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册大唐废墟 第1章全家饿死 唐中和四年(884年)五月,汴州西南五十里的官路上。 一阵冷风呼呼灌进脖子里。骑在踏雪胭脂马上的李克用感到一阵寒意钻进来。 因为右眼天生不能视物,他只能抬起左眼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大片的阴霾看不到边际,灰色的云朵好像压住了心跳,甚至有些窒息。 真想吧甲胄脱掉。 不公平!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挂在心上,好像心脏都要跳不动了。他回头看看迤逦无尽的沙陀军:这支沙陀铁骑六战六捷,把黄巢从皇帝打成了土匪。黄巢的大将朱温都被迫接受了招安。 结果呢? 朝廷封朱温为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金吾卫大将军、宣武节度使。按惯例,节度使再加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名衔,就被称为“使相”,意思是朝廷派驻地方的宰相。 那时候的节度使,很多都有“使相”头衔。 我李克用呢? 不是使相! 李克用的头衔很简单:检校司空、河东节度使。 检校两个字,意思是代理,其实是一种荣誉空头衔。 朱温却在王满渡一战后得到了使相头衔。 王满渡是什么战役?是黄巢追杀叛徒朱温的大战,濒临绝境的朱温派人杀透重围,苦苦请来李克用的沙陀援军。 一身黑甲的沙陀“鸦儿军”,从来都是黄巢民军的噩梦,这一战也不例外,黄巢大军崩溃,大将葛从周、张归霸兄弟、霍存等人率万余民军投降了朱温。 李克用当时就一肚子火:李某这里以寡击众、浴血奋战,连十一太保史敬存都中了冷箭。结果却是朱温招降纳叛、实力大增!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吗?可是葛从周等人愿意投降谁,李克用也管不了啊!李克用郁闷之极,差点憋出内伤来。 最令李克用气愤的,就是朝廷封朱温“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使相”。而他这个“黄巢克星”,却只能称“司空”(其实是检校司空。检校,代理也,只是荣誉称号)。 王满渡一战,明明是老李救了朱三,打败了黄巢好吧?说好了两家人马一起开赴汴州,朱温却打个接风旗号先跑了! 李克用一直想不通:黄巢是我打跑的好吧?朱温是被迫投降的吧?怎么他能做使相,我却不能? 只有一个答案:朱温是汉族,我李某是沙陀人!可是我们家,也是懿宗皇帝赐了李姓,籍系郑王房,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 怎么还是比不了那个降将朱温? 鼻子里传来一种淡淡的腥味,却不是战场上熟悉的血腥味。李克用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去看,看见一位青年将军向自己飞马而来。 这是他的十一太保,白袍将史敬存。 李克用的军队都是黑盔黑甲,被人们称为“乌鸦军”。还附会说“群鸦入巢,巢必破矣”,果然,李克用指挥鸦军六战六捷,从长安城下打到汴水河边,历经良田陂会战、王满渡解围战、汴水遭遇战,硬是把黄巢打得溃不成军,自己也赢得了“黄巢克星”的美名。 然而一身白袍的史敬存,却更像是这支军队的异类,在黑压压的鸦军中,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袍,格外醒目也格外骄傲甚至有些张狂。作为天下第一名枪,他在良田陂就曾经一连枪挑十八位黄巢军的大将,让对垒两军目瞪口呆,从此扬名天下,与红袍将周德威一起并称红白二将,成了李克用的左膀右臂。 此时他看见了父王,赶紧滚鞍下马:“阿耶,朱使相说他要先去汴州安排接风……” 这句话让李克用很是窝心:我现在还没当上使相,你却称朱温为“使相”,是要故意恶心我吗!虽然知道十一没这个意思,李克用还是按捺不住断喝一声: “什么使相!阳五你听听,十一居然称朱温做使相!” 连他的坐骑踏雪胭脂马,也好像愤怒不平,扬声嘶鸣起来。 红袍将周德威,身高六尺,面容俊秀,但却是一张黑脸膛,时任沙陀军的铁林军(重骑兵)军使(指挥官)。他字镇远、小字阳五,好像只有李克用能叫他的小字。此时听见节帅发怒,连忙笑着打圆场: “司空,恭祖也是讲究礼仪……” 李克用继续发泄愤怒:“讲甚礼仪!若是官家讲理,为何偏我李克用做不得使相!” 不但周德威、史敬存,连李克用身旁的亲骑军(警卫队指挥官)指挥使薛铁山、贴身警卫贺回鹘等人都听明白了:咱们节帅吃醋了! 朝廷派来的河东监军陈景思听到李克用提起官家,只好讪讪向李克用解释:“李司空,此时确实蹊跷,待咱家回朝之后,定会奏明大家,大家定然有公平裁决,公平裁决。” 陈景思虽然是个宦官,但为人倒还实诚。只是他说话总喜欢重复最后一句话,所以听见他重复自己的话的时候,就知道他话已经说完了。 周德威感到应该说点高兴的事,让司空忘记这桩闹心的事:“司空,末将觉得,此事该有三个计较。”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没有吭声。 周德威立刻大声说道:“第一个计较,是想当初良田陂一战,恭祖枪挑孟绝海、邓天王等十八员黄巢大将,黄巢因此被司空撵出长安丢了皇帝宝座。他无奈之下只好对侄子黄皓说,爷本来就只想做个节帅,如今可比节帅威风多了!” 他模仿着黄巢说话,倒是惟妙惟肖,跟随李克用的众将顿时哈哈大笑,连李克用脸上的阴霾也少了许多,嘟囔了一句:“这厮倒想得开。” 见义父不大生气了,史敬存连忙说道:“就是,后来在王满渡,咱们才死了两千弟兄,就打败了黄巢的四万大军……” 李克用皱起浓眉:“什么叫‘才死了’!咱们是血战捐躯!都是铁骨铮铮的兄弟!十一你说的倒是轻松!” 见十一太保史敬存被责备,周德威连忙又说:“臣说的第二个计较,就是王满渡杀败黄巢后,他从节帅变成流寇,只能四下掳掠。听说他却扬言,流寇怎么了?爷又不是没干过流寇!顶多五年,爷的大齐就会东山再起!” 李克用揉揉那只睁不开的右眼,冷哼一声:“东山再起?做梦!” 周德威又说:“有大帅这‘黄巢克星’在,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臣说的第三个计较,却是司空此番在汴河,又把他辛苦收拢的三万人马一扫而光!哈哈,这一来,他连流寇都当不成啦!听说现在他只剩下百把人,也不知藏哪里去了。司空把一个皇帝打的变成了小土匪,当真是忠义救国,功在社稷!” 李克用淡淡一笑:“黄巢只剩百十号人,不过釜底游鱼罢了。不理他,咱们今晚好好喝顿酒,明天返回河东!” 白袍将史敬存赶紧抱拳表决心:“父帅给孩儿五百兵,定然将黄巢捉来!” 李克用没有理他,只顾策马前行。 铁林军使周德威连忙插话:“恭祖你可不能走,今晚朱三给司空接风,你还要喝酒呢。” 李克用闻言,回头看看史敬存:“对了,你的箭伤如何?喝酒后血走得快,对伤口痊愈不好。” 十一太保史敬存连忙回答:“又劳阿耶费心,却是好得多了。既然阿耶唠叨,孩儿今晚就不喝那马尿。” 李克用苦笑:“十一你啊,一身好武艺,偏偏拙嘴笨眼。” 其实史敬存眼睛不笨,此时他忽然一声大喊: “父帅,那大树下莫非有人?” 话音未落,周德威已经“铮”一声抽出一柄似枪似槊又似矛的奇门兵器——三皇透甲锥,同时向大树飞马而去。史敬存等众将也立刻挡在了李克用马前,然后一齐看着冲向大树的周德威。 李克用冷哼一声,右手一伸,小个子贺回鹘是贴身侍卫,连忙把背上的射雕弯弓呈上。 这时候周德威回来了。 这个重骑兵指挥官揩了一把眼睛的泪水,才向李克用抱拳道:“司空,那是一家四口,俱都饿死在树下了。” 李克用吃了一惊:“一家四口?” 史敬存也问:“都死绝了?灭门惨案?” 铁林军使周德威声音低沉:“妇人怀里抱着个吃奶小儿,翁婿两人又张臂围着她,似乎是为她遮挡风寒。一家人身上皆无刀剑伤痕,却全是皮包骨头,显见是冻饿而死。” 李克用叹口气:“五月天不至于冻死人。想是流浪至此,全家饿死了。去看看。” 史敬存嘟囔着:“战场多少死人,不见阿耶去看一个。现在去看这家死人,却不晦气?” 李克用瞪了他一眼,策马向树下而去。周德威等众将连忙跟随李克用过去,小个子贺回鹘轻轻拉了一把史敬存,低声说:“十一太保,司空向来最重情义,听说一家百姓饿死,自然要亲眼看过。” 此时众人冒着尸臭来到树下,李克用用马鞭指指那妇人的乳房说:“干瘪如纸,哪有乳汁给孩儿吃?” 一群男人一齐看向那妇人乳房,只见两张布满皱纹的肮脏肉片耷拉在她胸前,黢黑的乳头冷冰冰陷入皮内,哪里还有半点女性的魅力?男人们猛然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竟无一人还能开口附和司空。 只有监军陈景思边哭边骂:“这都是巢贼危害天下,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周德威说出大家的心里话:“周某身为爷们不能保护妇孺,愧煞七尺之躯!” 这群身经百战的男人,作为军人他们不会哭泣,但此刻都忍不住用手擦泪。听了周德威的话,大家纷纷点头。 李克用叹了口气,吩咐亲骑军使薛铁山:“铁山,带人去把他们埋了吧。军中没有现成棺木,你要挖个大坑将这一家合葬了。哦,记得弄点吃的、穿的,给他们陪葬。” 听到薛铁山称喏后,李克用才率领众人策马返回官道,他的心情更加郁闷,不由问陈景思:“陈公,李某打翻黄巢,却不料,”他挥手指指那棵大树:“百姓如此下场,李某心中难安!” 陈景思忙说:“司空,司空,巢贼大劫,饿殍遍野,国家恢复尚需时日。倒是司空这使相头衔的疑惑嘛,待下官回到长安,定然向圣人禀明,想来圣旨很快就会下来。下官所见,司空青春年少,前程无量,前程无量啊。” 李克用向他点点头:“如此说来,倒要劳烦陈公公帮李某美言两句了。” 陈景思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李克用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看史敬存:“适才你说,朱三要给我接风?” 十一太保史敬存连忙回答:“是。他说要请父帅畅饮美酒。” 李克用左眼亮了一下,又耷拉下眼皮:“哼,酒当然要喝。嗯,到了汴州,十一你再寻个医馆,好生调养伤情。” 周德威忽然插嘴:“司空,此事末将有两个计较。” 李克用看看他。 这位重骑兵指挥官微微一笑:“第一个计较,今晚这接风宴,恭祖虽说他不饮酒,却只怕还是少不了他。” 李克用有些奇怪:“当然会让他去啊,王满渡的功臣嘛,朱三难道不该好好感谢他?” 周德威微微摇头:“末将之意,却是让他做个门神,紧随司空周围护卫,也好让宵小们敬畏。”他咬着牙狠狠说道:“虽说宴无好宴,但今晚谁要敢搞鸿门宴,趁早收起野心。” 李克用皱起眉头想了想:“说第二个。” 周德威看看司空:“第二个计较,却是大太保和存孝。” 李克用随口说:“今晚酒宴,也少不了他两个。” 周德威抱拳恳求:“末将是想请司空下令,今晚要他两个统领大军屯驻城外!这样,十一在城内,贴身保护司空,大军驻守城外,遥做威慑!” 见李克用沉思不语,亲骑军使薛铁山笑道:“镇远未免多虑,只是进个城、吃个酒便睡觉!再者薛某的亲骑军,虽只三百骑,纵横天下却怕谁来?但凡薛某活着,必保司空无恙!” 周德威伸手拍拍薛铁山肩膀:“既有活路,何必拼死?司空以为如何?” 李克用的左眼转了转,哈哈一笑:“只是委屈邈佶烈和十三,今晚没有好酒喝。” 周德威听司空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心中一宽,笑着说:“末将这就去叮嘱他们,率大军在宋庄一带安营扎寨。不但没酒喝,还要枕戈待旦。” 李克用:“且慢。叫邈佶烈做代都统。” 周德威明白李克用是不放心十三太保李存孝。李存孝虽然武艺高强,却只擅长斩将夺旗。统帅大军,还是大太保邈佶烈比较合适。 周德威马上拱手:“明白。”骑着他那匹代北野马飞驰而去。 史敬存向李克用说道:“镇远倒是好计较,真乃小心行得万年船。” 军令如山倒,不多时间,就见浩浩荡荡的大军已经转向,去汴州西北的宋庄一带安营扎寨。周德威回来报告,说邈佶烈他们领兵前往宋庄,就不来向李克用辞行了。 李克用倒是不在意,亲骑军使薛铁山却笑着问:“十三最爱美酒,听说喝酒没他,不会着急了吧?” 现在李克用只剩下一支小部队,而且队伍中还有一乘轿子,那是他的夫人曹氏和三郎李存勖。李克用带着铁林军使周德威、随身护卫贺回鹘、朝廷监军陈景思,在亲骑军使薛铁山指挥的三百骑兵保护下,来到了汴州城下。 ------------ 第2章 口水仗 此时一阵锣鼓声还有尖锐的唢呐声传来,李克用抬起他的独眼,看见大军已经来到汴州城下,众多百姓正在敲锣打鼓,显见是欢迎自己。 汴军一班将领之前,一人骑着一匹高大的乌骓马,一副望眼欲穿的神态。此人正是李克用口中说过的朱三,宣武军节度使朱温。 初次看到朱温的人,都立刻会被他脸上的两根倒八字浓眉所惊骇。的确,这两根眉毛非常奇特甚至诡异,它们像两把扫帚一样几乎占满了朱温整个额头,甚至有些扫到了鬓角。看不惯的说是妖邪之相、奇丑无比,谄媚之辈却说这是横扫天下、贵不可言的面相,孙思邈活了141岁,他就长了两根这样的长寿眉。这两根倒八字眉下,却是两只一直不停滴流乱转的眼珠,好像说明眼珠的主人永远心神不定,也好像是说明此人永远不会相信对方。再往下,脸部中央嵌着一大颗醒目的蒜头鼻,可是山根不稳,倒有些软塌塌的腐肉感觉。蒜头鼻下的黑髭浓密异常,每根髭毛都像钢针一般直刺前方。 李克用不懂面相之术,但看见朱温如此张扬的迎接自己,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双腿轻轻一磕踏雪胭脂马,马儿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向城门。 城门下的朱温眼见李克用来到,连忙带着将领们迎接上前,嘴里哈哈笑着说:“贤弟,李贤弟!愚兄可是倾诚迎接李司空大驾光临啊!” 李克用一听这话就不舒服了——居然一个字不提王满渡我血战救你?再加上他看不惯朱温额头上那两条扫帚一样的粗眉毛,就故意叹了一口气说:“李某血战黄巢,只为匡扶社稷,求个国泰民安。哪知一路行来,发现老兄这宣武镇,治理的委实不怎么样,可说是民生凋敝!朱老兄,李某看你这官当得不咋样啊!”说罢拍拍周德威肩膀说:“阳五,是否如此?” 此言一出,两军将士都是一愣,特别是沙陀军这边,更是摸不着头脑:司空怎么了?见面就打主人脸?而汴军方面,性情暴躁的已经手捏刀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朱温,似乎只要使相一声令下,便要叫这不知深浅的沙陀小蛮子血溅当场。 朱温虽然还不想翻脸,但骤闻李克用此言,也是不由一愣:“不知贤弟此言从何说起?” 李克用大手一挥:“沿路所见,良田变成荒野,有一家四口,就饿死在这荒野!” 监军陈景思也开口说道:“下官也曾亲眼所见,实在是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 河东众将士想起适才路上所见惨象,不由都低下了头。朱温察言观色,情知李克用此言不假,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葛从周见状立刻插嘴说道:“我家使相初来乍到,自然……” 朱温脑子何等滑溜,不等李克用反驳,他已经想好了“以退为进”的对策,立刻伸手制止了葛从周,自己用极其沉痛的声音说道:“贤弟所言惨剧,确实是朱某失政之罪!朱某岂敢推脱!不过朱某今日在此,当着汴州父老乡亲之面,当着河东将士之面保证,一年之后,若汴州仍然野有荒地、民有饿殍,朱某不待贤弟问责,自当来此地领受天殛之刑!”说罢用手往地下一指,示意这里就是将来的“天殛之地”,同时两眼炯炯,坚定而坦诚地看着李克用。心里却想着:想跟朱某打口水仗?你还嫩! 朱温这一席漂亮话加上出色表演,顿时引来汴州父老一片狂热叫好,就连宣武军、河东军将士也都情不自禁为他喝彩,毕竟两军官兵,多半来自农家,听说朱使相要发展农业、体恤民生,自然对这位扫帚眉使相顿生好感。 李克用也被朱温堵的无话可说。可不是嘛,人家都已经立下天诛地灭的重誓了,你一介凡夫俗子,你的谴责还能大得过天神之怒? 眼看司空无话可说面露尴尬,周德威连忙向朱温一揖说道:“朱使相一番豪言壮语,直说到天日可鉴,周某佩服不已。只是周某向来有个习惯,那就是不仅听其言,更要观其行!使相将来究竟如何做,周某倒要拭目以待!” 众人听周德威说到“听其言观其行”六个字,果然不由心中一顿,都在想自己怎么听当官的几句漂亮话就迷糊了!众人虽未说话,但朱温却明显感到军民们的爱戴之情立刻成了观望之意。顿时不由心头火起,自己好容易煽动起来的民心士气,现在却被这黑脸大汉又给压下去了。不过嘴巴上还是很客气: “克用贤弟,不知这位周将军,”说到这里朱温顿了一下,看看周德威披着的那件沾满战尘的红袍,微笑接着说道:“可就是名贯九州的红袍将周镇远?” 李克用笑了:“老兄好眼力,他就是铁林军使周镇远。” 朱温点点头,表面泰然,脑海中却在快速思考,不就是饿死了四个草民吗?李克用你也算沙场征战多年的猛将,双手沾满多少人血?却来朱某面前假惺惺地大发慈悲!你哪里是悲天悯人,分明是指桑骂槐!这周德威更是猖獗,居然要“观其行”!甚好,朱某现在就把戏做足,让你看个过瘾! 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镇远!你是划下道来,要看朱某如何做?老氏!带人去寻那一家四口,好生安葬!” 大将氏叔琮叉手唱喏,周德威连忙说:“我家司空已经埋葬了,因军中没有棺椁,只是挖了个深坑,让这家人入土为安”。 朱温面色一肃:“这就使不得!死者为大,怎可草草掩埋我汴州百姓?老氏,你且去寻了棺木,将这家人重新埋葬!厚葬!” 氏叔琮带了几个马军绝尘而去。 朱温这才对周德威笑着说:“镇远,朱某如此行止,你看如何?” 朱温可能希望对方赞不绝口,不料周德威却说道:“德威虽然只是军中粗人,却也听说过厚葬不如薄养的话头。死者已矣,还望将来使相能薄养治下子民,不使饿毙之事重现,德威尚有何言?” 葛从周觉得自己应该替主分忧,于是插进来说道:“镇远此言,未免咄咄逼人!我家使相初来宣武镇,纵然得行充沛,也需春风化雨,徐徐而来,岂可一蹴而就?使相已经许诺经年之后,汴地再无饿殍之事。李司空虎踞太原已经年余,莫非河东便已经富庶太平?” 朱温笑道:“河东苦寒,百姓冻死之事,怕是难免。” 葛从周一番话,将口水仗打到了河东地盘。朱温对自己手下的想法,当然一清二楚,索性拿着河东大做文章。 李克用说道:“多谢老兄提醒,李某以前忙于清除妖魅匡扶社稷,果然对民生之事,关注不够。此番回到北京,必然也要致力农桑,不负百姓期待。”唐代三京,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北京就是太原。但李克用不说太原而说北京,暗指太原地位远远高于汴州。同理,我的地位也远远高过你朱温。 葛从周冷冷笑道:“我家使相说一年后野无饿殍,李司空可敢也如此承诺?” 李克用一愣,这一将军,还真叫他为难了。他从小舞枪弄棒,13岁就当上了牙将,15岁就勇冠三军被称为“飞虎子”,十五年军旅生涯,就算忙里偷闲,也是娶老婆生孩子。论打仗杀人,李克用怕谁?但说到治民理政,劝课农桑,那是啥玩意?今天也是路遇一家四口饿死路旁,这才触动了恻隐之心,他又是个直率汉子,这才当面指责朱温。没想到葛从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飞虎子打成了哑巴子。其他河东将领,虽然也不相信朱温的承诺,但如果让他们来夸口一年之后如何如何,这班耿直汉子又开不了口。何况,就算想吹牛,也轮不到他们。 河东监军陈景思心底雪亮,连忙和上一把稀泥:“哈哈,两位节帅,都是上马杀敌下马安民的栋梁啊,如今竟然为了百姓安乐而互不相让,真是我大唐之福、生民之福啊。再没说的,下官见到官家以后,定当将两位节帅风采,如实奏上。” 薛铁山忍不住说道:“既如此说,朱使相可敢让我一年后带着亲骑军重返此地?” 此言一出,汴军将士尽皆怒目而视,藩镇虽然不像一个国家那样有明确的领土主权,但外藩兵马来到藩镇治所,分明就是上门挑衅!何况你薛铁山带领的,还是李克用的亲兵卫队!言下之意,岂不是马踏宣武之意?这不是欺我宣武无人吗? 一听薛铁山说的过分,周德威连忙圆场:“啊,使相,铁山之意,是想一年后亲眼看看此地,是否真的野无荒地,民无菜色?” 葛从周硬邦邦顶了回去:“镇远不必多言!一年后,葛某也当跃马太行,饮马汾河,饱览河东风物!” 如果说薛铁山的话只是会让人产生歧义,那么葛从周的话就很难让人产生歧义了。白袍将史敬存催马上前:“通美想饱饮汾河水,不妨先问过我的梅花亮银枪!” 薛铁山也大吼:“我也有鬼头刀伺候!” 汴军又一大将张归霸也同时大叫:“偏你有枪?我也有虎胆银枪在此!” 双方都是武艺高强又兼年轻气盛的男子汉,若非未奉将令,只怕早已有人血溅当场。只听朱温喝了一声:“住口!” 汴军将领愤愤后退,河东这边将领也在李克用一挥手之后,停住争执。只是双方依旧怒目相对,气氛紧张。 朱温淡淡一笑:“年轻人火气大,贤弟见笑了。” 李克用连忙摆摆手:“彼此彼此,其实你我两镇,可谓天南地北,咱们为朝廷各守一方太平罢了。” 朱温笑着点头,却将眼睛注视着史敬存问道:“这一位,必然就是白袍将史恭祖了。哎呀贤弟有此两将,真可说是如虎添翼啊。” 李克用得意一笑:“老兄此言,却莫叫邈佶烈他几个听见。” 周德威也笑着说:“邈佶烈、益光、德璜几个倒也罢了,主要是莫让十三听闻。” 朱温作出如梦初醒状,连忙说:“正是正是,久闻贤弟手下有十三太保,个个英雄,威名远播。哎,”他眼睛一转看着周德威问:“却不知镇远在十三太保中名列第几?” 周德威坦然说道:“十三太保中,并无周某。” 朱温心中暗喜,表面却装作惊讶问:“却是为何?镇远文武双全,却不能名列十三太保?哎呀贤弟,愚兄可要为镇远鸣个不平了。” 葛从周轻轻皱眉,心想使相这句话挑拨意味太过明显,未免操之过急了。果然,就听李克用淡淡说道:“十三太保皆是李某义子,镇远却是我的兄弟,辈分不合。” 朱温碰了个钉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愚兄不明就里,却是失言。”他又打量一下河东众将,再次问道:“那么,镇远适才提起的十三太保,如何却又不见?”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周德威拱手说道:“司空唯恐大军入城,百姓不安,故此命邈佶烈和十三暂领大军,驻扎城外。” 朱温暗自一怔,他也知道此番李克用手下共有五万大军,自己全城兵马都不足三万,如若沙陀兵开进汴州,极易形成反客为主之势。这时听见李克用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兄,我这八九万人马进了汴州,你不怕把你这城吃个底朝天啊?到时候再饿死了人,只怕你反而怪罪到李某身上了。” 朱温心想,沙陀人也不老实了,我岂不知你就是五万人。当下笑了笑说:“还好贤弟考虑周全,愚兄只是素闻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大名,今日无缘得见,甚是可惜。”随手一指身后的汴军将领: “便如葛通美,祖上也曾官居兵部尚书,本身更是英雄了得,手中一条虎头亮银枪使得出神入化,可说是智勇双全,故此人送外号白玉将。莫不是通美英名远播,连李存孝也不来与你相识了。通美,可惜啊。” 李克用见此人身高六尺有三,倒是雄壮,白净面皮,剑眉虎眼,可惜一只鹰钩鼻,心内便不喜欢。转头问道:“阳五可知此人?” 周德威笑笑:“葛通美乃是巢贼的五虎将之首,末将怎不识得?据说还精通兵法,被巢贼拜作兵马大元帅呢。” 李克用明白过来,笑道:“那想必也是王满渡一战,归降朱老兄的降将了。” 两人一唱一和,先骂黄巢,再把葛从周的老底翻了个遍,朱温心头郁闷,葛从周更是气的咬牙切齿,两眼死死盯着李克用和周德威。 ------------ 第3章 难喝的酒 陈景思见气氛不对,连忙笑着说:“朱使相,是否咱们先进城?” 朱温大笑道:“与李司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倒是怠慢监军。”转身向葛从周吩咐:“来来,通美,让众人吹打起来,迎接李司空入城!” 唢呐声、锣鼓声中,还有一群青年男女跳着舞欢迎。看着这盛大场面,李克用心情也放松下来,大手一挥,亲骑军三百精骑簇拥一顶小轿缓缓入城。 朱温看着这些浑身黑甲的精锐骑兵,看着他们骑乘的代北野马那碗大的蹄子,心里难免艳羡,脸上却不露声色,而是转头去问李克用:“贤弟此来,居然还携带家眷?”说着顺手一指那顶灰色小轿。 李克用豪迈地说:“此番不过是剿除黄巢草寇,又非与精兵强将对垒,说是打仗,其实不过游山玩水罢了,内人所见有限,故此带她出来加些阅历,将来也好相夫教子嘛。” 朱温和身后一班黄巢降将,听李克用毫无忌讳肆意贬低黄巢,更是怒意勃发。张归霸和葛从周互视一眼,两人都暗暗点头,又一起去看朱温。朱温叛变黄巢后,与大齐军交手多次,所以李克用的话他听到耳里,倒也不算十分刺耳。但他一瞥身后众将脸色不善,顿时心中又有了一个计较,招呼李克用进城,同时提议: “克用贤弟鞍马劳顿,且先歇息。待到申牌时分,愚兄再专程来请贤弟去太平楼畅饮,算是给贤弟接风洗尘,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李克用笑着说道:“我生平最爱美酒,不知老兄准备了什么酒?” 朱温心里鄙视这个酒色之徒,嘴里却笑着说:“虽非绝世佳酿,但请贤弟放心,这酒肯定不难喝。” 在黄巢造成的这场大风暴中,汴州相对来说算是受灾较轻的地方了。朱温将李克用一行安顿的邸店名叫“上源驿”,居然也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派又古雅又豪华的五星级派头。可惜史敬存要去医馆治病,只好在医馆旁另寻一处邸店落脚。 贺回鹘看着史敬存离开,忍不住问:“司空,莫非史将军真的不近女色?” 李克用闻声“噗”一声把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大笑道:“他在安庆部里有妻室子女,你说他不近女色?那两个孩儿,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周德威微笑:“十一只是好枪法不好女色罢了。” 贺回鹘连忙点头,周德威向李克用说:“司空,莫忘今晚要十一陪侍身后。” 李克用叹口气:“喝酒还搞出那么多名堂来。” 周德威说:“进城的时候都有一番唇枪舌剑,今晚这接风宴,只怕更不寻常。” 和周德威料想的情况差不多,当天晚上的酒宴,气氛果然不寻常。本来嘛,开封菜(KFC)作为驰名中外商标,宾主双方理应觥筹交错不醉不归。可是李克用喝高以后管不住嘴,只管大肆炫耀自己扫平黄巢六战六捷的辉煌战绩,全然忘了葛从周、张归霸兄弟、霍存这帮降将,原先都是黄巢部下。听着自己昔日的对手现在如此张狂,葛从周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酒实在喝不下去。 朱温也听不下去。毕竟自己起家,就是黄巢部下。葛从周他们情愿降朱而不降李,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与朱温曾经都是黄巢部下。现在听着李克用张口“巢贼”闭口“那厮”,心里头着实膈应的慌。于是岔开话题问: “贤弟的白袍将,怎不饮酒?” 史敬存一直按剑站在李克用身后,他的剑术虽然不如枪术,但只要不是剑术名家,他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不等李克用回答朱温的问话,葛从周一声怪笑: “使相怕是不知,这位白袍将向来不好酒色。让他喝酒,比让尼姑喝酒还难!” 李克用一愣,心想这口水仗还真是又打起来了?他却不知,这葛从周虽然文武双全,可惜心胸狭窄。“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说的就是他。王满渡一战被迫投降朱温,本来就是他心中一大屈辱,今天却被李克用把这伤口翻出来反复挑逗,葛从周心中早就怒火万丈,奈何使相似乎要息事宁人,他也只好忍气吞声。此刻顺着使相的问话,正好骂上两句,略出一口鸟气。 一旁的张归霸,一条烂银枪好生了得,人称“银枪将”,同样也是黄巢五虎将之一,但他声称自己祖上是三国张辽。有这么一个阔祖宗,知道不知道的,都要敬他三分。与葛从周一样,他也是王满渡投降朱温的,对今晚李克用笑骂黄巢,他早就心有不满。可是大家现在都是大唐官军,骂黄巢理所应当,张归霸为此也不能发泄不满。此刻听葛通美开了个头,借着酒劲马上狂笑起来: “不好酒色?不知这位小哥是上头不行,还是下头不行?” 张归霸的弟弟张归厚马上凑趣:“不会是两头都不行吧?” 一帮汴军将领哈哈大笑,朱温连忙含笑说道:“悄则声!人家是不好酒色好枪术!”转脸看着史敬存问:“听说恭祖还是天下第一神枪?” 送李克用等人去上源驿歇马之后,葛从周将李克用部下的情况又仔细说了一番。但朱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或者说,也是要激化一下现场情绪。 果然,武将们好像都被马蜂叮了一口,一齐跳了起来。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何况长枪又不是什么奇门兵器,武将们即使自己不喜欢用枪,但大都也会使枪。现在听说天上掉下个“第一神枪”,好奇、羡慕还是其次,主要是大家都觉得这厮未免过于张狂。只听张归霸冷冷说道:“恭祖兄对此雅号,莫非竟敢心安理得?” 这是上门骂阵!史敬存看了李克用一眼。而李克用听着汴军众将大放厥词,心里头早已恼火,只是苦于寻不到开口机会。这时见史敬存眼光看来,心想且看这不善言辞的家伙如何应答?反正说破了脸,料想朱温也没什么办法,十三和邈佶烈的五万大军,可还在城外头吹着风呢。 李克用喝干杯中酒说道:“恭祖,你这称号从何而来,你就直接告诉他们吧。” 史敬存冷笑一声:“非是敬存藏私,只是孟绝海、邓天王等十八人,请不来做个见证。” 一句话像一瓢凉水泼在滚热的木炭上,接风宴席顿时一片冰冷,汴军这帮降将来自黄巢部下,邓天王又名列黄巢的五虎上将,谁不知晓?孟绝海虽非五虎将,却也勇冠三军。现在这白脸将军一句话,让大家都想起了那个恐怖故事——去年在良田陂,黄巢十五万大军迎战三万沙陀军,邓天王等十八员大将都被对方一员白袍将枪挑,数万人被杀被俘,“伏尸三十里”,黄巢因此被迫退出长安,从大齐皇帝变成了一个藩镇。难道,那位连杀十八将的传奇煞神,就站在自己面前? 汴军诸将中,张归霸与邓天王同属五虎将,情谊深厚,现在听对方口气,似乎就是杀死邓天王的白袍将,趁着给李克用斟酒,忍不住多问一句:“邓天王等十八大将,莫非死于你的手下?” 史敬存言简意赅:“他们知道史某算不算天下第一神枪。” 张归霸闻言目眦欲裂,差点要冲上去杀了这个狂妄的家伙,葛从周手疾眼快将他拉住。 李克用见状哈哈大笑,酒杯里的酒都泼了出来:“老兄,你的手下,说不过就想动手?” 朱温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外加几分嫉妒:这么厉害的天下第一神枪,为何不是汴军一员?正在思前想后,忽听李克用调侃,当即哈哈大笑: “贤弟,当兵打仗的,谁不爱这杯中物?酒后讨论两句武艺,那也寻常得紧啊。”看着张归霸说:“秉昂,过两日闲暇,你也可以与恭祖切磋两招嘛。” 朱温轻描淡写两句闲话,就把场上的火药味压了下去。但饶是他老谋深算,也忽略了一旁的小个子贺回鹘。贺回鹘并未参加唇枪舌战,但是他眼睛滴溜溜一直不停地扫视着汴军的将军们,此刻他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周德威,迅速与周德威做了一个眼神交流。周德威心头一凉——贺回鹘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今晚要出事! 李克用似乎嫌热闹不够大,斜瞟朱温一眼,站起身举起酒杯:“老兄今日盛情款待,李某非常高兴!” 朱温以为李克用要和自己干杯,也就端着酒杯站起身,不料李克用缩回手说:“嫂子呢,要奶孩子吗?” 朱温伸出的手还擎着酒杯,听李克用这没头脑的一句话,话中似乎还容易产生一些联想,心头不愉,但因不知对方何意,只好顺口说:“哈哈,友贞孩儿快十岁了,不必娘亲哺乳啦。” 李克用下一句话却让朱温愤怒不已:“既然嫂子没事,何不让她也来席上,大家热闹些。你说呢,朱老兄?” 这句话放在今天的酒桌,并无不妥。但在唐朝,这种场合上席的女子,几乎就是风尘女子,任由大爷们狎玩。所以朱温听了李克用此言,几乎当场就发作,看看自己的将军们,也是个个满面怒容,尤其是葛从周,似乎已经准备拔剑出鞘。朱温明白,此时发作,并非最佳时机。只听他哈哈一笑说道:“原来贤弟是想来愚兄家里来个家宴啊。早说啊,贤弟。今日晚了,贤弟且先留住汴州数日,愚兄一定准备一桌丰盛家宴,请贤伉俪一同赴宴。” 汴军诸将听使相如此说,几乎个个气破肚皮。使相,您可是汴州的天啊,沙陀胡人如此放肆,难道就不该教训? 周德威却越来越恐惧。朱温身为一方节帅,手握数万雄兵,现在又是在他的老巢里,可是今天从未时到现在,面对司空的放肆言语,他却一忍再忍。 能忍人不能忍者,必将为人不能为之事! 毫无疑问,朱温就是这种人,他的杀机,就是在一次次的礼貌恭顺和让步中积累起来的!周德威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看破了朱温的表演,但他明白一点:必须尽快离开此人! 李克用好像已经不胜酒力了,乜斜着醉眼无意识地看看周德威,周德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连忙起身说道:“司空,适才内侍来报,说三郎哭闹得紧,夫人想要司空回去安抚他。” 连极力压抑怒气的朱温都被逗笑了。什么?叱咤风云横扫沙场的司空,坐镇河东睥睨一方的节帅,居然要回去帮老婆带孩子?汴军将领个个都绷着脸强忍笑意,哪怕是刚才还想和史敬存掰手腕的张归霸,也不禁停止咀嚼,好像面部肌肉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牵动他的笑神经,从而让他嘴里的食物狂喷出来。 河东将领们却是一脸苦笑,显然对司空带孩子这事早就知晓。只有史敬存不满地瞪了周德威一眼,似乎是责怪他当着朱温的面说出此话,有损司空的形象。 朱温微笑着站起身,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李克用面具掉了一地的景象,他大度地对李克用说道:“贤弟,既然弟妇有求于你,今日咱们且罢了,过两日,愚兄再请贤伉俪来寒舍,贤弟不可推辞!” 李克用此刻已经烂醉,勉强向朱温拱了拱手,就在周德威、史敬存等人的簇拥下离开了酒楼。朱温连忙跟了上去,一帮汴军将领也紧随其后,来到酒楼门口,朱温兀自大声说:“贤弟,莫忘了代朱某向弟妇问好!” 看着李克用一行走远,朱温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刺耳的一声金石之声,转头去看,却是葛从周挥剑将店家门口的石狮子头砍掉一半。 葛从周愤愤地说了一个字:“鸟!” 朱温端详一下石狮子,摇摇头:“这石狮子,材料未免太差。” 葛从周“噗通”一声跪下:“使相!独眼贼辱我等太甚!如何能忍!” 话音未落,张归霸兄弟也跪下了,正要开口,却听朱温不耐烦地说道:“起来!随我去府中商议!” 葛从周和张归霸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起身,他们听懂了,使相也不想忍耐了!汴军诸将随朱温一齐上马,纵马向宣武节度使衙内驰去。 ------------ 第4章 美丽的杀气 舌头解不开的疙瘩,只能用牙齿去咬。 朱温很想咬开这个疙瘩,但嘴巴却有些张不开。 此时的宣武节度使衙内,汴军诸将葛从周、张归霸兄弟,还有奉命赶来的“铁枪”王彦章、王彦洪兄弟、氏叔琮,齐聚在帅府内,看着朱温踱步。朱温的长子朱友裕是个翩翩美少年,但此刻也不敢说话,只是满脸紧张地注视着阿耶。 朱温停下脚步,看着葛从周:“通美,若是动手,杀了那厮不难,只是他城外却有李存孝、邈佶烈领兵五万!兵力是沙陀人占优势,何况那个鸦儿军战力惊人!” 听使相提到鸦儿军,来自大齐朝的一班降将顿时语塞。鸦儿军有多厉害,他们十分清楚。 葛从周一躬:“三郎,自古道,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末将所见,若是独眼贼授首,不信那邈佶烈、李存孝等人不肯改换门庭!那五万兵,恰好成了使相的精兵。当年曹操收青州兵,就是例子。”葛从周与朱温在黄巢部下时就是莫逆之交,所以在汴军小圈子里,他有时也称朱温排行。 朱温看看葛从周,没有说话,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他知道葛通美说的是有道理的,现在这个时代,什么君臣忠义,早就成了笑话。当兵吃粮,就看谁能给他们吃饱。吃饱了,这支精锐的鸦儿军,照样可以姓朱。 朱友裕问道:“三哥,孩儿觉得,葛通美所说不错。咱们瓮中捉鳖,甚有把握!” 朱温:“不然。阿耶看那李克用也有防备,尤其是那史敬存,端的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他在,未必能杀得李克用。”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如果杀不死李克用,那支鸦儿军,就是自己的噩梦。 刀有两面,杀不死李克用,自己就握不住刀柄。 葛从周轻轻一笑:“好叫三郎宽心,那厮在王满渡时,吃过从周一箭,想来箭伤尚未痊愈,怕他作甚!” 朱温一愣,两眼盯着葛从周:“不知射中他何处?” 射中要害,和射中手脚甚至屁股,差别大多了。 葛从周用手比划着自己脖子下:“就在锁子骨下,可惜离得远了,未能要了他性命。” 朱温缓缓点头,射中这个位置,很可能伤及肺管子。那样的话,史敬存提气甚至呼吸,都很困难。趁此机会斩掉李克用的这个爪牙,应该很有把握。一旦杀了李克用,吞并了他的鸦儿军,自己可就发了!实力大增,恐怕王重荣王公,也要敬朱某三分!不过,看酒宴上的情形,史敬存不像个伤兵啊?莫非葛通美夸大其实?又或者他箭射的,根本不是史敬存? 朱温不禁嘬了个牙花子,五万大军,杀了李克用,就可能归属自己!但万一……他就像一头饿狼,面对喷香的诱饵,很想饱餐一顿,却又担心中了圈套。 朱温丢下一句“且莫忙”,就转身进了内室。汴军诸将互相看看,都明白朱温是去和妻子张惠商量了。 别看朱温此人狡诈凶恶,但对夫人张惠,他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夫君。想当年朱温还是个砍柴后生的时候,就是偶然看见去相国寺上香的同州刺史之女张惠,被她的美貌所惊,发誓要娶她为妻。之后朱温投奔黄巢,积军功升为大齐的同州防御使,终于如愿所偿娶了张惠为妻,只是张惠父母却都已经死于战乱了。 张惠成了朱温夫人后,立刻展现了她的惊人智慧,成了夫君的贤内助。在她劝说下,朱温投降了唐朝,步步高升。但是朱温始终将夫人作为定海神针,每当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去内室询问张惠。而且他并不忌讳属下知道自己听老婆话的习惯,哪怕是大庭广众,婢女传来夫人的话,他也会立刻前去夫人那里。 现在朱温进入内室,看见了他发迹前朝思慕想的美女。只见这美妇人满头青丝如乌云,衬托的杏脸越发白嫩细腻。两道秀眉如柳叶直指鬓角,一双明眸如春水似秋月,回眸一笑百计生。她秀气的瑶鼻下,樱桃小口中齿如编贝,吐出的兰麝之音却都是坚定主意。看了她一眼的男人都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等听见她说的话以后,90%的男人会后悔多看了一眼,剩下的10%也是忐忑不安,担心如此看她会不会引来不测之祸? 听了夫君的烦恼,张惠没有立刻开口,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却不知这李克用,酒后言语间,可曾辱及妾身?” 朱温腾一下站了起来:“这厮竟然说,想让夫人前来陪酒!” 张惠闻言,柳眉一挑,冷笑一声:“好个不知死活的莽汉!官人还犹豫什么?” 朱温问道:“夫人之意,是杀了他?” 张惠:“他自己作死,留他性命作甚?况且沙陀胡人,将来必是朝廷心腹之患。官人为朝廷解忧,正是英雄本色。留名青史,此其时矣!” 朱温点点头,心情大定:“只有两桩事不好:一是汴州城外有五万沙陀兵,不好打发;二是他身边有个白袍将史敬存,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葛从周已经给朱温分析过这两个问题,但是朱温是个稳重的人,他还是想听听夫人会如何处理这两个难题。 张惠想了想问道:“妾只听说沙陀有个李存孝,人称天下第一勇将,现在可在城中?” 朱温:“李存孝领兵在城外。” 张惠冷笑一声:“沙陀自以为分兵两处,互为犄角之势。却不想挑这担子卸了一头,那一头如何能够稳当!以妾所见,官人若能一举杀死李克用,必能传檄而定城外的沙陀兵。” 虽然夫人的分析和葛从周异曲同工,但朱温还有些犹豫:“那史敬存?” 张惠明媚的眼光看向朱温:“官人可用个绝后之计。” 朱温:“何为绝后计?” 张惠:“那黄蜂遮天蔽日,如何挡得住?但若先一把火燎了蜂房,却看他何处张狂?不论他泼天勇敢,只说火起之时,烧不烧得死他!” 朱温心下大定,笑道:“哎呀,夫人果然是女诸葛啊。” 张惠摆摆白嫩的小手,在朱温耳旁轻声细语:“官人莫要高兴太早。今夜诛杀大虫,务须百倍谨慎。妾所想来,先用火烧他那客栈,再用弓箭封了大门,街道上多加些兵马巡查,凡是河东人马,不论妇孺,见一个杀一个!总要他彻底死绝,妾的心儿才会安宁。”她看看朱温,婉娈一笑:“妾乃女流,所见不到之处,还要官人自行斟酌。” 朱温连连点头:“夫人之见,正是朱某之意。” 张惠冁然一笑:“果然如此的话,官人便去与众将部署妥当吧。” 朱温点点头,大步离开,却听张惠在身后又叫了一声:“官人。” 朱温立刻停脚,看看小轩窗里的张惠,见张惠没有说话,便立刻返回屋内问道:“夫人召唤,莫非还有未尽之语?” 张惠腻声轻言:“别无他事,只是那李克用授首之后,请官人尽快回来歇息。这几个月,官人都累得黑瘦了,了结此事后,官人须得让妾身好好服伺半年一载才好。” 听着夫人的妙语纶音,嗅着夫人身上的微微熏香,由不得朱温情不自禁心情激荡,忍不住一伸手搂住张惠,用劲抱了抱,这才大步离开内室。 走进衙内正堂的朱温,早已擦掉了脸上的温情面纱,换上了一副杀伐果断的坚毅表情。葛从周、张归霸等人见使相形貌,心中暗喜,心道今晚这事,怕是成了八分了。葛从周仗着与朱温关系深厚,主动问道:“三郎,夫人之意如何?” 朱温点头:“夫人之意,若真的动手,便须杀个干净。” 葛从周咧大了嘴:“夫人英明。” 朱温:“诸君听我号令!” 盔甲铿锵声中,众将一起站打躬:“听使相号令!” 朱温:“王彦洪,命你去上源驿放火,不得留下一梁一椽!” 第一个任务就交给了自己,这在王彦洪的军事生涯中从未有过,而任务的内容只是放火烧客栈,这简直是天降富贵!他激动地满脸通红,朗声回答:“遵命!” 朱温没有再看王彦洪,继续下令:“张归霸,命尔安排好强弓硬弩,纵火之后上源驿若有人逃出门来,不分男女妇孺,尽数射杀!” 连妇孺都要杀?银枪将张归霸心中一凛,明白使相已经铁了心,立刻回答:“末将遵命!” 朱温继续说:“葛从周!巡视城中街道,但有违背宵禁令者,杀无赦!” 葛从周沉声回答:“末将遵命!” 朱温:“张归厚!命你立刻前往封锁城门,禁止出入,违背者格杀勿论!” 张归厚回答到:“末将遵命!” 朱温看看张归厚又说:“若有城外敌军前来接应,须得积极应战。檑木滚石之类守城器具,须得准备妥当!” 张归厚:“末将明白!” 朱温:“氏叔琮!命你统兵一万在城外巡防,外阻河东人马前来接应,内防沙陀蛮子逃出城来!” 氏叔琮明白这个任务几乎就是个理论上的任务。笑话,这么多层天罗地网,李克用除非是大罗金仙,否则休想逃到自己这里。不过军令如山,他还是大声回答:“末将遵命!” 朱温:“子明,随我巡视全城!” 王彦章大声道:“遵命!” 朱温:“辛苦诸君!今晚诛杀独眼贼这个大魔头,不容丝毫马虎大意!传令,悬赏取李克用人头者赏黄金千两!” 众将一起回答:“遵命!” 朱温发狠说道:“诸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之今晚佛来杀佛、魔来斩魔,凡是河东沙陀,一个活口不留!早早杀光,也好安寝!” 盔甲铿锵声中,诸将分头离去。朱友裕忍不住问道:“三哥敢是忘了吩咐孩儿行事?” 朱温看看他,摇了摇头:“你若真想上阵,便随子明一起,随阿耶前去巡城。” 朱友裕笑道:“大人,孩儿只想随归霸将军去,必定杀个痛快。” 朱温皱眉:“此乃生死大战,岂能由你心意!” 王彦章也轻轻拉了朱友裕一把:“大郎,白虎节堂不可言笑。” 朱温淡淡地:“裕儿若不肯去,便留在衙内陪伴夫人。” 朱友裕最怕的就是这位貌美如花的嫡母,她总有无穷手段收拾自己,偏生阿耶又是极其信任张夫人,是以阖府上下,再无一人敢违拗张夫人的话。朱友裕试过向阿耶告状,阿耶却立刻原话转告张惠,可想而知,朱友裕又被张夫人微笑着狠狠收拾了一顿。几回受罚下来,朱友裕只好向阿耶学习,唯夫人之命是从。 现在听说要他陪伴夫人,朱友裕顿时成了一张苦瓜脸,连忙说:“孩儿听从三哥帅令,随三哥巡视全城。” 王彦章心里暗笑,脸上却毫无表情。随着朱温走到门口,看着天上的月亮在云海里沉浮,听见使相轻声自语:“这光景,彦洪该发动了吧。” ------------ 第5章 求雨 再说李克用这边。 酩酊大醉的李克用被扶回了上源驿,进门以后,李克用忽然问道:“勖儿安在?” 周德威连忙说:“三郎随刘夫人在内室安睡。” 李克用已经忘了周德威酒宴上的拙劣借口,只是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周德威、薛铁山,踉踉跄跄走进客房。 周德威上前将房门拉住,返回身看看史敬存说道:“恭祖,今夜可能不太平了。” 史敬存淡淡一笑:“史某且先去睡觉。果然有事,便回来杀几个汴军。”说完招呼了两个军汉,向周德威拱手离开。 薛铁山见史敬存几个离开,上前问:“镇远,难道朱温真会向咱们动手?” 周德威看看贺回鹘,贺回鹘连忙说道:“酒席上,小的看那张归霸唇语,说了三回‘必杀史敬存’,又看葛从周唇语,也说了‘使相速杀此贼’。” 周德威沉声说道:“看来汴军诸将都动了杀机,铁山,今夜咱们都要惊醒些!” 此时的客房里,李克用鼾声如雷,正在与周公酣战。一旁灯下坐着他的次妃曹玉娥,此时正在熟练地飞针走线。灯下看美人,只见她大大的一双丹凤眼,脸上皮肤洁白细腻,吹弹得破,便宛如画中人儿一般。难怪深得李克用宠爱,连出征也要带她一同前往。有了司空宠爱,曹氏也会时不时温言细语地进谏两句,她虽不是朱温娘子那样的定海神针,但李克用倒也听得进去,不知不觉间,粗鲁莽撞的性子改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德性深厚,曹玉娥的头发是又粗又厚,当然温婉秀丽的云鬓秀发也就跟她无缘了。更糟的是丹凤眼上长了两条下垂的眉毛,大煞风景,也让她成不了祸国殃民的祸水。幸好她生下的三郎李存勖聪明伶俐,深得李克用喜欢,再加上曹氏本人也是知书达理,人缘甚好,连正妃刘银屏都与她情同姐妹,感情深厚,所以曹氏的地位倒是稳当得很。 客房外的院子里,此时周德威、薛铁山都面沉如水,焦虑地等待着什么。忽然贺回鹘走了过来,两人忙从石凳上起身,盯着贺回鹘。 薛铁山问道:“外头情形如何?可有汴军人马赶来?” 贺回鹘压住心里的不安:“汴军虽然调来人马,但我所见,他们把许多木柴团团架在院外,还运来许多火油,瞧着是要纵火。” 薛铁山也紧张起来:“镇远,咱们该当立刻告知司空,马上撤出险境。” 周德威点头:“正当如此。”说着走向李克用住的客房,他刚伸出手想要叩门,想了想,还是压低嗓音轻声喊道:“夫人,可已就寝?” 曹玉娥听见周德威问话,感觉非常意外。周德威老成持重,若无泼天大事,绝不会前来打扰。她立刻凝神屏气回答:“门外可是周将军?妾身尚未入睡。” 周德威听见曹玉娥回答,连忙喊道:“请夫人速速唤醒司空,此间留不得了。” 曹玉娥走到门后问:“却是为何?” 周德威急促地说:“汴军已经在馆驿周围架设木柴又浇上火油,顷刻就要纵火。司空须得立刻带领末将等逃出险境。” 曹玉娥一听是如此天大祸事,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忙跑到榻前喊道:“官人醒醒,祸事了!官人快醒醒啊!” 虽然曹玉娥几乎哭出声来,无奈李克用只是忙着与周公酣战,竟然对曹玉娥的呼喊充耳不闻。曹玉娥见状哭了起来,这时门外传来周德威的喊声:“夫人大声喊啊,那贼寇已经举火了!” 曹玉娥回头向窗棂上一看,不由猛吃一惊:哎呀不得了,窗外已经一片血红,贼人果然已经动手纵火了!惊慌失措的她一咬银牙,竟然用手去推司空,嘴里也大声叫起来:“官人快起来呀,贼人放火要烧死我们啊!” 官人还没醒来,三郎勖儿倒是被娘亲闹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很快弄明白了情况:阿娘要阿耶起床,可是阿耶就是赖床!勖儿可是比母亲厉害多了,只见他一下蹿到阿耶身边,张开小嘴,对着阿耶的耳朵就是一口咬了下去! 一阵尖锐的疼痛感传入大脑中枢,生生把铁汉司空也疼醒过来,见是儿子在咬自己耳朵,不由大怒:“混贼!怎敢真咬阿耶耳朵!” 曹玉娥见夫君终于醒来,心中长长出一口气,口中去连忙哭叫:“官人,贼人纵火了!” 李克用此时也看见了窗纸外火势明亮,大喝一声:“好贼子!镇远和铁山何在?” 门外的周德威听见司空的大嗓门,心中一宽,口中忙说:“司空!末将等在院内等候!” 李克用跳下大榻,接过曹玉娥递来的一件袍子穿上,打开门冲了出来,只见漆黑的夜空早被烈焰染红,院内,周德威、贺回鹘身后,薛铁山引三百亲骑军肃立,虽然不远处就是熊熊大火,但众人都肃然挺立,静等司空号令。 此时一阵喧哗传来,李克用眉头一拧,心想谁这么没有规矩!抬眼看去,原来是监军陈景思,衣冠不整,带了一群侍卫跑来,陈景思尖声高叫:“司空,走水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克用咽下一口气,高声道:“陈公你等随我冲!” 薛铁山一马当先,手执鬼头刀冲向回廊,连续撩开几棵横在道上的着火椽子,又用尽全力劈断一根着火的大梁,但已经浑身是火,只好退了回来,兵士们帮他灭火,他却惭愧地对李克用一拱手: “司空,是末将无能,未能打开出路。” 陈景思尖叫道:“啊呀,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李克用却哈哈大笑:“朱三把这许多柴火都烧干净,且看他今冬冻不死!” 司空在大笑,周德威只好附和着笑,薛铁山、贺回鹘也勉强笑了,连陈景思也糊糊涂涂笑了,亲骑军们也努力做出笑的样子。 此时曹玉娥和勖儿就在李克用身后,勖儿忽然大声说:“阿耶,可否让孩儿求场大雨来灭火?” 这清脆的童声,让大家都收起了虚假的笑容,但看到这五六岁的孩童以后,所有人都不禁轻轻摇头,只有李克用大声说:“甚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勖儿你求一场大暴雨来!” 周德威上前一步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勖儿挺着小小的身板,虔诚地跪下后,面对夜空高声颂念:“唵吠世罗摩,呐耶娑婆诃。唵吠世罗摩,呐耶娑婆诃……” 火龙肆虐的夜空里,回荡着清脆的童音,薛铁山正要上前劝阻勖儿,周德威拉住他,只听贺回鹘惊叫:“起风了!” 众人一起看向空中,只见风助火势,烈火越发猖狂,眼见这院落也要沦入火海。李克用苦笑起来:“勖儿,莫要求风,求雨!” 陈景思叫道:“求雨,求雨!”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炫亮的闪电劈开夜空直插大地,雷霆惊天动地而来,感觉炸雷就打在门前街道上,随之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院内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下雨了!”“好大的雨!” 没有人在意自己被雨水淋湿。 与宝贵的生命相比,淋成狗又算的了什么? 司空毕竟是司空,他先让曹玉娥照顾好勖儿,再让仆人朱守殷保护主母娘俩,这才下令:“乘此风雨,突围出去!” 刚刚起火的时候,汴州城里的百姓们就纷纷拿着木桶水盆冲向上源驿救火,不料街上凭空摆出了一排鹿砦,一名汴军小校骑着战马大声喊道:“使相传谕:上源驿走水,乃是沙陀蛮子作乱,与尔等百姓无关!谁想趁乱勾结匪徒,格杀勿论!” 他一遍一遍说着这几句话,可见唐末中国就研究出了复读机。 那时候的人心还是淳朴的,救人危难、互相帮助是大家的共识。所以听见小校传达的冷血命令,有人当即就强烈抗议:“岂有此理!走水了怎不许吾等救火!” 小校敏感地觉察到有人在挑战他的权威,而他的权威是将军甚至是使相赋予的,怎能被寻常百姓质疑?勃然大怒的小校立刻大喝一声:“兀那汉子,你且上前一步说话!” 那男人显然不是汉子,他“咣当”一声扔掉水桶,拔腿就跑。说时迟那时快,小校早已弯弓搭箭,觑的亲切,“飕”的一箭射去,众人一齐望去,那箭离男子尚有数尺,已经落地。眼见那男子逃离,小校“哼”了一声说道:“算这厮命大。” 百姓们见这小校如此凶恶,“轰”的喊一声都跑了个干净。小校正为自己的威风而自鸣得意时,却猛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连忙抬头看去,暗夜的街道上,一名白袍将军骑马飞驰而来,他显然也看见了鹿砦和兵士,当即高声怒喝:“挡我者死,避我者生!” 忠于职守的小校显然不知道对方是何来头,居然催马上前大喝:“你这汉子哪里走!不知此地已经戒严了吗?”说罢将手中大刀一横,准备杀人立威了。 来者正是白袍将史敬存,此时正心急火燎要赶往上源驿救父,自然懒得与小校啰嗦,手中那杆梅花亮银枪从一个奇妙的角度直刺小校咽喉,小校眼看敌人枪头忽然就钻到自己胸前,吓得惊慌失措,他瞪大恐怖的双眼,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身体已经腾空而起,被史敬存挑离马鞍,他又从半空中重重摔落地上,眼见不得活了。 汴军军汉们一窝蜂上前去查看小校生死,在他们“队正!队正!”的惊叫声中,一道闪电亮彻天地,接着一声惊雷砸向地面,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白袍将已经无影无踪了。 再说李克用这头,大家借着大雨扑灭烈火之机,匆匆逃出上源驿。不料打开大门却像是打开了蜂巢一样,无数利箭像群峰一样骤然扑来,前头的几个亲骑军惨叫声中,立刻被射成了刺猬。薛铁山连忙下令停步,可是一窝蜂冲向大门的人群已经没了军纪约束,顿时上源驿大门口伏尸累累,鲜血汇入雨水,水流立刻被染红,望之触目惊心。 李克用连忙叫停,吩咐朱守殷照顾好曹妃母子,回头去看周德威。周德威摇摇头说:“眼见这一带汴军早有埋伏,只好从后门离开。” 李克用摇头:“朱三费尽心机,岂会疏忽后门。” 君臣两个正无主张,陈景思插嘴说:“下官乃是官家钦命,且待下官上前招呼,看他听与不听?”言毕上前几步大喊:“下官乃是朝廷监军……” 话音未落,几支箭朝着陈景思飞了过来,陈景思吓得扑倒在地,几个军汉将他抬了过来,陈景思兀自惊惶:“好贼子,好反贼,好反贼……” 忽然街面上连声惨叫,一名汴军弓箭手的尸体甚至被甩进了上源驿中,陈景思喜道:“老天显灵,贼子们内讧了,贼子们内讧了!” 周德威冷静地说:“陈公,并非贼人内讧,恐怕是救兵到了。” 话音未落,只见大门口一道白影闪过,史敬存大踏步走了进来,将一首级掷落地上,积水四溅。只听他大声说:“阿耶,此乃汴军弓箭手头目,孩儿将其枭首,弓箭手已经杀退,请阿耶立刻立此险境!” 陈景思借着火把看了看说:“此乃汴军大将王彦洪,是王彦洪!” 李克用皱皱眉:“很有名吗?” 周德威说:“他兄长就是铁枪王彦章……” 李克用没时间细问死者的亲属关系:“还好十一杀退了弓箭手,铁山朝前,立刻冲出去!” 没有了乱箭阻拦,河东人马顺利地离开了上源驿。大家都轻松愉快,只有周德威心头更加沉重,朱温只是在上源驿动手吗?他很可能还有更大的杀招在后面吧! ------------ 第6章 血战汴州 薛铁山把踏雪胭脂马给司空牵来了,上了马的李克用顿时精神抖擞,虽然雨还在下个不停,他却感觉通体舒泰,好像酒劲也散光了。看看旁边一骑是朱守殷,胸前抱着湿漉漉的勖儿,便关心一下儿子:“勖儿,你何时学得这求雨之术?” 勖儿笑了笑说:“阿耶,这是《毗沙天王咒》啊。前段时间我跟大太保学的,不料真能求雨。” 李克用也笑了:“这《毗沙天王咒》,咱们沙陀人几乎人人皆知,但是用来求雨,却是闻所未闻。” 周德威也夸奖说:“三郎真是福至心灵,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曹玉娥也斜斜坐在一匹小马上,蹙眉看着湿漉漉的勖儿,不由开口问道:“镇远,何时能到大营?该当尽快给孩儿换身干衣裳。” 忽听一声梆子响,一彪汴军密密麻麻拦住去路,灯笼火把照耀下,雨丝中显出一员大将,骑劣马,挺银枪,正是银枪将张归霸。只听张归霸一声怒吼道:“李司空夤夜出逃何方?速速自缚,随张某去见使相!” 李克用大怒,正要策马向前,却被陈景思拉住缰绳:“司空莫怒,且容下官与他分说来,分说来!”这陈景思自恃是杨复恭差遣,行前杨复恭要他留意拉拢沙陀,故此今夜惊骇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若能调和朱李两家,岂不是大功一件?李克用因他是朝廷监军,又想先礼后兵也未尝不可,故此静观其变。 陈景思拍马上前,大声道:将军且慢!下官乃河东监军…”不料张归霸纵马上前,甩手一枪就将他刺死。 李克用大惊:“反贼!你敢杀害朝廷命官!” 张归霸冷冷一笑,不理李克用这茬。向史敬存大喊:“什么第一神枪,不过浪得虚名!吃张某一枪!” 史敬存不爱说话,冷哼一声就要上前迎战,却被薛铁山拦住:“杀鸡焉用牛刀,恭祖且先歇息片刻,待薛某取他人头来!” 史敬存身负箭伤,河东众将都知道。薛铁山要替他挡上一阵,也是弟兄情义。史敬存不便拂他好意,便点点头说道:“此乃黄巢五虎将之一的张归霸,手中银枪甚是了得,铁山兄务必当心。” 薛铁山收敛心神,看清敌人,双腿一夹黄骠马急速冲去,不料张归霸只是一勒马让开呼啸而来的鬼头刀,看都不看就是肘后一枪,当即将薛铁山从背到胸扎了个透心凉,顺手将尸骸摔入路边泥水之中。 就这么一刹那,身高体壮的大将就殒命沙场!河东将士又惊又怒,李克用大喊一声“铁山!”就要向前厮杀,却被周德威死死拉住缰绳,那匹踏雪胭脂马居然无法向前。 此时史敬存再也忍耐不住,不等司空下令便骤马上前,“唰”一声响,梅花亮银枪划破夜色,劈面刺向张归霸。 李克用虽然没有交战,但两只眼睛却紧紧盯着史敬存,时刻准备救援。周德威连忙安慰道:“恭祖乃天下第一神枪,司空且放宽心。” 李克用还是不敢松懈,死死盯着交战双方:“这银枪将张归霸,据说是张辽之后,适才一个回合就杀了铁山,真是名将。恭祖虽强,毕竟箭伤未愈,十成功力顶多使出六成。这一战,真是危险得很。” 那边张归霸见梅花枪刺来,并不慌张,冷笑一声:“不过如此!”掌中银枪却毫不怠慢,竟然堪堪架住枪尖! 史敬存心中不由一凛,对方力道、精度都十分准确,确实是枪术名家。但自己要保护义父出城,又是带伤上阵,绝不可与他纠缠。当下使出绝技“金鸡乱点头”,一个枪尖幻出五六个枪头扑面而来,不料张归霸只是右肘一收,就使出一招横扫千军,两支长枪相撞,火花乱蹦,张归霸见梅花枪已经被荡开,当即顺势一个“刺”字诀,还了史敬存一个“银蛇刺咽喉”。瞬息之间,两人已经拼杀五六个回合,虽然未分胜负,心中却都暗自赞叹对方枪法了得。 张归霸先前听葛从周说过对方有箭伤在身,此时未免起了欺敌之意。暗想就算你枪法通神,久战不下,也当力竭,那时候必然就有破绽出现。打定主意稳守不攻,只是挡过来扫过去,先居于不败之地。虽然看起来有些被动,但他知道自己若是杀死了史敬存,那就是自己一生的大功名。使相必会力荐自己做个刺史,那时候封妻荫子,也算是老张家一段佳话。 高手比拼,原来就是需要全力应付,这张敬存脑子里却不停开小差,未免判断上稍慢了些,对方枪刺了过来,他下意识去挡,猛然惊觉上当了,果然对方一个“崩”字诀,眼看自己的银枪就脱手飞入夜幕之中,他最后感到的是喉咙一甜,但还没来得及奇怪“甜味何来”,就永远丧失知觉了。 史敬存这边也累的不轻,被张归霸缠斗许久,虽然终于出了宴席上那口恶气,枪刺张归霸,但自己也感觉浑身乏力,眼看汴军抢走张归霸尸身后逃散,他却已无力追杀。 同为武将,周德威对史敬存的表现看的清楚,明白史敬存此战胜得何等艰难。他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喝彩叫好,而是拍马上前拉住史敬存马缰说:“敬存力乏,可先去护卫司空,待周某往前冲杀一回。” 史敬存感激地看了看周德威,他是真想后退几步跟随到司空身边,但是出城的路还很远,现在让周德威来代替自己,今后说起汴州脱险这一战,自己可就是“半途而废”的典型了,还说什么第一神枪?暗自提了口气,虽然箭伤有些疼痛,却感觉精神好多了,便笑了笑对周德威说: “多谢镇远,汴军这群草寇鼠辈,史某倒未看在眼下。待杀回大营,再与镇远痛饮!” 周德威苦笑一下,他也知道史敬存是个犟脾气,一贯的眼高于顶,孤傲异常。若不是身有箭伤,还真不需要自己多事。只是事关司空能否逃出生天,故此还是多问一句:“恭祖若是气力不济,一定告诉周某。” 史敬存点点头,再度策马上前。此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天边甚至已经有几颗星星急切地冒出头来,眨着眼睛想看清汴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路旁的积水仍然很深,百姓们更是家家关门闭户,长长的街道上,只有沙陀兵马奋力向前。 最怕听到的梆子又响了! 灯笼火把下,剑眉虎眼鹰钩鼻的葛从周手执虎头亮银枪,引一支汴军堵住街道。看见狼狈而来的李克用一行,他冷冷一笑就大喝一声:“儿郎们!杀死李克用,赏黄金千两!” 顶天的赏额,让汴军立刻红了眼,不顾死活,一窝蜂杀向李克用。 李克用并不慌张,伸手从亲兵手上接过自己的单耳虎威亮银戟,正要催马上前,却被周德威抢先一步挡住:“主辱臣死!请司空给臣等一个报效死节的机会!” 听到这个“死”字,李克用一怔,这才看见贺回鹘正带着亲骑军,奋力砍杀汹涌而来的汴军。但马军在巷战中缺少了战马的速度和冲击力,也就没有了灵活性,反而因为目标过大,成了汴军射箭的大靶子。短短一会儿工夫,亲骑军虽然杀死了很多汴军,但自己也有大量伤亡。李克用只好与周德威等人缓缓后撤。 史敬存来不及去想葛从周为何不上前来与自己对阵,他手中的梅花亮银枪神出鬼没,连续不断把汴军刺杀抛开,后头的汴军终于明白,冲到这个煞神旁边,那就算是交代了。虽然葛从周还在叫喊“千两黄金”,但汴军的疯狂终于停止了。那些从旁边越过了史敬存的士兵,在亲骑军的夹攻下,很快被消灭干净了。 史敬存这才来得及去看来将葛从周,却意外地看见那张白净面皮上的诡异笑容,当即心中雪亮:这厮,是要用车轮战来耗尽我的体力!哼,我要一招取你性命! 又是一场决斗! 李克用担忧不已:十一到底还剩多少力量? 周德威虽然知道史敬存已经很累,但他对无敌史敬存的信心没有动摇:“司空放心,有十一在,那厮命在须臾!” 这时只听史敬存傲然一笑大吼: “天下第一神枪在此!葛大葱纳命来!” 史敬存急中生智临时给葛从周取个外号,就是要分散对方心神。这一招果然有用,葛从周当时一愣,不知道“为何称我葛大葱”?他还没想明白,对方的梅花亮银枪已经近在咫尺!葛从周慌忙用虎头亮银枪一挡!不料史敬存手劲一寸、枪杆一颤,枪头忽然幻出五个枪尖,一起朝着自己咽喉、心口扎来。葛从周大吃一惊,认命打赌,随便向其中一个枪尖挑去,却挑一个空!他心中大叫不好,但毕竟也是名将,电光火石中,身体本能一闪,只觉左肋下一阵剧痛,身体已经被史敬存挑离马背,从空中重重摔到路旁积水里。 周德威带着沙陀将士一齐杀来,但葛从周的亲兵居然抢下了他,之后边战边逃。李克用连忙喊:“阳五,莫要恋战!” 周德威闻声醒悟过来,连忙带着亲骑军返回,继续保护司空前行。然而还行不到一箭之地,又是一声梆子响! 上源驿火起之时,朱温是兴奋异常的,军使们走马灯一般进入衙内,汇报着事件进展:王彦洪成功点火;沙陀人一直没有动静;上源驿已经被烧成火窟……朱温暗自得意,心想火灭之后,就亲自带人去捡取骨殖,分门别类之后上报朝廷。可就在这时候,忽然狂风暴雨来临,他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 “贼老天,为何偏心助这独眼贼!” 王彦章和朱友裕站立一旁,并不敢插话。 这时又有军使来报:沙陀人开始突围,王彦洪的弓箭手大开杀戒,沙陀人死伤惨重。 朱温暗自寻思,自己是亲自前往上源驿呢,还是继续守在衙内?考虑之后,觉得万一发生意外,自己不在上源驿,只怕更好分解。遂又按捺心情,等候消息。 军使来报:白袍将史敬存突破封锁,杀死小校张泰! 朱温一愣:史敬存居然不在上源驿?李克用这是玩的哪一出?看来自己对这个沙陀蛮子,还是大意了啊。没想到他内外呼应之外,居然还在城里埋伏下救急奇兵!不过还好,这厮有伤在身,又是孤身一人,掀不起多大风浪。 军使来报:史敬存凭一人之力杀散弓箭手,枪挑王彦洪! 朱温暗暗吃惊,瞟了一眼王彦章,果然他在得知弟弟阵亡后已经按捺不住,对朱温说道:“使相,末将请战!” 听见王彦章开口,朱友裕也连忙说道:“这厮一个伤兵罢了,怎敢如此嚣张?” 朱温并不着急,他还有杀手锏,银枪将张归霸。这位黄巢的五虎将,也是个枪术通神的大将,有他收拾强弩之末的史敬存,朱温有十足把握。 可是当军使报告了张归霸也被史敬存杀死后,衙内顿时一片死寂,大家心中都是一个想法:他不是强弩之末了吗?怎么可能战胜银枪将?这家伙是人还是鬼? 朱温再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决定,亲自领一千人马,前往堵截。他看着王彦章问:“子明,挑战那史敬存,有几成把握?” 王彦章想了想:“十成。” 朱温也有些惊讶:“十成?” 王彦章眼冒怒火:“那厮遇上我的铁枪,必死无疑。” ------------ 第7章 名将生死战 王彦章是认真想过的,他最大的优势是膂力奇大,而史敬存本就不是靠膂力逞凶,而是靠技巧杀敌。加上现在对方身上有伤,又拼死了张归霸,一路杀来,必然已经力竭。而自己却是养精蓄锐。史敬存等忙于逃命,心神不定,一旦负伤就是死路一条。自己却身处汴军老家,可说是气定神闲。 所以朱温问他时,他敢夸口有十成把握。 但去的路上,又接到最新战报:葛从周居然也被那厮枪挑,生死不明。这一来,朱温一行都沉默了。 葛从周以前可是黄巢的兵马大元帅,文武双全,五虎将之首。 现在却被史敬存枪挑了。 但无论如何,必须截杀李克用,决不能让他逃出汴州! 朱温咬了咬牙:“子明若杀不了那厮,朱某便与李克用拼死一战!” 一向诡计多端的朱温,会把自己逼上绝路?这可能只是他的激将法,但这句话也说明,朱温是真被逼到墙角了。为了招降城外的几万沙陀精兵,朱温不惜拼命! 王彦章没有朱温那么多心眼。一方面确实佩服史敬存,一连串血战下来,居然还能枪挑葛从周。一方面心中也在琢磨,那厮的气力,现在总该用尽了吧? 士卒们把葛从周抬了过来,面对朱温,葛从周低声说:“使相,末将惭愧……” 朱温打断了他:“子明现在最想知道,那厮还有几分力量?” 葛从周看看使相身边的王彦章,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先杀了二十几个兵士,虽然刺中葛某,但枪头力量已经不足,葛某因此逃得性命。” 王彦章大喜,他胸有成竹向朱温点点头,朱温喊了一声:“弟兄们,堵住独眼贼!” 那声梆子打响之时,就是朱温、王彦章和一千兵马拦住了李克用的去路。 史敬存见是朱温亲自出马,心头一凛,已知到了最后关头,忙对身后的李克用说道:“阿耶,眼见奔曹门已经走不通了。孩儿先在此挡他一回,镇远,你和司空另寻小路走南边尉氏门,咱们大营相见。” 周德威知道史敬存如果独自一人留下,必然凶多吉少,但司空安危,似乎更加重要。他转头看看李克用,却听李克用镇定地说: “儿郎们下马。” 李克用当然知道史敬存留下就是九死一生,但时间紧迫,要想不同归于尽,就只能丢下妇人之仁,舍车保帅! 刚才与葛从周一战,李克用已发现在这狭窄街道,马军不但丧失了机动性和冲击力,还因为目标大更容易死伤。史敬存肯定撑不了多久,若将战马留下,料想汴军抢马、分马还要耽搁些时间。所以舍弃战马,反而更能赢得逃命时间。亲骑军自然都舍不得自己的战马,可是军令如山,只能纷纷下马。 李克用自己也下了踏雪胭脂马,他看看曹玉娥,曹玉娥连忙下马,朱守殷抱着勖儿过来,勖儿看见阿娘,顿时哭了起来,口中说道:“阿娘,勖儿害怕得紧。” 曹玉娥只好安慰他:“勖儿莫怕,看你十一兄杀汴军。” 勖儿并不明白:“为何要杀汴军?” 李克用插嘴:“因为汴军要杀大人!” 勖儿愣了一下,不敢再问。 李克用神色凝重,对史敬存说道:“王彦章人称天下第二勇将,仅次于你十三弟。十一,你一定要见机行事。” 史敬存点点头:“孩儿晓得,阿耶速去。” 李克用又说:“恭祖放心,我李克用在世一日,必然不负史家!” 听到李克用自称名讳说的这句话,史敬存也是心潮翻腾险些控制不住,但他不善表达,只是简短的说道:“史家满门叩谢阿耶!” 眼见李克用众人转向冲进旁边一条小巷,史敬存的心情也安定了下来,怀着报主而死的豪迈心情,他调整一下内息,尽量恢复一些精力,轻轻把枪挂上得胜钩,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王彦章。 汴军这头,朱温见沙陀马军纷纷下马,顿觉诡异非常。他行事谨慎,向来谋定而后动,故此只是仔细观察对方异动,并未下令攻击。倒是一旁的王彦章忍耐不住,轻声问:“使相。” 朱温并不理他,只是想李克用又在耍什么诡计?马军下马,他是想改做步兵吗?那自己可就占有绝对优势了。直到看见李克用等人全部逃走,才恍然明白对方竟然是要丢车保帅!恼怒之下一咬牙,终于决定把最后这张牌打出去,大吼:“子明,杀了史敬存!” 王彦章讨得将令,立即纵马上前,口里大喊:“史敬存!你也敢号称天下第一神枪?还我兄弟性命!” 王彦章身高六尺有三,号称天下第二勇将!他膀大腰圆,力大无穷,枪法更是怪异,手中一支镔铁长枪,乌黑铮亮,号称两百斤重。所以两将对战,他也总是用一个霸王枪法中的“莽”字诀,迎面摔手就是一枪。这铁枪已经是两百斤,合一百公斤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小胖子”朝来将飞撞过来,谁挡得住啊?何况这“小胖子”还是一支铁枪,擦着就伤、碰着就亡!所以与王彦章对阵的武将,生存率几乎为零。 史敬存早已握枪在手,此时立刻横枪挡住,王彦章心里大为得意:“你中了圈套啦”! 高手过招,容不得半点分心。王彦章得意之时,心气一个浮动,镔铁枪虽然向下压,却错了半分空间。史敬存抓住这个良机,滑枪同时侧身,迅雷不及掩耳,梅花枪如毒蛇出洞,“嗖”的一声,携风带雷,直扑王彦章面门而来! 王彦章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一个铁板桥躲开近在咫尺的枪尖,策马冲到史敬存身后一个漂亮的回马枪,不料史敬存早已防到这一招,身体旋转,借力用枪根打开镔铁枪的枪尖。虽然打得漂亮,但王彦章却敏锐地发现对方运枪时果然力度不足,当即摔手又是一枪,史敬存无奈只好用个“托”字诀,稳稳托住对方枪头。 王彦章凝眉怒目用尽全力把枪压下,只见史敬存额上渐渐沁出汗水,抬枪拼力抵挡。若在平日,史敬存自然能够将枪杆滑开反攻对方,但现在一是王彦章膂力奇大,史敬存平生未遇。二是史敬存已然脱力,两手只是僵硬地硬撑对方枪头。此时王彦章忽然抽开长枪,电光石火间反插过去,顿时那沉重的枪头已经刺入了史敬存的咽喉,几乎横贯他的脖子。 史敬存中枪落马! 王彦章狞笑着上前,举起铁枪朝着史敬存的胸部狠狠补上一枪,口中大叫:“为我兄弟报仇!” 史敬存无助地抽搐两下终于死去。 王彦章拔出长枪,史敬存的鲜血喷起一尺多。 汴军欢声雷动,齐声大叫:“王铁枪!王铁枪!” 欢呼声中,王彦章回马向朱温拱手:“使相,臣已枪挑天下第一神枪!” 朱温伸手拍拍他肩膀:“史敬存号称天下第一神枪,终于死在子明枪下!李克用敢来汴州,全靠此人保他。如今史敬存已死,李克用难活!儿郎们,立刻与我追杀独眼贼,赏黄金万两!” 史敬存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宝贵时间,却在城南的尉氏门下被挥霍了。奉了朱温的命令,尉氏门早已关闭。幸好贺回鹘轻捷如猱,仅凭两把腰刀,一换、一戳连续动作,居然就爬上了高高的尉氏门,他从城楼上找到绳索扔下,周德威立即攀绳而上,简单巡视一下四周,就做手势让司空上城。 李克用也马上攀绳上城,就在他马上就要攀上城垣的时候,黑乎乎的城头一角,忽然走来了两个巡夜的汴军,贺回鹘眼疾手快,立刻将手里两把腰刀当做飞刀,“嗖”“嗖”两声,结果了这两个汴军,但其中一个汴军临死时却发出了一声惨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贺回鹘连忙说道:“周军使你保护使相,我下去接夫人和三郎上城来。” 李克用沉声说:“此刻下城,甚是凶险。” 贺回鹘笑笑:“司空,汴军大队顷刻便到,再不敢耽误。” 话音未落,守城汴军已经大队涌来,周德威连忙使开鬼头刀,一连砍死数人,汴军见他凶狠,倒也不敢贸然上前。但忽然号角声响,显见是守将下令召集更多汴军前来增援。 贺回鹘连忙说:“司空且许末将下城。” 李克用看看形势,只好答应:“下城以后,告诉夫人且躲在城中暂避一时,明日天晓,我亲率大军过来接应。此刻再不可登城。” 贺回鹘答应一声,连忙下城。李克用见周德威还在和汴军对峙,当即上前,两员猛将一齐挥刀杀敌,真是沾着即死碰着就亡,汴军都是些小卒,多半只会种地不会杀人,何曾见过此等惨烈景象。一起发声喊,纷纷逃下城去。 李克用他们当然不能沿汴军逃走的石梯甬道下城,人家只要扔条绊索就能生擒他们。周德威赶紧拉上绳索,忙中偷眼向城下看了一眼,只见火把明亮如一条大龙蜿蜒而来,心中叹一口气,却不敢耽误分毫时间,连忙带了绳索到了另一面的城垛前拴好绳索,未等开口,李克用已经缒城而下,周德威紧随其后。在这性命交关的紧急关头,两人动作快而不乱,顷刻下到城下,接着两人就放足飞奔进夜色之中。 再说朱温这头,正四处寻找李克用,忽听南方号角声响,朱温循声看去说道:“是尉氏门方向。那厮竟然往南逃窜?” 朱友裕点头:“三郎所料不错。” 朱温大喝:“快走!” 朱温一军赶到尉氏门下时,贺回鹘已经吩咐一名虬髯老兵带了曹玉娥母子先去百姓家躲避,但守城官兵却将亲骑军缠住。亲骑军步战并非本行,虽然骁勇,却在汴军的长矛阵下难以施展,很快就只剩下几十人,只好背靠城墙苦苦支撑。 朱温见状,喝止守城官兵,纵声喊道:“你家司空已死,诸君奈何不降?” 贺回鹘揩了一把脸上血污,笑着说道:“我观汝枭音豺形,将来必是天下大害!贺某大好男儿,岂能背主降贼!” 朱温本来想招降一批沙陀兵,将来以此为骨干,练出一支精锐亲军。哪知反被贺回鹘骂的七窍生烟,怒喝:“乱箭射死!” 贺回鹘高声喊道:“杀敌报恩!”舞动长刀杀入守城官兵阵中,他身形矫健,竟然所向披靡,汴军一连被杀数人。朱友裕不由勒马后退两步,取出弓箭。 王彦章见状大怒,催马上前,贺回鹘舞刀迎上,不防朱友裕一箭射中,身形一滞,当即被王彦章枪挑空中,摔落地上而死。 其余沙陀亲骑军居然悍不畏死,一起挥舞刀剑杀向汴军,但长枪阵面前,大半死伤,少有突破长枪阵的。朱友裕指挥放箭,乱箭之下,这几十名沙陀亲骑军尽数战死。 朱温猛然想起李克用不在其中,当即下令:“开门出城,赶紧擒杀独眼贼!” 守城官兵慌忙前去开门,这时候张归厚也来到了。见到朱温,惶恐不安,立即下马请罪。不料朱温反而和颜悦色说:“德坤何罪?独眼贼狡黠诡异,你要巡视各城门,也难以料敌先知嘛。现在,命你和大郎一同,搜索全城,但有沙陀余孽,即刻清除!德坤莫再误我!” 张归厚完全明白“再误”的后果有多严重,不由冷汗涔涔而下。他先前听闻大哥张归霸战死,当即脑袋“嗡”一声差点晕倒,感觉到了阴曹地府一般。张归霸一直是他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今晚居然被一个伤兵杀死!但张归厚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力悠长,虽然面临如此塌天打击,他还是逐渐振作起来,重新开始防守城门。但当葛从周也被那伤兵打下马来生死不明之后,他意外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颤抖起来,悲哀的是,他的意志力无法控制这种颤抖,这是骤闻亲人去世、偶像倒塌的后遗症,是强大如魔鬼的敌人逐渐临近的不可避免的恐慌。他完全下意识地上马飞奔,离开了尉氏门。 夜风和冷雨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他猛然想到,如果使相知道自己擅离职守,那么张家死的就不止是张归霸了!他再次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拨马返回。还好,他来的还不算晚。使相给了他新的使命,他知道,只要朱友裕不出事,自己这一劫就算过去了。 ------------ 第8章 放生池淹不死人 张归厚说的“劫”,是佛教“劫波”的简称,意思是渡过这个特大灾难,就能获得远大时节。 张归厚的“劫”包括丧兄带来的极度恐怖、史敬存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杀气,还有丢失城门、敌魁逃走的失职。尤其是失职这一条,如果按军法论斩,他也死的不冤。不料使相居然还为自己找出失职脱逃的理由,张归厚真是爱煞使相了。但他更清楚,如果巡城的时候大郎有个三长两短,使相那里先不说,张夫人眼里可揉不进沙子。所以张归厚下定决心,第一要保护大郎不出任何闪失,第二才是巡查沙陀人。谢天谢地,毕竟那个最凶恶的史敬存已经死了,沙陀没有第二个史敬存了吧。看来自己这一劫,真的要过去了。 另一个正在渡劫的,就是李司空和周德威了。两人从尉氏门逃出汴州后,慌不择路,居然走错了路。还是周德威发现路径有错,两人这才又改向宋庄逃跑。可是他们走错路的这一段,恰好也是汴军没有设防的路线,回到正确道路后,马上就遭遇了汴军,而且是马军。 为了让氏叔琮能够尽快抓住李克用,朱温特意把汴州城里缴获的沙陀骏马交给了他。氏叔琮心里感慨万分,千算万算,没想到功劳居然砸到自己头上!本以为城里面重重包围,李克用决计逃不出来,谁知道这蛮夷居然杀出汴州了! 氏叔琮不禁感慨,天降富贵,那真是挡也挡不住啊。现在李克用的亲军、护卫、包括那个神勇盖世的什么神枪史敬存,全都完蛋了!只剩下一个匹夫!自己手下却有一万人马!现在还加上了三百马军! 最关键的就是看能不能遇上这个沙陀王啦!只要遇上……别说,前面大路上就出现了两个人影! 氏叔琮激动地差点叫起来,老天啊老天,你怎么对氏叔某这么好! 他马上下令:马军速速上前,捉那两个过来看看! 三百马军。马蹄声震天动地追了过去,那两个人眼看就走投无路,不料却忽然钻进路边的一片树林。 那两个一定就是沙陀王了!氏叔琮当然不会让这泼天富贵被树林给吞了,当即命令马军冲进树林。副将是个瘦长汉子,名叫刘恂,闻令劝道:“军使,老话说,逢林莫入,这片黑森林看起来甚是险恶……” 氏叔琮打断他:“闻戒!若不知敌人虚实,当然逢林莫入,须得慎重。如今对头明明只有两个,怕他何来!你若不肯进这林子,我自来领马军!” 刘恂见军使动怒,不敢言语,连忙领着马军冲进树林。但树林里黑沉沉不辨东南西北,风萧萧似有妖魔鬼怪,刘恂不敢大意,命马军仔细搜索来。 躲进树林的正是李克用君臣,李克用借着林外的夜光,瞧见汴军马匹身形高大,低声骂道:“朱三无耻,竟然骑着亲骑军的马匹来追李某。” 周德威却有些急躁,抱怨道:“这厮们磨磨蹭蹭,几时能到面前?” 李克用苦笑:“阳五何意?” 周德威笑了笑:“末将是想让司空看个好戏,无奈那厮们不过来演。” 李克用听糊涂了。虽然自己和镇远都是武艺高强,然而对方毕竟是马军,不同于汴州街道,树林对马匹的阻拦有限,两人要想步战马军,胜率很低。 这时候刘恂等马军终于来到一箭之地,周德威忽然嘬嘴尖啸,李克用正诧异间,却见那些代北战马突然一齐人立狂嘶,拼命尥蹶子,汴军猝不及防,纷纷堕马,倒霉的还被惊马踩踏受伤。周德威如闪电般冲上前去,须臾骑着一匹马牵了一匹马回来:“司空,请速上马!” 汴州城里下马后,李克用已经走了足足十多里路,早已双足酸痛。此刻见到战马,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跃上马背。周德威又是一声唿哨,两匹代北战马驮着两人冲出树林。汴军当然发现,顿时弓箭如雨射来,却都落在两人后面。 李克用骑马驰骋,夜风从耳旁呼呼掠过,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竟然没一个不是酸爽之极,不禁笑着问道:“阳五,刚才你捣的什么鬼”? 周德威催马跟上李克用笑道:“不瞒司空,这批代北马各种动作都有唿哨做口令,大太保专门教给铁山,我一时好奇,学了几句,不料适才正好用上。” 李克用正要赞叹,忽听后面喊声大作,回头看去,却是大队汴军追赶而来。两人连忙快马加鞭,冲上一处山岗,此时天已拂晓,只见远处又是一支军马前来,李克用不由大惊说道:“朱三这浑贼,竟用全军来追杀李某!” 再说汴州城内,曹玉娥母子在朱守殷和那个虬髯老兵护送下,离开尉氏门匆匆而行。不长时间,朱友裕和张归厚率领的骑兵已经开始满城搜捕,虬髯老兵经验丰富,拉着主仆两人尽走僻静小巷,可是不论哪家百姓,都没有开门让他们躲避。 朱守殷忍不住咒骂:“娘娘,这汴州百姓竟是铁做的心肝,这般冷漠无情!” 曹玉娥掠一下头发叹气:“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人家不怕引火烧身?有人肯收留妾身,那便是缘分。无人肯开门,也只可算是无缘。” 主仆正议论间,只听后面一片马蹄声响,虬髯老兵忙让他们速速钻进一条小巷,不料这帮汴军朝着小巷就是一通乱箭,那老兵恰好背心中箭,当即没了性命。 朱守殷使劲拖住曹玉娥就跑,这条巷子甚是窄紧,骑兵只好绕路来堵截。 远远看见船桅,朱守殷大喜说道:“夫人,那泊船之处,想必就是汴河。小的先将夫人送过去,转身再来接三郎。” 曹玉娥今晚叠经大乱,她一个女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什么主见。当即温声对勖儿说道:“勖儿你且先躲在这里,朱叔顷刻便来接你。” 小小的勖儿见母亲离开,巨大的恐惧让他不敢继续呆在这黑暗陌生的小巷里,他高声叫着“阿娘”冲上街道去寻找娘亲,恰在此时朱友裕纵马来到,竟然一枪戳中勖儿的小身体,高高挑起后将他从半空摔落,眼看是不活了。 曹玉娥听见孩儿呼唤,正要回头,却被朱守殷包住臻首,只听那仆人急忙说道:“事急从权,得罪夫人莫怪。” 朱守殷扛起曹玉娥,匆匆几步来到汴河,悄悄上了一艘小渔船,随波漂流而去。曹玉娥心慌意乱不停啜泣,更担心如何去见司空? 再说勖儿被远远摔落,却是落在一片菜园子里。这片菜园不过一两亩地,附近恰好有个丁员外居住,听了一夜兵荒马乱,他也不敢点灯,借着朦胧月色,看见汴军居然连六岁孩童也不放过,枪挑摔死在菜园,不由暗自叹息。 正在此时,却见那小儿手脚似乎一动,他吃了一惊,心想这孩儿好生命大,枪挑摔落,还能活的下来? 丁员外不自觉趴在窗户上仔细看那孩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此处若无汴军,丁某前往救这孩儿几日,却不胜造七级浮屠?心随念想,正要移动退回屋内下楼,却见那孩儿又动了一动,仔细看去,不由抽了一口凉气:这小儿并非在垂死挣扎,而是在长大!这不是尸变又是什么呢? 其实真不是什么“尸变”。丁员外当然不可能知道,勖儿长大的真正原因,来自于1100多年后。开封市的一个小学生叫做林能,除了爱看些历史读物、传奇演义之类的书籍,学校的正经课程,却都是稀松平常,眼看就要进入毕业班了,父母都为之焦心不已,爷爷林泰国便想了一招,悄悄将孩子带到城外兴真观,求个三清保佑,让孩子转性,从此又红又专,考个好学校,做个革命接班人。 林能倒也不讨厌这兴真观,里头茂林修竹,小路蜿蜒,静室清雅,甚至还有小桥流水,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只有一桩出乎林能想象,这道观之中,居然是全素的斋饭!两顿斋饭吃下来,林能只觉的自己眼睛都绿油油的了。忽然想起放生池里,又有王八又有鱼,水又不深。听道长说,放生池是结缘之地,淹不死人。既然如此,何不去弄两条鱼来解馋? 想到就做。林能蹑手蹑脚进入放生池,那呆萌的锦鲤眼看就要被他捉住,忽然脚下一滑跌入水中,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后背火辣辣疼痛。用手去摸了摸,并无异样,难道是摔伤了后背?内伤? 忽然听见菜园外马蹄哒哒,看看周围低矮的古代建筑,看看身边的菜地,看看天上朦胧的月亮,林能心里忍不住想到头:这什么鬼?难道我穿越了? 但心里马上有一个念头闪过:何为穿越? 林能苦笑。自己真是摔糊涂了,怎么连穿越也想不起来了,前几天老师布置的作文,不就是写穿越的吗? 心里却有个念头:什么叫老师?什么叫作文? 林能忍不住浑身一激灵:不对劲!自己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低级问题?难道……是原主在向自己提问? 果然心里又是一个念头闪过:什么叫原主? 林能恐惧地看看自己的身体:居然穿着一套明显小得多的古代童装! 天啊,本少起码也是个少先队员,穿越大神怎么不给我弄上一套合身的衣服?太随便、太不敬业、太不负责了!不行,我要投诉! 头脑里面一连串的问题简直绕成了一团乱麻,林能也懒得去想了。反正是原主在问。 嗯,这原主是个小孩子吗?也不知他名叫什么? 头脑里有个念头:我是勖儿。 林能一阵发晕:旭儿?还是绪儿?这絮儿是个什么鬼? 头脑里有个念头:当然是小鬼。 林能哭笑不得,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摞一层,人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自己大老远穿越过来,不说出生在富贵之家或者甚至帝王之家,身边有无数红粉知己、美貌丫鬟,有个了不起的老爹…… 头脑里闪过个念头:老爹,是说阿耶吗?他的确了不起啊。 林能有些兴奋,看来要想了解这个时代,可以问问原主嘛。 头脑里有个念头:姑且问来。 林能窃笑:这小子,竟然老气横秋的。 见原主没有发来新念头,林能有些想起身了,可是马上有个念头阻止了他:刚才就是汴军杀死了我,现在他们还没走吧?去街上干什么?再死一回? 林能这才知道原主是怎么死的,暗暗诅咒这汴军如此没有人性,连这么小的孩子也杀。只好还是躺着地上,这套童装勒得他很不舒服,但还是想到:阿耶是谁呢? 果然有个念头闪过:阿耶就是阿耶啊。 林能有些哭笑不得了,这五六岁的孩子,真是满口废话啊。本来想知道怎么去见阿耶,可他根本说不清。只好试着再想:阿耶厉害吗? 念头是:阿耶当然厉害!人家都叫他司空!对了,今天晚上我还咬了他耳朵! 林能哭笑不得,咬你爹的耳朵,难怪被扔出家来,又被那什么汴军杀死,看你下辈子还敢不敢再咬你爹?还有,司空是个什么鬼? 念头:我是要叫醒他,免得被人放火烧死,才咬他耳朵的。不是阿耶把我扔出家不管,我是被汴军用枪杀死的。 确认了自己果然被小鬼缠身,林能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打是不能打,那是自己的脑袋,不说打坏,打伤了也是自己痛苦。 念头:就是,世上哪有这么笨的人,打自己的脑袋。 林能无奈地想:小祖宗,不然你就先走一步吧,咱这里就不送了。 念头:我三魂七魄都在这里,往哪里走? 林能一想也对,毕竟这身体就是人家的,还不知道自己和小鬼谁缠谁呢。 念头:就是。你是谁啊?怎么来到我的身子里? 林能急了,赶紧想道:说话要讲道理啊。怎么是你的身子?你的身子,有那么大吗?这是我的身子好不好?这身衣服才是你的,我穿着紧绷绷的,好难受。 念头:你既承认衣服是我的,那身子怎能不是我的? 林能气坏了:这身子的那个部位听你指挥?你抬脚或者抬手我看看! 过了一会儿,有了个新念头:若这身子不是我的,为何躺在我死的地方? ------------ 第9章 先找个爹 林能不想再和小鬼纠缠“身子是谁的”这个问题了。现在的关键在于,要想在这个陌生时代立足,就要赶紧找到那个厉害的便宜老子,这样才算是有了家,有了家才算是站住了脚跟。他已经有了和小鬼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自己的用心去想就等于向小鬼提问。于是就不停地执着地想:怎么才能见到这个厉害的阿耶?那样自己不就出人头地了吗?想着都让人兴奋。 头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背《毗沙天王咒》。 林能一愣,没料到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赶紧拼命想:什么、什么咒?我没听清。 念头:唵吠世罗摩,呐耶娑婆诃。背熟之后,凭此咒语可见阿耶。 林能试着背了两遍,觉得倒是不难,难怪六岁孩童也能背诵。只是,这个咒叫什么名字来着? 念头:毗沙天王咒。 林能刚想用谐音记忆法记忆:“毗沙,劈杀也”。就立刻被一个念头打断:不可亵渎菩萨! 林能郁闷。这小鬼,管得倒宽。 头脑中没有新的念头出现,林能轻轻松了口气,说不定,小鬼已经走了呢。可不是吗,死了半天了,灵魂该去哪去哪吧。 林能站起身来,肚子“咕咕”一叫,他这才想起,今天兴真观那两餐素食,搞得自己一直饥肠辘辘,饿的都穿越了。唉,穿越过来更惨,还是去想法找那个便宜老爹吧。 他听听街面上,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便悄悄离开菜园,看着这座古代城市,一种空前的孤独和寂寞涌上心头,感到鼻子酸酸的,用手一擦居然是泪水! 居然流眼泪了?好丢人。林能连忙擦掉脸上的泪水。现在自己是个男子汉,须得自己照顾自己。嗯,如果照顾不了自己,这鬼地方不知有没有好心人家收留我?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是的,阿耶就是要娘亲带我去百姓家的。 林能连忙想:阿耶还说什么? 头脑里空空的,林能叹了口气,慢慢沿着黢黑的巷子,独自走去。这个时候,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他最希望的就是明亮的灯光、热气腾腾的厨房、还有香喷喷的烤鸡,最好还有妈妈的呼唤。唉,可是这陌生的古代城市,到处都是紧闭的大门,听到的都是些饱含恶意的犬吠。林能有些气急,这才几点钟,就家家关门! 其实一方面现在已经是寅时,凌晨三四点钟,真的夜深了;一方面本来就有宵禁,再加上今晚发生了血战,哪个百姓不是关好门早早睡觉? 寅时走到卯时,走过无穷多的街巷,林能忽然想到:我要走到哪里去?以前害怕的时候就往家跑,但现在,家在哪里? 残酷的答案是:家在回不去的地方!现在没家了! 沮丧、失望、疲惫,林能一屁股坐下来,忽然感到脚底板火辣辣的疼。脱下鞋看看,原来皮磨破了,真倒霉! 真想家啊。想起妈妈低声的唠叨,眼眶就有些湿润:妈,要是还能见到你,我一定不惹你心烦了。可是见不到啊,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就连总是哈哈大笑的爸爸,还有总喜欢让自己看鸡汤文的爷爷……一阵冷风吹来,林能不自觉抱紧手臂,好像又听见妈妈在说:林能,再穿件衣服吧? 自己总是傲娇地摆手,撒开腿就去找朋友玩。 再来一次,妈妈,我穿!我要穿衣服!妈妈! 夜风更大、更冷了,看着陌生的古代城市,林能提着鞋,踅到一个背风的街角,缩成一团坐了下来。 没有人来理睬他,街上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害怕又能怎么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失望透顶的林能再也忍不住困意,竟然睡着了。 再说狼狈逃窜的李克用。熹微中看见一彪兵马冲来,李克用正感觉绝望时,听见周德威说:“司空,这队梁军却像是败军。” “啊?” 李克用大感意外,重新仔细观察,才发现果然梁兵旗帜倾斜杂乱,队列不整,大家都埋头向南奔逃,根本没人注意到小山岗上堆着的“千两黄金”。 梁军逃过之后,与汴州追来的汴军汇合,不久之后,所有梁军都向汴州逃去。 周德威兴奋地说:“司空,必是宋庄大营发动了,故此汴军奔逃。” 李克用:“也要提防朱三故弄玄虚,骗我二人现身。” 君臣两个议论之时,此刻已是卯时日出之时,周德威忽然指着官道激动道:“司空快看,鸦儿军!是咱们的鸦儿军!” 一夜被追杀,像丧家犬不停逃遁的君臣,终于要翻身了! 李克用连忙也向官道看去,只见淡淡的朝阳下,一支黑盔黑甲的大军,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从官道旁的一片树林后冲破薄薄的雾霭,直冲过来。军队还离得很远,但一片马蹄声已经隐约传来。走近些细看,原来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马军!为首一将,不过五尺四的身高,胸背厚度却大于两手张开的宽度。胖胖的脸上两点浓眉,人虽胖却没有多少脂肪,好像浑身都是膂力筋肉,就如一个瘦肉墩子。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十三太保李存孝!他上阵从没有什么花样技巧,完全靠一身膂力驱动这个“蛮”字诀,左手笔燕挝砸开敌将兵刃,右手混铁槊挟风带雷横扫过来。 周德威连忙大喊道:“敬思,敬思!司空在此!” 看着李存孝飞马前来,李克用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夜的危难,多少次命悬一线,自己抛妻舍子,史敬存、薛铁山、贺回鹘,三百亲骑军将士捐躯!看着这支令黄巢闻风丧胆的鸦儿军终于来到,李克用激动地眼眶微微湿润:李某该反手一击啦!朱三,这世上有个人是不能害的! 李克用心潮翻涌之际,李存孝已经飞马来到自己面前,连忙滚鞍下马请安:“阿耶安好!” 李克用长叹一口气:“阿耶虽好,无奈十一他们,俱都战死了。” 李存孝连忙抢前一步搀扶阿耶,只听李克用说:“还有曹氏和三郎,至今下落不明!” 李存孝两眼怒火似要喷出:“阿耶下令,孩儿立刻把朱温那破城踏平!” 李克用终于舒心地笑了:“好,十三,将门无犬子!”他看看军队,问道:“邈佶烈没来?” 李存孝:“大太保还在宋庄大营,孩儿只带了一万兵马前来接应阿耶。” 有了这一万鸦儿军,沙陀王的神气恢复了:“镇远,你立刻带人去大营,让邈佶烈率全军拔营赶来。十三马上派一千马军,四下搜寻曹氏母子!” 周德威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忽然趔趄一下。李克用这才看见周德威左腿上几乎被血水浸透了,连忙问道:“阳五,你何时负了伤?” 周德威笑了笑:“好像抢马的时候,有个贼子拿枪来刺,当时忙着抢马,也未和他纠缠。” 李克用叹口气,不再说话。 李存孝连忙让兵士把周德威抬上一具载舆,由几个马军护送前往大营。然后问李克用:“阿耶,夫人和三郎,是在汴州城外?” 李克用:“他两个起初陷落在汴州城,也不知逃出来没有。” 李存孝跳起来:“阿耶下令,孩儿去杀他个天翻地覆,出口鸟气!” 朱温的心情很坏,昨夜闹了一宿,虽然将护送李克用的史敬存等沙陀官兵杀了个干净,但独独跑了最该杀的李克用,城外的几万沙陀兵,终于成了自己的劲敌!他心里明白,沙陀王绝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但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顶下去。此时得到警报,沙陀人果然杀来了!但攻打的地方却不是南边的尉氏门,而是东北方的曹门。 这是沙陀的主力,从宋庄来的大队人马。 这个判断让朱温感到了恐惧。 复仇之师? 匆匆赶往曹门时,朱温利用这段路途,迅速地平息心境,争取想出对策。等到了曹门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大约的打算。此时他看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氏叔琮。 氏叔琮是在追赶李克用君臣时偶遇李存孝的,副将刘恂拍马上前交战,却立刻被对方的混铁槊横扫腰间。氏叔琮亲眼看见,这个不久前还建议自己谨慎用兵的将军,立刻就像狂风卷起的草席一样飞离马鞍,软软地趴在地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生机。恐惧的大手攫住他的喉咙,他已经喊不出“撤退”两个字,只是机械地拨转马头,向着汴州城狂奔。 意外的是,李存孝并没有尽力追赶,氏叔琮得以将万余人马几乎都带了回来。他在曹门上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了那些令人厌恶的乌鸦兵。该来的总会来的,他一面部署檑木滚石准备守城,一面派人前往报告情况。 看见朱温的时候,氏叔琮既感到安全,又感到畏惧,怀着忐忑心情,他向朱温汇报了河东军的情况。 朱温说道:“庞师古的败军,也是你带回来的?为何不提?” 氏叔琮吃了一惊,庞师古?败军?他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使相。 一旁的王彦章好像有些着凉,瓮着鼻子说:“昨晚庞师古奉命返回汴州,路上与宋庄的沙陀兵产生了误会,那李存孝十分嚣张,当时就杀了庞师古,打散了他的两千人。” 这么一说,氏叔琮有了点印象,好像当时的确是还有一支汴军前来。但是刘恂战死的惨景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所以竟然忘了把此事报告给使相。 朱温实在没有心情去和这些部下废话。老巢面临危机,他已经想好,先试试王彦章,可否打得过这个李存孝。如果能击败对方主将,自己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如果打不过李存孝,那么就把昨晚杀死的沙陀将士遗体交还,然后另做打算,争取平息争端。 这时城下远远传来李存孝的叫骂声:“蠢猪莫要当乌龟!速速将我家三郎送还!否则李某踏破你这破城!” 虽然骂的难听,但朱温却心头一动:“子明,那厮乱喊什么?” 王彦章:“使相,似乎是独眼贼的孩儿还在城中。” 朱温立即吩咐朱友裕:“马上带人去找这小儿!找到后好生与我送来!” 朱友裕心中一凉。昨晚上他去搜索城内,战绩就是杀了一个沙陀老兵,还有是自己亲手杀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儿。小儿……李克用的三郎?如果真是李家三郎,那么…… 朱温见朱友裕神不守舍,还以为他担心那个李存孝,不耐烦地说:“大郎,曹门这头有阿耶坐镇,你不必担心。速去城中,看看那个什么三郎,又在何处?” 听见父亲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朱友裕也猛然醒悟,连忙答应着下城去了。 朱温微微叹口气,这个大郎,只爱打马球,对治国安邦、行军打仗都兴趣缺缺,自己将来…… 城下又传来李存孝的叫骂声,王彦章再也忍不住了。他昨夜枪挑天下第一神枪,正在自信心爆棚,可是今天面对骂上门的李存孝,使相却始终不温不火。 王彦章开口了:“使相,末将请愿出城一战!” 朱温其实也在等王彦章请将,但还是要用个激将法:“子明不可莽撞,那可是李存孝。” 王彦章急了:“使相!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末将请愿一战!” 朱温终于点点头:“老氏,随我去与子明压阵!” ------------ 第10章 谁是天下第一 汴州曹门前,两军已经对阵,朱温看着五月阳光照射下的黑盔黑甲,心里又是恐惧又是艳羡。可惜啊,这支精兵,现在不可能属于自己了。不过,度过眼前危机之后,朱某一定要打造一支这样的——不,比鸦儿军还厉害的精兵! 但对于那个名冠全国的李存孝,朱温心里还是有些不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给王彦章加点希望! “子明!杀了那厮,濮州就是你的!” 王彦章闻言大喜,使相将要任命自己做濮州刺史了!条件是干掉那厮!他双眼死死盯着那个在鸦儿军前信马由缰的少年将军。 “就是你了!用你人头,做我濮州官印!” 王彦章纵马上前,对方果然飞马前来迎战!马蹄飞腾,灰尘在五月阳光下飞升,将两员悍将包围。此时只听王彦章骄傲的声音像霹雷一般炸响: “我乃天下第二勇将王彦章!来将通名!” 对方在战马飞驰中砸过来一句更响亮的话:“天下第一勇将李存孝!纳命来!” 两军将士都瞪大了眼睛。哇,天下勇将的冠亚军决赛!这辈子再也看不见的巅峰对决! 此时的汴州城中,林能还躲在墙角,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下睡的正香。忽然感觉有人打扰自己,“嗯,要上学了吗?” 林能睁开眼,看见五六个古代服饰的熊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困惑地想了想才猛然想起,自己穿越到古代,竟然在这个古城里睡着了。现在这帮熊孩子…… 为首一个熊孩子已经大声叫道:“这厮,恁大身材却穿一身小衣服,必是个窃贼!” 一个瘦小孩子上前摸了一把笑道:“真是绫子做的。” 为首孩子凶巴巴的斥责他: “你还等什么?速速把这衣服剥了与我,我便帮你把衣服还给人家!” 另外两个孩子立刻上前,把林能的衣服硬脱了下来。林能心想,跟他们打架,估计要吃亏。这身衣服本来是小鬼的,让他们拿走,倒也省的小鬼阴魂不散,说不定还会去纠缠他们,那就好玩了。所以他并未抵抗,很快就被脱下了外袍。 那为首孩子见抢劫成功,心下大喜,却马上又把眼光看向林能的鞋子,大声说:“这鞋面上居然还有珠子!必然也是贼赃!脱下来!” 林能心想,这鞋子可不能脱,否则走路岂不吃苦?便大声回应:“鞋子不给你!” 不料那为首孩子当胸就是一拳,林能正要还手,却有三四只手来绑住自己两手,不由气闷大喊:“放开小爷!” 就在此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们敢当街抢劫,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众人一起看去,才看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她皮肤白皙,头发却略有些黄,杏脸上一双明眸。可惜她眉毛过于疏淡,见到她的人要以想象为主,辅之眼力,才能看出她脸上的确有两条眉毛。不过眉毛淡却更衬托出她的眼珠子漆黑,显得人非常灵动聪慧。此时这双好看的杏眼正瞪着那为首的孩子,那孩子一梗脖子怒道:“小虔婆滚一边去……” 话音未落,只听“啪啪”两声,女孩竟然出手,迅疾无比的在那男孩脸上连打两巴掌,随即怒斥:“再若不滚,老娘大耳刮子还伺候你!” 几个男孩身形、年龄,特别是气势,都不如这女孩,尤其他们抢劫林能后自知理亏,人人都有些心虚,当下“轰”一声都散了。那为首孩子却边跑边喊:“小虔婆不要走!” 林能心里甚是郁闷,自己早就读过不少“英雄救美”的故事,但落到自己头上,却是“美女救英雄”,唉,自己算英雄吗? 那女孩一把拉住林能,林能只感觉那手绵软温柔,心想“这是女孩的手吗?” 那女孩斥责:“愣着干什么?作速跟我跑!” 林能不敢回嘴,只好跟着女孩发力快跑,过了两条街道,林能已经不辨方向,却听那女孩说道:“好啦,那帮人追不到这里。” 林能连忙学着电视情节表演:“多谢大姐救命之恩。” 那女孩“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小厮,果然好玩。奴家名叫叶娘温,你呢?” 这么个幼儿园问题,林能却犹豫了,总不能说“在下林能”吧。这可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呢,相当于在派出所上户口啊。猛然想起昨晚小鬼的话,当即回答:“我,叫勖儿。” 幸好女孩没问他是哪个“Xu”字,否则还是难免穿帮。 叶娘温只是说:“勖儿,这名字不错。好了,这里离我家很近了,咱们去吃早餐吧。” 林能嘴上还没说话,肚子里却忍不住“咕噜”叫了一声,叶娘温当时就笑得弯下腰去:“哎呀,穿那么好的衣服,怎么却像是饿了好几天!快跟阿姐来吧!” 叶娘温率先向前走去,看着这位阿姐飘动的裙角,林能心里忽然暖洋洋的,心里大胆地问道:“莫非,我找到家了?” 曹门前的厮杀很快见了分晓。王彦章大战李存孝,王彦章照样是霸王枪的“莽”字诀,单手把镔铁枪摔向对方面门,不料对方竟然单手硬钢,左手提起混铁槊一绞一撩,王彦章只觉一股巨大力量猛然将手中枪夺走了!在镔铁枪飞上天空的同时,李存孝的战马冲到王彦章身边,右手的笔燕挝如秋风扫落叶扫来,王彦章电光石火中正要纵身而起却哪里还来得及,被那笔燕挝扫飞出数丈开外。 朱温见状急忙大喝:“放箭,放箭!” 曹门下,汴军强弓劲弩一齐射来,李存孝见无法上前收缴王彦章性命,只得拨开箭雨,悻悻而退。 汴军这边,兵士们把王彦章抬了过来,幸亏他见机早有了个“纵”的动作,笔燕挝没打中身体要害,只是把大腿打断了一条。王彦章看见朱温,脸色灰白喃喃道: “使相,那厮……真是天下第一猛将。” 看见骄傲的王彦章都险些命丧敌手,朱温叹口气说道:“退回城中,严加戒备!” 这时李克用带着邈佶烈和四万沙陀大军也来到了汴州城下,看着严阵以待的汴州城,李克用也只好下令暂时收兵。 回到沙陀大营,邈佶烈、李存孝争论是否要攻打汴州城。李克用坐在胡床上,眼睛半眯着,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两个太保争论。周德威的伤不是很严重,虽然短期内不能领兵上阵,但估计个把月也就该痊愈如初了。 邈佶烈的主张,是应该及时撤军,返回河东,他最担心的,就是吐谷浑的赫连铎会趁虚而入,一旦太原失守,沙陀就会成为无源之水。。 李存孝的主张,是打破汴州,复仇之后再返回河东。否则有仇不报,必然会被天下诸侯小觑。如果不能震慑各方宵小,大家都把沙陀当成软柿子来捏,河东哪里还有太平可言?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问道:“阳五,你说呢?” 周德威素以足智多谋著称,此刻听见司空问他,想了想道:“司空,末将以为此事当有三个计较。” 李克用点点头,眼光却游离到了帐篷外的蓝天白云。昨夜的那场大雨,好像就是在梦中来过一样,现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史敬存、薛铁山还有贺回鹘,他们的音容笑貌,却久久留在头脑中不能消散,让他有一种虚幻的眩晕感。忽然听到周德威问: “不知司空以为如何?” 李克用骤然惊醒,这才想到周德威可能已经说完了自己的三个计较,可自己刚才都沉浸在昨夜的那场恶斗中,竟然没留意周德威说了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阳五且说,最主要的是什么?” 周德威有些失望,好像司空刚才没听自己的分析。但也只能再次说道:“司空,末将觉得,骑兵攻城代价太高,且无把握;邈佶烈担心太原空虚,不无道理,所以撤军北还为上。至于十三说的丢面子之事,只要有个名臣出面调停,甚至是请来圣旨……” 李存孝插话,却是带着一些讥讽味道:“咱们就可就坡下驴,撤兵河东,是吧?” 周德威笑了笑:“不可,恭祖、铁山、贺回鹘,还有亲骑军弟兄战死,他朱温总该给司空有个交待。” 李克用顿时来了兴趣:“这句话才算是说到点子上。”他的那只独眼目光炯炯注视着周德威。 周德威点头:“司空,末将之意,若有调停,便好斡旋。” 邈佶烈笑了:“趁机讲价钱?” 周德威点点头:“讲价,但不止一次,而是要一直和官家讲下去,否则对不起恭祖他们。” 李克用也问:“怎么讲价?” 周德威:“先说目前,要朝廷给过司空同平章事的名头,否则拒绝撤兵。” 李克用心里满足,却忍不住自嘲:“没想到!李某这个使相头衔,竟然是恭祖他们用命换来!” 李存孝提醒:“阿耶,使相的位置,尚未到手呢。孩儿觉得,还是要痛打朱三那厮一场,才好讲价。” 邈佶烈点头:“十三这句话,也有道理。” 李克用摆摆手:“阳五是说,以后都要用这个血案,逼着朝廷不断给我们好处?” 周德威点点头。 李克用犹豫一下:“只怕不易。” 周德威微笑:“河东监军陈景思亦死难于汴州。朱温既然敢杀朝廷命官,朝廷该当如何?纵然不敢讨伐汴州,总要维护官家脸面吧!所以末将觉得,官家为了朝廷颜面,必然倚重河东,看轻汴梁。” 李存孝:“最好朝廷废除朱三的节帅之位,我才算痛快!” 邈佶烈笑笑说:“黄巢才灭亡,马上废黜朱温,岂非卸磨杀驴?朝廷为了信用,肯定不会废黜他。十三的念头虽好,官家却不会做。” 李克用叹口气说:“若朝廷真的从此倚重咱们,河东百姓从此太平,恭祖他们,便也算死得其所。” 一个小校进来报告:“司空,曹娘娘到。” 李克用“忽”地站起来:“去看看!怎地现在才来!” 原来仆人朱守殷和曹娘娘上小船后才发现,那船主为了防盗,早已收走了桨。他们只好随着汴河漂流,好容易靠了岸,曹娘娘又走不得路,所以延宕到现在,方才寻到了沙陀大营。 李克用得知情况后却面沉如水:“你等竟然扔下勖儿!” 曹娘娘连忙跪下哭着说:“妾身有罪,有罪……”想起最后听见的勖儿那声惨叫,更是让做娘的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周德威见势不妙,连忙代曹娘娘解释:“司空,昨夜情形如此险恶,娘娘乃是女流,其实不好责怪。” 李克用也明白昨晚上有多么凶险:连史敬存这种悍将,连亲骑军这些勇士都命丧汴州。其实自己和周阳五,不也是死里逃生?现在责怪女人,实在说不过去。但是一想到勖儿生死不明,他又实在窝火。 周德威赶紧劝解:“不如先让朱温代为搜寻三郎,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司空以为如何?” 李克用沉思半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 第11章 我有家了 林能已经随着叶娘温进入一个小小院落,他四下打量,却见也只是寻常农家布置,绝非达官贵人或者经商巨贾的宅邸,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院里一个比自己要高尺许的面黄小眼睛男人,看见叶娘温进来,先是说“一大早的,又去哪里寻事?” 接着看见林能,这汉子楞了一下问:“温儿,这小哥却是何人?” 听到这汉子问到自己,林能马上想到电视剧常用的语言:“大人,我是勖儿。” 他却不知,唐朝叫“大人”就是叫“爹”,加上他说的“勖儿”这个小名,顿时让男子一愣,随即迟疑地问道:“小哥你,拜我为义父?” 林能有些迷糊:怎么刚说话就要做我的义父?但转念一想,人家年龄的确是自己父辈,关键是有了义父,岂不就有了个家? 他想到此处,心一横当即跪倒在地说:“是的,阿耶受孩儿一拜!”模仿爷爷的叩拜姿势,像模像样一连三叩首。 叶娘温在一旁却是呆住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街上这么行侠仗义一回,居然捡回来一个弟弟!他是谁啊?勖儿?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弟弟? 叶厚生却是喜上眉梢,自己年近五旬,偏偏只生了一个女儿,虽然唱念做打都好,但是百年之后,香火怎么延续?这也是他常常睡不着的原因。现在居然老天掉下一个小哥儿,看他唇红齿白,眉眼间英气勃发,显见是个富贵人家孩儿,这等神仙小儿,自己如何经受的起?但天赐不取,岂非傻子? 叶厚生慌忙将林能扶起:“勖儿,勖儿,阿耶先不问你来历。只有一桩,若要拜阿耶为义父,须得改我家名字,你可请愿?” 林能正为自己的名字烦恼,究竟是哪个字,他一直没搞清。索性一了百了,让义父给个名字吧! 林能当即朗声说道:“便请义父赐名。” 听林能口口声声称自己义父,叶厚生已经高兴的昏了,连忙说道:“义父想叫你叶友孝,你可愿意?” 林能一听,这名字好啊,友谊的友,孝敬的孝,一听就知道是哪几个字,比那个什么“勖儿”强多了!当即点头答应:“义父赐名,友孝记住了。” 见他自称“友孝”,叶厚生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当即又说:“这是你阿姐,想来你也知道了,名叫叶娘温。” 叶友孝一直没搞懂阿姐的名字,此刻顺口问道:“不知是哪几个字?” 叶娘温自己说道:“娘,是阿娘的娘;温,是温和的温。” 叶友孝脑子都大了。怎么,还可以用“娘”字来做名字?还好“温”字不是“瘟疫”的“瘟”,脸上却笑了笑,然后说:“友孝知道了。” 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粗嗓门:“真是怪事年年多,山下石头滚上坡。以前咱就听过捉拿江洋大盗,这汴州城,却是捉拿小儿!”叶友孝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高体壮的妇人走进们来,一眼看见叶友孝,马上翻动她长着髭毛的上唇,用一种惊奇的声调问道:“咦,哪里来的小哥子,倒是十分俊俏。” 叶厚生笑着对叶友孝说:“友孝,还不快叫阿娘!” 叶友孝连忙喊了声娘。 叶大娘却是一愣,但见官人向她点头,当真是喜从天降,手忙脚乱连忙来抱叶友孝。这妇人好大力气,竟能将十岁的男孩抱了起来。笑着说:“小嘴倒是够甜的,只是为何叫娘,”看看叶厚生:“官人何处寻来这宝贝?” 与叶家的快乐祥和不同,此时的宣武节度使衙内,却是一片阴暗压抑。朱温在屋里不停地踱步绕圈,朱友裕和汴军将领们都不敢吭声。这时丫鬟柳絮进屋向朱温福了一福道:“使相,夫人有请。” 屋内众人听说夫人有请,顿时眼睛都明亮了些。连朱温也是精神一振,忙跟着柳絮进了内室。 见朱温进来,张惠一边万福一边启皓齿说道:“官人请坐。” 朱温摇摇头:“城外火烧眉毛,沙陀人甚是嚣张,夫人莫怪,朱某实在无法安坐。” 张惠笑道:“官人且安坐片刻,不信那沙陀兵便能打进城来。” 朱温:“老氏、丁会、张归厚几个,倒是在曹门上严防沙陀攻城……” 张惠插嘴:“官人且慢,严防沙陀攻城?” 朱温点点头,不解地看看张惠。 张惠微笑:“官人是说,那沙陀虽然凶恶,其实并未攻城?” 朱温想了想,一拍大腿:“是啊,他只说要将小儿索回,却并未真正攻城。想来他们主要是骑兵,却也不好攻城?” 张惠:“妾之意,沙陀远来,本是攻打黄巢,哪里带有攻城的装备,他如何能攻汴州?若真是开始攻城,官人只要熬上十天半月,守牢汴州城垣,沙陀人粮草不济,必定军心大乱!所以,沙陀进不了汴州,这一节,官人大可放宽心。” 朱温连连点头:“听夫人言语,总如久旱逢了及时雨啊。” 张夫人微笑,给朱温奉上香茶。朱温喝了口茶,却又说道:“夫人可有妙计,能让这帮蛮夷尽快离开?省得某家看着心烦意乱。” 张惠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封书简,递给朱温。 朱温接过来,疑惑地看看张惠。 张惠解释:“妾请官人进来,便是早有预备。此信,官人便可让掌书记抄录后加了印信,加速送给河中王重荣,请王公代为上奏。” 朱温却听不懂:“却是为何?上个表章,我自家便能写。再说……” 张惠摆摆手:“妾之拙见却,是让王公代为斡旋。他与李克用关系匪浅,此事他肯出面,李克用必然会听。” 朱温犹豫着说:“只怕王公他未必肯趟这浑水,昨晚李克用死伤惨重,这说和之事……唉。” 张惠娓娓道来:“官人只须让使者说与王公,若坐视李克用兼并宣武,河中就会被沙陀势力包围,对王公来说,恐怕是祸非福。若他劝和,李克用还会感谢王公给了他下台的机会;说两句话就能得到关东关西两大强藩的感谢,却不耗费他一兵一卒,岂非天大好事?” 朱温如梦初醒,咧嘴笑道:“今日李存孝还在与王铁枪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朱某看来,夫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女诸葛啊!” 在叶家,叶厚生却把叶大娘拉到厢房,还没关门就连忙问道:“你先莫问这孩儿来自何方,只说城中汴军因何要捉拿小儿?” 叶大娘见官人郑重其事,便如实说道:“官人莫急,妾是早上和王婆出门去汴河洗衣,忽然马蹄声响,原来是朱家大郎领了好几十个马军过来,却去丁家菜园子掘地。” 叶厚生一皱眉头:“你且好生说话,莫打诳语!想他是马军,怎会去菜园子掘地!” 叶大娘忙说:“官人莫要责怪,便是妾当时也觉得纳罕,便随了众人前去看个仔细。只听朱家大郎说道,要寻一个五六岁孩儿,还标出了赏格,官人你道是多少?十贯钱哪。” 叶厚生一呆:“寻到那小儿便可领十贯赏钱?” 叶大娘翻动着长髭毛的嘴唇:“妾岂敢欺蒙官人,现在街巷里,都在议论,却不知谁有福,能领到这十贯赏钱。” 叶厚生没有再问,默默寻思。听说赏钱有十贯之多,他当然也颇为动心,只是友孝年纪就不像五六岁孩儿,送官后若非其人,那非但领不到赏钱,还可能被打一顿撵出来,自己偌大年龄还去冒领赏钱,岂不是连祖宗的脸都丢光了,今后如何做人?再说友孝已经认自己为父,十贯钱虽多,但比起义子承继香火来说,那就不值一提。 叶大娘见丈夫陷入沉思,也不敢说话,只是站立一旁,不停地察看丈夫神情,此时见叶厚生神情轻松下来,方才开口问道:“官人,外头这孩儿,莫非就是官府所寻孩儿?只是年纪对不上吧?” 叶厚生瞪她一眼:“你也知道年龄不对,那还问个什么?友孝是温儿今早从外面带回来的,情愿拜我为义父。我想有个承继香火的,又看他心诚,便认他做了螟蛉子。” 叶大娘还是有些不放心:“官人,这孩儿果然不是官府寻找的小儿?妾听说,若是不肯举报,那可是窝藏之罪呢。” 叶厚生不耐烦说:“明明不是他,如何举报?非得等官府查实他不是那孩儿,到时候打我一顿板子,你才高兴?” 见叶厚生生气,叶大娘连忙赔笑说:“官人说哪里话来,妾身只是胆小怕事……” 叶厚生一挥手:“既然怕事,咱们就离开汴州。” 叶大娘吃惊:“离开这里?” 叶厚生点点头:“本来也没想在汴州落脚。我且问你,娘娘去世前嘱咐咱们去往何处?” 叶大娘当然知道:“虽然娘娘是说让咱们去蔡州,投奔薛公。可咱们在汴州也住了两三年了,现在方去投薛公,妾是怕薛公早就忘了娘娘这……” 叶厚生一挥手打断她:“不必多说,凡事有我。之前咱们在汴州唱戏,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既然有了友孝孩儿,正好去蔡州。”看看叶大娘,又低声说道:“实话说给娘子也无妨,我其实是担心他家人寻了来,岂非一场空欢喜?” 叶大娘一惊:“以官人之意,莫非想拐了他走?” 叶厚生皱起眉头:“你怎如此说!好没轻重!友孝是自己进我家门,拜义父也是他的本意,与我何干?我不过顺手推舟,认了这孩儿做义子,求个香火不断罢了,哪里又来说拐卖?”他顿了一顿又说:“当然,离汴州越远,这孩儿越是稳当。今生不回汴州,友孝就永远是咱们的孩儿!” 说完,他把目光投向院子里的姐弟两人。 叶大娘轻轻笑道:“官人固然是光明磊落,只是应了那话。” 叶厚生回头看着她:“哪句话?” 叶大娘笑着说:“既到手,难舍离。” 叶厚生拍拍手掌:“你且去收拾东西,我去与丁员外说两句闲话,顺便把房租结清。” 叶大娘回答:“官人但去无妨,家中物事,妾自会打理。” 看见叶厚生离开,叶大娘想了想,决定先把女儿叫来好好问一问。家里多了个儿子,这可是叶家天大的事情,她必须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 ------------ 第12章 尸变 叶厚生去到丁员外那里结清租金,路上还遇见了张归厚带着大队骑兵呼啸而过,一般小民,见了这等阵仗,自然都躲得远远的。叶家以前曾去朱使相府上演戏,故此汴军大将,他家倒是认识不少,今日领头这张将军,叶厚生就曾见过,心中就不甚怯,只在路旁的屋檐下略避一避。他一面看着骑兵们奔驰而过,一面心里暗暗计数,估计大约有两百骑兵吧。 骑兵过完,他就继续向丁员外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琢磨,适才娘子说使相的郎君去菜园,却说只有几十个马军。如今这张将军,却带来两百多马军。看来是朱大郎在菜园里没找到小儿——且慢,找小儿为何要掘地?看来他们断定那小儿已死,这是在找小儿尸身呢。 他看看地上的阳光,又寻思到,昨夜好大一场雷雨,菜园里更是成了沼泽。若有小儿死在那里,最多不过皮肉浸烂了些,想来也不难寻找。如今还要张将军带人前去增援,定然是要扩大搜索范围。温儿早上带友孝回家,友孝却没有外袍,想来友孝这一夜必然经历了不同寻常的大事,自己竟然没有追问底细,真是喜得螟蛉子,头脑都昏了。不过,当时情况下,如果问东问西,友孝若是感觉被看轻了,不再拜自己做义父,岂不是因小失大? 当下打定主意,先去结清房租,然后尽早离开汴州。虽然宣武军四下搜索小儿,但友孝身形颀长,怎么看也不像是六岁小儿。不过适才听他口音,定然不是汴州本地人。而且他脚上那双鞋,价值不菲,显见这孩子来历不凡。 忽然想起昨夜上源驿一场大火,莫非友孝的亲生爹娘就是住在上源驿?不觉一拍大腿,引来街上路人的诧异眼光。叶厚生也不介意,还是边走边想道,一定是他家人就住在那里,走水之后,只有友孝仓促间逃出驿店,他亲生爹娘,想必已经丧生火海。想到此处,不觉喜上眉梢,虽然暗责自己心理阴暗,但还是忍不住高兴。这么说来,友孝已经父母双亡,难怪他肯拜叶某做个义父! 忽然想起宣武军还在捉拿小儿,虽然很可能并非友孝,但总觉得两者之间似乎还是有着联系,心下未免惴惴不安,顿时又觉得自己“金风未动蝉先觉”,果然是个好计较。不论汴军是不是在捉友孝,也不论他父母是否还在,只说叶某这里一走了之,这螟蛉子从今往后再没走处,叶家香火总算有了承继。 不觉行到丁员外家,却见他一个人眼神突突地坐在大桌子前,桌上却空荡荡无一物。叶厚生不觉纳罕,便咳了一声。 那丁员外陡然惊醒,见是叶厚生,知道他走州过府,江湖经验丰富,不由喜上眉梢,连忙上前一把拖住叶厚生,让他在那春凳坐了。 叶厚生心想丁员外定然遇到难事,却也不提起,只笃定的等他开口。果然丁员外给叶厚生倒了一杯水后,期期艾艾两句话后,便问道: “叶老兄,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过尸变之事?” 叶厚生心中一愣,脸上却依然从容:“当今战乱不断,若论死人,何止千万。若说尸变,孔圣人都说该敬而远之,却又从何说起?不知员外为何有此一问?” 丁员外叹口气,只好压低声音,将自己昨晚所见到的蹊跷事告诉了他。说完后忍不住心头不安,便问叶厚生: “叶老兄,你说我这么年轻,怎么就会看见这倒霉事?莫非是天灾将至?” 叶厚生心里一凛,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升到后背。我说这孩儿来的唐突,原来竟然是尸变?昨晚好大雷雨,电闪雷鸣,正合尸变的条件。那小儿估计被马军杀死之后会,即刻便发生了尸变。定然如此,否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凭空一个俊俏小儿来拜我做义父! 但他又实在舍不得这个义子,友孝的形象也浮现在脑海里。顿时又疑窦丛生:这孩儿脸色正常,而僵尸脸色,听说分青、白、灰三种,显见友孝绝非僵尸。再说僵尸都择人而噬,凶狠异常,也该在暗夜活动,友孝进我家门,却是大天白日,与寻常小儿无异。看来他不是尸变,而是自己先前所想,上源驿走水之后,逃出驿店,再无亲人,不知怎么遇上温儿,遂投入叶家,拜我为父。 嗯,理应如此。 可是丁员外所说,十分真切,对榫对卯。况且今日他们在菜园子里,的确没有找到那小儿的尸骸!丁员外又说那小儿尸身当时就长大了许多,可不就是友孝的形容? 可是从没听说过尸变会长大啊? 丁员外在一旁看着叶厚生脸色时阴时晴,变化不定,自己也是紧张不已。实在忍耐不住就开口问道: “对了,老兄有没有灵验的符箓,有时,便送与丁某,今年的租金便不用再算了。” 他这一问,反而让叶厚生拿定了主意,且先结清房租,之后返回家中,问过女儿底细,再做分晓。连忙推辞道: “我都在汴梁居住,去哪里求什么符箓?今日我来,却是和你结清房租,便要往蔡州去投奔薛公了。” 叶厚生说了几回没有符箓,好容易才摆脱丁员外纠缠,结清房租后,满怀心事往家中走去。路上兀自不断琢磨,友孝孩儿分明日光下有身影,怎会是邪魅尸变?只是,这孩儿来的果然有几分蹊跷,若真是他家里人寻来,自己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想起娘娘死后,自己带着妻女离开皇宫,来到这汴梁城献艺谋生,日子倒也过的安稳,若这孩儿带来些不测之事,又或是惹了官司上身,如何是好? 只是,若就此将这送上门的义子舍弃,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自己这辈子命中无子,一直因香火不能延续,感觉愧对祖宗。好容易佛菩萨显灵,送了个承继香火的来,岂能又将他赶走? 一路寻思,都是左右为难,眼看家门已到,索性一咬牙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天既然将这孩儿送来,便是叶家祖宗积德。且先带了他去往蔡州,若是一路平安,便是天降福气,叶家香火并不该绝。对他来说,这就像是一个赌注,是要现在这种小康生活,还是为了叶家香火而置身于不可知之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厚生是个传统男人,为了叶家香火不断,他决定赌一把。 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作为一家之主,他有权利去下注,赌上一把。 进了门来,看见叶大娘早已将大小包裹打整妥当,带着叶娘温姐弟两人,躲在屋檐的日影下正在闲话。 叶厚生突然想起,竟然忘了去雇辆骡车。忙又回头向门外走,只听叶大娘粗嗓门叫道:“官人去哪里?” 叶厚生笑笑说:“一时匆忙,忘了该去雇辆骡车。” 叶大娘说:“官人不必忙碌临,先前已经和王婆说好,这光景想必就要到了。” 叶厚生停住脚问:“不知车价多少?” 叶大娘犹豫一下说:“就是有点贵,要一千二百文钱呢。” 叶厚生肉疼了一下,叹口气道:“不论贵贱,能出城就好。” 想起那事,便向叶娘温招手叫她过来,叶大娘却上前问道:“温儿与友孝正说的高兴,官人唤她怎地?” 叶友孝压低了声音说:“便是友孝之事啊,想问女儿怎样引来的他?” 叶大娘一笑,带叶厚生出了门指着街道说道:“妾都代官人问过了。原来温儿早上见了几个小泼皮在抢夺友孝的衣物,一时气不过,出了面把那几个撵跑了。却又怕人家来寻晦气,便将友孝带回了家。” 叶厚生暗自寻思,丁员外的话肯定不能告诉娘子,一是怕她妇人胆小,二是怕她从此对友孝有了成见,家内从此不和。这件事,只能烂在肚子里了。从女儿的话来分析,倒像是合了自己那个“上源驿走水-逃跑后无家可归”的逻辑。 只是丁员外的话,总像是喉咙里黏了一口痰,不吐不快,偏又不敢吐,当然也无处可吐,倒是叫人好生难受。 夫妻俩正说话时,骡车到了门口,赶车的是个精壮汉子,叫做韩五,也认得叶厚生。 见骡车都到了,叶厚生反而放下思绪:且先上路。一路上自己暗地里仔细观察,若有了蛛丝马迹,却好自己已经有了防备。总而言之,不到万不得已,这螟蛉子我是要定了! 夫妻俩相帮着车夫,一齐搬了包裹上车。骡车装的满满当当,好容易坐下母子三人,叶厚生只好走路跟随。 韩五说曹门打仗,幸好往蔡州走的是尉氏门,昨晚一场大仗,今早才算消停。叶厚生走在路上,随口问道:“听说是与蛮子打仗?” 韩五回答:“虽是蛮子,忠义也不输咱们汉人。听说最后上百人,全都战死在尉氏门前,竟然没一个投降使相的。” 叶厚生嘴里答应着:“是啊,各为其主嘛。”心里却在琢磨,这么多无主冤魂,是否与丁员外说的“尸变”有关? 正在乱想时,听见韩五诧异道:“怎地城门不开?” 叶厚生连忙看去,果然没人排队出城,城门里也是黑洞洞的,显见城门紧锁。忙紧走两步,向守城的小校小心问道:“将军,我等想去蔡州,可否行个方便,打开城门?大恩大德,绝不敢忘。” 那小校三十多岁,听见有人称他将军,心中高兴,嘴上却说:“你等要想出门,先看你这一行,有无小儿?” 叶厚生情知这就是早上汴军搜城之事,正想说话,却见叶友孝已经下车,走向小校,连忙向小校说道:“这个便是犬子,今年已经十岁。” 小校看看叶友孝,明显不是五六岁小儿,当即下令开门。嘴里却说:“老丈,劝你还是留在汴州,朱使相这里,虽有沙陀人打仗,估计打不了多久。你等要去蔡州,路上兵荒马乱,若有闪失,后悔却来不及。” 看得出来,小校的确是个厚道人,但是叶厚生也明白,留在汴州,他收留义子的事情早晚会为人所知,那时候加上丁员外的证词,先不说拐卖人口的官司,只是朱使相一句话,友孝就难逃罗网。只有逃出宣武镇,逃到蔡州托庇于薛公门下,那薛能可是蔡州的节帅,与朱使相一般儿高。到了薛公那里,自己这一宝,就算押对了。至于路途风险,总比不了官司上身、朱使相的手段吧。 叶厚生正要找个借口出城,那韩五却忽然说道:“这等风险,韩五去不得。” 叶厚生一愣:“韩五,车资都给了你啦,你现在不去了?” 韩五连连摇头:“若不然,我现在把你们照样送回去,车资照样奉还,如何?” 叶厚生苦笑道:“我这一家,莫不是坐你的马车来兜风不成?” 韩五态度不变:“你一家去哪里,韩五不敢问。但韩五去不去,自己说了算。” 韩五的突然变卦,让叶厚生猝不及防,倒是叶大娘出声了:“韩五,你要回家就回去,但骡车却要留下。” 韩五:“你若肯付钱,我便卖给你。” 一番讨价还价,总算十九贯钱买下骡车,叶大娘自己赶车,叶厚生便和两个孩子坐在行李中间,一家人径自向蔡州而去。 再说朱友裕带人把那丁家菜园几乎挖地三尺,却哪里有什么小儿。派人去寻昨夜的蛮子尸骸,虽然史敬存、薛铁山、贺回鹘、陈景思等人并亲骑军的尸身都在,却怎么也翻不出小儿尸体。只好把地主丁员外拿来,无奈丁员外一口咬死说自己昨晚睡觉,不知菜园里动静。 朱友裕没有法子,眼看时间过去一个时辰了,心想只好向三郎说明,省得再生意外。拿定主意,直奔衙内而去。 朱温听说朱友裕昨晚枪挑一个小儿,今日却寻不到尸身,也觉纳闷。可是河东那头却坚称小儿仍在汴梁,看他兴师动众来战,不似作伪。为何偏找不到? 张夫人听说大郎寻找小儿之事,当即说道:“这小儿定还活着,只不知被哪个百姓家私藏了。” 朱温摇摇头说:“这就难找了,汴州虽不似长安城千门万户,但也是十万人家,哪里去寻?” 张夫人不由笑道:“又何必寻?官人一招‘敲山震虎’,今日在汴州大索小儿,那家人心胆俱碎,哪里还敢留在汴州?必然已经逃走。官人但命人查询城门,定有所获。” 朱温立刻命人去各城门查询,果然得知有家唱戏的带了一个十岁幼儿离开汴州,前往蔡州了。朱温只觉蹊跷,为何不将小儿送还李克用,反而千里迢迢前去蔡州?而且年齿也不相符。虽然心存疑窦,但也命人葫芦将此事报与李克用,只说令郎被戏班子带往蔡州了。同时把沙陀军的尸骸一齐移交过去,把昨夜之事都推到张归霸几个身上,草草将此事了结。 ------------ 第13章 圣人妙计安天下 唐朝时候,皇帝的正式称呼是很拉风的,叫做“圣人”。这天酉时,同平章事郑綮刚刚吃过晚饭,就接到“圣人”的旨意,要他立刻去麟德殿面圣。 旨意来到很突然,郑綮一边穿戴朝服,一边心里暗自琢磨,官家此刻召见大臣,难道是什么紧急军情?可是黄巢贼寇已经覆灭,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估计十有八九,倒是可能是宫里头发生了大事,官家找我去商量个主意。 这位郑綮,虽然才三十多年纪,面颊就有些下垂,他肩膀瘦削,天生的读书人身材。脸色有些苍白,可能经常熬夜睡眠不足,眼睛里常常有血丝。但眼珠子却非常灵动,滴溜溜乱滚,好像不小心就会从眼眶里滚出来。至于他做上宰相的原委,更是匪夷所思:唐朝文人都要写诗,郑綮虽然也是进士及第,却喜欢写些打油诗做消遣,不料因为诗作幽默滑稽,反而传播甚广,连圣人都成了他粉丝。于是一道圣旨,让他担任同平章事。 圣旨一下,自然惊动朝野,特别像郑綮以写打油诗出名的人,居然能决天下之大事,定社稷之安危,实在匪夷所思。连郑綮本人接旨之后也感慨说:“郑五为相,天下事可知矣”。 话虽这么说,但一个男人,谁不想出将入相?连戏台子上都要写这四个字。所以郑綮也理所当然接过了相印,心里明白,不论将来怎样,现在的自己,都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时刻。 到了麟德殿,郑五远远就望见皇上了。这位僖宗皇上,和他任命的宰相一样,也是个非常另类的人。比如说,他的龙袍上居然不系“龙带”(腰带),整件龙袍因此显得松松垮垮的。加上身高只有五尺出头,更显得龙袍宽松肥大。这当然不能怪罪内侍省、太监这些下人,而是僖宗皇帝自己坚持的穿衣风格。圣人觉得穿肥一点的衣服更舒服:“朕据圣人之器,置身兆庶之上,岂无着装自由!咄咄怪事!” 僖宗的眼睛本来就不大,却还总是眯着眼睛,这大概是从前做藩王时养成的习惯,让人不容易看到他的眼光。他习惯把眼珠藏在眼帘后面,惊鸿一瞥般窥看宝座下的群臣。 郑綮连忙向圣人跪拜,口称“臣郑綮叩见圣人。”让他诧异的不是皇上没开口,而是身后好像回音一样,也传来了“叩见圣人”的声音。他顾不得朝仪,悄悄向后一看,居然是另一位同平章事柳璨也来了。 这位柳璨是河东人,本是出身贫苦人家,少年时家中竟然没有灯油供他夜读,他只好“燃木叶以照书”,跟“凿壁偷光”有的一拼。进士及第后,他以历史专家面目傲立学界,写了《柳氏释史》一书,因为观点独到,居然洛阳纸贵,成了唐末的畅销书。僖宗皇帝也欣赏这位历史学家,索性赏了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之他又写的一笔好书法,对外宣称自己是柳公权侄孙——虽然柳家从没有认过这亲戚。 僖宗皇帝见两位宰相都已赶到,这才施施然回到御座之上,内侍将一纸文书传给两人。郑綮和柳璨两人只好挤在一起读过,这才明白,原来是河东镇与宣武镇发生了大规模武装冲突,河东镇兵临汴州。现在河中节帅王重荣上奏皇上,请求圣旨调停。 郑綮年轻气盛,马上有了主意:“圣人,臣觉得,此乃重振元和中兴的良机。若命王重荣为汴州行营都指挥使,而以李克用副之,旬日之间,当可收复宣武镇,使天下藩镇皆知圣天子在朝,各应慑服。” 听到郑綮主张削藩,僖宗不由打开了一直眯着的双眼,使劲盯了一眼郑綮,很快又收回了眼光。难道看人也会浪费眼光吗? 僖宗平息一下胸中的波涛。削藩,从宪宗皇帝以来一个多世纪,一直都是列位先皇的胸中块垒,但是,除了宪宗皇帝弄出个“元和中兴”,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呢?唉,歇后郑五,你是不是太冲动了? 僖宗皇帝淡淡说道:“柳爱卿以为呢?” 见皇帝点名了,柳璨连忙回答:“圣人,臣以为郑公削藩之策,未免操之过急。” 僖宗还是那种听不出感情的声调:“柳爱卿说来。” 柳璨回答道:“圣人,臣观天下,跋扈者首推河朔三镇,近长安者当数凤翔、邠宁,而江淮河汉,有不臣之心者数不胜数。至于宣武,乃是圣人钦命将其招安,朱温也积极讨灭黄巢,可见圣人识人之明。若此时因与沙陀龃龉,便贸然下旨攻灭宣武,只恐朝野喧哗,却说圣人反复。” 见皇上没有开口,郑綮连忙插话:“圣人,河东李克用乃是黄巢克星,若说讨贼,其实沙陀功居第一……” 僖宗冷冰冰地打断他:“功居第一,便可挟功自傲吗?” 听见皇帝不满的声音,郑綮猛然想到,自古帝王,最怕的不是敌人,而是功高震主的臣下。自己宣扬李克用的平叛功勋,岂不是让皇上心生戒惕?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这次的想法是对的,皇上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郑卿莫要忘记,自古尊王攘夷,方是王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可因一时之功,致万世之患?更何况平叛功劳,孰先孰后,尚无定论。” 郑綮还想辩解:“圣人明鉴,臣思之惭愧。不过朱邪部乃懿宗时入籍……” 皇上并未动怒,只是冷冰冰打断他:“赐入郑王房籍,是吗?” 郑綮不敢再开口了,只是连忙叩首。 僖宗淡淡说道:“先皇赐籍,不过羁縻之意,卿岂可视同于金枝玉叶?况天生万物,举国上下,但凡军民人等,商旅百货,皆是皇家之物。既可赐之,亦可夺之,又何疑焉?” 听出皇上的口气越来越不善,郑綮不觉浑身冒汗,知道只有认错一条路了:“圣人明鉴,臣实在糊涂。想必柳公另有高见,还望圣人垂询。”心里却想:柳璨啊柳璨,郑某已经违忤了圣意,只好把你抛出来做个挡箭牌啦。 柳璨听了君臣两个一番对话,早已胸有成竹,此时见皇上虽然还是眯着眼睛,但已经把脸朝向了自己,摆出一副“垂询”的样子,当即一整袍袖说道: “圣人天纵英明,巢贼授首,然而叛乱延续十载,不独两京,虽江淮、岭南各地,也都一片糜烂。人民有倒悬之苦,莫不厌战而向往太平。此时如果圣人下旨剪除朱温,固然如秋风扫落叶,只是军行之地,兵燹必不可少。臣以为圣人必定哀民生之多艰,不欲骤然削藩。所谓非不能也,诚不忍也。” 柳璨果然能言,开口就是马屁,接下来硬是把无法削藩说成了“不忍人民受苦”,所以不肯动武。当然都是圣天子的仁爱之心。 这一番吹捧下来,唐僖宗果然微微颔首。 “柳卿倒能体谅朕之苦衷。且说如何应对此事?” 柳璨要言不烦:“以和为贵。” 僖宗眼光投向柳璨,柳璨连忙低头叩首。 僖宗:“说来。” 柳璨心中暗喜,看来圣人是要采纳自己的方案了。就是嘛,那个郑綮,只会写歇后语,哪里又能治国安邦?于是柳璨抖擞精神,朗声说道: 柳璨:“臣愚见,如今巢贼虽平,然而河南秦宗权等处,烽火依旧不绝。即使是两京,也是百废待兴!故此不应使河东、宣武相争,若圣人有意,便可下旨意调停,各自厚赏平贼之功,沙陀回镇太原,为国家西北屏藩。” 郑綮心中其实还是有些好胜,眼看皇上心情好转,便赶紧刷个存在感:“适才所见,王重荣奏称李克用想要讨个同平章事名衔。” “哈哈!” 一声笑声在庄严寂静的麟德殿响起,两位宰相不由又是诧异又是惊慌,谁敢在麟德殿如此放肆?随声看去,两人顿时收回眼神。 发笑的人,居然是一直摆着君王架子的圣人。 两位宰相不觉暗骂自己糊涂,这麟德殿,也只有他敢笑出声来。只是,这里有没有人插科打诨,皇上笑什么? 僖宗笑了一声,猛然想到君王体统,连忙换回没感情的声音: “两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发笑?” 郑、柳两位宰相一起摇头。废话,又不是你肚子里虫子,谁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发笑?当然不能这么说话,而是说: “圣人见谅,臣卑鄙糊涂,不敢妄测圣意。” 僖宗努力忍住,没有再笑出声来,但脸上还是留着很多笑意:“前两日,尚书省吏部本已经将平贼奖赏名单给朕送来了,可是朕当时正忙着打马球,只给朱温加上了同平章事职衔,却忙不赢给沙陀王也加这个职衔。” 不知道李克用如果听到这个解释,会是什么表情?真想求他的心理阴影面积。 两位宰相没有互相对视,但想必“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都什么事啊?皇上忘了给“同平章事”的职衔?可知您这一忘记,在汴州掀起了多大的腥风血雨?此刻又听见皇上没感情的声音: “柳卿,你即刻就去拟旨,把这个职衔,给李克用加上去吧。” 柳璨连忙一躬身:“臣领旨。” “那就让他做郡王吧。” 柳璨一愣:郡王?人称“柳箧子”的他,当然记得封爵等级:凡爵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四曰开国郡公,食邑二千户,正二品……郡王,那可是距离亲王一步之遥的二等爵位,坚决不能弄错啊。可是,皇上说的他,是李克用,还是朱温? “臣愚昧,竟然未听清圣人旨意。” 眯着的眼睛略略睁开一点,很不耐烦的声音:“怎会不懂!亏你号称柳箧子!让李克用去做陇西郡王!尚有何言?” “臣遵旨,臣遵旨。”虽然挨了一顿臭骂,但总算明白了圣旨的意思。皇上无所谓试错成本,他柳璨可不敢尝试。 僖宗想了想又说:“朱温倒是个忠心的。不过,赐姓入籍之类的,就免了吧。省得有人将来自命为皇亲国戚。”他把眼光投向郑綮,郑綮好像很怕被眼光斩首似的,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僖宗没有被他逗笑,继续用皇帝该有的严肃腔调说话:“赐名。嗯,赐他‘全忠’两字为名,既是表彰他讨贼功劳,也是朕一副苦心,愿他继续效忠朝廷。” 两个宰相一齐说:“圣人用心如此,朱温必然感激不尽。” 僖宗鼻子里哼了一下:“他们哪有这么容易感激的。现在这帮领兵的,不给实惠,难以打动啊。这等人情世故,卿等须得牢记。” 两个宰相一齐:“圣人教诲,臣等五内铭记。” 僖宗:“嗯,着朱全忠为沛郡侯。” 柳璨连忙说:“臣领旨。” ------------ 第14章 人王中心 沙陀军营虽然还在城外,但朱温已经迫不及待迎来了一个名叫张全义的中年人,开始和他商量如何恢复经济了。这倒不仅仅是为了堵李克用的嘴,回应那个全家饿死的惨剧,而是要让自己有一个安定的后方,有连续不断的后勤供应,以便将来大展宏图。两人正说的高兴,传来氏叔琮的声音: “使相,使相!” 朱温看看张全义,无奈地笑笑,答应道:“老氏,过来吧。” 氏叔琮走进衙内,并没看张全义。不是他眼高于顶,而是张全义实在长相太寒酸,虽然不过四十年龄,头发却已经开始花白,更夸张的,是他居然已经满脸皱纹,加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整一个风吹日晒的老农形象。所以宣武军众将虽不鄙视张全义,却也无人肯和他做个至交。 朱温开口道:“老氏,此来何事?” 氏叔琮笑了:“特来恭喜使相得了郡侯爵位啊。” 朱温摇头:“如今封侯,多于走狗。得一个侯爵,有何可贺?” 这时候葛从周也拄拐走了进来,闻言连忙说道:“那官家还赐三郎改名呢?” 朱温苦笑:“某之姓名,乃父母所赐!如今官家说改也就改……所谓忠孝不能两全,朱某,算是明白了。”言下颇有些意难平的感觉。 氏叔琮笑道:“使相,官家赐名,乃是光宗耀祖,莫大福分啊,怎么反倒……”看看朱温脸色还是一沉如水,虽然纳闷,倒是不再开口了。 朱温看看葛从周:“通美,伤情好转了?” 葛从周脸上一热。他被史敬存枪挑落马,肋骨都断了两根,这段时间一直在休养。听说皇上给使相赐名,这才勉强起身,拄拐来衙内向使相道喜。此时听使相问起伤情,只好如实说道:“多谢三郎关照,其实伤的没那么重。说来也要多谢子明后来枪挑了那厮,算是为葛某报仇。” 朱温点点头,此时王彦章、张存厚、丁会、霍存、等将领纷纷来到,都向使相道喜,张存厚还建议说新建一座侯府。朱温心里越发不痛快,却又不好明说,拂了众将的好意。葛从周一旁看得清楚,灵机一动,笑着说道:“三郎,末将这几日养伤,倒是学了个测字的把戏。” 朱温随口问:“测字?” 葛从周说:“正是,末将大胆,便把官家所赐使相的‘全、忠’两字,来拆开看看。” 朱温来了点兴趣:“拆开后如何?” 葛从周用手指蘸了茶水写到:“先说这‘全’字,上‘人’下‘王’;再看这‘忠’,上‘中’下‘心’。哎呀!”他猛然大叫一声,众人都吓一跳,朱温也看着葛从周。 葛从周笑了:“没想到拆开后竟是如此四字——人、王、中、心!恭喜三郎,真是天大的吉兆啊!” 氏叔琮忙上前看看葛从周写的字,诧异道:“还真是‘人王中心’四个字!哈哈,看来天下节帅,都该拜使相做个中心才对!” 丁会笑着说:“果然甚是凑巧。” 朱温也来了兴趣,忙手蘸茶水,写了“全忠”二字,端详一回说道:“果然不差,正是‘人王中心’四字。” 张归厚连忙凑趣:“天下四十八路节帅,都可说是‘人王’,唯独使相才是他们的中心。这么说来,使相真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葛从周又说:“更难得的,是这四个字,乃是官家所赐!三郎,这才是天意啊。” 朱温想了一阵,终于笑了起来:“甚好!此番却要遵官家之意,称某为全忠!” 众将一起叉手唱喏:“遵命!” 张全义却说了句有些煞风景的话:“使相,张某进城之时,听说大郎还在缉拿一个小儿?” 朱全忠看看满脸忠厚的张全义,无奈回答:“这可不是一般小儿,他是独眼贼的三郎。” 张全义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无论如何,与一小儿为难,恐怕有损使相颜面。如今又有圣人赐名,使相何不趁着喜事临门,赦免了这小儿?” 朱全忠心里好笑:张全义这人,在洛阳当防御使的时候,重视农业生产,亲自深入田间地头,发现田地里有杂草的,就要罚人家一月劳役;若无杂草,便会赏五百文。他又四下招募流民,让他们领取土地耕种,自家可以留下三成收获物。不过两年,洛阳一带居然野无闲田,人丁兴旺,府库充实,俨然成了乱世中的一方桃源。朱全忠闻知此事,便格外关注张全义,正好此时河东将领李罕之自河阳入侵洛阳,张全义向朱全忠告急求救,朱全忠就派丁会统兵两万,击走李罕之。此役之后,张全义感到乱世之中,还是要找棵大树做靠背才好,干脆投奔朱全忠。朱全忠闻讯大喜,竟然不顾沙陀军还在城外,亲自出城迎接张全义,这才有了两人促膝长谈一幕。可是一番谈话,也让朱全忠了解到张全义此人,真是一个田舍翁。野心雄心,都跟他毫不沾边。这个特点,倒是让朱全忠更加欣赏张全义:不错,你给我当好田舍翁,种好地就行。 此时听张全义为一个小儿出面讨饶,朱全忠倒是有心答应下来,不再追杀那个小儿。但是有一层顾虑,如果自己轻易答应张全义的请求,这田舍翁会不会小看了自己,甚至将来恃宠而骄?朱全忠坚信,随手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轻易送出去的人情,也没人觉得贵重。他没有立即答允,而是看似随便地看了一眼葛从周。 葛从周心领神会,当即说道:“张公此言差矣。若擒了李克用三郎,将来也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肆意荼毒中原,大唐子民,方能平安耕读。农家有地可种,士子有书可读,军民人等各得其业,这等盛世景象,张公不指望吗?” 张全义笑了:“将军所言,自然是张某一生向往。” 葛从周也笑了:“却又来!擒这小儿,便是使相抵挡沙陀人剽掠的手段,怎可说是与小儿为难?” 朱全忠觉得葛从周话说的不大好听,就咳了一声,看着张全义:“就是这句话,但使士子农夫各得其业,纵然朱某颜面有损,又何足道哉?” 张全义这才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若再坚持赦免那小儿,就等于是纵容沙陀人剽掠,这当然违背自己一向的追求,如何使得?若要汴境太平,就只能由着使相继续捉拿小儿。自己难道自抽耳光?为难之下,他只能呆呆地望着朱全忠,希望使相帮自己一个忙。 朱全忠笑了笑:“张公最具慈悲之心,所以连沙陀小儿也想庇佑。有如此慈悲,将来必享高寿啊。” 大家看看张全义的满脸皱纹,肚子里都在暗暗发笑。他如此操劳农事,恐怕知天命都活不到呢。 朱全忠继续说道:“全忠有天子敕命,要为国勘平匪乱,抵御蛮夷。偏生张公又如此慈悲,倒是叫全忠好生为难。” 葛从周心头雪亮,当即说道:“三郎,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朱全忠颔首:“说来。” 葛从周:“三郎何不与张公做个赌注?” 张全义诧异地看着葛从周,不明白怎么会扯上赌注?却听葛从周继续说道: “若张公真的肯为国分忧,给三郎献上一年军粮,三郎便先赦了那小儿。只是,不知张公可愿拿出一年军粮,来救这小儿性命?” 朱全忠差点笑出声来,张全义治理洛阳两年,第一年成效不大,去年却喜获丰收。从洛阳收走一年军粮,恰好把他这一年的收获,搜刮的七七八八,合着这田舍翁两年辛苦,到头来基本都进了自己囊中,朱全忠心情好生欢畅!通美真乃能臣!他的要求,正好符合了自己送人情不能随便送的原则。他两只眼看着张全义,心里却暗自嘀咕:你要救那小儿,且看是否真诚? 张全义完全可以驳斥,这不是跟土匪绑票索要赎金一个调调吗?何况张某不过是好心求个人情,张某和那小儿非亲非故,怎么就要被敲竹杠?但他一向诚实,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却不知使相的一年军粮,合该多少?洛阳虽然去年薄有积蓄,却也未必能够供得上。” 朱全忠腹内大笑,却也不想过分为难这个老实人。一个是要张全义的洛阳来做后勤支撑,另一个也准备让节度副使裴迪、粮料使韦震等人,去洛阳学习一下张全义的经验,回头把宣武镇的农业搞上去。 那时候的军阀,起兵闹事的时候当然是混世魔王,像黄巢那样流寇主义,走到哪抢到哪,所经之处,赤地千里;可一旦有了地盘之后,也明白猪养肥了才能吃的道理,开始保护自己的地盘。有那混得好的,做了一方节帅以后,屁股决定脑袋,那就更要努力发展经济。剽掠就算还搞,那对象却已经是其他藩镇了。 有了这些考虑,朱全忠就大度地一笑说道:“这样吧,通美,你陪着张公去找粮料使韦震,当面算清军粮供应所需。若张公果然为难,也还有商量余地。大郎!” 朱友裕在一旁一直听的津津有味,现在听阿耶召唤,马上大声答应。 朱全忠说道:“既然张公用一年军粮来救那小儿,自今日起,就莫再追那小儿了。” 朱友裕当然高兴,那小儿逃向蔡州,本来也无处擒拿;现在阿耶一个顺水人情换了一年军粮,脱了他这差事,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张全义听说那小儿已经不被缉拿,自以为挽救了一条幼小生灵,心里也非常痛快。 汴州城外的李克用,也得到了王重荣送来的消息。听说朝廷不但给了自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衔,还将他封为陇西郡王,心中大为宽慰。众将闻讯也纷纷前来贺喜。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笑着问:“镇远如何看待此事?” 周德威连忙抱拳说:“末将终于能称司空为大王,自然欣喜不已。” 李克用笑了起来:“你当初的那个计较,现在看来还真是好用。这使相名衔啦,郡王封号啦,如今朝廷是可着劲往我们这里塞。” 周德威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臣记得原先说的是,要大王不断向朝廷申诉此事,总要让朱三时刻被朝廷忌讳才好。” 李克用想了一下,忽然故意问:“镇远,封郡王的是我,你为何欣喜?” 周德威当然明白李克用的意思,马上朗声说:“大王,此事末将倒是有四个计较:第一个,我等众人跟随大王南征北战,便是为了匡扶社稷,救民于水火,官家认可咱们,当然至关重要。” 李克用微微颔首:“第二个呢?” 周德威立即回答:“第二个计较,说来有几分尴尬,就是人皆有私心。我等追随大王,自然也想靠了这一刀一枪,谋个富贵。如今大王做了郡王,大家伙前程敞亮,自然欣喜。” 邈佶烈等人都轰然叫好。 李克用看看邈佶烈,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如此,朝廷又给朱温赐名朱全忠。哼,孤看他哪里忠?必是个大大的奸臣!” 看着众将频频点头,李克用接着挺胸说:“朝廷赐名,孤这郡王,也可赐名!邈佶烈,孤赐你改名李嗣源!” 李嗣源连忙跪下:“多谢父王赐名!” 李克用让他起来,周德威笑着说:“恭喜大太保,‘嗣源’两字,好生堂皇。” 李嗣源向周德威拱手。只听李克用问:“镇远还有什么计较?” 周德威说:“臣要说的第三个计较,便是称王庆典,恐怕要等返回太原再正式举办,一个是隆重其事,是个尊崇朝廷的意思。再一个就是让太原军民与大王同乐,今后众志成城。” 李克用皱起眉头,用手指头弹弹王重荣的来信:“王公也说了,圣旨是送往太原。咱们是要赶紧回太原接旨呢。” 李存孝却问道:“不打汴州了?” 李克用看他一眼:“马军攻城,本非长项。此番且饶过朱三也罢。” 李嗣源拉了李存孝一把,李存孝这才发现,刚才喜庆热烈的气氛,因为自己提起打汴州,现在已经低落下去。他连忙换个话题,问周德威:“镇远,你最后还有个什么计较?快说啊。” 周德威笑着看看李存孝:“若是返回太原,有两条路。或是经过洛阳,或是走河阳。洛阳张全义与朱三亲厚,只怕未免有些难堪。” 李克用断然:“洛阳肯定不走,咱们经过河阳,去看看李罕之。” 沙陀军终于离开汴州了。当数万大军扬起的遮天黄尘逐渐散去后,一大片新起的坟地,孤独地留在了旷野上。五月的风掠过坟头,掠过那几块石碑,那是史敬存、薛铁山和贺回鹘、陈景思等人的坟墓。 这些石碑,将要在这旷野上饱经风霜雨雪,最终逐渐倾圮。 改变历史的上源驿之变,到此终于画上了句号。但影响今后中国政局几十年的朱李两家的征战,此刻才刚刚开始,这一大片新坟,就是上源驿之变的省略号。 ------------ 第15章 刘窟头 听说汴州城外的沙陀兵马已经撤走,张惠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的,毕竟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只是运用了头脑里的智慧,就平息了这么一场大战,多少男子汉因此得以保留性命。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造的浮屠,该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了吧? 得意之余,她让婢女柳絮陪着自己,亲自登上了曹门,远远眺望曾经的沙陀军营,如今只剩下数百新坟,冷风吹来,一片萧瑟寂寥。 张惠忽然感到,人生其实也不过如此:一个人每每得意之后,忽然也就进入人生低谷。得意之日,又何尝不是失败之时?都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其实成功也就走出了失败的第一步呢。此中玄妙之处,乃是天道回环,世间的凡夫俗子,又有几个看得透?感慨之余,才让柳絮扶着自己下城。 李罕之也是河东将领。他人长得干瘦,但力大无穷,特别是擅长登山,两条腿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奔跑时翻山过岭犹如平地,更像一只凶猛的豹子。听说连猎户都跑不过他。 李罕之人气不错,酒量更不错,一顿酒喝下来,河东大将们七斜八歪都醉倒了。 只有周德威没喝酒。不是他不喜欢杯中物,而是大王曾经说过他,喝酒容易误事。 虽然大王本人就常常喝酒误事。 但可能有太多的切身经历吧,大王劝诫起别人来,真是情真意切。 周德威被深深打动了,竟从此不再饮酒。 李罕之没有醉倒,他领来一个人晋见大王。 李克用睁着醉眼,看看李罕之引来的这个男人:身高五尺多,眉毛枯黄,眼睛倒是灵活,颏下三绺黑胡须,脖子上没什么肉,整个人看起来精明强悍,非常灵活。不知为什么,李克用心中凛了一下,那股寒意,让他的酒意都少了六七分。 李克用冷冷问:“罕之,你带来的是个啥人?” 李罕之向男子使了个眼色:“快点说啊,使相问你了。” 男子慌忙跪下答道:“回禀使相,小的刘安,表字仁恭。” 李罕之连忙介绍:“使相,这刘仁恭最善掘地,曾挖地道破了易州城,故此诨名刘窟头。” 李克用忍不住笑了,起身上前弯腰去摸刘仁恭的脑袋,这跪在地上的男人居然像只猫一样抬起了头让李克用可以方便地摸他脑袋。男人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驯顺奴性让李克用放下了戒心,微笑着返回交椅上坐下: “裤头……刘窟头,哈哈,有意思。孤也称你为刘窟头,如何?” 刘仁恭倒是乖觉,连忙笑着回答道:“小的本来有此诨号,怎生称呼,却全凭大王喜恶。” 李克用哈哈大笑:“刘窟头,呵呵,刘窟头。也罢,你且平身,孤今日心情不错,便听你来历。” 这时候周德威也过来了,他仔细看了下刘仁恭,不觉皱了皱眉。想要开口,看看情形,又闭住了嘴。 刘仁恭站起来后还是毕恭毕敬:“大王明鉴,小的本是幽州人氏,不合恶了那李匡筹……” 李克用看了一眼周德威:“是卢龙军的?” 周德威回答道:“想来是他。” 刘仁恭瞟了一眼周德威,又继续说道:“大王明鉴,小的说的正是他。此人先是撵走他兄长李匡威,自立为卢龙节度使,却又一味骄横跋扈,穷兵黩武。小人心内不忿,便领了蔚州的儿郎们,想为老帅李匡威求个公平。无奈众寡不敌,反而遭李匡筹追杀,千里逃来河阳,大将军可怜小人,答应引荐给大王,小人顾虑并没什么晋见礼。大将军说大王乃是古道热肠,正义凛然,从来不拘那些俗礼,故此小人贸然来见,还望大王恕罪则个。” 李克用对李罕之和周德威正色说道:“刘窟头的好处,便是一个义字!孤平生最恨那帮见利忘义之徒!最敬那等舍生取义之士!” 李罕之和周德威连忙一齐回答:“末将谨记大王教导!” 李克用看着刘仁恭说道:“刘窟头,你不忘故主,挺身而出,为民起义正是孤欣赏的义士!” 刘仁恭满脸堆着笑:“啊呀,大王谬奖,小人愧不敢当。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便是想……” 李克用一皱眉:“有话直说!” 刘仁恭忙叉手唱喏:“小人昼思夜想,便是想为故主报仇,听说大王手下兵精将勇,扫荡黄巢如风卷落叶,小人真是敬仰。不知大王可否……” 李克用听明白了他来意,一者觉得这刘仁恭是高义之士,二者卢龙军与河东素有过节,三者刘仁恭说话好听,当即慨然说道:“罕之,你便先给刘仁恭拾掇一身行头,让他将养几日。待得返回河东后,孤借给他一支兵马去打李匡筹,看他有无运气。” 刘仁恭心花怒放,连连叩首:“大王果然仁义!刘仁恭得遇明主,真乃三生有幸。” 逃往蔡州的叶友孝,当然不知道他的便宜老爹已经和他渐行渐远。一路晓行夜宿,叶厚生晚上还要给骡子喂草,叶友孝因为才拜了义父,所以每天吃吃睡睡就行了。就是这样,他也累的不行。今天又是卯时上路,叶友孝一路在颠簸的骡车上,想睡却睡不着,只好呆呆看着天边的星星发呆。 不过跟着叶家走了几天,旁敲侧击之下,他已经得知现在正逢唐末乱世,顿时心里颇为郁闷。如果说穿越是不可避免的,那为何不穿越到什么贞观年间,哪怕是开元年间?那是大唐的太平盛世,万邦来朝,歌舞升平。如果还能穿越到一个什么亲王,哪怕是一个扬州富商的家里,那可就爽呆了,不枉穿越一回。可惜,自己来到的却是唐末,模模糊糊记得有本书说过,唐朝结束后还不到宋朝,而是好几个小朝代。最大特色是武人嚣张,士人全都蔫了。 真是人生大不幸啊,来到这么一个险恶的时代,会不会被那些军头捉去当兵? 社会背景如此也就算了,自己认下的这个义父叶厚生,原来竟然是个小丑,当时叫做插科打诨的。难怪他身高有限。高大魁梧的,一看就是正面英雄,怎么也演不成小丑啊? 进一步了解,其实叶家还真和皇宫有些关系。原来那时戏曲表演还没成为一种正式行当,以表演谋生的,被称为伶人。这也是因为唐玄宗喜好戏曲,自己亲自表演不说,还设立专门机构“梨园”,这样伶人在皇宫里,也就成了贵族们消遣的一种常见方式。很多达官贵人都专门养上一批伶人来提供娱乐活动。说的好听点,是私家伶人;说直接点,也就是斗鸡斗蛐蛐儿的,不都得养斗鸡养蛐蛐儿不是?对了,有个词儿,叫做“豢养”,虽然难听,但倒是真实。 叶家就是僖宗宠妃叶娘娘的私家伶人。叶娘温唱些小曲,内容当然都是唐诗,顺带也吹管笛子,弹些管弦,凑个气氛;叶厚生作为“主角”专门插科打诨,当时叫做“弄参军”,但他因身形不高,身着女装“弄假妇人”时,也是惟妙惟肖,令人捧腹。他承包了全场所有的包袱笑料,所得赏钱最多,不愧为叶家的顶梁柱。叶大娘的角色叫“苍鹘”,不论叶厚生是表演“参军”还是“假妇人”,都是叶大娘嘲讽捉弄的对象。叶大娘身高体壮,声音又粗又响,的确是个绝佳“苍鹘”。幸好在生活里她倒是非常尊重叶厚生,整个一“夫唱妇随”。不过那个时代的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叶大娘如此尊奉家主,倒也不算稀罕。 叶娘娘一个是喜欢他一家正好配齐了“弄参军”的角色,一个也因为正巧同姓,便索性把叶家养在宫外,一旦有了庆典或者闲暇时想要消遣,就命太监把叶家传进宫中表演。与其他王侯家养的伶人相比,叶家总是笑点最多,赏钱也最高。叶娘娘也觉得这家伶人很是为自己长脸,所以赏赐不断。这就像你养的斗鸡、蛐蛐总打赢,你是不是也会给它改善生活? 叶娘温追忆这些往事时,满脸都是幸福。叶友孝看着这个义姐,心里颇是不以为然。这什么啊,完全就是达官贵人豢养的奴婢玩物罢了,哪里有什么人格尊严?而且使劲作践自己才能博取贵人一笑,哪里有什么艺术性?还不如唱唱少先队队歌呢,起码那个不伤自尊。 提起这次前往蔡州投奔的薛公,名叫薛能,字太拙,河东汾州人。曾任工部尚书,皇帝召见后赏他去叶娘娘那里看戏,不料这薛公能写《柘枝词》,而且写的极好。阿姐告诉他,“柘枝”的意思,就是健步跳舞,有了薛公的《柘枝词》,阿姐在演戏的时候便可以边唱边跳,更好的烘托气氛。叶娘娘后来患病而死,临终前专门安排叶厚生前往蔡州投奔薛能。因为黄巢造反,叶家到了汴州后就不敢继续南下。眼下可能是听说黄巢已经败亡,所以叶家再度南下。 听阿姐讲了叶家的情况后,叶友孝却是更加失望。不但是穿越到了乱世,而且拜的义父还是一个小丑,是贵族的玩物,取乐的工具。人家穿越都是人上人,我穿越却是人下人! 一路跋涉,辛苦倒还不说,主要是那些常常出现的官兵,让叶家心惊肉跳。幸好叶厚生有叶娘娘的亲笔旨意,又听说他们是投奔蔡州节帅的伶人,官兵们倒是也不敢造次,最多调侃阿姐两句,也就各奔东西了。 叶娘温忽然一声轻叫,惊醒了沉思中的叶友孝,顺着叶娘温的手指看去,山脊后薄薄的晨雾里,居然走来一群人。仔细去看,这些人都是绳索捆绑,步履艰难。旁边却有几个兵士监督着他们,显然是押送的兵士。 一匹快马驮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过来,那将军大声呵斥什么,隔得远了,听不分明,但看他挥动马鞭的架势,想必是催促走快些。 叶友孝没有深入去想这群倒霉蛋的命运,心里浮起一句冷漠的话:与我何干?接下来,他把眼光投向了他们身旁的几棵小树,正逢辰时,朝阳照过晨雾,金色的阳光洒在树叶上,一个个小小的金色亮点,形成梦幻般的光影不停闪烁。居然有几只小鸟在树上跳跃,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这种寻常的景象,却是叶家一路行来都未见过的。树叶,小鸟,早都被饥民吃得一干二净了。说句笑话,如果太阳是个大蛋黄,也会被饥民们分食干净。 叶友孝欣赏着风景,又有些奇怪,这里居然还有树叶和小鸟?真像珍贵的史前遗物啊。此时腰杆上又被阿姐杵了一下,见阿姐还指着那些人,只好也看过去,这一次叶友孝也呆住了。 与刚才不同,现在走出晨雾的人已经足有数百,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晨风里,队列的末端还藏在晨雾中,看不清楚。但这个场面已经让人惊叹了,队伍两侧,都有兵士在押送:可是这些人看样子都是些普通百姓啊,怎么看也不像江洋大盗,为何要兵士押送? 叶厚生江湖经验丰富,忙让叶大娘将骡车赶入一条岔路。匆匆行了几里路,再也不见那些百姓,方才停住。远远看见有个村子,便让叶大娘把骡车赶去那个村子,村里居然还有几户人家,虽然都是空屋并无人烟,但也让叶家人颇为高兴。他们一路行来,遇到的都是些残破村子,并无人烟。只能寻个房屋挡风,自己吃些干粮过夜。 叶厚生总说“到了蔡州见了薛公,就能吃面饼了”,这句话的感染力越来越强,后来叶友孝都形成了思维定势:薛公=面饼。唉,到了这个地步,真后悔穿越前浪费的那些粮食。不说炸鸡腿吧,就算一个面包……算了,不想了。 一家人找了个逃亡人家住下,叶厚生倒是满意,这家人看来日子本来不错的,家里水井、马槽样样齐全,把炕草铺整一下,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叶娘温坚持睡觉要盖被子,叶大娘无奈之下,只好去骡车上打开行李。这时候叶厚生从外面回来,脸色煞白,脸上的肌肉全都僵住了。叶大娘见状慌忙上前搀扶,叶厚生却推开她手,自己缓缓进屋。 ------------ 第16章 吃人的噩梦 看见叶厚生失魂落魄走进屋里,叶大娘诧异万分。她眼中的一家之主,向来都是镇定有方,甚至可以说稳如泰山的。官人怎么了? 叶大娘连忙追进屋里问:“官人为何如此狼狈?” 叶厚生缓缓叹口气,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今日辰时所见的大队百姓,你可还记得?” 叶大娘忙说:“自然记得,所以官人才让我们躲到这村子里。” 叶厚生:“我打听来了,这大队百姓,名叫‘军粮队’。你可知为什么叫军粮队?” 叶大娘思忖一下:“莫非他们是运送军粮的?但妾眼拙,似乎没见到他们扛着粮食,或者推了粮车?想来真是古怪。” 叶厚生摇头苦笑:“他们自己就是军粮。” 叶大娘不理解:“官人何意?” 叶厚生说:“午时,我远远望见,那些兵士把百姓直接杀死下锅!” 叶大娘惊叫一声,叶娘温脸色煞白,与叶友孝四手相抓,吓得连叫都不敢叫,姐弟俩死死盯着叶厚生。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幸好屋顶被打破了小半,有些阳光进来,否则这里就简直是个坟墓。 过了很久,只听叶大娘喃喃说道:“竟然如此。亏得官人领了我们,及时离开那大队人马,那……” “军粮队”这几个字,她始终不敢说出口,似乎这几个字已经成了莫大忌讳。 叶厚生摇摇头:“我也只是觉得,那大队百姓来的蹊跷,却哪里想到他们就是军爷们的军粮,食物!” 叶大娘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念佛。 叶友孝壮起胆子问:“那些百姓就都不反抗?” 叶厚生看看他,叹了口气:“还不是都存了侥幸念想,总觉得下一个杀的未必是我,谁又敢向前讨死?再说也都饿的没气力,又怎敢与贼寇动手?岂不是抢先送死?” 叶大娘忙抱住他:“友孝莫要再问。” 叶娘温想了想说:“看那百姓队里,也有妇人。” 叶厚生:“妇人就更惨了,常常被糟蹋之后就杀了下锅。” 叶娘温惊叫一声,叶大娘连忙又一把搂住女儿,看姐弟俩都在怀中,心情安定几分,却忍不住说道:“官人又不曾见,反而吓了女儿。” 叶厚生叹口气:“往常听客官说过,黄巢那厮还专门有人肉作坊,将人肉分作几等……”说着才忽然意识到这些事是少儿不宜的,连忙自己掌嘴:“唉,下道了,下道了,不说了!” 叶友孝已经吓得脸色煞白。虽然在义母怀中,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叶厚生见状把他拉过来,自己搂住了他肩膀。然后改换口气,严肃地看着家人:“干粮不多了。今日未时睡觉,省下一顿饭,也是好的。” 叶友孝暗暗叫苦,一日三餐变成两餐,还能忍受,现在居然要变成一餐。好惨。但刚刚听说的吃人肉惨剧,让他又感到,现在争论两餐或者一餐,好像很不合适。 阿姐却说:“未时我睡不着。” 叶厚生非常强硬:“必须未时睡觉。睡不着时,咱们子时出门,也省得遇上那些吃人的贼。” 叶娘温吓得又扑到母亲怀里,叶大娘轻轻拍着她脊背,抬眼问道:“官人是说,咱们今后都要昼伏夜出?” 叶厚生缓缓点头:“今日幸好命大,没被那些贼人看见。下一回再如此招摇,只怕抬出薛公的名号来,也不济事。” 叶大娘却问道:“不知咱们是否已经来到蔡州地界?若是,薛公便是此地节帅,他的名头,怎不济事?只怕还有官军来给咱们引路进蔡州呢。” 叶厚生连连摇头:“快做白日梦吧。” 叶大娘噗嗤一笑:“未时睡觉,可不就是做白日梦?” 叶家借住的这一户人家院落厢房俱全,虽然有些残垣断壁,但寻两间屋睡觉却不难。只是听了“军粮队”的恐怖事情,叶娘温不敢单独睡觉,一定要和母亲一同睡。叶厚生便叫了叶友孝,找了间厢房睡下。 没晚饭吃,叶友孝饿的心慌慌,翻来覆去熬了很久也睡不着。忽然听见旁边的叶厚生肚子也“咕噜噜”叫,就问:“阿耶,真的不吃饭了?” 叶厚生指指头顶漏出的星空:“都入夜了,还吃啥饭。睡觉!” 叶友孝只好闭上眼睛,却感觉手上忽然有个粟饼,还微微带着些义父的体温,一边感动,一边狼吞虎咽吃了下去,却听义父嘟囔一句:“半大小子,吃死爷娘。” 叶友孝忙问:“阿耶可要吃点?” 半天没听见叶厚生回答,却微微传来叶厚生平稳的呼吸声,看来是真的睡着了。叶友孝也用力闭上双眼,却总是隐隐约约看见那队百姓,看见他们从晨雾里走出来。有的还朝着自己做出个笑容来,有的却眼里都是绝望的眼神。忽然又好像有个小校看见了自己,要指挥兵士们来捉人。 猛然一惊,头脑清楚了些,才发现自己还在“僵卧荒村”,无奈只好闭上眼睛再睡。 头脑里乱糟糟的,总是觉得身子底下难受,连肋骨旁也一阵阵痒。痒的难受。 一会儿想着:“哪有吃人肉的军队?阿耶肯定看错了。” 一会儿又想:“我们住在这个村子,难免招人眼目,那些吃人军不会冲过来吗?”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辰时看见“军粮队”的地方,树上的绿叶还映着阳光,一点点的亮。树枝上的小鸟,也在无忧无虑地欢唱。 鸟鸣?不对,那声音,分明是个女子在呼救! 叶友孝小心移动身子,慢慢往荒草里看去: 果然看见衣裙翻动,真的有个兵士正在凌辱一个民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如此嚣张!叶友孝恶向胆边生,正要上前,却又心里犹豫,自己能救得了这个民女吗?但若自己不去救她,她是不是像阿耶说的,被凌辱之后,又被贼人煮熟吃掉? 心里正在纠结不已时,却得知一个信息,这女子早已被贼兵们糟蹋多次了。叶友孝暂时放下心里纠结,反正她被凌辱也不止这一次,自己人小力弱,非但救不了她,反而会被贼匪吃掉。 想起阿耶说道,贼匪还把人肉分作几等,莫非也像我们吃猪肉,分作什么前腿肉、五花肉之类? 这一想不得了,忽见一头野猪向自己愤怒地冲来,叶友孝吓得转身就跑,可是却迈不开腿,好像腿脚都陷在泥淖里了。看那野猪,挺着獠牙离自己已经很近了。 惊慌无奈之时,忽然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声,吃惊的看去,什么军粮队,早已无影无踪。而那头野猪,却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阳光下的一片竹林,竹林里,居然有个女子在生孩子。 恍惚知道了,这产妇就是刚才那女子。 她竟然生下一个男婴! 叶友孝一直想知道,婴儿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这时候就瞪大眼睛去看婴儿,但却不知为何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弄得很脏很脏,是那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脏。正在困窘时,忽然看见自己的手上居然有个“林”字,而且不是宋体、楷体,而是“华文彩云”的字体!好奇怪,自己也没用过几回“华文彩云”啊,怎么会写到了手上? 又想起那妇人,再去看时,长发依旧挡着她面孔,看不到长相。忽然那妇人用手指从地上蘸了血液,在破裙子上写了大大一个“林”字。 叶友孝只是觉得这“林”字十分眼熟,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倒是忽然明白过来:这婴儿便是林家始祖! 模模糊糊中,叶友孝就想去上前认祖,不料那始祖已经变成一个虬髯大汉,朝着叶友孝怒吼:“臭小子!背祖忘宗之徒,竟然给叶家去承继香火!” 叶友孝正要分辨,早被始祖一掌推下悬崖,四周云雾缭绕,自己马上就要落入万丈深渊!恐怖万分的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救命”! 叶友孝惊醒过来,只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梦境历历在目,也不知是真是假? 原来是义父摇醒了自己,叶友孝懵懵懂懂中,只听叶厚生说:“友孝你怎么大叫一声?反而吓我一跳。” 叶友孝只好说:“没什么,我还想睡。” 叶厚生笑了:“车上睡吧,现在已到子时,料想贼人们该当睡下了,趁着此时太平,咱们现在赶路。” 糊里糊涂上了骡车,靠着软绵绵的行李,叶友孝觉得比刚才那硬炕强了许多。朦胧中想起今天是未时睡觉的,自己一直睡不着,不知何时睡着,还做了这个吃人的噩梦。想到梦境,心里犹自忐忑不已,他倒是听爷爷说过,林家始祖是文曲星比干,说自己学习不好就会辱没祖先。为什么自己梦见的始祖,却是军粮队的一个妇人受辱所生? 暗暗唾弃自己,明明有一个光荣的祖宗,偏偏要做这噩梦。但是,万一自己的始祖真的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呢?咳,穿越成了人下人的干儿子,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要把祖宗辱没!不知不觉间,叶友孝两眼炯炯,看清了本质问题: 这次穿越完全是一场错误! 唐末这世道太TM可怕了! 我应该穿越回去! 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叶友孝终于有些心安理得了,困意再度上头,他又有些摇摇欲睡了。忽然想到:穿越回去?不干了?好虽好,只是,怎么穿越回去? 这才是本质问题啊!该死的穿越,它是一张单-程-票! 骡车走了多久?为什么停了下来?停下来多久了?叶友孝一概不知,他被深深的沮丧打败了。忽然发现,天早就亮了,但是今天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天空,莫非要下雨? 一个矮小的身影向骡车跑来,叶友孝连忙仔细看去,哦,是义父。 叶厚生跑到骡车旁,叶友孝永远记得他那张脸:他脸上的所有肌肉全都死去了,只有两只眼睛还睁着,但却没有一点光芒。难道说,乌云还能把人的眼光吞噬? 叶大娘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官人,你没事吧?” 叶厚生说话了,看来他还活着:“完了。” 叶友孝忍不住一个哆嗦:吃人的贼匪来了? 叶大娘倒是还沉着:“究竟何事?官人不妨慢慢说来。” 叶娘温给阿耶送上一葫芦水,叶厚生接了过来,慢慢喝了两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青草上,屁股落地的沉重声音压住了小草的呻吟。 叶厚生抬头看着叶大娘说道:“再走五里路,就到蔡州了。” 叶大娘还没说话,叶娘温已经跳下了车:“终于到蔡州了!真好!阿耶,我们要见到薛公了吧?” 叶大娘和叶友孝也满怀期望地看着家主,叶友孝甚至已经想到了面饼的香甜味道。可是没想到叶厚生却满脸愠色斥责道: “女孩儿家不许胡说!薛公已死,谁去见他!” 见父亲申斥自己,叶娘温又是诧异又是委屈,不由一下子伏到母亲怀里,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哽咽抽泣。叶大娘一面轻抚女儿后背,一面说道:“温儿又不知薛公已死……且慢,薛公死了?怎么死的?病故吗?他年纪不大啊?” 叶厚生不耐烦地瞪了叶大娘一眼:“偏你如此饶舌!薛公是被杀死的!” ------------ 第17章 主心骨 叶大娘听到薛公被杀,不觉又是一愣:“薛公已经官居蔡州节帅,怎么……谁敢……” 叶厚生好像也感到把怨气发泄到妻女身上是没有道理的,就放缓了口气说道:“这世道,犯上作乱的,多了!昨天不是还见了吃人肉的匪兵吗?” 叶大娘三人都连连点头,叶友孝恍惚间甚至又想起了昨晚那个恶梦。 只听叶厚生又说:“我去打听过了,说是有个叫做周岌的军官,不伏薛公指使,居然挺刀上前。你想薛公乃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不过是惯写些《柘枝词》,何曾见过这般凶狠军官?听说是当即就被连杀数刀,死于非命。” 叶友孝想不明白了:“阿耶,节帅身边,该有很多人护卫啊?” 叶厚生看他一眼:“这却不清楚了,也可能是见那周岌凶狠,大家都不敢上前?” 叶大娘听明白了丈夫如此沮丧的原因,想想说道:“官人,据如此说,咱们是去不得蔡州了。” 叶厚生:“现在是去不得。” 叶大娘听他话里有话,又问:“官人之意,将来还是要去?” 叶厚生叹口气:“我也说不清啊。只是听人说,现在又有个周岌的对头,叫做秦宗权的,正领兵攻打他呢。” 叶大娘眼睛一亮:“这秦宗权,想来是要为薛公报仇?” 叶厚生挠头说道:“这个倒是不分明。” 叶大娘忍不住埋怨:“官人,你问话也该问个敞亮。如此有两分没三分的,咱们如何定得行程?” 叶厚生点点头:“娘子说的也是。既如此,你们还在这里等我,我再去问来。” 叶大娘连忙把一把小刀递给他:“官人,兵凶马乱,带着防身。不到万不得已,莫要与人争执。” 叶厚生点点头,又跑远了。 叶大娘满脸愁容坐到骡车上,叶娘温连忙上前搂住阿娘,叶友孝想了想说道: “阿娘,若孩儿所料不错,这秦宗权,肯定是要为薛能报仇……” 叶娘温纠正他:“会不会说话?要叫薛公!” 叶大娘摇摇头:“算了,他人都没了,友孝叫他薛能,也且随他吧。” 叶娘温却说:“阿耶一路都说,见了薛公,便有面饼吃。哎,现在……” 叶大娘用手指梳拢女儿的头发,说道:“先听友孝说来。” 叶友孝说道:“阿娘,秦宗权既然是为薛公报仇,我们又是去投奔薛公的,孩儿心想,秦宗权就该跟咱们是一头的。” 叶娘温笑了:“以你所言,我们去见了秦宗权……秦公,也可安生下来,吃上面饼?” 叶娘温已经开始把秦宗权尊称为“秦公”了。 叶友孝看着母女两个期待的眼神,忽然心里有了一种救民于水火的冲动,也为自己能够为家庭做出重要决断而自豪。在这个时代,男人的作用,就是成为家庭的主心骨,而女人,她们都是依靠着男人,在男人的指引求生度日。叶家母女,已经比绝大部分女人更有见识了,但是遇到大事,她们仍旧下意识地听从男人的决断。 叶友孝胸有成竹回答道:“理应如此。” 听见叶友孝的肯定回答,母女俩不由相视一眼,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是啊,千里奔波,到了蔡州城下,却进不了蔡州,这真的让人受不了。现在叶友孝的说法,总算是让她们松了一口气。 看着母女俩轻松的神情,叶友孝更进一步展开分析: “据我看来,秦宗权既然敢举兵攻打那个姓周的,想必也是个能征惯战的武将。那么,姓周的以下犯上,已经失了道义,失了人心。所以姓周的叛军肯定抵挡不住秦公的复仇之师,所以这场仗,估计没几天就能打完。那时候,我们一样可以进蔡州,向这位秦公说明我们的来历,蔡州经历这么大的劫难之后,肯定也需要我们去给他唱唱戏,给他粉饰太平啊。所以,我料想,没多久我们就能在蔡州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也改口称“秦公”了,他只是在奇怪,怎么我的口头作文能力,忽然有了这么大的提升? 母女俩都被他的精彩分析打动了,叶大娘更是笑了起来:“哎呀,友孝说的真好,要是如你所言,那真是佛菩萨保佑咱们了。” 这时候叶厚生也回来了,看着他又是一副僵硬的面容,母女俩的心情重新跌落谷底。叶友孝也心中忐忑,自己的逻辑没有毛病啊,义父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受了风寒?这可是病,得治。 叶友孝听见了义父的声音,他终于懂了什么叫“怆然而涕下”: “娘子,叶某都打听明白了。这秦宗权的确是打着为薛公复仇的旗号。” 叶友孝糊涂了,这明明是好消息啊,怎么义父的声音却充满了不详?然而他马上就明白了: “然而娘子可知,咱们昨日碰上的军粮队,就是秦宗权的军队!” 不单是叶娘温一把抱住了母亲,叶友孝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股寒意蹿上了心口。 其实仔细想想,秦宗权既然正在攻打蔡州,那么蔡州附近,当然很容易遇到他的部下了。平静下来的叶友孝暗自懊恼,刚才分析的时候,怎么把这么明显的事情给忘了? 叶大娘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但她还算镇定:“官人,据此说来,咱们是不该去投奔秦宗权了。” 叶娘温连忙插嘴:“阿耶不可!” 叶厚生看看她:“什么不可?” 叶娘温:“女儿是说,不可投奔秦宗权!女儿怕被他吃了,女儿绝不做送肉上门的蠢事!” 叶大娘也被女儿逗得苦笑:“满嘴乱说。什么送肉上门!” 叶娘温:“他们吃人,咱们去找他,那不就是送肉上门?” 叶厚生点点头:“女儿放心,阿耶不去找他。” 叶大娘一脸严肃:“官人,妾也肯定不去给那帮吃人恶魔唱戏。” 叶友孝没有说话,既然秦宗权就是吃人匪军的老大,那么当然不能去找他了。不过,自己的第一个计划,一个没有逻辑错误的计划,马上就在残酷现实面前碰的粉身碎骨,烟消云散。叶友孝感到苦闷,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胎死腹中的计划,更是为了今宵不知何往的迷茫。唉,自己只是想着主宰这个家庭的未来,却没有想到,现实居然如此不给面子! 听见叶厚生沉闷的声音,好像是从瓮里发出来的:“蔡州去不得了。” 叶家母女,还有叶友孝,都紧紧盯着这个一家之主,就像溺水的人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叶厚生继续说:“咱们回宫吧。” 叶大娘:“官人要回长安?” 叶厚生点点头:“毕竟我们在长安待过几年,如今虽然没了娘娘照拂,但那也只是生计困难罢了。在这河南,这蔡州,可是生死相关。叶家,不能留在这里冒险。是的,留在这里,说不好就会是灭门之祸,断子绝孙!” 叶厚生脸上的肌肉开始活动了:“马上就走,去长安!” 听说要去长安,叶友孝心里一阵激动:还是义父英明!就是嘛,作为一个穿越者,怎么连帝国首都都不去?每个穿越者都知道,要想掌握一个国家的命运,不到首都,怎能叱咤风云? 毕竟是少年,他已经完全忘却了他刚才的那个计划,那个差点葬送了全家性命的计划。 不过少年人,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蓝图,美妙的计划,幸福的憧憬,那都是人在少年时的的盛产。谁让他们有那么多的岁月可以随意抛洒呢? 计划失败了? 没关系,我还有十多个蓝图,没来得及实践呢! 去蔡州干嘛?庸庸碌碌,终老蔡州?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叶友孝,要去长安,去搅动一天风云! 年轻真好。 叶友孝马上就有了更多的期待,更大的理想,更宏伟的抱负。哈哈,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李白的名句吧? 一路上躲躲藏藏,按着叶厚生的设计,叶家始终昼伏夜出,后来更发展成日出则息,并且也不再走官道,尽量躲避来人。 哪怕只是几个行人,也要躲避。 叶友孝常常觉得,阿耶是不是过于谨慎,成了惊弓之鸟?但他很快就想到那个噩梦,想到那些吃人的匪军。阿耶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叶厚生常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现在一个不小心,他们叶家,就是灭门之祸! 终于看不见绿树,听不见鸟鸣了。他们又到了赤地千里的宣武镇了。叶友孝也终于明白过来了:蔡州有鸟叫有绿树,是因为匪兵们吃人!宣武镇没有绿树和小鸟,因为这里吃树皮! 相比之下,显然宣武镇算得“太平之地”了。 叶家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真是生死大冒险啊!连叶厚生都没有想到,蔡州之行,竟会如此惊心动魄!全家差点没被吃掉! 现在多好。虽然肚子还是常常饿,但性命总算有保障了。活着!活着最重要,饿一点算什么?何况,每天还有点干粮充饥嘛。 出了蔡州境后几天,叶厚生确信已经远离了那些吃人的匪兵了,叶厚生也终于改变了昼伏夜出的作息规律,恢复了正常生活。他们没有进汴州,而是径直向西进发,来到了汴州西北的一个叫做八里镇的地方。 叶友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八里镇?自己穿越前,就住在这里啊!难道只是同名? 与前些日子的经历不同,这八里镇上居然还有客栈!连叶厚生都觉得稀罕,在这兵荒马乱、兵燹不断的年月,八里镇,居然会有客栈!真是奇迹啊! 不管怎么说,叶家人都欢天喜地进了客栈,母女俩还奢侈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的叶娘温,虽然头发还是有些黄,眉毛还是那么淡,可是脸蛋上已经恢复了少女那白里透红的娇嫩,她喜滋滋抱住阿娘不断地说着悄悄话。 叶友孝看见阿姐大变活人,心里也觉得稀奇。但是来不及讨好阿姐,就看见叶厚生回来了。他满脸的肌肉都在活动,满面都是笑容。 因为,他不但带回了面饼,还带回了—— 一碗鸡汤! 天啊!八里镇居然可以喝到鸡汤?人不能这么奢侈吧?从蔡州那种魔窟里挣脱性命,已经是老天照顾了。现在居然还有鸡汤? 叶娘温姐弟俩四只眼睛一齐放出饥饿的绿光,被这碗鸡汤牢牢吸住,再也无法挪开。 中国人的老习惯,当然是让孩子们先吃。叶友孝其实想谦让的,鸡肉不算什么稀罕东西吧?但着鸡肉,从来没吃过的香啊,一定是地道土鸡肉! 呵呵,那时候根本没有饲料鸡。 吃一块想两块,吃两块想三块,要不是叶友孝有超强的控制力,这碗鸡肉能被吃光!不过,看着阿姐咽口水的样子,看着阿耶阿娘慈爱的目光,叶友孝终于把剩下的半碗鸡肉留给了他们。 叶厚生还在劝他多吃一点。 叶友孝心里在说:我还是有廉耻的!一家人,鸡肉不能就我一人吃吧? 推开碗筷,叶友孝跑出门去,他实在忍受不了那碗(半碗)鸡肉的诱惑。与其坐在那里咽口水,还不如去看看风景。 虽然看风景不如吃鸡肉。 但是,他打听到了八里镇的一个秘密。当然,对本地人来说,这不算什么秘密,但对叶友孝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八里镇西北,有个道观叫兴真观! 当初林能发生穿越的那个道观,就叫兴真观! ------------ 第18章 我欲潜水归去 听到这个爆炸性消息,叶友孝激动的心儿都要跳出来了。兴真观!啊啊,兴真观,你这该死的、可爱的兴真观!若没有你,小爷我至于这么狼狈危险吗!也幸好唐朝就有了你,小爷我,哈哈,我是林能!我要回去了! 本想找个乡民带路,但叶友孝也知道,秘密被人知道的多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到时候穿越不回去,就要一辈子吃苦、一辈子做人下人了!想想都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更是难以接受的事情!所以,他决定孤身前往。 记得穿越前,爷爷带他去兴真观,坐着三蹦子,好像也就二十分钟吧,也就到了。那么折合下来,应该不到二十里。自己年轻体力好,估计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嗯,古代的道路当然没有现代好,不过,有志者事竟成! 忽然好像看见了义父义母关切、慈祥的目光,叶友孝不由心中一痛:就这么不辞而别吗?是不是太冷漠了?在自己贸然穿越到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的时候,是阿姐挺身而出把自己从那帮熊孩子手中救出,是义父义母重新给了自已一个温暖的家,为了自己这个义子,他们举家离开相对平安的汴州,千里迢迢去投奔薛公,差点被吃人匪帮做了盘中餐! 现在刚刚逃离险境,自己就来个不辞而别,是不是太冷血了? 人不能这么无情! 叶友孝坚定地向客栈走去,可是没走多远,他又猛然想到:见了家里人,自己怎么告辞?就说自己实际上是穿越来的,现在要穿越回去了? 叶友孝脸上浮现出一大团讽刺。 绝不可能! 义父不会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说法,阿娘肯定要摸着自己额头说这孩子怎么满嘴胡言?阿姐又会自作聪明说他一定撞邪了,阿娘就会找人来跳神驱邪,还会让义父把自己牢牢绑住不许移动半分…… 自己就再也别想穿越回去了! 兴真观肯定还在,但明天叶家就要继续西行,渐行渐远,自己再也没有结束穿越回到现代中国的可能了! 或许再过几十年,阿姐出嫁了,义父义母也都死了,自己……就算自己真能活到那个时候,难道就不娶妻生子?那时候又如何抛妻弃子? 徘徊的脚步转了一圈又一圈,八里镇的土路上写满了叶友孝的犹豫彷徨。他终于认识到,现在不回去,就要永远留在这个乱世了!在唐末过上几十年人下人的日子,默默变成一个土馒头。这就是唐末的叶友孝,也许还没有到宋朝建立,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忘记了。 不甘心! 重新向客栈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叶友孝暗暗念道:义父义母,不要怪我无情!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梦吧!我必须穿越回去,也肯定不能向你们告辞了。等我穿越回去,我…… 叶友孝抓抓头皮,无奈了。给他们烧纸吗?他们还好端端活着啊?再说毕竟也没有血缘关系。哎,这一个穿越,带来多少伦理上的困扰! 忽然想到噩梦里的叶家先祖。那真是我们家的先祖吗?那就更说不清了。好在只要到了兴真观,我就可以立刻穿越回去,说不定爷爷还在睡大觉呢!明天回家,见到亲爹亲娘,然后继续上学…… 想起来都热血沸腾。算了,义父义母,今生再见吧! 今夜有月亮,月光温柔投在地上,上弦月在西,叶友孝就向着月亮飞奔而去。古代没有什么夜生活,21点以后就算“人静”了,叶友孝虽然一路飞跑,但却没遇到什么人。 就这样跑了半个时辰,叶友孝停下脚步看看周围,月亮下的那座山,应该就是天界山了吧?自己仍然记得,兴真观就在天界山山腰。可是,什么鬼?怎么没有路?到兴真观的路呢? 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你不要我了? 叶友孝顿时停住脚步,头皮发麻。是那个小鬼吗?不是走了很久了吗? 念头:我不走,你也不许走。 叶友孝暗想,小鬼是担心我穿越啊。 念头:是啊,你走了,穿了,我的身体就没有了,我也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叶友孝无奈:我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现在老天有眼把我送回我来的地方,这不很正常吗? 念头很固执:不正常,就不正常! 叶友孝欲哭无泪:人家穿越都是风花雪月,然后叱咤风云,我这穿越成了人下人的干儿子不说,还一直被小鬼附体。 念头:不会穿,别穿。 叶友孝有些生气:若非我及时穿越过来,这具尸体早就掩埋了腐烂了。若不是我及时穿越过来,这身体现在还存在吗! 没有起新的念头产生,叶友孝稍微心安了些。看来自己还是很有辩论能力的,起码,说服一个古代的小鬼,没有问题。想到这里,更加卖力向天界山跑去。 但这时候又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不是路。 叶友孝仔细看看前面,果然还是一片野地。但他并不相信小鬼的话,小鬼年纪幼小,又没来过这里,他的话,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但有个念头闪过:小鬼这段时间都没打扰自己,不会是到处游荡了吧?所以…… 叶友孝不觉迟疑了下来,是按照自己的直觉去跑,还是听小鬼的?但是,小鬼是反对自己穿越回去的,听他的话?只怕他会让你南辕北辙。 心里有个念头:其实小鬼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反正小鬼没什么质量,不影响穿越速度。 此念一生,叶友孝大吃一惊:如果小鬼跟我一起穿越回去,那就真是阴魂不散了。不要,不要,我在那个世界,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对了,最好再去什么庙宇道观里做个法事,让小鬼永远不沾边,那才是真正的清净。 念头是:会不会太残忍了?毕竟,小鬼虽然纠缠自己,可是也没有伤害自己,甚至恶作剧都没有过。 叶友孝知道这些就念头是小鬼在和自己交流。忽然想起爷爷说过,做事情,一定要分清主次,只选择正确的事情去做。自己现在的最主要的事情,当然就是穿越回去。只要能完成“穿越回去”这个正确事情,带不带小鬼都无关紧要。再说了,他就在脑袋里,想不带他,也没法子驱逐啊? 一切的一切,就是穿越回去。不和小鬼纠缠了,他爱来不来。 念头:他当然来。小鬼离不开这身体。 叶友孝苦笑着摇摇头,按照小鬼的指引,果然上了一条小路,心想“鬼东西办法倒是真多。” 念头:小鬼就在自己脑袋里,骂小鬼,不就等于骂自己吗? 摇摇脑袋,叶友孝决定不再和小鬼纠缠,健步如飞冲向兴真观方向。越走越觉得踏实:好多景色,虽是夜色之中,但穿越前一定看过的。 有个念头:穿越前,不就是上辈子吗? 懒得理睬小鬼,叶友孝径自来到兴真观山门前,却见野草后的两扇山门一扇紧闭,另一扇也倾斜一旁。难道唐末的兴真观就已经荒废了?叶友孝不由皱起了眉: “道士们紧闭山门,想必是要抵抗入侵者,但终究不济事,入侵者打坏山门,所谓破门而入。” 有个念头闪过:这个推测,十有八九是对的。 叶友孝心里想着,脚下却丝毫不停,激动的心情里倒有一半是紧张:这可是唐代,那个放生池修了没有?若是还没修,又逢着贼寇侵袭,道观从此败落下去,此刻自己来到,岂不是白费精力? 忐忑不安四下寻找,忽然欢呼一声:那个放生池就在墙边!还是穿越前的位置! 连忙跑过去察看,又是有些失望:放生池完全是干涸的,什么锦鲤、乌龟,一个也无。没有放生的动物,会不会影响自己的穿越? 不管了,叶友孝鼓起勇气,闭着眼睛就跳进了放生池,熟悉的穿越感立即回来了——他再次摔了一跤,屁股摔得生疼,眼前一黑,然后一亮:果然穿越到了唐末! 且慢,前面的剧本都对,最后这“眼睛一亮”是个什么鬼?什么叫“穿越到唐末”?我是想“穿越回中国”好吧? 脑子里有个念头:反正穿越了啊? 叶友孝气急败坏:穿啥啊?这不还是穿越前的情形吗? 叶友孝脑中只有四个字:穿越失败! 想起爷爷就常常鼓励自己的那句话:失败乃成功之母!李老师也说过:有志者事竟成!叶友孝顿时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心不诚!好吧,我现在诚心,摒除所有杂念,走你! 再次摔了一跤,屁股还是摔得生疼,眼前一黑,然后一亮:果然穿越到了唐末! 叶友孝横眉怒目,我还就不信了!再来! 往返了多少次,摔跤是一定的,屁股也理所当然地肿起来了,但是穿越回去——始终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就像天空中的美丽星空。 终于,叶友孝扶着墙站住了。不行,再这样蛮干下去,就算屁股摔没了,也穿越不了! 他失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马上屁股疼得他跳了起来。 跳起来后却忽然想到找不同:和穿越前相比,放生池不但没有鱼鳖,也没有水!是啊,水乃生命之源,可能也是穿越之本! 问题是,去哪里找水? 脑中一个念头:好像东南方有个水井。 叶友孝连忙跑了过去,这次却是让他非常高兴:可能荒废的时间长了,井水都快要溢出来了。而水井旁边,居然还有水桶! 木水桶,边沿损坏了些,但相对来说,算是损坏最小的了。大概谁也不想抢劫这么个玩意,它也就一直寂寞地躺在这里,现在,它终于迎来了新主人。 一桶水有点提不动,叶友孝只好提着半桶水回去,虽然泼洒了不少,印证了那句“半桶水晃荡”的名言,但是架不住叶友孝积极性高涨,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次,放生池里终于积蓄下大半缸水,而这时候叶友孝发现,不但是屁股痛,现在两条胳膊也几乎抬不起来了。 嗨,要不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不,应该说是为了自己的过去——好像也不对,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一个念头闪过:纠结这些没用的干嘛!爷爷不是说过吗,分清主次!现在最主要的,就是穿越回去! 心里回忆了一下穿越经验:看着水里的“鱼”(这个重点靠想象),然后进入放生池,然后——回到现代中国,就好像是郊游回来一样! 看着这大半池子水,心里忽然有个念头:这么多水!如果穿越失败,明天早上人们会发现这里有一具浮尸吗? 不会。估计要过几十年,一直等到宋朝社会繁荣之后,才会有人重新来这里修葺道观,重塑金身,再燃香火,那时终于有人发现干涸的水池里有一具少年的尸骨…… 思之不由毛骨悚然,叶友孝犹豫起来。要是在旁边有个救生员…… 头脑闪过念头:还不如让阿耶带一队兵站在旁边救援! 叶友孝苦笑一下吗,心想:只好赌这一次了!成,就返回小学,从此安心读书,做个品学兼优的学霸;败,就成为宋代的一具白骨! 总之,要我做人下人的义子,甚至做秦宗权的美食,我坚决不干! 思虑到此,叶友孝闭上眼睛,一鼓作气跳进了放生池里! ------------ 第19章 埃弗里特三世 真正接触到冷水,那冰凉的井水,向鼻子、耳朵灌进去,叶友孝还是忍不住的心慌,两只手也顿时四下抓挠,好在池子不大,他很快抓挠到了池边的石块,然后站了起来。 没错,脚踏实地站了起来。 这池子,真的不容易淹死人啊。 既然这样,自己还怕什么呢?成则穿越回去做好学生,败,也败不到哪儿去吧,最起码,这条小命还……咦?我手里头是什么东西? 感觉手里好像有个硬币,叶友孝连忙把手掌摊平,淡淡的月色下,叶友孝呆呆看着手里的东西,不觉泪流满面——这真的是一枚硬币,而且是金黄色的五角钱硬币!这是……这是现代中国的硬币! 哪怕淹死自己,成了宋朝白骨,也比现在做人下人,甚至被人活活吃掉强啊! 可是……自己一个心慌,又回来了! 胆小的人是没法穿越了! 早就听说过这种五毛硬币的种种神奇传说。有一种说法,如果把它扔到墙角,扔到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旮旯里,你就会损失五毛钱。 但是你拥有了财运。财运会帮你赢来无穷多的五毛钱。 叶友孝当然不相信这种说法的后半部分。但是架不住有人信啊!还好还好,感谢这位求财运的信徒,你这五毛钱,居然来到了一千年前。没说的了,上千年的财运都归你了,要说你不是马云,打死你我都不信。 严重的沮丧占据了他的整个面庞。连他的瞳仁都浸泡在悔恨里了。 这是个成语吧: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或许,还有其他类似的描述。 叶友孝不忍心想下去了:不必自虐了,可是我都把这五毛硬币弄到手了,你说我瞎扑腾什么!拿到了五毛钱,说明了什么?肯定已经到了现代中国的放生池一角了! 叶友孝肠子都悔青了。 人家都说“死在医院门口”是来生一大痛苦,相比之下,我这个该怎么说?理想已经被我抓在手中了,但我把它扔掉了! 哀莫大于心死。 不过叶友孝不死心,放生池还在,水还在,叶友孝把五毛硬币认认真真藏在湿透的鞋子里。他决定了,再来一次!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正在激烈思想斗争的时候,忽然脚下又是一滑,还没张嘴喊上一声,他就又摔落在放生池的水里了。 而且,月亮作证,这次叶友孝真的没有起来了。 他终于穿越了。 只是叶友孝醒过来的时候,又是满脸茫然。不是说好了穿越回到现代中国吗?怎么满大街都是英文的涂鸦?STONIAN?SOL MOSDOT?这都是啥玩意?满大街跑的都是些古董车,没什么高楼大厦,全都是些小楼房,迎面走来三个女人,穿着长裙子,全都是老外! 叶友孝有些心虚,这都啥玩意啊?好像……不是中国吧?什么鬼?不是说好了穿越回中国吗?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跟谁说的? 叶友孝痴痴呆呆地站在路边,懒得理睬小鬼,心里头却百味杂陈,我可没学好英语啊,这咋偏偏来到这也不知道是美国还是英国?可是,我的确没有买穿越票——废话,哪里有这种票卖? 没有人卖这样的票,也就没法去找人理论。 幸好这些老外都是行色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就像是……他是透明人。 叶友孝又吓了一跳。我是血肉之躯,还是个透明灵魂?他试着走向一个老头前方,那老头看了他一眼,绕开了他,继续慢慢向远处走去。 叶友孝放心了,看来自己倒不是隐身人,更不是透明的灵魂。人家不关注自己,只是自己身上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而已。现在大概判断下来,这个国家应该是现代国家了——是现代国家,天上还有飞机呢。 可惜好像不是中国,或者说肯定是另一个国家。 顺着栽着行道树的一条道路走去,忽然发现路旁有几个年轻黑人在盯着自己看。一种孤立感让叶友孝感觉一阵心慌,连忙折向另一条路,听见他们在叫喊什么,反正是外语,叶友孝也听不懂,大概是要自己站住?脑袋坏了才会站住呢。虽然自己身无分文(除了那五角硬币),但是有些年轻人就是以欺负别人为乐,看见别人痛苦呻吟,他们就会非常开心。 感觉那些人好像追了上来,叶友孝不敢回头,只是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那些人好像在后面追赶,叶友孝越跑越快,但忽然感到那些人没有追赶自己了。 叶友孝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果然,那几个年轻黑人站在行道树下,向自己指指点点,之后竟然反身走开了,远远还听见他们在笑骂着什么。嗯,应该是嘲笑自己吧。 叶友孝看看周围,这一通乱跑,自己现在处在的位置,居然到处都是小别墅,别墅前面还有绿色的庭院,庭院前才是笔直的街道。好像是有钱人的住宅区哦? 叶友孝不敢贸然登门,而是转悠一阵,心里暗自发愁。兜里没钱,语言不通,今后如何生存?而且,现在肚子饿了怎么办?今晚睡在哪里?早知道穿越到这里,还不如留在叶家呢! 那半碗鸡肉,还剩多少呢? 两扇大铁门呈现在自己眼前。这一家明显和周围的富庶小康家庭不同,倒像是一家工厂。叶友孝鼓起勇气去敲门,却无人应答。 没人? 有吃的吗? 推推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叶友孝决定进去找点儿吃的。 推门进入,他再次喊叫:“有人吗?” 对了,这里是外国,应该用英语人家才听得懂吧。想了想,好像是这几个单词:“how do you do?” 也不知这样打招呼对不对?不过作为一个小学生,敢和外国友人交流,叶友孝重新有了些自信。 不过他虽然“交”了,但对方好像没“流”过来。叶友孝想了想,尝试着推开了门,却反而下了一大跳:一间大约上百个平方的房间呈现在自己面前!里面摆满了各种仪器、机床,还有一箱箱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的大木箱。叶友孝连脚步都不敢迈了。 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来了:Who Is It? 叶友孝一愣,这才看见屋里站着一个可能20多岁的青年,黄头发乱蓬蓬的,鼻梁上一副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湛蓝的眼珠子。个子在六尺,嗯,现在该说一米八以上。牛仔裤磨得泛白了,但他不去关心牛仔裤,而是注视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 叶友孝有些紧张,调整一下呼吸然后结结巴巴说:“ I am ye you xiao, I am linneng”他下意识自称叶友孝,但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唐朝,那就应该恢复本名,还是应该叫林能。他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着对方。 对方看看自己,又绕到自己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想看自己有没有大辫子),忽然问道:“ Chinese?” 这次听懂了!叶友孝很兴奋,听懂了老外的外语!但是应该怎么回答呢:他一激动,只是忙着点头,开口说话都忘了。 那个青年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用手指在自己脑袋上摁了嗯,然后看着叶友孝说道:“好啦,我已经把语言系统切换为汉语了。我看出来了,你一定有着不平常的经历。现在,请把你的经历告诉我吧。” 叶友孝的样子一定很傻,他完全目瞪口呆,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太不可思议了!转眼之间,这个青年已经一口汉语和自己交流了!虽然他的中国话还是带有一些口音,不算十分标准,但毫无疑问,叶友孝已经被彻底惊呆了。 青年伸出手来:“认识下吧,我叫埃弗里特,但是朋友们都喜欢叫我埃弗里特三世。” 叶友孝被动地伸出手和埃弗里特握手,对方的手掌明显比自己的大,这让叶友孝有一些不平等的感觉,这不像是朋友之间的握手,倒像是被老师或者父辈在关怀一样。但少年人的好奇战胜了少年的敏感,他只听说过秦二世,那是一个皇帝。这个青年却自称是埃弗里特三世?那是什么鬼? 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不是鬼,是蛮夷。 叶友孝忽然明白过来:只要自己想到了“鬼”字,那个小鬼就会被唤醒!但现在不是和小鬼纠缠的时候,他要立刻与这个埃弗里特三世进行严肃的谈话: “为什么他们称你为埃弗里特三世?你好像不是一个皇帝啊?” 心里想着,别蒙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看过皇帝我也……见过很多古人,你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那么多古人。 埃弗里特并没有叶友孝想的那么复杂,他转身走向冰柜,随意指了一下这间屋子里的仪器、机器:“大概是因为我整天鼓捣这些玩意,就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吧。对了,你要喝点儿什么吗?” 叶友孝看他站在冰柜前,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有冰镇的可乐吗?” 穿越前他就爱这一口,但现在这一生,连吃饭都变成每天一顿饭,还奢望什么冰可乐? 埃弗里特微笑着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他,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友孝:“说实话,我现在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对了,你刚才好像说了不同的两个名字。” 叶友孝点点头,决定让埃弗里特三世震惊一下。只有捞回面子,才能实现平等对话:“我穿越之前叫林能,穿越以后叫叶友孝。” 别看你有冰镇可乐,但你懂什么叫穿越吗?既然是交流,就应该平等。不能只是你单向地向我灌输,我也要给你点新奇东西,震你一下,这样我才有面子,咱们之间才算平等。 叶友孝失望了,埃弗里特三世并没有问他什么叫穿越: “你果然是穿越过来的,这和我的判断是一致的。” 叶友孝有些沮丧。对方居然知道穿越,而且好像两人见面的时候,对方就有了这样的判断。那么,埃弗里特对自己表示的善意,就都是建立在自己的穿越者身份上吗?他会不会想把自己弄成什么科研材料?叶友孝有些畏惧地看看房间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机器,猛然发现居然还有一见透明小屋!为什么刚才没有看到呢?这间小屋,又是干什么的呢?这个埃弗里特,难道是现代版的秦宗权? 叶友孝几乎要颤抖了,但想到男人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软弱,就强自镇定问道: “你呢?你也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好像不习惯被别人改变话题,埃弗里特脸色滞了一下,随即轻松地说道:“现在是1958年,这里是美国迈阿密。” 叶友孝顿时欲哭无泪:不带这么玩吧,怎么把我撂倒美国来了?还是五十年代! 埃弗里特看着叶友孝的表情,心里暗暗好笑。他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点点头说:“好吧,叶友孝,说说你的故事吧。” 叶友孝猛然想起手里的可乐,连忙喝了两口,趁机让自己心情平静一点,这才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信任眼前这个刚刚认识的外国人,或许,穿越的空间多了,已经不把警戒心当回事了。不要说欺骗自己,就算杀了自己,自己的性命就消失了吗?在另外的空间,自己说不定还活的好好的呢。 “你应该庆幸,我的朋友。” 埃弗里特突然开口,让叶友孝猛吃了一惊,下意识问道: “为什么?” 埃弗里特还是那种淡然的样子:“我们来举例吧。比如我给你一把刀,你隔多远可以刺中目标?10厘米,50厘米,还是1米?” 叶友孝犹豫一下,“10厘米,不,50厘米吧。” 埃弗里特问:“为什么不是1米?” 叶友孝:“我刺不了那么远,除非把刀飞出去。” 埃弗里特笑了:“很妙,你说飞刀吗?那么赌注升级了,你能把飞刀飞出1千米?” 叶友孝摇摇头:“不可能,人是没有这么大力量的。” 埃弗里特执著地:“但是我们不讨论power,我们只是说精度。间隔1千米,能击中?不能?” 这家伙的中文越来越难听了,叶友孝想到,嘴里回答:“那也很难。” 埃弗里特大笑:“不不不,朋友,现在赌注再次升级,变成了1千公里。请你诚实地告诉我,能击中吗?” 这不是说的导弹吗?叶友孝笑了:“可以。” 埃弗里特诧异地看着他,叶友孝心里好笑:“加上精确制导系统导引控制……” 埃弗里特笑着打断他:“不不,你犯规了,叶。我说的是用手。”他伸出他那只大手,向叶友孝摇晃着。 叶友孝老老实实回答道:“绝不可能。” ------------ 第20章 穿越的理论 埃弗里特站了起来:“好啦,叶,真实的距离显然不止一千公里。因为,”他走到一张桌子面前,把上面的纸张、书籍、文具随手扒拉开露出一块桌面,然后找出一张白纸,让叶友孝过来。 埃弗里特坐到桌前,手中的铅笔一晃一晃的:“理论上讲,空间和时间是两个维度,它们之间是不能换算的。就像我们不能说一小时等于5公里或者等于1000公里。” 叶友孝没法评论,因为没听懂。 埃弗里特在纸上边画边说:“叶,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世界吧,它是一个三维世界!一个由长度!高度!还有宽度!构成的三维世界。” 叶友孝点点头,认真看着那张纸,似乎那张纸会产生魔术。 埃弗里特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写的“T”:“如果我们给它加上一个维度,时间!会怎么样?” 叶友孝反驳:“你刚刚说过,它们是不同的维度。”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而且用矛盾的方法攻击了对方,叶友孝心中有了一种平衡感带来的满足。 但是埃弗里特并没有着急或者慌乱:“可是你做到了。” 叶友孝吃了一惊:“我?” 埃弗里特眯着眼睛笑着,叶友孝忽然感到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很有意思,但马上又追问:“你说我把时间维度加进来了?可是我没有……” 埃弗里特狡猾地笑着:“因为你穿越了。” 叶友孝一愣:“可是……” 埃弗里特在白纸上画了两个圆圈,再画一条直线把它们连接起来,他摘掉眼镜看了看,又戴上眼镜:“嗯,现在你来看吧。” 叶友孝忙俯身去看,可是埃弗里特又匆匆画了一个大圆圈,叶友孝有些好笑,这个圆圈并不标准。 埃弗里特也笑了:“哈哈,请原谅我对我们的世界的表述,它看起来很不真实。不过还好,我们只是个示意。” 叶友孝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攻击他,也就点头默认。 这时埃弗里特在圆圈的边缘上写下一个数字:94000000,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叶,请你读出这个数字。” 对埃弗里特的称呼,叶友孝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这个称呼的谐音就是“爷”。看来埃弗里特的语言系统并没有包含解释中文的谐音。每次埃弗里特称呼他的时候,他都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叶友孝当然觉得这样很无聊甚至有些卑鄙,但还是忍不住喜欢埃弗里特这样称呼自己。“不信你自己试试,有人叫你‘爷’的感觉,真的很爽。”叶友孝这样想到。 至于这个数字,他也几乎脱口而出:“9.4亿。” 叶友孝鄙视地看了一眼埃弗里特:难道不知道我们在小学,就是常常念这些平常人念不到的玩意吗? 埃弗里特神色平静地在数字后加上KM两个字母:“不错,念对了。那么这是什么?”他自问自答:“这是地球公转的平均线速度!老天,你能想到吗,这个笨重的看起来永远不会移动一米的家伙,居然每年要跑上9.4亿千米!” 数字虽然蛮大的,但叶友孝并不为之所动,他保持着镇定并因此而感觉良好。地球跑多快,跟我有关系吗? 好像叶友孝的镇定让埃弗里特有了挫败感,他用急促的语调说了起来:“好吧,我们现在开始正式探讨一下。地球每年跑9.4亿千米,那么它的秒速度是多少呢?将近30千米/秒!现在,叶,请你回答一下,你仍然认为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不可换算吗?” 叶友孝有些晕,一时没有回答。 他的表现好像完全在埃弗里特的预料之中,所以埃弗里特其实是在自问自答:“这里面存在一个负能量的问题。如果30千米/秒的地球速度是正能量,那么根据我的粗略估计,负能量的速度只要等于30千米/秒,时光就会停止;大于每秒30千米,时光就将倒流;若达到60千米/秒,一个月后就回到1个月前;一年后就回到1年前;负能量超过正能量一倍速度,就返回一倍的从前;超过10倍,就返回10倍……以此类推,像你,穿越了千年,就应该有1千倍以上的负能量。” 叶友孝听出点名堂:“每秒钟几十公里?埃弗里特,你不是在说笑话?子弹没那么快,飞机好像也没那么快” 埃弗里特打断了他:“所以它们都没有飞到过去,更没有飞到一千年前。” 叶友孝不说话了,他隐隐约约感觉,这件事的复杂性、困难性,好像都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埃弗里特继续感叹:“我们常常说到三个宇宙速度,即使是逃逸速度,也只有11.2公里每秒;哪怕是第三宇宙速度,也就是逃出太阳系的速度,也还是只有16.7公里每秒,而你这种穿越到古代穿越到一千年前的速度,居然要达到几十公里!上帝,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叶友孝打断了他的感叹:“只要有了这种超级速度,在任何地方都能穿越吗?” 埃弗里特笑了起来:“我的朋友,你问的好极了。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两个圆圈。”他用手在两个圆圈之间做了个测量的姿势:“嗯,有36厘米,不是吗?” 叶友孝只能说:“差不多吧。” 埃弗里特迅速把纸卷了起来,把两个圆圈对在一起,然后用铅笔笔尖刺穿了纸:“现在,它们之间,几乎只有1-2毫米的距离。你知道,我用了铅笔尖,事实上,很可能只是一只小虫子咬破了纸,所以这个洞,我们称为虫洞。” 叶友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埃弗里特:“两个不同的时空之间,如果存在这样的洞——当然,从你的经历来看,这个洞的确存在,不是吗?” 叶友孝不好反驳:“可能是的。” 埃弗里特激动起来:“当然是的!你从兴真观那里获得了庞大的负能量,所以来到了唐朝的时空——不过很遗憾,我无法计算这个负能量究竟有多大?” 叶友孝笑了起来,他终于有机会教训一下这个大个子了:“埃弗里特,你可真笨。我穿越回去一千年,既然地球每年的线速度是9.4亿千米,那么乘上一千年,不就可以获得我的穿越速度了吗?我的体重,质量40千克,那么推动力是多少呢?” 埃弗里特笑了起来:“是啊,我竟然没想起来!都是这个虫洞!求动能啊,求动能……你的速度,只能按照29.8千米/秒,来计算,40×29.8的平方,除以2……”他连忙用钢笔迅速在纸上运算,得出了答案:17760焦耳。 埃弗里特无意识地用钢笔在纸上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嘴里喃喃着:“Although it has dozens of times more kinetic energy than bullets, is this really enough?” 这家伙居然说黑话不说中文!明摆着欺负我英语不好嘛! 叶友孝忍不住拍拍他肩膀:“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埃弗里特笑了笑:“抱歉啊,我在想,这个17千焦动能,真的就能让你飞入虫洞,穿越千年吗?虽然,这个动能比子弹出膛大了好几十倍,但是,我还是不能确定这个答案。” 叶友孝想起了爷爷的话:“不过,埃弗里特,我们应该研究重点,研究关键,不要在枝节问题上浪费时间。” 埃弗里特看看他,开始说道:“首先,从你的描述里我知道,你在许愿池里摔了一跤。但如果摔跤就能获得如此强大的动能,我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它超出了所有的科学认知。所以,我只能把它理解为是一种上帝创造的神迹: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使你获得了超强的动能。” 叶友孝点点头,聚精会神听他讲。 埃弗里特继续说:“其次,你借助这种强大的负能量,穿越千年来到了唐朝。” 叶友孝想到这段时间的苦难日子,脸色立刻变得灰暗了。 埃弗里特点点头:“最奇妙的是,第三,你又获得了强大的正能量,来到了这里。” 叶友孝:“正能量?” 埃弗里特挥舞双手:“当然是正能量,它让你向未来穿越了一千年!想想看,未来,一千年后啊,叶,多么浪漫、美妙、奇特!谁能够想象的到?” 叶友孝有些茫然:“我好像没有那么新鲜……” 埃弗里特急忙说:“那是因为,你原先就从这个时代穿越过去,所以这个时代对你来说,不算是多么奇怪的未来。但是你要想想那些唐朝人,如果来到我这里的是你们那些唐朝人,他们能理解这个时代吗?” 叶友孝老老实实摇头:“恐怕不能。” 埃弗里特叹了口气:“我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就在告诉我,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科研对象!所以,我立刻要深入了解你。” 叶友孝忽然有些畏惧:“你说想了解我,但是只限于语言交流吧?” 埃弗里特笑了:“那当然,我可不想像你那样去穿越。” 叶友孝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为什么呢?我觉得你对穿越的了解比我多得多。” 埃弗里特笑了起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我是叶公好龙!” 这个成语,叶友孝还在幼儿园就学过了:“那你为什么不……” 埃弗里特神秘地一笑:“因为我没有方向盘,没有定向仪,没有刹车!我不知道我该在哪里下车,何时下车,我也控制不了穿越!如果是你,让你乘坐一辆每秒几十公里的高速汽车,它却没有刹车,你还会上车吗?” 叶友孝摇摇头,还没说话,埃弗里特又说了:“你一定还记得我们刚刚做的比喻。是的,隔上一千公里,你的刀无法击中目标,但它肯定会飞到某个地方。用你们中国的历史来说吧,它可能飞到秦朝,飞到商朝,甚至飞到恐龙时代!哈哈,设想一下吧,如果飞刀投错了位置,而这种概率非常之高。然后你穿越到了恐龙时代,跟那些大家伙为伍,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叶友孝不禁脸色发白,嘴唇都有些抖:“不会那么惨吧?” 埃弗里特笑笑:“这就是我一直在研究穿越”,他用手指指那个透明小屋:“但一直局限于理论,我不敢冒险,我不认为把自己扔到霸王龙面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叶友孝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从来没想过,穿越还有这么大的危险。虽然他现在的穿越经历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了,但是比起和史前怪兽搏斗,他又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了。 埃弗里特说:“这就是残酷的真相,作为朋友,我必须如实告诉你。当然我不反对你独立思考,比方说,穿越的时候,你知道目的地吗?你能控制穿越的速度吗?中国谚语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那么强大的动能把你推出那个时代,但你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飞临哪个时空,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飞到史前时代。我说的对吗?” 叶友孝有气无力地回答:“看来,我只好在这里呆下来,然后找时间返回中国。” 埃弗里特笑了笑:“美国是个民主的国家,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尝试自己的梦想。不过,你恐怕不能回到中国去。” 叶友孝装出强大的样子:“为什么?我会努力工作,赚很多钱,然后……” 埃弗里特笑了:“你误会了,叶,这事儿不关钱的问题,虽然钱肯定是个重要因素,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决定性的因素。” 叶友孝疑惑地看着他。 埃弗里特摇摇头:“你穿越时离开的中国,是六七十年后的中国。我不知道你的爷爷是否已经结婚,但你的父亲,现在应该还没有降生。” 叶友孝大惊:“我爸爸还没出世?” 埃弗里特按住他的肩头:“冷静,冷静,你可以简单地计算一下,你来到1958年的美国,那么你父亲,是1958年以前出世的吗?” 叶友孝差点哭了起来:“他是 1971年出生的,属猪。” 埃弗里特点点头:“这就是蝴蝶效应。如果你现在攒了足够的钱,回到了你的家乡,爷爷很可能成了你的弟兄,而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机会出生。” 叶友孝痛苦地抱住了头:“我爸爸不能出生了?” 埃弗里特:“当然也还有一种办法,你回到中国,但必须去其他地方生活。” ------------ 第21章 万元域 埃弗里特笑笑说:“现在的红色中国,一般不为人所知。” 叶友孝没精神和他争辩,只是淡淡地说:“那是你们西方人的误解。” 埃弗里特双手一摊:“我没兴趣和你辩论政治,但作为朋友,我想提醒你,他们对出入境人员执行着非常苛刻的检查制度,很多人因此被关进监狱,遭到了终身监禁的判罚。我认为这种判罚完全是超乎法律之外的,还有你好像没有带护照……” 几声枪响传来,埃弗里特脸色大变,急忙说道:“去看看。” 叶友孝连忙跟着他沿着一把楼梯爬上阁楼,透过窗子,他一眼认出了是那几个追踪自己的黑人青年:“我来的时候,他们曾经追赶我。” 埃弗里特随口回答:“但现在他们的情况好像很不好。” 叶友孝仔细看去,果然,几个黑人正在被追赶,一个卷发黑人被子弹打中,他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就重重摔倒在地,他好像在向同伴求救,但他的同伴们加速跑走了。这时候一群男人人赶了过来,这些人都带着头罩,显得十分诡异,叶友孝仔细辨认,发现头罩上有醒目的三个K字。 埃弗里特谈了口气:“他完了。”说完转身下楼。 叶友孝跟着他下楼,头脑里尽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埃弗里特,你应该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埃弗里特正在下楼:“一群疯子。” 叶友孝诧异:“是那些黑人吗?” 埃弗里特:“当然不是那些被追杀的火鸡。”下了楼的埃弗里特坐到椅子上:“我说的是那些三K党人。” “三K党人?是那些带头罩的吗?”叶友孝问。 “听说他们把拉动枪栓的声音,‘KaKalaKa’,作为他们这组织的名字,取第一个字母,所以叫三K党。”埃弗里特懒洋洋地回答。 叶友孝追问:“他们为什么要枪击那个黑人?” 埃弗里特叹了口气:“据说是为了北美这片土地的种族纯净,所以他们发誓要干掉每一个黑鬼。” “是种族灭绝吗?” “我觉得更像是种族仇杀。天哪,有这个必要吗?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卷头发,他很可能是闯入了白人社区。” 叶友孝忽然想起,自己冲进这片社区之后,那些黑人就停步不追。 埃弗里特叹了口气:“落到那帮疯子手里,我说的是三K党,他会死得很惨。” 叶友孝吃惊:“会死?” “我早说过,他完蛋了。三K党人会为他准备各种各样反人道的私刑,用火烧,也会用细线去勒那个东西。原谅我,我真的不愿意说那些细节了。” 叶友孝听懂了,他能想象出那种剧痛。 埃弗里特笑着看看他:“不过你运气不坏,没有遇到这群变态。” 叶友孝大吃一惊:“中国人也是他们攻击的对象?” 埃弗里特摊开手:“不是主要对象,但如果没有捉到黑鬼,他们也不拒绝杀个中国人来泄愤。” 叶友孝愤怒了:“简直混账逻辑!” 埃弗里特:“所以,你在美国要小心。” 叶友孝点点头:“我会躲开这些三K党人。” 埃弗里特:“更可怕的是麦卡锡主义者。” 叶友孝不明白,问:“麦卡锡主义?” 埃弗里特看看他:“是的。听说中国人喜欢说‘美国反动派’,我想这句话就是指的麦卡锡主义者。” 叶友孝想了想,好像上小学的时候,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可能事随境迁,这句话已经不流行了吧。不过在五十年代的时候,这句话应该人人皆知,可惜不能去问爷爷了。那就还是问美国人自己吧。 叶友孝问:“你说的‘反动派’是什么意思?” 埃弗里特奇怪地看了看他,笑了起来:“是啊,你来自未来,很可能未来的中国不会再与美国互相敌视了。嗯,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有一种美国人,反对社会主义,反对苏联和红色中国这些国家。他们力图保护美国自由的资本主义制度。” “哦,”叶友孝想了想,忽然有了一个问题,他觉得应该问一下:“他们会为难中国人吗?” “一般都会。不过,他们都是些些有身份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像三K党人那么干。麦卡锡主义排斥中国人,是用合法的手段把他们扔进监狱,或者驱逐出境。听起来没那么糟糕,是吗?” 叶友孝摇摇头:“扔进监狱当然很糟糕。” “如果被扣上了共产主义者的帽子,进监狱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了。” 叶友孝吃惊:“不错?” 埃弗里特:“是的。什么最糟糕?就是驱逐出境。你可能会想,我可以离开美国,我不在乎。可是,你被驱逐以后,就失踪了,没人再能看见你,就是上帝也不行。” 叶友孝用手比了一个杀头的动作:“是这样?” 埃弗里特被他逗笑了:“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认真考虑一下我现在该怎么办?” 叶友孝沮丧地坐在地上:“我是想留在美国,但我英语太差,恐怕找不到好工作。” 埃弗里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这没关系,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个很好的英语教师。” 叶友孝:“但我是中国人,你说的,这里有麦卡锡主义,仇恨从红色中国来的每个人;至于三K党人,他们的手段更加原始、残忍。” 埃弗里特看看他,摊开两手:“我不是整容医生,恐怕帮不了你。” 叶友孝点点头:“可是如果返回中国,好像也不对。” 埃弗里特:“是的,和你的爷爷成了一辈人。或者,去另外的中国城市生活,不过,怎样应付他们的户籍制度呢?听说如果没有户口,是很难进入那个封闭的国家的。而且,你真的没有护照吗?” 叶友孝差点哭起来:“什么护照?我是穿越来的,怎么可能会有那东西?” 埃弗里特摊开手:“叶,我只能说,你的情形糟透了。没有护照,你不能工作赚钱,当然也无法离开美国。也就是说,喝光这瓶可乐以后,你将失去所有摄取热量的渠道。你的唯一选择,就是去移民局坐牢。” 叶友孝想了想,猛然抓住了埃弗里特:“你可以帮助我穿越到唐朝吗?” 埃弗里特摇摇头:“恐怕不能。” 叶友孝指指满屋的仪器:“为什么?你不是有很多先进的仪器吗?还有这个,”他指指那个透明小屋,这也是他莫名害怕的地方。他其实不指望埃弗里特真的帮他穿越,但他真的想弄明白这个透明小屋的用途。透明小屋看上去空荡荡的,一直可以看穿到对面。 埃弗里特笑了:“看得出来,你对于这间小屋很感兴趣。” 叶友孝点头:“是的,我真的想知道……” 埃弗里特走到小屋前:“那就过来看看吧。” 叶友孝有些好奇有些恐惧,就像跟着大孩子去山洞探险一样,有些蹑手蹑足地跟了过去,见埃弗里特推开了门,就连忙向里面看过去。他很失望,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是的,和外面不同的是,外面摆满了各种仪器、车窗、工具,几个桌面都堆积着各种书籍、资料,而这间透明小屋却一无所有,甚至格外整洁。 忽然埃弗里特大叫一声,吓了叶友孝一跳。他连忙向埃弗里特看去,只见他兴奋地满脸红光:“是呀,我怎么没想起来,愚蠢!” 叶友孝又糊涂了,他只能睁大无辜的双眼,看着这位新朋友。 埃弗里特显然还处在兴奋中,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一副墨镜:“看见了吗,叶,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它,让你轻易返回唐朝。” 叶友孝一惊,连忙接过这副墨镜仔细看了看,除了镜面有些磨砂感,他没有发现这眼镜有什么神奇之处。 埃弗里特笑了:“别小看它。它的镜面就是高科技的凝聚。这是一副4D眼镜,它能让你立刻实现穿越。” 叶友孝谨慎问道:“它能给我提供多少初始动能?” 埃弗里特笑着说:“不需要,仅仅需要你戴上它,它就能把你带到那去。” 叶友孝连忙说:“那我想去唐朝,贞观时期的长安。或者2020年的……” 埃弗里特打断了他:“我的朋友,或许我没有解释清楚,这是一个螺旋镖的工作原理。它只能把你送回你出发前的时空,但还不能随便送去任何时空。也就是说,如果你任意设定参数的话,穿越将无法启动。” 叶友孝有些失望:“只能回到穿越前的时空?你确定吗?” 埃弗里特:“当然,而且这也是我刚刚才想起来的。4D眼镜的特点就是能够快速缩短时空距离,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简易版的虫洞。你看这里,”他让叶友孝注意镜臂上的一个微小的旋钮: “在这间小屋里,你可以把旋钮向前拨一格,然后返回你出发时的那个时空,也就是中国的唐朝时代。或者向后,也就是逆时针拨动一格,你将返回这个透明小屋。” 叶友孝不禁犹豫起来:“要么回唐朝,要么留在美国加州……” 埃弗里特说:“4D眼镜,本身只是在主板里加上了时间维度,让使用者可以最快来到这个小屋。想想看,当一群三K党追杀你的时候,你戴上这个眼镜,然后,嗖,你不见了!不,你只是转移了时空,来到了这间小屋。怎么样,是不是妙极了?” 叶友孝还是犹豫着:“可是,你好像没有亲身试验过?” 埃弗里特回答:“当然,我是个谨慎的人,使用它,只限于空间的变化,如果有时间的改变,那也仅仅是几天。不过我想,它既然有时候能把时间轴向前推好几天,那么多一些时间改变,也是很自然的。至于螺旋镖的效应,你可以放心,从来没有失败过。怎么样,我的朋友,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叶友孝看着眼镜想了想:“你还有更靠谱的穿越工具吗?” 埃弗里特笑着说:“目前没有了。不过,你可以在万元域里面找一找。” 叶友孝疑惑地看着他。 埃弗里特:“请戴上眼镜。” 叶友孝不敢戴。 埃弗里特说:“没事的,只要你不去拨动按钮,你就不会发生那些该死的穿越。” 叶友孝犹豫一下,鼓起勇气戴上了眼镜,顿时大吃一惊:透明小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间宽敞的图书馆,书柜上摆满了各种书,很多人正在看书浏览。 耳边传来埃弗里特的声音:“你可以试着走两步,或者取一本书。” 叶友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中文的书柜,他马上过去察看,看见书柜里陈列着很多书籍:《山海经》、《战国策》、《汉书》、《史记》、《唐戏弄》、《资治通鉴》,他试着拿了《资治通鉴》来看,感觉和平时拿一本书阅读并无区别。 埃弗里特的声音又响起来:“叶,你现在可以摘掉眼镜了。” 叶友孝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眼前顿时又变成了这间空荡荡的透明小屋。 “别小看了它,别小看了万元域。叶,我想,如果你真的打算在那个遥远的时代立足,这里面的知识,会成为你的好帮手的。” 叶友孝呆呆看着万元域。 埃弗里特怕叶友孝不懂:“中国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西游记》。里面讲到,一位女神给了那个将军三根救命毫毛。”他指指万元域:“你瞧,这就是你的救命毫毛。” 叶友孝脑子里顿时冒出了“开外挂”的念头。他没说出口,因为怕埃弗里特听不懂。毕竟这家伙实际上是爷爷辈的人。(3672字) ------------ 第22章 要命的游戏规则 埃弗里特不知道叶友孝心里的小想法,他把眼镜拿了过去,又仔细看了看,像一位父亲送女儿出嫁那样,郑重其事地递给了叶友孝。这副4D眼镜,是他的一个重要研究成果,但是他就像葡萄牙的亨利王子那样,虽然把一生都献给了海洋。自己却永不下海。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研究穿越但却永远不会实践,所以才称他为“埃弗里特三世”。 说实话叶友孝也不想返回大唐,亲身到过大唐的人,才会知道大唐有多么令人失望,而且让人恐惧。但是美国待不住,中国去不了,回到大唐,好歹还有义父阿姐他们照顾着。哎,干脆就像那谁说的,稳健一点,猥琐发育,每天就劈柴喂马,等到自己真的有了本领…… “对了,忘了问你,”埃弗里特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头看着埃弗里特。 “你既然来自未来,你那个时候,世界什么样子呢?” 叶友孝忽然想起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但是这个爷爷辈的哥们对自己是真心不错,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他。 “嗯,在我那个时候,美国仍然很强大。” 埃弗里特笑了笑:“这个我相信。” 看着骄傲的美国人,叶友孝有些不服气:“不过,中国也在奋起直追,开始繁荣了。” 埃弗里特没有回话,想了想才说:“看来我研究中文语言系统,以后是大有市场的。” 叶友孝心中好笑,这家伙想什么呢,问来问去,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研究是对的。 “哦,对了,那个什么,苏联,被美国给干没了,不,分裂了。” 埃弗里特一把抓住叶友孝:“真的吗?” 叶友孝使劲挣脱:“当然是真的,而且,30多年后,你就可以亲眼看见。” 埃弗里特笑了起来:“这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不知道那时候的总统,会不会是麦卡锡?” 叶友孝摇摇头:“我可没时间了解那么多外国的事。我自己的事都还没琢磨好呢。”想到自己的穿越困境,他的脸色又灰暗下来。 埃弗里特同情地拍拍他肩膀:“是的,是的,关心国际大事,并不能让你成为国家领袖。把属于茶余饭后的闲聊当成了人生主题,这个人一定是个失败者。” 叶友孝没兴趣和他探讨人生主题,他有更关切的问题:“不过我现在穿越回唐朝,那边是不是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已经过了好几年甚至几十年了吗?” 埃弗里特严肃起来:“叶,你应该相信我的实力,相信这副4D眼镜的精确性。等你穿越回去的时候你会惊喜的发现,其实你消耗的时间不足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叶友孝惊叹道。 “甚至还不到!不过,叶,”埃弗里特忽然握住叶友孝的手,露出求乞的神情,这让叶友孝感到惊奇,也想到埃弗里特要说出很重大的秘密了。 “我想请你,”埃弗里特咽了下唾沫:“你穿越回去以后,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回到这间小屋,和我谈谈你的新的经历。” “很好啊,不过前提是我还活着。”叶友孝抓紧时间给自己谋利益。 “当然,当然,你肯定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埃弗里特认真地说:“因为我需要你提供最新的穿越资料,数据!相信我,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我!” 叶友孝终于笑了,没有什么比被别人需要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他戴好眼镜,按照埃弗里特的话,轻轻把镜臂上的小按钮向前拨了一格,随口问道:“是这样吗?” 眼前一黑,一股凉水涌进嘴里,叶友孝手忙脚乱爬了出来,心里暗暗说道:“美国佬造的这鬼东西倒是真灵验,马上就回到兴真观了。” 一个念头闪过:可惜生命到头了,那家伙却还想让我常常返回万元域…… 这个念头让叶友孝吓得跳了起来:什么生命到头了?我才十岁,怎么可能! 头脑里闪过一个冰冷的念头:你穿越离开后,对大唐来说,你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 叶友孝几乎想声嘶力竭地喊叫,但显然没用,小鬼是在自己脑袋里。怎么和他讲道理?再说,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好像也不是这个小鬼啊? 叶友孝只能慢慢回想:毕竟这身体是咱们共有的,我死了,你也回不来啊。 念头:那也没法子,又不是我要结果你的性命。 叶友孝看着湿漉漉的衣服,忽然想到:我明明还活着啊,怎么被这小鬼一吓唬,就吓得魂不守舍了。 念头:命不久矣。 叶友孝把鞋子脱下,甩里面的水,心里想道:“命不久矣,那是还能活多久?” 念头闪过:能活多久不知道,但阴司的规矩,是若要续命,便须做下善事来。 叶友孝被这个念头一惊,立刻想道:“做善事能够延续性命?” 念头是肯定的。 叶友孝暗暗想到:“这又是什么原理?不知道埃弗里特三世能不能解释?” 产生一个念头:“做了善事,阴司要加以记录,报于天庭,故能延命。” 叶友孝又想:“不知怎么做这个善事?” 脑袋里马上闪过一堆念头:“若是小善事,可延命一年;大善事,可延命十年。若是名垂青史,自然可破了这个惩处,得以尽享天年,哪怕最后离开人世,也会有人给你建庙立祠,那就是永垂不朽。” 等了半天,没有新的念头产生,叶友孝失望了:“最多只能延命十年?那我还是典型的英年早逝啊!”不知不觉间,泪水簌簌而下。 头脑是一片空白,连眼前的月色也变得惨淡,深一脚浅一脚返回,虽然埃弗里特说的——啊?埃弗里特送我的4D眼镜呢?浑身上下一通搜索,哪里有什么眼镜! 心里暗暗想到,别慌,按爷爷说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嗯,我现在“静”是没法静下来,“静”肯定没有了;只有一肚子气。气得够呛! 万里迢迢,千年穿越,看上这破唐朝什么了!还刚一登录,就给我来个死缓!我犯了什么罪?居然说离开唐朝就算生命消失?那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好歹还给我八十年生命也好啊。 赌了一阵气,才想起来,4D眼镜还没找到呢。出发的时候不是好好戴在眼睛上的吗?难道埃弗里特给我摘下来了?美国佬真不地道! 且慢,当时他可是在透明小屋外面呀,怎么摘我眼镜?可别冤枉好人。 难道是掉在穿越路上了? 或者,刚才被水淹了一口,好像又是胡乱挣扎,4D眼镜此时掉了下来?嗯,这个想法最靠谱! 立即返回兴真观,在那水里一番扑腾,终于摸到了眼镜! 老天不亏待我呀! 连忙将4D眼镜擦干净水之后小心收进了怀里。好好珍惜吧,这可是与外界、与现代文明的唯一联系了。 重新踏上返回八里镇的小路,把肚子里的气压下去,好好静下心来想:既然人家阴司有这个规则,那咱们就要有规则意识,好好去玩这个游戏。虽然这个游戏的赌注大得不可思议,居然是自己的性命。但自己把穿越当成坐公交,好像有点过分,也难怪阎王爷动怒呢。 先搞上一年性命。 嗯,先做一件善事,比如说,给义父洗脚?鬼知道这算不算善事? 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此乃孝敬,不是善事。 叶友孝又有些生气了:怎么地,还要我去修桥补路? 念头闪过:这个当然是善事。 叶友孝觉得这个小鬼好笨。修桥补路,小爷既没有财力,也没有体力,还没有时间,怎么做得来? 头脑里没有再出现新念头,叶友孝开始考虑一个现实问题:怎么跟义父解释? 一夜未归,如何分说?而且全身湿透,又是怎么回事?最关键的,是这个墨镜,千万不可让别人看见,否则若是出了问题,还怎么去万元域见埃弗里特? 把墨镜在怀里藏得更紧了些,骤然听见更鼓声,抬头却已经看见八里镇黑漆漆的声音。听那更鼓,竟然才四更天?叶友孝心中一喜,我完全可以偷偷返回,悄悄换了湿衣服,然后睡觉。把今晚的事情蒙过去,永远烂在肚子里。 他蹑手蹑足走进房间,却没听见义父的鼾声,心想义父今晚睡觉倒是消停。正要脱衣服,却见眼前火光一闪,有人点燃了灯。 叶友孝抬头看去,心头大叫一声苦也!不但义父坐在炕上盯着自己,旁边叶大娘母女,也两眼炯炯看着自己。叶大娘把女儿身上的大衫紧了紧,却又立刻看着叶友孝。 叶友孝心里急促旋转着念头,但觉大脑空空,一个主意也没有。心里暗骂:死小鬼,臭小鬼,还不赶紧来救救我! 一个念头闪过:只有认错了。使劲损自己,或许能唤起义父他们的同情心? 想了一下,这个念头好像可行,当即挤出些笑容说道:“阿耶,阿娘,阿姐,夜深人静,怎么还不休息啊?” 叶厚生的声音闷闷的:“你去哪里了?为何全身湿透?” 见阿耶说话,阿姐马上插嘴:“你还知道夜深人静,怎么不在家里睡觉?” 叶大娘忙说:“先别说了,你快去我们那间屋去换了干衣服,仔细生病。” 叶友孝心头一热,还是阿娘关心我啊,连忙向她们住的房间走去。 叶厚生看着叶友孝离开,皱着眉说道:“这小子,三更半夜瞎溜达。” 叶娘温看看阿娘:“就不该放他走,该让他先说出个子午卯酉再说。” 叶大娘:“这不是怕他生病吗?” 叶娘温不服气:“他那湿衣服穿了多久?都没生病。再穿一刻把事情说清楚,就等不得?” 叶厚生轻轻拍了女儿一下:“不可与你娘争执。以你所见,你且说来,友孝今晚怎么回事儿?” 叶娘温摇头:“女儿一直睡觉,却是阿娘叫醒,方知友孝不见了。” 叶大娘叹气:“你阿耶来问我,可知友孝去往何处?我都懵了,这大半夜的,他去了哪里?莫不是去做了夜游神!” 叶娘温:“眼见他一身湿透,必然是去捣乱的。只是不知去哪里捣乱回来?” 叶厚生也叹气:“男孩子不捣乱的有几个?只是莫要惹下大祸就好。” 叶娘温嘻嘻一笑,攀着父亲肩膀问道:“阿耶小的时候,也是这般捣乱?” 叶厚生没好气把她手打开,叶娘温笑着躲到母亲身后,这时听见门响,却是叶友孝换了一身干衣回来了。 叶大娘连忙起身说:“官人先问着友孝,去了何处?我去把他衣服拾掇了。”说着便出门去隔壁住房了。 叶厚生看着那被叶大娘出门时带动的门帘,却不说话。叶厚生看看阿姐,只好说道:“阿耶,此番是孩儿错了。” 叶厚生想了一会说道:“温儿去帮着你娘,拾掇好友孝的衣服,便睡了吧。” 叶娘温奇怪地看看阿耶,见叶厚生主意已定,只好怏怏起身回屋去了。 叶友孝犹豫着该怎么说,却听叶厚生道:“赶紧熄了烛火,睡觉。” 叶友孝一怔:“阿耶不是要问,孩儿今晚去了哪里?” 叶厚生斥责:“听不见阿耶的话?赶紧睡觉,明日行程还长!” 躺在炕上的叶友孝却半天睡不着,自己反复准备的谎话,各种应对方案,对阿娘又该怎么应答;阿姐若是讥讽,又该怎么回怼;想了半天犹未周全,不料结果却是这样! 这结果,完全出乎预料! 或许,阿耶是要明天再问? 或许,这就是父爱?明知道自己夜不归宿,也只是静静等候。儿子回来了,也就放过。男人不喜欢刨根问底,事情过去了,就马上想着明天的事情。 男人的眼光,永远都投向明天,投向远方。 自己呢? 叶友孝又感到一阵头痛:在穿越前,学雷锋做好事,那是家常便饭啊。但那都是自愿(算是自愿吧),不像现在这种情况,不做善事就要死!最糟糕的,是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定!既然定下了规则,你就应该都规定明白啊! 听着义父又发出了规律的呼噜声,叶友孝更是感到毫无睡意。摸摸怀里的4D眼镜,暗暗寻思,是不是去一次万元域,跟埃弗里特讲讲自己快要死了这件事?美国佬神通广大,说不定能救自己一命?如果我真的死了,他想要的穿越数据,就统统归零。 这怎么像是用生命来要挟人家?叶某大好男儿,不可如此。不过,只要能救命——且慢,穿越一次,大唐的阴曹地府就算我死去了;要是再来一回,那些地府工作人员,会不会给我来个毁尸灭迹?彻底关闭返回的大门? ------------ 第23章 托梦 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难道今晚这大炕,反而不如蔡州城外那小村的墙角?唉,什么鬼!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等到天亮,我的阳寿是不是就少一天? 叶友孝有些生气了。我说“什么鬼”,跟你没关系好吧?怎么听见这个“鬼”字,你就窜出来? 忽然想到,阳寿少一天?那还不如让这小鬼帮个忙。立马集中注意力想道:你既然是小鬼,托梦这种基本功你总会吧?赶紧给我便宜老爹托个梦啊,让他赶紧来救我,嗯,也就是救你!否则我死了,你这小鬼也要立刻下地狱。 头脑里空空的,什么念头都没有。叶友孝耐心等了一会儿,才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人家不知道阿耶在哪里? 叶友孝差点被他气得笑出声来:就这,你也好意思叫“鬼”?鬼界的脸都让你丢光了知道吗?作为一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鬼,来去如风、无所不至的鬼,你却告诉我你找不到阿耶?赶紧的,找到我的便宜老爹,让他快来救我! 头脑里半天没有新的念头产生,看来这小鬼被骂了一顿之后,知耻而后勇,总算去找老爹托梦了。但是,叶友孝也发现要重新审视这个小鬼了,看来在鬼界,他的确尚未入门,更不要说与那些地府的牛头马面打通关节周旋续命了。现在,他连便宜老爹都找不到…… 但是,找到老爹又怎么样呢?听小鬼说他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不能横扫阎王殿吧,毕竟阴阳两界都能称霸的,好像只有孙悟空。 这天晚上的李克用,还真是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勖儿形容枯槁向他哭着求助。时间很短,但已经深深铭刻在脑海中。一个上午,李克用都闷闷不乐,把公务都推给参军、判官这些手下去做,自己却提笔开始誊写那首《百年歌》。 巳时时分,他召见了周德威。周德威看见大王手书的《百年歌》,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看见周德威的神色,李克用明白他已经懂了。于是说道: “阳五,还是要想法子把勖儿找回来。当初在三垂冈,孤可是夸口说二十年后,此子将代我在此大破敌寇。如今勖儿都找不到,孤的预言,岂非成了戏言?” 周德威完全理解大王的想法。大王其实就是思念儿子,大概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触动,让他的思念加深。但是身为陇西郡王,使相,麾下千军万马,怎么能流露出儿女情长?一家之主的要尽量掩饰的感情,何况河东之主!想念儿子却不能明言,只好借口要实现预言。 郡王也苦啊。 周德威立刻说道:“都是末将无能,当时四下寻找,总是毫无信息。只好先随大王回河东举办称王庆典。现在大王典礼已过,末将请命,再去汴州一带寻找三郎。” 李克用点点头,却没有说话。曹玉娥回来后,他立刻仔细询问了勖儿下落,这才得知当时传来一声小儿惨叫声,虽未看清,但想必就是勖儿。 勖儿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不论李郡王怎样舍不得,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现在再让得力干将周德威深入朱温的汴州去寻找勖儿,冒了绝大风险,却几乎没有可能成功。这种买卖,绝大多数领袖都不会干。 李克用属于绝大多数。 他只是有些纠缠于那个怪梦,甚至为此产生了侥幸之心,如果勖儿真的还活着呢? 马上就明白自己荒唐:勖儿遭遇不幸,那才会给自己托梦;如果他还活着,哪有托梦之事?又或者说,做了这个梦,可以证明,勖儿的确已经遭遇不幸了。 还好,落落、庭鸾两个已经十多岁,可以为父亲打江山了。 周德威正在等着郡王的号令,却忽然看见李存璋匆匆而入。他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李存璋报告:“父王,契丹犯边!”说完把军书呈交给郡王。 有了紧急军情,李克用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放松感。终于不用再去考虑勖儿的生死了。就算他已经遭遇不幸了吧!现在,他要摆出郡王的威严,作为河东一方千万百姓的倚靠,去商量抵抗契丹的军国大事。 周德威和李存璋一左一右跟随在郡王身边,来到了明政殿。这才看见,司徒李克宁为首的河东文武,早已在此恭候使相了。 李克用的部署很简单:“契丹进犯云州,必须协力抵抗。孤命司徒克宁为太原留守,命存孝协助克宁,邈佶烈率两万兵马先行,镇远再去点兵五万,与存璋一起,随孤征讨契丹。” 众将领命,但李克宁却说道:“王兄,此番征讨契丹,总共兴兵七万?” 李克用看看四弟:“四郎你说清楚,七万兵马,是多是少?” 李克宁赔笑说道:“大王既有部署,自然不须克宁多言。只是克宁既然做了留后,这手中无兵,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李克用笑了起来:“四郎莫非没听清?孤已经把存孝留给你了。存孝!” 没人回答。 李克用那只小眼睛都瞪大了:这十三怎么了?如此重要的场合,居然没来? 似乎不敢相信,李克用又叫了一声:“十三!” “末将在。”一声懒洋洋的声音,随后长成一团筋肉的李存孝走了出来叉了叉手:“父王。” 李克用皱着眉头看看李存孝,在这明政殿,居然点名不应,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被叉了出去,甚至扔进大牢问罪了。 但他是李存孝,李存孝不是其他人,他是把天下第二勇将王彦章打得满地找牙的天下第一勇将,十三太保。 可是父王居然让自己留守太原! 嘟嘟囔囔地说:“父王恕罪,适才孩儿耳朵塞契丹了,没听见父王号令。” 耳朵塞契丹?有这种说法吗?是你小子想去打契丹吧!李克用看看这一大团筋肉,无奈地叹口气:“怎么,十三,不肯帮你四叔守城?” 李存孝口是心非:“孩儿怎敢不遵父王号令?” 李克用决定安抚一下他:“父王当然知道你想打仗,而且不屑于跟契丹打。咱们要打,就打朱三!” 李存孝笑了起来:“果然父王晓得孩儿。” 李克用:“放心,你且和四叔好生守城,待阿耶破了契丹,早晚带你前去杀那朱温狗头,也给三郎报仇!” 众将一愣,给三郎报仇? 李克用有点烦:一不小心,把这话给说出来了。 周德威心里明白:难怪刚才不派周某去寻子,原来…… 李克用严肃看看众将:“前番上源驿之变,三郎下落不明,昨夜却忽然托梦给孤。唉,料想已经罹难。” 周德威连忙上前:“使相,不知此梦详情如何?” 李克用知道此乃明政殿,不是道士圆梦的丹房。就摆摆手:“不说啦,不说啦!你立刻去校场点兵,明日一早,卯时出城!” 河东众将异口同声吼道:“辅佐大王,誓杀契丹!” 此刻的云州边境上,一支看不到尽头的大队骑兵迤逦而来。在路旁一个小丘上勒马阅兵的,正是契丹大可汗耶律阿保机。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契丹汉子,人们看见他的时候,都会被他那迎面而来的大脑门倾倒。而契丹的剃头发型,更突出了这个大脑门的硕大。两只大耳朵后面,却是两个乌黑的发髻,由此引下两条黝黑发亮的大辫子。鼻子下八字胡和络腮胡并存,但却并不显得杀气腾腾,反而给人了一种亲和感。他的两只眼睛不算大,但却威而不怒,一种强大的穿透力好像已经看清了对方的五脏六腑。 阿保机看着威武雄壮的契丹劲旅,忍不住对旁边的兄弟耶律剌葛说道:“剌葛,我做可汗的时候,你们几个还不大相信,总觉得应该还是谣辇部的人,才能做得来可汗。但我用事实证明了,我不但能做痕德堇,做可汗也是一样的优秀。” 剌葛笑了笑:“你是我们的大哥,我们当然不会反对你,不过我们觉得,痕德堇更适应你的才华。” 这时候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从绿色的草地上飞跑过来,马鞍上一个少女向阿保机笑着喊道:“父汗!” 这个女孩面如银盘,眼如星眸,头发浓密漆黑,油光铮亮。阿保机看见她,顿时脸色柔和了下来,像所有的父亲那样温和地叮嘱:“这匹马个子不大但是脾气很怪,真如月,要担心哟。” 这时候又一个女孩骑着马跑了过来,嘴里叫着:“公主,你慢点。”看见阿保机,这个女孩连忙下马跪拜:“尊贵的可汗,奴婢乌云嘎给您请安了。” 阿保机点点头:“乌云嘎,你可要伺候好公主,不能让她出一点点危险!” 乌云嘎连忙答应:“可汗放心,奴婢一定……” 真如月打断了她的话:“父汗,你对乌云嘎的要求太高了。” 阿保机很不习惯被人反驳,但现在是女儿在反驳,他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或者,我太宠爱你了,是吗?” 真如月玩弄着手上的马鞭说道:“跟宠爱没关系,因为一个常识,打仗是肯定要冒险的。” 阿保机脸色一沉:“你不用来套我的话。我说过了,不许你上阵打仗。” 真如月脱口而出:“那父汗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阿保机淡淡地:“我还没老,我还记得离开捺钵那天,是你反复恳求我,我才答应你出来看看景色的。” 真如月笑着说:“战场上的景色,不就是厮杀吗?” 阿保机语气很坚决:“不要纠缠我,真如月!你应该懂得,可汗说过的话,是没法更改的。” 听到阿保机透露出不满,乌云嘎连忙伸手拉拉真如月的袖子。真如月看了她一眼,笑着向阿保机说:“那么父汗,我就跟着你身旁,可以吗?” 阿保机有些意外地看看她,点头:“你肯跟在我身边,那很好啊。” 又有几匹战马跑来,为首的一个汉子膀大腰圆,大脸油滋滋的,两撇胡须也是黝黑发亮。他在马上向阿保机抱拳:“父汗,沙陀兵到云州了。” 阿保机有些意外,手搭凉棚向西南的云州方向看了看,对这个汉子说道:“德光,马上下令安营扎寨。” 耶律德光看看父汗:“父汗不想立刻与李克用大战一场?” 阿保机摇摇头:“当然要大战一场。但是他们有高大的城墙,可攻可守,我们的人马却还在运动中。我们先扎好营寨,明天,会让李克用接受条件的。” 真如月插嘴说:“如果他不接受,就打得他接受!” 阿保机看看真如月:“打仗的事情,我和你二哥、六叔他们会好好商量的。你还是带着乌云嘎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真如月问道:“那么明天呢?如果你们开战,我能跟在父汗身边吗?” 阿保机点点头:“正是要你跟在我身边,不许乱跑。” 真如月笑着答应,乌云嘎看看公主,不知道公主心里在想什么主意。不过她心里明白,真如月当然不是那种乖乖女,现在她一再要求跟在可汗身边,一定有她的想法。 ------------ 第24章 云州之战 夜里下霜了,早上起来冷飕飕的。阿保机走出帐篷时,看见远方有一些淡淡的晨雾,雾气后面,白登山隐约可见,那是草原各族单于引以为自豪的大山,因为当年汉人的开国皇帝刘邦,就曾经在这里遭遇了白登之围。从那以后,强盛的汉王朝一直用屈辱的和亲政策来与匈奴和好,而匈奴只要心情不爽,就可以朝汉人脸上甩一鞭子,发动一次新的战争。 那真是草原民族的黄金岁月啊!阿保机心里感慨着。 东边灰白的天际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向草原倾泻,宁静神秘的霜后草原开始变得生机勃勃,草上薄薄的霜花,此刻变得玲珑剔透。阿保机把目光投向云州方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下霜带来的寒意。 准确的说,是杀气。 阿保机看不见云州,但他记得契丹营寨的西南方向,是一片黑黢黢的树林。经过霜的树林,在一缕缕朝阳下,应该会反射一些银白色的光芒。但是现在反射的光却更加强烈,不像是树叶上的霜反射的,倒像是战士的戈矛反射出的森森光芒——不是像,那就是戈矛在阳光下反射的光。 是沙陀人!他们来了! 与阿保机反应过来的同时,报警的号角声也及时响起,警报声此起彼落,把人的心脏高高提起又轻轻放下,但才放下了一点,另一处警报又响起,把人的心脏再次提的高高的。 所有契丹将士都匆匆跑出营寨,马军上马,步军拿起盾牌挺起了长枪,有条不紊地迅速列阵。 只是一瞬间,训练有素的契丹铁流,已经向沙陀人涌去。之后,他们忽然变成了铜墙铁壁的阵型,在沙陀兵远处停留下来。 远处传来一声粗豪的声音:“请契丹单于讲话!” 阿保机翻身上马,剌葛、耶律德光等将领簇拥着他向阵前走去,他策马缓缓走过各个部落的旌旗,来到自己的可汗大纛下。 他看了一眼晨风中飘扬的可汗大纛,那面巨型战鼓静静地摆在一旁。这些都是两百多年前,大唐最强盛的时候,赐给契丹的权力象征。契丹历代可汗,对天朝赐予的旗鼓已经不只是崇拜,而是把它看做神圣的象征。 现在这神圣的旗鼓,归阿保机所有。 可汗大纛所指之处,敌人望风披靡。 阿保机把眼光移动,忽然看见真如月也在身边。他没有和女儿说话,而是把眼光继续前移,他努力想看清那个沙陀王。 草原上的霜早已被千万只马蹄还有人的脚踩得干干净净,只有两军之间的那片开阔地上,草叶子上仍然还有薄薄的霜。看着这些经霜的小草,阿保机不知为何心里涌现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对阵忽然有一匹骏马出阵,马上的汉子手执一把雕弓,把箭头指向契丹军阵。 阿保机感到强烈的杀气。 他喜欢这种杀气,杀气带来的刺激,比痛饮美酒还爽利。 他也策马走出中军。 阿保机大声喊道:“你是李克用吗?” 李克用大声回答:“我就是李克用。对面是阿保机可汗吗?” 阿保机哈哈大笑:“你打听我干什么?想和我比武?” 李克用冷笑:“我就想问清可汗,为何无故兴兵犯境!” 阿保机早有答案,双手摊开:“不是无故,是契丹没吃的啦。今年冬天冷的早,冬牧场的牧草都冻死了。沙陀王,我们不是犯境,是要你帮忙救济一下,没问题吧?” 李克用心中暗笑:狡猾的契丹人,又来这一套。嘴巴上却还是故意问道: “可汗如果缺衣少粮,河东虽不富裕,也会尽量送些粮草过来,帮你们过冬。” 阿保机一愣:沙陀王要捐赠我救灾物资?独眼龙这什么意思?马上大手一摆: “粮食就算了!搬运不方便!你给我八万两白银,我会立刻撤兵!” 李克用淡淡回答:“阿保机可汗,你这玩笑太大了。” 阿保机用马鞭指指密密麻麻的契丹军,脸上的肌肉也绷紧了:“就算我跟你开玩笑,我这二十万铁骑也不会跟你开玩笑!” 李克用冷笑一声:“莫仗着人多势众就猖狂!只问可汗,敢不敢单独与我两人比拼?” 阿保机眯起眼睛看看迎风而立的李克用,忽然大笑起来:“先打一仗,看看你有没有单挑我的资格!” 阿保机转过头看看剌葛。 剌葛立即抽出马刀高呼:杀! 耶律德光一马当先,契丹大军向河东右军杀来。 契丹大将们纷纷率部冲杀而来。 看着像怒涛一样席卷而来的契丹军,李克用也把手中的亮银戟向前一挥,“马军左军迎敌!” 他身后的李嗣源左手挥动墨绿色的令旗,示意左军迎敌。 左军马军指挥使李存璋是一个青年将领,从李克用云州起家开始,他作为“从龙六臣”之一,一直都是李克用最忠诚的利剑,一向负责王宫的近卫安全。此时他头戴狼牙盔,身披狻猊铠,骑着一匹名叫金眼玉花虬的高头战马,手握一对十三节竹节钢鞭。 鞭作为武器,有软鞭(皮、竹制成)和硬鞭(金属制成)之分,又因为钢鞭沉重而无刃,全靠砸打杀敌,所以持鞭将领都需要超强臂力和腕力。李存璋使的雌雄双鞭,各长四尺,左手雌鞭重十七斤,右手雄鞭重十八斤。 看见大太保的令旗,李存璋喊一声“杀”,一马当先,率领上万鸦儿军同时催动战马杀向契丹军队。 契丹的右军,是阿保机长子耶律倍指挥的马军。这是一个面白英俊的将军,他大声命令:“斩杀敌将!” 几名契丹将领飞马挺枪向李存璋杀来,粗大的马蹄迅速掠过绿色的草地,一股浓烈的杀气向李存璋包裹而来。 李存璋左手鞭起,把契丹将领的枪尖一缠,右手雄鞭马上横扫过去,扫倒第一个契丹将领,第二个契丹将军横眉怒目挺枪刺向李存璋,金眼玉花虬猛一停步,那契丹人正好冲到马前,脖子已经被李存璋的雌鞭生生打断,颅血飞喷,地上的绿草马上变成了红草。李存璋马上扑向第三个契丹将军,右手雄鞭宛如毒蛇出洞,直接缠住对方脖子,左手雌鞭抽向对方头部,打得他连盔带头全都碎裂,鲜血喷溅,身子一软栽到马下。 李存璋连杀契丹三将,精神倍涨。此时浑身黑盔黑甲的鸦儿军已经和契丹马军混战在一起,李存璋催马杀向契丹右军主将耶律倍,耶律倍见势不妙,下令后退。 其实不等耶律倍下令,契丹马军已经开始溃退。 中军的阿保机见状大怒,真如月当即策马上前说道:“父汗,让我去对付那个蛮子。” 阿保机好像忘了不许女儿冒险的规定,很快点点头。 真如月带领一千骑射手向鸦儿军侧方冲击过去,乌云嘎连忙紧紧跟随。她们来到鸦儿军附近时,真如月带头开始射箭,顿时箭如雨下,正在追击的鸦儿军措手不及,死伤一大片。 李存璋大怒,马上拨转马头冲向真如月的骑射手,不料真如月早已带领骑射手逃走。而她掩护的大哥耶律倍也抓住这个时间,重新整顿了队形。 李存璋急速思考着,如果继续冲击契丹右军,契丹已经严阵以待,未必能够冲垮。而骑射手肯定还会返回骚扰。他扬起雄鞭,带领鸦儿军继续追赶骑射手。可是契丹骑射手基本不携带刀枪武器,很多人连盔甲都不带,战马负重小速度快,机动性极强。他们在真如月带领下,纷纷弯弓搭箭,一个个回头望月,一阵阵箭雨洒向鸦儿军,冲的太快的沙陀骑兵纷纷中箭,其他人连忙勒马拨打飞来的箭矢。 李存璋只好下令重新冲击契丹右军,两军再度鏖战,李存璋两条钢鞭像两条凶猛的毒蛇,每一次出击都有契丹马军倒在马下。但此时,真如月的骑射手返回,再次向鸦儿军狂射利箭。 契丹右军主将耶律倍也带领右军开始反攻。 战局不利,李存璋下令撤退,自己带领一支亲兵断后。契丹人好像没有追击的意思,两军逐渐脱离的接触。 阿保机看见真如月的轻骑兵立功,脸上透出微笑。他把目光投向战场另一端。 这一端,是耶律德光率领的契丹精兵,而沙陀右军,则是云州刺史程怀信。 程怀信也是“从龙六臣”之一,他相貌有点像汴军的葛从周,也是剑眉鹰鼻。因为武艺高强,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于加入李克用的“义儿军”行列。此人身高六尺,满面虬髯,手中一条虎头亮银枪,胯下战马因为脖子一圈鬃毛,奔跑时有如雄狮的鬣毛,故名“追风狮子马”。 看见契丹左军冲击,程怀信不敢大意,立即下令将早已准备好的蹶张弩进行射击,弩箭和弓箭一起射出,契丹军几次冲锋,都是徒增伤亡。 耶律德光忍不住纵马上前,他身手敏捷,一连拨开几支羽箭。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来,耶律德光来不及躲闪,只好跳下马来就地十八滚,这才抬头去看,原来飞过来的竟然是一支矛!矛根还绑着三支剑!这古怪的兵器虽然没有杀伤他,但是他的战马却被铁翎划伤,惊恐地向后面飞奔而去。 耶律德光骑上部下的战马,挥手示意后退。 阿保机看见三个儿女的表现,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剌葛问道:“可汗,我们的中军还没有冲击敌人。我带领弟兄们,从中路突破,可以吗?” 阿保机看看战场,心想右军是敌人弩箭太厉害,左军却差点崩溃,现在有真如月的骑射手协助,也能顶住沙陀军的进攻。而且沙陀左军是鸦儿军,是他的精锐所在,中军应该战斗力不如左军。 那就试试看吧。 阿保机向剌葛点点头,剌葛立即纵马向前,挥臂高呼:“杀!” 见契丹用中军冲击,李嗣源连忙对李克用说道:“父王,孩儿前去迎敌。” 周德威笑笑说:“大太保稍安勿躁,周某的铁林军尚未出击呢。” 李嗣源看看周德威,心里也有些纳闷,这重装骑兵今天怎么成了孵蛋的母鸡了?周德威向他眨眨眼,李嗣源却不懂周德威的意思。 李克用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冲过来的契丹马军,战马践踏着草叶上的残霜,把死亡的气息带向沙陀军队。 李嗣源急了:“父王!” 李克用笑着指指冲过来的契丹骑兵:“邈佶烈,你看。” 李嗣源顺着父王的手指看去,一下子张大了嘴:契丹马军忽然人仰马翻,纷纷坠地,因为战马速度太快,有些骑兵竟然被甩出了三四丈开外。后面跟进的马军撞上前面摔倒的同伴,顿时乱成一团。 带头冲锋的剌葛反应神速,居然跳下马来,但强大的惯性还是让他来了个狗啃泥,狼狈不堪地刚刚起身,只见沙陀人射出漫天箭雨,契丹将士来不及防备,中箭伤亡很大。 阿保机的眉头拧了起来:糟糕。沙陀人居然事先就设下了绊马索?还是挖了陷马坑?怪不得他李克用有恃无恐!原来,自己清晨的感觉是对的,这片草地上真的有鬼,沙陀人早就挖好了陷阱!他连忙下令撤军,同时派出军使前去高喊:停战!停战! 李嗣源问道:“父王何时挖了许多陷马坑?” 李克用含笑看看周德威:“镇远带队挖的。” 周德威回答:“子时挖的,挖的不深,一两尺就够了。可是我们挖得多啊。” 李克用很高兴:“他马军冲来,有这些陷马坑做我隐蔽的城墙,当然不怕他。” 四太保李存信也插嘴:“夜里又下了霜,倒把这些陷马坑隐藏的毫无迹象。” 李克用听见契丹军使的叫喊,指指契丹军:“四郎前去,问问阿保机,为何停战?” 李存信正要催马上前,却听见契丹军使高呼:“李郡王!我家大汗约你明日到御河旁的古店谈判!” 李嗣源笑了:“打不过就谈判?契丹人真无赖。” 李克用摇摇头:“单挑是孤提出来的。” 李存信拉住李克用的马缰:“契丹人无信用可言,父王不可孤身涉险。” 李克用淡淡一笑:“你也忒小看你父王了。”他一挥手:“天下能为难孤家的人,现在还没生出来!” ------------ 第25章 鹰和雁 第二天一早,李克用把几个大将都叫来了。 李克用看看程怀信:“秉义,虽然孤去古店谈判,却怕那阿保机明着谈判暗地偷袭!今日你还是要牢守城防,不可有半点怠慢!” 程怀信点头:“臣遵命!” 李克用把目光移向周德威和李存信、李存璋几人身上:“镇远,四郎,八郎,你几个随孤前往谈判。” 周德威和李存信、李存璋一起拱手:“遵命!” 李克用向李存璋说:“你先去鸦儿军里,挑选一百骑,北门等候。” 李存璋叉手唱喏离开了。 李克用最后对李嗣源说:“邈佶烈,要好生协助秉义守城,若有契丹大队人马前来攻城,莫要开门迎战。” 李嗣源抱拳回答:“孩儿遵命。” 李克用站起身想了想,对程怀信说道:“秉义,随孤去城上,再看看情形。” 一行人离开衙内,前往云州城墙。 此时的古店,阿保机也在忙着布置。他让耶律德光率兵三千包围了这个小村庄,又让真如月率一千骑射手守候在御河旁边,等李克用来了以后,就马上赶到古店,在心理上对李克用造成压力。 耶律倍对父汗的安排有些不以为然,“父汗,双方谈判,贵在推诚。如果没有诚意,儿臣担心谈判的成效。” 阿保机信心满满:“你跟我说诚意?那么我要考考你,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是什么?” 耶律倍被问住了,只好低头:“请父汗明示。” 阿保机哈哈大笑:“是弓箭和战马!只要你有了弓箭有了马,你说什么,别人都会服从的!谈判?哈哈!” 耶律德光也笑了起来:“父汗明见!儿臣也是只喜欢弓马说话!” 阿保机看看二儿子,叹了口气:“你是只有弓箭和战马!对了,你那匹狮子马怎么样了?伤情重吗?” 耶律德光顿时咬牙切齿:“该死的沙陀人,居然用床弩!我的追风狮子马,被床弩末端的利剑刮伤了一寸肉!短时期是没法上阵了。” 这时候耶律剌葛走了进来,手扶心口,向阿保机说道:“可汗,他们来了。” 阿保机看看远方。远方只有阳光照不透的乌云。 阿保机穿上长袍问:“多少人?” 剌葛笑起来:“只有一百多人。” 耶律德光马上说:“这一百多人,就算都是勇士,也……” 阿保机打断他:“杀了他们,先不说我的名声从此变臭,就只说我们要的银子,还有吗?”他向剌葛招招手,一边走一边说:“我这个二儿子,真是个屠夫。” 剌葛却不以为然:“草原上的男人,大多数都这样。” 他们没走多远,就看见李克用一行。阿保机马上笑容可掬,向着李克用迎了上去:“沙陀王!” 李克用下马,大步迎了上来,和阿保机撞了一下肩膀:“可汗!” 阿保机看看李克用的一百骑兵,笑了:“我说沙陀王,你这区区几匹马,还真能逃出我的天罗地网?” 李克用很镇静:“御河上下周围,都是云州地界。若说摆下天罗地网,也该是我河东!” 阿保机心中一凛:这家伙说他布下了天罗地网?有了昨天的陷马坑教训,他深知对面这个男人不仅仅心狠手辣,而且诡计多端。从他只带了一百人前来,就足以证明他有绝对把握,自己很难立刻杀掉他。 想到这里,阿保机不耐烦地说道:“你我都是雄赳赳的男子汉,就不要说废话了!现在,马上!用男人的办法分个高低,谁输了,谁听话!” 阿保机用挑衅的眼光盯着李克用。 一旁的周德威心中一宽,既然输了的还能“听话”,那就不是生死之战了,看来,大王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周德威一直相信,只要人活着,就肯定有机会。 李克用简单一句话:“划出道来。” 李克用没有被自己吓倒,这也是阿保机预料中的。只是连气势上都没有压住李克用,让阿保机心中有些不爽。忽然他想起自己刚才出的考题,马上决定用到李克用身上: “沙陀王,你先告诉我,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是什么?” 周德威差点笑起来:看来这位可汗,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啊。一会儿剑拔弩张,看见威胁无效,马上又变成学堂考试! 李克用说话了:“义气。” 阿保机愣住了。义气?这家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答案?我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名马快刀,或者强弓硬弩!这家伙的思路跟我不在一条道上啊。但仔细一想,人家说的,也没毛病啊。在男人之间,义气真的是最珍贵的东西,当然也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事实上,有了义气,还需要说服吗?汉人常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就是义气吗? 李克用这家伙,跟汉人混的久了,不像我们草原上的男人了。 大儿子跟他,倒好像是一路的。这么说,以后大儿子继承汗位,契丹还有草原汉子吗? 阿保机头脑中思绪飞快旋转,敏锐的目光却已经捕捉到天上有一只雄鹰正在盘旋,他心中暗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哈哈,说得好!不过再高贵的义气,也没有我的弓箭锋利!现在,我们用弓箭,来说服对方吧!” 雄鹰还在盘旋。可怜的家伙,它丝毫不知道地上这些两脚动物在干嘛,只是懂得这不是自己需要的食物。它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两脚动物的筹码了。 阿保机见雄鹰已经滑翔到了头顶,机不可失!他立即弯弓搭箭,觑得亲切,凝神屏息,一箭将老鹰射了下来!契丹将士一起高声欢呼,声震旷野。却见一匹枣红小马飞驰过去,原来是真如月公主。她捡起地上的雄鹰,骤马过来交给阿保机: “父汗,好箭法!” 阿保机还没来得及问真如月话,就听见旁边一个男人大声欢呼: “可汗好箭法!就该这样比箭法!” 阿保机看了过去,见是随同李克用而来的一个黑脸将军,心中奇怪,为什么河东将军会称赞自己的箭法?一箭射落雄鹰,当然是好箭法;但河东将军的称赞,却让他心里有些嘀咕,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想不出来。 周德威真是高兴坏了。没想到阿保机的“男人办法”居然是比箭法!这不明摆着他想让大王取胜吗?他难道没有打听过眼前这位沙陀王,八岁箭射铜钱,十岁箭射柳叶,十五岁做牙将,落难逃到鞑靼时,为了震慑心存不轨的鞑靼贵族,他还表演了一箭双雕的绝技,让那些以骑射自豪的鞑靼贵族统统目瞪口呆,几乎把李克用看成了天神! 不是天神,也是箭神! 否则,怎可能一箭双雕? 在鞑靼贵族口耳相传中,一箭双雕永远只是一种传说,一种向往,从来没人想到过,今天竟然亲眼目睹! 而且这个创造神话的人,还是个十五岁的青年! 鞑靼贵族永远记住了“李克用”这个名字,马上就下令举办一次“一箭双雕那达慕”,以此铭记这个奇迹。晚上,李克用还参加为他举行的盛大酒宴,观看了热情的歌舞表演,他不出预料的喝醉了,也不出预料地抱得美人归。 那是他第一个夫人,是汉人,叫刘银屏。 鞑靼贵族是崇拜英雄的,从此再也没有人想谋害李克用。相反,在李克用借到朝廷诏书准备南下讨伐黄巢时,鞑靼贵族还给他提供了上万名鞑靼马军。这些骑兵,成为李克用东山再起的基础部队之一。 比箭法,李克用当第二,第一就永远空缺! 周德威其实也明白,比弓箭,的确是一种男人之间决定胜负的好方法,既不会伤及性命,也体现了男人的果敢英勇。但是他有十足的信心,这场比赛,大王赢定了!他要做的,就是不让阿保机反悔,所以称赞阿保机的时候,他的重点是最后三个字:比箭法。 阿保机当然不知道周德威肚子里的十八弯,刚刚射落雄鹰,心情大好,他看看李克用,笑着说:“哎呀,没注意到,沙陀王眼睛不大好。要不这个比箭法,就不比了吧?” 李克用没有开口,他左眼虽然不大好,但他听力敏锐,此时听见远远传来大雁的叫声,当即举目望去,见大雁呈“人”字形,正向南飞去。心想一箭双雁不好射,于是说道:“可汗看好,左边第三只大雁的眼睛!” 阿保机大吃一惊:能射下大雁,可以说就已经打成平手了,射中眼睛?绝无可能! 此时李克用接过李存璋送上的射雕弯弓,拉弓时已经看准,只听“嗖”一声利箭破空,众人眼前宛如流星飞逝,那大雁已经歪歪斜斜掉了下来。 剌葛抢先骤马飞奔而去,拾起那只死雁,发现果然是眼睛中箭!顿时暗抽了一口凉气:果然不愧是沙陀王!他抢先过来捡拾死雁,就是想从中箭处做文章,只要不是眼睛中箭,自己就有分辨的余地。现在如何是好?不等他想好主意,周德威和李存信也骤马而来,李存信更是伸出手来索要死雁。 剌葛淡淡一笑,把死雁交给李存信,看着李存信跑回去大喊: “大王箭法通神!果然射中雁眼!” 李克用带来的鸦儿军,起先见契丹可汗一箭射落老鹰,听着成千上万的契丹武士欢呼,心里面不禁慌张。他们虽然也知道大王箭法了得,但此刻契丹已经领先,大王如果有了心理负担,难说就会大失水准。又听见大王夸口要射雁眼,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有人心中都在怪大王夸口,射下大雁就是平手,何必给自己出难题!现在听到大王果然射中雁眼,顿时一口鸟气完全化作欢呼声,虽只有百人,但那喊破喉咙的声音,与契丹武士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阿保机呆住了。世上竟然有这等箭法?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好奇心、利益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忍不住接过李存信手中的死雁,看着那只穿过雁眼的利箭,不可思议的连连摇头。 这时候剌葛也策马缓缓回来了,当即对着李克用一拱手:“沙陀王,好箭法!” 李克用随便向他拱了拱手,对阿保机说道:“孤只有一句话:契丹何处来,归何处去!” 短短九个字,凝结了胜者的自豪。 短短九个字,让阿保机无言以对。 剌葛哈哈一笑:“李公!你和可汗射的东西都不一样,怎么好算比赛?嗯?” 李克用一惊,这才好好打量一下剌葛,见他两眼奇小,不禁笑道:“孤一只眼小,有人就叫我独眼龙。你两只眼都小,该算啥玩意?地龙吗?” 剌葛虽然两只眼都很小,但最是忌讳别人讥讽他小眼睛,此刻听李克用拿着他的小眼睛开涮,顿时火冒三丈。但他城府很深,并未显示出怒色,而是对阿保机说道:“可汗,现在你们可以正式比箭法了!” 阿保机吃了一惊:明明输了,还能再比? ------------ 第26章 父汗 阿保机听剌葛说还要继续比赛射箭,有些心虚地抬起眼看看他,毕竟“心虚”这种心理在自己身上极少出现,所以脸上竟然呈现出一种滑稽的哀怨表情。此刻他哪里还是那个威震四方的契丹可汗? 李克用冷冷说道:“如此不讲信义,可汗就不怕天下好汉耻笑?” 李存璋也怒不可遏冲上前大叫:“不敢认赌服输,你们还算男子汉?只好叫无赖!” 周德威温和很多,他把死鹰也拿到阿保机面前,让阿保机对比这两只可怜的飞禽:“可汗,如果这都不算我家大王取胜,周某宁可从此不再射箭!” 看着面前的死鹰和死雁,阿保机狼狈不堪,汗珠都开始渗出面颊,他看向剌葛,那表情只有一句话:老弟,你害死我了! 剌葛居然还笑得出来:“哈哈,请两位将军息怒。我说的应该没有歧义,特别是周将军呈上死鹰之后,就更没话说了:一只大雁,一只老鹰,飞行的高度不同,快慢也不同,习性、脾气都不同!连射箭时看到的目标也有大有小!”他拿起死雁和死鹰,向众人呈现:“既然有这么多不同,这射箭比赛就不公平!再说射中老鹰,岂是射中大雁能比?谁不知道老鹰飞的比大雁快?如果不栽比的话,我只能宣布可汗获胜!” 剌葛一番胡搅蛮缠,契丹将领果然纷纷喊起来: “不公平!” “剌葛说得对,可汗已经赢了!” “应该重新比一场!” 耶律德光踏上一步说:“沙陀王,既然你自信箭法不弱,又何必害怕再比一场!莫非你刚才就是运气好?哈哈!” 阿保机虽然非常惭愧,但是就此认输,那可不是自己丢脸的问题,而是关系此次出兵结局的重大问题!要真是回到捺钵去,遥辇部会怎么看我?如果我威信扫地,各部契丹贵族还会继续恭顺臣服吗?如果引起了内讧甚至内战,先不论胜负,只说自己的十年心血,岂不是付之一旦! 相比之下,再比一场,虽然沙陀王箭法惊人,但自己好歹也有机会,总比现在认输强!算了,剌葛说得好!再比一场! 脸皮算什么?利益才重要! 想通了之后,阿保机的表情也恢复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契丹可汗的样子,不过他仍然不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剌葛胡说八道。 言多必失,这是阿保机的人生经验。 作为可汗,他要做的就是静静观察事态发展,不到关键时刻不出场。 李克用倒是不怕再赛一场:让他们输的心服口服,倒也不坏。不过应该加码,如果自己又赢了,那么应该让阿保机出点血,比如一千匹战马。 不过他也不急着表态。现在该是周镇远表演的时候了。 如果属下有立功的机会,那有何乐而不为呢?李克用乐见其成。就算自己箭法超群,但凡事都有万一,能够不再比下去,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双方大佬都不约而同退居二线,让部下去唇枪舌剑。 周德威当然明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可是兵家的最高境界。现在大王比箭法已经赢了,可是却被那个小眼睛契丹人说的一文不值。不行,我要给他来个连锅端,把他身份否定掉,让他失去代表资格。 周德威冷笑一声:“不知阁下何人,能够代表契丹可汗说话吗?” 阿保机开口了:“耶律剌葛,乃是本可汗的四弟,现在是契丹的惕隐,就是你们说的宰相之职。” 周德威闻言重新打量一下这位三十出头的契丹青年,见他三绺垂须,八字的髭须。两条剑眉高挑,下面却是两只永远眯在一起的小眼睛。他强忍笑意说道: “原来是耶律剌葛惕隐。” 耶律剌葛扬眉吐气,两眼朝天翻着,反正他的眼睛小,就算阳光强烈,也没多少能射进眼眶,所以他常常翻眼看天,久而久之倒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周德威下一句话却把他气的跳了起来:“反复无常,颠倒是非,也算契丹惕隐?” 剌葛狠狠瞪着周德威:“胡说!明明这次射箭,就只是一次训练!射的东西都不同,岂能算比赛?” 李存璋实在听不下去:“比赛之前,可曾说过只是训练?若适才我家父王失手,你们还会说只是训练吗?” 耶律德光也冲了上来:“分明就是训练,你是怕输还是怎么地!” 李存璋丝毫不让:“分明是你们不敢认赌服输,不算男人!” 耶律德光大怒:“敢不敢立下生死文书,我两个来比刀!” 李存璋瞪着他:“若你不怕死在李某钢鞭之下!” 李存璋也会用刀,但这种生死相拼的场合,当然要选择自己趁手的武器。 耶律德光冷笑:“我管你用刀用鞭,只要你敢立下生死文书,立刻知道谁才是男人!” 两人都是悍不怕死的猛将,一言不合就要火拼,理由很简单:只要杀了他,不论武艺还是吵架,自己就全都赢了。 李克用知道李存璋钢鞭了得,所以视若无睹,要打就打嘛,又不是没打过。 周德威却暗暗懊恼,谈判变成了决斗,真是始料未及啊。但是自己和八太保都是同僚,却也不便拦阻。只是两虎相争,八太保就算赢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输了的话,事情就会急转直下。此时横生枝节,大太保也太不冷静了。 阿保机也不担心,二儿子你让他读书那是废柴,但要说拿刀砍人,从来都只有对方躺下的结局。 剌葛见事情演变成生死相争,心里暗自高兴,这样一来,起码可汗不用马上向李克用认输,契丹也就不必撤兵。况且德光武艺超群,很可能给那黑家伙一刀,今日的谈(比)判(武),可就真的打平了!如果要三局两胜,那么契丹方面,至少也已经扳回一局。现在的形势,就是要乱,越乱越好。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二哥哥!亏你还知道立下生死文书!父汗让你比武了吗?” 众人一起看去,原来是真如月公主,正气得满脸通红,她觉得二哥哥如此冲动,竟然僭越了父汗的权威,当着外人的面,实在太丢脸了。 耶律德光不以为然:“小妹,此事与你无关!” 剌葛心中一动,连忙说道:“不然,不然,此事却要劳烦公主了。” 众人都是一愣,两个大男人比拼,怎么要劳烦公主? 剌葛笑着向阿保机说道:“可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既然是谈判,还是不要见血为好。不如咱们依旧还是比箭法,如何?” 阿保机也被剌葛弄得有些头晕,他也懒得多问,反正这个老弟,虽然计谋百出,但肯定是有利于契丹的,当即随便点了下头:“嗯,这谈判的规则,就由你来定吧。” 周德威正要上前分辨,却被李克用拦住。李克用听见“谈判”两字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来谈判的!如果任由李存璋和耶律德光比拼,不论胜负,这谈判都会变成哭丧。现在既然剌葛建议回到比箭法的规则上,自己大不了多射一箭,还是稳赢。算了,看看剌葛怎么说。 剌葛见沙陀方面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心中偷偷一笑:小公主,既然你要横插进来,那说不得只好请你出场啦。 剌葛向真如月说道:“适才我就说过,射中老鹰和射中大雁,那就不是一个等级!想必沙陀王也知道其中不同,所以才自己加了难度,说要射大雁的眼睛。虽然他箭法不错,完成了任务。但是不公平这个本质,没有改变!现在,请公主去做个靶子,让可汗与沙陀王来射公主耳朵上的璎珞!” 此言一出,沙陀方面顿时骚动起来,周德威、李存璋、李存信等一齐把目光投向真如月娇嫩的脸蛋,都觉得这个建议匪夷所思。李克用却观察到契丹方面并无异议,连耶律德光也是一脸平静,真如月更是已经举步走向一箭之地,而阿保机也信心满满拿起弓箭走过去准备射箭。 这是游戏! 李克用顿时心头雪亮。他们父女之间,一定常常做这种游戏!甚至连契丹贵族们,也知道这个游戏! 他思绪未了,阿保机已经快如闪电一箭射去,不出所料,真如月左耳下的璎珞被射飞,但真如月那娇嫩的脸颊却连血印也没有。她的婢女乌云嘎跑了过去,不一会就找到了草地上的璎珞,送了回来给大家观看。 剌葛大笑:“可汗箭法通神!” 契丹将士们一起拼命叫喊:“神箭!”“真是神箭!”“太厉害啦!” 剌葛继续说:“公主定力惊人,将来必定前程无量!”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向李克用略一弯腰:“沙陀王,请吧!” 周德威大声反对:“刚才就是你们先射的,这次怎么还是你们先射?顺序不对!” 阿保机说话了:“先射后射,都一样嘛。李克用,来吧!” 沙陀众将这才发现掉进了契丹的陷阱里了,现在大王去射箭,就算射中,最多不过打平,剌葛肯定不会罢休。最主要的,这次射箭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花季少女,稍有偏差,不是香消玉殒,就是偏离璎珞。那璎珞能有多大?此番射箭,大王实在是负面极大。 难怪剌葛一直要求比箭法! 李存信叫了起来:“若是箭射过去,公主躲闪,又该如何?” 这话问的也有道理,毕竟一个活人看见一支利箭扑面而来,本能之下都会躲闪。那么射中璎珞之说,再无可能。 也许只有她父亲,她绝对信任的父汗,而且还经过多次训练,她才不会躲闪。 阿保机笑着问真如月:“真如月,你会躲闪吗?” 真如月咬了一下贝齿,坚定地回答:“父汗,女儿宁死不躲!请他快射,女儿站的累了!” 完了,被逼到墙角了。就算周德威智谋百出,此刻却也想不出好主意。李存璋更是急得搓手顿足,又把仇恨的目光投向耶律德光,耶律德光感觉到以后,马上也是怒目以对。李存璋正要让对方与他对决,却见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这也是全场关注的一只手。 李克用的手。 父王真的要射吗? 但是军令如山,李存璋还是无可奈何地把射雕弯弓交给了李克用。 李克用深知这一箭的后果,他走向阿保机适才站立的位置。 沙陀人、契丹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克用手上。 婢女乌云嘎没有看李克用,她不敢看。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与适才可汗的那一箭相比,这可是真的一箭!会射死人的!虽然她知道这位沙陀王箭法高超,但……她不敢想下去。 阿保机看着李克用的手开始拉动弓弦,忽然一阵从没体验过的巨大恐慌席卷了他的全身,杀人的弓箭正对着最心爱的女儿!那锐利的箭镞,是否会有些许偏差?甚至李克用心怀报复,故意射穿女儿的心脏?他可是杀人无数的沙陀王,刚才还领教过他的神箭! 箭镞顶端的幽幽光芒,就像死神的眼睛! 阿保机陷入了绝望,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去他的粮食白银,我只要我的女儿!我认输了行吗?谈判到此为止! 请放过我女儿! 然而他说不出这句话,尽管他的嘴唇在不断翕动,他仍然无法说出乞求的话。作为一个男子汉,尤其是契丹的可汗,他永远不会向别人乞求!哪怕女儿的性命就在须臾! 他努力张大了嘴,他想求饶。但尽管嘴唇不停地颤抖,他还是说不出乞求的话。 他恨自己的嘴巴、喉咙,为什么不能乞求一次?说出来吧,说啊! ------------ 第27章 义薄云天 好像听见了阿保机心里的乞求声,那个男人,沙陀王李克用,忽然取下了箭,然后把他把弓轻轻抛在了草地上。 绿草上,那把曾经一箭双雕的强弓,曾经令无数将士胆寒的射雕弯弓,现在却静静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等待主人的再次召唤。 阿保机不由揉揉眼睛:是我的幻觉吧? 随后,他听见了一个痛苦的声音:“阿保机,用人做靶子,以贵公主为靶子,孤情愿不射!” 阿保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倏然向李克用冲了过去,他的心儿,刚才还在油锅里备受煎熬,现在却已经在快乐的海洋里浸泡! 这就是幸福! 这就是父爱! 为了女儿而失态,为父不在乎! 但是可汗的素养使他很快清醒。李克用认输了,这是趁机为自己、为契丹攫取最大利益的绝好机会! 他跑上去抓住李克用的肩膀,用微微颤抖的嗓音问:“你真的不比、不射箭了?” 李克用艰难地点点头。 阿保机还是不敢置信:“八万两银子呢?” 李克用沉重叹了口气:“孤设法凑齐。” 阿保机又问了一句:“军中无戏言?” 李克用淡淡回答:“绝无反悔。” 阿保机看见了女儿,真如月平静地微笑着,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明艳的脸上展示着她的青春活力和对父亲的依恋。 这不是幻觉,女儿真的活着! 看到女儿没事,阿保机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却差点流下热泪。女儿,刚才若非沙陀王悬崖勒马……可是自己却居然利用对方的仁义,趁机掠夺沙陀人!我阿保机,草原上铁骨铮铮的硬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卑鄙?李克用是不忍伤害自己的女儿,而自己…… 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阿保机,猛然一把搂住了李克用: “你,不是沙陀王,你是我的好兄弟!” 李克用愣住了,不知道阿保机这又是哪一出。一边的周德威却反应了过来:哼,早就知道他们父女联手做套,现在露馅了吧?刚才若是大王射箭有了闪失,十万两白银也救不了他女儿!那时候阿保机就哭丧去吧! 李克用试探着:“那八万两白银?” 阿保机大手一挥:“一笔勾销!”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契丹人来云州干什么?不就是来抢掠财富吗?现在可汗居然不要白银了!契丹将领们虽然心有不甘,但可汗已经发话了,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 阿保机心头畅快极了:钱财如粪土,女儿才是无价宝!他大声说道: “你不肯箭射我女儿,我也不要你的白银!不过,”他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笑容让沙陀将士心头一凛:不是不要白银了吗?他还想干什么? 只听阿保机笑着说道:“你还要和我比酒量!” 阿保机放弃索要赔款,剌葛心疼犹如刀绞。此刻听见一个“比”字,马上插嘴:“对,比酒量!千两白银为赌注!” 这家伙不捞到银子是决不罢休了。 李克用哈哈大笑:“我说是什么,原来是比喝酒啊。李某生平最喜欢的就是喝酒!可汗,你可要准备好银子啊!哈哈,喝酒赚钱,德璜,这生意好啊,怎么以前没做过?” 李存璋连忙笑着说:“父王定然能赢。” 阿保机却在摇头:“已经说了,你是我好兄弟,你怎么还叫我可汗!” 李克用不明所以:“那该叫……” 阿保机很豪爽:“叫我大哥!稍后我们去喝酒的时候,就义结金兰!” 李克用一愣,心中马上想到,有了契丹这个强援,今后打朱三可就有底气了。就算契丹路远来不了,他不给我背后捅刀子,我河东的战略地位就稳固多了! 思虑及此,马上紧紧拉住阿保机的手:“兄弟早有此意!大哥不嫌弃,咱们现在就去拜把子!” 阿保机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耶律倍,马上命人准备酒宴,今天来的沙陀弟兄,一律不醉不归!” 耶律倍静静地看完了今天的整个谈判过程,心弦一直紧绷着:汉人谈判中的折冲樽俎、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在父汗这里连个影子都没有!两位大佬以及他们的将军,一直都是刀剑说话! 最后李克用投弓认输。 不,李克用赢了!为了不滥伤无辜,为了小妹的安全,他宁可付出天价的白银!昨天用刀剑铁蹄讨不到的白银!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看这位沙陀王,是满怀敬意地看着:义薄云天,是说这种人吧? 父汗,也赢了。 因为李克用没有箭射小妹,父汗竟然免除了沙陀的赔款,还与沙陀王结拜兄弟! 情义比钱财更高。大佬的高度,宵小之徒永远无法企及。 一场刀光剑影的“谈判”,最后竟然是双方义结金兰!太出乎预料了! 现在耶律倍的心情格外放松,他只喜欢在辽阔的草原上听着悠扬的牧歌,享受静静的阳光,兴之所至,还会来到书房里挥毫泼墨,吟诗作对。对于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说实话,他真是不得已而从之。现在父汗竟然化干戈为玉帛,他的心情格外轻松愉快。听见父汗的命令,他响亮地答应一声,上马向大营飞驰而去。 周德威和李存信、李存璋互相看了看,几个人心里的想法差不多:沙陀与契丹能够成为兄弟之国,边郡人民不再遭受契丹蹂躏,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大王义薄云天,竟然使凶猛的契丹人也为之拜服! 谁说义气不能当饭吃? 河东军民不就因为大王的高义而吃上饭了吗! 李克用一声招呼,几个大将连忙跟上大王的脚步。这时候李存璋看见真如月就在身旁,忍不住说道:“小娘好弓箭。” 真如月有些奇怪,看看这个陌生的河东将军。乌云嘎跟着公主打量一下李存璋,忽然笑了起来:“主人,他说的是昨天。” 真如月又看看李存璋,终于想了起来,也笑着调侃道:“契丹弓箭天下驰名,将军,射的你很疼吗?” 李克用有些不明白,停下脚步看看李存璋。李存璋连忙解释:“父王,昨日鸦儿军本已经击溃契丹右军,正要追击,却是公主带了上千骑射手前来放箭,保全了契丹右军。” 李克用又看看真如月,笑了:“怪不得你父汗见孤不射,高兴的没边了。” 听见他们说的热闹,阿保机也回过头来说:“老弟,上马吧,咱们还要去比酒量哪!” 真如月这才抬头看看父汗,只见两个大王已经翻身上马,向大营方向飞驰而去。连忙也上了自己的枣红小马,对乌云嘎说:“你还不快点!” 这天契丹大营的酒宴,一直喝到了深夜。沙陀王和契丹可汗,这两大首领居然喝了个棋逢对手。就在两人喝的痛快的时候,阿保机一拍手,李克用睁眼去看,却见真如月带着一群姑娘进来,跳舞助兴了。 李克用一边看女孩们跳舞,一边嚼着牛肉,一边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道:“老兄,你这女儿,能打仗会跳舞,还这么漂亮,也不知道你怎么养的!” 阿保机听见李克用赞扬自己女儿,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哈哈,所以感谢你今日手下留情啊!嗯,你有女儿吗?” 李克用咽下口中的牛肉,闷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说道:“今年五月,在汴州中了朱三的暗算!我连儿子都丢了!” 阿保机立刻留心了。朱三?什么人啊?能够把沙陀王打得连儿子都丢了,也就是说,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嗯,这个朱三,看来也是个英雄啊。当然,现在要先骂他几句,给老弟出口气,反正骂人又不会损兵折将: “这个朱三,果然不是男子汉。打仗嘛,他为难小孩子干什么!哦,老弟你那儿子多大岁数啊?” 李克用叹口气:“六岁。” 阿保机笑了:“年龄小啦。不然我把真如月嫁给他。” 李克用心中一动。虽然自己已经和阿保机义结金兰,但是若能再进一步成了儿女亲家,岂不更好?亲上加亲,沙陀和契丹,就真是铁板一块了!借着酒意说道: “勖儿是小了。不过我的大儿子落落,倒是已经十四了。” 阿保机大喜:“好啊,你的大儿子年龄合适!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好人有好报吧?搞了半天,你今天是舍不得箭射你的儿媳妇啊!” 帐篷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李克用听到儿子婚事有了着落,心中一宽,伸筷子去夹菜却夹不起来。阿保机见了一笑,拍拍掌,只见乌云嘎一干女奴走进来,把一些西瓜摆到案前。那时候中原还没有西瓜,李克用见了也觉得奇怪: “大哥,此乃何物?” “这就是西域的珍菓啊。” “珍菓?”李克用拿起一片西瓜,仔细打量。 阿保机一笑:“上个月我去攻打西州回鹘,他们赔给我的东西里,就有这种珍菓。贤弟吃一块,这玩意解酒啊。” 李克用把手中西瓜送到嘴前咬了一口,果然觉得入口甘凉,口内生津,那酒意果然消散不少,当即笑了:“不错,不错,有了这玩意,真能够千杯不醉啦。” 阿保机笑了笑:“这算什么。真如月,给你李叔父拿些珍菓来。” 李克用看看阿保机,阿保机笑着说:“你回太原以后,慢慢吃啊。哦,汉人喜欢种菜,你们也可以种珍菓啊。” 李克用皱着眉说:“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阿保机想了想:“珍菓来自于西方,不如就叫西瓜好了。” 李克用点点头:“嗯,西瓜。”看看真如月又说道:“等小弟回到太原,就让人来找你说亲吧?” 阿保机也看了女儿一眼,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兄弟之间,随你啦!” 说着两人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克用又一次喝醉了,又一次去和周公打仗了,自然,他也想不起自己的儿子,更不知道叶友孝还在苦苦等待他这个阿耶来救苦救难呢。 每天早上醒来,叶友孝都会摸摸自己的胳膊腿,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还好,这么多天,并没有什么不适应,连上次在放生池泡了冷水,也没把他弄病。有时候转念一想,自己本来早就该死了,现在活一天赚一天,其实也不错。 虽然总是有死亡的恐惧。 但谁没有死亡的恐惧?那些军粮队的人没有吗?那些士兵没有吗?多少人活不到明天?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能一天又一天活下去,真是神灵保佑。 终于快到长安了,叶厚生的神色又兴奋又沉重:想当年,在叶贵妃照应下,叶家生计无忧,逢到各家伶人比拼时,叶家还常常弄个满堂彩。看到叶贵妃苍白脸上硬是浮起了一点血色,叶厚生就很是自豪,自己又给主人争脸了。 可惜叶贵妃终于还是病死了。她的体质弱啊。不过临终前,叶贵妃居然还记得给叶家安排一个去处,世上哪有这么善良的主人? 要是叶友孝知道叶厚生的这些想法,肯定嗤之以鼻。什么社会了,还主子、人下人的?不过他也会很快意识到,这个社会,不但有主子有人下人,而且还特别看重门第。街头那些看起来有头有脸的,也许只是个庶族地主。就连朝廷里那些高官,如果只是凭科举进来的,不一样被那些豪门高第的高官看不起吗? 叶厚生给骡子喂了草料后,站在骡车旁,指着前方巍峨的城墙说: “瞧,那就是长安!” 叶友孝心中一跳:终于来到这座历史名城,呃不,现在还只能叫大唐首都。我叶友孝,一个千年后的小学生,来到这个传奇都市,能不能搅动漫天风云? ------------ 第28章 击球赌三川 叶厚生沉重的声音,打断了叶友孝的思绪: “长安,咱们是回来了,只是没了叶娘娘的照拂,今后也只能靠自己啦。” 叶大娘插嘴:“官人,其实在汴州时,日子却也过得下去。” 叶厚生瞟了一眼叶友孝,摇摇头:“汴州的事情,再也休提。” 叶娘温忽然问道:“阿耶,兴庆宫那个花萼相辉楼,真是富丽堂皇,女儿做梦都想去那里唱戏。” 叶友孝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阿姐你说什么?去皇宫唱戏?不会那么快吧?立刻就进宫表演?我都还没准备好啊。” 叶大娘爱抚了叶友孝的头:“适才阿耶也说过了,那叶娘娘已经仙逝,咱们哪还有资格去兴庆宫唱戏。” 叶友孝不服气,但不知怎么说。一个娘娘死了,我们就不能去兴庆宫?艺术!能因一个女人死了,就……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可是如果不进皇宫唱戏,怎么能接触到帝国的高官?不接触达官贵人,岂不是一辈子做个小戏子? 讪讪说道:“阿娘,我不过是谦虚两句,你们还真就不去兴庆宫了?” 看着叶友孝失望的样子,叶厚生叹了口气:“这花萼相辉楼,都是官家和各位王爷、后妃公主们的宴乐看戏之地。可如今人走茶凉,没了叶娘娘,叶家的确进不了兴庆宫。” 叶娘温又说道:“阿耶,女儿记得我们还去过大明宫,是叫永乐殿吧?” 叶大娘哼了一声:“不都一码事吗。没有叶娘娘,那些宫殿,哪个都进不去!” 叶厚生却好像陷入了回忆:“还有百福殿的亲亲楼。唉,繁华一梦啊,现在我们叶家,都去不了啦。” 叶友孝心中郁闷,这么多宫殿,都可以让我大展拳脚啊。可是就因为那个女人死了,所有的机会全都没了!忍不住牢骚道:“繁华一梦,又不是咱们叶家的繁华,阿耶你感叹什么?” 叶大娘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怎们跟阿耶说话的?” 叶厚生笑笑:“无妨,无妨,友孝心中郁闷,连我都感慨不已。不过友孝啊,你可知咱们该去哪里演戏?” 叶友孝老老实实说:“不知道。” 叶厚生说:“也差不多,不过不是大街,是佛寺。” 叶友孝一愣,不由问道:“佛寺?那不是清净之地吗?还能让我们去唱戏?” 他印象中,佛寺都是宝相庄严,香烟缭绕的地方,那里钟磬声不绝于耳,香客们来往不绝,众僧齐声念经。唱戏?义父是认真说的? 叶厚生笑了笑:“咱们只是在寺外的空地上表演,并没有影响师傅们清修。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永寿寺等寺庙,都有很多戏班子表演的。” 看来义父说的是真的。但是叶友孝不喜欢去寺庙表演,就问: “长安城不是有很多坊市吗?不能去那里表演吗?” 叶厚生说:“当然可以,东市、西市都能演戏。不过比起在寺庙演戏,又要低了一等。” 叶友孝不明白:“都是演戏,怎么还分三六九等?咱们从大街卖艺干起,只要干得好,将来说不定也能登堂入室,重新回到兴庆宫去。” 叶娘温“噗嗤”笑了:“瞎想什么啊。咱们就是大街上卖艺,哪还能进皇宫!” 叶大娘也说:“不进皇宫也好,那些金枝玉叶脾气又大又怪,真难伺候。”她大概想起了以前的不堪遭遇,连连叹息。 叶厚生却说:“友孝说的也有道理,就算是在东市、西市演戏,只要技艺超群演的好,也可参加‘斗声乐’比赛,一旦夺魁,等到千秋节或正月十五时,便可去兴庆宫勤政楼南广场参加百戏表演了。” 叶友孝听得心情舒畅,看看阿姐:“听见了吧,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干得好,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 他一高兴,把穿越前爷爷教的鸡汤文给背了出来。叶娘温显然没听过这种文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你这都说的什么啊,还一套一套的。” 叶大娘制止住两个孩子:“官人,咱们还是去永寿寺吧。好赖总是有些香客来捧场,这日子也能将就。” 叶厚生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赶了骡车就前往永寿寺。 永寿寺的知客僧带着他们去见住持方丈。那是个叫慧慎的中年僧人,听叶厚生说了来意,显然并无兴趣,随口说了句“但凭施主随性”,便叫个执事僧引了他们来到山门外的一块空地,让他们在此搭台唱戏。 叶厚生见此处离山门尚有二十多丈,便笑着说道:“大和尚,好歹也让我等去那香客多的地方吧。此地却也僻静了些。”一边说,一边把一两碎银塞进了执事僧手中。 执事僧哼了一声:“若是戏唱的好,自然有人来看。”掂了掂手中碎银,摇摇头又说:“看你也是忠厚老实,谋生不易啊。我佛慈悲,且随贫僧来。” 叶友孝见他公然受贿,拧了眉毛就要上前分辨,叶大娘忙一手拽住他说:“友孝,你这袖口怎又破了?” 叶友孝袖口破了好几天了,叶大娘从没提过。现在提起,叶友孝也知道阿娘是拦阻他,要他少生事端。 执事僧引他们到了山门旁,叶厚生见此地恰好一株大桧树,蓊蓊郁郁,好不茂盛。他心下觉得这是个吉地,便和执事说好,当即圈了场地。见执事要走,叶厚生忙又说: “大和尚,闲时也好来听戏。” 执事僧冷冷说道:“早课晚课,行香礼佛,哪有时间来听你这小戏。”看看忙碌的叶家人,忽然说道:“不过你若唱的好了,多引些香客来,香火盛了,也算两全其美。” 叶厚生连忙合掌,谢过执事僧教导,那执事僧才施施然进庙去了。 叶家上下搭棚子,买凳子,立牌子,直忙到戌时将近亥时,总算弄好了这棚子。 叶友孝走到棚子外,看着挂在门口的牌子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叶家棚子。正要品评两句,却见叶厚生过来拉着他说: “友孝,今日晚了,想必那邸店不许咱们进了。没奈何,咱们都在这棚子里和衣而卧,将就一宿。” 叶友孝也知道这是规矩,亥时以后再到街上走动,遇上巡夜的兵丁,免不了遭受盘问,若是带队的小校心情不好,那就只能在衙门里过夜了。此时见义父拉自己进棚子,也就随着叶厚生进入棚内。这时候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禁向外面窥望,只见一支马队飞驰经过,不禁好奇问道: “阿耶,如何这支马队却如此张扬,就不怕宵禁?” 叶厚生看看远去的马队,叹息说道:“宵禁,禁的都是百姓!你看这马队个个顶盔掼甲,显见就是官兵,宵禁如何管的他。” 叶友孝暗想,这可不就是特权吗?看来只要是人类社会,总是免不了会有特权呢,现在自己怨恨他们不守规矩,如果换成是自己,在宵禁的时间到处跑马,是不是也会很爽? 其实这支马队的来头之大,别说叶友孝不知道,就连巡夜官兵,遇见了也只能立刻行礼。 究竟是谁? 马队中为首四人,分别名叫陈敬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他们即将外放做官,此刻就是奉旨进宫,接受僖宗皇帝的任命。 其实僖宗皇帝对这个任命也是拖了十多天了,不是他为难,而是他又给忘了。 不过这一次,拖是拖不过去的。因为陈敬瑄的弟弟,就是当朝大宦官田令孜,虽然权倾朝野,但感觉在州郡上势力单薄,正好西川节度使空缺,而僖宗被黄巢赶出长安时,随驾的田令孜亲眼看见了西川的富庶,当时就颇为中意。他也知道现在都是藩镇为雄,狡兔三窟,他必须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于是田令孜就运用手中权势,将哥哥陈敬瑄和心腹亲信杨师立、罗元杲派往西川做节度使,这样将来即使朝廷变天,他也可以去西川安度晚年。可是奏折入宫以后,却迟迟没有回音,今天田令孜实在等不得了,就干脆来到大明宫面圣,这才弄明白,原来僖宗皇帝的拖延症又犯了。 田令孜当即就请皇帝下旨,可是僖宗皇帝却以天色已晚为托词,要等明天再下旨。 田令孜有些着急,仗着自己与僖宗皇帝关系非浅,直接进殿请求道:“大家,西川节度使空缺,绝非国家之福,万一有歹徒生乱,那时候大家悔之莫及啊。” 唐僖宗只是一个“懒”字,倒也不希望天下大乱。听田令孜说的有理,就眯着眼慢慢回答他:“可是奏折上共有陈敬瑄、杨师立等四人,朕也要好生考虑,确定其才干,方能下旨。” 田令孜笑了:“大家,此四人之才干,老奴早已代大家详细调查过,皆是国家栋梁,朝廷英杰,大家只管下旨,老奴以项上人头作保,绝无差池。” 唐僖宗玩弄着那件宽松肥大的龙袍的袖口,还是不慌不忙:“公公所言,朕自然不疑。不过……” 田令孜真急了:这李儇当了官家,怎么越来越拖沓了!其他政务,拖沓几天倒也无妨,但这可是自己的退路,怎么他也拖拖拉拉的。 田令孜立刻追问:“大家请明言。” 僖宗皇帝还是眯着眼:“除了西川节度使,还有山南西道节度使,东川节度使。可是现在却有四个人来做备选。田公公,你看如何选择呢?总不能二桃杀三士,嗯,是三桃杀四士吧?” 僖宗想的很美,既然有个需要选择的过程,自己就可以过几天再说这件事。但田令孜却笑着说道: “原来大家是为这件事烦恼。” “以公公所见呢?” “若以老奴愚见,何不让他四人来一场马球比赛?” 僖宗的眼睛骤然打开,明亮的眼光投向田令孜。打马球?这可是朕的最爱啊。当即问他:“规则如何?” 田令孜见僖宗刚才打开了一下眼皮,把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下,虽然时间很短,但他心里一块石头已经落地。今天,这个皇帝又被自己打败了。 田令孜马上回答:“可以挖上四个洞,让他们四个将球击入洞内。拔头筹者可任西川节帅,第二筹、第三筹分别挂帅东川和山南西道。官家,老奴愚见,不知圣意如何?” 唐僖宗虽然没有再投出宝贵的眼光,但笑眯眯的脸色显得非常动人:“田公公,你不愧是国之干才,这样复杂的问题,却如此简单地解决了。甚好!” 田令孜追问:“那大家看来,何时比赛?” 僖宗其实明白,毕竟是三个封疆大吏,取舍标准居然是打马球。若是让言官们得知,难免会闹得沸沸扬扬。既然田公公忙着要确定人选,那还不如立刻举行。 僖宗说道:“立刻拟旨,让陈敬瑄等四员臣工,亥时来到清思殿。呵呵,朕倒是没见过这般奇特的马球比赛,一定要亲自观赏!” 田令孜得意洋洋,连忙命人将官家的晚膳奉上。虽然吃饭时间略早了些,但心儿早就飞到马球比赛的僖宗,根本没想到还没到用膳时间。 当然他更不会想到,他已经开创了中国古代政治史上最荒唐的记录:打马球争节帅。后世有人评论说:击球赌三川,奏响了大唐灭亡的哀乐。 刚到亥时,陈敬瑄一行已经来到清思殿。官家不想张扬,田令孜也以走过程序为准,所以连教坊也没叫来,《凉州曲》也没演奏。只是燃起数十支巨大蜡烛,把马球场照的明亮如昼,太监们摆好了龙椅,圣人坐下,众人一起上前叩拜天子齐呼万岁。 “比赛”结果不出预料。陈敬瑄果然“技高一筹”拔得头筹,僖宗立刻下了诏书,将他任命为西川节度使。 ------------ 第29章 天下第一名伶 论规模,永寿寺比不上相国寺;论渊源,它是大足年间才修建的,到现在不过两百年。虽然也勉强能算一座古刹,但比起那些什么大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来说,它显然还是不能进入长安一流名刹的行列。 所以来这里的香客其实有限。 烧香之余,香客们多半也会去寺旁游玩,看看西域杂技,买些妇人家的水粉,也有人就来叶家棚子看戏。叶厚生夫妇的弄参军倒还是那样精彩,常常是彩声不断,这时候跑去收银子的叶娘温,小脸上就满是笑容,各种碎银一天下来也有两三百文钱。只是京城米贵,各种物价都不便宜,刨去各种吃喝用度、人情往来,一个月顶多能攒下一贯钱。 叶友孝不唱戏,也不去收银子,只管凭着两条铁脚板,长安的东市、西市,可以说一百零八坊都跑了个遍。好几回回来的晚了,都被阿姐责怪。幸好义父倒真是宽容,从来没有说过他重话。不过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个男孩子,整天这么闲逛,好像也不是个出路。 阿姐现在和他丝毫都不生分,但凡回来的迟了,他最怕的就是阿姐伸手拧耳朵,那是真的疼。当然想躲开,可是阿姐身手敏捷,自己好像都没法避开,也是郁闷。 阿娘语重心长教育自己莫要变成浮浪子弟,家中这点用度,可是不够花销的。叶友孝一边听阿娘絮叨,一边却想着穿越前,我这么大的孩子,谁家不是惯着养啊。 义父终于开口了,要叶友孝也来棚子里看戏,也是个耳濡目染的过程。这一看戏他才发现,阿姐的啭弄,一条清亮的嗓音,真是天生好歌喉。啭弄之后,阿耶阿娘开始正戏“弄参军”,不仅仅滑稽可笑,阿耶的功夫也蛮好,在戏台上翻滚跳跃,时不时引来看客喝彩。最让他意外的是阿娘,居然身形灵便,捉弄义父的时候毫不手软。 不过看得多了,叶友孝也笑不出来了,习惯了,也就那些看客,兀自哈哈大笑,时不时还喝彩。 这样的乏味生活也过了大半年,冬去春来,大户人家都去踏春,小户人家也免不了来寺庙里烧香磕头,这样闲了许久的叶家,又重新热闹起来。正月十五那天,一天就收了差不多一贯钱,全家都开心的不得了。 然而第二天,叶家棚子进来了一位女客。 和其他香客一样,这位女客也是来烧香拜佛的,之后顺路走到叶家棚子,听到里面的喝彩声,她也就带着女伴走了进来。 这女孩身段高挑,长相甜美。她头戴义髻,面绘浓眉,脸上贴着翠钿和翠靥,雪白脸颊有些晕红,作酒晕妆。两只明眸藏在长长的睫毛后,石榴红的薄嘴唇,言笑时便会露出雪白的贝齿。从穿着上看不出女孩的来头:上穿一间团花纹桃红衫子,下穿一条团花纹黄裙,披着个皂罗帔子。这平常打扮,偏偏在这女孩身上,就格外显得婀娜多姿,气质高雅。 她身后的女伴却是另一种风情:长相淳朴但个子比她还高,竟然将近六尺。头发梳成简练的倭堕髻,虽然和女孩一样也是脸上贴着花钿,却看不出一点妩媚。折枝花纹红裙旁,居然挂着一柄利剑!大概除了“青春少女美”之外,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吸引人的地方了。 正在无聊看戏的叶友孝立刻被吸引了。这俩什么人啊? 这时的阿姐正在啭弄,清唱着薛能的一首《柘枝词》: 意气成功日,春风起絮天。 楼台新邸第,歌舞小婵娟。 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 薛能的《柘枝词》是阿姐最喜欢的诗词了。听义父说,在薛公之前,阿姐只有一支横笛,呜呜咽咽吹上一阵,算是告诉看客们,精彩搞笑的参军戏即将开始。也就相当于一个“暖场”的作用了。但是有了《柘枝词》之后,阿姐那清脆嘹亮的歌喉才算是有了用武之地,边舞边唱,媚眼如丝,笑靥如花,顿时吸引了大批看客。有好事者索性给阿姐取了个“叶柘枝”的名字,叶友孝倒是觉得这诨名比本名好听多了。什么“娘温”,哪有这等名字?他试着称呼阿姐为“叶柘枝”,却被阿姐训斥,阿娘也说“你叫阿姐就好,跟着那帮看客作什么妖?” 唱到最后两句“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阿姐居然胡旋起来,也不知转了多少圈,猛然来了一个侧方踢腿,裙裾飞扬,真有“罗衫半脱肩”的风韵了。 看客们轰然叫好,阿姐满脸是笑。义父也在台旁一张桌子前使劲拍了一下界尺,大声念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见识人!温儿啊,你且下台回一圈儿,咱们还指着各位恩官捧个钱场呢!” 叶娘温带着轻松的微笑下台,手里拿着个陶盆,嘴里程序化的念白:“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奴家手到面前,各位恩官休教空过。” 刚才来看戏的两个女子,正好坐在第一排,叶娘温没有在意,就把陶盆伸到她们面前。 那女郎淡淡一笑说道:“你这等唱法也敢收钱,却不是坏了伶党的名头!” 此言一出,整个棚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来了砸场子的了。看客们都是一脸微笑,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凝神屏气等着叶娘温吵架,生怕漏过一句,回头吹牛时不够精彩。 砸场子这种事,哪家唱戏的没遇过?叶娘温马上笑着向女郎福了一福:“这位小娘,奴家走州过府,恰也得过些高人的指教,不知此地也有高人,便请阿姐行个方便,先出个标首。奴家改日定来府上请教。” 不料女郎只是冷笑一声,向她的女伴说道:“四娘你听听,唱的蹩脚,口气却不小。”马上转头来盯着叶娘温:“你道此地也有高人,你可知此地是何处?此地是京师长安、天子脚下、知道有多少藏龙卧虎!你们这草台班子,也敢小觑京师?只说你那‘弄师子’,奴家若出了标首,岂不毁了奴这李九娘子的名头!” 看客们一阵惊呼:“原来是天下第一名伶李九娘子!哎呀,没福听李九娘子唱戏,今天可否给小的们一个耳福?李九娘子!” 看过砸场的,没见过这种阵仗!叶娘温也手足无措,只好忍气吞声向这位名伶解释: “奴家不会弄师子,适才那叫‘啭弄’,是用了薛公的《柘枝词》。” 李九娘站起身来嘲笑:“只有你才敢说,适才那是啭弄,奴可听不出你那叫啭弄!倒是和弄师子一个调!” 叶娘温尴尬无比站在那里,这时听见“啪”一声清脆的界尺。 叶厚生见女儿被欺负,当即出声了:“老夫来到京师,原本便是筑巢求凤,抛砖引玉之意!这位李九娘子既然出言不凡,能否赐教一曲?” 看客们顿时热烈起来,好事的更一齐高喊:“李九娘子!李九娘子!” 李九娘回头看看这些热情的观众,微微一笑:“也罢,奴今日踏青,心情甚好,便唱一段玩玩,算是答谢各位恩官。却也不怕你这小娘子偷师学艺。” 李九娘款款上台,忽然停步问叶娘温:“只是奴唱一段便得一贯,你可付得起这钱?” 叶友孝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名角啊!看客多时,叶家三四天才能挣一贯钱。人家唱一段就要一贯! 叶娘温勉强一笑:“五百文如何?” 那李九娘“噗嗤”一笑:“谁耐烦讨价还价!看在各位恩官份上,奴白送你便是。” 叶厚生连忙打躬:“多谢多谢,小老儿多谢李九娘子!” 叶友孝没有听见义父的声音,李九娘那一笑,已经让他整个心都飞起来,在春天的温暖气息里,在温柔的晨风里,在甜蜜的小雨里,他那颤抖的心儿在飞翔。叶友孝确信,这是他穿越以来最幸福的一刻,而这幸福,完全来自今天这位美貌女郎!恰好她穿的桃红衫子,那也是自己最喜爱的幸运色! 如果你说没有天意,那就打死你吧!我叶友孝不信! 叶友孝的情窦开了。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女人了,李九娘! 虽然不可能。他自己也不相信。 不过单相思不犯法吧? 这时候李九娘已经顿开歌喉开始唱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的这首《清平调》,咏唱者何止千万人,但叶友孝相信,今天这一曲,肯定是演唱的最美的一曲:那委婉的歌喉像清风习习吹过花园,送来阵阵清香;那清亮的声音像夏日的淙淙小溪,传递点点清凉。每个音符都准准地正好击中听众的心窍,让你的心灵不由自主随着她的歌声颤抖,连听众的意识,都好像被她的纤纤玉指带动,忽而东,忽而西,忽而云端,忽而湖滨。她展露的一颦一笑,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模仿,她的红唇,她的贝齿,更是让看客们感到癫狂。 叶友孝发现,如果说阿姐的柘枝是一杯烈酒,那么李九娘的缓歌曼舞,就是一杯酸酸甜甜的红酒,让你欲罢不能,只能永远看下去,只能希望自己的人生就在这样的歌舞中度过,不要从这个绮丽的梦中醒来。 唱到最后一句“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时候,李九娘忽然飞身跃起,飘逸的身姿好像真的飞向了瑶台、飞向了月亮!待她两手张开缓缓落地的时候,整个棚子里已经寂静无声,众人的呼吸似乎都全部停止了。 李九娘向看客们微笑施礼。 不知是谁迸出了第一个“彩”字,顿时喝彩声充满了叶家棚子,满堂彩! 看客们疯狂了,他们喊着彩,鼓着掌,顿着脚,一起跳着,很多人更是流下了泪水。是喜极而泣的泪水,是感动的泪水,是纯洁感情的泪水! 叶厚生也是一边喝彩,一边心里却五味杂陈。叶家棚子出现了满堂彩,他当然开心。但这个满堂彩怎么来的?他心中很是酸痛。并且看过了李九娘的啭弄,自己这个正戏还怎么开场?插科打诨,怎么比得上李九娘的一根手指?算啦,今天不要弄参军了,免得自取其辱。 李九娘指指看客们笑着对叶娘温说:“小娘子,这就是奴给你的标首!现在你再去回上一圈,且看各位恩官怎生置留?” 叶娘温僵僵站在那里,恍若未闻。叶大娘连忙夺过她手中的陶盆,去向各位看客收钱。才收了一半人,那陶盆就已经满了。叶友孝连忙拿个褡裢上前先装了这一盆钱,叶大娘笑着继续收钱,又收了几乎一盆钱,这才回来。 叶大娘连忙向李九娘说:“多谢李九娘子!不知这许多铜钱,可否给我们一半?” 叶友孝估计了一下,这里的钱至少也有七八贯钱。难怪阿娘想讨走一半,叶家唱戏这么久,何曾想过这么多的收益? 叶娘温却哼了一声:“阿娘,这些钱,让她带走吧。” 李九娘瞟了叶娘温一眼:“你们家姓叶?知道叶贵妃吗?” 叶厚生心里打了个突,连忙上前赔笑道:“好叫李九娘子知晓:小老儿一家先前在汴州,后来又去了蔡州,只因兵荒马乱,这才来到京城。” 他江湖经验老道,并不说明自己与叶娘娘的关系,因为他不知道这李九娘和叶娘娘是友是敌?况且自己所说,也无一句虚假。若李九娘和叶娘娘是好友,那么自可慢慢分说;若李九娘和叶娘娘是敌人,那么自己这么一说,显然与叶娘娘并无关系。 李九娘看看他们几人,正要说话,却听见一个看客高喊:“李九娘子,莫要说闲话了,可否再给我等唱一曲?” 马上有人应和:“就是,我等留在此地,就是想听小娘子再唱啊。” 有人应经据典:“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小娘子慈悲,再唱一曲如何?” 李九娘两手微微伸开,看客们顿时静了下来,只听李九娘朗声说道:“奴家只在秋水棚子唱戏。诸君有兴趣的,欢迎光临。” 看客们陆续散去,听见有几个在发牢骚: “秋水棚子,入门就要一贯钱,哪里敢去?” 也有人说:“今日机缘凑巧,居然得听李九娘子歌喉。哈哈,今日晚上,必须小酌三杯!” 李九娘看看叶厚生说道:“今日叨扰,奴家这就返回。至于银两,奴唱戏只在秋水棚子收钱。” 说着款款下台,向那叫四娘的女子招手,两人径自离开。 叶大娘忙说:“多谢九娘子!” 李九娘回眸一笑,走了出去。 叶友孝也连忙追了出去。他只有一个想法:如此佳丽,绝不能让她擦身而过! ------------ 第30章 初恋 叶友孝还没追上李九娘,那个四娘却倏然回身,手一伸拦住去路,冷冷看着他。 李九娘闻声也停住脚步,似笑非笑看着叶友孝。 两个娘子都在看自己,叶友孝不由低下头涨红了脸。 李九娘轻轻一笑:“哟,小小年纪,居然就做了个浮浪子弟?” 叶友孝急了:“没有,我不是……” 李九娘笑意更浓:“你从草台班跟到这里来,是不是特别崇拜奴?” 叶友孝的脸更红了。但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一个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一定要让她知道你的感情。他鼓起勇气:“不是崇拜,是喜欢九娘!你不但歌舞都好,而且美丽动人……” 话音未落,只听四娘怒喝一声,一把将叶友孝推开。这女人手劲真大,叶友孝踉跄两步才重新站稳。 幸好李九娘拉住了她,但语气扔充满调侃:“四娘且慢!仔细吓坏了人家小郎君,不当耍子哟?再说啦,人家情窦初开喜欢奴家,乃是天性使然,有何不可?” 她并不以为我莽撞!她不觉得我亵渎了她!叶友孝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果然,果然啊,只要你把真心话告诉女人,她也会以诚相待,不会粗暴践踏你的感情! 四娘的那一掌,简直不值一提! 激动不已的叶友孝,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原来是她!是她的手!是李九娘的玉手!她竟然用她那只玉手,那只令全体看客痴迷的玉手,拍了我的肩膀! 活不了啦! 叶友孝感觉幸福到极点,他满脸通红,快要激动的晕过去了!就算加上穿越前,这也是他的初恋!但是,但是他要坚持住,因为他的女神,现在还在对他说话! 想想看,李九娘红唇贝齿间,专门为我说话! 李九娘看着面前这个一直冲着自己傻笑的小郎君,忍不住微微一笑: “只是啊,小郎君你年纪也太小了哟!等你长大长高了,再来跟奴说这个话,说不定那时候啊,奴家也会看中你呢!哈哈。” 李九娘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友孝却惊喜万分:女神居然说将来会看中我?她会看中我?不,不,不可能。 现在的叶友孝,连思想都在颤抖中,他怀疑自己一定听错了,肯定听错了。不过,或许她真这么说? “李九娘子,你说你将来真的会看中我?” 他连嗓音都有些发抖,一双紧张的眼睛痴痴盯着李九娘,那里面流露出满满的爱意,浓浓的情意,无穷的期待……嗯?怎么还有痛楚的神色? 忍不住叫起来:“哎呀!阿姐你轻点!” 不用回头去看,这样娴熟的手法、准确的部位,天下除了叶娘温,没有第二个。 的确是叶娘温拧住了他的耳朵。 李九娘离去后,叶家三人看着空荡荡的棚子,都感觉黯然神伤。是的,今天赚了很多很多钱,但叶家没有人高兴。这些铜钱,曾经多么诱人!但现在都是些冷冰冰的金属,无法唤起叶家人的兴奋。 被踢馆了! 关键在于,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连报仇的可能都没有。 那个女人留下了这八九贯钱。这是羞辱呢?还是表示歉意?难道是遣散费? 叶厚生久久说不出话来。女儿被李九娘如此欺侮,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难受到了极点。虽然技不如人,但李九娘砸锅也砸的太狠了!不仅仅是女儿被欺负,连带整个叶家,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能继续开张?在李九娘的阳春白雪面前,叶厚生的下里巴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如果弄参军的时候被她再来搅和一次,叶家根本没有力量抵挡。 沉闷地坐了一会,偌大的棚子里,只有叶大娘机械地在清点着这笔令叶家蒙羞的财富。铜钱比想象的还多,足足十一贯。 这个数字,默默记录着今天的看客有多疯狂。 叶娘温第一个说话:“友孝呢?” 她四下看了看,猛然想起什么,拔腿飞奔出来。果然,那单薄的身躯,正在和那个狐狸精纠缠,狐狸精居然还拍着弟弟的肩膀! 叔可忍婶不可忍! 气昏了头的叶娘温不顾一切飞奔过去,熟练地抓住弟弟的耳朵,眼睛却瞪着李九娘:“在大街上你也动手动脚,岂不丢人!” 李九娘压根不怕这个手下败将,冷笑一声反问:“丢人?你荒腔走板不丢人?坏了伶党名头,你不丢人?” 她毫不忌讳转身拉住了叶友孝,揶揄着:“小郎君,这不长眉毛的丑小娘是谁啊?难道是你娃娃亲?” 叶娘温最忌讳人家嘲讽她的淡眉毛,李九娘却偏偏朝她伤口上撒盐!她气得差点哭出声来,强忍泪水尖声叫道:“李九娘,你欺负人!” 正在这时,只听马铃儿响,右金吾卫的郎将李晟珽鲜衣怒马,身后跟随着几个亲随冲了过来。他一眼看见李九娘,立即翻身下马:“哈哈,是九娘!如何在此巧遇?” 叶家姐弟一起看着这位青年将军,只见他剑眉朗目,身高六尺,面容白净,举止潇洒。下马后在李九娘身前一站,颇有玉树临风的感觉,加上李九娘的婀娜多姿,这两人真可谓珠联璧合。 叶友孝心中顿时浮起一阵绝望的感觉。这青年将军明显是李九娘的男友了。与自己相比,人家不论年龄、身高、相貌、穿着、行业,跟自己都不在一个层面! 李九娘却只是斜睨青年将军一眼:“长安一百零八坊,偏生要来永寿寺!还敢说巧遇?” 她身旁的四娘马上笑出声来。 李晟珽恍若未闻:“九娘今日清闲,何不去曲江池玩耍则个。” 李九娘哪能不知李晟珽用心,便一偏头看看他:“奴家却只想去西市逛街哟。” 李晟珽犹豫一下:“西市那头,沛郡侯的手下甚多,都是些粗野莽夫,若是冲撞起来,只恐有些不便。” 李九娘不悦:“堂堂京师,岂有畛域之分!”说完顾自走开,四娘紧紧跟随她而去。 李晟珽几步追上了李九娘,笑着说:“便依九娘所言,咱们且去西市,在下听闻有个波斯番客进了许多稀罕玩意,九娘可愿看看?” 李九娘笑了笑,翻身上了李晟珽的骏马,径自策马离开。 李晟珽连忙上了一个亲随的马追了上去。 看着这群人离开,叶友孝忍不住说道:“阿姐你看,九娘如此神仙般人物,却被这浮浪子弟纠缠。” 叶娘温马上顺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什么眼神!分明是青年才俊被那狐妖迷惑。” 叶友孝正要分辨,却看见叶娘温脸上的泪痕,不由奇怪地问道:“阿姐,你哭什么?” 叶娘温擦擦脸掩饰道:“谁哭了?可能是街上风沙大,不小心迷了眼。” 叶友孝也是随口问问,他现在满心都是李九娘,当即脱口说道:“他们刚才说,要去西市?” 叶娘温这回真生气了:“你还敢迷恋狐妖!快随奴去见阿耶!” 这次叶友孝有了准备,居然脱开了叶娘温的手指,嘴里却不服气:“阿姐何必如此生气。九娘如此天仙般人物,我就算迷恋她又怎么了?告诉你,等我张大了,还要娶她做娘子呢!” 叶娘温气极反笑:“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胡话?做什么白日梦!” 叶友孝连忙说:“谁做梦了,我都可以发誓,将来……” 叶娘温连忙堵住他的嘴:“小祖宗,哪能随便发誓!你别闹了好吧,咱们赶紧回去,阿耶阿娘还在棚子里生闷气呢。” 听到义父他们在生闷气,叶友孝忽然发现自己好像错了,只顾着耽于李九娘的美色,却忘了叶家今天实际上被她狠狠羞辱了一顿。说来说去,人家就算是天仙,跟自己也肯定没关系。而叶家才是自己的家啊! 姐弟两人回到棚子里,叶大娘勉强笑着对叶娘温说:“你们回来了。我刚才认真清点了一遍,你们猜猜看吗,今天咱们家进了多少钱?” 叶娘温淡淡地说:“不想猜。” 叶友孝是想猜一猜的,猜猜赚了多少钱,这是个好主意啊。但是看见阿姐一脸的死人相,他也不想找不痛快。就走向阿耶身边问:“那李九娘来了这么一趟,咱们怎么办?” 叶厚生看看这个义子,发现男孩子就是比较懂事,都知道帮自己想问题了。当即问他说:“你有什么主意吗?” 义父向自己征询意见!叶友孝使劲想了想,好像是没有过的吧?义父一直都是家里的主心骨,离开汴州去蔡州,逃离蔡州回长安,一直都是义父拿主意啊。但是今天这件事,义父看来是真没辙了。 叶友孝堕入了沉思。埃弗里特倒是说过,万元域就相当于救命毫毛,可是现在又没有人拿着刀要砍我,我需要动用救命毫毛?忽然想起,这段时间都在轻松愉快,跑遍长安,却忘了自己是生命倒计时的人呢。如果再去万元域,会不会真的一去永不回?生命就此定格? 不然离开唐朝就别回来了,省得回来做个死人。那么怎么办?先去埃弗里特那里,然后从美国回中国?车船费谁来出?护照也没有啊。再说就算真的回到了五十年代,自己也没有爹娘啊,难道真的找爷爷去做兄弟? 叶大娘见叶友孝发呆,有些心疼他,就说道:“友孝,你也别太担心,那九娘子,恐怕不会来了。” 叶友孝看看阿娘那慈祥的眼光,胸中一个机灵:无论如何,义父义母对我,都是极端的好。我若不能回报他们,那还算个男人吗!唉,李九娘虽然才貌双全,但肯定不是我的菜啊。 叶娘温也发现叶友孝一直沉思,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劝解道:“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去煞一煞她的威风!只要她认了输,叶家必定扬名立万!” 话才说完,叶娘温就开始后悔了。自己的本意只是想让友孝别再胡思乱想,要他回到现实中来,可谁知道话到嘴边,就变成要弟弟帮自己报仇,打败李九娘!友孝就没认真学过几天戏,怎么斗得过那个狐狸精? 果然阿耶瞪了自己一眼:“说话先过一下脑子!那李九娘唱戏简直无懈可击,真是登峰造极。你让友孝怎么比得赢她!” 叶大娘叹了口气没说话,但显然也是觉得女儿说话不靠谱。 叶友孝看着义父,那句“说话过脑子”差点让他笑出声来,穿越前,父亲也常常这么教训自己。两个父亲,居然说话都一样……哎呀且慢,父亲还有一句名言:男人不要怕吹牛,手上干不过嘴上也要干翻他! 想到这里,叶友孝长出一口气,大声说道:“阿姐说得对,我要好好唱一出戏,把李九娘比下去!” 哈哈,豪言壮语一出口,果然胆气倍增,浑身舒畅! 但是看家里三个听众,却都一副无法相信的模样。义父神色不变,还是在摇头叹气,简直像是没听见他的豪言壮语。叶大娘反应很大,马上伸手来到额头上,看看“这孩子没得病吧?” 至于阿姐,竟然笑了起来:“好啦好啦,友孝,你别那么激动,阿姐只是逗你玩的。不必认真,真的……”话没说完,她实在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叶友孝真的生气了:怎么?吹个牛那么难吗? 他大声说:“你们别不相信我,我发誓!一定要把那个李九娘比下去,让我们叶家扬名长安!” 这一段话,铿锵有力,逻辑严明,叶厚生疑惑地看着叶友孝,叶大娘连忙捂住叶友孝的嘴巴:“傻孩子,发什么誓!” 叶娘温不知道是不嫌事大,还是真把李九娘恨入骨髓,竟然欢呼道:“友孝!你太是个男人了!没说的,阿姐全力支持你!说吧,要阿姐怎么帮你?” ------------ 第31章 算计女神 这段时间叶友孝很忙。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自己的性命。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打败了李九娘,让叶家在京城扬名立万,那肯定是一大善事。按照那个要命的游戏规则,这可是自己的十年阳寿啊。 该死的阴司规矩——唉,他们本来就是死的,这句话也不算骂他们。 第二个原因,叶家人对自己真是好,不是亲儿子,胜过亲儿子!感恩图报乃为人之本是吧?为人而不知报恩,不如禽兽蝼蚁。 第三个原因,来自那位青年将军。虽然人家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怎么可能看见街头一个人下人?或许他会打听李九娘身边为什么会站着这么一个小厮,那也是为了进一步了解李九娘,好对症下药获取李九娘的欢心。总之,自己对于那位青年将军,就是一个透明的人形。但是那青年将军不会想到,叶友孝已经把他当成了情敌,并且研究着如何战胜他? 当然是用唱戏打败李九娘,这样才能征服她、获取芳心! 没有实力的乞讨最多获得残羹冷饭,但是有实力的表白,将收获尊重甚至爱戴! 最关键的一点:怎么打败李九娘? 叶家棚子的一幕犹在眼前,叶友孝完全领略了对方的超强技艺。和她比啭弄肯定是笑话,自己没有女孩的嘹亮婉转的歌声,更没有女孩柔软婉转的身段。比参军戏?用下里巴人去迎击阳春白雪?听起来很吸引人,如果去做,自己就真成了现实版的那个被愚弄的“参军”了!甚至几百年后,都会有这出参军戏——小厮和女神! 叶友孝当然不要做遗臭上百年的反面典型。 那怎么办? 山穷水复疑无路? 不,别忘了叶友孝的杀手锏——万元域! 对,就是万元域! 阿姐是全力帮助叶友孝的,竟然帮他在永寿寺里给他找到一间静室。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叶友孝告诉阿姐,我要在里面好好琢磨打败李九娘的法子。这句话对于叶娘温来说,就是圣旨! 叶娘温只是问他,需要送饭吗?叶友孝简单回答:不用。吃饭时我会回来的。 在静室里,叶友孝拿出了4D眼镜,心里面免不了激动:终于用到你了。 万元域,非去不可。如果牛头马面来说要取消自己的生命,那么就说自己是去做善事的。看它们怎么回答? 对,用魔法打败魔法! 但是,好像这眼镜上面哪里不对劲?叶友孝翻来覆去仔细察看眼镜,终于哭了出来:那个该死的旋钮呢? 旋钮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无辜的空洞,像骷髅的眼睛,默默看着叶友孝。 叶友孝泪如雨下:我的十年阳寿,我的报答叶家的计划,我的泡妞大计……就变成了一只骷髅眼! 真想摔了这眼镜! 质量这么差!简直是三无产品! 忽然又无奈地笑了:埃弗里特出品,当然是三无产品。难道还量产?还有产品许可证?合格证? 可是自己重返唐朝,不就是靠它实现的? 想起来了,自己在兴真观的放生池里挣扎时,连眼镜都一度遗失在里面。是不是当时把旋钮弄了下来?很可能。因为离开美国加州之前,自己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将旋钮向前转了一格。可见那时候旋钮是存在的。 嗐,这还不如没想起来呢。 就算真的落在了兴真观,自己也不可能拿到。 心灰意冷地回到叶家棚子,叶娘温满面笑容迎了上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今天棚子里进账整整六百文钱! 的确是个好消息,是个不错的数字。但是叶友孝打不起精神来。 叶厚生皱着眉头看看叶友孝,关切地说:“友孝,先吃饭吧。凡事都不是急就能做到的。记住了:欲速则不达。” 义父有时候真像自己的前爷爷,总喜欢给自己灌鸡汤。 叶娘温也笑着说:“今天有薏米粥!阿姐知道你最爱吃!” 阿姐这句话果然击中要害,肚子也“咕噜”一响。唉,管她李九娘李十娘,填饱肚子是天道。 看着叶友孝香甜地大口喝粥,叶大娘又给他递上了饼子。叶友孝笑了起来:“看来今天真是大丰收啊,义父,这么吃,咱家受得了吗?” 叶厚生笑了笑:“没事,这段时间,一个是你阿姐越唱越好,一个嘛,”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还是说了出来:“总有些闲汉来棚子里,想看看那李九娘来了没有。” 叶大娘忙说:“可是他们看了我们的戏,也就坐下来看,最后也要出钱。说到底,还是官人现在演的更好了,真是喝彩声不断呢。” 听着阿娘的掩饰,叶友孝却只记住了三个字:李九娘。 又是这个李九娘! 难道我喝的这碗粥,也是她的施舍? 虽然不开心,但毕竟是难得的薏米粥,他还是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碗筷擦擦嘴巴:“阿耶,阿娘,孩儿还是再去庙里一回。” 叶大娘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还真是着魔了不成?快要天黑了,你还去庙里干什么!” 叶厚生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黑纱,慢慢说了句:“早点回来。” 听见官人发话了,叶大娘只好松开了手,连忙对叶娘温说:“送送友孝去。” 叶友孝正要拒绝,又听见那个沉稳的声音:“哪有女子送男孩的?” 叶大娘有些幽怨地看看官人,叶娘温忙说:“阿娘,女儿带他去棚子口。” 两人一边走,叶友孝笑着说:“从这里到那间静室,怕也不过半里路。” 叶娘温顺手拧了他耳朵:“你还好赖不分啊?” 可能是吃饱了有劲?叶友孝也不知什么原因,回到静室之后,他忽然想到,按照埃弗里特的说法,这眼镜就是一个“飞去来”螺旋镖的工作原理,如果有那个旋钮在,自己现在应该逆时针拨动一格,返回加州。也就是说,拨动旋钮,只是为了穿越的需要。 好像哪里不对? 看着静室外的皎洁月色,风儿轻轻越过老榆树的枝叶,好像在嘲笑自己,或者是在点拨自己? 真的在静室里悟道?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叶友孝已经豁然开朗:我去加州干嘛!我又不要找埃弗里特!我是要去万元域!当时我是戴上眼镜就到了万元域啊! 是的,不需要穿越,只要戴上4D眼镜,就可以到万元域! 哈哈,叶友孝开心极了。不知是该感谢永寿寺的诸佛菩萨呢,还是该感谢埃弗里特?又或者,应该感谢今天晚上的那碗薏米粥? 但是且慢。一切到此为止,都还只是我的逻辑推理,我还没实验。 拿出眼镜的时候,叶友孝重新考虑了一遍流程。他不能不小心,这玩意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送到一个陌生的空间。按照埃弗里特的说法,送到什么夏商周朝甚至半坡时期、恐龙时代都不好说。 4D眼镜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躺在叶友孝的手上。 但埃弗里特也说过,不能随意设定参数!它只有回旋镖的功能!那么看起来它还是安全的,起码不用担心睁开眼看见一只霸王龙。 叶友孝仔细回想着整个使用过程:把旋钮向前拨一格,是加州至兴真观;或者向后顺时针拨一格,是返回加州见到埃弗里特。但拨动旋钮之前,自己仅仅戴上眼镜,就进入了万元域。 进入万元域的时候,拨动旋钮了吗? 没有。 再想想? 真没有。自己只拨动过一次旋钮,马上就掉进了兴真观的放生池。 是的,旋钮只拨动过一次! 嗨,原来进入万元域,是不需要拨动旋钮的!这么说,自己之前的想法,完全错了! 该死的埃弗里特,他也不给我一份详尽的说明书,他太不负责任了!这么重大的人类活动,他居然不提供一份说明书? 不想他了。现在的关键,是验证。 看着手里的4D眼镜,它静静地等待着。叶友孝一咬牙,毅然将它戴上! 果然来到了万元域!图书馆里还是有几个读者在看书,只是怎么索引自己需要的资料呢?不,不忙找资料,先看看,我还能回去吗? 叶友孝小心翼翼摘掉了眼镜,惊喜发现,自己居然还是在那间静室里!窗外月色依然朦胧,夜风也还是在老榆树间穿行,有几片榆树叶在缓缓飘落…… 再试试? ……果然回到了万元域,那几个读者还在阅读。 再脱掉? ……果然还是在静室里。 反复实验过,叶友孝越来越有信心:哈哈,小爷我果然是运气爆棚啊!这样看来,那个旋钮,根本没有意义!小爷我回来了,就不准备再去参加那些三K党的聚会了! 叶友孝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始静下心来思索:是的,救命毫毛万元域,已经证实可行了。埃弗里特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科学家。但是,自己该怎样打败那个女神? 戴上4D眼镜进入万元域,他开始在书柜中徜徉。忽然发现书柜的尽头,居然还有一扇门是开着的。走出门去,长长的走廊,光线很好。嗯?现在不是夜晚? 他走进一间屋子,居然看见窗外的阳光。 现在到底是日是夜? 警告自己,别想这些旁枝末叶了。万一这4D眼镜来个电量不足(没听说过它是用电池的,但万一呢),岂不追悔莫及?爷爷教过,做事情就要找准正确目标! 那是爷爷开车时教给自己的:安全第一,正确第二,速度第三。 今天晚上,自己反复实验,安全第一做到了。现在,就要执行第二条,找准正确目标。 正确?用唱戏比赢李九娘,就是正确! 想到这里,他连忙返回刚才那个房间,去找唱戏的资料。嗯,真贴心,还有检索……language?这个我知道,懒鬼子:语言选择,赶紧找中文,简体中文…… 一番忙碌,终于打开了中文界面,哈哈!“唐代戏曲”! 赶紧打开!叶友孝脸色一沉。 我去!居然只有一本《唐戏弄》? 试着打开: 竖排影印版? 还是繁体? 竟然还是文言文? 叶友孝非常沮丧:怕什么,来什么!我一贯反对竖排版本,不喜欢影印版,嫌不习惯不好看;繁体也不喜欢,但还能凑合看看;文言文我不喜欢!我最怕背诵古诗文! 可是只有这本书。我是不看呢?还是不看呢?要不别看了? 想来想去,脑袋里只剩下“不看”两个字。 好失望!什么救命毫毛?这藏书也太少了! 不过,且慢,这里还有一个说明:如果您认为搜寻结果太少,可以去查阅视频资料?522房间? 叶友孝很想揍自己一下,不过还是忍住了自虐的冲动。戏曲表演的问题,自己来查文字资料!当然应该去看视频啊!什么竖排影印版、什么繁体、什么文言文,不就都跳开了吗?自己完全是自找苦吃嘛。 重获希望,叶友孝找到了522房间,心里有个迷信想法:可惜不是520房间,否则岂非证明自己可以追到女神? 还是一套繁琐的程序,叶友孝总算找到了“中国戏剧”,再找,嗯,“古代”,嗯,怎么没有唐代?虽然有不少戏曲的视频,但却找不到自己需要的。 叶友孝心里又开始生气了:不行啊,这万元域,资料太少了吧!可惜按钮坏了,不然真应该去找埃弗里特问个明白,你这救命毫毛,它救不了命! 椅子倒是不错,万向轮的电脑椅,穿越前自己根本不会在意它……且慢,穿越?穿越! 头脑里忽然有一道亮光点亮:哎,叶友孝,你在干嘛!你一个穿越者,为什么要用唐代的戏曲去跟女神较劲!你是真傻还是真蠢?干嘛不用后代的戏曲去收拾她! 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叶友孝终于福至心灵:阿耶他们认为唱戏比不过李九娘,是因为在唐代那个时期,李九娘是当之无愧的登峰造极;可是唐代的戏曲,说到底不就是个啭弄加上弄参军吗?而且啭弄都还是新生事物!叶家唱戏,全靠弄参军;达官贵人看戏,也就是看个滑稽,看个热闹可笑! 哼,都是些没有思想的艺术! 忙忙翻找古代戏曲,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周总理给的推广词,真名《梁山伯与祝英台》。叶友孝的决定很快:就它了! 用《梁祝》和女神比个高低! ------------ 第32章 新版《梁祝》 叶友孝很快记住了剧情梗概,然后脱掉眼镜,立即身处静室之中,仔细回想着剧情。自己肯定是男一号,梁山伯;阿姐当然演祝英台。阿娘擅长苍鹘,那当然反串马文才;阿耶呢,继续当他的阿耶,演祝英台的老爹吧。 一股股夜风灌进了静室里,叶友孝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嗯,够冷的。赶紧回家吧,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为了性命、为了报恩、为了征服女神,自己绝不能生病倒下! 匆匆忙忙跑回了棚子,看见只有叶厚生还在空荡荡的棚子里,叶大娘母女俩想必都回邸店睡下了。 问了一声,果然如此。心想阿耶真是对自己好,不等到自己回来都不去邸店的。至于那母女俩,叶友孝倒也理解,肯定是阿耶把她们撵回去的。不过这样一来,宣布他的计划,就变成与阿耶谋划了。 阿耶会同意吗?毕竟把思想加入戏曲,这可是唐朝戏曲的划时代改变,唱戏从此以后,就不仅仅是一个戏弄和被愚弄的搞笑形式,而是要让人产生一种代入感,看过戏以后魂牵梦萦、感慨万端,甚至达到思想升华的一种艺术形式。 叶厚生听完叶友孝的设计,很久都没有说话。叶友孝不由有些担心,阿耶想唱戏战胜李九娘,为女儿出一口怨气,这想法不错。但是现在他是参军戏的主角,是叶家的栋梁;而在新戏里,他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看客不会再为他发笑为他叫好,恩官的赏银也跟他无关。这样一来,他在叶家的地位,也会断崖式下跌。 阿耶会支持吗? 叶厚生终于开口了:“就是说,这个戏不是让人笑,而是让人哭。” 叶友孝真是佩服了!阿耶好厉害,一句话就把新旧戏曲的区别说出来了!真是老江湖啊。 叶友孝连忙回答:“阿耶你听我说,其实悲剧的力量……” 叶厚生皱着眉:“悲剧?” 叶友孝赶紧解释:“就是阿耶说的让人哭的戏。” 叶厚生明白了:“咱们唱的戏,都是让人笑,那就是喜剧?” 叶友孝高兴地连连点头:“跟阿耶说话真是不费劲,您这举一反三……” 叶厚生没兴趣听他拍马屁:“接着说,悲剧怎么样?” 叶友孝赶紧回答:“阿耶,悲剧的力量是远远大过喜剧的。就像叶娘娘过世,这悲剧影响了多久?而咱们看见那些迎亲的队伍,也就是当时跟着他们高兴,回头就彻底忘了?” 叶厚生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寻思着友孝的话。而且不仅仅在想这个“悲剧”,他已经从头回忆叶友孝来到叶家之后的所有行为了,丁员外说过友孝可能是“尸变”,但长达一年的观察,他已经根本上排除了这种诡异的可能。 一点可能都没有!朝夕相处一年,叶厚生宁可相信丁员外是僵尸,也绝不相信友孝是尸变。 友孝是有很多缺点,不肯吃苦,爱偷懒,学戏不认真,让他扮参军,总是一惊一乍。让他唱啭弄,他又说只有女孩才啭弄。 但是这孩子聪明! 叶厚生这辈子没见过的聪明孩子!虽然不踏实,虽然在八里镇曾经神秘失踪,虽然被那个李九娘迷的神魂颠倒…… 只要一句话:哪个男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而且他现在想出了自己绝对想不到的主意。是的,要打倒唱戏已经登峰造极的李九娘,只有另外登上一座山,一座李九娘没有登过的山峰! 另辟蹊径! 说起来简单,但是叶家人肯定想不到。 就这样吧!让孩子们去颠倒乾坤!不到万不得已,自己就不再插手! 想了很久,叶厚生终于说了一句话: “阿耶相信你。叶家要想在京城扬名立万,也就靠你鼓捣的这玩意了!新戏怎么唱,友孝说了算!” 看见阿耶陷入沉思,叶友孝仿佛又变成了穿越前那个等待老师判卷子落笔的小学生,忐忑、期待、失望、不安……种种情绪像来自四面八方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心灵。此刻听到阿耶这句话,大喜过望之下,却反而有些不自信了:“阿耶,你觉得孩儿的想法可行?” 叶厚生点点头:“阿耶都盘算好了。不过你可想过,那日李九娘大闹咱们棚子以后,棚子里客人反而多了?” 叶友孝有些憋闷:“那些闲汉,也就是想来看她是否还来。可惜,她不会来了。” “不!你要让她来!” 叶友孝瞪大了眼睛:“让她来?” 叶厚生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今后叶家,就靠温儿和你来挑大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叶家不能永远靠阿耶顶着。这新戏练出来以后,阿耶阿娘给你们当垫步,等演练熟了,就把李九娘请来,和她唱对台戏!” 叶友孝一惊:“对台戏?” 叶厚生“嗯”了一声:“不错,对台戏。看看恩官们如何选择?是要来看新戏,还是听李九娘唱诗?” 到底是顶梁柱啊!阿耶每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既说了叶家的未来,也说了他对新戏的厚望,关键是说明了如何打败李九娘——对台戏!叶友孝很有把握:有故事有思想有内容的新戏,还比不上她唱诗?李九娘再好的唱腔身段,也掩盖不了啭弄的天生缺陷——单调! 一个名人吟诵的再好,也赶不上一群小学生的舞蹈!因为后者热闹!更何况,《梁祝》是动人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文艺永远的主题就是爱情! 叶友孝有十足把握可以打败李九娘,赢来看客的青睐。但是“对台戏”这种形式,类似于两大高手的当众比拼,他真没想过。这种主意,只有在宫中常常与其他贵族的家庭伶人比拼的叶厚生,才会想得出。 事情很顺利,第二天一早,叶家母女听了叶友孝的点子,又看家主已经点头同意。两个女人也欣然答应。本来这种新事物,她们茫无所知,接不接受实在难以决断,这时候她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信心,一个足可信赖的人给她们指出方向。 叶厚生就是这个足可信赖的人。 叶友孝暗自感叹,幸好昨天她们母女先回邸店睡觉了,自己反而得以各个击破。等到阿娘她们听到这个创意的时候,阿耶已经和自己商量好了。若是昨晚回来的早,娘俩个听了自己的创意,一个惊叫、一个尖叫,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定阿耶也会受到不利影响。 叶娘温其实不是他想象的。现在她对李九娘早就恨之入骨。妖女不仅仅是砸了她的场子,还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还想勾引叶家的义子。这些仇恨,让她现在对所有能打败李九娘的方法,一概都会接受。何况那间静室,还是她帮忙选定的。现在友孝的创意,就是在那间静室里鼓捣出来的,她自然全力支持。 叶友孝忽然想到,要想让新戏有着足够的影响,那么就应该像穿越前的那个世界一样,找一个影响超级大的名人来代言。就像穿越前听父亲说的那样,风险越高,收益越大。 叶友孝于是向叶厚生说道:“阿耶,等咱们新戏排练好了,是不是找个大官来看看咱们的戏?如果他肯帮忙推荐,新戏的影响力就非常大了。” 叶厚生看看儿子(是的,从昨晚开始,他已经彻底决定了,友孝不是义子,而是儿子,是可以担负起叶家未来的儿子),摇摇头。 “叶娘娘走了以后,咱们叶家,就和那些金枝玉叶再也没关系了。区区一个伶人家,哪里认得什么高官?” 连叶娘温也觉得叶友孝过于头脑发热了:“友孝,一步都还没走,你就想三步?咱们新戏都还没练好,你就想着找大人物?” 叶大娘只是静静看着叶友孝,她心里和官人一样,已经把叶友孝当成叶家的将来了。这个新戏一定要成功,但是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是让李九娘低头认输?还是赚个盆满钵满?她暂时还没有想出来。 叶友孝从义父义母眼中,已经完全了解到自己现在的地位了。他想了想说:“阿姐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咱们白天先排练这新戏,晚上我去静室里。” 叶娘温不明白了:“白天排练新戏,肯定已经很累了。晚上你还去那里干什么?你不是已经想好了点子了吗?” 在叶娘温看来,去静室,就是想办法打倒李九娘。但叶友孝要去静室,却是为了去万元域。但他转念一想,只要不让人看见自己戴4 D眼镜,自己其实在哪里都可以进入万元域。倒是不一定还要去那间静室。 只要是个没人去的角落。 于是说道:“不去静室也可以。但是晚上我要独自留在棚子里,好好想想新戏。” 只要是为了打败李九娘,叶娘温都是大力支持:“那好,其实你要去静室,我也不反对。只是不明白你想出了点子,怎么还要去?” 叶厚生笑着说:“友孝,晚上你去哪里,都可随意。不过咱们还是现在开始排练新戏吧,这事才是关键。” 叶友孝想道,原来义父也懂得“正确原则”啊。劈开纷繁枝节,直奔主题:用最快的方法完成任务。是不是所有成熟的男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呢? 白天的排练倒是顺利,至少比叶友孝想象的顺利。缺乏乐队,反而成了叶家排练的捷径,几支小曲,叶娘温都很快学会了,虽然比不上唐诗那么高雅,但叶友孝只要求传达剧情就可以了。至于经典的“十八相送”,叶厚生觉得占时太多,把它砍成了“十送英台”,叶友孝虽然觉得意蕴少了许多,但想到在当时的情况下,戏曲表演都是没有多少情节的,少渲染一些感情,也能接受。何况阿耶说的也有道理,看客们或许不喜欢太长的感情戏,而要直奔结尾,想知道最终结局如何? 对于“英台抗婚”,义父义母都是大摇其头,说这种戏,看客们肯定接受不了,说不定砸了戏台都可能。但叶友孝坚持不改,说如果真的砸了戏台,那就是轰动效应,肯定有更多的人想来看这出戏究竟怎么回事?对于穿越前的这种黑红把戏,叶友孝心知肚明。叶厚生虽然无法理解,但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尽管听起来像是歪理。再说既然已经决定把叶家的未来交给儿子,那就让他拿主意吧。如果碰了钉子,也是个教训,反正自己的弄参军绝技还在,大不了离开京城,去寻个安稳地方过日子。 想到这里,叶厚生开口了: “友孝,既然你坚持‘英台抗婚’,那么阿耶就出乖露丑,让你阿娘反串的马文才弄上几番,你看如何?” 阿耶征求自己的意见!呀,看来自己快要成为家主啦——如果新戏成功的话! 叶友孝当即同意阿耶的提议。毕竟自己最多就是个“准家主”,现在阿耶肯和自己商量,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何况看客是否许可“英台抗婚”,自己也没把握。有阿耶把传统的弄参军拿出来插科打诨一下,说不定也能缓和那些守旧思想的人,不要过于冲动。反正这个新戏只要上演过,必然会造成轰动效应,倒是不一定非要黑红。 叶大娘已经把叶友孝当成了叶家的希望,当时就顺着叶友孝的意思问了一句:“孝儿,你先前说过,你还要请个金枝玉叶来看戏?是谁呀?给娘说说。” 叶友孝想起来,自己的确有过这个想法:如果不能攻占京城的头部,自己将永远只是个小丑,一个供人取笑的人下人。对一个穿越者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耻辱,虽然穿越前自己只是个成绩中等的小学生,但是穿越者的身份还有万元域的加持,现在还有义父的支持,自己要是还甘心做个人下人,那真是太贱太无能了。 对着阿娘,叶友孝坚定地说:“我要请当朝宰相来看戏!” ------------ 第33章 宰相也是我的菜 叶友孝以为这句话一出口,一定会召来阿耶阿娘的嘲讽,还有阿姐的挖苦。但他忘了,叶家以前也是见过世面的。叶娘娘生前豢养的优伶叶家,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别说那些公子王孙、金枝玉叶,就是大珰权臣、名流贵妇,又有几个没打过照面?只是有一点,他们虽然认识人家,人家可就未必认识他们了,更不要说去求人情、求照拂,否则当年为何叶贵妃一死,他们就只能离开长安? 所以听了叶友孝的豪言壮语,叶厚生倒是没有震惊,只是怀疑这个十来岁的小厮,怎生去与权贵们搭讪?就算认识了权贵,人家就肯移驾来这简陋的叶家棚子看戏?这里只有些普通的条凳,连椅子都没买,更别说什么坐榻、凭几、絪褥、锦垫。再说这里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坐惯了龙须絪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权贵们怎肯屈尊驾临? 叶友孝还以为大家都到棚子里,坐在条凳上看唱戏就完了。听义父这么一说,也有些傻眼了。这是来看戏啊,还是来享受啊?要享受,家里不行吗? 叶大娘也开口了:“傻孩子,真以为那帮权贵那么容易打发啊?你的新戏再好看,让他坐这条凳,他肯定不干啊!还不说人家肯答应你吗?对了,你认识哪个权贵啊?” 叶友孝真懒得开口了。请权贵免费看戏,这么好的事情,还请不来!但阿娘没得罪自己啊,只好懒懒应了句:“想找郑綮郑公。” 叶厚生眼睛一亮:“唉,娘子,友孝若是去寻郑公,这事情倒有几分了。这郑公以前有个绰号‘歇后郑五’,而他之所以拜相,就是因为官家喜欢他写的歇后诗。” 叶娘温问:“歇后诗?那可不能登大雅之堂啊。” 叶厚生诡谲一笑:“你管它登不登堂呢。主要是官家喜欢啊,这不,就让他做了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啊。” 叶友孝点头说道:“孩儿就是听说他写歇后诗,所以觉得,说不定能请他来指点一下新戏,阿耶阿娘,你们想啊,若相爷真的驾临咱们叶家,还怕不轰动长安?这以后孩儿再去秋水棚子,寻那李九娘时,怕她气势早就弱了三分。然后再请她来唱对台戏,看她如何区处?” 叶娘温抿着嘴笑:“若是相爷肯来,那妖女还不吓破了胆?什么气势弱了三分?” 叶厚生微笑:“你也知道‘若相爷肯来’!先不要做梦了,今晚赶紧回邸店睡了,咱们再排演几日,待新戏弄得数了,友孝便去寻这相爷。友孝啊,你可记住,人家是相爷,你是百姓;人家在云端,你在地上。所以礼敬相爷,是你本分。若是人家不肯来时,万万不可死缠烂打。实在不行,咱们去寻个大诗人来,点拨新戏,怕更是内行呢。” 实际上足足排演了将近一个月,叶厚生才同意叶友孝去寻找相爷,看能否拉来这个强援。 郑綮的相府,叶友孝前段时间在长安瞎逛时就曾经路过。算着早朝已过,他来到相府,却不知规矩,并没有什么拜帖,直着眼就往里走。当即被人喝住,两眼看去,原来是门房大爷,不对,宰相门房七品官。那是个…… 这门房其实年龄不大,也就四十来岁,性格也算和蔼。他看着一个小厮冒冒失失往里走,当即拦住,问他何事? 叶友孝连忙一五一十讲了自己的来历,想见相爷的原因。那门房一边听一边琢磨,按照郑相的脾气,只怕这小厮倒是说得进话。两人万一说顺了,郑相出门跟他去看戏,都说不准。所以也不敢为难他,反而给他指点了方向,让他径自去找相爷。 叶友孝心中暗自得意,没想到如此轻松就进了相府,看来今日拉拢宰相去看戏,可能性还是蛮大呢。不过这相府,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宏伟壮丽,连个小桥流水都没有,简直还不如前世穿越的兴真观呢。难道这位郑綮相爷,是个清官不成? 胡思乱想正在走着,忽然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书生迎面走来,当即行礼道:“先生,可知相爷在何处?” 这位书生其实就是郑綮本人,他刚刚得了两句歇后诗,兴头一来,正要赶回书房写下来,还琢磨着下两句该如何写?此时猛然看见一个小厮,虽然打断了自己的诗性,但见他懵懂可爱,居然不认识自己,倒也觉得有趣,当下回答道:“且随我来。” 他也不说破自己身份,一是怕耽误时间,忘了诗句,或者断了诗性;二是想写好诗以后,再询问他来此何事?若是无聊之人,便可命人赶将出去。 叶友孝跟着这位先生进入一间平房,眼见先生并不理会自己,而是径自走向书桌,早有书童帮他磨墨濡毫,又忙着铺开宣纸,郑綮正欲动笔,却听有人喃喃道:“王戎王戎,怎么才能变成你?” 郑綮一愣,不禁抬眼看向自己带来的那小厮,心想莫非是他在评论?自己的书童一个是不敢妄加评论,一个是他们虽然天天看这幅《竹林七贤图》,七贤都认得他了,他却仍然一个不认得,自然更不会说出“想变成王戎”的话来。 郑綮不由对这个小厮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草草写下适才想到的两句诗,就走向小厮问道:“不知尊姓大名?为何却想变成王戎?” 叶友孝这段时间频频进入万元域,他忙于寻找做善事续命的办法,倒是浏览了不少视频图片,积累了不少古文化知识。此时听见这先生开口询问,当即转过身来恭恭敬敬一礼,这才回答道:“小的姓叶,双名友孝。只为王戎幼时便称神童,最终位列三公,故此钦佩不已,心之所念,随口胡说,倒是打扰先生灵感了,还望恕罪。” 郑綮随口问道:“那王戎后来贪吝,有什么可效仿的?” 叶友孝倒是实话实说:“小的身为优伶,家中贫寒,若能贪吝,倒也不敢推辞。” 郑綮一愣,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世人几乎个个贪吝,然而谁都不肯承认,尤其是士大夫,更是言必称孔孟,视钱财如粪土,自命高洁。这叶友孝居然自承贪吝,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反倒觉得他说话老实。 当即问道:“友孝,你自承贪吝,就不怕千夫所指?” 叶友孝笑了:“我一个小小伶人,纵然贪吝也不至于影响国计民生,何必千夫所指?” 郑綮面容一肃:“你这弦外之音,有人贪吝影响了国计民生?” 叶友孝连忙求饶:“好先生,饶了我吧,我哪有什么弦外之音?我不过一个小小伶人,见识鄙陋,哪敢说朝中有没有巨贪?更不知道谁是巨贪。” 郑綮想了想,这叶友孝所说应无虚言,当下神色一缓,又问道:“你既然认得王戎,可知其他几个是谁?” 叶友孝想了想说道:“小的试着认一认,有认错的,先生指教。” 郑綮“嗯”了一声,心想闲来无事,且看他辨认七贤,也算一个考试吧。 叶友孝指着画说:“弹琵琶者,应是嵇康;持阮者,当然是阮咸。痛饮者,非刘伶莫属。这个含着指头打唿哨的,应该是阮籍吧?” 郑綮听他讲的头头是道:嵇康以琵琶见长;而阮咸却把琵琶改做了“阮”。刘伶以善饮著名,这几个,叶友孝都说的不错。此刻听他问到阮籍,便笑道: “这个动作,其实该称为‘啸指’。正史所载,十六国时候,石勒曾经倚‘东门而长啸’,就是这个动作。只是你为何说‘啸指’的就是阮步兵?” 叶友孝不慌不忙说道:“阮籍其实忠于曹魏,虽作《劝进表》,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为此事,心中块垒难消,又为世人误解,更是郁闷不已。所以常作‘穷途之哭’,而那郁郁之气,唯有借,借唿哨来发泄了。”他想不起来先生刚才说的“啸指”这个词,只好还是说“唿哨”。 郑綮倒是不计较他忘了自己才教给他的“啸指”,反而对叶友孝的分析暗自称奇,也不由频频点头:看来这年轻人,对“七贤”的了解还真不少啊。忍不住问道:“你们伶人,并不需要了解七贤,你为何得知?” 叶友孝背了个顺口溜:“嵇康广陵散,阮籍劝进表,阮咸琵琶改作阮,山涛被绝交。向秀思旧赋,刘伶酒德高。山涛王戎列三公,七贤谁不晓?” 郑綮不由哈哈大笑,如此歌谣,实在是闻所未闻,只觉得这歌谣其实很像自己的歇后诗。灵机一动,便引了叶友孝到书桌前,让他看自己刚才写的两句诗: 群鸟破雾飞归 独步晓风看园 叶友孝看了之后,顿时头大。自己一向装得多了,人家可把自己真的当成才子了。只好把老实话说出来: “先生这两句,高雅莫测,小的实在,嗯,实在不知何意?” 郑綮仔细看他神色,确实并非作伪,更不是调侃自己。当即点头微笑说道:“《千字文》乃是童蒙读物,友孝怎生反而不知?你看这群鸟飞归于‘王’,下一句独步看园莽,两句歇后,便是‘王莽’两字。” 能辨认出竹林七贤,却不懂得《千字文》,的确不免让人心生疑窦。叶友孝也知道自己有些穿帮,连忙说道:“便是那竹林七贤,小的也是偶然所知。我们伶人家庭,家父并未让我们通晓《千字文》。” 郑綮满心奇怪,不停打量叶友孝。但叶友孝这番话却字字是实,包括叶厚生没有让他背诵《千字文》,都是实际情况,所以也不怕郑綮打量。忽听郑綮笑道: “对了,我就是郑綮。你且说来,寻我有什么事?” 虽然心中早就想到面前这位先生,很可能就是郑綮本人。但现在他忽然承认自己就是当朝宰相,还是让叶友孝的心儿急忙跳了起来。他深知成败在此一举,努力调整一下呼吸,这才说道: “原来您就是郑相爷。小的无礼冒犯,还请相爷恕过。” 这本来是一句客套,郑綮应该说“恕你无罪”,谁知这位歇后郑五却不按套路出牌,笑着问道:“我若不肯恕你,你又如何?” 叶友孝一听有些懵:相爷这词不对啊。但转念一想,自己是穿越者,现在还处在阳寿倒计时,我还怕你什么?当即微笑说道: “若是相爷不肯饶恕小的,小的只有请相爷驾临叶家棚子,看场好戏。” 这么一个脑筋急转弯,若非来自21世纪的小学生,古人是决计想不出来的。一举两得,趁机把自己来的目的说了出来。 但郑綮似乎决心把玩笑进行到底。他不去问什么好戏,不给叶友孝打广告的机会:“那我若是饶恕了你呢?” 叶友孝快要被他绕晕了。相爷您左一杆子右一杆子,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我都要被你玩死了。 虽然心里不满外加头脑混乱,但是相爷的话可不能不回答。干脆,给他个以不变应万变,都是统一答案:“若相爷饶过小的,小的感激相爷,便要请相爷驾临叶家棚子,指点我们的新戏。” 郑綮一听,心里也明白几分:看来这小厮今天是吃定自己,一定要去看什么戏了。本来他对看戏并不反感,又听叶友孝说是“新戏”,不由又产生了几分好奇。只是身居要职,并不知道圣人何时又来道圣旨,那时候若自己不在相府,那就不仅仅是麻烦了。 转念一想,心中已有主意:何不把他拉来一起看戏?只要他在,即使误了圣旨,自己也有个推脱,绝无受罚之理。 想到这里,郑綮淡淡说道:“看来你们这新戏,我是非看不可了?” 听到相爷口气松动,但口气还是模棱两可,而且其中好像还有弦外之音。叶友孝头脑中急速思考,一句话冲口而出。 ------------ 第34章 相爷要来了 听郑綮如此刁难,叶友孝不觉一句话冲口而出:“看与不看,当然是相爷说了算。只是小的觉得,这新戏与先前的参军戏迥然不同,相爷若不亲眼看上一回,点拨一番,实在遗憾。” 郑綮虽然官居宰相,但那文人习性却改不了,听他说的有趣,就忍不住问:“与参军戏不同?有何不同,你且说来。” 叶友孝心头松了一口气,这次的问题,有义父给的现成答案,不抄白不抄,抄了不白抄:“先前的参军戏,是让观者哄笑;这次的新戏,却是让观者流泪。” 郑綮听了不由心中沉吟:让观者流泪?这是什么戏?怎么从未听说过? 一连串的问题,让郑綮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只觉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真有些深不可测。他敢于独闯相府,要是换成柳璨那里,只怕他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了。他识得竹林七贤,却又对《千字文》一窍不通,令郑綮无法想象。现在一力推荐自己去看什么“新戏”,说了半天,却是让观者流泪的戏? 郑綮实在无法按捺好奇心,却故意用平淡口气说道:“我还要写诗。你到苍头那里留了消息,改日有空时,自有人通告你。” 相爷答应了? 不敢相信,宰相答应来看戏? 叶友孝连忙抬头看看郑綮,却看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也在狡黠地看着自己。当即心头大定:只要你不打我杀我,只要你来看戏…… 连忙深深一躬:“小的多谢相爷,现在就回叶家棚子,恭候相爷驾临!” 看着叶友孝离开,郑綮无奈地笑了笑,踱步到了那幅《竹林七贤图》面前,暗自思忖,今天答应去看戏,会不会被御史们参劾? 叫上那人同去? 不行,不能仅仅是叫上那人。那人充其量也就是个挡箭牌,自己不能只是采取守势,必须料敌于先,这就首先进攻! 他回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却忘了刚才已经写过字,一边沉思一边习惯地吮毫,然后迫不及待提笔写下题目《论欲安国本先定风化纲常疏》。看着这一行雄健的楷书,郑綮暗自得意:我可不只是去看戏,我是去为安国本、定纲常的大事而看戏!大国宰相,岂能不识大体?汉代丙吉问牛喘不问人死的千古佳话,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想到得意之处,他不禁微微发笑。 书童也在一边窃笑:相爷又把墨汁涂在嘴上了,可是他怎么好像没感觉出墨汁的味道,还在那里发笑? 叶友孝回到棚子里,马上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了全家。听说叶友孝真的请来了相爷,让叶厚生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若论相爷,叶娘娘在的时候,叶家见过的相爷也有好几个,但那都是叶娘娘的面子;凭叶家这种卑微身份,人家肯定是看不见自己的。但是现在,叶友孝不知道给那相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只凭了优伶家的低劣身份,人家居然答允来看戏了!看来,自己把叶家的将来交给友孝,是非常正确的。 叶娘温只是不断问相爷的模样,听说相爷的眼眶里都是血丝,她就担心相爷一定是昼夜操劳国事,休息不好。叶大娘却说只是肝火旺罢了,因为目乃肝之窍。 叶娘温就扔下叶友孝不管,向阿娘问道:“阿娘可知哪种汤药能平息肝火?要酸一点,甜一点,总之不那么苦的,等到相爷来看戏的时候,女儿给他斟上一碗,算是感谢他肯驾临我们叶家。” 叶大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倒是难得你用心。待相爷来时,你就给他煮一碗菊花茶,记得只用菊花,什么佐料也不要添加。他喝了这菊花茶,自然清热降火。若他喝了说好,还可再送他些。” 叶大娘哪能不懂女儿的心思。虽然相爷高贵,但友孝能把人请得来家里看戏,温儿又怎不能请相爷喝茶?虽然两人身份悬殊,但喝个茶总是无碍;万一相爷喜欢女儿唱腔,女儿常常去相府给他唱唱小曲,甚至红袖添香,也未尝不可。虽然觉得未免异想天开,但幻想一下又不犯王法。 叶友孝却有些郁闷了:自己请来相爷,如此丰功伟绩,怎么没人狠狠表扬我?当即大声说道:“怎么,你们不夸我吗?” 叶大娘笑着说:“夸,夸!阿娘马上去给你煮鸡蛋吃!” 叶厚生也开口了:“不是不夸你,而是相爷要是真的来了,咱们拿什么给他看?先得议论好了,自然会夸你是功臣。”他看看叶大娘,叶大娘连忙停步,听家主说话。 叶厚生边想边说:“娘子,咱们的参军戏,和温儿的啭弄,来个对调。先演弄参军。” 叶大娘拍掌:“官人此说最好,咱们先把棚子里搞热闹了,温儿他们再来唱新戏。” 叶厚生却说:“以前,啭弄给我们垫场;现在这新戏,就是我们给友孝、温儿垫场了。” 叶大娘母女这才意识到家主这个顺序调整的意义,不由一齐神色一肃,静听叶厚生说话。 叶厚生拍拍叶友孝的肩膀:“友孝,相爷来那天,就是你这新戏成败的关键!所以,明天开始,咱们就立刻演新戏,先是弄参军,然后就是你们的《梁祝》。你们唱的时候,我就和你阿娘快快换装,之后‘抗婚’一段,你娘演的马文才来弄我演的祝员外,其实还是弄参军,热闹了,也就冲淡了一些英台叛逆的影响。你看呢?” 叶友孝心潮澎湃。现在木已成舟,叶家的前途都压住肩膀上了,他坚定回答:“听阿耶安排,孩儿定然只求成功,只求比赢李九娘!” 大家看着叶友孝,都是很觉欣慰,叶大娘更想到他投来叶家时的模样,不由抹了抹眼眶,暗自想道:这孩子,真长大了。喜得那日有官人的决断,友孝果然是个有出息的:又能演新戏,又能帮他阿姐出气,竟然还能请来当朝宰相。哎呀这份出息,将来老了,必定是个最好的依靠啊。 次日一早,叶家全家就开始上演新戏。叶娘温觉得这些唱词倒是通俗易懂,比起诗人们的大作来说,更易让观众们明白。叶家第一次正式演出,不料效果甚好,叶厚生原先以为“抗婚”一节会引起轩然大波,不料看客们都看得津津有味,并没有发生他想象的打砸事件。后面几场,叶厚生主动缩减了自己的参军戏,让自己的丑角形象逐渐淡化,转而走向叶友孝要求的以英台为主,果然效果更佳。而“化蝶”一场戏,虽然不可能有什么特效,但看客们却看得心驰神往,个个红了眼眶。待到全剧终了,果然彩声一片,一场戏下来,竟然收了一贯多钱,叶大娘甚是欢喜,叶厚生也觉得,这个新戏值得多演。 叶友孝见时机成熟,便央求义父去向李九娘挑战。叶厚生也觉得从这几天的演出效果来看,应该可以和她唱个对台戏一较高下,遂去往秋水棚子。谁料李九娘十分倨傲,连叶厚生的面都没见,只让那四娘传话说如果叶家能够赢她,情愿给叶家两百贯银。 叶厚生一向小心,遂问怎么算赢?李九娘却不肯再说,直接让那四娘将他撵走。叶厚生回来说起经过,叶家对这李九娘越发憎恶,只等相爷来过以后,便要去和李九娘约了时间,唱这出对台戏。 相府管家宋雄来叶家棚子时,见旁边就是永寿寺,便先进去烧香拜佛。不想却惊动了慧慎方丈,一番寒暄之后,慧慎得知管家是来为相爷打前站,他要告诉叶家,相爷明天就来看戏。 慧慎这一惊非同小可。叶家在大桧树下搭棚唱戏已经年余,自己虽也去过一回,但这俗人娱乐,与高僧修行相差实在太大,他只是略看了一眼,便折回静室修性,从此再没去过。现在猛然听说相爷都要亲自光临这棚子,不由不心里惊奇,暗想这棚子有何奇异,竟然能惊动当朝宰相?他虽是得道高僧,却也知道寺院要想经营得当,那就离不开这些高官帮忙。况且自己也颇为好奇,当即顺水推舟,以地主身份,请了管家前往棚子。 叶厚生忽然看见方丈前来,连忙恭恭敬敬迎了上前,又注意到方丈身边还有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心中立刻明白:经年不见的慧慎方丈今天光临,是被男子这股仙风吹来的。今日迎接方丈固然要态度尊重,但旁边这人,却绝对不可轻忽。 叶厚生马上满脸堆下笑来说:“慧慎方丈,好长时间不见!这位恩公,却是面生。” 慧慎宣了个佛号,说道:“叶施主好久不见,倒是更加清键。这位官人大名宋雄,双字逸飞,乃是郑相爷府上的大管家。” 听说宋雄是郑相爷的管家,叶厚生心中雪亮:友孝说好的那大事,今日来了!嘴上却是丝毫不慢:“原来是宋公!小老儿便道今早喜鹊为何叫,原来却是宋公到!小老儿何其有幸,得见宋公清颜!快快,请方丈和宋公,入内说话如何?” 那宋雄并不听他客套,两只眼只顾四下察看,看了好大一株桧树,也暗自点头。此刻便向方丈说道:“方丈请。” 慧慎和宋雄进入棚子,那宋雄又是四下察看,慧慎虽然来过,其实没有仔细看过棚子,此刻也不由跟着宋雄的眼光,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连那紫红的桌布,他都看得新鲜。 叶厚生正要开口介绍,却听宋雄冷不丁问了声:“老丈是叶家棚子主人么?” 叶厚生连忙回答:“承蒙宋公过问,小老儿姓叶贱名厚生,正是叶家主人。宋公但有吩咐,且请说来。”他江湖经验甚多,故此习惯只说是叶家主人,轻轻撇过棚子,便是万一棚子有了干系,自己也有个退步。 宋雄倒是没注意他避重就轻,他此行关系重大,除了相爷的安全,更有一个王爷也要光临。但他此刻却不可说出,只须说过大略即可: “明日我家相爷,便要来此处察看,按理来说,你这里便该洒扫庭除,闲杂人等都不许入内。” 叶厚生点头如捣蒜,连忙答应。 宋雄看他还老实,心中也少了些顾忌:“只是我家相爷,一向与人亲近,竟然破了例,要你这里照常开门迎客,不须专门伺候。” 叶厚生一愣连忙说:“相爷光临,小老儿蓬荜生辉,自该遵守规矩……”他早前在宫中,对场面上的规矩,自是非常清楚,也知道一旦破例,便不是荣耀,而是祸事临门。谁知宋雄不耐烦打断他: “你这老儿!相爷亲口吩咐,谁敢违忤来!” 叶厚生又是一愣,心中暗暗叫苦:这相爷怎么是如此吩咐?本来早就想好了,相爷来时,自该早早清场,就像宋雄刚才所说,闲杂人等一律不可入内。叶厚生甚至都准备去和庙内执事僧请求,要他派几个小沙弥前来维持秩序,方便相爷看戏安全。但现在相爷竟然吩咐要他照常开门!他是深知那些看客里,有几个泼皮无赖,最是难缠,每每看见温儿登台,就会唿哨连天,口中胡说八道。更有些醉汉,来到棚子里寻衅滋事,把棚子里闹得乌烟瘴气。相爷要他照常,他却决然不敢,当即冒险说道: “叶公,并非小老儿执拗,只是这棚子里,三教九流都有,绝非清净之地,慧慎长老来过,只看一眼,便觉厌烦的紧。” 对慧慎只来过一次就不再前来,叶厚生本来是颇有微词的,但人家是永寿寺方丈,自己连执事僧都要恭恭敬敬,何况是高高在上的方丈和尚?所以叶厚生也不敢议论方丈。只是现在情势紧迫,务必要请那位相爷放弃“亲民”念头,以免出了事情,叶家担待不起。所以才把方丈来过之事说出,证明这棚子的确混乱。 宋雄看了一眼方丈,慧慎虽知叶厚生所言非虚,只是此刻如此说来,倒像是自己是因为这里腌臜才不肯多来一样。其实自己不肯再来,只是因为尘世娱乐,自己身为得道高僧,自然不屑一顾,却不全是因为这棚子混乱腌臜。但是这种解释,又未免过于清高。为难之下,慧慎便只是略点了点头,却不肯开口说话。 叶厚生连忙接着说:“小老儿实在是怕万一……” 宋雄却将手一摆说道:“你也不必顾虑太多。明日宋某,自会领些人马过来,帮你维持秩序。还有,”他看看叶厚生,此时叶家都早已站在家主身后,只是看他甚是威风,不敢插嘴。 宋雄却走过叶厚生,眼光逐一看过叶大娘、叶娘温,最后落在了叶友孝身上,点点头说:“就是你吧!” ------------ 第35章 贵人 毕竟是十多岁的少年,此时被这位如此威风的男人单独挑了出来,叶友孝心中自然紧张,脸色也顿时变得煞白,不知道这管家既然一直与阿耶交涉,此时为何又来寻自己麻烦?不由期期艾艾,竟然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大娘在一旁看得心疼,正想帮友孝回话,但想到官人尚且被他训斥,自己一个妇人家,若是贸然插嘴,除了自取其辱,再无其他结果,只好手足无措地呆在一旁。 宋雄淡淡问道:“你就是叶友孝?” 叶友孝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脸都憋红了,也就点了个头。 宋雄“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一回,笑着回头问方丈:“慧慎大师,我观此子,不过一个小厮,却不知相爷为何偏偏看中了他?” 慧慎宣个佛号微笑道:“五胡时的道安和尚,便是长的又黑又丑,为众僧讥刺,他只说了八个字:‘人不在貌,性空则圣’。顿时举座皆惊,默默无语。后来道安终于修成正果,成了一代高僧。老衲所见这小施主,倒是觉得他慧根灵动,可惜误入凡尘。否则若肯静坐清修,将来定然修成正果呢。” 听慧慎这么一说,宋雄忍不住“噫”了一声,重新又把叶友孝仔细打量一回,摇摇头笑道:“宋某肉眼凡胎,真是不如大师辩性识人。”他本不是要寻叶友孝晦气,如今听了慧慎一番言语,虽不肯信,却也对叶友孝客气了三分,当即说道:“友孝,你且坐下。” 一旁的宋家三人,俱都惊奇不已,这宋雄居然因方丈一席话而态度大变,实在出人意料。看来方丈的影响力,绝非自己所知。叶厚生更是心中暗喜,甚至觉得自己的识人本领也和方丈相差无几。自己将叶家交到友孝手上,将来必定发扬光大。 连叶娘温也在悄悄打量弟弟,却看不出叶友孝有何异常之处。 只有叶友孝心中大惊,自己虽未故意掩饰,但想来也就是个平常小厮模样,连相爷看了,也没有说过自己将来会有远大前程。但这老和尚与自己可谓素昧生平,竟然一眼看出自己“慧根灵动”,难道他知道万元域?不可能啊。还有他说的“误入凡尘”又是何意?不会是看穿了我的穿越身份吧?胡思乱想之时,却听见宋雄说道: “让你坐下,你便坐下。” 原来宋雄见他一直不肯坐下,倒以为他是见诸位尊长都在站立,故此不敢落座。这一声呵斥却让叶友孝猛然醒悟,连忙坐下,坐的急了,差点坐到了条凳之外。 叶厚生见宋雄态度有所缓和,连忙命叶娘温道:“怎么没个眼色,还不赶紧端茶倒水!” 叶娘温早就觉得站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听见父亲说话,倒好像得了赦令,急忙转身去倒茶。叶大娘也连忙把条凳再用鸡毛掸扫过,笑着说:“诸位若不嫌寒伧,请略坐坐如何?” 慧慎是出家人,自然没什么挑剔,当即微笑坐下。宋雄看了眼条凳,却不肯坐,只是问道:“友孝,你和相爷说的新戏,不知如何了?” 说到新戏,叶友孝当即活了过来,马上回答道:“好教宋公知晓,自从那日别了相爷后,小的回来禀告了父母,当即苦苦练习,如今已有小成……” 宋雄一皱眉:“小成可不行,须得大成,须得没有任何破绽!” 叶友孝一愣,心想我不过是谦虚的话,你怎么和相爷一样,也是不按套路出牌?怪不得做了相府管家。叶厚生夫妇也是神色一凛,感觉心理压力倍增。 宋雄淡淡说道:“非是宋某吹毛求疵,叶老丈,我也不瞒你,便是明日来的,除了我家相爷,另有贵人驾到!” 这时候叶娘温刚刚端了一盘子茶杯过来上茶,闻言差点端不稳茶盘。而叶厚生夫妇也是相顾骇然,在他们看来,相爷已经是顶了天的贵客,相爷说的贵人,还会有谁?两人互相搀扶一把,才算没有被吓倒。 叶友孝紧蹙眉头,心里想到,本来只想把郑相爷哄来,好歹做个噱头,算是广而告之的意思,把新戏的名声打出去。但现在听管家的意思,这位贵人的身份,定然不比相爷低,莫不成竟然是当今天子?那,不可能吧?现在的新戏都还在磨合期呢,一下子就要捅到天上,行不行啊?但想到明日就可能看到大唐权力的金字塔尖,心中又颇为兴奋。 犹豫不决中,叶友孝把眼光投向阿耶,却见阿耶一般的神情恍惚,如梦似醉却又精神萎靡,显然都被宋雄的话压垮了。 宋雄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华丽长袍,向慧慎略点点头:“好啦,慧慎大师,在下这里还有些俗事,便不耽搁大师清修了。今日劳烦大师前来这棚子,好生过意不去,只是明日相爷亲至,恐怕还要大师再来相陪才好。” 慧慎口宣佛号点头答应。宋雄才又转向叶厚生说:“明日情形,端的非同寻常,老丈好生预备,若是出了差池,休得说你,便是宋某,也担待不起!”说完径自离开,却不再招呼慧慎方丈。 慧慎方丈看看叶家人,宣个佛号,微笑说道:“宋公职守所在,老施主莫要十分在意。明日老衲也来,若果真是出了闪失,却会为你分辨,纵有罪责,料想相爷他们看了老衲薄面,恐怕都会减免些。” 叶家人千恩万谢送走了方丈,回到棚子,大家这才缓过气来,叶友孝端起茶盘里的一杯茶一口喝干,嘴里还说:“渴死我了!” 叶娘温抿着嘴笑。叶大娘却是心事重重,看着叶厚生说:“官人,如今这事情,怎生是好?” 叶厚生以往虽然见过许多权贵,但那都是有叶娘娘的面子,并不需要他与权贵周旋。今日这管家气势之盛,真是吓得这可怜的伶人心胆俱裂,见娘子问起来,只好敷衍:“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友孝,你且说来。” 他把问题轻轻卸给叶友孝,一个是自己也不知如何应付,另一个也算是考验一下友孝,看看这个叶家的未来家主,面对这么复杂的问题会如何处置。 叶友孝见阿姐端来的两杯茶还剩一杯,忙端起来一口喝完,这才说道:“阿耶,以孩儿看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叶家若真想在京城扬名立万,赚那数不尽的银子,便只有迎着困难上!要知道,想要发大财,只好冒大险!” 见这几句话振奋起了大家的精神,叶友孝更加放松:“况且孩儿亲眼见过相爷,也与相爷攀谈许久,相爷为人亲和,可以说没什么架子!管家说,相爷还要带个朋友来看戏,这不是很正常吗?好朋友之间,有什么好事,肯定要一起分享啊。” 叶大娘有些不以为然,看看叶厚生没说话,就开口道:“那管家说过,来的可是贵人,不是你说的什么朋友!” 叶娘温笑了:“对咱们来说那人当然是贵人,但对于相爷来说,可不就是个朋友吗?” 叶厚生听儿子这么一说,心情也定了些,他清了清喉咙:“温儿莫闹。今日天色还早,咱们再把那新戏排练一回,回邸店后早早睡下。明日一早过来,须得洒扫庭除,莫要脏了相爷的眼!” 盼望着,盼望着,辰时才过,就见永寿寺前的街道上来了许多官军,马蹄飞奔而过,黄灰乱飞,气得叶娘温嘴里不断嘟囔,只好取了清水铜盆,重新把临街的长凳又擦一回。 叶厚生夫妇都躲在棚子的门帘后向街上张望,却听见一声佛号,转头去看,却是慧慎大师来了,夫妇俩连忙上前行礼,慧慎笑着阻止:“老衲不过方外之人。施主的俗礼,还是留着给贵人用吧。” 叶娘温连忙上前引慧慎入座,慧慎选了个偏一些的位置,叶厚生连忙上前请他坐在当中,慧慎却不肯。叶厚生也知他是出家人谦让,也就只得随他。 此时也有看客络绎入场,但听说今日有官府前来观看,好几个就转身离开。也是,看戏嘛,就是图个痛快,跟官府一同看戏,必定有诸多不便,各种限制,一旦冲突起来,说不定还会身陷缧绁。故此那般闲汉到先散了大半。叶厚生见那几个惯常起哄的都走了,心里反倒踏实许多。 忽然街面上又来了许多闲人,抄着手到处闲逛却并不交易,有几个索性去晒太阳。叶厚生心里明白,这些便是相府的保镖,只不知为何却扮作闲人? 只听镗镗镗几声清道锣响,叶厚生心内一紧,情知这便是正主来了,连忙整肃衣冠,却也顾不得再去招呼方丈,只带了一家人肃立棚子口,叶大娘早早挑起了门帘,连叶娘温都挤出了满脸笑,越发看不清她的眉毛了。 但见顶盔带甲的十数骑马军之后,便是挺着戈矛威风凛凛的官兵,随后更有相府的仪仗,高挑着“肃静”、“回避”之类的牌子,叶厚生偷眼去看,果然来了两乘轿子,前面一乘轿子,有那宋雄骑马跟随;那么后面一乘轿子,就该是那传说中的贵人了。原来宋雄所说,竟无一句虚言!叶厚生越发急的手足无措,只把眼睛看叶友孝,指望他能够帮自己镇定些,谁知那孩子已经轻轻发抖,眼见也是个靠不住的。 此刻两乘轿子已经停在门口,不料那侍卫却与街边的闲人起了冲突,推搡起来。轿帘开处,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下轿,看见此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叶家都已知道此人便是郑綮无疑。叶厚生正要上前行礼,却见郑綮用手指着那侍卫,宋雄飞马过去,呵斥侍卫。 此时后面一乘轿子也已来到,却先后有一男一女下轿。男子自然便是宋雄口中所说的贵人,只见他也是三十多年纪,身高不足六尺,面容白皙丰满。一张国字脸,端庄严肃。两条长眉毛直插鬓角。双眸灵动,鼻梁肥大,山根十分稳当。下颌略有些垂须,给他面部又加些稳重。 而他身旁那女子,身材高挑,形容婀娜,可不正是李九娘!只见她与那男子神态亲昵,两人缓步向前,走向叶家棚子。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叶娘温一见李九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娇躯都不禁颤抖起来。叶友孝自然明白阿姐愤怒,当即轻轻碰了她胳膊一下,要她莫要冲动。叶娘温也知今日事关重大,尽管满腔仇恨,却也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脸面紧绷,再无一丝笑容。 这时那男子也停住脚步,看那街边闲人。李九娘身边那个四娘立刻上前,过一会儿转回来说道:“殿下,是亲随们不识相府卫队,故此争执。” 那殿下点了点头,这时郑綮也已返回,忙对殿下说道: “寿王殿下,原来你我两家的护卫,有些争执。” 寿王点了点头,说道:“郑相可不必理会此事。且去看戏要紧。” 李九娘伸手拉住寿王胳膊说道:“早知阿耶带我来此,我便不来。” 此时他父女离棚子已经很近,叶娘温姐弟都听清了李九娘的话,顿时都觉得两眼直冒金星——这位贵人,竟然是李九娘的阿耶! 李九娘的话也传入了叶厚生夫妇耳中,两人心下明白,费尽心思排演的这出新戏,还没开演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而依靠唱对台戏打败李九娘的想法,永远都只能是美丽的肥皂泡了。 ------------ 第36章 春心 叶厚生毕竟是老江湖,经验老到,面对败局,头脑里急速思考,暗自决定就算败局已定,也该尽量挽回损失,争取少输当赢。和李九娘比唱戏虽然输了,但只要在相爷面前挣了脸,友孝今后与相爷的关系就会更加紧密,叶家仍然可以利用相爷这个幌子招揽看客。想到这里,他当即向家里人都看了一眼,那目光坚定却又慷慨。叶友孝扶着差点晕过去的阿姐,已经明白义父的意思:不论观众是谁,都要用尽全力表演,尽量争取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叶娘温感到弟弟的手臂挺有力的,稍微镇静一些,也看见了阿耶的目光,心中却暗暗发狠:你来了也好,就让你看看我们的新戏,让你提早认输! 叶友孝有着和阿耶相同的判断:在对手就是裁判的倒霉局面下,新戏的失败已经成为定局。但他也发现,上帝虽然关上了门,但却把窗子打开了——甫到长安的时候自己不是就幻想过吗?作为一个穿越者,来到帝国的首都,我就要搅动漫天风云!现在,一位亲王殿下,一个真正的权贵,活生生走向自己来欣赏新戏!这难道不会成为向权力金字塔攀登的起点?是啊,新戏虽然失败,但自己却开始向权力金字塔攀登,穿越者的人生,从此刻绽放光芒!虽然挑战李九娘失败了,但叶家在自己带领下,既然能另辟蹊径演新戏,为何不能再一次另辟蹊径,离开这个演戏的圈子,进入权利核心呢? 对,我要从演艺明星变成政治明星! 这时候侍卫和王府卫队的那点小摩擦已经消除,一个身高六尺有余,状如铁塔的高大汉子走到寿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寿王略略颔首,一行人径直走向叶家棚子。 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就坦然面对! 叶厚生忙带领叶家向贵客们行礼,那寿王微微颔首,便径自走了过去。那高大汉子慌忙上前,给寿王的座位铺上了龙须絪褥。又有丫鬟给寿王斟了茶,寿王皱着眉看看周围,并没说话。 郑綮见寿王已经坐下,连忙向叶友孝说句:“好生演戏”。就匆匆赶到寿王身边,相府管家宋雄也给他铺上坐具。 郑綮看见慧慎方丈,便施了一礼道:“方丈清闲,也来看戏?”心中却想,高僧若是耽迷尘世的热闹繁华,岂不坏了清修?心中甚至动了写歇后诗嘲讽此事的念头,只是眼前却还不便。 寿王这时才发现看客中居然有个僧人,便问郑綮:“这位高僧,原来是此间方丈?” 慧慎连忙口宣佛号说道:“贫僧忝做地主,今日贵客降临,岂有不前来陪同之理?” 郑綮也连忙向寿王介绍慧慎。 李九娘并没有跟随寿王一起进入棚子,而是笑着看看叶娘温:“奴倒是没料到你这小娘有此神通,居然把我父王也请来看你那戏?” 虽然早知道李九娘与那寿王关系匪浅,但听李九娘亲口说出他们是父女关系,还是让叶娘温如遭雷击。本来还有一丝幻想,期望那贵人慧眼识珠,说不定反转局面。如今连这最后的幻想,也化为泡影了。 李九娘并不等叶娘温回答,而是看看叶厚生说道:“叶老丈,哈哈,听说你们还想与奴家比个对台戏?当真可笑之极。” 四娘也笑着说:“九娘可是答应,他们若是赢了,便给他们两百贯钱。” 李九娘笑的弯下腰去,这时那大汉前来请她入座,她这才对四娘说道:“四娘是否识得这李筠李都头?” 四娘看着李筠,摇了摇头:“奴婢不识。” 李九娘:“李都头也是武艺高强。清闲时,你两个倒可以切磋一回。” 李筠看了一眼四娘,并未说话,只是做出“请”的动作。李九娘和四娘这才缓步行向座位。 见贵客们都已经到齐,叶厚生向家人说道:“你等牢记,唱好戏,乃是叶家本分!” 叶家姐弟心头一震,齐齐点头。 叶大娘也尽力赶开了脸上的愁云,随着家主一齐走向戏台。 叶厚生夫妇毕竟有着多年的表演经验,一旦开始表演,立刻入戏。虽然“弄参军”已经被叶厚生主动降成了垫场戏,但夫妇俩仍然尽心尽力表演,再说他们当年常常在显贵们面前表演,所以丝毫没有怯场。 叶大娘是第一个出场的,她快速翻动那长着髭毛的上唇,郎朗念着念白:“半夜三更鬼叫魂,醉鬼狂夫犹未归,看起来,若要他浪子回头,小妇人无奈,只能下个猛药!” 叶厚生听娘子念白已完,当即扭着臀装出罗圈腿,却又大步冲出,就这两步,已经足显功夫。罗圈腿都是步履极小,叶厚生却能又扮演罗圈腿,又迈出三尺有余的大步,真是令人惊叹。然而此时叶大娘却忽然一个扫堂腿,堪堪就扫在叶厚生脚上,叶厚生见娘子腿来,当即施展精神,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而起 今日看客虽然比平日少了一半多,但能冒着风险还来看戏的,都是一帮既有胆量又有眼光的老看客,此时见叶友孝凌空而起,当即就有人喝彩,之后喝彩不断,直到叶友孝落在地上,忽然抱住膝盖大叫:“哎呀,可怜我的笸箩盖儿,这一摔,竟然成了大蒜瓣儿!” 他这一句念白,果然赢来哄堂大笑,大家看他愁眉苦脸抱膝哀叫,顿时都又喊又叫彩声不断。看客的喧嚣让李筠不由紧皱浓眉,眼光也立刻投向寿王,却见殿下也是微微而笑:他在宫中倒也常见参军戏,却也没见过这般精彩,这叶厚生的功夫果然不错。眼见寿王并无烦恼之意,李筠才放下心来。 相府管家宋雄却是按捺不住,见郑綮只顾看戏,便回头朝着看客们阴森森扫了一眼。一班看客与他目光相对,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有贵人看戏,自己如此喧哗,只怕贵人不喜,惹来烦恼。有那知趣的,便闭牢了嘴。宋雄这才回过头来再去看戏。 却听见李九娘冷冷说道:“功夫不错。” 这本来一句夸奖,但是李九娘说出来时脸上却毫无表情,眼睛里也都是奚落,显然只是讽刺罢了。 这时候扮演怨妇的叶大娘已经开始追打叶厚生,叶厚生退一步,叶大娘追一步,眼见退无可退,叶厚生又是一个倒翻身,高高跃起,落到戏台一侧。叶大娘做愤懑状,马上反追过去,她这次不再扑打叶厚生脸上,而是两手风驰电掣,击打叶厚生腰间,叶厚生抖擞精神,左摇右晃,他功夫漂亮,扮相却丑陋,对比之下,更是让看客们哈哈大笑,一时间又忘了今日是和达官贵人一起看戏的。 叶大娘越打越快好像成了一股狂风,叶厚生也越躲越快,恍如就是那风中落叶,叶大娘竟然始终无法打中他身子。大家正看到聚精会神之时,叶大娘猛然一个扫堂腿飞出,叶厚生一个不防备,竟然被高高扫起,飞了出去。慧慎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宣了声佛号。 话音未落,叶厚生已经落地,嘴里大叫:“好狠毒的妇人!” 虽然是两夫妇的套路,但这一脚却是要实实在在扫到叶厚生身上,看客们方才会喝彩赏钱。叶厚生纵有防备,此时会借势而起,却依然常常受伤。叶大娘心疼丈夫,便四下寻找秘方,居然也制成疗效极好的跌打药膏和金疮药。 叶大娘当即搭腔:“这酒鬼,还不回家耕种!逃往哪里!”猛然又冲上前,只是她使尽全力,始终捉不住叶厚生,叶厚生边叫边逃,两人就此下了戏台。 郑綮常看参军戏,却觉得今日的表演最好。看那寿王,也是频频点头,忽然问道:“相爷请小王来看戏,就是这参军戏?” 郑綮正要回答,寿王却继续说:“赏。”李筠立即拿了钱走过去寻叶厚生夫妇。此时忽然传来一阵女子歌声: “风和日丽花如锦,女扮男装出远门。避开邻里亲和戚,瞒过路上相识人。走过五里青松岭,来此已是草桥亭。” 女子歌声嘹亮清爽,与刚才猛烈滑稽的“弄参军”恰好形成对比:若说刚才是烈日,现在就是翠竹;若说刚才是猛酒,现在就是清茶。两相对比之下,倒是愈发让人感受这女子的美丽清新,温柔可亲。 李九娘顿时秀眉一蹙,暗觉纳闷,她本来就是绝世伶人,这些伶人的戏,她可谓无一不晓无一不通,唯独现在这段歌曲,却让她惊奇不已,暗自思量:若是啭弄,便该是名家大作,刘禹锡杜牧,温庭筠罗隐,这几个都好。偏偏这唱的,却是个俚俗小曲。但若是小曲,却又不见人影,不知是哪路神仙。如此做派,实在稀奇。她一向爱戏如命,今日见这新戏,顿时聚精会神,两眼圆睁,要把这新戏看个明白。 一旁的寿王看女儿听见歌声便已经竖耳倾听,心中暗暗好笑,问道:“九儿,如何?” 虽然不想被人打搅,但既然是父王问话,李九娘也只好敷衍两句:“容女儿多听两句。” 这时候叶娘温终于出场,但却吓了李九娘一跳:这叶娘温竟然舍弃脂粉,化妆成了个俊俏书生!连那两条淡眉毛,也画成了两条浓眉,竟然与李筠有几分相似。李九娘忍不住回头瞟了李筠一眼,却又好像心虚一般,立刻回头再看叶娘温,心中忽然明白,她适才歌中唱道“女扮男装”,故此穿成了男装,看来是个反串戏了。 郑綮与寿王这两位贵宾,此刻都两眼紧盯叶娘温,心中稀奇不已。但其中一大半好感,倒像是喝过烈酒再品清茶一样,格外感觉清新宜人。 看客们也有看过这新戏的,有人就喊了起来“梁山伯”!喊声令郑綮等人都是一愣,互相看看,却也不知市井俚语中,何时多了这么一句“梁山伯”,更不知道此乃何意?郑綮更是暗自琢磨,莫不成是新戏的叫好喝彩? 但谜底很快打开,叶友孝扮演的梁山伯登场,只见他剑眉虎目,英姿勃勃,虽然身高略矮只五尺有余,但举手投足间,已然尽显风流倜傥,尤其是他那高亢的一句“离故乡,别学上杭城”,铿锵有力直上云霄,更是尽显男儿豪情,当时就打动了郑綮,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当初读书立志报国的年月,不知不觉间竟然眼眶都有些湿了。 这歌声听到李九娘耳中,却猛然感到一股阳刚之气,猝不及防倏然打进了自己心中,让她那小心脏猛然一滞,竟然呆了:一向只见过男伶人演参军戏,被苍鹘弄得灰头土脸惨不忍睹,成为看客们无情嘲笑的倒霉蛋,几时见过如此潇洒挺拔的正面男人形象? 这是男伶? 李九娘不知道,只能说这是她从没想过没看过的男伶吧。但是,心房里传来一种奇异的迷醉感觉,让从来只喜欢打马球唱戏的她,蓦然发现这种感觉带给她从没有过的舒畅——不是冬日暖阳的舒服,不是春日杨柳的清新,不是夏日凉风的舒爽,也不是秋日鹤鸣的放松……对了,是躺在松綿柔软大榻上的懒洋洋感觉!是锦被包裹、絪褥托身的安全、舒适感觉! 她开始觉得自己心头忽然有一种欲望在慢慢觉醒,而她却喜欢这种觉醒的感觉。 妙不可言! 但随着情节展开,她心中升起了一阵阵的愤怒:那个反串男装的叶娘温,竟然与梁山伯草桥结拜?他们居然还同窗三载?凭什么?简直毫无道理!太差! “十送英台”一段,李九娘明显感到自己的愤怒快要压不住:不,叶娘温当然配不上(那小厮叫什么名?)梁山伯,可是,梁山伯竟然没有识破叶娘温的丑恶嘴脸!岂有此理! 幸好,叶大娘扮演的马文才登场了。她的搞笑扮相让李九娘差点笑出声来(她的愤怒因此大为消散)——叶大娘身形高大,虽然反串男角,却并不违和。特别是她上唇长的髭毛,更体现出雄性特征。马文才向叶厚生扮演的祝公远求婚! 对的,叶娘温只该嫁给这种人!李九娘瞪大双眼看着剧情发展,当看到祝公远同意婚事,而叶娘温也被迫接受马文才之后,她终于舒心地笑了。黄四娘适时地送上零食,李九娘惬意吃着,体味着味蕾的快感。 但是她嘴巴很快不动了:看到梁山伯郁郁而终,她忍不住潸然泪下:傻家伙,为了这个女人,你值得吗? 她丝毫没有发现,这半个时辰,自己的情感竟然已经完全被剧情裹挟了。 最后一幕《化蝶》上演了,叶娘温投入了梁山伯的怀抱,两人变成了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虽然没有特效,但叶厚生居然捉来了真的蝴蝶,此刻放出,蝴蝶在棚子里飞舞,增色不少,叶娘温也手持横笛,吹奏《梁祝》上台,与叶友孝携手向看客们致敬,顿时引来全场喝彩不断。 看到梁祝居然化蝶,还比翼双飞,李九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霍然起身大叫一声:“这个戏要改!” ------------ 第37章 这个戏要改 女儿如此冲动,连寿王也见所未见。他虽然心里也觉得这个戏有大问题,但却不会像李九娘这么冲动,而是微笑着看看郑綮:“郑相以为如何?” 郑綮倒是觉得这个戏虽有不足,但问题不大。听寿王问自己,当即笑着回答:“殿下,是否且容他们先收了赏钱,咱们再从长计较?” 寿王点了点头,郑綮把宋雄招来,吩咐他前去收钱。宋雄颇感奇怪,但相爷匪夷所思的做法本来就多,故也没有多想,就去向叶厚生取收钱的陶盆。叶厚生怎敢令他去收钱?自然百般推辞,连说“不敢”。可是宋雄只是瞪了他一眼,他也只得交出了陶盆。 只有那帮看客,眼见这么一个大人物亲自来收赏钱,感觉他不是来收费的,倒像是来劫道的。连忙倾其所有,交了“赏钱”,一个个离开棚子。等回到阳光下,回味起刚才的新戏,又觉得多交钱其实也不冤,这戏实在精彩。不停议论着离开。 眼看宋雄收完了赏钱,李九娘心中一动,向四娘使了个眼色。四娘当即上前问道:“今日赏钱多少?” 宋雄也知道她是王府郡主的贴身婢女,倒也不好怠慢,将陶盆给她看看:“两三贯罢了。” 叶家人听了这个惊人的数字,心中却是喜忧参半。这一场新戏大获丰收,当然令人欣喜。但是李九娘的颐指气使,却又让他们忐忑不安。叶友孝正要上前分辨,却被叶厚生轻轻拉住。 只听郑綮说道:“如今闲人都已走了,臣想听殿下高论。” 他并不忙于表明自己态度,一个是尊重殿下,一个是也怕若自己先说明态度,如果与殿下相左,未免尴尬。 寿王并不推辞,略一沉吟,便将叶家人叫来:“你这戏中,唱到杭城,你家有谁去过杭州?” 殿下的问题未免过于古怪,叶友孝连忙上前一躬说道:“禀殿下,小民们从不曾去过杭州。” 寿王看看叶友孝,哼了一声:“也就是说,此戏通篇都是杜撰了。” 叶友孝头有些大。这寿王怎么了?我没去过杭州,就不能唱戏中人物去杭州?奇哉怪也。再说仅凭这一点,就否定全戏,不就是挂一漏万?难道我们叶家这么长时间,都是白忙? 叶友孝悄悄看了一眼郑綮,却见他正仰着脸研究棚子的顶部结构,显然不会仗义执言。 叶友孝忍耐不住,当即回答:“禀殿下,小的虽然没去过杭州,但此戏,也就是一个戏说罢了,虽有杜撰之处……” 寿王猛然大声说道:“我说你杜撰,你不肯服?” 叶友孝不敢再说。人家毕竟是连相爷都敬让的寿王殿下,自己刚才已经拼死捍卫了《唐版梁祝》了,现在再与寿王争吵,自己的穿越之旅也就别走了。至于政治明星,再也休想。 寿王忽然笑了:“你这小厮,名叫什么?” 叶厚生连忙插嘴:“草民禀告殿下,他名叫叶友孝。” 寿王看了叶厚生一眼,又转向叶友孝:“叶友孝。哼,今日不与你说清道理,你怕是还觉得孤以势压人!” 叶厚生连忙鞠躬:“殿下,草民等决计不敢。” 寿王笑着看看郑綮:“郑相,你可发现这《梁祝》,有个最大的缺陷?” 叶友孝心中鄙薄:大王爷,您可歇着吧。这是经典大作,你居然说有缺陷?你是哪一门的剧作家,还是评论家?只是自己不敢开口,且先任由殿下满口胡说吧。 李九娘心中焦急。如果能举手回答问题,她肯定是第一个举手的,可是父王是在问郑相,她虽然行事不羁,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略有教养,都不该开口。 郑綮哪里会被寿王这一句话就逼出自己的观点来,当即笑容可掬说道:“还请殿下赐教。” 那条凳坐的真是难受,而且连个凭几也没有,寿王能坐在上面看完戏,已是殊为不易。此刻再也忍不住,就站起身起来,正要开口,忽然想起女儿刚才那句“要改戏”,便又向李九娘微笑道:“九儿说要改戏。那么以你所见,该如何改?” 好啦,终于轮到自己了! 李九娘马上福了一下说道:“父王,女儿最是不解,那梁山伯为何三年都不能识破女扮男装?此处杜撰,真是贻笑大方!” 听见李九娘的话,叶友孝心中暗笑:这就是戏剧冲突嘛。没有它,怎么吸引你们这帮看客的眼球?李九娘虽然是名伶,但毕竟是唐朝的名伶,她怎能理解真正的戏剧?本来还以为这些权贵、佳丽会有什么高见,结果却是这种意见? 叶友孝当然不会想到,李九娘看这出戏的时候引发了春心,不自觉将自己代入为梁山伯的恋人,哪知却被丑女取代,最后还与梁山伯化蝶!她的高傲和女子对恋情的独占心理,都决不允许这种情节、这种结局。 叶友孝当然不敢嘲笑李九娘,人家可是郡主。此时寿王的声音响了:“能否识破女扮男装,倒还不去说他。只说这梁山伯!” 叶友孝心中一愣:梁山伯,没招惹大王您吧? 寿王接下来一段话让他瞠目结舌:“郑相你看,戏中的梁祝相识不过三年吧?可这梁山伯竟为了区区三载私情,抛弃学业忘却忠君大义,不顾父母养育他十多年的深恩,反哺之义更是无从提起!实属忘恩负义之辈!我朝列祖列宗,皆以孝义治国,以仁爱抚民。梁山伯这等不孝无义之人,实乃行同狗彘,岂可闾里传唱?” 郑綮闻言不由心中大喜:自己的奏疏虽有了题目,但是并未落笔。没想到寿王有如此真知灼见,正可写成自己奏疏的重要内容。当即笑着说道:“殿下识微知著,果然英明。” 叶友孝眼看《唐版梁祝》竟要胎死腹中,不由暗自焦虑。但是寿王所说,却又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难道自己好容易去万元域寻来的一个经典戏,在唐朝却不能上演?心里焦急不堪,却不知如何辩驳。毕竟《梁祝》从当时社会环境来看,的确有离经叛道之嫌,只是没想到一个亲王看过此戏之后,居然立刻发现它的软肋所在。寿王的确认真看戏了,只是你能不能别那么较真? 正在绝望之时,却意外听见李九娘的声音:“父王,所以女儿觉得,这个戏要修改。” 李九娘虽然讨厌梁祝相爱;但这个戏,不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刚才都搅得她芳心大乱甚至春潮涌动,所以甚是喜欢《梁祝》。现在听父王要一棒子打死它,当即把话绕了回来,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却期待地看着父王。 寿王听女儿说话,马上微笑看着她说道:“九儿且说,如何修改?” 李九娘灵机一动:“何不改成,梁山伯死后想起应该尽反哺之义,阴司许他还阳尽孝?如此一来,他便不再是个不孝之人。” 见父王微微颔首,李九娘趁热打铁:“若是父王许可,女儿情愿也加入这个新戏。” 此言一出,叶家人顿时各有所思。叶厚生觉得,如果有这个强援,新戏不仅能死里逃生,而且有了王府的照拂,今后叶家又有如当初叶娘娘在时一样,再无衣食之忧。 叶友孝则想到这样一来就可以与女神同台演戏,不仅叶家欣欣向荣,自己说不定也能一亲芳泽。甚至通过拉拢李九娘去接近寿王,逐步成为政坛新秀。想到好处,不由微笑。 只有叶娘温心头火起。这狐狸精,居然见好就上!眼看新戏激动人心,她就要来分一杯羹?况且她不仅仅是要演戏,更是要“修改”《梁祝》,说不定就把新戏攫为己有!以她家王府的势力,叶家根本无力抗衡。最关键的,是她演了祝英台,自己干什么去? 好像听见叶娘温的担心,只听寿王问道:“九儿也想演这个戏?” 李九娘的说法又让大家吃了一惊:“父王,女儿说要改戏,就在这里了:女儿之意,便是梁山伯还阳之后,娶得名门贤女,伺候双亲,待科举之日,终于功成名就,此后忠君报国,最后成了一代良臣。却不是好?” 叶友孝心中狂呕,却不敢表现出来:女神,这么烂的套路,亏你想来?佩服佩服。 寿王想了想,笑着问:“那祝英台呢?” 李九娘愣了一下回答:“这等不孝之女,由她死去便是。正好与贤女对比,说明女子就该彰显孝义,否则遗臭万年。” 这句话李九娘说的轻快之极,今天看戏以来的所有郁闷,至此一扫而空。但一直扮演祝英台的叶娘温却心头火起:这贱人,居然要英台去死!也难怪,她早就想勾搭友孝,所以视我为拦路石!只是她如此狠毒,居然要取我性命? 叶友孝听说李九娘的修改方案竟然是双女主,虽然穿越前读过这种小说,但此时实在难以苟同。李九娘只是王府郡主,总不是寿王本人,所以叶友孝也就有了反驳的勇气: “这男女相爱,乃是天生性情,圣人尚且说……” 寿王冷冰冰扔过来一句话:“不孝不义之女,有何性情可言?至于梁山伯,若只讲私情不肯尽孝,便是忤逆。不孝之子,即使死了,也要将他捞回阳间来尽孝!” 郑綮也开口了:“友孝,你想戏中的这个祝英台,违背父言游学,顶撞父言抗婚,最后竟然自杀。如此骄纵女子,真能受得了户牖之烦劳,当的成贤妻良母?哈哈,只怕未必。” 李九娘眉开眼笑:“郑相,还是你识人透彻啊。” 叶友孝竟然哑口无言,这唐朝人看梁祝,怎么看出这一大堆观后感了?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难道说,我已经被唐朝权贵们洗脑了? 方丈慧慎也刷了一波存在感:“阿弥陀佛,老衲所见,若要这梁山伯返回阳世,恐怕却少不得高僧超度。” 叶友孝一愣,苦笑不已:这,这都什么啊?戏台子上念经? 却见郑綮摆摆手:“方丈此言,恐怕未必。若说超度,还该请来道家仙师,方能令人悦服。” 叶友孝眼看好好一个《梁祝》,只因拿到了唐朝,竟然变成了梁山伯移情别恋,祝英台“由她死去”,还有尽孝、忠君,乃至僧道混杂,梵唱不断,道符横飞!他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真是犯了大罪了:把经典拿到唐朝,修改成这等惨不忍睹的形象! 叶厚生暗自思量,如果照此修改,除了加上一个“贤女”角色,还要加上和尚道士。贤女有李九娘毛遂自荐,这和尚、道士,谁人来演?莫不成还是自己和娘子?但此刻都是贵人议论,他谨小慎微,自然不敢插嘴。 寿王思量一阵,下了决心:“叶老丈。” 叶厚生连忙上前一步叉手唱喏:“殿下,小老儿在。” 寿王的语气轻缓:“本王今日体察民生,前来赏戏,却见你这戏虽然内容新颖,但不合规范之处甚多。幸有郑相一一指出乖谬之处,孤这才发现,郑相善于见微知著,未雨绸缪,真乃识大体顾大局之贤相。” 其实关于修改《梁祝》,可以说都是寿王一人主导,郑綮最多只是敲了两下边鼓。但寿王自有他的考虑:自己看戏这件事,虽然不算丑闻,但毕竟难登大雅之堂。若有好事的御史奏于官家,恐怕自己的形象也会受到影响。他爱惜羽毛,顾忌名声,故此颇有踌躇。况且这改戏,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索性几句话交代给郑綮,办好办坏,就都与自己无关。有了宰相坐镇,九儿当然也可以尽兴唱戏,也不再担忧她发生些不虞之事。所以他这么说,实在是一箭双雕。 郑綮听出寿王有意将改戏的事情交给自己,心中反而一喜。自己的《欲安国本先定风化纲常疏》,重点就是厘清这“风化纲常”四个字,按照寿王他们的说法修改之后,这个戏既形式新颖情节曲折,又有了极强的政治内容,正好能实现自己正本清源,厘清纲常之意。纲举则目张,父子、夫妇纲常既定,君臣纲常,岂不是水到渠成!如此说来,大唐重回盛世,岂不是就从这小小一台新戏发轫? 当下正容答道:“殿下谬奖,然而臣才疏学浅,恐怕难为此事。” 寿王听后,知道郑綮是要自己把话说明,就微笑说道:“郑相不必推辞。孤之意,也就是让郑相拨冗,帮他们把这个戏改正过来。” 郑綮不再推辞:“殿下抬举,臣自当努力而为之。” 听见郑綮答应下来,寿王又停住将要离开的脚步,微笑问道:“郑相且说,该当如何修改?” 郑綮朗声道:“臣以为,便是一个浪子回头之意!” ------------ 第38章 浪子回头 听到“浪子回头”四个字,叶友孝心中又是一阵苦笑。不用郑綮说,叶友孝也知道相爷说的“浪子”指的就是梁山伯。梁山伯是纯洁爱情好吧?怎么变成浪子了! 郑綮没看叶友孝的表情:“这新戏有个好处,就是内容新颖,比参军戏只是博人一笑,强了很多。下官所见,若来用它做个教导宣化,必然不错。不过,亦如殿下所言,这梁山伯为了私情,便不孝亲不报国,比浪子更为可憎。故此须经过轮回,方悟到父母养育之不易,经仙师运用法力,终于得以还阳。之后更另觅贤女,金榜题名,终成一代良臣。” 寿王笑了起来:“郑相果然高才。九儿,须得好生跟着郑相磨炼。” 李九娘听到父王答应自己参加演戏马上兴致勃勃开口说道:“既如此,女儿倒是有个计较。可以把那妖女的戏……” 郑綮不明所指:“妖女?” 李九娘歉然一笑:“郑相莫怪,奴家忘了那女子之名,只恨她蛊惑梁山伯堕入死道,故此称她妖女。” 郑綮等人都笑了起来。 叶娘温听李九娘肆意侮辱自己(角色),不由气得满眼喷火,便要冲上前去说理,却被叶大娘死死抓住双手,不由趴到母亲身上抽泣起来。 郑綮只好由自己来正名:“那戏中女子,名叫祝英台。” 李九娘冷笑一声:“好吧,就依郑相所言,且称她祝英台。”她瞟一眼叶娘温还在母亲身上哭泣,也觉得自己是否有些过分?便放缓口气说道:“叶小娘,奴家只是说戏,却与你无关。” 虽然是道歉,但她语调依旧高高在上,并无丝毫悔意。寿王此时又觉得站的脚酸,遂又坐回到絪褥之上,催促道:“九儿说话就该一气呵成,莫要犹豫。” 李九娘听见父王催促,连忙道歉:“女儿错了,这就说完。”她看了一眼众人,侃侃说道:“奴家之意,可将此戏改成七场:第一场,妖……祝英台下山;第二场,祝英台勾引梁山伯;第三场,梁山伯殉情,贤女李莹娘义助梁父;第四场,梁山伯受轮回之苦,李莹娘找来高僧道士将其还阳;第五场,梁父做主,梁山伯与李莹娘喜结良缘;第六场,李莹娘助梁山伯书斋苦读;第七场,梁山伯金榜题名,积累功劳被赐封郡王,李莹娘也做了诰命夫人。”她此时越说越激动,脸上一片晕红,说完之后拉住寿王的胳膊摇动: “父王,女儿想到的这些,不知可否?” 叶友孝听完之后,肠子都要笑的扭起来了,只是脸上不敢体现。如果按照李九娘的设计改编,《梁祝》就不再是爱情戏而是宣传戏了!而说到宣传,不唯独是朝廷,佛寺道观,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同时他也看出李九娘其中还携带了私货——尽量压缩叶娘温的戏,并且把叶娘温扮演的祝英台丑化成了一个“妖女”,妥妥的反面形象。然后为了自己,硬塞进一个叫什么“李莹娘”的“贤女”角色,好家伙,跟李九娘只是一字之差!那不就是她自己吗?这个李莹娘却是满身光环的正面形象,既能义助老人,又人脉极广,僧道两处都如自家花园一般,高僧、道长都是召之即来。这哪是寻常女子?完全就是寿王上台了嘛!而李莹娘居然使梁山伯起死回生,之后如愿嫁给了梁山伯…… 忽然心中一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李九娘当初说过的那话:“说不定那时候啊,奴家也会看中你呢”。如今她这么安排改编,会不会真的是看中了我? 郑綮却哈哈大笑,向寿王说道:“没想到,没想到,殿下的郡主,居然如此有才!说才高八斗不为过啊!可惜是个女身,否则以郡主才华,定能金榜题名,名动京华啊!” 寿王心中也颇为高兴,倒不是为了女儿说了一堆如何改戏,而是觉得有了郑綮相助,女儿今后一定会少了很多胡闹。他这女儿身为王府郡主,却偏生喜欢唱戏、打马球,委实是他这个做人父的一大烦恼。现在虽然也是唱戏,但是有了当朝宰相的监督,想必今后会守些本分。当即说道: “九儿生性活泼,有时候连孤也难以把握。这次改编这小戏,倒是有劳郑相了。” 他两个互相恭维,谁也没注意一旁的叶娘温越想越气,竟然无法忍耐,她猛然挣脱了母亲的手,气势汹汹扑向李九娘,口里叱喝:“李九娘!休得欺人太甚!” 可惜她盛怒之下,竟然忘了李九娘身边那形影不离的四娘。四娘见她扑向李九娘,迅疾伸手将她衣袖轻轻一拉,叶娘温如何会是这剑术高手的对手?当即被带的偏离方向,一头扑在地上,形状甚是狼狈。叶大娘不顾官府在前,一头扑上前抱住女儿,哭喊起来。 寿王看了心烦,将手一挥,李筠早到了身前。寿王嘴里说道:“赏她五贯。”却转向郑綮说:“那就有劳郑相,待改好了戏,小王还要再来观看。” 说完举步就走,才走到棚子门口,又停住脚步,向叶厚生招手,叶厚生连忙过来,只听寿王说道:“叶老丈,你等好生修改排演,下次若是趁了本王心愿,还可能带你们进宫,请圣人御览。兹事体大,你等,万不可马虎!” 叶厚生连连点头答应,眼见寿王带了李九娘离开。他心悬女儿伤势,但又不敢怠慢相爷和方丈,只好毕恭毕敬走去相爷身边。只听相爷说道: “叶老丈,你这女儿好生烈性,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快去看看她摔坏不曾?”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叶厚生的心坎里,连忙冲过去察看叶娘温伤情,口里问道:“我儿可摔坏了哪里?连相爷都关心你呢。” 叶娘温当众吃瘪,那股锐气却也消散一空,又被阿娘抚慰一阵,渐渐恢复,此刻听见阿耶问话,当即勉强站了起来,毕竟是青年女子,虽然摔跤很是不雅,但眼下已经无碍,便朝着相爷施礼回答:“多谢相爷牵挂,小女子却没什么大恙。” 叶友孝也连忙上前问道:“阿姐,你果真没有摔坏?” 叶娘温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并未理他。暗想刚才那狐媚子在这里喧宾夺主,夸夸其谈,如此贬损我时,何曾见你说一句?眼下已经风平浪静,谁还要你来献殷勤? 此时李筠已经写好凭条,招手让叶厚生过去:“你将了这凭条,去街口那洪记柜坊取五贯钱,慰劳你家女儿。”叶厚生千恩万谢地谢了,那李筠头也不回出了棚子去追寿王。 郑綮也不是真心担心叶娘温,只是怕她如果摔伤了,那么新戏就难以排演了。就算是李九娘版本的《梁祝》,开场戏也要叶娘温来唱啊!想到这里心头一动说道: “友孝,原来这戏名叫《梁山伯与祝英台》,如今既然加了莹娘一角,戏名也当改过。” 叶友孝见阿姐不理他,正有些狼狈,此时听相爷如此说,当即随口答道:“戏名改动,自然是相爷酌定。” 郑綮点头道:“既如此,索性就改名叫做《梁山伯浪子回头》,倒也简洁明快,那班百姓听了,便知戏中大致情形。” 叶厚生见叶友孝不是很热情,当即打了一躬:“多谢相爷赐名。” 慧慎也再刷一下存在:“老衲寺中,倒是有几个嗓音洪亮的,精擅佛法的,足有一二十个,若是用得到时,便请施主来说。” 郑綮微微皱眉,心想我大唐虽然兼容百川,但毕竟是道教立朝,这出戏就是要用来端正风俗,重振纲常,这和尚好生不知进退,竟然还要加进僧人来演,真是麻烦。 叶厚生却知道慧慎之意既是要弘扬佛法,也是趁机要把永寿寺的名头打出去,到时候香客如织香火旺盛,他这方丈,便是一大功德。自己棚子就在慧慎眼皮底下,平日里方丈从不理会,现今却一盆火上赶着要参加演戏,可见其急迫。但又感觉相爷对和尚参演却并不热情,今日从无一字说到要永寿寺介入,现在听方丈表态,相爷脸上仿佛还有不悦神情。自己若能置身事外,自然最好不过,可是人家就是在叶家棚子里说叶家唱戏的事,身为叶家家主却一言不发,只怕两头都要得罪!慧慎方丈虽很少过问俗务,但若没了面子,也难说会让那执事僧来找麻烦。相爷这头就不要说了,若是他生了气,只怕普天下都没有叶家落脚之地。这等两难之事,也亏他江湖经验甚多,当即想起一个办法,心想也只好先如此应付一下,当即笑着说道: “叶家何德何能,敢劳动庙中的和尚?倒是小老儿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方丈大师可能应允?” 慧慎先听他推辞,心头有些不悦,但他是有道高僧,也不好就此生嗔。又听他说有事相求,便模糊应道:“不知叶施主又有何事?” 叶厚生听他口气其实有些不悦,当即说道:“便是小老儿觉得这新戏,既然是殿下点拨,又是相爷指教,便已经不是草台班子,该当有些仪式。所以想写个对联,贴在戏台两侧,内容却是劝人回头是岸,免遭六道轮回的意思。若是庙中有哪位惯写大字的师傅,肯来帮小老儿写了这对联,叶家一定多上香火。不知方丈大师,意下如何?” 郑綮其实也不想为难慧慎,只要戏台上没有僧人,便无异议。而慧慎听叶厚生如此说,当即提出一个要求:“叶施主不知,寺中抄写经书乃是常事,惯写大字的自也不少。老衲差遣他来,倒不为难。只有一件,这对联却须有个上下款,不知施主作何打算?” 郑綮听到这里,马上明白慧慎是要把永寿寺作为下款,好显寺庙名声。立刻笑着说道:“下款自然是永寿寺题赠,倒无异议。只是上款,却休要写成叶家棚子,那便显的小气。以下官所见,倒是不如写成‘寄语天下百姓’,也显得这出戏,目的就是弘扬教化,修正纲常之意。” 以他想法,这样一来,也算是把自己的奏折再添上一份内容。至于永寿寺想要出名,毕竟叶家棚子就在永寿寺地面上,他也不好十分干涉。何况慧慎此人,也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得道高僧,一点面子不给,倒反而有悖常理。 寿王走后,棚子里当然都唯郑綮的马首是瞻。他这一说话,众人自然一齐说好。郑綮得意之下,心念自己的那篇奏折,现在已经内容充实,只等自己的生花妙笔了。又想到今日其实还有个歇后诗的灵感,一时想不起来,只有回府之后,先将奏折草就,再去慢慢回想。却又听叶厚生说道: “小老儿斗胆想请相爷赐此对联,不知是否过分了些?” 郑綮淡淡一笑,看见刚才李筠写收条的墨砚,便走了过去,叶友孝连忙上前磨墨,待他磨得墨浓,郑綮已有对联,当即提笔写道: “六道轮回,今生善恶余生受;三清转动,再世忠良百世传。” 郑綮写罢,心中暗暗得意。此联上联虽讲了佛家轮回,重点却在下联吹捧道教三清,加上儒生入世匡扶天下、力保社稷之意。他以三清对六道,以儒道抗衡佛教,却又契合了这《梁山伯浪子回头》的情节,所以暗自得意。 众人自然一片吹嘘,郑綮却不以为意,暗暗寻思着歇后诗,便让宋雄引路,离开了棚子。 看着宰相的仪仗离开,听着锣声逐渐消失,叶家都松了一口气。慧慎方丈也忙着回到寺中,要去甄选写手,与叶厚生行礼后离开了。 叶家棚子忙了一天,乱的天昏地暗,此刻终于平静了下来。大家都随意找个条凳坐了,正要说话,却见叶大娘已经端来了三碗面片,腹中顿时叫了起来。叶厚生虽也觉得饥饿难忍,但看到碗中都是净面片,不觉又皱起眉来。 叶大娘见官人不悦,连个解释说: “今日这等大事,叶家从未遇到过。况且殿下不是还赏了五贯钱吗?且吃顿好的吧?” 叶厚生想到这五贯钱是安抚女儿摔伤的,心中便有些不舒服,淡淡说道:“钱未进袋,已先花光。亏你好计较。” 不过终于让叶家姐弟吃饭了。这种光面片,要是穿越前,叶友孝一定不肯吃的,没点肉怎么吃嘛!只是现在一年都是粗粮为主,才知道净面食有多么香甜。 姐弟俩正吃的开心时,听见叶厚生说道:“赶紧吃完,进庙烧香!” 对叶厚生的话,姐弟俩恍若未闻,全身心都在眼前的美食上。直到一碗面片吃的汤净水干,叶友孝才意犹未尽摸着肚皮问: “阿耶,怎么要去烧香?” ------------ 第39章 放不下仇恨 听见叶友孝的问话,叶厚生显得有些不耐烦:“殿下临走时说的什么,你们没听见?” 叶娘温也吃完了,立刻回答:“殿下说,若是我们演戏演的好了,便可进宫给圣人御览。” 叶厚生一拍巴掌:“可又来!京城多少伶人家,谁有这等大好事!若非佛祖保佑,此等好事怎能轮到我叶家?” 叶娘温不服气:“阿耶,相爷可是友孝请来的。” 叶大娘也笑了:“死妮子不开窍。若非佛祖保佑,友孝怎生进得了相府?怎见得到相爷?至于请得动相爷来看戏,更是休想。” 叶厚生点头:“还有相爷居然还帮我们请来了殿下!如何不是佛祖保佑?” 一想到寿王的那个郡主,那个趾高气扬的李九娘,叶娘温顿时满腔怒火:“阿耶休要再说那殿下!” 叶大娘明白女儿心事,当即痛惜搂过女儿问道:“不提不提。只说你膝盖之伤,可好些了?” 叶厚生一惊问道:“膝盖摔伤了?怎不说与阿耶?” 叶大娘揉着女儿膝盖:“你都忙于应酬权贵,怎敢打扰你?”语气中略带嘲讽。 叶厚生也不理她,只问女儿:“温儿快说,伤势如何?” 见父母都如此心疼自己,叶娘温心情好了很多:“也无大碍,只是当时觉得膝盖酸痛,现在吃了阿娘煮的面片,只隐隐还有些疼了。” 叶大娘还是紧紧抱着女儿:“今晚睡前,阿娘再帮你好好看看伤势如何?” 叶友孝凑趣:“原来面片还能疗伤,好不稀罕。” 叶娘温剜他一眼:“现在想起阿姐来了,今日里都不听你帮我说话!好没良心!” 叶大娘忙代儿子说话:“你也别错怪了他,今日里来了那么多高官权贵,哪一个不是顶着天的?莫说友孝,就连阿娘当时也不敢多说半句呢。” 叶厚生见女儿伤势不重,心里石块落地,便挥挥手说道: “这新戏既然已惊官动府,还牵连了永寿寺,可说波连甚广,不当耍子!如今为了叶家前程,只能用出十二分本事,把这出戏唱好,断不可有其他想法!唱不好这戏的,不是叶家人!” 他之所以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其实就是要警告叶家姐弟,一切以唱戏为本。先不说叶友孝,叶娘温今天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想与李九娘拼命,那可是犯上啊。虽然他也知道女儿被李九娘欺负,但人家既然是王府郡主,小小一个伶人家,拿什么与他为敌?反过来说,若是与李九娘配合好了,寿王临走前说的进宫献艺就是最大奖励!一直追求在京城扬名立万,用什么做标志?当然就是进宫献艺了!京城那么多伶人,进宫的有几个?一旦得到圣人御览,名震京城以后,银子还不哗哗流过来?女儿年龄已经可以谈婚论嫁了,家底厚了,才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啊。 见家人个个点头,叶厚生稍微宽心,这才说道:“走吧,进庙去,烧香!” 永寿寺中,此刻人人皆知方丈已经去过叶家棚子,明日便要甄选惯写大字者去叶家写对联。众僧虽然不解方丈何以忽然如此重视叶家,但现在见叶家前来进香,自然格外殷勤。执事僧闻说叶家前来,也忙亲自过来迎接,将叶厚生一行直引入大雄宝殿,侍立大殿之外,恭候叶家进香,捐了功德,完全是伺候权贵名媛的做派。 叶家谢过住持僧,便告辞返回。叶厚生却引着家人,再度返回了叶家棚子,叶友孝心中疑惑,当即问道:“阿耶,怎不回邸店?若是晚了,今夜岂不又要在棚子睡觉?” 叶厚生并不看他,而是对着叶娘温说道:“温儿,你先说说,如何看待此事?” 父亲贸然提问,叶娘温先是一怔,随即就知道阿耶所指,犹豫片刻就说:“若是要女儿与那狐媚子……” 叶厚生立即打断她:“休得胡说!那李九娘乃是寿王府中郡主,如何胡乱称呼!” 叶娘温被父亲责怪,当即双目垂泪说道:“她日间叫女儿什么,阿耶也曾听见……” 叶厚生再次打断女儿:“不必再说!” 叶娘温见阿耶三番两次训斥自己,当即又寻找母亲怀抱,不料叶大娘虽然搂住了她,却也说道:“温儿,耶娘怎不知你心里苦闷,但你阿耶也是迫不得已啊。你也想想,若把那郡主做了对头,叶家将来如何在京城立足?” 听阿娘如此说,叶娘温不由一呆。 叶大娘叹口气又说:“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了,咱们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你看友孝,虽然是你弟弟,倒好像比你还明白事理。” 听见阿娘说到自己,叶友孝也不禁有些惭愧。自己听李九娘说要来参演,竟然心里冒出些鬼主意来,遂把阿姐扔在一旁,未加关心。 一个念头闪过:李九娘自己提出要参演新戏,莫不是我与她真有缘分? 叶友孝不理小鬼捣乱,现在不好胡思乱想,还是要赶紧安慰阿姐:“阿姐,叶家前途,如阿耶所说,完全系于这新戏成功与否,成功了,寿王才会将我们引荐给圣人御览。那时候,咱们叶家岂不就扬名立万了?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故此耶娘和我,倒是都想着阿姐与那李九娘,化干戈为玉帛。你若不与她同台,怎么排演新戏?新戏排演不成,寿王又怎肯把我们引入宫中唱戏?” 不料那小鬼又送来一个念头:新戏获得成功,这可是大善事,应该有十年阳寿了。 叶友孝一呆:是啊,怎么忘了续命的事了?“应该”?有还是没有啊?拜托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模棱两可! 可是头脑中却再也没有新的念头产生,叶友孝无奈了。这小鬼,走也不打个招呼。只好把眼光投向阿耶。 叶厚生听叶友孝说的有条有理,更加坚信自己把叶家交给他是个正确选择,当下也说道:“温儿,友孝说的,甚是有理。为了叶家前程,你就不要倔强了。” 叶娘温左思右想,明明恨透了那李九娘,偏偏她又成了叶家的贵人,得罪不得。无奈之下,委委屈屈点了下头,不禁又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叶厚生见女儿终于点了头,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只是如此委屈女儿,他心中也是难过之极,不知不觉间,这男子汉的眼眶也居然湿润了。 叶友孝看着这一家人,心里感慨万端:从古至今,小人物的悲剧数不胜数,可是有谁把他们演上舞台?不过像春花秋虫一般,默默消逝罢了。忽然心中掠过一个想法,当即说道: “阿姐,若是我能帮你报仇,你有什么奖赏?” 叶大娘正要呵斥他:女儿好容易点头了,你又来挑唆什么!却见叶厚生眼巴巴看着友孝,显然在等友孝说话,叶大娘只好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憋得心口闷痛。 叶娘温骤然听见叶友孝如此说,第一个念头却不是问他如何报仇,而是想到毕竟是自家兄弟,果然肯帮忙了!之后才想到,友孝莫非骗我?幽幽说道: “友孝你又来骗我。想人家身份尊贵,人人敬她,新戏里又离不开她,我们家前程还要指望她。奴家这仇,只怕下辈子也报不来。” 叶友孝笑着说:“你若信我,明日李九娘来时,自然见分晓。” 叶大娘只怕叶友孝恶作剧,偏偏官人一言不发,又看了官人一眼,只好说道:“友孝,温儿都说了那小娘何等重要,你万万不可胡来。再说她那个保镖,绝非常人可比,你不可胡思乱想。” 她也不知叶友孝究竟会如何报仇,只好把想到的危险都说一说,尤其是今天那四娘与女儿交手,几乎都没碰到女儿身体就伤了女儿,却又没使女儿身负重伤,可见人家的力道控制何等精妙。叶友孝若是想对李九娘捣乱发狠,只怕那个四娘那里就过不了关。 叶友孝只是神秘一笑,并不再说。叶厚生心中已经完全信任他,也不开口,只是起身,带着母女俩返回邸店。 第二天,李九娘带着四娘来到叶家棚子,竟然就要开始排练。叶厚生不知友孝要怎样报仇,心里有些忐忑,就推说早上还是要演“参军戏”,无法排练。不料叶友孝却说: “不妨事,不妨事,阿耶你们只管在这里弄参军,我和两个姐姐,自去永寿寺里寻间静室说戏,也就是了。” 叶大娘闻言大惊,昨天这小子就说要报仇,今天又把人家骗到什么静室里,虽然温儿和那四娘也在,但她还是怕友孝做出什么恶作剧来,连忙拿眼去看官人。 叶厚生却并不多想,便点头同意了。李九娘并不在意,带着四娘便跟随叶家姐弟进了永寿寺。 叶大娘不由问:“官人不怕友孝做出大事来?这等宽心。” 叶厚生微笑:“我观察友孝,又非一日,他根根底底,我俱都知晓。娘子莫要担心,他们今日只是说戏,绝不会收不了场。” 听官人如此说,叶大娘只好暂时放下心来。只是总觉心神不定,今天的苍鹘,她演的很不理想,惹得看客都喝了倒彩。 再说叶友孝引着三女进入寺中,知客僧早已知道,立刻便引了四人进入一间静室,而且这间静室窗明几净,茶香缭绕,显然早有预备。 李九娘见茶几上居然有四杯香茶,不由一笑说道:“友孝,你倒是想的周全。连四娘的茶水都准备了。” 叶友孝只是点点头,并不准备在这些枝节问题上浪费时间:“九娘,阿姐,今日一早,我已经央求知客僧请了庙中和尚,帮你们写好了各自唱词,你们且先过目。小弟有些内急,要先去一趟茅厕。”说完匆匆而去。 叶友孝哪里是内急,他是受不了与三个少女共处一室。阿姐还好些,毕竟是自家姐姐,但是李九娘今日一改平日骄纵,显得气息温婉,身姿也格外婀娜娇柔,淡淡香味传来,更是让他颇有些把持不定。暗暗说这九娘,不是捉弄人吗!我又不是慧慎方丈!万一心神不定,说了些暧昧言语,休说九娘如何生气,只说阿姐,也定然饶不过自己。 更重要的,是要故意让阿姐与李九娘单独相处,在他的估计里,阿姐一个人势单力薄,肯定不会向李九娘挑衅。而李九娘为了能演好新戏,也肯定不会与阿姐为难。自己在庙中闲逛一会儿,也该没事。 但忽然响起了李九娘的叫声:“叶友孝,你在哪里?” 天啊,姑奶奶,这可是清净兰若,你怎可如此作狮子吼?叶友孝万万没想到李九娘居然会如此叫喊,当即尴尬的无以复加,连忙三脚并作两步飞跑而回,喘息未定就问: “我回来了,不知九娘何事?” 李九娘见他返回,却又不说话,只是向静室里面一努嘴,叶友孝连忙向静室里看去,却见叶娘温面壁而立,莫不成被那个四娘点穴了?他连忙冲了进去,却听见阿姐一声冷叱: “她叫你一声,真是比急急如律令还管用!” 李九娘不肯进屋,阿姐又是一肚子怒气,叶友孝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和缓。连忙当个和事老问道:“阿姐,你们为何置气?” ------------ 第40章 两百贯 叶友孝话音刚落,叶娘温马上回答道:“你不会去问外面那人,却只来问我!” 叶友孝正一头雾水时,李九娘已经施施然进入静室,淡淡说道:“你阿姐因在戏里面她没了去处交代,竟至于薅恼不已。却不想郑相改编此戏,正是要整顿纲纪,清肃风化。她演的这祝英台,骚扰梁山伯致使少年才俊郁郁而终,实属罪恶滔天,却还想要什么去处?” 叶娘温争辩道:“本来这新戏,梁祝相爱而不得世俗了解,只好化蝶而去……” 李九娘“哼”了一声:“说了半天,你怎还不懂?什么叫世俗?我父王、还有郑相,都对这个化蝶全力反对,他们是俗?莫非就你一个高雅!” 叶娘温还要争辩,却被叶友孝轻轻一拉,她瞪了叶友孝一眼,叶友孝却微笑看看她,然后对李九娘说道: “九娘所说,恰与我阿耶一样。” 想起昨晚叶家的讨论,叶娘温也明白自己在这戏里只能受委屈,虽然还是恼怒,却只好不再说话。李九娘听说叶厚生观点与她相同,顿时有了兴趣,当即问道:“不知你阿耶倒说些什么?” 叶友孝瞥了阿姐一眼,见她气鼓鼓的面朝窗外,心里一动:“阿耶是说,寿王和郑相定下来的新戏,不可更改。” 他这么囫囵一说,叶娘温固然不好反驳,连李九娘也十分惬意,面对叶娘温说道:“如何?连你阿耶也这般说。” 叶娘温还是不肯服输:“即或是祝英台罪该万死,总该有个下场才交待的过!” 叶友孝却有心转移话题:“提起阿耶,我倒是忽然想起,阿耶曾经和九娘定了赌约?” 李九娘一怔,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当即转向四娘问道:“什么赌约?你可知晓?” 四娘回答说:“大约是那日叶老丈来说,想和郡主唱对台戏。郡主随口说,若是输了,便赏他两百贯钱。” 李九娘恍然大悟,笑了起来:“怎么了,叶友孝?真想发财了?四娘你看友孝,还真长的像个发财童子呢。” 四娘也打量一下叶友孝,和李九娘一齐笑了起来。 眼见她们取笑弟弟,叶娘温正要上前讲理,却被叶友孝拉了一下袖子,她明白友孝有办法,当下也不吭声,只看友孝如何处置。 叶友孝顾自说道:“不是想发财,而是真发财了。” 李九娘收住笑声,静静看着叶友孝:“何意?” 叶友孝笑笑:“昨日叶家已经献艺,等着看郡主的对台戏,哪知道郡主却说要来演新戏!这就很明显了。” 李九娘柳眉一蹙:“你又‘明显’什么?” 叶友孝不去看她,却看着阿姐:“阿姐,我看公主是明知不敌,所以干脆不唱对台戏,而是投入咱叶家这头来唱新戏!既然如此,那两百贯钱,是否咱们该赢过来?” 叶娘温顿时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个友孝,竟然从李九娘没料想到的角度打了她一个冷不防!真是名利双收:李九娘输了对台戏,赔钱两百贯!若非少女矜持,她真想狠狠亲一口弟弟!两天来的郁闷,此刻一扫而空! 李九娘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拂袖而去:真是市井之徒,贪小利而忘大义!但想到这新戏若果然能够移风易俗,更新纲常,自己这演戏,也就算得了正果。昨天听父王叨唠半天,她也理解了这新戏的政治意义,一旦成功,对朝廷安定都大有裨益。再说自己对这种有内容的戏,真是喜欢到极点,比起以前的啭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有了这种新戏,今后自己就真正成了戏台上的女主人,指点江山统领其他角色,比打马球更好玩百倍! 想到这里,她强压不悦,对四娘说道:“给钱。” 四娘急了:“郡主又未和他唱过对台戏,更没有人作证见,说郡主输了。仅凭这小厮红口白牙一说,就给他两百贯?” 李九娘微笑:“休要罗唣,给他就是。” 见李九娘不想争论,四娘也只好看着叶友孝说道:“明日你雇了车,到秋水棚子来拉钱。” 李九娘对着叶友孝跟上一句:“奴家不和你争论银钱俗务,你只说那祝英台该如何下场?” 这话很明白了:人家花两百贯钱,买一个祝英台不得好死。 祝英台不得好死,演祝英台的叶娘温就会很郁闷很生气。 看见叶娘温很郁闷很生气,李九娘就会很愉快很开心。 所以,花钱买开心。 虽然是两百贯,但郡主无所谓。 叶友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叶娘温却抢先一步说了:“让祝英台坠崖而死如何?” 大家都看着叶娘温,不在于祝英台的死法,而是叶娘温来主动说——她不是一直把自己当成祝英台吗?怎么会舍得让祝英台坠崖? 叶娘温微笑看着李九娘。两百贯到手,这可是自己给叶家立下的汗马功劳。郡主可能不在乎两百贯,但叶娘温完全懂得两百贯对叶家意味着什么。每天唱戏,也就是一百多文进项,顶多三四百文,阿娘就会满脸开心,连阿耶都会不停地哼唱。 现在是两百贯! 叶娘温想好了,在经济利益面前,去她的祝英台,去他的意气之争!有了这笔钱,让阿耶阿娘好好开心一回,知道女儿多么顾全大局,才最重要! 叶友孝当然也知道两百贯对家庭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没想到,两百贯对阿姐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他提出对台戏这个引子,本来只是想转移一下矛盾,让李九娘难堪,以为焦点转移之后,对祝英台的去处这个争论就会告一段落。没想到李九娘如此痛快答应给钱,这个矛盾根本就没有发生;更没想到李九娘还是抓住旧矛盾不放!当然,最最没想到的,是阿姐居然同意了让祝英台去死。 叶友孝深深体会到金钱的魔力。 他也明白了什么叫“女人心海底针”。你根本摸不到女人心思! 不管是向两百贯还是向李九娘低头,反正现在阿姐低头了。叶友孝觉得这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果新戏顺利排演了,那么就可以触摸到帝国权力的金字塔顶了。 接下来的讨论一帆风顺,顺利的让叶友孝吃惊。有了两百贯的加持,李九娘的意图畅行无阻,李莹娘这个角色终于横空出世,而且光芒彻底盖过了祝英台。 大概是对手认输,也就不必穷追猛打了,李九娘最后的设计,只是把祝英台撵到尼庵了事。这是唐朝权贵对女子的常规惩戒方法。 叶娘温微笑着接受了这个处理意见,她现在只是急于回到棚子去,去向阿耶阿娘宣告今日报仇成功! 角色分配只是游戏,真金白银才是生活! 大功告成,叶家姐弟想回棚子了,但李九娘却要留下来抄写唱词。叶友孝说可以让和尚们来抄写,李九娘却觉得应该自己抄写,这样自己会更加熟悉唱词,有些地方也可修改润色。更关键的一点她没说:自己一个清白女孩儿的唱词,怎么可以由一帮腌臜和尚来抄写? 见叶家姐弟欢天喜地离开,四娘不由对郡主说道:“先前拼死觅活要为角色寻活路,两百贯一给,嘻嘻。” 李九娘停下手中的笔,看她一眼笑道:“那么咱们给他金银开元如何?” 黄四娘噗嗤笑了起来:“郡主好主意,让他们看得见、难用掉!” 叶家人当然不知道李九娘会从支付形式上动手脚,他们此刻都沉浸在后世中大奖的幸福中,只有叶友孝不是很理解,竟然懵懂问道: “阿耶,两百贯不就两千文钱嘛,至于那么高兴吗?” 叶厚生笑着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傻儿子!什么两千文?是20万文钱啊!可以买300多石米!阿耶算给你,我们家每天加上粗粮野菜,大概每天要吃一斗米,300石米就是3千斗,够咱们吃3000天,至少是八年的口粮!想想看,就算坐吃山空,也够咱家吃八年啊!” 他微微颤抖的手比划着“八”字的手势,嘴咧到了耳朵根。 叶大娘也感叹说:“这郡主就是郡主啊。咱们家天大一笔巨款,人家说给,就给了!还不带眨眼的!” 叶娘温叹口气:“女儿也是想通了,那演戏又不是过日子。她给了两百贯,那个角色随她弄去,女儿只要家里有钱就好。” 叶大娘一把搂住她,笑着说:“温儿真的懂事!”猛然想起什么又问:“官人,那郡主真会付钱吗?你看友孝也没找她要个凭条。” 叶友孝也没有这种大额银钱往来的经验,听阿娘一说,不由呆住了:“原来该要个凭条?” 叶厚生微笑:“娘子,人家是郡主,自然童叟无欺!友孝不懂得要凭条,也就罢了。若是当时伸手要凭条,只怕反而得罪了她呢。” 他现在已经把李九娘当成财神了,一点点都不敢得罪。 叶娘温搂住叶友孝笑着:“昨天你说帮阿姐报仇,奴还不信,只想人家身份尊贵,这仇如何报的来?还真没想到,你想了这么一个好点子。阿娘,” 说着又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背膀说:“友孝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她赔钱,她真是不好赖账。” 叶厚生看看家人:“罢了,罢了。那李九娘伤了你,此番她赔了钱,正好让你娘给你做两件新衣裳穿。” 叶娘温高兴地跑过去亲了叶厚生一口。 叶厚生笑了:“温儿真是疯了。好吧,事情都已经过了,你们就好生排练!叶家的前程,可就靠你们演了。如今这戏,可是经了官的,要是真如殿下所说,最后能够上达天听,咱们在京城,就是扛把子了!” 叶娘温忙说:“排练自然会尽心,但是那两百贯,可还没拿到手呢。友孝,那个四娘,不是让你雇一辆车去拉吗?” 叶大娘叹气:“可惜咱们骡车卖了,不然的话,何必多花钱去雇车。” 叶厚生说:“到了京城,咱们不再四处闯荡,留着骡车作甚?也不想那骡子每天嚼吃多少?再说明天是去拉钱回来,两百贯出个零头,还不就有了雇车的钱?” 说着站了起来说道:“先回邸店,吃过了饭,友孝就去雇车,把那钱运回来。”看看叶大娘又说:“友孝去拉钱,我去员外的柜坊候着,你和温儿就待在邸店吧。” 叶大娘答应了,叶娘温挽着母亲,一家人高高兴兴离开棚子,前往邸店。只有叶友孝低头想着,不就两百贯钱吗?还要专门雇个牛车驴车?但是从先前四娘说要雇车,到现在阿耶阿娘说话,谁都没有提出过疑问。 叶友孝也只能心头疑问:真的需要雇车拉钱?太夸张了吧? ------------ 第41章 秋水棚子 吃过饭后,叶厚生花了八十文钱,雇了一辆驴车。不雇马车,一个是马车太贵,差不多要两百文钱,再一个也是叶友孝赶车技术一般,怕他惊了马,反而不美。驴车就肯定没事了。 李九娘的秋水棚子就在慈恩寺旁边,叶友孝到的时候,太阳都还挂在西山,那些光膀子男人,也还躲在屋檐下乘凉。打量一下秋水棚子,虽然名字相同,但明显气派了很多。叶友孝拴好了驴车,就走向棚子门口,正要进入,却被一个老丈拦了下来: “小哥儿要进去看戏?” 叶友孝有些奇怪,但敬他是个老丈,也就随嘴说:“不,我去找人。” 说着就要朝里走,不料那老丈居然伸出了一只手。叶友孝心中一愣:“讨饭的?什么意思啊?” 那老丈笑着说:“秋水棚子规矩,进去的要交一贯钱。请小哥儿先交钱再进去。” 叶友孝一愣:“我们叶家棚子没这规矩啊?” 那老丈不肯松口:“这里是秋水棚子。若要进入,须交钱一贯。” 叶友孝有些急了,义父只给了自己一百文钱,算是随身携带的。哪有一贯?不由脱口说道:“哪有进门就交钱的?” 那老丈脾气很好:“敝处规矩,进门一贯。” 叶友孝叫了起来:“进门就一贯,不是抢钱吗?” 那老丈依旧不为所动:“小哥儿请交一贯钱。” 叶友孝急得跺脚,忽然想起来说:“啊,老丈,在下并不是来看戏,而是来找李九娘的。” 那老丈态度依旧:“敝处规矩,进了此门,就要一贯钱。” 正在无奈时,只听一阵马蹄声,回头去看,原来是那青年将军也来了。他潇洒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自己走向老丈问:“老丈,九娘今日可在棚子里?” 那老丈见是李晟珽来了,连忙笑道:“郎将今日来的好,九娘正在棚子里,马上要唱戏了。” 李晟珽连忙抛下一贯钱,一溜烟进了棚子。 看见连这个青年将军都要交钱,叶友孝知道不交钱是真进不去了。沮丧之余,正要转身离开,却迎面来了一个文士,长相非常奇特:一张黑脸居然是四方形的,脸上没肉只有皮,胡须倒是不少。这文士走到棚子门口,径自走了进去。 叶友孝连忙跟了进去,却被老丈伸手拦住,叶友孝连忙指指那个文士,意思是他也没交钱啊。不料老丈笑着说:“这先生乃是罗隐罗昭谏,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岂是你这小厮能比?” 叶友孝不服气:“大诗人就不用交钱?” 老丈显出又气又笑的样子:“九娘尚且要唱他的诗,你说他要不要交钱?” 叶友孝隐约想起什么版权费之类,心里明白,既然唱人家的诗,人家当然不用交钱。且慢,我现在和李九娘,不也是合作关系吗?我怎么又变成小厮了?我是合伙人好吧!想到此处,心情大定,当即朗声道:“若如此,请李九娘出来见我。” 老丈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得厉害,好像连千年老痰都笑出来。一口老痰吐掉,这才对叶友孝说道:“你这小哥,大口大气,九娘何等人物,岂是你能使唤的!” 叶友孝觉得他说的也有理,便说:“那便帮我请四娘出来,可否?” 老丈又看他一眼,感觉这小哥似乎真与秋水棚子有什么关系,不敢确定,还是又问一声:“小哥说的四娘,可是黄四娘?” 叶友孝倒是不知道她是否姓黄,但肯定不能露怯,当即朗声说道:“当然是黄四娘,难道还有第二个四娘!” 他这气势倒是让老丈越发捉摸不透,只好说道:“既如此,小哥稍候,小老儿这就去请四娘来。” 总算有了个进展。他转眼去看看驴车,仍然好端端拴在街边,放下心来。这时候只听脚步声响,那老丈果然引了黄四娘过来,手指着叶友孝说:“便是这小哥儿,欲见四娘。” 黄四娘虽认得叶友孝,但她并不想与他纠缠:“找我何事?” 叶友孝连忙说:“便是那两百贯钱……”心中砰砰跳个不停,现在还没见到正主,先把来意说明,看黄四娘肯不肯领自己进去见九娘。 黄四娘问:“你车呢?” 叶友孝连忙用手指指那驴车,黄四娘看了一眼驴车,又看看叶友孝:“随我来。” 这一次那老丈不再阻拦他,叶友孝终于进入了秋水棚子,发现这里果然与叶家棚子大不相同:秋水棚子是牛皮做帐,帐篷上还有数个天窗,采光情形自然极好。戏台上也是绸缎帷幕,显得气派豪华。看客们坐的都是春凳,而且上面早就摆好了龙须絪褥,坐起来松软舒适,并且还配好了凭几,看客们可以凭几而坐,久坐不累。面前又设有几案,供看客们一边听戏一边啜饮清茶,或者品尝糕点。 怪不得进入就要一贯钱! 一边羡慕秋水棚子豪华舒适,难怪收银一贯;一边却鄙夷这些权贵,看戏何须如此奢华! 这时的戏台上,笛声悠扬,正在伴着李九娘啭弄:“……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春尽絮花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一曲终罢,果然又是满堂彩。 叶友孝虽然没听到全曲,但同样心醉神迷,再次被李九娘那清亮柔和的歌声迷惑,只觉得那歌声已经深入到自己心底,把自己的心儿抚弄的又酥又麻,整个人就像泡在温泉里一样,浑身毛孔没一个不舒畅,偏偏头顶却是春日迟迟,杨柳依依,那种惬意,真是无法形容。 黄四娘见他听得入迷,便得意地问:“友孝,比你那新戏如何?” 叶友孝连连摇头,又忙点头称赞:“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猛然想起不能贬低自己的新戏,连忙找补两句:“单论唱腔,九娘的确登峰造极,再无可比。可惜啭弄的形式过于单调,九娘未免受限制,不能尽兴啊。” 戏台上的李九娘并没注意到叶友孝进来了,她走向罗隐,大声说道:“奴家有幸,今日请来了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罗隐,昭谏先生!” 这些看客都是非富即贵,此刻看见这丑秀才居然就是罗隐,不由议论纷纷。 朱全忠的夫人张惠,也在看客之中,身旁还坐着一个男孩,男孩唇红齿白,长得非常俊俏,嘴里却大声说:“阿娘,这不就是个丑秀才吗?” 看客们听他童言无忌,不由哄堂大笑,李晟珽也大声说:“沛郡王家学渊源,识别人才,虽孩童也自入木三分!” 张惠连忙掩住儿子朱友贞的嘴巴,美目四下一扫,见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就连忙红了脸说:“友贞只是一个小儿,以貌取人,还望罗昭谏休要在意。” 李九娘听李晟珽所言,方知面前这妇人就是朱全忠夫人,不由仔细看了两眼。然后俏脸一沉,冷冷对李晟珽说道:“小儿口没遮拦,昭谏先生自然不会介意。但是李郎将你如此长大身躯,莫非也是小儿不成!” 看客们听李九娘轻轻揭过朱家不提,却将板子重重打在李晟珽身上,说他人虽长的高大却形同小儿,都不禁微笑。 叶友孝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一见这张惠就满心愤懑,竟忽然开口说道:“只是一个小儿?他也不比我小几岁!出口伤人,怎能不道歉!” 众人此时才注意到棚子里还有这么一个少年,看他年龄的确不比朱友贞大多少,当即议论起来。张惠看对方年纪的确不大,一时间反而没了计较。 李晟珽被李九娘斥责,心中邪火乱撞却又不敢向她发泄,此时见叶友孝出头,当即大步走了过去斥责道:“秋水棚子乃弦歌高雅之地,你这小厮怎混了进来?娘娘向来教子有方,岂能容你这小厮妄加指责!” 此刻他气势如虹,意气飞扬,终于恢复了大唐右金吾卫郎将的威风。只听见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说道:“堂堂郎将,气势上果然完胜这小哥。佩服,佩服!” 李晟珽回头,果然是那罗隐正在阴阳怪气,顿时火冒三丈。这棚子里三个女人,李九娘身份尊贵,张惠貌美心狠,黄四娘武艺高强。他一个也不敢招惹,但罗隐形容丑陋,又是个惯落第的书生,偏偏心上人却奉为上宾,实在令他醋意难忍。本来就想寻罗隐的晦气,现在他反而撞了上来,正是一个寻死的鬼! 李晟珽冷笑一声:“原来是昭谏先生。恰好在下听说,郑綮相爷有个侄女,酷爱昭谏先生诗才,发誓非罗君不嫁,不知可有此事?” 罗隐还以为对方要怎样羞辱自己,甚至争吵、动粗,猝然听到这件事,他却一无所知。但听起来这女孩喜欢自己的诗作,还发誓要嫁给自己,这明显是在吹捧罗某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据实而言:“郎将所说的郑相,罗某数日前的确拜访过,还将一首诗名为《蜂》的七绝,面呈郑相指教。但并未听说郑相侄女之事。” 李晟珽狂笑起来:“你当然不会听说了!你拜访之时,郑相侄女已经从屏风后偷看了你的形容,险些被你的尊容吓死!忙忙回到闺中,一边呕吐,一边将她手抄的昭谏诗歌,尽数焚毁一首不留!这笑话早已传遍长安,先生不信,随君访问在座的列位。” 看客们看来早就知道这个笑话,所以李九娘介绍他的时候,才会议论不断。现在终于有人大声说出这个笑话,当即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几乎掀翻了秋水棚子。 连李九娘都面露莞尔,但旋即想起这罗隐是自己今天找来的大诗人,自己是要唱他的诗的,只是被李晟珽这么一闹,罗隐面子丢光,还怎样唱?不由把恼怒的眼光投向李晟珽。 李九娘当然知道李晟珽纠缠自己的用心,可是她以前从没想过男女之事,直到这次看过《梁祝》之后,猛然间才春心萌动,发现了爱情的美好,她立刻便想来一段爱情,真正体验一回爱情的甜蜜。只是人海茫茫,这如意郎君,又该何处去找?无奈之下,只好先去演新戏,指望在戏中的爱情幻想中体验被爱的幸福。虽然与叶友孝唱对手戏,但叶友孝年龄太小,她根本不会考虑。这李晟珽倒是一表人才,只是身份差了些,况且总是纠缠自己,厌烦得很。 叶友孝虽然与罗隐素昧生平,但他最见不到李晟珽死缠李九娘,心中早已把他当成了情敌,当即朗声说道:“李郎将说的是现在,却不知五胡时有个道安和尚,便是长的又黑又丑,为众僧讥刺,他只说了八个字:‘人不在貌,性空则圣’。顿时举座皆惊,默默无语。李郎将,你的性,可一点也不空啊。” 他将前几日慧慎方丈所说的故事重说一遍,却也应时应景,顿时让李晟珽大为恼火,偏偏又不好出手伤人,只是恶狠狠瞪着叶友孝。 看客们听了叶友孝一番话,虽然不知这道安和尚,但却都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心想自己怎么也以貌取人了?实在有违圣人言论。幸好刚才不是自己出面,这“以貌取人”轻浮无知的帽子,却戴不到自己头上,也就暗自宽心。 李九娘这一刻却是大为高兴,心想这叶友孝居然肯帮罗隐解围,其实也就给了自己唱罗隐大作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马上说道:“友孝所说不错,昭谏先生虽然容貌有限,但诗作却是振奋人心。奴家现在就唱一首他的诗,诗名《自遣》。” 看客们听见李九娘要献唱,顿时兴奋起来。他们其实不在乎李九娘唱什么,主要是要听李九娘那动人的歌喉。连李晟珽和叶友孝也一齐把目光投向李九娘。 李九娘微微一笑,当即亮起歌喉:“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样一首豁达的七绝,经李九娘的婉转歌喉唱来,却又平添一种韵味,使人觉得自己绝望之时,尚有一位红颜知己永远陪伴身边,顿时心头舒畅,豪情顿生。待李九娘唱完,看客们竟然同声齐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随即一片喝彩声,伴随着还有看客忍不住继续吟唱。 张惠却忽然站起身来,款款走向罗隐。一个极美的妇人,一个极丑的诗人,两相对比,更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力。看客们虽然听说她是沛郡侯的夫人,却都不知她为何起身。顿时全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张惠身上。 ------------ 第42章 风雅少年 张惠却不顾这些看客的眼光,大大方方向罗隐福了一福说道:“先生果然高才!妾身先代友贞孩儿赔个不是,还望先生海涵!” 她今日来到秋水棚子,一大用意就是让沛郡王大名进一步深入长安各界人心。适才朱友贞不懂事指责罗隐,却也恰好把众人目光都吸引到她母子身上,李晟珽又把她母子身份说出,可以说“沛郡王”三个字已经落入众人心田,连李九娘也不敢计较贞儿得罪贵客之事,只有那小厮居然抓住贞儿口误不放! 幸好那李郎将十分乖觉,帮自己抵挡那小厮。张惠本来就貌美智多,马上利用这个时间做了决断:以退为进,立刻道歉。表面上自贬身价,实际上却体现出沛郡王的亲民自律,反而更能收取长安的民心民意。为此她特意走向罗隐,也就是在罗隐的丑陋衬托下,让自己的美貌更以百倍彰显出来。她自信经过这个道歉事件,沛郡王的正面形象必将高高树立起来,自己今天看戏的目的也就完全实现了。 罗隐手足无措,连忙笑着说:“夫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罗隐虽然丑陋,但也不会与友贞计较。断然不会。” 罗隐边说边打量张惠,只见她眉如远黛,肤如凝脂,瑶鼻星眸,鬓发如云,竟然是一位绝世佳人。心中不由突地一动,感觉枯涩心田里竟好像滴下了两滴春露,“噗通噗通”跳了两下,他本是一介狂生,从不屑礼法约束,当即又笑着说道: “何况夫人如此温言软语,罗隐怎会再存半点计较之心?” 张惠虽然觉得罗隐这话有几分怪异,但得到了大诗人原宥,也只觉心内畅然。李九娘也立刻上前挽住张惠说道:“秋水棚子何其有幸,竟然请得夫人光临。九娘在此谢过夫人。” 李九娘心里明白,这沛郡王如今控制着好大地盘,已经成了朝廷重臣。虽然没有进京任职,但其影响力之大,就是官家也甚为倚重。若是能和王妃结好,自然对父王今后发展大有好处。故此见张惠道歉,她立即上前手挽张惠,表示出一副诚心修好的态度。 张惠见李九娘示好,那是正中下怀。这位京城第一名伶,其实与朝廷纠葛极深,她来之前就了解清楚,李九娘的父亲,竟然是寿王李杰!官人日后要想进入长安叱咤风云,这寿王当然也是一个拉拢对象。是以对李九娘的示好,她马上报以热烈回应: “今日来到秋水棚子,方知世上果然有如此仙乐,有如此歌喉!妾出身陋乡,今日何幸,能闻九娘仙音,真是平生大幸。” 李九娘笑了起来,当即说道:“既然夫人赏识,奴家怎敢推辞?正好还有一首昭谏先生的《蜂》,奴家这就献上,还请各位恩官赏脸。” 张惠听李九娘还要唱歌,便想返回座位,却被李九娘轻轻拉住:“不妨事,不妨事,奴家就是为夫人献唱,夫人在此听歌就是。” 见李九娘竟然如此殷勤,张惠自然只好留下,心中去有些疑惑:看这情形,倒像是她家也想拉拢官人? 只听李九娘唱道:“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虽无丝竹管弦伴奏只是清唱,但歌声清澈缥缈,宛如一条丝带轻轻探入心房,让人心中舒适又带了些瘙痒,真是惬意。果然歌声才住,马上又是满堂彩。 只有叶友孝心中一颤,竟然发出了不合时宜一声冷哼,顿时引来李晟珽的嘲讽:“你这小厮又不懂诗,冷哼什么!” 李九娘正在得意,听见李晟珽说叶友孝冷哼,也忍不住吃秀眉一蹙说道:“叶友孝,若奴家唱的不合,你便可一一说来。背后冷哼,不怕少了风度?”这也是因为现在要和叶友孝排演新戏,加上张惠还在身边,所以她再三容忍,说话客气不少。 看客们却都觉得诧异。这小厮不过十来岁,显然只是个跑腿之类,李九娘何以如此客气? 叶友孝只好陪笑说:“九娘歌喉,自然天下无双,在下不小心哼了一声,其实是对诗作本身而言。” 这首《蜂》也是罗隐的得意之作。众人嘲笑罗隐,都是因为他面貌丑陋;但对于他的诗作,却从无一人敢于非议。现在听说这小厮居然对自己的诗作发出冷哼,罗隐便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哥,罗隐不才,倒要请教,拙作何以只堪小哥嗤之以鼻?” 李晟珽反而不说话了,心想这罗隐其实真是大才,只是被那张丑脸耽误了前程。现在这小厮居然去寻大诗人的晦气,就看他如何丢脸,如何被扫地出门吧。 叶友孝其实也不懂诗,但他在相爷面前都敢于侃侃而谈,何况一个落第秀才?当即说道:“昭谏先生此诗其实写的很好,细品下来,足以为谶。故在下以为这首诗,只该在书房吟哦,在禅房领悟,却不该在大庭广众放歌,更不该由九娘来唱,说句实在话,真是可惜了九娘的好歌喉。” 众人听他如此说,竟不是怪罪九娘没唱好,而是说这首诗不适合演唱。如此说来,倒也不得罪作者和歌者,心中都觉得,这小厮虽然年幼,倒好口才。 罗隐却不甘心又问:“好一个足以为谶。罗某才疏学浅,还要请教。” 叶友孝笑了:“不敢不敢,昭谏先生才学惊人,叶某不过是一得之见罢了:此诗所写的蜂儿,虽然眼前有无限风光,然而不论平地山尖,哪个是蜂儿之家?真是前途茫茫,不知何往,正所谓今宵酒醒何处,也只有杨柳岸晓风残月。” 罗隐一生为相貌所累,虽有满腹才华,却是无处施展。就像叶友孝说的“虽有无限风光,哪个是自己的家”?这首《蜂》虽是他偶然所得,其实不知不觉中已经写出了自况,此刻竟然被一个小厮看破,罗隐心中不禁骇然。尤其是他最后所说两句,完全就是自己的落拓写照,思之怅然怆然!不禁一躬问道: “小友所言,足以证明真是懂诗之人!罗隐佩服!只是最后两句,却不知出典何处?” 叶友孝闻言一惊:糟了!这是唐朝,自己怎么把宋词背出来了!没法子,给你们讲宋朝,你们也不明白啊!只好窃为己有了:“并无出处,只是在下昔年经过运河时,偶然得之,倒是让先生笑话了。” 看客们听叶友孝说诗讲诗,竟然头头是道,都已经呆了。连李晟珽都对叶友孝刮目相看,只是暗呼侥幸,幸好他年龄幼小,成不了自己的情敌。想到这里,不由去看李九娘。 李九娘心中更是山呼海啸。她好容易请来了大诗人罗隐,不想罗隐反而被叶友孝给拿下了!这不可能啊,罗昭谏的才学,岂是这叶友孝能及万一?可是听叶友孝所言,真是大为有理,起码自己没想到!拿到诗作以后,自己都去琢磨怎么演唱,却没细想这诗作的弦外之音,反而被叶友孝抢了头筹!不过就算细想,恐怕也未必就会如叶友孝想的这般透彻。这小厮果然有些鬼才,难怪会编出那个《梁祝》来。尤其是最后两句那个“晓风残月”,摆明了就是该奴家来唱的啊,完全是为奴家所写的!可是为何他说只有两句? 李九娘脱口而出:“如此佳句,怎会只有区区两句?”那艳羡渴望之情,却再也不想掩饰。 罗隐只顾摇头晃脑:“虽然意蕴深切,令人惆怅无比。可惜句式不整,真乃天大的遗憾啊!” 李九娘笑道:“这斧正之力,只能仰仗先生了。” 罗隐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别人的衣裳再好,罗某也从来不穿。”居然露出平生未有的谄笑,对叶友孝说道:“嘻嘻,还要烦请小友本人,将其改为七绝或者七律,方好成一佳作啊。” 见罗隐如此看重叶友孝,李九娘索性做个好人:“列位恩官,其实这小哥,姓叶双名友孝。他近日做了个新戏,请了奴家前往一同排演。今日特地来到棚子中,想必便是为了切磋这新戏。” 棚内看客们都知道参军戏,但参军戏与李九娘似乎拉不上关系吧?连张惠也忍不住问道: “九娘如此身段歌喉,若是去弄参军,妾身倒是不以为然。” 李九娘笑了:“奴怎会去弄参军。友孝所写的新戏,是在他那叶家棚子表演,情节曲折,一言难尽。待奴家等排演好了,倒是想请各位高才莅临指教。” 朱友贞忍不住问:“叶友孝,你也会唱戏?” 叶友孝含笑回答:“我虽会唱戏,但今日来秋水棚子,却是为了要钱。” 此言一出,叶友孝的“青年才俊”、“明日之星”之类的人设,顿时“哗啦啦”碎了一地。没想到这个风雅少年,其实是个跑腿要钱的!更有人疑惑:李九娘家世尊贵,怎会差钱?莫非自己听错了? 只有李晟珽差点笑出声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这小厮,说到底还是个跑腿要债的。什么读诗懂诗演戏,又有几句信得? 李九娘郑重其事将叶友孝推出,实际上也是因为心中对叶友孝的看法有所改变,甚至隐隐觉得,即便年龄相差几岁,但以自己身份地位,他叶家岂有不从之理!毕竟叶友孝相貌虽不如李晟珽那么英俊,但比罗隐真强太多了。现在先给他推荐出来,将来再做打算。没想到叶友孝一开口就活脱一个财迷,真乃市井小人!心中刚刚萌发的一丝绮念,顿时化作了无穷厌恶,当即挥手对黄四娘说: “四娘取80贯金开元,100贯银开元给他带走。” 见李九娘脸色顿变,这些看客都是些老江湖,自然知道再留下去未免尴尬,当即起身纷纷离去,李晟珽本来想和李九娘告别,但见她阴着一张粉脸,也不敢自寻倒霉,遂也讪讪而去。片刻之间,偌大的秋水棚子,就只剩下了罗隐、张惠母子还陪着李九娘。 罗隐虽然没走,但并不是想安慰李九娘,他甚至没有发现李九娘生气了,他是被李九娘说的“新戏”两个字弄得心里头不停瘙痒。以李九娘的心气,如果不是上品,她绝对不会推荐,更不会亲自参演。可是说到具体内容,李九娘只是“情节曲折,一言难尽”两句话带过,欲盖弥彰之下,反而让罗隐更是心痒难搔,此时见看客们都已散去,便问李九娘: “九娘所说的新戏,不知罗某是否有缘一睹?” 听罗隐如此说,李九娘不由心里一动。罗隐的才学比叶友孝高得多,只是他没想过可以这样写戏。当然不仅仅罗隐,整个大唐,都没有人想过。这个叶友孝,倒是鬼机灵。不过要是让罗隐来写新戏呢?嗯,倒是可以试试看。 李九娘立刻把刚才的沮丧收拾起来,笑着说道:“过上几日,自然要请昭谏先生前来指教,地点就在永寿寺旁。” 罗隐听说自己过几日就可以亲自看这新戏,倒好像听说过几日就要娶新娘一样,顿时眉花眼笑。 张惠却笑着问:“适才听九娘将那金银开元付账?不怕他使不开?” 听见张惠说话,罗隐心中又是一动。仔细一想,又觉得时机还不到,便没有说话。 李九娘倒是也不想瞒张惠:“夫人不知,这小厮竟然当中讨钱,奴家颜面何在?故此都给他金银开元,就是要他再来恳求,到时候再让父王写过谕令,请人带了他去户部兑现。呵呵,就是要为难他。” 原来这金开元、银开元是大唐玄宗朝所铸,平日里多在宫内流通,但凡逢上金钱会,或者洗儿、占卜等时节,方才使用。更有一等,便是官家赏赐功臣,也会用这金银开元,但官家赏赐何等稀罕,受赏之人只把它留在家中,并不舍得上市流通。而且上市的时候,手续繁杂,须上三品大臣有人见证这钱来历光明,然后还要去户部银钱司兑换为普通开元,方可交易。李九娘本就不忿叶友孝强说自己输了对台戏,只是不想和他纠缠此事,然而心中毕竟有个疙瘩,加上他今日一副守财奴的样子,着实令人生厌,便让黄四娘带他去取上一堆金银开元。这种开元若他敢擅自交易,便可扭送官府,直到有人说明这钱来路光明,并非窃于皇宫,方可释罪。 这时叶友孝扛了两大麻袋钱过来,已经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李九娘心里暗笑,嘴上却是一声冷叱:“怎地,拿了钱就走吗!” ------------ 第43章 勾结 叶友孝闻言一愣,那两大麻袋钱本来就有数十公斤,早已超过了他的最大负荷。他能够勉力扛起,已经是全靠强大的精神动力——这是钱!有嫌钱太重的吗? 靠着这个精神动力,他才努力把这两麻袋钱扛进了秋水棚子,眼看快要到驴车了,没想到被李九娘一声断喝,当即腿一软跌倒在地,幸好那钱袋拴的甚牢,倒是没有跌开,否则麻烦就大了。 黄四娘跟着他后面,也扛着一袋钱。但是与狼狈不堪的叶友孝相比,她毕竟是练家子,所以只是随手把钱袋放下,只看李九娘想干什么,自己才好效劳。 李九娘看叶友孝跌倒在地,终于笑出声来,心中的郁闷也就此消散。想到王妃还在现场,便对黄四娘说道: “世上还有拿不动钱的,真该把这件事编成参军戏,定然大受欢迎。” 罗隐倒是心生恻隐:“九娘,这少年毕竟膂力不足,不如我来帮他。” 听说大诗人要来做苦力,那如何使得?李九娘马上态度大变,立刻吩咐黄四娘: “四娘,速速叫伙计来,帮友孝把钱运走吧。” 暗想反正这钱他拿回去也花不掉,折腾他的时间多的是,倒也不争这一时,免得被大诗人小看了,那就大大不妙了。刚刚还喝阻叶友孝“拿钱就走”,现在反倒帮叶友孝“拿钱快走”。 黄四娘叫来两个伙计,当然很快就把钱搬到驴车上,果然满满一车钱。叶友孝心里感叹,这是两百贯啊。不知那个金开元怎么回事,李九娘只给了80贯。 此时罗隐却跑了过来,笑着说: “友孝小友,你带这许多钱,不如在下陪你回家,如何?” 叶友孝倒是不惧他那丑脸。心想回家路还不近,再说带了那么多钱,有个大诗人陪伴,也算安全。没听说吗,山贼劫道遇上了诗人,都会礼送下山呢。 难怪那么多人想当诗人。只是到了罗隐这个层次的大诗人,那就少之又少了。 再说棚子里,李九娘请了张夫人去棚子后的内室喝茶,两人都是有心结交对方,真是有些一拍即合的感觉,所以相谈甚欢。黄四娘见状,便带了朱友贞去外头玩耍,方便李九娘与张惠谈话。 见朱友贞离开,李九娘便笑着说: “多少人敬这罗隐,不敢说他相貌,只有你家郎君,却是一口说破。” 张惠此刻也不再拿捏,脱口说道: “这孩儿都是妾一手抚养长大,有时候还真觉得宠溺多了,倒怕是将来反倒害他。” 李九娘闻言不由好奇问道:“莫不成,朱使相就不来陪伴友贞?” 张惠叹口气:“他那人!妾也不瞒郡主,自从受了朝廷招安之后,只是一心报效官家,竟然一年都很少落家,诛杀黄巢,剿灭蔡贼,鼓励农桑,输送贡赋,他事情多的忙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照管孩儿。” 她随口之间,便在李九娘面前树立起一个为国忘家的忠臣形象,简直堪比大禹。张惠深知口碑就是要靠不经意的闲聊之间树立起来,口口相传,便完成了为夫君树立口碑的大功劳。有了这口碑,夫君在朝堂上站的就稳当多了。所以她早已习惯如此谈话,表面是埋怨朱全忠不顾家,实则轻描淡写间就帮了夫君大忙。 两人正说话间,朱友贞忽然又跑了回来抱着张惠膝盖说道: “阿娘,听说他们有个新戏,贞儿甚想去瞧。” 张惠摸着他脑袋,抬眼看看李九娘,笑道: “今日才听九娘说起,这孩儿就按捺不住,其实就是妾身,也想瞧个稀奇呢。” 李九娘忍不住看了一眼尾随朱友贞回来的黄四娘,黄四娘连忙低下头。李九娘便知一定是黄四娘给这小衙内添油加醋说了什么,所以朱友贞才一头跑回来。虽然通过新戏拉拢张惠是她的想法,但本来还想进一步与张惠沟通。现在看来,只好等她下次来看戏,再行拉拢了。当即笑着回答: “娘娘若肯光临,自然再好不过。只是那叶家棚子甚是简陋,只怕娘娘要备了坐具,方才去得。” 张惠淡淡一笑,眼见今日看戏已经功德圆满,也便起身告辞,带了孩儿离开。 送走了张夫人,李九娘低头想了一回,忽然向黄四娘招手: “四娘,马上叫了田贵,尽快帮叶家把那金银开元兑换。” 既然张夫人也要来看新戏,李九娘已经不想在货币兑换上折腾叶友孝了。不可因小失大,所以赶紧让黄四娘把这个麻烦解除掉。 黄四娘并不多问,当即匆匆而去。 此时叶友孝和罗隐已经来到了员外的柜坊,见到了叶厚生。叶厚生在此等待许久,暗自担心友孝此去,莫不是又被那李九娘使了圈套,或者因故推诿?心绪反复,又后悔不该让友孝一人前往讨钱,又想男子汉便该多些磨炼。左思右想时,忽然看见友孝和一个丑陋书生赶了驴车过来,那驴车上鼓鼓囊囊,显然已经讨回钱来了,当即大喜走了过去,却先问道: “友孝,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叶友孝一路上和罗隐说笑,已经很是熟稔,此刻见阿耶问起,便说: “他就是大诗人罗隐,字昭谏。” 唐朝最重诗人,叶厚生听说这丑男竟然是大诗人,当即深深一喏说道: “啊呀,小老儿有眼无珠,怠慢先生,请昭谏先生莫要见怪。” 罗隐连忙扶着叶厚生,问叶友孝:“这位老丈,就是你阿耶了吧?” 见叶友孝点头,连忙说道:“老丈休要客气,在下罗隐,一路上与小郎君攀谈,真是大有收获呢。” 待叶厚生直起腰来,罗隐看看柜坊就说:“友孝,还是速速把这几袋钱存了,才好说话。” 员外闻声,早叫了伙计前来,把数袋银钱都搬入柜台后,打开看了,摇头苦笑说: “叶兄,你这金银开元,怕是不好用度。” 叶厚生听说是金银开元,连忙上前看过,也不由连连摇头。员外让伙计把余下几袋都打开来看,果然都是金银开元。 叶厚生无奈说道:“郡主真会与我等戏耍。说给两百贯钱,谁知她给的全是金银开元,倒叫人好不为难。” ------------ 第44章 女子六绝 此时两匹马来,原来是那田贵和黄四娘已经取了文书,去叶家打听之后,匆匆赶来柜坊。原来这柜坊的员外姓洪,恰好与这田贵相识。 田贵见是熟人,便递上文书说道: “我家主人说过了,这金银开元,即刻就可兑换。” 洪员外取了文书看过,满脸堆笑: “既有了王爷的文书,小的自然立刻兑换,否则只凭叶兄说话,却万万不敢收这金银开元。” 将金银开元兑换成开元通宝,又取了存单,黄四娘见事情办完,就对叶友孝说道: “郡主吩咐,明日一早排演。” 之后又与罗隐告辞,跟着田贵走了。 罗隐见天色已晚,也告辞离去。不料没走多远,就望见一家酒肆,门头白底蓝边的旗旌上飘扬着“率酒坊”三个隶书大字。忽然想起叶友孝所说的那句“今宵酒醒何处”,不由心头一热,竟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 他并不管小二招呼,自己展眼一看,却发现向内一桌居然是李晟珽在独饮。想了一下,就走了过去坐下: “李郎将如此雅兴,独饮独酌?” 李晟珽抬眼见是罗隐,当即一愣,又见他大喇喇坐下,心想这酸秀才倒是不请自来,当下反问: “莫不成你来陪我?” 罗隐淡淡一笑:“那有何难,若是李郎将请客,罗某定当奉陪。” 李晟珽冷笑道: “说笑了。你昭谏先生也算是个大诗人。一顿酒钱,还不是区区小事?” 罗隐不管他冷笑,只顾自己说道: “不然,不然,有人请酒和自己付账,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境界。” 李晟珽见他坐实了自己请客,不由心头火起: “请情敌喝酒,某做不来。” 罗隐这才明白,为什么李晟珽总是跟自己为难,他哈哈一笑: “实话告诉郎将,罗某自从知九娘的真实身份之后,早就决意退避三舍。情敌之说,令人殊为不解。” 李晟珽听他这么说,不由有些半信半疑: “此话当真?” 罗隐似乎早就算到他有此一问: “罗隐虽想一日看遍长安花,却不愿早早去喝孟婆汤。” 李晟珽听他如此一说,心里石头放了下来,笑着用筷子指指罗隐: “罗兄,罗兄,你总算有自知之明了。也罢,咱俩算是不打不相识,某便请你喝酒,也算是给罗兄赔礼。” 他心中高兴,马上让小二添上一副碗筷,再炒两个菜来。小二刚走,就听见罗隐贱贱地问的: “不知郎将和李九娘子,是否已经共赴巫山?”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晟珽一下就急了: “罗兄要再这么调侃人,便请自家独饮,小弟告辞。” 说着猛然站起身来,竟然是真要离席而去了。 罗隐倒是安然不动:“郎将何必着急?莫非一言不合,便要告辞?其实我看郎将,倒也是英雄一世,只是过不了美人关啊。” 听到被大诗人称为英雄,李晟珽又有些开心,便哼了一声坐了回来。 这时店小二重新上了酒菜,罗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失声赞道: “真乃好酒!” 李晟珽得意起来: “这率酒坊,乃是某最爱之处,酒味醇厚,甘美之余,仔细回味,这舌根竟然又有些微酸,沁入心脾,可谓回味无穷啊。饮下之后,浑身四肢百骸无不轻松。” 说着还与罗隐碰杯,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李晟珽借着酒意就问:“罗兄,敢问若非你与九娘身份悬殊,是否也有春风一度之念?” 罗隐却是大言不惭: “罗某也是赳赳男儿,怎会无此念头?只是当今女子,风流放荡居多,自命不凡居多,庸俗脂粉居多,世俗无赖居多,怨天尤人居多,薄情忘义居多!奈何,奈何啊。” 李晟珽心中想道,没想到这罗隐,倒是精通人情世故。马上拍案称赞: “罗兄这六个居多,将天下女子种种媚俗概括无遗!佩服,佩服!小弟须得敬罗兄一杯!” 喝光杯中的酒,看着李晟珽给自己酙酒,罗隐也产生了一个问题: “罗某固然不敢高攀九娘,但不知郎将又何以贼心不死?” 李晟珽傲然一笑:“罗兄想来不知,吾乃肃宗爷爷八世孙,虽然如今并非炙手可热,然而毕竟不算高攀。” 罗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都是金枝玉叶啊。难怪,难怪……也罢,看在这顿酒的份上,在下便提点你一句。” 李晟珽看着罗隐:“在下洗耳恭听。” 罗隐笑着说:“郎将,既然人家李九娘是这等身份,既不要金钱,也不要地位,你如何能抱得美人归?” 这正是李晟珽的极大憾事,虽然李九娘色艺双绝,但同时也有着郡主身份,李晟珽还真不敢造次。但是死缠烂打,对方却常常不假颜色,有时干脆让黄四娘出面驱赶。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直拖着。此刻听罗隐如此说话,当下就要翻脸: “罗兄莫不是消遣李某!” 罗隐却不开口,只是顾着喝酒吃肉,李晟珽看着这张丑脸,忽然想到一件事: “九娘什么都不要,你总不至于让我去唱戏陪她吧?” 罗隐这才点点头笑道:“嗯,孺子可教。” 李晟珽却失望之极:“罗兄说些什么啊!那李九娘乃是京城名伶,若论唱戏,在下怎能陪她?” 罗隐点了他一下:“你不能陪,为何那小厮却能陪?” 听见罗隐提到叶友孝,李晟珽也好奇起来:“正要罗兄指教。” 罗隐又喝了一杯酒,这才说道:“郎将莫急,在下今日陪友孝返回叶家棚子,一路上问了他备细,方知原来友孝新编了一个戏,叫什么《梁山伯》。” 李晟珽也开始吃喝,边吃边听罗隐的下文。 “郎将,那九娘果真是爱戏如命,竟然舍下身段,随寿王前往观看,之后更提出种种修改,现在他们排演的,就是按照九娘想法修改的新戏!” 李晟珽没有说话。新戏这件事,下午李九娘已经提起过,只是唱戏这种事,跟自己毫无关系,简直无从置喙。现在听罗隐讲的真切,心中不禁又急又怒,可是却毫无办法。 能够聊以自慰的,只能说那小厮年龄还小,该当不会是自己的情敌。只是自己,却好像更进不了李九娘的慧眼。 看见李晟珽郁闷,罗隐笑了: “友孝说,起初是九娘来踢了他们棚子,他们就想与九娘分个高下。无奈九娘唱腔身段都已臻极点,他们便想了一个另辟蹊径的法子,编写一个新戏!” 李晟珽心中一动,但又好像没什么主意,只好继续听罗隐上课。 罗隐却忽然问道:“请问郎将,可否听闻过控鹤军?” 李晟珽猛然想到: “罗兄是要让李某去控鹤军谋个差事?适才说到另辟蹊径,就是此意?” 罗隐又喝了一杯酒才笑着说: “郎将以为呢?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终南捷径呢!来,喝酒。” 李晟珽此时隐约看见了曙光,当即和罗隐干杯。 罗隐用咀嚼食物时的那种含混声音说道: “郎将自然晓得,这控鹤军,自从天后朝以来,便是朝中的奇葩,床笫的花魁啊,哈哈。愚兄所见,这九娘,可是对什么事都好奇的紧。郎将若能在这控鹤军谋得一席之地,九娘好奇之下,难免便落入郎将彀中,那时候……是否如此?” 随着罗隐的描述,李晟珽两眼冒光,好像已经看见那令人喷血的一幕。他摇摇头,真心佩服罗隐了: “哎呀,罗兄果然高才!的确韬略过人!小弟佩服。来来来,小弟敬罗兄一杯!” 罗隐看到李晟珽开心,心里也甚是高兴。他之所以一心拉拢李晟珽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就是想在长安寻找一个帮手,为自己收获张惠的芳心出谋划策。此时看见目的达到,就叹了口气。 李晟珽不解地看看罗隐:“兄台为何叹息?莫非心中还有不足?” 罗隐笑道:“看着你很快就要心愿遂成,愚兄这里,反而有了几分嫉妒。” 李晟珽很是不解: “此话从何而来?罗兄如此高才,一旦看上哪个小娘,不信不手到擒来。” 罗隐撮着牙花子说:“就是这个娘子,甚为棘手。” 李晟珽马上开始讲义气:“罗兄请讲,不论是哪家娘子,李某都定然为罗兄促成好事。” 罗隐狡黠的目光投向李晟珽: “今日棚子中见了张惠夫人,罗某心中顿时……” 话没说完,李晟珽已经一脸惊恐打断了他: “罗兄,罗兄,罗兄啊!若论其他人家,小弟定然尽力。唯独这沛郡王的夫人,真是老虎屁股,罗兄听我一句劝,万万不可起这念头啊。否则一旦事泄,罗兄大好头颅,只怕难保了。” 罗隐冷笑一声:“那正好啊。罗某厌恶这颗头颅久矣!弃之何妨!” 李晟珽端着酒杯的手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无法移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世上居然有这种人,为了一个女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这……忽然想起罗隐自己说的话,当即问道: “罗兄适才教导,说世上女子有六个居多。现在却要为一娘子抛头颅?” 罗隐有些不耐烦了:“贤弟敢是没有听清?罗某只说‘居多’,何曾说过所有!那张惠,恰就是个貌若天仙、肤如凝脂、身段婀娜、智慧聪颖、行止高雅且又能相夫教子的绝佳女娘!” 李晟珽听得嘴里只剩下“受教”两个字,又掰着手指数了数,笑起来: “罗兄脱口又是六个长处!罗兄高才,小弟仰慕不尽!”连忙与罗隐碰杯。 罗隐捻须一笑:“又是六个?倒可以称为女子六绝了。” 李晟珽想了想:“前三绝,是天生的;后三绝都是个人修为,一个已经难得,三个都有,却哪里寻来!” 罗隐点头:“所以愚兄,务必要将她擒来。” 李晟珽连连点头,又摇了摇头: “罗兄,那可是撩虎须!张夫人虽是六绝,她身后那大虫却兜揽不得!” 罗隐喝干酒,傲然回答:“若非六绝之女,怎当得罗隐这满腹锦绣!”说罢告辞离开,留下李晟珽一人目瞪口呆,既震惊于罗隐的豪迈爱情,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原来自己离李九娘,就差了一个罗隐!要是我也有罗隐这样的豪迈爱情,何愁那李九娘不乖乖就范? 一边叫小二过来结账,一边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混入控鹤军,然后找机会拿下这位高傲的郡主,为自己的前程铺下一块又厚又大的垫脚石! ------------ 第45章 古风 李九娘并不知道人家在算计自己。昨天回到王府,立刻给父王说了张惠之事,果然父王甚是高兴,反过来要她好生排演新戏,务必与那张惠成为闺蜜,再让张惠给朱全忠吹枕头风,这样父王就可以得到一个强藩的援助。父王还说,张惠当着沛郡王的半个家,若是得了她鼎力相助,自己高升一步,未尝不可能。 父王已经是亲王,一等爵位。高升一步?李九娘顿时心头雪亮,激动不已:自己会从郡主升级成公主? 万万没想到,自己头脑一热在这新戏上下注,现在居然会改变父王和自己的一生! 但精明的李九娘很快又转念想到,新戏虽好,终究只是个热闹,热闹过后,怎样继续拴住那张惠?甚至找到她的把柄,然后握在手中?只是那个女人太过精明,要做到这一步,谈何容易?看来要想真正与她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恐怕还要多下些水磨工夫。 正想心事之时,却听黄四娘提醒道:“郡主,叶家到了。” 连忙举目看去,原来叶厚生已经领着全家在棚子门口等候,她笑了笑便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黄四娘,自己走进棚子,一面说道: “叶老丈,看戏的贵客可是越来越多了。现在连沛郡王的王妃,都要前来观看,你们万万不可怠慢。” 叶厚生连忙答应,想了想又问: “不知这沛郡王,可就是那宣武镇的朱使相?” 李九娘闻言不由停住脚步看看叶厚生:“正是。怎么,你们叶家识得他?” 叶厚生含笑答道:“当初叶家走江湖时,在汴州在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转投京城来的。” 叶大娘也插嘴:“好教郡主得知,在汴州时,叶家也常常出入宣武军衙门,只是不知那张夫人可还记得我们?” 李九娘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暗想几个插科打诨的弄参军,还不知张惠是否看过他们的参军戏呢。就算看过,恐怕也是几片浮云罢了,哪能记得住。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就是要想方设法抓牢张惠,既然有这层关系,起码也多了个话题不是?若那张惠念旧,彼此的关系,无形中也近了许多。 得知叶家其实和沛郡王有旧,李九娘对他们也多少改变了些态度。所以几天排演下来,倒是没有再发生什么冲突。叶娘温虽然对李九娘始终心存芥蒂,但在父母劝说下,也知道大局为重,再说人家已经赔了天价两百贯钱给叶家,不看人面看钱面,也就暂时放下吧。 罗隐倒是常来叶家棚子点卯,指望再见那“六绝”一回。可惜张惠却恰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竟然杳无音信。佳人不得见,他也只好与叶友孝探讨些诗词歌赋。眼见大诗人跟自己论诗,叶友孝实在紧张,深知自己底蕴太过浅薄,只好去了万元域几回,居然被他找到了改编版,顿时高兴不已。这天罗隐才来,就被叶友孝叫了过去: “昭谏先生,小可几日辛苦,废寝忘食,总算把那两句写成一首古风。倒是想请先生评点一二。” 罗隐闻言甚是喜欢,那天在秋水棚子听他说了两句,当即就感慨不已,只是因为场景、事情、心绪还有灵感,都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只好怅怅放过。现在听说叶友孝已经写成全诗,顿时想起李九娘当时的态度。可想而知,若九娘知晓了全诗,必然要演唱,那时候,自己见到张夫人的愿望,十有八九会成为现实。 一是听好诗,一是见佳人,两种情绪鼓动下,也顾不得自己形象,立刻催促道: “小友才情惊人,罗某已是迫不及待,便请取来笔砚,即刻抄录下来。” 叶娘温听罗隐如此说,马上取砚磨墨,铺好纸张,又呈上笔来。罗隐吮了吮毫,翻眼看着叶友孝。 叶友孝缓缓念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来雨过天初晴。 都门帐饮无头绪,兰舟催发下江城。 执手泪眼念去去,千里烟波雾蒙蒙。 多情自古伤离别,那堪清秋断人行。 今宵酒醒又何处?杨柳晓风望归鸿。 从此好景应虚设,更与何人诉风情!” 他刚刚念完最后“风情”两字,只见罗隐将手一挥,那“情”字最后一笔也已写完。罗隐连忙展开全文,但见满纸字迹飘逸,犹如云烟飞舞,正是叶友孝刚刚念过的诗。 叶友孝心中感叹,到底是大诗人,不但字写得快堪比后世的速记员,而且龙飞凤舞,俨然就是一幅书法作品!见罗隐细细审视全诗,叶友孝又有些忐忑,万元域抄来的这个改编版,究竟是否能入罗隐法眼? 只见罗隐忽然提笔就要修改,却又顿了一顿,笑道: “罗某今日只是书吏,却不敢擅自涂鸦啦。” 叶友孝正要鼓励他修改,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 “何人如此大胆,敢命昭谏先生为书吏?” 话音未落,李九娘已经一股风地走了过来,黄四娘也像一股小旋风一样紧随其后。李九娘见到罗隐手上的诗稿,不由喜道: “原来是昭谏先生又有新作?” 罗隐笑着指指叶友孝:“非也,这首诗,却是友孝小友所作。” 李九娘大吃一惊:“什么?他?” 美目打量这小厮,数日不见,居然成了诗人?简直不可思议! 罗隐笑着解释:“那日小友说了‘杨柳’两句,当时在下惊诧之余,却遗憾未窥全豹。小友苦心孤诣数日,果然写成全诗。罗某适才便是将此诗抄写下来,可不就是一个书吏?” 李九娘一边听一边细细读了全诗,不由喜动眉梢:“先生且说,若奴家来唱此诗,效果如何?” 罗隐心中一喜:正是要你来唱! “若九娘来唱,正是珠联璧合!” 叶娘温也凑趣说:“说来奇怪,连奴家也不知友孝能诗,现在忽然写出这诗,必是九娘带来的灵慧呢。所以这首诗,几乎就是为九娘量身打造,也只有九娘能把它唱好。” 听叶娘温都这么说,李九娘心头喜滋滋的。又转念一想,这首诗分明是写恋人感情深厚,无奈之下被迫分别。叶娘温却说她弟弟这首诗,是为我量身打造?这又是何意?莫非有什么暗示?但是友孝不过是个少年,怎么可能? 先丢下绮念,向叶娘温笑了笑表示赞许,自己拿了诗稿走向戏台,决定先试唱一回。 没有丝竹乱耳,甚至也没有婀娜舞姿,但是这一曲《寒蝉凄切》,本来就是千古绝唱,此刻经过李九娘清亮的歌喉演绎,当真是清绝于耳,缭绕于心,更缠绵于胸,那种离别之时的伤感之美,顿时令人无法自已。 一曲唱罢,一个温婉的声音响了起来:“妾身何幸,又闻仙音!” 大家一齐看过去,原来是张惠母子到了。众人连忙上前迎迓沛郡王夫人,李九娘更是笑着说道: “王妃居然驾临这叶家棚子,实在出乎意外。” 张惠四下看看,笑道: “美玉出自璞石,陋室才有鸿儒,这棚子虽然寻常,但有了九娘一曲,才算是蓬荜生辉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叶厚生上前说道: “娘娘安好,不知可还记得小老儿?” 张惠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是叶老丈。哎呀,汴州时看过老丈的参军戏,妾身当时笑得乐不可支。不知老丈何时来到京城?怪道数年不见。” 听见这贵妇人居然还记得自己这卑微伶人,叶厚生激动地满脸通红:娘娘真是大善人啊,自己这种供权贵取笑的伶人,她居然也记得!当下絮絮说起自己往年去投薛能,才知已经被乱军所害,没奈何只好重回京城。 张惠却听出端倪,打量一下叶厚生说道: “没想到你们家居然还与一方节帅有旧。” ------------ 46章 童言无忌 叶厚生这才发现自己激动之下竟然疏忽了,竟然说出了薛能,正想着如何掩饰时,却听见朱友贞说道: “阿娘,只顾问这些旧事作甚?” 张惠忙问李九娘:“对了,妾身今日来此,便是想看看九娘说的新戏,不知是否有缘?” 叶厚生听她不再追问薛能之事,心中稍安。只听李九娘笑着说:“若是王妃肯指点一二,奴也不怕献丑哟。” 客套一番,叶厚生夫妇就开始弄参军,却见张惠轻轻说道:“叶老丈这表演,当年妾在汴州就欣赏多次了。” 叶厚生夫妇连忙停了下来,向叶娘温使眼色。叶娘温赶紧去往戏台之后,开始演“英台下山”,之后“山伯受惑”、“贤女高义”、“山伯还阳”、“喜结良缘”、“书斋苦读”、“功成名就”,一场场演下来,把那王妃母子看的目瞪口呆,全剧终了,张惠连连喝彩,向李九娘感叹道: “这李莹娘,果然了得!梁山伯浪子回头,全是她功劳呢。” 李九娘微笑说:“王妃便与她一般贤惠,也都是诰命夫人呢!” 张惠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却见朱友贞拉住了叶友孝的手,一脸崇拜说道: “兄台唱的好戏!小弟也想跟你学来。” 叶友孝还没说话,只见张惠已经赶过来: “友贞莫要缠人,且由友孝前去休息。” 叶友孝连忙回答说:“不妨事,不妨事,小郎君天资聪颖,友孝正想向他讨教呢。” 他不过是客套两句,没想到朱友贞却大喜过望,伸手抓住叶友孝两手不停摇晃说道: “阿娘他们也一直说我天资聪颖,我还不大信。现在这位兄台,见面没有两回,就看出我聪明,可见我的确聪明啊。” 这自负的逻辑,竟然连他娘也不知从何反驳了。叶友孝心中苦笑,脸上却是微笑: “友贞果然聪颖,对了,你刚才看了我的新戏,作何评价?” 到底是不是聪明,我先考考你。 朱友贞张口就来:“这戏若单单只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个相爱到底,才算清爽。” 叶友孝闻言大惊:这小子,果然不负天资聪颖四个字,居然一语道破《梁山伯浪子回头》与经典《梁祝》的区别! 李九娘也是哭笑不得:“朱郎君,若依你所说,阿姐岂不是多余角色?” 张惠心中不安,正要说上两句客套话,什么“小孩子不懂事”之类,不料儿子又是一句话让她大吃一惊: “阿姐就演那祝英台啊,与叶大哥生死相恋一生,最合适不过!” 听这小郎君如此说,李九娘不由心中一跳,暗自纳闷:一个童子都如此说,莫非我与这叶友孝真有什么缘分?看看叶友孝,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张惠听儿子越说越是乖张,忙开口道: “九娘莫要介意,友贞平日里说话都是直来直往,也算是妾疏于管教之过了。” 罗隐眼见张惠一来到这叶家棚子,马上光彩照人,成了棚子里的唯一核心,心中不由仰慕不已,竟然连插话都插不进。此刻连忙说道: “王妃教子,自然深符圣训,所以小郎君才一语说破这戏文的症结啊。” 张惠一愣,心想这戏文多好啊,怎么又有“症结”?当即微笑问道: “妾倒是想听昭谏先生高见。” 罗隐却从梁山伯苦读中举,想到自己人生沉浮,屡屡落第,一时间竟然忘了讨好张惠,只顾自己感慨了: “戏如人生啊。小可也是空负满腹才华,却几次三番落第,至今无人问津!” 李九娘一蹙秀眉,虽然她喜爱罗隐诗才,但此时却要忙着维护这部新戏,便笑了笑: “先生感慨,也不必多说,想来风云际会,自有大鹏展翅之时呢。” 见李九娘安慰罗隐,张惠也少不得说两句: “就是,如今圣天子在朝,野无遗贤,先生虽经磨难,焉知不是天之将降大任?” 听见张惠安慰自己,罗隐顿时心潮澎湃,大喜之余,连连道谢。 一旁的叶娘温在听了朱友贞一番点评后,心中满腹幽怨,又不好向别人说,只好对叶友孝说道: “看起来,奴在这新戏里,才真正是多余的呢。” 叶友孝正要平息阿姐不满,却见一个男子大步进了棚子,大家一齐看去,原来是相府管家宋雄。李九娘只好迎了上去: “管家亲自来此,莫非有甚要事?” 叶家惧怕的宋雄,在李九娘面前却丝毫没有威风,加之一旁还有一位贵妇,他见多识广,便知今日棚子里不可胡乱说话,当下微笑说道: “在下前来,便是告与郡主,相爷已经将这新戏奏之圣上。圣上不便下旨,只是面谕相爷,明日午时进宫,将新戏呈上,由官家御览!” 虽然早有准备,但进宫的消息传来时,还是让叶家大吃一惊,他们只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李九娘,但他们很快失望了,李九娘的脸上,同样是一副震惊的神态,甚至惶恐的程度还要比叶家人更多几分。 毕竟李九娘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好吧!虽然面对叶友孝等人她可以呼来唤去,颐指气使,但是当听说要面对帝国最高统治者,她不紧张惶恐才怪! 而且父王已经明确告诉了她,他还可能“高升一步”,这可是大唐顶级的权力斗争!如果稍有不慎,毁掉的就不仅仅是父王的前程,而是寿王府的一切! 成则拥有帝国,败则烟消云散。宫廷斗争,从来如此残酷。 这是一场豪赌。 而现在,自己就要介入这场残酷斗争,试图给父王加上一块筹码。可是一旦演砸了,那么加上去的就不是筹码而是催命符! 叶家呢,只是出于对圣人的崇拜,还有好奇心罢了。对他们来说,明日的表演,并没有那么多心理包袱。 叶厚生没有说的是,已经故去的叶娘娘,当初可是圣人的宠妃!叶家,就是当年叶娘娘豢养的伶人家庭! 叶厚生不说,因为不敢说。在皇宫,说错一句话,也许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叶娘娘毕竟故去多年,世上新人换旧人,何况皇妃?圣人对已故宠妃,究竟还有没有眷念?很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留存了吧!贸然说出与叶贵妃的关系,恐怕不是福而是祸。因为圣人现在宠爱的妃子,肯定不会喜欢以前宠妃的一切遗物。 包括豢养的伶人。 所以虽然目睹李九娘心事重重离开叶家,叶厚生也始终不敢提起与叶贵妃的关系。倒是叶娘温不知轻重问了起来: “阿耶,女儿看那九娘,听见入宫,顿时魂飞魄散。哪像咱们家,以前托了叶娘娘照拂,进皇宫如同自家院子呢。” 叶厚生当即脸一沉喝道: “温儿!你年龄也不小了,如何一点都不知晓轻重!” 被阿耶这么一句训斥,叶娘温当即傻了,她正要扑进母亲怀抱,却被叶大娘轻轻推开: “好生听阿耶教训!皇宫之中,岂是等闲之地?不小心就掉脑袋!” 见女儿一下子同时被父母训斥,楚楚可怜站在当地,叶厚生心肠顿时软了,虽然把女儿拉到了身边,但嘴巴上仍旧不敢放松: “老话说得好啊,伴君如伴虎!圣人面前,谁敢恣意妄为?真个不要自家性命了?你和友孝记牢:咱们是去唱戏的!除了戏文,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更不许提起宫里的人物!记住了吗?” 叶友孝也被义父这一顿教训吓得够呛,不过他比阿姐要强,知道皇帝也就那样。当然,这个纸老虎要说吃掉叶家,那还是不够塞牙缝的。所以当时就和阿姐一同点头: “孩(女)儿牢牢记住了。” 面圣唱戏!叶友孝其实非常激动。进长安的时候,他就幻想过自己站到这个帝国都城的最高峰,纵横捭阖,搅动漫天风云!现在,竟然真的可以看到这个帝国权力金字塔的顶部了!虽然只是看一眼,但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无从看这一眼!叶友孝认为自己是幸运的,甚至是一种吉兆:皇位已经看到了,那么离它还远吗? ------------ 第47章 浪漫魔鬼 因为已经有了寿王和相爷的修改,所以新戏的演出顺利异常。而圣人僖宗皇帝,也绝不像叶厚生说的是“老虎”,起码叶家姐弟觉得圣人更像是个财神爷——居然赏了叶家一百匹绢!相当于600斗米,按叶厚生的说法,几乎够叶家吃两年! 虽然终于接触到了帝国权力顶点,或者准确说,是看到了权力顶点,但叶友孝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与圣人交流的机会。而官家本人,似乎也忘记了《梁山伯浪子回头》的男主角“浪子”梁山伯,倒是更加关注李莹娘的扮演者——李九娘。 这也完全合乎情理,毕竟李九娘是圣人的侄女,是大唐的郡主。对侄女给自己演戏,大唐皇帝显然非常满意,甚至没有睁大一直眯着的眼睛去问一声:一个郡主怎么会去当伶人? 还居然赏了她两百匹绢。 李九娘欢天喜地的“谢主隆恩”。 她当然不是为了这两百匹绢高兴,她是从父王的表情里,看出了给官家的这场表演,实实在在地已经成了父王的筹码。 作为一个郡主,还有比帮助父王“高升”更愉快的事吗? 离开皇宫,李九娘没有再去那个叶家棚子。她有更急切的事情要办。 本来是想和父王共享演出成功的喜悦的,可是圣人今天好像对父王很是喜欢,留下了父王议事。这当然是让李九娘浮想联翩的事情,所以对于不能和父王一起共享成功喜悦,她也完全理解。毕竟,最迟明天,就可以向父王邀功请赏了。 她现在回到秋水棚子,就是要赶快邀请张惠再来听她演唱《寒蝉凄切》,这首动人的恋人离别诗,经过她的倾情演绎,现在几乎是美轮美奂。 还有一件事,就是要立刻把罗隐找来。这位大诗人,不但有一笔龙飞凤舞的草书,还有一笔骨力遒劲的柳体,现在让他来,在《梁山伯浪子回头》的剧名上,再加上“御览”二字,绝对拉风! 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重新想了一遍,终于想明白了: 虽然“御览”是事实,但贸然加上此二字,似乎又过于招摇,是否会引来不必要的嫉妒或者攻讦?每个细节都可能影响到寿王府的未来,如果皇爷得知寿王迫切想做太子,他会开心还是会勃然大怒? 但是,如果不抢先亮明皇爷的宠爱,会不会被别的王爷夺走东宫之位?寿王府没有作为,别人也会没有作为吗?听说襄王好像就很不安分。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写字之事先推后,与父王商量过再说。毕竟就算写的晚了两天,也不会有什么。但是如果匆匆写出这两字,万一出什么风波,那可后悔莫及了。 算了,还是找张夫人来吧。 不久,黄四娘就引了张夫人来到了,只是她又带来了儿子朱友贞。李九娘有些纳闷:沛郡王府上没有仆妇丫鬟吗?怎么像是百姓家庭一样,儿子总是跟着娘?看来张夫人对这儿子的宠爱,真是非同一般。还好朱友贞和黄四娘倒是亲近,很快跟着她去玩了。 比起张夫人随时带着儿子,她的建议更是让李九娘大吃一惊: “妾身所不解者,九娘何不将那叶家带来此处唱戏?” 说啥?秋水棚子是我李九娘消遣娱乐的安乐窝,怎么能让平民、让一个伶人家沾边? 张惠感觉到李九娘的不悦,又笑着说: “既然御览的是《浪子回头》,妾倒是觉得,把那家人请来一起唱这出戏,‘御览’的噱头也有,又是原汁原味,岂不轰动京城?” 李九娘心中却是一凛。照这么说,“御览”成了噱头,岂不成了满城风雨?这样一来是福是祸,实难预测。只好笑笑说道: “不瞒娘娘,只这‘御览’二字,若因此引来满城风雨,只怕父王责怪。所以奴家倒是觉得,非但不能让叶家来秋水棚子唱这个戏,就是他们在叶家棚子唱《梁山伯浪子回头》,也不可提起‘御览’两字。” 张惠倒是没想那么多,此刻经李九娘提起,便也立刻发现自己有些孟浪了。其实她和寿王府毕竟所处地位不同,寿王府敬若神明的圣人,在宣武镇那里也就是个官家。虽然她也主张忠君爱国,但官家奈何不得她的官人,她可是一清二楚。 见张惠略显尴尬,李九娘便笑着岔开话题: “先不说这唱戏,奴家对娘娘却有些不解。” 张惠闻言一愣,便把两只美目看向李九娘。 李九娘笑着说:“沛郡王府上,自然有很多的使娘仆妇丫鬟,为何夫人每次出行,都必定带了孩儿前来?呵呵,莫非沛郡王,也从来都置这孩儿不顾?” 女人们聊天,说家常说孩子,是最惯常的话题。但张惠的回答却让李九娘一愣: “不怕九娘笑话,我家官人日夜奔劳国事,休说孩儿,并连妾身,都难得见他呢。” 李九娘憋住不笑:“只是,只是闺房之乐,莫非你们也……” 张惠听她这样一问,真是有点想打人的冲动。你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怎么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果然金枝玉叶,真是耳濡目染,如此随性!但想到自己所说,好像也有些那种意味,也难怪人家好奇。只好想法子扭转话题: “他这人啊,以前对妾,可是满眼都是个贪字。那年他也不过十六七岁,正好撞见妾去岳庙上香。妾下轿时不巧被他窥见,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李九娘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头脑中也隐约出现一些少儿不宜画面: “啊?他做什么了?” 张惠笑了笑:“那厮,居然为了好生窥看妾身,翻身上了岳庙的山墙!” 张惠是想证明自己年轻时候的魅力吧?但李九娘想的是另一方面:他身体好棒啊。 “好身手啊。” 张惠没听到夸奖自己美丽的话头,看了李九娘一眼,只好顺着李九娘说: “你想庙里头的那道山墙,那可足有一丈多呢!也不知他怎生爬的上去?” 李九娘这才反应过来,张惠在等人夸她美貌,连忙微笑说道: “自然是娘娘美貌,他才有爬墙的动力啊。” 终于得到夸奖,张惠心中得意,却摇摇手说: “不值当九娘嘲笑。可当时妾敬神完了乍一抬头,见一双铜铃巨眼不眨眼地看着自家,哎呀,吓得妾忍不住尖叫起来!” 李九娘想象当时情形,但凡是个女子遇上这等事,想必都会尖叫吧?不由莞尔: “不曾想,拜庙拜佛,拜了个如意郎君!佛祖果然灵验!” 张惠摇头笑道:“外头家丁听见妾的尖叫,当即冲了进来将他擒住,痛殴一顿。不曾想后来他竟投了黄巢,还给他兄长说,必要混了个名堂出来,便要来迎娶妾身!” 李九娘不由抚掌笑道: “真没想到,沛郡王当年竟如此浪漫!不过奴倒是听闻,正因为夫人深明大义,所以沛郡侯才受了招安。” 张惠叹了口气:“不怕九娘见笑,那时在同州,妾父母双亡,正是哀痛不堪之时。他倒好,见了妾就要拜堂成亲!” 李九娘点头笑道: “不稀奇。武人本色嘛。只是也鲁莽了些。” 张惠接着说:“是啊,妾自然不肯应,随口说句闲话,便道除非你做了官军,否则绝不从贼!未曾想他还真的受了招安,做了朝廷命官!哎,如今也居然做到宣武节度使、沛郡王,想来又觉好笑,又觉浮生一梦呢。” 李九娘感觉机会来了,连忙夸奖她: “奴说句不当讲的,沛郡王虽然勇武过人,但若无夫人提点,又怎能弃暗投明,得了偌大前程?说起来也是夫人慧眼识珠,简直与红拂女相似呢,而沛郡侯呢,自然也就是当今的李卫公了!官家有了这么一个股肱之臣,真正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啊。” 这段话不留痕迹说出来,闲谈之间,便将一座强藩笼络到父王麾下。说完之后,心里暗自得意,只看娘娘如何反应了。 张惠当然明白李九娘的笼络之意,却不敢贸然答应。官人心头所想,她自然大致知道,当即以退为进,婉拒道: “多谢九娘褒奖。只是他哪里能比得上李卫公,妾身也当不得红拂女。若真说他和李卫公有何相似,最多也就是用情专一罢了。只是说到这情字嘛,” 刚才她竭力扭转的话题,但是发现李九娘的笼络之意以后,她又觉得还是应该避重就轻,遂重新把话题移到男女感情上来。 她这么欲说还休的一句话,果然又吸引了李九娘: “夫人不必迟疑,你我既然情同姐妹,有什么私房话不好说呢?” ------------ 第48章 私夫 明知李九娘是在笼络自己,但是张惠没听朱全忠说过想在朝廷里站队,所以也不敢贸然接受寿王府的笼络。只好选情感话题来岔开敏感的政治话题,此刻听见李九娘追问,便故意红着脸摇头说道: “真是的,九娘你待字闺中,尚不知咱们女流,既要官人建功立业,更要他龙精虎猛,如此方是如意郎君呢。否则阴阳不调,鲜花也要枯萎啦。” 李九娘听她说的直截了当,心想毕竟是做了人妇的,还真是口没遮拦了。嘴上却敷衍她: “只是事难两全。” 听张惠叹了口气,李九娘忽然想到,这可不是张惠自己送上来一个把柄吗?若是说的好了,张惠岂不是落入自己手中,由自己差遣了?便笑着问道: “哎,不如奴家送个龙精虎猛的郎君给娘娘消遣解闷可好?省得你去哪里都要带着孩子,甚为不便。” 张惠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妮子才是什么大话都敢讲啊!妾倒是不信还被你这小妮子吓倒了。淡淡一笑答道: “好啊,九娘若送得来,却之不恭,妾一定笑纳。” 李九娘却是一愣。这么简单就拿住她的把柄了?不自信地问: “夫人可是当真?” 张惠暗自得意:果然自己一个顺水推舟,她反而无话可说了。马上反讽一句: “原来九娘是在拿妾身说笑?” 李九娘连忙说:“奴怎敢取笑娘娘?” 张惠与李九娘唇枪舌剑,不知不觉说的情热起来,也就随口说道: “只是一个大活人,怕你也没有这般神通,不过说笑而已。” 李九娘心中忽然想起一人,盯着张惠说道: “夫人,奴还真识得个俊俏郎君呢。” 张惠看她一眼,随口问:“面首?” 李九娘毫不犹豫点头道: “就是面首啊。自从天后朝以来,张家兄弟以此受宠。此后的俊俏儿郎们,就多了一条晋身阶梯啦。朝中那些命妇,其实私下都还比较各自的面首,她们叫私夫,谁更器宇轩昂呢!” 张惠听她说的认真,心中不由有些慌乱起来,连忙推辞: “只怕中看不中用。” 此话说完,连自己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李九娘此刻反而是不依不饶: “娘娘若不试过,怎知是否中用?” 张惠忽然发现,玩笑好像开大了,情急中也不再顾忌仪态,只胡乱着摇手拒绝: “不可不可,九娘你这可是糊涂话了,妾有身份在此,怎可随意尝试那事?万万不可,此事再休提起。” 李九娘看着这个才貌双全的贵妇人此刻失态,更觉得好玩,索性再来一句: “娘娘若不介意,奴先代夫人尝鲜?” 张惠只觉芳心乱跳,一边摇手一边摇头: “那更是万万不可,妾观九娘眉心如聚唇若桃花,必定还是黄花,岂可轻易尝试?若说为妾失贞,那妾可就一辈子都报答不下,九娘切莫如此。” 李九娘心想,就是要你报答。不但要你报答,还要你那夫君也一起报答!只要沛郡王成了父王的忠臣,我玩得大些也无所谓!当即掠一下头发: “数日后便有分晓。” 张惠其实为人还是善良,当下急的拉住李九娘的手: “九娘万万不可!那样妾身可是造孽了。” 李九娘却不以为然,轻轻拿开王妃的手说道: “什么造孽?奴也就是尝新玩玩罢了,而夫人只须时时与沛郡侯说明忠君爱国道理,让他真正成了官家的李卫公,造就个国泰民安,岂不是大家欢喜?” 自从武则天开了风气之先,大唐的贵妇们,表面上三贞九烈,道貌岸然。背地里却争养私夫情人,且以此炫耀自家魅力强大。出身寿王府的李九娘,耳濡目染之下,早就不把什么贞洁黄花当回事了,何况此事既可以为父王争得强援,也可顺便解决自己对爱情的渴望。 至于张惠,她父亲虽然做过同州刺史,但这种出身也就比那小家碧玉略胜一筹。那些高门贵妇的荒唐,她可是闻所未闻。虽然现在朱全忠已经封王,但张惠作为暴发户的夫人,却并未打入贵妇圈子,所以她遵守的道德观,还是传统的纲常伦理观念。 张惠并不肯点头: “此事还是不可。” 李九娘只好耐心点拨她:“夫人过虑了,奴家身为郡主,你想谁人敢对奴的贞洁说半个字?奴只是略尝一回人事罢了,果然好时,自会将那人交给夫人。夫人阴阳和谐之后,便可多多劝谏沛郡王去做那李卫公。如何?” 张惠慌乱一阵,现在已经逐渐安下心来:什么面首,不过是个钓饵罢了。现在这妮子终于图穷匕见,又要夫君去做那卫国公李靖了。虽然听说当今圣上身体不大强健,但这么大的事情,谁敢胡说?不过如果只说寿王本人,倒是好像真有天子之相呢。想到这里,轻轻一掠鬓发笑道: “九娘先莫鲁莽,待妾思量之后,再给你答复。” 李九娘也知道这件事急不得,总不能逼着王妃立刻点头吧?反正今天已经和王妃到了无话不谈的境地,也算目的达到了。至于她是否真的要找个郎君,也只能她自己决定。当下就笑着说道: “也罢,奴等夫人回话便是。” 既然李九娘的真正用心是想取得朱全忠的支持,那么张惠也决定先囫囵说两句: “不过无论怎样,劝解我家官人忠君爱国,妾可说当仁不让,九娘尽管宽心。非是妾身夸嘴,但有妾在王府一日,沛郡王便绝无二心。” 李九娘笑着拉住张惠的手。虽然没有得到朱全忠的明确效忠,但这条夫人路线,好像已经走通了。 现在只差那个人了。往日里隔三差五就会来棚子里,撵都撵不走,这几天怎么忽然不见了?正是“平日多的烦,急时寻不到”!真真是个蹊跷的怪物、废物! 一边怨恨,一边叫了黄四娘打听: “四娘,那李郎将,怎地好几日不见?” 黄四娘一愣:郡主怎么回事儿,居然打听那厮?可惜平时她总是跟随郡主的好恶,竟然也从不留意李郎将行踪。此刻听郡主忽然问起,只能张口结舌。 李九娘心中一凉:又是个没用的东西。 李九娘抱怨的那个“没用的货”,此刻正匆匆赶往沛郡王府。 他倒不是像罗隐那样有什么非分之想。罗隐竟然想勾搭王妃,肯定是寻死之路。李晟珽大好前程,绝不做这种蠢事。 相反,他倒是想让沛郡王把自己安置到控鹤军。 他并不担心朱全忠会把自己拒之门外。天下谁不知朱李两家自从上源驿结怨以后,便是水火不容。到现在,那位陇西郡王只要上奏章,必定都必定会附上要朝廷明办上源驿一案,惩治祸首。 这已经是惯例了。 而李晟珽听说李克用有个儿子失落在汴州。 恰好叶家就是在汴州认叶友孝做的义子。 这以后他连连去了几次叶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从叶娘温口中得知另一个重要信息:她初见友孝时,友孝没穿外袍,却穿着一双华贵的鞋子。 叶娘温回忆起这个细节时还笑了起来。 李晟珽也笑了。他马上反应过来:叶友孝,就是他进入控鹤军的阶梯。 果然,听说这个金吾卫郎将居然有李克用的把柄,朱全忠立刻命葛从周将他稳下来。 不是不重视这件事,而是朱全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第49章 大乱 离开秋水棚子的张惠刚刚回到王府后院,就看见朱全忠忙着走了进来。想起今天李九娘跟自己说的那些胡言乱语,似乎都觉得有些对不住夫君了。还好最后时刻,自己总算守住了底线。听着官人咚咚的脚步声,刚刚静下来的心儿又是一跳:难道发生大事了吗? 真的发生大事了。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个让僖宗击球赌三川的大珰田令孜,眼红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辖地的盐池税收,想把盐税拿来做神策军的军费。偏偏王重荣却不肯向朝廷缴纳盐税,这本来也是唐末藩镇的一贯作风:辖地的东西都是节帅的,与朝廷无干。 田令孜却不肯罢休,想出一个好(馊)主意:大轮换!让相对听话的节度使王处存来干河中节度使,让兖海节度使齐克让接任王处存,至于王重荣,调任兖海节度使! 在中央集权强大时期,这种封疆大吏的调换还是可能实现的。但现在藩镇割据已经上百年,节度使们早就成了没有王冠的国王,这种调换,真是天方夜谭。 王重荣自然不肯奉旨,这就成了田令孜讨伐河中的借口,他调动神策军讨伐王重荣,又以瓜分盐税来诱使邠宁节度使朱玫和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出兵,这就组成了讨伐河中的联军。 王重荣连忙向河东李克用求援,李克用的出兵条件很简单:打走联军之后,河中协助河东进攻宣武镇的朱全忠。 李克用没有忘记上源驿。 朱全忠也不会忘记李克用:沙陀人南下当然不仅仅是援救王重荣,他们必然是要假途灭虢,剑指汴州。 说完了了解的情况,朱全忠就盯着他足智多谋的夫人。他要先听听夫人的意见,然后自己再做决断。 张惠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官人如此说,已经有河中、河东、义武军、兖海军、邠宁、凤翔,容妾数数看,啊,一共六家,还没算官人的宣武军,也没算朝廷的神策军。” 看夫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朱全忠放下些心来,但还是眉头紧锁: “是啊,七八个藩镇,牵扯了大半个中原,形势复杂。不过有一条不能动,就是不能让沙陀人占了便宜。” 张惠果然已经成竹在胸,只见她轻启贝齿: “官人何不后发制人?” 朱全忠沉吟一下:“后发?” 张惠说道:“河中河东的两河联军,若是被朝廷所败,沙陀对河朔之地的控制必然放松,正好官人可趁虚而入,至少可以夺取东昭义的邢洺磁三州。” 朱全忠却比较现实:“只怕官兵不敌沙陀人。” 张惠笑了:“妾请官人后发制人,就是在这里等那沙陀人了!一旦沙陀打败官兵,岂不是形同黄巢?一旦官家西狩,不信那李克用不会成了朝野之敌!” 朝野上下,都称黄巢为“巢贼”之类。但为了官人的面子,张惠从不辱骂黄巢,只是直呼其名。 张惠说的很明白,但朱全忠还是半信半疑: “只怕官家未必西狩。” 张惠无可奈何了:“官人啊官人啊,官家不肯西狩,你就不能派支人马打上沙陀旗号?” 朱全忠明白过来,哈哈大笑,一把抱住王妃: “是啦,让通美率兵三千,只要骚扰长安附近,诈称沙陀将要攻城!料想京城震动,官家必定西狩!” 他松开张惠以后,走了两步又说:“到那个时候,孤便趁机救驾!” 张惠高兴地亲了官人一口。要知道古代女子基本上都是矜持内敛,张惠也不例外,这种主动吻官人的事情,她还是第一回呢。朱全忠摸着脸颊,愕然、开心还加上激情燃烧,又一次伸手抱住了张惠。 张惠在他怀中笑着说: “忠君,救驾,官人如此,真不负妾之期待呀。” 朱全忠怀里抱着温香软玉,心里却暗暗想着:救驾不假,忠君吗?呵呵再说吧。 “关键在于,从此之后,朝野愤怒河东而亲信宣武,是否如此?” 虽然是自己熟悉的政治博弈,但张惠还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官人成了大唐忠臣,圣人自然亲信宣武而厌憎河东,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啊。”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朱全忠预料之中:凶悍的沙陀兵击败了禁军,朱玫和李昌符狼狈逃窜。王重荣的盐税再也不用上缴了。 后发制人的时候到了! 朱全忠及时派出葛从周率三千人,打着沙陀人旗号,从蓝田打到梁田陂,京师震动。消息很快传到宫中,又立刻散布到京城,顿时人心惶惶,达官贵人、大珰富商,个个惊呼“河东已反,沙陀兵马上就要血洗长安!” 沙陀人会不会血洗长安,田令孜不敢肯定,他可以肯定的,是河东河中联军进京以后,自己这条老命一定保不住了。所以,他一声令下,从皇帝到天潢贵胄再到神策军的普通一兵,总共约十万人,扶老携幼,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狼狈不堪逃向凤翔,投奔李昌符。 寿王府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整肃,李筠出出进进,府中一片慌乱。此时传来了一道谕旨:命令寿王把叶家一起带走。 李九娘觉得张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她干脆关闭了秋水棚子,整天泡在叶家棚子。按照她的安排,现在先是叶厚生夫妇弄参军,然后是她本人来唱《寒蝉凄切》,最后压轴大戏《梁山伯浪子回头》。 虽然叶友孝觉得这出戏已经被修改的面目全非,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但又常常想到,反正也没有人知道这出戏的渊源,而经过李九娘他们修改的《梁山伯浪子回头》,已经被圣人“御览”过,而且赏赐有加。 也就是说,这出新戏,在大唐,已经有了官方认证。 只是李九娘却不许大家宣扬这个噱头。叶家姐弟和她争论,都被她以势欺人压了下来,叶厚生倒是不在乎,这段时间凭着新戏,叶家已经赚的盆满钵满。他现在满门心思,都放到了女儿出嫁的事情上。 这天李九娘的《寒蝉凄切》还没唱完,就忽然有个女人冲了进来大叫: “九娘速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