待得众人均已到全,孔颖达便在自己书房中,主持召开了再次审订《五经正义》的第一次工作会议。会上先是宣读了当今圣上关于重新审订《五经正义》工作的旨意通知,学习了朝庭有关审书工作的指示精神,回顾了第一版正义发行以来取得的成果及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对审书工作中存在的热点及难点问题进行了认真而热烈的讨论。会上国子祭酒孔颖达同志做了发言。孔祭酒指出,审书工作是圣上交办的一件重要工作,是关系到大唐文化事业发展、影响到科举工作举办的一件大事,是关系到大唐社会和谐、文明昌盛的智力准备和精神引导。因此,审书工作一定要在紧紧团结在当今圣上的周围,在朝庭的指导和支持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下定决定、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众志成城的大无畏精神,优质高效、保质保量的完成此次审书工作,以实际行动为大唐建设贡献力量。 孔颖达修养本深,学问功夫扎实,这一番讲话下来,引经据典,有理有节,起承转合,俱有章法,直说了有一个多时辰。在座诸人洗耳恭听,还有数人手持新版线装笔记本,边听边记,一场会下来,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另人不由佩服这记录功夫。 只是待到讨论之时,却是难有进展。孔颖达为人比较随意,会上更是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因此众人都也各抒己见。原来此次朝庭要将书回炉重修,主要是因为存在几点问题,在使用中确有不便之处。 一是《五经正义》经义庞杂,规模过大。本来朝庭编纂《正义》,是为科举取士制订统一的经解教材和课试标准。因为当时不仅学分南北,更有各姓“师法”、“家法”,各不相同,义理混杂,众说纷纭。前朝隋代首开明经、进士科取才以后,“自正朔不一将三百年,师训纷给无所取正”,因没有标准经义,众博士几乎无法评卷。有鉴于此,唐太宗下令孔颖达主持编纂五经注疏定本。但孔颖达主编的这部《五经正义》虽然基本统一了经义,但是引用太甚,连篇累牍,足有170余卷。若真以此为教科书,不说出版之事成本过高,工程浩大,就说是教学引用,也是难为人。因此朝庭便有意精简篇幅,去芜存精,以利流传。 二是《五经正义》博采众家,广纳诸说,颇有矛盾纰漏之处。初次修书时,乃是在众多的经书章句中,选择一家注释作为标准,然后对经文注文详加疏通阐释。其他编修之人负责具体注疏,凡有矛盾争议之处,再由孔颖达综合诸说定夺,以为终论。如《正义》中《易》采用王弼注,《诗》用『毛』传郑笺等,其他诸经,也均以前人流传较广的疏义注本为宗,整理成书。虽然此法成书迅速,易于采编,但诸经之间经义也有难免互悖之处。加之成书太快,难免存在疏漏谬误,故需要重新考订。 三是《五经正义》一些词句,因采前朝旧义,有失朝庭体统。如在《尚书.舜典》有称鞭刑“大隋造律方始废之”的句子。以唐臣而称“大隋”,实在是有违君臣体统。似此之类,皆因依据旧时疏本,而与修诸儒又失于详查的缘故。这些自然是须得一一删正,以明正朔。 但如此一一论来,重审《正义》一事,委实难以下手。尤其与第一次修书不同,具体摘录工作不是非常多,最主要的是对已经存在的经义进行审订重考。这样一来主要工作,怕都要集中在孔颖达这主编的头上。无怪乎孔颖达觉得精力不足,要召卢鸿进京相辅了。 众人讨论了半天,总是觉得难有着手处。不管是精简、统一以及删正,首要便是主编之人,拿出一个最基本的立论标准来,为众人接受后,才能以此为据,或删或修,不然便无处着手。但前时之所以广采众家,便是因为难以一家之说为贯。此时若要重订,却是要推倒重来一般。那词句间的修订,倒尚在其次。 此时天气渐热,孔颖达这书房不算宽敞,屋内挤着众人本就狭窄,甚是闷热。众人说得热烈,更有几人满头是汗,也未争出个所以然来。 卢鸿因是初次参加会议,虽然孔颖达将他向众人做了介绍,互相之间也都早有闻名,表现很是亲近,但他毕竟是孔颖达的学生身份。何况初来乍到,不便多言,就一直未曾发言。 孔颖达见卢鸿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未出声讨论,有心要他参与进来,便说道:“卢鸿,虽然你是我弟子,但日后相辅修书,也免不了多作参与。此事你有何见解,不妨也说来听听。” 众人听了此言,不由一齐将目光投向肃立在孔颖达身后的卢鸿身上。此间众人,虽然多是首次见到卢鸿,不过在座的均是经学大家,对卢鸿在玄坛首倡气学、范阳经辩新解老子等事都知之甚详。更有数人对气学颇为推崇,因此对卢鸿,都不敢以后辈小视于他。见孔颖达要卢鸿发言,均静听卢鸿有何高见。 卢鸿也不做态,面带微笑说:“学生倒是有个提议。” “哦?”孔颖达说:“有何提议,讲来便是。” 卢鸿说:“学生想这修书也不是一时之事,总要反复讨论,细为推敲才好。看老师这书房甚是狭仄,诸位先生都是闷热难当。此时院内松荫如盖,清风习习,更有石凳生凉,藤萝旁绕。何不移座院中,学生为诸位先生烹茶以奉,平心静气,再论修书之事,或者更有灵机,豁然开朗?” 众人听了卢鸿这提议居然是这般,不由尽皆微笑。唐时官府中,其实不似后世般严肃沉重,同僚间饮茶闲谈也是常有的事。那颜师古先就大笑说:“我们这一群老夫子,还不如一个后生晚辈心态平和了。嗯,如此议论公事,不妨正务,却多份闲情雅致,甚得我心。冲远兄你看如何?” 孔颖达笑着说:“我这学生,不管何事,总是要弄些闲散之趣来。好,便依众议。卢鸿,你便准备茶具,我等只静等品茶。” ------------ 第十四章 烹茶论书 第十四章 烹茶论书 茶之一物,在华夏起源甚早,相传为神农氏发现,初为『药』用,后来发展为普通饮品,流传极广。至唐时,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均以饮茶为尚,蔚然成风。 卢鸿前世记忆中对于茶艺颇为喜爱,举凡绿茶、红茶以至青、白、乌龙等各类各种均多有尝试,每日里也是一日不可或离。但唐时茶道,却与后世记忆中差别极大。卢鸿生于范阳,要他改进制茶工艺,如后世般造出炒制茶叶来,实在是力有不及;但饮茶之法,却是别有风貌,与此时通用之法不同。 唐初时最常见的饮茶之法,名为“羹饮法”。这方法自汉以来最为流行,不仅茶是煮来饮用,煎煮之时,还要加入粟米以及葱、姜、桔皮等调味品,煮成粥状饮用。后来逐渐演变,一般不再加入粟米,但还是习惯在茶中加入葱姜等调味品烹饮。此时已经出现了冲饮之法,乃是将茶饼炙烤后捣碎,加入调料,以沸水冲饮。但此类冲饮法,并不常见。 卢鸿对这唐时的正宗茶道,虽然兴趣深厚,但要他喝混杂了葱姜气味的煮茶,实在是享受不来。因此便仿照后世冲泡之法,结合时人的冲饮之法,自已独作饮茶之法。 众人便纷纷移出书房来。孔颖达这院落虽小,但其中古树参天,颇是茂盛。众人便在松下石凳上落坐,静待卢鸿烹茶。 卢鸿烹茶之道,也称不上如何美妙。寻常红泥小炉,其上小小铁锅,便从府中取了井水,烧至沸时,才由纸袋中取出炙好的茶叶来,又命人取过一套邢州白瓷杯来,取了茶叶冲入沸水。这茶叶乃是平时,以炭火相焙而制的。那茶先近火相烤炙,然后去火稍远待其舒展开来,封入纸袋以备饮用。 众人先时在屋内久议无功,烦热难当。此时坐于古松下石凳间,再细饮清茗。初入口时,因并无调料相加,略带苦涩;但细细品味,渐有清香生于齿舌之间。更加清风习习送爽,手把香茗,真有腋下生风之态,不由各各称赞。 马嘉运就笑了说:“据说佛宗坐禅之时,以茶清心提神。因斋戒忌口,或有烹清茗的。今日一试,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卢鸿这一议,深有意趣。以后咱们议事,不若便以此为例,免得将修书之事,弄得如苦劳力一般。” 孔颖达点头称许,又说:“只是如此一来,却不是太闲适了。可不要让人说道,这一班修书之人日日饮茶闲谈,不务正业。” 谷那律听了接口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有何可惧。说到这话,前日下官一位同年倒有两句诗作,说那闲话之趣。下官这同年本姓牛,在外为刺史。只因他生『性』喜爱游山玩水,留连古迹。其治下有山颇是清幽,其中古寺旧迹,多有可观。每欲前往探胜,但公务缠身,总未成行。后来总算趁着巡视下情时,安排时间,至山中游玩了半日。当地官员,早就安排妥当。这牛刺史在一间寺中偶然遇一老僧,谈起佛经义理,赏玩寺中景『色』,很是闲适。临行时意犹未尽,便题句道:因过寺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众人听了这两句,自然冲淡,倒也确是好诗。但见谷那律面含笑意,知道还有下文,便都闲饮清茶,且听谷那律续说。 谷那律继续说道:“那老僧见了,嘿然而笑。牛刺史便问老僧,笑着何来?老僧回禀说:‘刺史大人偷得浮生,闲着半日;老衲却是事先预备洒扫相迎,忙了三天。’” 众人一听,尽皆大笑。刺史大人游山,地方官员自然要把功夫做足。这事说来,虽然于刺史是散心抒怀,风雅之行,下边的人却不知如何忙『乱』,哪来的雅趣。 众人说了一会,孔颖达便又出声说:“休息已够,还说不得再述难题。究竟此事如何,还要拿出个章程来。” 这时颜师古便说:“适才老夫想来想去,其实咱们若一味纠缠于各家经注间,这功夫便下得再大,也有难处。总须先立出总纲来,以此纲为统领,参照各家注义,有所取舍,方可成事。那东汉章帝时白虎观之议,诸家集论,最后因董仲舒以天人感应之说为统,方成《白虎通》。虽然天人感应之说未见高明之处,但其统一学术之法确可取法。不若咱们先从此着手。这些年来,新法颇有建树,由玄坛气学以及新起的“新玄学”等,都有可取之处。我大唐开万古未有之功,平定宇内,文武大成,便应有大朝气象,建立经学新局,更立大纲,以此为正义才是。” 颜师古此议一出,众人便开始讨论起来。若说以此议行事,自然修书工作便容易下手。但如此一来便几乎是另起炉灶,别立新义,只怕难以竟事;二来这篇大纲,关系成败。如何确立,委是难题。 论来论去,最后孔颖达才拍板,取了一个折衷方案。便是由孔颖达与颜师古,先行拟一个大纲出来,以为总论。以此为中心,校以各家经注,逐步审核。至于这编大纲及新建正义之事,还须上报朝庭后,方可确定。 议事至此,今日所论便告一段落。众人先行散去,只孔颖达与颜师古又回到书房中,商议正义大纲一事。 孔颖达笑着对颜师古说:“师古兄,这事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只怕你是义不容辞。老朽就当个甩手掌柜,只静候佳音了。” 颜师古却道:“你想得美!当了总编却想当逃兵,哪有这样的事。不过你也是想不开,有现成的好学生在身边,你还怕什么?按我说,咱们两个老家伙,无论怎么忙活,也脱不了那老一套,反倒看不明白说不清楚。你这宝贝学生本来就是气学首倡,你就放心把活交给他,再没有错的。” 孔颖达听了直摇头说:“师古兄这话不是这般说的。卢鸿虽然聪明,我也有心提携,但这等大事,怎么可交他这年青人的。还须你我多多用心才是。至于卢鸿,自然有用着他处。” 颜师古嘿嘿笑着说:“冲远老兄,这学生虽然是你的,只怕你还不如我看得清楚。刚才我提出大纲之事,你这好学生面带笑意,显是心中已有定数。年青人虽然阅历或欠,但要说学问上的事,不是吃饭吃得多就管用的。你就信我一回好了,大不了有你我二人把着,还怕他跑偏了不成?” 说罢颜师古也不与孔颖达说,直接对卢鸿说:“卢鸿,今天老朽便替你那师傅当回家,命你做出一编正义主纲文字来。不管你连夜加班也好,明天便要交上。事就这么定下,嘿嘿,老颜我活也干了,茶也喝了,这就告辞去了。”说罢,也不待二人出言,便起身告辞。 孔颖达一笑,知道颜师古与自己一般看好卢鸿。只是自己乃是卢鸿师长,不便力挺卢鸿主笔,颜师古这才越位要卢鸿作文。便也勉励了卢鸿几句,命他先行休息,至于文字,明日能拿出来更好,若是为难,容得几日,也无不可。 次日一早,卢鸿便拿了一篇文字,呈于孔颖达。 文章并不甚长,不过数百字。孔颖达见卢鸿真是隔夜便拿将出来,也有些期待,忙取过细看。 只见文章开头写道:“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 孔颖达一看便点点头说:“堂堂正正,自有气象。”再向下看,越看越是称赞,不由轻声读道:“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妙哉!妙哉!” 孔颖达将这段文字,反复诵读,竟是欲罢不能,足有十余遍,这才叹道:“千载以下,未曾有此等文字!卢鸿,你这篇文字当真如有天授。以此为儒家之关窍,经义之总纲,再无可过之者!” 正当孔颖达赞叹不绝之时,忽然闻听门外颜师古的声音说:“冲远兄,不知大清早的,见了什么佳妙文章,『吟』哦不绝?我还在大门外,就听见你一劲的叫好。若有佳文,也当将来共为赏析才是。” 孔颖达和卢鸿转过身,见颜师古笑着跨进门来。孔颖达心情极佳,笑道:“什么事也落不下你这老家伙。卢鸿今天早上把你安排给他的作业交来了,我瞧着倒确实不错。老颜你也来看看,可还过得眼去?” 颜师古笑呵呵地说:“看你这笑逐颜开的样子,肯定是做得极佳了。还不拿来,让老朽也开开眼界。”说罢自孔颖达手中取过文稿,坐下细看。 才看数行,颜师古已然“唔”了一声,正拈着胡须的左手一时停住,口中却喃喃小声『吟』诵起来。看完全章,颜师古闭目轻诵,一时头摇得过快,左手一顿之下,竟然将胡须揪下数茎,一时吃痛,“哎哟”一声,这才惊觉。 颜师古哈哈大笑,说道:“老孔啊老孔,昨天我说卢鸿这小子能行,你还推三阻四。今天见了这篇东西,可是服气了吧?要说老朽这双眼睛啊,看人再没有错的。” 孔颖达却笑着说:“服什么气?你看人看得再准,这学生也是我先占下的。这个讲究的,那是缘分啊!” ------------ 第十五章 褚遂良来访 第十五章 褚遂良来访 大纲既定,孔颖达便与颜师古互议下一步如何施行。遇有为难处,便也询问卢鸿,有何想法。 依孔颖达之见,自然是将这篇大纲及欲新建格局一事,上奏朝庭,以求许可。自己这边,便就动手,依着先前所议,审定各经。 颜师古先是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问卢鸿道:“卢鸿,我见你这篇文字,于气学新说,未所有涉。虽然极佳极纯粹,但俱是经典所集。为何不将你那气说,立为根本,以开新风?” 卢鸿恭敬说道:“学生与郑家三老所倡气说,本是一家之言。学生想朝庭立经学正义,最紧要的便是不偏不倚。这学问一道,本是代代传承,不断发展的。若以朝庭之名,立一家之言为正义,而以其他诸家为左道,成一言堂,则必然阻断新说,成一潭死水。故学生不敢以自家之学,充为正义。” 孔、颜二人听了卢鸿此言,不由一惊。孔颖达道:“卢鸿你为何如此说?这天下至理,本就只有一家。朝庭标立正义,正为斥退邪说。此是则彼非,怎么说一家言便成一潭死水?” 卢鸿恭敬回话说:“回禀恩师。学生细思,天下至理,自然只有一个。但学业所求,方法万般,诸家林立,谁敢言道,自己的学说,便是唯一的天下至理。至理虽止一道,但不同学者,从不同角度观察阐述,所得自不相同。若只取其一,难免偏激片面。学生在范阳时,书院中大兴辩论,便有言道‘真理越辩越明’。当今圣上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为政如是,为学亦应如是。” 孔颖达点头说:“卢鸿你此说也颇有道理。只是国家经学立义,总须有个正统。若是全然任由争辩纷说,学子无所适从,更为不利。且科举取士,若离了正义为宗,以何为标准。虽然取一家之说或有弊病,但二者相权,总是当立正义为是。” 颜师古也道:“这为学之道,便如卢鸿所说,总须百家争鸣,方得进步。但若说兴建学业,广被文化,便必然少不得立个规矩章程。为学之初,发蒙幼童,最紧要就是有标准统一的蒙学为宗。卢鸿你自己治学,甚或日后有成,兴建文业时,均可光大诸家。但此时审订正义,却总要有个定论出来。” 卢鸿听了二位前辈之说,细向深处思考,方觉得自己有些事上,想得过于简单了。以大唐兴建文化,大倡科举,自然要一统诸学。自己治学的思路,要拿来在朝庭修书这事上,自然是行不通的。 卢鸿忙向二人行礼,说道:“二位老师指点得是,学生受教了。先时胡言,确是深谬。” 孔颖达笑呵呵地说:“你先时所说,也颇有道理。现在想来,你这篇文字能不取一家,集古为文,确是高妙。儒家先圣,经中深意,我辈一生穷索,也未必能探知真意。何敢以一家之言,便全解圣人之说。” 颜师古也说道:“其实就是儒家经典之外,多有诸子。那道家法家兵家等,各家所说,也均含至理。只不过儒家持中守正,故得其正途。其他各家,各执一偏,难乎以偏概全罢了。但若如汉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却未见高明。以儒术为尊则可,而罢黜百家则不可。总须如海纳百川,才是堂堂朝庭为学的气象。” 卢鸿听了,也连连称是。正在此时,忽然有下人通禀,道是门外,有人自称是褚遂良,欲要求见卢鸿。 孔颖达与颜师古对视一眼,不由颇是惊讶,连忙命下人请进。这褚遂良乃是当朝谏议大夫,兼知起居事,极得太宗皇帝的恩宠。褚遂良自幼博涉文史,尤其痴『迷』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其正书就连欧阳询也是称赞不已。有一次当今天子李世民与魏征谈起另一书法名家虞世南去世后,当世再无可论书者,魏征便说:“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李世民便下诏令褚逐良进见侍书,倍加赞许。 除了书法精湛之外,褚遂良于书画鉴古也颇有所长。当时太宗李世民下诏搜求王羲之书法,真赝混杂,全由褚遂良一一鉴定。 褚遂良此人虽然书艺精绝,但为人却是有些过于迂直,待人处事,往往少些心机。就算是面对天子,也是直言不讳,从无遮掩虚饰之词。正因如此,李世民对其更为信任。 只是不知今日大早,为什么这褚大人巴巴跑来,要见卢鸿。按说成名之早,褚遂良更在卢鸿之前,更兼身高位重,就说是欲切磋书艺,也应该是卢鸿去拜见人家才对。 颜师古与褚遂良长辈也颇为熟悉,对褚遂良知之颇深,转念一想便猜个八九不离十。只见他捻髯笑道:“这褚遂良虽然才华过人,身居要位,但于书道实在是痴『迷』的可以,只要一说起这写字的事儿来,立马变得神神叨叨的。据说他小时,只要闻说哪家有名帖佳迹,不管什么办法都要求来一观。写字更是写得入魔一般,每年写坏的笔比之前人积笔成冢也不稍逊。今天一大早来找卢鸿,肯定是这桩事了。” 正说着,那褚遂良已经由下人引着进来。只是一进门,便吓了屋中之人一大跳。 只见这位褚大人,年纪约有四十五六,虽然体态宽广,形相端正,但不知为何蓬头『乱』服,双眼通红,便如同才下地回家的一般。 孔颖达及颜师古一见大惊,还未曾说话,褚遂良已经急匆匆地说:“下官见过孔大人并颜大人。在下此来冒昧,只是欲求见卢鸿公子。不知卢鸿公子何在?” 卢鸿连忙见礼说:“学生便是卢鸿。见过褚大人。不知大人前来……” 卢鸿话音未落,褚遂良已经一步上前,紧紧地拉住了卢鸿的手,高声说道:“你便是卢鸿?我来问你,那魏王府大厅墙上狂草,可是你写的么?” 卢鸿一时『摸』不着头脑,手被褚遂良紧紧拉住,只得说道:“正是学生胡『乱』涂鸦,不成样子。倒让大人见笑……” 没等他说完,褚遂良已然一叠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是你写的。我看了一夜,就是想不明白,你那笔法,是如何使转的?我便怎么也试不出来。来来来,快写于我看。” 卢鸿一时哭笑不得,再看孔颖达与颜师古,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神『色』。这褚遂良当真是名不虚传,居然一大早便跑来问卢鸿写字的笔法来了。 褚遂良一看卢鸿未说,大是着急,连声说:“卢公子,在下知道此行甚是莽撞。自古以来笔法,莫不是枕中珍藏,秘不示人的。在下也不敢要公子平白传授,只要能换得公子笔法,公子但有指使,在下无有不从。”说完还怕卢鸿不肯,又大声说:“在下家中,所藏名家书迹,也颇有珍品。便是钟太尉、王大令之迹也有数件。只要公子愿意,任凭挑选便是。” 卢鸿听了,急忙说道:“岂敢岂敢,褚大人莫要折杀在下了。大人本是书道名家,远超于学生,怎敢言此。些许笔法浅见,不过是暗中『摸』索。若大人欲指点在下,乃是小可求之不得之事。” 孔颖达也出声说:“褚大人莫急。卢鸿,此间事也无须你在旁。你便陪同褚大人,到会客堂中细述便了。若有所需,便着人预备。” 褚遂良这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孔颖达、颜师古二人说道:“让两位大人见笑了。唉,下官便是这个『毛』病,一说起这书道的事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说完便对二人行礼告退,拉了卢鸿便穿过中堂到会客堂中来,二人自去论述书艺。 孔颜二人俱觉好笑,不知道这褚遂良受了什么魔障来了。忙叫了下人,去外边陪同褚遂良同来的家人打听明白,回来向二人一说,才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卢鸿在魏王府上题诗一事,所知之人不多,也未传扬太过,褚遂良本也不清楚。只是褚遂良本是此道中人,与魏王平日书画鉴赏等事,也有来往。那《江州帖》褚遂良也曾见过,当时略有怀疑,但反复推敲,最后仍定为真迹。 待此《江州帖》为赝品一事为卢鸿揭开,便有些声音传到了褚遂良耳朵里,只是说得不甚清楚。褚遂良倒也干脆,当时便驱车前往魏王府,求见李泰,以明究竟。 恰逢李泰正设晚宴,闻是褚遂良来访,连忙请了进来。褚遂良是当朝书法大家、鉴赏名师,李泰平日也颇愿来往。但今日褚遂良进来,便相问《江州帖》一事。 李泰便命人将那赝品取来,一一将卢鸿之言转述。褚遂良听了,也是不断称赞卢鸿高妙过人。若非久耽书翰之人,断无此等见识。李泰也连连叹息,此时旁边的萧德言也忍不住说道,卢鸿书法之妙及壁上题诗之事。 当日卢鸿题诗于壁,众人惊绝。只是诗意疏狂散淡,更有拒绝魏王招纳之意,自然不为李泰所喜。李泰在壁下观看再三,终未忍心铲去,长叹一声,命人以绿纱笼相罩。众人不知其心意,便都钳口不提。 不想今日萧德言多嘴,说破此事。若是他人,也就当没听见。只是褚遂良既然听了这等妙作,哪里忍得住,当场便请魏王暂去纱笼,以赐一观。 ------------ 第十六章 书法交流 第十六章 书法交流 魏王李泰见了,也只好命人将纱笼揭去,现出卢鸿题的那首《将进酒》来。只见字迹如龙飞凤舞,自然一座皆惊。 褚遂良初看便是一震,卢鸿这字大异平时所见,只觉笔势力拔千钧,狂放洒脱之气扑面而来。再细从头看那笔走龙蛇,翻腾使转之态,更是心下大惊。 自卢鸿范阳书写榜书大联后,大字之风渐渐流传,如对联以及屏风等,每有大字书家试写巨幅作品。但这些作品,多以正书为主,行草大字作品,颇为少见。虽然也有人将诗题于壁上,但多是小字真行书。如卢鸿这般壁上狂草大字,还从未曾有人见过。 在座之人,多是惊于卢鸿大字狂草这般气势。但褚遂良这等行家眼里,更是不同。卢鸿所书狂草,与此时世间习草之人略有不同,除了取法二王之外,还将篆隶化入草中,故其笔法一变而为苍朴雄健,变化多端。二王草书,笔法以圆润连绵为主,中锋偶见偏锋,正中取媚。卢鸿草法更为狂放,出入锋或逆或顺,使转之时,中锋侧锋互用,偶尔绞笔回笔等笔法,更增气势。且墨迹或淋漓流动,或枯笔飞白,章法左右呼应穿『插』之处甚多。其瑰奇变幻,大气磅礴,实是褚遂良梦中所未见。 褚遂良从头一路看下来,只觉得心中大惊大喜,一时浑忘了身在何处。看那壁上墨迹,当真有了生命一般,直欲破壁飞去。他以手空画,以仿其迹。但见这只笔起落收放,无不如意,真不知卢鸿当时是如何挥运的。尤其那狂放处,墨汁飞溅,数笔重叠而不觉其重;轻灵处,飞白漫带,空若虚谷而不觉其轻。气势上下贯通,左右呼应,通篇竟然觉得便是一个天成的整体,一笔一划,似再无可一丝一毫可更改的可能。 众人见褚遂良一时发了呆,也不管他人如何,只是以手虚比,看着那字不住感慨叹息,唤他也不理。无奈之下,只得草草结束了宴席,只留了一个下人侍候着这位褚大人。 褚遂良便如同走火入魔地一般,席地而坐,面对着壁上题字,或喜或愁,或怒或嗔,自言自语,比比划划,竟然就呆坐了一个晚上。 只是却苦了旁边伺候的下人。这位褚大人在一边入魔,偏偏时不时还一惊一乍的,弄得下人心惊胆跳,不知这是犯得哪家子仙。眼看天都亮了,下人困得不行,却见褚大人神情亢奋,头发都抓『乱』了,口中兀自念叨着说:“这是怎么写的呢?你说说,怎么写出来的?” 下人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接口说:“怎么写的我哪知道,大人去问问那卢鸿不就知道了。” 褚遂良一听这话,忽然大喜,一把抓住下人大声说:“聪明!果然说得对,找那卢鸿问问不就知道了!谢谢,谢谢啊!” 说罢将下人一甩,跌跌撞撞地便抢出门来,也不管早起的下人丫环惊诧的目光,直冲到门房把缩在里边睡觉的车夫叫起来,直接便赶往卢承庆府上来了。 卢承庆府上门房才开门,忙着收拾一下。忽然见褚遂良双眼直勾勾地冲下马车直杀过来,报过家门,便要门房通禀,说是专程来访卢鸿。要是往常他人,门房直接就打发了。但今天见这位褚大人,车马衣着,不象寻常人物。但不知为何头发凌『乱』,双眼通红,莫不是寻卢鸿有何大事?门房不敢怠慢,急忙报与卢承庆。 卢承庆不知怎么一回事,连忙亲自迎了出来。接着褚遂良进了书房,褚遂良把来意一说,道是欲寻卢鸿请教书艺,倒把卢承庆吓了一大跳。 褚遂良那是什么人?太宗皇帝钦点的当朝书家第一人。怎么今天一大早,跑来找卢鸿请教书法来了? 卢承庆想不明白,也不敢怠慢,只得说道卢鸿因为要应孔颖达之命,审订《五经正义》,已经搬到孔府去了,并不在卢府上。 褚遂良倒也干脆,说声致歉,旋即告辞,出了卢府,驱车便往孔府来,只留下卢承庆在后边目瞪口呆。 孔颖达和颜师古听明白这由来,一时也是摇头苦笑。早闻褚遂良痴于书道,只是不想居然一痴若此。 这时,忽然听得对面会客堂中褚遂良略带嘶哑的声音:“哈哈!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二人急忙走过来,却见卢鸿手中扶着褚遂良。褚遂良歪在椅子上,鼾声大作,手中一只手笔缓缓自手中滑落,“啪”地掉在地上,墨汁飞溅,在地上染成一片墨迹。 有了卢鸿的大纲文字,孔颖达这边重审《五经正义》的工作进行颇为顺利。重立新说的提议及总纲得到了太宗皇帝的称赞,并亲下旨意,给予葆奖,并将原书重更名为《五经集注》,命孔颖达新编统一教材,是为新《五经正义》。 在卢鸿地提议下,修书小组分成了两组。一组由谷那律牵头,完善旧《集注》一书,主要是将书中不当文词进行删正。谷那律此人书艺精良,与褚遂良相善。因其淹贯群书,有“九经库”之称。参加人员除了几名主修外,还有几位与修人员的自家弟子。这些弟子也与卢鸿一般,多是座师的得意门生,修书中铺助老师做些文字工作。卢鸿便提议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按照统一的字词规范等,修订原书错误之处。 而以孔颖达、颜师古为首的一组,则是按照总纲的涵义,重新考订诸经。为着有所规范,孔、颜二人在卢鸿的建议下,为每一经均完成了一段大纲,以此为领,订证经义。 而有两部经,因为卢鸿的参与,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便是《诗》与《书》。 《诗》便是后世所称的《诗经》,乃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入自西周初至春秋年间的诗歌三百零五篇,所以又称《诗三百》。 唐以前解《诗》,按照孔子所说“诗言志”为纲。所谓诗言志,乃是认为,任何诗作,均是士大夫借以抒发情志之言。因此这些《诗经》中的篇章,大多被安排了明确的政治背景及喻意,搞得一部《诗经》,成了一部政治诗集。 比如《诗经》第一篇鼎鼎大名的《关睢》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一篇标准的情诗。但以《『毛』诗.郑注》解来,便言道:“言后妃有关雎之德...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以后妃不妒忌,可共事夫...”,硬把此诗套在帝王后妃不妒,和好众妾上去了。其他各诗,更是生搬硬套,搞得如同猜谜一般,全是帝德臣忠女贞男良这一派。 卢鸿自然是不会同意这一说法,在他写的《诗》经纲要中,提出“『性』情说”,认为诗歌起源于『性』情,情有所动,声发乎外,出之自然。又按采风之说,认为上古帝王政务质实,一切从简,无须讽谕。《诗》三百,虽有讽励人伦之作,但多是民间众生,唱情抒怀之作。前人因曲解孔子“诗言志”句意,才将诗全然套于时政,不免有指鹿为马之嫌。 卢鸿此说,在修书小组内颇有争议。最后反复讨论,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孔颖达最终决定支持卢鸿此议,才使此说得以通过。其实唐时诗歌盛行,文人对于诗的理解,较之汉时大有进步,故卢鸿此说,方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那《书》便更麻烦了,因为卢鸿提出的观点更是另人震惊:卢鸿认为,整部《古文尚书》均为后人伪造,应当自《五经正义》中剔去! 《尚书》的流传,最多纠葛。秦焚书时《尚书》因之散佚,至汉时伏生凭记忆传授,仅得29篇,史称《今文尚书》。后景武之时,在孔子宅壁中得秘藏古经,其中有《尚书》,以战国古文写成,是为《古文尚书》。此书因无传授,渐渐失传。直到东晋,梅赜献出号称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共59篇,便是世间通传的《尚书》。此时人对于《古文尚书》,均深信不疑。直到南宋朱熹,才渐有怀疑。至明人梅 、清人阎若璩详加考定,《古文尚书》作伪之迹才大白于天下。 卢鸿此时提出此议,别说他人,便是其师孔颖达,也是不以为然。孔颖达受业于刘悼,对于《古文尚书》颇为推崇,深信不疑。要他一时接受卢鸿的观点,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当然修书小组中,也有支持卢鸿观点之人。其中支持最力者,便是王德昭。 王德昭此人平时最是稳重,且他主修的,正是《书》与《诗》这两经。卢鸿初提出《古文尚书》之伪时,王德昭首先便持赞成态度。因他精修《尚书》,平时便觉得诸篇文字不似古文,有存疑之处,本有此疑虑,此时自然站在卢鸿一边。 最后卢鸿便与王德昭提出,共拟一篇关于《古文尚书》为伪的考证文字,由组内诸家共决。孔颖达思之再三,最后也同意此议。 此篇考证由卢鸿执笔,并经王德昭、谷那律二人修改,于三日后在院内石桌旁议事会上提交众人共议。 卢鸿此文与当代世人行文大异,全由《古文尚书》中人物、事迹以及地名、语言等文中内容中的破绽出发,一一考证其不可能为上古时成文。文中所言,可谓证据确凿。如书中出现很多孔安国身后的地名,有些注解甚至与孔注《论语》相左等等。经卢鸿在文中考订之下,真伪立现。众人皆是久浸经书之人,认认真真将考证看完,都接受了此说,再无异议。 孔颖达自然也无话可说。他自幼习郑注《尚书》,又从刘悼治孔氏古文,自来以其为自己立学之基。此时卢鸿以无可置疑的考证明其为伪文,一时脸『色』黯然,沉『吟』无语。 卢鸿心中也颇为沉重。对于孔颖达,虽然学业上直接的指点不多,但孔颖达对自己备加关爱,其为人为学,又均可为师范。见孔颖达如此,卢鸿也不好受。只是静静站在孔颖达身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孔颖达片刻后缓过神来,微微一笑对卢鸿说:“卢鸿你不必担心。人说当仁不让于师,圣人之言,我辈自当践行。当年先师为学中如有不足,老夫也是不惧当面对论。有你这样的学生,能直指先人之非,是老夫的福气才是。呵呵,只是学了它一辈子,一时觉得有些转不弯来罢了。” 微一沉『吟』,孔颖达又复言道:“《古文尚书》为伪一说,在座之人再无疑义。以老夫之见,便将此文附于奏折之后,上呈朝庭,竟将那伪尚书,排除于经书之外为是。今日之会,能回数百年之非,还其面目,再无贻祸后人之忧,功莫大焉。” 众人闻听,也不由轰然称是。 ------------ 第十七章 修书的悠闲日子 第十七章 修书的悠闲日子 修书工作终于步入了正轨,卢鸿每日埋头于故纸堆中,两耳不闻窗外事,颇是悠闲自得。 虽然每日里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但唐时公务员的待遇着实不错,也没有后世这些考核项目、绩效评定什么的,工作气氛很是融洽,着实让卢鸿轻松不已。 两个小组每日里各自分头工作,每到一定的时辰,就如约好了一般,便都聚在院中松下石桌旁,闲聊片刻。卢鸿的清茶泡饮法极得众人喜爱,更纷纷寻亲访友,四处觅来各类佳茗,众人同品。昨天谷那律不知从哪讨换来的苦丁茶,道是天气渐热,此茶有清心明目,生津消暑之功,定要自己动手,为众人一展茶艺。只是卢鸿见这位谷大人显然也是不明所以,直接便把一把茶叶放入壶中,看得卢鸿直觉得口中苦水直冒。 卢鸿在一边只是坏笑,端茶不言不语,却是不饮。待众人俱都饮完此茶,一个个表情极是古怪。尤其颜师古老爷子,本就『性』急一点,出来晚了,热得满头大汗,端起一杯苦丁来便一饮而尽,然后便见老爷子眉头胡子俱都抖动起来,皱到了一起,好半天才喘过这口气来。这时众人见卢鸿一脸坏笑,想起来就他没喝,却不说破,不由一同痛批卢鸿,将品茶会直接变成了批斗会。 又过了几天,卢鸿自范阳运的一批小玩艺都到了。除了一堆格物试验用的器具,还有几十把折扇。卢鸿取来后,正面绘了山水竹石等物,反面便空了留待各人题诗。然后一人一把,赠于组中诸人。便是随师傅修书的弟子,也未有遗漏。 竹扇这东西,后世本是元时方见,据说乃是自奉子传来。此时卢鸿把这小东西一亮出来,立刻赢得了修书小组的热烈欢迎。众人纷纷动手,在扇上题字留诗,第二天石桌纳凉时,人手一把,扇得清风徐来,很是壮观。 只是谷那律却颇为不满,因为卢鸿送他这把扇子正面的图画,极其荒谬,是一件朱砂竹。 所谓朱砂竹,乃是以朱砂所绘竹子。朱砂在国画中用作颜料,『色』为红『色』,画出竹子来当然也是红的。国画中竹子是一宗大题材,自古擅长绘竹之人数不胜数,最早绘竹的据传乃是唐时吴道子。卢鸿到了唐朝才知道,此时绘竹之风已经颇为盛行。只是画法极为写实,多是以墨写于绢上,作大幅全景。卢鸿画扇时,一时逗趣,便写了这件朱砂竹。他与谷那律很是相得,开玩笑便将这红竹子送给了他。 谷那律见其他人手中扇上,或是水墨山水,或是花鸟鱼虫,各各极尽精美,都在称赞卢鸿绘艺不凡。偏偏自己手上却是一件红竹子,不伦不类,不由气恼道:“唉,古人曾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想你卢大公子幼负盛名,怎么连竹子也没见过!” 卢鸿正摇着自己的折扇养神,听了谷那律之话,不由惊讶道:“谷先生此话怎讲?” 谷那律摇头叹息说:“唉,在下也多见他人绘竹,盖是墨竹,从未见过你这所谓朱砂竹的。难道你见过红『色』的竹子么?” 卢鸿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才说:“这红『色』的竹子,学生确实从未见过。只是先生道应绘为墨竹,难道先生便见过黑『色』的竹子么?” 谷那律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众人听了,不由俱是哈哈大笑。 若说最喜爱这纸扇一物的,便是那褚遂良褚大人了。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得暇,他便日日泡在卢鸿这里。卢鸿分扇子时,自然也分他一柄。按说除了卢鸿外,此间众人,再无一个书法可与他比肩的,但他却硬不肯自己题扇,『逼』着卢鸿为自己题了扇背。之后此扇便日日不肯离手,除了洗澡、吃饭、睡觉之外,决不会离身的。只要见了同仁,便将这扇子在人眼前摇来摇去,弄得诸多同僚都搞不清褚大人手中扑扇来扑扇去的是个什么玩艺。待得知乃是卢鸿公子所创折扇,更是由其亲手绘画作书,不由各各倾倒。而纸扇也由此一举成名,成了长安诸多文人雅士追捧的流行时尚。 除了纸扇之外,卢鸿又开始在闲聊时,向众人灌输自己那《格物论》中的物理、化学知识。他的一些试验器具既然已经运来,便在石桌纳凉时演示了几个小试验给大家看。这一下可不得了,众人当下大感好奇,更索要了卢鸿的《格物论》书稿,每天便改闲谈为格物试验了。 卢鸿这部《格物论》中的试验,都套了格物的大帽子,当然也是经学研究的一部分了。只是为着符合大唐的接受能力,卢鸿大胆改革,可谓东西合璧,古今一体。其荒谬程度,任何一个后世的初中老师见了,都必然会气得当场昏过去。可就是这些东西,居然把众多大儒唬得一楞一楞的,叹为自古以来未有的经学新天地。 就拿最简单的物理空气小试验来说,卢鸿便大言不惭地将几个试验成果据为己有,而且将之与阴阳气学有机的组合起来。按他气学之说,气是无所不在。又按《易》言道,气分阴阳。卢鸿便用试验雄辩地证明,空气由阴阳二气组成。人吸入阳气,呼出阴气;植物吸入阴气,呼出阳气。故阴阳化生,生生不息…… 当然唐朝时人平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关键在于卢鸿以几个小试验将这知识明明白白地演示在了众人面前,并说明了阴阳二气的采集方法与所占比例。按卢鸿实验证明的空气中阴阳比例看来,阴阳二气并非如人想象般各占一半,而是阴气比例更大,是为少阳之象。围绕此事,卢鸿做了诸多论述,直把气学的理论说得铁证如山,令人不能不信。 卢鸿当然知道氮气不是二氧化碳,但如果真让他这时候给大家讲什么是气体成分,什么分子原子质子,什么万有引力等等,只怕立马就会让人当成疯子关起来。他对自己解释说:“最好的理论并不一定是事实上最正确的,而是让人们看起来是最正确的!” 卢鸿的试验大多围绕《易》理而发,因此一下子便吸引了组中众人。《大学》言道“致知在格物”,大概意思便是理论需由实践得出。但这物究竟是个如何“格”法,先贤未有解释,后人也无从猜度。结果到了宋时二程、朱子,将这“格”法搞得风生水起,就是全无实际意义。 卢鸿这一次给大家极其直观的展示了“格物”的真谛。大家都知道气有阴阳,但从来没有人这么清楚地证明这一理论,将阳阴二气分别出来。卢鸿更从磁力与电力试验中,明晰了阴阳之间的对立与吸引,将众人带入了一个从来未曾想象到的世界。 这次不用孔颖达开言,组中诸人均是喊着一定要将这《格物论》第二卷第三卷一并梓行。先时第一卷《算学》孔颖达经过努力,已经得到了朝庭的许可,准备雕版发行。这次在颜师古等人的力倡下,由组中全员共同上本,强烈要求朝庭刊行《格物论》全本,并建议在国子监中立刻开设格物一科,成立格物试验室,以光大格物学。 要说对格物学最为狂热的,当属组中各位大师随行的弟子了。他们年龄本轻,对于新生事物,接受起来比较容易。在听卢鸿讲了几堂关于算学、格物学的课程,并亲手实践了几次实验之后,一个个视卢鸿为天人。虽然按年龄来说,他们均与卢鸿相仿,甚至还有几个比卢鸿大了不少,但一个个均以“先生”称呼卢鸿,弄得卢鸿很有些不好意思。 另一个对卢鸿的狂热崇拜分子便是大书法家褚遂良,当然不是因为格物学。虽然褚大人学业精通,对于经学算学也都有研究,对于格物学也颇感兴趣,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抵挡他对书法的热爱。褚遂良对于书法的态度,与唐初诸家如欧阳询、虞世南等不同,更为开放灵活。本来他的正书中,便多有隶意,有些字的结体,又兼有北碑风度,婉媚遒逸,意态翩然。这一段以来他成天缠着卢鸿,除了笔法外,对卢鸿的篆、隶更是痴『迷』。 卢鸿所书小篆字体,与此时唐人通见篆书不同,大有后世邓石如、吴让之的笔法,略有隶意,讲究笔法变化,生动而有意趣。唐以前人作篆,立求平稳工细,结构对称如图案一般,因此为方家所弃。卢鸿篆书一出,当时惊倒了褚遂良,大呼“不想篆书亦可如此”。 但更让褚遂良倾倒的,是卢鸿所书古隶。唐时隶书这一名称,与后代不同,是将古隶与正书,均称为隶书。为着区分,也有人将古隶,称之为八分。直到后人以“楷书”称呼正书后,隶书一名才又为古隶专用。 有唐一代,八分古隶不受重视,几乎无人书写。卢鸿的隶书其实功夫下得也不是特别大,但他后世广见隶书名家之作,如邓石如、伊秉绶以及刘丙森等。此时卢鸿所书便多有刘丙森隶法。虽然后世对其书颇多争议,认为有僵化呆板之弊,但此时写来,却是惊艳绝伦。褚遂良初见之下,大为倾倒,几乎便有三月不识肉味之叹。从此他便日日沉沦在八分古法之中,整日寻找各类隶书碑版,参对卢鸿书法,临池不缀。每有所得,便要跑来与卢鸿讨论,忙得不可开交。 也不只褚遂良,组中诸人,虽然不如褚遂良般精于书法,但唐时读书人,哪有字写得差的。一开始,也只是听闻卢鸿书法高妙,后来又知道在魏王府上,狂草题壁,震惊四座。待见以书法闻名的褚遂良天天来找卢鸿请教书艺,又看了卢鸿的诸体书法后,也都是称羡不已。 ------------ 第十八章 平淡背后的暗流 第十八章 平淡背后的暗流 此时卢鸿善书之名已然大着,又有了褚遂良的大力推举,更是水涨船高。虽然卢鸿早已声称,无暇参加各类集会宴请,但求书之人,却是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将门路托到卢承庆、孔颖达等人的头上的,卢鸿也不好拂了面子,因此也有些书作,渐渐流出,更是轰动长安,引得大唐书风,也渐有转变。 最早求得卢鸿书作的,当然就是近水楼台的褚遂良大人。自从见了卢鸿真草隶篆诸体书法后,便缠着卢鸿为他写一套法书,以为临习之用。卢鸿无法,便为他写了一套四条大屏,分为真草隶篆四体,内容乃是张衡的《四美歌》。 这套立轴条屏均为六尺之制,虽然称不上巨幅,但其四屏并立,形制也颇为可观。尤其是立轴悬挂的形式,更令人耳目一新。 立轴这种形式,在后世是书法的主流,但在唐时是绝未曾见的。唐人作书,均是横幅,裱为卷轴,观赏时展开把玩,也不会将之挂在墙上。后来南宋时,才有立轴形式出现,但是否用于悬挂,也无确凿证据。比较可信的是,自元入明后,悬挂立轴才成了书法的通用形式。 褚遂良从卢鸿这求了这四条屏后,自然喜不自胜,张挂在自己书房中,日日相对观摹不缀。来访之人,见了这四条屏,也是讶于形式新奇,书法精美。一时之间,立轴书法蔚然成风,篆隶字体也再度流行开来。更有那好古追奇之人,将那鸟虫体、蝌蚪文等俱都搬了出来,发展成六条屏、八条屏等。一时之间,豪门大户,家家墙上都挂上了几条立轴。据说长安有一家新兴鲜卑权贵,以族为姓,人称鲜鲜氏的,一口气在书房围圈挂了二十余条立轴。这些书法从上古钟鼎文到近人的行草书,大字小字,挤得屋内密密麻麻。人一进了屋,便觉得头昏眼花,如鱼落网底一般。故人皆称之为“鲜鲜中文网”。 此时卢鸿那名声,可说如日中天。此前卢鸿名气本已不小,尤其自他来到长安,举凡新作短柱、鉴古断伪、王府题诗、首创折扇、篆隶条屏等事迹佳话,一一流传开来,只引得长安学子趋之若鹜,日以跟随卢鸿所倡新风为尚。更有甚者,不惜重金买通孔颖达府中下人,为之随时关注卢鸿的一言一行。以至于卢鸿有什么口头禅、喜欢什么穿着、爱吃鱼还是爱吃鸡、起床后是先洗脸还是先刷牙等,都被一一探听出来,引起广大追星族的追捧模仿,成为青年男女集会时谈论最多的话题。卢鸿本人则一跃成为大唐最耀眼的偶像级明星,你可以不知道尧舜为何、孔孟是谁,但若说不知道卢鸿的名字,肯定会被人鄙视到无地自容的。 而孔颖达府上的《五经正义》修书小组,也成了最受大唐士林关注的对象。小组成立时上报的那篇经义总纲,已然逐渐流传开来,博得一片喝彩。消息灵通的人士,均知道此文虽然是挂着孔颖达、颜师古等人的名字,但实是由卢鸿捉刀而成的。之后的《古文尚书》辩伪考证,又再次掀起一阵狂澜。这两件士林中的大事背后都有卢鸿的身影,一时使士林中人,对这位卢府神童再次给予了极高的关注。 而此时的修书工作,进展也颇为顺利。小组中分成若干团队,分由人带领,注解经义。每日里在石桌上均要碰个头,通报进展,商议细节。休息时还要听卢鸿讲演格物实验,另参与众人都有身在桃源般的感觉。 只是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却渐有风云隐动之势,因为一件小案引发的大唐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反腐事件,几乎震动了整个大唐政局。 这件后世称为“虚仓案”的案子,最初起因却极为偶然。 最初是洛阳地方上的一个县令,名唤李明世。此人也没有什么真实才学,只不过因着与当朝某权贵有些绕着弯的亲戚,走了些门路,在前几年时便因推举而入了仕途。只是此人实在不是个当官的料,便是大字,也不识得几个。还好仗着上边有人,没人愿意与他为难,因此上也混得稳稳当当,一路顺风顺水。 只是大唐时官员,薪俸也没有多少油水。何况他身在洛阳地方,地处东京,这等芝麻官能有多少孝敬。眼见得身边多是豪门大户,挥金如土,自然不免心中发痒,总是寻思着要开个财路,捞些外快才好。 事也凑巧,正在这李大人一门心思找发财门路时,一位少年时的好友偶然上门拜访。他这位好友少年时便善于钻营,本姓尤,人都称他为“尤老鼠”。这尤老鼠因为在故乡恶了当地一位豪强,混不下去了,便带了妻儿,举家迁至洛阳城郊。除了每日在城中打些短工,偶尔也帮人拉活搭纤,以为营生。 待听说幼年时好友李明世不知祖上烧了什么高香,居然当了官,成了县老爷,这尤老鼠连忙备下礼物,前来拜访,本意也是想从这里打打秋风,弄些好处。 李明世见好友来访,所谓他乡遇故知,也很高兴,在后堂招待尤老鼠,二人喝着酒,互述别情。待听尤老鼠说在故乡混不下去,如今客居他乡,生计艰难时,一时引动心思,不由唉了一声,连饮几杯闷酒。 尤老鼠见了,忙问李明世堂堂县令,有什么发愁的。李明世一来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有些活泛;二则与尤老鼠也是多年好友,便把自己的心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尤老鼠没想到县太爷居然也为了银子发愁,便说:“自古人言,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难道你这当大老爷的,辖着这些子民,管着这些银钱,还为着几两银子发愁不成?” 李明世连连摇头说:“老鼠你却是不知道。我这小县,紧挨东京洛阳。虽然不是天子脚下,但随便拎出一个来,谁知道是哪家王爷的外甥,哪位将军的舅爷?再也不敢胡来的。就算是有些孝敬,到我这里,也不过是微微了了。若真想做些什么,却又条条框框管着,哪有宽松?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再管着钱粮,又哪有一分是我的?难不成我还敢把这兴洛仓给卖了不成?” 那尤老鼠撇着两撇胡子,边嚼着口中的羊肉边说:“卖是自然卖不得。不过李大哥你是守着金山,却要哭穷。这其中关窍多多,小弟也是帮人跑过几天帮办,略知一二。要说起门道来,这里边的勾当可多啦。” 李明世两只小眼不由一下子亮了起来,听尤老鼠话中有话,连忙『操』起酒壶,为尤老鼠满满斟上,一口声叫着“尤大哥”说道:“不知这里有什么门道,还望哥哥教教小弟,有了好处,必然少不了哥哥你的。” 尤老鼠将口中羊肉咽下,端起面前的酒杯,“滋”地一声干到杯底,这才咂着嘴对李明世说:“李大哥,这千里做官只为财。哪有只为人看家,不顺点好处的。那兴洛仓本是朝庭为着备防荒年战事等所做储备仓,寻常年份,自然不会动用。放在里边也是发霉,干脆你便暂时将这粮食贷将出去,等秋后时再收将回来,不是平赚了一份利息?” 李明世一听却不由犹豫道:“这如何使得?那朝庭也是要定期来查库的,如若少了粮食,我却如何交待?” 尤老鼠将手一拍,“咳”了一声说:“我的李大哥,你怎么就这么老实呢。这天下粮仓,哪有这么实的。哪家当官的不是这么干?我有个相好的生死弟兄,从来都是帮着人做这个,再没见过失手的。你想那查库官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你空库时查到你头上。只要周旋这半年时间,保你赚得翻番,你就放心听我说,绝无问题的。” 李明世被尤老鼠这么一说,一时热血上涌,眼前仿佛见到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正向自己招手,一咬牙,便应了下来。随即与尤老鼠又商议了半天,终将此事,委托尤老鼠替自己『操』办。 那尤老鼠所谓有生死弟兄做这个云云,实在不过是大吹法螺。若说天下当官的多有这么做的,原也不错。只是其中许多讲究,尤老鼠哪里知道。他不过听人胡扯吹牛时说过几句,便拿来忽悠李明世,不想还就忽悠成了。 尤老鼠觉得自己这下子揽了个大活,得意非常,忙着寻他一帮孤朋狗友,四处寻找借户,将利钱订得高高的,俨然成了放贷的财主一般。这些朋友哪有什么正经事业,不过是自家弄些好处,或是听人说有门路的,便信以为真,介绍上门来。一来二去,真真假假的,把个兴洛仓中粮食,居然放出去有小一半。 转眼过了年,李明世见粮食出去一半,问尤老鼠都是如何『操』办的,尤老鼠只管拍着胸脯说让李明世放心,关于个中情景,却是只字不提。时间久了,李明世渐渐不放心起来,只是问了尤老鼠几次,也还是一般回答。 不想年后几个月,李明世闻说朝庭派出官员,要查察粮仓库存,自己一县,也是查察范围之内。这时李明世才发了慌,忙找尤老鼠,讲明此事。尤老鼠一听,也没了主意。听李明世一叠声要自己快找借户,情愿不要利息,只要能将粮食快些还回来,应付过去查库便好。 尤老鼠一听也发了慌,连忙去找那些狐朋狗友,要他们赶快将粮食还回来。这些人办事,本就不着边迹,当时一道哄着办事时自然说得满满的,此时却哪有个准。开始几天,还应付几担粮食回来。再过几天,便是连人也找不到了。 ------------ 第十九章 虚仓案引起的震动 第十九章 虚仓案引起的震动 这回尤老鼠只得来见李明世,将找不到人一事说了,要李明世再想想办法。那李明世本是个草包,能沾亲荫混个小官,也不是什么实在关系,倒有了一半是靠送礼走来的,哪有人真为他担了干系使力气?一时急了起来,李明世也顾不得交情了,发了狠话,命尤老鼠不管想办法,他只要粮食回来,不然就不要怪自己翻脸无情了。 尤老鼠再也无法可想,求天不应,问地不灵,回家见了老婆孩子大哭一场。老婆问了半天,才说将此事说出来,弄得老婆也是哭哭啼啼,定要不同尤老鼠过了。尤老鼠一时烦起来,将老婆打了一顿,又将家中东西『乱』砸一通撒气,还是街坊看不过才拉开来,又让自家婆娘过来,将尤老鼠的老婆孩子接到自己家中去,好言劝了尤老鼠一番。 尤老鼠也没吃饭,便自己去外边酒馆喝了半夜酒,烂醉时才回来。老婆已然是被他打跑了,还在街坊家没回来。家里被自己砸得没样子,一个人冷冷清清,寻思来寻思去没有活路,一时短见,便解下裤带,上吊死了。 待第二天尤老鼠老婆由街坊陪着回来,叫门不开,觉得不对,破门而入,才发现尤老鼠已经是上吊死了多时,尸体都已经硬了。 尤老鼠老婆大哭一场,这才想起丈夫昨天说起李明世相『逼』之事。反正也是没了出路,便一咬牙,披麻戴丧,扶了尤老鼠的灵柩便到洛阳去喊冤,告那李明世草菅人命,『逼』死了尤老鼠。 上峰接了此案,不敢怠慢,忙命人火速下来勘察。此时那李明世正为着空仓急得团团转,结果见了上边来人,还不知何事,便已经吓得瘫了。察案官员没费什么周折,便把此事来龙去脉,弄得水落石出。 按说此案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巧的是,近期以来,接连出的几起类似案件,引起了御史台一位都察御史的注意。尤其李明世一案中案犯言道天下各仓储均有此举的说法,不知是其辩解之言,或是确有其事,便将此案报于御史大夫马周。 马周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他本是茌平人,出身贫寒,虽然满腹才华,却不得门路,颇为失意。后来客游长安,舍于中郎将常何家中。贞观三年六月,太宗皇帝诏令文武官员上言得失,何武便请马周代陈便宜二十余条。由此得了太宗皇帝的欣赏,竟然直接拔为监察御史,极受宠信。正因如此,他对豪门贵族,绝无好感,且为人极为强硬,谁的面子也不卖。此次接了都察御史的报告,联系起这一阶段,相关事件多有发生,便经请示太宗皇帝后,召集各道都察御史,派出巡察使,秘密调查各仓情况。 各都察御史接到命令后,立即行动。原来唐太宗为着监察官吏,分天下为十个监察区,称为道,便是所谓贞观十道。为督察所属郡县,时常派巡察使到各道巡察。此次巡察,便是绕过地方官府,突击检查。 结果一察之下,另马周大为吃惊。几乎所有的仓储,或多或少,都有虚仓事件。或是挪用,或是贪污,不一而足。除此之外,更牵出一批其他案件来,或是贪赃枉法,或是欺压百姓,桩桩件件,令人心惊。 马周随即将结果密报太宗皇帝李世民。李世民一闻之下,雷霆震怒,下令御史台立即组织各道,对基层官员展开全面的调查。 这次的结果更是令人发指,大大小小官员有各类不法之行的,居然有数十位之多。这此不法官员,大多是这几年推举的新任官吏。一时之间,御史台内各御史也是群情激愤,共议之后,由马周具折上奏,要求朝庭严查官吏,并严格推举之法,以肃清吏治,光明正道。 一时朝堂之上,各方官员互相攻仵,整日为了吏治一事纠缠不清。李世民也是龙颜大怒,除了下令严查不法之徒外,政事堂更是接连几日商议此事。背后如各世家以及权贵等,都各施浑身解数,欲借此混水,捞得好处。 只是此事牵扯甚大,一时也难以决定。据说房玄龄大人最后提出了几点提议,便是削减京官推举名额,增加地方自行选举的权限,以及扩大科举录取人员数量等。究竟最终采取何种方法,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暗『潮』涌动。 虽然朝堂之上,动『荡』不安,但卢鸿则是没事人一样,天天照常修书格物,很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意思。 这一天将晚,一辆马车停在了孔颖达府前。来人乃是卢承庆之子卢修,言道今日乃是家母生辰,特地请卢鸿过府小宴。 卢鸿闻听,和孔颖达讲明之后,便随了卢修一同上了马车。才一上车,卢鸿便急急问道:“究竟何事?” 卢修脸『色』凝重,摇摇头说:“父亲大人也未说,只是道有急事,要我托口家母庆生,找你过府商议。” 卢鸿搬出卢承庆府之时,便与卢承庆商定,为着避嫌,平时尽量少有往来。因此见卢修托名母亲庆生要自己过府,便想到,怕是自己策划的打击推举一事,出了什么变故。 下车之后,卢鸿便与卢修,径直来到书房,见一脸沉重的卢承庆,正在书房内背着手走来走去。见了卢鸿,连忙停住脚步,拉了卢鸿坐下,将最近朝堂上的事一一道来。 原来卢承庆按照卢鸿的方案,征得了各大世家的同意,联手策划了前一阶段的动作。前期进展颇为顺利,通过御史台的查察,将一批新派的基层官吏不法行为曝光后,引起了朝庭上层对推举方法的动摇。 尤其是御史大夫马周,由于他出身寒门,虽然才学出众,却多年未得推举之门,对于推举法存在的弊端可谓深恶痛绝。在御史台内部会商之里,众御史纷纷列举新推官吏的恶行时,有几个有心的不时夹上几句鼓动的话,马周气得花白的胡须直抖,怒道:“若任由彼獠等为恶郡县,是以我大唐子民为鱼肉矣!常此以往,国将不国。周便是拼却这七尺之躯,也必要痛陈我皇,杜绝此弊!” 在其后政事堂召开的议事之会上,马周出席为在座诸相讲解案情时,更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他一一列举了推举官吏的荒唐行径,更将下属统计情况报出,这些由新任权贵京官推举的所谓“贤良”,大多不学无术,其中多有糊涂透顶、肆意妄为者。马周大声疾呼道:“以此等尸位素餐、横行跋扈之辈为百姓父母,宰相之过也!在座诸公,任由此等恶奴推解出仕,不知欲置我大唐天子与何地,置天下众生于何地?” 在马周举出的铁证面前,便是以房玄龄为首的朝庭重臣,也认为前时以京官五品以上推举的方式,确实难以保证官吏的质量,需要加以改进。而各大世家中人,更是纷纷上书,痛陈新任权贵推举时,任人唯亲,以致新任官吏恶劣不堪。要朝庭改进推举之法,由地方自下而上,广纳民意,以求贤良。 在此不利局面下,当然也颇多反对的声音。便有相当多的权贵上书,言道前时种种,不过是有人夸大其词,将少数官吏中的不法行为,扩大为整体推举人员,更以此打击新任权贵。更有人言道,世家子弟所谓自下而上,不过是掩人耳目。各世家把持地方,早非秘密。若以此行事,则推举出仕,全为世家子弟了。 双方反复辩争,每日里互相指责,奏折满天飞,弄得李世民也是一时难以决断。虽然他有打压世家之心,但是世家子弟良好的教育素质,确实不是这些爆发户能比肩的。以前虽然也想过这些新贵子弟为任地方或有不足,但没想到这次事件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难以收场。但要再改回旧路,仍由地方推举,又心有未甘。 这时,一位名叫张秀的新科进士的奏折,引起了上层的注意。这张秀本也是寒门出身,由科举入仕,身后并无背景。他提的建议也是两边不讨好,意思是,既然推举之法不能保证官吏的质量,不如便大幅缩减推举官吏的数量,改由科举取士,公平公正,免得各方争论不休。 张秀的建议得到了世家及权贵的一致抨击,尤其新兴权贵等,更是不遗余力。某位将军更是在朝堂之上大放阙词,言道“那些个世家不过比咱们多混了几百年罢了,能做得什么用?那些世家子弟除了多些花花肠子,真上了马一刀一枪与爷来试试,保管让得这群娘娘腔『尿』了裤子。那个叫张秀的小子,『毛』还没干就胆敢来指手划脚议论朝庭大事,要是当年,爷早就送他吃上两挂板刀面了……”最后还是李世民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怒将他斥了出去。 虽然张秀的奏折被世家及权贵批得一文不值,但却得到了以马周为首的御史台及房玄龄等重臣的支持。近几次政事堂会议中,很是将这个提议反复协商了多次,李世民也是颇为意动。尤其是马周在御史台内部会议上,有人提出“今日权贵,便是明日世家。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推举之法不绝,则世家尾大不掉之势终不能绝”的偏激语言后,马周更是深以为然,当即进宫将此观点密奏于李世民,君臣二人在室中密议到深夜。第二天的政事堂会议上,李世民已经要求宰相拿出对张秀提议的更具体的施行报告了。从各方面反应来看,压缩甚至去除推举制,着重科举取士的方案,基本已经被确定下来了。 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在昨天的朝堂之上,李世民忽然口风大变。他绝口不提削减推举一事,反倒要求吏部仍行旧法,先将推举出仕名单拟上,言道相关事宜另议,一时令诸人都『摸』不着头脑。 ------------ 第二十章 何方高人 第二十章 何方高人 卢承庆等几个世家中人,对此事当然更为关心。本来计划进行的很是顺利,缘何突生变故,众人都是大伤脑筋。各家这一段都加大了活动力度,从传来的消息看,李世民改变主意应该是近一两天的事,甚至如房玄龄、马周等人,均不知情。在朝上宣布仍行推举旧法的当天,房玄龄被召入宫,与李世民议事到很晚才回家;第二天的政事堂会议上,风向大变。房玄龄提出,为应对推举官吏素质参差不齐的问题,在继续采用旧有方法的同时,每个推举上来的官吏,都要由吏部组织为期两个月的上任之前训导,以保证处理政务的能力。如果发现其经过培训后仍无法达到要求的,不仅要给予斥退,还要对推举人员给予惩罚。 这个消息一传来,各世家中人均感觉不妙。真若如此计行事,不仅改变不了世家受打压的局面,而且以后,更是难以翻身了。就算是地方推举上来的世家子弟,朝庭依然可以培训中表现不佳等理由,给予斥退。那最后的阵地,也是大受威胁了。 因为目前此议还是政事堂中圣上与宰相正在商议,未曾在朝堂上公开,因此各世家也不便立时上折反对。但如何应对这一局面,众人都是束手无策。因此卢承庆不得已,才不顾风险,将卢鸿接过府来商议。 卢鸿听卢承庆一脸沉重地说完之后,一时也陷入深思。朝庭这一招,下手确实又准又狠,既堵住了推举人员莨莠不齐的漏洞,保证了官吏的质量,又可以借此打压世家,可谓一石双鸟。尤其卢鸿这有后世记忆中人,更明白朝庭这做法,类似于干部上岗前培训,不仅可以借此考察人员,还可以大肆洗脑。虽然世家中人,对于家族都是忠心不二。但经过这样的培训后,难免对朝庭,有更高的忠诚度。长此以往,也难说便不会一心投向朝庭。 卢鸿反复推敲,自己策划的这招釜底抽薪之计,虽然不敢说天衣无缝,但若说有人能从蛛丝马迹中便推断出世家目的所在,也实在另人难以相信。卢鸿宁愿认为是有人误打误撞地说出了这个么主意,偶然被李世民采纳了。但是这样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事关大局,不得不谨慎行事。 卢鸿想了片刻,问卢承庆道:“不知叔父可设法获知,究竟是何人,能够说动圣上,改变主意,推行这任前训导之法的?” 卢承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众世家对此也颇为好奇,但诸多耳目均一无所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应该不是房玄龄、马周等朝中要员。圣上改变主意,不过短短一两天。这几天中,接见的人员均被我们一一排除。若非是圣上自己圣断,便只能是他身边之人,或为侍随,或为亲眷等。但这也只是估计,无法完全确定。” 卢鸿又寻思片刻,又问道:“叔父可知,太子与魏王,分别持何态度?” 卢承庆苦恼地说:“太子对此事,竟然是毫不过问。你那老师孔老夫子奉命修书,不再担任太子右庶子;原左庶子于志宁又因丁忧去职,少了此二人约束,太子便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哪里还有心思管顾政事?魏王的态度,则是比较暧昧,一直未表明偏向何方。只是据报,其实魏王也是偏向新任权贵,他手下不少人,都与这些权贵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只不过因为此事确实有些棘手,为着名声,他不便公开出头罢了。” 卢鸿又问道:“那训导此事,有无可能是魏王的主意?” 卢承庆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这事却难以断定。不过据消息来看,当时那两日,魏王为了躲上门游说的人们,一直在城外别墅中未曾回城,更没有见过圣上。这件事,似与其无干。” 停顿了一下,卢承庆说:“卢鸿你如此关心魏王,莫不成是想从魏王身上下手,有所策划么?” 卢鸿点点头说:“如果此事是圣上的主意,只怕我们就很难再有回天之力了;如若不是,而是某个身边的人出的点子,那么我们说动魏王力持废除推举、倡行科举之议,尚有一线希望。” 卢承庆皱眉说:“虽然此计听来甚妙,但那魏王本来就倾向于权贵一方,如何能按我们的思路,赞成废除推举之法?” 卢鸿说:“此事自然没有万全之法。不过据孔师言道,明日魏王会代表朝庭,到孔府上来亲自观看小侄演示格物试验。届时小侄看有无可能说动于他吧。” 卢承庆连忙摇头说:“此事却是不可。本来你力拒魏王招揽,虽于你有不利处,也树立起超然之态。若再投向魏王,不只前功尽弃,更易为人说成摇摆反复,绝不可行。” 卢鸿笑着说:“叔父放心,无论如何,小侄不会以投靠的方式去说服他的。只是叔父还要做一些其他准备。” 二人在书房中,直商议到深夜才分别休息。第二日一早,卢鸿便又悄悄地坐车,回到了孔颖达府上,准备迎接魏王亲临观摹格物试验一事。 次日一早,孔颖达府上便开始忙碌起来。审书小组关于刊行《格物论》全卷的奏折上奏后,朝庭极为重视。因此派了魏王及黄门侍郎刘洎,亲至孔颖达府上,着卢鸿当场演示格物实验之法。若确有价值,则必不遗余力,光大其学。 因着孔颖达府上并不宽广,因此这场试验演示,便直接在院中进行的。好在魏王为人甚是随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架子,见到孔颖达、颜师古时居然以弟子礼相见,让审书小组中人都极有好感。 魏王也未多说废话,只代表李世民对审书小组近期取得的成绩做了表扬,然后孔颖达又简单说了几句,谢过圣上及魏王,卢鸿便粉墨登场了。 卢鸿演示的这几个小试验,小组中人都已经见过,而且大都亲手实践过,自然觉得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但李泰、刘洎等人虽然有所耳闻,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尤其当魏王与刘洎,在卢鸿的指导下,自己动手重复了其中几个小试验,并听着卢鸿以他那一套经学理论以为解释的时候,只觉得大开眼界。魏王与刘洎称赞不已,连道匪夷所思,将深奥义理以如此简单手段演示明白,实为经学开一新天地,功莫大焉。自己二人,定要如实上禀朝庭,为卢鸿及小组中人请功,并请示尽快按照奏折所言,刊行《格物论》,筹建格物学。 诸事已毕,孔颖达便请魏王及刘洎,到会客堂中小坐。诸人便都自行继续修订经义,卢鸿陪侍在孔颖达身后。魏王见孔颖达手持一把折扇,正面绘的是几笔山水,背面则是古隶大字“清风”,不由称赞道:“孔老夫子手中便是现下士子最为喜爱的折扇吧?现下若说咱们审书小组,虽然没有多的俸禄,却最是让人眼热的地方。不说别的,一人一把扇子,就足以让人口水流三尺了。” 孔颖达一听呵呵笑道:“魏王殿下说笑了。说来都是卢鸿闹的。我这个不成器弟子却有些小聪明,就是不大用在正途上。幸好所为倒也都是士林雅事,不至于见笑于方家。魏王素爱文学,诸艺皆精,这些东西便入不得法眼。” 李泰听了笑着说:“孔大人何需过谦。卢鸿若还不成器,天下哪还有人了。若说本王,倒确实很喜欢这扇子。不知卢公子可肯割爱,雅赠一件。” 卢鸿忙道:“魏王有令,敢不从命。小可屋中,新制了十数把扇子,绘了些山水花鸟,只是字尚未题。若魏王殿下不嫌粗陋,还请移步,慢慢捡选如何?” 魏王一听大喜,道:“若得能卢公子亲题画扇,可谓不虚此行了!孔大人、刘大人请稍坐,小王不免失礼少陪了。总要劫点东西回去才好。哈哈。” 卢鸿客房距此不远,向后过了角门,转了弯便是。小院甚是清洁,进了屋内,纤尘不染,正中悬了一幅篆书对联,乃是卢鸿亲手所书: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 映着窗外竹影摇曳,清风徐来,更增雅致。 此时卢鸿忙请李泰就坐,洗砚奉上茶来。李泰取过茶杯来,却是邢州的上好白瓷,纯净无暇,内中茶汤『色』作清绿,轻缀一口,只觉淡淡的茶香萦绕齿间,不由长叹一声说:“观室可知主人心。进了卢公子这雅舍,便觉得日常所见,均是俗人,难怪红尘名利,难动公子之心了。” 卢鸿微笑着说:“魏王见笑了。在下『性』子自来疏淡,不过是些闲来意趣。若如魏王府中无论文武,岂无豪士俊秀,卢鸿这等歪才,也只得抹几笔残墨,充做雅人罢了。”说罢,命洗砚取过数柄新绘的折扇来,请李泰过目。 李泰细看,这些扇上所绘山水花鸟,与寻常画工所作却颇有不同之处。卢鸿所做画作,自然深受后世文人画影响极深,讲究笔墨,线条全由书法而出,笔法墨『色』,均变化多端。画中少加颜『色』,以水墨为主,清淡潇洒,别具一格。 ------------ 第二十一章 陋室铭 第二十一章 陋室铭 李泰看了一把又一把,只觉得件件精美,从来未曾想见过,不由啧啧称赞。挑选良久,才摇着头笑着说:“唉,不管选哪一把,都觉得又舍不得其他扇子。这选择一事,倒成了天大的难题了。”说完,将扇子全都合起,『『138看书网』』:“就是它了。反正没法选,就看天意吧。” 展开看时,是一件水墨山水,题为“草堂春睡”四字。画面上几枝古木下,数间草堂,堂前溪流曲折,小桥横跨;堂后青山掩映,白云出岫,意境颇有地老天荒的淡然之意。 李泰看了不由笑着说:“若真得深山草堂,昼日高卧,忘却俗务,虽然是陋室粗裳,也是难得之幸啊。既然捡得此扇,便还烦卢公子亲题了。” 卢鸿接过扇子,略一寻思,便取过一枝小笔,于扇背后,小字草书,洋洋洒洒题了一篇短文。李泰看时,乃是一篇《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曰:何陋之有? 卢鸿此篇文字,雅致冲淡,而书法也别出心裁,墨『色』清淡,笔致精细,牵带婉转,纤毫毕现。虽然字迹甚小,但却一丝不苟,交待得清清楚楚。 李泰将扇上题字从头读过一遍,叹息三过,才珍重收起。 李泰谢过卢鸿,二人品茶又闲谈了几句,这才说道:“前时本王曾请卢公子代笔玉琮考一事,今日见了公子雅致,才深悔孟浪。以公子大才,确是先圣所言‘游于艺’者,本王不胜钦佩啊。” 卢鸿连称不敢道:“魏王客气了。卢鸿并非娇情,只是生『性』如此。若以魏王才情名望,天下士子,无不景从,以求得附骥尾。卢鸿放『荡』无状,魏王不以为忤,实是宽宏之至。” 李泰沉『吟』未语,一时之间,宽厚的面容一时略有些沉了下来。片刻之后才说道:“卢公子,本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卢鸿微微一笑说:“魏王但讲便是,何须如此。” 李泰点点头说:“若说我大唐开国以来,文风武略,实为生民以来未有之盛世。读书习经,报效家国,本是不变的至理。本王曾力邀公子为府上贵客,为公子一言拒之。我也曾认为公子是投于太子门下,故尔对本王多方推辞,事后方知大谬,一时不是公子之心。又见公子在孔夫子府上,多有所为,显不是许由、接舆一流避世退隐之士。难道公子便真是以世家子弟自矜,竟不将朝庭功名,皇族威严,放在眼里么?” 卢鸿听罢,肃然言道:“魏王言重了,卢鸿岂敢如此。只是卢鸿天『性』不喜政务,难耐拘牵,因此不愿身在庙堂罢了。何况为国为民,本也非只一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为君分忧,为国解难;而潜心经义,教化众生,又何尝不是?若魏王说世家子弟,或有不敬朝庭一论,卢鸿却有些不敢苟同。” 李泰一听此言,不由“哦”了一声道:“卢公子有何高见?不妨讲来。” 卢鸿沉声说道:“先圣言道:‘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来家国,本为一体。若说世家声望,由何而来?不过是国兴则尽忠爱国,国破则抚境安民。魏王见天下世家,可有敢有欺君卖国,为恶地方的?自我大唐开国以来,或有叛逆不法,独挡皇风者,请魏王细看,哪一个不是新贵豪强、军痞兵匪?倒是世家子弟,均能忠心报君,绝无背家卖国者。可见世家子弟,爱惜羽『毛』,便是较之新兴权贵,忠心国家,尤有过之,怎么会有不将朝庭功名放在眼中之念?” 李泰一听,拂然不悦道:“公子此言却是太过了吧?朝中权贵,均是跟随我李家征战天下,或浴血沙场,或忠心尽命,方有了今日权势贵望。如君等山东世家,一向据守地方,直到我大唐广有天下,方归顺化内之民。怎么可言忠心爱国,反以世家为上?” 李泰平时言语,多是满面带笑。此时面『色』一沉,气势隐隐流『露』,自有不怒而威之态。 卢鸿却不为所动,面『色』如常言道:“魏王且听在下一言。若说权贵家族,跟随天子,劳苦功高,忠心无二,自然是无疑的。只是权贵之忠,乃是忠于天子,其功名利禄,全在天子一言可得;世家之忠,乃是忠于家国,其兴旺发达,系由天下太平方可。一朝一代,世袭罔替,而世家之忠不变;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贵之心,却视乎其选择主人而定。” “大胆!”李泰一时大怒,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放,站身起来怒视卢鸿道:“你不过一介白衣,怎么敢妄言朝庭,挑拨是非。真是胆大包天!” 卢鸿依然平静道:“魏王何须动怒?卢鸿所说,自汉以降,以至魏晋,历历史实,可为考据。闻当今圣上有言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来权贵,本无根基,勃然而起,全以可托之人为忠。其由天子而贵,则忠于天子;由宠宦而贵,则忠于宠宦。焉能望其有长久之业、家国之心?” 李泰一听,不由一惊,忽然呆住。只见他素来端正的面庞上忽然略现『迷』惘,一时不知说何是好。本来李泰门下,多有权贵子弟,一直以来,李泰都倚之为竞争太子之位的最大助力。但此时听卢鸿点醒,虽然卢鸿未明说权贵不可靠之处,李泰却隐隐想到:“卢鸿这几句虽是诛心之言,但却是有些道理。这些权贵中人,奔走于我的门下,不过是虚于委蛇罢了。我那大哥虽然荒『淫』无度,依然有众多权贵,为其支持。这几年来,我深得父王宠爱,事事尽心竭力,但易储之事,深为权贵所忌,总是无法得成。在他们看来,只怕大哥登基,本是理所当然。扶持大哥,自然比扶持我容易多了。至于谁当天子,才能如何,又与他们何干?只要能保持高位,选个糊涂皇帝,反倒更有利于权贵豪门。如此一来,这些权贵不足为凭,我的大计,终是难以有成。” 李泰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额头上竟隐有冷汗出现,一时手脚冰凉。他目光凝视卢鸿,冷声说道:“卢公子可是早就看清了形势,因此不愿为本王效力么?” 卢鸿却恍若未听懂李泰话中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魏王还是心有块垒啊。世家也好,权贵也罢,在下从不以此身份为高低之别。只是心中之志,未在朝堂罢了。因此无论科举也好,推解也罢,在下都心无所恋。” 李泰缓缓坐下,一时沉思起来,卢鸿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李泰才涩声说道:“如卢公子所说,权贵不可信,世家不可凭,难道……难道……难道国家所立,便无可依之基么?” 卢鸿心下明白,适才李泰所说国家,实是在想他自己依仗无凭。只是不便明说,才如此发问罢了。按说李泰便是心有疑问,也不当对卢鸿问询。只是此时他骤受打击,心神不宁,方有此问。 卢鸿微微一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今天下一统,国盛民康,怎说无可依?当今圣上每称魏征大人之言道:水可载舟。难道魏王还不知水之所指么。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魏王博学,此中之意,想必不需在下多言。” 李泰半天未语,最后才阴沉地说道:“卢鸿,你与本王说这些事情,不知有何目的?” 卢鸿轻声笑了起来,道:“魏王殿下应该清楚,在下确实是无意于进身。若说在下志愿所在,不过是悠游士林,赏古鉴今,深究经义罢了。只是在下清楚,身上这世家子弟的标志也好,外人加与的虚名也好,总是拂之不去。魏王本是天下文人归心的贤主,又是当今圣上的爱子,在下雅不愿魏王有所成见。是以前时所言,一则剖明自心,一则也是感于魏王错爱。卢鸿本非马骨,还望魏王成全。” 李泰听了,欲言又止,叹息两声,终于不再言语。伸手将茶杯端起,将其中的冷茶缓缓饮尽,站起身略显疲惫地说:“得卢公子馈赠佳扇,感激不尽。耽搁时间不短,本王这便要回转了。” 卢鸿起身,陪着李泰来到会客堂中。孔颖达与李洎相谈甚欢,见了李泰、卢鸿二人回来,忙止住话题,相问李泰选得何样佳扇。 李泰微笑着说:“所谓琳琅满目,不过如是。真是让小王挑花了眼呐。今日能得此佳扇,明天却有些显耀的资本了。”说罢,将手中折扇示与二人,互相评说赏析。 虽然李泰表面看来神『色』如常,但心中隐隐总是有些沉郁。再说得片刻,便起身告辞回宫。孔颖达与卢鸿相送二人出府,回来之时,孔颖达看着卢鸿,似有话要说。但最终叹息一声,终未说明,只是言道自己身体略倦,需得少憩片刻,要卢鸿自便即是。 ------------ 第二十二章 算学题解 第二十二章 算学题解 贞观十六年,五月。 此时的长安,天气已然颇为炎热,但国子监临时搭起的算学竞坛四周,却是人山人海。由国子学组织的大唐首届各学院算学竞赛,正在坛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算学竞赛这事,实在是个新鲜玩意。本来喜欢研究算学的人就不少,官方如此郑重其事的举办竞赛,参加者又是来自各地的学院代表,这就更能吸引大家的注意了。事实上,从本月初开始,便陆陆续续有各地精于算学的学者来到长安。各大学院,也将此次竞赛视为学院实力的一次比拼,自接到竞赛邀请通知开始,便砺兵秣马,挑选学生中精于算学之人,组织突击培训等,务求在竞赛中拔得头筹,光耀门面。 据说来自杭州的西子学院,重金请得了当地有名的“神算子”曹嘉出山,代表本院出战。这西子学院本是由杭州当地郡守倡议,本地几位富豪出资兴建的一所新兴学院。由于大唐时各大学院多由北地世族大家所办,相应的南方却是相形见绌。此次西子学院作为南方不多见的参赛队伍,早就立志要一鸣惊人。那学院山长本是由当地郡守兼任,这位太守思路灵活,不拘一格,与各出资商会谈时,提出要不惜重金,立起西子学院的金字招牌,得到了各富商的首肯,以及大量的财力支持。太守提出了“借鸡生蛋、广引外援”的参赛思路,四处邀请高手,临时加入学院,组建参赛队。那曹嘉已经有五十来岁了,胡子都已经是花『色』斑白,居然也言称是西子学院“研究生班”的高才生,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西子学院此举引起了其他学院的不满和抗议。国子学有关主办组织人员,也向西子学院进行了交涉。但西子学院方面功夫做得甚是扎实,将这几人何时加入学院、就学了何种经义以及相关资料准备得相当完善。由于事先考虑不是很充分,引致规则上没有明确限定学生的条件,国子学也是无话可说。因此这一届,就出现了一边选手白发皤然,一方选手年不过十几余的祖孙辈同场竞技的场面。到了第二届,国子学主办人痛定思痛,将学生资历、年龄等限制一一列明,光参赛资格说明就写了足有三大张纸,引得各学院看得双眼发直,成了一件笑谈。 另一件令各学院以至于全长安都感到新奇的事,就是来自范阳的太极书院。太极书院除了两名领队、四位选手代表出战外,当地太守更组织了多达五六十人的助威团,与参赛队伍同行。这些助威团,都是太守精选的北地豪儿,一个个膀大腰圆,体态雄健,个顶个可说是胳膊上边能跑马的主儿,黑压压地站成一片,手中各『色』旗帜飞舞飘扬。这助威团才入场时,各学院都看傻了。边上有几个胆小的暗自直嘀咕,是不是这太极书院准备文的不行来武的,软的不行来硬的,算学比不过就要用拳头说话,演出一场全武行来?最后还是国子学方面人员出面,限制了各学院代表入场人数,经过反复工作,将太极书院的助威团名额缩减到了20人。就算是如此,在第一场正式比赛中,太极书院代表队入场时,助威团“威武太极”的雄壮口号,依然是响彻全场,大大的震撼了对手一把,也使得太极书院的人气之高,令其他各队望尘莫及。 除了官方的助威团之外,范阳当地富商自组的观光团也不在少数。范阳本地由于太极书院定期的辩论以及体术竞赛等活动,开展时间早,形成了大批的热心观众。此次太极书院远征长安算术竞赛,得到了本地人的极大关注。便有那当地商会中人,组织车队,结队前往长安,一来观光,二来为家乡学子助威。不想三亲六故,远亲近邻,规模越搞越大,最后足足拉了十几辆马车,如长龙也似,追在代表队及助威团后,一同赴京。 这观光团较之助威团,其影响力还要更上一层楼。因为其中多有商人富户,到了长安之后广为联络,宴会集结等活动,搞了不少。这些人除了大肆宣传太极学院的代表队实力不凡之外,更是将平日范阳全城空巷,共观辩论及体术大赛等事,说得天花『乱』坠,一时竟然让长安中人,有坐井观天之叹。一时之间,范阳几乎成了长安人们心目中,文化繁盛之都,新『潮』涌动的中心。 而这些商户中,最多的便是经营文房四宝以及各类精印书籍的。这些年来,范阳当地受奚家影响,各种纸墨笔砚作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虽然其技艺水准,距离卢鸿及奚家的工艺尚有差距,但放眼大唐,也足以笑傲群雄。尤其是这几年的印书行当,更是财源滚滚。由于『毛』边纸的生产量越来越大,奚家的低价油烟也渐有余力供应市场,因此范阳当地的印书坊发展极为迅速。虽然活字印刷这几年还没有流出奚家之外,但诸如石印、泥板印等新方法已经开始出现。这些新方法成本较低,虽然质量不高,但印刷一些话本、邸报等简单材料,也是绰绰有余,因此极受读者的欢迎。 因此观光团带来的大量优质范阳特产,借着这次算术竞赛的东风,一下子在长安刮起了一股范阳热。最值得称道的是几个印书坊的老板,在赛前就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将范阳从前辩论赛的精彩对局,重新挑选,刊印成精选集,在长安推出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本来辩论之风就极盛的长安,一下子被这些精选集『迷』住,连呼“辩坛宝典”、“经义新标”。 而奚家此次也是重磅出击,集合了太极书院多名算术高手编著成就的一部名为《算学题解》的小册子,在算术竞赛开始前,如春雨般洒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这部小册中并不是枯燥的算术原理,而是一些趣味『性』颇强的算术小难题。在每道题的背面,给出了答案及题解思路或结论。由于恰好迎合了此时竞赛的气氛,本身又印刷精美,价格低廉,一下子便受到了长安人的热烈追捧,几天的功夫就卖得脱销。 “形势不妙啊。”杭州队下榻的客舍中,一个枯瘦的老头,眉目紧锁,连连摇头。 只见这个老人身材不高,两道眉头呈倒八字,两只眼睛半闭着,微微眯成一线,看着手中的《算学题解》,发出几声长叹。 这个老人,正是杭州西子书院重金请来的“神算子”曹嘉。此人虽然貌不惊人,却有一招“袖里吞金”的绝技。此人本是学徒出身,算术不需竹筹,只以手指在袖中掐算,运算神速,万无一失。后来他痴『迷』算学,出入诸算经,善解难题,故有“神算子”的美名。此次西子书院不惜重金,请了神算子及其他两名当地久负盛名的算学高手,对其寄望颇深。本来曹嘉等人,也是很有信心,觉得以自己的绝技,力压群雄应不在话下。但才到长安,见到了奚家印书坊的这部《算学题解》,不由大惊失『色』。 听着曹嘉这话,屋内其他两名代表队成员也是一脸苦『色』。对面一名胖胖的儒衣老人皱眉说道:“曹先生,难道以诸位的技艺,还怕他们一帮年轻士子不成?” 曹嘉缓缓地翻动着手中的线装书,喃喃地说道:“韩信点兵……鸡兔百足……唉,领队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题目,若说以寻常学子而言,已然是千难万难。但观这部题解,居然将解法一一列明,显然是对这类题目,不以为然。由此可见,范阳那边的算学水平,必然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在下本以为,当代士子多精研经义,对算术涉足不深。而我等日以此为业,总有些优势。虽然也曾听闻太极书院在那卢九公子指点下,算学精深,远超时下,但却想不到能有这般造诣。” 那领队一时有些发呆,急道:“这却如何是好?曹先生,此次竞赛,郡守大人是志在必得,何况各位东家,都是出了血的,若是没有个好结果,只怕回去没法交待啊。会不会这书是奚家印书坊自己搞的小动作,也许那太极书院,也不过是唬人呢?” 曹嘉用力摇摇头说:“那奚家与卢家的关系,世人皆知。捡在这个时候出这本书,摆明了是要给各队一个下马威,要我们自『乱』阵脚。若其中真是有用的东西,他们怎么肯大白于天下?领队大人还是预先有个打算才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真要是所料不差,艺不如人,咱们也是无法。” 领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圈,然后说:“既然如此,就需得先做些功夫了。总要想方设法,在前两轮不要遇上太极书院的队才是。只要我们能拿个第二回去,多少也能交差了。我这便去想想办法,诸位先生还是多多谋划,总要搏个高低,切不可丢了士气。” 说罢,领队便急急出门,寻找门路,活动去了。参赛的三人,一人手中一部《算学题解》,一边研读,一边赞叹不绝。 其他代表队中,也都上演了相似的一幕。《题解》中的许多难题,在很多以算学高手自居的代表眼中,也具有相当高的难度。然而书中,提出了许多巧妙的解题思路,将这些难题一一轻松攻克,更是给各队极大的震憾。此书带来了两个效果,一来使各代表队对太极书院的算学实力,有了一个重新的估计;二来书中一些公开的难题,也使各代表队对自己的准备工作,不得不重新修订了方案。 但是许多代表队想不到的是,其实此书透『露』出的太极书院的算术水平,不过是冰山一角。事实上,这部书的原型,是书院中几个算学学生为义学编的一本趣味算学入门教材,经充实后出版的。其中的内容,基本上书院的普通学生都能轻松地解出来。在算学这方面,太极书院确实是远远地将其他代表队抛在了身后。 ------------ 第二十三章 演出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 演出开始了 参加竞赛的八个书院,捉对厮杀。 抽签结果已经在前两天便公布,太极书院第一场便要登场,其对手是来自并州的晋风书院。如果获胜的话,则极有可能与同组的国子监算学馆队相遇。而西子书院则幸运地避开了太极书院这一组,并未遇上太为强大的对手。 此次算学竞赛不仅引起了整个长安各届人士的高度关注,海内算学名家,也多有光临的。参赛当天,更有数不清的皇族权贵、名媛贵『妇』,光临现场。而魏王李泰及礼部尚书李百『药』作为朝庭代表出席。其他王爷、皇子、公主、郡主等多有光临者,坛侧贵宾席上绫罗伞盖林立,场面极为壮观。 然而更为壮观的,是范阳太极书院的助威团。虽然在入场时经过国子学的协调,只有二十名助威团成员入场,然而这二十名大汉个个手持彩旗,或是写着“太极书院”,或是写着“范阳雄风”,一个个岿然肃立,齐齐地排成两排,望去当真有不动如山之势。 太极书院的观光团更是让人目瞪口呆。只见来人足有百几十号,其中不乏拖儿带女、老少齐上阵的。这些人不仅打扮花花绿绿,更有不少孩子,手拿各种标语条幅,更有的口叼竹哨,手拎铜锣。还有几个胖子,挺胸腆肚,居然锁呐、大鼓、铙钹等家伙式带了个全,搞得其他人等,不知这是哪来的戏班子。 在魏王和李尚书分别讲话并宣布算术大赛开始后,首场对战的太极书院代表队与晋风书院代表队分别入场。晋风书院三人入场时,场内倒还平静。待得太极书院三人入场,忽然间助威团二十名大汉高举彩旗四下挥舞,齐齐高喝“太极威武”。身后的众多观光团成员哨声大作,锣鼓家伙也一齐吹敲起来。更有几个过份的坏小子,居然踩了高跷进来,在场中随着点跳了一段胡舞,引得场内喝彩声、起哄声不断。场上的三名太极书院的成员显然是见惯了此等场景,居然还行至坛前挥手致意,引得场下的锣鼓声加倍热烈。更有人一边大喊“威武”,一边翻筋斗立蜻蜓,引得场中比赶集都热闹。对方选手大惊失『色』,继而愤愤不平,大声抗议;组织官员瞠目结舌,无言以对;那前来观光的皇亲权贵等,见了这等场景,先是惊讶,再看着实热闹,不由一个个笑成一团。其中几个公主、郡主都顾不得淑女形象,直笑得花枝『乱』颤,更引得场中几个家伙加倍卖劲地吆喝起来。 场中主持官员大声喊叫,但众人只见他张大嘴巴,却谁又听得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范阳诸人显然配合极为默契,一见己方三位选手致意之后,退回席位坐定,立时场中诸人偃旗息鼓,霎时间一声也无。场中那主持官员先时见场内闹成一片,正在大喊大叫,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忽然场内鸦雀无声,场中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叫声:“稍….安….勿….咳咳咳。”一时众人复又大笑。 主持满面尴尬,不敢怠慢,急忙取出一张纸来,以嘶哑的声音,向众人宣布了此次算学大赛的规程。 此次比赛,双方各有三名选手上场,集体演算,以决高下。赛程内容共有三项:筹算、解题、对战。筹算乃是双方分别计算一组数字,先得出正确得数者胜。解题则是由主办方出题三道,由两队在规定时间内解出答案。此一环节规定,只要在规定时限内给出正确答案即可,并不以时间分别成绩。但如最后双方战平时,才以此环节时间决定胜负。最后的对战则是双方互相出题问难,如对方解出则由对方出题,此方做答。以此循环往复,直至分出高低。 主持宣布完毕,又简单解释了几句,身边有人在一件铜钟上轻击一响,大唐第一届算学竞赛便正式开始了。 此时便是第一个环节筹算。唐时人计数,最常用的乃是以筹计数。所谓筹乃是一种竹片,一片竖摆的代表一,一片横摆的代表五。比如一片横竹片下又有三片竖竹,就是代表八这个数字。通过搬运,进行计算。 主持一宣布完毕,对面晋风书院的三位选手,已经从袖中将一组组竹筹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好。此时他们眼光扫向对面太极书院的对手时,忽然一个个呆住了。 不仅他们三位,就是全场中人,也都看着太极书院三名选手手中的奇怪物事,心中一片『迷』『惑』。 只见太极书院三位选手手中拿的,并不是常见的竹筹,也不是木筹金筹,而是一件方方正正的物事。 只见这件东西,长四方框,由一个横梁分成上下两部分。又有一道道的竖梁,其上串满木珠。横梁上边两个木珠,下边却有五个。木珠都漆成黑『色』,在太阳的映『射』下,闪闪发光。 这,这是什么奇门兵器呢?众人大『惑』不解。 当然,咱们最最最最聪明的看官应该已经猜出,这东西便是中华发明、算学奇宝,大名鼎鼎的――算盘是也! 此时当然绝无人认得此物。这也是卢鸿当时编写教材时脑袋中灵光一闪,想起来的。其实算盘这东西原理非常简单,卢鸿简单描述了一番,很快便被仿制了出来。只是卢鸿前世可没象某命苦的作者一样认真练过这东西,那口诀自然是不清楚的。但只要知道原理,编个口诀出来并不难。太极书院秘而不宣,暗中经过研究,很快就有了成型配套口诀,并在内部进行了试验推行,效果颇佳。正逢此次算学大赛,自然就将这算盘当作秘密武器,直到登台之后,方才将之亮相。 主持虽然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大赛筹算并未规定选手一定要用传统竹筹演算。就算是你掰着手指头算,只要你算得快,也是任凭你掰。因此主持只是点点头,看双双准备好了,便又在一声铜钟响声中,将场中竖立的一面高大方板上的布拉了开来。只见下面却是一张巨大白纸,上边写满了数字。 主持一声令下,双方选手自然挥手如风,演算起来。只见晋风书院三人搬弄竹筹,起落腾挪,口中念念有词,但很快就被对面传来的辟啪声给打『乱』了。 再看对面三位,一人手中一方大算盘,手指如同风刮地一般,在算盘上拨动算珠,上下翻飞。那算盘珠都是上等木材所制,击打在木框上清脆有声。三把算盘同时发动,简直便如过年时放的爆杆一般,密如连珠,辟辟啪啪,煞是好听。 晋风书院三人看得发呆,太极书院选手却是手下不停,不移时已经先后演算完毕。居中一人,正是卢鸿少年时曾在蒙学中见过的卢淇。这卢淇虽然学业一般,但对算学极有天赋,此次竞赛,被族中许以重任,担纲主力。他手下不停,第一个演算完毕,在纸上写下数字,再见身边两位队友也都演算完毕,对过答案,才将得数高高举起。 见太极书院以这般快速算出结果,一时场上场下,俱是不敢相信。就是主持官员,也是当场呆住。还是卢淇轻唤两声,这才惊醒过来。这主持反复看了算盘几眼,颤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答案,与卢淇手中数字再三核对,这才木然点头,宣布此轮太极书院获胜。 主持声音才落,只听场中哄然一声,霎那间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那锣儿、钹儿一齐响了起来,只吓得主持一个趔斜,险些栽下坛去。原来是范阳的助威团、观光客见自家队伍胜了第一轮,立时齐声发动,“太极威武”、“太极必胜”的呼喊声中,满场彩旗翻飞,锣鼓之声大作。众人全都站起来,激动地便连跳带叫,沉稳地也鼓掌相和。几位把式更是卖力,尤其那锁呐摇头晃脑,鼓着腮帮子,嘀嘀哒哒吹得直如要冲上天一般。众人随了锁呐声高声喝彩,满场舞动。直到锁呐直冲一个高调,霎时一转而收,众人才又齐齐坐下,场中再无声息,静待下一环节开始。 场中其他众人看得全都笑倒了。早就听说范阳地方,每逢太极书院辩论会或体术赛时,全城出动,呐喊助威,其中花样颇多,热闹非凡。今日亲眼得见,果然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且如臂使指,配合如意,着实是有些门道。就算是一向沉稳的魏王,也不由一边笑,一边摇头。连年纪老大的李尚书,也是面『色』奇怪,嘴角的花白胡须忍不住都要翘了起来。众公主贵『妇』等娇笑一片,“哎呦”之声不绝,更是大增意趣。 主持的脸上便如吃了八个苦瓜一般,左瞧瞧右看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咬牙切齿半天,还是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宣布,继续下一话题――是下一个环节。 这个环节相对简单,就是主办出题,双方作答。主持人宣布完毕,旁边小铜钟又是“铛”地作响,之后主持人将竞坛方板上第一道筹算题的题目掀去,『露』出其下第二个环节需要作答的三道题来。 坛下晋风学院的领队恼怒异常,只是无能为力。毕竟起哄的并不是太极书院代表队,总不能将观众都哄了出去吧?刚才太极队秘密武器出场,获胜也不为怪。这一轮却再不能落败了。 ------------ 第二十四章 算盘 第二十四章 算盘 主持人才宣布第二轮开始,旁边便有人将一只细香燃起开始计时。只见太极书院的三名选手已经在纸上写写划划地算了起来。居中的卢淇列出算式,旁边两人看后,三人又分别『操』起算盘,辟辟啪啪地响了起来。晋风书院这边还在演算第一题时,对面的太极书院代表队已经算出答案,又复核一遍,才由卢淇将答案交于主持。 由于按照规则,此轮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得出正确答案,就算是过关。因此晋风书院只要能够将这三题算对,总还是有机会进入第三关。其实以现在的情形,就算是进入第三关,按规则细算,晋风书院已无胜机。但关乎书院面子,总是要争一争。 只是没有想到,卢淇交完答案,回到座位向台下观众挥手致意。助威团与观光团可不管晋风书院做没做完。只听又是哄然一声,彩旗锣鼓等又照样闹了起来。主持虽然大声呼喊,要观众安静,却哪有人听他的。可怜晋风书院的三名选手,本就垂头丧气,知道大势已去。此时再闻得对面已经交题,场内场外『乱』成一片,哪里还有心情演算。心浮气燥之下,更是差错百出,本来不算甚难的三道题,居然只是勉强做了两道,香已燃尽,时间已然到了结束时刻,未能完卷。 待主持核对过太极书院代表队的答案,确认正确无疑,并宣布太极书院以2:0取得首场胜利时,场内登时如台风刮过一般。这次助威团及观光团欢呼得额外热烈,幸亏主持早有准备,宣布完毕也顾不得仪表,先将双手掩住了耳朵,才没有被扑面而来的声浪当场震倒于地。 场中只闻诸般乐器响成一片,就算是场外也远远闻得传来阵阵鼓声。那未能进场之人不由加倍纳闷:早闻说今日国子学兴办算学竞赛,怎么搞得还敲锣打鼓地,莫不成是改了胡舞大赛不成?一时传言纷纷,不一而足。 范阳诸人兴高采烈,全然不管其他人或是怒骂,或是笑翻,只管吹吹打打。更不知从哪跳出两队舞狮的来,四只大狮子在场中居然溜开了场,上蹿下跳,一会儿就闹到了竞坛上来,将三名选手,连带着未上场的一名替补,如英雄般驮了起来,环场致谢。 主持看不是事,那晋风书院队早就挤得不见了人影,再由这些人这样闹下去,只怕下一场就不用举行了。无奈之下,只好喊来一班卫兵,连拉带拽才将这几只大『毛』狮子哄下坛去。范阳人等也不以为意,拥了选手并领队,一哄出场,一路喧腾,直回事先预备的会馆中庆功去了。 范阳的团队一走,场中登时散了大半人去,一时竟然有些冷冷清清。 主持这才有气无力的宣布第二场开始,双方选手入场,都是静悄悄地。不管是剩下的观众还是选手,均觉得打不起精神来。就连刚才觉得范阳众人不胜其扰的主持,此时也不由暗想:“倒还是刚才一般有些动静,方才有趣。” 太极书院兵不血刃先胜一场,可说未费吹灰之力便将对手斩于马下,令人对其实力的估计更上一个台阶。其他各家书院说起算学实力,也不过是伯仲之间。此次晋风书院面对太极书院,直是不堪一击,恰似秋风扫落叶一般,这等悬殊的实力对比,使各家书院都暗有畏意。 而此场竞赛之后,最为人观注的,莫过于算盘一物。这小小的木制玩意一登场,便引来无数人为之着『迷』。太极书院却也大方,便在当天晚间,将此物的样品及口诀等,由领队献于国子学组织者手中。待此次竞赛最后结束时,满长安都是范阳客商在卖算盘,其火热的势头令所有经商者都惊讶这小小东西的魔力。长安人不管是会不会算术的,有没有用的,都要买上一把,放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据说可以招财进宝、镇宅兴运。更有那大户人家,以巨资购入各种珍珠宝石玛瑙等制作的精品算盘,放在书房之中,以为显摆。 后来算盘一物,流传神州,多有名人『骚』客,作诗以赞之。后世一位著名诗人,名为白居易,最为崇拜卢鸿。他曾有名作曰《算盘行》,中有名句描述算盘的美妙声音道:“上珠嘈嘈如急雨,下珠切切如私语;上上下下错杂弹,金珠银珠落玉盘”。诗中所谓玉盘,乃是暗指后世以美玉精制的算盘。算盘发明后,算学大盛,推动大唐经济更上层楼,粮谷满囤,金银满仓,开一代盛世。因此白居易言道“金珠银珠落玉盘”者,乃是指这小小算盘,实在是功不可没也。 除了算盘之外,范阳太极书院的助威团与观光团,实在是给众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其他诸队便纷纷仿效,四处寻亲访友,大拉观众票。脑筋转得最快的西子书院,次日便高价雇了一群吹鼓手来,更有一群请来的观众,在坛下为其选手拼命地打气喝采。这些临时选来的助威者自然远不如范阳观光团般职业,开始时很有些混『乱』。后来一个上过几天学的混混挺身而去,改为己方喝彩为攻击对方士气。他大声喊着对方学院的名字,其余众人一齐高喊:“下课啦!”本来对方三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坐在坛上畏缩不安。此时听众人齐喊自己这方,下课啦,下课啦,更是坐立不宁,十成水平一成也未剩,最终一败涂地。从此以后,“下课啦”成为打击对方选手最为有力的武器,在竞赛期间不断地在竞坛下响起,成为长安新一代的流行词汇。长安人因这些助威者“下课啦下课啦”喊个不停,渐渐地称之为“啦啦队”,居然被这批人所接受,日后逐渐形成了职业啦啦队员,花样百出,逢会必到,成了长安各类竞赛场馆不可或缺的一支重要力量。 而奚家此次投入了相当的人力物力,在第一天的竞赛结束后,利用竞赛下午休战的时间,居然加班赶印出了当天的赛况快报实录。次日清晨,满大街都是临时雇来的十几岁幼童,声声唤着叫卖前日竞赛实录,一时引起轰动。 原来奚家来时便秘密携带了一套活字模及简单的工具,由几名熟练技工『操』作,一同安置在卢承庆府中。竞赛时,由几名快手专门负责记录现场竞赛情况,更高价雇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士,打探各路消息。连夜编排的快报实录中,不仅有参赛书院的概况、选手的简介等信息,更有当场比赛的题目,以及经权威人士作出的详细题解分析等。这些东西虽然略为简陋,但迎合了长安人对竞赛的猎奇心理,一时大受欢迎。就算是许多能够到现场观看的贵族高官等,也纷纷购买。 郑家的玄玄书院乃是此次诸参赛书院中另一支强队。玄玄书院之名,本是为了纪念郑玄而得。此次出征算术竞赛,是由郑家长老郑聿明带队的。郑聿明见了第一场太极书院这等声势,心下颇为羡慕,当天夜里便拜访了卢家领队及卢承庆。三言两语后,便提出第二日玄玄也要上场,希望能借范阳之力,为玄玄书院也呐喊助威。郑卢两家,在办学上交流颇多,渊源极深,互相支持,也是义不容辞。当下便与观光团的几位领头商量了一下,结果第二天,众人非常欣喜地看到了范阳助威人众,又出现在了玄玄竞赛的场下。于是上一天的一幕,再次重演。范阳观众的实力,实在是不逊于其竞赛队伍,当天玄玄书院士气如虹,顺利击败对手晋级。 然而玄玄的脚步也到此为止。因为他们遇上了另一支更强大的队伍――杭州西子书院队。 西子书院队此次赛前并不为人看好,事实上众人对这支来自江南的队伍了解也不多,最多也就是看到队伍的年龄结构及人员成分吃了一惊罢了。但西子书院的准备确实不是白做的,首场他们便以2:0轻扫对手。而当第二轮面对荥阳玄玄书院时,西子的隐藏实力终于显『露』了出来。 首场筹算,曹嘉的“袖里吞金”真正亮相。在前一场时,因为对手实力不济,曹嘉只是不急不慢地报了数出来,众人并未见其真实实力。今天也许是看到玄玄书院居然带了前日才买到的算盘上场,曹嘉再未留手。玄玄书院的人还在念着口诀打算珠时,曹嘉已经将得数报与主持了。 其实玄玄选手带上算盘上场,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虽然他们也突击了算盘的用法,但一天半天的时间里,哪有可能运转如意的。只是曹嘉现在就算是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真正将算盘的效果发挥出来,但依然全力以赴,决不肯有半点松懈。 第二关时,玄玄全力突进,三位年轻人确有不凡艺业,居然略微领先西子书院队一息将题解毕。虽然一负一平,依然落后,但只要在第三关中战胜对手,依然会击败对方晋级下一轮。 但生姜还是老的辣。曹嘉等人这些人久研算术,见识极广,在对战题中终于难倒了西子书院,率先晋入决赛。而另一方,太极书院则遭遇了由马嘉运领队的国子监算学馆队。 ------------ 第二十五章 决赛的时候到了 第二十五章 决赛的时候到了 马嘉运对此次算学竞赛可说是志在必得。在与卢鸿初次见面时,谈到算学时,见卢鸿口气不小,便有了要教训一下卢鸿的心思。过后又闻孔颖达上奏欲举办算学竞赛,马嘉运便猜到定然是卢鸿不欲与自己正面交锋,故以此方式来向国子学算学馆展示实力。由于马嘉运在国子学中,算术也颇有名气,因此国子学自然就安排马嘉运为此次竞赛的领队。马嘉运心中也存了要在天下众书院前『露』一下脸的念头,对竞赛之事也很是用心。此次参加竞赛的三名选手,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精心挑出来的。不仅算学精通,就算是口才仪表,也均是上上之选。马嘉运又有意无意中,将卢鸿自称精于算学之事,在国子学内部多次提及,言语略带夸张,激得几名选手更是摩拳擦掌,痛下苦功,以求在竞赛中给卢鸿一点颜『色』看看。 但是《算学题解》的发行以及太极书院队首场的表现,着实另算学馆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如果说《题解》面世后,算学馆还存有一些侥幸心理的话,但首场比赛中太极书院选手的算盘表演,令几名选手均有难望其项背之感。第一轮筹算基本上毫无胜算,如此一来,若想击败太极书院,难度便大大增加了。 虽然太极书院姿态极高,在当天便将算盘及相关口诀奉献出来,但于其他代表队并没有太多的意义。算学馆的几名选手研习之后,都觉得算盘设计极为巧妙,配合口诀,运算速度绝对可以上数个档次。但当几位选手试用过后,一时之间,盘算学法也未掌握。只是此时再使用筹算,才感觉从心理上已经难以接受这慢慢腾腾的搬倒算法,简直有如邯郸学步一般,不由大为沮丧。 第二轮的太极书院与算学馆的对阵,便在双方士气极不均衡的情况下开战了。 算学馆代表队,是第二轮四支参赛队中,唯一没有助威团的队伍。 因此这场比赛,几乎呈现了一边倒的气势。太极书院在毫无悬念的情况下,轻松地在筹算一轮胜出。在其后的解题这个环节中,又以极快地速度完成了三道题目的解答。虽然算学馆队在时间结束前,也将三道题的正确答案算了出来,将比赛拖入了第三关。但大家都已经明白,就算是第三关算学馆获胜,按照第二关时间判定胜负的规则,太极书院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马嘉运风度极佳,在一侧依然面带微笑,向己方三位选手致意。坛上算学馆三人也是暗暗鼓劲,便是败,也要在第三关中搬回一城来。 然而天意经常是不如人愿的。按照规则,太极书院抽到了先行发问。只见卢淇面带微笑,给出了己方的题目: 一百马一百瓦。大马驮仨,小马驮俩,马驹子俩驮一个。问有多少大马,多少小马,多少马驹子? 此题刚出,对面的算学馆三名选手面『色』均一松。这题表面看来,似不甚难。但一旁的马嘉运细细思索一刻后,却是面上一沉。马嘉运虽然还未动手演算,也知道这题决不会如想像般容易,估计一时三刻,己方选手难以在规定时间内演算完毕,只怕这一场,便要到此为止了。 坛上算学馆三人已经开始演算起来,然而三人反复试了几次,换用不同思路,还是未能解出来。三人均是满头大汗,眉头紧锁。直到最后一刻,三人仍未能得出正确结论。看看计时的香已燃尽,中间那名选手看向其他二人,都是摇摇头,长叹一声,向主持表示放弃。 太极书院队出完题目之后,已经将答案交与主持官员。此时主持官员见算学馆完败于对方,一时也有些黯然。只是观者众多,他也不能在众人眼下流『露』出来,便表情平静地宣布太极书院队战胜国子监算学馆队,进入最终决赛。 此时场内欢呼声震耳欲聋,范阳助威团及观光团一如既往地载歌载舞,欢庆胜利。那马嘉运风度极佳,上坛来恭喜过太极书院队之后,又逐个安慰已方三名选手,说了很多鼓励的话。算学馆年龄最小的一名选手不过十五六岁,已经是双目含泪,满面通红。马嘉运拍着他的肩膀,不断安慰他,不仅使得算学馆的三名学生既惭且感,就连场边其他观众,也觉得马嘉运胸襟风范,确有过人之处。 而其他观战的算学学者,却对太极书院出的这道题颇感兴趣。这道题虽然看来甚是简单,但算起来绝不容易。虽然太极书院给出了正确答案,其中的算法并未包括在内。如何演算出来,众方家都是一筹莫展。因此虽然比赛已经结束,但场边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一起商量此题的奥妙,久久未能离去。 直到第二天的奚家印书坊竞赛实录出炉,才给出了此题的正确答案。计算此题所用的方法,后世称之为不定方程,且首次使用了多解讨论的方式,颇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实录中明言,此方法乃是由卢鸿所创,而太极书院数学院中几个教学,将之深入研究后,方才形成了规范解法。同时在实录中,还附带了几道由太极书院中教学给出的例题,将这类方程组的解题方法,公布于众。 此次实录引起的轰动,决不亚于《算学题解》的动静。虽然真正看得懂实录中解法的人并不多,但这些都是对于算学有相当研究的学者。当这些学者通过实录弄懂了方程组的原理及应用方法后,对卢鸿及太极书院的几位讲学,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在此次竞赛结束后,范阳太极书院的两位精研方程组的讲学,以极高的呼声,被国子监算学馆聘为算学博士助教,得到了算学馆诸学子的极大敬意。 此次算学竞赛的最终进入决赛的两支队伍,一支是赛前呼声便极高的范阳太极书院队,另一支却是实实在在的黑马,来自杭州的西子书院队。从两支队伍前一阶段的表现来看,似乎是太极书院略胜一筹。但究竟鹿死谁手,不过最后时刻,还是很难说。 今天终于到了决赛的时候。两支队伍场上的争斗还未开始,场下双方的观众已经是各不相让,互相竞赛了起来。只见范阳一方,胜在队伍整齐,配合熟练。但西子学院一方,人数上占了优势,更兼各种花招,也是不断出炉。两边不断地制造声浪,都想压过对方。结果过于投入,导致竞赛尚未开始,双方已经基本是声嘶力竭。除了锣鼓动家伙还依然热闹外,喊叫之声,已经渐渐低落下去。 此次算术竞赛引起的关注,远远超越了人们想象。尤其是先期范阳方面宣传先声夺人,《算学题解》的发行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随着算盘问世、啦啦队组制以及竞赛实录的出现,都引起了各界的极大兴趣。今天由于是决赛,来的人数量尤其庞大。其中有附庸风雅的,也有来看热闹的,当然也不乏喜欢算学,以鉴胜会的。 今天到会的,除了开幕时到场的魏王李泰、礼部尚书李百『药』外,还有多名朝庭官员及权贵。而这几天一直未得闲的卢鸿,也挤出时间来,来到了竞赛现场。 这几天卢鸿忙得天昏地暗,就连范阳太极书院代表队众人到达长安时,都没有能够抽出时间来见上一面。因为前些日子魏王李泰与黄门侍郎李洎观看过卢鸿现场演示的试验后,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过了几天,便有旨意下来,着孔颖达与卢鸿尽快整理《格物论》第二、三两卷,与前时已经准备出版的第一卷算学一同出版。 时间要求既然如此之紧,孔颖达与卢鸿自然不敢怠慢。孔颖达虽然说来是此事的主管,但真正干活,还都是卢鸿来卖苦力。好在这部书卢鸿都装在心里,需要做的就是将注解进一步细化,并为一些实验写出更为准确的结论来。卢鸿也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马虎。在他看来,这部书能否为世人所接受,很可能会改变今后世人做学问的基本理念与方法。因此在书中,卢鸿特地加了许多介绍与引导的段落,一一述明试验中可以证明的结果与存疑的地方,指出只有通过明明白白的实验证明的理论,才可以称之为格物以致知的根本方法。而不经过实验证明的理论,不管他看起来多么的正确,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猜想。 经过连续十来天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卢鸿终于在前天完成了所有书稿的重新校对编排,并顺利地通过孔颖达的认可,最后上报。孔颖达的审查并不是针对书稿本身的试验内容的,不多的删改,几乎都是针对一些理论点与经义的结合。不得不承认,孔颖达在这方面,比起卢鸿来更是要老辣得多。几处本来略有生涩的地方经他妙手施为,变得合情合理。就算是卢鸿一些怀疑前人的大胆推断,也被修改得更另人信服,从而不至于给扣个“不敬先圣”的帽子,打回来重新返工。 所以当卢鸿终于站到了竞坛边上,看着场内的热闹景象时,也不由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即卢鸿就看到,早早到来的魏王李泰正在坛边贵宾席上,一幅满面春风的样子。 ------------ 第二十六章 平分秋色 第二十六章 平分秋『色』 李泰远远地也看到了卢鸿过来,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卢鸿从一侧走过来,向李泰行过礼。李泰对卢鸿表现得甚是亲切,笑着说:“卢公子的太极书院可是大出风头啊。据闻这算盘也是公子所制,实在是神来之笔。算学及格物,确是经世之学,卢公子的大才,可是令人叹服了。” 卢鸿听了,连忙言道:“魏王说笑了。卢鸿有何见识,敢说经世之学。不过是师友提携,代为宣扬罢了。那太极书院乃是义学所扩而成,并非小可族学,怎敢当得魏王之言。前时格物之说,魏王虽然只做浅尝,但所见甚深。还要日后多多指点才是。” 李泰也不多说,呵呵一笑说:“卢公子太客套了。闻说这几日潜心修书,今日能施然前来,想必书已告峻了?” 卢鸿点头说:“多谢魏王关心。恩师悉心整理,昨天已然完工。出版之时,还要先请魏王过目指正为盼。” 李泰点点头。卢鸿随即告了罪,转身向另一旁太极书院代表队行去。转身之际,忽然注意到坐在李泰旁边一位素装少女正打量自己,隔着一层面纱,一双美目若隐若现。 此时唐代风气颇为开放,许多贵『妇』出行,并不以面纱遮面。此地伞盖之下,也无须以纱挡阳光,因此座中女『性』,多未遮面纱。此女身在李泰之侧,虽然卢鸿不知是谁,但定是皇族要人无疑。卢鸿感觉到此女目光似乎一直跟随自己,心中略感讶异。 直转过坛来到太极书院所在一侧,卢鸿才觉得没有了被注视的感觉。太极书院中卢淇等正准备上场,见了卢鸿过来,很是高兴,都上来互相问礼。没说几句,时间已到。卢鸿向几人做了个握拳的手势,三人点点头,便上场去了。 双方队员入场,引得场中再一次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锣鼓稍歇后,主持官员站立在竞坛前,双手高举,示意场内安静下来。 主持环视全场众人,高声道:“各位,今日国子监海内书院算学竞赛,便到了决赛之时。对战双方,乃是范阳太极书院队与杭州的西子书院队。若说两队前几日,都是一路战胜诸强,表现有目共睹。今日这一场双雄对决,定然不负各位期待。还望诸位稍安勿燥,竞赛便要开始了。” 说罢,又宣布了一遍竞赛相关事项及规程。这些在座诸人已经听了许多次,早就烂熟于胸,自然不需今日才了解。只是场内气氛已经越来越是沉重,两队都有大量的支持者,此时已经安静下来,注视着双方选手,已经开始做赛前的准备了。 主持面带微笑地说:“第一关便如前时一般,乃是筹算。此番太极书院所制算盘,在此前的筹盘比赛中横空出世,另人惊叹。不瞒诸位,这算盘一物,在下也悉心学习过,不得不佩服其思路之精、构思之妙。据说此物乃是范阳卢九公子所制,太极书院有卢公子这样的天才人物,可说是尽得人和之利。”场中范阳助威团听闻连主持也这般称道卢鸿,更是激昂,齐声欢呼,鼓声雷动。 主持话语一转道:“只是那西子书院也绝非等闲。‘神算子’曹嘉的‘袖里吞金 ’绝技想必大家也都见过了,所传不虚,令人叹为观止。今日这第一场对决,便是太极书院的算盘对撼西子书院的袖中绝技,只不知究竟是哪一方能略胜一筹?” 此时“铛”的一声,坛角铜钟悠然一响,主持缓步行至坛中高立的方板前,手拉其上的巨大覆布言道:“第一关筹算,马上开始!准备!”说罢,用力将覆布拉下,现出其下书写的试题来。 双方选手早就准备停当,一闻“开始”之声,见『露』出试题,均是立即行动,开始计算起来。 太极书院这方,依然是三把算盘一齐发动,“辟啪”之声如连珠碎玉,不绝于耳。此时场内观众等人俱都屏住呼吸,不敢做声,反衬得算盘的拨打声更为清脆。三人眼观题板,以余光扫视算盘,手下丝毫不停,如同鼓瑟『操』琴般,手指挥动几成一片虚影,三人齐动,煞是好看。 反观对面的西子书院队,却是绝然不同。三人中只曹嘉一人双眼微眯,两只手在袖中隐隐变幻,显是正在高速演算中。只见曹嘉两道八字眉紧锁,口中也似在暗中念数,不一时,额上汗珠密密地一层,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显是心力耗费极大。 卢淇在太极书院中,算盘一道最为熟练。此时他远远见到西子书院队曹嘉的形象,心下不由一惊。往时参赛时,他也曾见过曹嘉的现场表演,总是一派高深之态,从容自若,从未如今日这般形态。这才知道,往时虽然其表现已经极为惊人,但仍是留有余地,今日方才全力拼争。以往日曹嘉的速度,较之算盘已经不逊多少,今日全力发动,显是要做背水一战,力求搏得先机了。 卢淇不敢再分心,只是将手下又略提了一些速度。算盘一道,节奏极为重要。若一味求快,失了准确率,一旦算错了,便毫无意义。因此卢淇也不敢太过冒险,聚精会神,调整着呼吸,将一点空明,全守着当前数字,虽然手下速度飞快,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虽然场下众人看着双方选手速度飞快,不过片刻间便能算出得数,但卢淇此刻只觉得时间似乎凝滞了一般,几乎便如有一年一般。好容易算到最后几个数时,他收摄心神,小心地算完这几个数字,心下觉得便是一松。拿起一旁的笔,一边抄写着数字,一边忍不住向对面望去。 只见对面的曹嘉满头大汗,竟然一脸疲态,身体后仰,口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虽然自己不知曹嘉说的是什么,但见曹嘉身边的两人正边听边在纸上书写,自然是曹嘉已经算完答案,正在书写无疑。 卢淇心下大惊,强压激动的心情,不敢再看。此时他双手颤抖,只觉一枝笔如山般重,以最大的力量写完后再不迟疑,赶紧将之高高举起。只觉胸口砰砰『乱』跳,气息沉重,竟然微有喘息。再看对面曹嘉也是以手抚胸,微微喘息。身旁的一位选手,手中高高地举着答案,其上数字正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此时卢淇身边两名选手的算盘声才停了下来,环顾众人,均是一脸茫然,不知究竟谁胜谁负。众人眼光俱看向场中的主持官员,但见他也是一脸为难的神『色』。 刚才众人均见卢淇停下手中算盘时,一侧的曹嘉也长呼一口气,随即口中快速念出答案。这一方卢淇自己手抄,对方是由身边选手写于纸上,双方几乎是同时举起答案,纸上数字又一模一样,如何判断胜负,也当真是另人无从取舍。 那主持思考了一会,又走到场边一侧,问了一下场边的小吏。二人轻谈几句,主持不断发问,那小吏或是点头,或是摇头。二人声音极轻,虽然场内此时鸦雀无声,其他众人也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 众人都屏息以待结果。主持官员询问了片刻,这才点点头,走回到竞坛中央高声说道:“不想今日却是如此开场。列位,刚才太极书院与西子书院表现可谓难分高低。不管判哪一方获胜,只怕都难以服众。既然未分高下,在下便判双方为平手,胜负之机,全由下两场次而定。” 主持官员话音才落,场下便嗡嗡嗡的喧闹了起来。自然是范阳人众认为应该判太极胜出,西子书院队雇来的观众认为西子胜利才对。不过既然主持已经判定,双方喧嚣了片刻,也就沉息下去,因为第二关解题,马上又要开始了。 在此一轮中,双方表现并不如第一关般紧张激烈。太极书院依然是以极快的速度便解出正确答案。而西子书院时间要略慢一些,并再三检查后,方才交卷。主持经过检查,公布双方答案均正确,至此前两轮双方战平,最终的胜负,就要由第三关对战来决定。 此次由西子书院抽到了先行出题。曹嘉面『色』凝重,给出了己方的题目,却是一道极为刁钻的题目: 张三、李四二人分别从东西两地相向而行,两地相距100里;张三每时辰行15里,李四每时辰行10里;张三带了一只狗,每时辰行20里。狗与张三同时出发,向前遇到李四后即回头折向张三,遇到张三后又折向李四,直到二人相遇时狗方停住。问此时此狗共跑多少里路程。 此题出罢,场外诸人虽然多有精于算学的,都不由暗暗为难。此题说来虽然简单,但算起来却是极难。若说狗初遇李四时,其里程自然不难算出;但其折返后遇张三,再折返遇李四,如此类推算来,便是神仙,一时三刻怕也解不出来。 卢淇三人初闻此题,也不由大感为难。三人手中虽然拿了纸笔,画了简图一看,都不由连连摇头,一时场中气氛更为凝重。 ------------ 第二十七章 脑筋急转弯 第二十七章 脑筋急转弯 卢淇心中一时忽然满是害怕,唯恐自己三人居然就被这样一道题绝杀出场,一时心中又急又恨。看着对面曹嘉三人,也是满脸紧张,盯着己方,一幅患得患失的样子。心中一动,再微微转过头瞄向卢鸿,却见卢鸿面带微笑,对着自己轻轻的点了点头,一幅肯定的神情。 卢淇心下稍定,深吸了一口气,不由想到:“莫非此题有什么奥妙之处不成?”他闭上眼,心中先不想解法,却把题意在脑中又过了几遍。狗行,折返;相遇,里程。这折返与里程,有何干系呢? 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自语。忽然如一道闪电激中卢淇一般,他突然站起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哈哈!” 众人俱是一惊。尤其对面的曹嘉等闻了这话,更是浑身一颤。只见卢淇站起来笑道:“此题倒是不难。二人相遇,共用四个时辰;既然那狗每时辰要跑20里,那至二人相遇时,自然是共跑了80里了。” 卢淇声音一落,众人方才恍然大悟。此题确实不难,其实应该说是简单至极。但任谁也想不到,西子学院居然敢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拿出这样一道题来。事实上在场诸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敢往这方面想的。 曹嘉只只全身一时都没了力气。此题本是他一力提出的,因为若以难度而论,西子书院的实力,确乎不如太极书院。只从《算术题解》一书中透『露』的题目而言,己方这题只怕怎么出也难以脱了其范围之外。因此曹嘉便冒险一搏,出了一道极简单的绕弯题目,只希望对方一时难以想到,万一或能涉险过关。不想卢淇虽然最初时未能反应过来,但最后还是答出来了。 场中众人此时纷纷交头接耳,共议此题着实有些气人。只有范阳众人,适才紧张得要死要活,此时峰回路转,自然是欢天喜地,才不管他题易题难,只管敲锣打鼓,闹腾一回。 接下来,就轮到太极书院一方出题。这卢淇也是一脸笑意,给对方出了一道题目: 一方草场,草被繁茂,日生夜长。其中若放100只羊,则200天将其中草全部吃光;若放150只羊,则100天可将草吃光。请问如果放200只羊,需要多少天将草吃光? 曹嘉三人初听题目虽然似乎颇为简单,但心中早有准备,估计对方了也不会给自己有什么简单题目出来。待记下题目,开始演算时,果然怎么算也算不出答案来。 曹嘉微闭的眼光精光闪烁,联想起出题时卢淇脸上的神『色』,不由暗道莫非太极队故意蒙自己三人不成?略一定神,再看题目,果然看出破绽了。此题分明是道错题! 卢淇题目中道,100只羊,则200天将草吃光;150只羊,100天将草吃光。由此推导,很明显前后给的羊吃草的速度并不一致,如此题目,如何算得出来? 曹嘉眼光闪动,正要起身指出对方错误,心中又一转,觉得终不会如此简单。再细想卢淇出题时的原话,逐字寻思一道,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全身都是冷汗。 原来卢淇出题时便说道,草乃是日夜不断生长的。若其中羊多,则新长出来的草便少;若羊少,新长出来的草也多,就可供给羊吃更长的时间。因此卢淇此题,实在是埋伏着一个大大的陷阱。但此题就算是明白其弯处所在,一时也难以寻得思路解出来。 曹嘉还在紧锁眉头思索之时,旁边一位选手已经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叫道:“主持大人!不需解答,此题无解!” 曹嘉大惊,站起来想拉旁边之人,却已经是晚了。一时心中满是沮丧,颓然坐下,脑中空白一片。 场中诸人闻得西子书院喊道“此题无解”,又见了曹嘉的做态,一时『摸』不着头脑。众人议论纷纷。其中便有人喊道:“不错不错。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俺们村里养羊的多了去了,几十只上百只的一大片呢,谁会算那草吃得光不光了。吃光了你就换一片放了好,管他时间多少。真是不够你费心的。”众人听了,更是哄然一片。 场中的主持闻得西子书院道此题无解,细想了一下,也是一脸茫然。适才卢淇出完题目,已经将答案交给了他。此时将之取出,展开一观,又拈须思索了一阵,这才摇头失笑,对西子书院说道:“不知尊驾说道此题无解,是何道理?” 适才站起来的选手正欲分说,曹嘉已然是长叹一声,拉住身边选手,对着主持说道:“罢了,罢了。此题是我方败了。太极书院确然了得,在下等佩服佩服。”说罢向着坛下众人一拱手,竟然起身便下坛去了。只见他脚步略显蹒跚,萧索的后背竟然有些直不起来了。 西子书院的其他两名选手一脸茫然,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曹嘉竟然会认败。看主持拿着答案的神情,此时自然也知道必然是此题另有玄机。但一时心中空空,转不过来,呆在了当场。 曹嘉已然认负下坛,何况先时西子书院道“此题无解”已然是错了,因此主持也不在迟疑,行至场前,高声宣布太极书院代表队击败西子书院队,获得此次海内书院算学竞赛的第一名。 场下范阳众一下子如开锅也似,早就备好的庆祝仪式随即上演。就连原来西子书院的啦啦队完成了原属自己的使命,也凑热闹地加入进来,一时场内热闹得如同过年也似。就算是坛上的主持,以及场边权贵诸人,也都颇为喜悦,看着场内欢腾,笑语一片。 卢鸿却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离场。场中之人都在欢庆之中,无人注意。只是卢鸿却在转出院落进,又隐隐感觉到远处一双面纱后的眼睛,在追随着自己离开。 卢鸿没有回卢承庆的府邸,而是直回了孔颖达府中。到了自己的客房,洗砚正自己一个人在院中闲坐瞌睡。见了卢鸿回来,很是意外。此时天已近午,洗砚便着了下人,为卢鸿简单收拾几样饭菜。待洗砚回来时,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瓷坛,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小坛酒来。 卢鸿一看笑着说:“你这小子怎么变聪明了,如何知道找酒来了?” 洗砚嘿嘿笑着说:“我看公子一脸疲态,这几天估计是累坏了。又见公子今天不去同家里来的人一齐热闹,肯定是烦了回来躲清闲了。咱洗砚这脑袋瓜子在咱全范阳城要说排号,我认第三,再没人敢认第二的。要连公子的心思都猜不到,那还说什么。”说罢就在窗下摆下几案,排了几盘小菜,又取过一个杯子来,给卢鸿斟上了酒。 卢鸿斜倚在窗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觉得酒味虽然清淡,倒有几分醇香,一时心怀懒散,又连饮了几杯。此时府中除了留守的下人,无人来往,颇为静寂,窗外凉风习习,摇晃的竹影婆娑,映着满地绿苔,一墙紫薇。 卢鸿午后酒懒,便靠在椅子上,随手取过一本书来。翻不数面,只觉得酒力上涌,便沉沉睡去。 待卢鸿香甜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晚了。身上披了一件衣服,想是洗砚见自己睡着了,未敢惊动,为自己披上的。卢鸿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这一段以来,事事『操』烦,今日算术竞赛结束,诸事告一段落,卢鸿也不由心中轻松了许多。 正在此时,闻得门外传来孔颖达的声音说:“卢鸿,你倒会躲清闲。可怜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让他们抖落散了!” 卢鸿转过头,见孔颖达正迈进门来。只见孔颖达脸『色』微红,略有酒气,显然也是赴席归来。 卢鸿连忙笑着上来接住说:“先生说哪里话来。学生不过身体略感疲乏,故此稍作休息。只是观先生此态,莫非也是逃席而归么?” 孔颖达大笑说:“就连这也猜得到。魏王殿下宴请诸家书院,老夫自然不能不去。这一场酒从午到晚,欢饮至晚。可怜老夫蒲柳之姿,哪经得起这般摧残。只得借更衣逃之夭夭了。”说罢,与卢鸿相视而笑。 卢鸿道:“如此正好。学生这里也有淡酒半坛,便与先生饮酒赏月,以为清发,如何?” 孔颖达听了笑着说:“我本为逃酒而来,如何你倒又劝我再饮起来了。不过今晚月『色』难得,良辰美景,未可辜负。也只好逞强了。” 洗砚将酒菜安排在院外竹亭之下,遥望一轮清月,满院竹枝,师徒二人也不讲俗礼虚套,入座对饮几杯,甚是悠然算得。 孔颖达手拈胡须,双目微闭说:“今日魏王府宴上,那魏王对参赛选手,多有鼓励之词,颇有招纳之意;这几日朝中,有关‘推举’之议,忽然安静下来。老夫也曾闻,魏王一改前时不闻不问的超然态度,这些天来,入宫议事甚勤。卢鸿,你身份所关,前程所系,不知有何打算?” 卢鸿手中的酒杯一下子滞住。月光下孔颖达闭目静坐,面『色』平静。卢鸿洒然一笑,说道:“身份前程,何须打算?有书便读,有事便做,有酒便饮,有月便赏罢了。古人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若俗事未了,也只有纠缠;如明月当空,便把酒临风。总不成为着俗事无聊,便忘却了头上明月。” 孔颖达听了,也不由放声而笑。二人举酒而尽,卢鸿漫声『吟』道: 星河堪就梦如烟, 玉宇人寰何惘然。 月华不改昔年『色』, 静照空楼又十年。 亭外竹筛月影,斑斑摇落;碧苔落叶,满院幽凉。 ------------ 第二十八章 石鼓文 第二十八章 石鼓文 次日卢鸿起来时,还觉得隐隐有些头痛。昨天与孔颖达饮酒赏月,『吟』诗清谈,自然是其乐陶陶。卢鸿着力相劝,孔颖达一时高兴,竟将剩的酒全饮光了。只是美酒虽然清淡,饮得多了,也难免病酒。好在卢鸿到底年轻,起来洗个脸,活动一下,头脑便清醒了许多,身体也觉得轻松了。 待卢鸿早早地来到前堂书房时,诸位修书的先生还都未来到。卢鸿简单将自己案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便取了一卷书,闲看几页。不一时,众人渐渐到来,见了卢鸿,俱都恭喜他,道此次太极书院一战成名,算学及格物之说,必然大行天下。 卢鸿谦逊不已。那马嘉运便说:“卢鸿你何必客气呢。实话实说,这算学一道,在下也颇为喜爱,这几日认真将那〈格物论〉第一卷及〈算学题解〉都研习了一通,又试过算盘之法,不得不佩服啊。尤其是那格物学,开前人未有之基业。这算学及格物一道,确然可称天下经学之钥。我已经向孔大人请求,新建格物馆后,便去格物馆中任教。到时候,还要多多仰仗呢。” 卢鸿一听,连称不敢,道:“马先生太夸奖了。在下所著一些杂书,也多是拾掇前人成就而成。就有些许小小见地,还不是诸先生教诲。朝庭不以人微言轻而见弃,广纳言论,博采末家,乃是我等幸运。能逢此开明盛世,方是经学昌盛之基。卢鸿必当竭力相助先生,光大格物之学,共探经学微义。” 众人正在谈论时,忽然闻得脚步声橐橐而入,回头看时,正是孔颖达大人来了。只是今日孔大人的形象,与往常红光满面之态截然不同。只见他面『色』灰败,眼泡微肿,双目之中满是血丝,神情中居然还有几分气恼之态,大异其平日风度超然之象。 众人不由一惊,马嘉运连忙上前搀扶,询问怎么弄成了这般形象。孔颖达连连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唉,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老夫昨夜,与人欢饮。某无良弟子,举酒相劝,连作十余篇咏月诗词。老夫一时兴起,闻一首,饮一杯,结果醉倒月下,险些便要乘风归去了。” 正说间,忽然眼角瞅见卢鸿正悄悄退到门边,似要逃跑,连忙咳嗽一声道:“卢鸿,你却要做什么去?” 众人闻听孔颖达之说,自然已经想到是卢鸿把老师灌高了。孔颖达虽然公务时严肃非常,私下为人则颇为随和,经常也开开玩笑。因此旁边诸人也都笑『吟』『吟』地看着卢鸿,看这罪魁祸首如何下场。 卢鸿满面苦『色』,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启禀恩师,学生见恩师身体似有不佳,想到前几日有人为学生捎了一些新茶来,便要紧着取来,亲手烹制,以为恩师解酒。” 孔颖达哼了一声说:“这事就不必你亲自去了吧,叫你那书童跑一趟也就是了。卢鸿啊,你说为师今日身乏体倦,手脚无力。只是前几日光忙首看你那《格物论》了,未审书稿堆积了足有几十斤。眼看公务紧急,今日便要赶着处理完毕。你看这却如何是好?” 卢鸿无奈地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先保养身体,稍事休息。有学生在此,定然能在今日将这些书稿先行审过,再奉恩师正目。” 孔颖达欣慰地说:“嗯,本来积稿甚多,老夫还怕你有畏难之心。你既然不惧辛劳,强烈要求自己先行审过,老夫也不能拂了你一片上进求学之心。罢罢罢,就准你便是。” 说罢转头对了周围诸人说:“活也有人干了,今天反正清闲无事,咱们便照往日旧例,院中松下清凉片刻吧。老夫昨夜得了多篇佳诗,正可与诸位同赏。卢鸿,快叫你那书童将清茶奉上,老夫与诸同年,正好在松下石凳之上,品茶赏诗,真是人生乐事呀。” 孔颖达院中繁松如盖,其下数个文人墨客,或坐于石凳,或倚于松间。每人手中各执折扇,手把清茗,相谈甚欢。中间孔颖达手中拿了几张诗稿,周遭数人,或『吟』或叹,摇首拈须。扇间清风与微岚同起,杯上香雾共松云一气,实在是颇有“又得浮生半日闲”之趣也。 屋内只余卢鸿一人,咬牙切齿,汗流浃背,正在如山的书稿中“愤”笔疾书。尤其是听得窗外之人相谈声音颇高,口口声声都在称赞卢鸿为人踏实,勤奋坚毅,更难得才华出众,诗文佳作令人回味无穷时,更是欲哭无泪。听得窗外人均说咏月之诗,已成绝响,再无后来者,不由触动诗怀,遂黯然停笔,口占一绝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流在外头!” 窗外诸人听了,尽皆绝倒。 还好孔颖达对卢鸿也只是半开玩笑,小惩一番,意思意思罢了。中午休息一晌,下午又神彩奕奕,也就不再难为卢鸿了。 但卢鸿既然说要服其劳,这堆文稿总还得先审过,只是时间上没有这么紧罢了。正在慢慢翻看,忽然闻得有人进来,笑着说道:“见过孔大人。呵呵,孔大人,卢鸿,这回我可是找到些新鲜东西,大家来看看!” 卢鸿闻着声音是褚遂良,忙抬头,见这位褚大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其后一人也笑嘻嘻地跟了进来,正是谷那律。 这些天以来,褚遂良可是没少往这里跑。按说他身兼起居郎,总要随侍在太宗皇帝身侧,时常关注帝皇一言一行才是。如这般天天开小差,那李家官人还不问他个荒于公务、懈怠政事么? 有一次卢鸿偶然间问起过此事,褚遂良倒是大大咧咧地说:“这起居起居,说起来自然是要事无巨细,桩桩件件载之于册的。但天子圣明,所行所言,都暗合圣贤古意,择其大略,有所记载也就够了。莫不成天天皇帝吃什么饭、喝什么酒、玩什么双陆、唱什么六玄我也都一一记着不成?圣上知道我和你学书法,不光不生气,还言道我是不耻下问呢。我说这可不是下问,那小卢年纪不大,字写得就是比我强,圣上还不大信的意思。倒是衡阳公主在旁边也替你夸了几句,圣上这才信了。” 褚遂良没事就学字,如此一来,卢鸿便要叫苦不迭了。这褚遂良着实是个泥腿人,但凡有空,绝不让卢鸿喘气的。先是听卢鸿讲笔法,然后又闻卢鸿偶然提起墨法、字法、章法等等。真所谓“唐人尚法”,这一下子褚大人便天天缠着卢鸿,讲了这法讲那法,真草隶篆从头说了一个遍。据说褚大人自己,天天在家中临池不缀,光纸也用了有几车了。还好现在京城之中,新檀皮纸、『毛』边纸也是颇为常见,要真是全用腊笺,就算是褚大人身家不薄,怕也得花一大笔钱了。 这一段褚大人『迷』上了篆书,日日搜寻古篆文字。举凡秦诏铜权、碑版摩崖,三五天便能找点新东西来给卢鸿过目。他交游广阔,信息又灵,着实拿过了不少好东西。卢鸿虽然觉得讲述书法甚烦,但看在褚遂良成天往这搬珍品的份上,也就认了。 今天褚逐良不知又找了什么宝贝来,按说这些天好东西见得多了,已经都有些见怪不怪,还有什么值得他说新鲜的。 孔颖达这些日子受二人熏陶,已经俨然一个入门的玩家了。这也不奇怪,若天天有人抱一堆旧时铜鼎玉符、瓦当封泥、碑石诏版、法书拓片堆在你房里,讲个没完,任谁这眼界也差不了。何况孔夫子本来就学富五车,见多识广呢。 除了孔颖达,另一个好此不疲的就是谷那律。他与褚遂良本就相善,又颇喜好书法,自然与几人投契,天天共赏佳书了。 因此一闻褚大人说有好东西,孔颖达与卢鸿都站起来,迎了褚遂良进来,看有什么好宝贝。只见褚遂良手中拿着了一卷拓片,显然是新拓不久,尚未装裱。从厚度来看,这卷东西数量可也不算少。 褚遂良便在案上,小心翼翼地将纸卷铺开。才开一个头,卢鸿不由已经是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所见乃是一套古篆文,古朴苍拙,其首四个大字正是“吾车既工”。卢鸿不由惊呼出声道:“石鼓文!” 褚遂良一听,耸然动容,先时脸上那故作神秘的表情一下子就凝住了,眼睛瞪着卢鸿,期期艾艾,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得呆了半天,这才一把抓住卢鸿说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石鼓上的文字?据我所知,绝没有哪本书上,记载着这东西的。难道你知道这东西不成?” 孔颖达也是满脸疑『惑』。眼前这文字显是古篆,按其字形,年代更在秦小篆之前。自己原本以为,或是褚遂良新得了青铜巨器上的铭文,或是新发现的摩崖拓片。但听卢鸿喊是“石鼓文”,又闻褚遂良道是石鼓上的文字,不由苦苦思索。但虽然他读书极广,见闻极博,但也从未曾闻有石鼓之说。再看谷那律,虽然被人称为“九经笥”,但也是一脸茫然,见孔颖达看过来,只是摇了摇头。 ------------ 第二十九章 雕虫传奇 第二十九章 雕虫传奇 卢鸿所说石鼓文,乃是先秦刻石文字,刻于十件花岗岩鼓形石上,故称石鼓文。每鼓上分别刻有四言诗一首,内容记述秦国君游猎,故又称之为“猎碣”。其书法应属于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的大篆,即所谓籀文。后世一般认为其年代应在周宣王时期或秦时献公、襄公年间。 由于石鼓文文字较多,其书法体势整肃,端庄凝重,其笔力稳健古朴,别具奇彩,风神独备,故极得后人推崇。如一代大师吴昌硕,一生专写石鼓文,以此得名。后人称石鼓为“华夏第一古物,书家第一法则”,其文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可称海内无二。 看着三人疑『惑』的眼神,卢鸿只得苦笑着说:“此物据传乃周宣时秦国旧物,其上所镌,乃是秦国君出猎歌行。虽然旧籍未载,但学生曾在一首古歌行中,闻有此物,是以知之。”说罢,轻轻诵道: 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谷那律听了也不由叹道:“不想竟是先代古物。怪道看这书法,尚应在小篆之前。据言周宣王太史籀,曾整理钟鼎文字,著有大篆十五篇,史称‘籀文’。以此观之,当与之差近了。” 孔颖达也点头说:“谷大人所见不差。据老夫观来,此文字古意烂然,质朴雄强,确有籀文之风。只是文字非隶非篆,难以辩识,实为憾事。” 褚遂良却不以为然说:“石鼓文便怎么地,难道就没人认得了么?我敢说,卢鸿他便一定认得。”说罢转过头对卢鸿说:“我可替你把牛吹了,你认得便认,不认得编也要编出来糊弄糊弄。” 几人听了都不由失笑,卢鸿说:“在下于古篆倒下过些功夫,这石鼓文,虽然不敢说尽识,但大致也差不到哪去。” 三人一听卢鸿说果然是认识的,不由大喜。褚遂良急忙将拓片展了,又要下人备过上好文房笔墨之物,要卢鸿将释文题下来。褚遂良更是嘱咐,要卢鸿用心着写,自己这一卷拓片可是要精心装裱成轴,永为珍藏的。 卢鸿也不推辞,提起笔来,随着拓片徐徐展开,一行行将其释文写下。石鼓文本是四言古诗,词义古奥;此拓片因是初拓,因此品相极精,越发显得文字光彩照人。卢鸿得见此宝物,心中也是喜悦,手下便以真书寸字写释文。书中兼有后世颜体的茁壮笔意,又掺杂几分魏碑的古拙与篆法的中正用笔,才写得几字,身后三人便同声喝彩。 此时寸字真书,多承二王风范,以秀美端庄为范。今日三人于书道都有见识,尤其是褚、谷二家,更是侵『淫』极深,见了卢鸿这通真书,自然知道他以将篆意化入真书之中。褚遂良这一段时间本就杂演诸家,贯穿隶篆,此时见了卢鸿用心写的这卷真书,更能体会其中化用前人,独成风貌的精彩之处。一时浑忘了身外种种,心神只浸在一股醇然古韵中,如痴如醉。 直待卢鸿写完最后一个字,三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谷那律便说:“方才见这石鼓文,便觉得古朴苍茂,只觉上古之人,毕竟雄浑大气,今人无从比肩。又见了卢鸿你这真书,才知道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古才气,终是相通不绝。从此以后,只怕天下真书,风气要为之一变了。” 褚遂良也点头道:“谷兄所言不错。卢鸿此书,自成一家,但有识者,必言二王之后,卢鸿一人而已。此书笔法融合隶篆,大气磅礴,可为万世真书楷则。以在下之言,莫不如便不以卢体相称,直称为‘楷体’便是。” 孔颖达听了,也连连点头。卢鸿只是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释文之后,卢鸿又加上几行小字行书,另加款跋。之后取过自己的两方姓名章来,一一钤印。然后又取过一方引首并两方闲章,分别择地盖上。几方朱红印章一加,更显得整件书卷精神勃勃,别有神彩。 褚遂良见了,又是啧啧称赞。卢鸿每件书法之后,都要加款识并押上印章,此法已经渐渐流行开来。只是今日卢鸿为着配合此件作品的风格,特地挑选了几方古朴残破的印章,使得全篇风格更为协调。 褚遂良端详良久,又问卢鸿说:“卢鸿,你这印押却是奇怪,怎么便如同千百年的古玺一般,残破不堪,与这石鼓文拓倒是相得益彰。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快拿来我看看。” 卢鸿一笑,将几方章拿过来请褚遂良等人过目。褚遂良拿过手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由惊道:“这石质却是奇怪,似乎不是玉章?我看这印文字面,刀法清晰,绝非寻常工匠之作。莫非是卢鸿你自己刻的不成?” 卢鸿点点头说:“正是小子游戏之作。此石乃是产自青田,剔透如冻,故人称之为‘冻石’。石『性』凉润,呵之水出者为上品。又因石『性』软而就刀,因此小子便取来用为印材。” 褚遂良听了,连忙拿过放在掌心,体会了一下,又凑在口边呵了一口气,见确是雾气丛生,不由啧啧称奇。 谷那律见了不由说道:“褚大人这姿式,倒让在下想起家中一个邻居来了。此人本是个富商,却爱附庸风雅,只是不辩优劣,很是闹过些笑话。前时卢鸿《砚谱》大行,此人也购得了数方佳砚,日日显摆。一日亲家过门,便向亲家吹嘘道:‘前日购得佳砚一方,花费万金,可称至宝。那亲家便问:‘甚么宝砚,要值这些钱?’他便取出珍藏的砚道:‘请看这方宝砚,以口呵气,便有水生其上,妙不可言。’” 卢鸿听了也不由点头说:“此人虽然说是附庸风雅,但那砚必然为水生佳石,不然决无如此润泽者。”孔颖达与褚遂良也一并点头,听谷那律继续讲下去。 谷那律说:“那富商本来得意洋洋,心想亲家必然大为艳羡。谁想亲家听了,不屑一顾地笑道:‘你便是呵一天,流出一担水来,也值不了五文钱。干甚么花万金买这捞什子!’” 众人一听,先是诧异,既而大笑。 卢鸿便说:“这位说得却是至理。这金宝珠玉,古玩字画,饥不能食,冷不能衣,只堪闲时把弄,本也是无用之物。这冻石呵来呵去,也不过是个玩艺儿罢了。” 褚遂良连连摇头道:“对牛弹琴,你还说他有道理。再不说这些个门道玩艺,还不都是你带起来的。嗯,不管那村牛了,卢鸿制印此法确是佳妙。自做用印,辅之书作,印风配合书风,别有佳趣。今日只说石鼓文便够了,明天再来寻你学刻印。”孔颖达、谷那律听了,既惊于卢鸿才华之广,又感于褚遂良见了什么学什么,都笑了起来。 褚遂良却伸了个懒腰说:“不知不觉,这天都晚了。嗯,现在正值月圆之时,不如今夜孔大人便请个酒如何?咱们四人,饮酒赏月,品书论诗,何等快事?” 褚遂良自己说完,却见其他三人表情颇为古怪。孔颖达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卢鸿一本正经,似乎全没听到自己说什么;谷那律却强忍笑意,犹自大声说:“褚大人这个提议,这个提议,真是太好了啊!真是天才,天才啊!饮酒赏月,品书论诗,何等风雅!只是不知——明天的书稿由谁来审呢?” 孔颖达、卢鸿二人听了,也不由同时笑了出来,只有褚遂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当天晚间,孔颖达便在院中小亭下设下酒席,四人饮酒赏月。只是令褚大人郁闷的是,孔颖达与卢鸿的表现相当令人疑『惑』。他请孔颖达饮酒,孔颖达推三阻四,就是不饮;他让卢鸿作诗,卢鸿说东道西,就是不作。郁闷之下,只好拉了谷那律,在灯下展开卢鸿所书释文,对照石鼓文原拓,对月赏书,自饮自乐。不等他人喝几杯,他自己先干了半坛下肚,直接便醉倒在了明月之下。 第二日早起,卢鸿又是早早地到了书房,边审阅稿件,边等着孔颖达。待见孔颖达与颜师古边谈边跨入书房,卢鸿连忙起身向二位大人问好。直起身仔细打量了孔颖达几眼,这才如释重负地说:“恩师神清气爽,体健意平,学生不胜欣慰。” 孔颖达听了,不由大笑。 卢鸿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细审书稿。待到太阳渐高,众人又如往常般暂时放下手中活计,在院中清谈片刻。因为算学竞赛方才结束,众人对算术兴趣颇浓,这一日便由卢鸿讲解几道算学趣题,众人均听得津津有味。卢鸿讲毕,众人随兴『插』言,相谈甚欢。 正在此时,忽见院门口褚遂良“呼哧呼哧”地走了进来。但见褚大人面『色』灰败,眼泡微肿,双目之中满是血丝,神情中却有几分激动之态。尤其令人奇怪的是,今天褚大人不知为何扛了一个麻袋进来,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只见他进了院,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放下,就象里边装的是什么小心易碎的宝贝一般。但摆放之际,能听得里边铿镪作响,似乎是什么金属器具。 众人大讶,不知褚遂良搬来的这是什么东西,却是要做什么? ------------ 第三十章 可以攻玉 第三十章 可以攻玉 只见褚遂良一边抹着汗,一边对卢鸿说:“昨日在下说道,今天要来寻卢公子学那刻印之法。不想昨夜贪杯,今日起得晚了。紧着吩咐下人预备好了家伙式,卢公子看看可还用得?” 说罢,打开麻袋,从中取了一件长有尺余,木柄铁身的四棱铁柱来。卢鸿一见,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攻玉刀! 我的哥哥,你也太猛了吧。要拿这玩意来刻印啊! 不过话说回来,褚大人也不是胡来。这攻玉刀还真是刻印用的,只不过它不是用来刻寻常印材,只针对一种印――玉印。 此时大唐用的各类印章,除了金属材料的,多为玉印。褚遂良要学刻印,巴巴地找了这攻玉刀来,也是在情理之中。要换了别人,还真不一定能找得到这宝贝家伙呢。 玉之一物,极为坚密光滑,寻常钢铁刀具,根本就啃不动它。所谓软玉『药』等,多是江湖传说,当不得真的。制作玉器,一般是以金钢砂等反复琢磨,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也。但刻印之时,难用此法,便有了攻玉刀的出现。 攻玉刀与寻常刻刀绝不相同,如同一个带木柄的四棱铁柱一般,刀口是平面,专用四个角来在印面上刻出笔画。使用时将刀的木柄顶在肩井之上,将刀一角硬顶入石,以全身之力,刻出刀痕。两三刀后,一角的锋就钝了,便再换一个角。四个角全用过,便要重磨,因此效率极低。褚遂良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看这一麻袋攻玉刀预备的,只怕是有要长期做战的打算了。 旁边的众人哪见过这等宝贝,一个个围了观看,不住称奇。谷那律叹息说:“褚大人,你背了这一袋子铁棍子来,莫不是新学了把式,要练两场给大家看看?不知褚大人练的这奇门兵器是拐子,还是铁锏?” 众人一听轰然大笑,颜师古双手一拍说道:“若说朝中,秦大人以铜锏著称,尉迟大人以铁鞭扬名,都是远近闻名,『妇』孺皆知。自此以后,褚大人以此,以此钢棍传世,三足鼎立,可说共为国之柱石啊!” 众人更是笑得热闹。褚遂良却面不改『色』,摇头叹道:“庄子言道: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也。古篆蝌蚪、玺印符节,此中真意,岂是寻常便能解得的。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卢公子,咱们还是另寻个所在细细分说罢。” 卢鸿只得忍住笑,叫了下人过来,帮褚大人扛着麻袋,在众人惊叹的眼光中逃进屋中去了,怎么都感觉自己二人活象扛了一袋子管制刀具躲着片警的假货贩子。 躲进了屋中,卢鸿这才喘了口气,忍不住从窗缝里看了看有没有可疑的便衣――还好,没发现敌情。 回过头对褚遂良说道:“褚大人,这攻玉刀,是刻玉印用的。咱们所称篆刻,可是不用这么大的架式啊。” 褚遂良一听不由张大了口道:“啊?我还特地找了个老玉工,特特地问了刻印用刀及印床等物,硬是把人家用的家伙都搜刮来了,才弄的这些东西。难道你这篆刻之法还有什么不传之秘么?” 卢鸿看褚遂良抓着头发揪着胡子苦恼的神情,笑着取过自己用的篆刻刀来对褚遂良说:“褚大人请看,咱们篆刻,只用这一把刀就成了。” 褚遂良定睛一看,这篆刻刀粗不过筷子般样,长不过掌,再看看自己弄的一麻袋攻玉刀,也觉得有些好笑。说:“我闻说刻印这活,那可是个麻烦事。谁想到就这么一把小刀就齐活了。倒是白闹腾了半天。”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着嘱咐卢鸿说:“我不管用什么大刀小刀,反正这事卢鸿你决不可对外边那群老酸丁们说,随你怎么编瞎话,老哥哥这可求你啦。” 卢鸿忍住笑,连连点头称是。 褚遂良又从麻袋中将印床取了出来,问道:“那这印床,还用是不用?” 所谓印床,乃是木制,将印材印面朝天置于其上,用木片塞住固定,方便用刀,防止印材难以把握。如治印如金、玉等材质的,多有用此的。 卢鸿依然摇头道:“文人做印,取的是自然随意,左手持石,右手持刀。或以刀就石,或以石就刀,因此灵活生动,刀法变化多端。除非极坚硬的材料,一般是不用印床的。” 说罢,卢鸿随手拿过几方印来,由篆法、刀法、字法、章法以及其他内容一一为褚遂良细说。 若说篆刻之法,其实与书法颇为相类。其刀法亦由笔法出,字法、章法更与书法相通,所谓“小中见大”。刀法一般不外是切刀、冲刀二种。所谓切刀,乃是手握刻刀,由外向内,刀刀切出笔划来;冲刀则较灵活,三指撮刀,以刀尖冲刻。卢鸿刻印,乃是以切为主,以求刚健中正;偶尔辅以冲刀,取其生动灵活。 此时卢鸿便取过一方石料来。这件石料乃是青田石中的“松皮冻”。青田石乃是产自处州青田,石理细腻,温润易刻,是为上等印材。其『色』有黄白青绿黑等,最名贵者石质细腻透明,故称之为“冻”。这松皮冻因其上黄黑的斑纹如松皮一般而得名,质地较硬,在青田石中,虽然算不得极品,也是极佳的印料了。 卢鸿端详了一阵,这才先将其放下,另取过一张薄纸来,在其上按着石料大小,先写下“褚遂良印”四字的印稿。书写完毕,又看了看,略略修改几处,这才将之覆在了印面上。取过几张纸,盖在上边,又用小铜勺在水盂中取过一滴水,浸在纸上,用指甲轻轻辗动。过了片刻揭开纸稿,便见印稿便反着印在了印面之上。 褚遂良见卢鸿为自己演示,显然顺便要为自己治一方印,不由大喜,踮着脚,伸着脖子在卢鸿身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唯恐看丢了什么细节。 卢鸿从手边拿起刀来,左手半斜着拿定印石,右手握刀抵在石面,运力直切,刀尖吱吱有声,石屑散落,用力甚足。 此时卢鸿精神极为专注,左手持石或迎或转,不断调整。而右手执刀,便如执笔做书一般,或起或落,或轻或重,刀尖在石面上或长驱直入,或停顿拧转,真有举重若轻之态。 每当收刀之时,卢鸿右手小指便轻拂印面,将印上石粉扫入刻出的刀痕之中。随着刀不断起落,印面上的四个细文小篆逐渐清晰起来。 卢鸿左手不断转动印面,右手刀法也变得逐渐轻灵。印文规模已具,随着一些细节调整修正,又将印边修过,这才取过一件小棕刷来,刷去印面石粉。 褚遂良看了半天,脖子都酸了,此时长出了一口气,忙着取过印泥盒来。卢鸿这印泥乃是自己炼制,因此别样鲜艳。他将新刻的印章在印泥面上轻扑数下,这才取过一张小纸,将其钤盖纸上。 纸上现出适才卢鸿所刻,乃是一方细朱文印,印风平正秀丽,笔致流畅,极合褚遂良书风。卢鸿自己端详了一阵,感觉也颇为满意,这才又取过印章来,在其左侧,以切刀刻了两行小款,下书“卢九制”,然后将印交给了褚遂良。 褚遂良喜不自胜,拿在手中看了半晌。又闭目思索适才见卢鸿奏刀所得,良久之后才睁开双眼。褚遂良本精于书道,此时卢鸿略一示范,便已明其意。只是虽说“运刀如笔”,但毕竟其中差别也甚多,若想运转自如,仍需多下苦功。 卢鸿择其要点,为褚遂良解说了一阵,又取过自己手头一套秦汉印蜕来,交于褚遂良,要他以此为范本,由其中平正一路入手,多多临习,循徐渐进。 所谓“印宗秦汉”,篆刻一道,入手必由秦汉印而来。秦汉印多为铜印,或为铸造,或为凿刻。其风格亦多种多样,大体而言,以平正朴实为主,亦有工丽巧妙者,变化多端,最可取法。 褚遂良翻阅良久,也是赞叹不绝。他本是天资绝顶的人,又耽于书法,多收古迹,因此眼界自高。唐人治印,多为“九叠篆”。所谓九叠篆者,乃是印面篆字笔划,曲折萦回,层层叠叠,看起来如图案般颇有装饰『性』,但却失去了自然天真的意境,颇显做作。此时看了这前人留下的古印残痕,质朴平实,又经岁月侵蚀,笔画斑驳,更增意趣,褚遂良不由大为倾倒。 褚遂良赞叹道:“不想这秦汉古印,竟然一美至斯!卢鸿你独辟蹊径,取法于此,果然高妙。今人治印,匠气十足,用之书画,实在如佛头着粪。从此以后,那等印章,打死我也不肯用了。从今开始,我便日夜钻研篆刻之法,定要将此绝艺,习成自家风貌。” 卢鸿点头道:“褚大人书艺精绝,有了书法的底子,熟悉了刀法,自然事半功倍。只是褚大人可千万记住,奏刀就石,万万小心。小可便闻说有一位印坛前辈,因用功太过,疲劳至极,结果不小心将左手小指刻成重伤残去。虽然技艺大成,但终留残疾,人皆称之为‘九指神丐’。褚大人可万万不要少了两个手指头,来找我算账。” ------------ 第三十一章 衡阳公主 第三十一章 衡阳公主 这几日,朝中诸位大人都在传说几件大事。 一是前时有关推举朝议争议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就在昨天上喻已经下达,今年推举仍按旧例,且推举官吏经训导合格后方可就任;明年推举之数例行酌减,而科举取士数量增加。同时,科举取士上任前,亦须经训导合格方可就任。 此议据说是在魏王殿下一力强挺下,最终获得圣上同意的。究竟魏王为何如此看重科举,不惜冒着得罪诸权贵及世家的风险,力倡此议,众人皆议论纷纷,不得而知。据有消息灵通人士说,因此议,魏王与皇族中几位皇子、公主等也颇有争执,最后竟至不欢而散。但天下寒门士子,却因此对魏王大为推崇,视之为皇族中最重文化之人。更有人称其远见卓识,深得民心,声望因此更有高涨之势。 二是经过算学竞赛之后,算学大受朝庭重视。朝庭恩例,将此次算学竞赛中表现优秀的几名选手直接拔解,其他人也可直入国子监。而此次取得冠军的太极书院队更得殊荣,其数学院的两名讲学被国子监聘为算学博士助教,而朝庭也派国子监中官员,亲驻太极书院数学院,督促学业,以为光耀。算学本为科举取士中一科,此次朝庭加倍推重,又将其定为出仕前训导的必修课程。因此,本已因为算学竞赛一事而广为流行的新算学,更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大唐的各大郡县。天下文人,一时以精于算学为荣,各类算学馆、数学堂之类私人学会『性』质的研究机构一时纷纷出现。 三是针对书院大量涌现的现状,朝庭颁布了一系列书院管理办法。首先便是私人成立书院者,其相关情况及山长人选,盖须由本地郡守批准,并上报礼部以备察考;此外所用经书,必须使用朝庭钦定的《五经正本》,不得私相传授。朝庭正在审编《五经正义》定版,待出版后,以此为教学定案。此外朝庭还要定期派出巡察人员,对各书院的师资、生员、教学等情况进行察防,凡发现有不讲正义、不徇礼法等行径者,一律严惩不怠。 此外还有一件不算大事的新鲜事,便是当朝谏议大夫,兼知起居事的褚遂良褚大人,这几日不知怎么竟然得了魔碍,日日在家磨石头动刀子,据说夜夜不眠,只闻其室内吱嘎『乱』响,时不时还要发出几声狂笑。据有那见到本人的说,褚大人现下两眼发直,时时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前些天太宗皇帝召见之时,急匆匆赶来的褚大人浑身石粉,两手伤痕累累,目光呆滞,把太宗皇帝吓了一大跳。后来闻说是跟从范阳的卢鸿公子习练“转刻”之法,据说要拿着石头转来转去,刻出文字,便如那巫师做法一般。因此听说很是受了太宗皇帝的训斥,只是后来见褚大人所习“转刻”也是上古所传、书艺之余,才怜他痴『迷』书艺,未深加追究。 褚遂良本有书痴之名,行事不拘常礼,因此名声多少有些怪异。加之他深受太宗恩宠,平常也不太注意与人交善,此次当然说起他这笑话来,众人便加倍地添油加醋。这个说见到太宗怒气如雷,斥责声直达宫外;那个便说褚大人被骂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将御书房的金砖都磕碎了四块。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以上事情,都是孔颖达有意无意之间,透『露』给卢鸿的。自那次赏月醉酒之后,师徒之间的感情,较之往日,更多了一份亲密。虽然双方都未形之与口,便行事之间,却均觉得出来。而在说道对书院的一些办法时,孔颖达也隐隐地表示了一些忧虑。在他看来,虽然朝庭对书院有所规范,也是必要,但批准、巡察等法,几乎将书院当成了官办的一般,只怕管得过死,并不是一件好事。 前边魏王力推科举的表现,卢鸿是心知肚明。响鼓不用重捶,上次自己略一提醒,魏王自然明白靠这些权贵助自己登基,那是想也不用想的。世家又不用指望,当今之计,唯有全力争取寒门学子的支持。魏王本就受圣上看重,许得纳士建馆,颇受学士推爱。只要借此次大开科举之门的机会,争取在其中中占得一个有利位置,那时天下寒门学子,还不尽出魏王府门下。十年二十年后,朝堂之上,尽皆由科举门生把持时,魏王实力大增,自然便可以有所作为了。 但后两条消息,实在另卢鸿心惊。表面看来,朝庭看重算学,又对算学赛中胜出的太极书院多有好处。但其背面,怕不是这么简单。就不说审核巡察等事,单说朝庭派人下驻书院,表面看给书院镀了金『色』,其实很明显是要加强控制。不知是何方高人,居然针对书院发展,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来。 至于关于褚大人的种种传说,卢鸿自然知道大半是三人市虎。这位褚大人除了进宫伺候当朝圣上以外,最多的时间,就是泡在卢鸿这里。前些天因为仪表不整、痴『迷』篆刻而被李世民斥责的事,卢鸿倒是听说得最早。 “嘿嘿,被我这么一说,便是圣上也是对篆刻大感兴趣。还命人将那十个石鼓拓制了数份,赐于朝中重臣,以为荣耀呢。”褚遂良满眼放光,伸着裹满布条的左手,边说边比划。 原来褚遂良拿来的石鼓文拓片,就是来自内府。这十个石鼓本是发现在天兴地方,当地官员不识何物,便当做祥瑞献上,只是满朝上下,也无有识者。因向来内府所收古物,多由褚遂良审定,因此太宗便将查证之事交给了他。 褚遂良那时正『迷』于篆书及八分古隶,对这些不识的古篆自然也是极感兴趣。因此便拓了拓本,拿来向卢鸿请教。没想到歪打正着,卢鸿不光认出这是石鼓文,还将其文意释了出来。 因此褚遂良将自己学习篆刻的壮举,一一向太宗皇帝禀明,最后说道:“陛下,臣鉴赏古物,向有薄名。此次石鼓之事,方知往日所见甚浅。因此立志,习学古篆,必不负陛下当年称许之恩。” 李世民知道了石鼓来历,心下颇喜,见褚遂良这般说,也就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要他整肃仪表,时时注意行范,不要丢了朝庭的体面。不过李世民向来也清楚褚遂良的『毛』病,一入了书道,就难免丢三落四,失魂落魄的,说也无用,也不会当真发什么怒了。 褚遂良说完,又嘿嘿地笑着说:“当时呵,魏王殿下也在当场,对你认识石鼓文很是称赞呢。还说他所献玉琮也是你认出来的,连道以你之才,不入朝堂实在是可惜了。” 卢鸿一听这话不由一惊,连忙问道:“不知圣上却是如何做答的?” 褚遂良不以为然地说:“圣上只是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倒是一旁的衡阳公主,说你才学如此出众,便当不拘一格,取入翰林院为待诏,也是朝庭爱惜人才,不使放任于野的道理。” 卢鸿听了这话,一时沉默不语。魏王那话,还可解做为了他自己的名声着想,借卢鸿之名,孚天下文人之望;并以此借机揽自己为手下,壮大队伍。但这衡阳公主为何也对自己这般关注,若真如她所言入了翰林为待诏,则一举一动,尽在人眼下。究竟是为着自己才华而提拔,还是为了控制自己,实是难以判定。 褚遂良说:“估计圣上也是知道你这家伙是个心懒贪玩之人。往日对衡阳公主最是宠爱,她的话是最听得进的。这次也只是呵呵一笑,未置一词。” 卢鸿心下稍定,又问道:“往时也曾闻你说过这位衡阳公主,只是在下却是只闻其名,未知其人。不知究竟是何等情形?” 褚遂良见卢鸿发问,就得意地笑着说:“就知道你会忍不住问。这衡阳公主,与其他公主不同,向来是极低调的。她本是长孙皇后亲生的,若说相貌才学,在皇族中那也是一等一的。只不知为什么,与同胞的两位兄长关系颇为冷淡,与那晋王李治倒是颇为相得。长孙皇后亲生女儿中,长乐公主早已出嫁,只有这位衡阳公主尚未字人,听说相求者甚多。只是她眼界极高,圣上又极宠她,总要她如意才好,因此尚名花无主。” 说到这里,褚遂良突然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这位衡阳公主大着晋王三岁,同你是一般大小。而且和你是同月,都是武德九年十月的生日,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一天生的。嘿嘿,这不是天定的良缘么。怪道她对你这般关心,成天拐弯抹角地向我扫听你的事儿,还当我听不出来。嗯,怕不是看上你了吧?”说罢,褚大人发出了一连串的尖笑声,要是当今圣天子见了他这幅形象,怕不又要说他风范全无,将朝庭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卢鸿连连皱眉道:“褚大人,朝庭体面,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在下已经早就订下了亲事,你就不要『乱』讲了。” 褚遂良听了连连点头,口中说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又摇头叹息说:“唉,卢鸿你也真是的,早早订什么亲。你是没见过,这位衡阳公主相貌真真是羞花闭月,合皇族内外,虽然美女如云,怕也再没一个能比得上的。因为相貌太过美丽,因此她每每出行时,都以轻纱遮面。寻常人等,可是难窥真颜呢。” 卢鸿听了,不由霎时脑海中浮起当日国子监竞坛旁蒙纱少女的形象来,一时间只觉得那双薄纱后的眼睛一直在紧紧注视着自己,不由激凌凌打了个冷颤。 ------------ 第三十二章 书风的变化 第三十二章 书风的变化 书法在大唐一向是文人雅士们最为推崇的一项艺术,相关的新闻动态以及新闻人物从来没有缺少过。但当范阳卢九公子以强势姿态进入了长安人的视野后,似乎所有的流行动态就都与这位神秘的年青人发生了联系。 卢九公子年纪虽然不大,但其书法的名声可是由来已久了。想当年,卢九公子最初为人了解,便是他一手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书法。因此当年很多人是不相信那些书法的真实『性』的,直到《玄坛讲经录》雕版大行,很多人才第一次通过雕版上的文字,对卢鸿的书法有了一个比较直接的认识,虽然雕版还不能代表真迹的水平。 其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卢鸿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而他的书名,也似乎被他经学上的成就所掩盖。虽然在范阳郡守府门前两都石柱上的大字令很多人为之惊叹,但比起气学经义首倡这样的光芒来,还是要弱上很多。 与此同时,文房四宝的逐渐流行,使人们从另一个侧面了解了卢鸿。他们忽然发现,卢鸿在书法周边的理解上,似乎远比时人要深入得多。随着新制的笔、墨、纸、砚不断出新,虽然人们对卢鸿的书法所知依然不多,但对砚、纸等物的追捧则越来越热烈,而与书法相关的周边『色』彩也是越来越丰富了。这一切,随着《砚谱》的梓行,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唐初以来,天下大定,文风日盛。文化气息较之以前历代,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卢鸿所制的各种砚式既富自然之美,又充满了文人墨客独有的诗情画意,与寻常匠人所做的规格砚式绝不相同,一出现便令世人倾倒。《砚谱》一书中对各种砚石质地、石品、制砚、样式等极为详细的说明,将砚由一种简单的文房工具一下子提升为一种可以观赏、可以把玩、可以歌咏、可以收藏的艺术门类。受此影响,大量的文人墨客对砚兴趣大增,一发而不可收拾,更推动了其他各类文房的样式翻新,如水盂、水滴、笔架、墨床、镇纸、臂搁等等,门类众多,方兴未艾。 其后卢鸿来到长安,先是诗词引起赞声一片,其后在魏王府上,狂草题壁,技惊四座。魏王以碧纱笼覆之,更增加了一份神秘『色』彩。最为天子推崇的一代书法名家褚大人,据说对卢鸿倾倒已极,在他书房中,便挂了一套由卢鸿手书的四体书法四条屏。前几日,褚大人更得了一套据他所称的“神品”,是卢鸿一卷精心书写的真书。这卷书法若不是其至亲至近之人,绝无可能一饱眼福。最后还是皇族中有人终于软磨硬泡,派人到褚府响拓了几件出来,才令人有一睹芳容的机会。 虽然摹拓的书作,较之原作相差甚远,但也足以让人叹服。卢鸿这卷真书,其书风较之前人书迹大不相同,开合大度,气态雄强,令本来就崇尚法度的唐人一见倾心。现在坊间都有将摹本再次翻刻后的拓本出卖,虽然拓本精神,据说不得原作十之二三,但依然被人争相购买,以为习字法帖。倒真是应了褚遂良那句话,卢鸿书法真成了书法楷则,“楷书”这个名字,居然就真的被大家认可,日渐流行。现在不管哪一家的学生,几乎都在学卢鸿的楷书,大唐书风,一时为之一变。 除了字体的变化,书法形式的变化更令人侧目。以前书法,都是深藏柜内,徐展把玩的长卷。但自从卢鸿将立轴的形式展示出来以后,竖幅的书法作品一时成了最常见的书法格式。很多偏激的书家甚至认为,卢鸿展示的新形式作品,才有资格叫做书法,以前的种种形式,不过是书匠之作。各书法名家,均以书写大幅立式作品为尚,且真草隶篆各体书家,都如雨后春笋般突然涌现了出来。虽然较之卢鸿差得甚远,但确实是风貌各异,五花八门,一时书坛门派林立,书法形式的发展更是不断推陈出新。 尤其是折扇的出现,更是给书法形式加了一把火。折扇这东西,便于携带,又方便实用。在上边题了字画,更是风雅绝伦。现在京城之中,制扇坊也不断涌现出现,尤其范阳奚家文房在京城新开的铺子,所售折扇几乎供不应求,赚得同行都眼红不已。 只要盯紧卢九公子,便不愁没有新风向。自上个月以来,一项新的技艺又被传得火热。其源头又是紧随卢公子的褚大人。这次的花样更有不同,称之为篆刻。由于其溯源上古篆字,又鉴于秦汉古玺,本身就底蕴深厚。其刀法立意,自成一门;配合书法,更增深趣。因此一下子便引起了文人墨客的极大共鸣,成了最为炽手可热的新风尚。 但卢鸿哪一点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成天见不着人。任你是高官权贵,也是请不到人出来见见。前时为着求卢鸿一方砚,只怕千金也是无从得见;书法墨迹,除非是能求到卢鸿身边至亲之人出马,不然是想也不用想的。这次流行的篆刻,传出的更是凤『毛』麟角。据说京城某权贵,为了求卢鸿一方印,求到了卢承庆的头上。先后跑了不知几次,贴了好大的脸面,才得如愿。因此上专门摆了酒席,请了亲朋共赏,很是显摆了一回。 篆刻和书法不一样,当今天下,除了卢鸿之外,只怕也就是褚遂良大人,还能略窥门径。因为求卢鸿一印不得,很多人便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了褚大人的头上。褚遂良向有善书之名,求书之人众多。他为人倒也比较好说话,因此求印之人,也络绎不绝。只是这次褚大人定了个新规矩,要印可以,不需润笔,请拿佳石来换! 这里说的佳石可不是指砚石,乃是说印石。自从卢鸿给褚遂良讲了青田冻石的神奇之处,褚大人又投身篆刻之门,对于印材的兴趣自然与日俱增。听卢鸿讲除青田石之外,更有寿山、昌化等名石,什么澄光、田黄,什么鸡血、荔枝,种类繁多,不一而足。褚大人心向往之,只恨力有不足,难以胁生双翅,飞去亲手挖石头了。此次借制印之机,大肆搜刮佳石。他所交甚广,各地都有熟人求印求字的。这一收石头,一下子各地佳石便纷纷出炉,渐渐集聚,闪亮登场了。 其中最为可贵的,便是寿山田黄。田黄如其名一般,『色』泽以黄为贵,且产于田中,故名田黄。由于其『色』泽浓郁细腻,富丽堂皇,一下子便得到了皇族的喜爱,身价倍增。时间不长,便被皇族垄断。虽然未明示专用,但寻常人家,已经是万万不可复见了。 只是引出这些事来的卢鸿本人,却是深居简出,在孔颖达府中做他的审书工作。除了偶尔到褚遂良、谷那律等几个好友府上作客之外,竟是无从得见。外界都在纷纷猜测卢鸿这一段,不知又在鼓捣什么新鲜的玩艺,因为据孔府中下人传出的消息,卢公子除了修书之外,便一头扎在室内,忙得不可开交,不知在做些什么。 卢鸿自然没心思管旁人的猜测,他现在确实是很忙,忙得整日心神难定,失魂落魄。说起来一切还都源于一部书,便是卢鸿曾经下苦功研究过的《归藏》。 卢鸿在得到郑氏藏『『138看书网』』的那部《归藏》后,下了极大的功夫研习,但终于未能领会通透。此次来到长安,初时忙于诸多事务,便放了下来。后来同孔颖达一次谈起来时,便问起孔颖达,有关内府所藏的那部《归藏》的情况。 内府所藏这部《归藏》,孔颖达也曾认真读过。但据孔颖达说来,应是伪本无疑。书中辞义,虽然奥义深厚,但多有摘抄痕迹。其中一些象词,居然是直接从《老子》中转抄过来的。而且全书极为晦涩难懂,许多词句前后毫无关联,语义几乎无法读通。 说到后来,孔颖达又说:“虽然此书为伪本无疑,但其中有些地方,对于你研习,也许会有些用处。反正现在你手下活计也不是特别忙,明日我便着人借出来,给你翻阅一下便知端底。” 过了两天,内府中这套《归藏》居然真的被孔颖达给借了出来。按说内府中藏书,寻常是不可能外借的。但既然这部书已经被确定为假本,又是孔颖达要借,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当卢鸿把这部《归藏》从头看到尾时,也确信是伪本无疑。有些地方做得也太拙劣了,人名地名,破绽处处。引用《老子》的词句更是可笑,很明显做伪者,也并未十分用心。但其中经常出现一些极为深奥的词句,其中更有一些,与自己得到的《归藏》颇有相通之处。这些地方,令卢鸿又觉得,这部《归藏》似乎不是全然向壁虚构那么简单。 ------------ 第三十三章 乱简 第三十三章 『乱』简 卢鸿将这部《归藏》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心下也略觉烦闷。正待掩卷不读之时,忽然眼神落在书上,看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这其中几句写道:“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解其纷,和其光”。 这几句本来是抄的《老子》中的句子,但与《老子》的原句的顺序有所颠倒。一般人若看到这里,估计也就当作做伪之人故意为之,或简单以为版本不同而已。卢鸿却若有所思,感觉这地方颠倒得毫无道理。原文是“解其纷”两句在前,其后为“同其尘,湛兮似或存。”此处将“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三句分断于句子前后,倒象是无意中颠倒的? 做伪之人,至少在摘抄时,也会保持原文意的畅通,似这般句前后颠倒,却是为何?卢鸿心中暗暗思考。 『乱』简!不错,一定是『乱』简!卢鸿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随即他又想了一想,急忙翻到书的开头,逐句细心看了一会,又被他发现了几处明显是『乱』简的地方,不由恍然大悟。此时,对于这部《归藏》,卢鸿又有了些新的推断。 上古书籍,乃是写于竹简之上,并以牛皮或绳带等编联起来,贯装成卷。一旦这绳带发生断裂,则各片竹简必然发生散『乱』,其先后顺序经常出现错『乱』的现象,引起前后竹简上内容的混『乱』。由于一些古籍词义本来古奥难解,后人遇上竹简错『乱』之处,经常不明所以,便按照错误的顺序传抄下来,使得一些古籍越发难以理解。这种现象一般便称之为『乱』简。但一般『乱』简的现象,只不过一两片竹简而已。这部《归藏》的『乱』简情况,似乎比较多,因此才使得很多地方读起来,前后词不搭义,难以释读。 卢鸿自己估计,这部《归藏》其中或有后人伪造的部分,但其必然有所参照。或许便是散『乱』的《归藏》古简,因为伪造者未能认真拾缀,或才识所限难以整理,便混杂抄录入书,以至于此。 但若说将一部混杂了后人伪造内容的『乱』简《归藏》整理出来,卢鸿自己都觉得难以下手。因为《归藏》本就晦涩难懂,上古词句中,又多为单字词,前后本难连缀。若要重新排整出来,简直和猜谜差不多。 第二天,卢鸿原原本本地将自己地发现告诉了孔颖达,并将无法整理的问题也老老实实说了。这一段以来,因为褚遂良所说之事,卢鸿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浮气燥。这次在学业上遇上这样的难题,更颇为苦恼,眼看书卷就在眼前,却难启其门,不由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孔颖达良久未语,手指在这部古书函上轻轻抚『摸』,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对卢鸿说道:“卢鸿,以你想来,我辈读书人,日夜苦读,皓首穷经,穷搜冥索,究竟是为了什么?” 卢鸿一时呆住。他虽然不停地在经义中钻研,读了数不清的典籍,却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听孔颖达问起来,细细回想,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确实是与这世上之人不同的。一直以来,那一世的记忆总在困扰着他。究竟自己是前世的那个卢建国,因车祸而穿越到了唐朝;还是自己本就是卢鸿,忽然做了一个千年后的真实梦境?卢鸿这个身份是如此真实,他有父母,有家庭,有亲朋好友,都真实地不能再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前一世的记忆却也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梦而已。梦中记忆的众多砚石坑洞、纸墨工艺以及历史人物等等,都一次又一次的证明了那记忆都是真的。 不管是前世记忆中所学的一切被称为“科学”的知识,还是卢鸿这一生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经义,都难以说服自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穷自己一生也不可能解开的难题,但卢鸿心中总是下意识的拼命寻找一切解释地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得到答案的机会。 卢鸿茫然无语,他读书,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自己。 孔颖达见卢鸿呆呆不语,不由长叹一声道:“卢鸿,每个人读书,都有自己的目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这些东西,以你而言,不必依靠读书,依然是可以得到的。每个人读书,都是为了自己。但若只为了黄金屋、颜如玉去读书,是以书为借力,借此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为自己挣得一份家业妻财罢了。至于书中究竟说得对与错、是与非,全无关系。这样的人读书,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如人存钱,只为着有一日将钱花出去,买回来一份口粮而已。好一点的人,读书只为心安。书中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只觉得自己说的是圣人之言,行的是圣人之行,全不管圣人本意是什么,世间至理是什么。看着世间万物,不管对错是非,只管抱了书本来指手划脚。若说前者,不过是俗吏;若说后者,不过是腐儒罢了。” 孔颖达停顿了片刻,又缓缓地说:“你可知为何我初次见你,便要收你做弟子。天下英才尽多,但老夫看来,或是以书为进阶之梯,或是以书为立身之本,不是心在书外随波逐流,就是困于书中而不自知。但卢鸿你本出身范阳卢氏,又为族长之子,不须苦读,自有出头之机。难得你小小年纪,便一心向学,又不『惑』于书中之言,能依本心,自有见识。因此我想,天下学道,或在此子。” 就算是卢鸿听惯了夸奖,听了孔颖达这话,脸也不由一红。正要开口,孔颖达却伸手止住了卢鸿,继续说:“老夫幼时,家中管教极严,自小习学诸经,本也无甚大志。只是后来读书既广,所『惑』愈多。待负笈于刘师门下,眼界渐开。只是士林风气,终无儒家堂堂气象。即便以刘师之名,也不免,唉……”说到此处,孔颖达声音渐渐低沉。只是刘绰终是他座师,虽然心中有不以为然之处,但总不便对卢鸿数说自己先师。 卢鸿自然也曾闻说过,虽然孔颖达座师刘焯名声远著,但为人颇为势利,为学又好做玄虚之言,因此士林也多有讥言。只是此时未便附和,只得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谓暇不掩瑜,恩师何必以此为叹。” 孔颖达说:“自那时起,我便常想,若我来日,能为师时,必不做一家一派之言,不为不实不益之事。卢鸿,我曾闻你有言道,为儒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话深得我心,天下儒者,当以之为毕生之行范。但以何立心,以何立命,以何继绝学开太平,究其根底,不过是心中有知,体外有行。知行相合,方为得之。” 孔颖达两目中透出追忆的神『色』,轻轻地说:“老夫自而立之年,入前隋国子学为助教,一心寻究经中真意,传播先圣之道,提携儒生后进。流转这几十年,学业未有寸进,更只见儒生互相倾轧,士林勾心斗角。只因当年老夫论难之胜,竟有士林先辈欲行那暗中行刺之举。若非先辈爱护,只怕老夫坟上青杨,已然斗拱了吧。这些年来,虽然大唐天下太平,文风武略均立不世之基,但学苑之风,依然故我。唉,若至圣有知,这一般儒生竟如此乌烟瘴气,怕于地下也不能安心吧。” 孔颖达摇头叹息说:“老夫年近七旬,近日每觉气衰力竭。回想这一生,天资有限,终不能窥先圣至道;虽然力行,只可惜人轻言微,无法清涤尘埃。所幸者,终能收你为徒。卢鸿,我曾说过,你天资才情品『性』,均是不世出的天才。我当年要你闭门读易,便是希望你能探先圣绝学,明本『性』真心,莫要为了外务所染,随波逐流为红尘俗吏。这几年,你学业既深,修养益进,为师心中甚慰。你若愿承为师之志,为经学一探真谛,为士林一洗尘埃,为师自然高兴。你若是不愿掺杂进来,只愿独善其身,困守书房,也是为学的道理。只是不要为着艰难险阻,便『迷』了本『性』,遮了真心。” 说罢,孔颖达又轻叹一声,轻声叹道: 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 不可选也。 卢鸿见孔颖达的神态,竟然说不出的衰老,一时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伤怀。 孔颖达呵呵笑了两声,又说:“不说这些了,只说这读书。以你现在的见识,还有何书可读的?读书读书,书只是读的,真正的见识,哪是书本能告诉你的。这真道本在心中,总须心定,才能明道。《归藏》也好,《周易》也罢,终只是个引子。” 卢鸿心有所感,一时沉『吟』起来。 ------------ 第三十四章 连连看 第三十四章 连连看 卢鸿从来没有想过天还要降大任于自己,孔颖达老夫子也许是个圣人,但自己只想做个散人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能帮把就帮把吧。卢鸿这么自我安慰,然后抱着《归藏》去做连连看的游戏去了。 下决心总是容易的,但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卢鸿的脑袋瓜子,质量是不容怀疑的。但就算是如此,这部『乱』简《归藏》的整理,依然进展极慢。 据卢鸿估计,原《归藏》竹简大概是一本民间藏的抄本,也就是用的一尺的简。每片简上大概有不到二十个字。这样一来,其错『乱』程度更甚,让卢鸿头疼不已。 整部『乱』简《归藏》大概有四千多字,卢鸿初步判断,应该就是自己手中那部《归藏》中逸去的象词、系辞等部分,因此对卢鸿来说,可补手中《归藏》的不足,极为珍贵。但比较可气的是,其卦序似乎是后来伪造者臆造编排的。 所谓卦序,便是各卦排列的顺序。“易”中各卦排列顺序,其实是反映出先人对天地万物演化发展规律的一种认识。卢鸿手中郑家藏『『138看书网』』《归藏》的卦序,经卢鸿推断应该是正确无疑的,其由“坤”而始,按其原始卦爻的演变为序。而目前的《周易》则是自“乾”而始,且不按卦爻为序,而是一对一对的排列,如“乾”、“坤”相连,“屯”、“蒙”相连。这些卦都是形状相对或阴阳相反,所谓“非覆既变”。 由此卢鸿可以认为,《归藏》卦序的排列,应该比《周易》原始且简单。但为什么周人要打破其固有的排列方式,卢鸿便想不到了。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先从散『乱』的词句中,将能够对应的各卦象词一一先挑选出来。象词是描述卦象的,因此在归集『乱』简词句时,很多象词还是比较容易分辩其对应的卦名的。 这一份工作,大概进行了十几天,除了大致将『乱』简《归藏》中的几十篇象词初步整理出来以来,卢鸿还剔除了几百字的后人胡『乱』加入的伪文。这些文字的文风与原文不同,大致可以看出来的。当然还有更多的部分,难以断定,只得估且留存。 卢鸿已经浑然忘了时间,忘了身外诸多事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沉浸在这部《归藏》之中。越是接近于其真实面目,卢鸿越觉得其中隐涵的至理。《归藏》比《周易》也许要简单的多;但其中象词的描述与易理,却要深奥得多。 其余系辞一段,实在是太难以理顺了。这一段文字不足千字,虽然经过卢鸿反复整理审核,但能够理清顺序,可以比较明白的地方,也不过三四百字。其他地方,如何排列词句,依然没有头绪。 所抄《老子》词句,均集中于这一部分之中,而且全无道理,与《老子》对照,也无规律可循。卢鸿曾经尝试将其中抄于《老子》的词句尽均剔去,但去除之后,能够通读的部分也几乎不能成文。因为一些《老子》中的词句,前后亦有关联,强行去掉了,更是无从读起了。 豫兮其若冬涉川,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 卢鸿在室内自己一边缓缓踱来踱去,一边嘴里念叨着。 “卢鸿!卢鸿!”门口有人一边叫着,一边直闯了进来。后边的洗砚急得满脸通红,正边追着边说道:“哎呀我的褚大人,我不是说了公子这几天忙嘛,你怎么就闯进来了呢。” 卢鸿回过神来,转身一看,进来的正是褚遂良。有几天没见,觉得褚大人气『色』不错,满面红光的。 “褚大人,好长时间没见了。看您这气『色』不错啊。洗砚!干什么呢,怎么可以这般对褚大人无礼。还不快快看茶。”卢鸿见了褚遂良,连忙上前施礼问候。 洗砚见了卢鸿这般说,连忙出去倒茶了。褚遂良却气哼哼地说:“还说呢,可不是好长时间没见了。这一段但有事找你,总是忙得没空见人。也不知你是闭的什么关,悟的什么道。我这叫气『色』不错吗?我是让你气的!” 卢鸿一时『摸』不着头脑,道:“小可哪有得罪之处,竟至把褚大人气成这样了。来来,先请坐下,一会喝口茶,慢慢说。” 褚遂良这才坐下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天啊,我一个学生,给我弄了一块大料来了。”说到这里,褚遂良的眼睛也不由光芒四『射』,简直如同一只饿了八天的狼见了烤全羊一般。然后摇了摇头,又接着说:“要说这块石头,那可真是极品。这些时候,好石头也见了些,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要说这石头,也请几位同道看了,就没有一个不夸的。”说着,褚遂良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来,显是极为得意。 “哦?”卢鸿一听也大感兴趣,自己也坐下来问道:“不知是什么料,由哪来的?” 褚遂良兴奋的表情一下子转为苦闷,抓着头说:“要命的就是这个。我那学生得来也颇为偶然,根本不清楚最初的产地是在哪里。而且这块东西根本也不象是咱们平常见过的料,虽然石质极佳,但感觉质地极硬,我也不舍得解成小块刻了试。东西挺大的,又不方便搬来。几次来找你,结果都被你那书童挡在了门外。”说到这里,见洗砚奉了茶上来,不由又“哼哼”了两声,表示不满。 洗砚一脸委屈,却又哪敢分说。卢鸿倒知道,自己读书时不喜人打扰,在范阳时因为有几次被人打断思路,也说过洗砚几回。因此洗砚自然是长了记『性』,不敢放人进来了。说来倒也怪不得他,只不过当着褚遂良,还得装着数落他两句,连道“不长眼睛,也不看褚大人是什么人,怎么可以与其他人一般”云云,洗砚自己一幅惭愧无地的样子,褚大人颇为满意,也就不为已甚了。 之后卢鸿对褚遂良说:“小可这几天,学业有些为难处,因此天天闭门自守,困『惑』不已。倒不知门外之事,怠慢褚大人了。既然褚大人新得佳石,小可便厚颜请赐一观,也长长见识如何?” 褚遂良笑得『露』出大牙来,连忙说:“是极是极,就是要请你这大行家给鉴定鉴定。今天就来不及了,明天,明天我在家中恭候。还有几位朋友人等,都要看看呐。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一定要来。” 卢鸿看这褚遂良一幅『奸』计得逞的样子,不知道他那些朋友人等,是要看石头,还是要看自己,觉得似乎又掉坑里了。只是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收回的余地,只好暗中叹息怎么褚大人这么老实忠厚的人,也会忽悠人了呢? 又说了几句,褚遂良就笑嘻嘻地告辞。卢鸿便出来,到书房向孔颖达禀告,明日去褚遂良府上一事。孔颖达也点头说:“这几日你用功甚苦,也该出去转转。做学的事,也不是一味盯着就能行的。换换脑子,也许便豁然开朗,也是常有的事。” 次日,褚府上早早便有人来接卢鸿。据说褚遂良大人在家候着各路宾客,不便前来。此次来的,是褚遂良家中的长子,名叫作行毅。这褚行毅年岁与卢鸿相仿,但见了卢鸿,居然执弟子之礼,卢鸿连称不敢。褚行毅却定要说道,卢鸿与自己父执本是忘年挚友,其所创学说、所作楷体,均是自己日日所学、所思者,以弟子之礼相侍,有何不可?因此定要坚执。卢鸿无法,也只好任之了。 到了马车上,卢鸿与褚行毅闲谈几句,见这褚行毅,言谈举止,均文质彬彬,大异于其父疯疯颠颠的样子,不由心中暗赞。想不到褚遂良这种特立独行之人,却有这般一个稳重方正的儿子。卢鸿问道:“褚大人书艺精绝,冠于海内。行毅兄家学渊源,想必亦是不凡了。” 褚行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学生生『性』鲁钝,虽然下过些许功夫,总是难窥门径。家父说我非是此道中人,也不肯传授书道于我。现下学生也在临习楷体,若卢先生得便,还望多多指正。” 卢鸿听他一口一个“卢先生”,也只好苦笑。 此时见那褚行毅眼睛发亮,又急急说道:“前些时学生曾见卢先生为家父所绘山水折扇,当真精彩绝伦!那笔法,那笔法大异当下世间画师用笔,竟然大有狂草书法之风。”说到这里,褚行毅的声音越来越高,很是激动地说:“我偷偷将父亲的扇子拿出来看了一夜,就是想不明白,你那笔法,是如何使转的?我便怎么也试不出来。唉,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一边说着,一边抓着头发,满是苦恼的样子。 卢鸿看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说起画来,就变成这样了?再想起褚遂良平日倒也正常,就是一说起书法篆刻,便浑忘了一切,全不管所言所行,如何惊世骇俗。再看看眼前这褚行毅,真是如出一辙。先前种种想法,登时烟消云散,只得暗叹一声,心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古人所言,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 第三十五章 园林之学 第三十五章 园林之学 褚行毅可不管卢鸿在想什么,一说到画,当时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褚行毅道:“不满卢先生说,学生自小就对画艺痴『迷』不已。因此,唉,也不知被家父骂过多少次,同辈也都因此而相讥。后来因为机缘,得到了闫立本大人夸赞,家父对闫大人倒是颇为称赞,因此才不再管我了。学生本来也是曾向闫大人学过仕女人物,但总觉得,不如山水画气势磅礴,引人入胜。” 唐时山水画尚未成熟,当世画家,善写的多为人物花鸟。如褚行毅所说的闫立本,乃是工部侍郎闫立德胞弟,现下为主爵郎中之职。其兄闫立德,精于园林建筑,而闫立本则是擅于丹青绘艺,工于写真。 卢鸿点头说:“闫大人驰誉丹青,行毅兄能得其指点,可谓幸事。” 褚行毅听了卢鸿也出言支持自己学画,一时极为兴奋,脸『色』通红地说:“卢先生所绘山水,闫大人也看了,称赞得不得了。只是先生笔法变幻莫测,我问闫大人应该如何下手,闫大人却道他也不懂,要我问你学过了,再去教他。” 卢鸿一听差点笑出来,好像痴『迷』书画的人,都有些童心一般。这闫大人估计也是个妙人,不然也不会这般说话了。 褚行毅又吱吱唔唔地说:“今日家父此会,所邀之人众多,怕是卢先生也没空得闲。不知,不知明后天可有时间,晚辈欲登门拜访……”说着,眼光望着卢鸿,显是恨不得马上就抓了卢鸿教自己山水画法,目光极是热切。 卢鸿一听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这爷俩可真是一个脾气。那当老子的成天缠着自己,已经是难得喘息,怎么这当儿子也要效法其父,登门求教。你们爷俩上阵父子兵,轮流请教,我还活不活了? 只是看着褚行毅狂热又单纯的眼神,卢鸿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婉转地说:“此事,在下定然会与令尊商议……” 褚行毅听了此话,一时不由患得患失起来。卢鸿说得也颇在理,只是父亲本来对自己习画就不赞成,虽然碍了闫立本的面子,不太管自己了。但能不能支持自己和卢鸿学画,其态度也是难以猜度。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褚府门口。下了马车,褚行毅便引了卢鸿,直步入府中来。 褚遂良这府第卢鸿也曾来过两次,算是熟门熟路。规模不大,但却极为精致。尤其后边一个小园,深得园林之趣,显是大家手笔。褚行毅将卢鸿引入后堂,褚大人正陪了几名早到的客人,在园中边行边聊。 见卢鸿来了,褚遂良不由呵呵大笑,老远地招呼说:“卢老弟,你可是来了。我这还直和闫大人说,生怕你不来呢。”说罢,过来将卢鸿与身边二人,做了介绍。 原来这两位大人可是大大的有名,一位便是当朝工部侍郎,闫立德大人。另一位则是他的兄弟,以画技闻名的闫立本。 若说闫立本之名,在后世人而言,远大过其兄。只是此时,他还得老老实实的靠边站。这兄弟二人也有意思,闫立德长得紫红面皮,一部阔髯,虽然身居要位,相貌倒颇为粗豪。而闫立本则不然,面目白晰,看来一幅书卷气的样子。 卢鸿上前,向二位大人见礼。闫立德大笑着说:“卢公子就不要太过客套了。今天褚大人家中鉴石之会,本是件雅事,就不要把官场上那一套拿来比划。卢公子多有精擅,在下是很佩服的。若有机会,还望多有机会指点我这半大老头子呢。” 卢鸿连称不敢。闫立本也微笑着过来,极口称赞卢鸿画艺不凡,言语颇为诚恳。 褚遂良见三人在这里便聊了起来,笑着过来打断道:“小闫大人总是一聊起画来便收不住口,不过这院落之中,不是讲话之所,还是请到花厅之上共坐,品茶再谈如何?” 闫立德点头说道:“说得也是,哪有当客人站在院里说话的道理。久闻褚大人厅内现在四壁之上墨宝颇多,久未上门,今天有机会可要一饱眼福了。” 褚遂良连连摇头道:“这你可是说错了,我这最好的书法真迹,都藏得严严的。厅上书法,大部分是我写的几件东西。有几件别人的,只怕还不如我那两下子。真正的好东西,谁舍得挂在那里。倒是书房里面,有卢公子一套四条屏。嘿嘿,说起来,只怕是咱们大庸天下的第一套四条屏呢。” 几人说笑着进了厅内,褚遂良请几位闲坐,自己却还是要外边相迎贵客。闫立德眼尖,一下子就看到厅中摆了一件矮几,其上立着什么物事,却用一块大缦,遮了起来。 闫立德便道:“褚大人,这几上便是你那宝贝石头了吧?又不是新娘子,还拿布遮它做甚?还不快快揭了去。” 褚遂良连忙阻止,嘿嘿笑着说:“闫大人有所不知。今日却有一位贵客,也要上门来看这石头。因此在下以缦相遮,请贵客来后亲手揭去,也是一番尊重的意思。闫大人请稍安勿燥,暂坐品茶。过不多久,便见分晓。” 闫立德等人听了均有些诧异,不知褚遂良说的贵客是谁。待要相问,褚遂良已经溜了,不见人影。 闫立本摇头苦笑,对着卢鸿道:“这位褚大人啊,就是这个样子。总爱弄些玄虚,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才高兴。” 卢鸿忙说:“想来褚大人今日之行,也是有其原因的。二位大人便稍待片刻好了。素闻闫侍郎精于园林建筑之学,卢鸿对此也颇为向往,若得机会,还望大人指点呢。” 闫立德一听不由大为高兴,说道:“原来卢鸿你连这园林建筑也明白。嗯,想来你精于画艺,举凡书法制砚等艺事,均有出奇之处。天下这些艺事啊,本都是相通的。何况你书读得多,眼界又高,所谓一法通万法通,若你能来做这个,只怕我们就都不用再混了。”说罢哈哈大笑。 卢鸿连忙谦虚,便与闫立德说起褚遂良外边的小园子来。 原来这个小园子,还是闫立德当年为褚遂良规划的。这院中本有个小园,只是略为简单,褚遂良对此颇为不喜。后来便请闫立德为之重新设计了一下,才有了今日的面貌。正因如此,闫立德与褚遂良多有往来,二人脾气相投,倒是很合得来。后来闫立本因着乃兄的缘故,也与褚遂良相善。只是因为他为人比较沉默寡言,因此不如闫立德般放得开。 卢鸿道:“听闻褚大人这园子,乃是闫大人『操』刀的。晚辈第一次来时,便觉自然之中富有生趣,虽然规模甚小,而格局自大,绝非寻常手笔。因是之故,曾特地向褚大人询问,才知是闫大人之作,不由极为佩服。” 闫立德呵呵一笑,看着卢鸿说:“能得卢公子夸奖,也不由在下飘飘然。只是不知卢公子有何高见,还请明言,在下洗耳恭听。” 卢鸿也不客气,笑着说:“褚大人这宅子,本来面积不大,园子就更为局促了。如何在能这小小院内,营造出幽深曲折之境,实在不易。以晚辈看来,此园最妙的在一个‘隔’字,与一个‘借’字。” 闫立德一听大感兴趣,问道:“卢公子这两个字有什么讲究,还请讲来听听?”一旁的闫立本,也不由立起耳朵,一幅倾听的姿态。 卢鸿说:“所谓隔,便是以假山、小院、漏窗等为屏障,遮挡视线,以达曲径幽深,移步换景之妙。褚大人这小院,本就不大,若一入院落,一览无余,还有可趣味可言?因此一入小院,便以假山隔住视线;其后几经曲折,隐约现出园林一角。转过走廊来,才见园中景『色』。如此便如一幅画面,随着脚步,自然展开,其中味道,便大有不同了。” 闫立德一听,不由一拍大腿道:“卢公子这话,可真说到点子上了。咱们做林子的,讲究的就是这个,代代相传的,便是这个理儿。只是要说得如卢公子这般深奥,就没那个学问了。”闫立德不象闫立本读书那样多,他原来就是匠作出身,后来虽然也入过学,但总有手艺人的那份口气。 卢鸿接着说:“除了入园之时隔断之外,这小院以回廊、院墙等切割分隔,又以窗孔、门堂等以为沟通。如此小院便错落有致,变化多端。虽然将园林隔成数块,但景『色』却可由窗孔等处观赏,是隔而不隔,更生佳妙。” 闫立德呵呵大笑,心中对卢鸿大生知己之感,心下对这位少年才子,也不由是暗暗佩服。闫立本又问道:“隔这一字,卢公子讲得果然是精彩之至。那适才所说‘借’这一字,又作何解?” 卢鸿道:“虽然闫大人设计这园子,深得隔透之妙,但其空间毕竟有限,层次不够。因此便以借景之法,将园外小河、河边高柳以及隔壁园中堆的假山古木等,借入园中,妙不可言。如园外有清流一弯,临河这一带,闫大人未立高墙,而以有漏窗的复廊为界,则河水流转,宛如园中清波;隔院高山堆积,古木苍然,闫大人便以矮墙为隔,又特地开挖小池,将远景映于院中水面。如此以远借、邻借之法,便使景『色』衬托呼应,大增深致了。” 闫家兄弟听了,还未及出言,已然闻到门外传来一个清柔的声音道:“人道卢公子无书不读,无艺不精。今日得闻高论,果然佳妙。” ------------ 第三十六章 画论 第三十六章 画论 卢鸿并闫氏兄弟一惊,适才说得入神,竟然没有注意到褚遂良陪着数人已经步入厅内来。 当中一人,一身淡素装扮,面遮轻纱,正是衡阳公主。身边褚遂良笑嘻嘻的,怎么看怎么不象是个书坛前辈的样子。 在衡阳公主身边又有一个少女,看来年纪与卢鸿相仿,容貌清秀,身材略显瘦弱,两道弯眉微蹙,看着卢鸿,似有婉惜之意。 这少女身边一位白衣少年,看来与这少女似颇为熟谂,只是看着卢鸿,虽然故作平静,但眼中隐隐的恨意依然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正是卢鸿的老熟人,陆清羽。 卢鸿及闫氏兄弟都站了起来,闫氏兄弟见了衡阳公主自然是认得的,都上前施礼。卢鸿也跟着欲要行礼,却被衡阳公主止住,柔声说:“卢公子却休要多礼了。公子本是清高闲淡之人,此处又非是朝堂之上。便只述朋友之谊,不做世俗之礼吧。” 衡阳公主此言既出,堂上诸人多有感佩之『色』。这衡阳公主言语之间,大有冲和之意,显然其言行,颇得诸人推崇。 衡阳公主微笑着说:“今日到访,甚是冒昧。只因闻说褚大人府上新得异石奇宝,衡阳近日也作附庸风雅之行,对佳石颇为喜爱,因此打扰褚大人了。在此能见到深居不出的卢公子,洵是意外之喜。”说罢,又对卢鸿说:“倒要为卢公子介绍两位朋友。这位乃是以榜书闻名的陆清羽陆公子。陆公子不只书道精绝,亦是博览群书,见识不俗。你二人也是同道中人,正可多为亲近。” 卢鸿微微一笑,对陆清羽拱手道:“又见陆兄,风采更胜,真是可喜可贺呀。” 陆清羽面无表情,拱手缓缓道:“哪里,还是卢兄这一段来,风生水起。制石做画,轰传长安,才是名声远扬。” “哦?”衡阳公主的声音似乎颇为惊讶,说道:“二位莫非早就认识么?倒是我多此一举,白白介绍了。我就说,以二位的才华人品,正是一时瑜亮,更当英雄相惜啊。” 众人都随声附和,陆清羽眼中恨『色』一闪而过。卢鸿却大为警惕,这衡阳公主不动声『色』,但却感觉得到她在说这话时,正在留意自己的神情。卢鸿心中一动,面上也『露』出几分敌视陆清羽的神『色』,口中却随便谦虚几句。周围之人,都能感觉得这二人之间似乎不太对劲,只是不知端底。 其实卢鸿与陆清羽二人之间的不和,知道之人并不多。虽然大家都知道陆清羽叔父陆蒙参加范阳经辩煞羽而归,但对于其间卢鸿与陆清羽因书法用笔暗斗一事了解的则甚少。一来此事与经辩无关,传扬的又只是卢鸿书法之妙;二来其时陆清羽名声不显,也无人关心其人。但卢鸿却隐隐觉得这这位衡阳公主似乎知道其中奥妙,因此在介绍自己二人时,多少有些挑拨与考究之意,令卢鸿不敢掉以轻心。 衡阳公主又对卢鸿介绍那少女道:“这位乃是本朝诗作名家上官仪大人千金,单名一个‘玥’字。上官姐姐可是一代才女,诗词之作,极得长安士林称许的。平日上官姐姐对卢公子大作极为称道,今日可如愿见了真人了。” 卢鸿口称“上官姑娘”,上前见礼。上官玥回过礼,却又皱了眉对卢鸿说:“往日曾公子拜读大作,极为佩服。只是不知为何以卢公子世家子弟、文林名士的身份,却沉『迷』杂艺之中。我听清羽说,你整天不读书作文,却尽日制些石印、绘些图画。那篆刻之道,深合古人艺趣,乃你独创之道,倒也无妨。只是那画图,本是匠人谋生之途。公子奈何自甘堕落,喜此贱业,真是令人惜叹。” 上官此言一出,场中诸人,无不尴尬。 尤其是陆清羽,本来他见了这上官姑娘后,一时意『乱』神『迷』,心中便有些念想。上官玥虽然称不上美艳绝伦,但相貌已然是上等,何况其才华出众,一份气质更是少见。其父上官仪,诗句极著,人称“上官体”,家世不俗。因此这上官玥也是追求者甚众,只是她眼界极高,才一直未曾许有人家。陆清羽虽然家世略逊,但为人形象风范也是上上之选,更兼书法才艺都颇富声望,因此上官玥对他倒很是称许。这一段以来,陆清羽天天在上官玥身边下功夫,自觉如此下去,颇有希望揽美而归。 但当他见上官玥对卢鸿的诗作才情大加称赞时,一时嫉火中烧,怒发如狂。因此只要在上官玥面前,一旦提起卢鸿,便要极力贬低于他。若说卢鸿诗作才华等,确是难以贬损,陆清羽便多方挑寻关于卢鸿的不良传闻,胡『乱』指摘,总要使上官玥恶了卢鸿方好。只是不想这位上官姑娘,虽然才华出众,人情世故却是半点不懂,当众就说出“听清羽说”这样的话来,显是自己在上官玥前搬弄出来的是非,如何不令他尴尬。 但场中最尴尬的,既不是陆清羽,也不是卢鸿,而是一旁站立的主爵郎中闫立本。 闫立本生平最喜绘画,其名声也由此而传,尤其在后世,更视之为有唐一代绘画代表人物。然而虽然向来中华文化,以书画并称,但在唐时,绘画与书法的社会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书法向来为文人墨客推崇的技艺,自汉以降,历代善书者不乏其人,也极得尊重。尤其入唐以来,因唐太宗李世民喜爱右军书法,因此广为搜寻,又使朝中善书重臣临摹王书,推广可谓不遗余力。因此唐时书风,更胜历代,书法名家的地位,自然也是极为尊崇。 但绘画则不然,一直被视为工匠之流的技艺,士大夫往往不以为然。其中的异数,便是身边这位闫立本大人。他生『性』喜爱绘画,但却以擅画为毕生最大恨事。尤其在他老年后,官居工部尚书,进居右相之职。堂堂宰相,却为人以画匠呼之,因此闫立本将此视为奇耻大辱。他曾命其后人道:“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技。”可见其怨念之深。 即使王维、苏东坡、米芾等偶尔点染,已开文人画宗之初,世间轻画之风,依然未有根本改变。如李成、郭熙的后人,都在发达之后,重金收回先人画作毁去,不愿先人留下画名,为人耻笑。直到元代赵孟頫以书法入画,元四家等相继而起,文人画才真正为士大夫风雅之艺。明董其昌做“南宗北宗”画论后,文人画的地位更为高涨,倍受推爱。 但此时,世风却均以画艺为末流,就连闫立本本人都不以画技为高范,何况他人。因此场中诸人虽然碍于情面,不会出言附和上官之说,但显然也都持相同态度。闫立本自然是满面通红,虽然上官玥说的不是他,但听在众人耳中,却都不免看向闫立本。 今年年初,朝庭下旨,起建凌烟阁,绘开国元勋图像于其上。执笔为诸元勋绘画写真者,正是闫立本。虽然时人咸称其绘技之妙,闫立本善画之名因之更是大著,但士林中人,言语之中,却多有嘲笑之意。上官玥说罢,见了众人表情,自己才觉得话说得有些错了,一时双颊飞红,欲要向闫立本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分说。场中褚遂良抓着头,一脸无奈;闫立德面有怒意,闫立本惭愧无言。衡阳公主轻叹一声,正要说话,卢鸿却朗然一笑,昂起头来。 卢鸿对着上官玥微一拱手,说道:“上官姑娘以画为贱业,世间风气如此,也很自然。只是上官姑娘可知道,画艺一道,其所由来?” 上官玥面『露』疑『惑』,想了一下,摇头道:“玥实不知。还望卢公子指点。” 卢鸿说:“画与诗,均是上古之人,感于天地萌发,四季轮回,情怀所发。心有所感,口之于声,歌之为诗;目有所遇,写之于形,图之为画。因此诗与画,均是先人情之所系,奈何贵彼而贱此?” 上官玥闻了,未便反驳,两道好看的弯眉微微蹙起,显然正在凝神思索。 卢鸿见众人均在静听,又接着说:“何况诗与画,其雅与俗、贵与贱,关乎『吟』诗作画之人,且关诗画何事?书法本是文人雅艺,但若以那经生,抄经为生,其书法亦堕为谋生之艺,但求工整刻密,毫无气韵生动可言,雅复变为俗。书法如是,绘画亦如是,未可一概而论。若街头画师,以写真为生,视画为稻粱之艺,自然为匠艺;若士子文人,以绘事为胸中气韵所发,诗情画艺,均托于笔底,自然是雅艺,怎可称为末流。” 褚遂良听了,先点头说道:“卢鸿此言甚是。观卢鸿所作扇面,清气扑人,风韵超然,哪有半点匠气俗流。” 众人听了此言,也均点头称是。卢鸿先时赠扇时,众人见他亲为绘画,也有不以为然者。但观其所写山水花鸟,大合文人雅趣,也觉非是时俗写真之流。今日卢鸿此论,自然令人更加信服。 ------------ 第三十七章 三十六万种 第三十七章 三十六万种 卢鸿说:“因此画图一道,实为文人情之所发。观山高云淡,则有浩然仰止之情;观水流花谢,则有世态兴废之叹。画上一山一水,无非情之所系。因此卢鸿做画,不求形似『逼』真,不求金壁辉煌,但求其笔意流『露』,自然浅淡罢了。” 卢鸿此时所说的文人画观点,虽然涉及仍浅,但厅中诸人闻来,已然是如醍醐灌顶,一时感受颇深。尤其是闫立本,他本来天『性』痴『迷』画艺,不能自拔,虽然心中每以此为恨,但就如同中毒的一般,就是不能离开绘画。今天忽然听了卢鸿之言,忽然觉得茅塞顿开,一下子云消日出,直照得心中亮堂堂的。 上官玥静静地听卢鸿说出这番话,面上略有羞『色』,上前对卢鸿道:“卢公子果然大才。前时曾闻公子以朱砂为竹,玥尚以为是强辩之词。今日闻了高论,方知竟有深意。” 卢鸿一笑道:“涂鸦做竹,不过聊写胸中逸气罢了,岂复计形之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他人便视以为麻为芦,又有何言?” 闫立本听了,连连点头。上官玥脸上红晕更甚,看了卢鸿一眼,却未作言,转身恭恭敬敬地对闫立本施礼说:“闫大人驰誉丹青,虽然世人无解,而不改雅好。适才小女子言语无礼,得闻卢公子高论,方知己谬,即此致歉。还望闫大人原谅。” 闫立本连忙称是不敢,但脸上的欢喜却尽人都能看得出来。 此时只闻衡阳公主也轻叹一声,过来对卢鸿及闫立本道:“不想得闻今日卢公子之画论,远过时人。怪道公子兼通诸艺,这般心胸识见,确非常人能及。往日衡阳虽然口未曾言,于画艺实亦有偏见。适才上官姐姐之言,虽非出自我等之口,其实心中,又何尝不是做如此之想。自今日始,再不敢加白眼于画图。此前对闫大人或有得罪之处,还望闫大人莫怪。” 衡阳公主以金枝玉叶之尊,讲出这些话来,一时惊动众人。闫立本因这画艺,本就受了无数嘲讽,遭过多少白眼,心酸却无人可说。今日先是闻卢鸿宏论在先,又有上官致歉在后,再见连衡阳公主居然也为此出言表示歉意,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又是辛酸,又是喜欢,又是激动,连声说道:“不可,不可,公主与上官姑娘万莫做此言,立本怎敢,怎敢。”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不能言。 众人尽皆慨叹衡阳气度,唯独卢鸿心中暗自嘀咕。不知为什么,他总对这位衡阳公主颇觉忌惮。就拿刚才来说,自己说了半天,也没落多大好处。这位衡阳公主简单几句,姿态一摆,便让闫立本感激涕零,众人心中敬佩。待明日传扬出去,这待礼贤下士、谦和真诚的名声又不知赚得多少。如此看来,这位公主确是极不简单。 见闫立本犹自激动不已,衡阳公主淡笑着说:“闫大人也不必如此激动了。今日之会,乃是赏石而来。主人是不是也该将宝石请出,让我等得以一鉴真容了?” 褚遂良嘿嘿笑着说:“公主请莫急。此次为臣收的这件石头,着实有些大,因此弄了个小花样,用缦遮了,矮几上摆的便是。还请公主移步为大家揭去缦布,那石头方可得见。” 衡阳公主笑着说:“褚大人果然风雅,倒也是件趣事。且让我等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佳石,需如此什袭而藏。” 众人一闻,这才回过神来,随着衡阳公主一同走过来。只见这矮几上的石头,蒙在缦布之下,足有一人多高。若这便是褚遂良口中佳石,可真是块大家伙了。 众人纷纷论说,衡阳一笑道:“如此衡阳便动手代主人揭缦了。诸位共赏。”说罢便动手,轻轻将缦布揭去。 缦布才去,卢鸿不由大吃一惊,显些叫出声来。此时众人眼睛都盯在石头上,因此无人发现卢鸿吃惊的神『色』。 只见这块石头,玲珑剔透,高有一人有余,宽在三尺左右,摆放在矮几之上,遍体满布苍翠的石皮石花,中间有一片透出内中石『色』来,翠绿盈盈,极为鲜艳。 众人见了,都不由纳闷。看此石颜『色』,既非岫玉,也非荆州玉,更不象青田绿冻。以手抚之,坚硬冰凉,看那石『色』便如同透明一般,偏又绿得清明透亮,实在是无比诱人。 卢鸿心中暗叹,看着这石头,心中不由暗问:“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原来这块石头,并非寻常佳石宝玉,而是一块翡翠。 翡翠原产于缅甸,自清以后方大量进入中土。此时乃是唐时,如何会有这样大宗的翡翠出现?何况卢鸿看这件翡翠的质地,大似传说中一件著名翡翠,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众人先是为此石美艳所慑,悄然无语。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穷思苦想,都想不出是什么佳石,竟如此美丽运人,均一脸茫然。 褚遂良看众人都是摇头不知,再看卢鸿,却有些心神不属,不由高声说:“卢公子!这究竟是块什么石头,你可知道?” 众人都注视卢鸿,看他如何说法。在众人想来,若连卢鸿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怕这天下也再无人识得此石了。 卢鸿上前几步,伸手轻抚这块石头,感受着掌心的清凉,两眼凝视其中清透的底子,说道:“此石本非中土所产,乃是产自极南之地。前代偶有所见,但多为零星小件。其颜『色』或为紫红,或为翠绿,故人称之为翡翠。” 褚遂良一听若有所思道:“翡翠?卢公子说的,可是比之翡翠鸟的翡翠石么?” 卢鸿点头称是。褚遂良所说翡翠鸟,据传乃是一种奇鸟,雄鸟为红『色』,其名为翡;雌鸟为绿『色』,其名为翠。只因翡翠石与传说中翡翠鸟一般,分为红绿之『色』,且鲜艳异常,故得此名。 上官玥听了,轻声说道:“如此说来,汉时班固《西都赋》所言‘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指的便是此石了。” 卢鸿道:“上官姑娘果然博闻。只是前代翡翠,多为小件,制为饰品,似这般大石,从未得闻。在下观这件翡翠,极似传说中的一件名石。其名颇为奇特,称作‘三十六万种’”。 卢鸿所说的“三十六万种”,本是其前世记忆中一块极有名的翡翠,其来历颇为神秘,或说出于清宫,或说传于前代,不一而足。而其去处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被解为四块,雕作国宝;也有人说被携去台湾,秘不示人。因此今日在这里见到这块名石,卢鸿也是大『惑』不解。 众人听了这名字,均觉十分怪异,怎么一块石头,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褚遂良便忍不住道:“三十六万种?怎地这石头有这么一个名字,却是何来历?” 卢鸿道:“这天下名玉,怕不有千种万种。就算是这翡翠,其颜『色』质地,也种类繁多,因此人有‘千种翡翠万种玉’之说。翡翠虽然名种众多,但质地佳者,多为无『色』;颜『色』翠绿大好的,质地又难为极品。便似老天安排,不欲使诸美集于一身,人称‘有种无『色』,有『色』无种’。而此石却是会翡翠佳种佳『色』于一体,『色』既翠绿纯净,底子又是这般透明无暇,故前人认为其集万种优粹于一身,称之为‘三十六万种’”。 众人围着这块佳石,又细细查看了其『色』其质,果然尽皆为极品。再思前人起的这个名字,愈觉佳妙,不由均啧啧称奇。那褚遂良更是乐得合不上嘴,就差抱着石头笑了。 就连卢鸿这淡然之人,也不由有些嫉妒褚遂良这家伙的运气,忍不住打击他道:“这翡翠还有一宗特『性』,便是质地极其坚硬。前时褚大人还说因为石质极美,未敢试着分解刻凿。其实便是你想刻,别说手中的篆刻刀,就算是扛了那一麻袋攻玉刀来,也是休想啃动它分毫。唉,褚大人,只怕你也只能抱着石头看看了。” 褚遂良听了,不由一脸苦『色』。如卢鸿所言,这石头这般坚硬,却又如何开解制作?不由口中喃喃道:“这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众人听了,也都感到为难。衡阳公主见褚遂良沮丧的神情,不由给逗笑了,连忙说:“褚大人却是糊涂。这翡翠既然前代曾有制作,必然是有办法的。若想知道详情,只要你问下卢公子,不就行了。” 褚遂良见卢鸿似笑非似地看着自己,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过来拉了卢鸿说:“原来又是在逗我!还不快说说,到底有什么办法来对付这硬家伙?” 卢鸿说:“这翡翠虽硬,也不是无法制作,但确实比较麻烦。前人制作翡翠,都是以金钢砂反复打磨,方可成形。只要将这石皮磨去,就能『露』出其下的地子来。如果慢慢切割,可成多块佳料,只是不能如青田石、寿山石般自己动手刻制成印罢了。” 褚遂良一听大喜,忙说:“好些甚好。我这便寻找工匠,将其解开来,看看是何情形。” 此时那上官玥忽然出声相阻道:“褚大人且慢。” 众人眼光不由都集中在上官玥脸上,不知她有何话说。 ------------ 第三十八章 诗书画印 第三十八章 诗书画印 上官玥极为认真地对褚遂良说:“褚大人,虽然说玉不琢,不成器,但亦需分别情况而定。此石适才卢公子有言,本是先代相传有序名品,更富佳名。虽然未经雕琢,但自有意趣,饶富自然。如若褚大人真将之解为方料,琢为器用,虽然得其所用,却再无此天然之态,后人再无一睹真容之机,岂非可惜之极。以小女子之意,莫若便不雕不琢,只以此态流传后世,更是一段佳话。” 适才上官玥对卢鸿态度大为转变,一边的陆清羽大不是味道,只是碍了众人在场,不便多说。此时见上官玥发出此论,连忙出声支持道:“上官姑娘果然高见!小可也觉得若真将此石解开,实是暴殄天物。便以此自然之形传世,最好不过。只是此石若能解开,卢公子少不得一展身手,设计美器。如此一来,倒使卢公子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可不要因此见怪呀。” 卢鸿听了,心中也不由对上官玥刮目相看。唐时人物,极少以原形收藏玉石的,不管何等美玉,总须雕琢成形方佳。因此上官玥能说出这几句话来,见识确是不凡。 褚遂良本是悟『性』极高之人,一听上官玥解释,立时便释然,哈哈笑道:“人都道上官姑娘秀外慧中,才女之名,果然不虚。在下受教了,就依姑娘之言。此石能逃过此劫,说来倒要感谢姑娘呢。” 上官玥一笑说:“岂敢岂敢,小女子也是有感而发。若卢公子本有佳设,因此而废,卢公子可不要怪我。” 卢鸿心中暗笑,这上官玥倒真是单纯。适才陆清羽之言,不过暗指卢鸿沉『迷』于制器之道,不入大雅之流。更隐隐地将他本人与上官玥划在同一战线,而将卢鸿设成了对立面,似乎卢鸿就反对保留原石一般。没想到这位上官姑娘根本没理会出陆清羽话中之意,反倒怕因此将卢鸿设计的美器葬送了,特地要对卢鸿致歉。看着上官玥颇为认真的表情,卢鸿倒不好意思多做解释,只好说道“哪里哪里”。 衡阳公主听了便说:“姐姐何须为难。适才先是闻了卢公子画道高论,又品鉴翡翠佳石,现下正好请卢公子一展身手,为此石写真泼墨,以记胜事。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上官玥一听,不由笑着拍手说:“如此最好了。适才听卢公子画论,言语之中淡然有致,令人神往。若能亲见公子作画,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陆清羽只能干笑几声,也『『138看书网』』声“好好”,便面『色』发青,不再言语。 旁边的褚行毅听卢鸿做画论时,已然是心驰神往,此时又听了衡阳公主此议,立时便招呼几个下人,紧着布置下桌案来。褚行毅更自己动手,铺开毡子,取过一卷上等好绢来,又磨开一锭上等松烟,将那画盘、颜料、界尺等物事一一摆布安妥,这才请卢鸿作画。 卢鸿见了这等阵势,不由觉得好笑。忙请褚行毅换过一整张范阳檀皮生纸来,又换过一管长锋兼毫笔,这才在水盂中浸湿了笔,只在笔尖上,蘸过墨汁,又在画盘中轻『舔』几次,将笔调得合意。 众人此时大讶,唐时生纸,一般只用做托裱之用,断无用之作书作画的,不知卢鸿要用生纸画什么。 卢鸿微微侧首,看着几上的三十六万种,略一沉『吟』,又打量了一会案上白纸,这才提起笔来,在纸上重重落了下去。 那纸本是生『性』,极为洇墨。卢鸿这一笔下去,一下子水墨便洇散开来。上官玥还以为这一笔是画坏了,一惊之下,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待见卢鸿毫不迟疑,运笔疾行,又勾画了几笔,已成一块巨石之形。上官玥这才知道自己却是少见多怪了,不由瞄了卢鸿一眼,面带羞『色』。 岂止是上官玥,在场之人,均未见过世人如此做画的。唐人做画,走的都是工笔精细的路子,以纤细精准的线描勾出物品形状来,因此需用小笔精绢,细细描绘。卢鸿所画的,乃是后世泼墨大写意画法,自然未有人曾见过。 只见卢鸿这几笔大异于世常人作画,便如同书法中隶篆用笔一般,以中锋运笔,回转时圆中带刚。笔端起收之际,回锋苍劲有力。笔墨洇化之间,浓淡交融,笔触宛然。众人此时方知卢鸿适才所说以书法之画的道理,闫立本等更是看得心神俱醉,不住点头。 外廓既定,卢鸿便又起笔,略加皴擦。只见他用笔或顺或逆,或正或侧。时而重笔横扫,笔道密集交错,时而又干笔轻擦,现出丝丝飞白。随着其笔势起落,石上现出层层折皱,纹理交错,一块玲珑玉石跃然纸上。 待得大局已定,卢鸿又重蘸浓墨,于石缝罅隙之间,加上点点苔痕。本来浓淡相映的画面上,几点浓墨提神,更显得精神百倍。 画已完毕,竟然是一点颜『色』也未用,全以水墨写就。就当众人以为完工之时,卢鸿又换过一只小一点的狼毫笔,蘸过浓墨,在画面右上角空白处,以小草书题下一首五言八句诗来: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堕石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潇洒作顽仙。 诗句题毕,又加了年号款识,这才取过出门时便已携来的小小印盒,加过名号章,又在下角,印了一方压角章。 卢鸿这才对众人拱手说:“胡『乱』涂鸦,见笑了。” 此时褚行毅连忙上前,与家人一起将此画悬挂起来。虽然尚未装裱,但已见巨石玲珑之姿,尤胜真石。画面上笔墨淋漓,气韵生动,笔墨变化之间,大有意趣。虽然以水墨写就,只是墨『色』,未施颜彩,但由于使用的乃是生纸,其浓淡交融处,笔触自然,变化多端,更显得淡雅出尘。 尤其画面上的题款以及印章,更是新奇。众人初见,稍觉惊讶。此时悬挂起来再看,只觉得书画印相互映衬,题诗又切合画意,诗书画印四者一体,当真是妙不可言。 唐时作画,虽也有题款的,但只是简单写下名号,且一般都要隐藏在石隙、树根等处,必要使款字不影响画面整体,决不使之侵占画面。直到元代以后,文人画形式渐渐成熟,才有了画上题款的习惯。卢鸿此画,便题了数行长款,使之成为画面的一个重要部分,使诗文直接配合画面,以加重其诗情画意。 褚遂良先开言道:“卢公子此画便如先前书法参以款识及印章一般,而更出其上。居然以生纸作画,反觉笔墨之趣大增,变化莫测,浑如天成。诗以言画,画以明诗,书法又精彩绝伦,与画面风格,隐隐相通。不施青绿,而纯以水墨成卷,又以朱红印章为押,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上官玥也点头说:“画以象形,诗以言志,书以明情,印以点睛。卢公子此图集诗书画印于一炉,可称四绝。先时公子画论,有此图为鉴,天下再无人可以置一言了。”一行说着,美目流转于画面,更增明艳。旁边的陆清羽面『色』灰败,虽然开口欲言,终是未能出声。 众人交口称赞,衡阳公主叹了口气说:“唉,见了卢公子此图,反觉得那三十六万种原石竟少了画图上的神韵,转为寻常了。本待厚颜相求,只是褚大人既有此石,复持此卷,两相辉映,可谓双璧了。衡阳也不忍其相拆,只得闭口不言。只是今后若要求观,褚大人可不要小气不给看啊!” 众人尽皆微笑,褚遂良得意非常,口中连连应承。 此时闫立本更上前一步道:“今日观卢公子绝技,立本五体投地。不想卢公子年纪虽轻,见识便超人一等,手下更复神鬼莫测。立本鲁钝,但向来痴心画艺,颇有悬梁刺股之志。愿拜于公子门下奔走,只愿能得朝夕点拨,便是终生之幸。还望卢公子成全。”说罢深施一礼,目光注视卢鸿,甚是恳切。 卢鸿并众人一惊,闫立本朝中官居五品,画艺更早有传扬,今日竟然欲要拜在卢鸿门下习画,对画艺的这份痴『迷』,当真令人赞叹了。 卢鸿连忙上前,连道不敢。还未分开之时,褚行毅却已然大急。先时他便有意从卢鸿习画,待见了卢鸿阐述画论,又挥毫泼墨,早就急切要出来拜师了。这时见闫立本居然先抢了头去,卢鸿还在客气,心急之下也不顾礼仪,一时冲动挤上来脱口说道:“卢先生!这拜师一事可是小可先占下的,万勿忘了我啊!” 众人见了不由好笑,褚遂良更是气愤,上前将二人分开,严肃地说:“卢公子适才也说过了,以书入画,书画同源。行毅,你平时不好好认真学习书法,基本功尚未扎实,怎么可以好高骛远,便要习学画艺?便是闫大人,也该沉下心来,临池三年,之后再学画不迟啊。” 说罢转过来对着卢鸿道:“卢公子,在下沉『迷』书道多年,近来又得卢公子耳提面授,于书艺多有感悟。近日苦练篆刻,长进颇大。若说从卢公子习画,除了遂良,更有何人?明日我便到孔府,与卢公子习学画艺。此事便说定了,再勿更改。” 众人看着争执不休的三人,无言以对。 ------------ 第三十九章 芥子园画谱 第三十九章 芥子园画谱 “卢鸿,这的小斧劈皴我已经会啦,不知道那大斧劈皴是怎么来的?快给我来示范一个。上次你还有什么长斧劈皴来着?一起画来看看如何?……” “卢公子,在下觉得所谓墨分五彩之说似有不妥,那焦墨怎么可以与浓淡干湿同列,分明不是同一种墨『色』嘛。墨法这东西,似乎多有玄妙,在下昨天夜里忽然明白了一些,请卢公子看在下这件小图可还有些味道?……” “卢先生,这鹿角与蟹角的树枝画法,甚是玄妙,只是不知为什么定要以中锋运笔,学生还是体会不深,甚是惭愧。请先生再看学生这几处笔法可还有可取处?……” …… 人患在好为人师,可我从来没有过这个缺点啊。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惩罚我。 卢鸿愤愤不平。 这几天来,褚遂良、闫立本、褚行毅走马灯一般,在孔颖达府上出出入入。三个人就象商量好了一般,从来就没一起来过。总是这个前脚走,那个后脚就跟上来。卢鸿不胜其扰,欲要推辞,却总是张不开口。 那褚遂良从来都是笑嘻嘻地,轰也轰不走,就好像该他什么似的,不光问起来没完没了,而且还理直气壮,搞得卢鸿一个劲后悔怎么当时就没看清这老不修的本来面目。遇上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主儿,你说谁有办法不教? 闫立本的学习态度则是无比认真、无比严肃,虽然在卢鸿力辞下,那拜师一事不再提了,但见了卢鸿总是一脸恭恭敬敬的样子,问得详细无比,听得也是极为投入。面对着闫大人这般严谨求学的态度,你说好意思不教么? 最恐怖的就是褚大公子褚行毅。恐怖的,就是他这程门立雪的劲头。因为褚遂良这当老子的也要向卢鸿学画,自然要把褚大人事事排在前边,褚大公子只能靠边站。因此褚行毅充分发挥了见缝『插』针的劲头,只要一眼瞄到褚大人回了府关在书房里练起画来,立马溜出府杀奔卢鸿这厢来,见了卢鸿恨不得气也不喘,一口气就把自己的学业先汇报一遍,然后就苦苦哀求卢鸿传授这个传授那个。一双幽怨的眼睛深情凝视之下,卢鸿鸡皮疙瘩掉了足有半院子,都是紧着掏点压箱底的本事打发走了事,哪里还敢不教? 半个月下来,卢鸿再也没办法忍受了。就连孔颖达见了这三位来,都要退避三舍,杀伤力太可怕了。现在修书的几位同仁,见了卢鸿都一脸同情的神『色』。昨天闫立本向卢鸿请教了两个时辰何为积墨之法,前脚才走,褚遂良已经笑眯眯地进来,手中拿着一件全是黑点的山水图,拉着卢鸿研究为什么这个点一定要叫“米点山水”。好容易褚大人走了,人影才出院门,褚行毅已经“嗖”的一声飞到了卢鸿眼前,抽出半卷纸说:“卢先生,您说的那染云之法确实难画……” 当这位好学的褚大公子念念叨叨地终于走了之后,吃完饭左手扪腹右手摇扇的谷那律转悠过来,拍着目光呆滞的卢鸿的肩膀说:“卢公子,昔日先圣孔夫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有教无类,故成其圣。今公子所传弟子仅此三人,不足以光大贵学。尚须精进啊!” 看着谷那律一脸坏笑的样子,卢鸿这个悔呀。为什么当年不好好练练老师教的太极拳缠丝劲呢?要是好好用点心练出功夫来,我今天就废了你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 卢鸿歙动着干枯的嘴唇,正要说什么,耳旁又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卢公子,前日所说的高远、深远、平远之法,玥退而思之,深得画中三味。今日更想请益,可否赐教?” 卢鸿、谷那律才回头,只见美丽的上官大小姐已经微蹙着智慧可爱的眉头粉墨登场。 卢鸿还未说话,谷那律已经微笑着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官小姐芳驾登门,求教学习,卢鸿他自然是既乐且悦,求之不得了!二位慢慢请益,在下告退。”说罢不等卢鸿开口,一溜烟走得不见了踪影。 卢鸿无语仰望苍天,心中呼喊:“子曰: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子啊,你带我走吧!” ……. 三天后。 在卢鸿的客房院内小亭下,褚遂良父子、闫立本并上官玥一边饮茶,一边看着对面眼圈发黑、无精打采的卢鸿。 “画谱?”发问的是褚遂良:“是不是和砚谱一样,就是讲怎么画画的么?” “不错!”卢鸿说到这里,总算打起了一点精神:“相信大家现在都已经明白了画艺是一种高致清幽的文人雅艺。但是在下觉得,大唐目前似乎对此尚有一定的偏见。因此小可想,必须要有这样一套画谱问世,才能扭转世人偏见,并为愿意投身画道的有志之士提供一套可以入门的钥匙,让他们不至于走太多的弯路。想来想去,只有四位,能够帮助我实现这一愿望了。” 闫立本一如既往严肃地说:“卢公子有此宏愿,立本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只是我等画艺尚未登堂入室,如何能帮得公子?” “咳,我用你粉身碎骨做什么,我又不是饲料加工商……我是说,你们做得已经很好了,学以致用知道吧?编书的过程,也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实践的过程。通过编这套画谱,不只可以使你们归纳出有用的知识,快速掌握相关技巧,更会促使你们开动脑筋,去进一步探索画艺,达到更高的境界……”卢鸿循循善诱,笑得极其慈祥。 “只是这画谱要如何着手呢?我等可是毫无头绪啊?”褚遂良抓着头,一脸苦恼。 “放心,这不是还有我呢嘛”卢鸿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几套早就准备好的纲要来,一一分派道:“咱们便先从山水入手,做一套山水画谱出来。这套画谱共分树木、山石、点景、图式四大部分。褚大人你笔法生动,对皴法深有体会,便按此纲要,结合前时在下的课稿,一一总结绘制山石稿,如披麻、斧劈、云头、雨点、折带等皴法,都要画出范图,并加文字说明。待完工后,便拿来我看。” “闫大人,你笔法精绝,所绘树木形神俱备,实是难得。那松、柏、柳、榆等树种,分合向背等姿态,雨雪风霜等气候,均要一一写明。尤其枝叶等图例,更不能马虎。这树木谱便要由你来完成了。” “行毅兄,你天『性』聪明,又曾习人物,精细之处,远胜于我。这点景虽是小道,但却是画面中极重要的部分,如人物、房屋、船舶、桥梁、鸟兽等等,虽然看来不起眼,难度却是极大,只得由你来完成了,万勿使我等失望啊! “此谱若成,必又为我大唐艺坛一大盛事,诸位可要多多努力了。” 卢鸿说完,便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看着三位激动得胀红的脸庞,暗暗得意自己这个好主意。这下子,都有事干,该没人来捣『乱』了吧? “那么卢公子,小女子能做些什么呢?”上官大小姐好看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啊啊,差点忘了。”卢鸿极为认真地对上官大小姐说:“一套画谱最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难道是各式各样的范图吗?不!最关键的,是对画论的宣扬与立论。我们这套画谱最重要的,不是告诉人们如何去做画,而是扭转世人对画艺的偏见,改变人们鄙视画家的恶劣风气!这个任务,上官姑娘,便要托付给你了。” 上官玥看着卢鸿及褚遂良等几人信任的眼神,连连点头,美丽的脸庞也不由放出光彩。 苍天啊,终于搞定了。望着被忽悠得大义凛然的三男一女,卢鸿忽然觉得心中无比的喜悦,也许,前世记忆中打倒四人帮时举国欢庆的人民群众,其心情也不过如此吧? “还有卢公子,适才你说的图式是什么呢?怎么不见分配?”女人就是话多,上官小姐这样的美女也不能例外啊。 “这图式,就是将树木、山石以及点景等集于一体的示例山水成图。大家都辛勤工作,在下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这图式么,卢鸿责无旁贷,一肩任之。” “好啊!”上官玥喜笑颜开,“待画谱功成,这图式『『138看书网』』,也是个纪念。想来几位,不会与小女子争吧?” 面对着上官玥天真无暇地眼神,褚遂良抓了半天头发,最后痛苦地点点头。 面对着上官玥楚楚可怜地眼神,闫立本揪了半天胡须,最后大度地点点头。 面对着卢官玥满是威胁地眼神,褚行毅眨了半天眼睛,最后无奈地点点头。 …… 你还看我做什么,什么时候我能说算了,随便你们谁拿去。卢鸿头都快点断了。 “只是,只是卢先生,咱们这套画谱叫什么名字呢?”褚行毅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叫——就叫《芥子园画谱》吧。” ------------ 第四十章 毒草与神农 第四十章 毒草与神农 “只是——”闫立本忽然出声惊醒了沉浸在狂想中的画谱编写小组:“这画谱该如何印刷呢?虽然以雕版之术可以形其大略,只是墨『色』只分黑白,浓淡干湿无从体现,怕又让学者误入歧途啊!” 闫立本这个担心不无道理。唐时也有以雕版印刷佛象等图形的,在卢鸿推出雕版印刷书籍后,也有那头脑灵活的书商,将话本印成书来卖,其中的『插』图也是雕版制成的。但绘画若无深浅浓淡,却不免味道大变,神韵全无了。 褚遂良也叹口气说:“这个却是无法可想。以雕版之法印刷画谱,如果能作到笔法不走样,就已经难得了。墨法变化怕是绝无办法印出来的。” 上官玥和褚行毅听了,也都觉得甚是可惜。自己等人费尽心血,编出这画谱来,却因印刷局限而大失神采,想想也是有些无奈。 卢鸿却呵呵一笑说:“若要印得效果如手绘一般,倒也有办法。只是这方法,其耗费人工精力,难以想象。不知几位可愿一试?” 四人一听不由大喜。卢鸿每每能为人所不能为,众人都有些见怪不怪了。但此次确实是想不明白,如何能印出同画一般的效果来? 卢鸿道:“在下说的这种方法,称为‘木版水印’,要说原理,也很简单。要分别将一张画面中,不同『色』彩、不同浓淡的线条和『色』块,雕成单独的版。然后就如套印一般,分别上『色』印在纸上,最后集合成形,体现出浓淡干湿的效果来。只是此法,原理虽然简单,但对制版、套印等细节要求极高,若非有极高的工艺水准,万难做到。” 说罢,又将这木版水印从描稿、制版到印刷等关键环节,一一讲来。 卢鸿说的这木版水印,可说是代表中国传统印刷术的最高水准,出现年代甚晚,直到近代才真正成熟。其印刷出来的作品,真是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单以印刷中国画的效果看,就算是最先进的后世印刷技术,依然达不到木版水印的水平。 最后卢鸿说:“本来这套画谱,在下想要委托奚家印书坊在长安新开的分店来印制,但又怕坊中缺少精于画艺的高人指点,难以成功。此法我也只是由书中得来,未曾实践过,心中也没有底。只是不知道几位有没有信心将此法现于天下,将《芥子园画谱》印成天下最精美的画谱?” 编书四人众目光狂热,连连点头。 闫立本去画树枝子,褚遂良去描石块子,褚行毅去勾小房子,上官玥去编画稿子,卢鸿终于可以颓乎然亭下,狂笑一声“终得浮生半日闲”,幸福啊!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闫立本等三人要辛苦绘画,还要跑印书坊去研究卢鸿抛出来的木版水印技术,自然没有功夫来『骚』扰卢鸿。但上官大小姐可不会去书坊那地方研究雕木头,何况上官小姐那是有名的才女,几件稿子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然后就天天跑来找卢鸿请教自己稿件中的绘画专业知识,商讨用词遣句、文语结构,直把卢鸿愁得不行——当然,按谷那律地话说,卢鸿纯粹是得了便宜卖乖,纯属找抽型的。 以前三个大老爷们天天缠着就算了,让一个娇滴滴地美女天天缠上可不好受。这几天卢鸿总觉得同仁的眼光已经由同情转为暧昧,而几位年纪差不多的编书弟子的眼光,已经由崇拜转为愤怒与嫉妒。 偏偏上官大小姐绝无任何感觉,这几天不知为什么对颜料地构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唐时人作山水,一般都是青绿山水,所用的颜料都是石青石绿等矿物质颜料,颜『色』不透明,艳丽厚重。而卢鸿所授乃是水墨浅绛山水,颜料多取自草木植物,颜『色』透明浅淡。上官玥原本不喜青绿山水那种装饰味道,一见了卢鸿画的浅绛山水,设『色』不掩笔法,别有清趣,因此极为喜爱。 卢鸿被『逼』无奈,只得将所用颜料找来了一堆,一一向上官大小姐讲明来源用途。上官玥一边学习,一边记录,说是要在画谱中单立一个『色』彩浅说。也许女孩子天生对花花绿绿的漂亮颜『色』感兴趣吧,卢鸿如是想。 “哦,这个就是胭脂,传自西域。在绘画中,是用来点染红『色』的。上官姑娘想必颇有了解了。”卢鸿正对着面前的上官玥解释道。 “嘻嘻,想不到画画还要用到这东西。今天涂唇用的就是柳记的胭脂呢。怎么样,是不是很鲜艳?”上官玥红润的嘴唇,鲜艳欲滴。 “……当然鲜艳……下边这个是藤黄,除了直接染画中的黄『色』之外,还要与花青调和成绿『色』。在浅绛山水中是没有现成的绿『色』的,都要用藤黄和花青调出来。”卢鸿只管循循善诱。 “这个黄『色』也很漂亮啊。前几天看到四娘涂了黑『色』的唇膏,颇有新意。不知涂个藤黄的唇『色』,是不是也很有趣?”上官大小姐一行说着,一行拿了藤黄便向自己的朱唇比去。 “……黄唇怎么可能漂亮……下边这个是赭石……天啊,你不活了!”一看上官玥真地拿了藤黄向唇上画去,卢鸿只吓得魂飞魄散,跳起身来,一把将上官玥的手腕抓住。 “哎呀,你做什么?”上官玥这几天虽然与卢鸿颇为亲密,但见卢鸿如此莽撞地抓住自己的手,还是吓得花容失『色』,『『138看书网』』答”掉在地上。 卢鸿弯腰捡起地上装着藤黄的纸筒,对着满面通红的上官玥说:“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敢干啊。知道这是什么么?藤黄啊!知道?那它还有个名字,叫‘见血封喉’,这个知道吗?” 上官玥听了这个名字,才知道卢鸿刚才为何这般冲动。这藤黄虽然颜『色』鲜艳可爱,原来却是剧毒无比。想起自己举动也着实冒失,一时以手抚胸,不由心口突突『乱』跳。 传统中国画所用的藤黄,产自极南的荒蛮之地,乃是一种叫作“血封喉”的树条汁『液』,采集而得。当地土人采集时,在树藤条上砍出口子,滴出的汁『液』『色』为黄『色』,故称作藤黄。藤黄本是剧毒之物,当地土人以之涂在弓箭之上,『射』中人物,见血立毙,故人称之为“见血封喉”。因此谚语道“藤黄莫入口,胭脂莫上手”,便是为此。 上官玥听卢鸿解释完藤黄的来历,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敢再胡闹,老老实实地继续开始自己记录颜『色』的工作。只是卢鸿却吓出了一头大汗,看着上官大小姐,活脱脱便是一个当世神农。 上官神农虽然偶然有些冲动,但才华确是一等一的。几天功夫下来,所作的画谱总论、分述等文字,不只清楚通晓,更兼词句华美,就是卢鸿看了,也是称赞不已。一手簪花小楷学王献之《洛神赋》笔体,秀美绝伦,才女之名确非虚誉。 卢鸿对上官玥颇为称赞,但在卢鸿面前,上官玥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强的。就算是自己最得意的诗词之学,卢鸿也足够当她的师傅,这一点,她可是心服口服。 在一次讨论词句时,卢鸿偶然提起了平仄之说,谈起了诗词格律。上官玥初听之时,便大加反对。二人也不知争论了多少次,总是无法说服对方。 上官玥为人单纯,『性』子也很是『『138看书网』』到诗词等方面来时,却极有主见。只要不是真正说服她,根本不用想她会随声附和你的意见。上官玥本富诗名,对于诗词等自有一番体会。虽然她对卢鸿所作的诗词极为佩服,对于卢鸿提出的律诗格式见解,却绝不同意。 上官玥道:“卢公子,你所说平仄等道理,确是极为精到的。如坊中做曲子,若说依此而为,以便传唱,也无不可。如你前时《短柱》佳篇,偶然游戏之作,自然可喜。只是若以此为常例,却是束缚了手脚,如人入桎梏,如何能随意起舞?” “上官姑娘,在下这格律之说,只是于古体诗行之外,另具一体。不论五言七言诗句,本就强调格式,总须词调铿镪、起伏有致,才便于诵读歌咏。令尊所作诗句,辞章华美,更倡‘六对’、‘八对’之说,世人称为‘上官体’,于格律亦深有研究,想来上官姑娘自然也不用我多说。”卢鸿说着,又轻声『吟』道:“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令尊此诗,音律协美,『吟』诵时朗朗上口,可见格律之美。” 上官玥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说:“玥平常对家父的诗体,便并不赞同。虽然世人均称上官体,词藻华丽,绮错婉媚,声调铿镪。只是细细读来,却言之无物,终少深致。公子所诵家父之作,当真便觉得其为佳作么?只怕公子也不以为然吧。玥观公子昔时之作‘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这等才情,怎会将家父之作视为圭皋?” 卢鸿脸上不由一红,适才他说的上官体之作,心里确实并不是如何赞成。只是他向来辩论,均惯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上官玥之父上官仪,乃是当朝诗作格律大家,因此便拿来堵上官玥的嘴。没想到上官玥一论及诗词,连她父亲的账也不买,刚才的话说得也毫不掩饰,倒让卢鸿大觉惭愧,始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还是小瞧了这位上官姑娘。 ------------ 第四十一章 人言不可畏 第四十一章 人言不可畏 卢鸿出道以来,若说嘴上功夫,虽然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辩论起来,还从来没有吃过瘪。但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与上官玥关于格律的辩论,硬是半点上风也没有占到。 并不是上官玥辩论之道如何高明,事实上若真说到辩论的技巧,上官大小姐几乎是一点也不懂。但她从来不以这些为重要,本来要说的,只是诗词格律的事儿,又不是比谁话说得滴水不漏。卢鸿抓住一些上官玥言语中的漏洞或错误攻击其时,上官玥总是认真想过,只要适才话语有问题,肯定是大大方方承认刚才说错了,然后再把自己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说一次,请卢鸿再听听可有道理。经过两次,看着上官玥认真的表情,卢鸿自己也不好意思搞这些诡辩,也不由老老实实地与上官玥就格律反复讨论下去。 如此一来,上官大小姐基本就成了孔颖达府中审书小组的编外常驻人员,天天同卢鸿在一起谈画论诗,时时争得面红耳赤,亦或对视而笑,亦或比肩而行。看在诸人眼里,或曰“男才女貌”(一脸无良的褚大人语),或曰“郎情妾意”(一脸坏笑的谷大人语),或曰“恋『奸』情热”(一脸正经的某反派人物腹诽),总之是谣言丛起,说法众多。 孔颖达见不是头,这卢鸿这么下去,只怕对其大大不利。何况卢鸿是来审书的,成天这么陪着美女唠嗑,自己这边的书就不用审了,全得自己这老头子干了,连忙找卢鸿谈了一次。卢鸿这才惊觉自己这一段确实有些乐不思蜀,心中警觉,便有意无意地向上官玥透『露』自己还要审定《五经正义》,时间有限,怕是不能总这般天天陪着上官玥谈论诗画。 上官玥依然风格不变,直截了当地说:“什么时间有限,你不过是闻了外边风言风语,就吓得不敢了罢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自己心中无愧,怕人说什么闲话。我一介弱女子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卢鸿不由苦笑道:“那是,你上官大小姐是什么人啊。你出去跺一跺脚,全长安地上的尘土都要抖三抖!” 上官玥调皮地笑着说:“发抖的不是满地的尘土,而是你这号堂堂男子汉!” …… 卢鸿与上官玥的交锋首次以完败告终。还好上官玥也明白卢鸿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也不再天天缠着卢鸿谈论,卢鸿审书时,她便按这些时间的体会,修改自己的画论。说来也怪,上官玥自己并没有学画,但她对于绘画的一些观点和体会,就连卢鸿和闫立本、褚遂良等,都不能不佩服。 这一段闫立本与褚遂良父子的画稿已经基本成型,卢鸿也把自己的图式完成了。这套图式共有二十余页,件件精美异常,几乎包括了卢鸿讲过的各类画法与风格,一出手便使众人目眩神『迷』。上官玥笑逐颜开,其余三人捶胸顿足,对当时相让之事后悔不已。 由于卢鸿这一段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画谱一事上,上官玥事实上已经顶替卢鸿成了画谱的主编。总论等文字都是由她完成的,这一段她又与卢鸿朝夕相处,对于卢鸿的书画理论理解颇深,因此闫立本等人除非一些实在无法解决的问题去找卢鸿,其他的大多由上官玥来决定。上官玥本来才华出众,而由于女『性』的独特视角,更将这本画谱规划得美仑美奂,饶富诗情。 当然具体的木版水印这些工艺细节,上官玥是不懂的。在『操』作中遇到了诸多难题,全凭有褚遂良、闫立本这两位不辞劳苦,那描稿、制版等难题才一一被解决。 一转眼已经到了初秋时节,《芥子园画谱》进展顺利,预计年前后便可完工。但在此之前,另一套极为轰动的雕版书籍,终于由官方书坊发行了。 这套书就是卢鸿前些日拿出来的《格物论》。此次发行,被分为两卷,分别为《算学新解》及《格物浅说》。 以前朝庭也受时风影响,雕版印制过官方的《五经定本》。但为当世之人学说发行书籍,则是首次。 但令许多知情人不解的是,此书的编者除了卢鸿,更有多人,孔颖达、马嘉运等均在其中。孔颖达对此颇为不喜,重重地叹了口气,未置一词;马嘉运却颇不好意思,还特地对卢鸿做了解释,言道自己也是毫不知情,连称定然上书说明。 马嘉运在算学竞赛后,已经被调整到新成立的格物馆中为负责人。虽然目前还在审书小组中,但主要的精力已经放在了格物馆的筹建中去。马嘉运对卢鸿一直是客气有加,卢鸿也不多解释。只道朝廷此举,亦是为着推广新学着想,何况自己的学说,本是得自前人,又经众人修整推举,署名本是应该的。 上官玥知道这件事后,却大为不满地道:“朝廷怎么可以如此行事?明天我便去问问衡阳,肯定是有人在捣鬼!” 卢鸿连忙相劝道:“这又何必?只要是能推广新学,有益士林,也就够了,何须争这些虚名。想来朝廷如此行事,必有道理,我等万万不可心生抱怨之情。” 上官玥皱眉道:“你这人就和衡阳一般,哪里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多,还当我看不出来似的。算了,我也不管了,你自己都说不生气,我生的哪家子气。” 说罢,赌气不理卢鸿,自己便径直去了。 卢鸿听了上官玥这评价,不由失笑。一时又为上官玥的言语触动心思,眼前隐隐浮起衡阳公主那轻纱后若隐若现的眼神,笑容不由凝住。 《算学新解》及《格物浅说》发行后,引起的震动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的。“格物致知”的说法自来多有人提及,但如何一个“格”法,自来争议颇多。卢鸿提出的演算公式及原理之法,固然使人耳目一新,而以试验证明理论的方式,更是得到了士林的极高评价。 但也有对格物学不感兴趣的人在,比如成天忙活着出版画谱的几位画坛领袖。这几人虽然对格物学有着很高的评价,但也只限于口头上说说,如果让几位艺术家改变风格去研究算学或去做格物试验,那是不可想象的。 国子监的格物馆、算学馆则是倍受关注。马嘉运因为署名于《格物浅说》,又新任国子博士,并负责格物馆相关事宜,一时风头颇劲。范阳两名教算学的老师来到国子监后,被任命为算学博士,初来讲授的几次课程,令国子监中学生大开眼界。不只算学学生都交口称赞,连经学、书学、律学等学中的学生,都跑来听课,一时很是热闹。 现在已经有人传言,道是明年科举之时,格物学极有可能也被列入。因此除了国子监之外,其他各大书院也都纷纷开设了格物学科。只是格物学本是一门新学科,能够教授之人不多。如玄玄等世家书院,因为与卢家关系深厚,还能得到卢家支持不愁师资,其他一些书院则就有些为难了。 因此当朝廷这两部新书颁行不久,便有书院上奏朝廷道:目前书院格物学一科,缺少师资,难启教义。希望朝廷按驻太极书院数学院训导的先例,为各书院派驻格物训导,以解书院师资不足,规格新法,光大经义。 此论一出,呼声甚高。各大书院心中明白,明年科举中将格物学列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如果按照目前情况看,得不到朝廷师资支持的话,这一块根本就无法与太院书院竞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家将好处独吞。因此其他几家书院也同时上书,力挺此议。尤其几家如西子书院一般新兴的书院,底子本来就薄,因此都不惜血本活动,力求此议能到朝廷支持。 但朝廷对此事的态度却很是暧昧。国子监中的格物馆也是初创,几名博士、助教都是选择原国子监中喜爱此学的学者临时上马的。这几人前一时曾见过卢鸿实验之法后,细心研究了《格物学》一书,因此维持国子监内部简单授课倒还勉强,可哪里还有余力支持其他书院。因此朝廷中对外派格物训导一事,多有反对者。 其实卢鸿也明白,朝廷不愿外派训导,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就是要将国子监的实力,超于各书院之上。国子监中就学的大部分学生,都是朝廷各权贵子弟。如果国子监能在新学科上取得制高点,则在科举之中自然也大占便宜。反之,若将师资派下去,强化了各家学院,国子监的优势就不复存在。因此,权贵势力自然不愿支持此议。 卢鸿耳边的消息也颇多,但一直未再参与其中。不管朝廷支持此议与否,范阳方面早就有了成型的应对之法。明年的科举,想来太极书院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崔、郑等世家也是一样。 ------------ 第四十二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 第四十二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 九月初九,重阳节。 所谓重阳,乃是因为九为阳数之极,九月九日,自然就是重阳了。 按照风俗,这一日要登高、佩带茱萸、赏菊簪菊、饮酒等等,以为避难消灾。今天卢鸿起得颇早,因为昨天卢修已经派人送信,道是重阳日,与卢齐、卢平及祖述等好友,过来邀卢鸿一同登山应节。 卢修等还未到府,上官大小姐已经到了。原来上官玥怕卢鸿独自一人无处可去,特地来请他一同登山。 卢鸿颇为惊讶,问上官玥道:“你不与姐妹们一同前去么?怎么自己跑了来?” 上官玥不以为意地说:“衡阳倒是请我一齐去的。只是她们那里都是皇子公主的,规矩又大,人又多,还不如和你一起去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闻得院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道:“小九!哈哈,老没见,可想死我老黑了!” 二人回头一看,正见一张黑黝黝的脸庞出现在门口,不是祖述还有何人。后边卢家三兄弟也边说边笑的走了进来。 祖述一见上官玥站在卢鸿身旁,先是一楞,既而咧开嘴笑道:“原来是上官小姐。怎么,也要请卢鸿去登山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干脆咱们便混做一队,一同去吧!” 卢修等也过来,与上官玥见过,又同卢鸿述了几句。卢齐卢平,见了上官玥后,就在卢修身后,对着卢鸿挤眉弄眼,一脸的暧昧表情,弄得卢鸿真想抓过来一把一个掐死算了。 上官玥见来了这些个人,一时有些不乐。只是现在要是走了,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也只好随着大队人马去了。不想才出门口,李叔慎等猎熊三人组又来了,只见三人黑压压的一片,只是开口笑时方见牙光闪耀。 人数众多,来时马车却不够分配。在众人一致的眼光中,卢鸿只好上了上官玥马车。听着几个不良朋友都在“嘿嘿”怪笑,卢鸿也觉得脸上发烧,只好低头装作不知,故作自然地上了车。 进车放下帘,待想和上官玥解释几句。却见上官玥紧紧挨着车壁坐着,面『色』通红,一见卢鸿上来,赶紧把目光投向车窗之外,似乎在看着行人风景一般。 卢鸿不由暗笑。这位上官大小姐当时说起这些流言蜚语来,胆气甚壮,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今天真见了众人调笑,也一般的羞不可当。 车内气氛甚是尴尬,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路沉默。马车一路出城,到了南山脚下,这才停了下来。 终南山距长安城尚有数十里,又名太乙,本为道教洞天名胜。因唐时尊崇道教,因此终南山上道观林立,香火颇盛。今日因是重阳,长安人纷纷来终南登高,一路人行人如织。 一众人下了马车,收拾停当,便向山上行去。只见祖述、卢修等人,登山的装备甚是有趣。如手杖、木屐等物,武装得相当齐全,看得卢鸿直发楞。 说说笑笑,早来到半山一处别墅之上。这终南山虽然说不上高耸入云,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上得去了。虽然重阳有登高之俗,也没有几个人真个死心眼要爬到山顶上去,只是应个令罢了。 这处别墅,乃是祖述的祖产。规模并不大,说是别墅,其实只是一间小小院落而已。好在院落颇为平敞,不远处乃是一处石台,其上一座小亭。众人便到了亭上,放目远望。 此时已然是深秋时节,树木虽然还未凋零,但已见萧瑟。今日天气甚是晴朗,天空碧透如洗,远眺八百里秦川,果然形胜。遥遥可见渭水如玉带般,萦绕于天际。 祖述早就安排下人过来打扫过了,此时又有人奉上一篮菊花来,看花尚还透着新鲜,是今天早上才采的。众人嘻嘻哈哈,互相簪花,以应重阳之令。祖述本是主人,又为人滑稽,先挑了金灿灿拳头大一朵黄菊花让卢修为他簪上,映着黑灿灿的脸庞,倒是平添了几分喜庆,直把众人笑得打跌。 合场只上官玥一位小姐,早起时上官小姐自己跑来也没带丫环,这下子只好由卢鸿为美人簪花了。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卢鸿精心选了一朵蓝『色』小菊花,为上官玥簪在发间,映着上官玥粉面如雪,眼波流转,更增几分丽『色』,众人又齐声喝彩。 祖述便发难道:“今日登山,小九你收获最多。众兄弟相陪就不说了,更得了为美女簪花的幸运。是不是也表现一个,作诗以记呀?” 众人都起哄,连上官玥都点头催卢鸿快快作诗。卢鸿微一沉『吟』,笑着念道: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作登临恨落辉。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 众人哄然称好,祖述更道明日便让卢鸿写了,让人来铭于一旁壁上。还道以后此台必然以此诗留名,可要保护好了。 台上风大,呆了一会,便都又回到院中。院中几棵枫树红艳如染,中间又供着各『色』菊花。祖述早就安排人买了几篓大螃蟹来,又开了几坛好酒。此时下人已经将蟹抬上来,热腾腾地排在案上,旁边已经筛着温热的菊花酒。众人爬了半天山,都有些饿了,此时酒气混着螃蟹香气蒸腾,都不由食指大动。 李叔慎见了就夸奖祖述道:“不想你这黑头倒也懂些雅趣,重阳佳节,持螯赏菊,确是一乐。” 祖述摇头晃脑地说:“那还用说。老黑我虽然人长得黑了些,这文雅狂放的气质是从来都不缺的。余平生只愿——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说罢,似模似样的摆着姿式,倒还真有些魏晋风度。 李叔慎点点头说:“有点意思。我这就找个锄头去,以后你走哪,我就扛着锄头在后边跟到哪。” 众人大笑,祖述不由骂道:“你这黑厮,咒我死么?白给你准备螃蟹了。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祖述所说的“左手持蟹螯”等语,乃是晋时名士毕卓之语。晋时人狂放不羁,另一名士刘伶嗜酒无度,常乘鹿车,携壶出游,使人扛着锄头跟随,道是:“死便埋我”。因此李叔慎才有找锄头之语。 众人尚在说笑,贺兰僧伽却不管许多,早就自己据着一案,捡了个老大的螃蟹大嚼起来。祖述见了笑骂说:“唉,白白起了个吃斋的名字,怎么就生成这老饕的『性』子呢?哪有半分高僧伽叶的气象?” 贺兰僧伽只管挑着蟹黄,吃得津津有味地说:“嘿嘿,所谓他人修口我修心,有何不可。老僧我吃是不吃,不吃是吃,吃完就走,走了就空。这其中真意,谅你也不明白。” 众人大笑,也纷纷入席把酒持螯。卢齐说:“一会上官姐姐也作诗一首吧,就叫《赋得僧伽嚼蟹归来》,也是应景。” 上官玥笑着我:“我才不做呢。人家又不会什么平仄,又不懂什么格律,没得来在这现丑。” 祖述并不清楚上官玥所指何意,只是他是制曲大家,一闻有格律之说,忙追问什么平仄格律。 卢鸿这才过来,将自己五言、七言诗格律一说对祖述解释了一遍,又说明上官小姐对此坚决反对,认为格律束缚诗意,实为不美。 祖述听了一会,不由将手中蟹螯放下,轻轻点头,以手击案,深思了一会,这才抬头说:“卢兄这平仄格律之说,极是精到。老黑细想那些音调优美之作,果然是合此格律方佳。若天下诗人,均以此格律为诗,则必会推动诗道更进一步。” 说罢又转头对上官玥说:“上官姑娘,虽然格律限定,或妨碍诗意,但对演唱却大有益处。不同的平仄音调,唱来差异颇大。若得如小九所说推广格律,则音律之作,定然更有裨益。” 上官玥摇头说:“诗作岂只为音律之作?诗以言志,诗三百中,多有风雅,怎不见前人以平仄音律为尚?我且问来,若有二诗,一首言之无物,只音律协美。一首不按平仄,而寓意深远。祖大公子以为孰优孰劣?” 祖述面有苦『色』,说道:“说我是说不过你。不过按我们唱曲的来说,宁唱空洞顺口的,不唱深远绕嘴的。” 上官玥听了调皮地一笑说:“如此小妹便斗胆作一篇顺口的短诗,请各位评一下,可算佳作?” 旁边有也下人,连忙备上笔墨来。上官玥秀气的眼睛微微瞟了一下卢鸿,抿嘴一笑,才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下几行,便交给了祖述。 祖述看了几眼,皱起了眉头,随即又大笑道:“哈哈,原来我以为,只有老黑我写这顺口溜,没想到,上官小姐还能写这东西。真是佩服死我了。哈哈!” 众人抢过来看时,纸上几行秀美的行书,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赋得僧伽嚼蟹归来—— 一个孤僧独自归, 关门闭户掩柴扉。 三更夜半子时后, 螃蟹蝤蛑彭越肥。 众人见了,都不由笑成一团。上官玥看着卢鸿,满面得『色』,雪白的脸庞上有几分兴奋的红晕,衬着身后一树红艳的枫叶,映着头上蓝『色』菊花,更显得楚楚动人。 卢鸿偷偷看了上官玥一眼,只觉得眼前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当真艳丽不可方物,秋日艳阳也无此光彩,一时心中大跳,连忙掩饰地低下头去。 ------------ 第四十三章 执子之手 第四十三章 执子之手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登高的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归程。 今天登高,众人酒喝得尽兴,也都各有诗作。在回程上众人评起来,最佳者自然是卢鸿的大作,但大家最喜爱的,倒是上官玥的那首罗嗦诗。 胖乎乎的杜善贤显然是喝得多了,黑亮亮的脸上泛着油光,紧拉着卢鸿,说话都有些含糊地道:“卢……公子,这世上的女人,就没有不……罗嗦的。我那婆娘,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反……反反复复地说上三遍。所以你看上官姑娘,不管是才女还是美女,只要是女人,也要……罗嗦。这诗写得,每句都是一件事说……三遍,女人的诗嘛,这才是本『色』诗人,本『色』啊!” 上官玥杏眼圆睁,美目之中全是杀气,杜胖子兀自在唠唠叨叨,重复个没完。卢鸿不由恶寒地想到,不知道他说重复三遍的,是他自己,还是他家里的婆娘。 祖述连忙上来接过杜大官人,说道:“这胖子就这份德『性』,喝点酒就罗里罗嗦的,上官姑娘不要理他。” 李叔慎也道:“若说起罗嗦诗来,本朝倒也有位高手,乃是一位张县尉。虽然诗写得不佳,却偏爱显摆。朝中李大人本有五言诗道:‘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不想那张县尉将这首诗改头换面,在每句的前头各加两个虚字,拉成七言,就成了自己的新诗:‘生情镂月成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人都说他是生吞活剥,闹了老大的笑话。” 众人听了,都不由笑起来。只有杜善贤唠唠叨叨地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把别人的诗加字变成长句的呢?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把他的诗减字改成了短句呢?” 众人听他这抬杠的醉话,都不理他。此时已经是到了山脚下,杜善贤依然在重复他那两句话,卢鸿也是一笑,并未置意。忽然之间,触动了一件心思,一下子便呆住了。 卢鸿想到的不是别的,正是那部『乱』简《归藏》。 前文说过,这部《归藏》中颇多摘抄《老子》之处,且前后关联,难以剔清。因此之故,这一部分系辞总是无法理清。此时听了杜善贤重复的这两句话,卢鸿忽然想到:“为什么一定是《归藏》抄的《老子》呢?为什么不能是《老子》抄自《归藏》?” 这个念头一出,再无法遏止。卢鸿霎时想起,自己最开始发现『乱』简的句子时,正是见于《老子》的“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几句。若《老子》中内容是后人作伪时摘抄入《归藏》的,这几句便不应当发生错『乱』才是。只有这几句本就是《归藏》竹简中的原句,才可能出现『乱』简! 卢鸿感觉心砰砰『乱』跳,浑身止不住微微抖动。定然如此!《老子》一书成书于春秋之时,而《归藏》乃是商代之易。按二者成书时间,《归藏》远在《老子》之前。若二者均是真本,则《老子》借鉴《归藏》,引用其中之句,方才合理。 卢鸿便如同失魂落魄的一般,全身机械僵硬,也不和众人招呼,自顾上了马车茫然坐下,头脑却在飞速转动,全是《老子》与《归藏》中的词句。 众人一惊,不知卢鸿突然是怎么一回事。祖述便上前要上车询问,却被上官玥及时拦住。 上官玥同卢鸿刚才离得最近,也最早注意到卢鸿突然发呆,隐约听到卢鸿口中喃喃念着《老子》中的词句,又有几句极为深奥的古文,似乎是阐述阴阳变化之意。上官玥原本就知道前一段卢鸿因《归藏》『乱』简无法厘清带来的苦恼,今日这番景象,极可能是突然触发了灵机,悟到了什么。 这类突然的开悟,对习经之人来说,极为难得,可遇不可求。因此一见祖述欲要上车询问,上官玥急忙上前拦阻,怕一旦被人打断了,卢鸿无法保持现在的状态,浪费了这次绝佳的悟道机会。 祖述等听了上官玥的解释,也各自感叹,便不再打扰卢鸿,就此而别。只上官玥上了卢鸿的马车,陪着他一路回孔颖达府上。 可怜上官府上的车夫老张这次可倒了大霉。平常上官玥对下人脾气最是和善,因此跟着她出车,众人都争着来。不想今天上官大小姐这般难伺候,走快了说颠,走慢了说晃,靠路中间嫌风大,靠路边了又怕声杂。说话时象蚊子哼哼听不清,你要问一下吧,她又瞪眼摆手的不让出声。马打个响鼻都要自己快点捂住,恨不得路上过个蚂蚁,大小姐都要忙着轰走,怕吵着车上的卢公子。 好容易到了孔颖达府门口,车把式老张都要崩溃了,上官大小姐也是累得一头汗。车上的卢鸿却恍若未闻,依然呆呆坐着,口中念念有词,一动不动。 上官玥陪着卢鸿在车内半天,见卢鸿这样子,怕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但也不能任他就在车上一直呆着,想喊别人来扶他,又怕惊动卢鸿。一咬牙,上官玥自己轻轻扶了卢鸿起来,拉着他的手,引他慢慢向孔颖达府中行去。 车把式老张好容易到了地方,连忙找个旮旯喘口气,忽然见大小姐手拉手地牵着卢鸿下来,登时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小,口张得能塞进半头猪去,再也合不上来。 上官玥追求者甚众,但由于她眼界极高,因此大多不假颜『色』。就算是有比较说得来的,也是极有分寸,从无一点随便的地方。虽然这一段与卢鸿极为相投,但毕竟是普通朋友,怎么突然就这般亲密,拉拉扯扯不说,还公然在府门口牵手而行,不避行迹,这,这,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吧? 老张把眼睛『揉』了又『揉』,只觉得如在梦中。 岂止是老张,孔颖达府上的下人、丫环等,见上官玥拉着卢鸿的手一路行来,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大唐虽然风气还算开放,但青年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热,也是闻所未闻。何况他们一个是范阳卢氏的公子,一个是上官家的小姐,二人都是大家之后,又无婚姻之约,怎么会如此行事? 上官玥看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只觉得目光集聚在自己身上,不由浑身发热,脸烫得不行。只是心中念头便是无论如何不可让人打扰了卢鸿,只能强忍羞意,缓缓引着卢鸿,慢慢行至他的客房院中来。 洗砚正因今日卢鸿登山未带他而在房中闷坐,忽然见上官玥拉着卢鸿里来,大诧站起,还未开口,便见上官玥脸现焦急,向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忙捂住嘴,不敢出声。 上官玥将卢鸿引至榻上坐下,卢鸿依然沉思不语。洗砚以前也见过公子悟道时的情形,再见上官玥用手势比划几下,心中明白,连连点头。轻手轻脚地端上茶来,放在卢鸿与上官玥身旁案上,又轻手轻脚地出去,在门口呆着看门去了。 上官玥又在一旁守了片刻,见天『色』已然黑下来,卢鸿却依然不动,怕是一时半刻也回不过神来,自己也只得先去了。又怕洗砚照顾不到,上官玥便行到上房来,求见孔颖达,见后说明卢鸿悟道之事。孔颖达一惊,继而大喜,亲自又到客房看了一下,这才叫过几个伶俐的下人来,日夜候在客房一旁照看。 卢鸿一坐就是几天,一直是懵懵懂懂的。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倒头就睡,醒了还是接着发呆。手上不断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当真如同得魔障一般。只可怜洗砚,担惊受怕,天天守着,只盼公子快点醒过来。 卢鸿在室内不管不顾,外边风言风语可是传得开了。虽然孔颖达吩咐下人不许胡言『乱』语,只是他这府中本来就是众人目光焦点,下人中不知有多少收过人家好处扫探卢鸿的消息的。出了这等新鲜事,哪还保得住密?何况诽闻的另一位主角上官大小姐,本也是长安有名的才女加美女。因此二人携手而行一事,便如『插』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数不清的夫子先生摇头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数不清的青年学子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数不清的贵『妇』小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当然也有例外的,一众追星族有样学样,居然第二天就又有几位大胆的青年男女,一般的乘车出游,比肩而行。一时之间,嘲笑者谩骂者仿效者纷纷而出,弄得整个长安都在围着这个话题转动。 偏偏两位主人公自当天起,再没『露』过面。卢鸿在闭关思道,上官玥则被怒发如狂的上官仪大人狠狠地批了一顿。虽然没舍得动用家法,但也给关在了闺房之中,不许她再随便出来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自此以后,重阳节时青年男女携手出游,互簪菊花,居然成了长安一些追慕卢鸿言行、向往新『潮』的青年男女的流行时尚。本就开放的大唐,世风因此更为开放大胆。又过数年,整个大唐各地都效仿此风,以至于某些卫道的夫子讥讽道:以后这重阳节,还是干脆改名叫阴阳节算了。 ------------ 第四十四章 变与不变 第四十四章 变与不变 卢鸿对外界之事自然是一无所知,现在他头脑中反复推演的,只是这一段段杂『乱』无章的文字。 事实上,《老子》与《周易》也有许多相通之处,此一点,习经之人均多有了解。但二者又存在很多不同之处,卢鸿对此也早有察觉。二者虽然同讲发展变化之说,但其着眼点并不相同。《周易》着眼点在一“易”字,讲究事物变化的一面;而《老子》着眼点在一“静”字,着重于事物不变的一面。 前时范阳经辩时,卢鸿以辩证解《老子》,便曾觉得 “变”为绝对,“不变”为相对的论点,与《老子》中的思想,颇有冲突之处。虽然当时强辩不已,但心中未尝不存疑『惑』。其原因,正是在此。此次悟道自然已经明白,《老子》思想的起源,非是源于《周易》,而是源于《归藏》。 《归藏》与《周易》不同之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即是用七八而不用六九。所谓七、八,乃是不变的阳爻、阴爻,而六、九,则是可变的阳爻、阴爻。《周易》所谓“七八为体,六九为用”,乃是指占卜时,预测的重点在于所得到的变爻之上。 易经最初乃是占卜之用,立卦时得到的卦数若是七或八,则对应的就是固定的阳爻与阴爻;若是六或九,则为可变之爻,视情况,阴可变为阳,阳可变为阴。因为占卜强调的就是变数,因此要视变爻的爻词、卦词、卦象等来解卦。 既然《归藏》用七八不用六九,则说明其卦中没有变爻,不强调变化。《老子》中“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致虚极,守静笃”的说法也是符合此说。《归藏》自“坤”卦始,而《老子》言道:“知其雄,守其雌”,正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进而推之,《周易》中的整体思想,便是体现变化,研究变化的道理;《归藏》中的思想,恰恰相反,便是说明世间不变的道理。 虽然知道了《归藏》的立论之本,但要把这一堆文字理顺出来,依然是一项极大的挑战。卢鸿全然处于一种玄奥的状态之中,《老子》五千言与『乱』简《归藏》中这七八百杂『乱』无章的系辞文字,就象两轮检字盘一般,在他头脑中分成了左右两面。双方均不断地高速转动,《归藏》中的文字不断打『乱』,又不断重排;而郑氏藏『『138看书网』』中《归藏》中卦词、爻词,又不断地被筛选出来,与前时整理的《归藏》象词一一核对,在转动中不断调整,一点点地解析到《归藏》的系辞中去。 系辞乃是《易》的总纲,简述其最核心的思想与理论。如果解开了系辞,则整部《归藏》自然会豁然开朗。虽然这部《归藏》的系辞不过短短几百字,但若要一一将其重新排列到其原有的位置上去,实在是极耗心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渐渐地,一段段的词句开始成型。卢鸿知道此时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他的头脑中已经不再考虑《老子》,也不再参照《周易》,不断转动的,只有这《归藏》中七八百字,二百余句。二百多段句子,如『乱』舞地群蛇般,在卢鸿的头脑中四处游走。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飘忽如雷击长空,电闪空谷,杂『乱』如狂风过岭,野马出笼。 此时卢鸿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淋漓,身体几乎摇摇欲坠。全凭一份坚毅之念,才支持他没有倒下去。他知道这是自己最为难得的一次机会,也许错过了,今生便再无一窥《归藏》至道的机缘。 虽然头脑中词句瞬间闪现,卢鸿的心中却一片清明。顺着隐隐的感悟,他终于在杂『乱』中抓到了那一线灵机。他小心翼翼的收摄着心神,瞬间找到了最起始的那一个点。心神一动,如天地初判,灵机乍开一般,忽然间头脑一片清朗,『乱』舞的章句霎时归位,一篇完完整整的系辞清清楚楚的映上心头。 没有狂喜,没有惊呼,卢鸿淡淡一笑,随即一头扎在榻上,沉沉睡去。 “致虚极,守静笃。道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静。故虚为形本,静为动根……”孔颖达看着手上卢鸿最后整理出来的《归藏》系辞,边慢慢诵读,边悉心思索。一边的卢鸿微笑不语,只是面『色』还略有些苍白。 前时卢鸿解开系辞后,倒下便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洗砚目不交睫的守在榻前,孔颖达也是找了大夫来看过。大夫言道卢鸿脉相无异,只是疲劳过甚以至于此。果然等一觉醒来,又吃了备好的滋补米粥等饮食后,卢鸿已然恢复了过来。之后便写下自己解得的《归藏》系辞,请孔颖达过目。 看过良久之后,孔颖达掩卷长叹道:“这《归藏》系辞博大精深,果然大异于《周易》之所言。老夫年轻时读《老子》,也疑『惑』其与其他经书、子书,体例大异之处。观其分为八十一章,而各章前后无关,不涉人事,不明其为何如此。现在看了这《归藏》原文,方知不过是因象说道,起于六十四卦之象罢了。只是这章节之间,怕也有后人伪篡之处,比照原文,一看可知。” 卢鸿点点头说:“《归藏》系辞虽然已经排出,但深思其意,若要语得通透,尚需更大功夫尚可。学生最是疑『惑』的是,系辞中也明明说其以七八为用,不作变爻。则起卦、解卦之法,必然另有玄机。《周易》三演十八变方得一卦,《归藏》起卦演法,定然与《周易》不同。” 孔颖达也点头称是:“虽然易学之道,远不止卜筮之用。但若不能明起卦解卦之法,终不能明其本源。系辞中既未载明,于今之计,也就只能自为推算了。你先时曾道,以算学解易为正途。今日看来,也只有此法才或可重现天机。” 卢鸿“唔”了一声,细想孔颖达此语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这样推算,虽然有系辞为参考,但茫然无序,也是难求。按说起卦的五十一大衍之数,如何演算其余数,也无法只为七八,一时难以索解。 孔颖达看卢鸿说话间又呆住,显然又因自己一句话,推算起卦之数,不由好笑,连唤几声,将卢鸿惊醒,这才说:“卢鸿,这起卦之法,也非是一时半刻能解得开的。你能解得系辞,虽说是机缘凑巧,但也是一直以来日积月累,方有此得。这几天你心体俱疲,若再强行推算,只怕反而不美。还是且放一放,先休息几天吧。” 卢鸿惊醒过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连连称是。又问起这一段来诸般事宜,才知道原来这几天自己闭关期间,那《五经正义》的重新审定已经接近尾声了。 原来按照卢鸿分组之法,此次审书效率明显高于上次。更有那篇总纲为指正,越到后期,进展越快。现在初稿已经成型,就待孔颖达等重核之后,便要上报朝廷了。而谷那律牵头的《五经集注》也已过半,预计年底前后,也就差不多了。 此外前一阶段吵吵嚷嚷的各书院要求朝廷派驻格物训导一事,最终被朝议驳回。一时各书院怨声载道。只是前几天,又有消息说,居然有几个书院背后动作,从太极书院高价挖了几名先生去了。这几位都是太极书院聘请的外来教学,因为此事,太极书院颇有意见,还上书朝廷要求严责有关书院这一不光彩行为。只是朝廷之上各方利益交杂,很多受了各书院好处的高官,前次未能帮助通过训导之议,此次便转过手来,力压太极书院之议,最后便弄得不了了之。 卢鸿心中暗笑,眼见此事,定然是范阳与部分关系紧密的书院联手搞的一出戏。太极书院格物学本是卢氏的压轴本领,哪会容见钱眼开的外人进来的。所谓挖角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朝廷或以为卢家欲独占格物在科举中的好处,必然不肯将此与众书院共享。却哪会想到各大世家暗中协议,共同应对朝廷。如此一来,朝廷以为太极书院吃了亏,反倒不会特别注意打压卢家;而各书院得了太极支持,格物科举中,自然也有更佳表现,国子监的算盘就难打得如意了。 孔颖达看卢鸿听着此事,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背面定然是有鬼。只是推广格物学说,乃是一件有利士林的大好事,不管朝廷、世家及各书院如何博弈,经学由此大为推广,不断深入,总是不争的事实。 卢鸿这时又问道:“这几日以来,学生那《画谱》不知进行得如何了?褚大人、闫大人及上官姑娘这几天可曾来过?” 孔颖达道:“褚、闫二位大人自然是跑了好几次了,只是见你不到也是无法。听说那木版水印之法果然行得,只是制版印刷等极为费时,因此书怕要年前后才能出得。至于上官姑娘……”说到此处,孔颖达有些迟疑,又顿了一下,才说:“却是未能再来。” 卢鸿见孔颖达说到上官玥时吞吞吐吐,似有未尽之言,心下疑『惑』,只是不便追问。师徒二人又闲谈几句,孔颖达要卢鸿好好休息,随即离开。卢鸿心中隐隐想起自己似乎是上官玥送回府来,只是想不起具体情形。想着上官玥在终南山上明艳的笑容,一时心中若有所失。 ------------ 第四十五章 与读书人打成一片 第四十五章 与读书人打成一片 卢鸿这几天不出门,上官玥也给关在了家里,可把闫立本、褚遂良父子憋坏了。不管是有什么难题,一概没有了人解答,只好三人一起研究。好在前期工作已经有了足够的基础,倒还没有遇到特别为难解决不了的事情。 好容易见卢鸿出关了,三人立时就集体杀来,将进展情况向卢鸿详细说明,更把目前印成的画页拿来给卢鸿看。虽然比较后世成熟技艺,还有相当差距,但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让卢鸿非常满意了。但是三人好像约好了一般,只字不提上官玥,让卢鸿不明所以。 祖述、卢修等人这几天也多次派人来探问卢鸿情况。卢鸿恢复之后,又分别登门探看,说起游山的趣事,都是笑个不停。只是一说到上官玥,就都变得吱吱唔唔,忙着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卢鸿觉得奇怪,背地里向洗砚打听,这才知道当日上官玥不避嫌疑,送自己回来一事。卢鸿印象中也不是很清楚,当时一心全在推算《归藏》,身边种种,竟然全未在意。此时知道了前因后果,心中对上官玥既感且愧。只是事已至此,总不能自己跑上门去道歉。也只得长叹两声,暂且放下。 接下来的几天,卢鸿除了休息之外,便是帮着孔颖达审核《五经正义》的终稿。这一段以来,卢鸿关于绘画的论点,已经逐渐传扬开来。尤其卢鸿为褚遂良所绘的那件石图,在大唐上层中多有所闻,也有不少人都亲眼目睹,叹为四绝之作。闫立本等更是宣传得不遗余力,使文人墨客对于画艺的认识,有了全新的转变。 只是关于起卦方法的推算,一直未有进展。卢鸿也不过分强求,闲时便研读《归藏》全文,揣摩其意,以图终有所获。 《五经正义》的最终定稿终于完成了。孔颖达、颜师古面带微笑,全组人员都集于书房之内,大家全是喜笑彦彦。这部《正义》重审历时不足一年,成书之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尤其这一时期,所有人都自觉对经学理解颇深,说起这近一年的经历,都是感慨连连。 孔颖达笑着说:“有劳诸位,同心协力,方使《五经正义》重审如此之速。虽然经历略有曲折,但以老夫观来,最终这版定稿,必可为经学一放异彩。他日梓行天下,诸君也当名留青史。细想这一年来苦辣酸甜,百感交集。最终有成,老夫心中甚慰呀!” 颜师古说:“有什么苦辣酸甜的。你不过是收了个好学生,坐等其成罢了。老头子我也是跟着沾光的,比起上一次来,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完呵呵直笑。 众人听了,也都连声称是。卢鸿在审书这一段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无卢鸿参与,这部书只怕还是遥遥无期,哪得这般容易。 孔颖达说:“昨天老夫已经将终稿及奏折上报,估计指日便可开版发行。到那时,咱们这一班人还要好生庆祝一番。再者今日魏王李泰闻说《五经正义》大功告成,很是高兴,特地在明天设宴,要咱们一班人赴宴。大家都一齐去。” 次日一早,卢鸿便与孔颖达一同乘车出门。此次魏王设宴,并非在魏王府中,而是在终南山上一处别院。在终南山东侧,是一大片宅院,其中多是皇亲贵戚的别墅。李泰的这处别院,在最高一处,占地颇广,与祖述那间小小院落自有天壤之别。 此时已经是深秋,红叶颜『色』格外妖艳,如云霞般连缀成片。卢鸿一路上来,心神却不由想起当日终南登高,上官玥身后枫叶如染,笑颜如玉,今日只是惘然。 李泰别府之中甚是热闹,除了编书小组一众人以外,还请了多位当代名儒大家,如褚遂良、闫立本兄弟等也霍然在列。此外如前次卢鸿见过的“妙手”杜楚客、萧德言、顾胤等人也均在园中,另外还有一个老熟人就是陆清羽。看来陆清羽与这几人现在已经颇为熟谂,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褚遂良与闫立本见孔颖达与卢鸿等,都过来打招呼。尤其是褚遂良,见了卢鸿更是笑着说:“今日上山,只见枫叶如染,山林尽丹,忽然想起来前次谷大人的朱砂竹来了。既然那竹子都可绘成红的,山水有何不可?若以泼墨之法,绘成泼丹山水,不知是何模样?” 众人听了,都想起当日卢鸿与谷那律互相质询朱砂竹一事,不由笑了起来。褚闫与小组诸人都熟得不能再熟了,也就不再讲些虚礼,互相致意便作问候。 此时主人李泰已经过来,人还老远,就大笑着说:“今日能请得一众名贤莅临鄙府,当真是蓬荜生辉呀!” 孔颖达与颜师古连忙上前道谢,连称不敢。李泰连道确是幸事,又与诸位修书人一一把臂相谈。修书之众也有十几位,虽然学识均是大唐精粹,但官职大多不高。但李泰在相谈中说起各位,居然姓名一一尽晓。在言谈中,更将其中特出的几位平生得意之作一一点明,使诸人感动之余,心悦诚服,大叹魏王礼贤下士之名果然非是虚致。 待见到卢鸿时,李泰却不象其他人那般客气,表示得极为熟识,随便说道:“卢公子可有一段没见了。上次得的那件扇子并《陋室铭》的大作,可是给我长了大脸面了呢。听说近来卢公子要出套《画谱》,不知功成之后,可否也送我一本,让我也学学这山水画艺,出去倒也有个吹嘘的资本。” 卢鸿微笑着说:“魏王太客气了。画本是读书之余事,子所谓‘游于艺’是也。魏王公务繁忙,重任在肩。若闲暇之时,勾描两笔,修身养『性』,也是件乐事。” 李泰连连点头说:“以前本王对画艺也略有偏见,总觉或是匠者之行。待见过大作之后,方知道文人才情,终是不同。就算是‘妙手’杜尚书,见过你那画之后,也是赞不绝口呢。咱们杜大人可是轻易不夸人的,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他这么推许过谁了,可真是不容易。” 这时一旁的杜楚客等人也已经聚了过来,听了李泰这话,杜楚客依然面无表情,只是说道:“画虽小道,而其境界自大。前时为匠人所误,画可称艺,当自卢公子始。” 萧德言、顾胤等人也都过来,与孔颖达、卢鸿等见过。陆清羽对着孔颖达等人,谦和有礼,虽然面对卢鸿时略有些僵硬,但也不『露』声『色』。本来陆清羽心胸狭隘,城府也不似这么深。忽然间这般变化,倒让卢鸿有些诧异。 众人一同向里行去,李泰同卢鸿额外亲热,竟是并肩而行。卢鸿虽然心中并不真个觉得礼法之必要,只是在此场合,尤其是自己座师尚在场,总不能真这般傲然,一再谦让。最后李泰道:“卢公子莫太多礼了,以公子之才,本王若说与你并肩,能得同行,或闻高论,就是本王沾光才是。何况说起来孔老夫子等,都曾为本王授课,也是本王之师。在座之人,非师既友。今日本是私人集会,何必这些讲究,各位说可是啊?” 园中众人闻了李泰这话,一时自然都是面有感激之『色』,那陆清羽更是激动不已,先已说道:“魏王爱才如命,此语当真令天下读书人心中感激无地了!前时清羽曾闻人言道,不登南山,不知天地之阔;不见魏王,不知风范之高。今日亲见魏王此言此行,此生可谓不为虚妄矣!”说罢,声音竟似哽咽,不能成言。 众人虽然觉得这陆清羽表现似乎有些太过,只是适才魏王李泰之言,倒也当得起为天下读书人张目。对卢鸿之才推举如此,虽说或有做姿态的成分在内,但以魏王的身分能有此表现,也确是难得了。因此众人都出声附和,李泰直道本应如此,呵呵笑着,竟然携了卢鸿之手,便行入后院中去。卢鸿面上却也只好做出一派感谢之『色』,心中却是叫苦连天。 这魏王李泰摆明了是要拿自己当幌子,好在读书人树立起爱才的形象。卢鸿年纪虽然不大,但无论经义百家、书画杂艺等,在在都是特出之人。尤其在青年士子心中,可说是一代偶像。魏王这一番做作,不只使其声望更为高涨,连带着把卢鸿这面旗,一下子就打上了魏王府的标志。今后不管卢鸿如何说自己非是魏王门下,但世人眼里,他这魏王亲信的帽子怕是跑不了了。 众人拥着李泰,进了后院,见一座园子,甚是宽敞,众人一入其中,心中顿感开朗。由于李泰这座别院是在终南山上,因此这园子也是随形就势,地势并不做平坦之形,而是高低起落,背靠山崖,面对深谷,甚少人工雕凿之迹。园中不乏参天古木,清泉溪流,身在其中,便如置身山野之中一般。 宴已置上,李泰举酒笑着对众人道:“今日小宴,专为宴请《五经正义》修书各位大贤。诸位这一年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终使经义厘清、大道得正。泰倒要替天下读书人,谢谢诸位呀!今日小宴,便请诸位放开胸怀,不醉不归!” 众人轰然相应,共举手中酒杯。 ------------ 第四十六章 射覆 第四十六章 『射』覆 魏王李泰今日显得甚是高兴,而审书组诸人因为大功告成,又得魏王如此推许,因此也是放开心怀。席间气氛甚是热烈,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众人已经都有了几分酒意。 魏王双掌一击,席间歌舞瞬时退下。李泰呵呵笑着说:“今日良朋之会,洵是难得。在座俱是饱学之士,若以诗词歌舞为助兴,倒有些无味了。依本王之见,不若今日便行『射』覆之令,各位可否?” 孔颖达点头道:“今日座中,不乏精研《易》道者,倒是有几位『射』覆高手呢。魏王此议,甚是合适。” 原来这『射』覆一令,由来已久。虽然非常简单,但若行起令来,却是难至不可想象。其做法,便是用盆或盒等物,下边扣一件东西。然后由行令者以占筮起卦,众人按照卦象,来猜测盆下究竟是什么。 卢鸿还是首次参加这种游戏。在他前世记忆中,虽然也知道古人有『射』覆之戏,且传得神乎其神,但心中自然是不太相信的。但今世所学渐多,对《易》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心中也是渐渐相信,《易》中之理,确有其玄奥之处。尤其在他解开《归藏》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因此闻说席间要行『射』覆之戏,也是极感兴趣,放下酒杯,却看这令是如何行法。 只见李泰吩咐下去,便有一个美侍行上来,手中奉着一个木盘,其上覆着一件铜盂。侍女将铜盂揭过,示与诸人,其下空空如也。 侍女笑着下去,到了屏风后,片刻之后,又转了出来。木盘上铜盂已经覆扣过来,其下不知放了何物。 李泰笑着说:“题是已经出了,不知哪位为行令之人,起这头一道卦?以本王之见,孔祭酒德高望重,当先行令,最是使得。” 孔颖达也笑着说:“魏王有令,敢不从命。” 说罢,孔颖达便从席上起身。一旁的侍者连忙奉过水盂来,孔颖达净过手,又亲自在炉中焚起一柱香,这才在令席边慢慢落座。 案上早已经准备下了蓍草等物。以蓍草起卦之法,传自上古。所谓“龟千岁而灵,蓍百年而神”。起卦所用,共有五十根蓍草。五十称为“大衍之数”,《系辞》中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其意乃是虽然蓍草共有五十根,起卦之时,却只用四十九根。 孔颖达双目微闭,将五十根蓍草置于面前,轻轻地从中抽出一根,放于一侧。之所以“其用四十九”,要舍去一根,乃是象征天地初判,遁去甲一之意。 孔颖达将其余四十九根蓍草取在手中,又取过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之上,然后双手自然一分,将其分于左右手中。 这两步乃是所谓“挂一以象三,分二以象两”,乃是暗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道理。之后孔颖达便将其余蓍草,按左右手,四根四根的数,分别得其余数。 四根一组数,便是“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之意。数得的左右手蓍草余数之和,非四既八。之后将余数去除,再将其余蓍草归于一体,即“归奇于扐以象闰”。至此方为一演,历经三演,最后所余蓍草数必为“六、七、八、九”中的一个,得出一爻。共须经三演十八变,才能画出六爻,终成一卦。 孔颖达手中不急不缓,不移时演罢十八变,最后得卦上兑下震,是为“随”卦;其九五爻动,变而为“震”。 众人俱皆不语,纷纷低头沉思。这时颜师古哈哈笑道:“这个却是容易,老夫已然知之!” 众人不想颜师古这般快速,一时都看向他。颜师古看着孔颖达,呵呵一笑说:“既然是泽雷随,其上为兑,其于物为金刀;其下为震,其于物为竹木。木下金上,盂中必然是一把木柄小刀,不知可然否?” 众人听了颜师古所『射』,均觉颇有道理,忙把眼睛投向置物的侍女。颜师古更是眼睛也不眨,盯着侍女。侍女抿嘴一笑,却是连连摇头。 颜师古大为沮丧,不由说道:“怎么会不对呢?定然是老孔这卦起得不准。” 之后其他众人也各自说出自己的答案,或说是竹笛乐器,或说是山『药』等物,只是侍女却只是摇头,无一人猜对。 卢鸿反复推算,一时也未能解出此为何物。他以手在案上画着“随”卦的卦形,忽然想起《归藏》中此卦其名并非为“随”,而是上杀下生,名为“权”卦。他细思“权”卦象词,忽然脱口而出道:“不对不对,此物乃是一管『毛』笔!” 乍闻此语,众人一楞,还未反应过来,那美侍已然娇笑道:“恭喜卢公子,『射』中此物!” 孔颖达呵呵大笑,举起樽来,与卢鸿对饮一杯。 李泰也笑着说:“毕竟是卢公子大才。只是本王还是不甚明了,为何‘随’之‘震’,要解作『毛』笔?” 卢鸿心中却是大悟,他以《归藏》中卦词、象词相解,方明了其意。“权”卦卦词中有“文质彬彬,器用不乏”之语,上卦为“杀”,其象中物用为“九羊之尾”,下卦为“生”,其象中物用为“青稂之竹”。竹上羊尾,又参以卦词,不是『毛』笔还是什么! 但见李泰相问,卢鸿心中一动,面上不『露』神『色』,微笑着说:“‘随’卦下为‘震’,器物当为竹为木,因此诸位『射』时均以此物有木竹之属,此一节自然无疑。”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颜师古等先时也都如此猜想,只是 ‘兑’为何解为羊『毛』,却是均不明白。 卢鸿继续说:“‘随’卦上卦为‘兑’,其物应为金刀,原也不错。只是既然九五爻动,则其上卦变而为‘震’,其中自然有所变数。若以象而论,‘兑’在动物为羊,九五动,应在羊身。以金刀就羊身,所得不是羊『毛』,更为何物?因此小可大胆猜测,其中物品乃是木端有『毛』,必是一管『毛』笔。” 众人此时才各各惊叹,随即李泰提议,众人举杯,再敬卢鸿。 其后继续『射』覆时,卢鸿便细心以《归藏》中卦象,猜测盂下物品,竟然十中七八。那些猜错的,只要回神细细推算,也依然有痕迹可寻。只是卢鸿存了心思,口中故意说错为他物,再未如第一次般显『露』。倒是颜师古和马嘉运二人,以《周易》推理,中了数次,令席间众人均称赞不已。 卢鸿此时也觉得《周易》与《归藏》之间,卦象卦理虽然大易,但依然有某种玄奥的联系。有几次虽然表面看来《周易》与《归藏》卦词颇有不同之处,但最后猜出的答案竟然也是相近甚或相同,令卢鸿暗暗称奇。 不知不觉,酒席已然到了尾声。今日颜师古与马嘉运因为大放异彩,所中最多,结果酒也饮得最多。其他众人,也都有陶然之意。 李泰忽然举酒对卢鸿说道:“今日之会,可说尽欢。只是本王还有一事,要相求占用卢公子一点时间,不知卢公子可否方便。” 卢鸿见李泰这般举动,一时心下踟躇,口中含糊道:“不知魏王何事,尽管吩咐。只要是卢鸿可行得的,必然从命便是。” 李泰一笑说:“卢公子切莫多心。本王前时,曾在一位高僧之处,见过一件东西,很是奇异,只是无法确定其真伪。那高僧爱之如『性』命,须臾不肯离身,不便取到府中。因此只得劳烦卢公子暂屈尊趾,劳驾一趟了。” 卢鸿一听,虽然心中不愿去,也无法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了。心中对魏王李泰,也不由生起一份好感。以他魏王之尊,知道了僧人身上的宝物,也不愿强夺,宁可带人上门去看。虽说或有故意在众人面前做秀之嫌,但也算难得了。 众人尽兴而返,卢鸿却没有随同孔颖达一同返回孔府,而是『『138看书网』』僧人处。李泰所说的这位僧人,其所在的庙宇也在终南山上,只是还要转过两个弯,离此倒也不算太远。卢鸿心中想了一下,便向孔颖达禀明,请他天黑前,便叫洗砚带了马车来那庙中接自己。 李泰请卢鸿与自己一同登车,向那庙宇行去。终南山山势也颇为险要,但因为这一片俱是皇族的别业,因此不惜人工,修了道路直达山下。李泰这府第到那庙宇相距不远,也有简陋山路,虽然不甚平坦,马车倒也可通行过去 一路之上,李泰与卢鸿相谈甚欢。二人绝口不提前时李泰招揽以及在卢鸿书房中看扇时所谈之事,只是议论书画篆刻之学。李泰本就博学,更兼眼界极广,言语之中,甚有见地,即便以卢鸿之才,也颇感佩服。 二人谈谈笑笑,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二人下了马车。卢鸿这才见这座庙宇规模不算太大,香火倒很是旺盛。李泰并不由正门而入,而是转过一角,由一个偏门进了庙中,早有一个知客僧人迎了上来,满面堆笑地将李泰、卢鸿二人请了进去。 二人由知客僧引着,穿过几个小院,来到寺院最里一个破旧的小院门口。那知客僧恭恭敬敬地说:“了然大师便在室中相候,魏王千岁请进。” ------------ 第四十七章 观音与地藏 第四十七章 观音与地藏 李泰与卢鸿进了小院,见这院子不大,正中几间禅房,收拾得甚是整齐。这时一个中年僧人急忙迎了出来,对李泰说:“见过魏王千岁。师父正在后面坐禅,还请魏王先稍待。” 李泰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点头,便与卢鸿进了禅房中。房中四壁空空,只地上几个蒲团。李泰直走到蒲团上坐下,又示意卢鸿也坐在自己身边。 李泰坐下后问那中年僧人道:“神秀,不知了然大师今日功课,还须多久出关?” 神秀恭敬地说:“师父自早起入定后,至今未出。前几日师父他说似有所得,或许此次坐禅时间会稍长些。”说罢,叫过一个小沙弥来,为李泰二人奉上茶。 僧人因要吃斋,因此饮用的茶中不会放入葱、姜等物,小沙弥奉上的清茶,虽然不算是名品,倒也清淳可人。卢鸿慢慢品茶,细细打量这位神秀和尚。只见他面『色』微黑,浓眉阔口,双目炯炯有神,相貌颇为端正。 只是此时乃是唐朝,虽然佛家宗派众多,但禅宗并不特出。适才听神秀说其师在坐禅,显然是禅宗一系。 禅宗即是所谓“教外别传”,据说佛祖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人皆默然,唯独大迦叶破颜微笑。佛祖便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便是“拈花微笑”的典故。华夏禅宗,据传乃是达摩东渡时传入,于初唐时并不为世人关注,直到中唐时方大放异彩。 李泰向卢鸿介绍说:“我知道卢公子本是儒门才俊,不见得喜读佛经。但了然大师乃是遥承禅宗衣钵,其所解佛法,大异其他宗派,深有奥义。少时可听大师为卢公子一解佛家经义,也是他山之石,或有助益。” 卢鸿微笑不语。虽然他不喜佛门经义,但若说起禅来,只怕房后那位了然大师,也不见得便超过自己呢。 李泰与卢鸿二人静坐了有大半个时辰,那神秀也在一旁蒲团上坐下,双目微闭,一言不发。只有刚才的小沙弥,奉完茶后,便到一边自己做功课,听他念的正是一本《观世音经》,声音抑扬顿挫,很是流畅。 《观世音经》全称为《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所谓观世音,即“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因其观世间之音而救之,故称为观世音菩萨。 卢鸿等了又等,心中略有些不耐。听小沙弥正念到《观世音经》中谒语道是:“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 卢鸿摇头叹道:“唉!素闻观世音大士,大慈大悲,普救人间疾苦。这《观世音经》中,怎会有此荒唐之说!” 李泰及神秀都是一惊。神秀皱眉道:“卢施主,虽然贫僧修的乃是禅宗,并不拜念观世音菩萨,但那观世音大士,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观世音经》习者众多,深得敬仰,似不容施主这般砥毁呢。” 卢鸿淡淡一笑道:“适才小可听这位小师父念的《观世音经》中言道: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可是不错?” 神秀说:“戒念他并非贫僧禅宗中人,乃是本寺拨来的洒扫僧人。不过他勤学精能,倒还有些可取之处。贫僧闻他适才所诵《观世音经》,似无差错之处啊?” 卢鸿听了,便对那小沙弥说:“如此敢问小师傅,此几句谒语,当做何解?” 那小沙弥合十道:“此谒之义,乃是言道若世间诵持观世音菩萨的信徒,必有观音之力护持。若有那等恶人,欲以毒『药』相害的,不仅无法伤及他人,必然反遭毒物反噬,以为因果相报之义。” 神秀听了,连连点头,神『色』甚是欣慰,显是觉得这戒念说得甚是中规。 卢鸿摇头叹道:“小可闻说,佛祖当年曾见鹰追白鸽,为免白鸽之灾,情愿割股喂鹰。更见猛虎凶残,为免其饥饿,舍身相饲。可见佛门慈悲广大,世间万类,无论贵贱善恶,统为一体视之。” 戒念听得连连点头,适才他见这卢公子说《观世音经》荒唐之语,甚是不喜。此时又见卢鸿称赞佛门慈悲,不由看着他又顺眼了起来。李泰、神秀却若有所悟,料卢鸿还有后语,均不出言,静听下文。 卢鸿又道:“想那等恶人,虽然或因一时错念,生了害人的心思,但佛光普照,渡化其心,也非是不可能吧?怎可恶行未成,便将毒『药』还施其本身,以杀止杀?想那恶鹰猛虎,佛祖都愿舍身相饲,怎的那恶人只因一念之差,方有错行,便不教而诛,岂非荒唐?” 戒念听卢鸿这般讲来,不由目瞪口呆。听这位卢鸿公子这般一说,心中也觉得《观世音经》中 “还著于本人”之说,似乎不合佛家慈悲为怀的宗旨。便迟疑地问道:“那…….以施主之见,当如何说才好?” 卢鸿笑着说:“依小可看来,此语便当改作: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都没事。如此一来,方显佛门平等慈悲,皆大欢喜,岂不是好?” 李泰一听,差点便笑出声来。这卢鸿确实一张口,能把死的说活了。刚才他挑的那『毛』病,便是佛门高僧,也只得回避。只是这等改法,明显便是打趣了。 戒念小和尚一闻卢鸿的改法,不由愁眉苦脸,心中为难。他觉得如此一改,经文似乎是更讲理了。只是以后自己若念经时,念成“两家都没事”,岂不是要惹人嘲笑? 神秀见戒念暗暗发愁,“咄”的一声唤醒他道:“戒念,如此执著,岂非着相?岂不知五蕴皆空,那识念只在心中,如何这般执念?” 戒念一听,连忙收摄心神,不再深思。 神秀这才对卢鸿道:“卢施主好锋利的言辞。只是观世音大士,虽以慈悲为怀,但佛门之中,亦有雷霆手段,因果循环,方显善恶昭著。若说渡化,地狱轮回,何尝不是渡化?我佛门地藏菩萨,曾有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语。如此慈悲之怀,难道公子能不为之动容?” 卢鸿说:“哦?不知这地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语,乃是何意?” 神秀脸上浮现出无限景仰之『色』,沉声说道:“善哉善哉,地藏菩萨愿力深厚,‘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似秘藏’,故得名为地藏。其在无量劫前为婆罗门女、光目女时,为救度生前造诸恶业而堕入恶道的母亲,而发大誓愿,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想地藏菩萨,宁弃自己成佛之机,而以普度众生为任,如此大慈悲、大毅力、大智慧,怎不令人钦佩!”说罢,口中连诵“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连那戒念小和尚也诵读不已。 卢鸿却摇头叹道:“我道神秀法师本是禅宗高僧,定有超人见识,不想也是同于俗流,难有真见。可惜,可惜!” 神秀闻听卢鸿之语,脸『色』依然平和道:“贫僧追随师父时日尚短,未能悟通禅宗真谛,见识自然无甚过人之处。只是卢施主有何高明之见,还望指教。” 卢鸿道:“我闻佛门皈依三宝,是为佛、法、僧;禅宗教外别传,皈依自『性』三宝,是为戒、定、慧,而以慧为无上宝。若只人云亦云,谈何慧字?请问法师,地藏菩萨发誓愿时,距今不知数千万载,则这地狱,今日是空了未空?若还未空,其中罪苦众生,概减了多少?” 神秀一听不由为难,半晌才道:“卢施主所问之言,佛经之中并无记载。只是佛经云‘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做者是”。只观世间人沉沦红尘而不自知,则地狱难空,罪苦之人难减。” 卢鸿一笑,却转身问李泰道:“请问魏王千岁,若有地方官吏,为官一任,而治下盗匪不见平息,百姓不闻安居,民风不曾教化,只如任前一般无二,则当何论?” 李泰愁眉苦脸地说:“食君之粟,自当忠君之事。若如公子之言,尸位素餐之辈,即不言其渎职付有司治罪,亦当坐怠慢去职,以明吏治。” 卢鸿点头道:“魏王千岁英明。” 然后又转头对神秀道:“适才魏王言道,便是一官一吏,若无实绩,亦当坐免。请问法师,如地藏菩萨,发誓度化地狱罪苦之人,因此倍受世人膜拜。却不想数千万年,而地狱中未见其减,不知何年方见其空。如此枉受世间亿万信徒香火,却无半点实绩,空以大言见于世人,不知神秀法师以为如何?” 神秀眉头紧锁道:“虽然如此,但地藏菩萨之意,本是先人后己,舍己为人,其宏愿不可贬毁。何况地狱本为六道之一,怎会真的为空?” 卢鸿笑道:“神秀法师也知地狱本不会空。若地藏知地狱不可为空,犹发此誓,则是以此妄言欺世;若地藏不知地狱不可为空,骤发此誓,则是智慧昧见不明。地藏此誓,不是妄言,便是昧见。请问神秀法师,更有何解?” 神秀面红耳赤,口张了数张,无言以对。 ------------ 第四十八章 是什么在动 第四十八章 是什么在动 正在此时,只听后面传来一个苍老地声音道:“神秀,虽然你经义精深,但于佛学要旨,总是囿于旧说。我禅宗本不以经义为重,一切法直指本心既可。但得机缘,自有顿悟之机,何须说长道短,徒惹人笑。” 随着声音,一个老僧步入堂来。 神秀一听,满面惭愧神『色』,低头道:“弟子无能,请师父责罚。” 李泰呵呵笑道:“了然大师数日不见,想必佛法更有精进,可喜可贺。” 卢鸿也忙起身施礼,却见这位了然大师,身材矮小,穿着一件破旧僧袍,其上重重叠叠打了有几十个补丁。看其面貌形容消瘦,头发想是有些时日未理了,长有径寸;颌下一部花白的胡须,对着李泰满面笑容,『露』出口中牙齿来,倒也缺了七八个。 了然笑着对李泰道:“魏王千岁一向可好,老僧这个不争气的徒儿总是放下不争胜之心,全没个出家人的无争之心,真叫老衲汗颜。”说着又转向卢鸿道:“这位便是名动长安的卢公子吧。久闻公子精于经义,最擅辩术。今日得见,果然高明。” 卢鸿见这了然倒不似一般高僧似的摆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架子,为人甚是随和,心中也顿生好感,笑着说:“徒逞口舌之利,终是下乘,大师见笑了。” 了然又看着神秀摇摇头道:“神秀,为师非为责你经义为人所屈,而是不当执著于经义。佛说世有八苦,略五阴盛之苦,奈何总不能脱去?何况禅宗之义,本在一‘空’字。万物是空,经义又何尝不是空?“ 神秀恭恭敬敬地做礼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知错。” 了然笑着点点头说:“你也不必如此。禅义本自精微,便是我这老和尚,也是囿于其中,日夜颠倒而不自知,何况你这小和尚。唉,都说看破,又有几人真能看破!” 说罢摇头叹息两声,又对李泰说:“老衲却是这个『毛』病,一说起禅门义旨,便放不下去。唉,终是尚欠了修行。” 李泰笑道:“大师过谦了。大师精于禅宗微意,淡然深致,本王是很佩服的。” 卢鸿却笑道:“若不拿起,如何放下?禅学虽然高远,却稍有片面,大师执著于放下,只因未全拿起呢。” 了然一听,深思道:“敢问公子,所说片面为何意?” 卢鸿道:“佛门虽然亦有各宗,但论及人生,无非是‘因果轮回’。渐宗论道世间,无非一‘苦’字;而禅宗论道世间,无非一‘空’字。却不知,若无乐,何来苦?若无有,何来空?不有是空,不空是有,二者不只相对,亦彼此相存,决无可能只存其一的道理。贵宗只以‘空’字为论,本自偏颇。拿都拿不起,如何放下?” 了然肃然道:“是空是有,无关本心。有的他自有去处,只是禅需向空处坐,悟需由空处得。” 卢鸿摇头说:“若说行事,由空处入手,自然不妨;若说观理,只由空处,终是占偏。只说由空处悟,若不见实,怎能见空?大师可知,何为空,空自何来?” 了然一时沉『吟』。他一向精研《金刚经》,对‘名’、‘相’、‘空’均有得于心,却从未想过何为有,何为空,而空由何来。 卢鸿见了然还在思索,又笑道:“大师请看院外天空,可是空的?” 众人见院外天空如洗,静无风『色』。了然道:“自然是一派浑然空冥。” 卢鸿道:“不错。那请问,若不立于大地,如何可见天空?大师只仰头见天,却忘了脚下大地。” 了然道:“有大地时,天自然为空;若只观天,天依然是空。” 卢鸿道:“既然大师以为天必然是空,为何天空下经幡,摇动不休?却是何人动他?” 了然道:“自然是风在动。” 卢鸿笑道:“既然天是空的,则风在何处?” 了然一时语塞。卢鸿之意他已然明白,若说天是空的,则风自然无可由来。卢鸿所说,乃是以物之空喻理之空,说明空未必空之理。 此时神秀却出言道:“经幡摇动,自然是幡在动。若身自端庄,八风不动,又怎会摇晃?” 神秀此言虽然有些强辩,却也有其道理。卢鸿道空未必空,但神秀却解为空本是空,不空的乃是经嶓本体,与外无干。 卢鸿却道:“神秀法师,若以禅解之,既不是风在动,也不是幡在动,其实,是你的心在动。” 神秀听了此言,不由“啊”的一声,立时呆住。李泰与了然,也都不由动容。 卢鸿此心时却把肚皮都要笑破了。这风动幡动的典故,原见于《坛经》,没想到今天用来忽悠二位禅宗高僧,倒是实在好用。只是虽然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依然严肃庄重,不敢『露』出半分偷笑的表情。 李泰先开口道:“不想卢公子学贯诸家,佛家经义,也能这般信手拈来。李泰佩服。” 了然笑着道:“以后公子若得暇时,还望多到老衲这里走走。若能得公子棒喝点醒,实是善果。” 卢鸿连道不敢,口中说着不过是拾前人牙慧,心中却道:“拾前人牙慧自然是没有的,不过象我这拾后人牙慧的,怕真是绝无仅有了。” 三人又笑谈几句,李泰才又起话题道:“了然大师,上次在尊庐中见过那卷东西,本王心中很是疑『惑』。因此今日,特地请了卢公子来一鉴。卢公子法眼如炬,想来必能解本王心中疑窦。” 了然呵呵笑着说:“这有何不可。总是些身外之物,也不值得魏王如此上心。”说罢唤神秀道:“神秀,你去把那卷《临河序》拿来。” 神秀做礼退出,片刻之后,手中拿着一个长方锦盒而入。这锦盒也有些年头,看来已经颇为老旧,颜『色』已经变得有些暗淡了。 神秀将锦盒恭恭敬敬地奉到了了然手中,了然随手递给魏王道:“魏王请便。” 李泰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接过,又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一件卷轴来。 卢鸿见了这件卷轴,便“唔”了一声,从其纸『色』等看来,若不出意外,应该是一件旧裱书画真品。只是究竟是真是假,还需打开细看方才能最后定论。 李泰对着卢鸿神秘地一笑,缓缓解开这件卷轴,一点点地展开了。最首乃是三个古隶大字“临河序”,笔法古拙中又有淡然之意,显然非是寻常手笔。 随着卷轴渐渐展开,『露』出已经发黄的纸『色』来。首行开头几个字半真半草,却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两句。卢鸿一见,不由“啊”地惊叫了出来。 李泰手下不停,一件长卷徐徐展开,全文出现在卢鸿眼前。这件东西书风为小草,开头还比较平稳,越到后边,越是放纵潦草。 卢鸿不敢怠慢,先细细审看了长卷的纸张、墨『色』以及款识。以他的眼力来看,纸墨绝是古物无疑,其形式体例,也均合古法。只是说来也怪,除了开头三个大字外,通篇竟然没有一件跋文,就连收藏章记,也是绝无。整件作品文字,与通行的《兰亭序》开篇百余字基本相同,只有一两句偶有出入。但其书法风格,却与内府那件《兰亭序》大异。 世间通传的《兰亭序》乃是太宗皇帝收得兰亭后,命各大臣中工书者临写,又使妙手如冯承素等人响拓摹本,此外又将其雕刻上石,拓本由是流传日广,世人方能略窥其大概。内府《兰亭》,乃是行书长卷,共有三百余字,笔法妩媚多姿,气韵流畅。而此篇则仅有一百余字,自“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之后概未见录。其笔法颇有隶意,且运笔草草,大有无意为之的感觉,却自然生动,别有一种疏狂之态。 卢鸿只觉得口中发干,双手不住微微颤抖,心中“砰砰”直跳。他强自按下激动的心情,反复将此卷书法文字、笔法从头至尾再三查过,直至觉得再无疏漏,这才直起身来,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看到这般情景,魏王李泰也忍不住略有紧张,见卢鸿已经看完了,出声问道:“怎么样?” 卢鸿沉『吟』不语,此事实是匪夷所思。眼前此卷,无论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晋时古物无疑。其书风大似王羲之《姨母》、《初月》风格,按其笔法追索,便应该是传说中的《兰亭序》。 只是如果此卷乃是真正的《兰亭序》,那内府中收录的一卷流传后世的《兰亭序》,又有何解? 卢鸿心中翻腾,也是难以断定。在前世记忆中,后人对于流传的那卷王羲之《兰亭序》推崇倍至,但也一直存在疑问。质疑最多的,便是其书风大异于晋时文字,更与记载中王羲之“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的雄强之风不符,过于妩媚缠绵。 此时见了此卷《兰亭序》,虽然不知内府中那一卷究竟是何等模样,但卢鸿却隐隐觉得,自己眼前这一卷,才应该是真正的《兰亭序》。 只以书风而言,此卷中的那份疏狂磊落,便不是内府本所能敌的。而晋时人物,确实不当有那般回转缠绕的笔法。 沉『吟』再三,卢鸿才含糊说道:“此事委实难以断定。除非在下能亲眼见过内府中所藏《兰亭》真品,不然终无法确论。” 魏王李泰“哈哈”一笑道:“若是卢公子要看那卷《兰亭序》,倒也不难。” ------------ 第四十九章 大衍之数 第四十九章 大衍之数 卢鸿听魏王李泰道看那内府《兰亭》不难,一时未敢接口。今日之事,处处透着玄异。自己并非魏王心腹,何以他居然带自己来看这件东西? 若是其他书卷,要自己看下真伪,并无什么干系。但这卷《兰亭序》,世人皆知为太宗皇帝最为喜爱的书法作品,对其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书作。单说命诸工书大臣临摹一事,就足以证明《兰亭序》的地位。 而今此卷《临河序》,若自己看得不差,十有八九才是右军真迹。则内府中那一卷,虽未亲见,但很有可能却是西贝货了。 卢鸿思及至此,不敢多说,只道:“内府中《兰亭》真品,其书迹自然为真无疑。虽然在下未曾亲见,但经多位方家鉴定,何须小子置词。只以此卷而言,必是旧物无疑,只是晋时书风,多有相似者,因此难以骤下定论。” 李泰点头道:“在下也按卢公子高论之法,细审其纸墨,确如公子所说,系是真品。” 卢鸿笑着道:“魏王天份本高,何须在下置喙。其实不必说其他,只看这纸墨书迹,淡然古远,毫无火气,但可知为真了。此卷书法水平之高,为卢鸿平生仅见,不管其为何人所作,称是天下奇珍,绝无可疑的。” 鉴赏古物,种种理论自然可供为鉴,但最可信的,却是鉴者的感觉。若说纸质墨『色』等等,鉴者明白,造伪者也有高人在,早晚也能仿得相似;若说笔法,学得七八分,鉴者也难以此辨别。唯有真品中因年代差异而独有的气息,却是怎么仿也仿不来的。 李泰也连连点头道:“卢公子此言深得我心。古人书迹自有高远疏狂之气息,便如世外高人的气质一般,纵你是再出『色』的捉刀之人,也是模仿不来的。此卷能得卢公子青眼,身价也必然不凡,了然大师却要好好收藏了。” 了然笑着『露』出缺齿道:“魏王说笑了。老衲一个出家人,原也不看重这些,只不过是先师留传,不敢毁坏罢了。它是古物也好,是一卷废纸也好,又有什么分别?魏王所说甚是,这等奇珍,收在老衲手中,却是可惜了。既然卢公子为此卷知音,可见缘法,便以此卷相赠卢公子吧,也不算负了此前人书迹。” 卢鸿一听大惊,忙道:“君子不夺人所美,此事万万不可。” 李泰也帮着推脱道:“大师切勿以本王适才之言为意,李泰绝无觊觎此卷之理。若真这般行事,倒成了本王强索宝物,岂不要惹天下人耻笑。” 了然笑着摇头说:“魏王、卢公子莫要多想,老衲绝非因势而献此宝。不瞒二位,老衲这卷东西,也曾有人闻得风声,巧取豪夺,倒也经过几起。只是这些夺宝之人,只不过是因一‘贪’字而起,老衲虽然不成材,总也成因怕了他们,便乖乖交出先师遗物。今日见了卢公子高论,实是心中欢喜。禅宗视一切均为空,何况这一卷旧纸。这东西跟了老衲,也不过天天锁在箱子中,明珠暗投,也是埋没了它。若得卢公子这样的主人,才堪为伯乐,岂非宝剑得名士。二位万勿推托。” 卢鸿笑道:“大师视一切为空,我虽然一介书生,却也知道身外之物如浮动。如何大师便要以此相托。若大师真怕明珠蒙尘,不若便托付于魏王千岁。千岁素有文名,精鉴古物,则此物所托得人,必无辜负之说。” 李泰听了,也连声推托。三人推来推去,倒如那书卷是烫手的山芋一般。最后还是李泰劝说下,了然道暂时保管此卷。若李泰并卢鸿愿拿时,随时取去便了。 正在此时,知客僧来报,道是孔颖达府中派来接卢鸿的马车已然到了。卢鸿一听,便起身向了然告辞,李泰也便告辞出来。了然也不相送,只是神秀陪了二人相送到院门口,宣声佛号便掩了门。还是知客僧相送二人到了寺门外,早见洗砚已经在门外候着。卢鸿便与李泰作别,随即上车,回转长安城中。 在车上,卢鸿又想起那卷《临河序》来。虽然卢鸿也多见晋人书迹,就算是二王手卷也见过几宗,却绝无如今日这卷这般精彩的。虽然看来写得随意疏狂,却笔法精气勃勃,真不愧游龙惊凤之谓。一边想着,一边手上不由自主的比划起来。虽然他只过眼几番,但此时想起来,笔迹便如在眼前一般,再细思其笔走龙蛇之态,心下大为钦服。 再想想也是好笑,往时自己见了宝贝,再无放过的道理,不管想什么办法,总要弄到手才好。不想今日是人家上赶着要送自己,自己倒不敢要了。不由摇头叹息,果然身不由己。魏王今日之行,不知是试探,还是收买。看来自己表现得太过,只怕以后还有得纠缠了。 山路不算是很好走,因此车行得甚慢。卢鸿在车上不由又想起今日『射』覆时以《归藏》卦象解卦之事。按说起卦本由《周易》之法所得,何以《归藏》解之亦有效验。难道此二者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不成? 想到这里,卢鸿忍不住叫住马车,然后吩咐洗砚道:“洗砚,你且下去,帮我采些草茎来,我想起卦用。”此时没有蓍草可用,也只得以寻常野草之茎代替了。 洗砚听了就跳下马车,此时正在山道之上,左方乃是矮崖,右方坡下一派野林,林外俱是荒草,甚是荒凉。洗砚跳到其中,选那长茎的野草,折了一抱回来。 到了车上,洗砚将这一抱草茎抱到车上对卢鸿道:“不知道少爷要用多少,看这一抱总够了吧?” 卢鸿看了不由笑骂道:“你这家伙全不读书,起卦哪有用这么多的?那《易经》少爷我也教过你的,不知道大衍之数是五十么?” 洗砚听了,笑嘻嘻地为卢鸿数草茎,一边数一边还说道:“少爷这可不怪我,前些时候听你讲易经,少爷可是说那河图中天一地一啥的,说天地之数是五十五。我怎么知道又变成五十了。” 卢鸿一听,不由呆住。按河图中所载,天地之数为五十五,但起卦为何要用五十舍一,以四十九根为用,历来都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有人道,起卦之法,本是天地之数减六。六为六合之数,只是为何要减去,便再无人能说清楚了。” 此时卢鸿却突然想起,那《周易》中的系辞方位本为后天,而所传的伏羲先天八卦方位与后天不同;莫非起卦所用之数,也不一定便用五十之数?若以五十五为起卦之数,依然以分二之法,而揲之以六,则其得数,自然是七或八,恰合《归藏》用七八之法。 再一想,卢鸿觉得大有可能。一分为二,本是象征太极分阴阳,其后若说分为四时,不如分六合更为合理。 所谓六合,便是上下左右前后方向。天地初判,阴阳乍分,之后出现的当然是空间六合,而不应该是时间四象。 想到这里,卢鸿便叫洗砚道:“洗砚,数出五十五根来我用。” 洗砚一听又呆住,边数边道:“原来公子便如街上卖肉的,这要的数儿也是时时要涨的。” 卢鸿心情甚好,笑骂了洗砚几句,待草茎数出来,连忙按照自己适才推算之法,以五十五为起数,以六揲之,也经三演十八变,得出六爻一卦,却是上水下生,名为“机”卦。若是按照《周易》中卦形,当是上坎下艮,是为“水山蹇”。 只是以此起卦,并无变爻,卢鸿一时也不知当如何解。何况自己起这一卦,毫无来由,并无所问之事,倒难下手。 此时太阳西下,已然将到了酉时,太阳直『射』到卢鸿脸上,虽然已经将近冬天,却依然略有余温。卢鸿心中一动,按时辰而言,正应在“机”卦七五爻上。 所谓七五爻,便是由下向上数第五个阳爻。若是《周易》,便称作九五,《归藏》用七八不用六九,故称七五。卢鸿心中细想《归藏》中此爻爻词,忽然之间,只觉得一阵心悸,一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七五本是阳爻居五位,所谓“三多凶,五多功”,既中且正,本是多功之位。但以阳刚居中位,大有盛极必反之意。此“机”卦七五爻词正是“厉。朋来,终无咎”! “厉”即忧祸,此卦凶险异常,不知何指?一时卢鸿心中茫然,但心却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一种阴冷的气息似在自己身上缠绕不去,这股阴冷之气几乎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便如周身都镇在冰山下一般。突然间一线明机闪过,他颤声叫道:“车夫,转头,咱们回去!” 车夫不明所以,此时那洗砚尚在车下,去扔剩余的草茎未上来。只是听卢鸿这般叫回,也便应着声,拉着马掉转马头。 卢鸿在车中,只觉得浑身发紧,觉得车正摇晃着掉头,正在此紧张之时,忽然闻得外边车夫“啊”地一声,拉车的马一时也惊鸣起来。从帘缝中依稀看到,车夫的身子正在缓缓歪倒。 卢鸿大惊,不敢多想,下意识地倒下一滚,便从帘下向车外滚去。 才俯身下去,只听“夺”的一声,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一只弩箭『插』在了自己先前所坐的身后车壁上,箭尾犹自不停的抖动! 卢鸿不敢迟疑,耳中传来洗砚大呼“公子小心”之声,滚落车下,顾不得浑身摔得生疼,起身便向一侧的林间冲去,余光已经看到有一个黑『色』人影手中闪着利器的寒光,由崖角扑了出来。 ------------ 第五十章 终无咎 第五十章 终无咎 卢鸿向林中跌跌撞撞地跑去,耳边听着洗砚大呼“救命、快跑”的声音,知道洗砚无恙,心下略安。 卢鸿与那黑衣人所隔不过十数步,见那人行动如电,知道自己就算是进了林,怕也甩不开此人。惊惧之时,心中却依稀通明,突然浮现出几句话:“利西南,不利东北。利涉大川。” 这本是《周易》中“蹇”卦的卦词。《周易》中“蹇”卦与《归藏》中“机”卦卦形完全相同,此时不知为何,突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卢鸿心中。卢鸿一时不及细想,进了树林,看着太阳方向便朝西南蒙头冲了过去,只觉得自己喘息声越来越重,心一时都要炸了,耳边传来身后黑衣人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正自绝望之际,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已经冲出了树林。再看眼前,卢鸿心中一惊。只见面前却是一道断崖,其下一条大溪,横于崖下,波光粼粼,不知深浅。溪边林木苍苍,掩映着院落房屋,似是一处别业。 此崖高怕不有数丈,只是前边已经再无路可走。闻着身后刺客已经快追到,再想到“利涉大川”之语,卢鸿心中不由苦笑,难道真要如此于死地求活?“机”卦本是山上生水,倒真是应了这个景。 时间不容卢鸿再想,一咬牙,便纵身向崖下跳去。耳中只闻得“呼呼”风声,身体急速下坠。此时忽然觉得肩膀一麻,身体坠速更快,眼见得溪水闪着金光,在眼前急速靠近,随着一声轰然大响,纵体摔入水中,一霎时浑身剧痛,眼前只见水光泼溅,四周全是浑茫茫一片。他觉得头脑中晕晕沉沉,强自拼命挣扎,只闻得耳边似乎有惊呼之声隐隐传来,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卢鸿醒过来时,头脑兀自晕沉沉的,不知身在何处。他勉强想睁开眼睛,却觉得没有一丝的力气。忽然觉得轰然一下,巨痛传来,不由痛哼出声,浑身不由一紧。这一下,更觉得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几乎又要晕过去。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道:“醒了,公子你可醒了,这下没事了。唔唔……” 卢鸿听这声音,正是洗砚,一时心下大定。周身疼痛难忍,却让他觉得头脑也随着清醒了一些。他用力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楚,只见有黑影在晃动。又过了片刻,才看见眼前洗砚一边笑,一边在流泪的眼睛。 洗砚双眼通红,面『色』憔悴,一边用袖子抹着眼睛,一边说:“公子你觉得怎么样。可是把我吓死了。” 卢鸿这才觉出自己躺在榻上,身上衣服都已经换过了。肩上火烧火燎地疼痛,包扎得甚是厚实。他嘶声说道:“洗砚,这是哪里?那刺客呢?” 洗砚说:“这里是衡阳公主的别业。那天我远远见你跳下了山崖,吓得不行。等绕下来,遇上公主府上家丁才知道是这衡阳公主的府第。当时公主正好在这园中,见你落水,已经着人把你救上来了,那刺客却是谁也没有见到去向。你晕了快一天一夜,现在都是第二天午后了。我可是给吓死了。”说着,语音中又带上了哭声。 卢鸿头脑中一片混『乱』,他闭上眼,思索了一会才说:“可通知孔颖达大人和叔父了没有?” 洗砚抹抹眼睛,点点头说:“当时一片混『乱』,我不知如何是好,什么都忘了。公主府上本有医生,那先生说你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肩上受伤,又落水受了风寒,才一直未醒。等我想起来要通知孔大人和卢老爷时,公主说天『色』已黑,山路难行,须得天亮方可传送消息。今天早上天亮我要找人送信,那公主又是不见人影。还是后来上官姑娘着了急,才命人送信出去的。估计一会他们也快来了吧。” 卢鸿听洗砚说上官玥也在这府上,不由一惊,再细问才知道上官玥被禁足一段时间后,就来衡阳这处别业躲清静散心。不想这么巧,偏偏卢鸿遇险走投无路,也被人救到这府上来了。 上官玥见落水之人居然是卢鸿,又看他肩上带伤,昏『迷』不醒,只吓得魂飞天外。还是衡阳公主冷静,急忙命人四处查看,又着人将卢鸿抬到卧室之中,将湿衣都去了,唤府上医生速来救治。待医生来时,见卢鸿肩上『插』着一把匕首,连忙为他拔下治伤。还好匕首没有伤到要害,不至有大碍。 上官玥六神无主,守在卢鸿榻边,只是流泪。此时洗砚被四出查找的家丁遇上,这才寻上府来。 洗砚见了卢鸿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人事不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见上官玥也在旁边,连忙追问卢鸿情形。那上官玥见了洗砚,也忙着追问卢鸿受伤的缘由。二人『乱』成一团,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最后还是一边的衡阳公主出言,一点点询问洗砚,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将卢鸿已经救治,并无大碍之事告诉了洗砚。洗砚这才渐渐镇定下来,便请衡阳公主着人通知孔颖达并卢承庆。衡阳公主却道,此时天『色』已然黑了,别业正在半山腰上,山路黑夜难行。何况卢鸿已经稳定下来,并无大碍,此时通知山下,也于事无补。若上山下山有个闪失,反倒添『乱』,不如明日天明再说。 卢鸿听了,哑着声音道:“有什么吃的没有?我现在觉得似乎有了些精神,就是饿得难受。” 洗砚连忙点头道:“有有,公子稍待,我这就去端来。”说罢起身欲去端。这时旁边一个伺候的小丫环急忙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碗粥来。 卢鸿此时浑身难受,又累又饿。闻得米粥的香气,肚子中也“咕咕”叫了起来。他想挪动一下,立时觉得浑身大痛,不由“哎呀”一声。 洗砚见了忙道:“公子先别急着动,等我来。”说罢上前扶住卢鸿。旁边的两个小丫环也将粥碗放在一旁上前帮忙,轻手轻脚地慢慢扶着卢鸿动得舒适了,这才取了粥碗来,一点点喂给卢鸿。 这粥熬得甚是香甜,不凉不热,吃在口中香软濡滑,极是可口。卢鸿也着实饿了,不一会便将整碗粥都吃光了。两个小丫环收拾碗盘,又送了出去。 洗砚在旁边道:“可是没有了。上官姑娘派人说,你受了寒,有些烧,肠胃弱,醒了后不许一次吃得太多了,过一会再吃吧。这粥还是上官姑娘让人准备的呢,凉了就热,就是要你醒了就有热乎饭吃。” 卢鸿点点头,哑声道:“上官姑娘人呢?” 洗砚一边扶着卢鸿再躺稳,一边说:“昨夜上官姑娘守着你痴痴呆呆的,只知道流泪。后来衡阳公主说有我守着就行了,劝她回去,她也不理。后来我觉得吧,也不该,也不该她守着,就也劝她,她还是不走。最后还是公主硬把她拉走的。” 卢鸿问道:“那你说的给山下送信,却是怎么回事。” 洗砚哼了一声,有些生气地说:“也不知道这公主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我想找他派人送信,家人一概说不清楚公主在哪。让家人去送信,又说没有主人之命,不敢『乱』来。我急得团团转,也不敢离开你这里。还好上官姑娘隔一会就派人来看你醒了没有,我抓住了她的丫环,要她带信给上官姑娘,请她想办法通知咱们家里人。后来那丫环回来告诉我说,上官姑娘已经安排她的家人去送信了,让我别急。刚才你醒时,那丫环还在这呢,一听见你醒的消息就跑去给上官姑娘送信去了。” 卢鸿听了点点头,深思不语。这衡阳公主救了自己,留在府上却不给外边送信,不知是何用意。他吃过一碗粥后,觉得身上似乎有了些精神,只是腹中倒象是更饿了。 洗砚上前用手试了试卢鸿的额头道:“公子你烧还没褪呢。那先生开了『药』,已经抓好了,我这就给你熬『药』去。”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声音道:“诸位大人且莫着急,适才家人来报,卢公子无有大碍,已然醒来。诸位请这边来。”正是衡阳公主的声音。 听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众人已经由院内进来。只闻得孔颖达的声音焦急地道:“卢鸿,你怎么样了?” 随着声音,孔颖达已经来到卢鸿榻前。只见孔颖达往日平和的脸『色』此时异常焦急愤怒,说着话坐在卢鸿身边,拉住卢鸿,双手微微颤抖。 卢鸿低声说道:“恩师切勿挂心,卢鸿已经无碍了。劳动恩师,真是罪过。” 孔颖达摇头不语,面『色』悲愤。此时见颜师古、卢承庆及卢修也都上前问候,都是担心不已。 原来上官玥派出送信之人,直到近午才赶到孔颖达府上,求见孔颖达,说出卢鸿遇刺受伤现在衡阳公主别府中一事。孔颖达一听大惊失『色』。本来昨天派人去接卢鸿,见晚也没有回来,还以为因为有事耽搁了,因此留在魏王府没有回来,谁想到会出这等意外。当下连忙派人通知卢承庆,这边紧着准备车辆上山探看。修书工作已经初步告成,修书小组众人都未在府上,只有颜师古恰来孔颖达这商议事情,也便一同前来。 卢承庆府上离孔颖达府不远,因此孔颖达车行不远,便见卢府车辆也追了上来。二队一同来到衡阳公主别业处求见,待见着衡阳公主时,才知道卢鸿已经醒过来了。 ------------ 第五十一章 兄妹之间 第五十一章 兄妹之间 见卢鸿已经没有了大碍,卢承庆连忙向衡阳公主致谢不已。 衡阳公主微笑着说:“卢大人太客气了。卢公子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衡阳不过些许微劳,何必言谢。倒是那刺客,虽然四处搜寻,却未见蛛丝马迹,乃是一憾。” 正说着,外边又来人通禀,是卢承业及卢齐、卢平等都到了。原来卢承庆及卢修动身时,也派人往卢承业、卢承泰府上送信,只是事情紧急,未等人到便先行上山了。卢承泰因公派在外,未在府中,其他人闻信急忙赶来,这时方到了门口。 这一拨才进府中,褚遂良父子、闫立本以及祖述等人又闻讯赶来,一时室中甚是拥挤。此时衡阳公主出言,道是卢鸿已然无碍,只是眼下也无法移动,留在此间养伤便了。众人还是暂时不要打扰卢鸿,让他静静休息一下才好。 众人听了也觉得衡阳公主说得甚是。这时洗砚已经把『药』熬好端来,卢鸿喝了『药』,身体疲乏,又沉沉睡去。孔颖达等见天『色』已然不早,这一众人留在衡阳公主府上也不是一回事。待见卢鸿无碍,只是短时无法搬动,便向衡阳道谢后,依了衡阳之说,单留洗砚在此照顾卢鸿,其他人便告辞下山去了。 卢鸿这一次睡得时间不算太长,醒时发现天『色』已然黑了,身上的疼痛已经轻了不少,肩膀上却更为痛楚,觉得周身还是有些发烧,四肢无力。转头看时,却见洗砚正趴在自己身边,睡得甚香。 卢鸿一叹,想来这两天洗砚又怕又累,也着实吃够了苦头。这时能够多睡一会,也就不再唤醒他。心中细思这两天的事,诸般事由纷至沓来,心中总是无法理清。 不知究竟是何人要派刺客来暗杀自己?卢鸿心中细想或是魏王,或是朝中权贵,似乎都有可能。 在卢鸿想来,目前嫌疑最大者,便应是魏王。前时自己先是拒其招纳,又利用其出面使推举之法终被压制,一旦被其知道前因后果,或为泄愤派了杀手前来,也不无可能。尤其自己昨日行踪,全在魏王掌握之中,他若要动手,自然最为容易。 若权贵中人,为了前一段与世家相争中失利之事而派刺客,自然也有可能。但这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就是自己暗中为世家谋划一事已然全盘泄『露』了出去。卢鸿细思这种可能,并不是特别大。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那陆清羽所为。此人与自己本有仇怨,近来自己与上官玥之间亲密之行传得沸沸扬扬,那陆清羽因妒成恨,竟欲行凶,也并非不可能。何况按准备的时间地点来说,陆清羽也有充分的时间和消息。但观那刺客所执的,竟似军用的短弩,寻常刺客也难有这类凶器,以陆清羽的势力,不知能否派出这样的人来。 卢鸿表面闭目不动,心中却翻腾不休。若真是自己为世家筹划一事已然泄『露』,只怕牵扯甚大。不知道卢承庆是否已经算计到此一节,有所行动。自己被困在这衡阳公主府中,一时半会怕也无法离开,诸般事宜,怕都要卢承庆及族中长老们见机行事了。 正盘算间,忽然闻得外面隐隐有吵闹声。只闻得衡阳公主的声音道:“魏王千乘之尊,怎地竟然不顾礼法,全然不管主人之意,强闯起我的小小府第来了?传扬出去,便不怕为士林所耻笑么?” 卢鸿一惊,怎么魏王李泰来了,听衡阳公主之意,意似阻拦,而李泰则强行闯入。听着这二位皇子公主兄妹言语之间,极不客气,显是之间矛盾颇深。 李泰与衡阳,说来还是一母所生,便是已经过世的长孙皇后。按说他二人又无皇位之争,本该亲近才对,何以如此剑拔弩张?卢鸿不由想起前时褚遂良也曾说过衡阳与太子以及魏王都不太亲近,只与李治相得一事,心中暗暗纳闷。 门外又传来李泰的声音道:“卢鸿乃是本王挚友,更是相访回程中遇刺受伤,本王前来探看,又有何不妥?倒是公主,三番五次阻挡于我,不知是何用意?”看来这魏王与衡阳成见极深,竟连声妹妹也不叫,直以公主相称。 衡阳冷然道:“卢公子身体受损颇剧,需得卧床静养方可,不便人探视打扰。若魏王千岁真希望卢公子好,便请回转。何况卢公子本是自贵府出门便即遇刺,瓜田李下,魏王也该回避才好。” 李泰高声含着怒意道:“什么瓜田李下?本王与卢鸿相交甚好,怎会害他?你不要信口雌黄,以己度人。卢公子既然是在我府回家路上受伤,便当接到本府疗伤静养才是。在你这里才真叫人不放心呢。你且让开,本王探看好友,何须你来推三阻四,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 衡阳也怒道:“魏王说话却须尊重,什么隐情。我与卢公子也有一面之交,见其遇难施以援手,本是天经地义,却不似他人有什么企图。卢公子在我府上安置甚好,不劳魏王千岁费心了。” 李泰音含不屑道:“就你么?哼,堂堂公主,说得真是好听。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还不让开!” 衡阳声音略带颤抖,显是怒极:“你你,你怎地又如此说。你做什么……” 随着一声惊呼,闻得李泰已经大步闯进院来,后边衡阳气极败坏地叫道:“好你个魏王,竟然擅闯私府,强扰伤者,还不回来!” 李泰充耳不闻,径直进了室内出声道:“卢公子可好么?” 这时洗砚“啊”地一声,才惊醒过来。『揉』『揉』眼睛,见是魏王进了门,连忙上前拜见道:“参见魏王千岁。少爷他喝了『药』,才睡下了……啊,少爷醒了。” 卢鸿装作才被惊醒的样子,慢慢睁开眼,然后惊到:“啊,魏王千岁怎么来了。些许小事,如何敢惊动。”说罢做势要起来,只是才一动作,便觉得肩上伤口做痛,不由“啊”了一声。 李泰连忙上前两步,坐在榻边扶住卢鸿道:“卢公子有伤在身,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快快躺下。” 说罢,又拉着卢鸿的手自责地说:“都是本王疏忽,不想竟然在公子回家途中遭逢刺客,真是惭愧呀。还好未有『性』命之忧,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卢鸿连忙道:“不过宵小之为,与魏王何干?魏王万勿如此说。” 李泰点头道:“卢公子放心,明日一早本王便入宫面见父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凶手及背后指使揪出来,还公子一个公道。” 此时衡阳公主在一边道:“卢公子身体虚弱,魏王既然已经见过,还是让卢公子休息为好。小妹早就说过,卢公子在小妹府上,必然照料得周全,魏王只管放心便是。” 李泰微一沉『吟』,对卢鸿道:“见卢公子无碍,本王也就放心了。只是居于此间衡阳公主府上,似有不便。李泰有意请公子移驾鄙府静养,不知可行得?” 卢鸿道:“谢魏王关心。此次若非衡阳公主相救,只怕也见不到魏王之面了。虽说居于公主府邸,似有冒昧,只是卢鸿此时身体确难移动,只得暂时从权,打扰公主了。” 李泰又想了一下,这才道:“也罢,那卢公子便在此间暂时休养,李泰隔日再来探望。若有所需,只着下人送人信便是。” 说罢,又转头吩咐了洗砚几句,要他好生看待卢鸿,若有何不妥,尽管来找自己便是。回头又嘱咐卢鸿安心静养,这才起身告别,也不看衡阳公主,扬长而去。 衡阳公主呆呆站着,也不理李泰离开,灯火映照下,隔着轻纱眼『色』朦胧,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衡阳公主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对卢鸿道:“卢公子便安心在府上休养。请公子放心,只要在衡阳这府上,必然保证公子无恙便是。公子休息吧,衡阳先去了。” 说罢转身,低头离去。 洗砚并未听到先前李泰与衡阳在门外的争执,只是觉得这次李泰探看,气氛有些怪异,喃喃道:“怎么这衡阳公主,总是这般神神秘秘的。” 卢鸿也未多言,他睡了半日,此时也无睡意,只是觉得肩上疼痛中又带着痒,知道是伤口在愈合,想来再过几日,就可下地了吧。 卢鸿这边百感交集,旁边的洗砚又忙着去为卢鸿张罗晚饭。卢鸿先时只吃了一碗粥,洗砚没让他多吃,早就饿透了。这次与洗砚同来的,是上官玥身边的丫环,拎了一个食盒过来,里边除了粥之外,更有几『色』小菜。粥还是一般香甜,小菜虽然清淡,也极为可口。卢鸿吃了几碗粥,虽然还觉得未尽饱,也知道不能再吃了。丫环收拾了碗筷离开,洗砚却又趴在榻边,沉沉睡去。 卢鸿这边吃过饭,觉得精神好了不少,烧也略有些退了。心中盘算诸事,直到深夜时,困意上涌,方才睡着了。 ------------ 第五十二章 扑朔迷离 第五十二章 扑朔『迷』离 待卢鸿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洗砚早已经醒来,看着倒是精神了不少。 洗砚忙着侍候卢鸿洗漱完毕,又用过早餐。这时闻得门外传来衡阳公主的声音道:“卢公子今日感觉可好些?” 随着声音,衡阳公主已经进了门来。卢鸿忙半坐起身道:“不敢劳动公主相问。此次蒙难,得公主相救,大恩不敢言谢,只得永铭于心。今日觉得已经轻松多了,再过两天,便可起身。那时便可回叔父府上静养,以免再打扰公主。” 衡阳公主摇摇头说:“既然到了我府上,总须要养好了才回去,不难倒显得我这主人是个恶东家了。这且休论,只是衡阳有几句话想对公子说,不知方不方便?” 洗砚一听,知道衡阳公主有事要同卢鸿谈,连忙收拾东西,退出门外。卢鸿淡淡地说:“公主有话请讲,何须客气。” 衡阳公主略停了一会,才轻轻地说:“此次遇刺之事,不知卢公子有何想法?” 卢鸿不动声『色』道:“在下自思至京城以来,似乎并未得罪过人,实在不知是何许人,竟要置在下于死地而后快。或许是那刺客认借了人,也未可知。” 衡阳公主冷笑一声道:“卢公子太谨慎了,对着衡阳也如此么?不瞒公子,衡阳也着人调查过公子到京城后的言行举动。只说公子的身分,令师本是太子右庶子,更是身居国子祭酒之职。你身为令师衣钵传人,若说你不是太子一党,只怕无人能信。” 说到这里,衡阳公主看了看卢鸿的脸『色』,又接着说:“可怪的是,公子与那太子几乎未有来往,却几度与魏王盘桓。虽然你数次公开坚拒魏王之邀,但魏王不仅未见与你疏远,反而愈见亲密。” 衡阳公主摇了摇头,接着说:“何况公子本是范阳卢氏之后,令尊更是身为卢氏族长。卢公子,世家子弟于世家的忠诚,只怕远在我大唐之上吧。如此一来,有心人不禁要问:卢公子以卢家世子身份,于太子、魏王间若即若离,究竟是何用心?” 卢鸿听着衡阳公主之言,脸上虽然强自平静,只是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自己与这衡阳公主,不过有一面之缘,为何对自己这般关注。她说曾派人调查自己,不知究竟都有些什么内容?心下想着,口中却说:“公主太看得起我了。卢鸿不过一介闲人,玩些文房,做些诗词,聊以遣兴罢了。至于太子、魏王,朝堂中事,又或世家派系,却从未掺杂过。” 衡阳公主轻笑着道:“若说文彩风流,公子自然不居人后,世人看公子,或也有这般看的。只是衡阳却不敢苟同。这且不说了,我只问你一句,我那上官姐姐,你待怎么办?” 卢鸿见衡阳公主言语闪烁,又突然扯到了上官玥身上,纵然辩材无碍,对着这位难缠的公主,也觉得难以招架,只得吱唔道:“上官姑娘,与我有什么干系?什么我待怎么办?” 衡阳公主“哼”了一声道:“你少来装着没事的样子。我那上官姐姐前几天被你哄得魂都丢了,成天围着你转;又与你大庭广众下,牵手携行,全长安都传遍了。现在你倒是一抹清,说没干系了?你可知道,为什么上官姐姐自你醒来,这两天都不肯来见你么?” 卢鸿摇头道:“却是为何?” 衡阳公主道:“唉,可怜我那上官姐姐见你当时那份样子,吓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什么也不顾了,就傻呆在你身边。要不是我硬拉走,怕不都化了望夫石了。上官姐姐虽然人给我拉走了,魂还留在那一问三不知的负心人身上。若不是你昨天总算醒来呀,上官姐姐不吃不睡的,怕先你成仙了。她流了一夜的泪,两只眼睛都肿得桃子似的,怕某人见了她的狼狈模样,在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因此不敢前来,只是一会派丫环问个信。可怜这份真心,竟然还有人故作不知,充作清高模样!” 卢鸿不敢接语,只道:“公主取笑了。我与上官姑娘心如明月,绝无私情。公主纵然责骂与我,却不可污了上官姑娘的清誉。” 衡阳公主摇头道:“我与上官姐姐情愈姐妹,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更如何会污她清誉。卢公子,我知道你家中已经订了妻室,乃是荥阳郑氏之女。若说身份地位,与你相当,也无可置喙。只是上官姐姐这份苦心,你也不忍相负吧?你是世家子弟,但上官姐姐也门庭自高,以你目前的身份地位,怕还有些周折。” 卢鸿心中警惕,心中念头急转。这位衡阳公主,实在是自己所遇过最难对付的人物。观她语言滴水不漏,或声『色』俱厉,或出言调笑,或义正词严,牢牢占着主动,更步步紧『逼』。想来她先是威吓,后以上官之事诱导,其中必有圈套在后等着自己。只是不知其后手为何,意欲何为。 卢鸿想来,自己的价值,不过一是自己这块招牌,二是身后的家族。但衡阳公主一介女子,纵然贵为公主,又有何能为?她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有何目的? 既然『摸』不透衡阳公主的心思,卢鸿只得以不变应万变,说道:“劳公主挂心。公主为上官姑娘如此用心,卢鸿佩服。只是此事无论如何,终须上官姑娘之意方可商量。待在下身体稍安,便拜会上官姑娘,定然不会负了公主这片苦心。” 衡阳公主见这卢鸿软硬不吃,说得含含糊糊,一时也不知怎么对付。正在此时,家人来报,门外有人求见,乃是卢鸿的亲友,又来探看了。 衡阳公主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此事我也不便相『逼』。只是你可要想好了,我那上官姐姐是何等样人,他人求也求不来的。你可不许负了她。” 卢鸿看着衡阳公主,轻纱相遮,只隐约可见她双眼,却不知是何神『色』。也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得点头应是。 衡阳公主便起身而去,不一会,谷那律、马嘉运等都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卢家三兄弟及祖述等朋友。 审书组中人见了卢鸿,各各上前问候。见卢鸿今日气『色』已经颇佳,谈起来也都颇为轻松。那谷那律还开玩笑道:“当日卢鸿你送我那面朱砂扇,我就知道此事不对,你还兀自强辩,不以为意。今日见红,正是当日朱砂竹之兆啊!” 众人皆笑。那马嘉运又说起卢鸿遇刺之事,已然轰动京城,目下朝廷已经大动干戈,搜寻刺客。 原来今天一大早,魏王便入城进宫,面见天子,禀明卢鸿遇刺之事。卢鸿虽然未得功名,但这一段以来名声雀起,在士林中声望极高。如今竟然在魏王府归程时,光天化日遭遇刺客,当真令人震惊。因此天子震怒,着魏王督着有司,察查此事。 此外,据说孔颖达、颜师古、褚遂良、闫立本以及卢承庆等人,都具本上奏,要朝廷严察此事。尤其是孔颖达,卢鸿本是他爱徒,更视为自己的接班人,遇此大难,自然要大声疾呼。孔颖达年青时,便因经论之事,曾有那衔恨之人,遣凶刺杀。若非前代礼部尚书杨玄感爱才思贤,将其护于府中,只怕早就难免于难了。今日见自己爱徒居然又遭此毒手,如何不怒? 因此孔颖达昨天回府后,便连夜写了奏折,今天早早去面圣去了。估计此次卢鸿遇刺之事,惊动极大,定然不会轻易平息。 卢鸿默然。自己遇刺这事,处处透着诡异,令人难明其由。在他心中暗想,不管是谁欲对自己不利,既然敢下手,就必然有万全之策。估计朝廷就是下再大的力气,也不过是摆个样子,给各方一个交代罢了。若说朝廷真能把这件事查清楚,卢鸿自己都不相信。 众人又说道那《五经正义》已经通过,不日便要开工雕版,朝廷也会有嘉奖。祖述又说上次重阳登高卢鸿的诗还没写呢,自己早已经着人将一旁的山崖磨平了,就等卢鸿题了字好刻上去。这黑厮还煞有介事地嘱咐道,要卢鸿身体一旦康复,立时便要先写了这诗。不然不定哪天再遇刺,兴许就写不成了。惹得众人一齐骂他胡说八道。 说了一会子话,见卢鸿又有些乏了,众人便起身告辞。众人才走不久,李泰又来探看。这次没有再受阻挡,只是所说与众人一般,李泰入宫力请亲察此事,定要察个水落石出才好。 李泰道:“卢公子你只安心养伤,察访凶手之事,本王已经交办下去,定然将背后指使之人挖出来。” 卢鸿连连点头称谢,又说了一些题外话,李泰才告辞而去。 如此过了两天,卢鸿身体才将养好了,肩膀虽然疼痛,但已经没有大碍,慢慢地起身可以行动了。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这边方好起来,上官玥却病倒了。 ------------ 第五十三章 疗养的日子 第五十三章 疗养的日子 上官玥这一段本来就心情郁郁,前几天因为见卢鸿受伤,担惊受怕,又整夜未眠。折腾来折腾去,只觉得头昏脑胀,四肢无力,又受些风寒,一下子便病倒了。 卢鸿闻了这消息,便对衡阳公主道,想去探视一下上官玥。衡阳公主想了想,点头称好,亲自陪了卢鸿,一同来上官玥的房间。 到了门口,卢鸿停下脚步,对衡阳公主道:“还请公主先进,看上官姑娘可方便。” 衡阳公主似笑非笑地对卢鸿道:“偏象多生分似的,倒象是我『逼』你来的。”说罢便先进了房间。 遥遥闻得屋内有切切私语之声,之后又有短促惊叫及打闹的笑声。过了良久,才闻衡阳公主的声音道:“卢公子请进来吧。” 卢鸿等了半天,本来也是伤病后,身体无力,腿都站软了。好容易才听到可以进了,连忙进门。屋内一股『药』味,好在他这几天也是天天在『药』里泡着,倒也不觉得刺鼻。 见上官玥正躺在榻上,衡阳公主在一边坐着。上官玥本来就有些瘦弱,此时病中更觉得弱不禁风,面『色』苍白,脸上却有两分红晕。许是刚才病中和衡阳打闹有些累着,气息微微有些急促。 卢鸿向上官玥施礼道:“前时偶遭凶难,得姑娘施以援手,铭感五内。更闻因劳累致获采薪之患,卢鸿深感不安。” 上官玥连道:“卢公子莫要如此说。玥本自体弱,身体违和也是常有的,何关君事。公子身体可大安了,尚须多做休息,切勿过劳。” 他二人文绉绉地说来说去,衡阳公主笑着说:“怎么说的这般费劲。总不是碍着我在旁不方便吧,不然我就先躲躲,省得姐姐不方便。” 上官玥一听,面上红晕更甚,偷偷地掐了衡阳一把。没想到衡阳“哎呀”一声惊叫道:“姐姐你若要我快走,直说就是了,偷偷掐妹妹做什么?” 上官玥一听,尴尬得不得了。卢鸿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道:“既然上官姑娘并无大碍,还是多多静养便是。卢鸿这便告退了。”说罢一拱手,连忙退出来。连急带累,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忙回房躺下休息去了。 上官玥本来也无甚大病,不过是劳累惊惧所至。毕竟年青,过了两天就没什么大事了,于是又过来看卢鸿。每每有衡阳在旁时,衡阳便出声调笑二人,弄得二人好不尴尬。若无衡阳在一旁,二人又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更加尴尬。卢鸿待要搬回卢承庆府上去,衡阳只是不允,道伤病尚未痊愈,断无让病人出门的道理。 卢鸿无耐,也就放下心来静养。闲居无事,身体渐复,便要洗砚准备文房之物,以书画自娱。好在他所伤在左肩,作书画也无大不便。 前时卢鸿书画之作,外人所见也不过吉光片羽。此时天天沉于此道,衡阳公主及上官玥自是大饱眼福。从梅兰竹菊到鱼蛙虾蟹,身边寻常小物,卢鸿竟是均以之入画。更在画上,题款留句,平平常常的东西一下子便顿生意趣。初时卢鸿作山水时,上官玥还只是观赏,未有动手之念。待见了卢鸿作水墨兰竹,淡雅绝伦,爱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跟着学。过不几天,衡阳见了卢鸿一套册页,上边墨虾墨蟹,小鸡草虫等,都是寻常草虫小景,登时爱不释手。居然第二天也似模似样的备了文房,要卢鸿教自己画这些小虫来了。 卢鸿这草虫画法乃是后人所法,称为兼工带写。即以工笔画法作小虫,而以大写意手法写补景花卉。两相映衬,使人观后既觉得小虫生动精细,又能见花卉水墨淋漓,对比强烈,饶有生趣。衡阳虽然是天之贵胄,公主之尊,却『性』喜小虫小鸟等物。因此定要学这作画之法,一偿其愿。 卢鸿乐得如此,省得三人相对生事,因此教得倒也尽心尽力。上官玥所学兰竹,虽然看似简单,其实最吃功夫,若无隶篆书法功底,并时常练习,绝难画好。上官玥向来只是学得小字,初上手时,总觉得为难。倒是衡阳公主,居然极有天赋,没用几天,那虾蟹等物画来便颇有几分神采。卢鸿大加称赞,衡阳公主心中欢喜,上官玥却闷闷不乐。 卢鸿只得大加安慰,连称兰竹本就难画,上官玥所绘已然颇有神韵。更多加指点,务使上官玥画艺进境更快。这几天二人耳鬃厮磨,都有些不避形迹。只是卢鸿却没注意到,衡阳公主虽然在一边学画似是专心致志,但轻纱后看向自己二人的目光,却总有些得逞的笑意。 学画的自然不只是这两位。那褚氏父子、闫立本等见了卢鸿的花鸟草虫,也是大为倾倒,立时又拿出先时的劲头来求学。只是衡阳公主这别业,距离长安甚远,他三人又不能长住于此,只好隔三差五地才跑上一趟。只要一来,便抓住卢鸿问个没完,搞得卢鸿烦不胜烦。旁边的衡阳公主见了,便笑他重『色』轻友,实在是不可救『药』啊不可救『药』。 他这里教书作画,清闲散淡。长安城中因他遇刺一事,却闹得不可开交。 卢鸿遇刺后不久,便被衡阳公主救起。衡阳公主随即派出人手四处查看,不久在山道上发现了卢鸿所乘马车。车夫系被一把弩箭之类凶器『射』中咽喉,一箭毙命;在车壁上,尚留有另一支弩箭的痕迹。但两支箭都被刺客收走,并未留在原地。 按此说来,凶手至少携了两把短弩,准备得应该是相当充分。而在行凶『逼』卢鸿坠崖后,又能从容退回将两支箭带走,可见其考虑充分,必然是个老手。现场没有找到特别有价值的痕迹,唯一留下的便是『插』在卢鸿肩上那把短刀。但这把刀并非上好的利器,只是一把极其普通的短刀,上边没有任何可以追踪的印记,估计便是寻常摊铺所购的东西。 追查人员至此也无法可施。另一条思路便是刺客能埋伏在卢鸿当天的路上,必然是了解其行踪之人方可。这般说来,最大的嫌疑自然是魏王李泰。但这事只能在脑袋里偷偷想想,再没哪个胆边生『毛』的敢说出口来。何况这案子本来就是魏王督办,天天在催下边人撒开网去,定要捉拿凶手归案呢。 卢鸿遇刺一案,震动极大。虽然卢鸿并无功名在身,但他身后卢氏、郑氏、崔氏的背景,任谁也不敢小看了他的身份。这几日各大世家纷纷上书,痛陈世家长期以来经受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打击,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大声疾呼朝廷定要扫『荡』诸魔,还天下人一个清明乾坤。 此外朝中如孔颖达等士林名儒均纷纷连续上书。卢鸿这几年在士林中影响日渐突出,其气学、格物学等已经被天下士子接受,假以时日,士林领袖的地位跑也跑不了。突然遭此横祸,自然引起士林极大愤慨。 就连朝中重臣房玄龄、马周等人对此事也极为重视。卢鸿与人并无冤仇,何以有人要夺其『性』命,确实令人费解。此事一个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引起各方势力的冲突,由不得朝廷不谨慎对待。 只是虽然各方戮力,进展却是丝毫也无。终南山地界本少人烟,连绵数十里均是山岭,若说在其中找到刺客来往的痕迹,那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何况看这刺客的行为,分明是个中老手,若说留下明显的线索,只怕是不太可能的。 就这么『乱』糟糟地闹了十几天,才有一个线索被挖了出来,乃是终南山脚下一户山民提供出来的。 这户山民乃是一对老夫妻,住在终南山脚下一处偏僻的山坳里。老头儿每日打些柴火,入城去卖,生活甚是清苦。据二老回忆,就在卢鸿遇刺的前一天,有一个大汉前来借宿,说是错过了宿头,借住一宿。那大汉身高八尺,面『色』黝黑,寡言少语,浑身上下只携了一个不大的布包。他只住了一个晚上,次日早早的便走了。二老还记得这大汉面容有些奇特,倒似北地的胡人一般。 待卢鸿遇刺之后,官府大索,那老头儿入城卖柴时,听有人道官府悬赏搜求卢鸿遇刺一案的线索。老头儿计算时间,觉得那大汉甚是可疑,便径到官府中报来。 官府中正被魏王『逼』得无处寻觅,有了这一线索,不管真假,也要当作稻草般抓住。当下便急忙上报,又着缇骑及精细的仵作,去往那老汉家中细查。 待详细询问了二老那大汉的形容举止之后,均觉得此事确乎可疑。此处又不是交通之地,哪有人来此处寻宿的?何况那大汉又未携行李,眼见得不是出门在外之人。众人又四处查找。结果便在二老所指那大汉次日离开的方向不远,发现了怀疑是那大汉留下的一些痕迹,竟是由小路上山去了。 查案之人大喜,当既按着二老所述大汉形容,下了海捕文书,广布人手,搜查那大汉。只是当时大汉投宿时天『色』已晚,二老目力又不是太好,说得也不是很清楚。此时大唐中北地胡人甚多,光这长安城中胡人怕就有几千,若说只凭二位老人几句描述就找出来,当真也不容易。 ------------ 第五十四章 两个新学生 第五十四章 两个新学生 卢鸿也由探视他的众人口中,知道这些消息。只是他本人对遇刺之事,虽有极大的疑心,但对于能否抓到凶手甚找出背后真凶来,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再说自己再怎么关心,也是无用,因此也犯不着为此劳神。 这几天卢鸿的学生数量,又有增加的趋势,而且还一增就是两个。一个乃是衡阳公主的胞弟晋王李治,另一个则是上官玥的弟弟上官庭芝。 衡阳公主本来与李治姐弟感情就很好,上官庭芝与李治年龄相仿,原也相熟的。这次上官玥因为身体不太好,上官庭芝便来探看,李治就也陪了他一起住过来了。 卢鸿自然知道在前世记忆中这晋王李治就是日后的唐高宗,只是不知有了自己掺和,历史还是不是按照以前的进程前进。此时见这位晋王年纪还略小,今年才十五岁,却生得颇为清秀,只是行为中略有些阴柔之气,不似他两位哥哥大气。 那上官庭芝相貌比起李治来,还要俊美几分。两个小男人都这般秀气,实在是让卢鸿看着有点不太适应。 因为衡阳与上官玥都在随着卢鸿习画,两个小跟屁虫自然也就寸步不离的追在旁边。两人对卢鸿的大名都是久仰了,此时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李治对格物之学极感兴趣,成天一有空,便要缠着卢鸿给自己讲课,更求着衡阳帮自己说合,想请卢鸿给自己当老师。只是李治现在虽然不是太子,也是根红苗正的帝皇贵胄,找老师这事,也不是随便就得的。上官庭芝则没有这些顾忌,反正他也看出来姐姐和这位卢公子关系颇不寻常,请教起书画诗词来,那是毫不客气。 上官庭芝对卢鸿的格律之说,与其姐相反,极为赞同。其父上官仪之诗体,本就是格律协美著称,上官庭芝年纪不大,但其诗作大有家风。此时得了卢鸿的格律之说,自然立时奉为至宝,更在卢鸿指点下,诗作水准大进,连上官玥都觉得弟弟的诗风格局颇有进境。 除了诗词格律之外,上官庭芝对书画兴趣亦是颇浓。只是他基础略差,便天天缠了卢鸿,要他为自己从头讲解课程。正好这几天因为褚遂良无法经常来访,因此褚行毅得了机会便不嫌路远跑来找卢鸿,李治与上官庭芝也就一齐听卢鸿讲解笔墨的奥妙。 “作画之法,之所以用生纸就墨,其关键便是生纸更易体现笔法与墨法的变化,这笔法一道先时咱们曾说过多次,不外以书法之笔法参之。而墨法更须注意,如积墨、破墨、泼墨等,其应用更有不同。”卢鸿侃侃而谈,三个弟子不住点头,两位美女今天不知去哪参加集会去了,倒难得清静。 褚行毅一如既往地寻根问底:“卢先生,这积墨之法学生略有所闻,那破墨之法又是何意?” 卢鸿手中拿着『毛』笔显示道:“所谓破墨,又分为以浓破淡,或以淡破浓。以浓破淡,乃是先以大块淡墨,铺于纸上,然后趁湿,以浓墨破之,形成自然晕化,使浓淡墨渗化洇染,形成独特的效果。以淡破浓,乃是先上浓墨,再破以淡墨,使浓墨与淡墨相交处,形成自然衔接。当然也有以水破墨的,不过较为少用罢了。” 卢鸿又道:“无论破墨、积累,要着便在于自然生动,黑而不脏,淡而不浊。其实不管用什么方法,关键还是画面的趣味,技巧乃是末节。行毅你过于重视技法,却有舍本逐末之嫌。” 褚行毅唯唯称是。这一段以来,文人作画已经成了时尚,褚行毅因为亲得卢鸿提点,其画作颇有成就,已然成了长安新一代文人中的画道高手,极受追捧。只是他见了卢鸿,总还是要摆出一幅学生的姿态,总也改不过来。 这一段,卢鸿所作花鸟草虫等作品,逐渐为世人所知,继山水之后,又引起了一阵花鸟热『潮』。唐时花鸟作品已然较为成熟,但只是局限于工笔作品。卢鸿作品中墨法极为狂放,经常以大块浓淡墨块,形成强烈的对比,深富自然之趣。再加上独特的款识印章配合,一下子便取代了山水成为文人新宠。尤其卢鸿所作的梅兰竹菊等题材,更是受到了文人们的喜爱,一时这类题材成了众人争相模仿的热门。相应地,以前只作为裱画材料的生纸一下子便热销起来。许多文人墨客,都在似模似样的练着在纸上抹几笔竹子,然后题下几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类的句子,再拿来馈赠亲朋,以为荣耀。 这两天褚遂良和闫立本只能偶然有时间时,才来相访。据说《芥子园画谱》再得数日便可大功告成。而卢鸿身体已经逐渐恢复,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该下山了。 这一天,卢鸿一早便来求见衡阳公主,言道身体已然大好,谢过相救并疗伤之恩,准备要下山了。 衡阳公主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卢公子身体大安,搬回去也是应该的。只不知前时衡阳所说之事,公子心中可有打算?” 卢鸿道:“公主厚爱之情,小可铭记在心。只是卢鸿本『性』是个懒散随意之人,无意功名。我知道公主关心上官姑娘,有意提携在下。只是朽木难雕,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 衡阳公主柔声笑道:“卢公子天『性』散淡出尘,不问世事——呵呵,就算是如此,怕也难躲开这旋涡呢。就算是公子可以置上官姐姐的情意于不顾,但既然进了这是非圈中,哪能便脱身事外。前时遇刺之事,不知公子有何感想?“ 卢鸿一推三六九道:“有司督办,自然尽心察查,终有水落石出之日,卢鸿不便妄言。” 衡阳公主轻轻摇头道:“卢公子,咱们之间似也不必说这些虚头的言语。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事背后,怕不是这般简单吧?前次那胡人刺客,想来你也听说过了。不瞒你说,其实此人是谁,衡阳大概知道,众人隐隐都能猜到。只是其中牵扯甚多,就凭魏王督办,只怕今生今世也绝无水落石出的可能了。” 卢鸿摇头道:“魏王千岁错爱有加,更全力追查,卢鸿怎能妄加猜测?公主还请慎言。” 衡阳冷笑道:“如此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好,我就明告诉你,你的魏王千岁督办有力,那胡人大汉已经有人认了出来,不是别人,便是太子李承乾身边的刺客高手,纥干承基!” 卢鸿一听心中大惊,自己与太子并无冤仇,如何他会派人刺杀自己?但想来这等大事,衡阳公主定然不会信口雌黄,实实让人惊讶。 衡阳公主接着道:“想来你也想不明白,这太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派人刺杀于你?你却不知,太子一向游猎废学,行为荒诞不羁。他私养的刺客数人,但有不对心事的,轻则派人殴打,重便行刺逞凶。其左庶子于志宁,因为上书规谏,他便遣刺客张师政行刺。虽然此事未能得逞,皇族中人,哪个不知?右庶子张玄素,就因切谏太过,被太子派人在东宫门外,以马锤打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知。若非朝臣闻声相救,怕不早就丧命了!你是孔颖达弟子,那孔颖达多曾规劝于他,管得甚严,多有怨憎。何况你与魏王近来走得颇近,虽然你自己觉得一直婉拒其招揽,但太子怕不会这么想吧?若真因此迁怒与你,一时冲动,行此下策,有何不可?” 卢鸿初听时尚觉惊讶,低头细思,却觉不然,微笑言道:“公主之言,自然有所依据。只是以卢鸿想来,太子天潢之胄,怎么会在意我这小人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太子要行刺,怕也轮不到我吧?” 衡阳公主点点头道:“你果然明白。所谓太子刺杀于你,嘿嘿,谁知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只是你可知道,你那魏王千岁调查得可不是如此呢。估计用不了几天,人证物证就会砸得结结实实的,而他还会百般遮掩,必不使太子行刺你之事达于上听——当然,最终圣上还是会知道的。那时候会是什么情况,就难说了。” 卢鸿一惊。自己的地位虽然非是官身,但颇为敏感。若真如衡阳所说,其中牵涉的东西,就太多了。 衡阳公主冷笑一声道:“这皇家之事,一旦牵扯进来,哪有你全身而退的道理。不管是太子,还是魏王眼里,你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当然,他们不知道,卢公子你可不是他们心中简单的棋子呢。可笑我那太子大哥,整日里游冶无度,谈到你时,还口口声声道“穷酸无能之辈”。便是魏王眼里,你也不过是一个待价而沽的谋士一流人物吧?” 卢鸿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问道:“公主与在下说这些,不知是何意思?” 衡阳公主自信地道:“我知道你所求甚大,我也不敢指使你如何。只是我想与你合作,共同应付此『乱』局,不知你意下如何?” 卢鸿道:“公主所说『乱』局是何意?当前天下太平,可说河清海晏,何『乱』之有?” 衡阳公主“哼”了一声说:“事到如今,你还打什么哑『迷』!真若是太平无事,你世家争的什么科举,太子魏王抢的什么皇位,你又怎么会遇这场横灾?我不瞒你说,不管是太子,还是魏王,若此二人得了皇位,不管是重用权贵,还是提拔寒门学士,你世家都难讨得好去。只有与我合作,方是唯一出路。” 卢鸿又思考了一会,这才说道:“公主所说之事,卢鸿未曾得闻。世家之事,卢鸿也做不得主。因此此事现下说来,卢鸿却是无可应承。何况昨夜我得家书,却要回返范阳,暂时怕要离开长安了。” 衡阳公主点头道:“我也不要你现在应承什么。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便来找我。我所说的,依然有效。” ------------ 第五十五章 不如归去 第五十五章 不如归去 卢鸿与衡阳公主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正在这里,门口传来上官玥的声音道:“啊,卢公子也在这里啊。” 二人转身,见上官玥已经进来。这一段上官玥身体恢复得已经全然好了,心情又不错,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灿烂。 只见上官玥走到衡阳公主旁边,笑着道:“我道公主的画怎么就进步比我快得多呢,原来是卢鸿你给公主开小灶。哼,这回可给我抓到了。” 卢鸿苦笑着道:“上官姑娘取笑了,我这里哪有什么小灶可开的。” 衡阳公主也道:“上官姐姐不要生气,我那是什么学画,不过描几个小虫玩罢了。哪如姐姐你专攻兰竹大作,是真正的雅艺。”说罢,又转对卢鸿说:“一直以来,也未求过公子画作。今日便想求件墨竹,以为留念,不知公子可愿赐作?” 卢鸿看着衡阳,寻思片刻,点点头道:“不敢称赐,涂鸦之作,还望斧正。” 说罢,衡阳已经要门外的侍女准备器具。因为这一段学画,所用的工具都早备全,因此准备得倒也迅速。 卢鸿取过一支大兰竹,先在水盂中将笔浸得透了,以笔尖从砚中蘸过一点浓墨,又在一边的白瓷盘上轻轻抹了一转,将墨『色』调得合适了,这才从纸张下端向上,如写隶篆一般,一节一节写下一茎竹竿来。 画竹之法,最要紧便是画那一股气节。古人以竹有“宁折不弯”的豪气和“中通外直”的度量,故极重其品格。更因竹之有节,喻人之有节,故有“喜气写兰,怒气写竹”之语,便是言道写竹须有勃然生气。画竹时笔法,竹竿似篆,竹节似隶,竹枝似真,竹叶似草,故真草隶篆四体书法,都在墨竹之上体现出来,难度极大,是历代文人最喜欢画的题材。 画罢竹竿,卢鸿又以浓墨,来点竹节。之后以略淡一些的浓墨,勾写竹枝。 竹子由第五节方起小枝,且左右交错而出。写这小枝,极是考验笔上功夫。哪怕一笔力道未足,整件作品便要大受影响。 之后卢鸿再于笔端点水调墨,先淡后浓,腕下不停,一片片浓淡远近的竹叶便依次生于枝头。 此图卢鸿所绘,乃是两枝整竹,由根至梢,完全写于纸上。远远观来,当真如竹影摇动,疏朗劲俏;近观笔墨,变化自然,淋漓痛快,确然有清丽华滋之态。 两竹画毕,卢鸿又在其下,添了几枝新篁。所谓新篁,乃是指一年生的新竹,其叶乃是向上伸展的。待次年,便翻而下垂了。据说墨竹新篁之法,是元代赵孟頫之妻管道升所创,数竿晴竹,翠叶小小,秀雅绝伦。几枝新篁补过,更显得画面丰富多端。 上官玥笑着说:“今天可算见到卢公子的真本领了,怎么这么简简单单的笔墨,就能画得这般灵动呢。这件竹子只怕衡阳是再舍不得送人了吧。哪天我也得要一件才好。” 卢鸿心中一叹,并未接语。换过一枝小些狼毫,略略打量了一下画面,这才在左上角题下两句诗道: 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 下边又落了款。早有人把卢鸿的印章取来,卢鸿分别钤下名号,又选了一方闲章,押在右下角,这才起身请二位观看。 上官玥看了这两句诗,笑容一时僵住,低头轻声问道:“卢公子,你要走了么?唉,你伤已经好了,也是时候该下山去了。” 卢鸿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范阳家中来信,要我即刻回家完婚。” 上官玥一听,身子一晃,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阴云万里,霜寒木落。 此时已然入冬,灞桥边的依依杨柳,已经没有了卢鸿初来时的嫩绿鹅黄。干秃的枝条在清冷的风中摇『荡』,深沉的河水静穆无声。 卢鸿此次返程,送行之人数不胜数。就连魏王李泰也放下手头事务,特地赶来相送。 此外如孔颖达、褚遂良、颜师古、谷那律、马嘉运等人也纷纷到来,卢承庆兄弟和卢修、卢齐、卢平三兄弟以及祖述、褚行毅等均在其列。 孔颖达此次对卢鸿离去,最是难舍。他前些时候已经与国子监中几位同仁相商,欲荐卢鸿入国子监中为国子博士,颜师古更道便直荐为司业为是。商议未定,却因不久后卢鸿遇刺一事而耽搁。此次卢鸿伤势方好,又要返回范阳,入国子之事怕又要延期再议了。 更有数不清的长安士子,自发到霸桥边相送,场面颇为热闹,为萧瑟的天气,也染上了一抹热烈的颜『色』。 案上的酒杯满了又空,卢鸿面对着众人或欢笑或伤感的面庞,一杯杯浊酒下腹,总有几分浇不开的离愁别绪。 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人。 李泰信手由一边的一株高大柳树上,折下一枝柳条对卢鸿道:“卢公子,虽然此时天寒地冻,万物萧疏,但只须来年春回之时,虽只一条残枝,亦能抽条吐绿。今本王以此枝赠别,愿君千里万里,身体康健。待春日暖时,复回长安,饮酒作赋,再叙别情。” 卢鸿哈哈一笑,双手接过柳枝,拱手向众人作别,洒然登车而去。 众人远望车行渐远,尚能遥闻骊歌轻唱: 聚散匆匆不偶然。一年遍历秦山川。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 萦绿带,点青钱。灞桥寒水碧连天。今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 终南衡阳别业书房中,佳人白衣胜雪,悄然独坐。案上书卷横斜,墨香依然,只心绪却再无往日的宁静喜悦。 一边的衡阳公主幽幽叹道:“上官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出行不久,竟然彤云密布,飘飘扬扬地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此时天气尚不是非常寒冷,白雪落地既化,一路之上,泥泞难行。卢鸿在车内,看着窗外『乱』舞的雪花,回首长安,想着一年来的苦辣酸甜,心中别是一番滋味。 回乡的路,总是一般漫长。 ------------ 第六卷 故园风月 ------------ 第一章 谁言寸草心 第一章 谁言寸草心 雨打梨花雪打萍,青衫薄酒任平生。 剑气销磨颜『色』改,江畔依然老竹亭。 别前上官玥竟然未作一言,就连衡阳公主也只是淡然作别。离开之时,二人均未相送,卢鸿心中对上官未始不有隐隐的歉意。 一路之上,卢鸿心中更是不断闪现长安一年来诸生态。敌友难明的魏王李泰,却一直热情亲切,难辩真伪;衡阳公主更是飘忽难定,令人心惊。再想想一心回护的孔颖达以及率直天真的褚遂良等人,这一年可说杂彩纷呈。经历的种种,想来竟让人如十年一般。如今再回故园,回首前尘,直有恍然如梦之叹。 近乡情怯。终于见到范阳城远处的身影,卢鸿心中竟有几分波动难耐。 虽然只离开了一年的时间,卢鸿觉得已经离开得太久了。 车子穿入高大的城门,进入范阳城内。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耳边传来熟悉的乡音,卢鸿心中倍觉亲切。只因范阳在前几年由太极书院及义学带动,故一时文风大盛,郡中无论老幼,均以入学识字为荣。家中但有聪明的后生,便是节衣缩食,也要想方设法供他读书才好。若一旦鱼跃龙门,被太极书院取了,一家人都要视为天大喜事,更是在左邻右舍中最有面子之事,少不得要被街坊一再夸耀,以为荣光。 太极书院的名声,随着算学竞赛中的成绩,更为响亮,直有天下学子归望之意。崔三醉与郑家三老,均常驻与此。更有多名海内名儒,或慕名而来,或应邀而至,一时士林之盛,尽集于斯。 卢鸿此次归来,知道的人不多,不然会不会倾城相迎,也很难说。 马车拐过大街,行入卢府,自角门停下,卢鸿下了车,早有家人迎了过来。一个个见了卢鸿,都笑着道是“少爷好”。卢鸿看着家人,也都一一应着,又见卢多迎了上来,连忙上前几步,接着卢多双手。 卢多甚是激动,颤声道:“少爷你可回来了。那时听说你受了伤,老爷和夫人都急死了。唉,看今天少爷没事,大家可是都放心了。” 卢鸿连忙笑着说:“让大家『操』心了。我父母身体都好么?” 卢多点头道:“都好,都好。老爷夫人都在里边等你呐,咱们快进去吧。”说罢引着卢鸿快步向内行去,脚步却略有蹒跚。 卢鸿紧着几步,早到了后堂院前。抬头看时,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只见卢夫人以手扶门,已然在门外翘首相望。 看着一年未见,母亲却苍老了不少,眼角皱纹已然更是深密,两鬃俱见斑白。看母亲注视自己眼含热泪,嘴角微动,卢鸿再也忍不住,急跑两步跪下道:“娘亲,不孝子卢鸿回来了。” 卢夫子眼中热泪长流,连忙把儿子扶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卢鸿的手,用力点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何时卢祖安也站在了一旁,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卢鸿双手被卢夫人攥住,无法行礼,只得唤声“爹爹”。卢祖安点着头,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来吧。” 卢鸿扶着卢夫人,一家三口慢慢进院。卢多擦去眼角泪花,又敲了一下还在一边抽泣的洗砚的头,这才笑着说:“咱们快忙咱们的吧。今天老爷和夫人总算是高兴了。” 今天卢鸿归来,也算是卢府中一件大事。只是各房都是至亲,知道卢祖安夫妻担惊受怕,爱子归来,必有的是话要说。因此都只派人送了信来,约定日期来访,当天却无人上门打扰。一家三口便在屋内相聚,其乐融融。 卢夫人自从卢鸿进了门,便拉他到榻上坐下,听卢鸿为自己讲长安中的所见所闻。听到高兴时,只是看着儿子微笑;听到受伤惊险之时,又忍不住掉下泪来。还是卢鸿不断相劝,又给娘亲看了肩上伤口,道已然大佳,一点也不疼了。卢夫人伸手轻轻抚『摸』儿子肩上伤痕,眼泪如线般落下,连卢祖安也劝了半天才止住了眼泪。 卢鸿初进长安,便名声大著。创制新篇、精辨古物、王府题壁,一时名动长安。待提出格物新说,首创书法新风,更是名扬天下。卢祖安与卢夫人,自然是喜动颜『色』,深以为傲。 只是对卢鸿不愿出仕,欲游于士林之事,卢夫人心下总有些不喜。卢祖安虽然也不愿儿子如此,但他为一族之长,又看得长远,倒还可接受。卢夫人却总要卢祖安写信相劝卢鸿,终觉得男儿事业,总要有个功名才是正途。卢祖安也只是唯唯答应,心中却想自己那儿子主意比世人都大,哪是自己这个当爹的劝得了的。 卢鸿为世家谋划一事,卢祖安也没和卢夫人说,毕竟兹事体大,也不便什么都告诉她。后来卢鸿名声更响,连带着太极书院也在竞赛中出彩,卢夫人慢慢想开了,也就不再唠叨。 待卢鸿与上官玥携手同游之事传来,卢祖安大为生气,暗责卢鸿行事莽撞,还是孔颖达与卢承庆都有书信到来,专门解释此事,卢祖安才略略平息。卢夫人想法与丈夫不同,一边向亲家母传信解释,要郑夫人放心,道卢鸿识得大体,绝对不会做对不起郑柔之事;一边心中也暗暗有些得意,心道自己这儿子当然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但凡女子,哪有不倾心的,有美相伴也是很正常。定是那上官玥纠缠卢鸿,可是不关儿子的事。 知道卢鸿遇刺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便将卢祖安夫『妇』吓呆了。虽然来信说卢鸿已然无大碍,但卢夫人怎放得下心。当时便要收拾出发,赶往长安探视儿子。还是卢祖安冷静下来后,劝住了卢夫人。道儿子既然已经无恙,信中说也照顾得甚好,就不要再去给他添『乱』了。何况估计到了长安,他都也恢复好了。不如写信让他先回家,反正也快到了过年的时候了。 卢夫人听了,这才慢慢转回了主意。更与卢祖安商议,闻说朝廷要出新法令,男子成婚之期,要从十五岁,改为二十岁。不如趁新令未行,紧着把卢鸿叫回来,把他与郑柔的亲事办了,从此便留在自己身边,不要再放他出去了。 卢祖安想想也是,既然卢鸿无意入仕,在长安在范阳,总也差不多。再说卢鸿与上官玥之事,也实在让卢祖安不放心。还是早早把郑柔娶过门,拴了他的心,稳稳当当的,也不求什么了。当下便派人与郑家商议,又修书要卢鸿回家成亲。 当天家中晚饭,卢夫人特别吩咐厨房多准备卢鸿爱吃的饭菜。饭席上卢夫人不停地给卢鸿夹菜,将卢鸿面前碗中堆得如小山一般相似,口中还直说看卢鸿好象瘦了,一定要多吃几口。 卢鸿愁眉苦脸地道:“娘亲,孩儿确实吃不下了。再说我哪瘦了,我这是长个儿显得……” 卢夫人笑着打断道:“我生的儿子,胖瘦我还看不出来么?快吃快吃,一会凉了就不好了。再尝尝这道鱼,可是吴妈跑了半天才给你买到的呢。这大冬天的真是不容易,在长安,再没有咱们家做的味正。”说着,不由分说,又把大半条鱼夹到了卢鸿碗里。卢祖安本来也爱吃鱼,才举筷子,就看卢夫人素手闪过,盘中只剩下一个鱼头看着自己,只得咳嗽两声,闷头吃饭罢了。 晚饭过后,卢鸿又陪着二老呆到很晚。还是卢祖安看儿子略有些累了,道他长途跋涉,还是早早休息为宜,卢夫人这才赶着他快回房睡觉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卢鸿早早过来请了安,用罢早饭,卢鸿这才有机会向卢祖安禀明自己遇刺后,衡阳与自己两次相谈所说之事。 卢祖安沉『吟』半晌才道:“此事鸿儿你定要守口如瓶,万万不可以丝毫泄『露』。说来却是奇怪,衡阳公主一介女流,却有何目的?难不成她还能当太子么?” 父子二人商议片刻,也是无法想通,只能想其背后或尚有其他势力,以为支持。 正商议之时,门外已经有人来报,范阳地方郡守,竟然来拜会卢鸿。 按说以卢鸿的年龄身份,怎么也轮不到郡守来拜会他。只是卢鸿本是魏王、衡阳公主等看重之人,在士林中地位颇高,郡守本也要与卢家拉好关系,又能得个礼贤下士之名,也就不顾屈尊前来了。 之后各房之中兄弟都一一登门,还有奚老大、卢安、黄晖等人均先后到来,一时甚是热闹。 次日卢鸿一一回拜,又到太极书院拜会崔三醉及郑家三老,以及诸位特聘而来的名儒。据说那崔三醉与郑诚,天天辩个不休,从天地阴阳演化到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类杂题,无所不包。后来众人嫌他二人鸹噪,专门为二人找了一个对门小院,请他二人搬进去。他二人乐得如此,天天争论不休。更一人收了一堆弟子,分别以“博陵派”与“荥阳派”自称。老的对老的,小的对小的,天天辩,日日辩,一个个练得铁嘴钢牙,死人也能说活了。尤其到了书院经辩之日,更是一个个争先恐后,务要将对方折于坛上而后快。 后来这一批弟子入仕后,多为外交人才,出使外藩,均无往而不利。一个个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常常兵不血刃而建奇功,成为大唐历史上一支独特的力量。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 第二章 群英荟萃 第二章 群英荟萃 卢鸿到太极书院,先派人通禀,前去拜见朝廷派驻于此的数学训导。 此位训导姓古名铁,字印刚。要说起算学经义,倒也颇为精通。为人又方正古板,毫无变通。初到太极书院时,日日不是审这个,就是察那个,众人不胜其扰。后来卢祖安着人暗查,知道这位古大人,最喜碑版拓本,研读古文。本来卢鸿之前使人搜过碑刻,家中少什么也不缺这个,拓片多有复本,这一下子便投其所好,拓片如雪片般砸了过去。卢祖安又使人不拘良莠,只管多寻便好,于是成堆的拓本便直接将古大人埋在了屋里。古大人开始还略作推托,只是见了喜爱之物,不免双眼放光。于是白日鉴碑,夜间赏拓,再无闲时,忙得不可开交,再没心思来管学院之事了。 卢鸿着人通传之后,进了训导所居室内,只见这位古大人身材不高,脸形方正,正抱着一册拓本,皱眉深思。这将拓本裱作册页之法,本也是卢鸿所创。古大人偶然见了,觉得比起卷轴更为便利,因此也采用此方装裱自己所藏碑拓。 卢鸿进屋,只见四壁之上,挂满各种整张碑刻精拓,其上更是加满题跋,书法沉郁苍然,落款正是古铁本人。卢鸿心中也不由称赞,这位古大人书法深得金石之意,在这唐代也算一位异数。 卢鸿上前见礼,古大人想也早闻过卢鸿金石方面的名声,当下大喜,连道免礼,请了卢鸿就坐。还没等卢鸿坐稳,古大人已经言道:“闻说卢鸿公子精于金石之学,雅擅鉴古,以后少不得要多多请教了。” 卢鸿心中暗暗发笑,连忙道:“训导大人太客气了。卢鸿才至范阳,便已闻说大人博收碑帖,见识高妙,海内独步。以后若得机会,还要多多指点卢鸿才是。” 古大人一听卢鸿称赞,甚是高兴,连连点头。忽然见到手中拓本,一时又愁眉苦脸地道:“唉,还说什么见识。这件东西我是前个月时偶然得到的,也不知问了多少方家,察了多少古书,便是搞不清它的来历。” 卢鸿一听也有些惊讶,这位古大人虽然略有些迂阔,但既然日日沉湎于此,眼界自然差不到哪去。还有什么东西竟然连来历都搞不清楚的? 卢鸿连忙请训导将那拓本示于自己一观。待卢鸿拿过一看,不由暗暗发笑。原来这位训导发愁的,却是《岣嵝碑》。 这《岣嵝碑》相传大禹治水功成后,刻石衡山,留下古迹。其上文字,笔划头大尾小,如蝌蚪一般,故称“蝌蚪文”。字形弯曲盘转,古奥难识。此碑真伪,历来众说纷纭,概无定论。 卢鸿也不说破,只是故作沉思道:“这件碑刻卢鸿似乎曾闻过,其名字大概是叫《岣嵝碑》,此碑书法便是传说中的蝌蚪文,相传为上古大禹治水时所立。其文古奥难识,卢鸿也无法认得。” 古铁一听大喜过望,跳起来拉住卢鸿道:“?此话当真?不知卢公子在何书中可见过此碑?” 卢鸿为难地道:“也记不太清了,而且印象中记载也极为简单。但观这字体形容,应该是错不了的。古大人若是有心,不妨请同好按此搜寻,或有所得。” 古铁听了连连点头:“我就便修书,请我各地的同窗亲友代为搜寻此碑记载。若公子什么时候想起来出处,一定要告诉我啊。”说罢又连连向卢鸿致谢,甚是诚恳。 卢鸿见古铁如此诚挚,一时心中倒有些愧疚。只是让这位古大人沉『迷』金石,非只他本人乐在其中,太极书院也少去许多麻烦,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卢鸿却不知,自此之后这位古大人便长年研究碑刻金石之学,更联系各地亲朋,广为搜寻,数年后集成《金石录》刊行,竟成一代金石大家。 此时卢鸿见古大人已经无暇再与自己相谈,已经开始盘算给哪位亲朋修书之事,连忙告辞出来。 之后卢鸿便在书院一位本族同辈,名叫卢涛的指引下,先来拜见崔三醉与三老郑诚。 此时年底将近,郑知郑行已经先一步返回荥阳。唯这崔三醉与郑诚,均觉回去着实无味,居然同家人言道,就在卢府过年,要家中人不必挂念了。因此他二人,依然住在书院,天天论战不休。 卢鸿一进院,便看见两班人马,分作两队,如众星拱月般拥着二人。左手一人,身着破旧道袍,头上『乱』发荆钗,几茎短须,面带冷笑,手携酒坛,正是崔三醉;右手一人,身着儒袍,白须白发,神态肃然,凛然生威,正是郑诚。这二人身后的两班学生也是形象大异:崔三醉身后一群,个个神态狂发,衣着随意,大有晋人风范;郑诚身后一排,个个衣冠峨峨,神情沉静,都似儒家正宗。 此时正听那郑诚缓缓言道:“三醉兄此说却是大谬不然。那五行轮回之说,虽然不见于《周易》,却亦是传自上古;五德始终虽为后人演绎,亦有其根基。千年流传,岂可随便怀疑?” 崔三醉把头连摇几摇道:“老三你这人就是食古不化。按你所说,那五行之中,金生水,火克金。前两天格物院的杨小子就亲自给我示范过,他发现了一种什么酸水,只要以之就金器,一时三刻,铁块也能销得尽净。卢鸿小子说过,天下事非经试验,空口白牙说来,以何为证?现在证据便在眼前,水亦克金,你的五行生克如何说得通?”他这厢说着,居然身后就有弟子取出一个陶瓷小瓶,其中装着似是『液』体,鼓噪道这便是那销金之水,声称对方如不相信,尽可当场试验。 郑诚神态不变,依然缓缓言道:“三醉兄却须知世间事不可只观其表面。此水老夫亦有所闻,也曾与格物院中卢三问过,并非寻常之水。虽然其形为『液』态,怎可便以其『性』为水『性』?据说此物若不小心溅着在人身上,必然烧伤皮肤,可见其『性』本为火『性』。火能克金,恰可以此为证。” 崔三醉哈哈一笑,将手中酒坛举起喝了一口,抹了一下口角残酒道:“老三啊老三,你这才是胡『乱』猜的。不说别的,老夫也曾试过,以此酸『液』浇于火上,那火立即熄灭。天下岂有火克火的道理?老夫手中这清烧酒,便是以火亦可点燃;莫非以你之见,这酒乃是木『性』不成?” 二人便这般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卢鸿见不是头,忙想转头离开,不想崔三醉眼尖,早看到了卢鸿进来,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卢鸿小子,一年没见,不知道辩术有何进境没有?还不快过来陪我论上一论,可不要学这郑老头子般不长进,只抱了经典,全为臆断,不知道实践之理。” 郑诚见了卢鸿,也很高兴,对着卢鸿拱手道:“原来是卢鸿小友。小友精于辩术,更擅格物之说,便为评说一下。适才三醉老人强词夺礼,大违辩论精义,实已入了魔障。唉,须知这世间万物,怎可只观其表面。须得察其内涵,推其本源,方可得其至理。此格物致知之说,三醉兄他总是流于表面。” 卢鸿愁眉苦脸,左推右阻,只是两人哪肯放过他?卢鸿被『逼』无法,只好开口对崔三醉道:“前辈所说实践出真知,确为不变的至理。那古人所传,古书所载,不可信者甚多,谁可证其为真为实?唯有经过实践检验,方可为信。”崔三醉连连点头,手中酒坛又举了起来,两眼眯着,看向郑诚,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 郑诚大急,方欲开口,卢鸿又急忙转向他道:“前辈所说察其本质,此说得物理之本。试验之法,关键便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那许多事情,并非我们眼睛见到的就是其本来面目,总须多方论证求实,归纳总结,反复推算,方可知其为真。前辈此法,自然是格物致知的不二法门。” 崔三醉与郑诚面面相觑,同时发问道:“那我二人孰是孰非?” 卢鸿苦着脸道:“道分阴阳,理别内外,二老俱是对的。只有卢鸿错了,没事不该跑来趟这混水。” “滑头!”“荒唐!”二老同声斥道。 卢鸿说了无数好话,又道此时总须先拜会各位外聘的讲学,以免失礼。又应承改日定再来此地,与二老辩个痛快,二老才放他一马,让他先去。 卢鸿得了大赦,立时落荒而逃。直出院门数百步,这才在另一座独立的大院外停下,长出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当真有虎口余生之感。 这时那陪同的卢涛也追了上来。他在族内同辈中年龄最大,已经有三十余岁,一直未曾出仕,协助卢祖安打理太极书院。此时见卢鸿这般形象,也不由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道:“不瞒你说小九,每次来这院子,我都要深呼吸半天才敢进来。这小小院子,被公推为咱们太极书院第二险境。” 卢鸿一听,不由大惊。似这般龙潭虎『穴』还只得第二,那第一危险的又是什么所在? ------------ 第三章 最危险的地方 第三章 最危险的地方 卢涛摇头叹了口气,抬起手正要说话,忽然闻得耳边一声巨响,直震得二人耳边轰鸣不已。之后还闻得物体散落之声未绝,竟是传自身边的院中。 良久卢鸿耳朵才恢复正常,这才注意到身边院中浓烟未散,心中大惊,不知为何竟有此现出现。更注意到虽然响动极大,但整个书院中竟无一人出来观看相救。一旁的卢涛目光呆滞,口中喃喃地说:“又炸了……” 又炸了?为什么要说又呢? 卢鸿由门口看进去,只见角落一个土坑之旁,几名学生有条不紊地将早就备好的各类水管水桶细沙之类,熟练地『操』办起来,浇的浇捅的捅埋的埋,显然甚是熟练。旁边一个满面黑灰的长者,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道袍,头发烧得『乱』七八糟,正拿着一张纸念叨道:“比例还是不对,还是不对。为什么呢……” 卢涛拉着卢鸿,指点着小声对卢鸿说:“这位就是杨先生。据说这位杨先生正在研究一项极为有用的化学实验,天天都要来上这么几次。开始炸得鸡飞狗跳,大人惊孩子哭。后来山长不惜花钱新建了这院子,容得他们在这里自己搞。方圆几百步内,都没人敢靠近的,均称此处为咱们太极书院第一险要的所在。” 卢鸿目瞪口呆,连忙拉了卢涛悄悄撤退。听卢涛慢慢解释才知道,这位杨先生名唤杨道一,本是一位道士,精于炼丹之术,颇以此自傲。后来偶然见了卢鸿为太极书院作的《格物论》,其中化学试验部分一下子便将其震住了。他便寻上门来,欲寻卢鸿学那化学之术。因卢鸿已经去了长安,因此便到了太极书院中求学。因为他本精于练丹之术,因此学起来进境极快,不久之后,竟然再没有老师可以教他,于是书院便聘他为讲学,专门在格物院中教授化学。 待卢鸿的《格物论》由朝廷刊行,格物学大盛,慕名而来太极书院求学格物者渐多,杨道一与二三好友力请单建了化学馆,与那原来的格物学教授卢祖明各据一说。卢祖明原本精于经义,对《格物学》中物理部分极有心得,向以物理为格物正宗。此时两派分庭抗礼,格物院内部也分了家,分称格物馆与化学馆。更因化学馆试验响动太大,危险颇高,因此卢祖安才单为其建了一个院落。 卢鸿点点头道:“如此便不打扰杨先生了。明叔他们的格物馆现在怎么样?” 卢涛道:“他们这两天都不在馆中,带着学生们为奚家的墨坊修理那水杵。这水杵原本是小十想出来的,竟然不用人工,以水力带动木杵锤打制墨,极省人工。后来小十又有新法,道是可使效率提高一倍。只是因为制墨工时颇紧,不敢让他试验。直到前几天天气冷水杵停了,才抓到机会去修理试验了。” 卢涛说的小十,便是那卢湛。小时候他与卢鸿总是一齐玩耍,入学都是一道去的。后来卢鸿回家自习学业,与卢湛见得少了。此时闻到他的消息,不由一笑,连忙追问卢湛的情况。 卢涛笑着说:“小十专攻格物学中以力能致用之法,什么风车水车的,什么齿轮转盘的。据他说将来要想办法以风为能,造那不需人力,自己能跑的车子出来。人皆笑他入魔,只是族长和明叔倒很得意他。今年他弄的水车风磨什么的,试用着都很得众农户称赞,相约明年装的排队都排满了。今天秋收时,咱们这格物馆这全是各农庄为着感谢送来的土产,让明叔很是得意了一回,在杨先生面前也不知炫耀了多少次。要说这些,格物馆确实比化学馆名声好得多。单说他们弄的那个用太阳烧水的东西,才弄出来没多久,全范阳城都流行起来了。估计用不了多久,连长安都得用上了。” 卢鸿听得只有点头。要让他做这些东西,他是肯定做不来的。想到若这些理论知识真能有些实际用处,确实是件好事。 卢鸿随着卢涛边走边道:“只不知那数学馆现在怎么样了?我记得我走时,那帮人吵吵嚷嚷地说要拿出一部什么《数学典》来,不知进展如何?” 卢涛不由笑了说:“那一帮人现在更是走火入魔一般,连带跟着他们的几个学生都有些发呆了。说来数学这东西也怪,浅尝辄止还好,一钻进去就入了『迷』,再难出来。”说罢压低了声音道:“说来这事让很多长老都可惜,四叔家的老二,就是小六的那个弟弟,小十九,名字叫卢照邻的。唉!这孩子天生聪明,自小就不凡。咱们族里长老都说,虽然不如九弟你天成之才,假以时日,也是年青一代的顶尖人物,寄望都很高的。谁想今年春天时入了学,一下子被数学馆那几个呆子给拐跑了,成天钻起那数学来了,说是要当数学家!” 卢照邻?数学家?! 卢鸿忽然觉得世界都倾斜了。 卢涛摇头叹息道:“这下子把四叔气得不行,只是谁也管不了他。现在数学馆的一班人拿他当宝贝,这小十九也确实了得,小小年纪,数学学得好多大人都比不了。日后或成一代大家,也真说不准。” 看着卢鸿眼睛发直,一幅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卢涛微觉奇怪,口中却继续说道:“咱们数学馆中还有一个新来的怪杰,更是痴『迷』数学,令人不能不服。想来九弟也知道此人。” “哦?”卢鸿问道,“却是哪位?” 卢涛笑着道:“便是那上次算学竞赛中代表西子书院队出战的‘袖里吞金’神算子曹嘉。上次西子学院成绩虽然不错,但距离东家的要求还是略有差距,因此回去之后,曹嘉也就被从书院请了出来。咱们便趁虚而入,打动了曹嘉,将他请到了范阳来了。” 原来曹嘉等虽然全力以赴,仍然败在太极书院代表队手下。曹嘉人虽然傲气,但技不如人,败得也是口服心服。只是曹嘉最后径直认负退场,其他两人为着推托责任,硬指全因曹嘉胡来才输了阵。西子书院后面出了大钱的几位巨商,对算术所知有限,因此责难于曹嘉。曹嘉人倒硬气,一言不发,直接便走人,不伺候了。 太极书院闻知此信,便派了人去请曹嘉。曹嘉对太极书院虽然心服,却也少不了有些成见,言道败军之将,不愿言勇,拒绝了太极书院的邀请。来人也不多说,只在地上写了三道题,便告辞而去。 曹嘉日思夜想,穷半月之功,三道题只解出了一道,另两道根本无从下手。他本来就狂热于算学,更自许甚高。此次败于太极书院,总还觉得偶然而已。此时见了这三道难题,才知道还是小瞧了太极书院。 曹嘉倒也干脆,直接把行李一卷,自己就来到了范阳找上太极书院。进了门什么也不说,直接就要看那题的答案。这些题已经是数学馆正在编写的《数学典》中的内容,待曹嘉听明白了这些之后,连休息也不休息,立时便请缨入数学馆,道是定要在这《数学典》中据一席之地。 数学之道,天份与勤苦,缺一不可。曹嘉虽然所学的系统『性』及深度不及当时太极书院数学馆中诸人,但他天份与勤奋俱在众人之上。自打入馆之后,几乎是足不出户,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与研究之上。不数月,其水准已然不在众人之下。由于他见识颇广,思路开阔,更隐隐有成为数学领军人物的趋势。 卢鸿听了笑着道:“说实话,这数学、格物之道,小弟也不算如何精通,只是能作些表面的东西。如今有了这些人才,咱们太极书院的底蕴,才算真正打下了。无论之后科举取士如何取法,咱们能执天下学业牛耳,也不会落了下风。” 卢涛也点头轻声道:“这一段,奚家印书坊规模已经越来越大了,长安、洛阳书市几乎全被奚家占了。咱们太极书院学生的辩集和文集一向都卖得不错,这一块估计还没人能和咱们比。现在咱们这选了两个入阁的弟子,和郑家崔家的弟子各一人,准备给他们一并做个合集,称作《四家诗选》,前期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现在长安那边就已经开始造势了。估计明年科举,这四人声望都没问题的。此外还有批次一等的,也都有些打算。” 卢涛一边带着卢鸿穿行在书院之内,一边为他介绍着这一年来太极书院的惊人变化。由于太极书院表现极为抢眼,天下负芨而至的学子,不知凡几。名流前贤,也常应邀而来或不期而至,一时文风之盛,已然是天下士林众望所归。 卢鸿看着冬日阳光下略显空旷的太极书院,偶尔有少年三五成群地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匆匆行过。看着少年们脸上自信又开朗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许多,又隐隐的有一种骄傲浮上心头。 ------------ 第四章 准姑爷的待遇 第四章 准姑爷的待遇 虽然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卢鸿依然不得不离开范阳,赶往荥阳。因为按照礼仪,他要亲自到荥阳行告期与亲迎之礼,然后将郑柔迎娶回范阳。 不管心中如何百感交集,不管路上如何阻涩难行,荥阳的城门终是出现在了卢鸿眼中。 此次重来荥阳,与上次相比,卢鸿的待遇要高得多了。这不只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准姑爷,更因为此时他的声望可说名动天下,自然不是几年前初出茅庐的少年可以相比的。 就连郑桓,因为得了卢鸿为婿,也是面上极为有光,便是族中之人,也都要高看一眼。郑柔为人本来谦和有理,人缘甚好,众人倒都为她高兴。只是卢鸿在长安与上官玥之事传得纷纷扬扬,大家还都瞒着她。后来不知怎地偶然被红袖听到了,回来红袖和郑柔说着,自己气得不行,直嚷嚷要找坏小子算账。还是郑柔反复劝了几次,道卢鸿绝非负心薄幸之人,谣传之事,怎可信得?才把红袖安抚住了。 卢鸿进了荥阳城内,天『色』已然是下午时分。还好熟门熟路,直接便向郑府行来。他这一行车队甚长,各类礼物足有十来车,声势不少,一下子弄得全荥阳都知道名动天下的卢鸿卢九公子来娶郑府的柔小姐来了。 卢鸿不想张扬也没办法,礼法如此,事关两家面子,卢九公子也就只好忍了吧。 进了郑府,拜见过郑桓。卢鸿见自己的准老丈人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大舅哥也都着实亲热。进来还没说三句话,便有人来报道,荥阳郡守已然得知卢公子光临荥阳的消息,已经派人送了帖子来,道是明日设宴为卢公子接风洗尘。 卢鸿苦笑,自己这还没忙完,怎么就有订酒席的来了。 之后,又有几家送帖子过来的,都是荥阳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内容无外是请卢公子过府赴宴集会之类。 事关老丈人的面子,卢鸿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绝,只得一一回复,少不得又要周旋几天了。还好告期之事,不用卢鸿『操』心,自然有族中同来的长辈办理。 拜会了郑知郑行二老、族长郑聿横以及各位相熟的长老之后,天『色』放晚,卢鸿才又返回到郑桓家中。 其他人还好说,郑知这老不修实在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按说卢鸿来迎娶,那是实打实的孙女婿。郑知不光扯了卢鸿在自己身边坐下讲了半天没用的,那小『奶』『奶』还出来给卢鸿倒了杯茶,茶里泡的居然是枣和栗子。看着小『奶』『奶』似笑非笑的眼神,卢鸿如坐针毡,抓个话头连忙告辞出来,大冬天的出了一头的白『毛』汗。 回到家中,已经到了晚饭时节。卢鸿因为早就来过,住得惯了,依然安排在以前住过的客房中。此时风气还尚开放,何况卢鸿自家与郑桓算是通家之好,因此也未避嫌,依然到后堂,与郑桓一家一并用餐。 卢鸿还没进门,却见姐姐卢秀儿已经迎了出来,劈头就道:“你这小混蛋!来了也没见个人影就跑出去这半天才回来。前些时候听说你遇刺受了伤,可把大家吓死了。现在可大好了?以后娶了老婆,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家猫着,别四处『乱』跑去了,省得让人不放心。” 卢鸿唯唯称是。卢秀儿又笑看着卢鸿道:“要说还真看不出来,我的好弟弟,还挺有本事啊?怎么着几天没见,长了能耐,学会勾搭小姑娘了?给我老实交待,那什么上官什么公主的,都是怎么回事?” 卢鸿连连叫冤道:“姐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弟弟是什么样人,姐姐你还不清楚么?那都是些无聊之人瞎传的,根本没有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可千万不要冤枉我。” 卢秀儿“哼”了一声,右手作势要拧卢鸿的耳朵,只是四下看了看,又放下来道:“没事你眼睛四处躲什么!眼见得是心里发虚。哼哼,我可告诉你,不许占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说完停了一下,又嘱咐卢鸿道:“就算将来你三妻四妾,什么样的找不到,和那公主掺和什么?那大唐公主有什么好的,就算那个什么上官玥,整日在那些人堆里,也难混出什么好样来。还是要正正经经人家的女儿,才是个道理。” 卢鸿无语。自己这姐姐,思路果然不同。自己还以为姐姐是要自己从一而终,不许见异思迁。原来说来说去,根本原因在于质量信任度而不是数量问题啊。还好这时姐夫郑昭道也已经出来了,卢秀儿不便总占着时间,这才不再数落,引了卢鸿进了院,入屋拜见郑夫人。 郑夫人喜笑颜开,拉了卢鸿问长问短。一边的郑柔也不说话,只静静地低着头。郑柔比之从前,身材丰满了许多,虽然相貌不算上等,但一份娴静温婉的气质,越发出众。卢鸿见过郑夫人后,又向郑柔问好。郑柔神『色』倒是还算自然,不再以前般爱脸红,虽然有些羞意,应答得倒是很平静。只是不知为何,身后的红袖却脸红得厉害,看着卢鸿不知为何目光闪躲,似乎有些紧张,令卢鸿大感奇怪。 闲谈片刻,晚餐已然准备好了,一家人入席。席上备了酒,因为都是家人,气氛也有些随意。两个大舅子联手进攻,若不是卢鸿久经沙场以及卢秀儿最后一声咳嗽,只怕还真不好应付。卢鸿不由大叹风水轮流转,果然好汉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自己毕竟不是英雄职业,没有主场优势装备压制,1vn的难度确实不小啊。 吃完了饭,卢鸿又陪着郑夫人,闲聊些家常。夜『色』渐深,郑夫人道卢鸿远来辛苦,还是早点安歇才是,卢鸿这才告退出来。 郑夫人房中两个小丫环拿了灯引了卢鸿回到客房,笑着请卢鸿进了房,便将门从外掩上,吃吃笑着跑了。 房中灯光也不是很亮,盆中炭火正红,温暖如春。卢鸿喝了点酒,虽然在全力防守的情况下喝得不多,此时也有些渴了。一边脱外裳,一边喊洗砚来给自己倒茶来,却不想连喊两声,并无人应答。 卢鸿心下疑『惑』,也不知洗砚跑哪去了。自打从长安回范阳后,因为洗砚也是久别娇妻,因此放了他几天假,好好在家陪老婆。直到这次来荥阳,才又把他叫来。看来这也是心如平原走马,易放难收。现在人影不见,也不知哪玩去了。 卢鸿无法,自己倒杯凉茶喝了,又觉得身体有些困乏,就脱了外边衣服,行到榻前准备睡觉。 到榻前时,卢鸿不由一楞。原来被子都已经铺好,却高高隆起,微微颤抖,里边显是有人。怪不得那洗砚喊了半天不见人,或许是天晚累了,竟然占了自己的地方睡下了。 卢鸿一笑,他和洗砚主仆之情甚笃,也不以为甚。轻轻走到榻前,猛然将被头一掀道:“懒家伙,还不起来!” 只闻一声女子的惊叫,被子又给抢了回去。只是其下『露』出一头青丝,散落于枕间。只见佳人酥肩半『露』,面带羞怒,正是红袖。 红袖见卢鸿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又羞又气又是害怕,忽然将一块白绫遮在脸上,颤声道:“不要看!” 只是如此一来,两只粉白的玉臂伸了出来,春光更是大泄。 卢鸿一时目眩神『迷』,心中突突『乱』跳。待见红袖手中白绫,心中顿时明白,连忙将一旁的灯吹灭了。室内炭盆中炭火映着,模模糊糊,更多了几分春『色』。 原来红袖本是郑柔的陪嫁丫环。这陪嫁丫环的关键作用,可不只是帮着小姐收拾姑爷的。一般说来,陪嫁的丫环都是随着嫁妆,要先期一步,送到男方府上的。 因为旧时婚姻之前,并无婚检一说。那大家女儿婚前,为了防止姑爷身体有问题,便先一步将陪嫁丫环送过府来,陪侍新郎。若一切无恙,小姐才能放心大胆地嫁过来。若真有那痴心男子,除了爱人之外坚决不动其他女人,将陪嫁丫环原封不动退回去的,只怕得到的不是坚贞不二的称赞,而是这门婚事十九八九就要告吹了。 现在看这情形不用说,婚检员红袖已经开始履行职责,给塞到自己的被窝里来了。 其实卢鸿不知道的是,一般陪嫁丫环没有这么急就陪侍的。只是他这次婚姻从范阳到荥阳,相距本远,往返也是为难,那嫁妆只怕就得随着新娘子一同出发了。至于陪嫁丫环,也自然难以先行送到卢府上去。 何况郑夫人心中一直担心,毕竟郑柔相貌一般,怕笼不住卢鸿的心意。前次卢鸿在荥阳青楼作曲,离开时还有人相送一事也隐隐地传到了郑夫人耳朵里。虽然唐时文人狎『妓』算是常见之事,但心中难免存个疙瘩。 尤其是卢鸿在长安携美同行,继尔养伤公主府一事传到荥阳,郑夫人更是担心不已。还好范阳来信,准备将二人亲事办了。郑夫人紧着应承『操』持,又早早安排,反正也是一回事,让红袖便早些陪侍卢鸿。一来红袖模样整齐,少年人都是一般喜爱漂亮,好让红袖帮着拴住卢鸿的心;二来范阳地方甚远,要真是折腾着先送红袖过去,时间也是来不及。 此事自然不容红袖有什么发表意见的机会,不管委屈也好,生气也罢,该发生的一样要发生。 ------------ 第五章 劝君莫惜金镂衣 第五章 劝君莫惜金镂衣 卢鸿这里还在发呆,红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害怕、委屈、愤怒、羞涩,又察觉身边的卢鸿看着自己发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转过身去,紧紧缩成一团,失声哭了起来。 作为陪嫁丫环,红袖自然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按说卢鸿世家子弟,少年英俊,才名远扬。自家小姐又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妻室,这个陪嫁丫环的地位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只是红袖自来与卢鸿斗嘴斗得惯了,乍然要自己去陪这个坏家伙睡觉,总觉得心里别扭得不行。 任是红袖再胆大,也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卢鸿先时与自己斗嘴,不过是逗自己玩罢了。若真是卢鸿要与自己过不去,便有一万个红袖,也成了尘土了。只是自打听说了卢鸿在长安沾花惹草的事以后,红袖心中总觉得不忿,道是卢鸿负了小姐。看小姐人前还要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是卢鸿绝无此事,人后却经常发呆,心怀郁闷,红袖难受得不得了,自己偷偷掉了好几次泪。因此总想待见了卢鸿,拼着被罚,也要找他讨个说法。后来知道卢鸿已经来荥阳要迎娶郑柔,这才将心中气消了些许。哪知道亲事没办,郑家却安排自己先便宜了这小子。 此时红袖心中,早把找卢鸿算账的勇气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了怕。晚饭才罢,自己便被人引下,沐浴更衣,早早地到了卢鸿的卧室中,心中自然是忐忑难安。虽然在她心里这是迟早的事,但真到了此时,哪容她静得下心来。看现在卢鸿灭了灯,却看着自己不说话,脑中不由浮现出卢鸿如大灰狼一般扑过来的情形,脸上还要挂着轻蔑与『淫』『荡』的笑容,恶狠狠地叫道:“红袖啊红袖,你也有今天!” 妈呀,可吓死人了。 卢鸿一见红袖吓成这个样子,心中怜意大起。他与红袖虽然每多口角,其实不过是逗趣而已。红袖为人虽然偶尔有些鲁莽,但心直口快,又一心为主,卢鸿心中也很欣赏。只是说说闹闹的本来很有意思的一个女孩,忽然要变成自己床上人,卢鸿心中也有些转不过来罢了。 红袖缩成一团轻声哭泣,长发披散,因用力拉着被子,雪白的后背都『露』了出来。卢鸿连忙上去,轻轻抱住红袖,将她转过身来。又扯过被子,为她蒙好,伸手将散『乱』的长发一点点为她理顺了。 红袖觉得卢鸿来抱自己,不由浑身一抖,四肢僵硬,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任凭卢鸿摆布。待觉得卢鸿为自己整理了被子,又为自己梳理了头发,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慢慢睁开眼,看着卢鸿正凝视着自己。微微炭火映『射』下,卢鸿眼中只有怜惜,并无玩弄嘲笑之意,红袖的心中渐渐觉得平静下来,只是脸上红晕更盛,衬着雪白的酥肩和枕间乌黑长发,更显得明艳动人。 郑柔几乎一夜未眠。 郑夫人要红袖侍寝之事,事先自然是与郑柔说了,其中的安排打算也都一一说与她。红袖既然是自己的陪嫁丫环,侍寝本也是早晚的事。只是郑柔心中担心,红袖一向与卢鸿爱斗嘴,以前是少年心『性』,也还可当作玩闹。现在卢鸿身分与以前大不相同,不知脾气心『性』,有没有什么改变。如果真是红袖出言不知轻重,惹恼了卢鸿,便是自己再怎么出面,也难维护住红袖了。 再想想闻说卢鸿长安风流之事传言时,红袖气恼之言,郑柔更是忍不住提心掉胆。自打小自己不爱言语,为人平和。家父早亡,族中人在些大事小情上,难免有欺压之举。自己不便出头,很多事只能当做不知,都是红袖不管不顾地分争。有几次若不是自己力保,怕红袖也不知要挨多少责罚。 一夜翻来覆去,天才亮,郑柔便起来。待要到卢鸿房间去探看,又觉得于礼不合。待要不去,着实放心不下。反复思量再三,终是忍耐不住,咬咬牙便向卢鸿房间行来。因为红袖去了卢鸿那边,郑柔这边是一个小丫头跟着,见郑柔向外行去,不明所以,也只得跟了出来。 到了卢鸿房外,见房间门仍然紧闭,门外伺候的两个丫环正在门口咬耳朵。忽然见郑柔过来,一时都瞪大了眼睛。左边一个大眼睛的丫环灵动,连忙上前见礼。 郑柔本是鼓足了勇气才走到这边,看着两个丫环望向自己的眼神,只觉得脸上发烧。估计这两个丫环定是认为自己醋意大发,因此才早早来扰人家的春霄了吧? 只是既然到了这步,总也不成就这般回去吧。郑柔只作不见,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强自平静地道:“鸿哥可起来了,小妹特来问候。” 卢鸿今天起得确实有些晚了,只是红袖却起得更晚。待丫环侍候二人来穿衣时,红袖还在睡着。卢鸿也没让丫环惊动她,只自己起来,便让两个丫环先候着。至郑柔来敲门时,才惊醒了红袖。 一闻是郑柔来了,红袖不由惊叫一声,赶紧找衣服。只是一时忙『乱』,哪里寻得着。门外郑柔听到红袖惊叫之声,心中一颤,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心急,也不顾太多,便排门直入。 红袖大惊失『色』,将穿了一半的衣服抱在身前,只羞怒地叫道:“小姐!” 郑柔一见里边的情景,这才明白自己想差了。没想到红袖这时候还没起来。看她面上红晕未褪,初为人『妇』,光彩动人,心中一定。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一半解嘲,一半调笑地道:“太阳都快落山了,红袖姑娘还在赖被窝呢?” 红袖羞得满面通红,口不择言道:“姑娘也不用说我。等你入洞房让这小子折腾一晚上,到时候怕还不如我呢。” 卢鸿在一边本来装作道貌岸然地样子,听了这句话,再也顶不住了,当时就大声咳嗽了起来。 郑柔面红过耳,再听一边的卢鸿大声咳嗽,更是无地自容,差点就转身跑了。待要说红袖两句,看红袖的样子,又怎么也张不开口,只得上前埋怨道:“红袖你还在说梦话呢!还不快起来!” 红袖这才觉得话说得太暧昧了,红着脸偷偷看了看卢鸿。正看到卢鸿强忍笑意,对自己眨了眨眼睛,一时大是不好意思,把头埋在被里不出来了。 卢鸿连忙道:“柔妹请坐。啊,对了,愚兄每天早起都习惯到外边转转。你看柔妹便在这与红袖先呆着,愚兄去转转就来。”说罢一拱手,便转了出来。 卢鸿素知郑柔行事规矩颇严,今天一大早跑来扰自己,初时还不明所以。待见红袖惊叫郑柔闯入时关切的眼神,顿时明白了郑柔这般不顾礼法地跑来,不过担心红袖,怕自己欺负红袖罢了。想她二人主仆相依,这份感情倒确实难得。不想红袖口无遮拦,一时屋中甚是尴尬,便干脆避了出来,由她二人在房中说些体己话。 行出屋外,还隐隐听到屋内主仆二人正说道: “红袖你也太口没遮拦了,这等事如何说得?” “姑娘你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夫人还说了,这些事让我日后多教教你呢。可弄怪了,一会我再偷偷告诉你……唔唔,你捂我嘴做什么?” 卢鸿一个趔斜,差点栽倒在地上。一边偷听的两个小丫环眼睛偷偷瞄着卢鸿,“吃吃”笑个不停,脸『色』都红扑扑的。 等卢鸿转了一大圈回来,红袖衣服已经收拾停当了,不过还是半倚在榻上,与郑柔相挨着说话。见了卢鸿回来,两女脸上都是红红的,低了头不说话。 此时郑夫人派了下人来,道是今日卢鸿与红袖就不必过去用饭了,早餐俱着人搬至客房来。说着已经有几个丫环婆子,收拾了起来。在榻上设了矮几,摆下蔬食。卢鸿也就请郑柔一起在这用早饭。等饭菜摆好,卢鸿才傻了眼。原来郑夫人心疼这准姑爷,着人预备的全是各种大补的汤羹之类,什么虎鞭牛宝,什么人参鹿茸等等。看着两个婆子布菜盛饭,卢鸿、郑柔与红袖三人都是食不知味。尤其郑柔,已经应了在这吃,总不成便跑了。只是这饭吃得,也着实让人浑身不得劲。 好容易吃『药』一般,把早饭吃完了,卢鸿只觉得浑身发热,双眼放光。再看二女,显然也是精神焕发。卢鸿不由心道我的老泰安啊,要天天这般给我这样培养下去,还不练成种马啊。 昨天郡守大人有约,今天卢鸿还要出去应酬。昨晚时曾说过,今早卢鸿姐夫郑昭道会陪他一同前去。早饭后不久,便闻得郑昭道的声音道:“卢鸿可起来了?――唷,妹妹也在这呐?” 看着郑昭道一脸忠厚的样子,卢鸿怎么都觉得姐夫眼中总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只是礼不可废,当着未来老婆,就给大舅子点面子吧。卢鸿还是象模象样的见了礼,郑柔也红着脸见过,然后众人便听到郑昭道响亮的声音:“卢鸿你可准备好了。昨日郡守大人已经着人通知,特在翠!绣!坊!~~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不知妹夫――那个贤弟可用过早餐了,不要急,家父要愚兄今日陪同与你,你慢慢收拾便是了。” 卢鸿听郑昭道将“翠绣坊”三字念得如洪钟大吕一般,几乎把郑府内外都震动了,先是一惊,继而咬牙切齿。要不是考虑到姐姐的终身幸福,卢鸿都恨不得掐死这个面貌忠厚的家伙。 昨天事务本多,只是听家人说郡守大人下帖相请,卢鸿也没细究,没注意到原来这接风宴是设在了翠绣坊。按此时风俗,在青楼中设宴接风,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何况翠绣坊是当地最为有名的所在,郡守于此处设宴,那是一心为好。只是郑昭道这般大声宣扬,那自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卢鸿背后四道寒光凛然的视线就是明证。 ------------ 第六章 西洲曲 第六章 西洲曲 再次站到翠绣坊的门口,卢鸿颇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上次自己来时,还是在五六年前。今日故地重游,门庭依旧,而自己已然不是从前那个抱有几分好奇的懵懂少年了。 才到门前,早有人迎着,引着自己二人入内。只见回桥曲折,树木萧疏,池塘依旧。虽然天气已冷,但这一池碧水竟然未曾结冰,映着桥影,别有一份幽然。只有桥头小亭上,红灯高悬,如众芳斗胜一般,为这小院增添了几许春『色』。 郡守今日将这院全包了下来,酒宴乃是设在回桥尽头的花阁之内。卢鸿与郑昭道入了花阁,只见正中暖席上坐着的,正是本地郡守大人。 郑昭道与郡守早就相识,互相见了礼,这才引见卢鸿于郡守。 这郡守也是世家子弟,出自太原,姓王名胜,字得之。年纪比郑昭道略大几岁,看来二人颇为相熟。 除此之外,席中还有几位,都是郡中官吏及名流。王胜一一为卢鸿介绍,互道久仰,席间气氛颇为热闹。 这时只听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唉,才几天没见,这狠心的弟弟就把姐姐忘了个一干二净,枉顾了姐姐成天价想你想得泪眼汪汪的。” 卢鸿一听这声音,不由激棱棱打了个冷颤。转头看时,眼前丽人面如花娇,微嗔带笑,不是老熟人花四姑更有何人? 只见时光在这位花四姑身上,似乎是停滞了一般。比起几年前,竟然丝毫不见衰老,依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又见她如穿花蝴蝶一般,与堂中郡守及诸人,一一招呼之后,这才又回到卢鸿身边,面带哀怨地道:“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难不成卢九公子,也甘作薄幸,非是惜花之人?” 在座诸位,除了郑昭道,均不清楚这花四姑与卢鸿有何牵连。只是青楼之中,自来是不怕热闹,就连王胜也呵呵大笑,连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将卢鸿拱手让给了花四姑,道是“宝剑名壮士,才俊属佳人”。 卢鸿微笑着道:“姐姐就不要取笑弟弟了。前次相送,极感深情。今日再见,姐姐风采依旧,弟弟心中很是欢喜。” 花四姑听了卢鸿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自然,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份暖意。伸出了手,拉住卢鸿,引他入座。卢鸿只觉玉手依然如前时温软柔滑,心中一『荡』,想起第一次来时花四姑故意捉弄自己,牵着自己入亭一事,不由看向花四姑。不想花四姑也正向卢鸿看来,四目一接,同时一笑,都是想起了从前之事。 四周见他二人这般亲热,一时彩声大起,就连郑昭道也跟着起哄。花四姑将卢鸿按在座上,自己却起身道:“唉,虽然卢郎才俊,可惜奴家已然是人老珠黄,不堪怜惜,也不怪没人念想了。只好先躲躲羞,却让姑娘们来相陪吧。” 王胜不由笑着说:“谁敢说四姑老来,本官就先不饶他。只是今日卢鸿乃是荥阳娇客,四姑可也别把人家的新姑爷给抢跑了。” 众人一听大笑。花四姑道:“郡守大人便放心吧,寻常脂粉,卢公子又怎么会看得上眼呢。不过今日在座诸位都是才俊名流,我这小小花坊,也得有点看家的玩艺不是?”说罢,便一一与在座诸人告别,下去安排。 王胜却对卢鸿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卢公子少年才子,不想就连四姑也早有相识。卢公子或是不知,这位花四姑可不是寻常人物,咱们这荥阳地面上,若说能得她看上眼的人物,还真是不多呢。” 众人也都纷纷应和,先都端起酒杯来,定要卢鸿饮此一杯。 卢鸿此时再怎么辩才无碍,也是脱不过去,只得干了此杯。这时闻得门口脚步声响,一众女子已经进阁中来。 卢鸿抬头看时,当中一人遍体着红,眉目宛然,正是当年那唱曲的小红。 小红此时已经是翠绣坊的第一红牌。当年得卢鸿诗曲之作,又有“小红低唱我吹萧”这样的句子,居然便未再改名,至今仍以小红为名。 小红见了卢鸿,虽然未敢上前相认,眼睛却在卢鸿脸上停留最久,眼波留转,面带红晕。周边众人又待起哄,小红却已然开口道:“今日诸位高客莅临,翠绣坊上下俱有荣光。众客俱是雅士,不敢以乡俗俚调有污清听,便献一支《西洲曲》,以佐清谈。” 卢鸿听了,不由点点头。那《西洲曲》乃是乐府中一支名曲,相传为绿珠所做。在卢鸿前世记忆中,后人一般认为此为伪托,其作者估计为南北朝时无名文人,据民间乐府诗修改而得。但在唐代,绿珠之说广为士林接受,尚无人提出怀疑。 绿珠乃是西晋时富商石崇的歌女,生于越地,善吹笛,又善舞,素有美名。石崇富可敌国,以真珠十斛相易,遂得美人归。据说绿珠能制新曲,如《明君》等即出自其手。只可惜才人不寿,美人命蹇,绿珠虽然名列四美之一,其遭遇却是四美中最为惨烈的一个。当时的权贵孙秀暗慕绿珠,石崇失势后,他便派人向石崇索取绿珠。遭拒后,便怒进谗言,劝当时执掌大权的赵王伦诛杀石崇。石崇对绿珠叹息道:“我因汝而获罪。”绿珠便流泪道:“愿效死于君前。”于是坠楼而死。 此曲小红演来,毫无烟火之气,清淡空灵,随着妙缦的歌声,阁上众人也不由停下酒杯,心中一份感慨之情,慢慢随着歌声飘『荡』。 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空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声飘散,众人良久才回过神来,伴着不断地赞许之声,又各各举酒互敬。 王胜饮过几杯,脸上红晕蒸腾,微笑说道:“小红姑娘这歌技,本官也闻名已久,只可惜一向无此耳福。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闻说小红姑娘至今仍是小姑独处,今日演此曲,莫非便是相待卢公子不成?”说着,席间众人也一齐笑了起来。 卢鸿连道:“小红姑娘适才所演《西洲曲》,果然大家风范,不入世俗之流。诸位可莫要信口开河,不然得罪了佳人,一怒而去,卢鸿可担待不起呵。” 王胜一边的一位青年儒生道:“小红姑娘不只歌艺超群,相貌气质,更是难得。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便古之西施、貂婵、昭君、绿珠四大美女,也不过如此吧?”众人一同点头,小红连忙上前道谢,更取酒相敬。 待敬至卢鸿时,小红轻轻笑着道:“今日小红所演《西洲曲》,乃是乐府旧调。今日卢公子驾临,愿更求新声,还望公子成全。” 众人一并道是应该。卢鸿点头一笑,略一思索,便在小红奉上的彩笺上题下几句,微笑道:“可还使得?” 众人看时,乃是一首七言四句: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回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众人点头称善,小红再奉酒相敬,又试演新声。缓缓唱来,果然与旧调不同,多有新意。众人纷然叫好,更是一杯杯敬了过来。 卢鸿推托不开,连饮几杯,觉得酒力上涌,有些高了,连忙起身,借着称要更衣,想出去透透气。 一旁有丫头带着卢鸿出来,指明了所在,便由卢鸿慢慢行来。 卢鸿出来之后,也不急着回去,慢慢转了几步。这翠绣坊虽然规模不算特别大,但其中路径回转,颇为复杂。行了几转,一时竟然找不到了来时之路。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小园之中,假山重叠,曲径通幽,更是不辨东西。 卢鸿略觉疲乏,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看来似乎是误入了内宅来了。他斜倚在一处假山之上,略作休息,不想头才靠在石上,耳边忽闻有极细小的说话之声。 只闻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主上有令,命你无论如何设法,定要使卢鸿亲事无法得成才好。四姑,你已经多次违背主人之意,此次若再无法达成,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卢鸿心中一惊,听这声音,似乎便在这假山石之下,另有密室,才有声音隐隐从石缝传出。 只听花四姑的声音道:“此事四姑做不来。便告诉你那主上,若真是还念着血脉之情,便放一放手;若真放我不过,但凭其如何处置吧。你便说,有些事,既然已经过去了,总是找不回来了。这般成天算来算去,最终又能落下些什么。我只求安安稳稳过了这生便好,其他诸事,都与我无干。” 卢鸿不由大惊失『色』,不想这花四姑,似乎颇为神秘,其背后更似有什么势力,要与自己为难。一时心中震憾,待回过神细听,只闻最后几句模模糊糊的声音,难以辨别,之后便悄无声息,想是二人已经走了。 卢鸿不敢停留,悄悄走出小园,寻找来时之路。正找寻间,却见适才指路的小丫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唉呀卢公子,你怎么跑到这来了。郡守大人见你久不回席,怕你借机逃席,忙着叫我找来呢。” 卢鸿笑了笑说:“我出来时『迷』了路,结果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里来了。”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道:“还好公子没走到前边的园子里去,不然被四姑知道了,我可指不定怎么受罚呢。” 卢鸿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地道:“哦?怎么了,前边的园子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怕我偷了不成?” 小丫头笑着说:“哪啊,那里是四姑的内宅,从来不许他人入内的。卢公子若是偷,也只是偷香窃玉,哪个会怕哦。”说罢,眼波闪闪,居然也有几分风情。 卢鸿心中暗凛,口中与小丫头不经意地探听着四姑的消息,随着回到了花阁之内。 众人见卢鸿回来,纷纷闹着不依要罚酒。卢鸿哪还有心思周旋,强喝了几杯,便道身体不适,拉了郑昭道,向王胜告辞。 一路上,卢鸿又向郑昭道打听这花四姑的情况。可惜郑昭道为仕也不在当地,何况因卢秀儿家教甚严,对此间情形了解更少,自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 第七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第七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卢鸿心中虽然装着此事,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这一年来,所经之事渐多,卢鸿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更深沉了些多,每每有身不由己之叹。 回到自己房中,才发现郑柔、红袖二女都在房中。郑柔面『色』毫无不豫,红袖却满脸不高兴。见了卢鸿回来,郑柔起来见过礼,又问候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卢鸿心中有事,自己坐下,想着这一天所遇,一时难理出个头绪来。红袖开始赌气不理卢鸿,待见卢鸿这么呆坐着,心下有些奇怪,等了半天,最终忍不住开口道:“坏――那个,那个卢九公子爷,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喝花酒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么?我还以为你去见那个狐狸精,回来定然兴高采烈的。” 卢鸿看着红袖居然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一时倒不由笑了,问她道:“呵呵,红袖你什么时候也知道关心人了。按说知道我去喝花酒,应该大发雌威才对呀。” 红袖听了居然脸有些发红道:“可不是,我听说你又去那什么坊找那狐狸精,都想不理你了。小姐还道你是公子爷,喝花酒也要叫应酬,是正事,我这小丫头可不该『乱』管的。不过我看你闷闷的样子,肯定是不高兴了。不会是你的那个妖精姐姐不理你了吧?我和你说,我一看那妖精就不象好人,你可要躲远些,不然早晚得吃她的亏。” 卢鸿听了倒有些感慨,长叹一声道:“你说得可对了,那可真是个妖精姐姐,还是躲远些的好。” 红袖一听大为高兴,连声道:“对了对了,不怪大家夸你是个最聪明的人。你可别看那狐狸精模样生得好,就被她骗了。我和你说,这天下女人,再没有一个会比我家小姐对你更好了。” 卢鸿听了这话,心中觉得甚是平静,微笑着道:“红袖你呢,难道就不会对我好么?” 红袖红了脸说:“你净欺负我,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唉呀,我的爷你别闹了,这还白天呢,小姐知道又该说我了。” 接下来几天,虽然早有安排宴会之事,卢鸿都是心存警惕,尽量不多喝酒,更是早早便回来。好在再无动静,平安无事。倒是红袖见卢鸿天天早归,大为高兴,更兼这几日初为人『妇』,脸上的笑容灿烂动人,让卢鸿心中的担忧也消散了不少。 二人初识欢爱,自然好的如蜜里调油一般,成天在一起也不觉得腻。郑柔这几天倒有些避着,毕竟她与卢鸿佳期临近,不便多见。 以前红袖与卢鸿一见便要斗嘴,这次二人如此亲近,反倒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竟然全无昔日火爆景象。卢鸿大为惊讶,心中还道传统女『性』,果然还是有着温柔的本质啊。结果有一次忍不住问红袖为何不与自己斗嘴了,红袖理所当然地道:“你从前就知道欺负人,我当然要和你吵了。现在你老老实实的,我和你吵什么?” 三纲五常的教育也许有其必要『性』啊,卢鸿心中叹息道。 要建设和谐社会,关键是先建立和谐家庭。要建立和谐家庭,首先要掌握家庭成员的详细档案,『摸』清底数,分析形势,采取措施,及早下手,不打无准备之仗。按照这个原则,卢鸿从自我做起,从身边抓起,与红袖展开了深入的交谈。按卢鸿的口才,再加上时不时『毛』手『毛』脚,违规『操』作,红袖自然毫无抵抗就败下阵来。没花什么力气,就把自己祖宗三代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红袖这二十几年的历史极其简单。自小出身于农户家庭,才有红袖不久,其父就被征兵,一去便再无下落。后来烽火四起,红袖随了母亲逃荒至了荥阳,结果不久母亲又病重撒手而去。小小的红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卖身,只求块地方埋了自己母亲。 只是当时兵荒马『乱』,人命不值钱,她年纪又小,哪有人肯买她?最后还是郑柔母亲偶然外出见她小小女孩跪在街上,知道是卖身葬母,看她可怜,才买回来给郑柔当了贴身的丫环。 郑柔此时还小,父亲也去世不久,家中颇是清冷。红袖与郑柔一般都是无父之人,因此更是格外相护。或有那下人丫环等,因为郑柔家中没有男人有些怠慢的,郑柔及其母亲都但愿息事宁人,不肯失了身份。红袖却是不肯吃亏,总要闹出来才罢。一来二去,虽然因此红袖也挨过些责罚,倒也惊动了族中长老,特地安排,必不使郑柔母女受屈。因此郑柔与红袖,虽然是主仆,但情意深厚,确与寻常不同。 卢鸿听了红袖说着自己身世,也不免唏嘘,更是加倍体贴安慰。红袖这个人,最是见不得人待她好的,两句好话下来,两招龙爪手上来,就被卢鸿说得晕乎乎的。不光自己的秘密全都给套了出来,就连郑柔的私密之事,也是知无不言。从郑柔从小到大的大事小情,爱吃什么口味,喜欢什么饰物,直到内衣是什么颜『色』,睡觉是什么习惯,都一一交待出来。直到卢鸿问到郑柔三围是什么具体尺寸,这才恍然惊醒,大悔口无遮拦,立时闭嘴不说了。 “坏蛋!你是大坏蛋!”红袖姑娘义正词严,一边抵抗着大坏蛋地侵略,一边出言谴责。 大坏蛋丝毫没有被谴责的觉悟,依然强词夺理地狡辩道:“本公子纯属为了关心柔妹,才出言相询。柔妹是我没过门的妻子,了解一下,有什么不该?” “就是不该!刚才你在我身上占着便宜还问着小姐,一脸坏笑,肯定没想好事!”红袖姑娘平时『性』子粗疏,没想到这些事上,观察力倒是相当敏锐。 “红袖,你与柔妹情同姐妹,有什么好事,定然要与她共享对吧?”大坏蛋转变了方式,循循善诱。 “这个当然,有什么好事,当然要先让给小姐先来。” “嗯嗯。那红袖我问你,咱们这个,那什么……你觉得好不好啊?” “小姐说不能说这个的……不过,虽然怪怪的,倒是挺好的……” 卢鸿大感高兴,手下不由加重了力度,引诱道:“那这样的好事,你不想让你家小姐也早日分享吗?” “休想!”红袖姑娘不为所动“你欺负我可以,休想动我家小姐一根手指!我才不会说!” “……” “你欺负我可以,休想动我家小姐一根头发!我决不会说!” “……” “你欺负我可以,休想动我家小姐一根寒『毛』!我就是不说!” 面对大义凛然、坚强不屈、铁骨铮铮、拒不交待的红袖姑娘,失去耐心的大坏蛋终于撕掉了最后一层伪装,『露』出了其豺狼本『性』:“还敢嘴硬!不告诉我,看我不收拾死你!” “怕死就不是红袖!你就是打死我,哎呦~~我也不说~~啊~~” 作恶的大坏蛋终于被赶出了郑府――因为明天就是亲迎之期,所以卢鸿被暂时请出郑府,安排到了郑家另一处院子里,以保证仪式按照规定举行。 天天温香软玉惯了,一下子冷冷清清还真是有些不太适应。更不适应地是还只三更时,卢鸿就给紧着哄了起来,然后就在两位婆子的伺候下,开始了梳妆打扮,准备粉墨登场。 开始时,卢鸿还以为不过象后世的模特般弄身比较鲜艳的衣服穿上,人模人样的走一圈就行了。直到看着婆子手中拿的刷子、刀子、铲子、夹子,案上摆的盒子、盘子、瓶子、罐子,身边放的笼子、箱子、筐子、架子时,卢鸿才知道事情绝不是自己想的这般简单。经过反复抗议与交涉无效,卢鸿只得任其如刷墙般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一层又一层,又是描眉画眼,又是涂粉施彩,直忙活了半天,两位婆子才看着自己的作品表示了满意。卢鸿僵着脸,笑都不敢笑,就怕整张脸都要掉下去。最难以忍受的是,两位婆子还不忘以夸张地口气称赞:哎呀,快看看这新姑爷,长得,可真――俊啊! 俊――么?就算是潘安来了,您二位这么一通鼓捣,也直接能进马戏团了吧?卢鸿心中愤愤不平地想。 等红装艳裹地全幅行套打扮完,卢鸿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上场了,而且肯定会博得观众极为热烈的掌声。想想自己要以这份形象去面对众人,卢鸿只觉得不寒百粟。 ――我以前还一直以为,我一生最有勇气的事是跳崖呢。 前呼后拥,大半夜也这么多围观的人,可是没人给钱。 白看啊!卢鸿心中哀叹。 要说大唐雄风,荥阳这民风也是彪悍,卢鸿画成这样,没被人当作鬼不说,还有几个大妈大婶指指点点地在称赞:哎呀,快看看郑府这新姑爷,长得,可真――俊啊! 嗯,怪不得涂这么多白粉白面的,这半夜三更的,不多上点『色』,黑灯瞎火打远看不出效果来。 总算到了郑府了,只见府门前也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群小家伙正在门口候着,严阵以待。 ------------ 第八章 三星在天 第八章 三星在天 卢鸿定眼一看,只见这群小家伙足有十几个,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走路居然还摇摇晃晃的。一个个穿得肉球也似,手中还都拿着棒子棍子。 只见当先一个小胖子,长得白白胖胖的,见了卢鸿等到了郑府门口,高举手中大棒,扯开嗓子叫道:“新郎来了,星弟们,打呀!” 只是听他说话却有些漏风漏气,张开的大口中几个豁子,原来正在换牙,怪不得这般声音。 其他一群小家伙听了这话,立时嗷嗷叫着,齐齐挥舞手中棍棒,冲了上来,齐声喊打。最小的跑不过其他大的,拖着棒子在后边还在跌跌撞撞边喊边追,一时很是热闹。 卢鸿虽然精研“三礼”,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出,还是身边的下人清楚,立时便将早备好的一堆小红包掏了出来。 原来这非是古礼,而是当地风俗“打新郎”。其意乃是族中兄弟,舍不得姐姐出嫁,要将新郎打跑。郑家虽然世家大户,但唐时风气本来就开放,也不拘泥古礼,结果便是这一群小家伙早早就候在这里了。 当然所谓打跑,也不过虚张声势,做个样子罢了。要真是来一堆棒小伙子,抡着木棍上来,那还不把新郎直接打死了。一般都是派些个小孩子前来,抡的棒子都是裹了红绸的,只是高举大喊,不放新郎过去。只要新郎这边多施贿赂,红包派得足足的,自然就无往而不利了。 当然也有那小气新郎,红包发得小舅子们不满意,挨几下棍子的笑话。卢九公子虽然不清楚这些,一边人众都是明白的,于是那红包如雨点般落了下去。只见一堆小家伙个个眉开眼笑,领头的小胖子却咧着嘴,『露』着狗洞牙笑着说:“这就对咧,不过咋激有红包,这可不行。” 身边一群小家伙也齐声道:“不行,不行,不能过去!”说罢又把棒子舞了起来。 还是身边下人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将袋中各『色』零食一一拿出来,孝敬给这帮小祖宗。又偷偷给领头的小胖子,特地多塞了两把。这回小胖子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张着狗洞牙的嘴大乐,一收棒子,才放卢鸿等人过去。 卢鸿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原来荥阳地方,这收费站的历史居然这般悠久。 到了门前,早有家人相候,看着小家伙们闹得也都是面上带笑。已经有人上来,将一张艳红艳红的彩笺奉上来,乃是要卢鸿题催妆诗。 催妆诗风俗各地皆同,有新郎自作的,也有他人代作的。至于卢鸿娶亲,他便是要别人代作,怕也没什么人敢出这个手了。 卢鸿一笑,看这彩笺,居然是自己家纸坊制的“薛涛笺”,便提起笔来,题下四句道: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跟随人众,同声齐唱催妆诗,务要将声传入府中。过不多时,只闻府内哭声隐隐,一路人行将出来。 新娘出嫁虽是喜事,但离别父母,从此是别家之人,自然是要不舍的。因此离别之时,便要哭着送出来。后来更有那等民俗,要新娘子上了花轿一路哭到新郎家的,哭得越响,就说明与父母越亲。 郑府嫁女,虽然也有此风,但自然不会真那般嚎啕大哭,只应个令,便出了府来。唐初时,还没有以花轿迎亲的习俗,倒是这红盖头,已然兴起。因此郑柔便全副武装,哭别相送的七大姑八大姨,被人搀到了迎亲的马车上,卢鸿与相送的两位舅哥拱手,吹吹打打,踏上了迎亲的归程。 折腾半夜,天已然大亮。卢鸿换乘马车,一行人出了城门,直向范阳行来。郑昭道与卢秀儿送亲车队随后而行,两队人马相距不远,动静着实不小。 一路上免不得风餐『露』宿,还好这些日子虽然已然是深冬,但天气倒是很好,无风无云。何况这一路行来均是大道,倒没吃什么苦头。只是卢鸿待要与郑柔见见,那红袖便防贼一般,看着紧紧的,连个缝都不肯透。任卢大才子说出万般变化,红袖姑娘自有一定之规,最后仍让卢鸿刹羽而归。 终于到了范阳,回转了卢府。阖府上下自然是喜气洋洋,尤其是卢祖安夫『妇』,更是欢天喜地。 这次卢鸿大婚,影响可着实不小。卢鸿在长安的一众师长朋友,均有贺礼,早已经送到了。范阳上下,也都因为此事,搞出不少活动来。纸坊、笔坊、墨坊等,都精心制了一批文房出来,以为纪念贺喜之用。这些文房不只卢鸿收到,关系最亲密的几位亲人也都得了,另其他人都眼红不已。最有意思的便奚家印书坊,为着贺卢鸿大婚,暗地搜集了卢鸿诗作,印了一套《卢九诗词集》出来,结果不光在范阳大卖,就是长安、洛阳等地,也被一抢而空,风传一时。 现在卢鸿手上拿的,就是这套《卢九诗词集》,看着对面含笑的奚老大,只是摇头苦笑。 奚老大嘿嘿笑着道:“说是贺公子新喜,结果倒是让书坊挣了一大笔。这样吧,明日我着人去为公子再多搜寻佳石,以作贺礼吧。” 卢鸿没好气地说:“算啦,你就成心的,石头我也不少了。其实我倒真是不想再混这个名了,这一年来,真有些倦了。要真有多的钱,再捐两处义学吧。现在咱们郡治虽然义学还好,下边乡村,就差得多了。你要有心,就多花些功夫在上边。” 奚老大唯唯称是,又说几句,道是卢鸿明日大婚,不多打扰,告辞而去。 因为吉时是在明日,天地没拜,新娘子自然不方便住在卢祖安这里。便如卢鸿在荥阳被轰到别府一般,郑柔也被接到了另外的府第内安置。郑昭道夫『妇』却没有这些讲究,因此便先来见过卢祖安夫妻,晚上再回转郑柔处。 卢夫人与卢秀儿见策划多年的卢鸿终身大事终于圆满,不知有多高兴。娘俩笑得都是极为开心,一起说了半天话。在一边陪同的卢鸿和郑昭道听得昏昏欲睡,却又不敢出言反对,只得强自忍耐。 直到天『色』快黑了,总不成把郑柔一人扔在别处没人陪,卢夫人催了卢秀儿夫『妇』快回去,卢秀儿才收住话匣子,起身告辞。卢鸿送姐夫姐姐出来,到府门口时,卢秀儿忽然神神秘秘地将卢鸿扯到一边,连郑昭道都支开,说是有要事要嘱咐卢鸿。 卢鸿心下奇怪,心想我还有什么是用姐姐你教的。只听卢秀儿笑嘻嘻地道:“真想不到,咱家弟弟也总算是要成家了。嘿嘿,以后少不得要被老婆管,受老婆的气了。” 卢鸿苦着脸道:“姐姐就不要逗我了。” 卢秀儿却嘿嘿笑着道:“那告诉我,想不想知道怎么着,就能不受老婆气,让她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卢鸿一听心下讶异,不知卢秀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装作一本正经地道:“还请姐姐指点。” 卢秀儿敲了敲卢鸿的脑袋道:“看你这样子!还一幅不情不愿的架式!我可告诉你,要别的新郎官,哪有命知道这些,都是糊里糊涂就中了招,被老婆一辈子吃得死死的。” 卢鸿眨眨眼,心中更不明白,只得唯唯称是,听卢秀儿为自己细解其中奥妙。 原来卢秀儿传卢鸿这招,说来倒是很简单。便是新婚之夜,为新娘子宽衣解带后,定要将新娘子的金簪,压在新郎官的帽子之下。如此一来,今生今世,保证郑柔都要唯卢鸿之话是从,再无违背之理。 卢鸿一听哑然失笑,原来是这等秘技。卢秀儿见卢鸿显是不信,一时又气又急,伸手拧住卢鸿耳朵道:“臭小子,难道我还骗你不成!这都是祖代相传,传女不传男的。姐姐怕你将来受气,拼着破了规矩告诉你,你还敢不信!”说罢,对着一边傻等着的郑昭道一呶嘴,低声道:“看到你姐夫了没有,你猜为什么对我这般听说听道的?便是洞房时被我用这招搞定的!” 直到回转时,卢鸿脑袋还没转过这个弯来,怎么觉得卢秀儿教的这神神叨叨的招法,不象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路数。 晚餐时气氛自然是极佳,卢祖安高兴之余又喝了几杯酒。卢鸿告辞准备回房时,却被卢夫人叫住了。 卢夫人将卢鸿叫到榻边,又把卢祖安远远的支开。卢鸿看这场景略有眼熟,心下疑『惑』。 只听卢夫人道:“唉,鸿儿,你终是要成家立业,为娘心中高兴。只是娘亲看你这媳『妇』,人是极好的,就是主意正些,怕你将来管不了她。事到如今,娘也不怕违了规矩,只好把压箱底的招数教给你了……” 卢鸿目瞪口呆。这就对了,估计又是姐姐说的那一套,原来还真是祖传的啊? 果然卢夫人又将帽下压簪一套详细讲述了一遍,见儿子呆呆的意似没有听进去,又急道:“这等秘法,向来传女不传男,为娘也是怕你受气,才告诉你的。你看你爹,为什么这些年来,对为娘言听计从?……” 卢鸿走在回自己卧室的路上,脑袋还飘忽忽的,想着刚才出来时娘亲殷殷嘱咐自己万万不可忘却时的神情,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惧。忽然想起帽子在上,金簪在下,以《易经》象学而论,帽子为布为坤,簪子为饰为乾。坤在乾上,天地交泰,正是“泰”卦,安有不睦之理?一时自觉匪夷所思,不由自己也笑了。 ------------ 第九章 和谐家庭与和谐社会 第九章 和谐家庭与和谐社会 次日成亲之礼,自然是将卢鸿折腾得够呛。 后世成亲,自然是要拜堂。但唐时所谓拜堂,乃是指拜见公婆,既所谓“拜舅姑”之礼,是洞房次日方行的。当天所行之礼,通称做拜天地,实为拜祭先祖。手续繁复地礼仪倒还罢了,要命的是喜宴上一众兄弟皆来敬酒,卢鸿今日总不能推托不喝。待到入了洞房,又要行合卺礼,就是后世所谓交杯酒。一通下来,将卢鸿喝得总有些晕晕乎乎的。 总算一大堆手续都履行完毕,卢鸿将郑柔的盖头揭了下来。但见郑柔满面红晕,虽然不是绝『色』天香,但灯下新娘子,总是天下最美丽的人。看郑柔低头不语,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卢鸿想到今生今世,便要与眼前人共渡,心中忽然感动不已。 丫环待卢鸿将新娘盖头揭下,便笑着将红烛移出洞房。卢鸿上前为郑柔宽衣,只觉得郑柔浑身发软,不住颤抖。总算卢鸿记着两位家庭教师的指点,将郑柔头上金簪取下后,偷偷压在自己帽子之下,置于枕边。这才拥了郑柔,共行夫『妇』之礼。 卢鸿本喝多了酒,云雨之后,更觉体沉困乏,抱着郑柔便沉沉睡去。郑柔初经人事,洞房之夜,哪睡得着。又不敢挣动,只得任卢鸿抱着,良久方才睡去。 卢鸿睡到了半夜时才醒来,见郑柔蜷在自己怀中,睡得甚是安稳。这才觉得自己喝多了酒,只顾自己安睡,实在是有些冷落了郑柔。室内炭火微光,映着郑柔光洁的面庞,说不出的安祥宁静。 忽然眼角似有什么一闪,惊动卢鸿。再定睛看时,原来自己睡前压在帽子下的金簪,不知什么时候被拿了出来,与帽子并排放在枕边。 卢鸿伸手拿起金簪,看着炭盆中火光映『射』下簪子发出的幽幽光泽,心中若有所思。良久,他才又将金簪放在枕侧帽子旁,抱了郑柔安然睡去。 次日清晨,卢鸿被怀中郑柔惊醒时,见郑柔已经醒来,正要起身穿衣。 卢鸿轻轻将郑柔抱了回来,笑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怎么这般急着起床?” 郑柔满面通红,低头小声道:“郎君快放开妾身吧。一会还要去拜舅姑,怎么可以迟了。” 卢鸿这才想起来诸般仪式还没有举行完毕,只得逗弄两下,就起来为郑柔穿衣。 若说新娘子穿衣,只要呼唤一声,自然有丫环进来伺候。只是卢鸿此时更愿意自己动手,郑柔也不愿别人进来打扰,因此二人也未出声招呼,衣服穿得磨磨磳磳,很是香艳。 总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见郑柔偷偷取了金簪准备梳头,卢鸿不由笑着说:“咦?我记得昨夜我把这簪子放在帽子下边的,怎么跑到外边来了?” 郑柔手一抖,差点把簪子丢了,低了头小声道:“都是些『妇』人用的东西,郎君管它做甚。” 卢鸿嘿嘿笑着,将郑柔又抱过怀里小声道:“还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娘教的你?不过我闻说,不是应该将金簪放在帽子上边的吗?你怎么放旁边了。” 郑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卢鸿道:“郎君怎么知道是娘亲教我的——怎么可说‘你娘’这样的,娘亲便是咱们共同的娘亲。原来郎君果然无书不读、无所不晓,娘亲说道这是传女不传男的,郎君居然也知道。” 看着卢鸿有些古怪的神『色』,郑柔大是不好意思,低垂着头,如哼哼一般的声音说道:“娘亲道,唯有将那簪子压在帽子之上,才能在日后管得住郎君,以免,以免……总之便是使郎君听我的。只是妾身想,郎君何等样人,怎可居妾身之下,为妾身所约束。何况妾身也不想管什么,只愿能与郎君举案齐眉,白头谐老,便心满意足了。所以我便将那簪子,与帽子并排而放。郎君请勿见怪。” 卢鸿看着郑柔低头细语,想着郑柔这番心思,只觉得心中一暖。他与郑柔这份亲事,本是家中安排,并非自己意愿。虽然对郑柔并无恶感,多有喜爱之意,但要说是毫无遗憾,钟情无二,也还有些距离。此时听了这番言语,忽然觉得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不由紧紧抱过郑柔,便向她颊上吻去。 郑柔不防,不由“哎呀”了一声,且羞且喜。忽然听得门声一响,却是外边伺候的两个小丫环,闻得屋内人声,以为招呼自己,推门进来,正看到卢鸿小夫妻在亲热。 郑柔一见大羞,将头埋在卢鸿怀中不敢抬头。两个小丫环见了,忙低了头嘻嘻笑着又出去掩上门。郑柔连连轻捶卢鸿胸膛,却不说话。卢鸿却不以为意,又抱了抱郑柔才放开,叫门外丫环进来,为郑柔梳头收拾,准备拜堂去也。 所谓拜舅姑,也不是简单行个礼便可的,还有好些个讲究。卢祖安夫『妇』还要分别位置坐了,拜了又答,礼物来往,相当麻烦。一般说来,新媳『妇』能不能得公婆欢心,这一关乃是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还好郑柔先时在卢府早就住过一段时间,又是卢祖安夫『妇』选定的满意媳『妇』,自然就少了考究之意,单是个礼仪步骤了。 新婚之后,卢鸿除了接待各方来访的亲朋,便在书房内读些闲书。这时日子以来,奚家印书坊的规模已经越办越大,所印书籍除了经、史等前贤大作之外,今人的诗文集也是比较常见,更有一些搜寻而得的古书杂篇等,都一一出版。因此卢鸿闲居无事,便时时手携一卷,自得其乐。 此时已经是年节了,如春联福字等,已经是非常流行,各处可见。由于范阳这几年来大兴义学,读书的儿郎极多,因此便是平常人家,也多买了红纸,要自家学生来写对联、福字,贴在门外。虽然自家孩子书法比上不外边买来的漂亮,但为人父母的,能将自家孩子写的字贴出来,看着总是更顺眼,更是无比自豪。 年时拜年自然是少不了的,今年范阳城中拜年时所赠礼品,忽然多了各『色』文房物品及书籍等物。盖因这几年来,各类精品书籍及文房被各权贵世家所重,常有馈赠。受此影响,以文房及书籍为礼物的风俗也逐渐流行起来。虽然寻常人家,买不起那些贵重之物,但这两年来,各文房作坊及印书坊推出的东西档次越来越丰富。便如文房,既有千金难求的上等极品,也不乏物美价廉的普通用品。花不了几十文,便能买上一套不错的文房用品,过年时给家中有上学孩子的亲朋作礼品,既喜庆,又说着好听。因此这些成套的文房,卖得极火。 不只是范阳。这两年除了卢家外,其他各大世家也纷纷仿效建立书院,兴建义学。而义学在朝廷的推动及一些有眼光的富商赞助下,在各地逐渐出现。虽然比照范阳地方还差得甚远,但声势已然不小。此时大唐立国已经有二十余年,国力日强。因此朝廷也渐有余力,推广义学,为贫穷家孩子启蒙,以广文化。 范阳出产的文房及书籍等物,因为价格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因此几乎遍布天下。尤其是那元书纸、兼毫笔与石油墨,家境不是很富裕的人家,也多有用得起的,天下学子,因此受益者不可计数。 卢鸿自然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当时半有心、半无意地做法,居然使得大唐文化流被更广。他现在除了读书,这些文房自然也是日日把玩,因为他的新婚妻子郑柔对此极是热衷。 郑柔出身诗礼之家,自小与文房相伴,只是未曾想过文房还有这些趣味。先时虽然知道卢鸿对此精研,也看过卢鸿所编的《砚谱》一书,但了解也还有限。此时嫁与卢鸿,朝夕相处,更得以亲鉴诸名品文房之具,一时沉『迷』不已。尤其各作坊在她与卢鸿成亲时精制的文房,自然少不了会有她一份。这些精致的笔墨等物,着实令郑柔爱不释手。 如纸坊所出的精制笺,除了各种颜『色』齐全外,还都套印了图案,如梅兰竹菊、各『色』纹饰等等,极为精美。除了这些精制贺笺,纸坊日常出的纸品种也极多,除了生熟白纸,还有那洒金烫金、水纹瓦当等等品种。不管是书写小字还是书写对联,都各有适用的。 墨坊则是做了一套“喜上梅梢”套墨来,其上一枝红梅,两只喜鹊,按奚老大的说法,就是要个喜庆。因此做的套墨,除了上品松烟油烟,还专有朱砂墨,放在精制的锦盒中。这套墨只怕是世间出量最少的墨了。如纸笔等至少卢家郑家人还有至亲可得的,这套墨却只作了两套,成品后墨模便即毁去。因此天下只此两套,再无他人可见。 但唯独砚,却是无人相送。按奚老大的说法,天下制砚,无出卢鸿之右者。他更嘿嘿笑着道:“虽然在下手工拙劣,不过先时已经亲手制砚相赠,献丑就只一次,心意到了就行了。” 经他一说,卢鸿与郑柔才想起那件易水紫翠石鸳鸯砚来,一时都忍不住笑了。 ------------ 第十章 瓦当砚 第十章 瓦当砚 待奚老大走后,郑柔才轻声对卢鸿道:“鸿哥,那件,那件砚不知现在何处?” 他二人成亲之后,郑柔动静均礼法甚多,见面必要立起称礼,说话定要口道“妾身”,就算卢鸿给她递个东西,也要郑重其事地道“谢过郎君”。卢鸿本是个随便的人,一时觉得很不适应。只是不管他怎么说,郑柔只是微笑不语,之后依然故我,令卢鸿无计可施。 只是这“郎君”的称呼,实在令卢鸿感觉别扭。反复说了多少次,最后郑柔才退了一步,无人之时,便如前以“鸿哥”相称,总算让卢鸿耳朵觉得舒服了一些。 听郑柔问起来,卢鸿不由也笑了。那件砚当时没送出去,便又带了回来,一直藏在箱子之中。今日见郑柔问起,便让小翠快些找了出来。 小翠本来是自小服侍卢鸿的丫环。一般若是不出意外,少爷的人生第一次,大多便是要交待于此的。这些年小翠模样长得开了,虽然称不上极品美人,但模样甜美,喜眉笑眼的,看着很带人缘。只是卢鸿总觉得自打小就太熟了,总是不太好意思下手。何况这一年来,卢鸿也没在家,回来又直接就成亲。弄得一来二去,反倒是先种了人家的地,把自家的田给荒了。 因此小翠难免有些郁郁。尤其见郑柔带来的红袖,模样整齐,看样又很得少爷的喜爱,心中不免担心。好在卢鸿成亲后,虽然还没说自己的名分,但对自己比之以前,倒更见亲近了几分。主母郑柔脾气也好,又知道小翠是自小服侍卢鸿的,也不把她当一般丫环相待,让小翠渐渐也安下心来。就算是红袖,是个粗疏『性』子,又心地善良,没几天与小翠便无话不谈,处得倒是最好。 小翠听了笑着道:“上次拿了回来,交我要好好藏着。我问是什么还不告诉,神神秘秘的。原来是件砚台,有什么可瞒人的。咱们家要说砚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莫不成这件有什么特别的。” 一边说着,小翠已经从箱子底下将那大砚找了出来,依然还是红布裹着。一拿时,没想到分量甚重,居然没拿起来。红袖见了,笑着连忙上前帮忙,说道:“老大的一块呢!呵呵,上次都没看清姑娘就跑了,这回可要好好看看。” 郑柔脸『色』微红,与卢鸿对视一眼,都想起当时被红袖几句话说跑了的场景。此时再说起这些事来,都觉得颇为甜蜜。 还是一层一层的红布,锃光瓦亮的红『色』朱漆盒子,映得周边诸人脸『色』都是红光灿烂。 小翠伸手打开盒子,一见里边两只大鸳鸯,不由“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又觉得不妥,连忙忍住,只是眼中却依然全是笑意,更隐隐『露』出“明白了”的意思。 郑柔却似未闻,凝视着两只交颈缠绵的鸳鸯一会,这才转头对卢鸿道:“当时一时面薄,未便收下。今日又见,倒是很喜人呢。” 卢鸿一笑,点头道:“奚老大这手艺还是不错的,工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了。” 郑柔一笑未语。卢鸿又道:“说起这砚来,为夫,嘿嘿,为夫也为娘子你准备了点礼品,只是因为颇费时日,一直未竟其功。不过估计也该差不多了,明天大概就可以请娘子一观了。” 郑柔听卢鸿之言,应该是又为自己准备了砚为礼物,心中欢喜,却又道:“多谢鸿哥。”红袖却道:“上次少爷送的那绿竹子砚,姑娘就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才好。不知道这次又送的什么?人家送都送金银珠宝,怎么少爷成天给我们姑娘送石头。” 郑柔“啐”了一声,道红袖胡说,却也忍不住问卢鸿是什么礼品。卢鸿倒卖起了关子,就是不说。郑柔一笑便不再问,红袖却道:“定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弄得都不好意思说了。哼,姑娘,明日看若不是好东西,便挡回去不收,看他还得意。” 话虽如此说,但显然红袖对卢鸿的礼品颇为好奇。次日一早,郑柔还没说什么,红袖却连着催了好几次,恨不得立刻便看看卢鸿准备的是什么稀罕宝贝。 直到了午后,卢鸿才将一个锦盒拿了回来,笑呵呵地放在案上,请郑柔打开。 郑柔轻轻打开,其中却是放着两个圆形木盒,都是整木挖的,未上重漆,纹理煞是漂亮。 郑柔取出一个,将盒盖打开,里边是一件圆形砚台。灰乎乎的,样式颇为简单,既无纹饰,也无铭文。其质地看样子也不是寻常石砚,竟似泥土烧成的一般。 郑柔一时也不明所以,红袖却道:“我就说肯定不是什么好宝贝。怎么看着就象是砖瓦似的,不知是从哪捡来糊弄我们的。” 郑柔沉『吟』未语,伸手将砚从盒中取出,觉得砚背面凹凸不平,似有字迹。急忙将其翻过来,定睛一看,不由“啊”了一声。 只见这砚背面,却是印有字迹。四边圆形花纹,纹饰内围圈四个篆字。郑柔虽然说不上精研文字,但常见篆书倒也认得,其上乃是“长乐未央”四个字。 郑柔心中转念,问卢鸿道:“莫非这便是……汉长乐宫瓦当么?” 卢鸿笑着点点头:“娘子见识不差,正是那长乐宫瓦当。此乃你夫君向来秘不示人的手艺,亲手精制的瓦当砚。” 所谓瓦当又叫瓦头,乃是瓦筒顶端那一块横挡头。其起源极早,而秦汉时瓦当最为有名。卢鸿制砚所用的汉长乐宫当,便是西汉时未央宫上所用的瓦当。据说未央宫所用瓦均是汉相萧何督造,质量极佳,后世偶有得之,均视为精品。尤其卢鸿所得这两块,乃是高价求得,品相完好,字口锋利如新,确是少见。 郑柔轻抚手中瓦当砚,只觉得沉甸甸的,不似寻常瓦片,触手竟然细腻坚润。又看了另外一方,也是一般,只是其下文字乃是“长生无极”四字。 红袖听这砚居然还是汉时什么瓦,知道自己刚才肯定是说差了,便道:“原来还是好东西。我又哪认得这个,说错了也难怪。” 卢鸿故意道:“若是他人,说错了便也错了。只是少爷我是什么样的人,房里的丫环若连这都分不清,传出去岂不大大丢人。从明开始,你便将那砚石砚品,从头识一遍才是正经,免得以后什么都不认得,再闹笑话。” 红袖一听“啊”了一声,不由大是发愁道:“我看少爷那《砚谱》里这石头那石头的,写得密密麻麻都足有几十页子,哪个认得这些。我只知道山上石头有白的有灰的,都是一般模样。它或许认得我,我哪里认得它是什么。” 小翠在一边抿着嘴笑道:“红袖你又认真了,少爷不过逗你玩呢。就指着你这记『性』,怕等你认出什么石头来,黄花菜都凉了。” 红袖这才明白过来,却不服气地道:“我怎么就不能认呢?敢明我就找个石匠当师傅,把天下的石头都认过来,让人再不敢小看我!” 她二人这里嘀咕,郑柔却还在把玩那瓦当砚。汉时瓦当甚大,拿在郑柔的小手中,尤其显得古拙朴实。过了一会,郑柔才道:“鸿哥,这瓦当砚是只可把玩,还是确可用以磨墨的?” 卢鸿道:“哼,不相信夫君的手艺么?能不能磨,你一试便知。” 郑柔听了,便真的到案边,准备磨墨。红袖、小翠见了,连忙过来欲要替红袖,却为红袖阻住。 按说磨墨铺纸,自然是丫环的事。只是郑柔要亲手试试这瓦当砚,自然就不假手他人了。 卢鸿这里文房俱佳,水盂水滴等都是特制的,郑柔这几天也逐渐用惯了。以小勺取了数滴水,又自墨床上拿过一件磨了一半的上等油烟来,试着磨了起来。 一磨之下,不由大为惊讶。原以为这瓦当所制砚,纵然能用,也比之石砚相去甚远,必然粗糙。谁想磨来方知,这砚质坚且细,磨着只微闻“沙沙”之声,更兼下墨极快,不一时便磨浓了。 郑柔取过一张小笺,蘸墨写了几个小字,看着纸上墨迹光亮,心中疑『惑』,问卢鸿道:“不知为何这瓦当砚台,居然也是这么细腻,又毫不见渗水,真真奇了!” 卢鸿故意一幅自吹自擂的样子道:“那是当然。你鸿哥是做什么的?做砚台那是有名的厉害。要没两把刷子,敢娶你这大才女?” 郑柔道:“鸿哥又说笑了,妾身算什么才女。当着众人,切莫这般说。” 卢鸿不以为然道:“又没什么外人,夫人就是规矩太多――罢罢,不说这个。咱们还是说瓦当。秦汉时人所制砖瓦,与今人不同,乃是要选上等泥料,反复淘得细净,然后方才入窑,精工烧制。故世人称‘秦砖汉瓦’,便是因其质地坚硬精细,千年不坏。这两件瓦当,至今怕也有七八百年了,一直深埋在地下,更变得坚润异常。不信夫人试着轻敲一下,可实实是铮然如金石声呢。” 郑柔轻扣砚边,果然其音清越,浑不似寻常砖瓦般声音浑浊。 卢鸿道:“这瓦当便在汉时,也是难得佳品。历经数百年再出土,更成了少见的制砚佳材。只是其中难免偶有孔隙,更兼砖瓦之『性』,少不得要渗水渗墨。这个呀,就全得看你夫君的独家秘技了。” ------------ 第十一章 花市灯如昼 第十一章 花市灯如昼 卢鸿所说的独家秘技,也不全然是吹牛。世间以砖瓦制砚者并不多见,最关键一点便是渗水渗墨的难题无法解决。后来有人以腊煮之法,将砖瓦砚制成后,遍体上腊,如此便可使砚不会渗水渗墨。但上腊后,砚的发墨却要受影响,而且砚体颜『色』也会变『色』,无复先时的自然古朴。使用日久之后,防渗效果还会慢慢变差,难以使用。 卢鸿用的这方法,乃是前世时从一朋友处学来。其法是以糯米汤,混合一些其他物料,将制好的砚台浸入其中。等砚台完全浸透后,再将其取出阴干。如此反复数十次,渐渐将砖瓦中孔隙封死,且不会影响发墨效果,久用不渗,效果极佳。 瓦当本身便是古物,浑身上下自然透着一份斑烂古意,是新制的砚台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更兼以卢鸿秘法泡制后,下发墨都是极佳,因此郑柔极为喜爱。谢过卢鸿,却要红袖小心收好,切莫损伤。 卢鸿道:“夫人既然喜爱,为何不以为日常之用?” 郑柔道:“若日日研磨,难免有所磨损,妾身却有些舍不得。” 卢鸿笑着道:“夫人有所不知,这砚『性』离不得水,全靠水来养它。何况砚与墨亲,若锁于柜底,舍不得用,时日久了,其『性』转燥,反倒不佳。因此好砚便需时时抚『摸』把玩,更需以佳墨清水,时常研磨,方才愈用愈佳。即便不用之时,也需以清水注于砚池之中,养着方好。这瓦当砚,虽然研磨略有损耗,但其『性』本坚,磨损不大。何况若久置不用,坚润之『性』便逊『色』许多。还是以之为日常之用方好。” 郑柔点头:“原来如此。鸿哥说得是,妾身今后便以此砚为日常用砚吧。上次鸿哥送的那方竹节砚,便一直未舍得用过,以后也要拿出来磨磨,免得糟蹋了。说来也是,砚本是因用方可贵。若久束不用,却是暴殄天物了。” 卢鸿笑着道:“这两方砚也是正好。如果夫人愿意,便以瓦当砚磨松烟,绿端竹节砚磨油烟好了。那松烟偶尔或有细沙,容易伤了砚堂,用这瓦当砚,却是不怕。其实除了瓦当外,秦汉砖瓦,均可制砚。此外专以澄泥烧制的砚台,也是极佳的。” 他小两口说说笑笑,一边的红袖和小翠早就听得没了兴致,虽然还伺候在一旁,只当卢鸿所说乃是太虚之气,全未过耳。 春节过后这一段时日以来,卢鸿免不得应酬,又拜过诸位师长。太极书院过年时也已经放假,义学都停课了,各作坊亦已停工,一时很是清闲。他便日日与郑柔相对,或品鉴古物,或谈论书画,偶尔逗逗红袖,觉得从未如此悠然过。 郑柔书法原本学的是王献之的小楷,就是有名的洛神赋十三行。 只是以小字入手,难免格局不大,何况女子作书,本来腕力就弱,更是难有气象。因此虽然字迹精美,终是差着一层。这一段,在卢鸿的指点下,选了几本气象开张的魏碑,习练大字,渐有起『色』。 转眼到了十五,乃是元宵节。元宵节又称元夜,乃是团圆节,最是热闹不过。范阳地方这几年来文化大兴,上至世家,下至平民,读书之人越来越多。便是那老妪老翁,也多有在义学中呆过一段,识得文字的。因此今年上灯时,不只四处都有灯会,各类花灯,品种繁多,这几年更多了『射』『迷』之戏。合城百姓,无论贫富,都出来看灯游玩,果然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卢鸿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若是往年,他也不过陪着父母转转,应个景罢了。卢祖安夫『妇』年纪渐大,不爱热闹,一般早早也就回去了。卢鸿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也就不大逛夜市。只是今年有了老婆,也算是成家立业,自然要带着郑柔看看灯会盛况,逛逛范阳夜景。 因此卢鸿便陪了卢祖安夫『妇』与郑柔,一直向那灯市深处行去。一行人转了几处灯市,果然火树银花,灿若星月。周边行人如织,都是范阳民众,携着妻子,俱来看灯。 卢家乃是范阳大户,这放灯之事,自然少不了的。府中大管家早就张罗下了,只见卢家放的几处大灯,扎得如小山也似,周边又挂满各种小灯,果然漂亮。 看灯虽然有趣,但最吸引众人的,还是悬于四周的各『色』灯谜。谜语起源甚早,三国时便有将谜语书于纸条悬挂的方式。这几年来,范阳兴起灯谜,将谜条贴于纱灯之上,供人猜『射』。若能猜中,各有彩头。卢鸿与郑柔但有猜中的,红袖与小翠就大呼小叫地去领奖品,虽然都是些小物件,不值得什么,二人却乐此不疲。只见两人穿着厚厚的裘衣,手中又各抱了一大堆东西,显得臃肿不堪,笑得脸都红扑扑的。 郑柔与红袖主仆二人,虽然在荥阳时遇有元夜,也会出来转转,但毕竟是走马观花,容不得她们逛得尽兴。此次卢祖安夫『妇』二人出来转了一会,就道乏了,准备回府。行前专门吩咐卢鸿,不必与自己二人同回,只要他带了郑柔玩得高兴便好,又让几个得力的家人好生陪着,定要尽兴再返。 卢祖安夫『妇』返回时间不久,明月已然自东升起。又走了几步,猜了几个灯谜,郑柔道时候已然不早,便要回转府中。 此时夜市逛了不到小一半,时间也远说不上晚,不知郑柔为何要回去。卢鸿固然是不明白,红袖与小翠更是一脸的不愿意。 郑柔柔声说道:“灯市之盛,妾身已然都看过了,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再逛也不过如此。今夜乃是团圆之时,只留双亲大人在家中,岂不冷清。他们愿我们玩得尽兴,不能拂了其好意,因此便留下玩一会,也就行了。咱们做儿女的总不能只顾自己贪玩,却冷落了长辈。” 卢鸿听了郑柔这话,觉得甚是有理,就算是红袖、小翠,也不再反对,一行人便即回返府中。 卢祖安夫『妇』早就回来,虽然盼着卢鸿小夫妻玩得开心,但家中难免觉得有些冷清。府中下人,今夜也大多放了假,由他们出去开心。此外还有几个身边的,都派去跟着卢鸿夫妻身边。府中除了几个老家人,就只有卢多把老妻扔在家里,在身边相陪。正此时,忽闻报卢鸿夫妻已经回来了,心中不由惊讶,暗道莫非玩得不开心么,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只见卢鸿带了郑柔以及红袖、小翠,进了内堂来。一进门卢鸿就喊热,忙着把外边的大衣脱了,又要再脱时,郑柔连忙止住,道怕他衣服少了,汗落了受凉。郑柔及红袖、小翠,也都把外边裘衣脱去,一个个都是脸『色』红扑扑的。几人陪着卢祖安夫妻在榻上坐了,又说起今夜猜灯谜这些事来,一一拿了奖品给卢祖安夫『妇』看。只见各『色』东西都有,还有两双不知哪得来的小老虎鞋,惹得大家笑个不停,一时屋内春意融融,很是和睦。 卢夫人不明白卢鸿夫妻怎么这么快回来,就偷偷地问卢鸿。听是郑柔怕自己二老孤单,特地赶回来时,卢夫人心中欢喜,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儿媳,满面春风地道:“我们这老人,还用你们小的惦记什么,有这份心就行了。” 卢祖安自然心中也是高兴,就对卢多道:“今夜难得团圆,卢多便把你那婆娘也喊了来吧,一起凑个热闹。大过节的,把你婆娘自己扔家里也不是个意思。” 原来卢多只有一女,早已出嫁,家中就他与老妻两人。今夜见卢鸿无法相陪二老,怕老爷孤单,便一直陪在这里。见卢祖安这般说,连道不敢,说是不可差了身份。 卢夫人却笑着道:“卢管家你们夫妻跟我们这些年了,也不是外人,谁敢拿你当下人来着。我记得当年你娶你那婆娘时,还是我们老爷去求的老『奶』『奶』,好说歹说的。不然你那婆娘当年那般俊俏,哪会看上你。” 众人皆笑,看来这卢多当年也是吃的窝边草,不然哪有这话。卢鸿一下子便想起洗砚与环儿。本想将洗砚也喊了来,又转念一想他们少年夫妻,又分别好久,难得亲热,却不便再打扰他们,也就做罢了。于是叫过一个下人来,让他去喊卢多老婆,就说是老爷吩咐,喊她来一起过节,热闹热闹。 卢祖安又道:“今日元夜,一家人难得热闹,一会就吩咐厨房整治些夜宵来吧。咱们也不照那往常规矩,随便坐了。鸿儿便陪了你娘亲,一起行个令热闹一下。” 卢鸿点头称是,卢夫人却道:“我可不会行那些个令,从来便头痛这玩艺。你们自玩罢了,我只看着就好。” 卢鸿却道:“这却如何使得。若娘亲不喜欢,咱们陪了你做‘升官图’吧,玩着简单,又热闹的。” 卢夫人一听笑着道:“便是那彩选格吧?难得你还想起这东西来,可是有年节没玩过这个了。就依你便是,老爷你便给我打下手。” 早有下人,取过那升官图来。郑柔、红袖、小翠陪了卢夫人一同为乐,卢祖安与卢鸿都在一边观战,父子二人边看边闲谈。 ------------ 第十二章 升官 第十二章 升官图 所谓“升官图”,乃是一种游戏,略似于后世的“大富翁”。不过那“大富翁”是以挣钱为游戏内容,这升官图,自然是以做大官为游戏内容了。 “升官图”在唐时称为“彩选格”,本来要到宋时才被称为“升官图”的。卢鸿小时,这游戏出现时间也不长,一时风靡。卢鸿见了后,认得便是后世的“升官图”,也曾陪卢夫人玩过。后来众人见他称之为“升官图”,又觉得这名字实在是贴切,便也均以“升官图”呼之,以至这名字不胫而走。 不一时,丫环已经将“升官图”拿来。这“升官图”是一张棋盘大的纸,铺在了榻上矮几之上。纸上密密麻麻的是各类官职名称与品级,以及升迁趋向等。其官职大小,自白身以至三公三师,无所不包。其玩法,便是掷『色』子决定升迁,看哪一位官升得最快以定胜负。 卢夫人与郑柔四人,分别围在升官图旁边,各人手中均有不同『色』筹,代表本人,置于图上。又有四粒『色』子,四人轮流掷点,呼五喝六的演练起来。 玩这“升官图”实在也没有技巧可言,全凭手气。若说玩其他游戏,众人自然知道要哄那卢夫人高兴,诸事让着卢夫人占先才好。可这掷点子全在个人运气,如何让得?那红袖真真应得“傻丫头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的古语,手气好得不得了,出手不凡,又连连升迁,眼看不几把,就把其他三人拉下了。 郑柔偷偷向红袖使眼『色』。红衫虽然心思粗,但当了这么多年的丫环,这些小勾当如何不明白?只是手气差时想掷好办不到,这手气上来了,想掷差了也是不可得。心道我的大小姐,你和我挤眼睛有什么用?越不想掷出好点来,『色』子越是偏偏表现出『色』。只气得红袖满脸气恼,直把银牙都要偷偷咬碎了。 好在卢夫人手气也不差,后程发力,已经渐有起『色』。只是比照红袖,还差着好大一块。此时那红袖已经冲至了正一品太尉。按“升官图”的玩法,是升多降少,若无意外,只怕红袖姑娘很快要位列三师,胜出此局了。 红袖无法,拿起了四粒『色』子,随手掷去。待四粒『色』子骨碌碌滚定,居然是一对么,一个三、一个五。 按『色』子点数,“么”称之为赃,在游戏中掷出双么是要降职的。但红袖已经升到了正一品,按官场规矩,这样大的官一般不会因为腐败问题被降职,在游戏中亦是如此,称为“赃不行”。只是虽然红袖未降,但也未再上升,依然在原地踏步,郑柔等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是按目前情况,除非卢夫人掷出极佳的点来,还需红袖下边的表现依然奇差,卢夫人才有可能胜出。因此卢夫人也笑着道:“罢了,估计这场啊,是红袖这丫头胜了。唉,年纪大了,这手气也不行了,总须让着你们年轻人才是。” 郑柔道:“婆婆哪里话,不过是玩意,何须认真呢。况且婆婆还未掷,怎知便不会出个全『色』呢。还是先掷了再看。” 卢夫人呵呵笑着道:“哪这般容易便全『色』的,既然你说,便依你掷了看。”说罢拿起四粒『色』子,随手一掷。只见四粒『色』子骨碌碌转个不住,待定下来后众人一看,竟然四粒『色』子,全部是四点朝天,掷出一个全四来! 玩“升官图”并不是点越大越好,最优的乃是“四点”,两个四点称之为“德”,其次才是六五三二么,分别称为“才”、“功”、“良”、“柔”、“赃”。除两么“赃”会降外,其他均为升官之点。三个四称为“聚四”,相当于两个“德”。而能扔出四个四来,委实是极为少见了。 据说后世唐玄宗与杨贵妃便常玩这“升官图”。一次二人对战时,最后时刻,杨贵妃玉手轻扬,四粒『色』子便应声掷出全四,逆转形势,绝杀胜出。唐玄宗虽然败北,但见爱妃这等手气,心中大喜,遂下令将『色』子四点统统改为红『色』。因此直到后世,『色』子的四点依然是红的,其由来便在于此。 卢夫人掷了全四出来,合家人不由大喜。郑柔与红袖、小翠固然是交口恭喜称赞,就连卢祖安、卢鸿父子也给吸引了过来。卢鸿当然要称赞卢夫人宝刀不老,手气通天。卢祖安也笑着道“难得难得”。 这时卢多婆娘才给唤来,进门听闻卢夫人玩“升官图”掷了全四,便上来凑趣道:“夫人这手气,从来都没差过的。怎么就这么巧,可可地最后一把,扔出个全四来了!今天难得高兴,可别忘了给我们多打些赏钱。”一边侍候的几个年老的婆子,也都上来恭喜,一起闹着要赏钱。 要说平时规矩森严,当下人的再没有敢这般放肆的。但这几个婆子都是跟随多年,年老成精的人物。眼见得今天卢夫人极为高兴,偏偏玩“升官图”又掷出了多年少见的全四胜出,自己等人闹着要赏钱,卢夫人只会高兴,绝不会怪罪便是。 果然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当即便命人厚厚打赏,阖府之中,人皆有份。 赏钱一派下去,自然众人尽皆谢赏,阖府上下喜气洋洋,人人带笑。 卢夫人心下高兴,便对卢多婆娘道:“今天家中也不分什么大小规矩了,你去叫张妈安排厨房治下夜宵来,再去拿了几坛子酒,咱们府上都聚来热闹热闹吧。” 众人听了,更是欢声雷动。今夜留在府中的,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或是尚未成家的下人。难得过节得了赏钱,又有酒食。当下卢多婆娘就准备去张罗安排,整治夜宵。 卢鸿听了就笑着道:“今天上元之夜,难道娘亲这般高兴,还是儿子显显手段,为二老弄些新鲜玩艺吧。” 卢多婆娘笑着道:“罢了,九少爷。若说琴棋书画,文房四宝什么的,少爷您是文曲下凡,无人可比。若说整治饭菜,那可不是写字作画。那厨房里烟火又大,地儿又『乱』,可别一不小心,再把您呛着了。” 郑柔这时也起身道:“妾身三天时想要下厨,便被拦了回来。今天难得一家高兴,便也由我们尽尽孝心吧,就当是图个乐子。” 众婆子都拦着,道是没这个规矩。最后还是卢祖安道便由他小夫妻弄去,就当是玩闹,反正不过一场夜宵。这边卢多婆娘被留下陪卢夫人说话,卢鸿夫妻却带了红袖、小翠,去厨房张罗夜宵。 卢鸿与三女便向厨房过来,管厨的张妈听了信,早就叫了几个下人准备着。见卢鸿等人到了,连忙迎出来道:“少爷、少『奶』『奶』,你们便先歇歇罢。这里边的活,就交给老婆子我好了,定然不会有什么差池。” 张妈心中之意,卢鸿、郑柔这般说,也不过是为了哄卢祖安夫『妇』高兴而已,哪能真让二位动手。何况在她想来,这二位都是公子小姐的出身,哪会做得什么菜。要真让二位上场,一会再割了手打了盆的,光是添『乱』罢了。 卢鸿先摇头笑着道:“张妈你可不要小瞧少爷我。平时我是懒得出手,呵呵,要真说弄些新花样出来,保证就连你都没见过的。” 张妈心中不信,口上当然不敢说,只是一味要卢鸿夫妻休息。最后还是郑柔出来相劝,道自己夫妻只做两样小菜,其余菜式,自然由厨房整治,张妈这才不再拦着。只是终究也不太放心,还是跟在一旁。 卢鸿前世记忆中,舞文弄墨自然是在行,若说煎炒烹炸,那是真真的外行。这东西隔行如隔山,可不是下过两次饭馆就能学会的。不过家常弄点东西,包个饺子下个面的,大致也还行。今天自然是想起元夜,将就着做点元宵来糊弄糊弄吧。 郑柔已经带了红袖,自去准备羹汤。按唐时风俗,过门三天,新媳『妇』便要下厨,为姑婆做羹汤为敬。只是卢氏世家大户,自然不能真个让少『奶』『奶』烧火做饭,因此只是到厨房绕了一圈,便被众婆子丫环请了回来,羹汤早已经备好,郑少『奶』『奶』只动手献上便了。 其实郑柔本也不会做饭,只是嫁人前,总要准备准备,学上两手,若真要上场,免得出丑。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带了红袖,选了材料,象模象样的比划起来。只是那切菜配料等活计,哪能真让她下手。也就是在一边指点江山,偶尔伸伸手,一众婆子便连声称赞,少『奶』『奶』这道羹汤一见便知料精工正、『色』香俱全,实在是好好好、妙妙妙,不愧是大家闺秀,出手不凡。 卢鸿这边却略有麻烦,小翠向来也是动口不动手的主,哪会做什么饭菜。元宵这东西又不象饺子,卢鸿自己也没怎么实践过。还好唐时面食花样已经颇多,有张妈这明白人在旁边,卢鸿将要做的这东西描述了一遍,张妈就听明白了。因为过年时节,祭祖及合家也都用面食的,卢鸿要的东西倒也容易配制。 明白了就好动手。卢鸿不象郑柔般矜持,直接撸胳膊挽袖子地就干上了。几个婆子见少爷这般形态,都笑着劝了几句。一会郑柔与红袖那边汤已经打对好了,只由人看着火候,听这边热闹,也都过来帮忙来了。 ------------ 第十三章 吃了汤圆好团圆 第十三章 吃了汤圆好团圆 过来一看,二人都不由笑了。只见卢鸿袖子挽得高高的,满手都是面,就连脸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两道。郑柔连忙过来帮卢鸿擦干净,轻声埋怨,怎么这般玩闹。卢鸿只是嘻嘻笑着不理,更偷偷在郑柔脸上也抹了一把。这下郑柔大是不好意思,一边的婆子都低了头装作没看见。还是红袖见惯了二人闹,不以为意,连忙过来帮郑柔擦去了。 元宵这东西,据传说乃是春秋时出现的。事实上当卢鸿来到唐朝来发现,现在还没有出现。好在糯米这东西并不缺少,各类馅食也都已经出现,做这元宵倒也不算为难。 料是齐全了,问题是卢九公子的手艺实在是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元宵除了有搓的以外,更常见是在大簸箕中滚出来。这滚元宵的手法太过深奥,卢鸿也是不甚了解,只好采取最笨也是最简单的手搓元宵了。 就算是手搓,难度也是不小,结果卢鸿没做两个,先弄得一身面。一边的小翠也强不哪去,伸着两手面就知道偷偷笑,半天也没做出几个来。最后红袖看着好玩,硬拉着郑柔也加入进来。开始郑柔还皱着眉头,不太愿意。还是卢鸿道并非玩闹,只为二老孝敬份心意,郑柔才加了进来。 郑柔一上手,卢鸿就明白了,怪道开始郑柔不愿意加入,原来自己这老婆手艺也同自己一般。想想也是,她大家小姐出身,哪会做这个,只怕还比不了自己前世还弄过些东西。只怕郑柔除了学那道汤以外,根本也没进过厨房。 因此四人当中,倒属红袖学得最快,手艺最佳。红袖本是贫苦人家女儿出身,虽然到了郑府,但当时郑柔父亲早亡,好些事依然不得不红袖打衬,总比其他三人要强些。因此做了几个,便略有些感觉,做的元宵圆乎乎的,倒是有模有样的。 红袖大是得意,也不顾衣服上的面粉,做得兴致勃勃。其他三人做了几个,就不做了,在一边看着红袖舞弄得大开大合,面粉飞腾,好在一边的元宵倒越来越多了。 看看差不多了,卢鸿就叫停。一边的水早就烧好了,四人做了一大摊,也差不多够了,就先下锅。然后又叫张妈等人,也照着自己做,要今天夜里全府众人,都吃一点尝尝。 四人停手再互相一看,不由都哑然失笑。卢鸿与小翠,衣服上脸上,都是一片片白,郑柔袖口也扑了不少面粉。至于红袖,除了手上、衣服上,就连头发上都蒙了一层面,也不知她是怎么弄上去的。只见红袖脸『色』『潮』红,笑得眼睛弯弯地,兀自不觉自己几乎成了面娃娃。 小翠忍了笑,上去帮她扑打。不想红袖刚才专心致志地做元宵,根本也没注意卢鸿等三人的形象。此时见了小翠上来,转眼一看小翠身上脸上的面,不由哈哈大笑道:“小翠,你身上这是怎么搞的,成了面糊的美人了!” 转身再看,原来卢鸿和郑柔也是好不了哪去。只是总不便笑话二人,强自忍住,还在那捂着嘴“呵呵”笑。 郑柔见了上前轻声埋怨道:“快别笑了!还说别人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红袖听了,瞪大眼睛,放手再看,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都是面。不想她手一放下,众人却见她适才捂嘴时,连嘴角都沾上了面粉,不由一起笑了起来。 待几人清理完毕,元宵锅已经烧得滚开,圆乎乎的元宵都浮了起来,热腾腾白胖胖的,看着着实不错。只是卢鸿与小翠几人手艺实在不咋地,难免有破的裂的,搞得汤水颜『色』浑浊。倒是红袖虽然搞得满地面粉,她后来做的这些倒都完好无损,端出去也不至于没法看。 张妈没口子地称赞道:“还是少爷,不光那书画文章是一等一的,就算做这小团子,也真真的有心思!光说看这样子,就可人得不得了。一会老爷夫人见了,不定怎么喜欢呢!”众婆子也交口称赞,至于卢鸿做的元宵大多皮开肉绽,满锅汤馅一事,众人就当是没看见。 待几人携着做好的蔬食回到后堂时,只见满屋之时,正在说笑。 原来卢夫人怕卢鸿、郑柔几人弄不太好,过一会,就派人去厨房看看。结果正看到卢鸿得弄得小花猪一般浑身面的情形。回来对卢夫人等一说,自然逗得卢夫人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唉,鸿儿自打小,就是这般淘气的样子。现在都成了大人,成了家,倒还是没变。” 一边的卢多婆娘接口道:“那是自然的。九公子不管怎么才识惊人,名动天下,在夫人您面前哪,还总是当年的小少爷一般。”卢夫人笑着连连点头。 待卢鸿等人进了屋,卢夫人笑着让郑柔快坐到自己身边,说道:“你这孩子,早说了,那三期有个意思就行了,非得自己去做什么羹。天寒地冻的,又是大半夜,出来进去再冻着怎么办。快过来暖和暖和。” 郑柔应着,又让红袖将做好的羹汤端过来,亲手盛了奉给卢祖安及卢夫人,轻声说道:“今日媳『妇』做了羹汤,手脚笨拙,也不知味道合不合二位大人的口味。”卢祖安夫『妇』分别尝过,都连连称好。卢夫人道:“要说还是今天这汤对口味,比咱们府上那老三样可是强多了。”众人听了,都随着称赞郑柔心灵手巧,卢夫人脸上自然都笑出花来了。 卢鸿等众人都夸完了,这才让小翠将自己那元宵献宝般端了上来,笑着道:“这个可是儿子发明的新吃食呢,刚才是我和柔儿几个一起做的,真是不容易。爹娘还请尝尝,给个评语吧。” 卢夫人看着眼前的碗中热气腾腾的元宵,大是疑『惑』。只见半碗汤中,浮着几个圆滚滚的白团子,卖相倒是不错。便出言问道:“这便是你们弄了一身面做的那玩意么?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卢鸿一听不由一笑道:“这东西就是元夜吃的,叫元宵;也有管它叫汤圆的。” 卢祖安听了点头道:“汤圆汤圆,团团圆圆。倒是好名字。”说罢,自己伸手以勺取了一个,就要尝尝。 卢鸿连忙阻止道:“爹爹小心,这东西却要凉一些,可是很烫的。” 小翠连忙上前,将汤圆挟开,又吹得凉些,卢祖安这才慢慢放入口中。慢慢品味后徐徐咽下,点点头道:“嗯,不错不错,又香又甜又糯软。好吃!” 卢夫人尝过,更是赞不绝口。待知卢鸿与郑柔也还没吃,忙着让小翠也给二人盛了。卢鸿尝尝,觉得味道虽然不如前世记忆中香甜,大致倒也不差。郑柔从未吃过,尝了一个,也是说道味道果然不错。 此时厨房整治的各『色』菜式已经都排了上来,又在外边安排一桌,任婆子们自去喝酒凑趣,里边只卢祖安一家并红袖小翠。卢夫人心中高兴,不光破例允许卢祖安多喝两杯,就连自己也热了一杯酒慢慢饮了,一时脸『色』红晕升腾。 见卢祖安夫妻吃了几个元宵,卢鸿便劝道:“爹爹、娘亲,这汤圆虽然味道甜美,却不宜多食。反正厨房都会做了,若想吃时,明日再做便是。” 正说着,只听外边“啊”的一声。急让小翠看时,却是一个婆子心急,见了元宵模样可人,又听说味道香甜,急着夹了一个便放到嘴里,一下子就烫得叫了起来。旁边一个婆子笑道:“老杀才,急着抢什么!看把嘴都烫成猪钢嘴了!” 屋内人听小翠说了,也笑个不住。卢夫人道:“鸿儿弄出来的东西,总是要有些个事儿出来。我记得最开始弄那个酒时,连自己都醺得醉猫也似的,直睡了两天才醒了!” 郑柔还不知道卢鸿居然还干过这事,听卢夫人数说起卢鸿小时候的糗事,看着卢鸿,眼中也不由流『露』出笑意。 一直玩闹到半夜,卢鸿与郑柔才拜别卢祖安夫『妇』。红袖今天玩得高兴,连连说明天还要如何如何。郑柔便道:“红袖,今天乃是破例,才这般放肆。若明日时,切不可如今天般疯闹了。” 红袖笑道:“知道了姑娘,我就这么一说罢了。” 卢鸿在一边说:“今天汤圆建功,红袖可算是居功至伟呢。倒要好好奖赏一番。” 红袖听了大是高兴,居然也难得地称赞起卢鸿道:“还是少爷你脑袋里点子多,怪不得那么些人佩服你。赶明再弄点花样出来,我都给你做了,保证让老爷夫人天天这般高兴。” 卢鸿大是愕然:“难不成红袖你也会佩服我么?” 红袖道:“佩服归佩服,我就是不说。” 月光透过窗格,映『射』于地上,一片皎然。 卢鸿看着窗外明月,一时安静下来。一边的郑柔轻笑着道:“夫君大人还不休息,莫非还要趁着月明,『吟』几首诗么?” 卢鸿转头看去,郑柔今天心情也是甚好,眼光朦胧,脸上光华流转。不由笑道:“说到对月『吟』诗,倒教我想起师尊和褚大人来了。”说罢,便将在孔府上月下『吟』诗,孔颖达与褚遂良分别醉倒之事,向郑柔说了。 郑柔听了不由笑了,却道卢鸿有些坏,居然算计自己的师尊。卢鸿却有些心不在焉,说到长安,心思忽然有些飘忽。 郑柔在一边静静看着,并未出声。过了一会,才慢慢靠到卢鸿怀中,轻轻抱住卢鸿。 卢鸿抱着郑柔,听着她平静地心跳声,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 如此良辰如此夜。 众籁俱寂,窗外月华如水。 ------------ 第十四章 命苦的端溪石 第十四章 命苦的端溪石 十五上元节之后,年就算过完了,族中的一切事务自然也要慢慢地开始步入正轨。 卢鸿离开了差不多一整年,因此这一年中,族中一些事务了解得自然也不如以前那般清楚。何况他在长安时与卢承庆接触甚少,除了大事基本不会传到他那里。这次回来后又忙着『操』办喜事,自然也无暇分身。直到过完年之后,才有时间慢慢了解这一段的情况,商议今后的发展。 事实上各项事务发展得都甚是平稳,卢鸿在了解之后,也就不太多的参与。在他想来,自己虽然比别人多知道些东西,但也就在大方向上能出出点子。真到实际『操』作中,比起那些老家伙来,道行还差得多。能省心就省心,能省事就省事,卢九公子一向遵循这样的原则。 因此除了参加了书院新年开学典,并对学子们讲了几句套话,然后又被『逼』着与崔三醉、郑诚辩了大半夜之外,卢鸿基本上是足不出户。经过长安这一年的风云历练之后,卢鸿对于家似乎有了更多眷恋。也许陪父母说说话,与郑柔论论诗,再逗逗红袖,玩玩砚台,闲来到作坊转转,远离名利场,才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向往吧。 卢鸿懒洋洋地躺在新制的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中一件镇纸,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天堂。 身边的家具都是新打制的,前两天才搬过来,整个房间终于符合了卢鸿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气质。当然在他心目中是古『色』古香,众人眼中却是新奇得很。家具的设计自然少不了卢鸿这位二级木匠。说他是二级不是说相当于中级知识分子,而是因为对于木匠活,他向来是远离一线,只管绘了图样然后在屋里坐着等着,坚守二级战线。 此时大宗红木还是非常少见的东西,什么黄花梨、紫檀、酸枝、鸡翅之类的,基本是看不到的。后世直到了元明之后,与南洋往来增加,各类红木佳材才被大量输入华夏,有了明代家具的灿烂一页。唐时所用的,多是本地的一些硬杂木,如榆木、香椿木等。而家具样式也非常简单,各类既少,也没有成套的概念。 以前时卢鸿也不过弄个书案什么的自己用,这回要成家了,才想起自己的家还没装修呐。管家倒是张罗着找了木匠为少爷置办新家具,但那些老箱老柜的,卢鸿如何看得上眼。因此专程去找卢祖安,说道宁可晚用几天,也定要自己随意才好。阖府上下都知道九少爷书画文房,样样俱精,但凡是器物,几乎都有不凡见解。因此他所用的家具挑剔些,倒也合情合理,居然也没人觉得卢鸿的要求有什么过份的。 唐时打家具可没后世这些电锯电刨之类的电动家伙,不管刀砍斧劈,全是手工活。除了打制外,最耗时间的还是打磨。这项活一般都是学徒来做的,花的工夫越乎很多人的想象。没有些日子,还真是交不出活儿来。因此直到过了十五之后,卢鸿的新家具才全部搬进了府中。 卢鸿那设计理念自然是照着明式家具来的,线条优美,器形简单大方,虽然用料没办法和后世比,但当整套家具被陈设到卧室、书房与会客厅时,引起的轰动大大出乎卢鸿的意料。本来卢鸿也只是玩玩而已,除了自己房间,只是为卢祖安做了几件桌椅之类。但卢族长参观过儿子的新居后,立马将卢鸿提去大批了一顿,然后自然是追加拨款,展开了全面的卢府装修改造工程。 新式家具得到了广泛的赞誉,但家中人喜爱的侧重点似乎略有不同。卢族长最喜欢太师椅,自打那对椅子进了他的会客厅,每每便见卢族长于其上正襟危坐,拈须微笑;卢夫人最喜欢的则是大箱柜,将自己的零钱首饰一一放到抽屉里,斜倚其侧,心中踏实无比;郑柔最喜欢的乃是多宝格,每天便在其上赏玩卢鸿的各类名石名砚,乐此不疲。 红袖最喜欢的,却是卢鸿卧室中的大架子床。她房中现在自然还没有这等设施,因此经常听到她称赞道:“少爷就是花样多!这床就跟小房子似的,一看就觉得有意思!” 当然了,这架子床自然有意思了,有好多花样可以玩呢。卢鸿有些邪恶地想道。 只是与郑柔是派不上用场的,哪天应该想办法将红袖弄上来试试花样。 红袖还在很诚恳地说道:“不管做什么,少爷总是做得最好——我服你了。” 没想到向来心服口不服的红袖因为卢鸿设计的家具彻底投降。红袖对这新式家具的喜爱毫不掩饰,这一点卢鸿房中几个小丫环体会最深——自打新家具进了门之后,她们就基本不用再考虑打扫家具这份工作。因为红袖姐姐一天至少也会把全套家具从头到尾摩挲十几遍,估计再下去俩月,卢鸿这套家具都会磨出包浆来,拉出去就可以当古董卖了。 遗憾的是,对于曾经信誓旦旦要认遍天下名石的远大理想,红袖似乎尚有相当距离。今天中午卢鸿才转了一圈回来,就发现自己案上一块多眼端石不见了。 那块端石上足有几十个眼,中间的一大块蕉白上遍布着天鹅绒青花,是卢鸿前天才选出来,准备做个摆件放在多宝格上的,怎么一转眼没了? 问郑柔,不清楚;问小翠,没看见。红袖呢,是不是又是你老人家办的好事呀? “啊?少爷你是说你案子上那个满是绿点的石板吧?我我,我拿去给张妈压咸菜缸了……”红袖小声说道。 咸菜缸?!我的下岩北壁石,我的了哥眼、浮云冻,我的天鹅绒青花呀! 卢鸿撒腿就向外跑,一口气冲到厨房,眼看着张妈刚刚盖好咸菜缸,还笑容可掬地对自己道:“少爷过来啦?老婆子特地弄了点激菜,过几天给大家清清口。还多亏你房中红袖那姑娘呢,就是热心肠,要不是她帮我找了块石头来……啊少爷你做什么啊?” 张妈还在絮絮叨叨地称赞助人为乐的红袖姑娘,卢鸿早已经冲到了咸菜缸前,掀开盖子,捞出压缸的端溪下岩北壁多眼大砚板,也不顾石头上汤水淋漓,气味刺鼻,抱在怀里一溜烟跑了。只留下难以置信的张妈,站在厨房里看着卢鸿的身影目瞪口呆。 面对卢鸿眼中熊熊燃烧地怒火,红袖三分无辜两分委屈五分无奈地说:“小时候我们家东头李石匠就说了,石头要用纯一『色』的才好看。哪知道你把全是点子的石头当宝贝——我这不是不认识么?” “不认识你还有理了?”卢鸿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早就说要学了么?不然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本少爷亲自好好教教你。” 郑柔点头柔声说道:“夫君亲身施教,洵是难得——不然今天晚上妾身就挪个地方,给你们腾腾地儿?” “哪里哪里,夫人说什么话来。”卢鸿笑得如阳光般灿烂,“些许小事,难道为夫还真亲自管教不成,还是由夫人施教好了。” “夫君切莫多心,妾身说的是真的。” “呵呵,为夫说的也是真的。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虽然没有卢鸿这名师亲身指导,红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自学成长之路。好在家中不缺教材,佳石众多,还不至于无处下手。 郑柔对此给予了足够的支持,提供了优秀的入门教材——卢鸿亲笔鉴名的《砚谱》一本;足够的实习场地——天天打扫室内的多宝格;丰富的学习标本——多宝格上早就摆满了。除此之外,还对红袖的好学精神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表扬,希望她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自学成才,天天向上。 于是一众人等从此便天天看到红袖姑娘勤奋学习的身影。只见她坐着时口中念念有词:蕉叶白、五彩钉、金银钱——那是在背诵《砚谱》石品;走路时眼睛四处张望:端溪紫、歙州黑、青州红——那是在搜索身边有无佳石;每天例行的擦抹家具时在多宝格上反复顾盼:鹡鸰血、鸭头绿、鱼脑冻——那是在观摩标本。 小翠发愁地道:“红袖姐姐,你再这么下去可不行。我觉得这几天你累得眼角都好像有皱纹了。” “没有皱纹的,端砚中名品是冰纹,歙砚是眉纹、罗纹、鱼子纹,洮砚是水波纹……”红袖非常认真地纠正道。 “少爷,您那《砚谱》上石头似乎不全呢。你看这块石头,其声如金,抚之有锋,是不是也是制砚佳材呢?”红袖抱了挺大一块石头,气喘吁吁地进来请教卢鸿。 “红袖,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可以制砚的。你这块石头估计硬度过高,细腻不足,只怕难称佳材。看这颜『色』材质,倒象是做假山的太湖石一般……你这是从哪找来的?”卢鸿经过仔细鉴别,给出了权威的结论,又发出了心中的疑问。 “就是后园的假山啊,我好容易才砸碎了……” “……” “怎么了少爷,不然我再想办法粘回去?” “……不用粘了,好不容易砸碎了,就留着做个盆景吧。” ------------ 第十五章 盆景之道 第十五章 盆景之道 “盆景?是不是就是盆栽呢?我们姑娘平时最喜欢兰花,在荥阳时有好多名品呢。这次没来得及带过来,怕天冷冻坏了。”红袖一听盆景,又来了精神。 卢鸿道:“这盆景与普通盆栽略有分别,大致说来,可以分为树桩盆景和山水盆景。哪天有空,我给你们做个看看吧。不过只得做个山水盆景来玩了,树桩的材料一时半会不好寻它。” “树桩有什么难找的,那东西只要挖,还怕找不到?”红袖同学还是很好学的。 “这可不能是普通树桩,一般象罗汉松、五针松、榕树桩都是南方才有的,咱们北方也就榆桩之类还比较可用。” 次日清晨,卢鸿与郑柔才醒来,正在你侬我侬之即,忽然被门外小翠的声音打断了:“少爷!夫人!不好了!” 卢鸿与郑柔赶紧收拾起身,让小翠进来问道:“何事惊慌?” 小翠喘着气,手指后园:“红袖姐姐,她带人去刨咱们后园那棵老榆树去了……” 卢鸿激凌凌打了个冷颤。连忙在丫环伺候下套好了衣服,带了郑柔匆匆向后园行去。待进了后园,只见红袖姑娘带了几个下人,撸胳膊挽袖子,正要大干一场。 郑柔先道:“红袖!你却是胡闹什么!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要放树砍林的?” 红袖一见卢鸿与郑柔等气喘吁吁的都来了,缩了缩头,小声道:“这不昨天少爷说,咱们做树桩盆景没材料,我才想起来咱家后园这有一棵嘛。所以才一大早的帮少爷刨树桩子来了。”说着又转向卢鸿道:“少爷对吧,你昨天说来着,咱们这的树,只有榆树才能用的。” 卢鸿叹了口气,看看红袖,又看看几人才能合围的巨大榆树,说道:“这个啊,红袖你看,要真把这棵树当盆景,那得用什么盆啊?” “啊?”红袖抬头看着高大的榆树,这才想到这个问题,“那怎么办?哪有小点的榆树咱们再找找。” “算了算了,都回去吧。”卢鸿将下人都遣回去,带了犹在思索的红袖回屋,一边说道:“那树桩盆景可不是木头桩子,而是将活树根栽入盆中,待其抽出新枝,再通过剪修、整形,使其成为盆景的。如你这般挖树桩,也只得做根雕罢了――不用想了,根雕这东西以后再说,不许你打咱们家老榆树的主意!这榆树都活了几百年了,总不成让你挪到花盆里去摆案上玩啊。” 为了防止红袖再做出破坏绿化、伤害古木的恶劣事件,卢鸿不得不简单地为红袖以及郑柔等人做了一次树桩盆景的入门教育。 “所谓树桩盆景,其实不只是指树木,乃是通指草木类盆景,如树木、花卉、藤蔓等等。最常见的便是松柏杂木,如罗汉松、五针松、金钱松、刺柏、榆木之类……” “选材是大多须以根才发达、枝干低矮的,最好由山缝石罅采得,经过培育,通过捆扎修剪,使其根、干、枝、叶各具奇形。只是因为那树桩盆景都是活物,要一点点的修理成需要的形态,总是须得相当长的时间方可。据说前人,有一生光阴才剪出数株的。” “所谓捆扎,乃是以棕绳、竹片等,捆扎树干树枝,形成弯、节、榴、拐等奇姿,出现背、合、俯、仰等形态。所谓修剪,则有七枝到顶、九枝到顶等等诸多讲究……” 卢鸿讲得滔滔不绝,几位学生听得如痴如醉。最后郑柔忍不住问道:“夫君所讲树桩盆景,只闻其大概便可想象其典雅秀茂之态,清奇古怪之姿,令人不由心生向往。只是不知何处可得一见,便是需以重金,妾身亦在所不惜。” 红袖等人也连连点头,卢鸿描绘的盆景实在是太美好了。但是―― 卢鸿想了半天,这才缓缓说道:“唉,夫人你有所不知,此等秘技,乃你夫君心中所藏锦绣,放眼天下,好象还没人能做得出来。” 得,说了半天,原来是块画饼。 诸女一下子便泄了气。还好一会郑柔便缓了过来,认真地道:“既然夫君能明了此法,必然可为。妾身便着人外出购买各类树桩,一一育植,亲自动手制作便是。就算是投以终身光阴,也定要让夫君口中的奇景现于眼前。” 红袖、小翠等,也纷纷出声附和,恨不得立刻便要动手,将树桩盆景这一仅存于想象中的奇技现于人间,发扬光大。 卢鸿原还想安慰郑柔几句,看了这番情景,也不用自己说什么。想了想便道:“虽然那树桩盆景耗费时日,但山水盆景倒容易一些,所需材料也易于购得。反正这些日子天寒地冻的,不便出门,我便做出来大家瞧瞧吧。” 众女一听,均大为兴奋。红袖更道:“嗯,昨天少爷就说要用那石头做盆景的。要不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打碎了,怕还不好找材料呢。” 事实上红袖打碎的太湖石,用来作盆景是不太合适的。制山水盆景,所用山石虽然五花八门,但一般都要有一定的吸水『性』才好。那太湖石,乃是将奇形怪状的巨石,施以人工雕凿,做成符合需要的样子,置入湖水之底,经数年暗流冲刷,使得石上纹理自然奇特,再打捞出来的。其形制大多巨大坚硬,做盆景可是不太好用。 卢鸿所用的山水盆景之石,乃是麦秆石,本地便有出产。麦秆石大多为黄褐『色』,其上遍布细小孔洞,以此得名。 制作盆景也是少不得石屑四飞,泥土满地的,因此卢鸿也不能就在正房里做这个。何况只是玩闹的事,也不想多让人知道。卢鸿找了个小偏房,将搜寻来的石块等物堆在一起,又让人备了几个小凿子之类的家伙式,便就开工了。 卢鸿准备做个大点的盆景,因为唐时这房间都是满高大的,做小的也显不出意思来。后世一般都用大理石做盆景托盘,卢鸿别出心裁,要奚老大用易水当地挖出来的一种深青『色』花岗岩做了一个随形的大盘子出来,又嘱咐他去给自己找个合适做底座的大树桩子来。然后比照着盘子,在心里构思出了预想的样式。 麦秆石属于软质石料,表面软硬不是很一致。卢鸿先以竹签子,将浮土都剔净了,又用小尖嘴凿子,按照思路,将选出的石材一一刨成型。然后再将刨下的碎屑粉碎后,混在油灰中,将散碎的石块一一堆砌后粘合在一起。 虽然山水盆景主要是以石为原料,但植被是不能少的。还好此时种植花草的风气也颇胜,卢氏族中有专门的暖房,其中也有数种名贵花草。过了几天,待诸项都已经准备完毕,卢鸿在诸女的催促声中,亲自跑了一趟暖房去选材。管那暖房的老头子见卢九公子亲自光临,又惊又喜。领了九公子进了暖房,将那名花名草好一通吹嘘。待见九公子视名贵花木于不顾,只从花下挖了数大块青苔,又小心翼翼地启了几棵因偷懒未锄去的野生小灌木,最后才选了一丛角落里没人要的云松后心满意足而去时,老头子不由呆住。着看一屋的美蕙佳英,半天没想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 郑柔、红袖等也跟着参观了卢鸿的制作过程。只是看来看去,除了刨石头,就是粘油灰,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来。今日卢鸿去选花草,众女翘首等了半天,见卢鸿选回这一堆宝贝来,一个个都是杏眼圆睁。 “少爷你选的这是什么啊,这不是地衣么?脏乎乎的,这是要做什么啊?” “傻丫头知道什么。老实一边等着,等会看少爷给你们变戏法。” 卢鸿指挥众下人,将奚老大给做好的大木桩子底座搬进来。这木桩子是一个大松树根,乃是当年制松烟墨时留下的,也有些年头了。这次按卢鸿的指点,剥去杂皮,将上下锯平,打磨后又上了腊,摆在堂上,作为盆景的底座,自然高古,别有风味。 之后将石盘设于其上,卢鸿一点点将事先准备的山石堆叠起来。这盆景形制颇大,足有半人高,乃是分成东西两峰,前方又有平台短崖,水中危石。两座山峰一高一低,互相呼应,其上石纹斑驳,石沟罅隙遍布。远远看来,只见危峰伫立,虽然只是方寸之地,气势竟如万仞峻岭一般。 卢鸿又在其中几处备好的石缝中,铺下泥土,将寻来的几株矮小灌木略为修剪后,植于其中。这几株小木形状并无特出之处,但衬着其后的山崖,便觉得林木高致,本来光秃秃的山石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机。 之后又择其岭背山顶等处,将青苔一一贴于其上。那麦秆石上全是孔洞,吸水『性』极佳,因青苔有水则生,不至于枯死。青苔这一点衬,更觉得山石郁郁苍苍,大有情趣。 最后卢鸿才把云松植于崖顶之上,将那枝条,披拂下来,散落在崖头石壁之间。又取过几个前两天加工的石制小塔、小亭、小桥等物,一一以树胶,粘于合适的位置之上。 等一切收拾完毕,才命人取来清水,注入石盘。 在制作之初,红袖等人还偶尔说笑几句。待盆景形态初具,便再无一人出声,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山形水『色』一点点的生动鲜活起来。待卢鸿完工,起身请大家观赏时,诸人看着眼前这一片盆中山水,都不由陶醉其中,神为之夺。 ------------ 第十六章 隐士与名士 第十六章 隐士与名士 郑柔看着眼前这一派山水,黑亮亮的眼睛里全是掩饰不住的喜爱。整个下午,她拉着卢鸿,指点着这盘中的微缩大千景象,忽然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这里适合观景,那里可供垂钓;山头可以起楼,坡上最宜筑居;这一处石壁应加题字,那一处平台似堪野炊…… 盆景本来就是小中见大,可供神游。郑柔此时便大有神游之意,半天好象还没有回过神来。 “柔妹你这般喜爱山水丘壑,不若为夫便与你购园深山之中,隐居其间,陶情自乐如何?” “得此神游之趣,妾身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夫君身负重望,只怕便是欲要归隐,也有诸多为难之处呢。” “那依柔妹之意,还是希望为夫出仕庙堂,而非悠游于山水之下吧。” “哪里,夫君志在何方,是男人家的事,只要夫君定夺便是了,妾身是不懂的。妾身便如那依附于山头的云松一般,能日日伴在夫君身畔,便心满意足了。” 郑柔偎在卢鸿身侧,脸上全是小女人幸福与满足的光芒。 卢鸿一笑,此时世间,俱以成功立业为尚。而如自己这般心远功名的,怕也是世间少有的怪物了。按说郑柔出身世家,功名利禄,应该比较热心才对。不过郑柔的回答,卢鸿觉得也颇为喜悦,轻轻拉着郑柔的手道:“早先曾闻,前朝一位名贤避世草堂,不理世事。为着明志,专做一联为记。” “哦?”郑柔柔声道:“不知是何联?” “上联是:两口寄安乐之所,妻太聪明夫太怪;下联是:四界接幽冥之地,人何寥落鬼何多!” 郑柔一听笑了出来:“这位老先生,好似颇为激愤呢。” 一边的红袖却听不明白:“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他家住在坟地边上么?” 卢鸿笑着道:“怎么说青天白日便没有鬼呢?这世间,多的是鬼。如那酒鬼、『色』鬼、馋鬼、懒鬼,贪婪鬼、小气鬼、伶俐鬼、下作鬼,岂在少数。所以那老先生便道:人何寥落鬼何多啊。” 红袖瞪大了眼睛,一时琢磨着说不出话来。郑柔轻轻捅了一下卢鸿:“夫君可不要也这般偏激才好。对着这般美景,说这些杀风景的话做什么。” 众女崇拜的眼神让卢鸿总有些飘飘然,虽然听惯了了夸奖,但郑柔的热情还是让卢鸿感觉惊喜。以至于当天夜里大架子床上,郑柔都比往常主动和积极了很多,让卢鸿在享受之余,大叹想不到盆景还有这般妙用。 卢鸿这件盆景最后被郑柔命名为“秀峰叠翠”,对此红袖大为不满,认为郑柔太偏心——为什么要用小翠的名字,就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呢? 小翠笑着道:“这里边山是绿的,树是绿的,云松也是绿的,用翠字当然合适。满山一点红『色』也没有,姐姐的名字好象没办法用呢。” 红袖大为郁闷,要不是卢鸿笑着让她不要急,几乎要缠着郑柔给自己改名了。 结果没几天,也许是卢鸿这房中确实是比较温暖,那云松居然开花了。 那云松又名茑萝,花形不大,开放时攒堆成片,极为茂盛。远远看来,就如一片怒放的红云也似,挂在下垂的藤条之上,散落在山崖之上。映着其下一湾浅水,衬着苍岩碧苔,缤纷烂漫,当真是美不胜收。 红袖这一下子大喜过望,口口声声这回那花红得如新娘子盖头一般,再不改名,当真对不起这一山红花了。最后卢鸿拗不过她,只好告诉她,以后这盆景就叫“万山红遍”。红袖虽然觉得这名字有些夸张,又看着卢鸿笑得有点奇怪,但也喜孜孜的不再说了。 卢鸿房中这件盆景,自然得到了郑柔等人的精心照顾。尤其是红袖,现在将对家具的热爱与对砚石的投入全都转给了这盆景。每天都要细心的将松木座和青石盘擦拭一遍,然后在给林木和青苔上洒上清水,再将山顶的云松一点点的清洗一遍。看她小心翼翼地料理着云松,唯恐碰落一片花瓣的样子,卢鸿都忍不住有些妒嫉了。 “红袖啊,你要再这么照顾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这云松便要如同云林子院中的梧桐一般,让你给照顾死了。” “怎么会照顾死的,少爷不要吓我了。那云林子院中的梧桐,是怎么一回事?”红袖不以为然。 别说红袖,郑柔也不知这云林子是何方神圣。 很正常,云林子他老人家还得再过几百年的元朝才能出生呢。 卢鸿笑着道:“这云林子本名倪儹,字元林,号云林子,乃是不出世的一名画家。其所绘山水以折带皴为名,萧林远水,淡然高致,人称‘逸品’。只是这位云林子先生有个怪处,便是深有洁癖。不只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身边人物器具,见不得一点脏污的。” 红袖听了道:“干净还不好么?总比邋里邋遢的强吧?” 卢鸿道:“问题是这位倪先生太干净了。便是有客来访,走后也要紧着打两桶水来,将客人用过的东西全都擦洗一遍,地面都得冲三回。在他院里有棵梧桐树,树形清古,深得其喜爱。因此天天都要给这树除虫拂尘,清洗干净,将那枯皮干枝黄叶等,一一剔去。结果没过多久,硬把棵梧桐树给干净死了。” 小翠听了不由掩嘴笑道:“原来红袖姐姐乃是效仿那个云林子,倒合了什么‘见贤思齐’。少爷,我这典故用得对不对?” 卢鸿不由称赞:“不错不错,小翠这句成语用得甚是妥当,看来这一年来学得不错。” 小翠喜上眉梢,红袖却道:“学那云林子有什么不可以的,把树料理死了是他不会收拾。我这云松断然不会的。只是那云林子这般样子,只怕没人受得了他吧。” 卢鸿嘿嘿笑着道:“正是如此。只因他洁癖过甚,因此终生未娶,更离那男女之事甚远。只是有一次,不知怎么着,忽然喜欢上了一位名『妓』,便带了她回到自己的别墅中过夜。” 郑柔不由“啐”了一声,脸红了起来,小翠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倒是那红袖道:“哼,所谓名士总是这般的,不知怎么的总要与那名『妓』搅和到一起去。” 卢鸿也不理她,自顾讲道:“结果回了家后,又生怕这位名『妓』不够干净,便命她先沐浴。洗完香喷喷地上了床……” 讲到这,卢鸿偷偷看着三女面『色』发红的样子,嘿嘿笑着继续说道:“他还是不放心。便从头到脚,边看边嗅,但有觉得还没洗净的地方,便命那名『妓』再去洗过。” 红袖听了,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郑柔与小翠也都是面带笑意,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得强自忍住。 “洗完回来,他依然不放心。结果嗅完再洗,洗完再嗅。这般折腾到了天亮,什么事也没做,只得做罢。可怜那名『妓』洗了一夜,几乎将皮都洗破了、泡肿了,以后再也不敢到他家里来了。” 三女这回都撑不住,全都笑出了声。就连房中伺候的两个小丫头,本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竖了耳朵偷听少爷讲的故事。这下也都红着小脸,偷偷地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卢鸿上了床,抱着香喷喷的郑柔,不知怎么就下意识地抽动鼻子,嗅了一嗅。 郑柔一时有些羞恼:“鸿哥你嗅什么?不许『乱』想!妾身可不是那等女人,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 卢鸿一脸无辜:“我哪里『乱』想了,是你多心了嘛。柔妹你香喷喷的,还不许我闻闻么?” “闻什么,不然妾身再去洗洗?” “这回可是你说的。过来,让我从头到脚闻一遍再说。” 二人闹成一团,被翻红浪,旖旎无限。 卢鸿房中这件盆景开始制作时,知者不多。后来从丫环口中传扬开来,卢夫人知道了后,特地跑来看了个够。于是第二天,卢鸿便给叫到了卢祖安的书房里。卢大族长高踞于太师椅上,正襟危坐。 “听说这几天你不务正业,搞了个什么盆景,堆在自己房中,惹得家中下人都纷纷传说,可是有的?” “儿子也是一时糊涂,才弄了这个盆景。今后再也不在这些闲务上耗费光阴,必然要专心事业,更求精进。请父亲大人放心。”卢鸿这一套早练熟了,一脸地沉重肃然。 卢大族长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可教。为父对你期许甚高,万不可为这些杂事折了进取之心。当然闲时怡情养『性』,亦无不可——正好为父这书房中新家具都搬过来了,却少些装饰。明儿你便也给为父做一件吧。” “……” “对了,大小不必太过份了。就比照你房中那个的大小,再略大一点就好了。” “是,儿子这便告退,马上去做。” “对了,你娘亲也喜欢,顺便给她卧室中也弄一个吧。你娘什么都喜欢大一点的,你就做得再大点,随便给她做个一人高的吧。” 卢鸿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 第十七章 快乐的人们 第十七章 快乐的人们 红袖很快乐。 每天收拾完多宝格,上边摆的石头红袖姑娘已经都认识了,然后就呆呆着凝视着半人高的“秀峰叠翠”——不对,是“万山红遍”,这可是少爷亲自改的名。想到这些,不由红袖心中充满喜悦。那青苔上的小小『露』珠,就如红袖透明的心思一般清亮。 卢族长很快乐。 每天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环顾四周全套的新式家具,然后拈须斜视摆在一边那个多半人高的山水盆景——自己亲自起名为“巍峰雄峙”,微笑不语。经常有宾朋来访时,不断的惊讶叹息声,使得卢族长天天在自己的谦虚声中飘然欲飞。 卢夫人很快乐。 每天等儿子与媳『妇』问了安之后,便斜倚在儿子给自己设计的箱柜上,心中无比踏实。偶尔看看眼前足有一人多高的高大山峰——儿子说了,这叫“无限风光在险峰”。嗯,就是比媳『妇』房里的高,可不能让这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不过话回来,这儿媳『妇』还是挺懂事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卢夫人每天便这样沉浸在幸福生活的畅想中无法自拔。 卢鸿很苦恼。 连着忙活了几天,总算把老爹老妈打对高兴了、满意了,想要歇歇『『138看书网』』,老婆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再放松一下了——郑柔微笑不语,手中亮出来的是什么? “据说是夫君在长安的某位挚友,送给夫君的什么什么珍贵礼物。妾身岂敢轻动,小心收着等夫君拆启呢。” 空气里这是什么味道,怪怪的。 “这有什么不敢轻动的,打开便是。”卢鸿一时没想那么多,伸手便打开了。 里边是一件卷轴,一函书。 谁送的?字还是画?卢鸿顺手先将卷轴打开来。 一块顽石,一丛新兰。看这笔法——眼熟啊。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试写兰石图为浩然兄新婚之贺。玥。”郑柔念着画上题字,眼睛笑眯眯地弯成了月牙,声音柔和得如三月里轻拂的春风:“看来这便是长安有名的才女美女上官玥姑娘的大作了。啧啧,看这画这诗这字,真不负才女之名呀……” “咳,咳咳。”卢鸿一连串的咳嗽。 “唉哟,夫君怎么呛着了,快让妾身来给你捶捶。”郑柔一边说着,却是纹丝不动,“按说这上官姑娘也是的,怎么光捎幅画来,也不写封信呢。就不知道我夫君朝思暮想,神魂颠倒的么。” “哪里哪里,夫人说笑了,我与那上官姑娘只是为了出版画谱一事,略有交往罢了。对了,这函中定然便是新出的《芥子园画谱》。还请夫人查阅。” 郑柔手中拿着画谱,一边称赞上官玥文笔清新,诗词雅致,一边从头翻到尾——没找到夹带的东西。 “嗯,也是,写什么信啊,一切,尽在不言中么。这画谱啊画轴啊,还请夫君好好收藏,以作睹物思人之念。” “夫人说哪里话来,自然应该由夫人保管才是。对了,昨天书院的古大人来寻我,正值为母亲制作盆景错过了,今天为夫却要回访一下才是。夫人稍坐,为夫去去就来……” 卢鸿跑出来,叫了洗砚去书院。那古铁古大人过年回来,才到了范阳,便来拜访卢鸿。正值卢鸿为了母亲的盆景外出寻找材料,未曾见到。因此今日回访,也不是胡说。 再次见到卢鸿,古铁大人——很快乐。 古大人自从到了范阳之后,本来就不胖的脸又瘦下去了一圈,累的。就算他真是铁打的人,也架不住天天没日没夜的在金石碑拓堆里埋着。 因此过年假期之时,古大人回返长安,也有心好生休息几日,调理一下身体。等回到长安才发现,原来自己离开不过半年的时间,长安金石之风也是大胜,尤其篆刻之道,更是方兴未艾。各类名石名料充斥于坊间,各种珍贵碑帖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长安士子文人,均金石为尚,更以篆刻为文人雅艺。而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的篆刻队伍,其领军人物,正是那褚遂良褚大人。 古大人本就喜爱金石碑版,对篆刻之道一见倾心,这下子可是找到组织了。因此也来不及休息,马上就托人引见,拜见褚大人,请教篆刻之学。等褚遂良知道这位古铁古大人现在范阳太极书院为训导,居然还跑回长安来找自己请教篆刻来了,当场差点把眼睛都瞪出来。 古铁见褚遂良的表情,一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听褚遂良给自己讲起这篆刻一道的兴起来由,才知道自己舍近求远,居然将卢鸿这位大神给漏过去了,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这也怪不得古铁。自打他到了范阳,卢祖安着人四处搜求碑拓相赠,古大人可说是足不出户,夜以继日,根本就处于全封闭的状态。虽然知道卢鸿书法极精,于金石上甚有见识,却不知道他还有篆刻的手艺。这下子不由古大人归心似箭,巴不得快些结束假期,回范阳来找卢鸿请教。结果心神不定,哪还能调理身体,搞得倒比前时更瘦了几分。 好容易过了十五,古铁大人昼夜兼程,回来范阳太极书院。到了范阳,脸没洗饭没吃,书院都没来得及回,便直接来到卢府求见卢鸿。 不想来得不巧,卢鸿恰好为了给卢夫人制作盆景,外出搜求材料未回。古铁无奈,只好怏怏而去。 今天正在想是不是再次去卢府求见卢鸿,忽然闻说卢鸿亲自登门。这一下子大喜过望,连忙抢出来将卢鸿迎进去。 卢鸿开始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古大人见了自己这般亲热。只见古大人头巾都没戴,拖拉着鞋就冲了出来,拉着自己好像三十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 进屋坐下,一句废话没有就直奔主题。金石、篆刻、碑拓之学。卢公子你大名久仰久仰,日后多多指点,古某人不胜感激。 卢鸿有些好笑,再想也很自然。篆刻之道,与金石之学本是一脉相承。这位古大人既然沉『迷』于金石,对于篆刻发生兴趣也是很自然的事。 “卢公子,在下对于篆刻是不懂的,只是兴趣极深。在长安时,也曾拜会褚遂良大人。褚大人对卢公子推崇倍至,言道放眼天下,可言篆刻之道者,卢公子一人而已。古铁不才,愿随公子习学篆刻之道,还望公子成全。” 卢鸿口中自然连连谦虚,只道才识学浅,互相既为同道,多加切磋便可,却不敢称为指点。 之后二人相谈渐深,卢鸿才发现,这位古铁大人虽然对于篆刻接触得不多,但由于其扎实的金石功底,其见识却大大超出了当下时人的水平。 篆刻并不只是简单的刀功而已,若没有扎实的篆书书法功底,以及对金石、文字方面的知识,根本就不可能达到一定的高度。褚遂良虽然在篆刻上下了许多功夫,本人书法又是极精的,但他的篆刻总是如同票友一般,少了几分纯正的气息。 并不是说褚遂良天份不够,而是他的书法本是由二王一路,参合北朝书风得来,秀姿翩然,走的轻灵飘逸的风格。虽然后来对篆书感兴趣,也练过很长的时间,但总不是正宗学篆出身的人的手法。这个东西,关乎『性』格经历,是强求不来的。 而古铁向来喜爱金石,留心颇多,因此其书法古朴雄茂,虽然比不上褚遂良等人精彩绝伦,但别有一番气质。更加他过眼金石极多,若是转而专攻篆刻,倒是正合其意。 两人这一深谈,比之上次初见面时自然要投入得多。卢鸿觉得颇为惊讶,想不到古铁居然对金石研究得极为广范,更不囿于成见,每有惊人之语;古铁更是对卢鸿佩服得五体投地,所谈及的种种,多是自己从见曾见过、从未曾想过的,怪不得褚遂良大人要那般称道了。 “总之,篆刻之道,虽然只方寸之地,却需有万千气象。若一味平板均匀,有何味道可言?其安排布局,便如绘画一般,常使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方为解处。” 卢鸿也不骄情,便将那篆刻中的一些体会,一一讲给古铁听。古铁此人,不似褚遂良般只管听了记下,而是不断发问。卢鸿道“印宗秦汉”,古铁却道三代古玺,亦有妙处,似不可轻忽;卢鸿道切刀为上,古铁却道秦汉印并未见切法,何以今人治印,必以切为贵。如此种种,二人越谈越是投机,居然直到天快黑了,仍然意犹未尽。 最后卢鸿道:“古大人,以在下看来,您对金石的体会,不以卢鸿之下。只是篆刻之道,接触较浅,尚需时日。若大人有心于篆刻之道,不若便日临数方汉印,以此为入门之基。之后参以古玺、封泥等古印之风,日积月累,数年之后,必有大成。” 古铁连道正合己意,从此便一心参研篆刻之道,不几年,果然自成一家风貌,洵为巨匠。其刀法古拙雄强,巨刃擎天,世人遂以“古一刀”称之。篆刻界将其与卢鸿并称为卢古,是为一代宗师。 ------------ 第十八章 太极书院的春天 第十八章 太极书院的春天 贞观十七年的春天,范阳太极书院的各个分馆,忽然如竞赛一般,争相推出了各学类的研究成果专著。 最先出版的,便是数学馆的《数学典》。 这部书敢以“典”为名,其中自负之意,不问可知。而卢鸿在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部书的理论深度,大大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卢鸿在前世时,数学学得并不怎么样。若说其优点,关键在于他接受了系统的教育方法和先进的数学理念。因此在他提出算学的公式、定理等方法后,得到了各方面的一致肯定。但要真让他自己也投身到数学研究中去,那可就有点赶鸭子上架了。 《数学典》中已经开始将数学初分为算学和形学。所谓算学,大概相当于代数;形学,相当于几何。其中有大量的定理与公式,都给出了极为规范、科学的定义和推算、论证过程,其严密『性』令人称道。 这部《数学典》的出版,曹嘉可谓居功至伟。如果说在曹嘉到来之前,《数学典》还只是一个架构,曹嘉就是给这部书添砖加瓦的施工头――正是他领着众人,一点点从头至尾,将最开始谋划的这本大部头作品,最终成型为卢鸿眼前这本厚厚的手抄书稿。 卢鸿已经看了有半个时辰了。毕竟以他的数学基础,又扔了这些年,看起这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来,也不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曹嘉与卢涛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虽然卢涛也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但见卢鸿皱眉不语,翻着书页时,居然有些坐立不安。眼睛一会看卢鸿,一会看书稿,显然极为关心卢鸿对此书的评价。反倒是更应该关心的曹嘉,反倒信心十足的样子。见卢鸿看得投入,干脆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拿了一根炭条,这就般写写划划地自己演算起数学题来了。 曹嘉那小本上写得『乱』七八糟,横涂竖抹,估计除了他本人,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此时这书房当真是怪异无比,客人不象客人,主人不象主人。就算是见惯了各类异人异事的洗砚,看曹嘉如若无人的自己算题,也觉得有些好笑。 良久之后,卢鸿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书稿合上。卢涛睁大眼睛,看向卢鸿,眼睛中全是紧张与期待的神情。就连一边演算的曹嘉,也停下手,收起纸笔。 卢鸿站起身,对着二人深施一礼道:“卢鸿在此谢过二位。自此书后,数学可称道矣。” 二人连忙起身,卢涛托住卢鸿道:“九弟太客气了。若无九弟指点前驱,哪有今日这本书的问世。若说居功至伟,还是九弟以及曹先生等众人的功劳啊。” 曹嘉哈哈一笑,也道:“卢公子切莫如此说。数学本为道,不过世人多不明罢了。嘉能得列太极书院之门,附公子之骥尾,可说平生之幸。应该是我等要谢公子才对。” 卢鸿笑道:“咱们也不必谢来谢去,这就忙着将此本梓行,让天下有志数学之人,共睹此书为幸。” 《数学典》的出版很快便引起了大唐士林的一场动『荡』,基本上说,大部分人看不懂,觉得太深奥了。一小部分人看得清楚明白,觉得实在是通俗易懂。 看得懂的这一小部分,大多是各大书院中专门研究数学之人。数学这门学科,在很多学子看来,就是艰涩难解的代言,就算是浸『淫』多年的学者也有此感。但《数学典》的发行,为这些人一下子便打开了一扇门。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茫无头绪的杂『乱』算法,可以用这样明白清楚的方式一一论证,可以通过这样逐渐深入的方式,一点点地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因此在大唐贞观十七年的春天,几乎所有的书院在开学之后,都在集中讲解这部《数学典》。随着越来越多的学子掌握、理解了其中的知识和思路,数学的神奇魔力一下子被激发出来。讨论公式,研究定理,一时成了大唐士林学子最为热衷的新『潮』时尚。 除了《数学典》之外,还有另外一本书,也在差不多的时间,由奚氏印书坊出版了。这部书规模不大,作者是太极书院格物馆的卢湛。 书的名字叫《力学致用》。 卢湛这本书很有意思,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本笔记。其中记载了卢湛制作的十几种常用的工具,有农具,也有其他一些玩意。但与前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给出了这些器具应用的力学原理以及相关的计算公式。 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 道是无所不在的。 卢湛这本书就很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很多农具之类,自古以来记述的书并不少。虽然士子真正制作过的不多,但了解还都是有的。但当他们看到卢湛书中将这些日常可见的农具原理及公式罗列出来、并依据这些对其进行计算与改进时,还真有些给震住了。 一向以来,还没有人将经学、算学等学科与实用如此紧密的结合起来。格物学初问世时,士林更重视的是其“格物致知”的意义。但这本《力学致用》的书,反过来告诉了许多人一个道理,格物可以致知;但得到的知识,反过来也是可以致用的。 结果便是导致了相当一部分人,纷纷投向到以格物与明理的互相推动验证之中,各种千奇百怪的发明论证层出不穷。为此,奚氏印书坊还专门推出了一项格物致用的大赛,征集最有创意的新例,并将所有选出的格物致用集书出版。对于被评为优秀的致用实例,还有一份相当丰厚的奖励。这类竞赛得到了所有喜爱格物的士子的喜爱,竟成了定例每年举行。待后来,更演变成大唐一项传统的格物发明大奖赛,其影响力之大,令最初的举办者始料未及。 就象打擂台一样,化学馆的一本名为《物化浅说》的书也同时发行。然而与前边两部书相比较起来,其最初的影响力便要差得多了。 化学馆的杨道一,虽然人看起来疯疯颠颠的,可好胜争强的心,一向不落人后。自化学馆建立那天,便憋足了劲要和格物馆一较高下。只是化学这东西不象格物,虽然能在一些试验过程中,逐渐验证些许成果,但最根本的理论架构,却是无从下手。 大唐以前,人们一直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来解释万物,身边的物质虽然千种万种,但不外是此五大类之属。五行之间,又互有生、克,是其转变演化之源。 但杨道一在接受了卢鸿的一些简单实验后,对五行生化的理论,越来越是怀疑。这种怀疑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成为了『迷』惘。最后他苦想了许久,总是无法超脱,最后便跑来找卢鸿。 “总之就是这样子。在下现在毫无头绪,只觉得从前所学种种,均无法解释。五行生克自然有其道理,但又确实有许多现象超出了五行生克的范畴。”杨道一满面疲惫,对卢鸿说道。 卢鸿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杨道一遇到的问题是什么,但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给杨道一。毕竟他不能把元素周期表拍给对面这位,除非他想被人当成疯子。 想了很久,卢鸿才慢慢说道:“杨先生,在下最近对易经,略有所得。” 杨道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虽然自己所研究的化学,最开始也是由格物致知入手,与易经有些关联,但自己现在的问题,似乎与易没有什么关系才对。 卢鸿继续说道:“易有太极,太极分两仪,便是阴与阳。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因此古人,必然是以八卦来演算万物的。” 杨道一隐隐有些明白,但又抓不住其关键所在,只好卢鸿继续讲下去。 “只是八卦之象,未免太少,难以应用。于是文王演八卦,将其相摩相『荡』,叠为六十四卦。至此卦象大为丰富,推算占卜,其用便足可应用了。只是文王之说,怕不过是后世传说。因在下所见商代《归藏》,便已经是六十四卦了。” “但据在下之见,这六十四卦,竟也不足以演示万物。所谓一卦六爻,半显半隐。则一卦实应有十二爻才对。那这卦象,更是复杂难言了。” “八卦如此,五行又如何不是如此?八卦可演为六十四,则五行为何不可相叠相加,扩而广之?以卢鸿浅见,世间之物,必不只此五行可为概括;物态化生,必不只此五行生克而已。前人可演八卦为六十四卦,先生为何不可细分众物,定其本『性』,细演其化学,以为后人研究之基?” 卢鸿与杨道一直直谈了半天,最后当杨道一从卢鸿房中走出来时,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两眼的光芒简直可以熔化真金。 在卢鸿的建议下,《物化浅说》开始编纂。最开始的内容,都是最基本的研究成果。虽然异常简单,又存在许多不足甚至错误,但大唐的化学研究,确实就从这一本薄薄的书籍开始了,虽然此时世人还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 第十九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第十九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转眼间到了三月间,春回大地,卢鸿的生活依然平淡幸福。虽然郑柔也有醋意蒸腾的时候,但尺度向来把握得张驰有致。何况与卢鸿少年夫妻,偶尔吃吃醋,倒也添了几分闺中的情趣。 这一天,忽然来人叫卢鸿,道是老爷在书房叫他过去,有要事商量。 卢鸿也许是沉浸在闲暇时光中久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何事,只是赶忙向书房来。 进了书房,只见卢祖安坐在太师椅上沉思不语,见卢鸿进来行了礼,点点头,让他坐下说话。 房中只有他父子二人,卢鸿也不拘虚礼,在一边坐下。卢祖安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适才接到京城的消息,太子李承乾因为谋逆,已被执下狱。” 卢鸿一惊,心中闪念急转。不错,按照前世记忆中的历史轨迹,李承乾确是这个时候,因为谋反被废的。 卢祖安顿了顿,又开口道:“现下京城『乱』成一团,因此事牵扯的官员甚多。为父不安的是,此事起因,却与你大有关系。” 卢鸿一惊,忙问端底。原来太子谋反一案,竟是因为自己遇刺一事牵扯出来的。 当时在终南山脚下借宿的大汉,衡阳公主曾经说过是太子的手下,名唤作纥干承基。其实这纥干承基在长安城中,知者也不算少。因此勇猛过人,被太子倚为左膀右臂。既然牵扯出此人,那太子必然脱不了干系。事关皇族声望,因此主办此案的魏王李泰一力压下此事,未再深查。 不想事有凑巧,只因李泰这一段来折节下士,推重文艺,名声越来越是高涨。太子李承乾虽然游玩无度,但毕竟身边的人不全是傻子,也均怂恿李承乾,道李泰乃是心腹之患,不可不防。只是李承乾为人重武轻文,身边也没有个象样的出主意的人,结果想了半天,却想出了一个笨主意。 他们的这个主意实在是笨得可以,乃是派人诈为魏王李泰的记室,密上封事,历言李泰诸多罪恶之事。结果密信上去,引起了太宗李世民的怀疑,下诏搜捕上书人,却是踪影全无。 李世民颇为恼怒,亲自提查有关人员,查问密信中李泰诸般罪由真伪。不想一来二去,信中告发之事均系子虚乌有,反倒将李泰压下纥干承基行刺一事给抖了出来。李世民将李泰叫来骂了一顿,待听李泰解释不愿牵扯皇族的理由后,稍稍气平,又觉得李泰毕竟大局为重,在这种事上还能想得这般全面,倒也难得。于是骂过之后,又夸了他几句,随即便命缇骑,速将纥干承基缉拿入狱,秘密审讯。 纥干承基不知何事,待入了狱,只道是事发了,吓得魂飞魄散。呆了几天,审问得越来越是严厉,隐隐听着竟有论死之险,顾不得许多,为着求生,便将李承乾谋反的计划,密陈刑部,请转奏太宗。 太宗李世民闻讯,大为震惊,即敕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世绩四人,与大理、中书、门下等官公同查讯,果然是实。 原来李承乾对魏王李泰,本有忌惮之心。前不久他非常宠爱一个名叫称心的太常乐童,被太宗知道后大怒,将那称心杖死。同时被杀的还有受其宠信的道士秦英、韦灵符等人,李承乾本人也被狠狠地责备了一番。李承乾认为是李泰告发,怨怒逾甚;又怪李世民偏心,渐有二心。 此时吏部尚书侯君集乘机劝李承乾动手篡位,更有汉王李元昌鼓动,李承乾本是偏激的『性』子,一拍即合。于是又联合了东宫千牛卫、侯君集女婿贺兰楚石,以及左屯卫中郎将顿丘李安俨、洋州刺史开化公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人,共谋造反。 不想还未动手,纥干承基竟然意外被抓,一下子便将谋反之事供了出来。参与诸人,一并被拘。更牵扯出许多官员,或有嫌疑,或是被诬,也难一一辩清,一统被执下狱。现在的长安,为着太子谋反一案,朝堂不稳,弄得人人自危。 卢鸿听卢祖安说完这事,心中有些警然。按前世记忆,太子谋反一案,确是由纥干承基被抓吐『露』的,但不想怎么和自己居然扯上了边。 卢祖安沉重地道:“此事虽然与你无关,但总是你遇刺一事引起。尤其可怪的是,那纥干承基将太子谋反一案都招了出来,但对于行刺与你之事,却坚道决无此事。唉,不管真相如何,只怕万一天子喜怒无常,为此事迁怒于你,可就大大不妙了。” 卢鸿想了想,才问道:“不知此事可有定议,朝议中准备要如何收场?” 卢祖安摇头道:“你叔父来信道,朝中众人对此均不敢出言置词,谁也说不准当今天子究竟是何心思。兹事体大,我世家中人更是不便开口。那些权贵等人,据说此时大多倒向魏王,虽然未明言要重惩李承乾,但落井下石,却是免不了的。” 卢鸿决然道:“父亲大人应该立即修书叔父,要他联合众人上书,力保李承乾的『性』命才是。” “哦?”卢祖安颇为惊讶地道:“却是为何?虽然我等不必再打击太子一党的势力,但也没有必要冒着得罪魏王的风险,力保于他啊。” 卢鸿道:“此事说来也简单。一来太宗皇帝虽然一代雄主,但于亲情却极为看重。何况自古虎毒不食子,从其本心,定然是不想杀掉太子。不然何须拖拖拉拉,反复朝议,直接按律处斩不就是了。因此我世家这时上书力保太子,无疑是给了太宗一个台阶下,必然会使其对我世家,心生好感。” 见卢祖安微微点头,似有意动,卢鸿又说道:“二来,魏王此人心机颇深,其所用不是权贵,便是寒门学子,对我世家只怕还是持打压之心。何况儿子拒其招揽,对我卢家也难有好意。此次太子谋反及我遇刺一事,委实诡异,其中只怕多有机诈之事。若任其杀掉太子,魏王独大,只怕于我世家不利。” 卢祖安思索良久,才一拍桌子道:“也罢。终不成坐等受困。我便修书与你叔父商量一下,再做主张。” 此后数日,书信来往颇多。只是长安距离范阳颇远,一般信息到达,都是数日之后的事了。 最终居然被卢鸿说中,朝上诸人,推来拖去,对于太子的处置,一时竟成了僵局。最后还是卢承庆,联合数人一同上书,言道家国一体,情法兼尽,“愿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终享天年”之语,打动了太宗皇帝,只将李承乾废为庶人,幽禁于右领军府中。而其他党羽,包括汉王李元昌与侯君集,均未逃一死。 除了上述参与谋反诸人之外,废太子左庶子张玄素、右庶子赵弘智、令狐德芬等人,均被贬为庶人。更有许多官吏,因与太子曾有交往,被牵扯入狱。而带头上书的卢承庆,则受到太宗赏识,由兵部侍郎被提任为尚书左丞。 李承乾既已被废,魏王李泰为储的呼声自然高涨起来。据说就算是天子李世民,对此也颇有默许之意。毕竟李泰原本就极得李世民的宠爱,此番既然李承乾被废,由李泰为太子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因为太子一案牵扯甚多,朝中动『荡』,各方争斗不休。为着稳定局势,李世民才暂时压下立储一事。 卢鸿经过去年在长安的经历,对这些政治争斗大有厌烦之意,心中也不愿太过关注。在他想来,如果按历史进程不变,李治上台,对于世家并无坏处;便是历史转变,李泰上台,也不过继续着重科举,大力提拔寒门罢了。以此时自家在学业上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在科举上败北便是了。 因此每天听着消息,大有城楼之上观风景之感,抽身物外,万事不关心,颇有出世之乐。 这一天,卢鸿正在院中与诸女观赏一盆新得来的兰花之时,却见洗砚探头探脑地过来了,向自己招手。 红袖眼尖,早就看到了,娇喝道:“洗砚你鬼头鬼脑地做什么呢,要进就进来,在外边跳哪家子的大神呢!” 卢鸿和郑柔这才抬头,见是洗砚,郑柔便出声招呼他进来道:“可是有什么事找你家公子,若不方便,我等回避便是。” 卢鸿道:“有什么事不方便说的,怎么回事啊?” 洗砚吱吱唔唔地道:“公子,门外有人,有人找你。” “是谁呀,你就直说吧,怎么学得这么吞吞吐吐的。”卢鸿看洗砚这样也有点来气。 “公子,是,是上官庭芝,说是从长安来的,找你有要事,有要事,求见。” “咳咳,哦,呵呵,是那个,庭芝啊。嗯,说来也是本公子的学生嘛,不知道有什么要事呢。夫人,你看这……” 郑柔脸『色』却有些凝重:“夫君快些去看看吧,莫以妾身为意。现下长安局势动『荡』不安,上官公子长途来投,怕是有什么变故呢。” 卢鸿经郑柔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暗怪自己确实有些麻木了。只是记忆中这次易储事件,并未关系到上官家,何以上官庭芝会大老远的跑来找自己呢。 ------------ 第二十章 差点走眼 第二十章 差点走眼 再次见到上官庭芝,秀美的脸上似乎有着几分激动与不安,而身上穿的旧衣小帽,似乎也在说明他能够来到这里,其中颇有些曲折。 上官庭芝见了卢鸿,立时扑上来悲声叫道:“卢公子!求你快救救家父,救救姐姐吧!” 卢鸿一惊,连忙托住上官庭芝,让他先坐下,然后才慢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上官庭芝一边哭,一边将事情由来讲给卢鸿。 原来事情的源头,还是李承乾谋反一案。 上官仪现任秘书郎之职,因其文词雅致,颇得太宗欢心。本来李泰也欲结交上官仪,引为己力。无奈上官仪此人,一幅文人风骨,自视才高,不大通晓世务,竟然对李泰的招揽视若不见。一直以来,只因李承乾是太子之位,经常对李泰的一些越位之处直言抨击,很是令李泰不满。只是因为顾忌上官仪的声望,一直未方便对付他。 这次李承乾已经被废,李泰也不由有些得意,清查之时,未免便有些假公济私之处。结果上官仪等一直不是很亲近李泰,又没有雄厚背景的官员,便被一一扣上私通太子嫌疑的帽子,被捕入狱。虽然因为局势混『乱』,一时还未定罪。但若这般发展下去,李泰再被扶正为太子,那时候上官仪这些人的命运便不问可知了。 上官仪平素不大走动交往,也没有人为了他出力帮忙。上官玥带着上官庭芝,虽然四处求告,却处处碰壁。最后还是衡阳公主帮着说了些话,暂时保证了上官仪在狱中不至于吃什么苦头。但李泰与衡阳公主本有不睦,此事李泰『插』了手,衡阳公主也无法可想。 上官玥走投无路,此时那陆清羽却着人上门。原来此时陆清羽投靠李泰,因为文采出众,颇受器重。那陆清羽言道,只要上官玥愿嫁与他为妻,他便可从中周旋,为魏王说项,放过上官仪一条生路。 陆清羽此人,虽然才华出众,却心胸狭窄,天『性』凉薄。上官玥从前与其也颇熟识,后来看穿了其为人,便再无往来。只是如今明知如此,要救上官仪,也顾不得许多了。为免后患,上官玥便遣了上官庭芝北上范阳,来投卢鸿,以免事有不协,再将上官家唯一的血脉陷于其中。 上官庭芝边哭边说,说有半个时辰才将前因后果讲清楚。最后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贴身的油布小包,一层层打开,其中乃是一把竹扇。上官庭芝双手将扇子递于卢鸿道:“这是姐姐临行前画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只说此生再无他念。卢公子,求求你快想想办法,救救姐姐吧!” 卢鸿接过扇子,轻轻展开。其上乃是几笔墨竹,笔致清柔,淡然出尘。竹竿之侧题了几行小字:秋风起木末,仰首望飞鸿。下边题着上官玥的名字,以及两枚姓名章。 上官玥的墨竹本是卢鸿所授,此时一见,自然知道是其亲笔。看着眼前的竹扇,脑海中不由想起在长安时与上官玥相处时的种种情景。相对时谈笑终日,悟道时不避嫌疑一心体贴,看到自己受伤时伤心欲绝,待得离开时黯然神伤。诸般情形,忽然一一现于眼前。再看扇上“仰首望飞鸿”之语,不由心下大痛。 过了良久,卢鸿心情才渐渐平稳下来,问上官庭芝道:“你来时,你姐姐交待了什么没有?” 上官庭芝道:“姐姐说道,长安目前局势混『乱』,公子切勿轻赴长安,还是抽身事外,静观其变的好。” 卢鸿沉『吟』片刻道:“庭芝,你先住下。此事关系甚大,我也不便自行做主,总须要请示家父之后,才可做主张。” 上官庭芝大急道:“卢公子,此事如何担搁得。姐姐虽然与那陆公子虚于委蛇,但此时形势,稍有差池,便再无挽回之机。若公子害怕,我便自己回去,相救父亲与姐姐!” 卢鸿决然道:“庭芝放心,此事我决不束手旁观便是。只是就算我们马上动身,总也须禀明家中,准备车马才可。你先让洗砚带你去客房中,洗漱休息。你一路劳困,总也要用些饭,歇歇脚。待我准备一下,便即动身。” 上官庭芝嘴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呆了片刻,终是未能说出口,只得随着洗砚先行下去安排了。 安置完了上官庭芝,卢鸿心急如焚,连忙到书房来向卢祖安禀明此事。只是不巧卢祖安外出访友未归,等到天『色』将晚,仍然不见踪影,卢鸿也只得先回自己房里来。 进了屋,不由一惊,只见笼箱都备下了,郑柔正在一边收拾。卢鸿不知何故,莫非老婆知道自己要去长安,气得收拾东西要回娘家不成?不由问道:“柔妹,你这是做什么?” 郑柔脸上全是担心之『色』,过来拉住卢鸿道:“鸿哥,那上官公子来及其家中之事,妾身已经知道了。” 卢鸿一听不由一皱眉。自己身边的事,如何还没半天,郑柔便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用说是洗砚这小子告密了。还未开口,郑柔已经拉着他道:“鸿哥便不要怪洗砚了,他也是担心于你。我知道既然出了这等事,你心中定然已经有决定了。那上官姑娘昔时为了鸿哥不惜受着世人白眼,一心相护。如今有难来求,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是。” 卢鸿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才道:“上官姑娘只是将她弟弟托付与我,还道长安局势动『荡』,要我切莫前往。只是我想……” 郑柔轻轻止住卢鸿道:“鸿哥不必向我解释了。虽然上官姑娘不会明说相求,但既然让其弟来投,相求之意何须多说。你是男人,这些大事上,主意既然拿定了,便做就是了。” 卢鸿点点头,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得道:“你放心,我只是尽力相救罢了,决不会有相负柔妹之举。” 郑柔轻轻摇了摇头道:“小妹自然只愿与夫君共守一生,只是以夫君身分,三妻六妾,本也平常。只是事关体大,还望想着家族地位,勿一时冲动,折了身份就好。那上官姑娘虽然家世不显,但为人才华是尽有的。妾身上次观其寄来兰花图轴,心中一时未想开,言语或有孟浪,夫君不要见怪就是了。” 卢鸿只是苦笑,郑柔虽然事上处置得当,但刚才的话柔中带刚,自己如何听不出来。只是听郑柔提起兰花图,忽然心中一动,抓住郑柔道:“那兰花图在哪里?快拿来我看!” 郑柔见卢鸿声音大异,不知为了什么,连忙让红袖去取那兰花图。红袖还有些不乐意,嘟着嘴将那图轴由箱底拿了出来。 卢鸿将图轴打开,细细看过款识与印章,又将袖中新收到的扇子打开,细细审视了一遍。良久才吐出一口长气,沉思不语。 郑柔轻轻说道:“这便是上官姑娘托其弟带来的扇子么?夫君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卢鸿点点头,将扇子递给郑柔道:“柔妹说得不错。以我看来,这扇子怕有些问题,不是上官姑娘交给庭芝的!” 郑柔接过扇子,看到其上“仰首望飞鸿”的句子,心思一转,自然明了其意,不由脸『色』一沉。又再三看过,才道:“夫君此言何意?莫非这扇子不是上官姑娘画的么?只是以妾身看来,这画与那兰花一脉相承,书法更是毫无二致,必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卢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扇子自然是上官姑娘画的,书法也是其手笔。只是那款却不是原题,是后来被人挖补上去的!” 郑柔一听大为惊讶道:“挖补而成?妾身却是看不出来。夫君如何知道的?” 卢鸿脸上一红,事实上若不是刚才忽然想到印章用得不对,只怕卢鸿这老手也要打眼了。 原来上官玥所用名章,不只一套。除了卢鸿为其所制一套外,褚遂良也为上官玥刻过两方。但在衡阳公主府上二人书画盘桓,上官玥在与卢鸿画画时,从来都是用卢鸿所制这一套。只有对外往来书信时,才会用褚遂良刻的。 上官玥此举,自然大有深意,卢鸿心中也明白,是“你为我所刻印章,我只用给你看”的意思。因此他特地看了兰花图上的印章,依然是自己所制。但今天手上竹扇上的题字印章,却是褚遂良刻的。 按说上官玥承卢鸿教授书画,对于用印极为讲究,何况涉及二人私情,断无用错之理。本来其上用前人集句题竹,多少有些文不对题,卢鸿初时还以为是上官玥为明心意而特地所写,如今看来,分明是有人刻意所为。 卢鸿心念一转,猜测此事,十有八九是衡阳公主所为。这扇子估计是上官玥画了送给衡阳公主的,却被她命人将原款挖去,又从上官玥平日书迹中选中那两句诗,连同题名,补在其上。除了衡阳公主之外,其他人估计也无法轻易得到上官玥的画扇和书迹。 但是她一来不明上官玥两套印章的分别,二来卢鸿所制一套印章上官玥对外从来不用,因此才出现了这漏洞,被自己察觉。 只是此中来由,总也不便向郑柔解释,只好强自说道:“书画装裱,门道甚多。有那高手,便是书画破成一团,也能修复完整,何况挖款这样的小道。只是这扇子与画不同,其上本多折迹,因此更难发现罢了。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做伪,总是难逃你夫君这双慧眼。”说罢还故做自信地“呵呵”笑了两声,只是那笑声未免发干,底气不足。 郑柔一听,心中不免怀疑。只是她于书画之道所知尚浅,也提不出什么证据来,只能姑妄听之。 ------------ 第二十一章 真相与谜团 第二十一章 真相与谜团 郑柔又问道:“夫君便只是怀疑此扇为假,但外边来人乃是上官姑娘的亲弟弟,想来总也不能是假的吧。这事又当做何解呢。” 卢鸿也是怀疑,前思后想,命人立刻去把洗砚叫来,就说自己有事要问他。 洗砚来后,一脸忐忑,显是怕卢鸿知道自己向主母告密后要处罚自己。卢鸿此时也无心与他计较,见了直接便问道:“洗砚,今天庭芝找到府上,究竟是何情景,你细细说来。” 洗砚见不是问自己告密之事,心神稍定,这才将上官庭芝到来的情景一一说来。上官庭芝此来,并不是直接到府上找的卢鸿,而是说是洗砚在长安的时朋友,请看门的将洗砚喊来。待洗砚见是上官庭芝,才将其领入的。 卢鸿又问了几句,那上官庭芝来时只独自一人,也无马车相送。据他说是化装偷偷跑来的,因此无人跟随。 卢鸿最后道:“如此说来,此事定然有诈了。长安距离范阳,长途跋涉。他一个富家公子,居然脸手之上并无灰尘之『色』。衣服鞋子虽然破旧,却绝无脏污。若说他是自己千里独行,只怕难以置信。” 洗砚听那上官庭芝居然是做伪来骗诸人,不由又惊又怒,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 郑柔道:“只是这位上官公子这般做法,有何目的?其中只怕还有些不可告人之处呢。” 卢鸿点点头道:“这也容易。洗砚,你带我去客房。究竟如何,一问便知。” 卢鸿一路上,又把前后诸般事思来想去,心中暗暗定计。不多时,已经到了客房。推门进去时,上官庭芝楞楞坐在榻上,正在发呆。 一见卢鸿推门进来,上官庭芝一楞,“啊”地一声站了起来,随即又连忙施礼道:“卢公子,你怎么来了?” 卢鸿不发一言,只紧紧地盯着上官庭芝。上官庭芝心虚地低下头,口中却道:“不知公子准备何时进京?可是准备好了?” 卢鸿叹了口气,看着上官庭芝局促不安的样子,忽然问道:“庭芝,你为何要害你姐姐?” 上官庭芝倏地抬起头,随即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尖声叫道:“你胡说!我怎么会,怎么会害姐姐的!” “哦?”卢鸿不为所动,轻轻问道:“那这扇子,可是你姐姐要你带来的?” 上官庭芝一下子脸『色』通红,却歪着头,眼看着别处,只管说道:“当然是了。难道你的眼力,还看不出这是姐姐画的么?” 卢鸿沉声道:“庭芝!你要我去长安救你父亲和姐姐,这是何等大事!你居然还对我吞吞吐吐,半遮半掩!” 上官庭芝头又垂了下去,口中嘟囔几声,便一言不发。 卢鸿看着他,冷笑一声道:“是衡阳公主让你来的吧!” 上官庭芝一下子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难道——” 卢鸿一见上官庭芝这作派,自然知道自己猜对了,打断他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现在先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 上官庭芝垂头丧气,这才慢慢地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上官庭芝前边所讲的上官仪入狱一事,确是真的。此事说来也有些蹊跷。本来太子一党,均已经被抓入狱,并无上官仪牵扯在内。直到事件渐欲平息时,忽然来人将上官仪带走,说是有人招认出来,上官仪亦有参与谋逆嫌疑。 上官仪平素交往之人不多,此时自然无人相救,上官玥只得求衡阳相帮。虽然衡阳公主出力甚多,但也只保得暂时无事。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 上官庭芝年纪尚小,看姐姐日日为着相救父亲一事,奔走无门,心中难过万分。正在此时,衡阳公主却偷偷派人将他找来,对他言道,要救上官仪,自己诸人都无法可想。唯有卢鸿,一来深得魏王李泰器重,二来胸中计谋万般,三来身分不凡,四来与上官玥情谊颇深。只有想办法请得卢鸿来长安,设法搭救,方是上计。 上官庭芝对卢鸿崇拜万般,只是闻说回家娶亲,置自己姐姐于不顾,颇为怨恙。此时听衡阳如此一说,也觉得果是妙计。衡阳公主又道,上官玥心高气傲,必然不愿去求卢鸿。只有想办法由上官庭芝暗暗去范阳,将卢鸿骗来长安才好。 “公主给了我那把扇子,说道你见了,必然会来长安。她对姐姐说为了安全,把我找个地方安置好,免去后顾之忧。然后就派了两个人,带我一路来范阳找你了。” “那两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送我到范阳后,指给我卢府的方向,就走了。” “那公主说了没有,我们去长安后如何行动?” “公主道,让我劝你不要惊动他人,只轻车简从,悄悄前往。还说到长安时她自会有人接应,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城去,到时候带你到她一处府中就是了。” 卢鸿又反复盘问了上官庭芝半天,直到确认再无疏漏,才停下来。 上官庭芝大是着急,连声道:“卢公子,我骗了你是我不对。只是那姓陆的确实对姐姐不怀好意。你可不能放手不管。” 卢鸿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过两天,我着人送你去书院中安置下来。至于救你父亲和姐姐的事,我自有主张。” 上官庭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连声道:“我不去书院。如果你不去,我还回长安去。” 卢鸿道:“庭芝,不要胡闹了。你回长安能做得什么?还不如好好到书院,听我安排,努力学业。若真今年科举中能有所得,或许还能为营救你父亲之事,帮上些忙。” 上官庭芝听了,也觉得卢鸿说得有理,才不再说回去之事。只是反复说要卢鸿千万快些想办法。卢鸿也没功夫与他纠缠,要他早早休息,不必胡思『乱』想,自己却起身,再来寻卢祖安。 卢祖安回来时间不久,已经闻说了上官庭芝来寻卢鸿一事,只是还不清楚其中详情。见卢鸿过来,将其中原委一一说明,卢祖安拈须沉思不语。 良久卢祖安才道:“鸿儿,此事颇有些蹊跷。上次你我父子也曾议过,这位衡阳公主行事,令人难以猜透。她这般对付你,却是为了何事?” 卢鸿一直以来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也摇头道:“儿子也想不太明白。不过想来,不外是庙堂之上,争权夺利之事。由近一段情形看来,估计是与储君之位,脱不了干系吧。” 卢祖安眯着眼睛,手指轻轻在案上敲了一会,才道:“那衡阳公主自己身为女流,无论如何做不得储君。除非是她背后,另有其人。以目前来看,这位公主与废太子、魏王俱非一党,不知还有哪一方势力,可以争这位子的?那晋王李治,据称生『性』懦弱,不得当今圣上欢心;而吴王李恪,虽然称为文武全才,又是圣上第三子,为安州都督这几年来,颇有声望,但依其母亲的背景,绝无为储的可能。” 卢鸿心中一动。卢祖安自然不会看好李治,但卢鸿却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这位软弱的晋王殿下日后却会被立为太子,进而登基称帝。生『性』懦弱云云,是当不得真的。这些皇家子女,自小耳濡目染,只怕最软弱的,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何况长孙皇后一共三子二女,那衡阳公主既与二位兄长不睦,又与李治相得,那其背后的势力,极有可能便是李治一方。具体说来,不过是其舅舅长孙无忌等人。 长孙无忌乃是长孙皇后的亲哥哥,自小便与李世民友谊深厚,自起事之时起,便跟随其侧。太宗即位时,以功劳第一任吏部尚书,又封为齐国公,其宠信可说一时无二。在卢鸿前世记忆中,这位长孙无忌大人在李治即位过程中发挥了极其关键的作用,若说其中没有什么勾当,打死也没人信。 现下魏王一党气焰极盛,长孙无忌虽然是李泰的亲舅舅,但一直以来都是力挺废太子李承乾。此次李承乾因谋反被废,那长孙无忌为着各方面目的考虑,极有可能力压李泰,转而扶持相对暗弱的李治上台。此时,卢鸿以及其背后世家的力量,便是各方都不可能忽略的一方重要势力。 卢鸿抬起头来道:“无论其身后是何方势力,儿子以为,不妨试着接触一下。以目前形势看来,李泰上位后,绝不会与世家亲近便是。与其坐等,不如借着衡阳公主这条线,扶持一个与我们更为亲密的势力上台。” 卢祖安想了半天,摇头道:“此事风险太大。依目前情况看来,魏王李泰为储,基本已成定局。此时若掺和到储位相争的漩涡里去,一旦不成,反倒激怒李泰,于我们大大不利。鸿儿,你已是有了妻室之人,那上官玥或许美貌,但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楚。” 卢鸿沉声道:“爹爹,此事非是儿子因上官玥一事,才要参与其中,而是利益相关,不得不为。” “哦?”卢祖安睁开眼睛看向卢鸿道:“却是为何?” ------------ 第二十二章 再向虎山行 第二十二章 再向虎山行 卢鸿缓缓说道:“一直以来,魏王李泰对儿子的看法,与衡阳公主并不相同。在李泰眼里,我不过是个才华出众的普通世家子弟而己。而衡阳公主,儿子猜想她隐隐知道世家联合对抗朝廷一事,是由我筹划的。” 卢祖安一听一惊:“她是如何知道的?为何你有如此想法?” 卢鸿摇摇头道:“她如何得知的,儿子并不清楚。只是观她拉拢我不遗余力,又曾试图破坏我与郑家婚事,此时又不惜让上官庭芝骗我入京,可知对我关注极甚。而且上次与我谈世家合作一事,其实已经点明了。不过想来她也无真凭实据,因此不敢把话说死罢了。” 卢祖安点点头:“不错,你如此一说,估计也差不了多少。因此那李泰虽然拉拢你,但不过是做做样子。而衡阳一派,便是不择手段,也要拉你入伙。” 卢鸿道:“正是如此。我如拒绝李泰,支持他人,就算他得了势,也不过恶了我本人,最强不过绝了我出仕之途罢了,想来也不至于有太过份的举动。对于家族,应无太大的影响。但那衡阳公主一派一旦成功,最终得势,只怕我卢家与我本人,就不是略微受些打压了。” 卢祖安一听,不由悚然一惊,卢鸿此言说得确是如此。如果拒绝了衡阳公主的合作,无论她代表哪一方势力,如果败了还好办,一旦成功,与世家之间,尤其是卢家,就再无转圜余地。 此时选择与衡阳合作,败了卢鸿一人受过,成则家族得势;拒绝衡阳,衡阳一方败了或许无碍,一旦成功,卢家便有灭顶之虞。 卢祖安眼睛定定地看着卢鸿,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道:“鸿儿,此事,唉,对你而言,风险却是太大了。” 卢鸿道:“自古有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与其家族承此风险,不若儿子一人承此风险。何况便是万一有些失手处,想来那魏王也不至于便拿儿子怎么样呢。爹爹放心便是,儿子自会小心。” 卢祖安道:“话虽如此,但为父如何放得下心来。若非是担着这族长之位,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答应任你去做此事。只是,唉……”卢祖安长叹一声,一时之间,竟似苍老了数岁。 卢鸿安慰卢祖安道:“爹爹放心,若无几分把握,儿子又岂会空自冒险。那魏王李泰看来大局已定,其实变数颇多,尚未可知呢。” 卢祖安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事上极有主见,想来他也不会白白置身险地。既然如此,父子二人便商议一些卢鸿行动的细节。自从卢鸿遇刺以来,卢家也加强了对信息的刺探与搜集工作,卢鸿这次进京,多少可以得到些许的助力,不致于如以前一般。 最后卢祖安又道:“鸿儿,既然如此,为父也不多说,万事小心。唉,上官仪入狱一事,本来前些时日为父便已得知了消息,只因不想你参与其中,故未告诉于你,不想还是躲不过去。你此去虽然不是为了那上官玥,但事有相联,总不可能与上官家之事毫无牵绊。只是你需牢记,大事未成之前,万勿与其有所沾染。既然上官家恶了魏王李泰,目前魏王得势之际,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得罪魏王,误了大计。” 卢鸿心下一沉,却也知道父亲说得不错,点头道:“儿子记得。虽然此行欲有所为,但大事未成之前,自然也不便先开罪于魏王。” 卢祖安略略放心,轻叹道:“若真诸事得成,那时节你要娶谁都随你意。何况天下女子尽多,以你才华品貌,什么样的没有,那上官家也不是什么世家。尤其那公主,既然出此美人计,定然会千方百计,使你二人得以撮合,你切须小心。” 卢鸿道:“那衡阳公主,儿子也知道提防她。父亲放心便是。” 父子二人,直在书房中商谈到了深夜,卢鸿才返回自己房中来。只见房中灯火通明,郑柔一直未休息,呆呆地在床上坐着。 直到卢鸿进了屋,郑柔才“啊”地一声被惊醒,连忙起身,迎着卢鸿道:“鸿哥,你回来了。” 卢鸿点点头,拉了郑柔坐下道:“柔妹,过两天我便进京。家中之事,俱要托付你了。” 郑柔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低头道:“夫君放心去吧。家中之中,妾身自会尽心。” 卢鸿叹了口气,轻轻将郑柔抱在怀里道:“你不要想偏了。我此次进京,非是为了上官玥。而是家族利益事大,不得不为。其中细节,不便告诉与你,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回来。你除了替我孝敬爹娘,也要多保养好自己才是。” 郑柔埋首在卢鸿怀中,声音哽咽道:“鸿哥你放心,妾身自然省得的。其实那上官姑娘,对鸿哥一片真心,便鸿哥你真把她娶了回来,我又如何会阻拦。” 卢鸿摇摇头道:“此时儿女私情,我也无暇去想。柔妹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便是。” 郑柔轻声说:“妾身知道自己不好。只是我从小孤苦,心眼死,有时又爱动心机,夫君也没怪过我。前几天无理取闹,我也知道你是让着我、心疼我。以前总担心你不喜欢我,后来见你对我这般好,我心中着实欢喜。” 卢鸿轻轻捧过郑柔的脸,看着她洁白的面庞和黑亮亮的眼睛道:“傻婆娘,你是我老婆,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就好好在家等着,没准我去几天就回来了。咱妈还等着你快点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呢。” 郑柔长长地睫『毛』低垂下来,洁白的面颊升起红晕,嘴中却道:“鸿哥你就爱瞎说。” 卢鸿笑着道:“怎么是瞎说呢。等我回来,我便到山清水秀的地方,给你起个大园子。咱们天天写写画画,种花养草,侍弄侍弄盆景,玩玩文房什么的。再没事了就哄着六七个儿子八九个闺女,一齐玩升官图,定让你也天天扔出四个四来,笑得合不拢嘴。” 郑柔开始听着满面喜『色』,待听要生六七个儿子八九个闺女一齐玩升官图,先是满面带羞,轻轻打了一下卢鸿,却又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次日,卢鸿早早起来,便带了郑柔去给卢祖安夫『妇』请安。卢夫人已经知道儿子又要去长安。虽然卢祖安未说卢鸿此去身负之责,但自从去年卢鸿遇刺以后,卢夫人便恨不得把儿子拴在自己身边,哪舍得再放他出去,听闻消息后自然是不依。卢祖安说了半天,道卢鸿乃是为了族务,暂去公办,绝无风险的。就算这样,卢夫人依然是泱泱不乐。 卢鸿自然也哄了老妈半天,还说长安那地方自然没有守在老妈身边好,只是此去也用不了多久,忙完了便回来。何况自己还把老婆娶家来陪老妈,天天玩升官图,也好保佑儿子以后能当上大官。郑柔坐在卢夫人身边,也是轻声相劝。 最后卢夫人笑道:“算了算了,你们就不用哄我了。唉,这人老了就这『毛』病,天下哪有有出息的孩子天天守在当妈的眼跟前儿的,你就放心去吧。平常时节多捎个信回来就是了。” 卢鸿自然点头称是,说道定然早请示,晚汇报。还说以后一定养十几窝鸽子,让它们天天捎信回来,保证让老妈一开门就看到信。 卢夫人道:“没听说过鸽子还会送信的,你养那么多,是想自己偷馋放鸽子汤吧。唉,听说长安那地方东西贵,饭菜又不对味,你自己可得多注意。不然让张妈陪你去吧,省得成天吃不上口顺口饭。” 千叮咛,万嘱咐,卢鸿听着卢夫人絮絮叨叨,感觉就象第一次要去蒙学上学时一般。那时节卢夫人也是这么嘱咐了半天,现在自己都已经这般大了,老妈还是当自己是孩子一样,事事不放心。 直到最后,卢夫人说了半天,才又道:“最后要紧的一件事,鸿儿你可要记住。我不管你那公主上官的都是什么大美人儿,你可是有老婆的人,在外边不许胡搞『乱』来,惹你老婆生气。” 卢鸿唯唯称是,连连点头。言道定然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坚持雅『操』、不欺暗室、坐怀不『乱』、始不『乱』终不弃。 郑柔连忙柔声道:“婆婆说哪里话来。夫君对妾身是极好的。何况男人家三妻四妾,乃是正理。媳『妇』怎能阻拦呢。” 卢夫人道:“柔丫头你就放心吧,有为娘给你做主,他不敢胡来的。”说罢又对卢鸿道:“柔丫头这媳『妇』,我可是满意得紧。你要敢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儿,留神我不让你进咱家这门儿。” 看着在一边安静娴淑、低头不语的郑柔以及不断提出要求的老妈,卢鸿只有俯耳听命的份。 一想到要再次离开范阳,到那个繁华富丽又暗流汹涌的长安城中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各种角『色』,卢鸿心中满是不舍与无奈。 ------------ 第七卷 杨花落尽 ------------ 第一章 前度刘郎 第一章 前度刘郎 紫陌红尘扑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再次看着长安雄伟的城门以及宽广的大道,卢鸿心中不由浮起这首诗来。 并非轻车简从,卢鸿这次进京的排场,简直有些炫耀的架式。 除了他自己那架精心制作的豪华马车之外,随从家丁,便带了足有几十号,前呼后拥,威风凛凛。 此外还有太极书院的一众讲学,乃是应邀到国子监中举行为期一个月的数学、格物学术讲习。还有十来名准备参加今年科举的青年士子,以及为数不少的跟随前来增长见识的学生。本来上官庭芝也闹着要同来,参加科举。后来卢鸿让他到太极书院先去转转,又命人着实给他『露』了点实力看看。结果大受打击的上官庭芝闭口不提科举之事,回来便搬去了书院,据说每天里痛下苦功,倒是颇有长进。 后边更长的一队,则是范阳当地商户。以奚家印书坊为首的一众,携带了大量的书籍、家具、文房以及格物新法制出的精巧器具。 近几年来,范阳已经成了大唐这类高档用具的一个生产中心。虽然卢家依然还是世家身份,主要财产以土地为主。但其一些外房的族人,已经开始借着新兴文房、书籍的热『潮』,投身其中,并所获甚丰。 事实上卢鸿猜想,卢家在其中占有的股份,只怕远比世人看到的多得多。自己的族长老爸看来事事不关心的样子,但在家庭利益上,算得比世人都精。那一群长老,也都是成精的人物,哪有眼前这块肥肉,不分一杯羹的道理。其实不只卢鸿,估计但凡了解这几年卢家发展势头的人,没有不抱有这种想法的。 这次大量的商队同行,并不是卢鸿的主意,而是卢祖安想到的。除了为卢鸿造势,也有深一层的考虑。唐时风气虽然开放,但商人的地位依然不高。卢家这样沾染商业气息,很容易给朝廷造成一个假象——卢家已经把眼睛盯到了如何捞钱之上,甚至到了半遮半掩放下身段的地步。而按唐时士大夫的理念,一个只知道挣钱的世家是不太可怕的。 只怕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看出,卢家在得到大量金钱的同时,更在大量的花钱到族中人才的培养上。现在即使在京城,卢家的众多后起之秀的名声也是极其响亮。此次与卢鸿同行的几年青年才俊,也是借卢鸿进京之机,进一步加大各自的影响,为他们参加科举造势。 卢鸿听了卢祖安的打算,不由深叹姜还是老的辣。世家地位说来不外财、人、势而已。目前既然世家受到朝廷打压,最妙的办法不是强硬抗挣,而是放低姿态。只要有足够的财力、不断的优秀人才涌现,那卢家就永远不会倒下。 看似自污,但却可以得到大量的实际利益。随着在学业、科举以及风气上的领先优势,卢家的根基只会越来越坚实,而名声也会随着大量优秀人才的涌现不断高涨。当然,这可能会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事了。 配合卢鸿此行,卢修兄弟自然早就在长安城中宣传得几乎尽人皆知,范阳卢九公子再返长安。卢鸿的名气早已是『妇』孺皆知,而去年时离奇遇刺,今年遇刺案峰回路转,居然将太子李承乾拉下了马,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足够写本传奇了。更兼前不久卢鸿的《芥子园画谱》问世,不说文人画一转以前世人偏见的目前而方兴未艾,就是那木版水印的效果,就将世人惊得不敢相信。 “这是印出来的?”每个见到的人,第一句话总是要这么说。 确实是印出来的,不管这个答案如何地令人不敢相信。而闻知这是那位范阳的卢九公子的秘法时,最不愿意相信的人也不会再提出自己怀疑。经历的卢鸿的诸多鬼斧神工的手段,世人都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 这次,这位不断创造奇迹、吸引着众人关注目光的卢九公子,终于又回来了。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不是还乡团,卢鸿一行在到达长安时,受到的欢迎简直如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卢鸿虽然心理早有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热烈场面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长安集市搬城外来了么?那场面,那是相当热烈。那真是红旗招展银(人)山银(人)海。(注:某大妈的东北口音) “九弟你可回来了,我们可——想死你了!”这是卢修哥几个。 好说好说,自家兄弟。 “小九你不够意思,怎么这么久了才回来。明天哥哥再行曲会,你可一定要出席。”这是祖述及猎熊三人众这四黑头。 好说好说,都是朋友。 “卢先生重履长安,学生不胜欣喜。待先生闲暇时多多请益,还望先生勿做推辞。——另家父因公务未能远迎,特命学生致歉,明日定当登门拜访。”这是好学不倦的褚行毅,旁边的闫立本连连点头。 好说好说,岂敢岂敢。 “卢公子风采依旧,在下不胜欣慰。国子监众人望眼欲穿,孔老夫子特命在下前来相迎。只是长安米贵——久居不易啊!”这是风度翩翩的马嘉运低声提醒。 好说好说,省得省得。 “鸿哥哥你好狠的心,这一去千里万里,音信皆无。空余小妹望穿秋水,梦断巫山,不见君身影,空有诗万篇。唉,这番心思,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绿水悠悠~~此册乃是奴家呕心啼血,为君所作相思诗篇。彩笺新题断肠句,洒向空枝见泪痕……今日持以赠君,还望鸿哥哥珍重视之。”这是一位脸上抹着三斤白粉二两胭脂一嘴口红半钱绿黛微蹙粗眉轻捧丰胸的铁杆女『性』粉丝。 好说好说……嗯?那个小妹——啊这位大婶儿,我咋好像不认识你呢…… “卢公子,奴家特地为君纳新鞋一双……” “卢相公,这可是妾身专门为你做的点心哦……” “九哥哥,偶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众女一拥而上。 如果不是洗砚见势不好将卢鸿拉了一把,又有众亲友奋不顾身救驾,卢鸿很可能就会成为继卫玠后又一活活被众女看杀的偶像级陨落明星而载入史册。 太恐怖了——谁要再敢提后宫种马的事,我就和他急! 卢鸿愤愤地想到。 卢鸿一行径直来到了卢承庆的府中,太极书院的几位教学则被马嘉运请到驿馆安置。虽然太极书院与卢家的关系密不可分,但面上表现得依然不能过于紧密。至于一众商家,则是到长安城中最大的一家“范阳会馆”中落脚。这“范阳会馆”也是才建不久,乃是为着范阳地方众人往来提供方便的。名义上由范阳诸大商家共同筹建,但想想各地方大郡都同时兴建这类会馆,卢鸿也大概知道其背后的支持者及目的是什么。 卢承庆显然已经知道了卢鸿此来的目的,脸上略带一层忧『色』,看向卢鸿,又多有几分感慨。 “唉,想不到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无能,反而要你这后生来冒险担当大任。”欢迎宴席之后,卢承庆与卢鸿在书房中商议时,卢承庆不由慨叹。 “叔父说哪里话来。侄子不过是在些许小事上能偶有些小小补益,大事还是全靠前叔父等前辈『操』持。何况家族所关,出力乃是本份。有什么冒险大任可言。” 卢承庆摇头不语。卢鸿也是他所看重的后起之秀,此次要卢鸿出头去与衡阳合作,卢承庆乃是久经风雨之人,如何不清楚其中的风险。只是卢鸿的特殊地位,实在无人可以替代。 多说无益,卢承庆便也不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开始为卢鸿介绍起现下京城的形势来。 若说目前朝廷局势,可说是各方角力,不分上下。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原太子一党,大多转而支持李治或李恪,也有少部分权贵以及以前摇摆不定的力量,转投到了魏王李泰门下。 因为李泰目前的形势一片光明,就连卢承庆对卢鸿的选择,也多少有些不太看好。 “据说当今圣上已经亲口许了魏王太子之位,只是因为局势混『乱』,为着稳定,尚未公布罢了。以老夫之见,此行对那衡阳一方,还是应付一下,以保万一即可,似不必过于认真。” “侄儿对此略有不同看法。李泰虽然看来势力颇强,但其实也有其致命缺点。一来便是其助力虽然数量众多,看着势力颇大。但其实多是没有根本的权贵及出身寒门新冒头的官员,缺少关键人物。观其在此形势下,久久未能达成太子之位,就是没有能起到一锤定音作用的人物支持。” 卢承庆听了点头道:“这倒确实如此。朝中不外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数人才是真正能说动圣上,在此事上发挥作用之人。这其中长孙无忌因为以前力挺李承乾,对李泰关系不睦,因此这次立李泰之事反对最烈;房玄龄、李世绩都是老滑头,根本不用指望他们偏向某人,说来说去,这两人还是全看圣上的主张。搞不定这几个人,魏王若想坐上这储君之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 第二章 忙与盲 第二章 忙与盲 卢鸿又道:“此是其一。二来就算李泰上了位,其『性』格也是个大问题。侄儿观李泰为人,『性』格过于开张,不明韬光养晦之理。为皇子时这种『性』格易得君王赏识,只怕一旦上位,反倒不易讨得圣上的喜爱呢。” 卢承庆听了卢鸿之言,眼中不由流『露』出一股赏识之意,口中却淡淡问道:“哦?此是何意?” “当今圣上乃是雄强之主,当年又是那般上的位,这种事上,就算是亲生父子,又有多少信任可言。前时魏王领袖文学,开馆纳士,圣上或会夸奖。一旦立为太子,参与政务,若事事伸手,只怕就有些不妥了。”卢鸿沉声答道。 “嗯,贤侄这话也有道理。这些日子以来,魏王已略见跋扈之形,就说朝中以前略有得罪的官员,便通统以私通太子之名下狱,闹得乌烟瘴气。真这般行事,就算当上了储君,圣上怕也有容不下的那天。” “只是我们要做的,却不是要等到圣上容不下那天,总要想办法让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使圣上有所警觉。那他这储君的梦,就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二人谈了片刻,卢承庆又皱眉道:“还有一事,却要提醒于你。自接到你父亲发来的消息后,我也派人这几天紧密盯着上官府中之事。前两天时,得知上官玥及其母亲,受衡阳公主之邀,已经搬到城外终南别业之中。那府中消息甚严,却是不知详情。” 卢鸿听了,未做表示,心中却暗暗盘算。自己这般大张其鼓地前来,又将死缠烂打的上官庭芝想办法留在了太极书院,衡阳公主自然会知道其策划的事情出了问题。将上官玥母女先行弄到自己府上去,隐隐地便是对自己的一种威胁了。 就算明白衡阳公主的做法,卢鸿依然略有无奈。就象父亲说得一样,就是自己确实有所幻想,在此次谋划的诸事尘埃落定之前,与上官玥都不可能再有牵连。事实上,就算是一切顺利,衡阳达成了目的,还是依然会将上官玥作为制约自己的筹码。除非——自己真地与上官玥再无任何关系。 看着卢承庆关注的眼神,卢鸿自然明白他想的是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叔父放心,此事侄儿分得出轻重,必不会因此害了家族大计便是。” 卢承庆点点头,目光中欣慰之余,也不由流『露』出几分伤怀。 次日一早,卢鸿便出门,前往孔颖达府上,拜见孔颖达。 他在这孔府是老熟人了,门子见了早早就笑着迎上来道:“呦,卢公子您来了。咱们老爷早就吩咐啦,让您直接到书房就是了。” 卢鸿对着门子点头笑了笑,熟门熟路地进了府门,直接向书房走来。 孔颖达数月不见,竟似苍老了许多。见了卢鸿,极是高兴,呵呵笑着道:“前时你大婚,我忙于俗务,也未能亲至,可别怪我这当老师的不够意思。” 卢鸿连称不敢。师生二人寒暄几句,分别落座,说起此次太极书院讲学团赴国子监讲学一事。 此事发起,远在此次卢鸿计划来长安之前,其缘由正是太极书院那几部新书引起来的。尤其是《数学典》的出版,在长安士林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不少儒林前辈,甚至是一些精于算学者,对此书中的一些难点,也是无法完全理解通透。 太极书院算学实力,在上次竞赛之时便已经有了充分的展示。但那次各书院在算学上的比拼,其内容依然限制在传统算术的范畴之内。因此在竞赛中,并没有体现出层次上的绝对差距。 而此次《数学典》的发行,足以证明太极书院在算学理论方面,已经有了质的飞跃。这也是为什么太极书院以“数学”取代“算学”,又以“典”名之。 由于卢淇等人在国子监的教学,这半年来,国子监的算学馆水平突飞猛进,使得国子监中从教学到学生,心气大长。没想到这一次,被这部《数学典》结结实实地给教训了一下。算学馆中几位教学与助教,为此连着数日几乎不眠不休的研究,但最后包括卢淇在内,依然没有办法完全弄懂。 但只是能够理解的这一部分,已经足够令其惊叹了。卢淇都说道:“想不到这几个月,数学馆的水平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 想想当时那曹嘉还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卢淇几乎要后悔受聘来这国子监了。 技不如人,就得低头。这个道理就算是强如国子监也是不能例外的。于是一众人等大声疾呼,太极书院的几位数学馆讲学受邀至国子监讲解数学一事就此成行。 而邀请格物馆来讲学的,却不是国子监中人。事实上格物馆的马嘉运,对卢湛那本《格物致用》并不是很看重。在他看来,致用之法虽然实际,但终非正道。但格物馆虽然不以为然,兵器监中却有几位老家伙看出门道来。因此格物馆此来,名义上是国子监邀请,事实上是兵器监会同兵部做的手脚,只不过对外不便明说罢了。 “这次讲学之事,老夫已经俱有安排。圣上这次也是极为重视,言道开创新学,乃是我大唐盛世之基,因此欲亲自参加经会。只是你一直未入仕,行动多有不便处。师古一直力议你入国子监,不知你有何打算?” 卢鸿道:“学生此次回返长安,也有入国子监的打算。只是如何行事,还需恩师安排。颜老爷子对学生一向是极好的,不知可在长安,明日也好去拜访。” 孔颖达笑着道:“那老家伙有什么不好的。上次没来得及推荐你入国子监,他老大不愿意呢。后来他因编书,从秘书监到了国子监来为博士,前两天又新任为国子司业,老大年纪了官倒升得飞快。只因这两天荥阳玄坛讲经又开坛了,他代表国子监出席经会去了。” 卢鸿一听不由笑了。上次颜师古便提议推荐卢鸿为国子司业,因遇刺耽搁下来。不想他自己倒来这国子监成了司业。国子司业乃是祭酒的副手,在唐时为从四品的职位,是相当高的官级了,只是并无实际的权力与好处。 按说卢鸿一介白衣,入国子监为司业,确实有些耸人听闻。但唐时用人,并不如后世般诸多环节,只要得到朝廷赏识与认可,一步登天并非不可能。如现在朝中的御史大夫马周,便是因天子一句话,直接由白身提拔为侍御史,没几年便做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当然侍御史乃是从六品,若卢鸿真能直擢为国子司业,那可真是破了越阶提拔的纪录了。 “就算是当不得司业,一个国子博士估计也是跑不了的。老夫年事已高,这几年颇有致仕的打算。若真你日后能为司业,老夫走也走得安心了。”孔颖达见卢鸿同意入国子监,心情颇为高兴。 自孔颖达府出来,卢鸿马不停蹄,赶往魏王府,去拜见魏王李泰。 待到李泰府上时,只觉得这魏王府比之以前来时,更热闹了数倍。 待门子通传后,过了老长的一段时间,才出来一个家人,将卢鸿引了进去。 一路上只见各『色』人等往来不息,一旁候着等待李泰接见的更是足有数十人。卢鸿进了书房,屋内依然坐着不少人,自己的老熟人陆清羽也在其中。正中的李泰正在说着什么,边哈哈大笑。几个月没见,卢鸿觉得这位魏王殿下似乎又胖了不少。 李泰见了卢鸿,坐在座上未动,只是命下人为卢鸿加座,转过头来对卢鸿道:“卢公子昨日归来,闹得长安几乎空城相迎啊。本王俗务缠身,未能相迎,卢公子幸勿怪罪。” 卢鸿微笑道:“魏王国之干城,责任所在。卢鸿不过一介闲人,哪敢劳动魏王千岁相迎呢。” 李泰哈哈大笑道:“岂敢岂敢,卢公子名动四海,怎可以寻常视之呢。改日本王定然专程设宴相邀,共叙别情。” 虽然李泰笑得异常爽朗,卢鸿依然可以从其眼中感觉到那一分讥诮之意。 一旁的陆清羽道:“唉,魏王殿下便是这般看重读书人,如属下等总觉得受此重恩,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啊。现在天下士子,哪还有不闻声归心的。昨天还有几个有名的才子,登门欲献诗赋于殿下呢。” 李泰摆摆手道:“我大唐文治武功,乃是立国之基。看重读书人,那是本王的本份事。哪有上位者,不愿意国泰民安的道理。卢公子,我闻说你那范阳的太极书院,搞得很有些意思啊。此次进京,莫不是为了讲学一事。这等事务,本王一向是不遗余力,但有所求,你尽管开口便是。” 卢鸿淡淡一笑,便把此次太极书院讲学一事简要地对李泰讲了一遍,又特地取出一套精印的《数学典》来,送于李泰。 李泰呵呵一笑道:“嗯,这《数学典》本王也看过,确实不错呀。过几日讲经之时,本王自然也是要去的。就连父皇,听了本王介绍之后,也要出席经会呢。父皇对你一直颇为看重,说不定还要见见你。说来卢公子还是本王推荐给父皇的,到时候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卢鸿微笑称是,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李泰也没有起身,只是命陆清羽代为相送。 陆清羽一脸带笑,直将卢鸿送到大门外。等卢鸿上车走后,陆清羽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望向马车背影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 第三章 再见衡阳 第三章 再见衡阳 接下卢鸿并未急着去见衡阳公主,而是接连出席了几场酒宴。 这自然是闻知他到达长安后邀请他的酒会,其中不乏高官权贵。而其中卢鸿印象最深的,则是吴王李恪。 吴王李恪是当今圣上第三个儿子,据说其相貌『性』格,最是酷肖李世民,因此极得宠爱。只是他并非长孙皇后的儿子,而他生母的身份,使得这位吴王殿下几乎没有任何被立为储君的机会。 他母亲姓杨,乃是前朝皇帝隋炀帝杨广的女儿。 李家起事时,也不至于傻到直接打造反的旗号,就算进入长安,还要尊杨广一个“太上皇帝”的称号。同时将代王杨侑,推成一个傀儡皇帝,依然以臣子自居。后来李渊登基,也是在杨广死于江都之后,搞了一套禅让的仪式,方才称帝的。 因此,为了表明自己乃是名正言顺地继承隋朝大统,非为篡逆,李家将表面功夫做得十足。李世民与李元吉,便分别娶了杨家皇族女为妻。当时长孙氏早已嫁与李世民,因此这位杨妃,乃是其第二位妻室。杨妃嫁与李世民不久,便生下了李恪。 只是杨妃虽然也颇得李世民的宠爱,却一直郁郁寡欢。贞观初年,她又生下一子,名为李愔。之后不久,便因病去世了。 因此无论李恪是如何的文武全才,也是难有储君之望。李恪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自从成年后,便赴其封地很少回长安。这一点,与明有封地却赖在长安的魏王李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这番因过年返回长安后,恰逢太子李承乾谋反一案。李恪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诸事完毕,也未返回安州,其中之意,颇令人回味。 初见李恪,卢鸿便忍不住赞叹,这位李恪在他曾见的几位皇子中,气质确是最为出众。诸位皇子虽然相貌有相似之处,但『性』格却绝然不同。李承乾相貌英俊,透着几分邪异;李泰体态宽硕开朗,却有几分傲然;李晋又过于秀美,『性』格文弱。只有这位李恪,相貌堂堂,面『色』略黑,目光明亮却不锐利,颌下留着短须,给人以沉稳练达之感。 李恪素有声望,虽然不似李泰张扬,但谈吐更在李泰之上。他笑着对卢鸿道:“本王便是在安州,卢九公子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举凡经义、文房、书画、诗词,可说样样都令天下人侧目。就连本王在长安这府第的家具,年后也换成了卢氏的了。” 卢鸿笑道:“文房器具,不过是些玩艺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吴王却是见笑了。” 李恪摇头道:“器具亦见品行。天下俱以卢九砚为重,只是本王看来,如那石『液』油烟墨、『毛』边纸及奚氏印书坊中书籍,方是公子伟绩。天下寒门士子,无不受益。此等功业,只怕远非一句小道可以言之。” 李恪此次邀请卢鸿,规模颇小,坐中人并不多,除了几位安州的官员外,另有蜀王李愔也在席中。李愔此时不过十三四岁,相貌比之李恪略白晰,只是目光浮动,远不及其兄沉稳。 席间李恪妙语连珠,显是对诗词曲赋及书画等都甚有见识。提起卢鸿的《芥子园画谱》来,说得也是深得其味。 直到席终时,李恪亲自送卢鸿出来。行至院前,李恪忽然一挥手,众人便避过一旁,李恪似不经意地对卢鸿道:“闻道卢公子昨天拜见了我那弟弟魏王李泰。唉,李泰为人,原是极好的,只是近来,被一群小人挑拨鼓动,日渐浮燥。尤其重用一拨寒门书生,总不是皇家的体面。卢公子世家之后,又深得其看重,还应多加规劝才是啊。” 卢鸿心中念头急转,这李恪此时忽然提出这些,又暗暗点出寒门世家之别,莫不是提醒自己,魏王李泰与世家间关系并无合作的可能?口中答道:“吴王说笑了,魏王殿下雄才大略,岂是我这小民可以说道的。” 李恪微笑不语,说道:“嗯,卢公子何必过谦。闻说此次国子讲经时,父王有意召见于你,其中关系,想必公子也能明白。” 卢鸿道:“当今圣上推重文化,是为天下之福。卢鸿逢此胜事,幸何如之。” 李恪看着卢鸿,眼中似有深意。只是不再言语,送了卢鸿出门,临上车时才道:“我那衡阳妹子现在终南山上别业中,公子若有空时,不妨去转转。” 李恪最后这句话让卢鸿心中颇为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李恪说起衡阳公主来,倒似乎远比魏王李泰亲热得多。 但衡阳公主这道坎,总是绕不过去的。 当卢鸿见到衡阳公主时,虽然衡阳面上依然覆着轻纱,但那份疏远与淡淡地敌意,却可清晰地感觉得到。 “卢公子果然是个大忙人,来长安这么多天,才想到我这公主府上来。说来也是,人家那魏王什么的,都是眼下的大红人。我这算是什么呢,却是怪不得公子呢。”衡阳冷冷说道。 不知为什么,卢鸿现在对于这位衡阳公主,那种威胁感淡了许多。他一笑说道:“本来早拟登门,只是为些俗事牵绊,更兼公主身在终南,,以至于迟来几日。还望公主见谅。” 衡阳公主“哼”了一声说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卢鸿,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真正淡于权势的人,因此事上对你多有维护。没想到,也不过是奔走于魏王门下,才到了长安就赶着去卖好。别说我这小小公主,就连对你一往情深的上官姐姐家逢大难,也是不闻不问,倒真替我那上官姐姐不值呢。” 卢鸿脸『色』一肃道:“公主言重了。卢鸿行事,自有分寸。何况我与上官姑娘,并无纠葛,似乎用不着公主为其值与不值。说到此事,却有件东西,麻烦公主替我交还于上官姑娘。” 说罢,从袖中将那扇子拿了出来,双手递过。 公主凝视着扇子,并未去接。半天才道:“既然是上官姑娘的扇子,你要我转交做什么!要还你去还好了。” 卢鸿不动声『色』,又将扇子收了回来。看来衡阳公主还未曾知道自己是如何看穿了其计策,也不知自己已经识破了此扇的做伪。 此次卢鸿前来,虽然是欲与衡阳公主合作,但越是如此,越要表现出强硬之姿。若是上来便占了下风,不只合作时要处处听命于她,事后也难保证有何结果。因此初到长安,先拜见魏王,又参加各处宴会,虽然是为了大计,也有挫一下衡阳的气焰的意思。 此时相见,表面上衡阳咄咄『逼』人,出言责备,其实卢鸿心中明白,虽然衡阳心机过人,但此时言语中这般流『露』不悦之意,说明其心中还是有些『乱』了分寸。 卢鸿轻轻将扇子展开,眼光装作扫视扇面,余光却注意到轻纱背后,衡阳公主正在偷偷打量自己,分明是有些紧张。卢鸿将扇子又看了几眼,忽然“唰”地合上,转头对衡阳公主笑道:“此扇既是公主代赠,自然要劳烦公主转交。万望公主勿辞辛劳,卢鸿不胜感激。” 衡阳公主不由“啊”了一声,此时自然明白卢鸿此言,是不愿与其撕破脸皮。说是转交云云,不过是暗示自己他已经识破此扇之伪。 饶是衡阳公主自负聪明过人,此时也不由气馁。此前形势,着实对自己一方极为不利,不然自己也不会兵行险招,将卢鸿骗来长安。没想到卢鸿全然未按自己设想的行动,虽然来了长安,却闹得尽人皆知。到长安之后,更是先后拜访李泰等人,直到今天才来见自己。开始还以为卢鸿是另有安排,此时看来,竟然是全盘识破了自己的计策。 一直以来,衡阳公主都颇为关注卢鸿,更数次暗暗与其有所交锋。彼时自己在暗,卢鸿在明,虽然不说处处压制卢鸿一头,至少还有个先手,略占些先机。这一次自己本以为谋划得天衣无缝,必然能压得卢鸿低头为自己效力。不想卢鸿竟然一眼识破,倒让自己无所适从。心中泛起一阵无力之感,衡阳公主怒道:“既然如此,你都知道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话一说完,衡阳公主不由大为后悔,这句话却是未经深思,脱口而出。只是此时不是后悔的时候,她连忙收摄心情,缓缓说道:“既然如此,卢公子此行,自然不是来找衡阳的。若是欲见我那上官姐姐,衡阳倒可为君通禀。”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卢鸿手中的扇子道:“借用此扇之事,倒忘了告诉公子一声,乃是衡阳一时游戏。事后我那上官姐姐知道了,心中虽然不知怎么想,口上还埋怨了我几句呢。不过呀,我看着倒是千肯万肯的。”说罢咯咯地笑了起来。 卢鸿听衡阳公主才『露』出几分气急败坏,马上就又平静如初,更以调笑地口气将上官玥搬了出来。这等心机手段,令卢鸿也不由暗暗佩服。 ------------ 第四章 真情假意 第四章 真情假意 卢鸿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公主,上官姑娘于我的知己之恩,相救之义,卢鸿铭感于心。上官仪大人之事,卢鸿自当奔走相救。只是卢鸿已有家室,琴佩相和,更无他想。我与上官姑娘之间,便如清风霁月,万望公主再勿言此。” 话音未落,忽闻屏风后“啪”的一声,似有物坠地摔碎之声。卢鸿心中一颤,面上却平静如若未闻,只静静地看向衡阳公主。 衡阳公主自是也听到了响声,眼睛投向屏风,闻有脚步踉跄离去之声,半晌才回过头来道:“卢公子,我不信——你便如此无情么?” 卢鸿注视着衡阳公主,似要透过面纱将其看透一般,最终沉声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公主生于皇家,难道这其中之事,还看不清楚么。” 衡阳公主出奇地没有再出声质询,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如此敢问卢公子,此来长安何意?莫非真是如你所说,奔走营救上官大人,还是只为了你那国子监讲学一事?” 以衡阳公主的聪明,自然知道卢鸿此举,已经清楚说明绝不会为了上官一事,受制于自己。既然在此情况下,还要赶来长安,那必然不会只是为了专门告诉自己上边这些话。但卢鸿究竟是如何想法,她现在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竟然一点也看不透。 卢鸿略一沉『吟』,衡阳公主伸手止住道:“卢公子,衡阳新近画了几件小画,还请公子移步,试为指点如何?” 卢鸿点点头,心中明白看画云云,定然是换个密室交谈。看来这公主府中,也不是想象般滴水不漏,衡阳公主应该也是有所警觉才是。 随着衡阳公主从书房内门穿进去,行过一个穿堂,才又拐进一间小院之中。衡阳公主吩咐了跟随自己的贴身丫环道:“柳儿,你便守在这门外,不管什么人来,一律挡了。” 那柳儿应了一声是,衡阳领着卢鸿进来。看这陈设,竟然是女子的闺房。只见房中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案,案上堆着几件画稿,一旁设着绣墩。墙上挂的,正是上次卢鸿所绘的墨竹。入室竟然无更多地方可坐,衡阳公主径直斜倚在榻上道:“卢公子请随意坐,不必客气。” 卢鸿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商议之事颇为重大,也只得从权在绣墩坐下。衡阳公主笑道:“卢公子可能不知道,这处地方,我也只有想自己一人呆会时,才会过来。就连我上官姐姐,都不知道,你可是第一个进我这门的人呢。” 说完又“扑哧”一笑道:“我自小就瞎想,以后有了情郎,便与他在此幽会。不想却让卢公子你抢了这个头筹。不知道你准备怎么赔我呢。” 卢鸿大感头疼。这个衡阳公主,聪明是聪明,怎么说话这般颠颠倒倒的。刚才还为着上官玥愤愤不平,这会话说得却这般『露』骨,大失公主身份。怪不得后世看书,大唐的公主都是些豪放骄纵的人物,本以为这位衡阳公主是个例外,看来也是难说。 心中这么想,面上却是越发一本正经道:“公主万勿再开此玩笑,卢鸿不敢承此。何况公主千金贵胄,言语似乎……” 衡阳不以为意地打断道:“要我自重是么。不瞒你说卢鸿,我和别人才不说这个呢。我天生不服人,没想到这次让你打了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在你面前,还有什么身份可自重呢。唉,罢了,就说说公子你是准备如何发落小女子吧。” 卢鸿看着衡阳公主垂头轻声说着话,似乎隔着面纱也能感觉楚楚动人的娇姿,配合自叹自怜的口气,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怜意。正想安慰她几句,忽然心中一动,暗道声惭愧,连忙收摄心情。 卢鸿淡淡地道:“公主切莫如此做态。卢鸿此来,家父确是对公主前时所言之事,有意商谈。只是不知公主前时所说,于我世家有何保证。” 衡阳公主坐直了身体,隔着轻纱的双眼凝视卢鸿,过了一会才缓缓道:“卢公子,衡阳有一事不明。目前形式,李泰为储即使不说已为定局,只怕也是迟早的事。在此情况下,卢家还要与我合作,不知其中有何打算呢。” 卢鸿道:“事在人为。既然李泰还没有成为储君,那事情随时就可能出现变数。何况,若非此时形势对公主颇为不利,那我们的合作,怕也就没有意义了吧。” 卢鸿此意,自然是道,正因为公主一方形势不妙,那这次风险投资一旦成功,收获方更为可观了。 衡阳公主微微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好,我便明言,若世家能全力支持我们,待事成之日,推举之法,依然任由地方自主,一如前代。如何?” 卢鸿嘴角『露』出一份大可玩味的笑意道:“一则,不知公主所言事成,乃是何指?二则,公主道推举之法任由地方,又有何保证?” 衡阳公主微有恼怒道:“卢鸿你还装什么糊涂?事成自然是指我一方被立储君,日后登基大宝;至于保证你要我怎么给你?莫不成还要我给你写下保证书不成?”说着侧头看着卢鸿又道:“不如我就嫁了你算了,这个保证足够了吧?” 卢鸿面对这位无赖公主,也大有无力可施之感,只好强自道:“公主一言九鼎,卢鸿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事关系极大,不敢不谨慎行事。罢,先不谈此节。我却有几件事,要说在前边。若依我,咱们自然便继续合作。若公主不肯,便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衡阳公主道:“卢公子请讲,只要衡阳做得到的。” “好”,卢鸿点头道:“一来,若你我双方合作,需以我为主。关于此次立储的一切事情,均由我来安排,不许他人『插』手。” 衡阳公主笑道:“卢公子居然这般有信心。若说双方合作,总须公平协商才是,卢公子居然便要一手遮天了。虽然此要求极为无理,衡阳却敢应下来。便依公子,衡阳以下,均唯公子马首是瞻。” 卢鸿道:“非是我欲大权独揽,只是此事甚大,不容有丝毫闪失。二来,世家书院管理,朝廷应承不再『插』手,民间讲学,一任其自由行事。” 衡阳公主沉『吟』片刻才道:“此事衡阳却有些不明,卢公子似乎对书院远比推举之事看重,其中可有何深意?只是此事却是难说,那世间愚民,最易为妖理邪说鼓动,一味放任,岂非大『乱』?这讲学无束之事,便是答应,怕也行不来的。” 卢鸿道:“在下也不是要朝廷不闻不问,若立法令规范,亦无不可。如书院讲学、出版等事,制定尺度统一管理便是。只是其中关键环节,总须各书院共同议定,必不至出现妖言『惑』众,对抗朝廷之事。” 衡阳公主想了想道:“罢,这事虽然为难,但也不是不可行。我便应了你,只是如何行事,还须细议。” 卢鸿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也不能拖得久了,在下不久便欲有些动作,彼时还需公主大力支持。” 衡阳公主道:“若卢公子能翻手为云,不久便将那李泰之事收拾得差不多,衡阳自然一力支持,责无旁贷。不然的话,便是愿为出力,也是无计可施呢。” 卢鸿微笑道:“这是自然。说到此事,卢鸿第三件要求便是:只待储君一事已定,若无大变,卢鸿便不再参与其中;更待日后尘埃落定,新君登基之日,便是卢鸿退隐之时。那时节还望公主高抬贵手,放我归去。” 衡阳公主惊道:“此是何意?卢公子既然有此等才华,又能成此大事,日后正是建不世之功,成就一番庙堂事业。如何还要放手而去?莫非怀疑衡阳心中还有所忌么?” 卢鸿黯然摇头道:“卢鸿本是闲淡之人,实不愿陷于功利之中。此次出山,不过为势所迫,不得不为。待大事一毕,海内升平,家族无碍,卢鸿只求隐居深山,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是为平生之愿。” 衡阳公主良久才道:“卢鸿你这人,真叫人看不透。这般良机,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居然如烫手一般忙着丢去。也好,你如此一说,我倒对你谋划此事,信心又多了几分。只待事成,是去是留,尽随你意。” 卢鸿微笑道:“那好。如此便请公主,将贵方欲推举之人,以及掌握实力,当下形势,为卢鸿细说一遍,以便行事。” 衡阳公主大是气恼,嗔道:“卢公子你可真行,讲了半天条件,全是要这要那的。我这一口应下来,就要我把底牌交给你,怎么就不能让我也提点条件呢。” 卢鸿摇头道:“此事须得说清楚,这些事,公主便是不说,卢鸿大致也猜得差不多。欲请公主解说,不过为了证实心中所想,行事之时免出差池。至于公主的条件,不过是李泰失利,贵方上位。除此莫非还有什么所求么?” 衡阳公主笑道:“卢公子这般一说,倒还真是如此。只是公子所说猜得差不多,是指什么呢?” ------------ 第五章 手艺人 第五章 手艺人 卢鸿听了衡阳之言,长叹一声道:“公主还信不过卢鸿么?此事只怕不光是在下,稍用些心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吧。” 衡阳公主不动声『色』道:“还请指教。” 卢鸿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方道:“虽然当今圣上皇子甚多,但有望为储的,却不过数人。敢问公主,依你所见,为储首要条件,应是什么?” 衡阳公主冷然道:“卢公子所言,应该是出身吧?” 卢鸿道:“出身自然极为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是皇子身后的代表势力。其实世人之所以看重出身,不也是因为其可以代表一方势力么。” 不待衡阳公主出言,卢鸿继续说道:“因此若说出身,自然也有其道理。如当今吴王李恪,其人其才,均是上上之选,只是因为其母亲的身份极为敏感,自然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这储位当然也就难上加难了。” 衡阳公主听了,也不由微微颔首。 卢鸿又道:“又如晋王李治――”他看了一眼衡阳公主,又继续说道:“虽然晋王殿下,也是长孙皇后亲生之子,但之前由于年龄尚小,表现又略为文弱,自然无人看好,因此立储无望。不想只因太子失德被废,太子身后的势力当年多有打压魏王李泰之举。为了日后不至于为魏王所畔,因此转而支持晋王,所以晋王李治,才有了与魏王一争长短的资本。” “只是魏王李泰,毕竟经营多年,深得人心。其手下新兴权贵本富实力,更得部分观望势力相投,近来又多有寒门士子推戴。在朝在野,声望均一时无两。与之相比,晋王李治难免有些不足了。” 衡阳公主叹了口气说道:“卢公子所言不错。只是公子既然言道,立储之事,关键在于身后势力,而晋王又处于弱势,岂不是终无胜算?” 卢鸿笑着道:“虽然立储首要在得势,但关键却不在此。公主可明白?” 衡阳公主道:“此事自然。立储一事,唯有当今圣上,方可一言可决。只是如今之势,既处下风,如何能得圣上首肯?” 卢鸿道:“公主或未想过,强势有强势的好处,弱势有弱势的好处。并非身后站得人多,就能得到此位的。” 衡阳公主一听,不由呆住。片刻才“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过来,急切说道:“公子果然想得深远。只是当如何行事?” 卢鸿道:“过几日,各大世家便会联合上书――共推魏王为太子。” 衡阳公主先是一惊,既而缓缓点头道:“此计果然高明。只是仅此不足以打动父皇吧?” 卢鸿呵呵笑道:“此只是造势而已,尚有些小动作,不足一提。若真道扭转形势,还需三个人的力量。” “哦?”衡阳公主诧异道:“公子所指,是哪三位。” “第一位”,卢鸿伸出一只手指道:“便是尊舅父,长孙大人。” “原来如此”,衡阳公主的声音中隐隐似有几分讥诮:“不知卢公子以为,长孙大人,便有扭转乾坤之力么?” 卢鸿轻轻一笑道:“若是卢鸿猜得不错,这几日便是长孙大人,一力阻止魏王立储之议,而全力推举晋王为储吧?只是当今圣上因长孙大人乃是至亲,反倒因此不太愿听从长孙大人之言,是否如此?” 即使是隔着轻纱,也能看到衡阳公主瞪大了眼睛,一时呆住的神情。过了半天衡阳公主才惊声道:“公子怎么知道――难道你真的?真的全猜到了?” 卢鸿心中暗笑,果然衡阳公主背后之人,便是那长孙无忌。看着衡阳惊讶的样子,不由傲然一笑道:“卢鸿早就说过,公主只是不信。只是长孙大人或未想过,他的母舅身份此次反倒成了障碍吧?当今圣上乃是雄强之主,长孙大人既为首臣,又是至亲,这立储之事,若再听其言语,那还了得?” 衡阳再次呆住,良久才苦笑道:“枉自我以为看惯了朝廷争斗之事,原来还不如公子这闲淡之人看得明白。不错,只怕长孙大人争得越是急切,圣上便越是不肯听从其言。只是事已至此,不知公子还有何妙法?” 卢鸿道:“公主博览群书,当然知道魏武曹『操』立储之时,陈王曹植虽然才占八斗,却终难得其父青眼,所为何事?” 衡阳公主思绪一时未能跟上,略一思索,方才恍然。原来曹『操』众子之中,曹植才华最著,曹丕则难以匹敌。但最终曹丕被立为储,除了多用心机外,还有一桩妙手。便是每当曹『操』出征之时,曹植赋诗送行,华章词美,尽显其能;而曹丕却是百般难舍,担忧万状,临行哽咽难言。如此一来,曹『操』不以曹植才华为喜,反觉其情薄。而曹丕,则成功建立起老实忠厚、情真意切的形象,在其父亲心中拿了许多感情分。 卢鸿笑道:“选储不是科举,才优未必便佳。魏王虽然英武,总是难免骄纵;晋王或有文弱,胜在重情重意。圣上亦是人父,于此自然有所权量。” 衡阳公主听了说道:“公子此议自然深得其意。莫非前时道需得长孙大人之力,便是从亲情上来么?” 卢鸿击掌道:“公主果然聪明绝伦,一点便透。不错,若长孙大人一味纠缠于储君之位,只能适能其反。而若多于圣上面前,提点二甥人『性』宽急,亲情远近,自然能打动圣上。除此之外,公主亦应在周边多下些功夫,宫中上下,虽然贵贱悬殊,但有些位卑之人,其作用却不可轻估呢。” 衡阳公主叹了口气道:“卢公子,真想不明白,似你这般闲情雅致的人,说起这些人心诡计的事来,比我这自小宫中长大的人还清楚呢。” 卢鸿苦笑道:“公主就不要谦虚了,卢鸿再厉害,最后还不是被公主你『逼』出来效力了么。” 衡阳公主摇头道:“什么被我『逼』出来的。我现在才有些明白,估计你肯出来筹划此事,不过是嫌诸事麻烦,才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摆平此节,以后好省心又专心地去当你的长乐公吧。” 卢鸿一脸严肃地否认,心中却不由暗有些好笑。这次衡阳公主猜得,倒是真有些靠边。 衡阳公主也不与卢鸿争论,想了想,又问道:“适才公子说有三人,除了长孙大人,还有哪位?” 卢鸿道:“这第二位,却是公主的兄长,那废太子李承乾。” 衡阳公主不由再次呆住,显然卢鸿的这个答案,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 只是经过前边言语,她对卢鸿已然大有信心,相信卢鸿提到李承乾,非是无因,因此并未出声反对。 卢鸿见衡阳公主不出声,便自顾自地说道:“世人都以为,李承乾太子之位被废,其人自然再无价值。却不知,他在此事中,本就扮演了关键角『色』。虽然他自己再无复位可能,但只要利用好了,却能极大的影响谁将被立为继任者。” 衡阳公主心中不由掀起惊涛骇浪,眼前男子直是算无遗策。一时之间她不由怀疑,与卢鸿合作一事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似他这般事事均在掌握,一旦到了日后,自己有什么实力与他相抗衡。只要此人在,只怕终生都要压得自己一方没有还手之力。 卢鸿似乎猜到了衡阳公主的心思,不由笑道:“公主莫以为此乃卢鸿一人之计。世家之中,岂无人才。卢鸿背后,也是多有人指点呵。” 衡阳公主悚然惊醒。卢鸿乃是代表世家与自己一方合作,若真有对其不利之处,只怕世家中人不要闹翻了天。虽然现在世家力量不如前代,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想想卢鸿身后卢、郑、崔三家的实力,衡阳公主再自负,也不敢造次。再转念一想,卢鸿适才之言,明明是点醒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对自己心态把握如此清晰,实在令人不寒而粟,再没了与其抗争的念头。 良久之后,衡阳公主才转过神来,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只是李泰,也知道李承乾的重要,目前幽禁他的右领军府中,俱是其亲信手下,难以下手。何况便是李承乾么――”说着,衡阳公主“哼”了一声,声音中尽是不屑,继续说道:“就那个外强中干,贪生怕死之徒,就算明知道是被李泰算计了,为了保住小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衡阳公主如此说,自然是和卢鸿一样想到,李承乾谋逆一事,其中多有玄奥之处。李世民由于大怒之下,根本没有给李承乾见面分辩的机会,便将其下狱。现在李泰把持日久,只怕从这里突破,已然难度极大了。 卢鸿嘿嘿笑道:“有些事,倒也不用他亲自说的。不知道公主这里,可有你大哥的手迹书信,还请尽数寻来,交于在下,或有用处。” “你是说――”衡阳公主眼睛一亮,自然明白了卢鸿之意。之后才恍然大悟,口中吃吃艾艾道:“原来你,你竟然――怪不得那扇子……” “哪里哪里”,卢鸿兀自谦虚道:“小小手艺,上不得台面,也就凑合混口饭吃。” ------------ 第六章 天子气象 第六章 天子气象 手艺人…… 真不知道这位卢公子什么时候有这等祖传手艺了。要真是卢家老祖宗知道自己居然有个做假货手艺的子孙,会不会气得活过来找他算账。 衡阳公主当然更想不明白卢鸿居然还有这手艺,只得见怪不怪地不理他,只道所需书信自然会尽快奉上,然后追问道:“不知公子所言第三者是哪一位呢?” 第三者――卢鸿差点呛着,好有个『性』的称呼呢。 “嗯,这第三者,暂时却还不便透『露』。公主到时便知。只是这一段来,却要麻烦晋王殿下,若无事时,需多去我那小院跑跑。” “公子的小院?莫非卢公子在长安已置府第不成?却是衡阳忽略了,赶明倒要过府拜见。” “前些时才准备的,什么府第,真真是一个小院子而已。现在还没收拾停当,『乱』得很。待拾掇干净了再请公主过去看看吧。” “如此也好。雉奴早就盼着能拜你为师,若能多得你指点,且高兴不来呢。只是如此一来,是否太过明显?”衡阳公主略有些迟疑。 见卢鸿有些发楞,衡阳公主也反应过来,忙道:“雉奴便是李治小字。适才却是说随口了。” 哦,对了,是有这回事。好像那魏王李泰也有个小名儿,叫做――青雀。 一想李泰那膀大腰圆如猛犸一样的体型,居然还起了个这般小巧玲珑的小名儿,就不由卢鸿有些忍俊不禁。 “公主放心,越是这般不避形迹,反而越是不引人注意。何况我那小院虽然不大,想来客人是少不了的。令弟也正好多多结交些朋友,或有裨益。” 二人又商量几句,只是卢鸿却是不肯透『露』其他细节,只道需要配合时自然会通知她,除此之外,便是一副无可奉告,日后自知的神情,气得衡阳公主几乎要牙痒痒,又拿卢鸿没办法。 卢鸿起身告辞,衡阳公主叹了口气,端详了一下卢鸿,才道:“好吧,公子既然不肯多言,那便到此为止。卢公子请。”一边说着请,一边却故意先行迈步,一脚正踩在卢鸿的脚背上。 卢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瞬时睁得老大,还未呼痛,衡阳公主已经平静地说道:“哟,好像踩着公子了,却是衡阳的不是。不过公子高瞻远瞩,淡然物外,凡事也不愿劳他人费心,想来也不在乎衡阳道歉不道歉了。” 说罢,便扬长而去。 卢鸿拐着脚跟在后面,眼看着前边衡阳公主曲线婉转的曼纱身影,扭动腰肢徐徐前行的美态,唯有大叹女人果然是得罪不得的。 卢鸿所说的这个小院,规模确实不大。乃是临来前捎信给卢承庆,请他代为留意寻觅。结果此事被祖述知道后,大为热心,便在自己府边寻了一处两进小院,虽然不大,却颇为清幽整洁。此院本来是一处权贵的外室所居,后来这权贵坏了事,那外室卷了些细软便跑了,因此便急寻个买家。祖述恰知了此事,花钱买了下来,送于卢鸿。卢鸿先时还欲掏钱给祖述,却被老黑急赤白脸的争了一回,也便做罢 。 卢鸿也是有自己的考虑。自已既然要做些事,总须有个独立的空间才好,也不能总在卢承庆府上,更不能在孔颖达府上打秋风。有了这个院子,在长安或要多呆些时候,也就方便许多。 卢鸿这几日,也命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虽然不能如在范阳时用功夫,总是需要按着心意略略布置。本来按着卢鸿所想,还需清幽一些,更宜居住。结果才搬过来,那祖老黑及几个猎熊众、卢家三兄弟、褚遂良父子、闫立本等人便接踵而至。尤其是祖述,因为本就住得近,他又是个好热闹的人,几乎便让卢鸿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再怎么说,当主人的也没有轰朋友的道理,何况也都是真心朋友。这几天书画诗酒,卢鸿倒过得有滋有味,似乎全忘了长安城背后那隐隐的风云波动。 这一日,正是定下的国子监中数学讲经之日。卢鸿早早起来,先到孔颖达府上,然后陪着孔颖达一同前往国子监。 太极书院其他几位教学,是由马嘉运专程迎请过来的,比孔颖达和卢鸿还早到了片刻。 天子亲临国子监听讲经论,并非少见之事,基本上自李世民登基以来,每年都会有几次。但由国子监学官之外的人来主讲,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虽然天子驾临,但按照唐时礼法,孔颖达这当祭酒的也不会出大门外相迎,而是由马嘉运出门迎驾,孔颖达只在自己门檐下相迎,且只行揖礼,并不跪拜。 出乎卢鸿意料之外,李世民来时排场并不如何大。此时大唐初期,武风尚盛,礼仪并不如后世般拘谨。迎接的众人脸上,也不似后人般一脸感激莫名的奴才相。但众人谈及天子驾临听讲之事,发乎内心的崇敬之情,还是让卢鸿对即将到来的太宗皇帝充满了向往。 初见李世民,卢鸿大有仰止之感。李世民此来,不过几队侍从,以及数名朝中重臣相陪。但他满面带笑地站在国子监门前时,相迎学子及官员不断的“万岁”呼声却如此热烈。 李世民个子并不甚高,许是年纪渐长,略有些发福,脸上更是时时带着笑容。但他温和的眼睛中却有一种极为锐利的东西,使人不敢对视。 大唐盛世,千古一帝。 孔颖达将李世民迎进室中,奉上茶来,一众大臣便在一边坐了。原来唐时臣子在皇帝面前可不是如后世般站站兢兢,平时议事就是君臣团坐。李世民看来心情极好,笑着对孔颖达道:“我的祭酒大人,这次咱们国子监可是有些失面子啊,居然自己弄不懂,还要让太极书院来给国子监讲经来了。” 孔颖达满面含笑道:“国子监也好,太极书院也好,均是陛下子民。一枝独秀,哪如春『色』满园。文化流被四方,乃是盛世之象。臣还要恭喜圣上才是呵。” 李世民呵呵直笑,显然孔颖达应对之言甚合其意。站在一侧的卢鸿心中暗笑,不想自己这个老师拍起马屁来,功夫居然也是相当深厚。 一边的一个胖胖的老头也道:“孔老夫子说得是极。这几来年,数学、格物等新论不断涌现,虽然其源有自,但国子监其中出力甚多。这才是皇朝气象,万世之基呀。”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赞叹,一双眼睛眯得几乎看不到了。 李世民道:“辅机你就不要也向着孔老夫子说了。孔老夫子这还天天喊着老了累了,想撂挑子不干呐。依朕说呀,就是想把活都交给徒弟们干,自己想要偷清闲了。”说罢哈哈直笑,那胖老头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听李世民管这老头叫“辅机”,自然就是那长孙无忌了。卢鸿不由多看了几眼,觉得这位长孙无忌却是一脸笑容,显得很是随和,绝无一般强势大臣高高在上的姿态。 孔颖达连忙道:“臣岂敢。只是这大浪淘沙,似臣这老朽之辈,总占着位子不走,干不了什么活计,空压着年青一辈罢了。致仕一事,可不是和圣上在耍滑头呢。” 李世民点头道:“孔老夫子提拔后进,可说不遗余力。前些天青雀还和朕说,马嘉运这几年来,很是有些进步啊。还有你那个学生卢鸿,这个名气啊,朕的耳朵里,可是灌得满满的了。” 孔颖达满面含笑道:“圣上太夸奖了。卢鸿这孩子,见识不凡,才华是尽有的。就是一直以来,总有些少年心『性』,不大受拘束。还好这两年来『性』格有些稳重,长进多了。老臣也有心要他来国子监中,做些实事,多些磨练。还望圣上恩准呢。”说罢,便命卢鸿上前拜见。 卢鸿闻言上前。他可不能如孔颖达般随意,老老实实地行了大礼。还好李世民也颇为宽容,见卢鸿行过礼便道:“好了,起来吧。倒底是年青才俊,风度果然不凡啊。这两年,修书立学,确实也闻说你做了不少大事。只是入国子学一节,孔卿还须拿个章程报上来吧,朕也不便专断独行。不过也不能委屈了咱们大唐的第一大才子啊,总也得有些表示吧。卢鸿你说说,想让朕赏你些什么呀?” 众人听了,望向卢鸿的目光都忍不住充满羡慕。今天李世民金口一开,卢鸿这大唐第一才子之名是跑不了了。之后重赏,不过是个荣耀,真正财帛,反在其次。 卢鸿恭恭敬敬答道:“启禀圣上,卢鸿些许微劳,也不过是得幸逢盛世明主,师长提携所得,哪堪赏赐。只是圣上有言,卢鸿便厚颜请圣上将内府中所收石鼓拓片,赏赐一套。其余不敢有请。” 众人万没想到,卢鸿倒还一点不客气,真开口就要,而且要的这东西,也实在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但细心想想,卢鸿这身世,金银珠宝又哪会缺的。何况他本就精于收藏赏鉴,欲求拓片善本,倒也是情理之中。 李世民听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范阳卢九,名不虚传。据褚遂良说,朕内府那石鼓文还是你认出来的。好,便依你之言。除了那石鼓文之外,朕更将所得右军真迹,摩刻上石,俱有拓本。便一总赐你一套精拓,如何呀?” 卢鸿听了,大喜过望,连忙再谢过赏。李世民笑着对孔颖达道:“你这个学生啊,听着有喜欢的东西赐下,怎么行礼都比适才利索了许多呢。呵呵,朕看着,倒真是个才子本『色』呢。” ------------ 第七章 算计 第七章 算计 国子监数学讲经第一场由于有李世民的到场,而显得倍加热闹。除了李世民及与其同行的诸位大臣之外,魏王李泰、吴王李恪及晋王李治也都在其身后跟随。 此时国子监规模甚大,到场的约略有千余学员。当李世民现身的时候,场面变得极为热烈。另一个受到热烈欢呼的是魏王李泰。李泰由于近年来力倡文化,在学生心目中地位颇高,此次亮相,当然也有众多学子为之欢呼雀跃。尤其是当场中有三个士子站出来,大声念起为魏王李泰所作诗篇时,场中气氛更是热烈。 只是卢鸿却敏锐地发现,当三个士子念诵诗作,众士子齐声欢呼时,李世民眼角中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芒。 最后还是孔颖达登坛,双手举起,众人的欢呼声才安静了下来。 此次来到国子监经论之场,李世民并非以帝王身份光临,而是来听课的。因此他也是在坛下设座,并未出场讲话。整个经论的开场完全不同于后世活动繁琐的程序,只是由孔颖达简单介绍了几句,讲经便开始了。 首场上场的并非直接就是太级书院的教学,而是卢鸿最先登坛。 华夏文化,至唐时各门各类,均要以道为至高境界,这也是当今天子推重老子的一个结果。此场卢鸿登场,首先立论便将数学与算术的区别先行剖明,指出算术乃为实用,数学则为演道。 与其他人讲演不同,卢鸿在讲解中使用了大量的实例。除了以易学、格物的发展来讲述数学的重要之外,他还以推算之法,很明确地推翻了数个前人在易理中的错误说法,其不中乏《周易参同契》、《抱朴子》这样的经典之作。 卢鸿很清楚地指出,之所以前人在取得数之不尽的成果的同时,也得出数量极大的错误结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研究方法存在问题。如若保证一个研究成果的真实可靠,最有效的办法是以数学的高度、或以数学为基础,对其进行最准确地定义。 卢鸿这次讲座时间不过大半个时辰,但其中包括的信息却是令在场之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在场的很多人心目中,依然将数学做为一种计数的实用方法,甚至有些人从来就没有想过数学与算学会存在不同之处。 当卢鸿的讲解结束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沉思。 经过这些年来的思考磨砺,卢鸿在易学上的见识,远远超过了当下众多易学大师。究其根本,一是得益于《归藏》的研究,二便是得益于他前世记忆中完整的知识体系。 应该说,自古以来,《易》乃众经之首。当世人以一种变化的、相对科学的态度去认识它、研究它时,中国的文明大多会朝向一个不断探索、不断前进的方向发展。而当它最终沦入纳甲、五行等『逼』仄空间里打转转的时候,整个中华文明也会陷入一个自我重复、自娱自乐的死角中去。 前世卢鸿对于《易》中占卜之说,将信将疑。待到了唐代,才发现唐人对《易》的占卜的信任态度,便如后世的天气预报一般:占卜方法当然是有的,只是结果有时准与不准罢了。而对于易学包含世间至理的信任,则是不容置疑的。 卢鸿现在要做的,便是将《易》学以及整个士林做学问的方法,拉到一种以实践为根本,以数学为基础,开放灵活的路子上来。让他一点点去研究这些,只怕卢鸿是没这个闲心,也没这个耐心。不过略为鼓吹,指指路,透透亮,他还是很乐意的。 卢鸿下场之后,其后准备上场的乃是太极书院一位讲学。讲解的正是初具规模的几何之学。 李世民在卢鸿讲罢下坛后,便即起身。一侧专有供其休息的净室。李世民进去不久,便有人来传,道是命卢鸿进见。 门外的太监传禀进去,之后方引了卢鸿进入室内。只见小室之中甚是干净简单,除了李世民之外,长孙无忌、孔颖达等人也均在座中。 此次觐见出乎意料的简单。本来卢鸿还想李世民或许会问自己一些关于学业或世家的问题,不想李世民只是简单褒奖了自己几句,又道来日便当下旨,使入国子监为国子博士,要自己忠体爱国等话语,便着自己告退了。 之后不久,便见李世民车驾离开国子监,返回宫去。 其后接连数日,国子监数学经论紧锣密鼓的举行,一时之间,各地算术精英,齐聚于此,其声势大有超越去年竞赛之势。与竞赛不同的是,每天讲解完毕,国子监内部及部分知名算学名士,还要与太级书院的几位讲学,就相关内容研究讨论,几日下来,更使太极书院的几位讲学,名声大振。 与此同时,数名朝中要员纷纷上书,力请早定太子。其中数本,更是明确提出李泰当为储君之位。 但这些奏折,无一例外地被压了下来。据消息灵通人士道,甚至连政事堂上,根本就没有讨论此事。 关于卢鸿入国子监为国子博士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同时还有另一个任命同时到达――他被任命为晋王的侍讲。 唐时皇子除太子置左庶子、右庶子外,其他皇子自然也要有老师的。这皇子侍讲的官说来也不算大,是正六品的职位。但在此时太子之位未定,晋王李治也是一个储位争夺者,下了这样一个旨意,确实有些令人玩味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李治这次算是名正言顺地要耗在卢鸿这里了。按说当侍讲的,总应该是去皇子府上才对。但这位卢侍讲实在也是懒了些,居然让皇子天天往他这里跑,也实在是少见。 这天,李治闷闷不乐地来到卢鸿这小院子里,老远便听到褚遂良大人那熟悉的笑声。 褚遂良这一段时日来得略略少了些,并不是褚大人不想来,而是政务确实多了许多。为此褚遂良还颇有些意见。只是他脾气再大,也不敢拗着皇帝的意思来。倒是便宜了褚行毅这家伙,没了老爸的看管,几乎就长驻在卢鸿府上了,与祖述倒做了一对。 好容易褚大人得了空,跑来卢鸿这里,与他讲起没骨花卉来。正说得指手划脚,兴高彩烈之时,李治拉搭着脑袋进来了。 “晋王殿下,今天怎么这么没精打彩的啊。”褚遂良今天不知怎么忽然眼尖了,居然也看出李治情绪不太对头。 “今天,今天……”李治还吞吞吐吐地,好象不太好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晋王殿下却有何难言之隐不成?”卢鸿眼中略有几分鼓励。 李治眼中先是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低了头道:“今天遇见四哥了。他对我道,对我道……”说到这里,又偷偷抬起头看了看卢鸿的脸『色』,这才接着道:“四哥道,我以前得叔――得那李元昌的喜爱,交往颇密。这番却要受些牵连呢。” 卢鸿与褚遂良相对而视,俱有惊容。李治所说四哥,自然便是当今天子李世民四子魏王李泰。而那李元昌,乃是李世民的弟弟,封为汉王,前不久因谋反事泄被诛。李泰此言,威胁之意极为明显,竟是一分情面也不留了。 卢鸿还未说话,褚遂良已经说道:“这还了得!这一段以来,魏王已经闹得有些不知深浅,搞得乌烟瘴气。现在居然对着晋王殿下,也如此肆无忌惮,再下去更不知要成何体统了。晋王殿下,此事你不需害怕,直面陈陛下便是,自然无人敢动你分毫。” 李治嗫嚅着未敢答言,眼光却看向卢鸿。 卢鸿叹了一口气,对李治道:“如褚大人之言,晋王殿下确是无需害怕。君子之行,光明磊落,但求问心无愧,又何惧他言。只是直陈陛下,似无必要。一则本是兄弟言语,说多了亲情易损,二则圣上诸事劳烦,为人子者,当为之分忧,岂能为着几句言语便去告状。若晋王觉得闷时,不妨多在我这来呆些时日。前时你所道想认真习学格物之学,也正好从头为你解说一下。” 李治点头称是。褚遂良却老大的不高兴,连道卢鸿过于软弱,连晋王也给教坏了。说了半天,最后一拂袖,居然径自去了。 待李治告辞去了,卢鸿才取了一卷东西,唤了洗砚进来,吩咐了几句。洗砚点头,接了东西藏在怀中,出府去了,直到天『色』全黑了才回来。 卢鸿一直未说话,听洗砚说事都办好了,点点头让他去了。只留卢鸿自已,独自坐在书房中,翻看着新赐下的《石鼓文》以及王羲之诸帖拓本,面上不知是喜是忧。 两天之后。 天『色』眼看已经将黑了,卢鸿正欲休息,忽然洗砚进来道:“少爷,衡阳公主来了。”又低声道:“公主是偷偷来的,刚才要不是那柳儿,我都没认出来。” 卢鸿心中一动,忙出来相迎。果然见衡阳公主一身便装,又罩了一件套袍,便如前世记忆中来自阿拉伯的公主一般。 卢鸿也不多话,只做手势将衡阳公主请到书房中,命洗砚在门外侍候。衡阳公主也将柳儿留在外边,这才进屋,脱了外面的袍子。 卢鸿这书房中却不似衡阳公主那般整洁,堆得各类图书满满的到处都是。衡阳公主坐在椅子上,隔着面纱看不出表情。过了一会才道:“卢鸿,你怎么想到褚遂良居然能说到父皇的?” ------------ 第八章 翻手为云 第八章 翻手为云 卢鸿似乎一点惊讶的感觉也没有,没有回答衡阳公主的问题,非常不在意地反问道:“哦?事情都定下来了么?” 隔着面纱也能看到衡阳公主狠狠地瞪了卢鸿一眼。也许是适应了卢鸿这种故作神秘、闭口不答的风格,急剧地呼吸了几口,衡阳公主便开始为卢鸿介绍了具体的情况。 事情的最初之机,还是在褚遂良身上。 褚遂良虽然梗直,但并不糊涂。牵涉储君之位,他再有看法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李世民告状。偏生今天朝堂之上,又有一群大臣,如中书侍郎岑文本、侍中刘洎等人,上奏请立李泰为储君。李世民正在犹豫,长孙无忌却坚请立李治为储。除了这几位领军之人,又各有支持的团队,两派人马互不相让,便在朝堂之上争得面红耳赤。 李世民亦感无奈,待众人退下,独叫了褚遂良,陪自己闲聊。忽然叹息道:“昨天青雀见朕时,偶然论及忠悌二字,便哭着言道,他只有一子,日后当将子杀死,传位于雉奴。唉,这几番言语,真让朕心伤不已。生为皇家中人,也真是可怜。这立储之事么,倒让朕不忍再别立他人了。” 褚遂良听得这话,再也按捺不住,高声说道:“请恕臣直言。陛下以为魏王可怜,臣以为可虑。试想陛下万岁后,魏王据有天下,尚肯『自杀』爱子,传位晋王么?陛下若想得知魏王真心,不妨将晋王请来,试问他前日魏王对其所说言语,便知端底。” 李世民听了这话,先是迟疑,既而大惊。思索再三,才命人去唤李治。不多久李治求见,李世民命褚遂良暂且回避。待李治进来行了礼,才问道:“雉奴,你四哥前日和你说什么话来?” 李治大惊,一时没了主张,不知为何有此一问。李世民见他吱吱唔唔不肯说的样子,更是怒发,骂道:“事已至此,还做什么姿态!只管讲来,有为父为你做主便是。” 李治这才定下心,将前日李泰威胁自己之事说了。李世民一边听,一边追问,连李治去卢鸿府上,与卢鸿、褚遂良交谈之事,也都一一问得清楚。李世民反复问了几遍,这才安慰李治几句,命他退下。 褚遂良避入侧堂,良久不见李世民传唤,大着胆子请太监通禀一声。过了片刻,才传唤进去,见了李世民,竟然见其眼上泪痕隐隐。 李世民苦笑着对褚遂良道:“不想他倒有此深心,唉。” 褚遂良知道李世民所说“他”便是指魏王李泰。想李世民一生英雄,不想竟为家中儿女伤怀至此,也不由心中悲痛,不知说什么好。 君臣二人正相对无言之时,忽然听闻外边传来一阵喧哗声。二人一惊,忙站起身来,喊了一个侍臣去看看。正在此时,突闻一声惨叫,殿外一外忙『乱』声传来,抓人之声更是四外叫了起来。 李世民忙问何事,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说道:“禀万岁,是有一人穿了侍卫的衣服,直闯进来,遭人阻止时,那人却道有秘信要报于圣上。正当此时,却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箭,将那人当场『射』死了。” 李世民大惊,不顾阻挡,直接便走出殿外。果然见不远处侍卫丛立,一名身着侍卫服装的人躺在地上,身上『插』着一只弩箭,手伸在怀中,似乎要拿什么东西。 两仪殿外居然闹了凶案,自然不是小事。李世民欲要出去,却被人拼死拼活劝了进来。李世民无法,忽然想起那死者手中似有物品,便命人取将来,乃是一卷白布,看来似乎便是衣服一角撕下来的。 李世民满面疑云,将那密信展观完毕,忽然眼睛瞪得大大的,胡须眉头都抖动起来,双手紧紧地将秘信攥在手中,浑身不住地颤动。 褚遂良并诸侍臣大惊,不知出了何变故。李世民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过了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遂渐平静下来,问道:“承乾在哪里?” 褚遂良不知何故,忙道:“废太子案因未完结,暂幽禁于右领军府中。” 李世民点点头,轻轻道:“摆驾。右领军府。”想了想又道:“轻车简从,不要声张。” 褚遂良本想现在事出意外,不愿李世民冒险出宫。但看到李世民脸上坚决地表情,知趣的未再劝阻,起身陪同李世民一同前往。 才出宫门,得信的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等人俱都赶来。李治被唤入宫尚未离开,此时也一同跟了来。 李世民铁着脸,一言不发,只管命驾前行。长孙无忌等一行人『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同行,一直来到右领军府。 右领军府因为是幽禁李承乾之地,因此看管甚严。一个看门的士兵阻挡着不许众人入内,连声道:“魏王殿下亲旨,不管你是王公大臣,一律给爷滚出去……哎哟……”显是前方的侍卫动了手。 李世民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挥手命人跟随他直进府中。 李承乾正蜷缩在房屋一角,目光呆滞地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道道阳光,心中却死寂得如千万年未曾动过。 罢了,罢了。如今四弟得了势,还说什么。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活得一天是一天了。 忽然吱呀一声,随着一阵尘土飞扬,那扇自从将自己锁进这间房屋之后再没有打开过的门,忽然开了。 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的李承乾,眯着被阳光晃得看不清的双眼,费力的分辨了良久。当他终于确认眼前来人的身份时,忽然自喉咙中发出一声如受伤的野兽般的低声呻『吟』,随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抱住来人的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李世民呆呆地看着抱着自己大哭的李承乾,看他几天不见居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再看着满地灰尘的室内,以及一边一个四方小洞口摆着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破边瓷碗,忍不住轻轻将李承乾拉起抱在怀中,两行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仪殿。 李世民呆坐了已经很久了,自从他将李承乾带出来,并命人好生安置后,便在这殿上与众人坐着,一言不发。 此时殿中,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以及褚遂良都在座,李治侍立在李世民身后。李世民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出声。殿中气氛压抑得几乎要令人窒息。 李治见众人都不说话,又看李世民面『色』灰暗,大着胆子唤了一声:“父皇……” 李世民眼光在李治身上转了一转,李治吓得一下子住了口。李世民叹了口气,茫然站起身来,四顾说道:“想我李世民纵横一生,不想三子一弟,却所为如此。唉,真不知还有何生趣!”说罢,跌坐在座上,两眼呆滞,忽然大叫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刀,竟向颈间横去! 众人大惊。只有李治距离李世民最近,一见之下,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浑然忘了怕字,一下子扑上来攀住李世民的手臂。李世民手方举起,见是李治吓得满眼流泪,却紧紧攀着自己不放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软,又怕刀伤到李治,一时手软了下来。 此时四位重臣方才上来。褚遂良伸手把刀夺了下来,交给一旁的李治命他拿开。长孙无忌急得满目是泪道:“陛下何至如此!立储之事,属意何人,径立便是,免得滋疑。” 李世民转头看了看一边抱着刀,双眼流泪却紧紧盯着自己的李治,长叹一声道:“如此,李治如何?” 长孙无忌立道:“臣等谨遵诏旨。” 李世民点点头,唤道:“雉奴,你舅舅已经许你了,还不过来拜谢。” 李治木然上前,拜谢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连忙闪过一旁,连称不敢,将李治拉了起来。 李世民又对其他四人道:“诸卿与朕意已相同,只是不知外议如何?” 房玄龄与李世绩对视了一眼,齐声说道:“晋王仁孝,天下归心。请陛下召问百官,绝无异议。” “好”,李世民略有弯曲的腰杆再次挺得笔直,眼睛看着诸人道:“传旨,御太极殿,召群臣入谕。” 临时被传唤而来的众大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那信息灵通的,约略知道今天宫内似乎来了刺客,却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待见长孙无忌数人面『色』沉静一语不发,又看李世民一脸肃穆,均知道必有大事发生,都屏息静气,静听其言。 待李世民言道承乾悖逆,李泰凶险,并皆不用,立李治为太子时,众臣都觉得难以至信。只是见长孙无忌等已经出列恭贺之时,如梦方醒,均随着齐声应和,道是晋王仁孝,储君之位,莫如晋王。 李承乾与李泰,分别徙至黔州和均州。李泰已经被禁锢在北苑中,李世民竟然面也不见,便命立时启程。 说完这一切的衡阳公主,似乎也还未从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惊醒过来,依然固执地问道:“卢鸿,你怎么会想到,那褚遂良大人,便能说动父皇呢?” ------------ 第九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第九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卢鸿看着还是忍不住发问的衡阳公主,微微一笑道:“昔日,当今圣上为皇子时建天策府,如长孙、房、杜诸大人,均出其麾下。” 衡阳公主不由皱眉,看着卢鸿洋洋不睬讲故事一般的神情,恨不能上去咬他一口。只是知道这家伙就是这份德『性』,只得任由他发挥下去。 “日后圣上得登大宝,天策府诸人,自然入朝堂为重臣。可说一时朝中,尽为天策府中旧人。唯一例外的,便是魏征魏大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而魏征却是原隐太子李建成的下属。李建成身亡后,其下属有的下狱被诛,有的被贬外地,其余也作鸟兽散,再无进阶之机。 唯一例外的,却是被李建成视为腹心、先时为太子洗马的魏征。魏征被李世民委以重任,先为詹事主簿,又擢为谏议大夫,之后一路升为尚书左丞,贞观初年迁秘书监参预朝政。而后又拜为太子太师,知门下省,直至去年春天时去世。在许多政事上,如幽州叛『乱』后平抚山东、议论纷纷的天子封禅等事,原天策府中众人均难以劝说李世民,唯有魏征出言,李世民却往往听得入耳。 衡阳公主初听此言,还有些不以为意,顺口道:“那是父皇从谏如流,魏征大人犯颜直谏……”说到这里,不由也顿住。李世民从谏如流、魏征犯颜直谏自然是事实,但为何唯有魏征直谏李世民额外听信?天策旧臣何尝不是直言不讳,很多事上,却偏偏亲密旧臣言之难动,魏征说了偏能管得几分用。 卢鸿微笑道:“只要公主想明白,为何魏大人之言得用,便也会明白褚大人能说动圣上了。” 衡阳公主隐隐有一些明悟,却还有些不是很清楚。只是也知道卢鸿不会再细说了,只得留在心中慢慢解索。 卢鸿一笑,也不点破。其实李世民之所以额外愿意听信魏征、褚遂良的话,并非因为他二人才能出众,恰恰是因为二人不通世务,说得难听些,在政治上都是不会绕弯的直心眼儿。他们不会拉关系结帮派,不会投靠某一阵营,甚至连为自己打算都不大会。 李世民经过数不清的政治斗争,为人又是聪明到了极点。极聪明的人都有个特点,便是不肯相信他人,尤其更不肯相信聪明人。 在小事上,亲密之人欲要说些什么,准就准了,也无所谓。但一旦涉及大事,越是亲密之人、聪明之人,反倒越要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图谋打算。就拿立储之事来说,长孙无忌再怎么说,李世民也要疑心他是不是出于自身利益,要扶持相亲之人上台。因此他们这些人的意见,李世民反倒绝不会听从。 而褚遂良虽然书道妙绝,但为人却是个没有心机的二杆子,更与各方势力没有交集,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说出违心之言来。因此他的话,李世民反倒最为信任。虽然说不会言听计从,但必然会以之为参考依据,谋而后定。 看着衡阳公主还在思索,卢鸿咳嗽一声道:“公主,您这千金之躯,乔装打扮地到臣府上来,不是只为了赶来通知为臣这些事吧?” 衡阳公主似乎才回过神来,轻纱后的眼神分明又瞪了卢鸿一眼,这才说道:“卢鸿,此次立储之事,自然是你做到了。衡阳此次来,乃是在此事之后,再和你做一桩交易。” 卢鸿听了这话,并未搭言,思考了一会才道:“既然诸事都早已说定,为臣看不出还有何交易的必要。” “哦?”衡阳公主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日欲刺杀你之人是谁么?事到如今,相信你也明白,并非李承乾所为了。若你认为那是魏王李泰指使的,我也不妨告诉你,李泰利用了此事确然无误,只是当时,他也没有欲除你而后快的必要吧?” “不想”,卢鸿截然说道:“此事既然已经过去,为臣还何必为此念念在心?” 衡阳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卢鸿,你居然对欲杀你之人是谁,也不愿知道?” 卢鸿微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什么我非要知道呢?” 面对着卢鸿笑得极为自然的面庞,衡阳公主不由气结,坐下道:“难道你便真的以为,雉奴得了太子之位,便安稳如山,大事告吉了不成?” “自然”,卢鸿极有信心地说道:“不妨告诉公主呢,我可是个手艺人,会算命看相。以小臣看来,晋王殿下自此之后,必然一帆风顺,位居九五之尊,是绝无可疑。公主你就,不必再多费心了。” 衡阳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费什么心?”衡阳公主紧盯着卢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臣既然有这个手艺,公主若逢难以决断之事,不妨找臣来算一算,哈哈。” 看着面前这个打着哈哈又什么都会的手艺人,衡阳公主只觉得无计可施,慢慢又坐了下来。过了很久才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啊。那封信……你就不怕李承乾出来后被圣上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卢鸿不以为然地道:“不说李承乾一点不笨,漏了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是圣上知道了,想来公主也早处理得严丝合缝,再也不会,怀疑到――公主头上的。” 衡阳公主这才明白卢鸿的意思。确实,就算出了万一,李世民知道了信是假的又怎么样?无论信的真假,李承乾和李泰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被揭了出来,储君之事再无变革的可能。而且卢鸿刚才话中虽然没有明说,衡阳也想到,他卢鸿向来以书法闻名,风格独具,更从来没有掺和到储位之中。这封信的做伪者怀疑一千怀疑一万,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就算是衡阳公主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卢鸿这份手艺是从哪学来的。 只是想到刚才卢鸿对自己说不必费心的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衡阳公主心中便不由发虚。卢鸿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她这种感觉了,她不由怀疑,卢鸿难道真是什么都知道么?莫非他真的――会算命? “对了,公主不提我倒差点忘了。前时说过,待大事初定,为臣有些事想求公主成全。现下太极书院欲要发行一份学刊,名为《太极学刊》,定为半月一期,连续发行。上次道出版之事,望朝廷不多为干涉。此事却要公主设法运作。” 衡阳公主道:“这是个多大的事,还值得你要我运动。以前你那奚家印书坊印了多少书,哪有人来管你了。一个学刊,不过些经义上的事,有什么干涉的?” 卢鸿摇头道:“为臣乃是一个认真的人,何况经义讨论,难免涉及些大事。现在没人说三道四,保不准日后或有人借口打击他人,鸡蛋里挑骨头也不一定。反正对朝廷也是件好事,有了法令约束,太极书院就正大光明的发行,还能保证绝不会有那歪理邪说跟着学样,也出了书来蛊『惑』人心。公主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呸!”衡阳公主要不是保持形象,真想一口啐在卢鸿那人畜无伤的脸上。认真的人……谁信啊。 想不明白卢鸿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搞个朝廷认可的出版法令来。反正这家伙诸般行事,自己想不明白的多了,衡阳公主也只好道:“好吧,此事我便替你设法。只是那章程,该如何讨论议定才好呢。” 卢鸿满面严肃地道:“臣这里便有士林同仁讨论的初稿,已经替公主誊录完毕,请公主过目。”说罢,从袖子中取过一卷手稿,递于衡阳公主。 衡阳公主嗤之以鼻。什么同仁讨论,还是卢鸿这家伙一人的鬼点子。她接过手稿,展开一看,差点把眼睛从面纱背后瞪出来。只见手稿上写满了蝇头小字,但这笔迹分明是,分明是――自己写的? 左看右看,就是自己写的。真真的一模一样,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怪不得说替自己誊录好了,原来如此! 衡阳公主咬了半天牙,才恨恨地道:“卢公子这手艺,不错啊。” “哪里哪里,小小手艺,上不得台面,也就凑合混口饭吃。” 贞观十七年五月,大唐第一份关于出版的法令出台了。这道法令出台使很多人有些意外,甚至一些书坊对此颇有微词。但之后,许多涉及敏感内容的书籍,却因为这道法令,逃过了劫数得以保全。在很多年后,人们才认识到,在增加了许多限制、规定了出版商的义务的同时,这道法令也非常清楚地明确了出版者与作者的权利。而这恰恰是日后学说昌盛、出版繁华的最有力的保证。 而衡阳公主最初的这份手稿,一直被礼部有关部门珍藏。直到后来流出被民间收藏,依然被视为大唐最有价值的手稿之一,被收入几乎所有的书帖之中。不只是因为这份手稿的历史意义,也因为其上衡阳公主的书法颇为佳妙,被称为衡阳公主传世手迹中最为精彩、最有代表『性』的一件。 ------------ 第十章 百家讲坛 第十章 百家讲坛 次日,关于立李治为储君的旨意颁行天下。此外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李世绩为詹事,李大亮、于志宁、马周、苏勖、高季辅、张行成、褚遂良等,均为东宫僚属。出乎意料,孔颖达为左庶子,卢鸿却被立为右庶子、国子监司业。 长孙无忌等人虽然名为太师、太傅、太保等,但只是担个名罢了。李治今年十六岁,学业还需有人传授。孔颖达以国子祭酒的身份出任左庶子自无不可,但卢鸿本为李治侍讲,此番水涨船高,成了右庶子。只是以国子博士的职务出任右庶子,显得也忒是寒酸。当然卢鸿也暗暗想到,只怕也是自己劝阻李治的一番话,传到李世民耳朵里后,赢得了些许好感吧。 唐初时国子监,本设祭酒一人,司业一人。现在颜师古已经担任司业了,再加卢鸿一个,事实上已经属于破例了。自此以后,国子监设司业二人遂成定例。 卢鸿满打满算,也不到二十岁。以这等年龄出任国子司业,可说是前所未有。一众好友,自然都要登门称贺。最先到来的乃是马嘉运。卢鸿与马嘉运本来交往平平,但此次马嘉运显是极为亲热,更是言道日后国子监与太极书院,还要多多交流,互为促进等等。 结果便是祖述等一班损友,接连几天在卢鸿院中大搞聚会,视卢鸿这主人如无物,搞得卢鸿不胜其扰。更要命的是,卢修兄弟及祖述等人,都有一帮朋友早就想借机认识卢鸿,这次可得了机会,天天领了一群人登门求见。那送石头的,递帖子的,奉诗稿的,不一而足。结果几天下来,当国子博士时都没去过国子监的卢大人,忽然变得勤于政务,天天早早便跑到国子监去公办了。 开始几天还好,与众博士、教授等人讨论经义,颇有所得。卢鸿经学底子既好,又兼见识远超时人。国子监中众博士、教授等人早闻卢鸿之名,也听过卢鸿讲座,但毕竟了解尚浅。此次得了接触的机会,几番交流下来,一个个大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内部交流了几天,卢鸿便觉得几位博士教授看自己的眼光都有所不同。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了,那眼中立时便要闪烁起『迷』人的光芒,恨不得立时扑下来将自己拉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去请教易数新算或是数学新法。 不能这样下去了。卢鸿想。于是他非常严肃地对诸位教授们道:我们不能总这样浮在上面。我们要沉下去做些实事。下基层!进教堂!搞教改! 卢鸿抱着逃避地想法亲自下到了基层,去到国子学中看看经义教授的情况。通过详实细致的调查走访,掌握第一手生动、准确的教学资料,了解学生关心的焦点和思想动态,解决广大教职员工学习、工作和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大胆开拓,创新求实,努力把大唐的教育事业推向一个新的高『潮』,顺便自己也偷点懒,喘口气再说。当然后边这句只是他自己偷偷想的。 可惜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来到国子学中的卢鸿只能大叹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一众大喜过望的学员们直接就将他团团围了起来,就连准备授课的教授也不例外。于是想要听课的卢司业就变成了讲课的卢教授,在众多师生热忱的眼光和热烈的掌声中,兢兢业业为基层的同学们上了一堂代表当前世界最先进文化的经义讲座课。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惨淡基层调研经历,卢鸿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国子监门口,迎面被一位满面悲愤的青年拦住。不是旁人,正是那范阳卢氏的数学高材生,现为国子监助教的卢淇同志。 卢淇眼中饱含着热泪,嘴角抽动,欲语还休。 “六哥你这是咋啦?让人煮了?谁敢欺负咱范阳爷们了。你说一声,但有用着兄弟的地方,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卢鸿一把搂住卢淇,另一只手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我听说,我听说,小九你你你你,你居然到国子学去讲了一天的课。”卢淇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正常,摆出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天悯人的形象来。“你怎么就不想想,咱们国子监,谁最需要你?是国子?史学?不!是你亲自扶植、亲手培育、亲眼目睹其成立的数学馆啊!难道在最需要你亲临指导的时候,你能够置数百嗷嗷待哺的莘莘学子于不顾么?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这是九弟你在六哥我初临国子监时的谆谆教诲。没想到言犹在耳,九弟你却……”卢淇苦口婆心,声音哽咽,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得得得,我的六哥,兄弟明白了。明天我就到你们——是咱们,咱们数学馆报道,要杀要剐,任凭您一句话,你看成了么?”卢鸿连忙表态道。 “这不结了。好像后边还有几位要找你的,哥哥我就不耽误兄弟你们的正事了。”卢淇听了这话,霎时云收雨霁,道声明儿见便扬长而去。 后边几位?啊——律学馆的杨博士,博士好博士好;啊——书学馆的牛博士,博士好博士好;啊——太学馆的朱博士,博士好博士好;后边还有这是张王李赵——各位博士今天约好了一起去组织活动搞调研么?……啊呀不好! 卢鸿扭头就跑,各位博士一拥而上。惨遭蹂躏的卢鸿在签下多张卖身契后,最后才被一群穷凶极恶的博士们饶过,花容失『色』,衣衫不整,落荒而逃,仅以身免。 回到家中掐着指头算了算,咳,估计这个月是不用想有什么闲暇时间了。 没事你说我下什么基层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道已——百年身。幸亏只是一个月啊。 卢鸿就这样,被『逼』老老实实地在各馆,轮流授课。几乎每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这边在史学馆才讲完品三国,那边太学馆的说论语又要开始了。咳,早知道这个,我就在格物馆这直接开个收藏讲座得了,先讲家具再讲陶瓷——最喜欢的还是这个。 一个月下来,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和教授一样,见了卢鸿眼中的光芒都能晃得人眼花。 卢司业不光学问好,难得是人品佳,勤于监内公务,天天到各馆中轮流授课,你说这个感人啊……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卢鸿对他的恩师,国子祭酒孔颖达哭诉道。 “可教授和学生们都非常喜欢,说你讲得能发前人所未能思,直达人心。这一段想进咱们国子监的人把我家门槛都磨低了一截。昨晚上连圣上都开始批条子了。不然你再坚持两天,为了咱们国子监更好的明天。” “恩师呵,讲学这事讲究得是百花齐放,岂能一枝独秀。依学生之见,莫若广邀天下各学派的名宿,轮流到咱们国子监来讲学。如此一来,使学生们能接受更多的思维方式和新鲜知识,必然对国子监的发展有更好的促进效果啊。” “说得倒也不错。只是立个什么名目呢?” “学生早就想好了,就叫——百家讲坛吧!” 百家讲坛在国子监很快地推出,开展得轰轰烈烈,受到了国子监上下的热烈欢迎。在卢鸿的建议下,除了在国子监内部展开外,每旬还固定对外开放,邀请部分人士参加。一时之间,权贵高官,贵『妇』淑女,争先以参加讲坛、倾听讲座为荣。到得后来,一张邀请券都被炒得价值不菲。 尤其是卢鸿,由于他集家世不凡、年青英俊、多才善辩、名气卓著等诸多优势于一身,成为了最受追捧的名家。虽然已经有了正室,但按他的身份,再娶个三房五房,也不为过。因此每当他出场,必然有大批贵族少女少『妇』赶来捧场,尖叫惊呼,无所不为。只是入场名额有限,众女欲求一券而不可得。后来有一些皇族贵胄,专门通过关系弄到卢鸿讲座的邀请券来转于他人,以为炫耀或求利。由于这些人身为皇族后裔,关系极牛,故人皆称之为“皇牛党”。 与百家讲坛相伴而生的,便是一套连续出版的书籍,被命名为《百家讲坛经录》。这套书籍依照法令,为各位讲师支付了稿费。当然,所有讲经者一律婉拒了这笔钱,最后由国子监祭酒倡议,将此钱单独设立为一份善款,专门用以在全国各地兴建义学之用。 其实《百家讲坛经录》并不是第一份类似期刊的出版物,在他之前,还有两种刊物发行。只是这两种刊物,其内容却截然不同。 第一种乃是由太极书院发行的《太极学刊》。这份刊物如其名所言,乃是由太极书院主办的,内容则是极为纯粹的学术文章。但是在其中,不乏一些颇为大胆的议论历史、涉及时政的内容。由于学刊从一开始便保持了极为严格的公平与公正态度,而且为文者都是当代大儒,唐时士林议论时政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也并未引起朝廷的不满。 据说当今天子李世民,对这份学刊也是极感兴趣。每期一旦发行,便立即着人购来阅读,更经常在政事堂会议上引用其中观点,或是赞扬或是批评。如此一来,使得朝中官员人人都争相购买,几乎是人手一份。 另一种则有意思得多了,乃是由来自西域的某位神秘巨商所办,名为《京华杂谭》。 ------------ 第十一章 出版业的春天 第十一章 出版业的春天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出版业的奇迹创造者不是受到李世民青睐的《太极学刊》,也不是受到士林欢迎的《百家讲坛经录》,而恰恰是在最初时并不引人注目的《京华杂谭》。 《京华杂谭》的主办者本是个胡商,其来历颇为神秘,前几年时突然出现在长安,专营各类精巧的珍宝,赚了大钱。只是此人甚少『露』面,一识其庐山真面目者也不多。 这次京华书坊成立,《京华杂谭》能够发行,据称其目的也正是挣钱。刊物本身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杂烩。里边有时事邸报,有小道消息,有学术新闻,也有诗词歌赋。据被聘为总编的许淹言道,《京华杂谭》的宗旨是:大家喜欢看什么,我们就编什么。 许淹这人也是一位奇人。他本是润州句容人,少时家贫,故出家为僧。后来不甘于青灯黄卷,便又还俗。此人未从师受业,一身修养,几乎全是自学而得,人称“博物洽闻,尤精诂训”。虽然从未曾出仕,但在民间却颇有声望。 此次《京华杂谭》出版,东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请得许淹出山,担任主编之职。许俺也当真了得,凭其自身号召力,与一班好友在一无背景、二少宣传的情况下,硬是靠着酒楼青馆的口口相传挣下的口碑以及灵活的销售手段,将这份《京华杂谭》卖得极为火爆。 《京华杂谭》每十天一期,每期数页到十数页不等,真是无法想象其东家是以什么样的技术来支持这样大的印量的。有心人曾算过一笔账,这《京华杂谭》的印数每期至少都在一万份以上,虽然其价格极低,但算下来也是一笔了不得的收入。 当然《京华杂谭》印量虽然巨大,但其质量却差得多。它采用的,便是最为便宜的『毛』边纸,很容易弄破。印得字迹也不是使用寻常油烟墨,不是非常清晰。但由于它极为低廉的价格,依然受到了包括最下层普通民众在内的众多读者的热烈欢迎。 受近几年来各地大兴义学的影响,长安地方以及规模比较大的城市,民众识字的越来越多。但是如《太极学刊》那样的书籍,一般人还是无法看懂,也不是很感兴趣。这《京华杂谭》则不成问题,本来它写的这些事情就文意通俗,又有很多与日常百姓相关的话题,还有连载的传奇故事,受到追捧是非常自然的事。 除了内容讨人喜爱之外,《京华杂谭》的销售方式也比较灵活。如其他书籍都是有固定的书坊来销售的,但《京华杂谭》却是专门雇着一群少年,在长安城繁华地段叫卖。只要是路过行人,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买到一份,非常方便。当然也有许多权贵大户,对《京华杂谭》也非常感兴趣的,就可以直接到出版书坊去订购半年或一年的,每当新一期出来,自然有人会送到府上。 《京华杂谭》出版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就创造了恐怖的销售业绩。可以说长安城内,举凡智商没有太大的问题的,都知道出了这么一份东西。就连对《太极学刊》极为推崇的李世民,也命人采购了多份《京华杂谭》,供宫内诸嫔妃浏览。而他自己,对其中刊登的民间一些消息,也是很感兴趣。 两种期刊的问世,彻底将大唐出版业的热情激发了出来。在此之后,先是郑家、崔家先后推出了自己的学刊。在这件事情上,范阳提供了郑崔两家都没有敢想象的巨大支持――奚家的活字印刷技术第一次进行了转让。 事实上在奚家以前大量印制书籍的时候,关于其掌握的技术,便有多种猜想。但这事就象一层窗户纸,虽然说一捅就透,但隔着便什么也看不到。直到郑、崔两家的学刊也能够大量、快速出版后,有心人才终于确信范阳方面一直拥有快速印刷的新技术。 除了郑、崔两家之外,第四个掌握活字印刷技术的,却是少府监印作署。 国子监的《百家讲坛经录》系列发行得红红火火,最开始时当然是用雕版印制的。朝廷开始雕版印书时,还没有专门机构,便由朝廷专管制造的少府监中尚署来完成的。只是等百家讲坛开讲后,中尚署几乎就全围着这部书忙活。府监看不是头,干脆与孔颖达商议之后,上奏朝廷,将这一部分单设了部门,专门成立了印作署,为朝廷及国子监印制各类书籍。 此次奚家将活字印刷术交于朝廷,受到了朝廷极大的重视。而奚家也得到了一个后世人无法想象、唐时人称羡不已的奖赏――李世民亲自颂旨,赐姓为李! 其实之所以痛痛快快将活字印刷术交出去,卢鸿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虑。除了为着大局着想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经过几年来的努力和实验,尤其是在得到太极书院格物院的支持后,范阳方面的印刷技术又有了新的突破。金属活字和油墨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而采取滚筒的半机械印刷技术,也已经逐渐成熟。 所以用已经不再先进的木活字印刷技术捞取足够的政治资本,是卢家高层都首肯的一件事,事先当然也征得了卢鸿的同意。 但卢鸿万万没想到,朝廷会赐下这么个奖励来。前世记忆中奚氏被赐姓李,应该是后唐的事了。没想到这次居然提前到了唐代。一想奚老大是不是要改名成李老大,卢鸿总觉得有些好笑。 任何秘密到了官方手里,就很难再保密。 活字印刷也一样。活字印刷交到印作署,主要是为了国子监的新出期刊《国风》服务。而《国风》出了没两期,市面上就出现了采取类似活字印刷的技术印制的新刊物,名字很有些恶搞地叫作《京华杂谈》。 这份《京华杂谈》与《京华杂谭》并没有关系,除了名字相似之外。还有一点相似的是,其东家比之前者更为神秘。除了有一个名叫“杂谈坊”这样不伦不类名字的书坊门面,其他的世人一无所知。 其内容大致与《京华杂谭》相同,不过要大胆得多了。很多小道消息、青楼艳史之类的东西都是照登不误,一时之间大有后起之秀的态势。只是其发行量虽然供不应求,却只得出到二千份左右,据称再多也印不出来了。其结果便是每期一出来,便会被早早等在杂谈坊门口的各类书商以及购书者一扫而空。 再过几天,类似的刊物又冒出来了两三家,形式大多差不多,只是印数都远远达不到《京华杂谭》的水平。一时之间,大唐举国都为了这数份期刊热闹起来,连带着纸和墨都紧俏了许多。 印刷出版,都轰轰烈烈,今年大唐士林可说是好戏连台。但卢鸿就郁闷得很了,在家吧有恶友上门,去国子监吧逃不出一帮师生的魔掌。更痛苦的是,这事还不好和别人说。 他总不能正大光明地对孔颖达说:“恩师,学生实在懒得干活,你给我找个不干活的地方吧!” 所以为了美好的明天着想,卢鸿这次真是发动了脑筋,开动了机器。国子监这边,似乎无法可想。但要搞定祖述这一帮子,还是有些办法的。 这一天,祖述又大大咧咧地来到了卢鸿的院子,后边还带了卢平和卢齐。 洗砚说了,卢鸿正在著文,一时不能见客。 不能见?那没事,洗砚呐,去把前两天你家公子那新茶给我们泡上……还有,我听说小九他这里那些个杂谈啥的都挺全的,去给我们全都搬过来吧,你也不用陪着我们了,该干啥干啥去……还真有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说。 卢齐卢平脸皮毕竟还欠修炼,拉了拉祖述:“祖兄,不然咱们就改日再来吧。九哥估计是真有事。” “怕啥?”祖述一脸的仗义,“小九那是外人么?你们俩就听哥哥我的。没听说小九在著文么?难道你们不想第一时间目睹你九哥的大作?来来来,喝茶,咱先看杂谈,一会再欣赏小九的新作。” 哥三个茶水喝着,杂谈看着,一呆就是半天。 “哎哟祖兄,小齐小平,太失礼了。我这写些东西,不想倒怠慢了兄弟们。洗砚,怎么也不招呼我一声呢。”直到太阳将到正午,卢鸿才从紧闭的书房中出来。 “咳,没事。都是自家兄弟,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倒是小九你,洗砚说你在著文,不知在写些什么大作呀?能不能让我们几个先睹为快。”祖述黑黝黝的脸上写满好奇,显是对卢鸿的新作颇感兴趣。 “这事说来,倒是想和祖兄你商量呢。”卢鸿也坐在一侧,微笑着说:“小弟这次写了一套曲子。” “哦?”祖述一时把眼睛睁得有铜铃大,“快拿来快拿来。那可真要看一看。” 说来也真有意思,祖述这人,什么都大大咧咧的,一幅老粗形象,但要说到制曲,还真是堪称大家。 “祖兄莫急。要说小弟新制的这套曲子,可还真是和以前的那些曲子不太一样呢。”卢鸿慢悠悠地说。 ------------ 第十二章 牡丹亭 第十二章 牡丹亭 看着卢鸿明显是钓人胃口的样子,祖述可是沉不住气了:“唉呀我的小九兄弟,小九大爷,你就快点说吧,别再瘾着咱老黑了。”说着做势点头作揖,一脸苦苦相求的样子。 卢鸿见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摆弄姿态,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这新曲向祖述一一道来。 卢鸿新写的,便是此时尚未成型的戏曲。 唐时并无如后世一般的戏曲,所演的曲子,唱词并无成套的,更不要说情节与内容了。卢鸿虽然前世没真正做过戏曲行当,但将那生旦净丑各角『色』,以及唱念做打诸般行当讲给祖述,还是说得头头是道。 “便是如此这般,将那一出一出的连缀演来,必然比那杂谈上的传奇更为生动,比那单支小曲唱来更有趣味,比那无言的舞蹈更能为人接受。”卢鸿说了有半个时辰,才将自己口中的戏曲描述完毕。 祖述等人听得早就呆了。尤其是祖述,他幼承家学,对曲韵理解极为通透。更兼是个活动非常的『性』子,不受习俗所困,因此一听卢鸿讲述这戏曲一道,当时便着了『迷』。一想想将人生百态,世间万物烩于一坛,把佳曲妙舞,丝竹管弦集于一体,这般演将出来,那将是何等的瑰丽情景! 祖述眼睛闪亮,几乎已经看到这样的戏曲即将在自己眼前呈现。 “那那那――小九,刚才你说的这些真能做得到吧?你写的那个可就是戏曲?”祖述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看着卢鸿一脸仰慕与崇拜的神情。 当卢鸿将其所作戏曲稿件拿出来时,祖述紧盯着那套曲稿的神情就如中了魔一样。等卢鸿将曲稿递过时,他小心翼翼地神态简直是在接过一个才出生的婴儿一般。 封面上写着三个楷体大字:牡丹亭。 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人在,祖述在看到第一行开始时,便一心投入到了这个美丽浪漫的故事中。虽然一向以老粗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他心中依然为这个故事中奇幻的情节和细腻的词句感动不已。 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 却原来都付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手轻轻地打着拍子,祖述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诗一样的意境中。眼睛直直地盯着这份不算很厚的曲稿之中,眼神却不知定在了哪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卢鸿呼唤再三,祖述才被惊醒。他小心地将曲稿放在案上,转过身来双手紧紧地拉住卢鸿道:“小九,小九!哥哥求你一次,一定要答应我,把这戏曲给老黑吧!我一定把它给演出来,一定演好!给我吧!” 说着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卢鸿,唯恐卢鸿口中说出一个“不”字来。 卢鸿见了祖述这样子,也不好意思再逗他,忙说道:“祖兄何须如此,这曲稿本就是写了奉祖兄指点的。兄既然喜欢,便拿去就是了……” 话音未落,祖述眼光已经从卢鸿脸上移走。只见他如一个练了三十年的扒手一般,眨眼就把曲稿纳入怀中,也不顾正歪着头看稿的卢齐卢平二人怒目而视,口中连声道:“好好好,小九你放心,老黑我这就去寻人商议,将这戏曲演出来。嗯,先找那左坊中去,许大娘必然能寻得方便来……”一边口中喃喃自语,一边便向外行去。 卢鸿哭笑不得,追了两步道:“祖兄,也不在此一时吧。天已不早,不然在兄弟这饮杯水酒先…..小齐小平,你们做什么去?” 只见卢齐卢平对视一眼,拔脚便追着祖述去了。卢平边追边道:“九哥,你就不用管我们了,我们这就去和祖大哥一起去『操』演戏曲!” 卢齐应声续道:“九哥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的戏曲搞得有声有『色』、轰轰烈烈、名扬四海――『色』艺双全!” 卢鸿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也不由摇了摇头,对一边看呆了的洗砚道:“洗砚呐,去把前两天弄来的那新茶给我泡上……还有,这几天新出的那些个杂谈啥的都没空看,去给我全都搬过来吧――哦,都在这了。那你也不用陪着我了,该干啥干啥去吧,公子我也得歇歇了。” 茶水喝着,杂谈看着,旁边再没有了人来鸹噪。这样的生活,才是我要享受的人生啊! “卢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悠然自得闭目养神的卢鸿被耳边传来的声音从美好生活的梦想中惊醒过来。 “啊,是行毅啊,那个那个,有几天没见了,挺好的吧……”卢鸿暗暗叫苦,我怎么把这位大哥给忘了呢。 “正是正是。先生这数月以来,一心国子公务,先是各馆授业,后又组织讲坛,夙兴夜寐,行毅感佩不已。本不敢再来烦扰先生,只是近来画业难有寸进,实在是无法自持啊!”褚行毅说得滔滔不绝,大有一泄千里之势。 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偷偷地拉了他一下。 啊?谁的手这是?哦,褚大哥你后边还有两位呐。 褚行毅也是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身后两人请过来对卢鸿介绍道:“倒险些忘了。卢先生,这是学生的两位好友。庐陵欧阳珏,北海李清。他二人均是精于文章翰墨,久欲面识先生,恨无机会。今日学生冒昧引见,未曾投帖便来拜见先生。先生素来和善,平易近人,观国子监中所为可知也……” 这不就俩月没见嘛,这是攒了多少话,怎么今天说起来总是没完。 后边两位也是急不可待,不等罗哩罗嗦的褚行毅说完,欧阳珏与李清已经上前见礼。卢鸿连忙回礼,不敢以前辈自居。那欧阳珏道:“珏久闻先生诗词之名,每拜读大作,无不拍案称奇,直是五体投地。珏少有大志,精心文学,于诗词亦略有所得。今日特携诗稿在此,还请先生评定。” 说罢,从身边取出一册诗稿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于卢鸿。 卢鸿连忙伸手接过。只见一边的李清已经拿了一卷手卷出来道:“清自幼苦练书道,曾从师得古人笔法,自谓有池水尽墨之功。先生书艺精绝,楷体名扬天下。今日李清此卷乃是精心之作,愿得先生一鉴。”说罢亦是双手奉上。 卢鸿连忙又伸手接过。这时褚行毅大急,将身后负着的一个大包袱解下道:“先生,行毅这两个月来,日课尽在此处。先生道以书法之笔法入画,学生已然略有所得。但用水之法,反复试验,终未能尽得其趣。先生请看这一卷,乃是上旬时所试之法……”他将包袱解开,霎时勒得紧紧的一大堆画卷都弹了出来,堆满了案头。褚行毅伸手从中抽出一卷打开,指着为卢鸿说了起来。 卢鸿左手拿着诗稿,右手拿着手卷,看着面前堆得有一人高的画作,欲语还休。 “咳,那个,行毅呀――”卢鸿从呆滞状态中回复过来,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 “先生有何指教?” “唉,似你等三人,这般拳拳上进之心,当真令卢鸿钦佩不已。只是,只是,”卢鸿一边想一边说道:“只是,我大唐尚有多少如你等一心求学的青年学子,欲求艺术之道,不得其门而入啊!” 褚行毅等三人,均是在诗词书画中苦苦求索过,自然深深理解卢鸿所说欲求无门的痛苦,一时都感怀在心,连连点头不已。 “可是”,卢鸿在画纸堆中翻了半天,才把刚才看着消闲的《京华杂谈》翻了出来,“试看现下这些杂谈之类期刊,其中尽是些妖媚轻薄之言,哪有半分我大唐的堂皇气象!现下众书院所刊,皆为经史文论,老生常谈;杂谈所登,洵为俚词俗语,不堪入目。唯有诗词书画这等文雅艺事,竟然无人问津。唉,百年之后,不知后人当如何看待我辈啊!” 褚行毅等三人听着卢鸿火热的言语,看着他痛心疾首的表情,感受着他忧国忧民的情怀,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每思及此,卢鸿不由辗转反侧,夜不能昧,忧心如焚呐。行毅、欧阳兄、李兄,卢鸿胸中有一份事业,或可为当前艺海沉寂之状放一大呼,不知三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先生!”褚行毅三人均被卢鸿的慷慨陈词激励得万分激动:“但凭先生所言,我等无不从命!” “好!如此卢鸿便放心了。来,待我为三位细细解说。” 卢鸿的主意很简单:办艺刊! “卢鸿有意效仿杂谈之法,发行一份艺刊,考虑到印刷质量及速度,每月一期便可……” 卢鸿的意见是,这份艺刊一反其他期刊的做法,采取雕版印制,部分页面甚至用木版水印来做,务求精美。内容包括诗词书画篆刻收藏等,除了介绍一些有关知识外,还包括一些作品展示。 卢鸿边深沉地思索,边来回走动,昂着头说道―― 一定得选最好的上等檀皮纸,用极品桐烟墨; 办就得办最高档次的艺刊。 出版直接送货,开面至少也得二尺。 什么红木皮呀,缎子面呀,洒金笺呀,能用的全给他用上。 皮上题名得是御笔,封底盖一个印作署的印章, 九叠篆,特繁琐的那种, 盖在上边儿,甭管有弯儿没弯儿都得叠两转, 一笔标准的大唐官方字样儿, “大唐少府监印作署监制” 倍儿有面子。 再专门弄一间雕版坊,版子全用最好的花梨木, 一期光雕版就得花几万钱。 再弄一期创刊号,全国限量发行, 就是一个字儿――贵。 里边的印张不是木版水印就是彩『色』套版, 你要是用活字印刷呀, 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你说这样的艺刊,一份得卖多少钱? 二百贯?那是成本! 四百贯起! 你别嫌贵,还不打折。 你得研究业主的购物心理。 愿意掏二百贯买那些石头砚台的权贵, 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二百。 什么叫豪门贵族你知道吗? 豪门贵族就是, 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 所以,我们做艺刊的口号就是―― 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卢鸿指手划脚,说得天花『乱』坠。褚行毅三人,只觉得卢公子说得当真是深奥异常,妙不可言,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 ------------ 第十三章 演出开始了 第十三章 演出开始了 “哎哟,天啊。累死我了。”好容易把这三个眼中闪烁狂热光芒的出版业新星弄走,卢鸿觉得口干舌燥,下巴好象都说肿了。 “谁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来着?这不纯粹胡扯么?这么下去,直接累死我算了。”卢鸿为着今后的幸福,第一次有了搬家的念头。 “洗砚,你跑一趟,这有个条子,你去叔老爷的府上,送给修少爷。”卢鸿想到便做,提笔写了个条子,命洗砚去给卢修送过去。条子简单写了几句,托卢修在终南山上为自己也找处比较幽静的别墅。卢鸿心中打算,以后要有什么脱不过的,直接就偷偷跑到山上藏几天得了,就当是鬼子进村了。 别墅的事暂时也急不来,好在最粘人的祖述和褚行毅都打发了。其他也就是褚遂良、闫立本、谷那律几位时不时杀上来一下子,倒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祖述和褚行毅等人来访的次数则大大减少了。卢鸿只管出点子,具体事是完全的甩手不管。还好不管是戏曲,还是艺刊,都是几个人一起商量着来办的。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没用多长的时间,难题居然也一个一个被攻克,都开始有些成型了。 这一天,卢鸿正拿着几套不久前收来的前代古籍,展卷研读,忽然听得门外脚步橐橐,抬头便见祖述快步行了进来。 只见这厮比前时仿佛瘦了些许,满脸的胡须也有些时候没刮了,长了一片『乱』糟糟的络腮胡子,显得略有些憔悴。许是天气正热,他这般匆匆行来,出了一头的大汗,黑油油地脸上泛着亮光。进了屋也不管其他,自顾从案上取过茶壶,看了一眼茶杯,便转头四下看看,从一旁拿过一个琉璃碗,倒了一大碗茶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然后一抹嘴,将琉璃碗“咚”地放下,对着卢鸿嘿嘿笑道:“嘿嘿,小九,可算是成了!” 卢鸿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说祖兄,现成的茶杯你不用,干嘛非用那大碗——你倒也小点劲,那琉璃碗虽然也不啥难得的东西,外边价可也不低呢。碎了你赔我。” “得了得了”,祖述挥手道:“知道你有钱,琉璃碗都不是难得的,所以我才不给你省着。没听见我说么,你那戏曲排好了。赶明儿我府上就先走一遍,该请的全请了,就连衡阳公主都说过来呢,还有你那上官姑娘。就是你这里,我老黑得亲自来。怎么样,不至于连这第一场戏你也说没时间吧?” 乍然听到上官玥要来的消息,卢鸿忽然一楞神,有些意兴萧索。低头想了想,才说道:“祖兄为这出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兄弟哪能不捧场呢。去是一定去的,兄就放心吧。” 祖述看卢鸿不温不火的样子,一下子有些泄气,呼了口气坐下道:“不知怎么的,一看你这样子,反倒没信心了。说实话,我们哥几个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一个多月,可是基本都泡在里边了。不过总觉得照你说的,还差点似的。唉,不然下次你来排一出,让我们看看学一下吧。” 卢鸿呵呵地笑了起来道:“祖兄说什么话呢,小弟不过天『性』如此,不太好热闹,因此兴致不太高罢了。若说到作曲制艺,哪比得上祖兄呢。明天小弟一定早早到府上,想来兄必然不会让小弟失望便是。” 祖述这才又高兴起来,点头道:“好好,这才是了。明天定叫你大吃一惊才好。哈哈。”又说好了时间,这才兴冲冲地去了。 卢鸿伸手从一旁的案上拿起一把纸扇,慢慢展开,呆了一会,又慢慢合上了。 第二天,卢鸿也并未着急,一如以往般先去国子监打了个转——现在卢鸿学得聪明了,既不会猫着天天不朝面,也不会真如以前般成天扎在馆中授课,而是在几位博士前『露』个面,解答几个问题或随便聊聊新近的士林新闻,然后就溜之大吉。 “铁饭碗就是好啊!”卢鸿觉得封建社会的确还是有很多可爱的地方的。 回到自己小院中,才知道祖述已经派人来催过两次了。好在两家离得非常近,卢鸿安步当车,一会功夫也就到了。 到了门口,这次没见到祖述在门口相迎,却是褚行毅迎了上来。 “卢先生,您可是来了。祖兄都急坏了。快请进。” “哦?”卢鸿有些意外地道:“急坏了怎么不见他人啊?跑哪去了?” “哦,祖兄正在后边指挥呢,一会的戏曲要开演了,还得他拿总的。祖兄说了,按照您的说法,他就相当于导演,需得时时在场边指导的。” 一边说着,一边陪着卢鸿进了府内。到了上次集会时曾到的园子里,只见园中居然搭起了老大的一个戏台,拉着幕布,倒真有些记忆中的戏台的样子。再看祖述,满头大汗,正对几个看样子是演员的人在交待着什么,直说得指手划脚,满脸的汗水挂在黑黝黝的脸上,配着一脸的大胡子,还真有个导演的样。 嗯,就是少穿了一个满是口袋的马夹,略微有点遗憾。 看到卢鸿过来,祖述哈哈笑着走过来说道:“我的九少爷,可是来了。再不来,我就是离开这导演岗位,也得去把你揪来了!” 说着又得意地道:“也就是你呀,换了别人,今天挤着想来,还来不了呢。” 一边的卢平凑过来道:“那可不。九哥这几天看那《京华杂谈》了没有?咱们搞这个戏曲,不知道怎么被那帮人探听到了,直接就捅出去了。开始时老黑还有点生气,说道不愿意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写咱们的事。没想到因为这个反弄得合长安都知道咱们这戏曲了。这些日子,我那些朋友都想办法要混到咱们排练场去看新鲜呢。要不是我们几个硬顶着,怕早就把秘密都透出去了。” 祖述更是美得什么似的,摇头晃脑地道:“那是,咱老黑是什么人物,嘿嘿。今天之后,咱这园子,没个名头,不是个三亲六故的,想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说完好象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那个恪王和衡阳公主都来了,老黑专门在那边给设的席,小九你就过去陪着吧。不然你这官大啊,坐外边也不合适不是。” 卢鸿只得苦笑,见今日酒席都是设在戏台正面上,其中最佳位置又专门隔开,估计便是自己所在的地方了。 远远便见数人已经到了,正在那边闲谈,卢鸿也只能过去。只见李恪神彩飞扬,正与一旁的褚遂良说着什么。衡阳公主依然是轻纱遮面,一边一女修身玉立,正是久未着面的上官玥。 只见上官玥秀丽如昔,却着实清减了不少。远远地卢鸿过来,抬头看着他慢慢走近,眼光闪烁,却又慢慢低下去,垂首不语。 卢鸿心中暗叹,只能装作未见,先上前与吴王李恪、衡阳公主、褚遂良等人见过。李恪见了卢鸿着实亲热,拉着手说了好些话。卢鸿只是答应,心中却是有些恍惚。 褚遂良倒比卢鸿还热心得多,接到今天祖府之函后,干脆就告病没去上朝,直接就跑过来了。见了卢鸿,还一劲地埋怨他来得太晚了。 说了半天,总算走到上官玥面前。卢鸿努力做出随便地样子对上官玥道:“上官姑娘也来了,好久不见。令尊如今可都好了。” 上官玥垂头低声道:“多谢卢公子挂念。家父前时已经脱难,正在家中静养。” 卢鸿听了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旁的衡阳公主幽幽地看着二人,隔着轻纱的眼睛也是一片『迷』离。 恰在此时,闫立本兄弟终也到来,不多时孔颖达、颜师古、马嘉运、谷那律等人也都到了。场中变得热闹了许多,倒免得卢鸿尴尬。 颜师古才从荥阳回来不久,只是运气不好,没赶上卢鸿下基层讲课的时候,天天喊着要抓了卢鸿去讲几课给他看看。可卢鸿吃过了苦头,哪还会上这个当。今天见了卢鸿,不由道:“卢鸿你这国子监司业是怎么当的,不好好在监内督察学业,居然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 众人一听全都笑了。卢鸿心道你和我那老师,一个祭酒,一个司业,也是大摇大晃地来看戏,就不许我也来看两眼么,何况说起来,我还是编剧呐。 当然这也就是心里想想,说是不能说的。卢鸿满面肃然道:“颜师有所不知,卢鸿乃是戏曲主创之一。此剧乃是倡行风化、陶冶情『操』之举,关乎民治民风,因此卢鸿不得不在此督导。不想颜师也是与卢鸿一般,亲临观摹,真可谓是英难所见,啊这个这个,应该说是颜师见识高远,身体力行,卢鸿更当亦步亦趋。” 颜师古笑道:“就知道说不过你。反正今天能来的也都来了,也不用说东道西的,安心看戏吧。” 不多时,人已到齐,祖述先谢过诸位,光临他府上观看大唐有史以来第一场戏曲的演出。『『138看书网』』道:“好叫各位得知,今天这一场戏曲,名叫《牡丹亭》,乃是咱们大唐第一才子卢鸿公子所作。唉,正所谓才子佳人,红粉传奇。究竟如何,还请各位细细观看。”说罢一声开始,大幕拉开。 众人抬眼望时,不由全都呆住了。 ------------ 第十四章 游园惊梦 第十四章 游园惊梦 大幕开处,并无一个人影,只见其后一片多是手绘之景,乃是一处花园。不知是谁人设计,也当真用了心思,除了那近景处假山小亭,花枝繁茂之外,远处树木景致,居然便借了这祖府天然景『色』。人工绘制与天然景物,搭配是极难的,稍有差池,但觉做作。但此次祖述必然是请了高人出手,才将这景配得极为和协。 卢鸿心中一动,再看闫立本,果然是在拈须而笑,面带得意之『色』。想来定是祖述请动这位高手出山了。 上次卢鸿曾在褚府上与闫氏兄弟谈及遮、借等诸法。闫立本原工于匠作,于园林之学极有心得,不让其兄。此番被祖述说动来做这配景,也是一时技痒,临场发挥,便将这借景一道,发挥得淋漓尽致。场中诸人,多是见识颇高的人物,一看了眼前这般景象,那戏台便如一个大画框一般,其中景『色』果然精美,心中期待一时俱都高了起来。 此时,只闻景外幽幽一声长叹道:“咦~~呀~~” 伴着叹声,轻轻的丝竹之声,悠然而起,衬着场中一片烂漫景致,格外令人陶然。 叹声过后,萧音几转,一线清歌缓缓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 只闻这曲调之声柔若无骨,千回百啭。恰如春日丝丝袅袅柔烟细柳,摇曳着说不尽地缠绵忧怨。只这几句,已然将台下众人心紧紧抓住。无论曲调、词意、唱功,可说无一不精。人未『露』面而曲声先至,这般先声夺人,更是高妙。 随着清缓的唱音,两位少女徐徐上台来,正是戏中的杜丽娘带着丫环出游。 两人上场一亮相,一身装扮更是美艳。只见那杜丽娘身上,乃是一身淡『色』闲装,外围一件拖地披风,上边绘了一整枝艳丽牡丹,画得浓艳欲滴。唐时人最爱牡丹,装扮也多崇尚艳丽。但今日这杜丽娘一反常态,虽然披风上牡丹艳若桃李,面上却只是素雅淡妆,更显得淡装浓沫,清丽不俗。 一边丫环眼见便是当年那念奴,依然一幅跳脱可爱的样子。这小姐却是右坊名媛,唤作莺娘。只见她也不多做态,于台上且舞且唱,词间凝目,左右顾盼之姿,将一派游园风光尽显无疑。 唐初曲风,多尚雄壮或繁丽。这《牡丹亭》却别开生面,于清丽淡雅中蕴风流香艳。只这游园开篇,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绝想不到原来戏曲竟是此意,集说、唱、舞、演于一体。想来不只是游园,还当更有传奇佳话。台下众人,俱沉于其意境之中,随着莺娘娇媚的声音起伏。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这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 游园,惊梦,寻梦。 一出出浪漫如梦幻的画面一一在众人眼前上演,令人霎时悲,霎时喜,霎时忧,霎时愁。 闻得台上杜丽娘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上官玥已然是珠泪盈眶,不能自己。待得到“水点花飞在眼前”,连衡阳公主这等卢鸿认为不可理喻的女人也不住地将丝巾举起。最后演到杜丽娘为情所困,黯然寻梦时,台上莺娘已然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暗哑,几乎便不能成曲。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守的个梅根相见。 …… 场中众人绝未感觉莺娘此时唱得有何不妥,就连孔颖达这等方正守法之人,此时也不由动容,悄悄抬起袖口,偷偷拭去眼角几滴不听话的眼珠。 台上台下静穆无声,场内气氛压抑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直到《回生》一出,柳梦梅将杜丽娘由墓中救出,台下众人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好象唯恐自己一旦出声,惊扰了这一幕场景一般。随着一声“天开眼了”,杜丽娘复活翩然而出之时,台下众人才不约而同的长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如骇变、围释、榜下、圆驾诸般场景,台下众人已经完全入了戏,均是如痴如醉,随着剧情变化而或欢笑或担心。直到最终结束,大幕合上之时,众人依然沉浸在这个美丽故事中,一脸的回味无穷。 良久之后,上官玥才低低“呀”了一声,将手中纨扇遮了粉面。衡阳公主连忙将一边的侍婢柳儿唤过,说了几声。柳儿跑去将祖述唤来,引着衡阳公主并上官玥匆匆行到一旁的小阁中去了。 卢鸿虽然也觉得此出戏曲颇妙,但他久有见识,自然不至如场中之人这般失态。闻到上官玥出声时,早注意到上官玥面上薄妆俱都为泪所染,此时与衡阳公主自然是去阁中梳洗换妆了。 祖述再回来时,满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也无怪乎他这般得意,只从场中众人的表现便可知道,这次《牡丹亭》已经完全征服了这一班人的心。可想而知,从今日起,大唐戏曲的创始人的称号,肯定会落在他的头上——当然,会有之一。 场中众人这才纷纷议论起来。大家都知道此场戏曲得以上演,卢鸿与祖述居功至伟。因此团团围住二人,一个个都满口赞美之词。外边的卢平卢齐他们一群年轻人那边,更是尖叫笑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众人一一举杯,敬卢鸿、祖述二人。正在此时,见扮演杜丽娘的莺娘匆匆自台后行出,来至场边。此时她身上戏装依然,脸上妆扮尽去,素面朝天,清水般的面庞更显清秀。祖述见了,忙请莺娘入席。莺娘连称不敢,轻声道:“不敢打扰贵人。只是未曾面见卢鸿公子,心中实是难以放下。因此不揣污浊,欲求公子赐颜一观。” 卢鸿听了这话,连忙排开众人迎了前来。在卢鸿心中,本也没有将什么世族歌女的身份看得太重。何况这位莺娘适才台上歌舞皆佳,极得场中人称赞,今天当为场中焦点,自己更不能低视。 卢鸿微微拱手道:“在下便是卢鸿。适才莺娘将一部《牡丹亭》,演绎得神情兼备。卢鸿这粗浅之作,若无姑娘,岂有这般颜『色』。却应谢过姑娘才是。” 莺娘连忙侧过身,道声折杀,一双美目却直直地盯在卢鸿面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看得卢鸿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娇声道:“早闻卢九公子大名,一直无缘得见。这次见了公子写的这曲子,不由莺娘心神俱醉,想不出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居然把我们女儿家的心思,写得这般真,又这般美。姐妹们都羡慕我能来唱这曲,又都要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写出这样曲子的卢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呢。” 一行说着,莺娘脸上不由又浮出一片沉醉之『色』,眼睛『迷』离说道:“今日方知世上竟有公子这样的人物。便当是这般人,才能写出这般的词曲呢。” 卢鸿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也不便太过客套,只得道:“莺娘夸奖了。姑娘唱腔舞功,无一不佳。日后若再有劣作,还望有幸请得姑娘再为展喉呢。” 听了这话,莺娘美目流转,满面喜『色』道:“得公子一赞,莺娘再无憾了。若再有缘得见用公子后作,更是天幸。公子大恩,便是粉身碎骨,也是难报了。” 一边的祖述不由怪笑道:“若要相报,何需粉身,嘿嘿……” 莺娘面上不由一红,适才话语有些急切,说来倒有些容易为人误解。卢鸿却说道:“祖兄且不可这般说笑。莺娘今日登台,《牡丹亭》方可称为佳话。说来你我,还当谢过莺娘才是。” 祖述听了,面上有些发红,说道:“与莺娘说笑惯了,倒是我的不该。今日莺娘居功至伟,席中各位贵人怕都要与莺娘相见呢。还望移步一顾吧。” 莺娘知道卢鸿回护之意,心中感激。若说此间众人身份,卢鸿身后卢、郑、崔三家地位,只怕便是皇子、公主也不能说比之高到哪去。但见卢鸿言谈话语,神『色』目光,绝无傲态,全是平和之意。越是如此,越令莺娘心折。此时听祖述邀其入内,便向卢鸿望来。卢鸿笑道:“今日之后,莺娘当为天下曲道大家,自当入席置酒为贺。” 莺娘一笑,便随之入内。众人见了今日杜丽娘下了台来,自然连连称赞今日演出精彩绝伦。莺娘便各各谢过,分别敬酒。 一边卢鸿也向祖述打听这位莺娘的来历。原来莺娘本来也是内坊中人,只是她为人略有些孤傲,不肯拉拢打点,因此一直不得重用。她一怒之下,便自请出,到了右坊中为教习。只因她为人相貌、唱功与舞姿俱佳,因此名声也颇高。 这番《牡丹亭》开排时,并未想到由莺娘来出演杜丽娘。不知怎么的,莺娘听到这出戏后,又由相好姐妹口中闻得一二句佳词,便径直找上门来,『毛』遂自荐,宁可将众事俱都抛下,也要演这出曲子。 排演中,那莺娘几乎是不眠不休。将那唱腔、舞姿以及置景布台诸般事务,都要参与。说来这出戏中,倒真是倾注了她数不清的心血。 看着莺娘浅笑着一一敬酒的神情,卢鸿心中也不由升起一片敬意。这番神情落在一边的祖述眼中,自然又是好一番取笑。 正在这时,衡阳公主的侍女柳儿过来道:“卢公子,我家公主请入内一叙。” ------------ 第十五章 偏有离酒入愁肠 第十五章 偏有离酒入愁肠 卢鸿略一迟疑,向席间诸人告一声罪,便随了柳儿,向那小阁中行来。 这小阁规模并不甚大,每当集会时有贵客,也常在此暂做休息,因此收拾得颇为整洁。 卢鸿进来后,见衡阳公主与上官玥已经重新施过淡妆,但上官玥眼睛微红,自然是刚才看《牡丹亭》时过于投入,哭得眼睛有些肿了。见卢鸿一进来,上官玥又把头低了下去。 卢鸿先向衡阳公主施了礼,方才问道:“不知公主唤卢鸿来,有何吩咐?” 衡阳公主轻纱后的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卢鸿道:“没事就不能请你这大才子进来了么?”说罢又忍不住问道:“这《牡丹亭》不知公子是如何想来的?可有所本?” 卢鸿道:“不过是一时胡思『乱』想,拾缀成篇,才有此曲。真个达成今日之功,倒是祖兄与闫立本大人、莺娘等心血所聚。在下不过弄些虚词,因人成事罢了。” 衡阳公主摇摇头道:“以前只道这些小曲,不过是席间助兴的乡词俚调,今日所见,方知才气所聚,本无体例高低。卢鸿你这人虽然不怎么样,这份才华却真是令人不得不钦佩。” 也不知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卢鸿暗中腹诽,面上却一本正经地又是谦虚又是感谢。 衡阳公主对今日这出戏曲,想是感触极深,因此没说正题,忍不住先说了半天这个。此时才步入正题道:“前几日,上官仪大人已经出狱。与太子牵扯等事,洵是有人诬告,皆已查明。只是上官大人经此一事,颇为心灰意冷,已然另谋外派,不日便要启程了。上官姐姐知道上官大人得脱缧绁,却是获益于公子的计策,特地要向你道谢。” 上官玥轻声道:“玥也要与家父同行,此去怕难有再见之日。公子为了家父一事,多有劳累。大恩不言谢,玥铭感于心。” 卢鸿一呆,随即道:“卢鸿未有寸功,何以谢为。令尊入狱本是为人所攀,自会重见天日。倒是公主为了此事,劳费心力,上官姑娘却是谢错了人。” 上官玥轻轻咬住嘴唇,并未做答。卢鸿忍不住问道:“不知令尊欲去往何处,为何急着这几日便要动身?” 上官玥有些无奈地道:“家父所谋之处,却在洛阳。只因庭芝他要订亲荥阳郑氏,因此此去,也是为着办理纳彩诸事。” 卢鸿一听大是意外,怎么这几天没见,上官庭芝这小子就拐了个老婆出来了。 上官玥见卢鸿不太清楚,便慢慢地将上官庭芝之事讲与卢鸿。 原来事件起因,还是在上官庭芝入太极书院就学。 上官庭芝被卢鸿送入太极书院之后,最初受些个刺激,更兼这一段家中巨变,令其突然之间心『性』成熟了许多,眼界也与以前不同,因此用功颇苦,学业不复从前般松散。 上官庭芝天『性』本来聪明,家学渊源,底子是极扎实的,又曾得卢鸿指点过为文做诗的要诀,因此一旦到了太极书院这太唐顶尖的学府之中,又这般用功,进境自然极快。何况他又是卢鸿亲自送到书院中的人,院中诸位讲学,也多少有些另眼相待。在诸般事宜及学业之上,都有几分照拂,经常能开个小灶什么的。 卢鸿离开范阳一段时间后,正值荥阳郑氏玄坛经会复开,按照惯例,邀请范阳太极书院参加。太极书院中除了几位精于经义的讲学外,还有多名优秀学子同往观摹。虽然上官庭芝入学时间尚短,但他用功甚勤,为人又讨人喜欢,更有卢鸿的面子,于是便也被选入其中,一同到了荥阳参加经会。 到了荥阳,经会还未开始,那桃园诗会先期举行。每年诗会均在经会前,卢、郑两家的青年才子,暗中较劲,在诗会上自然各逞才华,以期压倒对方。可惜郑氏毕竟占着地利人和,除了当年卢鸿一人力压全场外,这几年范阳方面的表现,一直处于下风。 本来上官庭芝来荥阳,书院中人对他也无太高期望。不想在桃园诗会上,上官庭芝有如神助,以一首长篇歌行惊艳全场,令人刮目相看。 上官庭芝诗词受卢鸿影响极深,又得其亲自指点,诗风与当下空洞繁丽的习气截然不同。更兼受家学及卢鸿影响,对于平仄、音调诗句格律颇有所得,因此自然是大受好评。尤其他相貌秀美绝伦,比起当年的卢鸿来还要强上几分,自然大受诸芳青睐。最终虽然未如卢鸿般独占花筹,也是以绝对优势夺得花篮而归。 诗会上诸女,自然也颇有为了上官庭芝倾心的。只是事后打探方知,这位秀美少年却是朝中原秘书郎上官仪之子。上官仪本著诗名,以“上官体”闻世,只是此番受了牵连,现下正在狱中,还不知是何结果。 这一下子,诸女大多吓得退避三舍。就是有那痴心的,也多让家中三言两语,说得心灰意冷,搁置不提了。 但凡事总有例外,其中便偏偏有一个不怕死的少女,不管上官庭芝家世如何,只认准了一门,立誓非上官庭芝不嫁。好在唐时风气本来开放,这几年来尤其如此。家中苦劝不得,一来二去,最后也就认命。何况上官庭芝才华出众,即使其父无重起之日,按着他自己的能奈,也不是久居尘埃之人。因此便托了卢家一位前辈,为女儿向上官庭芝提亲。 郑氏女那就是金字招牌,何况在上官家这等落难之时,居然不避嫌疑的愿结亲事,上官庭芝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只是父亲尚在狱中,没有他的首肯,这门亲事却也难成。思来想去,只得求太极书院中卢家长辈,派人送信至长安,问讯其母之意。 上官夫人闻讯大喜,连忙寻人设法送信入狱中,问自家老爷的意思。不想信还未入,外边大事已定,上官仪洗冤出狱,倒是双喜临门。 上官仪此次入狱,颇感官场无常,更叹世态炎凉,一时有些心灰意冷。又借了这次儿子定亲之事,寻了个洛阳的闲差,欲远离长安这是非场,但求清静平稳度日。因此这番起程,便是先赴荥阳为上官庭芝『操』办纳彩一事,之后再回洛阳就任。 卢鸿听罢,心中也是感慨。在他前世记忆中,原本历史中的上官仪便是因为过于孤傲,结果伤人颇众,最后为人所馋,竟至父子同被处死。此番因为历史改变,自求外派,何尝不是因祸得福。这番话当然不可明言,只得劝慰了上官玥几句。 上官玥道:“人生本是无常,直令人难以释怀。幸好家族保全,亲人无恙。说来庭芝能得此际遇,也是公子之劳。” 卢鸿听了此言,心中感慨万千,看着面前的上官玥,不免有咫心天涯之叹。二人初遇之时,乃是因褚遂良府中赏石之会。才一见面,便被上官玥批了一顿。其后相知相近,共编画谱,更有悟道之时携手相护之情。自己受刺时,上官玥真情流『露』,悲伤无地;养伤之时,朝夕相对,更觉温馨。不想最后终自己迫于家庭压力,二人只落得黯然分别。 上官玥轻声道:“今日再见公子新曲,想来明日长安风气,又当一变。词曲之道,自是登大雅之堂了。想当年初遇,玥信口妄言,引出公子画论高见。如今想来,恍如昨日。只怕以后再难聆高论,心中难免感伤。” 卢鸿看了看一边冷眼不语的衡阳公主,心中觉得酸涩难言。长叹了一声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有些事情,总不是人力可为的。来日远离,卢鸿怕无暇相送,便于今日此时告别吧。若他日再得相逢时,却不知又是如何情景了。” 上官玥双眼微红,良久无语,忽然抬头直视卢鸿道:“卢鸿,难道你便再无话语对我说了么?” 卢鸿咬咬牙,终于从袖中将当日那柄纸扇取出道:“此扇乃当日衡阳公主转送,其中或有所误,今日便还与姑娘。其上涂鸦数句,幸勿嫌点染污浊。” 衡阳公主“哼”了一声,却终未再言。上官玥脸『色』惨白,轻轻拿过纸扇,展开看过,正面便是自己当时所绘墨竹。再看背面,却是写满字迹,乃是卢鸿所题新词一首。看书法点画狼籍,全无平时风流婉转之意。笔迹浓淡干枯间,凝郁沉痛,便如此时心事般悲慨苍凉。 上官玥玉指轻抚扇面,轻轻读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读到最后,声音呜咽,终于哽咽无言。两滴清泪,倏然落于扇面,又缓缓渗入字迹之间,斑斑可见。 衡阳公主与上官玥未终席便半途而去。卢鸿过了一会,也重回席间。席间气氛热烈,卢鸿也谈笑自若,与众人把酒同欢。只觉一杯杯酒饮入喉中,却全无滋味。麻木中不知饮了多少杯,直至醉倒席间,最后才由祖述派人送回自己的院中。 ------------ 第十六章 长安的新休闲时代 第十六章 长安的新休闲时代 便如预想的一般,《牡丹亭》的首演在长安掀起了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潮』。最开始是《京华杂谭》与《京华杂谈》同时登出了相关的消息,但二者侧重略有不同。《杂谭》主要介绍的是戏曲主要内容及独特的演出形式,而《杂谈》则对几位主创人员的相关情况一一做了说明,尤其是对出演杜丽娘的莺娘做了大篇幅的介绍。 在其后的一个月里,祖府又举办了数次集会,主要内容依然是围绕着《牡丹亭》。虽然能够有幸来到园中观看这出戏曲的人数并不多,但这些人几乎都有着足够高的地位,代表了大唐最高层的文化精英。而这些人在欣赏完这出精美到出乎其想象的戏曲之后,毫不吝啬的赞美之词,再一次引起了世人的高度关注。 于此同时,褚行毅等人的艺刊创刊号也终于发行,刊物的名字颇有些恶搞地被卢鸿命名为《艺苑掇英》。但出乎卢鸿的意料之外,创刊号的主要内容,居然也是围绕着《牡丹亭》来做的。 在这期创刊号中,不仅首次全文刊印了《牡丹亭》的全篇曲文,更给出了其中曲文的格律,以及尺谱。此外还专程邀请了数位诗词及制曲大家,对《牡丹亭》在艺术风格上的特点进行了全方面的点评。 褚行毅还别出心裁地请闫立本专门为几位主人公造像,然后以木版水印的方式,在刊物中单独设了彩页。闫立本本来就精于人物,经卢鸿影响后,笔墨情趣更胜往昔。几位人物画得形神兼备,大有后世明星写真的风采。 令人想不到的是,褚行毅居然说动其老爹出马,真的请到了当朝天子李世民为《艺苑掇英》题写了书名。认真说起来,这部期刊恐怕是大唐有始以来,第一个得此殊荣的书籍了。 当然,与豪华的内容相匹配的,就是其高得难以想象的价格。有多高呢? 根本没有价格。这本创刊号,压根就没有在市面上出现,只印了一百份,全部被赠给了朝中有足够地位的官员以及士林叫得上名号的儒林高贤们。 因此在坊间被喊出天价收购的这本《艺苑掇英》创刊号,根本是有价无市。虽然价格一再高涨,依然是见不到一本出现。有缘能得一见的,都要感叹眼福不浅了。 但是,很快众人便见到了一本简版的《艺苑掇英》,或者说,是盗版的。 盗版商,正是在前一段风风火火的《京华杂谈》。就在前几天,《京华杂谈》的最新一期,竟然全盘照抄了《艺苑掇英》,出了一份专刊。当然印刷质量是没有办法相比的,其中几份『插』图更是被弄得面目全非,几至无法入目。 但是这份盗版刊物的火爆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几乎才一问世,便卖得精光。之后杂谈坊又重排制版加印数次,依然是供不应求。市面上现存的数千本价格也被炒得颇高,一时之间,《牡丹亭》那优美的词句传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大唐各地传去。 这种情况大大出乎褚行毅等人的意料之外,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来找卢鸿诉苦。还是在卢鸿的点拨下,他们才想起来大唐的《出版令》已经颁行。于是,按照卢鸿的说法,他们要“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权行动开始了。 《京华杂谈》的后台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但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必然与朝中高官有所联系,若换了寻常人家,这个官司还真是没办法打。但褚行毅虽然不通世务,后面可有卢鸿在支招,这点小事自然还不放在眼里。除了《出版令》之外,《艺苑掇英》封皮上天子手书可不光是摆设。李世民为人颇有艺术修养,喜爱精美之物,事实上《艺苑掇英》出版后第一批送的读者中便有他老人家。这一次,当原版《艺苑掇英》和那份不堪入目盗版刊物一齐摆在他的案上的时候,李天子不出意料的爆发了。 若不是有了出版法令,只怕这次《京华杂谈》不死也得脱层皮。但这一次,除了交付了巨额的罚款,以及公开向《艺苑掇英》和有关人士道歉外,倒没有更多的法外施刑。 当卢鸿拿到那笔金额绝对不算小数的赔偿金的时候,他只是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想到――好像昨天说的终南山上那套别墅不用管家里要钱了,而且按照后世的说法,自己似乎还可以精装一下下。 卢鸿几乎生下来后,除了第一次做文房等物,以后就没想到过钱的问题。除了家族的实力外,他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当然这钱并没有在他自己的口袋里。以前是老爹老妈管着,好象结婚后,郑柔就开始行使女主人的职务,这一部分当然也就是她来费心了。 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些钱卢鸿也不在乎,但有人为自己买单,也是件高兴的事。 大唐历史上第一次盗版案就这样落下帷幕,但却彻底点燃了长安民众对《牡丹亭》的热情。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牡丹亭》的第一次公演终于开始了。 大唐贞观十七年六月,《牡丹亭》的公演,是大唐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大事。它影响之深,流被之广,只怕少有可与之比肩者,直到数百年后依然余韵未尽。 每天一场,有时甚至两场,足足演了一个多月,直到整个剧场疲惫不堪,再也无法坚持时才不得不在民众的抗议声中休息了十天。之后每月演出二十天,一直到天气渐寒时迁入了专门为此兴建的戏楼之中。在后续的戏曲节目出台之前,这出《牡丹亭》连续演出了足有百场有余,且几乎是场场爆满。 上至当朝天子、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奴佣乞丐,长安万人空巷,争相目睹这出传奇戏曲的上演,为其『迷』人的风采所倾倒。其中的精彩唱段与词句,传扬之广,几乎到了人人耳熟能详的地步。每次演出时,戏台下都是人满为患,最后官府衙门不得不专门抽调人手维持治安――事实上这些人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没办法再做任何事,天天都在戏台下忙『乱』。就算是戏曲停演的时候,依然有大批的人群聚集在这里不愿离去,似乎只要看到这空『荡』『荡』地戏台,也能感受到戏曲那『迷』人的魅力。 到了演出的时候,更是意外不断。经常有异常投入的观众,欲图冲上戏台近距离接触到莺娘等心中的偶像,或是在演出到高『潮』之时,泪流满面,情绪失控。甚至有相当的少女少『妇』,在《寻梦》一出时,过于激动,哭晕在戏台之下。其结果便是戏台一边专门设了数个小房间,里边还专有医者,应对此事。 此外还有另一个新生事务被很快的催发,那就是茶馆。 本来唐代此时并无茶馆,唐人饮茶也与后世极为不同,还是局限于士大夫阶层的一件高雅之事。这次首先举办这茶馆的,便是那《京华杂谭》的后台胡商。他最先在戏台对面盘下了一幢双层楼阁,准备停当,又连着在《杂谭》上登了几天的广告,热热闹闹的开了张。那些不惜一掷万金的豪富,便可以告别与人挤挤碴碴的看戏年代,而是悠然登楼,一盏香茗在手,和着飘然的茶香,细品对面戏台上上演的悲欢离合,在缠绵的曲调声中闭目轻和,无比的悠然自得。 这样的幸福体验自然很快征服了很多人,代价便是足以令人咋舌的高昂开支。 很快,周边的房间店铺便纷纷改弦易张,众多茶馆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经过了一段惨烈的竞争之后,依然是那位神秘胡商牵头,成立了一家茶道商会,将各茶楼的价格达成了一致,分别档次,明码标价,才使各家茶楼的生意步入了平稳发展的阶段。 除了茶馆之外,其他一些零食及杂摊也在周边很快发展起来,到最后身为长安令的某黑胖子都大吃一惊,因为这一个戏台带来的税收,几乎是其他税收加起来的一倍以上。 也就是说,光这一个戏台,就可以顶以前一个长安的税收了。 他这才想起来,好象偶然听卢鸿说过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以前不知道搭什么台,唱什么戏。现在才知道卢鸿公子果然是慧眼如炬,见识过人,高明啊高明。 长安人的休闲生活很快就步入了一种新的方式。上午时早早便到了茶楼,要上一壶茶,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与早就相熟的二三好友,品茶聊天。到得《牡丹亭》开演,便凭栏凝目,静聆戏曲。待用罢午餐,再到茶楼来吃下午茶,听茶楼中专门读杂谈的先生讲一讲大唐又有了什么新鲜事,或是到一楼听说书人接着讲昨天还没说完的传奇故事。 富商巨贾,自然是整日这般流连其间,乐而忘返;就算是寻常百姓,忙累之余,也时常抽出一天来,在那价格实惠的茶馆中,放松心情,体验一下从前没有的乐趣。 ------------ 第十七章 治病救人 第十七章 治病救人 只是为这一切变化做出巨大贡献的卢鸿公子,却一直未曾投身其间。 也许是为了躲清闲,也许是为了偿心愿,向来动口不动手的卢九公子,在长安全城倾倒于《牡丹亭》之时,却远远地在终南山自己的新府第上,亲自动手收拾起新家,过起了半隐居生活。 《牡丹亭》的上演,几乎打『乱』的长安城以往的正常生活节奏。就连国子监也为此『乱』了阵脚,只要是有《牡丹亭》上演之日,便少不得有人偷偷跑出去看戏。不只学生如此,连那教授讲学,也不乏此辈。 孔颖达对此也颇为不满,却又有些无计可施,便找到了卢鸿这始作俑者头上,将此事交由他来解决。 卢鸿倒也没让孔颖达失望,直接在国子监搞了个学分制,每月有测试。学生老师,对学习时间的安排变得自由起来。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将学分修完,在测试中达到足够的分数,愿意看戏还是听书,都由君自便。 孔颖达多少有些不太适应,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何况他也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久有退下来的心思,便由着卢鸿折腾去了。 除了对国子监的冲击之外,对大唐各行各业的影响都是不小。这其中有利有弊,事实上也引起来了相当人的不满。这几天来,京城的各期刊报纸,都为着这事吵了起来。 最开始是一家名为《古风》的期刊发起的。这家期刊便如报纸也似,只有一大张,主要内容是一些士子写的文章。这一段不知怎么了,将矛头指准了《牡丹亭》,指责其有伤风化、言词『淫』放、妖言『惑』众等等,扣了一大堆的帽子,更呼吁朝廷应该尽快停止其公演,对相关人员给予严厉处置。 此论一出,《古风》异军突起,名声大噪,更引得其他各大期刊报纸都卷了进来。有支持其观点的,更多有反对的。一些忠实支持《牡丹亭》的士子更纷纷执笔,写了反驳的文章,寻到书坊来请求发表。一时之间,竟然为着此事引发了一场出版界的口水官司。 这场官司闹得轰轰烈烈,但最终以长安民众压倒『性』的支持《牡丹亭》而告终。虽然那《古风》因此名声大著,可惜也因此被众多平民所鄙弃,只在部分偏激的老学究心中树立起了形象,而且发行量也颇为稳定,受益匪浅。 很多人也都想按照上次盗版的方式来解决《古风》,但这《古风》显然是深入研究了出版法令,一切言行均在合规范围之内,却是令人无从下手。这一场风波,倒是让长安人多了个讨论的话题,也算是新闻焦点。 外边闹得纷纷扬扬,卢鸿却在自己的别府里愁得断了肠。 卢鸿所购的这处别府规模也不算小,其位置恰恰离上次自己遇刺的地方不远,按直线距离看,大至在衡阳公主那座别府的正上方,当然中间隔着一条大溪,要真是想到衡阳公主的府上去,还要绕几个大弯子。 背后山上遥遥望去,就是前时魏王带他去的那座庙宇,名为净觉寺。只是山路盘曲,艰险难行。以卢鸿这等懒人,倒还没有故地重游的打算。 总之,卢鸿这座府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在半山腰上。这也是他当时的打算,特别向卢修讲明的,省得有人成天跑来打扰自己。说实话,要不是这处院落确实够偏僻,也不至于等到卢鸿来买了。此处据说还是前朝时一处贵族的别业,后来辗转落到本朝一位权贵手中。因为来此不便,搁置已久。前时因为家中遭事,这才变卖。 卢鸿既然得了这别府,自然要修整一番。此府以前建得颇为豪华,但久已破败,有些门窗都不能用了,院中满是杂草。这些都少不了人来收拾。但当卢鸿命洗砚去寻人时,洗砚去了半天才回来道:找不到人。 找不到人?满长安就没人做短工了不成?卢鸿觉得简直没办法相信。 “不是没人,而是人家都说,咱们那地方离城里太远了,如果去府上做活,明天就没办法赶回来听莺娘唱的《牡丹亭》了。” 卢鸿还不信邪,又让洗砚跑了几处,依然如此。 真是,真是,自作自受啊。 最后还是卢修帮忙,从自家府上找了几个下人,帮着卢鸿先收拾出几间房间。看着天『色』不早,几个家人开始絮絮叨叨明天又是开戏的日子如何如何,卢鸿也烦了。得,几位不用忙了,就先这样。院里那草明儿我自己动手吧,就当是锻炼了。 几位家人大喜,连声谢过少爷。紧着收拾收拾,便如赛跑一般下山去了。 卢鸿看着满院萋萋野草,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写一出《倩女幽魂》。 幸亏看门的一对老夫『妇』都是耳聋眼花,他们唯一的儿子大壮又憨头憨脑的,对那演戏唱曲的事不大感兴趣。不然的话,只怕卢九公子真要独守空院了。 于是就这样,凡当《牡丹亭》休场的时候,卢鸿就忙着找人收拾院落。一到开唱的日子,就放人回去。还好卢鸿也不想大做,按着个人爱好,倒愿意保持以前古香古『色』的原貌,只是收拾整洁,也就是了。因此折腾了几轮,添些新家具,倒也暂时住得人了。 卢鸿这院子足够大,后边干脆就没院墙,半面山坡就是他家后花园。远远望去,林木繁茂,山势幽深,起伏不绝。前边大溪横陈,断岸千尺,『乱』石堆砌。虽然略有些荒凉,但自然野趣,很称卢鸿的心。 另外一点让卢鸿颇为高兴,这一段上门捣『乱』的人确实少了很多。一来交通不便,卢鸿解决了国子监的事便不大去了,偶尔到城里办办公务,其余时间都猫在这里收拾新府,少有人跑来捣『乱』;二来《牡丹亭》上演,又有口水官司打得热闹,全城人都给吸引到了其中,自己那些朋友都是此道中人,又好热闹,自然就少有关注自己这里了。 只是山高路远,也挡不住人的脚步。就这样,依然有人不时杀上门来。 第一位就是祖述。他对那《牡丹亭》免疫力当然是比较强的,何况他作为本曲主创之一,也被人烦得受不了,经常躲到他在终南山上的院子里来。这一下子,自然少不了到卢鸿这来串串门什么的。一来时便拉着卢鸿讲起这些日子《牡丹亭》的相关趣闻,更『逼』着卢鸿抓紧再写几出新篇,一解戏瘾。 “全长安都有戏看,就我老黑反倒没有新戏来过瘾了。”祖述说得理直气壮。 对此卢鸿不以为然,除了嗯嗯啊啊,还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打算。 这天祖述又来了,满脸是汗,见了正在院中试验新发明的躺椅的卢鸿,就一把拉住道:“小九,坏了!你快写新戏,不然就真出事了!” 卢鸿吓得一激灵,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非要自己写新戏才可挽回,连忙一叠声问是怎么了。 “不是我,是莺娘。莺娘她,唉。”祖述唉声叹气地道:“莺娘现在好象入了魔,真当自己是杜丽娘了,昨天见了我,居然便以丽娘自称,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柳梦梅。” 啊……卢鸿一想也是,这几个月来,莺娘天天演那牡丹亭,当杜丽娘的时候,比当莺娘的时候还多,精神上是容易分裂。 “老黑我想来想去,只有劳烦你抓紧动笔,再写一出新戏出来。莺娘她一演这新角『色』,估计就能转过神来,也就好了。”祖述说得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唉,劳累命啊。编剧还没完,这又得担当起心理医生的角『色』,而且还得亲自动『『138看书网』』,怎么也不能让莺娘这全大唐最闪亮的偶像演员倒了不是。 “好吧,如此小弟勉力一试。” 祖述大喜:“需要多久?” “明日来拿。” 卢鸿老大不愿地来到书房,命洗砚准备了文房,拿了笔,写什么呢? 就《西厢记》吧,时代换换。姓崔就不行,一含糊姥姥家就找来了。随便起个赵莺莺――这也不行,万一莺娘听了这名再『迷』进去。就叫她赵燕燕吧。俗点俗点,好记。 第二天。 祖述捧着手中的《西厢记》,看得口水哗哗的。 “服了!老黑我真服了!”祖述笑得就象花一样,“真想不到,本以为《牡丹亭》就已经是绝唱了,小九你还能写出这《西厢记》来,不愧是大唐第一才子啊!莺娘她有救了。老黑这就下山,救人去者!” 过了几天祖述又来了,满脸是汗,见了正在院中试验新发明的摇椅的卢鸿,就一把拉住道:“小九,坏了!你快写新戏,不然就真出事了!” 卢鸿吓得一激灵,前两天才写了《西厢记》,难道还不行么?连忙一叠声问是怎么了。 “莺娘。莺娘她,唉。”祖述唉声叹气地道:“看了你那《西厢记》,莺娘她大叫一声,抱着连看了几遍,当时就好了。” “这不结了么。” “然后就非要排这出《西厢记》。彩排完之后,排完之后就又入了魔,真当自己是赵燕燕了。昨天见了我,居然便以燕燕自称,口口声声说她的张生去赶考了,回来就会娶她。” 啊……卢鸿难以置信,当自己是杜丽娘还有情可原,怎么这么一会就变成赵燕燕了?女人,果然是一种善变的动物啊。 “老黑我想来想去,只有劳烦你抓紧动笔,再写一出新戏出来。莺娘她一演这新角『色』,事不过三嘛,肯定就能转过神来,也就好了。”祖述说得依然有板有眼。 “你……肯定?”卢鸿现在却有些怀疑。 “咳,我的卢大才子,救人一命,你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莺娘这全大唐最闪亮的偶像演员居然被祖述说成死马,但卢鸿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好吧,如此小弟就再试试。” 祖述大喜:“需要多久?” “明日来拿。” 卢鸿老大不愿地来到书房,命洗砚准备了文房,拿了笔,写什么呢? 就《桃花扇》吧,时代换换,就当是前时有晋一代的事。比起前边杜丽娘、赵燕燕那两位来,李香君的职业比较有特点,反抗精神也比较激烈,想来莺娘她应该从中汲取新的力量,不会这么脆弱。 第二天。 祖述捧着手中的《桃花扇》,看得口水哗哗的。 “服了!老黑我真服了!”祖述笑得就象花一样,“真想不到,本以为《牡丹亭》、《西厢记》就已经是双绝了,小九你还能写出这《桃花扇》来,不愧是大唐第一才子啊!莺娘她有救了。老黑这就下山,救人去者!” 过了几天祖述又来了,满脸是汗,见了正在院中试验新发明的圈椅的卢鸿,就一把拉住道:“小九,坏了!你快写新戏,不然就真出事了!” 卢鸿面『色』如常,淡淡地道:“莺娘她又怎么了?” “莺娘。莺娘她,唉。”祖述忽然反应过来,惊讶地道:“你咋知道莺娘又出事了?莫非……” “莫非你个头!直说吧,是不是这回莺娘看完《桃花扇》就好了,然后非要排,排完就又入了魔,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刘香君,非要嫁侯朝君不可?” “你咋知道……天啊”,祖述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早听说你有手艺,会算命,难道这是真的。快帮为兄看看,兄那桃花运什么时候才能到……” “到不了了!”卢鸿气哼哼地道:“说吧,是不是又要我写出新戏,好去让莺娘转过神来,治病救人啊?” “你咋知道……真的会算?……”祖述当场就石化了。 “你都三回了,傻子也算出来了。好,我就再写一回,下不为例。以后莺娘就是当自己是女娲娘娘,也别来找我了。” 祖述大喜:“需要多久?” “明日来拿。” 卢鸿老大不愿地来到书房,命洗砚准备了文房,拿了笔。 “洗砚你再给我泡点浓茶,公子我今天不睡觉了。” 第二天。 祖述看着眼前一堆高高的戏本,口水当时就流干了。 “这这,这全是啊……”,祖述抱着这一大堆,眼睛都不够用了。“《梧桐雨》、《汉宫秋》、《窦娥冤》、《墙头马上》……” “小九!……”祖述嘴角抽动,目光『迷』离:“你不是天才,你简直不是人……” 不是人的天才眼圈发黑,呵欠连天,不耐烦地挥挥手:“老黑你就少罗嗦,还是这就下山,救人去者吧!” 过了三天,祖述没来。 又过了三天,祖述还没来。 到了第九天,卢鸿一颗驿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治重病,用猛『药』。相信我,没错的。 今天没事,做个官帽椅玩玩?正想着,卢鸿一回头,不由大惊失『色』。 “啊,祖大哥,你咋又来了泥?” 只见祖述一脸愤怒、嫉妒、伤心、无奈的表情。没有回答卢鸿的话,只是侧开身。身后边跟着的,居然便是那百变妖姬――莺娘。 啊?找上门来了?难道还是不行? 卢鸿心中一下子没了底。实在不行,那就得写《失空斩》了。你莺娘总不能当自己是诸葛亮吧? “卢公子”,看到卢鸿,莺娘眼中爆起夺目的光芒,脸上薄薄的红晕分外惊心动魄:“前时见公子诸多曲文,喜极爱极,倾倒已极。莺娘无法自拔,唯愿从此侍于公子身侧,为奴为婢……” 天啊……你掉块石头下来把我砸死吧。 卢鸿这才知道什么叫自做孽不可活。 ------------ 第十八章 抄袭的惩罚 第十八章 抄袭的惩罚 看着面前横眉冷对的祖述和眉目含情的莺娘,卢鸿很头疼。 早知道这样,我写那些个东西做什么啊。 卢鸿想道,还不如让你还是天天喊着嫁给那侯朝君同志比较好。 当然这话卢鸿是不敢说出来。 按说美人倾心,愿侍身侧,那是数不清的人都要羡慕的大美事。何况这位莺娘,那可不是一般的美人,是真真的『色』貌双全。可惜就算是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把莺娘收到自己身边来。既不是怕郑柔吃醋,也不是怕家族中的压力,而是现在的莺娘,恐怕是根本没人敢娶的。 现在莺娘在大唐国的影响力,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毫不夸张。别说在大唐,就是四周蛮夷之国,或许不知道大唐天子姓字名谁,但要说起这位莺娘来,也是如数家珍,了如指掌,仰慕不已。现在这位超级巨星的追捧者,上自王公贵戚,下到平民百姓,没有百万也有十万计。自己要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入房中,不说别的,就莺娘那粉丝团还要人人视自己为仇敌。不用说动手,一人一口唾沫,淹死自己都绰绰有余了。 身边某个重『色』轻友、目带杀气的黑头可以为证。 而且据说莺娘还拥有一个超超超强的粉丝,就是大唐天子,李世民陛下。在听过一次《牡丹亭》后,本『性』风流的李世民对这位相貌、舞姿、唱功一流的莺娘也是极为倾心。但是,据说是为了不使天下喜爱莺娘及《牡丹亭》的众人伤心失望,李世民才忍痛放弃了将莺娘收入宫中的打算。 这个说法最先为《京华杂谈》披『露』,而且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是真的。在其后一些文章中,相当数量的士子对天子这种不藏美自用的做法大加赞赏,使得李世民的声望居然再一次高涨到了极点。 李世民都不敢做的事,卢鸿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啊。咱们这位李家天子还不光是文彩风流,当年可是马上天子,一把长槊舞得出神入化,马蹄踏遍八荒四极,罕有敌手。自己要真敢收了莺娘,怕李家天子还不骑马扬槊来找自己的麻烦。就自己这小身板,人家就是不用帮手,也不够掐把一壶的。 若要拒绝……卢鸿看着眼前莺娘双目中坚定、狂热的目光,口张了两张,迟疑了起来。 这位莺娘变来变去,显见是位比较钻牛角尖的主儿。自己要是敢硬回绝了她,她一时要想不开,没准闹出什么事儿来。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一想那狂热的粉丝团若是知道自己伤了莺娘的心,那还不生生地吃了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一向智计百出的卢九公子此时也是束手无策,眼望苍天,欲哭无泪。汤显祖大大、王实甫大大、关汉卿大大、马致远大大……所有的大大们,是我错了。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走上了剽窃他人文学作品这条不归路啊! 报应,报应啊! 迟疑片刻,卢鸿才张口道:“啊,此事,此事需慢慢商量……祖兄,还有莺娘,你看咱们还是先到我那书房之中坐下再谈,洗砚,快去烹茶。” 现在卢鸿的茶当然不是烹的了,经过他的提示,现在的茶道已经与后世越来越相似。只是说到时,人们都还习惯以“烹茶”称呼。 卢鸿请祖述与莺娘进了自己的书房。按卢鸿本人的习惯,还是应该有专门的会客厅才方便。但由于这处宅子没有经过全面的整理,目前还只是局限于主要的几间房间之内,因此也不可能完全按照卢鸿的想法来规划。何况这一段他这里访客不多,自然也没急着设计客厅出来,只好将二人请进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祖述曾经到卢鸿这书房来过,熟门熟路,还不觉得什么。莺娘一进来却美目发亮。卢鸿这书房规模甚大,其间又摆满了各类新式家具,最为醒目的便是数排书架,上边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类书籍。这些书籍从最新的各种印刷品到丝绢的抄写手卷,无所不包。上边还夹着各类大小收签,显示主人可不只是摆在那里当作装饰的。 房中另一个显眼的便是一件大案,其上堆满了金石书画以及一应文房用具。此时卢鸿身边只有洗砚,收拾得也不是非常利索,略显凌『乱』。但案头几件未写完的书画稿件,以及堆着的印石把件等东西,依然令初进书房的莺娘好奇不已。 卢鸿才子之名早就传扬得天下皆知,但真进入到他个人的这间书房之后,依然令莺娘感到震憾,就单只是那海量的书籍,便能使人想到卢鸿令人咋学的博学,从而钦佩不已。 莺娘良久才收回眼神,叹息道:“但得能长守这般的书房中,为公子铺纸磨墨,时时观看公子挥毫成篇,便是不知几世能修来的福份了。”说罢美目凝视着案上凌『乱』的书稿道:“想来那《西厢记》、《桃花扇》等绝世之作,便是在这案上完成的了?” 祖述老早就看不过眼去了,到这时再也忍不住大声道:“唉,是啊。卢鸿这家伙就是这般懒散,这个书案上一向堆得『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 卢鸿只得苦笑道:“见笑了,也没想到二位来访,凌『乱』惯了,实在怠慢。” 莺娘却道:“公子大才,哪能囿于洒扫之事呢。这等事,本来就该是奴婢等来收拾的。日后莺娘便来为公子整理书房,公子只一心制曲作文便是。” 卢鸿脸『色』更苦,祖述脸『色』当然就更黑了。 此时洗砚恰好奉茶上来,卢鸿连忙请二位就坐奉茶。祖述大剌剌地便坐在卢鸿前时才做好的圈椅之上,莺娘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坐,让了半天,才在一边的绣墩上略占一角坐下了。 卢鸿端了茶杯,请二位先品茶。自己也借着饮茶之机,心中暗自盘算。待放下茶杯才对莺娘说道:“前时在下那几本曲文,莺娘大家应是看过了。” 莺娘一听起卢鸿说曲文,脸上不由浮起兴奋的神『色』道:“看过,公子之才,当真令莺娘仰慕不已。”说着眼睛一时『迷』离变换,用叹息一般的声音说道:“莺娘真想不明白,公子的心中,是怎么装着这么多的『迷』人故事呢?偏偏一篇一篇,都这样精美绝伦,却绝无重复之处。难道公子,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特地来为我等展示文华之美的么?” 我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是后世的文学大盗转世。卢鸿暗道。 “只是莺娘可曾想过,戏曲非是同于戏文。若说『吟』词做文,卢某自然不遑多让。但若说制曲排谱,祖兄便无可匹敌。而舞姿唱念,若无大家,那《牡丹亭》岂有今日面目?” 祖述听了卢鸿这话,脸『色』倒有些舒展开来。莺娘听了卢鸿这话,也不由沉思。 世人往往重视他人之艺,反不觉自己拥有的技艺有何了得之处。以莺娘娘看来,唱曲舞蹈,并不是如何难的东西,因此反倒并未特别在意。 卢鸿继续说道:“卢鸿所创这戏曲新艺,事实上还颇为简陋。如那念白、身段、做派等等,以卢某的见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完善的。若莺娘大家真以卢鸿戏曲为最爱,便请为此多用心思,将戏曲一道,不断完善,直至极致,方为正解。若真只守在卢鸿身侧,自此只怕戏曲一道,终有微暇,难达完美之境。此不只是戏曲之憾事、莺娘之憾事,亦是卢鸿之憾事啊。” 莺娘听了不由连连点头,方觉自己只顾有机会观赏佳曲,却将戏曲发展大计抛于脑后,果然不该。遂出言问道:“那,公子之意如何?” “以卢鸿浅见,莺娘便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卢鸿所做戏文,祖兄所制曲调,与莺娘所擅歌舞念做,协调融合于一炉,独创新艺。如此百年之后,世人提到戏曲之时,也当道自我三人之始,戏曲便为成熟佳艺,不枉我等一番心血。”卢鸿言语之中,满是鼓励期许之意。 莺娘目中光华大做,不由站起身来,深深施礼道:“原来卢公子这般看重奴家,又如此回护!莺娘便是呕心沥血,也定当效微力,使公子所创戏曲发扬光大,传播后世!” 其后莺娘果然如其所言,全心改进戏曲,使其更加美伦美奂。因莺娘所创戏曲唱腔柔美、舞姿动人,后人多承其宗,称为“莺派”。除了戏曲界全力推崇外,更有大批各行各业的戏『迷』为之倾倒,便是铁血军人,也不例外。后军中有一派戏『迷』,亦是莺娘的铁竿粉丝,居然也自称为“莺派”。他们最为推崇《桃花扇》中的史可法,铁血报国,更兼行事大胆,张扬激进,立下赫赫战功。数百年后人以音相传,竟误以为“鹰派”,虽有方家,但亦不明其意,以至其源流失考,千年真相,就此湮灭。 ------------ 第十九章 名人的苦恼 第十九章 名人的苦恼 搞定祖述与莺娘的卢鸿实实在在地长出了一口气,那一堆本子估计够这两位戏曲狂人忙活一段时间的了。 但是另外一位经常来串门的客人就不是这么好打发了,这位客人就是晋王李治。也许现在称呼为太子李治更合适些。 李治对那出《牡丹亭》自然也喜爱得很,但与其他人『迷』恋莺娘不同,李治更崇拜身为编剧并担任其右庶子的卢鸿。前一段诸般事宜纷纷扰扰,他到卢鸿那小院中的机会也大大减少。现在诸事慢慢安定下来,李治也借机向李世民请示后,经常跑到衡阳公主的终南山别业中来。他与衡阳公主感情甚笃,乃是衡阳公主府中常客。现在来此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衡阳公主这处府第与卢鸿那新家隔溪而望。为了来往方便,这太子爷居然一声令下,几天之后便看到一座石桥出现在了那道溪流之上。 然后李太子便天天跑来找他的卢老师请教功课,直到日落西山才恋恋不舍地回衡阳府上去。 李治可不象祖述、褚行毅及莺娘这些人众一样好糊弄,堂堂太子爷,你总不能让人家去研究戏曲或出版杂志吧?何况卢鸿学担着个右庶子的名,人家来请教学问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你来就来吧,也犯不着这么前呼后拥的吧。现在李治一变成太子,身边的人员力量明显加强了,什么侍卫宫女的呼啦就是一大堆,最让卢鸿发愁的,还是一边这位王公公。 所谓公公,不用说就是太监。其实太监这称呼可不是随便一个内侍就能当得起的,也是代表了一种身份。 公公这个职业,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除非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才能拥有这种职业的入门条件。因此想想为什么历史上前仆后继,著名的太监出了那么多?关键就是,能够咬下牙来吃这一刀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碴,大都具有或厚或黑、既厚且黑的优良基因。因此这等人物一旦得了势,拥有了合适的外部条件,立马兴风作浪,搏出一片天空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李治身边这位王公公,便是他身为太子后才特地从内府里拨过来的,据说其德高望重,从前朝就在宫中服役,拥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和专业知识技能。这样一位公公,主要工作就是李治上岗前的培训工作,指点李治一些宫中生活工作的知识,使其能够顺利完成太子到皇帝的岗位变化。 但卢鸿对这位王公公实在是敬而远之,没办法,真是受不了啊。一看到他遍布皱纹的脸上还擦着粉,说话时声音如雀鸣莺啼,走路时婀娜的杨柳腰和比划时秀美的兰花指……卢鸿总觉得似乎有什么粘粘的腻腻的东西掉在了后背上缓缓爬动一样,登时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可惜王公公本人并无这个自觉,更可惜地是这位王公公偏偏还是个《牡丹亭》的忠实戏『迷』。因此初次见了卢鸿,李治觉得应该给卢鸿介绍一下,毕竟是父皇派来的不是。介绍完毕,王公公两道细长的桃花眼便『迷』离地望着卢鸿,娇滴滴地说道:“哎呀,原来这便是卢九公子啊。公子这大名,咱家可向往已久,总是盼着哪天有幸能见当面呢。唉,说来那次,咱家服侍太子爷去看那牡丹亭时,把咱家哭得呀……” 一行说着,一行从袖中拿出一个粉红底子上边绣着大红牡丹花的香帕,一抖出来,顶着风那浓洌的香气差点醺得卢鸿翻一个跟斗。只见这位王公公,慢抬兰花指,轻轻将那香帕在眼角按了按,才接着说道:“心里都不知是啥滋味,回来多少天,这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不想今日见到卢公子,亏得这般风流潇洒,怪不得人都说是文曲星下凡呢。要不是这身子上负着圣上的重托,要服侍太子爷,真想从此侍于公子身侧,为奴为婢、铺纸磨墨……” 看着眼前这位七老八十的王公公眼中仰慕的光芒,听着他口中娇声娇气的倾诉,卢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升上来,在五脏六腑中盘旋起落,倏高倏低,倏左倏右,如狂风起旋,怒海生涛,直搅得胃中翻江倒海,一股股的黄连水不由得忽剌剌泛了上来,只得以莫大的毅力,强自咽了下去,苦苦忍耐,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太子殿下”,卢鸿咬着后槽牙,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为臣有要事欲密奏殿下,请殿下『『138看书网』』罢,也顾不得失礼,拉了李治就向屋里跑。后边还传来王公公娇嗔的声音道:“哎呀,我的太子爷、卢公子,可不要跑这么快,留神闪了腰哇~~ ” 我的妈呀,太强悍了。 卢鸿拉着李治进了屋,手忙脚『乱』的关了门,背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几口气,只觉得浑身无力,四肢发软,后背都被冷汗浸得湿了。 “赶快把这老妖精给我弄走,不然就别登我这个门!”卢鸿真是急了,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气急败坏地对李治吼道。 李治漂亮的眼睛眨了几眨,满脸无辜地道:“王公公是父皇亲自指派给我的呢,怎么可以弄走的。再说本王也是奉命向师尊你来登门求学的。卢师是本王的右庶子,要真不登您这门,难道还劳烦您到我府上去不成?” 挺好的孩子……也学坏了…… 看着李治故作茫然的表情,卢鸿又气又急,一时无计可施。 “得了,别装了!”卢鸿先是怒道,继尔深呼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小声对李治道:“太子殿下,说吧,什么条件?” 李治很纯洁地说道:“师尊说哪里话来。本王也是一国储君,哪有向师尊提条件的道理……”看着卢鸿脸『色』已经开始由红而紫,由紫而青,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前些时候,偶然看到祖述手中那件歙砚掌中宝可真是不错……” 卢鸿以掌击额道:“唉,为臣早就想为殿下也精制一方,只是一向忙于公务,未曾理会得。不若这样,为臣这便选择良材,为殿下精心制作一件。为着不影响为臣心情计,就请殿下不要再将这位王公公带到为臣府上,您看如何呀?”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为太子殿下效劳,原就是为臣的本份……” “不是为了那个,本王是说,姐姐她也很喜欢那掌中宝的。若是姐姐没有,我怎么好意思独自拿着呢……” 算你狠!卢鸿咬牙切齿地道:“衡阳公主那件我也一齐弄,豁出去了,今天晚上不睡觉我也给你做出来。我的太子爷,您就发发慈悲,高抬贵手,把这位神仙给我请走吧!” 李治脸上显现出一种阴谋得逞的小狐狸般的笑容来:“哎,让师尊您不眠不休,本王怎敢啊……得得得,您别急啊,尊师重道,本王一向明白的。我这就把王公公请走,明日一早,本王单身来拜见您――对了,我姐姐好象最喜欢雁湖眉,本王最喜欢那雨点金星,卢师可不要弄错了呀!” 李治走后,卢鸿摇摇头,也只得去选两件上等的子石,准备做两件小玩砚出来。 从这事上看,李治『性』格确实有一些改变。适才虽然是玩笑之意,但也隐隐有些手段在里边。虽然李治自己可能还不觉得,但毕竟皇家中人天『性』便掺杂着许多东西,每当机会摆在面前时,总会设法谋得更多的利益。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李治与自己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亲密。从玩闹的言谈话语中,卢鸿也能够感觉得出来。也许纯粹是出于对卢鸿才华的崇拜,也许是因为自己设计为他谋得这太子之位。这种自己人的感觉,近来变得非常清楚。 李治这个人,与其说他是软弱,不如说他有着比较强的依赖『性』。这一点不只体现在卢鸿身上,也体现在长孙无忌和衡阳公主的身上。尤其是他对衡阳公主,这种亲密程度应该是大大超过了一般的姐弟。在衡阳府上养伤之时,卢鸿便感觉到了这一点。在勾心斗争充满利益的皇族之中,尤其少见。 估计是因为长孙皇后过世时,李治还比较年幼。加上从小衡阳公主与他姐弟亲近,因此不自觉地将衡阳公主这姐姐替代为母亲了吧。想想后来李治对大他许多的武则天的那种依恋,可见这位小正太极有御姐控的潜质。 只是衡阳公主是如何对待与李治的关系的呢?卢鸿嘴角不由流『露』出一份颇堪玩味的笑意。 第二天,李治早早地便来到了卢鸿府上。好在卢鸿这府中也没多少家人,看门的老头子见过李治,早知道是本朝太子爷,哪还会拦着的。听李治一说不用通报,直接就把人放进来了。 看着手中两件精美绝伦的掌中玩砚,李治满脸兴奋,赞不绝口。 “木盒我就没功夫了,太子殿下你自行解决吧。”卢鸿懒洋洋地躺在书房的大摇椅上,浑身力气好象都用光了。 “没问题”,李治心情甚好:“这件是姐姐的吧。这回她肯定高兴了。” “殿下为什么称呼衡阳公主为姐姐呢,你好象姐姐也不少的。”卢鸿一时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姐姐就是姐姐,大姐是大姐。至于其他的么”,李治脸上有些不大在意,“反正以前也都不大理我的,也就赶着叫呗。” 随口说完,李治这才警觉地说道:“师尊啊,你不会也象孔老夫子一样讲什么礼不可以废,号不可以『乱』之类的吧。” 卢鸿随意地挥挥手道:“既然孔老夫子都给你讲了,我就不费二回事了。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李治嘿嘿笑道:“好好。本王就是喜欢师尊你这教育方式。” 卢鸿看着李治将两方砚台小心收起,叹了口气道:“唉,本师尊可是怕了太子你这登门求学的方式了。” ------------ 第二十章 今又重阳 第二十章 今又重阳 不管卢鸿怕不怕,李治照样是经常来。好在李治各门学问底子都扎实得很,现在也就是拿一些新学如算学、格物学来请教卢鸿,偶尔也会在书画诗词上谈论些话题。 有一次,偶然说起《牡丹亭》,李治笑着道:“父皇极喜此戏曲,对师尊你赞不绝口,道果然才子。又道莺娘这等人居然会为内坊所弃,还很是发了点脾气呢。” “哦?”虽然不算八卦人士,卢鸿也不由问道:“莫非坊间所传,圣上欲纳莺娘入宫一说,果有其事么?” 李治呵呵笑着道:“有是自然有的,不过也只是偶然动念罢了。后来看了那《杂谈》上众士子因此称赞之语,父皇倒是挺高兴的。” 卢鸿嘿然无语。再想到当时莺娘愿委身为婢的经历,不由暗自佩服自己确有先见之明。若真是一时『色』胆包天,只怕现在就不知是何等下场了。 李治又道:“我那三哥虽然喜好文艺,但对曲子这类东西一向不大热衷。只是这次也被这《牡丹亭》『迷』得晕了,更是喜欢那莺娘喜欢得不得了。就因为天天追着看戏,到现在还赖在京城不走。父皇说了他几次,后来知道了原委,也给逗得笑了,说道就凭他看够了再走。” 李治所说三哥,自然便是指吴王李恪。这李恪看来不光是模样最象李世民,『性』格爱好也差不多。他老子喜欢莺娘,大概他也是同好吧?居然为此封地都不去了,也当真是件新鲜事。 卢鸿想了想,过了一会才又问道:“那你呢,怎么不同你哥哥一样去追那莺娘呢?” 李治有些不屑地道:“那莺娘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会唱几段戏么,唱得还不是师尊你写的。本王也是堂堂太子,没得为一个戏子丢了身份。前几天李愔他们几个,为了看莺娘偷偷逃出去,不知怎么被姐姐知道了,好好地骂了他一顿呢。” 卢鸿知道在李治这些人眼里,纵是莺娘再如何出『色』,依然不会看得起她的身份。世事如此,凭他卢鸿也扭转不过来。便不再纠缠,随便问道:“这些日子总没见你姐姐,不知却忙些什么。” 李治似乎有些不乐道:“前两天父皇又得了个小弟弟,算起来是十四弟了。听说起名叫李明,很是得父皇的喜爱,姐姐这些日子也在宫中呢。哼,反正没人管我,正好我天天来找师尊你,倒落得清闲呢。”说着一幅气鼓鼓的样子。 卢鸿看着有些好笑,自然知道李治是因为衡阳公主去宫中看那老十四,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才不满。十几岁的少年,最是容不得至亲的人有一点点喜欢别人,哪怕是自己亲弟弟,看来也是容不下。 卢鸿便道:“那不也是你的弟弟么。你怎么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却不知是哪位贵妃所生?” 李治恨恨地道:“什么贵妃,还不是那……反正,就是个一般妃子呗。不说他了,反正礼物我也命人送去了。” 卢鸿微有讶异,看李治这番言语,似乎颇为愤恨,并不只是为着自己受冷落这么简单。在他前世记忆中,并未对唐史有过特别的深研。虽然知道李世民诸子如李承乾、李恪、李泰、李治等,但这个李明确实毫无印象,不知道是哪位妃子所生。 这几天卢鸿与李治在终南山上躲清闲,不几日,又到重九。想来时间也确是过得飞快,去年此时,卢鸿还曾与众多好友,同登终南,作诗赏菊。不想又是重九,却有物是人非之感了。 卢鸿今年却全无心情再应节令,心情郁郁,想要躲在府中,又怕长安城中几个朋友登山来找自己,干脆一早自己便拿了竹杖,带了洗砚,自行上山散心去了。 卢鸿这处府第,后边山势颇陡,山路也不是很平坦,平时下山,都要绕半天。后来还是李治着人在大溪上架了石桥,下山之路便容易多了。只是向上而行,却依然困难,只能顺着盘曲山道,曲折而行。 此时时间尚早,但已经可以遥遥看到下边不断有人上山而来,想是长安城中登高之人。见这些人或簪菊花,或配茱萸,三三两两成群结伴。更有青年男女,不避行迹,携手而来。卢鸿远远见了,也只是一叹,凝视白云悠悠,心中忽然觉得充满孤独。 洗砚也看出自家公子兴致不高,自然明白是为了何事。只是他也没有办法,走了一会忽然道:“公子快看,前边不就是上次你来的那个寺院了么。” 卢鸿抬头,果然那净觉寺就在前边不远处。上次洗砚便是从这里接了自己,在下山路上遇刺。那遇刺之地,距离自己现在这处府院,却还不甚远。 卢鸿想起去年与了然谈佛一事,不由也有些怅然。洗砚在一旁道:“公子,咱们走了这半天,也着实有些累了,不若便到那寺中歇歇,喝口茶吧。” 卢鸿本来也是随意而行,并无何目的。听洗砚一说,也无可无不可地道:“人都是出家人,整日清修的,咱们冒然打扰,不知合适不适合呢。” 虽然如此说着,也一路向那寺庙行去。 见这寺庙,比之前时似乎冷清了些许。卢鸿依上次来时之路,转过一角,从那个偏门进了庙中,却见去年那知客僧人又迎了上来,见了卢鸿,不由一楞。 卢鸿笑道:“法师可好。今日上山,欲见了然大师,不知可方便?” 知客僧忙道:“了然大师曾经说过,卢施主若来时,自是随时皆可。施主这边请。”说罢引着卢鸿穿过几个小院,来到那了然大师的小院前道:“了然大师一直在院中清修,施主请自入便是。” 卢鸿见那院门虚掩,上前正欲敲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 开门之人正是神秀,见了卢鸿,居然毫无意外之『色』,只是恭敬地道:“卢公子请进。” 卢鸿笑道:“莫非了然大师知道今日小子要来打扰,怎么这样巧,小子才要敲门,神秀法师便迎了出来。了然大师可在么?” 神秀并未回答,脸上却隐隐现出几分悲『色』道:“师父在室内相候。公子请。”说罢便转身先前带路入内。 卢鸿一时有些讶异,连忙跟上几步,随着神秀进入院中。 此次,神秀并未引卢鸿入上次正堂,却直接带着他进了后边的禅堂。 这禅堂,应该便是了然修行坐禅之所,一般情况下,自然不由外人打扰。卢鸿见神秀直接便将自己引来,心中隐隐升起几分不安的感觉来。 到了禅堂门口,神秀合十道:“师父就在其中,卢公子请进。” 卢鸿说声有劳,命洗砚在外候着,伸手推开门。 随着“吱呀”一声,一股尘土气息扑鼻而来。进入禅堂,竟然满地尘土堆积,看来也不知多久没有他人进来过了。卢鸿抬眼看时,室内昏暗的光线映『射』下,一个瘦小的人影正趺坐在蒲团之上,头发衣服之上,竟然也是薄薄地堆积了一层尘土,直如一尊泥塑佛像一般。 卢鸿一惊。正在此时,却见那打坐之人花白的眉『毛』不住抖动,其间尘土纷纷落下。片刻后微张双眼,微笑地对卢鸿道:“公子果然来了。”正是那了然大师。 只是卢鸿见了这了然,却心中大惊。去年见时,这位大师虽然年纪已然颇大,但气『色』尚佳。但今日一见,却感觉得到其气机散『乱』,话音也变得极为衰弱。双目之中,几乎可以看到生命的气息正在逐渐的流逝。 卢鸿不由上前一步,也不管地上尘土,便跪坐于了然大师面前,再细细端详,更见其面『色』灰败,果然是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不由道:“大师,你——” 了然声音极低地道:“生死轮回,幻梦泡影,老衲都已经看破,公子又何必伤情呢。去年得公子点破,窥见一点真『性』,老衲已然无憾了。” 卢鸿一时无语。虽然他一向对于佛门,并无太多好感,但这位了然却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不只是因为他精于禅学,而是他身上那种随意洒脱的气质,使人不能不生出好感。 见卢鸿想要说些什么,了然摇摇头,以眼神止住卢鸿道:“公子不必多说了,此番公子恰能相送,岂非缘法。老衲却有一事,欲相求公子。” 卢鸿恭恭敬敬地道:“大师请讲。” 了然问道:“闻道山腰那座府第,已被公子买下,可是有的?” 卢鸿心中惊讶,不明所以,点头道:“正是。” 了然叹息道:“老衲俗家本姓杨,当年,乃是前朝皇族。那座府第,却是当年旧业。” 卢鸿一听大惊,不由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师如何会出家的?” 卢鸿此惊并非没有道理,虽然杨氏已失天下,但大唐对前朝皇族,一向礼遇。虽然绝无半分权力可得,但亦有闲位,断无至出家为僧的道理。 了然淡然道:“老衲出家,本在国亡之前,这其中缘由,也不必细说了。按说既已入了空门,便与尘世,再无半点牵挂。不想今日见了公子,偏有份执念挥之不去,以至难得解脱。哎,真是罪过。” ------------ 第二十一章 放下便是 第二十一章 放下便是 卢鸿看着了然淡然的眼睛,却觉得颇有些疑『惑』。佛家高僧,最要去除的,便是这执念。所谓执念,便是执着之念。简单说,情欲爱恋,贪嗔痴想,但有所求,均是修行之忌。 了然这有道高僧,修行了大半辈子,怎么到临坐化之时,反倒有执念未曾放下,还需相求自己? 了然似乎看出卢鸿的疑『惑』,却未解释,只管说道:“公子所购府第东北角那处小院,与老衲有些念想。若能得公子爱护,不至损毁,老衲便再无他念了。” 卢鸿差点栽在尘土里,虽然看了然大师不久人世,心中难免也有伤怀,但了然这份要求,也实在是太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了。 但看着了然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卢鸿总不能开口拒绝,何况了然这要求,也不是什么太过份的事。只得点点头道:“大师所令,卢鸿自当尊从。” 了然的眼睛中一幅洞然之『色』,微笑道:“卢公子定然惊讶,老衲这将死之人,还念什么院子。此事也无什么不能言的。当然老衲,却是因伤于情事而出家。修行时,只道万物皆空,那情欲一念,自然先要忘却。不想越是言空,越是不能为空。虽然每每告诉自己应当忘却此念,强『逼』自己不再想起,其实便是未能忘却。” 卢鸿点头道:“大师所言正是。若言忘却,便是未空;若果是空,何须忘却。” 了然眼中闪过一份欣然之『色』道:“公子果然洞达。老衲人虽然在这禅堂之中,心实是离不开那处小院。不怕公子笑话,盖因那小院,便是昔日老衲幽情之所。当年人分别时身影,总是未曾淡去。所谓刻骨铭心,心中之迹,你便是强自涂抹覆盖,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那份印痕,不过藏于深处,何曾为空去?” 卢鸿听了然这般坦然地讲述为情所苦之事,心中却绝无瞧不起他的念头。世间无论僧道尼俗,不管你做出一幅如何高深之态,讲些无欲无求的道理,其实真能心如止水的,又有几个。若说自欺的,尚还真一些。只怕绝大多数,不过是故作姿态,大言欺世罢了。 此时了然坦承执著情念,反倒令卢鸿觉得额外真诚。他既然因情出家,这份情就成了他出家的念头。其出家的目的,便是忘却此情。只是情本是人天『性』,何能强自扭转,真正忘却。如此便成了他的执念。那处小院,便是其情念所寄。直到今日,他坦承此念,以托卢鸿照看小院,将此事交付,方是放下此念,得以解脱。 卢鸿想到此节,也未多言语,只是对着了然安然一笑,轻轻点点头。 了然此时目光之中神『色』,渐渐明亮起来,声音也似乎有了几分起『色』,道:“老衲这份执念,压在心中数十年,今日借公子之允,方才放下,只觉周身无不通彻。唉,怪道前次见公子前来,便如有所念。原来老衲缘法,却在公子身上。” 卢鸿见了然这神态,知是回光反照之时,闻了他言语,不知是喜是悲。 了然看着卢鸿点点头,又对外道:“神秀,你进来吧。” 门外的神秀听了,连忙进了屋来,见了然这神态,不由一惊,一下子跪在尘埃之中。 了然喃喃道:“神秀,你随我习禅多年,只是为师此时方窥其门径,终是难再有所教益于你。自思我入佛门以来,念念不忘一个‘空’字,大是荒谬。执著『色』,执著法,执著理,自是不该。执著空,又何尝对了。今日方知,大道千条,唯一‘真’字。你再于此静参无益,老衲去后,你便去长安寺中修行吧。红尘之中,方见本『性』。” 神秀称是,眼中泪水却忍不住流下来。 了然叹道:“傻孩子,还看不透么。此番我终能解脱,该高兴才是。” 说道此时,了然渐渐闭上双眼,口中轻诵道: 五蕴非空,执念非锁; 至情至『性』,方见真我。 站在这所破败的小院门外,卢鸿沉思了很久。 了然大师口诵谒语后安然圆寂。佛门不似俗世般看重生死,因此其身后事也极其简单。只是临归前,神秀却将那《临河序》手卷交于自己,道是了然大师早有遗言,此卷便转赠于己。 卢鸿也并未骄情,对着手卷施了一礼便收下了。 回到府中,卢鸿忍不住便来这东北角这处小院外。因为人手不足,这个偏僻的院子还未收拾出来,隔着院门的缝隙,依然可以看到萋萋野草蔓生其中,荒凉不堪。 就是这样一个破旧的院子,承载着一个人至死方才放下的深切情感。想来当年,廊外相送,回首时身影娇娆;窗下幽会,夜半时私语切切。如今却只余眼前这般长草漫地,秋虫悲鸣。 良久卢鸿方才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叹息。 第二日方起,却有人送信来,道是孔颖达着卢鸿过府,有事相商。 到了孔府,也未需通禀,便直接进了门,直向书房行来。 许是才见了了然过世的缘故,卢鸿觉得孔颖达华发苍颜的老态,格外觉得心惊。还好看着孔颖达笑眯眯的样子,显是精神还颇不错。 孔颖达“呵呵”笑道:“卢鸿你这几天却是有些偷懒了,怎么也不见你到国子监中转转了?” 卢鸿道:“学生惭愧。这几日太子殿下学业颇紧,故而国子监中公务有些放松了。明日学生便及时前来便是。” 孔颖达显是心情颇好,半开玩笑地道:“少来糊弄我这老头子了!太子那学业你何时『操』过心来,不过是借着这题躲清闲罢了!” 卢鸿见孔颖达揭破,也不申辩,只是陪着孔颖达嘿嘿一笑。 孔颖达长叹一声,忽然对卢鸿道:“老夫已拟致仕,不日便要还乡了。” 卢鸿一惊,忙道:“恩师为何这便着急致仕?如今国子初具规模,诸事还需恩师敲定,如何离得?” 孔颖达摇摇头道:“我这心思,也不是才有的。早几年便觉得心力交瘁,想要歇歇了。好在有你帮忙,《正义》已然刊行,现在国子监中学业,蒸蒸日上。原本怕你年轻胡来,现在看,倒是我多虑了。既然诸般事都已安妥,我为何还要硬撑着不放呢。年纪大了,总也该放放了。” 卢鸿心中百转,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道:“那――圣上可曾准了么。” 孔颖达道:“老夫前时也曾数次上本,但均被圣上挽留。此次圣上新得十四皇子,心情甚佳时,老夫借机陈词,幸得恩准。” 卢鸿见孔颖达发际斑白,虽然舍不得,却也想到孔颖达为国事『操』劳至今,年已古稀,也确是应该安度晚年。何况孔颖达显然心愿中已无牵挂,可说是安然告老返乡,也是件美事。便不再多说,只陪了孔颖达闲聊几句国子监中诸事。 孔颖达道:“若说我走后,你来接手最是合适不过。只是一来你年纪太幼,为这司业已然是破例,再为祭酒也太是难为,因此估计朝廷不太可能有此任命。老夫这左庶子一职,已荐于志宁接任,圣上已然准了;祭酒一职,圣上尚未定下。师古他也是才提任为司业,乍然再提为祭酒,亦是为难。无论谁为此职,目前国子监众人与你颇为心服,卢鸿你无需担心。” 卢鸿道:“学生这司业,其实有名无实得紧。无论谁为祭酒,怕都满意不来的。” 孔颖达摇头道:“你前时搞地那些,虽然貌似胡闹,试行一段以来,倒颇有老子无为而治之道,出乎老夫意料之外。可见你心中自有天地,非寻常人可明了。你便放心,就算是有人要为难你,老夫人虽然不在长安,也还能说两句话的。” 卢鸿心中感动,孔颖达一直对自己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就算是致仕之后,还要为自己打算,这般师恩,当真也是少有。 师生二人闲话片刻,孔颖达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有一节,本来老夫也不想多言,此时要走前,却要提醒你一下。那国子博士马嘉运,为人总有些看不透。暗地里老夫也听道些事情,似乎对你颇有成见。自来文人相轻,何况他本有嘉名,更在你之前。如今你反居其上,其中情景,你倒需小心对待。” “哦?”卢鸿虽然也觉得马嘉运此人有些不善,却不想孔颖达这般郑重其事的提醒自己,便道:“马嘉运此人,是何来历?” 孔颖达摇头道:“只知他是魏州人氏,少时还曾出家为僧,后又还俗,隐居白鹿山中。十一年时忽然蒙诏启用,入弘文馆,又拜为太学博士。前时《正义》重修,似与此人有关。但他究竟来历如何,却是不知了。” 卢鸿心中一动,不由深思起来。《正义》重修一事,虽然看来平常,但现在来看,却与原太子李承乾失德,不无关系。李承乾虽然荒孛,但在孔颖达约束下,恶行不著。只因孔颖达因修书辞去右庶子后,李承乾再无人管得,肆无忌惮,为一般狐朋狗党所误,以至被废。 何况若非卢鸿异军突起,将《正义》重修一事引入捷径,此事只怕孔颖达终一生之力,也难完全。若此事乃是马嘉运有意为之,其中的意味确实令人琢磨。 师徒二人又述些闲话,卢鸿偶然想起一事,问道:“圣上新得十四子,确是喜事。只是不知是哪位贵妃所得?” 孔颖达听了,面『色』却有些怪异。 ------------ 第二十二章 八卦年代 第二十二章 八卦年代 过了一会,孔颖达才将其中原委讲给卢鸿听。 原来这位十四子李明,其生母乃是姓杨。这位杨妃,居然是巢刺王原来的妃子。 巢刺王便是李元吉,玄武门之变,与李建成同时被诛。李世民登基后,追封元吉为海陵郡王,谥曰剌。贞观十六年,又追封为巢王,谥如故,故称巢剌王。 杨妃亦是前朝皇族女,乃是李元吉的王妃,若说相貌,确是天生丽质。杨妃一向与当时尚为秦王妃的长孙皇后相得,李元吉死后,长孙氏便邀其到秦王府中居住。不想一来二去,竟与李世民有了情谊。李世民得登大宝,居然便明目张胆地将这昔时弟妹纳为宫中妃嫔。 即使是风气开放的大唐,这事说来也有些骇人听闻。到后来长孙皇后去世,李世民居然欲把杨妃立为皇后。此议引得群臣纷纷反对,尤其是魏征死谏道:“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李世民无奈,才罢此议。但也不肯再立皇后,对杨妃的宠爱,亦是有增无减。 只是杨妃自入宫来,虽然多承雨『露』,却一直无子。直到前不久才得此子,只怕皇后之议,要再启事端了。 卢鸿听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唐时风气居然开放到这种程度。怪不得李治提起来这事来,一脸的不自在。想来对这杨妃,心中是恨得紧了。 不数日,果然有诏,准孔颖达致仕还乡,以于志宁为左庶子,而祭酒一职,却是原中书侍郎杜正伦任此职。杜正伦原为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只因受李承乾牵连,迁为穀州刺史。此次复起,却是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之外。 孔颖达走后,卢鸿依然故我,整日泡在自己那别府之中。这一段他每每将那卷《临河序》置于手边展玩。这卷东西写得与王羲之众多书迹气息更为高古淡然,每日相对,颇有所得。 闲暇之时,卢鸿便选些子石,雕琢成砚。现在他这些砚已经越来越是简单,大多就着原石形状纹理,或雕些鸟虫,或制些小景。所谓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自觉制砚之法,已渐入佳境。 卢鸿这一动手制砚,可是喜坏了几个人,最高兴的便是太子李治。这家伙身为太子,却实在是深得卢鸿衣钵真传,哪次来卢鸿这要不顺点东西走,就觉得是白来了一趟,吃了多大亏一般。上次卢鸿偶然得了一块老大的杜鹃木根,一时技痒,用了好几天的时间雕刻打磨,制成了一个摆件,很是喜欢。不想第二天出去转了个圈回来,东西就不见了。 “怎么搞的?”卢鸿大是愤怒,当即将看门的张老头喊来问道:“今儿上午是不是太子殿下来过了?” 张老头挤了半天眼睛,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大声喊道:“公子说什么?是说让老头子抬什么?您放心,老张这身板结实着呐,三百斤的东西咱抬起来就走!” “我是说太子!太子殿下!” “啊!太子啊!可真是好啊!今天上午来着,还帮咱们收拾呢!老头子亲眼见的,扛了一大堆『乱』树枝子呢!跑得飞快!你说那可是咱大唐的太子啊,唉,居然帮老头子我收拾院子!……” 老张头一边说着,一边感动得眼泪汪汪地,居然还掀起衣襟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花。 真是好太子啊!还知道学雷锋做好事了,都该发小红花了吧? “老爷子你可记住了!下次太子来,一定要盯紧了!什么东西也别让太子拿了啊!可使唤不起这么贵重的人啊!” “不行!这家里没人,收拾不了我就认了,没人看家哪成啊?”卢鸿发狠地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阶级斗争局面是否和谐了。洗砚,明儿你就去到长安给我买几个下人回来!” 洗砚一听大喜:“公子你可是想开了。我早就说应该买几个,哪有咱们这样大院子里没个人影的。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嗯,你办事,我放心。” “这就是你买来的家人?”卢鸿看着眼前这几位男女老少,目『露』怀疑之『色』。 洗砚有些扭捏地道:“确实是有点老的老,小的小,小的主要是看这几位实在是可怜,据说都卖了半年没卖出去了......不过身体还都不错。这位钱大叔,看着显老,其实才四十多……” 卢鸿看了看一边所说四十多的钱大叔,满脸皱纹,弯腰叠背,怎么也觉得误差似乎大了些,便问道:“你说的这位老钱是吧,是哪里人啊?” 钱叔咧着嘴一笑,只见口中牙都只剩三四个了,大声道:“鹅姓钱!今年四十八咧!” ?这都说的什么啊。卢鸿皱着眉又问道:“我是问你家是哪的!” 钱叔笑得更欢畅了,大声说道:“公子放心,咱啥都干得了!这身板结实着呐,三百斤的东西咱抬起来就走!”说着把干瘦的胸脯拍得“嘣嘣”响。 得,明白了。洗砚—— 洗砚低着头对卢鸿小声道:“公子爷,我知道这钱叔年纪大了,耳朵又不好使。可那天我去,见他一个老人家,还挺受人欺负的,一时忍不住就买回来了。”说着又着急地说:“没事公子,不然你把我的例钱减出一块儿来,给这钱叔就行了,反正让他扫扫院子啥的,肯定是干得了吧。” 卢鸿长叹一声:“罢了洗砚,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反正看门的老张头也好不哪去,再多个倒省得孤单。那边上这位大婶就是你找的掌灶的婆子么?算了算了,成不成的试试就知道了,实在不行还是让老张头那婆子干着。不过——”卢鸿看了看一边四个预备丫环的形象,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洗砚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偷偷对卢鸿道:“爷子爷,这可真不是小的眼神不行。临来时,少『奶』『奶』和红袖姑娘都特地嘱咐了,说放家里的丫头,一定得找安全的。你看看——” 卢鸿以掌拍额,嘿然无语。过了会子,咬着牙抬着头来看了看这四位,对洗砚道:“洗砚你看这样行不,这四位就先由你带着,早晚帮你洗个衣服啥的,你要是有意——” “别介别介”,洗砚脸都白了,说话带着哭腔:“我的公子爷,你就念在小的这些年鞍前马后也不容易,就饶的小的吧。买的时候我就勉强领回来的,要真让我天天对着这几位大姐,那不立马就崩溃了!” “出息!算了,没人要公子我就要着。我还就不信了!你们四个,从今儿起就改名,挨个数,春兰秋菊,夏荷冬梅。知道了吧?” 四女齐时粗声答道:“奴婢知道了。” 卢鸿缓缓地长呼一口气道:“你们先下去收拾收拾,也容公子我喘口气,适应适应。” “春兰,上茶!”卢鸿手摇折扇,轻轻唤了一声。 对面的李治脸上略有兴奋之『色』,嘿嘿笑道:“怎么?师尊也学着要金屋藏娇,听说昨天一口气买了四个身边的丫环?” “怎么了?不行啊。我的太子爷,你可是堂堂储君,可不兴一听这事就眼睛发亮,一脸……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没事,在你这有啥装的?”李治一边从春兰双手递上的茶盘中拿过茶,轻品一口,对着卢鸿说道:“师尊精于艺事,文雅绝伦,那这身边之人——扑!” 李治说着话一转头,乍冷见到春兰的庐山真面目,不由一口茶全喷到了案上。当下呛得连连咳嗽不止,手指着春兰说不出话,眼睛瞪得从眼眶里直突了出来。 春兰见了连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递巾。可惜太子殿下不看到她还好,一见之下,又是连声咳了起来。 “得了春兰,没你事了。你就先下去吧。”卢鸿连忙道。 “奴婢告退。” 半天才喘息平稳的李治,看向卢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明的味道。 “师尊,这位春兰姑娘——” “怎么了?昨儿买了四个丫头。春兰模样还算整齐点,才放在书房伺候的。” 李治声音颤抖地道:“天哪~~这还是整齐的,那不齐的都啥样儿啊……师傅啊,你不会是,这个这个,审美观念有些不对吧?怪不得我听说莺娘想以身相许你都不要,原来,你喜欢的是——” “胡说!我喜欢什么了我喜欢,还不是,还不是……”卢鸿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 李治眼睛转了几转,随即一拍脑门,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嘿嘿,我明白了,定然是咱师娘不放心你吧,哈哈哈哈。”李治随即发出了一阵怪笑。 卢鸿眼睛也不由睁大了:“这你怎么猜得到的?……”才说半句,忽然醒悟到说漏了嘴,连忙止住,做出一脸严肃的表情来斥道:“荒唐!” “甭装了我的右庶子大人”,李治的表情就象刚偷到两只小母鸡的黄鼠狼一般,眨着漂亮的眼睛道:“我从小就看得多了。那宫里宫外,争风吃醋的事,咱门清着呢。” 卢鸿仰天长叹:“我的天啊,我都教出个什么样儿的太子来了,真是无颜再见世人了。” 说罢,随手拿过案上一个砚屏,做势向头上拍去。 “别动!”李治双眼一亮,连忙止住卢鸿,伸手将那砚屏夺过来道:“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 第二十三章 最难消受 第二十三章 最难消受 “此物名叫砚屏,乃是用以遮在砚台前边,免得风直吹于砚面上,导致墨汁干得太快。”卢鸿解释道。 砚屏这东西,直到宋时才会出现。虽然说也是屏风,但一般不甚大。大多是以上等木材所制,其上镶嵌石板等装饰,置于案上砚台一侧。后来渐渐脱离实用,成了文人案头摆放的玩物,也叫做『插』屏。 作砚屏上的石材,有用砚材的,也有用其他花纹的石头如大理石的。卢鸿这件,却是一方燕子石的砚屏。 “妙啊!”李治看着很是喜欢:“这上边嵌的却是什么石头呢?怎么凹凸不平, 上边的形状便如个蝙蝠一般,莫非乃是天然形成的么?” 卢鸿道:“正是。这种石头名叫蝙蝠石,也叫燕子石。太子请看这形状,是不是就象是展翅飞翔的蝙蝠或燕子一般?其实此乃一种化石,是一种名叫三叶虫的动物,死后其身体化为石质,方成此物的。” 卢鸿所说燕子石,便是后世所说的三叶虫化石,『色』呈褐黄『色』。所谓蝙蝠或燕子,便是三叶虫的两个腭,伸展如双翅一般。其实若是完全的三叶虫,其形状反倒并不象燕子了。 看李治爱不释手,卢鸿继续教育道:“所谓化石,便是动物或植物等,深埋地下,亿万年后,方化为石。比如那龙骨,其实便是一种象蜥蜴一样的巨大爬虫,死后所化的。” “哦?”李治大感兴趣,连忙追问。只是卢鸿对这类知识所知也是有限,何况有些东西也没办法全说清,只得择其主要的,向李治介绍一二。李治听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最后卢鸿说道:“这燕子石也可制砚,虽然不如端歙般为佳,但材质细腻,别有风趣。” 李治听得连连点头,又是满面沉痛:“适才师尊为着我这不争气的学生,竟欲以石击额,实在是愧杀李治了。为不负今日恩师教诲之恩,此砚屏李治便长携身边,若再有错时,不待恩师开口,李治便自己以此石击额为诫!”说罢便顺手将那砚屏向怀里放去。 “岂敢岂敢”,卢鸿眼睛都要红了:“所谓教不严,师之惰。怎么敢让太子殿下为着为师担当罪过呢。” “有事弟子服其劳”,李治起身就跑,还远远地喊道:“师尊你就放心,学生绝不会白受您的教导,必有所报……” 一众随着李治来的侍卫见李治又拎着东西跑出来了,一个个很熟练地在后边劝阻卢鸿莫再相送,道是太子有命,绝不能让卢鸿这当老师的送出门外。 卢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治拿着自己心爱的砚屏一溜烟地出了院门口,看门的老张头还兀自喊道:“唉呀鹅的太子殿下,你咋又帮俺们扔垃圾了呢。你说你可是咱大唐的太子啊,唉,居然帮老头子我收拾院子!……” 老张头一边说着,一边感动得眼泪汪汪地,又掀起衣襟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花。 卢鸿遥望此景,只得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次日。 卢鸿才起来,正在秋菊的侍候下漱洗打扮。洗砚面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态进了门。 “少爷!太子他――” 卢鸿当时一激凌,把一边的秋菊吓了一跳。 “啊,我案边那件昨晚找出来的菊花石清供收好了没有,快点收起来。你还等什么呐!”卢鸿催促洗砚道。 “少爷,太子没来。” “咳”,卢鸿长出了一口气,“没来你瞎咋乎什么,真是庸人自扰。” “不是,太子是没来,可他,可他……” “他怎么了?” “他送过来四个……仙女姐姐,说是来侍候少爷您的。还说既然是太子所赐,定须收下,就算是少『奶』『奶』也得给个面子。” “啊……” “奴婢琴儿。” “奴婢棋儿。” “奴婢书儿。” “奴婢画儿。” “拜见少爷。” 四个天仙一般的美女站在卢鸿面前,衣袂飘飘,浓装淡抹,姹紫嫣红,香气袭人,燕语莺声。 侍候我?这仙女一般,让我侍候都侍候不过来吧? “太子说了。”琴儿娇滴滴地说道。 “要奴婢一定要侍候好少爷,一任少爷支使。”棋儿甜馥馥地说道。 “要是奴婢几个没有侍候好,少爷不满意的话。”书儿软绵绵地说道。 “就直接拉出去打杀算了!”画儿可怜怜地说道。 “……”卢鸿直瞪瞪地看着几位仙女,不知说什么好。 “哎呀,少爷这头发怎么梳得这么『乱』呢。”琴儿直接从秋菊手里拿过了梳子,细软的手指轻轻地捋过卢鸿地头发,开始为卢鸿梳头。 “是啊,少爷这脸洗得也太随意了。”棋儿立刻端过脸盆,娇柔的手掌抚过卢鸿地脸颊,开始为卢鸿洗脸。 “还有,少爷的衣服穿得也不太整齐。”书儿当时解开了卢鸿的腰带,灵动的双手铺展开卢鸿的周身,开始为卢鸿整装。 “可说,少爷的鞋子都没提正。”画儿马上蹲下身子,轻巧的双手抓住卢鸿的软靴,开始为卢鸿提鞋。 秋菊直接就给挤到了墙角里,看着四位天仙取代了自己的位置,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太不象话了!” 对面的祖述脖子上青筋暴起,听着对面的卢鸿哭诉完自己的遭遇,一脸的愤怒与不甘。 相陪的卢鸿香风缭绕,只见四位仙女围着他团团转,琴儿正在给卢鸿捏肩,棋儿正在给卢鸿捶背,书儿正在给卢鸿敲腿,画儿正拿个扇子给卢鸿扇风。 这都快冬天了还扇什么风? 不扇不行啊,卢九公子现在面『色』红晕,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四个侍候卢鸿一个,对面祖述理都没人理,只有春兰给上了一杯茶。 不上茶还好点,看着对面四位天仙侍候着卢鸿,再看看给自己奉茶的春兰,祖述脸上就差写着抗议两字了。 “哎,是啊。只是李治毕竟是太子殿下,即使行为有此孟浪,卢某这为师的也只能慢慢教导,却也不便直言相责啊。”卢鸿一脸的痛定思痛。 祖述脸上的愤愤之『色』更浓了,大声说道:“我不是说太子不象话,我是说小九你太不象话了!那什么砚屏怎么可以落在太子手里,难道找几个丫环,就把你的立场卖了不成?就算卖,也应该卖给老黑我嘛。你还拿不拿我当你哥哥……” “我的哥哥”,卢鸿脸上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只要你能想办法把四位仙女给搞定,看旁边那块菊花石了没有,便以此宝相赠。” “菊花石,啥东西?”祖述一步就跳向卢鸿手指的方向,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木座上的那位菊花石,当时眼睛又大了一圈。 “这是――这花是天然的?” “正是。这种菊花石虽然各地均有出产,但如小弟这声这般黑白分明的却也不多见,何况你看这其中一朵大花,居然花心重叠,且形神兼备,可说是难得的佳品啊。” 菊花石便如其名,乃是黑或灰底的石头上,有漂亮的菊花形状的白『色』花纹,栩栩如生。此物不少地方都有出产,用以制砚或观赏均可。卢鸿这件菊花石,高有数尺,底子纯黑,上边几朵碗大的雪白菊花,确是菊花石中的极品。 “小九你也是的,咱们兄弟办点小事,还用什么礼品不成。”祖述一边说着,一边“嘿”地一叫劲,将老大一块石头扛起来就走,还不忘顺手把底座拎上:“丫环的事就交给哥哥我了,你就放心瞧好吧!” 次日。 卢鸿才睁开眼,忽然觉得眼好象花了。 昨天没喝酒啊,怎么看什么都是双的了? 使劲『揉』『揉』,再『揉』『揉』。没错,眼前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位仙女侍候在床前! 八位仙女分成左右两侧,可谓争香斗艳。 这边的琴儿棋儿书儿画儿没有问题,这边这四位咋有点面生呢――你们是新来的吧! “奴婢诗儿。” “奴婢词儿。” “奴婢曲儿。” “奴婢赋儿。” “拜见少爷。” 天啊,我说的“搞定”是要你把那四位弄走,怎么理解的,又给我弄四个来了? “祖爷说了。”诗儿娇滴滴地说道。 “要奴婢一定要侍候好少爷,一任少爷支使。”词儿甜馥馥地说道。 “要是奴婢几个没有侍候好,少爷不满意的话。”曲儿软绵绵地说道。 “就直接拉出去打杀算了!”赋儿可怜怜地说道。 “……”卢鸿直瞪瞪地看着几位仙女,真是很想把那黑头拉出去打杀算了。 “哎呀,少爷这头发……”诗儿才拿起梳子,琴儿已经开始上前捋过卢鸿地头发,二女如斗鸡一般,争夺为卢鸿梳头的权利,互不相让。 “洗脸……更衣……穿鞋……”只见群雌粥粥,娇影叠叠,差一点直接把卢鸿又压回被窝里。 “卢先生你怎可如此?” 对面的褚行毅满脸哀怨,一边的卢齐、卢平、欧阳珏、李清等人连连点头。 相陪的卢鸿身边云山雾罩,八位仙女十六只手此起彼落,将卢九公子蹂躏得如同一棵纯洁的梧桐树。 只有春兰一人手托茶盘,为对面数位客人奉茶。 “找几个丫头算什么大事啊?”卢齐数落着卢鸿。 “兄弟们帮你做点事都不行么?”卢平在一边敲边鼓。 “受先生大恩无以为报。”欧阳珏满脸感激。 “先生若有所求,自当效劳。”李清言辞肯定。 “为先生寻找美侍一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众人异口同声。 …… 最后还是卢鸿以死相胁,才劝得群情激愤的几位热血青年没有冒然行事,只是背着李治偷偷藏起来的掌中玩砚又少了几块。 “琴儿铺纸,棋儿洗砚,书儿磨墨,画儿奉笔,诗儿掌灯,词儿添香,曲儿持印,赋儿――”一一吩咐的卢鸿看了一下落在后边找不着事儿嘟着小嘴儿的赋儿,迟疑一下道:“不然赋儿你帮我吹写完的字吧,干得快点。大家各司其职,不许打架啊。” “是!”八女齐齐地娇声答道。 “少爷要写东西么?”春兰把茶端上来,才问一声,立马被一群仙女七手八脚将茶抢走,你争我夺地送到了卢鸿唇边。 卢鸿苦笑着拿过茶喝了一口道:“是,我要再写一出新戏,名字就叫――《八美图》”。 ------------ 第二十四章 报纸 第二十四章 报纸 卢鸿的香艳生活并没有就此到头,没几天,一份新创刊的杂谈出版了它的第一期。这份杂谈的名字非常专业――《曲苑杂谈》。 《曲苑杂谈》主要内容是关于戏曲及文艺界的各类花边新闻,第一期内容颇具轰动『性』。 首页大题目楷体字:卢司业不惜异宝,九公子重得佳人。 将卢鸿院中缺少美婢,李治与祖述以美易宝之事写得如同一篇传奇一般,其中不乏夸张之辞。 卢鸿看得差一点拍桌子,只是身边众美环绕,手也实在不太方便,这才没有拍下去。 事实上卢鸿只是出于简单的被误解而造成的愤怒,并没有想到这一花边新闻公布后的可怕后果。 后果便是第二天他这间别业的大门就给堵住了,一辆辆的马车都是各方各界欲求宝砚佳作的权贵豪门,而且无一例外地带来了各形各『色』的美婢娇娃。 卢鸿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考虑举行一次选美比赛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闪现一下,看着门口汹涌的人群,老张头终于发挥了其巨大的优势。听着他“哦哦啊啊”地在那里打岔,卢鸿赶紧拉过洗砚,落荒而逃。 不得不说,后院没有院墙还是有些好处的。 过了几天以后,《曲苑杂谈》新一期就上一期文章中部分不实之处做了书面说明,并对因此给卢鸿造成的不便作了道歉。就算这样,这场风波也闹了几天才平息,而《曲苑杂谈》因此一炮而红,各类八卦信息得到了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销量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尤其在之后不久,莺娘的演出将要搬到戏院中进行,各类新戏的传闻纷纷扬扬。《曲苑杂谈》通过各种渠道,将莺娘正在排演新戏的一些小道消息登了出来,引得众多戏『迷』期望值一天比一天高涨。而《曲苑杂谈》的销量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在十月份的时候,戏院终于落成。卢鸿亲自命名为:长安大剧院。在其启用的开场戏上,包括天子李世民、太子李治、吴王李恪以及部分妃嫔集体亮相。当然众多高官贵族更是数不胜数,当天的仪式几乎将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一网打尽。 首场上演的正是卢鸿的新作《西厢记》。 其轰动效果是可以想象的,比起《牡丹亭》首演来,也差不到哪里去。若说各家期刊报纸连篇累椟的报道,还更有过之。 褚行毅等人的《艺苑掇英》近水楼台,出了《西厢记》的专刊,其中还有对莺娘的专题采访,提了一大堆的问题请莺娘一一答复。其间莺娘对卢鸿的才华及人品的仰慕之情毫不掩释,更透『露』还有多出戏曲正在磨合中,不日即将出演的消息。这一期《艺苑掇英》卖得价格极高,数量依然极少,名气更加响亮,风头之劲一时无二。 其他各期刊报纸,都纷纷报出了大价钱,专门收购关于卢鸿、莺娘等人的各类消息。此外还有各类的评论人士及撰稿人,对新出现的《西厢记》进行了各角度的点评。 现在除了占主流的叫好声,自然也有不遗余力进行抨击者。那《古风》自然又是大喊世风日下,指责《西厢记》比起《牡丹亭》来,更是等而下之,败坏世风,乃是一等一的大毒草。 除了《古风》外,另一外报纸也是打击戏曲的急先锋。其名乃是《因果报》,创刊倒是比较早的。这刊物的名字颇有意思,“报”字既有报道之意,又含因果报应之意,乃是佛门创立的一份期刊,专门对信徒宣传佛门宗旨。人们叫顺了嘴,皆称之为“报纸”。 “报纸”之名由此而来,后来者多有仿效其意,将所办刊物亦称为某某报纸的。 因为卢鸿的这两出戏曲太过火爆,那方外之人,僧道尼等,也多有观看的。结果许多青年僧尼,因此爱慕俗世情缘,居然纷纷还俗,使得寺庙一下子都冷清了不少。更因卢鸿本来对佛门就不是很客气,导致《因果报》对卢鸿大是不满,攻击得更是格外卖力。 《古风》和《因果报》的评论自然惹得众多戏『迷』不满。但按照大唐有关法令规定,二家刊物并没有违法之处。因此众多戏『迷』纷纷依托其他刊物投稿建言,对反对意见给予批驳。一时之间,硝烟『迷』漫,争得天昏地暗。 现在只长安城中,各类期刊报纸怕不有十几种。每天为了各种新闻消息出台评论,互相攻击辩论,搞得不亦乐乎。前时经辩的风气,在此又发挥了新的作用,一大批善于批评的专职文人大出风头,开始崭『露』头角,成了职业的撰稿人。 就算是各大书院的学刊,也对戏曲等时下的『潮』流现象有所涉及。但学刊与报纸等有一个明显的区别便是本身并不持观点,同一学刊中的文章分别由不同的作者完成,而作者的观点往往并不一致。甚至有时候,一本学刊中数位名儒观点都有冲突。在士林看来,学刊这种超然、公正的立场才是真正的出版界的代表。 当然,要说到销量,学刊是拍马也追不上各类期刊报纸的。 对这种现象,朝廷上颇有争论。有相当部分官员认为现在这种状况不利于朝廷一统,似应加以约束。但以马周、房玄龄为首的主要文官集团却对此现象颇为支持,甚至马周都已经建议在御史台专门建立机构,收集报纸中民众的一些对时政、对朝廷的看法与观点,以为对官吏的监督之用。事实上,前不久时便有因为报纸爆料某地某某官员为了讨好莺娘,不惜挥金如土献礼被拒的消息后,御史台由此还揪出了几起案子。各类地方官吏不法行为,也多有因报纸刊登而曝光的。马周在奏折中写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报纸大行,何需谤木。则地方官员,但有污行劣迹,必以此大白于天下,再不得塞众人悠悠之口矣。民情之畅达,自古以来无过于此者。” 当然在大多数官员心目中,对期刊报纸的重视程度并不高,在他们看来,这些刊物的娱乐意义,远远高于政治意义。 李世民对于这方面的敏感程度,显然要高于大臣们。在各家刊物开始出版以来,李世民就一直关注其进展。据说在有关人员的进言下,李世民颇有意朝廷也出版一份类似的刊物,但又一直未定下章程来。虽然国子监有一份《国风》,算是官办。但那也是一种学刊的『性』质,并非朝廷的口舌。最后,还是在长孙无忌的力倡下,大唐的第一份官方报纸终于出版了,其名字非常直接地称做《官报》,内容主要是朝廷的相关政策、新闻与评论观点,而其主管者,正是太子李治。 官报主管确定过程中,颇多周折。虽然表面看来只不过是个闲差事,但很是有几方面争取这一职位。据说吴王李恪为此花了大力气,甚至多次入宫向李世民面陈。但是最终长孙无忌的劝说发挥了决定作用,李治成了官报的主管。而以太子出任此职,也成了日后大唐乃至后世的定例。 在此事决定之后,李治第一时间来拜会了卢鸿。 “父皇定要将此事交付于我,舅舅也要我定须将此事担起来。只是如何着手,本王实在是一筹莫展。”李治向卢鸿诉苦道。 “太子可知为何圣上与长孙大人,都这般看重报纸之事?” “父皇道,报纸虽然初见端倪,但日后发展不可限量,当为朝廷之喉舌,民情之锣鼓。若得法时,贪官不能弊人耳目,污吏不能掩人视听,是上命下派,下情上达之最佳途径。” “不错,正是如此,”卢鸿点头,心中暗暗佩服,虽然李世民等看得还略微简单一些,但这些见识,已然是了不得了。“既然已然明了其中关键,太子殿下还有何疑问?” 李治苦恼地道:“若是民报,自然容易办得。只是本王所办却是官报。既为官报,还如何体现民情?若只发布朝廷命令,各家报纸均已做到,何须再多一家官报?” 卢鸿道:“太子殿下所苦恼的,便是官报的立场。其实若想明此节,亦是简单。既为大唐官报,则官报立场,全在大唐利益。” “利益?”李治一时有些失神:“办报纸与利益何干?难不成咱们官报也要挣钱不成?” “太子想得太狭仄了。所谓利益,岂只是区区金钱?我大唐百姓富足、官民安定、经济繁荣、武力强盛、威名远播、文化发达,如此种种,均是大唐利益所在。因此,大唐官报所指,必是有益于以上诸情形者,方为官报立论之本。”卢鸿侃侃而谈。 李治回味卢鸿所言,心中渐有所悟。想了一会又对卢鸿道:“果然如此,是李治只看到那些杂谈之类,想得简单,小瞧了这报纸的意义所在。如此卢师能否为李治『操』持此事,以启官报之风范?” 卢鸿微笑道:“太子既然知道了圣上委任之意,又清楚了官报立场所在,如何还不知道此事关窍?既为官报,则其中怎少得了诸位大人。既然于、马、苏、高诸大人,尽为东宫之属,这官报如何兴办,难道还有何不明白的么?” 李治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这掌握份官报的意义。这份报纸,不只是李世民交给他的一件武器,更是对他的一份考验。 ------------ 第二十五章 妇女解放运动先驱 第二十五章 『妇』女解放运动先驱 李治兴冲冲地去办他的报纸了,卢鸿总算可以松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喘匀,许久不见的衡阳公主又上门来了。 春兰上了茶,估计是早有耳闻,衡阳公主表现出了足够的抵抗能力。只是对八位仙女忽然不见有些奇怪。 “闻道公子群美拱绕,享尽艳福,怎么今日却未曾得见?莫非是金屋藏娇,不欲使外人得见么?”衡阳公主现在也被杂谈报纸之类沾染得很有些八卦潜质了。 “哪里”,卢鸿满脸苦笑道:“前时为友所误,恰逢有一出新戏需用人手,便尽数遣去莺娘处学戏帮着撑台去了。” 卢鸿所说新戏便是那《八美图》。原来万般无奈之下,他便写了这新戏,借用唐伯虎传说点缀成文,顺便哄了八位仙女到莺娘处排这新戏,省得天天在自己眼前绕来晃去,弄得心神不定。 “倒是公主这一段以来久未得见。卢鸿这新居与公主府第比邻而居,本该先去拜见公主,怎么还敢劳烦公主大驾光临呢。”卢鸿嘴里一派诚惶诚恐,只是脸『色』表情看着实在不是那个样子。 “罢了,我的司业大人,就少来这套吧。”衡阳公主倒很放得开,“真是看不透你这个人,怎么上天就这么不长眼,把那些才华一不留神都扔在你脑袋上了呢。说来还得谢谢你,你托雉奴给我的小砚收到了。真是神乎其技,令人爱不释手。天成卢九砚,确是名不虚传。” 卢鸿谦虚地说道:“公主太夸奖了。这一段闲居无事,磨磨手头做的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哦,闲居无事么?”衡阳公主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道:“要说别人兴许就信了,在衡阳面前也这般说就有些哄人了吧?先时你那什么出版法出台,衡阳还想不明白卢九公子弄这个是什么意思。现在看看,只怕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几家报坊,后边都是你卢九公子的手段吧?” “公主这可是冤枉为臣了。为臣只是因为身为国子司业,故在国子监学刊《国风》中管些事务,也不过担个名儿罢了。那其他杂志报纸,与为臣更是毫无关系。”卢鸿满脸肃然。 衡阳公主“哼”了一声,不信之意,傻子也听得出来。 “我不管里边有没有你掺和,今天登门拜访,却是有事相求。”衡阳公主完全没有求人的自觉,口气简直比被求的还强硬。 “公主尽管吩咐,只要力所能及,卢鸿定然从命。”卢鸿低眉顺眼地说道。 衡阳公主看了卢鸿半天,最后也微微泄气地道:“卢鸿,你就不用在我面前摆这唯唯喏喏的样子了。这大唐或许还有人低估你,衡阳是绝不敢的。此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乃是我有几位姐妹,也一心想办一份刊物出来,专为闺阁传播的。只是诸般事宜没有头绪,只得来找你了。” 『妇』女也要解放了呵。卢鸿心下想着,口中恭恭敬敬地道:“公主这般抬爱,卢鸿岂敢。只是出版事宜,卢鸿确实只是浮于表面,深入了解有限。不过国子监与少府监印作署中倒很是相熟,明日卢鸿便命人去请那署令来向公主解说明白。” 衡阳公主根本不吃他这套:“少来跟我装糊涂,要是找少府监我不认识,还劳你大驾做什么。你已经是本报的特约总编,明天我那几位姐妹就上你这门来,你就准备走马上任吧!” 啊~~卢鸿一听大惊失『色』,好容易把几位仙女弄走了,这回要按衡阳公主所说,自己这府里再杀上来几位公主郡主县主什么的,那自己还不直接改成『妇』女办主任了么。 “公主,此事万万不可――” “可不可的就这样了,衡阳已经征得父皇同意,还求得父皇亲笔题了字呢。你就安心做你的总编大人吧,衡阳先行谢过。” 衡阳公主走了,卢鸿却还在书房中发呆。一想自己居然成为大唐有史以来第一份『妇』女杂志的总编,日后不免被人推举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这等光荣称号,不由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只能徒唤奈何,黯然伤魂不已。 “闻知公子大义相助,高阳不胜感激。”对面的宫装美女轻言浅笑,仪态万千。 卢鸿自然连声逊谢,只道不敢。 饶是卢鸿这一段在众香国中饱经考验,初见这位大名鼎鼎的高阳公主,一时也是有些惊艳。 若说相貌,高阳公主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但最吸引人的,却是她那种出身皇家的高贵气质。卢鸿本人出身世家,所见的皇族权贵也不在少数,气质特优的女子也多有所见。但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高阳公主身上,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高雅气息确实表现得格外出众。 面对高阳,卢鸿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对面是什么人物。虽然此时她才嫁了那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不久,与辩机的香艳故事尚未发生 再一想整天以纱遮面的衡阳公主,居然被称为皇族中最为出众的美女,难道比这高阳公主更为出『色』不成。暗瞟了一眼在一边默然不语的衡阳公主,一时心中也不由暗香浮动。 面对联袂来访的诸位公主们,卢鸿表现得从容自若,风度惹得一众美女也是大生好感。 “曾闻公子言道天人合一,众生平等,未曾视我辈女子为卑微,高阳久仰高论。此番更欲借此言论大开之机,梓行新刊,为我女子倡言,使世人不再视女子为无能无才之附庸。公子居然愿一力相助,这般高义,实在不能不谢。”高阳公主言语直爽,谈论间神彩飞扬,令卢鸿颇为心折。 其他几位公主看来是以高阳为中心,唧唧喳喳地一起夸奖起卢鸿来,接着又一个个好奇地提了一大堆的问题,从近期准备上演的戏曲情况到前时换美的壮举,林林总总,问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直到卢鸿说得嘴都干了,还是没有提到办刊物的正事上来。 最后还是衡阳公主看不下去了,提醒大家今日来此的目的,众女才结束了三纸无驴的局面,商议起杂志的具体情况来。 指望众位美女拿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来是没有多大的可能的。卢鸿除了在印制、发行等具体技术环节拿出意见外,更提出了几点特别的建议。一是刊物读者,以女『性』为主,但不应只限于女姓。二是题材应略为广泛,除了诸如美容、服装、育婴、教子等女『性』常见的刮目版块外,也应该加入艺术、时事等大众话题。三是最好以女『性』出任总编,毕竟女子的视角,和男子区别还是比较大的。 前两点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后边这点,虽然一众美女说起来都明明白白的,可真是让她们却当总编,却一个个面有难『色』。最后诸位美女都担任了特约编辑之职,日常工作还是要由卢鸿先撑起来。 “没关系,暂时先委屈卢公子费心做着”,衡阳公主胸有成竹,“这女总编的事儿就交给衡阳吧,定寻一个适合人选来。卢公子就是不说,衡阳心中也有定计。” 卢鸿说了半天,已经头脑发晕,口干舌燥,虽然觉得衡阳公主说这话时似有别意,但一时神心俱疲,也就没有多想。 “对了,说了半天,刊物名字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卢公子大才,您觉得叫什么合适啊?” “这还不容易,就叫《『妇』女之友》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卢鸿知道既然李世民早题了名,那是肯定已经定下了,干脆『插』科打荤,省得费事。 一众美女听完笑倒了半屋子。 第一期《暗香》终于发行了,而且立即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她不仅是有史以来第一份女『性』刊物,而且得到了大唐天子李世民的首肯,更亲笔题名。大唐第一才子卢鸿受邀为总编,担纲了首期的编辑与设计。据说刊物之名,来自卢鸿题画墨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且更令人关注的是,第一期上用了很大的篇幅,刊登了特约编辑高阳公主对卢鸿的采访全文。其中不仅涉及了卢鸿自幼以来的成长历程,更有其艺术理念、择偶标准以及出任《暗香》主编的感想等等。 有了上述卖点,这刊物想不火都不可能。可惜的是,因此更加引人关注的卢鸿同志,却受到了其朋友们一致的批评与抗议。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太子李治用悲切地声音说道:“您也是堂堂国子司业,又兼本王右庶子,居然去那女子刊物任职,为女子之役……”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祖述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您也是堂堂一号才子,又是本朝戏曲大家,居然为了一点刊物销量,现身说法,吸引眼球……” “重『色』轻友……先生请恕学生放肆,”褚行毅委婉地说道:“只是当仁不让于师,学生《艺苑掇英》多次欲采访先生均为先生所拒,奈何公主一至便言听计从……” 此时卢鸿才明白衡阳公主所说“已得父皇首肯”一事完全是扯虎皮做大旗,当时衡阳公主对李世民说的只是请卢鸿指点帮忙,结果一下子居然把自己绕进来了。 “打了一辈子雁,倒让雁啄了眼!”卢鸿一时气结。面对一众损友,卢鸿道:“有意见?是不是需要卢鸿奉砚数方,以抚诸位受伤的心灵啊?” 对面众人均同时闭嘴,头点得比鸡啄米的还快。 “今天封山,不出石头了。各位如有意见,请向本刊特约编辑衡阳公主投稿反馈吧!” ------------ 第二十六章 九九消寒 第二十六章 九九消寒 虽然知道是被衡阳公主骗上了船,但事已至此,卢鸿也只得善始善终。好在《暗香》的出版周期比较长,一众女编都持着尽善尽美地原则,也不追求利润,没有给卢鸿增加太多的麻烦。 但另一麻烦事就使卢鸿非常头疼。虽然按着卢鸿的提议,编辑部搬到了衡阳公主府上,没有真个落在自己这里,但一众女编还是经常跑到自己府上来串串门,搞得卢鸿无可奈何。 尤其高阳公主,自从见过卢鸿之后,很明显大有好感。衡阳公主府本来离卢鸿这就近,架上石桥后,步行没多久就到了。结果高阳公主有事没事就跑来转转,抓住卢鸿聊天清谈,要卢鸿讲这讲那不说,还和李治一样贼不走空,回回都要划拉点东西再走。其他女编也好不到哪去,一进了卢鸿这院子都是眼睛贼亮,四下搜寻。吓得卢鸿前天差点在门口立个消息树,让老张头看着点,一看扫『荡』小分队出了碉堡,立马把消息树放下,乡亲们也好有个准备。 不过看了看老张头的表现,卢鸿基本就将其定『性』为汉『奸』一类,指着他通风报信不太现实,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 现在看门的老张头,成天感动得泪流满面,逢人就拉住讲咱大唐的太子公主如何如何。据说自打众女编经常来卢鸿这串门,老张头就再没用扫过院子。 “亭前垂柳”,高阳公主念着,随即又笑道:“原以为还要多久呢,这也没多长时间就已经写了四个字了。” 高阳公主面对的一件立屏上写着四个大字,乃是卢鸿所制的九九消寒图。所谓九九消寒图,却是一块空板,其上共需写九个字,每字均为九笔。自入冬一九第一天开始写,写到九九最后一天,一共九九八十一笔,正好把冬天过完。 前时卢鸿弄了这个玩艺,一众女编都大感兴趣。此时其上已经写了四个字,正是卢鸿那楷体字,写得饱满厚重,骨力超凡。 “公主喜欢就搬去吧”,卢鸿懒洋洋地道:“反正过两天我要回范阳,也懒得费事搬这个玩艺了。正好麻烦您给补完了。” 高阳公主听了笑道:“难得卢公子也大方一回,如此高阳便却之不恭了。” 卢鸿只淡淡一笑,却有些心不在焉。离家已久,将归之时,这份思乡之情,额外强烈。 按唐时法令,官员在春节时,有七天假期。但卢鸿向来懒散惯了,打了个巡察学务的招牌,又由太极书院来人弄了个邀请函,便早早回家去也。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这首小诗本是写给代表太极书院来京的卢涛的,但不知怎么的被《曲苑杂谈》刊登出去。这下子众人都知道了卢鸿回返范阳的消息,除了诸多朋友送行之外,居然还有相当数量的各家报刊的专题撰稿者一路同行,将一路所见的消息记录下来,再由驿站传递回长安报坊之中。 好在一路风和日丽,绝无冬日雨雪交夹的情景,卢鸿一行非常顺利返回范阳。卢祖安与卢夫人见儿子归来自然是欢天喜地,一家人团聚,说不尽的天伦之乐。 现在有了报纸刊物,其上关于卢鸿的信息甚多。从卢鸿写的戏曲到美侍的小道新闻,卢夫人等知之甚详。此时说来,更是言笑无尽。 郑柔一年未见,似乎开朗了些许,笑容比以前灿烂了很多。夫妻相见,卢鸿才恍然觉得一年光阴似水,想来却是辜负娇妻。再回到熟悉的家中,与郑柔缠绵相对,心中额外踏实安定。 第二天,卢祖安与卢鸿在书房中细谈了半日。 “太子之事既已成定局,鸿儿你觉得是否形势便再无变数?”卢祖安沉稳地说道。 卢鸿不太肯定地道:“儿子却觉得不能如此说。事实上,对衡阳公主,儿子还有诸多怀疑?” “哦?莫非你是指衡阳公主与长孙大人联盟之事么?” “不错。虽然衡阳公主也承认与长孙无忌共为盟友,共推李治为太子,但他们之间的合作必然是临时组成的。长孙无忌此前一直是铁杆的李承乾拥护者,只是因为李承乾被废,他才不得已选择了李治。而衡阳公主很明显一直与李承乾不搭调,那么她一开始与儿子所说合作时,李承乾反迹未『露』,必然与长孙无忌尚未达成一致。”卢鸿慢慢说道。 “嗯”,卢祖安点点头道:“如何一来,就说明衡阳公主身后另有其人。长孙无忌不过是临时合作的人选罢了。这一节为父也想过。但既然此时双方已然成盟友之势,暂时应该不会再有变故了吧。” “但儿子总觉得事情不会这般简单。李治明显离衡阳公主更为贴近,长孙无忌虽然是临时加入的一方,但依他的心『性』如何能接受这样的局面?而衡阳公主背后一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始终未『露』面目。按说此时大局已定,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此事也有些奇怪。” 卢祖安面『色』也沉重起来道:“长孙无忌与衡阳公主两方必然会有冲突,争夺李治的信任,自然是无疑的。但圣上英明神武,双方也只能在暗中角力,万不会摆到台面上来的。” 卢鸿点点头,随即又道:“此外,儿子对那吴王李恪,也有些感兴趣,也曾要族中注意他的行动的,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卢祖安叹了一口气道:“自你道关注李恪后,族中特别加强了对其观察,这位皇子,确有可疑之处。虽然他在长安淹留一年,但与其封地通信,颇为频繁,竟是从未中断。而其王府,经营得极为严密。虽然族中花了大力气,但急切着,硬是无从下手,难得有价值的资料。” 卢鸿问道:“除了与其封地,还发现他与其他人有什么联系没有?” 卢祖安道:“现在看来,他与宫中似乎有一些秘密联系,但没有更细的消息。此外与在外的几位王爷,如荆王、徐王走得也很近,但也比较隐密。” 荆王李元景、徐王李元礼都是李世民的兄弟,平素也各自在封地。虽然说来李恪与这几位王爷乃是至亲,但这般交往本是比较忌讳的事情。 卢鸿叹了口气道:“李恪这次久居长安不去,本身便极为可疑。虽然世人都道其『性』最似圣上,因此留连戏曲亦是承父『性』,但却全不想时机不对。当今圣上神明英武,为皇子时决战杀伐,何曾有留连温柔乡之事。只是如今天下升平,方有此举。而李恪若真似圣上,绝不会甘心王爷之位,更不会为了一个莺娘置大事于不顾。因此他滞留长安,必有所图,且只怕就在不久。” 卢祖安略有怀疑道:“若真有所图,这般大计,总不至拖了一年尚无动静。若真这般,他何苦不先回封地,以待来年?非要在长安呆上一年的时间。既然我们能想到与其『性』格不符,有心人未必便想不到。如此行事,岂是深谋远虑之行?” 卢鸿也是想不透此点。按李恪留在京城之中,必然是有所行动需要准备。但一年未见动静,确实于理不合。除非其中有了什么变数。 父子二人分析来分析去,总是猜不清其中究竟有何奥妙。说着说着,忽然卢祖安道:“对了,前两天又接到一份密信,只是此事也拿捏不准。就在上个月,吴王府上忽然半夜有一个全身黑衣的人登门,天快亮时才匆匆离去。此事乃是一个探子窥见,据称那人身影,竟然大似胤国公杨元静!” 卢鸿一听,不由大惊。 这胤国公杨元静,便是前代王杨侑之子。杨侑本是李渊兴兵反隋时,所立之帝。后来炀帝杨广既死,才『逼』着杨侑退位,禅让于自己。杨侑死后,其子杨元静继封为胤国公,乃是标准的前朝皇族之后。 李恪其母本是炀帝杨广之女,与杨元静算起来,可谓甥舅之亲。但杨氏既为前朝帝族,在大唐自然多受制约,李恪这般与杨元静神秘相见,大可怀疑。若此事确是真的,那李恪所谋,不问可知。 卢鸿大觉头疼,喃喃道:“李治、长孙无忌、衡阳公主、李恪,现在又多了一个杨元静。唉,此中谜团,还真是『乱』得很呐。此事倒真令人无从下手了。” 卢祖安看儿子这么发愁的样子,不由笑道:“一直以来,你不都是事事成竹在胸么?怎么今天反倒为些猜测之事发起愁来了。这些事或有或无,不过是我父子推断而已,何必太过劳神。既然回了家,便好生陪陪你娘和家人才是。至于这些事务,只要我们把准方向,即便有些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到时也会迎刃而解。” 卢鸿一听,脑中一闪,明白了卢祖安的意思。无论谁要动手脚,总不外围着李世民、李治来算计。只要把准李世民的心思,看好李治不出纰『露』,则任什么人,也翻不出大的风浪来。 ------------ 第二十七章 松花石 第二十七章 松花石 卢鸿自己知道在很多细节上,比照卢祖安这等久经磨炼的人物,还差得多。既然族中已经决定参与其中,那这些事便由明白人负责去,自己能省省心,还是省省算了。 因此这些天,除了走马观花地到太极书院转了转,履行一下国子司业视察的必要手续,便安心守在家中,体会又一次过年的团圆气氛。 虽然蜗居家中,但各类刊物报纸之类,还是很多消息可以看到的。尤其让卢鸿感到惊讶的是,随着自己回返范阳,不仅他在太极书院的言行等被报纸一一刊登,就连去年时卢鸿曾在家中做元宵的有关情况都被人给发了出来,后边还附上了详细制法。 现在的报纸真是无孔不入,居然连这都挖出来了。更令卢鸿没想到的是,有家小报还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郑柔的有关情况,甚至说出这一年来,郑柔在家中主要活动便是研习盆景及花草等,包括从荥阳运来数盆精品兰花,以及数件郑柔作品的图样。 卢鸿真是服了,这些事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这小报是怎么搞到的。 正如报上所说,这一年郑柔带着红袖、小翠,成天摆弄这些花花草草,颇有些成果。尤其是红袖,虽然为人少些心机,但在盆栽上却极有天份。在荥阳时,就随着郑柔养护兰花。现在更是成天维护她那几件木桩盆景,乐此不疲。 年后,卢鸿才抽出时间来,一一会见奚老大、黄晖、卢安等人。虽然奚家已经被赐姓为李,但奚老大的称呼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并无人更改。 有一件事是卢鸿绝对没有想到的,便是现在卢家背地里这些产业,最挣钱的不是书籍,也不是文房,而是从来不起眼的元书纸和石油墨。 卢鸿开发元书纸和石油墨的初衷,只是为着自己印书之用。但这一切随着刊物与报纸的尉然成风,有了巨大的变化。现在包括长安在内,大唐怕不有几十家刊物,再加上印制传统书籍的书坊,对元书纸和石油墨的需求达到了恐怖的程度。而这一切,依然牢牢掌握在卢家手中。就算是《国风》及官报的发行,也依然离不开这两样东西。 “那石油墨工艺上或许一时无人能破解,但元书纸应该不难吧?难道也没人做么?”卢鸿提起这事时,略有些惊讶。 奚老大嘿嘿笑道:“有自然是有的。本来那边就有土法竹纸,虽然不如咱们的元书,不过也还用得。而且这几年他们也慢慢地看出门道,有些厉害的纸坊出的纸与咱家的已经相差不远了。只是咱们在提供各世家活字印刷术时便有言在先,得了咱们的印刷之法,日后所用的纸与墨,均需由咱家购买。只要这些大户都握在咱们手里,任其他纸坊如何了得,也别想和咱们抢饭吃。” 卢鸿一听不由哑然失笑,心想奚老大这招确实厉害。又问道:“那只咱们一家做这些,供得过来么?” 奚老大有些苦恼地道:“就这一条有些麻烦。咱们已经尽全力地招人手、建新纸坊了,但还是供不上用。前几天我已经派人去四川那边,商量买下当地土人的纸坊,只是当地人守着各家坊子,虽然出高价,也不愿意卖。” 卢鸿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不如不要买他们的纸坊,只买他们的纸便是了。只要你事先与他们议定纸张规格与要求,约定期限与数量,到时候提了货,再转手放给书报坊。这样一来,虽然赚得少了些,但省了管理诸多纸坊的人工,又能很快稳定下纸业的局面。” 奚老大有些迟疑地道:“但这样做来差价有限,咱们忙活半天,好处全落在小纸坊手中。时间长了,他们若因此发展起来,咱们岂不是一场空?再则若定了章程,到时候他们交不出纸来,自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咱们没了纸给书报坊,可是误了大事。” 卢鸿不以为然地道:“虽然表面看来,纸坊因为这个挣了钱,但咱们其实落得更多,便是由此垄断了纸业市场。你看现在这报业发展势头,对纸的需求量只有越来越大,寻常小纸坊,就是三四家联起手来,也供不上一家报坊的用纸。只要咱们把规模做大了,那些大报坊除了向咱们一家订纸外,再没个寻处。到了那时节,自然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不管是报坊还是纸坊,都要和你来低声说话。若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还是只自家造纸自家卖,真过两年咱们供不上报坊的需求了,只能任他们自行采购。那时候这块大饼才要丢了呢。” 奚老大一听如梦初醒,连拍脑门道:“果然如此!还是公子高见。我这就安排人去做这事。” 卢鸿笑道:“这还过年呢,你也不用如此急吧。还是说说,又找到什么好石头了没有?” 奚老大呵呵笑道:“这个自然。这几年咱们中原地带都走遍了,开始四处借着卖书的机会,到边远之处寻觅佳石。前两个月,小水他们按公子所说,在大北边那找到了公子说的松花石,可真是不错呢。我都命人给您收好了,以前公子书房院子又重新扩了一下,收的石头又分别整理过了。” 卢鸿一听颇为高兴。卢老大所说的松花砚此时无人得知,但在后世有清一代却大大有名,因其产于东北,为满族龙兴之地,因此倍受珍视,是为皇族专用砚材。有绿刷丝、白玉冻、黄木纹等多种石品,莹润如玉,至有人称之为“松花玉”的。 卢鸿最喜欢的,便是木纹石中半白冻半木纹的一种。前世记忆中,清宫多有用此料巧雕的佳砚,今日既然得了这石,也便做些砚来玩。其中一件半黄半白的方形砚,背面卢鸿依照记忆,砚背浮雕了一位正在卷帘的美人,以半边黄纹雕成竹帘,当真是栩栩如生。郑柔等见了此砚,爱不释手,于是这件砚也便成了郑柔案头另一件喜爱之砚。 十五将近,卢鸿却闻了一件极为轰动的消息:那范阳太守应着合郡民意,竟然请动了莺娘一众,至范阳一地演出戏曲。这消息先是由《曲苑杂谈》透『露』出来,之后又有多家报纸刊物证明确有其事。一时之间,莺娘这首次离开长安的演出吸引了数不清的关注目光。 之前并不是没有地方邀请莺娘的,但长安一地已然热得不得了,莺娘也实在抽不出身来。但范阳郡守心思却是灵活,虽然未敢请动卢鸿为之说项,但却把感情牌打得十足。他早知道莺娘对卢鸿颇有好感,因此特地与太极书院联手邀请,更请动了卢涛亲自至长安一行游说。最终莺娘总算是点头,在过年这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莅临范阳,可说是给范阳也大大地增了脸面。 而卢涛肯屈尊亲来游说莺娘,自然也有其考虑。因为卢鸿、祖述等首倡,又有《艺苑掇英》这等刊物力推,现在大唐人心目中,戏曲本是雅俗共赏的新生事物。按其曲词佳处,称是阳春白雪也不为过。在《太极学刊》中,也有学者专就戏曲背后反映出的民众娱乐与民风取向,写过一篇文字,称戏曲为古风之遗存,乃风化所关,有引导民心之用。关于戏曲发展方向与意义的讨论,近来在各大学刊上也时有所见。因此太极书院出面邀请莺娘,更会树立起书院关心时政百姓生活的形象,对书院发展亦是大有好处。 只是此事,似乎众人都特地避开了卢鸿。盖前时卢鸿拒绝莺娘请求一事,曾被一八卦小报登出来。世人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搞得沸沸扬扬。因此待莺娘成行之后,卢鸿才由报上知道此事,不由大叹灯下黑,因此还很是得了郑柔几个温柔的白眼。 待莺娘来到范阳时,几乎全城百姓均出城相迎。待出迎时才发现,来的人也是多得吓人。戏班子虽然人并不多,但跟随而来的各报坊采访与撰稿人不在少数,当然更多的,则是数不清的随队同行的戏『迷』们。 按照华夏传统习俗,过年之时一般不大出门。但这次范阳地方外来人流却将各大客栈挤得满满的。好在范阳地方这几年来经济发展极为速度,外来客商人流本多,因此接待能力还算勉强应付得过去。实在有那找不到客栈的,便只好寻找民居,相求借宿。 卢鸿也在出迎人群之中,他的朋友如祖述、褚行毅等也都随队同来。只是临时才知道,高阳公主居然也在其中。一时将范阳郡守忙得晕头转向,赶紧准备收拾,迎接公主。 高阳公主出行之事,对外并未透『露』,因此也怨不得郡守。只是之前未作安排,待接到消息已经晚了,哪里去安置这位姑『奶』『奶』? 高阳公主对此倒不太在意,淡淡地对郡守说道:“本宫此次出行,本是临时动意,也怪不得地方接待不周。范阳乃卢鸿司业族地,便停銮卢府罢。只是此行并非公务,地方官员都无须接见了。” 郡守听了,忙不迭地应是,更着人去请卢祖安来安排接驾事宜。一边的卢鸿听了,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 第二十八章 驿路邮程 第二十八章 驿路邮程 不管愿意不愿意,高阳公主发了话,车驾便向卢府而来。卢祖安等也得知了消息,忙着准备,迎接高阳公主一行。 好在高阳公主吩咐下来,一切从简,经过一个比较简短的仪式后,高阳公主便安顿下来。看着对面的卢鸿愁眉苦脸的样子,高阳公主也不由笑了。 “怎么了?嫌我捣『乱』了是不是?”高阳公主在长安时和卢鸿说话也随便惯了,这次到了卢鸿家中,更是保持了出言无忌的本『色』。 “为臣哪敢。公主大驾光临,草庐当是蓬荜生辉。”卢鸿打着官腔道。 “得了得了,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弄那些个虚架子。我也烦这套东西,反正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就不用太在意了, 不然我也别扭。” 认识高阳公主以来,卢鸿感觉得到,这位公主倒是个非常直爽的人,敢说敢做,不拘小节。对她这一点,卢鸿倒是颇为认同。 “公主有命,臣也就不娇情了。只是家父却定要守着礼法,不是为臣能做得了主的。”卢鸿无奈地道。 虽然卢鸿与高阳公主私谊不错,但这等大事,卢祖安自然不敢轻忽。不然落在有心人眼里,一个藐视皇威的帽子扣下来,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唉,本来就因为心情不太好,想借机出来转转,结果到哪都是这般模样,真是无趣。算了,不和你计较了。倒是尊夫人尚未见过,这次正好认识一下。” “拙荆少见世面,又言语粗鄙,恐应对失礼……”卢鸿才说了半句,就被高阳公主打断道:“少来了,尊夫人出身荥阳郑氏,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谦虚也不许瞧不起我们女子。还不快去请来我见见。” 郑柔来后见过礼,就被高阳公主拉着到身边坐下。没几句话,就把卢鸿轰了出来,说是姐妹私话,不许卢鸿听。更说道往常卢鸿什么样都不肯说实话,这回定要向郑柔打听清楚,把卢鸿的老底全都挖出来。 卢鸿这才想起这位高阳公主还是《暗香》的特约编辑,看来此行还未忘记自己的这份兼职。待要提醒郑柔一声,又不好当了高阳公主有什么表示,只得随她们去了。 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奇怪,没两天高阳公主和郑柔就已经姐妹相称。郑柔带着高阳公主四处闲转,把卢鸿的盆景、家具都看过了,所收的砚台藏石翻了一个遍。那各种盆景、木桩、家具等虽然外界也有流传,但不过都是只略有个形罢了。此番见到卢鸿身边精制之品,高阳公主也是大开眼界,连道此行非虚。 郑柔案头的竹节、瓦当与美人卷帘三砚,更是让高阳公主称奇不已。听郑柔讲述过三砚分别为初识、迎娶及远归所制之后,更对卢鸿与郑柔间的情谊感叹不已。只是说着又触动高阳公主心事,不由叹息几声,有些郁郁。 郑柔大致知道高阳公主嫁的房遗爱的事迹,此刻见了高阳公主闷闷不乐,也不便直接开解,只能陪她四处闲转,解解心绪罢了。 又过了数日,莺娘的范阳首场演出在众人期盼下拉开了帷幕。为着莺娘此次演出,范阳地方也下了本钱,将原来供太极书院学生举办竞赛的赛场一侧,新修建了戏台。即使如此,演出时依然挤得人山人海,热门非凡。 演出受到了范阳人众的狂热欢迎。范阳地方经这些年文教,可说便是农夫老妪,也大多能识文断字。此次演出前,地方报纸早就将有关情况介绍得清楚,更在卢鸿授权下,将部分戏词曲文刊登了出来。这次又听得莺娘亲自登台演唱,更是令合城百姓如痴如醉,为之倾倒。 一连演了十数天,出了正月,莺娘一行才返回长安。只这十几天,戏曲在范阳地方的影响,便已经深深扎根在民众心里。 与长安不同,范阳地方除了文风极盛,活力也充分得多。长安人觉得戏曲佳妙,有了莺娘这样的名角,便天天欣赏也就够了。范阳地方太极书院中学子众多,百姓中识字率又高,平时各种活动本来开展得也广泛。这回听了莺娘诸本佳戏之后,便有了自编自演的心思。待莺娘回返长安,本地人无戏可听,按奈不住,便自发组织,排演起来。 没多久便连着出现了多家小戏班,内容自然便是照搬莺娘演出的《牡丹亭》等诸剧。虽然说到艺术水准,远不能与莺娘等比肩,但胜在自由发挥,真情投入。到后来,更有些太极书院的学生,不甘寂寞,将那今古传奇,自写了戏曲排演出来,诸般新戏,居然大有如火如荼之势,为戏曲发展,再添新声。 高阳公主自然也出席了莺娘的首演,更亲笔写了文章,送回长安去发行。只是范阳地方距离长安甚远,这稿件传送,实为不便。如高阳公主这般还好,直接便派侍卫送了回去。其他报坊则大为头疼。褚行毅等人,便想办法求见高阳公主,将自家稿件,托其一同带回长安去。 “其实朝廷本有驿路,可开邮程。日后这等稿件来往,更需频繁;百姓识字渐多,书信亦必大行。莫若公主建言,将官邮更加人马,扩充至私人信件,可谓公私两便。”卢鸿听说了这事,便给高阳公主出主意道。 “此事可行么?”高阳公主有些拿不定主意,“本朝虽有驿文传送,但多是事关军政要事,若真如公子所说公私皆开,只怕一则或因此耽误要事,因小失大;二则所需人马众多,开支不小。” 卢鸿道:“这有何妨。既然开通私信,只需按远近,收取部分费用便可。以范阳至长安而言,若一信收十文钱,现在的情况,只怕每日不有百余封,算下来便是一贯钱,一年便有三百余贯。以此费用,便再加人马也尽够了。如此一来,百姓方便,朝廷更能节省开支,岂不两便?且这样增加人马,信息转运只会更为迅速,只要分好公私信包,绝不会误了要事。” 高阳公主听了,眼睛一亮,但随便又摇头道:“此计虽妙,但收取费用,难免有与民争利之嫌,御史台那边,怕不好办呢。就算是各家报纸,也不好说怎么评论。” 卢鸿胸有成竹地道:“公主无需为此担心。这驿路邮件,各道多少不均。如范阳地方信件往来颇多,收取邮费自高;其他边远如陇西等地,亦开通邮路,所得怕便入不敷出。朝廷便可以此为补贴,所谓取之于民,入之于民,怎有争利之说?至于各家报纸,这邮路一开,最受益的便是报坊了,他们的稿件及报纸,来往就方便得多。因此只要看明白的,只会支持,怎会反对?” 高阳公主听了卢鸿之说,连连叫妙。言道待回返长安,第一件事便是促成此事,以解书信往来之难。 卢鸿及高阳公主的这番商议,虽然简单,但事后邮路建成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由于大唐的通信网络初步建立,为各地信息往来提供了方便。自此之后,各家报坊的报纸能以更快的速度送达大唐各地,边远地方由此可以在较快的时间内了解朝廷及内地发生的各类事件。而各家报社,在经此集体出访范阳之后,逐渐开始习惯出走四方重镇采访新闻,继尔又纷纷在外建立网点,以为采集消息,发售报纸,影响更见扩大。 而受益最大的,便是《京华杂谭》那后台胡商。邮路初开不久,他便又开了一家新报,起名为《商报》。这报纸虽然名为商报,但实为各地物价信息。他在各地派了人,专门收集物资需求及物价情况,而后汇总成篇,印制成报纸发售。这份报纸印量虽然不大,受众面也小得多,但价格十分高昂。虽然如此,但却是各家商人必订的报纸,其中商机,往往会给动手快的商人带来巨大的利益,因此这份报纸虽然发售面不大,但在富豪中的影响,却是极高。 就连朝廷对这种统计各地物价的报纸,也极感兴趣。待到后来,随着邮路方便,朝廷内也专门在各地设置了采访使,逐日将各地信息上报后,汇总统计,提交给决策部门之用。 同去年一样,在今年春节过后不久,太极书院又推出了修订后的《数学典》,以及多种格物类、化学类书籍。其中有一套卢鸿亲自参与的书籍,也在年后不久出版。 这是一套分层次的书院教材,分为蒙学与小学两类。蒙学包括《文学》、《算学》与《经学》三份。小学在前三种的基础上增加了《格物学》、《史学》、《地理学》。 其中的《文学》、《经学》两书是卢鸿亲自参与编写的,尤其以《经学》用得心思颇多。在这部启蒙教材中,卢鸿杂取诸家之说,而以气学为主,介绍了各家经学要略,特别突出了“天人合一”、“人『性』即天『性』”以及其发展变化之说。 而《史学》、《地理学》虽然不是卢鸿新篇,但也都经过其许可。尤其是《地理学》,花费了太极书院颇多的人力物力,其中的地图之法,乃是卢鸿提出,务求精准,一改前代方物书中随意的图例。全书大致将大唐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气候、等情况做了介绍。 这两大套教材采用新法印刷而成,在卢家刻意降低价格的情况下,十分的便宜。现在奚家印书坊的销售渠道已经十分发达,这套教材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卖到了各地的学童手中。又过了不久,又被朝廷钦定为大唐的标准教材,颁行天下。 ------------ 第二十九章 奉子攻略 第二十九章 奉子攻略 贞观十八年,大唐报业可谓蒸蒸日上。每天都有来自大唐各地的各种新闻消息,被各家报纸刊物刊登。大唐的国民,从来没有能如今日一般,端居家中,便能了解天下奇闻要事的。 不只是大唐国内的消息现在广泛见于报端,就算是四海蛮夷的一些新鲜事,也时常在报纸上出现。大唐周边临邦国家的一些情况,也逐渐被平民百姓所关注。 眼下比较热门的话题,便是临近辽东的高句丽、百济与新罗三国之间的战争。 高句丽又简称奉子,在三国之中国势最强,前隋文帝父子都曾出兵征讨,均不能克。入唐以后,三国因唐国势强大,相继接受册封。只是互相之间,依然是争斗不断。 奉子王名叫高建武,在前不久被其东部大人盖苏文刺死。这盖苏文另立了高建武的侄子高藏为王,自封为莫离支。所谓莫离支,便相当于大唐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只手遮天。在他掌权以后,便谋划与百济和亲,共击新罗。 奉子三国之事,先由《太极学刊》中一篇专门介绍奉子三国形势的文章披『露』出来。因为三国紧临辽东,又为大唐属国,因此国人对此三国大多也有耳闻,只是知之不详。在接连几篇介绍奉子诸国间形势以及发展情况的文章相继出台后,对于三国战事的关注,忽然变得热了起来。 中国自古便有爱好谋略的传统,比较正面的如诸葛亮未出茅庐而定天下三分之计,比较负面的如赵括纸上谈兵身死兵败。总之不管是朝堂重臣,还是贩夫走卒,都喜欢谈论兵家战胜,以显示自家谋断高超。 此时大唐四境爰安,久无战事,不乏热血男儿欲建功沙场,万里封侯的。但既无机会北击匈奴,便有不少人在报纸上大谈奉子攻略,今日这个杂谈出篇文章道奉子如此,必然倒行逆施,自取灭亡;明天那家报纸就会请出当年某位将军访谈,指出百济如此行事,可说助纣为虐,最后唇亡齿寒。一时之时,引得喜爱军旅的众多学子纷纷侧目,关注起本与己无干的这场战事来。 还有一本新书借此机会上市,也卖出了很好的销量。此书便是奚家印书坊出版的《奉子三国志》。这本书正是介绍奉子、百济、新罗三国的情况及有关历史的,同时还有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相当准确的三国地图。这本书使大唐士子对此三国的情况了解,达到了相当深入的程度,也使众人谈起三国战事来,更加有板有眼。 这本书能够出版,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就说那份三国地图,乃是花了相当的价钱和精力,才初步绘制完成的。 自太极书院的《地理学》出版以来,各地书院纷纷行动起来,将临近本地的地理情况,重新按照严格的数学方法,标量测绘,汇集其中。除了地形地貌以外,还对相关如民风、习俗等情况加以补充。但是奉子半岛不比大唐这边,正兵荒马『乱』,根本不可能实地考察测绘。因此这份地图,其准确『性』依然不高,且其中也免不了有道听途说,存在不少差错之处。 在前不久,《京华杂谭》更是趁机搞了一份类似有奖竞猜的活动。每一期杂谭上,均公布目前了解到的三国战事进展情况。参加活动的读者,便可将自己对于下一阶段战事发展、采取的谋略及战术写出,送至京华坊专门指定的人员处送审。经《杂谭》有关人员评选,结合战事实际进展,每期评出一位优胜者。 事实上这个规则是相当粗陋的,而且从前几期优胜者来看,与其说与战事契合度高,还不如说文章写得高妙,其中见解比较吸引人。毕竟这只是一个吸引人的游戏,不可能达到真正洞悉战事发展的程度。 即使如此,这个活动依然吸引了数不清的读者参加,以至于外地读者因此纷纷报怨,本来他们因为时间关系,拿到报纸时就已经没有再投稿的时间,加上身在外地,根本参加不了这个活动,大叫不公平啊不公平。 其他报纸也受此启发,挖空心思寻找关于三国的新闻。有的将奉子三国与中国东汉末魏蜀吴三国之间情况进行对比,有的将新罗女王善德的情况当成花边新闻登了出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战事进入夏天以后,形势对于新罗已经越来越不利了。此时开始有些报纸提出,是否大唐应该出面对三方的战局进行调解。 这种言论出现后,立时便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和参与。一时之间,几乎所有关注时事的报刊都发表出了各式各样的言论。大部分都认为大唐应该有所动作,但究竟是采取何种方式,却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除了长安的各家报纸之外,各大书院的学刊也对三国的战事给予了相当高的关注。对大唐究竟应采取何种方式应对时,学刊与报纸的反应不尽相同。各家报纸大都认为大唐应该直接出兵干预,尤其一些比较偏激的评论者甚至认为,大唐应该毕其功于一役,直接大兵压境,灭掉奉子,永平此患。更有甚者认为干脆三国一锅端掉,开疆拓土,方为上计。 学刊相对要保守得多。除了极少数作者认为有必然直接出兵外,很多人都认为还是先礼后兵,方为正途。毕竟大唐建国不过二十余年,真正平稳发展不过十几年的时候。在此时冒然出兵,并非最佳时机。 外面吵得轰轰烈烈,卢鸿则继续过着他平稳的生活,偶尔到国子监转转,大部分时间猫在家里。而且现在《暗香》的主编也换人了,新任主编正是重回长安的上官玥。只是双方似乎有了默契一般,二人除了最开始曾有一次相当平淡的接触,谈了一下《暗香》的情况外,之后便再未见过面。 上官玥是陪着参加今年科举的上官庭芝回来的。上官庭芝运气还算不错,顺顺当当的过关斩将中了进士,又被钦点入了弘文馆。虽然现在还年轻,但将来前程却是不可限量。 这一段,李治来得明显少了许多。李世民为着培养李治的政务能力,已经开始带着他在朝中处理各类事务。偶尔李治来时,也经常拿一些时政中事来请教卢鸿。当然,话题中也少不了奉子三国的战事。 “前几天新罗女王的国书已经到了。书中言道战艰国危,请大唐念其久为臣国,速施援手。父皇似颇有意,只是群臣议论纷纷,一时未能骤定。”李治皱着眉头说道。 “哦?”卢鸿想不到新罗女王的书信居然这么快就到了,不过再想想,这场战事打了也好几个月了,也是差不多了。他问李治道:“那依太子之见,当如何处置为善?” 李治愁眉苦脸地说道:“父皇也曾询问于我。我言道,新罗久臣伏我大唐,而今逢此存亡之机,大唐若束手不问,难免失信于人;奉子穷兵黩武,侵陵邻国,若听之任之,或有放纵之嫌;只是兵者,国之大事,未可轻动。其中利益关系,尚需斟酌。” 卢鸿心中暗叹,李治此番话,按其年龄,倒也算有见识。只是最后之语,孰少雷厉风行之姿,无论战与不战,哪能这般首鼠两端。李治素少决断,遇事犹豫不绝,非为帝者应有之『性』。看李治这般形象,估计是挨了李世民的批了。 果然李治接着说道:“父皇听了,却颇为不满,训了本王一顿。我去问舅舅应该如何应答,舅舅道,父皇意欲出兵奉子,因此我说尚需斟酌,违了其意,自然会惹得父皇不乐。” 卢鸿听了,并未出声。长孙无忌这样的老油条,哪会不明白李世民的想法及李治的缺点。但对李治却不明言,只以与李世民思路不合来解释,怕是另有打算了。 想了一会,卢鸿才缓缓说道:“国家大事,太子道尚需斟酌,自然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是若太子日后即位,遇此情形,当如何定夺?” 李治呆了一下,脸『色』微红地说道:“此事我却没有想到过。想来父皇龙体康健,尚在盛年,无须我为此打算吧。” 卢鸿严肃地说道:“太子此言大错。既已身为国之储君,怎可存此得过且过之心?若一直这般下去,圣上如何放心,将天下交于太子?” 李治楞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想明白卢鸿话中之意,不由问道:“啊,原来如此。父皇今日批评之意,乃是指本王缺乏决断,可是么?” 卢鸿点头道:“三国相争,我大唐愿出兵就出兵,不愿管他就不管他,决断全在我手。如此之机,太子尚这般犹豫难定,圣上自然会点醒殿下了。当时殿下若能力持己见,无论你说战或不战,圣上都不会生气的。” 李治如梦初醒,哎呦了一声道:“哎,原来这样。舅舅说完,我还想写一道关于建议出兵的折子呢,只不知是不是会晚了。如此说来,只怕写了父皇依然不会满意。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想知道么?”卢鸿面带微笑。 “想啊。”李治听闻卢鸿此语,不由大喜。 “这也容易,只要你把从我这顺走的杜鹃根给我拿回来,立马为臣便告诉殿下解决之道。”卢鸿笑得更加灿烂。 ------------ 第三十章 组阁了 第三十章 组阁了 贞观十八年七月,将作大监闫立德奉大唐皇帝李世民之命,于洪、饶、江三州起造军船四百艘,为远征奉子进行准备。州都督张俭帅幽、营二都督军先出辽东观其形势。与此同时,各家报纸远征大唐的呼声也额外的热烈,在许多人眼中,如奉子这般小国,举大唐之力出击,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一鼓可擒。 然而进谏李世民的朝中大臣亦不在少数,如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以及褚遂良等得臣,异口同声地反对此项战事。尤其是以前诸事均给人以软弱无主印象的太子李治,一反常态地数次上书,力谏李世民不应匆忙出征。 李治之所以一下子这么有底气,原来在于其太子府这一段以来的新动作。 此时李治在自己书房中看着手中的折子,脑海中却不由想起当日卢鸿的话语来。 “太子殿下应该明白,圣上的不满并非针对殿下对出征一事的具体看法,而是殿下处理事务的态度。当此情形,或殿下冒然改变方针进言,只怕圣上更会对殿下产生随风摇摆、缺少主见的恶劣印象,岂非雪上加霜。因此按为臣计,殿下首先要做的,并非向圣上表现态度,而是要做出具体的改变,令圣上看到殿下的动作。” “动作?”李治有此糊涂地道:“师尊何以教我?” “殿下虽然英明神武,但毕竟年纪尚幼,且经历不多。何况古人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今圣上也推崇‘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因此为臣认为,既然现下太子尚无力独断纲行,那便扬长避短,仿照当年圣上天策府之例,组建自己的幕府班底,以求集思广益。但有重大事项,均由幕府中群策群力,提出各类参考意见及解决方案,之后择其佳者呈于圣上,自然便少出差错。就是圣上得知,也必然高兴殿下能知人用人,善采诸长了。” 李治有些犹豫地道:“如此能行自是甚佳,但建府一事,父皇会不会……” 卢鸿心中明白李治的意思,当年李世民便是靠了天策府的实力,才有玄武门之变,登上了天子之位。若李治也全盘照搬,难保李世民心中不会存疑。 卢鸿笑道:“殿下匆忧。虽然这幕府是仿天策旧例,但其规制全然不同。天策府诸将,文武全才,内可定策执行,外可领军出征,权力颇大。太子这幕府,全然不参与执行,只管整理信息、分析判断并提出建议,便是如同太子的一个智囊团一般。便是圣上得知,必然也不会怪罪的。” 李治果然听了卢鸿之言,在府中设立幕府,分为内外两阁。内阁便是李世民指给他的几位朝中重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以及卢鸿并在其中;外阁却是由其自己选定的一些忠心的学士,以及卢鸿为他从国子监及太极书院中筛选的有各方面长项的精英之材组建而成。其主要工作,便是每日由朝廷内部消息以及各家报纸上报道的消息中,挑出需要李治重视的内容,经过整理、归纳、分析后,形成文字材料,并附上简单的说明及方案,之后报于李治。在一些比较重大的事项上,也会提出多种解决意见以及需注意的问题,供李治参考。一些特别重要的,李治便会拿来与内阁诸老相商。 如此一来,果然立竿见影,现在李治再与李世民讨论起一些大事来,心中有底,口中言语有理有据,一下子便如换了个人一般。 李世民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并未言语。但对李治的表现较之从前,显然是满意了许多。 当闫立德奉命造船的消息传开后,李治的外阁经过连续一段时间的工作,已经为李治对出战奉子一事,拿出了一份相当详细的参考资料出来。这套资料可以说是集目前大唐对奉子信息掌握之大成,几乎包括了相关的方方面面,其中引用了大量的数字,具有极强的说服力。通过反复对比各种方案的优劣,幕阁给出的最佳选择应该是以威震之,以势压之,若仍不见效,则以大将精兵,快速出击,打击其气焰,迫其臣服,是为上策。 若朝廷下定决心,欲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则应先期支持新罗,暂不投身其中。之后暗中调动人马,按兵不动。在新罗灭亡之后,挑动奉子与百济再起战火。大唐坐山观虎斗,最后突然出手,一举平定三国,将其纳入大唐领土,建郡驻兵。此法虽然投入巨大,耗费时日,但亦为后世开立基业,解决隐患。 而现在大张旗鼓地出击,时机并不合适。打下来后,大唐也难得利益,徒费人力物力,全为他人作嫁,实在是不智之举。 李治便按照外阁提出的建议,又与内阁几位重臣商议后,写了一道非常长的折子呈于李世民。李世民看过之后,沉思了很久,最后终于置于袖中,未发一言。 之后李治数次进言,虽然李世民均对李治相关见解赞赏有佳,但出征之意,却从未动摇。 李治坐在卢鸿对面,脸上神『色』略带沮丧。 “便是如此,父皇虽然称赞我最近颇有长进,置阁之法是为老成之策,但在西征一事上,却不肯听从本王的建议。” 卢鸿听李治诉完苦,脸上淡然无波,只是轻轻说道:“殿下无须沮丧。西征奉子一事,无论成败,于我大唐根本并无太多影响。想来圣上心中早有定计,若想凭着太子三言两语便能令圣上改意,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卢鸿之言,其实李治也能想到。李世民是何等人物,自少年时便征战天下。初登基时,更曾只身独领数骑,面对颉利数万大军。彼时朝庭上下,可说举朝反对,而李世民终凭一己之力,只语退却番兵。因此在这等时刻,就算他认为李治分析得或有道理,但内心深处,依然是只肯相信他自己。 此时形势,并非谁能左右得了的。李治只不过是受卢鸿指点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在李世民面前表现一次自己的个人形象,因此额外希望得到认同。偏偏此事李世民是不可能听从他的意见的,因此李治觉得颇受打击,心中有些失落,也是很正常的事。 卢鸿也不说破,只是淡淡地说道:“既然事已无可挽回,殿下便收束心情,不再多费心思了吧。这几天圣上忙于出征之事,估计也少不得你随侍左右。公务繁忙之余,寻些闲暇,还是多多放松些才好。” 李治这才从失落的情绪中振作一点,说道:“师尊一说,果然我也觉得这一段实在是有些乏了。不知师尊你最近可又有什么好玩艺没有?” 说罢,眼睛溜溜地,便向四周打量开来。 “去你的!”卢鸿看了李治这番作态,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最近可是没空做什么东西。上官庭芝这些天,光缠着我为他去寻套瓦当砚出来,不然你给想想办法?” 李治一听为难道:“罢了,那汉时未央宫遗迹所在,现在是那胤国公府,杨元静所居。若是我李家的府第,不管是王叔公主,我还都能有些办法。唯独杨家后人,我若去寻东西,反倒不便设法。这个忙我可帮不上。” 一听李治说起杨元静来,卢鸿心中不由想起前时族中探到李恪府中曾有一名颇似杨元静的黑衣人到访一事,不由顺着李治的口气说道:“哦?那杨元静便是前朝代王之子吧?算来还是吴王的亲舅舅呢?不然你去找你三哥帮忙,或许也就成了呢。” 李治连连摇头道:“更不用说我那三哥了。他这人虽然一向『性』情不错,但唯独与那杨元静合不来,一向话都不大说的。其实那杨元静担个王爷的名字,哪有人真当他是回事了,不过是碍着面子,弄个样罢了。不过这个杨元静也很稳当,轻易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可是合了他这名字了。本王不过是怕担着个外议,不便压他而已。”说着言语中,口气上颇有些轻蔑。 卢鸿听李治说那吴王李恪与杨元静平素这番生疏之态,心中倒隐隐认定他们之间必然有些不为人知之事。不然以李恪的八面玲珑,哪会与他亲舅舅弄出这份生分的样子来给人看的。 “如此说来,这瓦当砚,怕上官庭芝是得不到了。”卢鸿摇摇头说道。 李治还没开口问怎么一回事,说曹『操』,曹『操』到,上官庭芝又找上门来了。 “我的恩师,您就帮帮忙吧。只要您肯出手,以后做牛做马,庭芝也感恩戴德。”上官庭芝给卢鸿和李治见过礼,立时便转向卢鸿,满脸乞求地说道。这一段上官庭芝见了卢鸿,态度好得不得了,一口一个恩师,倒让卢鸿哭笑不得。 “不是我不帮忙,现在哪还找得到完品的瓦当啊。还一下要两个?”卢鸿满脸无奈,指着李治说道:“刚才我还和太子殿下说呐,他都没办法。” ------------ 第三十一章 澄泥砚 第三十一章 澄泥砚 原来上官庭芝得了郑家许亲后,对这位当时慧眼纯情的没过门的未婚妻爱如珍宝。后来不知怎么地,他这未婚妻从报上看到登出来的卢鸿为郑柔制瓦当双砚的故事,颇为向往。结果上官庭芝就在未婚妻面前夸下海口,到长安后,定要向卢鸿也求来一对瓦当砚,当做聘礼。 到了长安才发现这事不好办,原来自报纸上那瓦当制砚的报道一登出来,立时市上瓦当价格飞涨,尤其品相完好的,更是有价无市。 本来唐时人对瓦当重视程度不够,汉瓦当出土并不甚多。那汉时未央宫遗址,便在此时长安城西北位置。虽然自隋时便已不是皇都所在,但现在却为王府,寻常人哪敢去里边挖掘文物。 如此一来,市面上可见的瓦当便极少,而且多是些残品。既然是要拿来赠送情人的,哪能用残品来做。左右无法,上官庭芝就缠上了卢鸿,一口一个恩师,定要让他帮自己解决这天大的难题。 看着对面上官庭芝失望的眼神,卢鸿也有些为难,寻思一会,才出声道:“不然——咱们自己做两个?” 若是别人说自己做两个瓦当砚出来,上官庭芝肯定是听也不听。但卢鸿是什么人物,若说玩这些文房器物,放眼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既然他说能做,必然是有其道理。因此不光上官庭芝,就连在一边的李治听了,也不由眼中放光,连声催问有何秘技。 以陶制砚由来已久,并不算什么新鲜事物。事实上,在唐以前,陶砚的数量只怕比起石砚来,还要多一些。只是那些陶砚工艺上,确实还不太完善,因此这些年来,随着卢鸿提倡的石砚大兴,陶砚反倒不见了踪影。 卢鸿既然决定了要烧那瓦当砚出来,自然不是想简单地仿两个瓦当,而是想顺便将那澄泥砚制出来,也算完了自己集齐名砚的心愿。 澄泥砚如其名,乃是以泥烧制的。之所以称为澄泥而不称为陶砚,是因为其工艺与普通陶砚颇有不同之处。其成熟应在唐晚期,至宋时大行,顶替矿材枯竭的红丝砚,成为四大名砚之一,直至后世均赫赫有名。 所谓澄泥,传说乃是以两层布袋,置入浪急翻涌的黄河之中。黄河之中浪卷泥沙,经那两层布袋过滤,内里淘澄的,都是最细的泥质。一般需得一两年之后,才将布袋中细泥取出,再加入各类材质,经多道工序,方能烧制而成。 此时自然不能真这般等一两年,于是可怜的上官庭芝就获得一个新工作:淘泥。基本类似于后世泥瓦匠。当然有一点不同,是没有人给他发工资的。 “恩师,这淘澄一事,不若委于下人便可了吧?”上官庭芝小心翼翼地向卢鸿建议道。只见他满身泥泞,腰都直不起来了,脸上泥桨汗水混成一团,几乎看不清模样了。 “唉,此中真意,庭芝你尚未悟透啊。”卢鸿停止了身下摇椅,端起一边的茶杯喝了一口道。 “哦?”上官庭芝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却不知如此一来更是一塌糊涂:“恩师此言何意?” “嗯嗯,这事么,且听为师与你慢慢道来。”卢鸿眼光遥遥地投向远空,悠然说道:“话说曾有两夫妻,男人名唤赵孟頫,妻子名叫管道升。二人不只才貌相当,更是情投意合,可说是一对神仙伴侣。” “只可惜光阴催人,这管道升虽然美貌,过了中年,亦无复昔时风采。赵孟頫便动心,欲纳一美妾。管道升闻了,也未多言,只是亲手做了两个泥人,并一张纸,送于其夫。赵孟頫看罢,一时感怀于心,纳妾一事,就此做罢。” 上官庭芝眼眨了几眨才问道:“不知那管道升在纸上写的什么?” 卢鸿淡然一笑道:“却是一首俚词: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上官庭芝反复念叨了几遍,忽然大声道:“我明白啦。这方砚,却从头到尾,都只要我自己动手。恩师你只看着帮我便是。” 卢鸿点点头,看着上官庭芝如打了鸡血一般,起劲地淘着泥,微微一笑道:“如此你便细细淘吧。淘得越细,那砚质便越宝贵。不然人都叫淘宝呢。” 看着上官庭芝卖力地出着若力,卢鸿倒有些无聊起来。这处淘泥的所在,正是他这府院后身,一旁便是了然提到的那处小院。前些时候,已经着下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只是卢鸿还没有进来看过。今天左右无事,卢鸿一时兴起,便独自转了进来。 这所院子并不甚大,独处于府第一角,倒是有些奇怪。按卢鸿想来,或是那了然与情人幽会才特地兴建的吧。 入了小院,慢慢走了几步,看着四下里,果然荒败得很了。院中的杂草虽然简单清理过,但铺路的青砖都已经碎旧不堪,门窗雕栏俱都剥落得白痕斑斑。 卢鸿在院中踱了两圈,这才缓缓地走进了屋内。上房并不甚大,陈设的桌案都已经渐渐朽了,一边的矮榻上的锦垫估计已经被收拾出去,『露』出的榻面上烂了一个大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息。 案上居然还陈着一个水盂,一支残笔,想来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卢鸿随手拿起了水盂,转身对着光线看了看,倒是件邢窑的白瓷。或是放到后世,估计……也值不少钱吧。 卢鸿正发呆时,忽然手中的水盂竟然断裂开来,无巧不巧,一下子掉在矮榻的窟窿里,又深深地传来两声响动,想是又摔得粉碎了。 卢鸿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想是这件水盂,本是有伤的残器,又在这里放了这久。如今自己拿起,吃不住力,一下子便断开了。 只是令卢鸿疑『惑』的是,那半边水盂掉下去的声音有异,闻着那动静,竟似落入地下。莫非这床榻之下,还有什么机关不成? 卢鸿想了想,没有声张,只是伸手用力,缓缓拉开那件矮榻。随着沙沙地声音,矮榻慢慢地离开了原地,现出其下的一张木板来。木板上漏了一个大洞,黑乎乎地不知其下有多深,看来下边竟然是一个隐密的地洞。 原来这地洞,便藏在矮榻之下。由于窗户失修,雨水飘入,积于榻上,木材渐渐坏朽,面上漏了一个大洞,又滴于其下,连遮挡洞口的木板,也都朽坏了。今日无巧不巧,卢鸿手中水盂断开,居然便掉落其上,砸穿了木板,使这密洞被卢鸿发现。 卢鸿弯下腰,用力地抬起了那块木板,把它掀了过来,“啪”地翻在地上,立时腾起了一阵尘土。下边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味道一下子涌了出来。 在院外的洗砚远远听着似有声音,连忙跑进院来问道:“少爷?怎么了?” 卢鸿一听,扫了一眼地下的洞口,出声道:“没什么,走吧。”说罢便快步出了屋门,顺手掩上,又对洗砚道:“你寻个锁将这院门锁了,告诉家人没事不要到这院里来。” 洗砚点头应是,也不多问,随着卢鸿一同出来。 上官庭芝一直淘到天『色』将晚,才结束了这项艰苦的体力劳动,扶着腰蹒跚而去。 第二天,虽然疲乏欲死,可上官庭芝还是坚持着来到卢鸿府上,继续他未竟的制砚大业。 淘好的细泥还要掺入黄丹之类物质,此外卢鸿还特地命人去买了一包天冰回来掺入其中。 上官庭芝看卢鸿做这些颇为好奇。天冰一般是画壁画时掺入使其生辉的,在砚台中加这东西,难道就为了能反光漂亮么? 卢鸿摇头道:“庭芝却是说错了。你可见过上等砚材,每对阳光侧看时,其上星芒点点。那是砚石之中,均含有一种称为绢云母的东西。这天冰,事实上就是那绢云母。有了它,砚台才能发墨上佳。这可是你师傅我的独门秘技,轻易可不传外人的呵。” 就如制墨一般,这泥团也要反复击打坚细,方能制出佳砚的。因此上官大公子就从淘泥工便成了捣泥匠。结果就是离开之时,腰都直不起来了。 好容易泥阴干后,到了雕刻这一环。若按卢鸿之意,反正自己手头有一件瓦当砚,直接翻胚也就是了。但上官庭芝受卢鸿启发,声称不管如何粗陋,也要亲手完成这一对砚台。卢鸿想想倒也是这意思,便未再拦他,只是将自己的瓦当砚取了给他做样本,便由得他去搞了。 澄泥砚比之石砚的一个优点,就是雕刻起来相对方便一些。至少对一个初学者来说,容错『性』要高得多了。由于上官庭芝受卢鸿的鼓动,坚持要自己完成这件大业,因此反复花了不少功夫,来刻成泥胚。 也不知花了上官公子多少力气,总算把这两方澄泥仿瓦当砚做完了。虽然在卢鸿看来,可说七扭八歪,基本是不及格,但看上官庭芝这大少爷天天弄这泥团,累得都瘦了几分,也不便多做批评。直接便着人送到少府监,着人烧制。由于怕人掌握不好火候,卢鸿还专门写了个条子,命人一同送过去。 一般说来,烧制陶瓷等物,温度要求不尽相同。如陶器,一般不足1000度,而瓷器,一般要1200度才可。而澄泥要求的温度,恰在二者之间。唐时可没有温度计,全凭工人一双眼睛来判断。因此卢鸿专门嘱咐找个老师傅给看好了,免得温度掌握不好,烧不成功,那可又得让上官庭芝再忙活几天了。 ------------ 第三十二章 偷情之路 第三十二章 偷情之路 沿着洞中倾斜向下的阶梯,卢鸿慢慢地走下去。虽然此时正是正午时候,但这处房屋本着前朝传统模式建造,窗口并不甚大,室内光线不算太好。何况洞道幽深,走不几步,便已经暗黑一片。 前边开路的洗砚手中的火把也只能勉强看出脚下,由于久无人来,虽然通了几天气,依然满是『潮』闷的气息。这地道一直向斜下方伸去,所幸不算太矮,伸直腰亦能站立。四周俱是用砖砌就,由于空气『潮』湿,砖面上都是湿漉漉的。 又走十几步,只觉得四壁越发『潮』湿,砖面上都可见凝成的水珠。细看脚下洞的两侧墙下,各有一道水沟,显是当时修建时便考虑到这一情况,为着将墙上滴下的水流引走而修造的。 如此数十步后,路面渐渐变得平坦起来,两旁的沟中已经满是积水,时不时便有滴哒滴哒的水珠滴落之声传来,在这一片幽静的深洞之中,更显得清晰可闻。 现在卢鸿与洗砚已经分不清是向哪一方行走,只知道是一直向前,又过了许久,才渐渐地向上斜斜行来,估计是快到了地道的另一头。 洗砚在前边,怕卢鸿脚下滑,便伸手扶着卢鸿上前。这地道两人并行略有些狭窄,好在主仆二人身材都不是肥胖的体型,倒也无碍。 前方依然是黑暗一片,脚下路渐次升高,到最后眼前出现了如下来时的台阶,这地道终于是到头了。 洗砚在后边举着火把,卢鸿轻轻地走上台阶,到得上来才发现,这出口并不是如入口般由头上出入,而是在尽头似有一个暗门挡在面前。卢鸿借着火把之光查看,只见这暗门应是推拉打开的,一侧正有一条暗缝,只是都已经被灰尘满满塞住。 因不知出口是何所在,卢鸿也不敢便强行打开。他示意洗砚将火把拿到一边,自己将簪子一点点从门缝上掏挖,不久灰尘剔去,一丝光线透了进来。一见这道光线,主朴二人不由同时透了一口气。 把眼睛贴在通开的小孔上,卢鸿打量了一下外边的情形,不由大吃一惊。 原来目光所见,正是自己当时绘的那幅墨竹! 这件竹子,乃是前次卢鸿在衡阳公主府上休养时,临行前所绘。上次卢鸿曾在衡阳公主的密室中见到悬于墙上。如此说来,这处密道,居然是穿过自己府前大溪,直通到衡阳公主的府里来了,而且其出口,竟然是直接在衡阳公主的闺室之中。 卢鸿发了一会呆。衡阳公主这处府邸,按其规模,应该也是前朝皇族的庄园。既然这处秘道通到了这里来,估计当年了然那位秘密情人的身份,也大不寻常呢。 卢鸿又看了看,此时衡阳公主应该并未在这处密室之中。这才转头对洗砚示意,主仆二人又顺着原路,返了回来。 出了洞口,卢鸿与洗砚一齐动手,将洞口恢复如初,这才说道:“洗砚,明日你便着人将这院子整理出来,正好前时因为咱们府上修整未竟,我那卧室书房都先混在一齐。这次便将这小院子改做我的卧室。只是这间屋中先不要着外人进来,待家具到后再做安排。” 洗砚满脸疑『惑』,适才他虽然未上去观看,大致也能猜到应该是在左近别人家府第的位置。现在公子居然要把卧室搬到这密道房中来,难道难道……洗砚一时浮想联翩,脸上表情甚是精彩。 卢鸿见了这小子这份德『性』,就知道他不定想什么好事呢,笑着骂道:“一脸鬼笑,想什么呢!还不快给少爷我办事去!” 洗砚嘻嘻笑着便向外跑去,还一路说道:“少爷放心,小的定然尽心竭力,绝不会误了少爷的好事。” 卢鸿只是摇头,看洗砚已经跑了出去,自己也便出来,锁了门离开。 “恩师大人啊,你说行不行啊?不会烧坏了吧?”上官庭芝满脸的焦急与担心,眼中又隐隐的几分兴奋与期待。 “呵这个事啊,为师也说不准。不过你放心,就算是烧坏了,为师就帮你再做再烧,直到烧成了为止!”卢鸿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气概。 “啊?还做啊。”上官庭芝清秀的脸上霎时笼上一层苦『色』:“我的恩师大人啊,上次做这两个砚,又淘又捣的,我这腰都累折了,三天没直起来。要再来一次,可真要生生累死了。” 卢鸿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教育道:“出息!为了讨好老婆,就得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腰疼了吃点肾宝就全好了。” 上官庭芝不明白肾宝是什么,只是也不敢多问,只得一脸苦『色』地远远看着窑边忙碌的匠人,心中暗念孔圣人啊,快保佑学生吧。 原来今日,是上官庭芝所制澄泥砚出窑。除了上官庭芝亲手做的两方仿瓦当澄泥外,卢鸿也顺手做了几件,一同入窑。 这边还没出窑呢,忽然闻得身后人声喧哗,二人回头时,却见一大堆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 只见闫立本、褚行毅以及卢齐卢平一同过来,老远见了卢鸿便齐声问候。 卢鸿心中惊讶,见过后问闫立本道:“闫大人,不知今日怎么诸位一齐跑到这窑场来了?” 闫立本道:“闻知公子新创泥砚今日出窑,我等自然要前来观摹了。只是立本也心中不明,公子这泥砚与陶砚、瓷砚有何区别么,为何单以泥名之?” 卢鸿心下奇怪,口中说道:“确实略有分别,一会大人便可知晓。只是诸位如何得知今日烧作泥砚的。莫非是庭芝你……” 上官庭芝见卢鸿看向自己,连连摇头道:“自然不是了。我这几天和泥累得半死,哪有精神再说这些?” 闫立本还没说话,只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道:“哈哈,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上了吧。卢公子不要着急,在下帮你出窑来了!” 卢鸿急回头时,只见远远跑来正是褚遂良,李治也同时行来,一众侍卫宫女后边紧紧跟随。 天,烧块砚台,至于这么大的排场么。 卢鸿连忙迎上几步,先见过李治,再与褚遂良见礼,之后看着李治道:“先时臣还心中疑『惑』,不知闫大人等如何得知此事。看来是太子殿下代为宣扬了,真让卢鸿不知说什么是好啊。” 李治好象全没听说卢鸿话中的意思,绝无不好意思的神情,点头说道:“正是。庶子大人又创新砚,乃我大唐艺坛佳话。李治身为弟子,自然要广为宣传,竭力宏扬了。师尊不必言谢,一会得了新砚,有事弟子服其劳,李治自然会代师先行试过。” 褚遂良、闫立本等均大急,一个个上前道:“太子千金之体,磨墨试砚的事,便不要亲自动手了,还是我等服其劳吧。” 卢鸿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制砚之事啊,还真少不了诸位大人、诸位兄弟。不然太子殿下,褚大人,闫大人,诸位,今日烧砚乃为庭芝赠美,咱们总不便夺人所爱吧?明日在下家中再开场面,请诸位同制砚坯,再烧一窑如何?” 上官庭芝开始满面惶急,待听了卢鸿这话,不由大声叫好,更将卢鸿讲的泥人典故述将出来,一时场中诸人连声道是,约定明日便到卢鸿府上,共制新砚,却没注意到上官庭芝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边才商量罢了共同制砚之事,那一边的窑工已经开始出窑了。虽然熄火时间早过,但初开时还是热气『逼』人,众人只得远远等着。过了些时候,才见署令带着几位工匠,搬着烧就的砚台过来。 这署令『性』赵,本名叫会。因为满脸的大胡子,众人皆叫他赵胡子,若说烧窑造器,本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为人不善交往,年纪不小还是小小署令。只见这赵胡子自己手中也拿了一件小砚台,一边走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直到近前来,才发现褚遂良、李治等人,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拜见。 这时众人接过这几件澄泥砚,细细看时,不由赞不绝口。这澄泥砚虽然是以泥烧就,但其质地坚细润洁,竟然不减上等砚石。更有一项妙处,因为其中掺了不同的东西,颜『色』亦是各不相同。或红或黄,或青或紫,『色』彩炫烂,美不胜收。上官庭芝两方砚分别烧成了蟹壳青和鳝肚黄,虽然手艺略生嫩些,但那砚质确是极佳,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一旁的赵胡子也是心痒难忍,见卢鸿为人和气,也不顾身分有别,过来施礼道:“小人在这中尚署有年,确是未曾见过卢大人烧得这等奇物。只不知其中有何关窍,小人不敢妄求大人秘技,只愿能指点一二,便感恩不尽了。” 一边众人闻了,有几人便皱起了眉头。卢鸿却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赵署令若感兴趣,在下还要烧些东西,明日便请到鄙府一同观摹便是。早闻说署令于陶瓷烧造极有必得,正好一并交流。” 赵胡子闻言大喜,满脸的胡子高兴得都要翘了起来,连声说道多谢,欢天喜地的先去忙他的活儿去了。 ------------ 第三十三章 亲征 第三十三章 亲征 次日。 卢鸿府上热闹非凡,不只是褚行毅与卢齐卢平都到了府上,就连高阳公主一众都跑了过来。 昨天上官庭芝转述了泥人的故事以及他为着未婚妻不惜亲自淘泥制砚之事,被新闻敏感度极高的褚行毅听到后,自然对此大感兴趣。更兼他那《艺苑掇英》本以艺事为主,澄泥砚新创,正是大好的题材。因此他们一众人早早都跑来府上,一为自己动手,体现制砚。二为现场采访,准备专刊。 高阳公主则是听了李治的话音,才带了一众女编缉前来了。应该说,记者们女士对砚台的兴趣略低一些,但对卢鸿讲的故事就投入得多了。诸位女编也存了和褚行毅差不多的心思,自然也是要在自己的《暗香》中做个专题了。 只是衡阳公主和上官玥却均未曾到来。据说衡阳公主这一段时间似乎颇为忙碌,甚少见到她的人影。而上官玥却是身体不爽,因此未至。 另外少了两个人,却是褚遂良和李治。按说这等事情,他二人是绝不肯缺席的。只是今日李世民召集政事堂商议大事,他二人均被唤去。因此二人还颇为遗憾,专门命人送信道是改日定要再来府上,亲手试制澄泥砚。 “啊?”褚行毅苦了脸道:“先生,难道制砚还要和泥吗?” 一众衣裳鲜洁的客人们在泥盆前愁眉苦脸。 “不和泥哪来的澄泥砚,嘿嘿。”上官庭芝一脸开怀的表情。 “只是我辈追求乃是艺术之道,怎可行此和泥之事?” “否否,诸位万勿有此错误观念,和稀泥,也是艺术。”卢鸿非常认真地纠正道。 “圣上,此事尚需再三考虑呀。”褚遂良大声说道。 两仪殿内,李世民对面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肃然而坐,李治侍立于身后。只有褚遂良站在殿中,脸『色』微红,大声劝阻李世民打消东征奉子的计划。 看坐上李世民沉『吟』不语,褚遂良脸『色』更是激动,上前一步道:“圣上,而今中原清平,四海安宁,百姓方安居乐业,陛下威望日显,正是开启承平盛世之时。如远渡辽海,远讨小夷,胜只得扬威虚名,而空耗国库,损伤兵马;若一旦有些许挫败,更伤及国体威望,安危难测。愿我主三思!” 李世民初时未出声,但闻褚遂良道若有挫败之言,却不由『露』出不悦之乐。到褚遂良说完,双眉一振道:“盖苏文有杀君大罪,又违朕诏命,侵暴邻国。若听之任之,我大唐威严何在?怎能不讨?” 一侧的长孙无忌眉头微皱,却未出言。李世绩却冷笑两声道:“褚大人!你所说那些长他人志气的话,也不知是何意思?别说他小小奉子,就是当年北地胡人,东西突厥何等猖狂,圣上天兵一至,不也是冰消瓦解么?咱们大唐的天下,就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若真等着你这些个书生坐谈,那也不用打了。” 褚遂良听了这话,气得脸『色』一时发白,声音发颤道:“李大人,你我二人同殿为臣,为着都是大唐江山事业,怎么可如此出言不逊?” 李世绩昂头对着李世民道:“陛下,当时薛延陀入侵,陛下欲要发兵穷追,便是听了魏征之言,以至坐失良机,否则哪有今天的麻烦?今日之事,正当快刀斩『乱』麻,引兵东击,永绝后患!” 李世民听了李世绩之言,不由呵呵直笑道:“还是懋功深知朕心啊!想当年,朕亲领麾下诸将,东征西讨,纵横南北,铁血烟尘,怕过谁来?而今我大唐立国已有多年,兵强马壮,难道一个小小奉子,倒怕了他不成?只不知众位爱卿,还有何言啊?” 房玄龄听了连声说道:“陛下圣明!那奉子小国,我大唐若欲征讨,确无何顾忌可言。李大人适才所言,大壮我盛唐军威啊。只是褚大人所顾虑,也是精忠体国,稳妥之见。无论征与不征,均由陛下一言决之可也!” 房玄龄此语说罢,殿上诸人,表情各异。 原来这位房大人,不管何事,几乎都是拿出一大堆主意来,几乎不会明确出任何一个观点。因此哪头也不得罪,从来都是老好人一个。今天见褚、李二人火『药』味渐浓,又是祭出和稀泥的法宝了,说了半天,还是和没说一样。 “嗯,这个房大人说得甚是有理。征与不征,还是陛下圣决好了。”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说道。 “呵呵,好,既然众卿均如此看法,朕便不再迟疑了。便着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懋功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共起兵十万,朕,亲提大军,御驾亲征!众爱卿但看朕如何击破敌虏,『荡』平奉子!” 众人一听,尽皆大惊,不由齐声道:“陛下不可!” 褚遂良排众而出,大声说道:“陛下若果欲征讨奉子,但派一二上将,数万雄兵,便可平定夷邦,如何便以万乘之躯,亲临险境?” 李治跪下抱住李世民腿说道:“褚大人所言极是。父皇身负家国,岂可为了番夷小国,远涉万里?万请父皇打消此念,再做计议。” 长孙无忌、房玄龄也是齐声劝阻,就连李世绩也说道:“陛下,杀鸡何须用牛刀?便将这小事交于咱便可,陛下只坐观世绩为您将那盖苏文抓来献于阶下!” 李世民轻抚跪于身侧的李治头顶,微微一笑,从坐上站起身来,又将李治拉起。李治紧紧抓住李世民的袖子,张嘴欲言,却被李世民举手止住。 “诸爱卿,此事朕心已决。自立国以来,灭高昌,败吐蕃,遂突厥,均是有劳诸卿。数年未动筋骨,莫非诸卿便以为朕已然老了,不堪言战不成?朕本是马上天子,此次便请诸卿束手,看朕手段便是!” 听李世民话说得斩金截铁,言语中不容驳回,殿中诸人互相对视,都流『露』出无奈之『色』。 “右庶子大人视此事,当如何着手?”李治满面愁『色』,对着卢鸿道。 此时卢鸿书房中,除了卢鸿与李治二人,还有褚遂良,坐在一边,面有愤『色』。 “此事便是怪那李世绩,成天喊他那点军功,才把圣上激得要去亲自打奉子了。”褚遂良看来确实是被李世绩气坏了,此时说起来,依然愤愤不平。“从一开始,军方那几个老家伙就叫嚣着打打打,这回圣上亲征了,他们除了喊两声不劳圣上动手之类的不疼不痒的话,就没真正劝过圣上!” 卢鸿轻叹一声道:“实事求是地说,此事倒确是怪不得李世绩大人,也不怪诸位军界重臣。毕竟御驾亲征这种大事,除了陛下本人,谁也不可能做得了主的。” “那你说怪谁?”褚遂良双眼一翻道:“总不能怪圣上吧。” 卢鸿道:“怪的话,也只能怪圣上——一直以来,圣上军略武功,便是我大唐军神李靖大人,也略有不及。事实上,只怕大唐军方对圣上的信任程度,要超过对自已的信任程度了。因此当圣上的意见,与军方有不符之处时,他们本能地,便会以圣上的意见为准。” 李治听了,眉头更是紧皱道:“昨天我又召集外阁共议此事,他们给我提了方案是说动李靖与尉迟敬德大人,来劝说父王,我还觉得颇有希望。如此按右庶子大人之言,怕亦是徒劳无功了?” 卢鸿点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其实便以文臣而言,也不过认为远征奉子,难见其利,无此必要罢了。其实以卢鸿看来,只怕这次东征,难讨得多少好处来。” 李治与褚遂良一听大惊,李治问道:“右庶子何出此言?莫不成我大唐雄师,还会败给那奉子不成?” 卢鸿摇摇头道:“以我大唐实力,败自然不可能败。只是此次远征,路途遥远。大军粮草转运不易。何况奉子地方地处北方,可战之时不过数月,便天寒地冻,难有所为。以卢鸿看来,我军攻城拔寨,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若想一鼓而定,毕竟难为。” 李治不服气地说道:“这却不一定。当年攻打吐蕃、突厥,不也都地势艰难,咱们大唐都打得他们服了。再说庶子怎么就知道不能一鼓而定呢?以前父皇平定刘武周、窦建德之时,都是势如破竹,几战便定乾坤。” 卢鸿道:“这却是不同。当时吐蕃、突厥扰我边境,劫掠烧杀,不打无法安民立国。虽然征战时多费兵马财帛,但却赢得四境平安,算来自然是合适的,因此不打不行。那奉子远在辽东之外,本非心腹之患,打不打,无关大局,因此一旦折损人马,只怕必有班师之念。若派将远征,或可做长久之计。既然是天子远征,哪能久滞不还?何况奉子虽然自古为我属国,但向为夷属,民心难说必然思归大唐。与平定刘、窦等『乱』党却是不同。” 李治听了,虽然不服气,却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言语来。 ------------ 第三十四章 西北望 第三十四章 西北望 李世民亲征的消息被各报纸披『露』出来以后,引起了大唐从上到下各层次的振动。与前次讨论是否有必要东征奉子不同,对于李世民亲征的看法,各家报纸刊物是以反对的声音居多。 在过了几天之后的官报上,李世民破天荒地亲自写了一篇诏文登于报首,来说明自己决定亲征奉子的看法。这件诏文中言道:“奉子盖苏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蓟,问罪辽、碣,所过营顿,无为劳费。”又称:“昔隋炀帝残暴其下,奉子王仁爱其民,以思『乱』之军击安和之众,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胜之道有五: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敌劳,五曰以悦当怨,何忧不克!布告元元,勿为疑惧!” 同时,官报还非常谨慎地采用了几位朝庭重臣的观点,大多数比较客气,但其中马周、褚遂良等的观点还是比较激烈的提出了反对。据说这几篇文章得以发表,是经过李世民点头才被刊登的。对于李世民有这样的气度,还是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认同。 官报出台后,更是引起了各家报纸空前热烈的言论。许多报纸都特别邀请各地学者名宿及朝中、军方中人,对此发表观点。此外各书院的学刊以都围绕此事,出了多版专刊。 在部分报纸以及军方中人的观点中,只有少数支持李世民亲征的行为。但大部分报纸以及几乎全部学刊,都对此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并坚决要求李世民采纳此意。尤其一些本来就反对东征的,这一次更是反对得异常坚决。 “父皇昨天看过各家报纸杂谈后,只是微微一笑,即置于一旁。另在政事堂会上,父皇已经安排。明年开春,便要远征。在亲征期间,朝中大事由房玄龄大人主持,李大亮为副。李治则要与父皇同时起程,从洛阳至定州。再之后,由舅父与李世绩大人相陪父皇,率兵直到幽州,远出柳城;而治则留守定州,由太傅高士廉、詹事张行成等人的辅佐下同掌机务。事已至此,只怕确是无力回天了。”李治坐在卢鸿的书房中,颓然说道。 卢鸿心中反复盘算。按照历史上的记载,李世民这次东征,难说得了什么好处,最后基本是无功而返。在卢鸿看来,固然有异地作战、准备不足以及部分战略上失误的原因,其实最关键还是由于李世民亲征,导致战术相对保守,不敢行险的缘故。事实上单说东征一事,若真能趁着三国混『乱』之时,开疆拓土,并非不可为。 想了片刻,才对李治说道:“圣上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此事确是难以挽回。不过,其中有些事,还是应该可以规劝的。如太子殿下留守定州,由房大人在京中居守一事,似有不妥。不知长孙大人,对此可有异议?” 李治迟疑了一下,说道:“父皇提出此事时,几位大臣都似有顾虑,最终未有人反对。” 卢鸿心中一叹。李世民劳师远征,没有一年半载,怕是无法回来。但不令李治暂领国事,反将其调至定州。长安城内,由房玄龄主持政务。这样的安排,确实有些太过显眼了。看来李世民对李治,也是无法完全放得下心,方才做出这样互相制约的安排来。 这样的安排,表面看来,似乎没有特别的不妥,但事实上却存在相当的隐患。若是一切平静,按部就班,自然平安无事。若真有些风吹草动,或紧急情况,只怕会出现首尾难顾的情况。更何况卢鸿也担心目前本有些暗流,围绕李治欲有所为。如此安排,怕是易为人所乘。 只是这番话,卢鸿自然不能向李治明言。若想一切无恙,最佳的莫过于想办法让李世民打消亲征的念头。卢鸿也想过几个主意,总觉得风险有些过大,因此也一再迟疑。事到如今,说不得也要试一试了。 卢鸿又想了想,才问道:“那吴王殿下呢?圣上可有安排?” 李治说道:“父皇也专门说过了,待本王陪着父皇起身前往洛阳时,便要使三哥回他封地去。这次三哥未再多言,已然奉旨准备归程了。” 卢鸿点点头。李世民如此安排,显是考虑得颇为全面了。不然将李治安排到定州,却让李恪在长安呆着,确实也太不合适了。 卢鸿想了想,又说道:“圣上命太子留守定州,虽是稳妥之计,但其中另有不妥之处。前次太子曾言欲说动李靖大人与尉迟敬德大人相劝,不知可以下文?” 李治摇头道:“听了庶子大人分析后,李治也觉得军方人物,劝说父皇,无甚可能。因此并未动议。” 卢鸿道:“虽然若想请二位大人劝说圣上打消东征之念,难以实现,但若说动圣上改变国中安排,倒有可能。据卢鸿听闻,薛延陀似又将有异动,不可确否。若于此时大军远征,国中无主,又长安定州两厢安排,似嫌未妥。” “哦?”李治眼睛一亮,问道:“庶子大人此消息可准确么?” 卢鸿点头道:“其中变故,千真万确,那真珠可汗已然病故,身后颇多争『乱』。此时乃是真珠可汗嫡子拔灼,自立为多弥可汗,狼子野心,颇有异想。我大唐目前西北消息已然颇为通畅,太子殿下不妨在此关节做些文章。” 李治连连点头,说道:“如此大好,若真有此事,估计父皇也会另作安排。”说罢又有此沮丧地道:“只怕就是他目前未无动静,总是难阻父王远征之计。” 卢鸿微微一笑道:“究竟有无异动,还看太子殿下如何运行了。太子不妨将此事告于长孙大人,只是需言乃是外阁所得消息。估计长孙大人,必有妙计。” 两仪殿中。 “哈哈,敬德,这几年不见,你倒有几分富态了呀。”李世民由座上行下来,一把挽住面前老将,脸上全是欢喜的笑容。 殿中老将便是大唐名将尉迟敬德,只因他在前年时,便已致仕还家,因此不在长安。此次赴京,再见李世民,他们君臣之间,别有情谊,因此李世民见了,自然欢喜。 此时尉迟敬德虽然面上满是皱纹,胡须斑白,但高大的身姿依然挺拔如昔,双眼开合间精光闪烁,一点也看不出此时已然年过七旬 “老臣再见陛下天颜,不胜之喜。”尉迟敬德恭恭敬敬地欲要行礼,却被李世民紧行两步拉住。 “敬德,此时又非在廷上,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来来来,快坐下,你我君臣好久不见,却须述述别后之情。朕闻说你回家养老,天天练丹服食,可是有的?” 尉迟敬德黝黑的脸上透出笑容道:“陛下也听说了。老臣不是夸口,这两年这炼丹的事,可是大大明白了。你看老臣这身板,还是这般硬朗。那练丹之事,绝对是件好事。哪天老臣将家中所练之丹,献于陛下试用便知。” 君臣二人述了一会别情,李世民才又说道:“敬德,你此番进京,可是有什么要事?不然怎么扔下你的丹炉,跑到长安来了?” 尉迟敬德点头道:“陛下猜得总是对的。这回老臣来,却是想要相劝陛下,这亲征辽东的事,还须三思。何况使太子在定州,长安、洛阳腹地空虚,如有急变,如何抵制?那东夷小国,休足劳动万乘之尊,不如另派大将,亦可指日平定。” 李世民呵呵笑道:“这有何虑。朕已留房玄龄守长安,萧瑀守洛阳,还有什么可以担心之事。敬德你若还可从军,不若便随朕一同东征。朕执弓矢,公执槊相随,呵呵,也不负当年之言!” 尉迟敬德听了,也不由咧嘴笑了起来。原来当年李世民为秦王时,引军击窦建德。李世民设计定伏,单带尉迟敬德与数骑前去诱敌,说道: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 此时再提此事,李世民颇有踌躇满志之态,豪气顿生。 尉迟敬德说道:“陛下兵锋所指,敬德便当一马当先。只是此次老臣却是闻道突厥那边,似乎有些不稳当的地方,因此赶来与陛下商量。奉子位在辽东,与咱们大唐干系不大。那胡人却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防。若陛下点头,便让李世绩那小子去打奉子,老臣陪了陛下,到西北转转。” 李世民闻了此言,不由一惊。沉思片刻道:“敬德此言当真?这消息是哪里来的。” 尉迟敬德说道:“老臣那家乡本地的书院,有个搞啥地理之类一帮人。前些时候他们那有人去西北走过,听说了一些消息。开始老臣还不太敢相信,后来派得力的人去打探了一番,果然是有些动静。这些胡人,从来就不肯安定,那个真珠可汗已经死了,他儿子现在闹得『乱』哄哄的,只怕有些要淘气的意思。” 李世民道:“如此说来,还未见其动作么?” 尉迟敬德嘿嘿笑道:“咱们和胡人打了这么多交道,还不清楚那些勾当?他们一撅屁股,咱就知道他屙啥屎!” 李世民听了尉迟敬德这话,也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 第三十五章 声东击西 第三十五章 声东击西 贞观十九年春天,李世民亲提大军,远赴辽东,开始了对奉子的征战。 在此之前,各家报纸铺天盖地地满是反对的声音,但是依然没有改变李世民远征的决心。 只是,太子李治没有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留守定州,而是依然留在了长安。政事由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共同辅佐太子,李世绩随李世民领军同行。 旌旗飘扬,盔甲鲜明,一队队军队列于场上。在他们面前,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身着战袍,左右两侧陪同的,正是李世绩与特地陪行的尉迟敬德。在他们身后,李治、李恪等人,也来送行。 “唉,又见儿郎们,朕这心中,也不由豪气顿生啊。”李世民心生感慨,向着一旁的尉迟敬德说道。 “陛下可是想起当年来了,老臣也没想到还有今天,能陪同陛下再蹈敌阵呢。”尉迟敬德亦是一身戎装,虽然须发皆白,却依然神威不减当年。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正是。朕此次亲征,朝臣百姓,不乏异议。嘿嘿,想朕当年马上征战,纵横沙场,这军国之事么,心中岂无定计。此次,咱们君臣便好好地杀上他一场,让天下人再看看我李世民手中刀可钝了不曾?” 尉迟敬德也咧着嘴,哈哈大笑。 李治双手奉着杯酒上前道:“父皇亲征万里,孩儿留守,心中不安。只愿父皇保重龙体,踏平边夷,早奏凯歌。” 李世民伸手接过,环顾四周大声说道:“好,便待朕得胜归来之时,再与诸卿痛饮!”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眼中满是说不尽的豪情。 卢承庆府中,卢鸿很难得地出现在了书房中。 听卢鸿讲完此次李世民东征的计划,卢承庆脸上现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那么此次圣上东征,京中房玄龄、长孙无忌二位大人留守,太子殿下想必早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了吧。” 卢鸿点点头说道:“此事本就是借太子之口提出的,想必圣上对其这一段的表现也是颇为满意,自然不会瞒着他了。此外,只怕就是房大人、长孙大人能知道其中详情了。” 卢承庆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虚晃一枪,倒确是妙计。只怕你心中想的,不光是西北那几个胡人吧。” 卢鸿呵呵笑道:“叔父自然是明白的。圣上假作东征,欲要引出那个多弥可汗来自投罗网,想来自此西北平定,也是大唐之福。至于是否有人真想借此时机,弄些手脚,那可就是他自己倒霉,可不是小侄有什么坏心眼。” 卢承庆心情甚佳,呵呵笑了起来。又道:“前几天吴王殿下送别圣上后,便带着侍卫回返封地去了。只是一路上,老夫也派人盯着,未见其出头『露』面,便有途经的地方官员求见的,也一律被挡了驾。这其中,怕是有些文章呢。” 卢鸿嘴角浮起一丝略有回味的笑容道:“咱们这位吴王殿下,若说英明武略,那是不假的。只是却不想对手都是什么人,空自费了聪明。不知以叔父之见,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卢承庆面上浮起一份深思的表情说道:“此事按愚叔想来,不过是两条路可走。一则武力『逼』迫李治下台,借圣上远在辽东之时,强行登基,效当年玄武门旧事。只是此时不同彼时,李恪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军队兵力,就算是侥幸一时占住长安,怕他也没有能力坚持得住。因此这一条路,可能『性』并不大。” 卢鸿点头道:“确是如此。圣上当年天策府中诸将均是久经沙场,圣上又极孚众望,因此方可成事。以李恪目前情况看,虽然颇有佳评,但较之圣上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他倒也不全是笨蛋,十有八九是不会走这条路的。” 卢承庆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他便只能是设法使李治出现问题,不得不被废下台。那长孙皇后三子之外,他便大有希望了。据说方立李治为太子时,圣上因不喜其软弱无主见,也有过易李恪为储君的意思,只是因为长孙无忌力谏,方才打消了这念头。” 卢鸿点点头,此事他也曾有耳闻,心中也不无疑虑。便说道:“侄儿心中一直有些疑问,便是那吴王李恪,在原废太子一案后,久滞京城不去,明明是有所图谋。现在想想当时圣上忽然动念,欲再易储君一事,只怕其中未必无因。很可能与李恪有些关联,只不过是计划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才导致这事没有进行下去。” 卢承庆皱眉想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你如此一说,倒是颇有可能。这一段来,咱们针对李恪下了不少功夫,却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我卢家在李治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若真再出些变动,可就前功尽弃了。” 卢鸿一笑道:“不管他有何变化,只要咱们盯紧太子不出事,想来他也出不了什么花样。圣上临行前,将左右屯营兵马均交给了太子,又有房、长孙二位大人在侧,还能翻出什么浪头来?” 卢承庆却不似卢鸿这般乐观,摇头道:“虽说如此,老夫心中,总有些不安。你却须细嘱太子,身边之人不可放松,行踪更是须谨慎些,不要如平时般随意。若无事时,尽量莫再出城运动,尤其你那府第,就不要让太子再去了。” 卢鸿连连点头。卢承庆又道:“安州那边,老夫也已经关照过了。虽然李恪不太可能真个从封地上起兵,但也不能不仿些个。” 卢鸿惊道:“此事不会惊动他人吧?” 卢承庆微微一笑道:“自然。老夫任兵部侍郎多年,这点办法还是有的。何况现在老夫身为右丞,也还方便些。” 现在卢承庆身为尚书右丞,乃是专门沟通兵部、刑部、工部及其下十二司的。虽然说来似乎不显眼,但却是极其重要的官职。何况在朝中多年,又有家族势力支持,他说没问题,卢鸿自然是不敢怀疑的了。 随着大唐天子李世民东征的,还有一部分比较特殊的人物,便是官报的采访者。 这部分人是在太子李治的建议下,随军同行的。他们将一路上的军情战报,发回长安。再择其中部分内容,刊登于报上。 虽然大部分民众都不赞成李世民亲自东征,但那大多是出于家国稳定考虑。事实上对于李世民个人以万乘之尊,远征万里,这样的行为在很多人心中,依然是敬仰万分。 大唐人天『性』中,绝不缺乏对英雄的崇拜。而作为大唐天子的李世民,实在是非常符合这种崇拜的要求。因此当李世民最终决定出征之时,各家报纸上,也同样不乏对李世民的赞美之词。 按官报消息,李世民率军抵达幽州后,即派李世绩巧设疑兵,虚张声势,做出要出兵柳城的阵式,暗地里,却偷偷渡过辽水,直『插』奉子军身后的盖平。 盖平守军毫无准备,忽然见唐军兵临城下,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李世绩一鼓而下,奉子军一时『乱』了阵脚,二万大军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 另一路张亮带着海船,横跨溟海,突袭卑沙城。两路大军分路突进,再次击退奉子援军,进围辽东。大军一鼓作气,强攻数日,放火焚毁城楼,终于破城。 按官报所载,李世民已经下旨,改辽东城为辽州。东征奉子,可说旗开得胜。 此时大唐报纸,几乎都是登的辽东战事。虽然还有些报纸,对李世民亲征一事略有微词。但在唐军漂亮的战果面前,绝大部分报纸都是众口一辞的欢呼声。 此时代州城北一处行宫内,却是警备森严。殿中一侧,挂起了一幅巨大的地图。 “嘿嘿,这个多弥可汗,终于忍不住了么?”说话的,正是报纸上所说在辽州亲自指挥战事的大唐天子李世民,身边两人,一位正是老将尉迟敬德,另外一人,却是江夏王李道宗。 尉迟敬德笑道:“上次打跑了老的,这回这小的还敢来捣『乱』。嘿嘿。这些胡人,就是得打得狠了,才知道疼。” 他所说的老的,自然是指前几年被击败的真珠可汗了。前次时大唐虽然击败其军,但未能扫『荡』逐北,以至于薛延陀依然不时进寇,李世民以及朝中重臣,颇以此为恨。这次借着东征之机,设了个圈套,就等着这个多弥可汗来钻了。 一旁的李道宗也连连点头道:“陛下圣明,此番用计,必能扫庭犁『穴』,永绝后患。老臣也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能有此见识,刚闻听这计划之时,还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呢。”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嗯,难得他小小年纪,倒也有些本领呢。说起来,他搞的那个外阁,还真是有些个用处。” 尉迟敬德说道:“既然多弥已然兵出河南,咱们也该有些动作了吧。老臣这筋骨也都有些痒了,也该活动活动了。” 李世民道:“朕已命右领军大将执失思力与右骁卫大将契必何力做好准备了。这次咱们前一段节节后退,估计那多弥可汗,也快到夏州了吧?代州都督薛万彻和营州都督张俭,估计也都到位置了。接下来,就看这位多弥可汗,还能有什么本事拿得出来了。” ------------ 第三十六章 第二个暗门 第三十六章 第二个暗门 薛延陀入侵一事,开始由官报透『露』出来,只是语焉不详。虽然如此,对于薛延陀在李世民东征之时寇边,依然惹得大唐民众颇为愤慨。诸家报纸中,一片骂声。 李治现在可说是深居简出,每天大都呆在东宫之中,甚少『露』面。此次虽然朝中诸事,由房玄龄、长孙无忌二人决断,但由于前一时李治表现颇为抢眼,得到了李世民的认同,也有意进一步磨炼于他。因此诸般事宜,都大多要他参与。 卢鸿为此专门嘱咐过李治数次,道目前大唐两线开战,天子未在长安,切需注意万事小心。李治多少有些不太过意,虽然卢鸿说时连连称是,只怕心里也没认真听进去。有些事情,卢鸿也不便细说,只得暗中命人仔细观察。 吴王李恪早就到了安州,只是依然闭门杜客,不见真容。按着安州的说法,吴王李恪因途中劳顿,因此需要静养休息一段时日。 闻听这个消息,卢鸿只是淡淡一笑。所谓不能见客,只怕是本人根本就未曾回去吧。李恪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显然其中大有文章。只是卢家虽然为此下了大本钱,依然寻不到蛛丝蚂迹,这位吴王殿下,居然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能在哪里呢?”卢鸿在自己的书房中百思不能其解。若李恪真有所图,那他必然会亲临长安,暗中指挥,以方便关键时刻突然现身。而且这等大事,他也不可能独自一人留下来,必然还有一群手下,都要和他在一起。长安虽大,但要在眼皮底下藏着这么一批扎眼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莫非……”,卢鸿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杨元静的那座胤国公府。 “洗砚,我这有个条子,你走一趟,去长安交给叔老爷。”卢鸿想到这一层,便取过一张纸来,写下一个“胤”字,交给洗砚,命他去送给卢承庆。 李恪呀李恪,不知道你究竟的打的什么算盘呢。 这天早起,忽然衡阳公主命人前来,道有要事,请卢鸿过府相商。 “不知衡阳公主相唤,有何要事呢?”卢鸿再次来到衡阳公主的府中,依然是在那间小院密室之中,心中感觉却与上次完全不同。 不知为什么,知道了自己府中秘道居然通到这间小室之后,再来时,眼睛总是忍不住向那处暗门看去。 此次比起上次来,衡阳公主的这处小室中,新多了几件新家具,尤其是侧面一套书架,上面满是各类书报之物,很是显眼。看到这里,卢鸿心中也不由担心,偷偷看了一下暗门所在。从这个地方看来,那暗门隐在柱后,确实是天衣无缝。 衡阳公主在卢鸿到门后,寒喧几句,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这处密室中。卢鸿心中也是疑『惑』,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直在盘算是何等事。 衡阳公主轻纱遮面,看不出表情,只闻她轻轻叹息一声道:“卢公子,衡阳此次相邀,却是有一件为难事,拿不太准,因此还请公子为我分析一下。” “哦?”卢鸿讶道:“不知公主所言何事?” 衡阳公主声音低低地说道:“近几天来,我手下之人发现一些奇怪之事。衡阳怀疑,怕是那胤国公杨元静,似乎有些不妥之处。” 卢鸿心中大惊,稍一迟疑,面上随即『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之后又沉『吟』片刻才说道:“公主,此事若当真,确是大事――只是不知为何要说与卢鸿?此时房大人及长孙大人主持政务,太子殿下亦掌禁军,公主似乎应该早入东宫禀明才是。” 虽然口中如此说着,卢鸿心中却是颇为怀疑。在他心中,一直认为衡阳公主与李恪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此次李恪谋划之事,这位衡阳公主很可能也参与其中。但忽然衡阳公主对自己提出杨元静有问题,实在令卢鸿也未曾料到。他说完,眼睛却不由观察衡阳公主的动作。只是隔着面纱,看不出衡阳公主的表情来。 衡阳公主微微摇头说道:“此事只是怀疑而已,并无拿得出来的证据,难以直禀。何况其中颇有些疑点,却是想借公子如炬慧眼,一解端倪。” 卢鸿并未接言,反问衡阳公主道:“公主与长孙大人既为盟友,何事不可明言?长孙大人久历风波,这些事情,只怕比卢鸿要明白得多呢?” 衡阳公主苦笑一声道:“卢公子便不要说了。长孙大人前时同力对抗魏王时,自然愿与我合作。只是待太子上了位,便屡屡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拉拢太子,打击于我。其实衡阳也明白,长孙大人对太子与我关系比较近,一直心有芥缔。只因前时互相需要,隐而不发罢了。现在诸事已定,有些事情,便不太好说了。” 卢鸿小心地说道:“太子与公主姐弟情深,岂会有变。就是长孙大人,也不过是出于爱护太子,拉拢打击之事,或是传言,公主切不可听信。若公主心中有何疑『惑』,不如便直接告知太子殿下,岂不干脆。” 衡阳公主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摇头道:“公子不知,这几天不知雉奴是怎么回事,居然好些时候不愿见我。开始我也以为是因父皇不在,公务烦劳,因此有些懒得理人。只是细心体会,怕不是这般简单。唉,就算他传言也好,真事也罢,咱们便不再纠缠此节。那杨元静这一段,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不可不防。” 卢鸿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公主所说莫名其妙,不知是何意思?” 衡阳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说来,倒有些偶然。我本也没有特别监视他的意思,只是偶然间我的手下,却发现这位胤国公,虽然表面上深居简出,实际却与朝中几位重臣,有些私人的联系。前几天更发现,他居然……他居然与某位皇子,也时常有秘信往来!” 卢鸿一惊,心中转念,莫非衡阳公主所说皇子,便是李恪?如此说来,她与李恪之间,究竟是友是敌,委实令人难以猜解。 卢鸿正低头不语,心中盘算时,忽然闻得院外远远传来女子惊慌的声音道:“啊,太子殿下……,殿下,你可不能进去,啊呀……太子,你怎么能硬闯呢?”闻着这声音,正是奉衡阳公主之命,在外面候着的侍女柳儿。 衡阳公主与卢鸿俱皆一惊,怎么地李治不在长安城中呆着,忽然跑到终南山上衡阳别业中来了?虽然平时他来此甚勤,但当此非常时刻,卢鸿也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自己随意出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才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 衡阳公主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当时站起对卢鸿道:“雉奴闯来,若见公子在此,适才所说之事怕日后反难向其分说。还请公子委屈,回避一下吧。”说罢,也不等卢鸿点头,竟然伸手拉着卢鸿向后行去。 卢鸿心中有些茫然,心想李治来便来,难道自己在这还有什么抹不开的么?但闻衡阳公主声音焦急,大异平时所为,忽然心中想起刚才衡阳公主所说近日李治与她似有嫌隙一事,心中一动,也未出声,便由她引着自己过去。 衡阳公主直行到房侧的书架之旁,伸手在书架一侧一个不起眼的格子后一按,居然打开来一扇暗门。衡阳公主低声快速说道:“此中之事,容衡阳日后再细细为公子说明,便请公子稍委屈片刻吧。” 卢鸿心中大讶,随即进入那暗门,才发现并不是如自己所知的另一扇暗门般通着密道,而只是一个可容人的暗隔间而已。他忽然想起,这架书架以前并未出现在衡阳室内,显是新添置的。那衡阳公主忽然在自己的房中弄这么一个藏身的暗间,显然是有所准备。如此看来,只怕她心中也是有所警惕了。 可惜这暗间中并没有透孔可以看到外边,卢鸿只得竖起双耳静静听着室内的动静。只听着衡阳公主快步由内室走出,而柳儿惊呼的声音已然到了门外。 “怎么回事?”衡阳公主的声音中隐隐有些怒意,“柳儿,还不放手!居然对着太子,也这般无礼,规矩都哪去了?” 柳儿有些畏缩的声音道:“奴婢知罪。只因太子……” “放肆!这里没你的事儿,还不出去!不管有什么动静,你都好好候在门外,没有传唤,不许进来!”衡阳公主冷冷说道。 闻着柳儿说了声遵命,慢慢退了出去。又闻着衡阳公主轻轻说道:“太子怎么今天突然想到我这来了,我还以为你这当弟弟的,都把姐姐忘了呢。”声音颇为柔和,又说道:“对了,今天姐姐才得了几件不错的书画,都在书房之中,咱们一齐去看看可好?” 卢鸿心中暗暗冷笑,明明这衡阳公主心中颇有芥缔,但对着李治,却依然如同春风拂面一般和颜悦『色』,这份心思,倒是深沉得很呢。 忽然外边传来“哎呀”一声,似是李治将衡阳公主甩开来,又闻衡阳公主道:“啊,弟弟你这是怎么了?” 李治愤愤说道:“弟弟?呸!谁是你的弟弟!你这个,你这个……你居然,居然骗我!” ------------ 第三十七章 密室惊变 第三十七章 密室惊变 听着李治的话,卢鸿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记得当时自己在府中养伤时,魏王李泰前来探看,说话的口气似乎便有如今日李治般,带着几分轻蔑。 衡阳公主本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之女,身份可说尊贵无比。但为何李泰、李治都会如此,莫非衡阳公主的身份,有什么不妥之处不成? 如果说李治今日与当时李泰有何不同,便是在轻蔑之外,更多几多愤怒。 衡阳公主声音中也似乎有了几分软弱,闻她说道:“雉奴你在说什么呀?我是你的亲生姐姐,怎么会骗你的?” 李治大声说道:“你是谁的姐姐?原来三哥偷偷告诉我时,我还不信。这回我又问了舅舅,才知道了,原来……原来你是那个不要脸的杨氏生的!亏你从小到大,一直在骗我,瞒得我好苦!” 衡阳公主“啊”了一声,急声说道:“雉奴你听姐姐说,姐姐怎么会骗你的……” 李治打断衡阳公主道:“少来装这套了,我不是你的弟弟。要找你弟弟,到宫里找那个李明去吧,他才能算是你的弟弟!怪道你那个娘一生了那个李明,你就巴巴地跑到宫里去天天侍候着,没空理我呢。” 卢鸿在隔间听到了,不由大吃一惊。纵是他千猜万猜,也没有猜到,这位衡阳公主,竟然是杨妃所生,而非是长孙皇后。 这位杨妃,卢鸿曾经听其师孔颖达说过,乃是前朝皇族之女,嫁于李世民之弟李元吉为妻。后来李元吉玄武门身死,手下及儿子都被诛连,杨妃却是未受牵连。之后更进一步搭上了李世民,在李世民登基为帝后,居然也将这弟媳一齐兼收并蓄,收到了后宫之中。 思及至此,卢鸿心中不由恍然,怪不得衡阳公主会被长孙皇后当作亲生女儿。想来杨妃当时尚无名份,生下衡阳,乃是皇室中丑闻,因此只得借此遮掩。 杨妃极得李世民宠爱,尤其在长孙皇后过世之后,若非群臣力谏,更是数次差一点就被扶正为皇后。即使未能真个坐到皇后之位,李世民也未再立她人。这位杨妃在皇宫中,依然为后宫之主,只不过就是没有名份罢了。衡阳公主在李世民面前如此得宠,于其母可说不无关系。 外面李治依然抖声说道:“想当年,我娘亲便是因为你那不要脸的娘,全然不顾相助之德,居然做出勾搭父皇之事来。娘亲只为了此事,气得大病了一场,还要认你为女儿,替他们养着你!怪不得大哥、四哥他们都不爱理你。也就是欺负我年纪小,好糊弄,你这个,你这个野种……” 卢鸿听了,心中有些奇怪,便说衡阳公主是杨妃之女,也不过与李治非是一母所生,何至于李治说出“野种”的话来? 果然闻着外边的衡阳公主悲声说道:“雉奴,你如何这般来说我。你我虽非同母所生,但这其中关系甚大,众人不提,我如何能明言?这些年来,姐姐待你如何,难道你心中便分不清好歹么?” 李治听了衡阳公主之言,却立时道:“呸!你还装什么装!我都去查过了,你明明是在父皇登基不久所生,还装什么金枝玉叶?你分明就是巢剌王的野种!” 卢鸿一听此言,这才悚然想起当时褚遂良对自己说过这位衡阳公主的事来。据褚遂良所说,衡阳公主与自己,乃是同年同月所生,便是武德九年十月份。初闻这等秘辛,饶是卢鸿一向镇定,也不由心中剧震,一时后背之上冷汗淋淋。 按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之时,乃是武德九年六月。自此算来,杨妃成为李世民的情人,最早也不过在此后。而衡阳公主既然生于同年十月,不问可知其为巢剌王李元吉的女儿了。 李元吉虽然事后被追封为王,但谥为剌,并非有何尊重之意。杨妃本来与长孙皇后情如姐妹,长孙皇后对其多有照拂,不想居然被她做出鹊巢鸠占的事来,李承乾、李泰等彼时已然记事,自然会对这位杨妃暗中怀恨了。 而李治比衡阳公主,还要小着几岁。待他出生时,虽然身边之人多有知道衡阳公主的真实身份的,但那时李世民早已登基,这事关于皇家脸面,寻常谁敢『乱』嚼舌根子。何况一直以来,李治表现都不是非常抢眼,李承乾、李泰都不太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也就没有和他提起这事了。 “够了!”衡阳公主的尖叫道:“雉奴你,你太不象话了!居然听了李恪和长孙无忌几句挑拨之言,就来对我说这些!我若是要骗你,还犯得着辛辛苦苦帮你扶你,为你费尽心力么?你拍拍自己的良心,说这话,你便问心无愧么?” 李治的一时没有出声,显然是被衡阳公主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心动。但随即又抗声道:“哼,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就和你那个娘一般,谁知道不是表面一套,背面一套?”说着声音又高了起来,大声道:“尤其这次有了那个李明,谁不知道你娘在父皇耳朵边上一个劲的鼓动,别当我是傻子!” 卢鸿听了,心中忽然一动,似乎心中隐隐有所触动,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事来。只是觉得这位皇子李明,似乎乃是一个关键所在。 转念间又想到,闻李治先前之言,此次得知真相,前来寻衡阳公主,乃是李恪居中挑拨,而长孙无忌而是有心推波助澜。长孙无忌本来在李治上位之后,便有意将其牢牢拴在自己一方。而李治一直与衡阳公主亲近,此次能登太子之位,只怕在他心中,衡阳公主之功在首位。这样的情形,长孙无忌自然是不愿看到了。能有机会分裂他二人的感情,肯定是会落井下石了。 但那李恪不早不晚,挑这个时候告诉李治这些事,只怕其中大有阴谋。卢鸿想到这里,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只怕李治这样冒然行动,是落在了李恪的算计之中。只怕外边二人,都还不知是落入他人圈套。只是自己无论如何,这时也无法出去相劝,一时急得额上也冒出汗来。 这时闻着外边衡阳公主低声说道:“雉奴别耍脾气了。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姐姐带你到外边转转,散散心情。你现在心情激动,一时晕了头。咱们姐弟二人,自小以来都是最亲的,就算是姐姐不是你亲生同胞,难道这些年的情份就都不在了不成?” 卢鸿只听得衡阳公主低声相劝,心中也是暗叹。李治心中,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于这个姐姐的一份依恋感情,远远超出寻常姐弟。正因如此,一旦知道这位姐姐的身份,乃是其最唾弃的李元吉与杨妃之女,那所受打击必然极重,而由爱成恨,更是刻骨。衡阳公主虽然聪明绝顶,可当此之时,却是大不该再提姐弟情份。她越是这般说,李治恐怕心中恨意,越是难消。 听得外边衡阳公主一边说着,似是一边上前相拉李治。忽然听得“哎呀”一声,应是李治忽然将衡阳公主推开,大声喊道:“少来碰我!不要再惺惺作态地装这样子了!看你成天弄个面纱遮着盖着,分明就是不敢见人!” 随着李治的声音,传来“哧拉”一声,伴着衡阳公主惊叫道:“雉奴,你做什么!” 李治恨声道:“你看你的样子,分明与那贱女人一模一样。只恨我瞎了眼,怎么早没看出来!怎么了,没了这面纱就不敢见人了么?怕人都认出来么?难为我以前一直那么……那么……” 听着李治说得极是激动,声音颤抖,变得极是尖利,更是带上了哭音一般。忽然听到衣服破裂地声音传来,伴着衡阳公主惊慌地声音道:“啊,雉奴你做什么,不要啊――” 随即听到“啪”地一记耳光之声,衡阳公主哭泣说道:“雉奴,你失心疯了不成。怎么能,怎么能对我做出这种事来?” 外边一霎时忽然静了下来,李治似乎也呆住了。过了片刻,才闻他低低地声音道:“我……对不起。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我姐姐。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一直要骗我?” 衡阳公主低低地哭泣声传来,姐弟二人都不再说话。 正在此时,忽然闻得“咣当”一声,室外掩着的木门被人踢开。只闻门外一个声音道:“嘿嘿,真想不到啊。堂堂公主,居然是他人的野种;咱们太子爷,竟然是欲『逼』『奸』养姐的禽兽。这大唐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伴着这声音,传来一阵杂『乱』地脚步声,显然是有人进入这密室来。 外边李治与衡阳公主二人,都惊得“啊”了一声。隔间中的卢鸿,更是心中大惊。这声音,竟然正是久未现身的吴王李恪。 ------------ 第三十八章 造反有理 第三十八章 造反有理 李恪突然现身,自然给了外边二人极大的冲击。 衡阳公主先出声道:“好一个吴王,看来这事,是你早就算计好的了?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想的,难道你还真敢兴兵叛『乱』不成?” 李恪还没出声,李治却大声道:“三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回封地去了么?未奉诏私处进京,可是死罪啊。” 卢鸿暗中不由摇头,李治毕竟年纪还小,事先又没有思想准备。李恪挑拨他在先,又突然现身于后,自然是有了十全的准备。这时候还拿私自回京一事说话,那李恪本是谋定后动,如果会不知道这后果? 果然闻着李恪嘿嘿笑道:“怎么?太子殿下可是要治我罪么?可惜呀,你现在自身难保,还耍什么太子的威风?” 李治未再言语,衡阳公主却冷冷说道:“吴王,虽然目前父皇远征奉子,未在国中,只是大唐天下,便由得你胡来么?别看你平时有些小小名声,若真想凭此便行谋逆之事,必然人人得而诛之,绝无半分侥幸的可能。依我之言,你还是快快醒悟,李承乾前事为鉴,还保得一身平安。” 李恪怒声道:“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本王指手划脚!以前时本王对你们言听计从,嘿嘿,没想到,居然你们自作聪明,想拿本王当猴子耍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用了就想把我一脚踢开?嘿嘿,没有关系,本王谁也不靠,这太子之位,依然是我的!” 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是越来越高,大异其平日深沉平缓的语气。 李治声音低低地道:“三哥,你可是糊涂了?难道真要反了不成?这等事如何做得。往日咱们兄弟,何曾有对你不足的了,就是父皇,一向也对你爱护有加。你切莫要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李恪尖声笑道:“哈哈!对我都很好么?我的太子殿下,你是长孙皇后亲生的皇子,虽然以前不是太子,可谁敢对你不敬。现在成了太子,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呢?我算什么?说起来是个皇子,可这些年的辛酸,有谁知道?有谁明白?” 说着,李恪不由剧烈的喘息起来,声音颤抖地说道:“父皇?喜欢我?哈哈。是啊,喜欢我。我从小就努力地学他,讨好他!他说的,我有什么没做到?不管是文是武,我哪一项不是兄弟中最好的一个?你们都在京城中养尊处优,我呢?我早早就给轰那安州那个鬼地方!就算这样,我也认了,我一心一意在安州,去按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做事。难道还不够么?还要我怎么样?你说,还要我怎么样?” 李治似是被李恪吓着了,艰难地说道:“三哥,你在安州做得很好,父皇和大臣们都是很称赞的。” “哈哈……”,李恪不由发出一阵狂笑,笑到最后,如同鬼号一般,连气息都短促起来,连连咳嗽。 “称赞我?哈哈,称赞我么?是啊,不疼不痒的夸我几句,克固盘石,永保维城。我在安州七年,整整七年啊。七年的辛苦,就换了这么几句称赞?李承乾是长子,立为太子,也就算了。可他造反了,被废了,之后呢?父皇先是许了那个整天装模作样的李泰,真当他是有什么狗屁才学了!哈哈,没想到,李泰这个笨蛋,自作聪明,去动那些小心眼,被发现了。完蛋了吧?哈哈,从小他这人就是这样,光做些表面文章,成得了什么大事!可是然后呢?然后就轮到你了!是啊,你们是嫡子,是皇后生的!皇后生的就什么都比人强么?老实说,你算什么?谁不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废物!废物!哪一条比的上我!好,你们不给我,我自己来拿!我倒要看看,我李恪是不是就比你们差了!” 李治颤声说道:“三哥,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李恪咬着牙道:“我想什么,就做什么!你现在还拿你的太子的帽子还吓唬我不成?” 只听外边李治“啊”的一声,随即“扑通”一下,似是摔倒的声音。 衡阳公主叫道:“你住手!”传来一阵忙『乱』声,又闻衡阳公主说道:“不许你打他!” 李治显然怕得紧了,叫了声“姐姐”,又隐隐传来李治的哭声。 “打他?”李恪哈哈大笑道:“我还敢杀他呢!衡阳,都到了这个时候,莫非你还以为我是那个任你们捏圆捏扁不敢出声的可怜小子么?” “你疯了!”衡阳公主道:“你要真敢这么做,不怕来日父皇回来时……” “放心吧!”李恪冷冷地打断衡阳公主道:“本王自然有定计。咱们这位太子殿下,那是决计不能留的。” 李治吓得哭声都停下了,显然李恪这次行动,已经没有了余地。若容李治活着,他李恪只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是不会有丝毫的容情之处了。 衡阳公主强硬地说道:“我不管!吴王,你要造反也好,当太子也好,不许你害了雉奴!要想杀他,先把我杀了吧!” 李恪嘿嘿笑道:“我的公主,只怕你是忘了刚才这小子怎么对你的吧。他知道了你的身份,难道你还想日后能如以前一般那样对你?只怕日后他登了基,就再没有你立足的地方了!” 衡阳公主决绝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许你害他。你要当太子,让雉奴让给你就是了,却不能害他『性』命。” 李治叫了声“姐姐”,不由又低低地抽泣了两声。 李恪阴森森地道:“衡阳,我不是怕了你,只是不想和宫里那个人弄得太僵罢了。你可想好了,这般回护这小子,日后是给你自己找麻烦!别看他现在这样,真有一天让他翻过手来,你自己第一个先完蛋!” 衡阳公主一声不吭,只是沉默,显然是不为所动。 李恪看衡阳公主不合作的态度,哼了一声道:“好,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装什么好人不成?李治,不用总往你那姐姐身后躲了。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你这位姐姐,原就是本王的同谋!” 许是受到的打击太多,李治反倒平静下来,听了李恪这句话,怒声道:“三……李恪,你少来挑拨了!我上当一次就够了!你自己谋逆,却不要血口喷人!” 李恪哈哈大笑道:“说你是废物,你还不乐意!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人家数钱呢。不信你问问你姐姐,什么李承乾谋逆、李泰欺君,都是怎么来的!那两个笨蛋自相残杀,但背后,嘿嘿,你这位好姐姐可出力不少啊!” 李治将信将疑问衡阳公主道:“姐姐,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吧?你告诉我,他在撒谎,他在撒谎!” 衡阳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雉奴,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骗你,原本我与吴王,确实曾共同谋划过对抗李承乾与李泰。” “不!”李治悲声呼道:“姐姐,为什么你会做这样的事呢?大哥和四哥虽然向来与你不睦,可毕竟……毕竟我们还是一家人……”说到这里,他也想到了衡阳公主的身份,不由想到平日李承乾与李泰对衡阳公主冷眼相看的事,自然是早知道衡阳公主的来历,因此仇视于她。 “一家人么?”衡阳公主恨声道:“雉奴,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是长孙皇后亲生的。可是,这是我的错么?我从小,就与你们一齐长大,一直把你们,当作我最亲的亲人!可李承乾,这个禽兽,知道了我的身份,竟然……竟然想要欺凌于我!” 李治不由“啊”了一声,也想起自己刚才对衡阳公主的行为,再想起即便如此,衡阳公主在李恪欲要对自己不利时,依然回护的情形,不由又是惭愧,又是愤恨。 衡阳公主冷笑着说:“要不是我数次留了心,早就被他得手了!你那四哥,也好不到哪去……别看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可是什么货『色』,我心里明白得很!” 衡阳公主激动地道:“是,不错,你那大哥与四哥之事,我背后确实动了手脚。不然等他们上了台,哪还有我的活路?李恪,你也不用多说,当时与你合作,确是有的。可雉奴当了太子以后,我可有过什么再害他事么?” 李恪冷笑一声道:“算了吧,你那心思我还不明白?最开始,说得好好的,要我一起帮你,将那两个笨蛋搞倒后,便是由我上台。不过是长孙无忌那老家伙心计不凡,居然说动了你娘,推了这小子上位,不过是看这小子好糊弄,将来容易控制罢了!结果怎么样?没想到你娘居然又生了李明那个小杂种,就一并反悔,天天做梦想让她亲生儿子当太子,所以把我和长孙无忌都给一脚蹬开了!” ------------ 第三十九章 无间道 第三十九章 无间道 李恪的话才说完,衡阳公主已经尖声说道:“你胡说!娘亲哪有这么做的!明明是你自己小肚鸡肠,居心不良!” 暗间中的卢鸿听了李恪的话,心中却透亮一般,将其中原委,猜得八九分。 衡阳公主背后之人,自然便是她的生身之母杨妃。而李恪之母,与杨妃同为皇族之女,更兼李承乾等人,对他们这一系都颇为敌视,因此李恪说与衡阳共同谋划,将李承乾与李泰弄下位来,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杨妃一方后来又与长孙无忌合作,共同推出李治来,应该是不得已的选择。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曲折,卢鸿暂时还不清楚,但必然是双方临时接触后的选择。在杨妃一方来看,在当时形势下,李治比起李恪来,更容易得到李世民与大臣的认可。 估计当时李恪与衡阳公主一方,应该另有计划,在李治当上太子后,再行设法将其拉下来,扶持李恪上台。只是李治一向于衡阳公主关系良好,依赖颇深,比照强项的李恪,只怕更容易控制。因此杨妃一方事后反悔,不愿再支持李恪,也说不定。 尤其是到了后来,人算不如天算,杨妃居然在这时候怀了孕,有了新的盼头。这一次自然就更是拖着不肯动手,不愿再这时候搞什么动作了。等李明出生以后,杨妃一心一意要将自己儿子扶上太子的位置,就算以后对付李治,也不会再给李恪机会,李恪只弄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本应合作的三方,长孙无忌铁定是力保李治,更会从中想方设法分裂其与衡阳一方的关系;杨妃一方则是暂时稳住李治,慢慢设法为李明创造机会;而被抛弃的李恪自然是心有不甘,最终铤而走险,不知采用什么办法联系上了杨元静,谋划此次行动。 因此李恪为了破坏李治与衡阳一方的关系,才会告诉李治衡阳公主的真实身份。李治去向长孙无忌证实时,长孙无忌也乐得看到李治与衡阳关系破裂,因此直言相告。结果李治大受刺激之下,便不顾一切地跑来找衡阳公主当面质问她,被李恪利用这个机会,把李治抓在了手里。 想来现在衡阳公主这处府第,早就被李恪全盘控制住了。只是不知他下一步,是什么计划,欲如何行动。 外面的李治却说道:“三哥,你也不用说这些了。直说吧,你是如何打算的?便是你杀了我,难道那太子之位就能到你头上了么?虽然父皇领军在外,只怕长安城中十二卫,也不可能都是你的亲信吧?你这般行动,便是造反。日后只怕没法收场呢。” 李恪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是啊,造反可是要杀头的。不过我的太子殿下,要造反的可不是本王,正是太子殿下你呀。一会你手下左右屯营中的人马,就要开始受命,劫掠大臣,欲行不轨了。” 卢鸿听了这话,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李恪的打算,不由一下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李恪这意思,分明是要扣下李治后,设法以他的名义发动兵变,然后再设法做出其丧命于『乱』中的假相。到那时候,李世民就算是回来,也只当是李治欲行不轨、自取灭亡罢了。三位嫡子尽皆被废后,李恪为储的希望自然就大大增加了。 衡阳公主却道:“李恪,你扣住我与雉奴,便是要『逼』我们传令谋反么?你却不想想,既然被『逼』传了令,也难逃一死,我们又如何肯听你的摆布?” 衡阳此言明是说于李恪,实际是在提醒李治,就算是以死相胁,也不能听李恪的吩咐传下命令调动人手。若真硬咬着不下令,李治还能多活些时候。要是真听李恪的传下此令,李治叛『乱』的罪名可就真坐实了。何况命令既出,李治便再也没了利用价值,失去谈判的本钱,李恪还不马上杀了他才怪。 李治霎时便明白过来,大声道:“不错,不管你怎么『逼』我,休想我调动一兵一卒。你那造反的帽子,别想扣到我的头上。我是绝不会如你的意的。” 李恪却不动怒,冷哼一声道:“放心吧,太子殿下,些许小事,就不劳烦你了。我知道你来时匆忙,印符均未及携带吧?我已经着人取来了,还请我的太子殿下过过目吧。” 说罢,轻轻击掌,便闻得门外有人随即进来。衡阳公主和李治一见来人,同时都“啊”了一声。 只闻来人声音颇为尖细地道:“奴才见过太子爷,衡阳公主。唉,太子来时匆忙,未及携带印信兵符,奴才特地赶着给您送来了。” 卢鸿一听也不由大惊,原来这进来之人,正是前次李治曾经带到自己府上的王公公。 李治颤声道:“王总管……你为何胆敢助着这贼子,行这叛逆之事?若现在醒悟,还来得及。” 王公公发出了几声尖笑道:“就不劳太子爷费心了。太子可能不知道,奴才本是代王府里的人,受过代王大恩。” 李治不由“啊”了一声。王公公口中的代王,便是前朝傀儡皇帝杨侑,后来李渊登基时退位。既然这王公公是代王府中旧人,不问可知这些年积心处虑,为的就是卧底在宫中有所图谋。 王公公继续说道:“奴才这些年来,心中想的,就是搬倒你们这些逆臣贼子。不想代王他老人家,受了你们李家的大恩大德,竟是郁郁而终。奴才本想追随地下,只为着有朝一日能为代王后人做点什么,这才留得这残躯。幸得此次你们李家人自已就内哄起来,小王爷才能有此良机。哈哈,说来也是天道报应,老王爷在天之灵也应该含笑了。” 李恪道:“衡阳,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法?只要你点下头,你我双方,依旧如前时商议。待我登基,必然善待你母女。本王还可应允,拟下诏书,日后便将此位传于你那弟弟李明,你看如何?” 衡阳公主沉默片刻才道:“李恪你不用说了,我是不会帮着你害雉奴的。你若有本事,便将我姐弟二人一并杀了便是!” 李恪冷笑道:“好,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如此你就陪着你的弟弟在这安静一会,什么时候想开了,召呼外边人,我前边所说,依然有效。” 说罢,李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开始吧。” 李恪走后,随即门被紧锁起来,更有一队士兵把守在了院外。 “姐姐?怎么办?”李治转头问衡阳公主,随即又想起自己这声姐姐叫得有些不明白,虽然算起来衡阳公主算是自己的表姐,但她父亲这个身份难免就有些尴尬了。 衡阳公主叹了口气,幽幽地对李治说道:“雉奴,此时你也知道,我并非长孙皇后亲生。前次推你上位,确是娘亲她命我所为,与吴王李恪,也确曾互通音信。只是我们只是想将李承乾与李泰搞倒,绝无对你不利的想法。” 李治苦笑一声道:“我知道,其实这太子不太子的,又算什么了。我自小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太子,这一切,倒是被你们『逼』出来的。我只是……我只是不忿,一直你都是对我最好的,我也……可为什么……你会骗我这么些年?” 衡阳公主声音低哑道:“雉奴,不是我骗你,只是我的身份,却是有些难言之处。” 李治怒道:“有什么难言的了。就算你是巢剌王的女儿,若真明明告诉我,我还能不认你当姐姐了么?” 衡阳公主半日未语,最后才低声道:“弟弟,你不要再问了。我……确是父皇所生,并非巢剌王之后。这其中……颇多秘辛,我也不是很清楚……” 卢鸿听了这几句,心中更是惊讶万分。按着衡阳公主所说,若真是实情,那明明是说李世民在玄武门事变之前,便与李元吉之妻有染,更暗结珠胎了! 李治也是被这消息吓着了,期期艾艾地道:“姐姐,你是说,你是说……” 衡阳公主叹息一声道:“傻弟弟,你想想,若非如此,父皇怎么会容忍长孙皇后认我为女儿,又怎么会对我那般宠爱。玄武门之变才毕,娘亲便迁入秦王府;一个月后父皇登基时,更是直入后宫。若非是早有……哪有这么……唉……” 卢鸿心中“咯噔”一声,衡阳公主之言确是有理。尤其想起当年之时,李世民事事落于下风,唯独对李建成、李元吉二人计谋,了如指掌。玄武门之变,更是将二人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只怕其中,这位杨妃出力不少。 李治听了衡阳公主之言,渐渐安静下来,呆了一会,又道:“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衡阳公主也是一呆,忽然“哎呀”了一声。 李治道:“姐姐,怎么了?” 衡阳公主这才想起,卢鸿还在暗间里藏着。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呆了片刻,打个手势要李治不要出声,轻轻行到书架旁道:“卢公子,且先出来吧。” 然后李治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衡阳公主闺房书架旁缓缓打开一扇暗门,自己的右庶子卢鸿从里边走了出来。 ------------ 第四十章 别村的地道 第四十章 别村的地道 “呃……”还好李治见机快,马上用手堵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来。 只是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小,右手茫然地指向卢鸿,又指向衡阳公主,意思是――你们――居然―― 虽然大敌当前,形势危急,衡阳公主依然满面红晕,连连向李治比划,意思绝非如此。只是在不开口的情况下,如何解释卢鸿藏在自己的闺房中,好象也确实很难说清。 卢鸿一脸苦笑,指了指外面。三人赶紧查看一下,还好的是守卫的兵士都在院中把守,倒无人向内窥探。 李治这才把手放下,眼睛放『射』出不敢相信的光芒,用极小的声音道:“庶子,原来你居然和姐姐――” 才说一半,就被衡阳公主一下子敲在头上。衡阳公主脸『色』通红,气急败坏地低声喝道:“雉奴,胡说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是卢鸿第一次看到衡阳公主的真面目,只见她此时面飞红霞,双目流漾着几分异样神彩,更显得美艳非常。卢鸿心中不由赞叹,这位衡阳公主,确实无愧是皇家第一美女,无论相貌气质,确是可称绝『色』。只是有一点颇为奇怪,卢鸿隐隐之间,总觉得衡阳公主的相貌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便如同曾在哪里见过的一般。 看卢鸿瞪眼看着自己,衡阳公主更是不忿,偏偏又无法指责卢鸿坏她清誉,只能狠狠地瞪了卢鸿一眼,压低声音道:“瞪着眼干什么呢?还不快想想办法?那李恪眼见得是借了雉奴的名义调兵兴『乱』去了,等到兵『乱』一起,咱们一起都得玩完了!” 卢鸿点点头,认真地说道:“太子殿下,衡阳公主,当今之计,依为臣之见么――” “怎么办?”李治着急地问。 “咱们还是应该先行离开。”卢鸿肯定地说。 “切!”李治与衡阳公主同时翻了一个白眼。若不是外边情况紧急,二人都有把卢鸿按在地上打一顿的冲动。离开,废话,要能离开早走了,用你出这主意! “卢公子,现在外边重兵把守,那李恪谋定后动,怎么会容我们离开的。”衡阳公主目光黯淡。 “我不是说从外边走,我是说这有道暗门。”卢鸿紧着解释道。 李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啊,对呵,庶子能从暗门进来,咱们自然也能从暗门离开了。” 衡阳公主摇头道:“公子说什么呢。我这暗门里面只是一暗间,才能容人。就算我们全挤进去,一会他们来找人不见了,也定会想到有暗门存在,一搜之下,还有何幸?” 李治一听,一下子泄了气道:“原来这暗门出不去。” 卢鸿『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说的,是另一扇暗门。” 当卢鸿在墙上找到那处暗门并将其打开后,衡阳公主与李治的表情十分精彩。 李治这家伙当时就满脸了然的神情,还貌似不满的看了衡阳公主一眼,意思是:看看,还说没事,眼前这是什么? 衡阳公主却真是吓着了。什么时候自己这处密室中有了这么一条暗道,而且――卢鸿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会算不成? “卢公子,这是怎么回事?”看着黑黝黝的洞口,衡阳公主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个……地道么,不是很常见的嘛。谁家没有几条,别村的地道……都连成片了。”卢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反正这时候,能糊弄就糊弄过去吧。 正当二人准备进入暗道之时,卢鸿却止住了二人,示意一齐动手,将室内桌案、书架等都移到门口顶住,然后又抱了几堆书过来,堆在门口。 “你这是准备做什么?”衡阳公主大惊。 “放火!”卢鸿说着打着了火折子。 “啊――”衡阳公主与李治同时明白过来。这把火一烧起来,外边的士兵一时半会也难以扑灭,为三人逃走争取更多的时间。就算是李恪见了,最多也就认为李治与衡阳公主自寻了死路,以此相抗而已。为后面带来更多的方便。更妙的是,一旦火起,这处地势颇高,老远就能看到,至少也能起到报警的效果,惊动他人。 衡阳公主与李治也连忙帮忙,又寻了一些麻布书籍,将门口堵得满满的。卢鸿正待点火,衡阳公主又止住他,取过一根长竿,将壁上卢鸿的那件墨竹挑了下来,卷起收在身边,这才示意卢鸿点火。 待三人都进入暗道,又从里面将暗门关好。卢鸿在前引路,借着手中火折的光亮,相互搀挽着向前行来。 衡阳公主与李治都是初次见到这秘道,心中都极其惊讶。尤其是衡阳公主,一想到居然有这样一条秘道,通到自己的闺房中来自己居然浑然不知,真是后怕不已。 好容易渐渐走到出口,上了台阶,卢鸿先上去。这次新修整时,卢鸿特地将一张罗汉床,置于出口之上,将那床板,做成了活动的。因此只需顶开床板,便可出来。 卢鸿出来后,又将衡阳公主与李治拉了上来。二人出来,不免四下打量。这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哪里?”李治发问道。 “……是为臣的卧室。”卢鸿硬着头皮说。 “……”李治挤眉弄眼的表情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卢鸿!你你,你居然……你说,你是不是……都看见了……”衡阳公主当场呈现了狂暴状态,脸红得都快烧着了一般,眼光好象能杀人。 “哪里,公主你……误会了……”说实话,卢鸿自己觉得这话都没有什么说服力。自己卧室里居然有条通向衡阳公主卧室的秘道,而且衡阳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要想不误会,好象也不太容易。 “唉,公主,太子,此事咱们容后再议。眼下万分危急,还是赶快下山,平定吴王阴谋才是。”卢鸿眼看形势不对,连忙转移话题。 还好衡阳公主毕竟是识大体的人,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虽然依然羞怒不已,狠狠地瞪了卢鸿几眼,便也安静下来,开始商量下一步该当如何行动。 “洗砚,你快点去叫大壮准备车马,再找身你自己平常的衣服来。再有――把春兰给我叫来。”卢鸿唤过洗砚来吩咐道。 “少爷,您叫奴婢到这里来,有什么吩咐?”隔了老久,春兰才扭扭捏捏地来到了门口。 卢鸿早就急得冒了火,见春兰还在磨磨蹭蹭的,一把就把她拉进屋里,关了门喝道:“别问了,给我脱!” “啊?脱什么啊?”春兰吓了一大跳。 “脱衣服!” “不行啊,少爷,虽然奴婢……啊,少爷你不能就动手啊,人家也是第一次,不要这么粗鲁啊……” 卢鸿实在是急得不行,也来不及让春兰去找衣服了,直接把她的外裳扒了下来,递到里间让衡阳公主换上。李治衣服早已经换好了,三人急匆匆地便出了门。临出门前卢鸿又对双目紧闭仰面躺在榻上的春兰道:“春兰!你去告诉你那几个姐妹,关紧了门,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穿着内裳的春兰在榻上楞楞地『摸』不着头脑。 卢鸿带着李治与衡阳公主出了门,边行边叫洗砚,嘱咐他两句。洗砚点点头去了,卢鸿三人这才上了马车,放下帘后,大壮赶了车,未直接走那石桥,却由原来的山路绕着下山而去。 下边衡阳公主府中那处小院已经是浓烟滚滚,一众士兵都提了桶,跑着救火。只是府中并无水源,要提水还要跑到溪边方可,一时之间,哪能救得下去。待卢鸿等马车悄悄离开时,那房屋已经烧得穿了顶,火光熊熊,无人能近得跟前。 这条旧路委实有些难行,三人在马车中略有些拥挤。卢鸿左手李治还好,右边的衡阳公主与他身体相贴,车行间免不了挨挨擦擦,闻得她身上香气袭人,实在有些尴尬。尤其衡阳公主时不时还要瞪上卢鸿几眼,自己又是红霞满面,搞得卢鸿心中直发虚。 感觉车里气氛有些异样,卢鸿咳嗽一声,对外边赶车的大壮说道:“大壮,咱们绕开南边,从东门进城。” 大壮闷声闷气地答应了一声。李治在一旁有些奇怪地问道:“庶子,为什么咱们非要舍近求远,绕到东门去?” 卢鸿缓缓道:“吴王此次行动,关键便是要设法将你单独调出城来,才能下手。他给你信,只怕心中也不能肯定你是否会中套,何时出城。因此,必然会加派人手,观察你的动向。此外,还要防着你出来后,手下有人会追着你出来,以免坏事。因此,以我想来,最简单地就是设法控制南城门,一则通风报信,二则有紧急情况时便于处理。那城门卫兵,怕有些不妥当。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晚点入城不算什么,只要太子你平安无恙,待见到了房大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李治“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我也纳闷,虽然我出来得急了些,侍卫们这么久也不见跟来。只怕他们半路上就给人劫住了吧。” 卢鸿点头道:“按吴王这般做法,想来身边的人也有限。这城卫本是监卫之职,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盘控制住。就算是安『插』人手,其中也不过有数名亲信而已,能够控制一两个城门,就是极限了。咱们从东而入,就是防止城门口有他们的人,免得再生变数。” “那……万一东门也有他们的人呢?”李治看着长安城不断『逼』近,心中反倒没了底。 ------------ 第四十一章 原来也练过 第四十一章 原来也练过 “乌鸦嘴!”卢鸿心里边暗暗地抱怨李治。 很明显今天城门有点不太对劲,一队士兵刀枪明亮,更有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在挨个排查入城的人马车辆。 幸好三人也早有防备,虽然见门卫森严,但此时回转,只会空自惹人怀疑,也只能驱车向前。 “停下!”那小头目见马车过来,出声喝道。 正在手忙脚『乱』赶着马车的李治连忙拉住马道:“何事?” 那小头目却看也不看他,直指着车道:“车中是何人啊?把帘子掀开,上峰有令,这几日要严查外来人员,以防外贼入城。” 李治还没说话,那小头目已经上前,伸手就撩开了布帘。 只见其中卢鸿正在闭目养神,一个丫环,低了头正在给卢鸿捶腿。卢鸿双目一睁,面『露』不悦之『色』,看了那小头目一眼道:“什么事?” 那头目见了卢鸿衣装打扮,知道不是寻常人,眼睛在车内一扫,这才堆出笑容道:“这位大人,今日奉命严守城门,以防贼盗,却是打扰……” 卢鸿“哼”了一声道:“大胆,本官因有要事,入城面见房大人。怎么,是不是要搜搜我车中,有没有藏着盗贼啊?” 头目点头作揖地道:“不敢不也,不知大人乃是……” 身后的李治冷哼道:“我们大人姓卢,单名一个鸿字,现为国子司业。居然查到我们大人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子!” 头目连忙陪笑道:“岂敢岂敢,小的也是职责所在。大人请,请进便是。” 李治这才赶紧拉着车走。只是他从来没有赶过马车,手脚生疏,吆喝声引起了头目的注意。只见这头目眉头一皱,正要转头,卢鸿已经喝到:“洗砚!今天因为大壮有病,让你赶次车,就这般惫怠!”又对一边低头给自己捶腿的衡阳公主道:“春兰,怎么手上没轻没重的,今天诸事不顺,惹得大爷火起来,回去小心你的皮!” 见卢鸿发了脾气,那头目倒不敢再造次,连声道歉。李治弄了半天,这才将马哄得听话了,慢慢地进了城中。车慢慢向前,车内卢鸿抱怨之声,还不断传来。 车转过弯道,卢鸿这才停下口中不断的喝呼责怪。衡阳公主抬起头来,恨恨地看了卢鸿一眼,正在给他捶腿的手轻轻拧住卢鸿大腿用力一转圈―― 卢鸿当时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孔一下憋得通红,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掀开车帘进来的李治看着姐姐的手和卢鸿变了形的脸庞,也不由吸了口凉气,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的大腿。 衡阳公主红着脸瞪了李治一眼,李治连声说:“没事,没事,我什么都没看见。” 城门口的头目目送马车转过弯不见了,这才转头回来,看到准备进城的大壮,一把拦住道:“站住!干什么的?” 大壮呆了半天,自己本是随着少爷赶车的。但还没到城门,就早早把自己轰下车来,要自己走进城去,又不让告诉别人,这可如何分说?还好那头目看了他两眼,又扫了一下旁边手下拿的图像,这才不耐烦地一把将大壮推进去道:“没你的事了,滚!” 大壮楞了会神,这才一路小跑地进了城,转过弯,见马车停在路边,连忙上前,赶了车一路向北行去。 恰到了太子府前,卢鸿做了个手势,要李治与衡阳公主先不要动,自己下了马车,直向府门行来。守门侍卫远远喝道:“来者何人?还不止步,不许近前!” 卢鸿一惊。这太子府自己也是常来的,一般守门的侍卫早就认得。只是今天这几个分明是新面孔,莫非太子府中也有变故不成? 卢鸿定了定神才道:“本官乃是太子左庶子卢鸿,有事要进府中。几位似乎都是新人吧,这府中本官也是常来的,只是与几位却不大相熟。” 这时闻着一个声音道:“卢大人!” 卢鸿看时,正是自己认得一个姓齐的侍卫统领。卢鸿笑道:“原来是齐统领。在下欲要进府,不知为何,却被几位侍卫阻拦。” 齐统领面现为难之以道:“卢大人,不是兄弟们大胆,实是适才太子传下令了,请了几位大人来府中议事。这门特地要找了几个兄弟来看紧了,除非太子亲传,一律不得入内。你看……” 卢鸿正欲说话,忽然看齐统领又指着远处道:“卢公子您看,这不便是李尚书来了么。刚才便是太子传令,请房大人、长孙大人与李大人过来的。” 卢鸿转头一看,不由大喜。原来远处过来的,正是工部尚书李大亮。 李大亮身为工部尚书,但却身兼李治所领右卫率之职。此次李世民出征,房玄龄留守长安,李大亮为其副佐。只要见了李大亮,今日之事,便诸事无忧了。 卢鸿连忙上前,李大亮才下了马车,正欲见礼,已经被卢鸿一把拉到一边。听卢鸿简单将事一讲,李大亮大惊,连忙随着卢鸿上了一边的马车,见到了其中的李治。 李大亮不敢怠慢,估计此时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都在路上,急忙派人前去通知。这才上前,请了李治下车。衡阳公主依然是丫环打扮,李大亮看了两眼,因衡阳公主日常均是轻纱遮面,居然没有被认出来。 李大亮引了李治便向府门行来。那齐统领目『露』疑『惑』之『色』,迎上前道:“李大人,太子是请您过府叙事,这些人……” 李大亮摇头道:“本官正有要事需入府,这些人也一并同行。”说罢举步便要入内。 齐统领连忙阻住道:“李大人,不是下官大胆。实是太子明令,除受邀的几位大人外,其他人一律不许入内。大人您看……” 李大亮面『露』不悦之『色』,怒声道:“这几个人,事关重大。本官身兼左卫率,这太子府卫政令,一体作主,难道还用你来教训我么?还不让开!” 齐统领面『露』异『色』,口中道:“是,是,下官唐突。”一边躬身施礼,请几人进府。 卢鸿等人才行到门前,齐统领忽然扑上前,手中一把短刀『逼』住了作书童打扮的李治道:“不要动!” 众人大惊,门口的侍卫不明所以,一齐围了上来。李大亮随行士兵也纷纷亮出兵刃,对准了齐统领。 李大亮伸手让身后士兵暂且勿动,转身怒声道:“齐统领!你做什么?为什么抓住卢大人的书童,难道失心疯了不成?” “哈哈……”齐统领面『露』嘲弄之『色』道:“书童?李大人就不要糊弄我了。下官在太子府这些年,难道连太子殿下都不认得了不成?” 李大亮喝道:“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你还胆敢挟持,难道想造反吗?” 听了这话,一边的众侍卫俱都大惊,纷纷将手中兵刃指向齐统领。齐统领却将手中短刀,比在李治颈上。雪亮的刀锋,紧压在李治咽喉之上,众人见状,不由齐齐退后,不敢稍有异动。 “太子殿下与下官有些事要办理,李大人,你放心,只要你们放开一条路,下官自然不会伤到太子一根毫『毛』。” 李大亮头上热汗滚滚而下。这齐统领定然是叛党中人,见本应在外的李治易装回府,知道大事不妙,这才突然出手,制住李治,以为要胁。 只是此时万万不能激怒此人,卢鸿上前笑道:“齐统领你开什么玩笑……” 齐统领叫道:“别过来!什么也不用说!你!去把那辆马车牵过来!”说着,空着的一只手指向一边身着丫环装的衡阳公主。 衡阳公主似是极怕的样子,低了头,慢慢地走向马车,将其牵了过来。一边的大壮看得傻了眼,张着嘴,衡阳公主将他手中马车牵走,还没有反应过来。 齐统领将李治挡在前边,一点点退向马车,对着吼道:“不许动,你们胆敢动一动,我便杀了他!” 到了车前,他这才松开李治道:“上车!”说着一把将李治推上车。正在这时,一边低着头的衡阳公主忽然动了。 众人只见李治才上了马车,忽然那马惊叫一声直窜了出去,衡阳公主却转过身来,一只手打在齐统领腕上,将短刀击落于地,下边却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了齐统领两腿之间! 齐统领一声惨叫,栽倒于地。 一众侍卫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擒住了齐统领。 卢鸿看着衡阳公主三下两下放倒齐统领,又看她狠狠瞪了自己几眼,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不由浑身发凉。尤其看衡阳公主面『色』不善,斜视着自己还活动了一下脚腕,再看看地上抱着跨下呻咽的齐统领,不由紧紧双腿,打了个冷颤。 “太子怎么样?”李大亮急忙叫亲兵们去追跑远了的马车。 不想众人还未动,那马车居然慢慢站住,随即轻轻松松地调过头,自己跑回来了。 太子李治象模象样的赶着车,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把车停下来,安静地道:“本王才发现,原来赶车这事也不怎么难。” ------------ 第四十二章 不见杨花扑面飞 第四十二章 不见杨花扑面飞 “总之便是如此。可叹三——那李恪机关算尽,却未曾想到我等由暗道脱身,以至于功亏一篑。可笑地是,卢大人率兵包围公主府时,里边的士兵还大喊“太子爷有令,反了反了”呢。”卢鸿终南别业书房中,李治笑着对卢鸿说道。 卢鸿叹息一声道:“说来吴王才华是尽有的,只是总是看不穿形势。此番却落得自焚而死的下场,圣上想来也难免伤怀。” 李治收起笑容道:“是啊。其实从小,三哥对我一直也是不错的。哼,都是那杨元静,这家伙居然处心积虑这么长时间,在我身边都安『插』了人。这回他和三哥一起自尽,算是便宜他了。” 卢鸿呆了一会才道:“不过说来,杨元静那处府第还是汉时未央宫所在,史上便因动『乱』被焚。此次吴王与杨元静,又是被围王府,自焚而死,倒真如冥冥中有天意一般。” 李治笑道:“烧就烧了,以后庶子你要找瓦当就方便了。” 卢鸿皱眉道:“这话太子却是不该说。兵火之『乱』,非是祥事。” 李治登时肃然道:“庶子大人说的是。不过,嘿嘿,这放火一事,庶子好像也很擅长么。我姐姐那卧室,就是被您一把火给烧掉了。弄得姐姐到现在还住在长安城里,回来也没地住了吧。”说罢,脸上又浮起一片暧昧的坏笑。 卢鸿老脸一红,又大感头痛。那天掌握了太子府,平息了左右卫的事态后,衡阳公主便住到了宫中去,至今再未见卢鸿之面。只是一想起临走时衡阳公主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卢鸿便忍不住后背凉飕飕的。 强自咳嗽一声,卢鸿转过话题道:“只是不知安州方面,可有何动静?” 李治摇头道:“那边的信息尚未传来,不过李恪一死,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倒是此次京城之中,颇有些人牵扯在里边。此间诸事基本查清,已经快信送往西北,有些事,怕还得父皇回来再定夺了。” 卢鸿“哦”了一声道:“那报纸方面呢,太子准备将事都暂且压下么?” 李治苦恼地道:“这却有些为难。前时府前动静以及姐姐府内兵变、胤王府自焚等事,各家报纸多有报道的。虽然其中事实,还没有泄『露』,只怕也是早晚的事了。” 卢鸿道:“此次若想全盘遮掩,自然不能,似乎也无必要。只是大局虽定,但尚未厘清,不宜暴『露』。不若太子着有司召集全体报业人员,通报相关事宜,将可公布之事,统一口径。反倒胜过纷纷猜疑。” 李治点头道:“庶子这法倒不失可行之计。只要官报与杂谈小报都一般说法,反倒免得谣言纷纷,徒『乱』人意。” 卢鸿笑道:“其实不只此意。以后朝廷若有需向公众公开之事,便可如此召开发布会议,借各家报坊之口,传达解释。比之从前抄录邸纸,既方便又快捷,更可解公众之疑,可谓一举数得。” 李治连声称妙。二人再谈片刻,李治因府中事务尚多,便起身告辞。临行前道:“对了,这次兵围胤国公府,李恪、杨元静二人自焚,其余府中倒没全烧掉。士兵搜索,却在一间密室内,搜出一名被囚禁的女子。那女子言道,与庶子是旧识。今日本王也一并带了来,便交与庶子大人吧。” 卢鸿大讶,不知是谁。待送走李治,有人将那人带来,卢鸿大吃一惊,居然便是荥阳翠绣坊中的花四姑。 花四姑如今换过一般素淡之妆,面『色』略带憔悴,上前见礼道:“见过卢大人。不想荥阳一别,居然此处相见。” 卢鸿惊道:“四姑,你如何会在杨元静府中?”心中急转,忽然想起自己在荥阳翠绣坊中避酒曾偶入小园,偷听得些许言语,莫非这位花四姑,也与吴王之『乱』有什么关系不成? 花四姑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卢公子应该不知道,我本不姓花,本姓杨。” 卢鸿一惊道:“啊——敢问四姑,莫非与前朝皇室——” 花四姑苦笑道:“不错,若论起来,我应该算是前朝代王杨侑之女。只是身分略有些尴尬,一直不为人所知罢了。” 卢鸿心下恍然。这才发现花四姑洗尽铅华,相貌与前几天所见衡阳公主,颇有相似之处。衡阳生母,本是杨氏皇家之女,与这花四姑,应该同一族姐妹。怪不得见到衡阳公主时,自己觉得有些熟悉。当时因心目中花四姑,一直是一幅妖艳媚人的印象,因此未曾想起来。现在两相对照,自然分明。 卢鸿道:“既然如此,那未何四姑却——” 花四姑道:“卢公子可是为何要问我,既为皇族之后,如何会流落在烟花之地么?此事却难言。我便生时,也未得父王认可,一直随了母亲,居于别院之中。李唐入城,兵荒马『乱』,杨家人自顾不及,哪里管得上我们母女二人?母亲惨死,我那时年幼,竟然……被『乱』兵劫走。辗转数年,最终被转卖到了洛阳教坊之中。” 卢鸿听花四姑说起这些事来,声音淡淡的,似乎全不关己一般。但如她一个皇族少女,落到『乱』兵手中,最后沦落为『妓』,其中所遭艰辛,岂是寻常。只怕其中种种苦痛,难以言表。 花四姑幽幽叹了口气道:“后来,总算有人寻着我,将我救了出来。我本想,自此脱离苦海,总算是熬出了头。没想到——没想到,他们居然对我说,当前杨氏零落,需齐心协力,共谋重出头之日,要我去做些他们不便做的事,以为来日准备。我开始不想如此,只是强势之下,又有何法?最后只得按着安排,重回洛阳,在一个院子中,专门调教姑娘,为他们做事。” 卢鸿沉默片刻,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四姑你又被禁于杨元静府上?” 花四姑淡淡一笑道:“我虽然依他们所说,到了荥阳,只是有些事,总是不太合他们的意。尤其到了后来,报纸大兴,听闻他们有意以报坊名义,四处搜集信息。绣楼的作用,已然不如以前重要。前些时候,又因为我顶撞了数次,便将我调回长安,看管了起来。不想时间不久,府中生变。士兵们搜到我时,我闻说是太子右卫之人,便借了公子之名,脱身出来。”说到这里,花四姑眼中,似有歉意。 卢鸿听花四姑说借自己之名,又看她眼神,心中方明白,为什么李治会把花四姑交给自己了。若是李治知道花四姑在『乱』党中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会将她下狱待审。只怕花四姑说到自己时,关系有些亲密之处,因此李治才做了这个人情,将她送到了自己府上来。 若要让卢鸿来将花四姑再送回去,倒也狠不下这个心来。虽然以前见花四姑有些挑逗言行,但卢鸿对她也无甚恶感。尤其在荥阳翠绣坊后园中,偷听花四姑言语,对照今天她所说,倒是可信。何况卢鸿对什么『乱』党不『乱』党,只要不碍着自己,他才不会费心掺和这个。反正大事已定,花四姑究竟何去何从,已然是无关轻重。 “不知四姑有何打算?”卢鸿心中算计一会,这才抬头对花四姑道:“若有需卢鸿效力之处,尽管言明便是。” 花四姑眼『露』感激之『色』,轻声说道:“此次四姑借口公子脱身,为公子增了不少麻烦,不知何以为报。若公子需要,四姑便为奴为婢……” 卢鸿摇头道:“四姑不必介怀,适才之话更是休提。若四姑愿在我这憩身,卢鸿安排便是,无所谓麻烦不麻烦。若是另有打算,卢鸿也自然遵从。” 花四姑凝视卢鸿,有些伤感地道:“早知公子是仁义之人。不想最终,至亲家人,都视我如走狗,与公子数面,却蒙大德。荥阳地方,还有些事放不下,我欲前去了结,再做去处。” 卢鸿点点头道:“四姑尽管去吧,我着下人安排便是。世态炎凉,本来如此。四姑似也不必介怀。” 花四姑又是长叹一声,目光『迷』离。以前卢鸿见她时,媚视烟行,艳『色』照人。此时淡妆素雅,脱尽媚态,别是一般风情。想想她这一生,历尽诸般劫难,颠沛流离,当真令人感叹。 河边杨柳轻摇,一叶小舟,缓缓离开河岸。小舟转过长安,直向洛阳行去。 卢鸿站在岸边,目送花四姑登舟而去。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春风无力,杨花扑面。点点杨花,落水成毬,摇曳于船影桨间,一任其随波逐流。 舟上琵琶声似有余音,余袅飘摇,声声如叹。 花开人正欢,花落春如醉。 春醉有时醒,人老欢难会。 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 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 ------------ 第八卷 草堂高卧 ------------ 第一章 西线无战事 第一章 西线无战事 李世民在惊闻长安之变后,来不及结束西线战事,便起程赶回了长安城中。 在听完李治、长孙无忌、房玄龄一一讲述完李恪勾结杨元静谋反之事后,李世民良久未语。这位纵横天下的雄主,似乎苍老了许多。 即使过了几天,西线战事全部结束的捷报传来,依然未能改变这种情况。 自李承乾、李泰之后,又一位儿子的谋『乱』之行,深深伤害了李世民的心,尤其李恪最终决绝自焚而死的选择,更是令李世民久久无法释怀。 李治垂泪道:“当时士兵围住胤国公府,孩子亲在场外,呼喊三哥道,只要他愿束手就擒,孩儿愿在父皇面前拼死相谏,保得三哥『性』命。可是三哥却道,无颜再见父皇,竟然,竟然……” 长孙无忌道:“是啊,当时雉奴声音悲切,老臣等无不为之伤怀。只可惜,吴王殿下终不能悔改。房中火起时,虽然老臣命手下及力扑救,可火势太大,四周又无水源,终是无可挽回。” 房玄龄也在一旁点头,看着李世民疲惫的表情,劝慰道:“陛下,事以至此,伤心无益。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李世民黯然摇头道:“恪儿总是这个『性』子,唉,若说最象我的,便是这孩子了。我闻到消息,便知道这孩子,定然会走到这路上来。” 说罢,又轻抚李治的头道:“雉奴,此事你处理得很好。当时选你为太子,为父还担心你年幼懦弱,难当此大任。今日看来,你既明家国大义,又能全兄弟之情,为父很是欢喜。尤其在事后处理报纸那些做法,也很妥当。能见你如此,为父也就放心了。” 李治只是呜咽不语,李世民长叹一声,轻轻拍着李治肩膀,眼中依稀有泪光闪动。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李恪谋反一案逐渐由官报披『露』出来,更牵扯了一部分官员出来。李世民心痛爱子丧命,责成有司重办。杨元静家人亲友,几无一幸免,就连宫中的杨妃,据说因与杨元静本为同宗,又与此事多少有些牵连,也被李世民斥责了一顿,这一段颇受冷落。 众报纸对此次事件的报道,多少有些遮遮掩掩。毕竟事关皇家事,纵然报坊再大胆,也不敢用这些事来创销量。好在朝廷倒颇为开放,凡有重大事项时,经常召开各家报坊共至的发布会议,也省得报坊费脑筋在这些事情的尺度和口径上。 在此事中立了大功的李大亮,本来李世民颇有意重用。但不想天有不测风云,李大亮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尤其此次为房玄龄之副,谋划西征之事,殚精竭虑,本就强自支撑。李恪谋反一事,更是为此『操』劳成疾,李世民方归不久,竟然一病不起,就此离世。 消息传来,李世民大为感伤,亲临府上。李大亮生前为官清廉,死时家中只有米五石,连下葬为唅的珠玉都找不出来。平时俸禄,多用来周济亲戚,只鞠养的族中孤遗便有十几个。见此情景,李世民更增悲伤,泪流满面,归宫后仍是伤怀不已,为此竟然废朝三日。 “诏赠兵部尚书、秦州都督,谥曰懿,陪葬昭陵……”看着报上朝廷对李大亮的公告,卢鸿也有些伤怀,对对面的闫立本道:“李大人也真是难得,身为工部尚书竟然一贫至此,也算是少见的清廉之官了。 卢鸿此言并非虚言,事实上唐时对官吏接受好处颇为宽容,甚至有些见怪不怪。李大亮当着工部尚书这样的肥差,居然贫寒至此,确实极为不易。 闫立本点头道:“正是。家兄接任李大人为工部尚书,便言道需以李大人为楷模,绝不取一文昧心之钱。这些日子,各家报纸对李大人宣传甚伙,口碑在在,李大人若是有知,也当含笑了。” 卢鸿呵呵笑道:“算了,闫大人,咱们也不提这些个事了。许久未见,今日老远地跑到我这府上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闫立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立本巴不得天天能到卢大人这府上来呢,只是公务缠身,不能其便。此次倒确是有一事相求。家兄为尚书后,立本也承上不弃,擢为侍郎。前日与家兄商议时提到,卢大人所倡那算学与格物之学,对咱们工部可是大有用处。” 工部负责地便是各类修建工程之类的工作,若能有数学及物理知识相辅,当然是如虎添翼。卢鸿听了一笑道:“哦?那不知闫大人有何见教?” 闫立本道:“天下若说数学与格物学,再无出太极书院之右者。因此家兄要立本来与卢大人讨个人情,能不能从太极书院中,推荐几位精通的学生来,到咱们工部将作监中高就?” 卢鸿有些意外地道:“现下士子入仕,若不经科举而直接入六部之中,似乎不太合适吧?” 闫立本笑道:“卢大人勿需担心,虽然朝廷有此命令,但对一些专业『性』比较特殊的部门,尚书直荐之下,几个位置还是不难的。只是将作监比不得其他各部,还怕士子不愿意来呢。” 卢鸿讶道:“哪能呢,身入六部,是多少士子求都求不来的,怎么还会有不愿意来之说。” 闫立本嘿嘿笑道:“若是寻常士子,当然是容易。问题是那些顶尖的学生,早就有得是人惦记着。前次兵部便下了老大力气,从书院挖了几个格物馆的精英去了。这次圣上西征,听说对地图又有了大兴趣,又要从书院中抽人专司此事。可能那精细地图还要加以控制,不得随意流入民间呢。现在你们太极书院普通学生不算,就那些各馆里的精英,哪个不眼馋?要真随便找两个就成,又不用我跑来找你说情了。” 卢鸿一听哑然失笑,去年也听说过类似的事,不想居然成了常情了。说来也怪这两年卢氏给自己学生宣传得太强力,一些尖子还没出校门,名声就早早传出来,结果便有些书院及省部跑来挖人。因为这事,还听卢涛抱怨过,说是谁都没办法得罪,但要全满足这些大爷们的需求,书院这人才培养了一半就被人挖走,总是不太甘心。 卢鸿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虽然他极力推动科举之法,取代推举,但一半是为了推举确有不合理之处,一半是为了家族的利益。闫立本今日提起此事,令他想到或是一个契机,可由此将士子入仕之途再行扩大。 想了一下,卢鸿说道:“闫大人,你看这样可好,那太极书院,虽然与下官族中颇有渊源,但毕竟非是族学,我也不好『插』手太深。不若咱们工部便在书院公示,特召数名在数学、格物学以及工程上有些能力的学生。由工部自行选题测试,当面捡选,发现人才,如何?” 闫立本一听大喜道:“若此法得行,自然是大佳。尤其可面见其人选材,更是善善。还望大人玉成此事,我这便去与家兄商量。” 其后果然如二人商议,工部特地在太极书院中,公开召人,经测试与面试,最后数名学生直入工部为设计。此事经各大报纸宣传,引起的反响也颇为热烈。后来更成了定例,各部所需专业『性』强的人才,均由此法,从太极书院中直接测试选人,后来更推广到各大书院,成了大唐士子入仕的另一主要方式。 此时西线战事已经全部结束,虽然后期李世民因李恪谋反一事先回长安,但当时大局已定。由右领军大将执失思力、右骁卫大将契必何力前方诱敌,代州都督薛万彻和营州都督张俭后方部围,四路大军,将孤军深入的多弥可汗包了个大饺子。 多弥可汗本以为李世民远在奉子,大唐国内空虚,哪知大唐上下做了这个局来等着自己。这一仗下来,手下人马几乎伤亡怠尽,余众多成了俘虏,多弥可汗自己带伤而逃。 不想与数骑才回半路,已然遇到族中留守残兵,闻知本部居然已为唐兵击破,一时又惊又怒。 原来在代州战事将定之时,江夏王李道宗与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带一支由突厥、凉州胡兵组成的轻骑,直『插』多弥身后,千里偷袭,出其不意击破薛延陀本部,追逐亡北,直打到郁督军山下。一战既下,便传檄回纥各部,如拔野古、同罗、仆骨等,都已经上表听命,愿永世臣伏大唐。 多弥可汗无路可走,只得远赴西方,不想冤家路窄,为回纥所遇,落了个身死『乱』兵之中。西北一战,至此已然是全然『荡』平,大唐立府于灵州,设官驻兵。回纥铁勒各部,共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均遣使入朝,各部均更名为府,酋长加为刺史,增设驿使,派兵驻守。自此西北永为大唐属地,数百年更无战事。 ------------ 第二章 各展神通 第二章 各展神通 与西线战事迅速结束不同,东征奉子的李世绩却终于遇上了一块硬骨头。 在东征前半程,可说是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但当大军推进到安市城时,李世绩本来并未将这小城放在眼中,挥军攻城。不想这小城虽然看来不大,但城墙却甚是坚实,更兼守军上下一心,连着攻打数日,依然未见破城之机。 此时,奉子援兵已至,领军乃是北部耨萨高延寿、高惠真。耨萨本是官员,相当于都督之职。二人带着十五万大军,昼夜兼程,欲借唐兵攻城不下之时,两相交攻,将唐军困于城下。 唐军闻得此信,尽皆大惊。李世绩却不以为然,大师回头正面迎击援军,另派偏师,直『插』敌军身后,以十万对十五万,大破奉子军。高延寿、高惠真走投无路,只得率军投降。此战中,领兵出战的小将薛仁贵白袍银戟,一马当先,冲溃敌营,一战成名,威名远扬。 此时西线战事已平,国内众人,俱将目光集聚在奉子战场上。官报因为有随军采访同行,虽然山高路远,信息略为滞后,但依然不时有战况见于报端。待薛仁贵在安市城下勇名大振时,朝廷也有意将忠勇事迹,大加宣传,因此这些时候,报纸连篇累椟,俱是薛仁贵的英勇事迹。更有文人墨客为之作诗歌咏,连李世民也多有夸奖之词。 “小九,听说了没有,你们范阳前些时候有个戏班子,居然还排了一出《白袍征东记》什么的戏,过几天居然要到长安演来了。”祖述笑嘻嘻地对卢鸿说道。 卢鸿点头。这事他自然知道。事实上,写这剧本的还是太极书院的几个学生。范阳一地,离辽东本就近些,因此当地人对战事的关注也颇高。当薛仁贵的事迹流传时,当地的戏班子正发愁没有合适的戏演,结果便有人心思一动,求人给写了个剧本,将薛仁贵家贫从军、贤妻励志、从军剿贼、东征奉子成名之事,联缀成篇,居然就凑了这出戏出来。 要说这等戏本,无论词曲还是唱念表演,与京城中卢鸿、祖述、莺娘的组织自然是无法相比。但出自民间,也自有其特点。表演中『插』科打荤,百般热闹。又正合了眼下形势,因此一亮相便大受民众喜爱。其他班子见了,过来说合,也取了本子去,整个范阳,几家班子同时上演这出戏,弄得轰轰烈烈。 “此事我也清楚,便是城中几位富商,不忿你那班子,本地又无可以抗衡者,因此才有了范阳班儿进京一事。前些天报纸上也登了不少这些事情,现在只要是与东征有关的消息,都万人瞩目,这出戏火起来,倒是很得人心啊。” “呵,说来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一群杂七杂八的人弄出来的,好能好到哪去?”祖述一脸的不服气:“任哪都没办法和咱们比。我们商量着,这些天是不是也该弄出新戏了,小九你看――” 卢鸿摇摇头道:“祖兄此言差矣。若说词曲文雅、台风规矩,那班子拍马也追不上你们。可你也不能小瞧了这些民间来的东西。不信你瞧,这戏表现绝对差不了哪去。与其唱对台戏,还不如你们也好好看看人家的东西里边,有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对咱们的戏曲,也有好处。” 看祖述不以为然地表情,卢鸿笑道:“孔夫子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戏在范阳能大受欢迎,必然有其道理。祖兄乃是词曲大家,难不成还有瞧不起这下里巴人的意思么?” 听卢鸿这么说,祖述用手挠着头,嘿嘿笑着道:“啥事让小九你一说,总是有道理的。也罢,老黑这便回去叫人那班人,一齐准备去看看这《白袍征东记》有什么名堂便是。” 过了几天,那家名叫“燕社”的戏班子在长安首演了《白袍征东记》。因为是几家富商『操』持的,自然不会在戏院中上演了。好在班子本来在范阳也是跑大台的,在长安这的戏台上也没放得很开。几场下来,虽然在士林中影响不大,但却很受长安百姓的欢迎,一连演了十几天,场面也是非常热闹。 自此以后,自编自演成了大唐各地戏班子一个非常普遍的情况,各地各类戏曲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直到后来,由莺娘等所倡,在长安专门开立了一所戏坊,负责培养人才,整理各类资料,使得戏曲行业更加繁荣,不断发展。 大唐国内戏唱得热闹,奉子境内兵争也是到了紧要时分。虽然李世绩正面退敌,但那安市城,连着攻打了一个多月,摇摇欲坠,但就是未能攻破。 李世绩心中忧虑,在大帐中与几位副将商议。这奉子境内不比大唐,天气寒冷,一至深秋,便要天寒地冻。大唐士兵,并未准备过冬衣物,粮草供应也日渐紧张,这场仗是不能拖下去的。此时还阻在安市城下,距离平壤尚远,若再过数日还不能破城,便需另做打算了。 正在商议之时,门外士兵来报,道是高延寿、高惠真有事求禀。一边的右卫大将李思摩皱眉道:“这俩小子有什么事来?” 李世绩道:“此二人久为奉子战将,说不定倒有些心思呢。”说罢,命人传他二人进来。 高延寿、高惠真进来后,见帐中数人团坐,连忙上前施礼。高延寿开言道:“李将军,这几日咱们全力攻城,只急切间不得下。适才我二人商议,倒不若由我二人再领一师,径自直『插』安市城后的乌骨城。这乌骨城主,老朽无能,我军出其不意,必然建功。” 李世绩清癯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两道长眉却不由抖动了一下。一边的李思摩却喝道:“二位将军所说,却有些冒险了吧。目下咱们虽然暂时受阻,但这安市城也已经是再无余力,指日便将破城,何须再行此险?” 李世绩双目一展,伸手止住李思摩,面带微笑对二人道:“二位将军心系军务,本帅极是心喜。所献之计,亦是高妙。只是如何行事,尚需再做研究。只是二位将军所说乌骨城,咱们军中却少有资料,不知能否为本帅一解心中之『惑』?” 高延寿闻了,眼中『露』出喜『色』,连忙将乌骨城的位置、城池、守军等情况都讲了一通。若有不甚清楚之处,李世绩便细细追问。中间一些细节,高延寿不太了解的,高惠真便在一旁补充。这一番说,直说了有大半个时辰,方才结束。 李世绩呵呵一笑道:“倒有劳二位将军了。二位之议,却有可取之处。只是事关重大,还须再作商议。无论如何,二位将军之功,本帅定然不会忘记便是。” 高延寿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喜『色』不加掩饰,谢过之后退下。李思摩疑『惑』地道:“大人,此二人新投我军,若真依其计行事,恐有其诈,还需小心行事。” 李世绩微微一笑道:“此二人降唐之事,奉子皆知,若说再生反复,却是不会。不过也难保他二人存了自保的心思。若真容他二人领兵在外,我们胜了,他们自然是首功一件;若我们兵事不利,他们能掌握军队,也是一项资本。只是所说分兵之策,却是大可研究。来来,咱们再商量商量这些事,说不定便有些门道呢。” “李世绩这一手玩得倒是很漂亮啊,一眨眼三城皆破。估计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平壤城下了吧?”卢鸿笑道。 李治点头道:“这消息已经是十日前的,估计此时大军,应该已经兵临平壤城下。只是平壤城高河深,急切间怕是难图。若二月后再不能破城,今年就难再打下去了。” 卢鸿道:“是呵,李世绩大军孤军深入,便是要速战速决。若一旦纠缠其中,时间长了,自然是对我军不利。” 李治呵呵笑道:“那就看李大人还有没有别的手段了。这次他用分兵之策,先偷袭乌骨城得手,然后又伪装求援士兵,突袭建安。最后又将两城官员百姓驱于安市城下,动摇对方军心,乘『乱』强攻取城,连环用计,可谓妙不可言。父皇看了战报,都是赞不绝口呢。” 卢鸿点头道:“李大人用兵,确有鬼神难测之机。只是平壤不比其他城市,盖苏文摆明是背城借一,做困兽之斗。何况他知道我大军坚持不了多久,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治点头,又说道:“不过据李大人说道,已经派人前去百济,准备说动百济国王,相助我军攻打奉子,或是说动其提供我军棉衣粮草。若得成事,倒也未必不能做长久之战。” 卢鸿一听颇为惊讶道:“若能得成,此计自然大妙。即便不成,也可以此动摇奉子军心。只是那百济与奉子本是盟友,此次因大唐加兵,未敢相助奉子。只是要说动其反过来打奉子,也不太容易吧?” 李治道:“本王也如此想。不过李大人说道,乃是一个随军幕僚提出此议,更亲去百济做说客的。这位幕僚还是庶子族中之人,名唤卢占臣,前几年时因科举入仕,一向能言善辩。若真能说动百济出兵,倒也是一大助力。” 卢鸿听了点点头,这位卢占臣他也知道,乃是当年太极书院中观岚阁中人,也曾随崔三醉学习过,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活了。此次出使百济,说不定还真能让他立下奇功。 ------------ 第三章 浅绛彩 第三章 浅绛彩 奉子战报一封封传来,平壤受困已有一月,虽然唐军连续攻打,但城中守得甚是牢固,一时怕难有所为。 卢鸿此时也遇到了点难题,前时烧制澄泥砚的赵会这一段不断地往他这里跑,希望这位无所不能的卢九公子能给自己有所帮助。 “唉,还是不行。”赵胡子手抓着胡子不停地『揉』搓,把胡子弄得如后世的爆炸式一般。 他手中拿的是一件新烧出来的瓷碗,颜『色』白中略泛青『色』,釉『色』光洁,清莹如玉。 卢鸿安慰道:“这件已经很不错了,比之邢窑相去已经不远。若说器型功力,更非寻常邢窑能比拟的了。” 赵胡子苦恼地道:“问题是这颜『色』总是无法烧成纯白的。这件已经是这一批中最好的一件了。真不知那邢窑是如何烧出来的。” 卢鸿心中暗笑,邢窑之所以洁白如玉,那是因为当地出产的釉料。比如越窑釉料,含铁略高,无论怎么烧,都是烧出青瓷来。 其实青瓷并不比白瓷就差哪了,只是唐时朝廷用瓷,重白轻青。因此负责烧造的赵会,便一心要烧出纯白『色』的瓷器来。虽然试过多次,总是还带着一丝青『色』,达不到纯白的程度。 唐时所谓白瓷,比之后世来,还是有相当的差距的。而且以卢鸿认为,也不觉得白『色』有什么漂亮。只是唐朝人心里,似乎对于追求毫无杂『色』的纯白瓷器情有独钟。这位赵会赵胡子大人尤其是走火入魔的一般。 卢鸿道:“大人可曾想过,釉『色』能否洁白,并不全在工艺。或是材料所致。且以卢鸿所见,与其纠缠于釉『色』,不若试在技术上尝试些新意出来。以卢鸿之见,若于瓷上绘制山水花鸟之物,使之生动活泼,岂不更有童趣?” 赵会闻了皱眉道:“民间制瓷,也有在上边绘制花纹的,只是多为乡人俗趣。咱们这窑烧造之物,乃是御用,如何能行那粗俗之法?” 卢鸿一楞,随即才反应过来。 在卢鸿到唐代之后,才发现后世所谓青花等物,唐时便已存在。后世都说元青花为天下奇珍,其实这青花瓷出现颇早,却不为世人所重。 所谓青花,乃是以钴土等材料制成颜料,绘于瓷器之上,再行烧制而成。因其图案高温烧成后,『色』为青蓝,故称之为青花瓷。 元以前青花,不为世人所重。直至明代,朱元章得了天下,因此出身贫寒,不愿以铜为祭器,便着有司烧造瓷器。自此青花纹饰大行,遂成主流。 唐时民间,也有以青或褐『色』为瓷器装饰的。只是一则过于粗陋,二则世人喜爱纯『色』,因此所见不多。 卢鸿沉『吟』了一下。若说以他所能,绘成青花精品,倒也不难。只是青花瓷器略有匠气,若真让他去画这些东西,不说世人如何分说,自己也懒得动手。想了一会,忽然笑道:“这倒也容易,只是成不成,还要试试再说。赵大人,麻烦你为我寻些各『色』颜料,再取数只精品梅瓶过来,我且试上一试。” 卢鸿想到了,正是在后世曾经昙花一现的浅绛彩。这浅绛彩虽然因有种种缺点,流行时间不长,但其技术不难达成,更适合卢鸿这样的画技发挥。若能在此时现于世间,倒是一件美事。 赵会去后,卢鸿又喊来洗砚道:“洗砚,你去外边找找,有没有卖桃胶的,我等着急用。” 洗砚一听大为惊讶,不知少爷要桃胶做什么用。只是他一向知道自家公子多有奇思妙想,也不多嘴,便出去寻找。 不想这一去,直到晚上方归,却是两手空空。 卢鸿皱眉道:“怎么这晚回来,可是没有么?” 洗砚诉苦道:“我的少爷,你要找的这东西实在是有些难寻。可怜小的把长安城东西市都跑遍了,也没见有卖这东西的。还好偶然遇上了褚大公子,他说必然有法,明日亲自给师尊送来便是。” 第二天一早,果然褚行毅早早便上门来,身后的家人身上,扛了一个大盒子。 褚行毅在卢鸿面前,一向有些拘束。依然是老老实实地问过礼才道:“卢先生欲寻之物,学生总算不辱使命。只是不知是否够用。” 看着眼前满是桃胶的木盒子,卢鸿眼睛发直,真不知道褚行毅是如何找来这些个桃胶的。 “褚兄――这也太多了吧?不知是何处寻来的?”卢鸿纳闷地道。 “这有何难,学生有个好友,家中便有个大桃园。为此学生跑了一趟,找些人手打了灯笼忙到半夜,将一园子的树胶全都刮来了。这些够用么?学生还怕先生制砚,若多做几块不太够呢。”褚行毅显得颇是高兴。 “制――砚?”卢鸿大『惑』不解:“褚兄怎么猜我是用这制砚的,这要用桃砚做出砚台来,那还磨得动墨么。” “啊?学生还想,先生前时曾制过澄泥砚,这次用这些桃胶,大概是想做胶泥砚吧。” “……” 当赵会领人将梅瓶与颜料拿来时,褚行毅才知道卢鸿是要在这瓷器上绘制图画,入窑烧造。这一下大感兴趣,登时便又发挥出楔而不舍的学习精神,问这问那,眼睛不错地盯着。好在卢鸿也适应了他这特点,倒也没受什么影响。 浅绛彩绘制比起其他彩瓷来,特点便在浅绛二字。所谓浅绛,乃是由山水画法而来。山水本分二宗,是为青绿、浅绛。所谓青绿,乃是以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为主,画出来金碧辉煌,厚重明亮;浅绛山水,以墨为骨,稍加淡彩。浅绛彩瓷便是仿照浅绛山水的画法,在瓷器上画出浅淡风格山水等图画。虽然不只限于山水,但山水确是浅绛彩的主流。 画这浅绛难度倒不甚高,只是画瓷与作画不同,材料技巧,都别有玄机。卢鸿命洗砚取过一个小陶炉来,升了火,将那桃胶取过一小团,置于炉上化开,又将颜料磨成细粉,让洗砚细细和匀。 等颜料都准备停当,卢鸿才取过一个梅瓶来,细细地擦干净了,这才取过一枝『毛』笔,在一块白『色』石板上,调了颜『色』,便在梅瓶上重重地刷了两笔。 这两笔一下去,那一边的褚行毅眼睛都直了。就连不甚懂画的洗砚、赵会也都是大眼瞪小眼。 中国画自来,便有笔墨之说。所谓笔,便是指线条;所谓墨,便是指『色』块渲染。但古作画,尤其是山水画法,定然是先笔后墨,即先以线条勾勒,之后添『色』渲染。且自古以来中国画,多为以笔为主,以墨为次。 此次卢鸿却大反常态,居然先刷下这两块笔触来,看这样子,也搞不清楚是山是水,倒如信手瞎涂的一般。 若是他人这样『乱』刷,早就被人渺视得无地自容了。只是卢鸿是什么人,说起山水画来,放眼天下只怕再没人有资格敢对他指手划脚。因此旁观三人吃惊之余,心中更多出一份期盼了,隐隐想到必然是这瓷画另有玄机,只怕这次自己又有眼福,可以见到卢公子新有什么奇招出台了。 三人猜得确实不错。画瓷与寻常作画有一点不同,便是所用颜料,透明度不够。 后世浅绛彩问世,乃是清代。当时一些文人画家,偶尔涉及此道,才有浅绛一法。只是时间不久,西洋彩『色』传入国内。因西洋彩颜『色』漂亮多样,画出瓷来更显得精神可人,因此很快浅绛彩便退出舞台,成了历史。 但浅绛彩也有其优点,便是『色』彩淡雅,且门槛较低,易于烧制。只是其颜料多为矿物质,因此绘制之时,略有此麻烦。 建常浅绛山水所用颜『色』,多为植物提炼,透明度高,因此可以先画出墨『色』线条,然后罩『色』其上,不遮墨线。但画瓷颜料既然是不透明的,如果先画了底线,再罩上颜『色』,那线条一下子便给遮住了,如何还能看出效果来。所以画瓷时,便要先将颜『色』染好,之后再于颜『色』之上,勾勒线条。 先线后『色』改成先『色』后线,这事说来容易,只是作画者若胸中无有定次,却是绝难画成。总须未下笔前,何处为山,何处为树,何处为水,心中一一了然,之后才能下笔。 此时三人看着卢鸿这画,感觉不出的别扭。只见他东边一笔,西边一笔,看来全无章法。那些『色』块,或深或浅,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便如一个初拿『毛』笔之人,在上边胡『乱』点抹一般。 洗砚与赵会还好一些,但褚行毅本是精于绘事之人,又从卢鸿习画多年,今日看了这等画法,只觉得头晕脑涨,看不出头绪来。几次张嘴欲说,但见卢鸿目光专注,虽然下笔凌『乱』,却一丝不苟,只得强自忍住。 过了好一阵子,卢鸿才停下手中笔,将那梅瓶转动一周,目光微闭,打量了一番。取过一只小笔,点了深『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在一团晕『色』之上,细细勾皴起来。 以颜料在瓷器上作画,笔迹四周也会洇开,便如纸上渗化一般。尤其是在颜『色』之上,再加笔触,看似容易,其实颇难。卢鸿前世时曾见人画过瓷,玩时也曾上过手,因此手下才有把握。只见他几笔下去,那一团深浅『色』团,便倏然呈现出了一脉青山,岭壑幽然,白云飘绕。褚行毅见了,忍不住“啊”了一声,这才明白那团深浅不一的『色』块中,竟然隐着如此的山势向背之形,明白卢鸿最初涂抹的意义所在。 ------------ 第四章 大俗大雅 第四章 大俗大雅 褚行毅等眼看着卢鸿一支笔,在梅瓶上点染勾描,那些毫无意义的『色』块团晕,经一支笔勾连数笔,竟然变成了一枝枝树,一片片山,一道道水,一朵朵云。眼看着一派蓬勃生机的画面,渐渐在一件白生生的瓷瓶上现了出来,直令人目不能移,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感动。 直到最后勾罢,卢鸿转着瓶子,眯着眼睛又看了几圈,才又下笔加了数点。收拾已毕,又在一旁空白之处,题下“范阳卢九”之名,之后以红『色』绘了一个小小图章。 “嗯,也便是这个样子了。下边便需赵大人一显身手,将这瓶子再入窑烧造,那『色』便可固于瓶上,不复脱落。”卢鸿自己端详片刻,微笑说道。 “哦?”赵会闻言一惊,然后又道:“莫非卢大人所绘瓶上山水,也可入窑烧制么?” 卢鸿点头道:“正是。虽然此法所绘图形,不如釉下彩般永不脱落,但只要小心保护,也不易磨损。” 浅绛彩最大的缺点,便是『色』上不再加釉层,因此若磨损过多,颜『色』易为褪去。后世也正是因此缺点,使得浅绛彩这种技艺存在时间不长,便被西洋粉彩取代。 但在此时,于瓷器之上能加绘如此精美的画面,又能经烧制固于瓷器之上,却令在场之人又惊又喜。 赵会眼睁睁地看着这瓶子,伸手欲拿,又怕碰掉了颜『色』,连忙缩了回来,绕着圈看了又看,良久才道:“赵会以为,烧造瓷器,不过寻常家用,俗用之器而已。也见过乡人所绘花样,必求『逼』似,俗不可耐。不想今日见了公子手段,才知道世间艺本无俗雅,全在施为之人气韵。若此瓶能得烧制成功,不只赵会当谢过公子大恩,便是瓷器有知,亦当感佩流泪。” 赵会用颤抖地双手捧着手中兀自发热的瓶子,抚『摸』着略有滞感的图画,看个不住。这个大胡子一生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从自己手中,能烧出天下最漂亮的瓷器来。而今虽然是借了小卢大人的鬼斧神工,但毕竟是从自己手上第一次出现这次烧出来的带有图画的美丽瓷器。 看着这山水果然是牢牢地烧在瓶上的,转动瓶身,山水连绵一体,当真如梦中一般。瓷器本『色』虽然略带青碧,然而一旦绘上山水,反便如『色』宣上的图画一般,额外增添了几分瑰丽。也不是感动还是辛酸,忽然眼睛中便涌满了泪水。 偷偷将眼角几滴泪珠弹去,赵会轻轻捧着瓶子走向一侧的众人,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大声说道:“卢大人,这瓶子,便是天下最美的瓷器了。” 早就候在一旁的褚遂良父子、闫立本兄弟、卢家三兄弟、祖述等人,以及太子李治都一下子围了上来。当日亲见卢鸿画瓷的褚行毅还不觉得如何,其他诸人都是初次得见瓷上图画,一个个不由啧啧称赞。 此次卢鸿只绘了一对山水梅瓶,一只牡丹大瓷盘,以及一对仕女瓶。这些题材,后世画瓷之人都是常画的,但在大唐之时,可是新鲜无比。一众人开始见这画面『色』彩浅淡,笔墨雅致,实在难以想象是如何将这图画弄在瓶子上的。后世画瓷,多以山水为贵。但褚遂良等人多见卢鸿山水,因此反倒对那没骨牡丹与仕女图兴趣更大。 所谓没骨画法,乃是不以线『色』勒,纯用『色』块点染而成的花鸟画。此法直到元时方兴起,以王冕等人提倡,至徐渭大写意时方为大成。卢鸿这件牡丹盘,笔法变化多端,以红『色』写花头,绿『色』点叶,当真是富丽堂皇,又不失文雅之气。 “卢大人这牡丹画得,与世间画牡丹者均有不同之处,不以勾描,全凭点染,却生动灵机,别开生面。”褚遂良抱着牡丹盘,看了半天道。 “是啊”,闫立本也说道:“咱们绘图写真的,层层勾绘,务求形似。只是今日看来,反倒不如卢公子这画法天然随意,更为传神。只不知卢公子何时又习得如此画法,有何名目?” 卢鸿笑道:“此法或名没骨点染,也称不上什么新艺,以前卢鸿也偶有所为,不过不太常见罢了。或说似与不似,卢鸿倒闻古时大家曾道:太似则为媚俗,不似则为欺世。绘事之妙者,在似与不似之间耳。” 卢鸿此言说罢,场中众人,同时发起呆来。 虽然众人已经习惯了卢鸿艺术上的惊人天份,但这几句话,实在是超出了众人平日所想象的空间。唐人绘事,无不以『逼』肖为能事,从来没有想到这肖似背后的道理。今日卢鸿此言,一时惊警了众人。 尤其褚遂良、闫立本等人,这些年在书画之道上,用尽心力。但无论如何努力,总比照卢鸿的书画差得甚远。平日未尝不心有疑『惑』,以自己的刻苦,为何这画画出来,比卢鸿作品,气息便要差得许多。 今日一语惊醒众人,褚遂良先是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正是如此”;之后闫立本也明白过来,激动地拉住卢鸿道:“公子此说,直指我心!妙哉!妙哉!立本多年画艺难进,今日方知,便是执著在一‘似’字啊!” 其他诸人虽然不似二人这般精于绘事,但也隐隐明白了卢鸿所说的道理。祖述笑道:“咱们小九不管做什么,总是要与别人不同。老黑也见过村人在瓶碗上画东西的,红红绿绿的,总觉得俗气『逼』人。怎么今天看小九这牡丹盘子,也是红绿相配,就不觉得厌呢?” 卢鸿笑着说道:“所谓大红大绿,大俗大雅。这俗与雅,本也没什么分别。前几日祖兄看那范阳班儿唱的村戏,怕也当有所悟吧?” 祖述连连点头道:“小九你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前几天看了,还真有些意思。老黑已经与太常寺中几位前辈商量,现下大唐境内各地戏班都很热闹,新戏层出不穷。咱们便照着上古之时采风之法,派人采集民调,整理成篇。此事据说圣上知道了,都很欢喜。道圣世不闭民言,虽然有报纸广开言论,但民风所寄,不可轻忽,已经责成礼部与太常寺共襄此举呢。老黑说来,也有些进境吧?” 众人听了,也都笑了起来。唯有闫立本,抱了卢鸿画的牡丹盘舍不得放手,又不好意思直接抢跑了,哼哼叽叽半天才道:“卢公子,你看这盘子――” 卢鸿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又见旁边众人的眼睛听了褚遂良这话,全都变得贼亮贼亮的,心中暗笑,脸上却无比严肃地道:“嗯,此盘在初制之时便与赵大人商量过,若侥幸成功,便由赵大人献于圣上,以为盛世之贺。怎么,褚大人有何建议么?” 闫立本脸『色』一黯,还没说话,只听褚遂良又凑过来问道:“那两对梅瓶――” 卢鸿又道:“那对山水,乃是在下新居所备;那对仕女,拙荆下月便要迁来长安,因此欲以此为礼物。” 旁边一众,哑口无言,一个个抓耳挠腮。唯有李治看着那对仕女,眼睛一亮,神『色』中似有笑意。 最后褚遂良脸『色』微红地道:“唉,今日见了公子新绘这瓶子,实在是心中爱极。不知可否请公子再劳动一番,为我,再绘一件?这个这个,您看――” 卢鸿点点头,脸上浮起了然的笑容,嘿嘿笑着道:“这个嘛,倒也不难。我恍惚记得,褚大人上个月好象得了件非常不错的寿山石,这个这个,您看――” 褚遂良脸上的笑容当时便凝住,正在捻着胡须的手一僵,当时就扯下了几根。只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一般,呆了半天,脸上表情似悲似喜,显然心中斗争得甚是激烈。犹豫半天,才咬牙道:“如此便说好了。下个月,便将那石头送到公子府上便是。到时所须绘制的盘子,也一并送到。” 卢鸿得意地笑道:“如此甚好,必然不叫褚公失望。” 众人听得清楚,连忙上前。卢鸿也不客气,正所谓来者不拒。 “我恍惚记得,闫大人前时似乎得了一卷顾虎头的长卷……” “我恍惚记得,祖兄是不是有一张古琴……” “我恍惚记得……” “小九你不用再恍惚了,你把我们家底都快翻出来了,比我们自己都清楚了。”祖述恨声说道。 众人连连点头,目光悲愤不已。 唯有太子李治,安然不动,目光平和,面带微笑。众人看在眼里,不由暗暗佩服,心道不愧是我大唐储君,这不为所动的沉稳气质,洵是难得。 “庶子大人”,等众人都一一出血完毕,李治才悠然上前,轻声说道:“刚才听庶子讲似与不似之间的画道至道,治实有感于心。” 众人点头,卢鸿谦虚不已。 “尤其是这对仕女,这美女开相绝美,若说似某人,又有几分差别;若说不似某,这神态实是栩栩如生,当真是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呀!闻道庶子有意将此瓶赠于尊夫人,到时李治必然登门拜访,细为解说!”李治侃侃而谈,大有平日卢鸿坐而论道的风范。 卢鸿听李治之言,心中疑『惑』。再将李治手中仕女瓶看了几眼,忽然心中明白李治之意,不由大惊失『色』。 ------------ 第五章 似与不似之间 第五章 似与不似之间 世间作画之人,所绘事物,无论山水、花鸟亦或人物,定然是其心目中最美丽、最动人的一面。 初学之人,往往囿于心中见识与手下技艺,跳不出样式模型,或拟古人,或临画谱。但画到绝妙的高手,自然是心手相应,全无规矩,手下写画全凭心中印象。 因此卢鸿画这仕女时,一眉一目,全凭心中感觉下笔,自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只是不想前些时见衡阳公主一面,虽然惊鸿一瞥,但衡阳公主美貌,确是卢鸿生平仅见。这份印象虽然未曾时时在心,但当其提笔作画之时,不知不觉便受到了影响。 并非说卢鸿对衡阳公主有什么念想企图,而是作画之人,天生对美的敏感,不自觉地影响到了他。结果这瓶上仕女画出来,倒有个七八分象是衡阳公主的神韵。 在场诸人大多没有见过衡阳公主的相貌,因此自然想不到这里去。唯独李治与姐姐相熟,前不久恪王之变时,因卢鸿神秘出现在衡阳公主的密室之中,以及那通向卢鸿卧室的秘道的缘故,对衡阳与卢鸿之间的关系就有些猜疑。此次一见这仕女画得略有些面善,当然一下子就想到了与衡阳公主面目依稀相似。 但见众人为换卢鸿画瓷,一个个咬牙出血,李治却稳坐钓鱼台。等轮到自己上场,不轻不重地将这杀手锏抛了出来,果然见卢鸿开始未明其意,随即脸『色』大变,不由心中大是得意。 卢鸿心知不妙,只是当了众人,却无法分说,只得暗中叫苦,对李治道:“太子殿下――此事,不如过后再说?” 李治不为所动,淡淡地道:“庶子有命,敢不遵从。便待我那――师母大人来时,李治自然亲至府中拜见,更细听师尊解说。” 旁边众人听李治以太子之尊,竟然恭称卢鸿妻子郑柔为师母,又要亲到府中拜见,不由连称赞叹,果有太子风范,真乃大唐之福云云。 “为臣怎敢劳动太子大驾,还是暂待后议吧?” “尊师重教,理所当然。何况闻说师母大人气量高雅,就是师尊也很是尊重的,李治如何能不去拜见?” 卢鸿不由气结,自然明白李治要胁之意,还说什么“师尊也很是尊重的”,摆明了是拿郑柔来压自己。心下暗怒,心道我与你姐姐又没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事,难道还怕你告恶状不成? 再一想郑柔等了这些年,好容易京中事安定下来,将她接到这边,若再有些事生出来,弄得老婆不高兴,似乎也不合适。不过一对瓶子,自己随时能画。李治少年心气,又是太子身份,愿意有此表现之处,便遂他心罢了。罢罢,人在屋檐下,又被这坏小子算计了。反正早晚这家伙得当皇帝的,让他占占便宜就占占便宜吧,等以后咱再找回来。 想到此节,卢鸿“嘿嘿”笑道:“太子殿下如此亲体下情,卢鸿心中至慰。既然如此,这对瓶子便赠与太子殿下。望太子永记今日之念,推重文化,尊贤爱老,方不负大唐储君之望。” 李治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一般,却一本正经地谢过卢鸿,将那瓶子收了,还不忘对卢鸿眨眨眼。 卢鸿怕他人相问,也不多留,连忙声称要回家准备,与众人作别,匆匆而去。 留下众人,均觉得其中似有些奇怪之处,只是均不明所以。 褚遂良与闫立本二人,却念念不忘“似与不似”之说。适才见李治一说瓶上美人“似与不似”,卢鸿便大加赞赏,以瓶相赠。只是二人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瓶上仕女似在何处,不似在何处。二人本欲问卢鸿,但不等出声,卢鸿已经扬长而去。只好回转身,将来请教太子殿下。 “请问太子殿下,适才所说似于不似,这瓶上仕女,固然极佳,但其似在何处,又不似在何处?”褚遂良疑『惑』地问道。 李治咳嗽一声,目光清朗,神态平和地道:“哦,褚大人,这似与不似,在何处么――嗯,似与不似,全在心中啊!” 众人只觉太子之言,高深莫测。褚闫二人,眉头紧皱,苦苦思索。李治强忍笑意,与众人一一告别,命下人携了似与不似的仕女瓶,洒然而去。 之后褚遂良、闫立本二人,却因此言大费思量。再之后,《艺苑掇英》以卢鸿此言为题,专邀褚闫二人,为此各写文字,出版了一期专刊。只是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二位大家对此言的理解,竟然绝不相同。 闫立本是真正的画师出身,对画艺的理解着重于由技巧,而后渐至自然。所谓“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入手繁缛,渐至高远”。他认为李治说所“似与不似,只在心中”,乃是由外而内,由似至不似。因此提出“初习画艺,务求『逼』似;上溯心源,渐成天真。” 褚遂良本是书道高手,后涉画艺。因此认为画为心声,不应斤斤计较于形似,不应耗费时日于技巧。更言道太子殿下所谓“似与不似,只在心中”定然便是此意,由此提出“直指本心,无拘无束”,要“抛却形役,不求肖似,自然天成,但得神韵。” 似与不似的观点一出来,便引得世间艺人纷纷关注。两位大家在此基础上分别引申,各抒己见后,又引得各自支持一方加入了论战之中。二人虽然私交极深,但画论观点,却越分越远,争论不休。 李治“只在心中”的论点,更是深得称赞。这次辩论,不只将书画界各大家全都引了过来,便是儒学名宿也都多由其说论及至理奥义,认为此说深合卢鸿所说“辩证”之法,颇有义理。后来佛道诸家,竟然也由此发挥,弄出了无数公案。这场笔墨官司直到二人故世之后,仍然未有停歇。其身后各有继承衣钵之人,又各自发扬光大,竟成了后世画派两大宗,影响巨大,后人以“褚派”与“闫派”称之。 褚闫二人争论之时,也曾面询于卢鸿、李治二人。卢鸿只是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彼时已为天子的李治表情更为奇怪,似是强忍着什么,只是说不出来。最后只管拿出天子威仪,道是只凭个人自已理解便是。自己心悬国事,日理万机,这等艺事小事,却是不该拿来烦扰天子。 二人却不知,李治之后为此事笑了许久。后来他将宫中收藏书画文房之室,命名为“似不似斋”,第一件藏品,便是卢鸿所绘仕女瓶。据说李治每至“似不似斋”中把玩文物,见到这瓶总是停步凝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 卢鸿此时自然不知道自己与李治这段哑谜居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他这几天分别画了些小器物,便换了一大堆宝贝来。想想前一段被人打劫暗抢的惨痛损失,这回总算找回本来。虽然被李治阴了一把,但无损大局,总还是赚得多些。 除了给众人画了些东西之外,还特地补画了一对瓶子,其上仕女数人,正是郑柔、红袖与小翠等人摆弄盆景,形神皆似。估计等郑柔等人来了,见了此瓶必然喜欢。 终于等郑柔来到长安,卢鸿早早到灞桥接了,先到卢承庆府中拜见。卢承庆因李世绩一直未还,又因李恪谋反时有功,被李世民提拔为兵部尚书,颇受重用。见郑柔一家搬来长安,心中欢喜,留着卢鸿二人在府中用过饭后,看天『色』不早,怕城门出不去,才放了二人出来。 到了终南府上,虽然天气渐晚,但此时天『色』长,也还未黑。郑柔本就是喜欢山『色』,见了这处府宅,果然欢喜。夫妻二人说起在范阳时说归隐山林之事,不想此便得深居山中之愿。 转了一圈,又见卢鸿拿出为郑柔所绘瓶子来。红袖当时眼睛就瞪大了。 “画的这是小姐――还有我和小翠姐。太象了!少爷你真厉害!” 郑柔却有些腼腆地道:“妾身哪有这般漂亮。鸿哥错爱了。” “哪里,这次见面,我倒觉得画得不象――柔妹你看起来更漂亮了” 郑柔脸『色』通红,却是满脸的甜蜜欢喜,显是颇为受用。 “奴婢春兰”、“秋菊”、“夏荷”、“冬梅”――“拜见老爷夫人。” 四位丫环也出来,拜见初到此地的郑柔。 “啊――”郑柔、红袖、小翠看着这四位站成一排,当时都是一脸震惊。 红袖最是心直口快,直接惊道:“怪不得――天哪,洗砚倒真是听话,怎么找了这么四位姐姐来的。真难为少爷你――” 小翠看着卢鸿,剧烈喘息几口,以手抚胸,目光中全是佩服与同情。 只有郑柔不失大『妇』威严,面『色』很快地恢复平静,命四人平身,口中却对卢鸿小声说道:“怪不得夫君刚才说看着我更漂亮了,这回妾身明白了。” …… ------------ 第六章 非必丝与竹 第六章 非必丝与竹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愉悦,不堪持赠君。”卢鸿手持折扇,悠然『吟』道。 昨夜夫妻二人久别胜新婚,自然亲密无比。结果今日都起得晚了,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用罢早餐。卢鸿便引了郑柔及诸女,四处赏过府中院落。 结果郑柔看到角上小院时,颇为好奇。卢鸿只得推说院子不大便于打扫,因此前一段才在这里暂歇。此次郑柔迁来,自然要收拾正房,作为夫妻卧室。郑柔转了转,觉得规模确实不大,位置又在角落,也就没太大意,浑不知卢鸿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卢鸿连忙带了郑柔等四处转转,看过门前大溪深涧,讲述当年遇刺时便是落于此溪,说得三女都又怕又惊,郑柔、小翠更是泪下涟涟。卢鸿连忙劝慰,带她们转到后边,看过后山高耸,群峰叠翠,林木深远,古寺幽然,白云缠绕之景,当真如在画中,郑柔果然喜不自胜。 “当真便如梦中一般,妾身自小未曾远行,何尝见过这等山水清音。此番等久居图画之中,当真如神仙生涯了。”郑柔喜孜孜地道。 回到府中,又看了这一段卢鸿从众人手中换来的诸多玩物。尤其祖述那张古琴,乃是上等梧桐木精制,郑柔拿了爱不释手。听卢鸿说起交换之事,笑得直不起腰来。 “只是褚大人那块寿山田黄,不知为什么他非要过一个月才给拿来。想来也是舍不得,要再好好亲近一个月吧。”卢鸿一脸笑容。 郑柔来后,也有不少人前来拜见。最早的当然就是太子李治。此时李治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模样,卖相极佳,更兼太子温文之质。见了郑柔,谈了数句,卢鸿捏着两把冷汗,只是不好打断。幸亏说了几句话,李治向卢鸿眨眨眼,便起身告辞。郑柔命红袖去取了一件盆景出来相赠,道是在范阳时自己做着玩,此次般来长安的。 这几年郑柔在范阳日日沉『迷』于盆景之道,渐渐有成。无论山水、树桩,都信手拈来,每有深趣。赠李治这件是一株五针松,苍枝翠叶,高有数尺,盘曲凌空,虽是盆中之物,却有凌云万里之姿。李治见了,不由爱绝惊倒。 “果然是卢门之风,雅致绝伦。李治得宝,必然珍藏。”李治恭恭敬敬地谢过郑柔,才告别而去。 过了两天,高阳公主又带着一众《暗香》女编登门。高阳公主在范阳时,与郑柔相处甚欢,此时自然要前来探看。彼时高阳便知道郑柔研究盆景,此时见了几件郑柔携来之物,大加称赞,更道从明日起,便要天天登门来求教郑柔这盆景之法。 “公主谬赞了,这些小道算是什么,不过是听夫君讲过一二句,又从夫君画中偷点东西凑出来的。”郑柔柔声说道。 高阳公主却朗声道:“小中见大,本是盆景之义。小道中自见真『性』灵处。至于你那夫君,哼哼,见了我便摆出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看着他就累。” 高阳公主本是这般爽朗『性』格,说话也全无顾忌。卢鸿在一边连声叫屈,郑柔口中委婉解释道卢鸿不过有些懒散而已,心中却对卢鸿能远离这位公主,暗加称赞。 其实便借卢鸿几个胆,他也不会惹这位高阳公主。若是衡阳公主么——这个问题卢鸿也没想过啊! 自李恪之变后,卢鸿便再也没见过衡阳公主,不知是她躲起来不见自己,还是受那次事件影响不再出头『露』面。心中正想着,却闻高阳公主道:“今日不然上官姑娘也该来的。只是前些时候,宫中一位贵妃去世,素来与衡阳亲近的,因此她这一段一直闷闷不乐,上官姑娘去陪她了。等过几日,本宫在府中设宴,请卢夫人过府,就见得着了。” 一听“上官姑娘”四字,卢鸿和郑柔脸『色』都有些变化。也就是高阳公主这样直心肠的人,不然再换任一个,也没当着这二人提上官玥的。 郑柔是心中多有思量,卢鸿却是想到,莫不成高阳公主所说的贵妃,便是杨妃不成?杨妃乃是衡阳公主生母之事,即使是皇族中,也颇为忌讳,少有人提及。只是卢鸿却想到若是他人,衡阳公主断然不至于那般悲伤。 李恪事变不久,杨妃便突然离世,这其中说不准有什么内情。只是事不关己,卢鸿也懒得细究。只不过若是郑柔见了上官玥,便不知是何等情形了。 众女玩了半天,高阳还求着郑柔为自己要一件卢鸿画的瓷盘。郑柔笑道:“夫君就在眼前,公主怎么找奴要来了。” 高阳公主道:“我就是不愿意求他。你不知道,但凡找他要瓷画的,都给盘剥得狠了。连我父皇见了他画的牡丹盘好,想再要两件,还给他讹了两卷古籍去了。我这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架得住他的手脚。想来想去,只好来求妹妹了。” 郑柔微笑道:“这却为难了。妹妹怎么敢当得夫君的家。其实妹妹这位夫君,心肠最软的,尤其见不得美女相求。公主你只要开口,你看他允不允。” “当真?”高阳公主美目一闪,随即转头微笑着对卢鸿道:“卢大人,郑柔妹妹说的你也听见了,想来小女子欲求件瓷画小盘,定无不许的。” 卢鸿苦笑道:“公主大人,卢鸿若是不许,便是毫无人情,不知怜香惜玉;若是许了,便是见『色』忘义,见不得美女。你看这事,如何是好?” 一众女子大笑,高阳公主喝道:“我管你忘不忘义!反正过两天不送来,我便让上官姐姐在《暗香》上写一期,道你只知钱财珍宝,不知爱惜美好事物,看你怕不怕!” 送走了心直口快的高阳公主一行,天『色』已晚。夫妻二人回了卧室,卢鸿有些发呆。郑柔看着他,忽然说道:“那位上官姑娘,是何等样了呢?” 卢鸿一惊,过了会才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郑柔淡淡笑道:“夫君之话,我自然相信。只是夫君心中,却不是很久没想过了吧?” 卢鸿沉默良久才道:“有时是想过的,不过——” 郑柔轻轻地挡住卢鸿的嘴,靠在卢鸿怀中紧紧地抱住他道:“我不管你想没想过,反正现在不许想。” 过了几日,郑柔去高阳府中。高阳公主虽然嫁给房家,但依然有自己的府邸。此次全是各位巾帼英雌,因此卢鸿并未参与。只是正逢国子监中有些事务,因此卢鸿也一并同行,入城之后,便先到李治府上来。 “不错,那位杨妃前不久时突然去世,所以姐姐才一直在宫中。”李治证实了卢鸿的猜想。 不知为什么,李治经过前次事变,已经完全接受了衡阳公主的身分,对她没有任何心结。但提起杨妃来,口气中依然有些冷漠。 “那李明之事,圣上是如何安排的?”卢鸿问道。 “他?”李治好看的嘴角轻轻上挑,现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容来:“封为曹王,出继巢剌王。嘿嘿,不几日便要下诏了。” 卢鸿也有些发呆,居然让李明出继李元吉,这等安排,着实有些讽刺意味。 “庶子,你就不用管这些了。只是我姐姐,你准备如何安排?”李治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 “衡阳——公主?”卢鸿有些费劲地道:“什么如何安排,难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还说没干系?”李治有些恼火地道:“你那地道,别说你是算出来的!姐姐事后不许提起这事,自己却成天呆呆地。尤其那杨妃死了以后,更是全没了精神,人都瘦了许多。反正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得把姐姐给我哄高兴了。” 卢鸿无言以对,这事才是全身是口说不清。这皇家人,怎么就没有一个讲道理的呢? “太子殿下,虽然我卧室里有条地道通到衡阳公主的卧室里,其实,其实,这是了然当年干的。就是那个敬觉寺的和尚,你四哥魏王李泰殿下的一位朋友。他曾经在这幽会情人,后来就当了和尚。然后上官庭芝活稀泥,我才发现了地道,你说这不是没我什么事嘛。”卢鸿自己也说『乱』了。 “什么和尚情人的,你就是当了和尚,也得给我回来当姐姐的情人!”李治果然彪悍,张嘴就把二人配成一对,“活什么稀泥也不管用,你不干,我就去找父皇来跟你说。” “此事,此事从长计议,何况令姐也未出言,太子似不必『操』之过急。”卢鸿无可奈何地道。 “哼……”李治闷闷不乐,却看着卢鸿不知如何说动他。说实话,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殿下,此事以后再说吧。此次国子监中祭酒杜正伦去世后,卢鸿少不得多在公务上用些功夫,太子这里便要来得少了。”卢鸿转移话题道。 “我的庶子大人,从前也没见你来多过。”李治气犹未消地道:“不过此次,父皇似乎有意请庶子大人出任祭酒,不知庶子意下如何?” 卢鸿一想到国子监中忙不完的事务与那些繁杂的讲学礼节,连忙推辞道:“万万不可!颜师古大人久有清名,博学多能,更是卢鸿长辈,久在国子监司业,此次出任祭酒,正是水道渠成。太子定要谏言,务使颜师有此机会,一展所长。” 李治没好气地道:“我这就去向父皇进言,不让你当祭酒了,连司业也省了,直接给庶子你找个最清闲不管事的高官如何?” 卢鸿大喜问道:“如此甚佳——不知是何职位?” “当驸马——你看怎么样?” …… ------------ 第七章 画要画得满 第七章 画要画得满 当驸马当然只能是一句气话,以卢鸿与衡阳公主二人的身份,在已经有了郑柔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有任何结合的机会。 所以李治也只能是干生气空着急,除了说几句气话,也实在怪不出卢鸿什么来。 国子监中虽然目前暂无祭酒,但影响看来似乎并不甚大。反正各项条例都有,按部就班搞下去,颜师古也没费太多心思。 只是当郑柔回到终南府上时,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以前在范阳,看到各家报纸,也约略知道卢鸿在长安极有名望,在贵女淑女间影响颇大。但因远在范阳家中,心中未免想或是报坊有所夸大,以骇人耳目,吸引读者。 哪知到了长安,才知并非是夸大之辞。前两天高阳公主一行来到府上时,便觉得一众女编对卢鸿心中都颇有亲近之意,尤其那位高阳公主,言笑不禁,一口一个“他”如何。虽然知道卢鸿与高阳公主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纠缠,但听在耳中,总是不太舒服。 此次宴会来者都是长安城中名媛贵『妇』,闻道郑柔出席,许多人眼中那份或是妒嫉或是羡慕的光芒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与郑柔交谈时,十句倒有九名是问卢鸿如何如何的。更有那大胆的,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就算是当着郑柔,对卢鸿的倾慕之意也毫不掩饰。 大唐风气本来开放,长安少女更是大胆,尤其这些年来书报大行,民智渐开,自由开放的风气不断高涨。郑柔初一接触,着实有些吃不消。 高阳公主看到之后,不由打趣郑柔道:“卢夫人或许有些受不了吧,其实习惯就好了。按卢公子这样的人物,幸得他持身甚谨。不然在长安几年,怕身后美女都能组个粉兵卫了。” 尤其在认识上官玥时,郑柔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些忐忑。对面这位上官姑娘果然不负丽名,相貌清丽无筹,尤其谈吐更是显见其不同寻常的见识风度。二人却似乎有了默契一般,只管谈艺论文,却是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卢鸿。 其实二人关系本就有些意思,除了卢鸿这一层,上官庭芝未婚妻也是郑氏之女,小着郑柔几岁。 郑柔本是卢鸿正妻,又是荥阳郑氏嫡脉,若论身份,毫无疑问地压过上官玥一头。但上官玥身为《暗香》主编,又在长安久有才女之名,甚得众人推崇。二人这次初见,倒真有些隐隐较量之意。 等郑柔回府,见到卢鸿。卢鸿笑着问道:“怎么样夫人,今日集会可还开心?” 郑柔没有说话,却轻轻拉了卢鸿的手,紧紧抓住,靠在他身上。过了会才道:“夫君,妾身今天吃醋了。” 卢鸿一呆,随既笑起来道:“房大人家中吃醋的夫人,本就是咱们卢家之女。不想这回,咱们卢家的媳『妇』也学会了。” “你还笑!”郑柔轻捶卢鸿埋怨道:“那一群什么公主、郡主、县主的,还有一堆贵家小姐,怎么地都这般不知——总之是言笑不禁,当了我什么都敢说。哼,我看恨不得我一点头,都跑来给你当个小儿了。这也罢了,倒是那位上官姑娘,当真是我见犹怜。平时妾身心中都挺稳当的,今天不知怎么地,心里空空的。” 说着,郑柔忽然紧紧抱住卢鸿,把头埋在卢鸿怀中。 卢鸿轻轻拍着郑柔,哄了她半天,才见她将头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夫君莫怪,今日妾身失态了。” 往日郑柔一直颇为端庄,与卢鸿调笑之时甚少,更不要说这样主动了。只是今日受些刺激,回来见到卢鸿,言行都有些冲动。 卢鸿微笑着道:“夫妻间有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对了,高阳公主既然为你这般举动,只怕你也得投桃报李,回请人家吧。要不要夫君我为你准备一下?” 郑柔皱眉道:“正是如此。今日众人也都要一一请到,妾身正有些发愁呢。不知夫君有何打算?” 卢鸿笑道:“这有何难,明儿我写个本子,请莺娘排了。咱们便在园中搭了台子,请你那一众新友都来看戏游园,再弄些新鲜吃食,保证你这卢夫人的面子足足的,震动长安城。” 郑柔闻言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如此有劳夫君了——只不知这位莺娘,又是何等模样的人物呢,听说……” “……” 莺娘还没见到,褚遂良却先行登门了。 只见他一脸不舍的神情,将那件寿山田黄交与卢鸿道:“快拿去吧,我可是一眼也不敢多看了。那盘子你可得给我好好画,不许随便两笔就糊弄了。” “放心吧”,卢鸿一边把玩这件田黄一边称赞道:“果然是桔皮黄,这颜『色』当真是少见啊——那盘子,我保证给您画得满满的。绝无问题。” 褚遂良脸上『露』出『奸』计得惩的笑容道:“可是说好了,卢大人你切莫反悔啊。” “这是什么话?”卢鸿大义凛然道:“我卢鸿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不过褚大人,你自己没带盘子来么?” “当然带来了!”褚遂良向外张望:“这几个下人慢慢腾腾地,怎么还没搬进来——啊,那不是,进来了!” 卢鸿心中疑『惑』,顺着褚遂良的目光向外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院外,正有四个大汉,小心翼翼地抬了一个大圆盘子进来。这盘子足有锅盖大小,四人抬着也甚为吃力。盘面通体白釉,映着阳光明晃晃地夺人二目。 “褚——大人,你确认这是——盘子?难不成您老人家用餐,便以此装菜不成?”卢鸿这才反应过来,出声质疑道。 “这不是盘子还是碗吗?”褚遂良笑眯眯地道,看到卢鸿吃惊的样子着实有些得意,“何况卢大人画了这些盘子,哪个是用来装菜的?” 卢鸿一时语塞。褚遂良越发兴奋,嘿嘿笑道:“适才卢大人可是说了,一定会画得满满的,说话可不要不算数啊。” 卢鸿咬了牙说道:“卢鸿说话自然算数。只是——这么大的盘子,真难为褚大人你怎么找来的。” 褚遂良得意地说道:“说来可是不容易呢。为了烧这大盘子,赵胡子这一个月可累坏了。也不知烧坏了多少,才得了这么一件完好的。” 卢鸿一听,心中恍然。烧造大件瓷器,可不如后世般容易,火候稍有不准,便会烧得变形甚至碎裂。幸亏这是烧盘子还略微容易些,若烧大件瓶子或碗等复杂些的器物,到明清之际也没有把握,成功率依然很低。直到后来科技手段发达了,才能轻松实现。 也亏得赵会原来就功夫扎实,看火的眼神老到。更加上这些日子精心烧造,反复试验,才能烧出这么大的盘子来。不说别的,光是这样大个头儿的盘子,放在唐朝,也是难得之物了。 怪不得褚遂良非要一个月后才拿来石头,原来是准备这大盘子去了,真是老『奸』巨滑,老『奸』巨滑呀! “只是若真是全画满,那也不成样子——褚大人你莫急,我的意思是,总是得留个角什么的吧?咱们画画的应该明白这道理啊。”卢鸿眼睛一转,心中有了定计,慢悠悠地说道。 褚遂良也明白卢鸿之意,构图之法,哪有四角全满的道理。便也点头道:“留个角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卢大人,其他地方,该满的可要全满的,不许糊弄我啊!” 郑柔、红袖、小翠等围着这大盘子,一个个目瞪口呆。 红袖道:“这大盘子——要真是装菜,只怕咱们一家人都吃不了。” 小翠吃吃笑道:“这哪是盘子,直接当桌子算了。” 几人想到一家人围着一个盘子吃饭的情景,不由都呵呵笑了起来。 笑罢了,郑柔有些担心地道:“只是这么大盘子,夫君你要画到什么时候啊?” 红袖这才想起来这盘子要卢鸿画满了,不由气鼓鼓地说道:“那什么褚大人真是不厚道,净欺负少爷老实,给咱们亏吃,拿了块破石头来,让画这么大的盘子!” 这话说完,连小翠都忍不住笑了。说卢鸿老实肯吃亏的,恐怕也就红袖这等讲道理的人说得出口。 “没关系,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卢鸿胸中成竹地道:“且看咱手段如何!” 准备好了颜料家伙,卢鸿拿起笔来,三下五除二,片刻就收工了。 “啊?”三女面面相觑,全都看傻了。 “夫——夫君”,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郑柔大娘子都有些口吃了,“这——有点糊弄事吧?合适么?” “咳”,卢鸿摆摆手,“对付什么人,就是用什么招。这怎么叫糊弄,放上一千年,后世人看了,肯定说咱构图灵动,极富巧思,指不定怎么夸我呢。” 三女都有些噎住,小翠连声咳嗽,郑柔面『色』通红。只有红袖眨了半天眼,直通通地说道:“少爷……我算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少爷你最『奸』啊!” ------------ 第八章 偷懒的艺术 第八章 偷懒的艺术 褚遂良一个劲地转来转去,弄得李治等一干人都有些眼花了。 “我说褚大人啊,你能不能先歇歇。本王头都给您转晕啦。”最后还是李治忍不住开口说道。 “唉,老臣也不想如此。只是心中着急卢大人究竟给臣画的什么东西,这不坐不住嘛。也不知为啥卢大人非说道这盘上东西画满了,怕染了尘灰,非要赵胡子遮着盖着地入了窑,卢大人自己又有事没来,你说这让老臣如何坐得下。”褚遂良絮絮叨叨地抱怨道。 闫立本见了连忙安慰道:“褚大人你就放心好了,卢大人这些年,不管做什么东西,哪有差的。你看我等的新瓷不都挺好的,早就到手了么。也亏得你怎么想出来弄个大盘子,我们可是没想到。” 褚遂良一听颇为得意地笑道:“那是。嘿嘿,若是寻常法子,哪能把卢大人这鬼机灵地套住。这回可是大大地落了些好处啊!尤其我要卢大人定要给我画得满满的,总是不能便宜了他,白白诈了我的田黄去。” 好容易等窑内温度降下来,开了窑,工匠开始出窑。褚遂良更是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的向那边张望,弄得陪着他前来的众人也都紧张了起来。 卢鸿这一批新瓷中,除了褚遂良的大盘子,还有不少件东西。其中还有李世民特地要的几件器物,有瓶有盘,还有卢鸿特别画着玩的几套瓷板画。只见一件件出来,样样都是精美绝伦,众人都不住称赞。只是褚遂良那大盘子,却一直未见出来。 “怎么我那盘子还不见动静,不会是……烧坏了吧?”褚遂良口中喃喃,额上渐有汗迹。 “哪能呢?”一边的赵会说道:“咱赵胡子这手艺褚大人您还信不过么?只是因为那盘子太大了,只能最后才能出来。您就慢慢等吧。” 好容易远远地见数人抬了褚遂良那大盘子出来,褚遂良心才落了地。只见他双目放光,也顾不得身边众人,急着几步,抢上前去。 众人都是褚遂良邀来看他那盘子的,事先只是闻褚遂良说出自己的妙计赚了卢鸿,却不曾亲见这盘子。此次看到工匠抬出这盘子来,才明白褚遂良所说的大盘子居然大到了这等程度,不由同时笑了起来。 却看褚遂良,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去。工匠连忙将盘子正面转过来,请褚大人欣赏。褚遂良只一眼,立时便呆在了当场。众人奇怪,连忙上前一看,更是同声大笑。 只见盘上右角,三笔两笔勾出几座远山,背面几抹深云压盖,却是一片雪景;那左下一只小船,一个渔翁正在垂钓。身后几笔勾出江面岸边,其他四方却是一片白茫茫,一笔未加,寒江之上与远岸滩边,全是白雪。 整个盘子,加起来怕也用不了十几笔。但卢鸿笔下功夫,确实了得,虽然笔迹寥寥,但一派大雪冰寒、地老天荒的场景,却栩栩如生一般。 左上角题了一首五言小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下边题着“范阳卢九画并题”,并一方红『色』小印。 褚遂良哑口无言,脸『色』通红,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佩服。若说这盘子没画满,但那其中留白之处,明明画得全是雪景;若说画满了,全画也没几笔。身边众人既惊于卢鸿心思之巧、手段之高,又见褚遂良有苦说不出,被卢鸿摆了一道的尴尬表情,笑声越来越大。 李治笑得肚子都疼了,半天才停了笑声道:“庶子这画果然是妙,所谓看似疏可走马,其实密不透风。这天地之间,白雪漫塞,果然是画得再满没有了。” 闫立本倒是一直比较严肃,正容道:“卢大人此举虽有玩笑之意,但笔下风情,却胜似千言万语。前时看卢大人题画,曾有‘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之语。褚大人莫因此轻忽此盘,以立本所见,即以境界而言,此盘中画与诗,只怕都是庶子少见精品呢。” 众人这才收住笑容,细细品味盘中诗与画。这一细思,果然见诗与画相配,虽然空灵数笔,但有说不尽的想象空间,令人再三品味,回味无穷。 褚遂良长叹一声,也道:“卢鸿这小子,便是能为人所不能。硬是将这‘实’与‘虚’玩弄得如此轻松,更以诗情,拓展画境,令人无话可说。哎,罢了,能得此盘,虽然是游戏之作,却真真是天成佳品。说来还是我占了个大便宜,遂良也只得说个‘服’字了。” 事后,褚遂良果然将这大盘子,设在客厅最正之中摆放,至其家中的客人,多有见之者。过不几天,这件大盘子被多家报纸刊登,更对其上卢鸿天成般的画技及诗作大加赞赏。有评论者言卢鸿此作,可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堪称以少胜多,以空胜实,绝为自古山水未有之境界。 唐时山水,均为全景山水样式。近处树木山林,水流石转。再上坡道桥梁,山居人家,再远处山崖流水,群峰远近,总之要如真景一般,前后远近,件件交待得清清楚楚。 直到南宋时候,如马远、夏圭,始作小景,空阔辽远,写山的一角,水之半边,故有“马一角”、“夏半边”之称。此时卢鸿借此盘将这类小景画法现于世人眼前,登时令人眼前一亮,自然那赞美之声,纷至沓来。 “真没想到,偷懒也能偷出道理来。”终南府上几位女史研究完面前一堆报纸后,都有些好笑。红袖更是偷偷嘀咕了出来。 卢鸿在一边不以为然,手中展着一卷古籍道:“这叫实者则之,虚则实之,暗合兵法,隐藏至理……反正里边道理深了去了。不懂不要『乱』说呵。” 郑柔在一边忍着笑道:“夫君说来总是有理的。不过画了那么几笔,就换了块极品田黄来,只怕褚大人难免要心疼呢。” 卢鸿长叹一声道:“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哪里应付得过来。你夫君我天天为了这笔墨债,那是疲于奔命,夙兴夜寐……”说着看了看三女脸上明写着不信两字,咳了一声道:“主要是耗费心力,唉,殚精竭虑呀!” 说着把手中的书卷一扬道:“前几天圣上喜欢我那牡丹盘,想再弄几件玩,又听褚遂良说道我用东西换的事,居然说不可破了规矩,命太子送了几卷古籍过来,换了我两套东西去了。这次褚大人的盘子事一传出,圣上又知道了,命人送了两本书来作润笔,居然要我画个丈二匹的长卷……” “啊?”小翠和红袖都大为担心。那丈二匹的长卷,便如其名,长有一丈二,可要画到猴年马月去。便如前一个一般画雪景,这么长也不能全是雪地吧? 郑柔也微微担心地道:“估计圣上也是知道褚大人那画满盘子的典故了吧。这次却是不好交差,夫君这一段就不要出门,耽于俗务了。还是闭门安心作画吧。” “哦”,卢鸿不经意地道:“没事了,今儿饭后去书房转了转,已经顺手画完了。” 画完了?三女登时眼睛全都睁大了。那是丈二匹呀。寻常画师作件五六尺的长卷也得个十几天,一件丈二匹饭后功夫就画完了? 红袖似乎明白了什么,肯定地说道:“少爷肯定是又偷懒了。只是不知又用的什么法子。” 郑柔、小翠虽然未言,也都是一脸肯定的表情。小翠嘻嘻笑道:“我这就去书房取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画法。” 说着便急急地跑了出去,直到书房中将一个卷得紧紧的长卷取了来。只见这件长卷乃是上等绢所制,虽然卷着,也是老粗的一大卷。 红袖连忙过来,二女便在郑柔面前,徐徐将画卷打开。郑柔定睛看时,登时便呆住了。 “夫君,你可真是……真是……妾身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真想不出卢大人此次,是画了个什么图呢?” 李世民、李治与褚遂良正在御书房中,对着这卷画卷猜测。 前天才命李治将书与空白绢卷送过去,结果这就把画送来了,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想想自己那件大盘子,褚遂良不由有些不妙的感觉。 “呵呵,褚爱卿也猜不出来么?”李世民微笑着道:“咱们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个内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的展开长卷。李世民等一看,不由一呆。片刻之后,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长有丈二的画卷,起始一头画了一个小小孩童,结束一端画了一个风筝。一条细线,由儿童手中直接连到风筝之上,贯穿了整个丈二画面。 最后题着: 儿童放学归来早,急趁东风放纸鸢。 李治与褚遂良面面相觑,心想这卢鸿可真敢玩。不过见李世民哈哈大笑,知道并未动怒,心中稍安。又感觉卢鸿这一次玩得,确实颇有些意思,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褚遂良笑了两声,又道:“卢大人便是玩闹,也总有些过人之处。前次臣那盘子以虚为实,意境高妙超绝。这件纸鸢图,陛下可发现其中过人之处?” 李世民闻了,皱起眉头又看了看,才惊道:“爱卿莫非是说这条风筝线――” ------------ 第九章 神奇的画线法 第九章 神奇的画线法 李世民虽然并未细看,但却想到大概这条线上,另有玄机。李治却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问褚遂良道:“这线有何妙处?李治却是未看出来。” 褚遂良对李世民道:“陛下慧目如炬。太子殿下请细看这条线,便当知其中并无断笔,乃是一气呵成,从头到尾,一笔画下来的!” 李世民与李治闻言皆是一惊。李世民虽然猜到这条线画得可能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但并未想到乃是一笔所为;而李治更是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一笔?是不是用了界尺画的?” 唐时人绘画,每当绘制直线时,往往以尺为界,辅助画线。这种尺子被称为界尺。尤其在画一些亭台楼阁的建筑时,更是常见。后世发展,将此类画法专成一格,称作“界画”。 因此李治见了卢鸿这条线画得如此直细匀停,便心起疑『惑』。 褚遂良摇摇头道:“绝非如此。陛下,太子殿下,如画线时以界尺为辅,两笔之间必有交接之处。虽然再细心连接,但亦有迹可寻。且界尺所绘之线,不免呆板僵硬。请看这条线,是何等地柔韧生动,精气十足!因此臣敢断言,卢大人绘此线时,并未用任何界尺之类工具,乃是纯以工下功夫,一笔绘就的。” 李世民与李治面『露』惊『色』,连忙将画卷上这条线,由头至尾,细细地又看了数遍,果然如褚遂良所言,确是天衣无缝,一笔而就。 李治不由喃喃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众人心中明白,画条线看来简单,但若说以『毛』笔,画出一条风筝线这样的细线来,若说均匀细直,已然不易,更何况这条线要一笔画得一丈有余!不说别的,便是世上画案,大多也不过一米有余,李世民等三人绞尽脑汁,都无法想象卢鸿是怎么一笔画出来的。 李世民微笑道:“如此看来,朕这次这卷画求得,倒又是一番佳话呀。只用两卷书,倒有些小气了。雉奴,你便替朕跑一趟,说一下吧。问问卢爱卿还有何求,可不要觉得委屈了这大国手。” 李治称是,见李世民心情甚好,便又取出上次由郑柔处得来的盆景,献与李世民赏玩。李世民称叹良久,又笑道不夺人之美,赐还李治。 待褚遂良与李治告退,李世民望着案上半卷的风筝图,嘴角却『露』出几分笑意。 “风筝么?这个卢鸿,果然有些意思啊。”李世民叹息似的喃喃道。 “少爷,上次你给万岁爷画的那卷一条线的风筝,居然还大受皇帝夸奖呢。你看看,报纸上都登了。”红袖大惊小怪地道,手里是一堆这几天新出的报纸杂谈之类。 “哦?”郑柔闻听也不由轻笑了起来,“却是怎么说的?当时夫君定要把那一条线送去,妾身还担心不太好呢。没想到还受夸奖了?” “嗯”,卢鸿点点头,不置可否地道:“前几天太子殿下也来过说,道是圣上言只以两本书换了这画,有些委屈我了。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没。” 小翠笑眯眯地道:“少爷就是这样的,画条线都和别人不一样的。从小到大,什么事不是这样。” 红袖有些不服气,但看着报纸上写的这些称赞之语,什么“神乎其技”、“如若天成”、“大道至简”之类,又不敢不信,只是喃喃道:“有这么厉害么?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郑柔却道:“据说那条线,夫君是一笔画下来的,可是真的?” 卢鸿有些得意地道:“当然是真的――说实话,让我分几笔画,我还嫌费事呢。” 红袖听了,吃吃直笑地道:“难得见少爷也这般吹次牛。” 郑柔却认真地道:“这几年来,妾身也试着学些画作。但见到夫君那卷之后,也偷偷试过,当真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别说丈二,就是三尺都办不到。夫君这一笔,当真是惊世骇俗,无怪乎外边众人称赞了。” 郑柔说得确实不错,如褚遂良、闫立本等人,都私下试过。其他知道这消息的人,也都试过。如闫立本手下的功夫,放眼大唐,也难找出几个能与其匹敌的人物来。但他也承认,一笔丈二,且如卢鸿那盘细而不弱,直而不僵,停匀劲健,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莫说丈二,去其大头,只说二尺,亦是难为。”褚遂良功力还不如闫立本,因此如此在报上说道。 为此褚遂良还专门跑来向卢鸿请教,当然卢鸿非常大度的表示愿意传授,只是又说道“恍惚记得有件展子虔的山水”,结果把褚大人给吓跑了。 现在卢鸿听了郑柔之言,笑容不由有些古怪地道:“若说此笔,他人是绝计学不得的。只是夫人嘛――你若要学,却是容易。” “哦?”郑柔一听大感兴趣,连忙抓了卢鸿道:“莫非夫君果有秘技,可以速成么?” 卢鸿嘿嘿笑道:“当然,这是咱们卢家不传之秘。若不是老婆你要学,别人我可舍不得教呢。保证你一学就会,当场见效。” 案子摆在房子中间,卢鸿命将画毡撤去,将一卷长纸半卷起来,命红袖双手紧紧地拉住展开的一头,另一头让小翠双手拿住。 卢鸿取过一只小笔,蘸了墨,将笔头驻于纸面上,然后对红袖说道:“红袖,你拉了纸,匀步后退――对了,就是这样,不要晃就行了。” 只见红袖缓缓后退,手中拉着纸从案面上拖了出来,这头小翠随着将纸一点点放开。最后红袖将整张纸由案上抽了过去,卢鸿手一动不动,纸面上便出现了长长一条直线。 三女同时一呆,瞬时明白了卢鸿画线的道理。原来是将笔点在纸面上不动,将纸由下抽出,自然在纸上留下直线的画迹。 红袖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眼前纸面上笔直的线条,忽然哈哈大笑,全然顾不得形象,直接扔了纸,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郑柔与小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先是见过卢鸿那条线,之前并未多想。待知道乃是一笔所由,细细寻思,才明白其中惊人之处。又见各家报纸杂谈说得玄奇无比,吹得天花『乱』坠,因此心中又是骄傲,又是佩服。但亲眼见了这条线的真正秘密,一时觉得与心中想象差距着实有些过大,因此便都忍不住要笑了起来。 卢鸿待三女笑得够了,这才淡淡地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法子,却有些唬人?” 郑柔觉得有些失礼,连忙整起笑容。红袖却是心直口快道:“是啊,看报上说得那般邪乎,原来,哈哈,原来是这么个神乎其技。让我练两回,我也能画了!” 卢鸿点点头道:“却是如此。只是以我看来,能想出这法子来,比练出一笔画丈二的功夫,还要厉害呢。” 红袖有些不服气地道:“这怎么会?那要真一笔画出丈二来,可得怎么练呢?这法子,只要是个人,好歹练练就能画。肯定还是真画的厉害。” “哦?”卢鸿笑道:“既然这般容易,为什么报上登了,杂谈说了,可就没见有人想出这个办法来这么画线呢?” 三女一时语噎。卢鸿将这谜底揭开,确实觉得简单得不行。可这层纸捅破之前,却是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个办法。 郑柔忽然整顿衣裳,向前对卢鸿施了一礼道:“谢夫君教诲。柔儿无知了。果然如此。能想出此法来的人,虽说小道,却是奇才。比那一味苦练以求一笔成功的人,却是高得多了。” 卢鸿连忙道:“柔妹这么多礼做什么,这也不是为夫想出来的。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啊?我是瞎说,柔妹不必在意。” 看红袖还有些不明白,郑柔便向她解释道:“红袖你还不知道么?一生苦练这一笔,就算成了,也不过他一人能画了。创出这个法子的人,却能让任何一个人,都能画出这一笔来。你说是哪个厉害?” 红袖“啊”了一声,这才想到果然如此。只是想了想,又疑『惑』地说道:“那少爷怎么不把这法子告诉大家?难道是为了保密,好让别人不知道,咱们好能,好能……糊弄别人么?”说到后边,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声音越放越低,眼睛却偷偷看着卢鸿,见他不象生气的样子,这才小声说出来。 卢鸿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倒无意自守。只是既然圣上这般大加称赞,又有诸多名家附和,若这时说出来,岂是扫了人家的面子。总得过些年,这事淡了,再渐渐传出去方好。红袖、小翠,你二人可须记得,先不要告诉别人。前两天是洗面帮我搭手画的,我也告诉他不要说出去了。” 郑柔听了,这才明白卢鸿之意。她是个仔细之人,还怕红袖听不进去,又拉了红袖嘱咐了几番。红袖笑着点头,却自己拿了纸笔,让小翠帮忙练起画线,画了一道又一道,笑个不住。卢鸿与郑柔在一旁看了,也不由微笑不语,由她疯玩去了。 ------------ 第十章 和亲的新境界 第十章 和亲的新境界 看看将到年底,奉子东征的消息终于再一次传来。 李世绩终于击破平壤,盖苏文与奉子王高藏一并自焚而死。奉子境内,闻着盖苏文死信,尽皆望风而平。 此战说来颇有此意思。本来平壤城高池深,急切间无法攻破。李世绩围城两月,依然束手无策。若不是出使百济的卢占臣立下奇功,只怕连这两个月坚持不下来。 卢占臣单人远赴百济,求见百济王扶余璋。初始时扶余璋故意推诿,避而不见。不想这卢占臣也当真是个狠角『色』,暗中探听,知道奉子使臣也在城中,竟然连夜带了随行侍卫,将奉子使臣杀了个干干净净。 事后卢占臣不光没有连夜溜走,反倒直接在百济官员面前,痛斥百济居然背离大唐之意,暗自结交大唐之敌奉子,声称定然要再遣大军,平定百济,以宣天兵之威。 这一下子闹得着实有些大,就连随行人员都捏了一把汗。最后百济王扶余璋不得不出面,卢占臣这才摆出大唐使者的架子,入宫见礼。 百济诸臣自然对卢占臣擅杀奉子使者一事,大加批评。但这位卢占臣一张利嘴,果然利害,将百济诸人说得张口结舌,反倒如欠了卢占臣多少一般。最后百济王也是无奈,反正人也给杀了,事已然难有挽回,更兼卢占臣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存了卖好的心思,居然最后真的听了卢占臣之说,发了粮草衣被,以为大唐远征军用。虽然没有真的出兵相助,却也陈兵境上,做了个姿态出来。 虽然得了百济之助,但毕竟平壤城池不破,一切皆是白饶。看看天气越来越冷,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李世绩便着士兵,渐渐拔营而归,自己却领兵在城下耀武扬威,命人喊话道:“本帅因天寒思归,待来春再行征讨。盖苏文若要出兵追蹑,今日便是良机!” 盖苏文亲上城楼,李世绩笑道:“想不到你小子倒也厉害,能固守两月。唐皇特地有旨,赐汝良缣百匹,汝可领受!”说罢,命人取百匹素缣,委置城下。 奉子军初时还不敢相信,直到唐军去远,才派人将素缣试着取入城内,见唐军见无踪影,且喜且悲,只道总算是挺过了此节。 不想当天夜里,唐军去而复返。便由数名死士,偷爬上了城楼,打开城门。城中奉子军士,两个月衣不解甲,终于今日以为战局已定,睡得极是踏实,哪想到唐军夜间又来。这一下城门洞开,唐军一拥而入,放火烧城,登时城中大『乱』。 盖苏文惊醒过来,知道不妙,连忙离开府邸,夜入王宫。待见城中杀声震天,不久各门相继失守,唐军集结王宫之下,知道大势已去。这盖苏文倒也朗烈,竟然便『逼』了高藏一起,上城固守,欲作负隅顽抗。 只是势已至此,奉子军心涣散,宫门不久已然击破。盖苏文最后带了高藏,在殿中放一把火,竟然同归于尽。 消息传来,李世民大悦,下旨更奉子为平州,李世绩暂代平州刺史之职,更着人手安排,准备派遣官吏,入辽东抚境安民。 “父皇之旨下后,朝中还有几个老臣一个劲儿地上谏,道是攻而不取,应扶立高建武后人为王,方是我皇朝之气象。”李治对卢鸿讲完,又接着抱怨道。 卢鸿一哂。事实上在攻取奉子之初,便对如何安置后续之事,有过争议。尤其各家学刊了,比之报纸与杂谈,更为热烈。许多持腐儒之见的名流之辈,大放阙词,更拿出当年管仲霸齐桓的例子来,说得有模有样。 后来卢鸿也偷偷派人做了点手脚,指点一二。结果官报连篇累椟全是报道盖苏文如何残暴逆施,奉子百姓如何饱受欺凌,凄惨无比。各地百姓心向大唐,盼着能受到大唐庇护,便如旱苗望雨一般。更有奉子百姓,上万民书,请大唐直接置府化民,将万千子民,永置于大唐名下。那写着各种名字、按了各种手印的万民书给回京述职的卢占臣直接带到了朝堂之上,弄得一众清流哑口无言。 既然是顺应了民意,事就好办多了。李世绩暂领刺史后,大军也未回返,而是暂驻当地,待来年再返归程。 “父皇很高兴这一段报纸的作用,连道民心可用,民意可用。只是……”李治迟疑说道:“奉子虽然已经平定,可是,庶子大人,你说咱们大军好容易跑这一趟,若容那百济还在边上捣『乱』,总是心有不甘。只是这次百济又是助粮,又是出兵的,却是不好下手呢。” 卢鸿心中暗笑,李治现在已然大有进步,但这等事上,知道如何把利益摆在所谓道德前边。只是估计那外阁也没有能给弄出来个合适的方案来,才让李治一时想不到办法。 “那不知太子殿下,有何打算呢?”卢鸿问道。 李治有些诅丧地道:“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外阁倒也有几个建议,就是都不太合适。” 卢鸿道:“此事无论如何,现在也不可为。大军在外将近一年,兵力已疲,不宜再战。何况太子也言道,百济道义上并无太多可指责之处,真要硬以势压人,难免出现反弹。尤其现在奉子境内怕也未能完全安定,实在不便急着再图谋百济。” 李治道:“那……咱们便全无办法了么?” 卢鸿笑着道:“虽然现在不便下手,做些准备总是行的。一则将报坊开过几家去,最好连书院、义学也弄几处,不管是平州还是百济新罗,总要让民众识汉字、习汉话,向往我大唐文化。不然,便是你打下来,民心未附,也总不是个万全之策。” 停了一会,卢鸿又道:“此外,若图百济,不妨从新罗这边多用用脑子。想来奉子征讨新罗,土地占了也有不少。这一块,不妨设法令新罗与百济间发生些矛盾,出现争执。一旦多方有了摩擦,我大唐便可居中发挥作用。或是推波助澜,或是暗中挑动,总之要他们二者不致团结起来。若可行时,甚至设法鼓动百济出击新罗,大唐先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便借口为新罗收复失地,一举拿下百济。” 李治眼睛发直道:“这样也行么?不过……有些太――太什么了吧?” 卢鸿摇头道:“太什么?难不成这些日子,你那外阁便没有给你拿出这类主意么?估计还是太子殿下觉得对外行事,总要有些体面吧?其实事就是这样,对子民,方要讲仁义。国与国之间,即使是有些旧日关系,那也是对手,是敌人,讲什么仁义?咱们大唐当年与刘武周、窦建德,可有过情面可讲的?因此太子若想为一国之君,便要深深明白立场所在。反正借口这东西,只是借口。不管是怎么来的,有个就行了。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行仁义之师,为王者之行,便会四国来朝、甘心降伏么?” 李治想了想,又问道:“便是如此,那新罗呢?估计那新罗女王,总是不敢起畔,到最后还能找什么借口?” 卢鸿毫不在意地道:“这还用什么借口。听说这新罗女王还是小姑独处,年纪也不大。依我看,直接便由你娶了来,把那新罗就当是嫁妆算了。咱们大汉时节,也经常有这和亲之事。只是一向以来,总是女人外嫁。咱们大唐总该一开新面目,让男儿也和一把。我看这事,太子殿下你最是合适不过了。” 李治一听寒道:“罢了,庶子大人,这谋财谋『色』,夺人家产的事,我可做不来。” 卢鸿道:“这叫什么谋财谋『色』。太子殿下你想,只要你肯牺牲一下,勇于献身,便可省得我大唐多少兵士流血牺牲,这等买卖,再是合适不过的。你身为大唐储君,若再舍不得这点牺牲,可是太也不够意思了吧。哈哈。” 李治嘿嘿笑道:“庶子这主意嘛,倒是个好主意。不然我就去父皇说去,把那李明直接送到新罗去当个倒『插』门的上门女婿得了。嗯,最好再带一群大臣过去,帮着打理下家里什么的。过几年,这新罗男主人是咱们大唐的,说算的臣子也是大唐的,文化宣传几年,百姓心也向着大唐,不用咱们算计,不是大唐的地方,也变成大唐的地方了。” 卢鸿看着李治一脸浮想联翩的形象,气结地道:“我的太子殿下,你也注意点好不好。刚才还说我的方法不好意思,这么会子你这点子比我的还要阴上几分。这些事,想也只能是你那外阁想出来,你堂堂储君,可别成天这幅嘴脸,让人说咱们大唐太子让人都教坏了。” 李治笑道:“教坏也是庶子你教的,就不要说我了。不过庶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要想做成这事,不必眼睛只盯着打打杀杀的,要下手,方法有的事。我这就回去,和外阁些人再合计合计,呵呵,指不定还有更好的主意呢。” ------------ 第十一章 山寨兰亭 第十一章 山寨兰亭 贞观二十一年。翠微宫。 此时正是孟春时节,草长莺飞,万物繁茂。翠微宫本是皇家行宫,依山而建,更是清静苍翠,幽然深致。 卢鸿在宫侧偏院中,一侧是十数件书函,案上摆着一卷古帖,正是书圣王羲之的墨宝。 前次卢鸿为李世民画长卷后,李世民一时心喜,曾问卢鸿有何要求没有。卢鸿便托李治进言,愿得观内府所藏历代书迹,尤其是王羲之的真迹。 只是内府中真迹颇多,虽然经虞、褚等诸家精鉴,但整理其实颇为随意。卢鸿略过目后,大饱眼福之余,却对内府管理书迹之法,有些不以为然。因此便与褚遂良商议,更向李治进言后,向李世民提出要求,愿整理内府所藏历代名书,编录考订,以为世间学者之鉴。 虞世南去世后,内府所收书翰,盖由褚遂良鉴定。这几年卢鸿声望雀起,已然凌于褚遂良之上。何况褚遂良前不久因父亲去世,回乡守孝暂时去职,因此李世民便将内府书翰之事,一体委于卢鸿。 只是皇宫之内,久留不便,何况卢鸿有意将内府书迹整理后,刊刻梓行。此事李世民颇为支持,因此特地下旨,将内府收集的前代书迹,均移至翠微宫中,并特准卢鸿每日出入,审视精鉴。 “永和九年,岁在癸酉……”卢鸿手中展视这一卷内府《兰亭》,心中未免有些疑『惑』。 在前次卢鸿得到那卷《临河序》里,曾经怀疑内府这一卷《兰亭》,怕是伪作。但当真正面对这一卷《兰亭》时,才知道前时的推断只怕略有出入。这一卷《兰亭》,纸质匀洁,字迹生动,与其他王书参照,委实一脉相承。 卢鸿也不由感叹,后世所见冯承素摹本,虽然称是“下真迹一等”,但真与真本对照一看,却是云泥之别。不说别的,只说笔法健劲圆柔之致,便无丝毫可比拟之处。 两卷书法内容颇有重复之处,想来那卷《临河》,当是初稿,故用笔草草,天真烂漫;《兰亭》一卷,应是当场所书,略为舒展,稍有华丽。 除了王羲之的书作,还是王献之、张芝等人的诸多真迹。置身于众书迹堆中,卢鸿恍若梦中一般,日日相对,或是鉴赏,或是临摹,足有一个多月,如同醉了一般。 直到李治来催到,李世民前时嘱咐所要卢鸿临摹《兰亭》一本,卢鸿才清醒了过来。 “却是惭愧,这些日子虽然临作颇多,却是极为凌『乱』,难当圣上御览。不若卢鸿这便着手,想来太子殿下稍候片刻,也还来得及。”卢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那卷《兰亭序》此时就在案角,李治一听卢鸿要当场临书,心中颇喜,毕竟亲见卢鸿写字或还容易些,真见他临写前人墨迹却不多见。此时卢鸿书名,早已卓然成家,自成一体。不知临前人书迹,是何等模样。 一边的宫女连忙上前,准备铺纸磨墨。卢鸿命取了一锭上等松烟来,要那宫女细细磨开。又命人拿过特制的一卷粉制藤纸,选过一只上等兔毫。 此时卢鸿所选纸墨笔等物,并非寻常用的器具。只是若临前人书法,他总是愿意器物亦想近似,以求气韵『逼』近。 室中无人开言,炉中幽香袅袅,又渐渐混和了松烟墨磨开的清香,分外的沁人心脾。纸已铺就,墨已磨浓,卢鸿还是手持《兰亭》,目光微闭,似乎沉浸在前人书迹的氛围中未曾脱出身来。 又看了一遍,卢鸿轻轻将手中真迹放下,取过兔毫小笔来,在笔端上轻洇些清水,在砚中『舔』得饱满,打量了几眼案上『色』带微黄的纸张,右手随意落在,扬扬洒洒地便写了下去。 李治心中大讶。本来以为,对临书迹,自然要将真迹置于眼前对照,一字一字,务求其形似『逼』真。哪想到卢鸿这般临书者,居然任意挥洒,全然不看真迹一眼的? 李治隐隐想到,以卢鸿这等书名,自然是不屑再对照临写,只求形似了。其实他只是猜对了一半,卢鸿前世,临那冯承素摹本,已然不知有多少遍,对其中字形结构,可说是一清二楚。 此次又见真迹后,更是把玩许久,对那书迹一笔一划,起落承接,使转提按之处,一一了然于心。因此临写时,自然不会再照本宣科般一一对应着书写,而是全由心中体会,自然落笔,务求神似。 李治眼神集中在卢鸿手下一只笔端,只见卢鸿此番书写,与往常大有不同之处,看似漫不经心,全不用力,手下更是几乎不见停顿,便如笔带了手在动一般。再看字迹结构,与原作大致略同,却不乏区别之处。如原文中“癸酉”二字『插』于一字空间,又多有勾抹涂改之处。他人临作,多一丝不敬照样写来。而卢鸿此番,却是全然不管,只如正常写字一般写了过去。 便是身后宫女,也似乎被卢鸿手下富手灵气的字迹吸引住了。初始时还痴痴注视卢鸿脸庞的几双妙目,渐渐也都集中于卢鸿手下字迹之上,变得朦胧沉『迷』,便如这天地间,再没有外物一般。只觉得时光似是停滞般,变得极为漫长;又觉得笔过纸端,如只一瞬,书痕墨迹,已然云烟满布。 卢鸿手下,越写越快,待得他终于写下“有感于斯文”几字,沉『吟』片刻,微笑着放下笔后,几人才“啊”了一声,清醒了过来。 李治命宫女将真迹置于临作上端,看了又看。卢鸿这件临本,与原作互相对映,多有不似之处。但李治却觉得这本临作,神似之极,活脱脱便是又一件书圣写就的《兰亭》。若非适才亲眼所见,当真要令人怀疑乃是羲之真作,不过是原样再写了一通一般。 良久之后李治叹道:“据言书逸少醉中写罢《兰亭》,醒后复写,终不能及前卷,因此颇以为憾。今日庶子有此卷,只怕书圣亲见,也要叹为双璧,再无憾事了。” 卢鸿道:“也是这一个月,每日相对前人墨迹,不觉心通古人;更是临时生意而临,全无做作预想之处,方能得此卷。现下存了心,再让我临,也是万难有这般境界了。此卷临作,怕我今生也再难得有。若非献于圣上,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过了几日,李治将这卷精心装裱卢鸿临作,与原迹《兰亭》一并呈于李世民。当时在场诸人见了,尽皆惊倒。虽然早见过卢鸿书迹超绝,但不想临写书圣之作,能神似到这种程度。又听了李治道卢鸿临作前后之言,都叹为难得至宝。李世民爱不释手,竟命以书圣作品之名收录。此卷《兰亭》,此后世人皆称之为《卢代王作兰亭》,后随其他诸作,并入昭陵陪葬。但传世诸多印本、摹本、拓本颇多,习者多以两件《兰亭》对照临习,成就书坛一件佳话。 此后李世民也命卢鸿择王羲之各卷真迹中尤佳者,再作临摹。只是果然如卢鸿所说,其他临作虽然佳妙无比,不逊前人,但多带卢鸿书作气息,再无如《兰亭》一般全如书圣手书般的作品。虽然如此,卢鸿这卷通临之作依然极得李世民心喜,道是晋有逸少,唐有卢鸿,无愧前人。 ------------ 第十二章 干卿底事 第十二章 干卿底事 自卢鸿临写这卷《兰亭》后,李治到这翠微宫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此时卢鸿已经开始安排印制内府藏书画之事,闫立本也被派过来,据说李世民有意夺情起用褚遂良,务使此大唐书道盛世,尽善尽美。 其中勾版之事,虽然繁重,但除了卢鸿与闫立本,怕也难有人能代替。他二人分司书画,更与工匠时时相商。好在这些年来,木版水印之法渐渐成熟,技术上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问题了。只是工作量之大,非是一时能得以完成的。 李治开始还看着卢鸿制作勾版,只是此事完成后看着有趣,工作中则枯燥无比。李治少年心『性』,看会子就烦了,起身便去宫中转转。 一连几天,都不见李治在室内呆着,卢鸿有些奇怪。偶然问起一旁名叫竹儿的宫女,那宫女道:“这些天,太子似乎都在后面山上小亭中,似乎远望什么。” 卢鸿笑道:“他倒知道躲清闲。罢了,我也累了,且同去转转。” 果然后面小山上,一座小亭突兀。李治闲坐其上,目光远眺,颇为『迷』茫。 卢鸿由竹儿引路,慢慢上来,见李治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随着其目光看去,只见内宫墙内有一架秋千,一个身着艳红宫装的女子,正在打秋千。 在春光明媚的阳光下,那秋千高低飞舞起落。其上女人便如轻的莺燕一般,伴着她骄柔的笑声,在蓝天下悠然飞还,一身艳装飘飘舞动,确然是赏心悦目。 卢鸿暗然失笑,原来李治这小子,居然跑这看美女来了。只是这翠微宫本是李世民的行宫,这女子看来,定是其嫔妃之流,怕是看得到吃不到了。 李治看卢鸿来了,脸『色』略有些泛红,忙道:“庶子也来了。本王有些闷,便出来转转。只是――不知这秋千上女子,却是何人呢。” 卢鸿也笑道:“确实是打得不错呢。竹儿可知是哪一位么?” 竹儿垂首道:“这便是颇得圣上宠爱的武才人。” !…… 武,武……则天!? 卢鸿登时石化。 武mm就这样以一种卢鸿从未想过的姿态乍然登场。一段历史就这样鲜活地在他眼前上演。 说实说,如何评价武则天统治的这段历史,后世争议颇多。 但无论如何,对于李治而言,在他身后发生的这些事,若他地下有知,只怕很难说会甘之若怡吧? 看着面前眼中闪着深深『迷』恋光芒的李治,卢鸿不知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 只是,就算是提醒,自己能说什么呢? 卢鸿迟疑许久,直到李治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才将他惊醒。 “庶子大人?”李治又叫了一声道:“在想什么?本王唤你数声,都未见你回答。怎么,难道庶子认为这位武才人么?” 卢鸿勉强一笑道:“怎么会。只是偶然想起些别的事情罢了。” “哦”,李治转头又向远方看去,却有些无奈地道:“那就好……好像已经离开了啊。” 卢鸿放目望去,果然墙内只余空落落的秋千,伊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直到返回书房,李治依然郁郁不乐,而卢鸿也是心不在焉。二人闷坐半天,竟然全无一声言语。 卢鸿看着李治的神情,心中一动,在纸上随意写了几句。 李治喃喃地道:“多情却被无情恼……却是何意?” 卢鸿叹了口气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说出来,就不是了。” 翠微宫中的依依垂柳绿了又黄,卢鸿这次校刊前人书迹,居然进行了整整一年。 直到次年盛夏之时,整套《翠微宫点校前人墨翰录》才完全结束。与之相应是,是百余套木版水印的仿制书作。 这次的木版水印之作,可说达到了此种技艺的真正顶点,当精裱的书卷展开在李世民及众大臣面前时,与真作对照的诸人几乎没有办法分辨哪件是原作,哪件是水印的。 这套水印书卷及《墨翰录》除被李世民用来赏赐有功之臣外,境内各大书院均被赐一套,就连远在西北的灵州书院以及辽东的平州书院亦未例外。 此时辽东平州经过一年多的休养生息,已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李世绩虽然已然不再暂领刺史,但由于朝廷对于百济还有些考虑,故依然远驻辽东未回。这一段以来,百济与新罗之间的冲突渐有升级的趋势,只是由于百济势大,新罗处于劣势。因此数次上书,力斥百济凭借军力,强越两国边境劫掠之事时有发生。只是大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下书斥责两句了事。 由此一来,百济气焰越盛,新罗也不甘一任其欺凌,两国关系,已然日渐紧张。 卢鸿却无心管这些事。既然自己整理点校之事已然完毕,那自己终于可以收拾一下,回自己的国子监去了。由于这一年一直在翠微宫,国子监的管理已经基本脱开,全由颜师古负责。前几日颜师古终于请得圣旨,致仕还乡。这祭酒一职,卢鸿却是再未能推掉。 出得宫门,李治依然有些依依不舍。这一年,他跑得越发勤了。开始时卢鸿还有些担心,更想去提醒一下李治。后来也渐渐明白,这等事,不是自己应该管得了的。 园外绿水悠悠,云影徘徊。卢鸿回望宫门,一时感怀,有些自嘲地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庶子你在说什么?”一边神情怏怏的李治正在走神,没听清卢鸿念叨了什么,连忙问道。 “哦……我么?好像也没说什么。”卢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莫不成自己真能改变这个世界不成?卢鸿心中略有无奈地想道,也许自己能够在历史这道洪流中留下些许浪花痕迹,但如何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改变『潮』流东去之向?真正看来,却是自己却是一直在流水中团团挣扎,最终被打磨得虽然精彩,却难免变得圆滑与无奈吧? 便如芙蓉溪底中静静的子石,虽然千年凝眉,也只得沉于江底,任凭泥沙掩埋。 ------------ 第八卷 第十三章 过家门而不入 李世绩端坐马上,满是风霜之色,却是面沉如水。身后数十骑亲随侍卫,遥见长安在望,虽然在军日久,已然养成严苛的铁律,但一个个脸上依然禁不住露出喜色。 此时已是贞观二十三年春日,遥望长安,柳条杨枝,已然渐有嫩黄之色。毕竟此处已然近在畿辅,一众人未并放开马力奔驰,只是缓缓而行。 “前方可是李世绩李大人么?”前方一众人等,渐渐行近。一名禁兵前驱数步,高声喝道。 李世绩等人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前方这一众人。其中几个面孔,李世绩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似乎乃是兵部中人。 李世绩上前沉声道:“正是老夫。不知何事?” 只见前方众人闪开,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行上前来,手奉御诏尖声道:“圣上有旨——” 李世绩缓缓站起,看着那内侍急匆匆上车离去,竟然不容自己出声询问一二。他此时心中并未觉得愤怒,只是觉得充满疑问。 自己为圣上扫平辽东,立下不世大功,为何匆匆召还,便出调叠州都督?莫非便如当年侯君集一般,对自己有了疑心,还是其中另有文章? “李大人,此番远征辽东,一去两年,可是辛苦了。”李世绩正在思索,忽闻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李世绩抬头看时,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这两年来代自己为兵部尚书的卢承庆。 “呵呵,原来是卢大人。”李世绩心中一喜。这卢承庆在自己为兵部尚书时,便担任兵部侍郎一职,后又提任尚书右丞,与自己颇为相得。想必此来。能给自己一些提示。 “李大人,此处不是谈论之所。下官车上,略备了几杯薄酒,便为大人稍洗征尘如何?”卢承庆微笑说道。 李世绩点头道:“多承厚意。” 二人才一上车,分别坐定。卢承庆由座旁取下两只小杯来,又自旁边的暗格中拿出一只梅瓶,一一满上,对李世绩笑道:“按说大人远征才归。这般洗尘太过草率了。只是班荆故道之意,大人想来定然不嫌。” 李世绩却未言语,低声问道:“卢大人,适才圣上旨意,想来你也听到了。” 卢承庆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世绩闭目不语,半晌才睁开双眼。低声道:“莫非宫中……有何变故么?圣上可还安好?” 卢承庆也压低声音道:“自上个月。圣上御翠微宫,便未再视朝。我等也曾入内探望,气色……不是很好啊。太子……一直随侍在侧。” 李世绩“嗯”了一声,长叹一声道:“罢了,老夫明白了。待老夫回家看看,至兵部交待后,入宫面圣,便去叠州是了。” 卢承庆淡淡道:“大人既然已明端底,还回什么家。面什么圣?” 李世绩一惊,沉吟片刻,连连点头道:“果然如此。多谢卢大人指点,他日必然有报。” 卢承庆一笑,将杯中酒再注满。举杯道:“如此便以此酒。为大人践行。” 李世绩哈哈一笑,举起酒来。一饮而尽。 此时翠微宫内,李世民躺在榻上,对一侧的李治说道:“我自弱冠之时,亲提兵锐,大小数百战,才打下这番基业。目今四海承平,群夷服,心愿已足,死亦何恨。只可惜一班佐命功臣,杜如晦、房玄龄、萧禹、孔颖达,已然故去;前两天李靖有表进奏,只怕他也时日无多了。其他就是活着的,也老朽无用。现在只有一个李世绩,却让我有些担心。” 李治垂泪道:“父皇说哪里话来,龙体不过稍有违和,服药数剂,自可复原,何必如此过虑?” 听了李治此言,李世民脸上灰暗地气色中略泛起几分潮红,哑声道:“雉奴,你且莫效此小儿女态。这几年你进步极快,为父颇为心喜。只是朝中有二人,我却是放心不下。一则为适才说的李世绩,二则为你那庶子卢鸿。我为你安排,若能用时,自然用得;若有不协,勿忘皇家自有雷霆。” 说罢,又低声问道:“无忌呢?回来了没有?” 李治擦去眼角泪痕道:“适才内侍道已然在殿外侯着。”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吧。朕交待之事,不知如何了。” 长孙无忌匆匆地走了进来,才要行礼,李世民已经淡淡地道:“不用了。此处又没有什么外人。那李世绩呢?可接旨了么? 长孙无忌头越发低了,恭声说道:“李世绩在城外受旨后,立时将兵符印信交接于卢承庆,并未进城,便直赴叠州去了。” 李世民呵呵笑道:“好,如此朕便心安了。卢鸿那边呢?是如何说地?” 长孙无忌低声道:“臣依陛下言,拟旨擢卢鸿为中书令,兼礼部尚书之职。卢鸿强辞未受,并有奏折呈上。” 说着,由袍袖中取出一个奏折来。 李世民并未取看,只是淡淡道:“奏折怎么说的?” 长孙无忌低头道:“道是年幼才浅,不堪重用。更道近年文化虽被,但国子监难广其教,群其类。因此请于长安建京华书院,洛阳建嵩阳书院,其他大邑,均依此例。卢鸿请命为山长,并荐孔颖达之子孔安代国子监祭酒之职。” 李世民面上微微露出笑意道:“这书院之事,前时他便曾提议,当时朕未准。看来,也是深思已久了。” 停顿了一下,李世民才道:“传旨,既卢鸿力辞,便准其奏,建京华、嵩阳书院,卢鸿为山长,仍领国子监祭酒之职,进封为河南郡伯。孔安入国子监为司业,另外……马嘉运本无才能,欺君罔上,念其在朝多年,或有微功,令行黜退,永不复用。” 长孙无忌口应旨,又恭声说道保重龙体,便即告退。 李治呆呆地听着李世民微弱地声音,片刻才迟疑地道:“父皇——” 李世民低声道:“雉奴,可是对为父这般安排,心中存了不明么?” 说罢,也不待李治出言,径自说道:“李世绩此人,虽然年纪老大,但胸中才能,比之他人自有不同,何况领军多年,威望素重。只是我虽厚待于他,你却与他向来少有恩泽。我将他外黜,他若有些观望不忿之意,便可借机将其解决,免留后患。如今他能受旨而行,可见毕竟忠勇可用。我若死后,你便可将其复起重用,以为臂膀。” 李治连连点头。 李世民叹了口气,又道:“卢鸿此人,心中见识远过世人,又与你向来相善,若入朝为相,实是不二之选。只是,此人身后世族背景太过深重。只看他在士林貌似悠然,这几年,卢家却已经老大兴旺,再无法弹压得住。若真任其入朝,只怕用不了几年,朝堂之上,就是姓卢的说了算了。因此,此人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若他日你治国有疑难时,尽管咨询于他,但却绝不可将实权委于其手。” 李世民又想了想道:“好在这些年来,为父看这卢鸿,倒是个识进退的人。不妨便将其府迁至洛阳,令其远离京师,将来公侯尽可封得。你须厚厚结恩与他,免致怨恨。若为安抚,卢承庆此人才能平平,却倒是个忠勤之人,不妨重用。” 看李治目光闪烁,李世民道:“只要武有李世绩,文有卢鸿,朝中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张行成、高委辅都是忠心老练之人,你日后仰仗这些臣子,便不愁治国安邦。你那内、外阁之设,绝是个高明之法,不妨在朝中试行。只是其中人选,务要小心谨慎方好。” 李治低头走出殿外,见到长孙无忌迎了上来,低声道:“圣上对太子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太子不可不察啊!” 李治点点头,与长孙无忌商量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适才父皇特地将马嘉运黜退,不知何故?” 长孙无忌宽厚的面上露出几分讥笑之意道:“太子殿下或是不知,这个马嘉运本是当年魏王李恪之人,本有些打算的。当年卢鸿遇刺之事,马嘉运通风报信,也是个关键人物。只因圣上不欲卢鸿在国子监中无人制衡,这才留了他到现在。此番卢鸿既然辞了高职,马嘉运留着也没什么用,圣上之意,乃是要太子告知卢鸿前因后果,也算给他出口气。” 长孙无忌又凑上来低声说道:“若太子怕卢鸿还不满意,不若便命地方上寻个由头,将那马嘉运——”说着手上比了个刀斩之势。 李治无语,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厌烦之意,只觉得身上沉重无比,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将视线投向远处,只见后园地秋千上空寂无人,只有两道彩绳在微风中无力地轻轻摆动。 ------------ 第八卷 第十四章 蒿阳草堂 (终章) “小石头,快快打起精神哦,今天咱们可要抓周了呢。一会定要抓个大大的官印,将来也好当大官啊。”红袖一边念叨着,一边逗弄着怀中的小男孩。 原来这个小孩,正是卢鸿之子。一年前郑柔生了这么个宝贝疙答,一下子喜坏了卢家上下。就连已经成了天子的李治,都颁下数不清的赏赐。 因为卢鸿性喜砚石,李治还特地赐了个想来定然极合卢鸿心意的名字下来。卢家宝宝被命名为单名一个“石”字,字“子玉”。 卢鸿听了这名字,差点当场喷出来。卢石,那不成了炉石了么?不是让我直接回家去吧? 想想李治再天赋超绝,估计也没有玩过山口山的机会吧。 偶然,偶然罢了。 “官印?”卢鸿笑道:“还是免了吧。那东西抓不抓的,也没啥大用吧?” 小翠却笑着说道:“听说当年少爷子抓周,便抓了方砚台呢。不知咱们小少爷再抓,会抓什么?” “砚台?”红袖一听笑了道:“少爷你真厉害,那么大点的小孩儿,怎么知道就抓砚台的。” 卢鸿笑着说道:“是啊,那青花子石砚可不错呢,就是现在我书房里那个。” “啊?就是那个啊。我快取来,一会摆过去,让咱们小石头也抓抓。”红袖将卢石交给奶妈,自己一溜烟地跑了。 “这都当奶奶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小翠笑着说,却逗弄着奶妈怀中的卢石道:“咱可不抓砚台,一定要抓个大元宝……” 今天卢鸿的家里,来的人可是不在少数。平时这位卢大人杜门谢客,寻常人登不了他这嵩阳草堂的门。说是草堂,规模可是不小。他这府第正在嵩山之上。乃是圣上亲命将作大匠闫立本亲自督造,赐于卢鸿的。隔壁便是圣上的行宫襄城宫,亦是富丽堂皇。乃是当年闫立本之兄闫立德所建地。 眼看时辰将到,一众人欢声笑语,奶妈将胖乎乎的卢石大公子抱出来,正欲行抓周礼时,忽然闻得门外报道:“衡阳公主到——” 卢鸿听了,忽然一怔。自那次魏王事变之后,他与衡阳公主很少有接触的机会,偶然相对,互相也都有几分尴尬。自从离开京城之后。更是绝无音信,此次不知为什么,自己儿子抓周,衡阳公主却突然到来。 众人连忙出迎,衡阳公主依然是轻纱遮面,但卢鸿眼前却似乎觉得到那双眼睛似乎在面纱之面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衡阳公主乃是代李治前来,更带来了旨意。因卢鸿惮虑文化,忠于国事,特进为河南郡候;至于才刚刚周岁地卢石大公子,也被赐晋阳县男的爵位。 在场中人都知道卢鸿与李治的关系,虽然李治才登基,卢鸿便离开京师,但明眼都看得出来并非是卢鸿失宠。由于这几年来,卢家子弟在朝廷地方都多有才俊崭露头脚,隐隐已然有第一世家之势。此时卢鸿这种半隐居的状态,大有功能身退之意。但毕竟曾为一代帝师,卢鸿对朝廷的影响能力无人能够轻忽。 此时见才刚周岁的卢大公子都被直接封为子爵,众人也都忍不住要感叹圣上对卢鸿的恩宠,只怕在朝中也是再无他人了。 卢鸿谢恩之后,又拜见过衡阳公主,又请了衡阳公主入座,这才开始了卢石公子的抓周之礼。 抓周这事,卢鸿是满熟悉的。估计天下记得自己抓周情景地人,也是不多。因此当看到自己儿子爬在盘子边“哦哦”叫着胡拉的时候,卢鸿倒觉得这场景颇有些熟悉感觉。 卢石自然没有其父般选择的能力。但毕竟子承父业,居然一不选印信,二不选元宝,三不选宝剑,哦哦了半天。把东西都划拉到一边去。胖乎乎的小手一下子便将那方红袖特地放入的端溪青花子石箕形观抓了过来众人见了,都大为惊奇。就是卢鸿,也有些没想到。唯有红袖,登时大喜,面上笑颜如花,只是当了众人,未便表现得太过。 众人正自惊喜,只见场中的大少爷双手捧了石砚,兀自一脸认真的表情,嘟了嘴正在端详。看了几眼,胖手手地小手便将那石砚拿起,张开小口放进去,一口咬了下来! 随即钦赐晋阳县男卢石卢子玉大公子响亮的哭声便回荡在了堂中众人的耳边。 众人尽皆笑倒,刚才因看卢公子抓周抓了石砚有些走神的奶妈连忙上前,取了石砚,哄着小少爷回转后堂去了。 众人这才忍了笑容,上前恭喜卢鸿,道是他日公子必然禀承家学,为一代雅士。当然现在满眼是泪鼻涕口水长流的卢石公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不过随便抓了块象点心的东西,结果还给硌得够呛,居然也成了雅士的象征。 衡阳公主恭喜已毕,沉吟片刻,才道:“卢大人这处新府似是落成不久,想来必然深合主人雅致。园中景色,定是富饶清趣,别有天地了。” 卢鸿面上神色如常地道:“主人却无甚雅致,只是此府确是圣上所赐,令人心中每有愧感。今日公主驾临,正是蓬荜生辉。卢鸿便为前导,引公主一览如何。”衡阳公主点点头,又淡淡吩咐内侍不必跟随,与场中人作别,起身便向后院来。卢鸿也向场中客人告声怠慢,随即出来。 衡阳公主走得不紧不慢,说是卢鸿为向导,其实根本也没用卢鸿出声,倒象是衡阳公主带着卢鸿在参观。路上偶有下人,远远见了,躲到一边去,不敢打扰二人。 便如同熟门熟路一般,衡阳公主自己直接便走到了后院角上。只见前边一处小小院落,看来甚是眼熟。 卢鸿心中苦笑。这处府第处处仿照自己在终南山的别业而建,这处小院更是一模一样。就连里边那架罗汉床及下边的地道也一模一样。 至于里边的地道,卢鸿还真没敢下去看,看其方向,估计是通向下边地行宫襄城宫。 这处府宅是李治亲自指派人手督造的,中间自己一无所知。因此当看到这府宅格局,看到小院并发现床下秘道时,卢鸿心中也是大惑不解。莫不成李治钻地道钻上了瘾,以后来行宫时,要再玩一次地道战不成? 没想到今天衡阳公主来府上。说是要四处看看,结果一直就走到这处院落来了。 衡阳公主站在门前,回转头看了卢鸿一眼。卢鸿面带苦笑,只得上前几步,取过身边的钥匙,将院门打开。发现这个小院后,卢鸿第一时间便将那院门紧锁。钥匙时时带在了身边。 郑柔等人入住后,也发现府宅格局于终南山别业的相似之处。但当时恪王之乱时,所有经历均是机密,郑柔等自然知道不会随便打听。只是听府中人言,似乎与这小院有些秘密地干系。因此到了新府后,见卢鸿郑重其事的将这小院锁了,心中都想到定是皇上特地这般建筑,定有深意,都没有过问。 衡阳公主进了院子,依然一声不出。直接走进室内。待看到原地摆放的罗汉床,这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卢鸿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听衡阳公主道:“数载悠悠,转眼即过。再见这等场景,当真令人慨叹。” 卢鸿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一时未便接言。衡阳公主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想起来,卢鸿你从一开始,就好象把什么都想到了一样。有时候我都想,莫不成你真会预测掐算地一般,竟然是未卜先知么?” 卢鸿大汗。连忙道:“哪里哪里,为臣那都是误打误撞,纯是运气,运气罢了。” 衡阳公主幽幽地眼神在轻纱后盯着卢鸿看了半天,见卢鸿一脸貌似怛然的神情。忽然一时气结。张嘴“呸”了一声:“得了,少和我装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算计不过你就是了。不过——卢鸿,你儿子也有了,娇妻美妾地,我那上官姐姐怎么办,也该给个章程了吧,也不枉我上官姐姐为你苦守这些年。” 卢鸿恭恭敬敬地道:“上官姑娘心意下官自然不敢有负,只是她初将《暗香》迁到洛阳,说尚需些时日安定后,方才再办理我二人私事。” 衡阳公主一听更有些气愤地道:“原来你二人背着我……我是说,原来都早商量下了,亏我还什么也不知道操的什么心——那我怎么办?” “啊?”卢鸿大惊失色道:“公主说的什么话来?你乃是天潢贵胄,万勿与臣开这等玩笑。” “开什么玩笑?”衡阳公主气乎乎地道:“早就被你看——反正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 卢鸿一听,不由将眼睛看象那罗汉床,心中叫苦,不知如何解释。当时自己房中的密道居然通到衡阳公主闺房之中,这事本来也是难以解释,何况其中牵扯甚多。现在衡阳公主一说出来,卢鸿只觉得头疼不已。 不待卢鸿出声,衡阳公主又低声道:“再有,我也不是公主了。” 卢鸿一惊,只听衡阳公主说道:“不几日,圣上便会颁下旨意,准我身入道门,去衡阳公主之号,赐为无华清静妙法真人,并将襄城宫赐我为修行之所。” 此处正是一府中高处,遥遥地从窗口看去,能看到襄城宫中烟树蒙胧,小院幽深。 “无华……真人?”卢鸿口中发干,想着床下秘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转头看向衡阳公主,只见轻纱遮断视线,看不清其面上神色。 卢鸿呆了片刻,含糊地说道:“既然已为真人,公主却还是这般轻纱遮挡,为臣实是……看不清楚。” 衡阳公主轻声道:“我在那头……是不戴面纱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