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赊一壶酒 云岳城,坐落于青州泰岳脚下。 青州是北秦的门户,天下间最不要命的阎罗铁骑常年驻扎在此。青州供人游玩的有趣地方不多,适合消遣的路子更是寥寥无几,倒是云岳城里,入城往东十里的巷子深处,有个破败潦草的茶铺,名曰——别君。 别君茶铺来往闲人很多,大多数是些扛刀提剑的江湖人。 说是闯江湖的闲人,明眼人都知道,从刀剑上凝固的血迹就能看出,多多少少背着几条人命。 入门后,随意的找一张无人的座位,几两碎银便能换来一壶不是很涩的茶水,偶尔老板娘发发善心,送二两青州独有的杏花酒,一碗酒下肚,好不自在。 说起老板娘,来此饮茶的江湖人无不对其敬佩。一介女流之辈,孤身在这云岳城里,日复一日的接待来来往往的江湖人,换作是别家女流,莫说是跟江湖人打交道,就是老远的看上一眼,也得吓的半天缓不过神来。 古往今来。 像别君茶铺这等地方,自然少不了一些打斗的动静。 入江湖者,共三类人。 一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可怜人。 二是心有侠气的少年儿郎,向往江湖的逍遥自在。 第三就是那走投无路、于生死之间徘徊的孤魂野鬼。 弱肉强食的江湖里,兴许不会死,兴许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再兴许,无形中充当起了有权有势或一方世家手里的棋子,命在他人手中。 这不,茶铺里说书的动静戛然而止,老板娘的骂声紧接着从屋里传来,不少赶集的好事者在巷子口停下脚步,好奇的抬着头,纷纷朝着茶铺的方向看去。 “你们这些拿命当狗屁的粗货,给老娘滚出去打!”茶铺老板娘来了脾气,抓起桌上的茶杯当场摔了个粉碎。 茶铺里顿时寂静下来。 看去,一个举着巨刀的蛮横男人,正恶狠狠的瞪着窗边角落。 角落处的木桌旁,一位轻抚折扇的少年悠然自得的品茶,眼眸静如止水,丝毫没有被蛮横男人的举动扰乱心境。 “锦上花,老子卖你个面子,不在你的地界动粗。”蛮横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少年,举起刀指着品茶少年,“小子,你说我霸刀门都是些只懂得用蛮力的莽夫,这样,有种你我去外面较量较量,怕死的不是爷们。” 品茶少年无动于衷,甚至始终没有搭理蛮横男人半句话。 折扇抚身,无风亦自乐。 蛮横男人见状,咬牙切齿道:“怎么!不敢么!” 少年端着茶杯的手忽然止住,微微抬眸看向蛮横男人,淡然道:“是的,不敢。” 蛮横男人猖狂冷笑:“如若不敢,你跪着爬出茶铺,我放你一条贱命,如何?” “跪着?贱命?”少年眉心微皱。 “做不到,你就死。”蛮横男人擦拭着巨刀的血迹,一副威胁的口吻说道。 少年放下茶杯,起身看向茶铺众人。 在众人惶恐的目光中能够看出,此时威胁自己的这个蛮横男人,平日里没少做些滥杀无辜的勾当。 “我做不到。”少年说道。 “那你就……” “我也不会死。”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架在了蛮横男人的脖颈处,死亡是蛮横男人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气息。众人更是被这一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此刻蛮横男人选择举刀反抗,那么下一刻,一颗头颅会顺着地面滚出茶铺。 “不知…是哪位前辈?”蛮横男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猖狂,满眼尽是恐惧。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着单衫的邋遢老头正举着酒葫芦大口大口的饮着美酒。 “我说你个老鬼,怎么哪一次打架你都得掺和一脚,就不能让我跟他过两招?”少年埋怨道。 邋遢老头看着少年撇了撇嘴:“你又打不过他。” 少年较真道:“屁!” 邋遢老头一脸无辜:“别看他内力薄弱,真动起手来,至多十招,你就会被打得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不能吧。”少年挠头道。 “要不你试试?”邋遢老头从蛮横男人的脖颈处拿开长剑。 “嗯……我还是回去看书吧。”少年打量一眼蛮横男人,又看了看邋遢老头,摇着折扇,大步流星的走出茶铺。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对于这句话,少年的印象很深。 “锦上花。”邋遢老头喊道。 “嘛。”锦上花冷眼撇向邋遢老头。 “一壶杏花酒。”邋遢老头嘿嘿笑着。 “没有!”锦上花厉声道。 “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店大欺客吗!”邋遢老头阴着脸。 锦上花自然不吃邋遢老头这一套,麻利的从柜台下拿出一沓厚厚的账本:“想买酒,先把这些陈年旧账给我结清!” “走了。” 邋遢老头识趣的转身,离开总是极其的自然,扫袖扬长而去,临走时不忘从门口的桌面上顺了一把花生米。 见一老一少相继离开,茶铺众人这才坐下品茶,出自霸刀门的蛮横男人自觉丢了面子,也没有再留在茶铺,背起巨刀,朝着一老一少相反的方向深入城里。 从锦上花的嘴里得知,少年名叫陈观棋,无父无母,四五岁跟着方才的邋遢老头来到云岳城扎根。本是个可怜小辈,但陈观棋却自命不凡,自幼听着邋遢老头嘴里的江湖旧事长大,心生向往,总拿自己当作那江湖百年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逢人便摆出一副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我手的样子,虽说这些年来从路摊上贱卖的画本里也学会了个一招半式,可当遇到真正的江湖好手,那杀猪般的求饶声也是格外响亮。 不过这邋遢老头的身份,锦上花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个老头平日里游手好闲,看见孩童吃着糖葫芦,他也要上前抢上一抢。但不得不承认,这邋遢老头的肚子里倒也有几分笔墨,三年前曾有儒道大君子云游至此,在城头上起笔一行。一时间,就连问岳学堂也作答不出,反观邋遢老头,在别君茶铺赊了一壶老黄酒,三碗酒下肚,只见那城头之上,一行醒目的字迹令儒道大君子自愧不如。 君子论道,当求心明。 学堂之人不入尘世间,但在邋遢老头起笔之后,学堂祭书先生亲临云岳城头之下,同那云游而来的儒道大君子探讨一二后,二人心照不宣,作揖起笔,留下了“君染尘污而心清”、“亦醉亦醒亦逍遥”这两句敬佩之言。 人间烟火,惬意自在。 世人心中最纯朴的追求,不过是一日三餐,四季如春,有时,总是最简单的美好便能满足最贪婪的人心。只是可惜,往往就是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美好,压垮了一辈又一辈人。 天色渐晚。 出了云岳城,往北二十余里,便是被问岳学堂奉为北秦福地的大岳山。 山间的破败道观,邋遢老头依靠在桃树下,一身的酒气遮掩了桃花的芳华,嘴里的粗话扰得观里的神仙也睡不清净。 “闭嘴!”皓月下的巨石上,陈观棋终是厌烦了邋遢老头的粗鄙,开口呵斥一声。 “呀哈?你个臭小子!还管起老子来了?”邋遢老头提起精神。 “就你这一嘴的污言秽语,别说是看书,就是逛窑子也没兴趣!”陈观棋反驳道。 “窑子?哪有窑子?”邋遢老头问道。 陈观棋无语至极,举起手里的古书砸向邋遢老头。 邋遢老头虽说醉了酒,但好在反应还算不错,侧身一躲,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古书,可怜了尽显芳华的桃花,古书砸向树干,沉重的力道使得桃花如雨漫天飘落。 “呦呵,力道见长嘛。”邋遢老头打趣笑道。 “呵。”陈观棋冷声回应,抬头看向悬挂在夜空的皓月。 “你还有兴致赏月?”邋遢老头见陈观棋对自己爱搭不理,纵身一跃,盘坐在陈观棋身旁。 陈观棋望月不语,眼神冗杂。 邋遢老头笑了笑:“说说。” 陈观棋依旧望月:“说什么?” 邋遢老头一把搂住陈观棋的肩膀,满嘴的酒气熏的陈观棋不得不捂住了口鼻:“说说你心里的事儿。” 陈观棋皱着眉头:“我心里的事?” 邋遢老头笑呵呵的看着陈观棋:“是不是很讨厌这种被我看管的日子?” 陈观棋连连点头。 邋遢老头倒也不怒:“想离开大岳?” 陈观棋想了想:“想离开你。” 邋遢老头撇着嘴:“有老子护着你,你最起码不会被打死。” 陈观棋对此不屑的说道:“没有你护着,我一样不会死。” “你啊,浑身上下就嘴硬,这些年要不是老子收留你,你早就饿死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了。”邋遢老头说道。 “饿死,也比被酒气熏死好得多。”陈观棋犟嘴道。 “你觉得酒气很难闻吗?”邋遢老头忽然这么问道。 “难道不难闻么?”陈观棋冷哼道。 邋遢老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失了神。 陈观棋低头撇了一眼,在邋遢老头从不离身的酒葫芦上,篆刻着一个“儒”字。 皓月下。 老少皆不语。 半晌,邋遢老头如同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取出两只酒碗,一黑一白。 黢黑酒碗,邋遢老头放在了自己身前。 晶莹酒碗,则递给了陈观棋。 “做什么?”陈观棋问道。 邋遢老头只是笑着,用牙咬掉酒葫芦的酒塞,将黑白酒碗斟满了浓香的美酒。 “请吧。”邋遢老头端起酒笑道。 陈观棋迟疑片刻,说道:“又苦又涩,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 邋遢老头听后,随意的耸了耸肩,一口将碗里的美酒饮尽。 许是借月光下酒,酒意正盛。 邋遢老头躺在巨石上,一梦尘世,一梦江湖,一梦春秋。 陈观棋看着晶莹酒碗里的美酒,终是没有端起。 天上有月。 酒里亦有。 陈观棋扭头看向入梦的邋遢老头,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夜风来。 月光正好。 邋遢老头半醉半眠,梦里的江湖,总要比当下的美好。陈观棋对此记忆犹新,邋遢老头说过,有酒、有剑、有恩怨、有厮杀的地方,便是江湖。 江湖虽好,不及安稳一生。 这个只知道饮酒的邋遢老头,从不与他人说起自己的故事,就连陈观棋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对邋遢老头百知百解。 就是这么个怪老头,写下了令儒道大君子敬佩的诗句,写下了令学堂都为之抱愧的浩然正气,写下了颠覆云岳城对其认知的潇洒笔墨。 然而这些在此刻邋遢老头的嘴里,却连一壶杏花酒都比不上,辗转的同时,鼾声渐起,连带着一声酒气肆意的呢喃,方才还嫌弃邋遢老头的陈观棋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锦上花,赊一壶酒。” ------------ 第二章 照猫画虎斗恶人 陈观棋低着头,盯着邋遢老头的酒葫芦看了许久,如雷的鼾声渐起渐狂,陈观棋最是无法忍受似邋遢老头这般的粗莽举动,索性起身跃下巨石,一个人走入观里,留邋遢老头独自在月下寻梦。 夜风忽起。 邋遢老头觉得天凉,醉意未褪,只是翻了个身。 桃花漫天,迎月光而去。 黑白酒碗仍在。 晶莹酒碗里的美酒,陈观棋却一直未饮,直到桃花作引入酒,微弱的花香破了浓郁的酒气,如此,这碗被邋遢老头视为世间最醇最香的美酒,便也算不上天下第一的佳酿了。 一夜。 寂静的很。 天微微亮,陈观棋从观里走出,第一件事便是看向在夜里正对着皓月的巨石,已不见昨夜醉了酒的邋遢老头。 “这不着调的老鬼,又跑去找锦上花了?”陈观棋猜测道。 常去别君茶铺饮酒品茶的人都知晓,在锦上花的腰间,别着一根从不离身的精致玉笛。在邋遢老头的眼里,世间美好之物,除却美酒,也就是锦上花的玉笛了。城里的闲人没少同当地的老人打听这根玉笛的来历,说来奇怪,不光是来往的江湖人困惑,就连住在云岳城里的老辈人,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关于别君茶铺,云岳城的年轻人或许不了解,但老辈人是看着锦上花一步一步在云岳城里立足的。 就拿这间不大的铺子来说,初开张的那段日子,锦上花遭受了数不清的来自城里妇人的讥讽。“妇道人家,应是相夫教子,哪里会似这般同江湖人打交道。”从那往后,在妇人的嘴里,一切脏乱屎尿盆子全部扣在了锦上花的身上,名声十步臭九步。 对此,来品茶的年轻人心生可怜,挥手多给一两碎银,权当是用碎银来砸掉锦上花身上的污水。老辈人守在茶铺门口听书,日子长了,也会以自身在城里多年的威信,在江湖人跟前替锦上花说上两句好话。 然而每当好不容易洗净锦上花身上的污水之际,往往都被妇人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再次摸黑。 看,别君茶铺的门口,三四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又凑到了一起,目光轻蔑,挤在墙角,指着做活的锦上花小声嘀咕着坏话。 “贱货!不守妇道!” “成天跟在男人的面前赔笑,不知廉耻!” “要我看,明面上是间茶铺,背后还不知道是卖茶还是卖……” “卖你娘!” 忽然,一声呵斥从这些妇人的身后传来,自然是邋遢老头,拎着酒葫芦,兴许是美酒饮尽的原因,今日邋遢老头的身上破天荒的没了酒气。 妇人着实受惊,回头看来,眼神里透露着鄙夷之色:“你这不要脸的叫花子!怎么跟条疯狗似的!” 邋遢老头不屑的笑着,抬起手掌反复看了看,眼里含笑,猛地一巴掌结结实实的呼在了妇人的脸上。 登时,妇人的左腮帮上,肉眼可见的泛起一片红肿,正好是五根手指的印记。 “你!”妇人捂着脸,眼神恨不得生吃了邋遢老头。 “力道正好,足够反省,且不伤头脑。”邋遢老头放肆的大笑。 妇人听后,左右看着其余两位年纪稍大些的妇人,脸上更显无光。有时,不讲理的妇人,要比好脸面的男人更好脸面。 “哎呦!” “大家伙儿可好好看看!” “这个臭要饭的打人嘞!” “当街欺负我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啊!大家伙儿可要给我评评理啊!” 妇人见脸面已丢,索性就敞开了做一次不要脸的泼妇,菜篮随意的一丢,往地上撒了欢的一坐,哭的叫一个凄惨,一拍一喊的举动,谁见了都得称一声传神。 看着妇人厚颜无耻的举动,邋遢老头显得淡然,走南闯北的闲散之人,什么蛮横鲁莽的阵仗没有见过。 “哎呦我的青天大老爷哎!” “您可得给俺这小老头儿做主啊!” “这个娘们儿她不讲理啊!欺负俺媳妇儿不说,还拿脸皮呼俺手心儿!” “……” 妇人的哭喊引来一大群百姓的围观,如此美妙的时机,邋遢老头定是不能放过,打量了妇人几眼,干脆来了个照猫画虎。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照这么看来,不吹嘘的讲,邋遢老头该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主儿。 二人精湛的演技成功抓住了城里百姓好事的心理,不一会儿的功夫,整条巷子里挤满了人,伸着脖子,生怕瞧不见这有趣的一幕。 “锦上花。” 茶铺门口,陈观棋喊道。 锦上花坐在柜台前饮茶,见陈观棋走来,放下茶杯随意的问道:“来替你师父赊酒?” 陈观棋听后顿感羞愧,转头朝着水泄不通的巷子看去,用着不情愿的语气说道:“花姨,念在这些年情义的份上,您去帮我把老鬼拉回来吧。” “哟。”锦上花觉得稀奇。 “怎么?”陈观棋眼神里透露出不解。 “你这个臭小子,说你单纯吧,骨子里就透着一股鬼灵精怪的劲儿,可要说你心眼多吧,但又觉得不太符合你这榆木似的脑袋。有事求我的时候,扯开嗓子后的一声花姨,叫的比我闺女的那一声娘都亲;闲来无事的时候,你小子见了我倒似个哑巴,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锦上花语气里掺杂着几分讽意。 陈观棋听了这一番话,思绪瞬间被打乱,脸色通红,低着头不再开口,真如锦上花方才所言,若是外来人见了此时的陈观棋,真就以为这个俊朗的少年是个呆哑之人。 锦上花眼神戏谑的看着陈观棋,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果然是个不经逗的少年,跟着老鬼这些年,居然没学会哄姑娘开心的花言巧语,倒是奇事一桩。” 说着,锦上花从腰间取出一根发簪,将头发重新盘起,出门朝着巷子间走去。 “可……花姨……”陈观棋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不喜欢没胆识的少年,有话就直说,你又不是个姑娘,如此扭捏,还说什么大丈夫之风。”锦上花回头道。 陈观棋想了想,抬起头直视锦上花,底气十足的说道:“花姨,您方才说我跟着老鬼这些年,没有学会哄姑娘开心的花言巧语。” 锦上花点头:“不错。” 陈观棋说道:“花言巧语,是用来哄姑娘开心的,可是花姨,您貌似已经不是姑娘了。” 此话一出,一团火气顿时从锦上花的心底燃烧蔓延,火光摇曳的眼神,恨不得将陈观棋大切八块。 反观陈观棋,昂首挺胸,眼神闪着少年郎的光芒,从这副单纯的神色能够看出,陈观棋根本不知道此刻的锦上花已经是怒火冲天。 “呸!” 锦上花怒斥一声,利落转身,走向巷间。 “花姨,您……” “娘的,忍了这么久,真当老娘没脾气?” 不等陈观棋说完,锦上花便开口打断。挽起袖子,阴沉着脸,目光从围观的人群之中穿过,落在切磋演技的邋遢老头和长舌妇的身上。 快步走来,锦上花瞥了一眼比妇人还能撒泼打滚的邋遢老头。邋遢老头见锦上花走来,谄媚的一笑,随后更加卖力的指着妇人辱骂起来。 “起来。”锦上花淡然的说道。 听后,邋遢老头和长舌妇无动于衷。 锦上花冷漠的看着长舌妇:“说你呢,起来。” 长舌妇止住了哭喊声,仰头看着锦上花,假惺惺的从眼角挤出一行泪水,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站起身来,低着头靠在墙根。 邋遢老头随之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尘。 锦上花冷眼看向邋遢老头:“我似乎没有让你起来。” 邋遢老头愣住,肚子里有笔墨就是与寻常人不同,短暂的思索过后,说出了一个令锦上花险些笑出声的回答:“地上……挺凉的。” 卑微的语气,无辜的神色,二者结合在邋遢老头的身上,怎么看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貌。索性,锦上花转过头,将矛头钉死在了长舌妇的身上。 “我认识你。”锦上花突然柔声说道。 长舌妇听后觉得蹊跷,便说道:“我可不认识你。” 尽管短短一句话,但旁观之人都不是痴傻,谁会听不出来这语气里暗藏的阴阳怪气之意。对于长舌妇,大多数人算是见识过她的本事,此人出马,没有说不成的媒,没有抹不黑的人。 锦上花掰着手指:“论辈分,王家沟王老瘸家的傻儿子,该是称你一声三姑妈吧。” 长舌妇觉得好奇,微微抬头,皱着眉头十分纳闷的看着锦上花:“你怎么知道?” 锦上花笑了笑,俯身盯着长舌妇那一双吊梢眼:“听说,那傻玩意能说的上婚事,全仰仗您这位本事通天的三姑妈啊。” “你……”长舌妇指着锦上花。 “这就动火了?”锦上花笑着说道。 “贱妇!”长舌妇厉声骂道。 “我若是贱妇!那你,便是这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锦上花猛地抬手,重重的扇在了长舌妇的脸上。 本就红肿的脸上,如今更是渗出血迹。 “嘶……” 围观百姓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巴掌的力道,可是比方才邋遢老头结实的多。 “你敢打我!你可知道云岳城大城主是我何人!”长舌妇威胁道。 “是我干儿子!”邋遢老头平生最容忍不得拿身后靠山以此威胁他人的做派,见锦上花撒出了心里的恶气,便上前呵斥道。 长舌妇咬牙切齿,抛开一个锦上花,邋遢老头撒泼的功力跟自己不相上下,如此下去,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试问,此时不避,更待何时? “有本事,咱们去城主府论事!”长舌妇趾高气扬道。 “当老子怕你?”邋遢老头熄了多年的火苗,此刻被长舌妇彻底激起,说完便吵着闹着朝城主府走去。 “等等。”锦上花忽然拉住邋遢老头。 邋遢老头回头道:“嘛?” 长舌妇见状很是得意,语气讥讽的说道:“哎呦,我以为本事能有多大呢,说到底,也就是个贱妇!” 啪! 啪! 啪! 话音落下之际,三道清脆的耳光落入围观众人的耳里,锦上花干脆利落,打完收工。见此一幕,围观众人着实吃了一惊,就连邋遢老头也对此扯着嘴角,满脸震惊。 “明日午时,城主府,你若不来,我便带着城主前去找你。” 锦上花说完便穿过人群,走回茶铺。 邋遢老头的眼里,锦上花如此行为,当称一声潇洒。 长舌妇愣在原地,心想着搬出城主这尊靠山,量她锦上花多么豪横,也不敢造次。可惜,长舌妇低估了锦上花的心境,一个常年论辈跟江湖人打交道的女流,会凭三言两语便怕了一个城主? “别忘了,明日午时哦。”邋遢老头嬉皮笑脸的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酒葫芦,大笑转身,看见站在茶铺门口的陈观棋之时,便扯开嗓子,喊道,“我的好徒儿,给为师备好一身新衣裳,明日见干儿子,总归要精神些!” ------------ 第三章 风云是非 腊月初八,这一天的云岳城清净了许多,街上来去行人相比往常要少。腊八节,北秦的传统,烟火百姓,一家人围在火炉前,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入肚只觉舒坦。四海为家的江湖人也不会在今日饮酒,花上几文钱买来一碗腊八粥,痛快吃下,也觉世间还存有些许美好。 别君茶铺。 邋遢老头依靠在门口,破天荒的将酒葫芦搁置在柜台上,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腊八粥,趁热吃着,难得自在。 陈观棋仍是一袭白衣,虽说经常食不果腹,但这由心而发的君子气派,任谁瞧见,也不会轻眼小看。 “过了腊八就是年啊。”陈观棋端起茶杯,欣赏窗外落雪。 “年关将至,天下怕是又不得安宁咯。”邋遢老头笑呵呵的说道。 陈观棋闻言看向邋遢老头:“怎么?” 邋遢老头大口吃完腊八粥,抬起衣袖擦着嘴:“近些日子,北秦边疆战事吃紧,外域蛮奴大肆侵扰雍凉之州,掠夺男丁不计其数,帝王脚下,也敢这般明目张胆,一群糊涂蛋。” 说着,邋遢老头伸手抓来酒葫芦,仰头灌入嘴里一口。 陈观棋微微皱眉,问道:“皇帝难道就置之不理吗?” 邋遢老头觉得好笑:“我的傻徒弟,亏你跟着老子这么久,难道连这点技俩都看不明白?” “明白什么?”陈观棋问道。 “去年这个时候,从天乾城传入江湖的那则传闻你不会忘记了吧。”邋遢老头起身走进屋里。 陈观棋想了想,惊醒道:“皇帝天祭,沾染风寒?” 邋遢老头笑道:“不错。” 陈观棋更加困惑:“可这跟天下不安有何联系?” 邋遢老头伸手朝着陈观棋的头上拍打一下,语重心长的说道:“皇帝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本就是风烛残年之躯,此时沾染风寒,更是雪上加霜。世人皆知,皇子有七,皆为天降麒麟子。秦楚之战,大皇子梁仲、三皇子梁景涯战死;燕云地一战,二皇子梁肩麟落下病根,身如朽木,日渐凋零;七皇子自幼拜读帝居学宫,养浩然正气,二十年来,从不参与朝堂之事。除却此上四位皇子,如今天乾城中,其余三位皇子各怀野心,倘若老皇帝驾崩,谁能确保他们不会显露爪牙?” “凉王。” 这时,锦上花端着一碗腊八粥走来,放在陈观棋面前,瞥了一眼摇头晃脑的邋遢老头。 “凉王?”邋遢老头诧异道。 锦上花双手抱胸,说道:“就你说的这些破事,是个闯江湖的人都心知肚明。” 邋遢老头捋着胡须:“江湖人总归还是江湖人,他们知道的,我一定知道;我所知道的,他们一定不知道。” “哟。”锦上花讥笑。 “你不信?”邋遢老头问道。 锦上花摇了摇头。 邋遢老头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上扬,斜眼看向锦上花,故作正经的说道:“这样吧,你常年同江湖人打交道,也算是见多识广,咱俩打个赌,倘若接下来我所说的事情你能够知晓一二,我在茶铺里做半年的店小二,不要工钱。” “说。”锦上花自信道。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邋遢老头阻止道,“倘若你不知晓嘛,就做我媳妇儿吧,虽然你配不上我,权当是便宜你了。” “哦?便宜我?”锦上花的语气里瞬间充满了杀气。 “动手不是真君子!”邋遢老头当即躲在陈观棋身后。 陈观棋一愣,抬头看着锦上花满脸的杀意,顺势起身猫在邋遢老头的身后。 “奶奶的!你怕啥!”邋遢老头气急败坏道。 “我怕死!”陈观棋撕扯着邋遢老头的袖子。 “废话!我也怕!”邋遢老头卯足了力气将陈观棋拉到自己身前。 如此一幕,显得有趣。这般二人,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王八绿豆互相瞧着对眼的忘年交。锦上花一句粗话不曾说出口,一老一少便互相极力拉扯,怂蛋二字写满了脸上。 “我同意。”锦上花忽然说道。 “啥?!”陈观棋大吃一惊。 “我嘞个乖乖!”邋遢老头也是出乎意料。 锦上花脸色微红,压制着心里的怒火,咬着后槽牙说道:“听不懂话?” 听此一言,邋遢老头和陈观棋连连点头,格外乖巧。 锦上花沏了一壶茶,坐在陈观棋对面,看向窗外落雪,吹着茶水的热气:“说吧。” 邋遢老头吞了口口水,鼓足勇气坐下,陈观棋见状,随之端起桌上的腊八粥,站在窗边,自顾自的吃着。 “坐下吃。”锦上花说道。 “不太敢。”陈观棋老实说道。 “我又不吃人。”锦上花翻了个白眼。 “花姨,您不吃人是不假,但您杀人啊。”陈观棋可怜巴巴的说道。 锦上花似是被老实孩子的话逗笑,语气变得温柔,用着哄娃娃的口吻:“坐下慢慢吃,花姨杀谁也不杀你。” 陈观棋听后,看了邋遢老头一眼,邋遢老头眼神卑微,似乎在说:别看老子,老子比你更害怕。 见陈观棋磨磨唧唧,锦上花当即来了火气。这般做派,哪里像个大丈夫行事,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也该比陈观棋要果断的多。对此,锦上花猛地拍向桌子,随之呵斥:“给老娘坐下吃!” “好嘞花姨!”陈观棋瞬间坐下。 “吃你的!”锦上花命令道。 陈观棋不敢不从,端着腊八粥,也不管烫不烫嘴,更无暇顾及落雪的美,埋下头来,大口大口的吃着。 锦上花很是满意,一手拖着腮帮,笑着看向邋遢老头:“该你咯。” 邋遢老头浑身颤抖,饮下一口老酒,企图压制内心的恐慌。 “说说你所知晓的事情。”锦上花说道。 “我可说了。”邋遢老头试探问道。 “听着呢。”锦上花头一歪,品起茶来。 邋遢老头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放于掌心把玩:“从朝堂如今的局势来看,四皇子梁枭,当朝太师之徒,更有左丞相李居阳、大宦曹卿猿扶持,手握八千幽军,若是老皇帝颁布储君令,梁枭,无疑是第一之选。” 锦上花听到这里,说道:“六皇子梁洛阳,国师姬九霄之徒,手握天乾鬼浮屠军,凭一己之力,令青王、雍王甘愿为其赴死,这般手段,梁枭绝不是对手。” “可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纵使国师手段通天,道术通玄,但毕竟是道门之人,哪里能够与朝堂上的那群老狐狸斗。”邋遢老头说道。 “如何斗、何时斗、靠什么斗,这些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子的手段了,一旦老皇帝驾崩,无论是梁枭继位还是梁洛阳继位,对于整个北秦天下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兆头。”锦上花担忧道。 “的确,梁枭性情无常,比起皇帝,他更适合领兵作战,大将之资。梁洛阳性情温和,却天生软弱,骨子里的胆怯,更不适合坐拥帝王之位。”邋遢老头叹气道。 听着二人一来一去的言语,陈观棋好奇的问道:“五皇子呢?” 邋遢老头听话不屑一笑,锦上花也是无奈摇头。 陈观棋愈发好奇:“死了还是……” 邋遢老头玩弄着铜钱:“如果说梁枭和梁洛阳不适合做帝王,那么五皇子梁尧,根本就不适合做人。” “不适合……做人?”陈观棋扯了扯嘴角。 “淫乱成性,挥霍无度。我若是皇帝,有这般不成器的儿子,一棍子抡不死,都对不起天下百姓。”邋遢老头骂道。 “想来也是个该死的主儿。”陈观棋好笑道。 “你说得对,梁尧,的确很该死。”锦上花咬牙切齿道。 陈观棋嗅到了浓郁的怒气,悄然抬头,偷偷看向锦上花,只见锦上花的眉宇间,尽是怒意。 邋遢老头从桌下猛地踢向陈观棋,陈观棋一愣,看向邋遢老头,对此,邋遢老头微微摇头,示意陈观棋闭口不谈。 陈观棋虽不知这其中的往事,但从邋遢老头和锦上花的举动来看,北秦五皇子梁尧在锦上花的心里,亦是那天地诛之的存在。 “等我迈入那世俗剑仙之境,便去一剑刺死梁尧。”陈观棋承诺道。 “你?”邋遢老头打量陈观棋。 陈观棋一脸严肃的看向邋遢老头:“我怎么?” 邋遢老头忍不住放笑:“等你迈入世俗剑仙之境,梁尧的坟头草长的估计比大岳还要高。” “你阴阳怪气的本事,要比你饮酒的本事还要大。”陈观棋阴沉着脸说道。 “想要我不再阴阳怪气,你就勤快些练功,待你迈入世俗剑仙,为师引九天玄雷来为你祝贺。”邋遢老头吹嘘道。 “九天玄雷,你口气倒是不小。”锦上花笑道。 “我口气一直很大。”邋遢老头说道。 锦上花看着手里的精致茶杯,说道:“比起你引九天玄雷,我更相信这孩子能入那世俗剑仙。” 陈观棋闻言笑了笑:“比起老鬼,我更喜欢同花姨待在一起。” “好啊锦上花,当着我面挖我徒弟!”邋遢老头当即不服气说道。 “挖你徒弟如何?”锦上花说道。 邋遢老头忽然闭声,捋着胡须一想,嘴角咧的好似荷花:“是我鲁莽了,你都是我媳妇儿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自家徒弟,何来挖墙脚一说。” 锦上花纳闷道:“谁是你媳妇儿?” 邋遢老头也是不要脸的东西:“你啊,我的小花花。” 锦上花脸色冰冷,盯着邋遢老头:“你再给我叫一个。” “小花花,小花花,我的小花花。”邋遢老头嬉皮笑脸的说道。 “滚!”锦上花抬起巴掌,朝着邋遢老头打去。 却不曾想,邋遢老头顺势抓住锦上花的手腕,男人与妇人的力道天差地别,邋遢老头稍稍用力,锦上花便身形不稳,往前趴去。 随之一幕。 令陈观棋不知所措。 锦上花整个人跌入邋遢老头的怀里,邋遢老头恍然如梦,搂着风韵犹存的锦上花,内心狂喜,做了多年的春秋大梦,今日可算是迎来了美梦成真。 “师……”陈观棋开口道。 “嘘,让为师陶醉片刻。”邋遢老头得意道。 锦上花的脸如同桃花嫣红,短暂的失神过后,猛地一拳砸在邋遢老头的胸口,借力起身,冲着邋遢老头的脸又是一记耳光。 邋遢老头吃痛后退,哭喊道:“你个疯娘们儿,翻脸不认人啊!” 锦上花坐在桌上,眼神含笑,身姿曼妙如天仙下凡,不单是邋遢老头为之入迷,就连吃腊八粥的陈观棋见状也不免愣住。 “想娶我做媳妇儿?”锦上花笑道。 “不想。”邋遢老头否认。 “真不想?”锦上花温柔笑着。 见状,邋遢老头道心崩塌:“想!” 锦上花嘟着嘴,神色竟是藏有些许少女的任性,沉吟片刻,锦上花说道:“明日便是与那王家妇人的约定了,去往城主府,你找机会同云岳城城主较量一番,倘若胜出,我便答应做你媳妇儿,如何?” 邋遢老头心有质疑:“真的?” 锦上花笑道:“当然,我锦上花一向说一不二。” 邋遢老头故作犹豫:“做爹的哪能跟干儿子动手啊,这让我如何是好。” 说着,邋遢老头偷摸朝陈观棋使了一个眼色。 陈观棋当即明白,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自古道,上阵无父子,举手不饶人,况且只是个干儿子,揍就揍了。” 邋遢老头认同道:“有道理,不愧是我的徒儿,既然你也这般劝我,那明日,我便试试我那许久未见的干儿子,一晃三五年,又长进了多少。” ------------ 第四章 发簪极好,老酒极好,姑娘亦极好 一夜悄然,向来满坑满谷的别君茶铺今儿个一大早便关了门铺,好些江湖人凑在门口,看着铺门禁闭的茶铺心生猜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锦上花,难不成换了个地方讨生活? 云岳城的十里长街,直通城主府,锦上花披着崭新狐裘,一颦一笑惹得陪自家妻子出门赶集的男人如痴如醉。这便是文人笔下的风韵犹存,常言道:二八佳人体似酥,可走在锦上花身边的邋遢老头不这么认为,在邋遢老头的心里,姑娘纵然好,却好不过姿色仍旧的少妇。 抬头看去,并未瞧见陈观棋的身影,这倒是奇怪,平常来说,这对师徒虽然三句话不离骂娘,但绝对是如影随形,从不会如此刻这般只见其中一人。 “你的乖徒儿呢?”锦上花问道。 “天知道那大少爷去哪儿潇洒了。”邋遢老头无所谓的说道。 “你不担心?”锦上花笑道。 “担心什么,他又走不远。”邋遢老头饮酒道。 “看得出来,他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才能脱离你的手掌心。”锦上花调侃道。 邋遢老头对此不屑而笑:“一个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少年,不过是逞一时之勇、较心中之劲罢了,他若是离开云岳城,不出三日,就会成为这诡谲江湖里的一具冰冷尸骸。” 锦上花挑了挑眉:“三日?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邋遢老头摆摆手,说道:“自家徒儿,总要对其有些信心。” “可怜的少年啊,跟着你十多年,你似乎并未传授他任何武学功法,做师父做到这份儿上,你也算是天底下头一个。”锦上花撇嘴摇头道。 “学那么多干嘛,去闯江湖?跟那些整日在生死间游荡的烂人争一争武道至尊?还是说要他仗剑行天下,做那世人眼里堪比神仙般的世俗剑仙?”邋遢老头没好气的说道。 “亏你还守了那小子十二年,难道你真的没看出来?”锦上花问道。 邋遢老头转过头来:“看出来什么?” 锦上花无奈的说道:“罢了罢了,一个整日就知道如何从我那里赊账饮酒的穷叫花子,怎会看懂少年郎心中所想。” 邋遢老头当即吹胡子瞪眼:“我说,锦上花!什么叫穷叫花子,老子有钱的很!” 锦上花瞥眼道:“哦?是吗?” 邋遢老头一本正经的说道:“遥想当年,整座天乾城,谁见了我不得作揖行礼尊称上一声先生。再者说,老子不就是欠了你几两银子的酒钱?等老子忙完手头上的这些陈年烂事,将天乾城最华丽最宽敞的酒楼买下来送你,就当作是赔付你的酒钱了。” “哟,吹嘘的这般狂妄,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锦上花阴阳怪气道。 “信不信由你,总之老子从来不是贪小便宜的人。那小子可是跟着我长大的,自从我们爷俩住进这云岳城里,他也是没少往你那里去品茶听书,何时欠过你半两茶钱?”邋遢老头说道。 “陈小子的确没有跟你一样胡乱赊账。”锦上花点头道。 邋遢老头顺势说道:“如若我是那般死不要脸之人,我所教导出来的徒弟,会是这般正直的少年君子?” 锦上花笑着摇头,常听城里百姓讲起,那整日醉醺醺的叫花子是个“腹中有笔墨,行事亦风流。”的闲散文人,起初锦上花对此嗤之以鼻,可如今看来,倒是颠覆了锦上花对邋遢老头的认知。自己赊账,本就是死不要脸的恶劣行径,里外里都没有道理可讲,可这邋遢老头,却硬生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这一切全部颠倒,仔细听听,更是找不出半分歪理。 “希望陈小子不会把你这黑白颠倒的本事发扬光大。”锦上花无奈道。 “黑白颠倒?”邋遢老头听后,饮了一大口老酒,不屑的笑道,“天地有阴阳之分,世间如棋局,亦有黑白之象,世人常说黑白颠覆,天地大乱,殊不知,逆天行事,也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道理我讲不过你,但我尚且知道,倘若有一天,世间黑白颠覆,战乱四起,如此一来受苦受难的,依旧是黎民百姓。”锦上花说罢,忽然停住脚步。 邋遢老头没有觉察到锦上花的这一变状,仍旧走着:“这个道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若是天乾城的那位老家伙不知,这世间的一切道理,皆是徒劳。” 话音落下,再无回应。 邋遢老头自顾自的走着,举起酒葫芦在耳边晃了晃,听声音便知道,酒不多了。邋遢老头咋舌皱眉,忽然嘴角一咧,天底下喝酒不要钱的地方,也就是云岳城的别君茶铺了。 “锦上花,看在咱相处了这些年的份上,给咱再打半斤老酒呗。”邋遢老头没皮没脸的笑着。 不闻锦上花言语,邋遢老头继续腆着脸说道:“虽说咱欠了你不少的酒钱,但你大可放心,咱爷们儿说话作数,往后闲时,定会把酒楼买下来送你。” 说完,邋遢老头笑着扭头。 却不见锦上花身影。 “人呢?”邋遢老头四处寻找,热闹街道,寻不见半分锦上花的踪迹。 邋遢老头对此挠头不解,嘟囔道:“女人变脸都是这般快吗?不给打就不给打,好端端的玩失踪干啥。” “老鬼!” 这时,陈观棋从不远处走来。 喜笑颜开。 邋遢老头故作埋怨道:“你小子半日不见人影,又跑哪儿潇洒去了?” 陈观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发簪,笑着在邋遢老头的眼前摆弄:“怎么样?” 邋遢老头眯着眼打量着发簪:“你一个少年儿郎,也学着姑娘家对这些梳妆打扮的小玩意感兴趣?” “无趣。”陈观棋收起发簪。 “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邋遢老头笑着问道。 “此话怎讲?”陈观棋反问道。 邋遢老头一针见血的说道:“小子,怎么说为师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尽数知晓。” 陈观棋撇了撇嘴。 邋遢老头自信道:“不信?” 陈观棋摇了摇头:“不信。” 邋遢老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笑着指向不远处的酒楼:“你我师徒今日就赌一次,我若是猜不出你心中所想之事,便放任你离去,天涯海角,随你闯荡;可倘若我猜中了,你拿着这根发簪,去给我换一壶老酒来,如何?” 陈观棋看着手心里的发簪,苦笑道:“不过是一支平平无奇的发簪,哪里能换来一壶酒。” 邋遢老头伸手拿来发簪,打量几眼,说道:“此发簪虽说平庸了些,但换一壶酒还是足够的。” “如此,那便赌吧。”陈观棋说道。 “发簪乃是少年与姑娘之间的定情信物,这些年你见过的姑娘不多,从你小子这心向江湖的性子来看,能真正入你心里的姑娘更是少之又少。此发簪作凤首之象,寻常姑娘家是不会喜欢的,可见你心中之人,与你一般,亦是一个向往江湖的主儿。”邋遢老头笑道。 听到这里,陈观棋吞了口口水,嘴硬的说道:“说不出姑娘的身份,不算你胜。” 邋遢老头听后大笑,并未点破陈观棋的心思,而是换了一种说法,想了想,笑着讲述了一段往年的故事:“六年前的别君茶铺里,少年依旧摇扇品茶,那姑娘同样一袭白衣,与少年颇有几分相似。一壶杏花酒,四五块桂花糕,姑娘独饮,听书一段:昔年北秦剑道大宗师独孤娑鹤孤身入蓬莱,剑挑人间仙境的传闻。半书尽,姑娘陶醉,少年亦痴迷。一书落,姑娘起身便走,少年动心慌乱,连忙起身随之。一前一后,直至云岳城外十里桃花荒,姑娘忽然止步,回首笑问少年,少年语未出脸映桃花,许是内心情感作祟,不敢直视那姑娘的眼眸。如此,二人相持许久,夕阳映少年,姑娘见此,便不再询问,正欲远离前去,却闻身后少年一语: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说出时,一抹悔意从少年心底泛起,这般直白的话,谁家姑娘会喜欢?可白衣姑娘偏偏笑了,盯着少年含星纳月的眼眸,笑道:为何?此话一出,少年登时哑口,不知如何作答。姑娘等待许久无果,终是无奈叹息,少年心急,不过脑的忽然脱口而出一句:因为我喜欢你。话落,姑娘莞尔一笑,或许是觉得此话唐突,少年亦是笑了。夕阳下,二人如此美好,姑娘眨了眨眼,转身离去时,笑道:李别君。” 故事落幕,邋遢老头束手而立。 平日里好似叫花子的老头,此刻第一次在陈观棋面前流露出一个令学堂都为之敬佩的先生的形象。 陈观棋听着入迷,半晌才回过神来。倘若邋遢老头平日里正经一些,陈观棋真的很想说上一句:知少年心者,唯师父一人,得如此良师,今生足矣。 “这个故事可还凑合?”邋遢老头问道。 “极好。”陈观棋笑道。 “如此,一支发簪换一壶老酒,可?”邋遢老头又问道。 “亦是极好。”陈观棋笑着点头。 ------------ 第五章 应是旧人来 陈观棋温和笑着,邋遢老头讲述的故事入了少年的心,触动了少年内心深处最无法言语且又不可动摇的情,以至于此刻的陈观棋,恭敬的朝着邋遢老头作揖行礼,心甘情愿的拿着手里的发簪,去往街尾的鸿福楼。邋遢老头格外精神,把酒葫芦别在腰间,动身跟在陈观棋身后。 鸿福楼里自然是热闹的,踏过酒楼的门槛,抬头便能瞧见面纱半遮颜的美人。一袭紫衣,宛若绰约仙子,自称紫玉姬,却无人知晓其真正名字。怀抱琵琶,玉指拨动琵琶弦,音律令人陶醉,亦拨动来此饮酒作乐之人的心弦。微微挪动目光,紫玉姬身旁,青衣美人的笛声倒是多了些许的温和,一颦一笑,绝代风华。 陈观棋看着酒楼内大肆挥霍的纨绔子弟,这些世家公子的眼眸里,遮掩不住的邪火,好些个口水流淌嘴角却不自知的浪荡子,干脆就盯紧了楼上的美人,内心的肮脏完全浮现在了脸上。 “看啥呢?”邋遢老头走来问道。 陈观棋默不作声。 邋遢老头顺着陈观棋的目光看去,笑道:“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爷,整日想着花天酒地,瞧见没,这些人的眼里清一色的淫秽。” 陈观棋冷笑一声:“这便是相由心生么。” 邋遢老头笑着搂住陈观棋的肩膀:“相由心生,这句话的确符合这些浪荡的公子爷,但小子你记住,这个世道,天地皆无相。” “哦?”陈观棋皱眉。 邋遢老头看出了陈观棋内心的疑惑,却并未给予陈观棋一个解答,做师父的总是这般,对自己的徒弟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回过头来,又要徒弟自己去领会,实属折磨人。 “你去换壶酒来。”邋遢老头指示道。 陈观棋说道:“你呢?” 邋遢老头不要脸的笑着,瞥了一眼楼上抚琴吹笛的美人,说道:“老夫今日难得空闲,城里也并未有趣的去处,来都来了,便勉强在此稍听一曲。” 陈观棋嗤之以鼻,方才还对邋遢老头泛起敬佩之意的陈观棋,此刻恨不得一脚把这个邋遢老头踹到楼上,听曲有何乐趣,一手搂一个绝代美人岂不是更好? 邋遢老头也嗅到了来自陈观棋身上的怨气,识趣的指了指一旁的空位:“入冬之后老夫的腿脚一日不如一日,你换好酒莫忘了过来寻我。” 话音落下,不等陈观棋开口,邋遢老头便转身没入一众寻欢作乐的浪荡子之中。慌乱且带有几分得意的神情,紧凑的小碎步,这二者结合在邋遢老头的身上,陈观棋看后,心里又怒又喜。此番举动,也无愧邋遢老头在这纷乱的江湖里待了大半辈子,仅是察言观色这一使得江湖人如鱼得水的本事,便足够陈观棋苦学十年。 “掌柜的,您瞧这支发簪,可够换二两老黄酒?”陈观棋站在柜台前,递出手里的发簪。 鸿福楼的掌柜热脸相迎,接过陈观棋递来的发簪仔细打量起来。说起这位鸿福楼的掌柜,也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明明自己经营着云岳城生意规格最大的鸿福楼,闲来无事却偏偏喜欢去到锦上花的别君茶铺里饮酒听书,每逢初一、十五、三十,鸿福楼一准儿不会开门做生意,倒是苦了那些个有钱没地方花的浪荡子,一日不见美人抚弦,就好似丢了魂一般,三两勾肩搭背,盲目的走在街上,五步一回头,瞧的不是酒楼,而是绰约多姿的倩影。 许久,陈观棋渐渐没了耐心:“掌柜的,能否换二两老黄酒?” 掌柜抬起头来,神秘兮兮的看着陈观棋的眼睛,凑近头小声的问道:“这支发簪你是从何买来的?” 陈观棋回答道:“瞧您这话问的,当然是集市上。” 掌柜眯着眼睛:“此话属实?” 陈观棋一听顿时来了脾气,语气带有几分怒意:“君子无戏言!” 兴许是此刻的陈观棋语气过于肃重,以至于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不少听曲寻乐的浪荡子扭头朝着陈观棋看来。大多数浪荡子的反应相同,上一刻掺杂着怨恨和怒意瞪着陈观棋,下一刻便重新被弦音和笛声所吸引,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这时,人群中忽然走来一道修长身影,从腰间的玉佩不难看出,这亦是一位来此消遣的富人家的少爷。脸色清冷消瘦,剑目星眉且难掩骄气,看模样,应与陈观棋年纪相仿,轻摇折扇,逍遥洒脱。 “果然是你。”富家少爷微微笑道。 陈观棋愣住,从头到脚打量起以笑示人的富家子弟,脑海中却不曾存在过此人的印象。 “你是?”陈观棋问道。 富家少爷笑了笑:“那日一别,我并未跟随一同前去,你自是不认识我。” 陈观棋愈发困惑,闻言耸了耸肩:“你不妨还是直说吧,我这个人最讨厌的便是猜藏在虚话里的真话。” 富家少爷哑然笑道:“常在街头巷尾听闻先生之徒陈观棋,其心性放荡不羁,今日一见,互道三言两语便足以印证。在下姓齐,名忘川,平日最喜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今日在此相遇,你我也是很有缘分。” “是吗?”陈观棋冷淡的笑了笑,“我这个人,什么都信,就是不相信这世间存在缘分一词。” “为何?”齐忘川问道。 “所谓缘分,不过是心怀鬼胎的托词罢了。如你我今日这般,方才你也说过,我的名字你早已听闻,这般说来,我是否可以这么认为,你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经在暗中注意了我很久。”陈观棋反问道。 “观棋兄何出此言?你难道认为今日你我的相遇,是我打了许久的算盘不成?”齐忘川愠怒。 “你我皆心知肚明,何必遮掩?”陈观棋说道。 齐忘川微微一怔,看着陈观棋满脸的质疑之色,叹了口气说道:“观棋兄这般不近人情,着实是忘川不曾预料到的。” 陈观棋紧皱眉头:“你想如何?” 齐忘川的态度一瞬间转变,先前平易近人的模样消失不见:“听闻观棋兄跟随先生多年,忘川身为学堂弟子,今日得以空闲,前来鸿福楼,苦等观棋兄三个时辰。” “苦等?”陈观棋冷笑。 “当然。”齐忘川说道。 陈观棋看去楼上抚弦美女,不屑道:“这般引人入胜的地方,可从来不缺富家少爷的身影,来此饮酒之人,心向红颜喏。” 齐忘川忽然冷脸,学堂弟子,怎会听不出陈观棋这句话潜藏的意思。回头看向抚弦吹笛的紫衣、青衫美女,齐忘川微微笑着,心想陈观棋也是个能踢能趴的主儿,方才还说自己最讨厌话里有话,前后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自己倒是活灵活现的展现了一手,齐忘川此刻对陈观棋更是心生好奇之意。 “观棋兄误会了,我乃学堂弟子,从不喜好风流之地,今日来此,只为与观棋兄结下一面之缘,顺便对弈一场。”齐忘川正色说道。 “与我对弈?”陈观棋感到好笑。 “望观棋兄成全。”齐忘川作揖道。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齐家的小少爷也有闲心来酒楼听曲?”邋遢老头不知从哪个桌上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笑着走来。 齐忘川闻声看去,恭敬作揖行礼:“晚辈齐忘川,见过先生。” 邋遢老头摆手示意:“整座云岳城里,能担起先生二字之人,也就问岳学堂的赵隋青了。” 齐忘川的语气里尽是敬意:“先生腹中笔墨,胜过世间万万人,昔年城头提笔行文,晚辈见后,内心深有感悟,学堂先生是学堂众弟子的先生,而前辈,是晚辈心中唯一的先生。”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跟你老子简直不像是亲爷俩。”邋遢老头笑道。 “见先生,如见仙人,晚辈不敢不敬。”齐忘川严肃道。 “既如此,可否与我说说,为何执意要与我这徒儿对弈一场?”邋遢老头问道。 齐忘川落礼说道:“先生,恕晚辈不能透露,这是晚辈与那位前辈的约定。” 邋遢老头一听来了兴趣:“哦?” 齐忘川随后说道:“先生尽可放心,晚辈只与观棋兄对弈一场,一场过后,无论谁胜谁败,皆随风而去,不再提及。” 陈观棋听着齐忘川的话,心底忽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感受,从齐忘川的言行举止中,陈观棋没有看出半分对自己不利的异样,然而心底,却在齐忘川说完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瞬间慌乱如麻。 邋遢老头沉吟不语,齐忘川的名字或许不如陈观棋这般人尽皆知,但关于齐忘川,倒真有一段如神仙传闻般的故事。 纵观天下起伏,盛极必衰,衰极必胜,此为乾坤之变化。 谈及儒道,旧江湖时代,儒圣周夫子以天地为盛衰棋盘,以天下人为黑白棋子,以手中秃笔为钓竿,以浩然正气作钓饵。 此局,一晃已四百余年,儒圣已随岁月逝去,棋局仍在,却无人执棋。 儒道落寞,浩然气运凋零。 抛去北秦一百二十余载光阴,谁人可扶儒道三百年?唯有浩然造化周夫子。 这一句周夫子昔年所遗留的傲言,真真切切的在赵隋青的梦里浮现。周夫子傲然于九霄,以笔作剑,以云海作棋局,拂袖一剑而去,云海便破开一洞,意为落子。苍穹随之滚雷降下,于云海之上凝聚,亦为落子。同天论弈,这便是儒圣的风骨,世间寻不到对弈之人,便与这见证了无尽岁月的天地一试高低。 九十九手。 儒圣坦然笑之,朝天作揖,返璞归真,消散于九霄云上。 梦尽。 一个少年于九霄云上走来,见赵隋青,扬笑作揖,行礼跪拜。 梦醒。 赵隋青破天荒出关,行至齐府之外,叩门而请,亲自登门欲收齐府少爷为徒。 云岳城谁人不知,齐府小少爷是出了名的顽皮难训,就算是山林猛兽的屁股,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也敢去摸上一摸。可齐府小少爷的举动却令人摸不着头脑,一向贪玩的齐忘川,居然真的听从了赵隋青的话,主动拽着赵隋青的手,乐呵呵的朝着学堂的方向归去。 这一日,师徒之缘就此结下。 走至问岳学堂。 齐忘川抬起稚嫩的脸庞,眼神却深邃沧桑,笑着对赵隋青说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赵隋青,儒道气运凋零,我苦等三百年得以入世,你今日寻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儒道浩然气运尽加于吾身,待到他年,我便以此气运,还你这个人情。” 自那以后,齐忘川如同变了个人,时而混沌迷茫,时而清澈心静。 赵隋青也曾问过齐忘川,可还记得初见之时说起的那番沧桑之言,然而齐忘川却对此摇头,始终不曾记得。 半晌。 齐忘川静候邋遢老头和陈观棋的决定,自始至终不曾开口催促。 邋遢老头看向陈观棋,小声问道:“你意如何?” 陈观棋心急道:“你个老鬼!我会下棋吗!” 邋遢老头听后嘲笑道:“对啊,你似乎并不会下棋。” 陈观棋憋着气,一把夺过掌柜手里的发簪,转身走出鸿福楼。 邋遢老头紧忙动身,三步并作两步挡在陈观棋身前:“你小子的脾气还真是阴晴不定,如此心境,令人费心。” “我本就不想你费心。”陈观棋冷漠的说道。 “人多眼杂,我不与你犟就是。”邋遢老头无奈道。 陈观棋轻描淡写的说道:“今日我们该是去城主府,不是跟一个富家少爷下棋。二者间孰轻孰重,我想你远比我更清楚。” 邋遢老头回头看向等待答案的齐忘川,笑道:“不不不,目前看来,这一盘棋,要比去城主府打架更有意思。” ------------ 第六章 力挽侠气三十年 云岳城最北,便是齐府。 论起江湖的陈年旧事,邋遢老头皆略知一二。看齐府门口的师徒二人,正观摩着齐府门庭,邋遢老头凑在陈观棋耳边,小声说道一段往事。 “昔年北秦太祖皇帝梁荒,御驾亲征率领虎狼之师驱逐蛮奴,直至狼居胥山,后定都天乾,立国号为北秦,年号始元。”邋遢老头说道。 陈观棋淡淡的说道:“这些史料,在你给我看的那些穷酸古书里都有记载,不觉丝毫稀奇。” 邋遢老头笑了笑:“是的,随便一个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这一段历史。但接下来我要与你说的故事,天下间知晓的人不过寥寥几人。” 陈观棋感觉好奇,便不再开口。 齐忘川已深入正堂,一个自幼拜读问岳学堂的少年,内心自然敬佩像邋遢老头这般腹中滋养浩然气的先生,难得将师徒二人皆请来府上,身为少家主的齐忘川,瞧这面带春风的样子,定是去请自己的父亲前来相迎先生入府。 邋遢老头无疑是庆幸的,若是身旁有个齐家人在,接下来这些话陈观棋怕是没有这个运气能够听闻。 “徒儿,你可知晓,百年前曾一统南境上下的大隋王朝?”邋遢老头问道。 “不知。”陈观棋摇头。 “传言道,昔年北秦太祖皇帝梁荒平定六国余孽,彻底稳定住北境大统的局面后,曾在暗地里,秘密创立了一支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暗杀组织。”邋遢老头讲述道。 陈观棋心颤道:“暗杀组织?” 邋遢老头语气沉重:“据说这个组织乃是北秦用以震慑朝政、平衡权力的杀剑,直接效命于皇帝,无龙旨不可动身。梁荒无愧是北秦的开国君主,历数北秦历代帝王,无一位能够与梁荒齐肩,在秘密训练暗杀组织半年后,便是始元二年,梁荒不顾天下再度陷入大乱之境,做出了一个令满朝文武皆大惊失色的决定。” 陈观棋好奇道:“什么决定?” 邋遢老头神秘的看向四周,压低喉咙说道:“倾北秦之国力,亡大隋之百年根基。” 陈观棋同为震惊,瞳孔惊缩,不可置信的看向邋遢老头。 邋遢老头叹了口气,依靠着门柱坐下,继续说道:“前扫灭六国以及平定六国余孽,后驱逐蛮奴,一来一去,北秦国力已是濒临空虚,满朝重臣纷纷上谏,梁荒对此却无动于衷,仍固守己见。始元三年,终是发兵大隋,御驾亲征。人尽皆知,北秦与大隋一旦开战,天下间定是山河破碎、血流成河。然而结局却恰恰相反,就在北秦大军压境入大隋的这一日,大隋帝王,竟惨死于皇城之外,连同皇亲国戚,皆被割去头颅,悬挂于城头之上,如此骇人一幕,史无前例。群龙无首之下,北秦铁骑一路马踏大隋疆土无碍,攻取都城,仅用了不到半月。” 陈观棋听到这里,皱起眉头思索,说道:“这般丧心病狂的手段,难不成是那个所谓的暗杀组织做的?” 邋遢老头笑道:“正是。” 陈观棋扯了扯嘴角:“这与诛九族有何区别。” 邋遢老头起身道:“你以为梁荒创立这么一个组织是吃干饭的?上至古稀老翁,下至满月婴孩,但凡与帝王沾连血脉,一概格杀勿论,北秦皇室的手段,自古遗传到今,做事一向斩草除根,不留一丝余地。” 陈观棋内心怒不可遏,自古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这般泯灭人性的暗杀手段,人若不除,天必诛之。 邋遢老头似乎看出了陈观棋内心的波澜变化,笑着安抚道:“帝王之术便是如此,借大隋的人,斩大隋的君,自相残杀,就是老天爷瞧见这一幕,也不会把罪孽降在北秦的身上。” “大隋的人?”陈观棋敏锐问道。 “这支暗杀组织,便是梁荒多年来从大隋王朝内挑选出来的棋子,有些人为白,在不需要它们的时候,便行走明处,多数从商,为北秦监视天下一切的风吹草动。有些人为黑,潜藏暗处,需要时,提剑可杀人,不需要时,隐于市井,兴许路边随处可遇的一个叫花子,便是这支暗杀组织的一员。”邋遢老头无奈的说道。 “当真如此恐怖!”陈观棋被邋遢老头的这番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从简短的话里便能够切身体会到,这支效命于帝王的暗杀组织,其渗透和蛰伏能力究竟抵达了怎样恐怖的境界。 稍作缓和,陈观棋抬头看向齐府,困惑的问道:“可这一切和齐府又有何关系?” 邋遢老头随之看向齐府的牌匾:“因为现如今齐府的老太爷,正是这支暗杀组织的一员。” “什么!”陈观棋惊呼道。 “莫惊,如今北秦还暂时不需要这些人出面,它们目前的任务,只是藏匿自己,百年磨一剑,伺机而动。”邋遢老头淡然道。 “先生。” 这时,一位魁梧的男人从府内走来。 齐忘川紧随男人身后,邋遢老头盯着男人看了许久,内心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熟悉。 陈观棋亦在打量,一眼便知是一对亲父子,齐忘川的样貌,简直像是同这个男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先生光临府上,我等有失远迎,还望先生见谅。”男人作揖说道。 “无妨。”邋遢老头随意道。 男人看向陈观棋,客套笑道:“这便是先生之徒么?果然是少年君子,我儿忘川若得先生这般良师,我便也心安了。” 邋遢老头冷眼撇向这位齐家家主:“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变着法儿的说问岳学堂都是一群书呆子?” 男人故作愧疚道:“怎敢怎敢,忘川能拜师赵隋青先生,亦是心安。” “原来如此,我心污秽,误解家主的意思了。”邋遢老头抱拳表示歉意。 “先生言重了。”男人笑道。 “府内可有酒?”邋遢老头问道。 “齐府藏有美酒八盏,请先生一试。”男人恭请道。 “如此,甚好。”邋遢老头大步走入府内。 齐忘川与陈观棋相视一笑,亦是作揖,跟随邋遢老头和男人身后,步入府内。 府上院落不小,虎踞龙盘于云岳城最北,百门百户,结合齐家在云岳城乃至青州的名誉,亦称得上名门望族。 可邋遢老头的心思却不在齐府上下,这个个头不大的半截儿老头,看上去大摇大摆,此举实则是对身旁男人的试探。 齐家家主齐楷客,早些年在江湖上也是个足以镇的住局面的人物。江湖俗语:剑道不过齐,过齐即剑仙;这句话里的齐,说的便是如今走在邋遢老头身旁的齐楷客。 江湖腥风血雨,入之即死。可偏偏总有这么一部分人,因心向江湖之逍遥,便不管生死。齐楷客便是其一,手持剑谱第十二之名剑——良辰,可凭手中三尺剑,胜过一众剑道大宗师。 关于齐楷客,在江湖上还有这么一段潇洒故事。十四年前魔门入世,挑拨北境旧国以及大隋余孽,欲使北秦重陷分裂之境。后国师姬九霄、大昆仑剑仙、北境九御联合,将魔门教徒的阴谋彻底粉碎。魔门教徒贼心不死,于甲辰谷内,以魔身魔血,掀起魑魅血阵,企图将国师姬九霄等人困死阵中。若说天下侠气共计一石,单是北秦,便独占九斗。江湖众侠士闻言此讯,纷纷起势赶往甲辰谷。 此一战,天昏地暗。 剑起。 风云止。 剑落。 魔门殒。 不得不提齐楷客在这一战中的意气,卓绝潇洒,便凭满腔气血斩去一尊魔门长老的头颅,正是此战,手持良辰剑的齐楷客扬名四海天下,唯齐楷客一人而已。 魑魅血阵中,齐楷客一人一剑足矣,来去自如。“任他魔门教徒什么境,我齐楷客又有何惧?魔徒不过双手双膝,我亦如此,尔等不敢入阵,我齐楷客倒是反问魔门教徒一句,汝之阵,能否留我?”齐楷客话音落下,随之执剑去矣,剑起剑落,不见踪影,只见血溅三尺。 此等豪气,力挽北秦侠气三十年。 走入齐府正堂,邋遢老头落座,齐楷客同下人吩咐几句,八盏美酒便齐齐摆在了邋遢老头的面前。 拐李、钟离、洞宾、果老、国舅、湘子、采和、仙姑。 瞧见玉杯上的篆刻,邋遢老头端起“拐李”酒,轻轻嗅着,忽然笑道:“好一个形醉八仙酒,齐府珍藏,果真不是凡物。” 齐楷客微微露笑,得意道:“此八盏美酒的酿造之法,乃是族中长辈所留,还请先生一一品鉴,美酒赠先生,先生是赞是贬,晚辈亦不胜感激。” “是么?”邋遢老头说道。 “先生放心饮酒便是。”齐楷客作揖行礼道。 邋遢老头看着杯中美酒,短暂迟疑过后,终是未能抵挡住酒香的诱惑,仰头一口饮尽,神色陶醉,定是美酒入肚后得以内心满足。 陈观棋不觉美酒有趣,端起桌上用来迎客的茶水,浅尝一口,的确甘甜。 齐忘川站在齐楷客身后,微笑示人,看样子这个一心想着同陈观棋对弈一场的齐家少家主,该是很忌惮自己的父亲,像这般潇洒随意的少年,在齐楷客的面前,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自己内心的想法。 “好酒。”邋遢老头压住体内酒气,称赞道。 “有幸得先生赞赏一言,此酒便无愧存于世上。”齐楷客笑着说道。 邋遢老头玩弄着酒杯,看着相视而笑的齐楷客问道:“你有多少年未曾踏入江湖了?” 齐楷客一愣,显然不曾料到邋遢老头会这般询问。 邋遢老头见状补充道:“怎么?是不是以为此时的我应该会全心沉醉于美酒当中?” 齐楷客回过神来,稍作迟疑,便笑着说道:“不敢,晚辈已退隐市井多年,江湖厮杀不止,随时随地便会丢了性命,在逍遥四海和安享晚年之间,我还是选择后者。” “真的?”邋遢老头目光如剑。 “此乃晚辈心底之言。”齐楷客说道。 “看来昔年江湖中唯一以四境便踏入剑道宗师的齐楷客,早已死在了江湖风云当中,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齐楷客,其身份仅是齐家家主而已。”邋遢老头冷笑道。 “愧对先生。”齐楷客赔笑道。 “无妨,走了。”邋遢老头起身离去。 “美酒仍有七,先生真的不再饮么?”齐楷客劝阻道。 邋遢老头头也不回,潇洒说道:“我一介俗世之人,配不上八仙之酒,一杯拐李,即是我之荣幸,这份人情,日后定还。” 话音落下。 邋遢老头却忽然止步。 “徒儿,为何不走?” 陈观棋眨了眨眼,看向齐忘川,又扭头看去邋遢老头:“约定的对弈……” 邋遢老头不等陈观棋说完便开口打断:“日后对弈,也无伤大雅。” 陈观棋低头沉吟,少年最是在乎脸面,允诺的事情,怎可反悔。可邋遢老头出声催促,这令陈观棋不敢不从,别看平日里与邋遢老头不合,但师徒在外,陈观棋一向很重视师徒之别。 “齐兄,师命不敢违,我先行一步了。”陈观棋作揖道。 “观棋兄不必愧疚,随行便可。”齐忘川亦作揖还礼。 如此。 师徒齐肩出府。 “这个还你。”府外,邋遢老头随手一抛。 齐楷客瞳孔惊缩,抬手将齐忘川护在身后,随即对出一掌,恐怖的力道将抛来的酒杯震得粉碎。 邋遢老头闻声便知齐楷客这一掌是何等的力道,笑着打趣道:“好一个剑道宗师,不减当年呐。” 齐楷客平复内心惊慌:“先生玩笑了。” 邋遢老头并未回应,低头笑着摇了摇头,扫袖便走。 陈观棋随后。 ------------ 第七章 外乡人 “齐家主不是你的对手。”走在街上,陈观棋看向邋遢老头。 “江湖百年,有资格做为师对手之人,寥寥无几。”邋遢老头说道。 “你方才留手了。”陈观棋问道。 “难不成还要将这齐府掀个底朝天不成?”邋遢老头笑道。 陈观棋拿出发簪,抚摸说道:“你为何要出手试探齐家主?” 邋遢老头摆了摆手,走出齐府很远,这才偷摸从袖中拿出一盏美酒,肆意的酒香惹人陶醉。陈观棋见状撇嘴,内心无垢的少年哪里会看的惯邋遢老头顺手牵羊的本事,回过头朝地上吐一口口水,顺嘴骂上一句无耻。 “你懂个屁。”邋遢老头自然不在乎陈观棋的唾骂,浅浅抿一口美酒,惬意美好浮出心头。 “你还没有回答我,初次见面,到底为何要对齐家主出手?”陈观棋执意问道。 “好奇之心如此之大?”邋遢老头说道。 “快说!”陈观棋呵斥道。 邋遢老头无奈耸肩,说道:“我可没有对齐楷客出手。” 陈观棋冷哼道:“你以为我是瞎子么?” 邋遢老头陶醉美酒其中,笑道:“我的傻徒弟,眼见可不一定为实,我不过是略施内劲试探一二,也算不上出手。” 陈观棋说道:“我虽不涉武道,但关于齐楷客,我倒也听说过他的故事。方才在齐府里,他未出剑,你未起势,这般对比看来,倘若真的动起手,他败,占八成。” 邋遢老头眼睛一亮:“哟。” 陈观棋皱起眉头:“怎么?” 邋遢老头看着陈观棋发笑:“一个未曾接触过武道的少年,能从一招半式中便看出这些,你倒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你要教我武功?”陈观棋问道。 “若是当年没有同那个人立下约定,在听到你这番话后,或许我真的会教你一些傍身的剑术。只觉可惜啊,既有约定在前,我也无能为力。为师这一生什么事情都敢做,就是不敢毁约。”邋遢老头苦笑道。 “你可以偷偷教我。”陈观棋说道。 “君子行事岂能见不得光。”邋遢老头正色道。 陈观棋被邋遢老头这句话逗笑,打趣说道:“君子可不会偷人家的酒。” 邋遢老头自觉脸上发热,话锋一转,一本正经的说道:“即便你不入武道,为师也能护你一生平安无恙。江湖三百年一轮回,前者旧江湖时代,所谓堪比仙人的剑道之仙,还不是死的死,残的残。此等风云局势,我也不放心你孤身陷入诡谲天下。” 陈观棋不耐烦的敷衍一句,邋遢老头的这些话,这些年来,陈观棋不知听了多少遍,每当提及武道之时,邋遢老头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方设法打消陈观棋习武的兴趣,好似在邋遢老头的眼里,一旦陈观棋迈入武道,便会颠覆这天下一般。 邋遢老头无奈摊手,仰头饮尽美酒,意犹未尽之余,又想起了唯一一个喝酒不要钱的好地方。 “可想你师娘?”邋遢老头不要脸的说道。 “花姨可没有答应嫁给你。”陈观棋冷声说道。 “早晚的事。”邋遢老头拉起陈观棋的手,似是被野狗撵了一般,奔着别君茶铺一路跑去。 别君茶铺一如往常,只是这年关将至,来此饮酒品茶的江湖人少了些,三三两两落座皆是城里的熟面孔,生面孔不多,仅有一位,背着书篓,衣着朴素,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于窗边陈观棋常坐的位置,要了一碟花生米,二两闷酒,捧着一卷残破儒书,津津有味的读着。 锦上花依靠在门口,脸上微微挂着几分嫌弃。 大老远,便瞧见火急火燎的两道消瘦身影,这般心急的朝着别君茶铺奔来,满城除却邋遢老头和陈观棋,也再无第三个人。 “小花花!”邋遢老头招手朗声道。 锦上花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入茶铺,一个整日占便宜没够的穷酸叫花子,还指望锦上花多么待见? 陈观棋扶着墙喘着粗气:“花姨看见你就像是看见瘟神,难道书里说过君子遇到心爱之人的时候,都会变得不要脸吗?” 邋遢老头哪里顾得上跟陈观棋拌嘴,无头苍蝇般拱进茶铺里,果真是如进自己家门一般:“诸位,今日茶铺早些打烊,都早些回家吧。” “滚!”锦上花轻描淡写的骂道。 “别介,给个面子。”邋遢老头小声道。 “前脚一进门便开始嚷嚷,你可曾给我面子?”锦上花不满道。 茶铺内陷入寂静,茶客的目光齐齐落在了其貌不扬的邋遢老头的身上,若非今日来此多为城里百姓,皆知道邋遢老头的笔墨本事,如若换成闲时江湖人,怕是早已亮出了混饭吃的家伙。 邋遢老头见状,便凑到锦上花耳边,低声嘟囔了几句。 闻言,锦上花神色一变,从邋遢老头的眼神中,锦上花并未瞧见平日里那股不着调的劲头。 “抱歉诸位,今日茶铺的确有些私事,还望诸位见谅,改日,诸位来此品茶,多赠二两杏花酒,如何?”锦上花起身招呼道。 众人听了锦上花这番话,同为城里住户,自然也不会为难。其中多数,还是看中了锦上花说的那句“多赠二两杏花酒”,贪小便宜之心,人皆有之。 话音落下,茶铺内的茶客纷纷起身离去,有些不舍温好的美酒,便索性一口饮尽,各回各家,他日再来。 “别君茶铺的规矩,便是如此么?”忽然,窗边的读书人抬头说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但规矩亦是人定下的。”邋遢老头说道。 “难道说,别君茶铺的规矩定下之后,可以随时随地篡改?还是说,茶铺本无规矩,你二人出来的话,在瞬间就成为了所谓的规矩?”读书人问道。 看着读书人咄咄逼人的态度,锦上花顿时来了火气,邋遢老头眼神深邃,看向锦上花微微摇头,便打量起读书人。 儒道至简,寻常读书人最厌恶将彰显自身贵气的玩意儿装扮在身,江湖之大,读书人亦多,无非是捧一本古书,着一身素衣,行万里长路。 邋遢老头的目光落在眼前读书人的腰间,精美秀气的香囊,一般是姑娘家喜欢的饰品,邋遢老头难免有所疑惑,瞧这读书人言语间浮现的个性,一看便知是个喜好较真的倔人,似这般人,绝无半分爱美之心,也绝无可能是别家姑娘所赠予。 “别君茶铺,自有别君茶铺的规矩,江湖人来此,亦要遵守,如若不然,大可换家茶铺品茶饮酒,我等一概不理。”邋遢老头犯起浑说道。 读书人语气平稳:“听闻云岳城里有一位笔墨似海而滔滔不绝的邋遢先生,今日一见,倒真如江湖那般传言,只是先生一言,我尚有困惑之处,这别君茶铺,到底奉行何等规矩。” 邋遢老头大笑,很是自然的坐下,端起酒壶倒满一杯杏花酒,狂饮之后,将酒杯重重的磕在桌上:“总之一句话,老子的规矩,老子说了算!” 读书人听出了邋遢老头语气里的不屑,微微眯眼,含着笑意:“听先生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做云岳城里的地头蛇了?” “地头蛇不敢当,不过偶尔欺负欺负外乡人罢了。”邋遢老头冷声道。 “外乡人?”读书人一怔,问道,“先生所说的外乡人,便是在下了?” “聪明!”邋遢老头笑后猛地起身,顺势抓起木椅,朝着读书人扔去。 读书人不免心惊,看邋遢老头的弱不禁风的体态,说一句手无缚鸡之力也算不上过分,可木椅的力道,着实让读书人不得不对邋遢老头刮目相看。读书人身形鬼魅,侧身借力,堪堪避开袭来的木椅,转身而来,读书人稳住身形,不回首,只闻清脆声响,那木椅直袭茶铺角落,竟是一连砸碎了数口酒缸。 邋遢老头鼓掌笑道:“不错嘛。” 读书人神色愠怒,沉吟后又展笑:“先生以蛮力相待,在下以礼敬之。” 邋遢老头说道:“此等胸怀,我这徒弟可比不过你。” 读书人听话微微侧目,看向陈观棋,打量一番,便说道:“先生之徒,想来该是心有浩然正气,在下眼力短浅,却是看不出此少年的儒书气。” 邋遢老头看了一眼陈观棋,笑了笑:“他若是能养出儒书气,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看来,先生对自己的徒弟并不太满意。”读书人笑道。 “不瞒你说,的确有些不满意。”邋遢老头一副无所谓的口吻。 “哦?是么?”读书人笑里藏刀。 邋遢老头耸了耸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徒弟,似乎并未将这句话读懂,整日称我老鬼,这样的徒弟,糟透了。” 读书人笑意渐冷,缓缓看向陈观棋:“既如此,我便解了先生这个心结吧。” 邋遢老头故作诧异:“如何解?” “这般解!”读书人瞬间动身,一身素衣无风而起,冰冷的气息于茶铺里肆意蔓延,陈观棋胆战心惊,未经世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喘息间冷汗便渗透了衣衫,一抹银光悄然闪过,短剑已直逼陈观棋咽喉。 “妄造杀孽,可解不了。”邋遢老头瞬身陈观棋身前,双指便夹住了刺来的短剑。 读书人皱眉看去,邋遢老头处处透露游刃有余,嘴角带笑,很是轻蔑。无奈,剑已出哪还有收回的道理,读书人终知,自己远不是眼前这个瘦弱老头的对手,仅是这双指上的功夫,便可撼动千仞巨岳。 “先生为何阻拦?”读书人咬牙问道。 “我徒弟的命,我取得,你取不得。”邋遢老头说道。 “一个糟透了的徒弟,死便死了,何须这般计较!”读书人按耐不住心急。 “做徒弟的已经是糟透了,那么我这做师父的,定是无可救药。如今这个世道,我们师徒二人,本就是陷于泥泞无法自救,糟不糟透,本就无意义。”邋遢老头淡然道。 “好一个泥泞中人。”读书人大怒,抛弃了短剑,后掠而退,抓向腰间,甩出一条泛着金泽的软刃,“取一命无果,我便取一众命!” 邋遢老头自然不会被读书人三言两语乱了阵脚,负手而立:“此刻退去,我不伤你,” 读书人自傲道:“同先生一试,我自知不是对手,但先生一心二用,若想胜我,恐亦非易事。” “倘若你执意如此,我便不会胜你了。”邋遢老头说道。 “不会胜我?”读书人困惑。 邋遢老头眼神冷淡,缓缓吐出一句狂出青天的话:“是的,我不会胜你,但会杀你。” 读书人闻言,顿时大笑。 邋遢老头很是轻蔑,淡淡的说道:“怎么?不信?” 读书人侧目看一眼手里的软刃,狂妄的摇头。 邋遢老头一身儒道浩然气尽显无遗,姿态自然,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当真认为我不敢杀你? 还是说,老夫会惧怕你身后的伏羲堂?” ------------ 第八章 棋局尚有趣 前有旧江湖时代三百年,惊才绝艳,且论新江湖时代的开篇,大可追溯到周夫子同天论弈之后,即是北秦定国初期。 天道落子崩震乾坤,江湖武道气运从此一蹶不振,直至老仙山钓叟携昆仑、龙池、蓬莱、方丈、瀛洲五方仙福宝地气运散落孤寂人间,凭借冠绝天地的大手笔,挽救死寂江湖于颠覆之中。 邋遢老头自称前览史书一千载,后阅古籍五百年,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唯有此事陈观棋深信不疑。如今天下,无论是风云之中天骄辈出的江湖,还是藏龙卧虎拨弄天下乾坤的朝堂,了解旧江湖之人不过三五,彻底洞悉新江湖往事之人更是寥寥,但介于旧江湖和新江湖之间这段历史之人,除却天乾城里不谙世事、挥手便是以天下为棋局的国师姬九霄,便只有喜好吹嘘的邋遢老头了。 陈观棋尚且年幼时,邋遢老头曾这般说道:老仙山钓叟散尽五方仙福宝地气运后,于昆仑山巅悟道十载,一梦而去,见周夫子同天论弈,浩然气令天地垂首,何其潇洒;后梦秦楚之战,感叹北秦麒麟子之雄姿,梦中谱写道: “赳赳北秦军,铮铮儿郎骨。 黄沙裹尸骸,共赴黄泉路。 大纛惊风啸,血月映疆土。 秦魂还复来,笑楚无丈夫!” 如此大好春秋梦,老仙山钓叟终叹旧江湖是个混乱不堪的世道,选择亡一人挽半壁天下,独自承受天道劫数,将江湖武道境界清晰划分,开创“三层十二境”划分天下武夫。一层之下,即是堪堪踏入武道,体魄略强于寻常人,称之为武人。 武人分十品,一至三品为武徒,习天下入门拳法。四至七品为武生,习得不俗拳脚功夫。八至十品为武师,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可开馆授徒。 “三层十二境”即武夫。 第一层是为修心,意在“我心即道,淡泊自然。世事纷争,唯心不乱。修行路漫漫兮,恒无止境。心外无法,问心即问天地,万象如春。” 修心一层,细可分为四境:龙曜境、玄冥境、皓华境、灵台境。四境之间无太大差异,更进一步,则心境更为圆满。如齐家家主齐楷客、云岳城大城主,都可跻身此层境界。 第二层则为修气,人皆分先天之气与后天之气,天地大道皆有一气之存,修气之道,意在沟通天地乾坤。细分而来,有五境之别:浮沉境、惊鸿境、地灵境、沧溟境、扶摇境。五境之差,非修心一层可比,此层之境,一步一重天,一境之别,犹如蚍蜉望苍天。单凭近些年江湖的武榜评定,当世十大剑仙、帝居学宫的三席敬酒君子以及道门五大天师皆算得地灵境,昔年孤身赴蓬莱的独孤娑鹤,可入沧溟境。 直至这最后一层,邋遢老头并未对陈观棋提及,陈观棋曾经多次询问,邋遢老头对此只是叹息,毕竟这传闻中的境界,又岂是凡人所能洞悉。从百年前古籍中的蛛丝马迹中可知,踏入最后一层的境界,抬手便可引得天地共鸣,闻此,只需微微揣摩,便能有所发觉,这等骇人听闻的手笔,同天上神仙又有何异? 且看别君茶铺内,邋遢老头精神焕发,哪里有半分平日叫花子的模样,不紧不慢拾起柜台上的酒杯,低头瞧着微微皱眉,不过三五秒,随之而舒展。 锦上花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从读书人大论茶铺规矩,再到杀气肆意动身袭杀陈观棋,锦上花除却眼眸里的惊色,再无显露别样神情。只是当邋遢老头拾起酒杯的这一刻,锦上花的眼神里浮现起些许的厌恶,若非此刻的别君茶铺面临被掀了屋顶的危机,锦上花真想把邋遢老头踩在脚下,质问一句:老娘专用的酒杯你也敢动?! 陈观棋便无需多讲了,未经世事,此刻面临生死安危,定是六神无主,恨不得一泡尿将整条裤腿浸湿。 “老夫已经好久不曾如此畅快了。”邋遢老头又补充一句。 读书人如临大敌,面色狰狞道:“你怎知伏羲堂!” 邋遢老头何来畏惧,不过是自然轻松的说道:“老夫上知苍天一万里,下识归墟三千丈,区区一座惨遭北秦皇室束缚的伏羲堂,又岂能真的遮住老夫的眼?” 读书人被这句话激怒,想来该是邋遢老头嘴里的这一句“惨遭束缚”乱了心境,软刃铮鸣作响,渴望一战:“世人听我伏羲堂之名无不丧胆,你究竟是何等来历?” 邋遢老头怎会这般废话,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说道:“老夫自是仙境来。” 读书人当即大怒:“如此,我便亲手送仙人赴死!” 软刃瞬间刺来,伴随破风之势,读书人的这一剑倒是破了些许的浩然气,虽比不得齐家家主齐楷客,但也算是登堂入室,细数江湖习剑之人,读书人单凭此一剑,可入前二十。 邋遢老头潇洒冠绝,临危不惧,似是正等着软刃刺到自己脖颈前的一刻。 浩然意气。 儒道至圣不过如此。 剑如游蛇,喘息间距离邋遢老头脖颈不过三寸,读书人冷笑一声,自问在如此不便施展手脚的距离内,江湖中能避开此剑而不伤分毫之人,不过七八。 可事实恰恰相反,正当读书人沾沾自喜之时,邋遢老头双指擎天的功夫彻底的给读书人浇了一盆冷水。邋遢老头双指牢牢夹住软刃刃首,正巧三寸,易如反掌。 读书人行走江湖路,自然听说过邋遢老头所用这一武学。昔年周夫子同天论弈之时,后手云海落子,便是依靠此门武学的指力,来抵御落子后的巨大压力。 儒道千年,对弈修心,创武学《浩然擎龍》,传承千秋万世,供天下儒生修行。 “你是学宫之人!”读书人震惊。 “莫乱猜测。”邋遢老头笑道。 读书人心神彻底崩乱,连自己的剑术都忘的一干二净,动用蛮力艰难的挣脱开邋遢老头的束缚之后,挥动软刃索性在茶铺内胡乱砍一通。 邋遢老头见状无奈,起步行之,浩然气步步生莲:“修行之路在于坚守根基,耍小聪明,揠苗助长,可有违“三层十二境”的真谛。你已是灵台境,心境本该圆满,以你的天赋,即使根基薄弱,尚有几分希望能够迈入浮沉境,可惜啊,却在我三言两语之下便乱了心神,失了本心。” 读书人闻言,神色微变,沉思片刻,又冷冷的笑着将先前所说的话全部推倒:“仅是三言两语,便盖棺定论说我是伏羲堂之人?这若是朝堂之上,先生的这一张嘴,足以挑起天下大乱。” 邋遢老头淡然道:“倘若没有你腰间的香囊,我的确不会认出你是伏羲堂弟子的身份。” 读书人猛地看向腰间,并未发觉香囊。 “在这儿呢。”邋遢老头晃了晃手,一个精致香囊从指缝悬挂出,香味沁人心脾,其上绣着一朵十二瓣的荷花。 “不过是一个香囊。”读书人嘴硬道。 邋遢老头笑着说道:“是的,在世人眼里,这仅是一个香囊。可在我眼里,简单的香囊,由此便可看透你的身份。” 读书人铁了心的掩饰:“滑天下之大稽,书中说:颠倒生死者,不过儒生。我本不信这个道理,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先生一张嘴便为我塑造了一个伏羲堂弟子的身份,倒是谢过先生了,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身份,进了江湖,也能镇的住场,” 邋遢老头心如止水,淡淡的说道:“伏羲堂,八方先天位,一位一仙人。八仙下共有弟子一十六人,皆为昔年南境大隋王朝皇室之遗孤,武道天赋卓绝,其中一十四人,皆入了灵台境,乾位仙人之徒,更是少年天骄,二十岁入浮沉境,天下罕见。小子,这个故事如何?老夫再说说你的这个香囊,乍一看不过是寻常女子的饰品,但老夫的眼睛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无论你相信与否。伏羲堂坤位仙人,其传承之物,便是荷花。你虽第一次入江湖,但想必也或多或少的听说些许的江湖风云旧事,知晓这江湖人才辈出,于是将荷花绣在香囊之上,哪怕是被江湖人瞧见,你也好有借口掩饰,再不济可将自己说成那有龙阳之好的浪荡子。可惜啊,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也怪你们伏羲堂的规矩太多,做师父的,总是要求自己的徒弟带着自己的传承,不被看破才怪嘞。” 读书人满脸涨红,邋遢老头足以见得腹中笔墨之多,一针见血之余,还不忘狠狠的在伏羲堂的规矩之上泼了一盆狗血。 邋遢老头捋着胡须,眼里虽有笑意,却是冷的:“整个天下忍了十二年,老夫我倒是没有料到,最先按耐不住要杀人的,居然是伏羲堂。” 读书人目露凶光,自知继续隐瞒也无济于事:“我伏羲堂要杀人,可不会忍这么多年。” 邋遢老头听出了话外之意:“哦?难不成是有人出了大价钱?看样子这局棋老夫还是要斟酌些才好,如此有趣的对弈,可不能在老夫的手里落幕。” “对弈?”读书人狂妄大笑,“先生真是好雅兴,既然先生打开了棋局的天窗,我也就不妨说亮话了。不错,的确有人以‘七刀十四洞’、‘挑骨磨齿’之刑,来换取伏羲堂出手。前数十二年,伏羲堂为钱财杀人,可先生捧着这样一块烫手山芋在云岳城里固步自封太久,或许会不知道,伏羲堂如今,杀人的代价已不是钱财。” “哦?”邋遢老头一怔,当听到七刀十四洞、挑骨磨齿之时,一向对天下任何事都保持风轻云淡的邋遢老头,也不免皱眉吃惊。 “先生尽管猜测,这位雇主的身份,说句狂话,除却天上神仙和伏羲堂,再不会有第三者知晓。”读书人说道。 邋遢老头撇了撇嘴,随即摆出一副厌恶的脸色:“你从进门开始,似乎一直在说狂话。” 读书人当然不会动怒,论嘴皮子骂不过,论武力又打不过,倒不如让邋遢老头说上几句,总比动手来的要好,权当没听见便是。 邋遢老头继续说道:“伏羲堂啊,好一个伏羲堂,这局棋摆了十二年,终是来了第一位同我坐而对弈之人,论其是怎样的身份,老夫何惧?不瞒你说,小小后生,老夫很久没有杀人了,放眼江湖,我单以这个执棋人的身份,试问天下间,谁敢掀起风云?谁又敢拨弄乾坤?” ------------ 第九章 别来无恙 人生来便存在狂气、傲气,但二者皆会随着岁月而渐渐淡化,江湖着实广阔了些,以至于老一辈的狂气还未曾消散,少年的狂气便又将整座江湖充沛起来。 投身于江湖,的确是每个少年郎都十分向往的事情。今日面临杀机,陈观棋有几分的恐慌是不假,但这个少年却是自始至终不曾做一个抱头鼠窜的狼狈人,这是令邋遢老头欣慰的。第一次瞧见陈观棋时,邋遢老头便由心的觉着陈观棋与自己很像,骨子里的像。 这也是邋遢老头不惜豁上十二年,也要为陈观棋作局造势的原因之一。 “谁敢掀起风云,谁又敢拨弄乾坤?”仅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便震慑住了狂气冲天的读书人。邋遢老头的眼里,伏羲堂如何?蛰伏在江湖阴暗角落里的暗子又如何?踌躇十二年,一群乌合之众,有何实力能够颠倒邋遢老头的棋局。 读书人怕了,攥着软刃的手已经颤抖,额头的冷汗要比方才面临死亡的陈观棋还要多。 邋遢老头的话直抵心神,尽管这个不着调的半截儿老头,平日很喜欢作些捉弄人的小把戏,但在紧要关头,邋遢老头向来说到做到。 说杀人,就杀人。 说杀一千人,绝不杀九百。 此刻的读书人甚至没有了与邋遢老头对视的勇气,冥冥中觉着,邋遢老头的身上,有一种浓郁的气,似杀气、似血气、似狂气、似傲气。 邋遢老头也不废话,抓起酒壶,泼洒而去,酒水就这般在半空悬挂,仔细看去,一道纯净的儒气将酒水包裹。邋遢老头汇聚酒水于手心,左手随即探出双指,酒水骤然炸散,在锦上花和陈观棋的凝视下,渐渐化作九柄古剑。 “酒剑诀!”读书人大惊。 伏羲堂的前身早年间便以广纳天下武学而扬名,虽说北秦之后,伏羲堂以杀人而令整座江湖丧胆,但毕竟根基还在。读书人身为伏羲堂坤位仙人的弟子,怎会看不出邋遢老头所使用的是何等玄妙的武学。 邋遢老头微微笑道:“江湖剑道武学层出不穷,如今知晓酒剑诀的人可不多咯。昔年青酒剑仙同独孤娑鹤试剑,老夫正巧路过,便以一柱香的时间,偷学了几招,不知可否入的了当下伏羲堂的眼。” 读书人瞳孔惊缩。 酒剑诀乃是新江湖第一位成就剑仙之境的青酒剑仙李裴莲所创,至今已有百年。江湖剑传记载,昔年独孤娑鹤剑挑人间仙境之后,离去时巧遇顿悟山水剑意的李裴莲,二人心照不宣,齐齐出剑,霸道剑意碰上绵柔剑意,无胜亦无败。 至此。 青酒剑仙李裴莲退隐江湖。 剑道大宗师独孤娑鹤不再出剑。 后世之人猜测,昔年北秦剑道最强二人一战,倘若以剑意来看,独孤娑鹤悟剑十年挑覆蓬莱,青酒剑仙悟剑三年便敢孤身杀向藏龙卧虎的天乾城,该是青酒剑仙更胜一筹。可再看剑心之纯粹,向来多情而柔和的青酒剑仙,绝不会是剑断情路的剑道大宗师独孤娑鹤的对手。 一辈又一辈人,或许江湖就是这般无趣,苦心寻求一个答案上百年,一人退隐,一人收剑,皆不知生死,不知踪迹。 原本江湖绝迹的酒剑诀,在邋遢老头的手里施展而来,倒真有几分青酒剑仙的剑道真谛。 读书人宛如身入深渊,早知道陈观棋身边的邋遢老头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宗师高手,就是挨上伏羲堂一百零八透骨钉,读书人也不会跑来这里找死。 “后生,我只出六剑。”邋遢老头说道。 读书人回过神来,看着悬在邋遢老头手心里的九柄古剑,颤抖问道:“为何?” 邋遢老头沉声道:“以你的境界,六剑之后,便只剩下半条命,六剑之后,你定会死。” 读书人吞了口口水,说道:“先生难道不杀我?” 邋遢老头嘿嘿一笑,朝着读书人轻轻弹去一剑:“棋局刚刚开始,我若这个时候杀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我与你的师父也算是旧相识,多年不见,一声不吭的杀了她的徒弟,传出去老夫在江湖还有何脸面见人?” 玲珑袖珍的古剑瞬间袭来。 读书人左右无退路,咬牙挥起软刃,古剑同剑刃碰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读书人后退三步,虎口溢血。 邋遢老头笑而不语,随手再次弹出一柄古剑。 读书人硬着头皮去扛,却仍无半分对峙的希望,古剑力道极大,软刃崩碎。 仅此两剑,便破了读书人行走江湖杀人的家伙事,说是邋遢老头偷学来的酒剑诀,谁又会相信? “还有四剑。”邋遢老头提醒道。 “晚辈自会接着!”读书人运起内力,阴阳二气于掌心流转。 邋遢老头眯眼笑道:“道门的武学可不适合你。” 读书人豁然而笑:“请先生一试!” 邋遢老头起手便是两剑弹出,身为前辈,好好搓一搓后生的狂气,也在情理之中。 一剑碎阴,一剑破阳。 读书人口吐浊血,气息奄奄。 邋遢老头笑问道:“可还有力?” 读书人颤抖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爬起身来,抬手请道:“晚辈斗胆,请先生,再出两剑!” “可。” 邋遢老头一字吐出。 两剑随之而动! 剑出! 铮鸣如龙吟。 读书人还未来得及起手,古剑已然刺入身躯,一剑穿锁骨而过,一剑穿右侧胸膛而过,两剑如同琵琶锁,将读书人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嘶——”陈观棋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刻的读书人,鲜血将衣衫染的猩红,俨然一副骇人模样。 锦上花无动于衷,冷眼看着。 “六剑如何?”邋遢老头托着最后的三柄古剑。 “谢先生,赐剑。”读书人沙哑说道。 “还有三剑未出。”邋遢老头笑道。 读书人苦笑一声:“方才晚辈狂妄至极,还请先生见谅,倘若先生记恨,此三剑晚辈愿以命扛下。” 邋遢老头对此点点头:“倒是有那么一分你师父的骨气,我若是记恨一个后生,可就太丢脸啦,老夫最后两剑,已断去你一经一脉,算是你欲杀我徒儿的代价,回去告诉你师父,我一日不死,天下一日无人可伤陈观棋。” 话音落下,邋遢老头拂袖将古剑化作酒水。 读书人气力全无,猛地跪在地上,半晌过后这才站起身,抬起血淋淋的臂膀,不忘朝着邋遢老头作揖行礼。 离去。 血印两行。 陈观棋六神无主的盯着血迹纵横的墙壁,怔怔出神。 邋遢老头坐下饮酒,笑道:“怕了?” 陈观棋木讷回头看来,神色难掩恐惧。 邋遢老头叹了口气,看着酒杯,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徒儿,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去闯荡江湖么?喏,你瞧,这便是江湖。日复一日的杀人,是杀手的江湖;年复一年的读书,是儒生的江湖;没日没夜的诵经,是佛门的江湖;无时无刻修心望气,是道统的江湖;吃饱了没事干,是浪荡子的江湖。说打底,江湖啊,其实就是一盘棋,入了棋局,便是棋子,你没得改,也无法改。方才你也听见,以你为代价的棋局,如今已经开局,伏羲堂便是第一个棋子,今后会有更多人从暗处跳出来欲将你抹杀,徒儿啊,为师为你作局十二年,真心不想你去做他人手里的棋子。” “师父。” 陈观棋破天荒的道了句师父。 “嗯……嗯?”邋遢老头愣住。 陈观棋看向别君茶铺门口:“师父,是她。” 邋遢老头看去,只见茶铺门口,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正笑着打量三人。 陈观棋傻眼看着。 “谁啊?”邋遢老头问道。 “她啊!”陈观棋说道。 “她是谁?”邋遢老头又问。 “就是她啊!”陈观棋激动颤抖。 “啊?”邋遢老头困惑。 白衣姑娘走入茶铺,路过陈观棋身边,微微一笑,径直走向锦上花:“娘。” 邋遢老头一口老酒差点呛死:“啥玩意?!娘?!” 陈观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崩溃的说道:“花姨,您什么时候有这么一闺女啊?” 锦上花无视这不着调的师徒,浅笑抚摸着白衣姑娘的额头:“小别君,一晃七年,长大咯。” 本该是娘俩相见的美好场面,愣是被师徒二人渲染成了凄惨心伤。 陈观棋始终没有想到,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花姨,居然还有个闺女,关键花姨的闺女,还是自己喜欢的姑娘。至于邋遢老头,更是悲痛欲绝,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背着自己在外面有了个闺女,关键这个闺女,还是自己徒弟喜欢的姑娘。 “徒儿啊!”邋遢老头大哭。 “师父啊!”陈观棋哭的更狠。 邋遢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咱爷俩命咋这么苦啊!” 陈观棋愈发崩溃:“谁说不是啊!” 白衣姑娘见此一幕满眼好奇:“他们这是?” 锦上花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别搭理他们,两个人脑子都缺根弦。” 白衣姑娘听后捂嘴偷笑,一瞬间夺去落雪的大半风采,绝代佳人,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子。白衣姑娘忽然缓缓上前,蹲下身来,伸手轻轻的戳了戳陈观棋的肩膀:“陈观棋,别来无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