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一朝祸起,人亡家败 熙宁十八年的冬日是难得的暖冬,落雪的日子里,天光也还晴好,在国子监里头读书的世家子弟们三三两两散学登车,预备着从皇城内的东南角归家。 皇子们还未成年,则留在堂内候着各自母亲宫内的女使来迎。 日头西斜,落雪渐停,方才还如云聚积的车马此刻散得干净,只余下两驾车马孤零零地停在红墙根下。 眼见着到了要宫门落锁的时候,这两家的马车却还不动弹。 在国子监内伏侍的小黄门担心这两家的小郎君过了时辰还未出宫,到时坏了规矩要连累他们受罚,便探出脑袋去打量那两驾马车外头悬着的牙牌。 “得了……今儿这顿罚咱们谁都逃不脱,那是集英殿岑、唐两位大学士的郎君,莫说是宫门落锁还未离宫,便是留宿一夜,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众内侍霎时间愁云惨雾一片。 集英殿学士统共五位,其中以岑、唐两位最得帝心,暗中有小宰执之称,且如今那位同章平事年岁已高,眼见着致仕就在这两年内,到时空出的位置,也在岑、唐二位中抉出。 这二位的郎君如今在国子监内同皇子进学伴读,也是陛下看重。 “去看看今儿是什么事绊住两家贵人的脚。”为首的青琐郎挥挥手示意方才去探牙牌的小黄门再跑一趟腿。 不过盏茶时间,那小黄门便钻回屋内,愤愤道:“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又是楚祭酒家那妓生子不老实,不肯顺着东宫意思驯服,这会儿岑家那位小郎君为护着他,僵持不下,才耽搁了时辰。” 青琐郎摆摆手将人打发,亲自站起身来预备着去请那位一心修书,不大管事的楚祭酒出面。 东宫太子乃皇后嫡出,性子向来有些跋扈,往日里读书时略有不顺,打骂他们这些火者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两年前那位楚祭酒家的妓生子入学,太子便转了风向。 谁知他脚刚迈出门槛,那头学堂便走出个清风明月般的小郎君,后头还跟着个形容狼狈的孩子,再往后看,又有个面带怒容的小公子大步奔出。 这青琐郎定睛一看:清风明月的是岑家的公子,一瘸一拐形容狼狈的,是楚家那位妓生子,面带怒容的,则是唐小郎君。 还真是不相称。 青琐郎暗自嘀咕一句,快步上前,呵腰赔笑道:“小郎君,可要奴引路出宫?” “有劳中贵人。”岑小郎君笑吟吟地道谢,又伸手握住身后那沾满泥土的衣袖往前一带,“我与楚家的世兄一道出宫,今日若是蒋公问起来,中贵人替我告罪,小子胡闹,倒劳累诸位了。” “虚情假意。”唐棣轻哼一声,一阵风似得从几人身边卷过。 青琐郎得了岑小郎君的承诺,脸上笑容更诚:“小郎君心善,算不得什么大事,眼见着宫门要落锁,奴亲自为小郎君引路。” 岑小郎君又道了声谢,带着楚怀玉登车。 楚祭酒常住国子监不归家,但楚家宅邸与岑家却离得不远,甚至比岑家离皇城还近些,一来是楚家乃是前朝至今的书香世家,底蕴深厚,二来是岑家出身不高,纵使如今得了圣恩,比楚家这等老派的勋贵门第还是差了些底蕴。 故而在半道,岑家的车马便将人放下,临走前,岑小郎君打起帘子,对着楚怀玉开口道:“过几日父亲讲书,我派人来请你。” 在边上神情不忿的几个楚府管家俱是神情一肃:攀上岑家府邸,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楚怀玉心知肚明,正待道谢,那帘子却已然放下,马车径直从楚府门前离去。 “方二,早些回府,别耽搁了时辰。” 岑明霜轻声吩咐车夫。 车帘被撂下后,方才还恭顺的方二低低啐了一句不守妇道,才慢悠悠重新挥动马鞭。 岑明霜对此一无所知。 “娘子当真是胡闹,扮作郎君入国子监也就罢了,好端端地管那些闲事做什么?” 从楚家离去,车厢内只剩岑家主仆三人,容长脸的丫鬟才开口,语调颇为幽怨:“况且您还带着那方二,他原先因夜间吃酒赌钱输了银两,要贩卖女儿,受过您的罚,本就不是个妥当人,又何必带上他。” 岑明霜懒懒歪在坐垫上:“兄长跟着二舅舅外出走商,他不爱进国子监读书,我却喜欢的不得了,再者,他周维桢堂堂东宫太子,肆意凌辱臣子,又是什么好做派?至于方二,不亲眼盯着,还不知他什么时候又要拖了他闺女去找人牙子。” “算算时候,还有几日,舅舅与兄长也该回来了?” “今日应当就在府中,等娘子您归家,便能见得大郎君与舅老爷了,只是您说话仔细些,万不可再当着主君的面说太子不是,免得主君动怒,到时便是大娘子出面,也拦不住那顿板子。” 红菱苦口婆心,岑明霜却撇撇嘴。 阿爹亦是不喜东宫那等骄横跋扈的做派,只是防着祸从口出,上回才结结实实给了她一顿教训,否则原先官家同阿爹商议给太子当师傅的时候,阿爹为何不肯? 岑明霜自顾自从车内书阁翻捡出一本《水经注》翻阅,不多时便全神贯注。 见她如此,红菱也只好叹息。 马车却骤然顿住,反应不及的岑明霜与红菱俱是歪倒,坐在一侧奉茶的白露亦是形容狼狈,红菱性急,当即便挑开帘子:“莽莽撞撞的做什么?也不怕伤着主子?若是这般冒失,回府便……” “红菱姐姐!” 白露脸色苍白地拦住红菱,她伸出手,颤抖着指向烧红半边晴空的火焰:“……那处起火的,是不是咱们府上?” 红菱不敢置信地抬头,霎时间也白了一张脸,她颤颤回头,看向身后亦是看见此景的岑明霜。 那张原本顾盼神飞的双眼此刻倒映着妖冶而起的冲天赤色,霎那间烧干眼底清光。 “回府。”岑明霜心底亦有判断,但有些事不亲眼看见,终究难以死心,她扶着车门,一字一顿,“若当真出事,便往大舅舅那处去!” 她说完这些话,便像是用尽全身气力,软倒在车厢之内,红菱匆匆掩门,车马却未有动作。 “娘子,如今府邸出了事,咱们不如先往樊明楼住下,离得近又有名气,就算有人惦记着要对您下手,只怕也不好动手。” 赶车的方二在车外开口,嗓音隔着车厢,听着有几分阴恻。 红菱与白露俱是仓皇失神,往日里主子一字一句,赶车的奴仆俱当金科玉律般供着,眼下府中出事,主君还未知如何,这赶车的方二就生出异心了! 樊明楼虽好,却与那十里脂粉的玉带河离得近,河上便是卖笑画舫。 如今马车被方二掌控,她们三人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是当真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两人自幼养在岑府内,到底未曾见过世面,一时间,惴惴不安。 “娘子,如今主君出了事,您一个女娃子到底不便,不如听小人的,快快去那樊明楼住着,舅老爷那处有什么风声,小人也会通禀。” 方二久久不见车内回应,当即便要登车去掀开软帘:“时候不等人,既然娘子做不出决定,那只好由我斗胆来请娘子下车,到时若是有什么闪失传出去,坏了您的名声,还请娘子勿怪。” 他口称尊敬,神情却愈发得意兴奋,那双从未抚过锦缎的手,径直向软帘探去。 ------------ 第二章:斩草除根,掩盖身份 他才撂开软帘,迎面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这耳光打得他措手不及,当场就从车辕上摔了下去。 红菱撑起软帘,居高临下斥责道:“主子的意思什么时候轮得上你多嘴多舌?且不说如今只是走水,当家做主的主君未必有事,便是真真出了大事,舅老爷那处自然也会看顾主子,轮得着你一个奴才做主?” 方二见她脸色虽还苍白,神情却又是往日那股颐指气使的做派,心底不免先虚三分。 他本就仗着车上都是女子,突遭惊变必然慌乱,加之原先女主子罚他害他丢了脸面,如今正是寻仇的好时候,才大着胆子算计主子,谁知事到如今乱成这般,那小娘皮竟还如此冷静,忍不住生了怯意:“主子既拿下章程,小的这便照办。” 红菱冷哼一声:“若是再自作主张不老实,仔细你的皮!” 她自顾自摔了软帘,方才顿住的车马又缓缓行动起来。 红菱才摔下软帘子,便瘫坐在车厢内。 岑明霜搂着她肩颈,低声安抚道:“如今暂且震慑敲打了方二,他知晓我这个主子兴许还有主意与手段,自然会畏惧,红菱,你做的很好。” “……娘子,咱们当真能好好活下去么?” 红菱忍不住带了泣音,岑明霜握住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她语调沉稳,在安抚红菱,似也在安抚自己:“我们必然能好生活下去!” 待到半盏茶后,马车稳稳停得妥当,岑明霜虽心如火烧,巴不得当即插上翅膀飞出车厢,却又怕那方二看出端倪,只好扮作稳重,缓缓掀开帘子下车。 只是她才看清眼前光景,便脚下一软,若非有红菱搀扶,险些要跌倒在地。 往日里辉煌璀璨的岑府此刻已是焦土,火光仍炽。 她堪堪站稳,便觉察到左侧投来的目光。 是方二。 眼下内有奸仆,外有家难。 岑明霜勉力打起精神,打发红菱去问如今情况,红菱片刻后转圜回来:“问过军巡铺的兵卒,火是从咱们府中自个儿烧起来的,主君……” 她有些顾虑地看了眼仍在一侧虎视眈眈的方二,压低嗓音踯躅道:“主君与大娘子未能逃出,至于舅老爷与大郎君……眼下正在一侧歇息,郎君恐是伤着容貌,管事的那几家人口,未有脱逃……” 一阵催心裂肝的剧痛从五脏六腑内奔涌,岑明霜脸色更白,摇摇欲坠,喉间更是涌上一股腥甜,红菱与白露眼见不好,连忙伸手要搀,却被岑明霜拂开。 “此事是人暗中筹谋,只怕早对岑家图谋不轨。” “娘子以为,是谁……?” 岑明霜心乱如麻,一时间也难对凶手有所揣测。 她强行站稳,将方二招了过来。 方二方才虽未曾听见主仆三人言语,但窥得红菱白露神情,便也有所揣测,此刻便觉所求之事又有把握,眼巴巴地凑近:“主子有什么吩咐?” “如今的形式你也知晓,父亲眼下在军巡铺所设的营棚休憩,受伤不轻,至于杜伯几个贴心可靠的家中老人亦是伤得不轻,红菱与白露又是女子,不便走动,只能靠着你行动一番,这物件送去荀家,请荀伯父走一趟,主持大局。” 她自袖内取出一枚玉蝉递交:“这是两家信物,你莫要遗失。” 方二心头一紧。 原先还当这些个小娘们无依无靠,那位舅老爷家又有个极不待见她们的河东狮,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娘皮落到自己手里,势必任由自己摆弄,倒忘了,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还与折冲都尉荀恪有婚约在身! 他咬了咬嘴唇,满心不愿,却还得伸手接过玉蝉,信誓旦旦道:“小的必定把差事办的漂亮妥当,主子只管瞧好!” 岑明霜没接话,目送方二快步离去,她默然将沾着猩红唇脂的手指拢回。 阿爹与荀家伯父曾有过命的交情,玉蝉不只是定婚信物,更是求救物件, 蝉如见红,送蝉者杀。 兄长毁容,便再不能行走在人前,好在知道她与兄长换了身份的人只有红菱白露并方二三人。 红菱白露是自幼与她一道长大的,自不会胡乱说话,但方二已生异心,断断留不得! 岑明霜从满心哀恸中勉强理清思绪,她回过头,最后看了眼已成焦土的岑府,跪在废墟之前,沉沉三叩首,喉咙处的腥甜再遏制不住,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昏厥过去。 …… “阿爹!” 岑明霜浑身冷汗惊坐而起,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手指攥紧衣襟,急促喘息:“红菱,我要去见阿爹!” 她匆匆就要下榻,却被伏侍在床边的红菱按住手掌。 “娘子,此地是青松精舍,主君与大娘子已然仙逝、您……” 话未说完,她便啜泣起来,岑明霜怔怔握着红菱的手,有些呆滞地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 ……是了,那不是噩梦,一夕之间,她已失了双亲。 岑明霜一时间悲从中来,却落不下一滴泪,只是徒劳无功地无声嘶吼,连哭泣的声音都被莫大哀痛吞噬,她伏在榻上,目眦欲裂。 烛火轻轻摇曳,白露与红菱轻微的啜泣声也未曾断绝,许久后,岑明霜才微微冷静下来,她看向红菱:“方二如今……?” “他的尸首在巷尾被人察觉,是被人从下至上割了喉咙,玉蝉虽不翼而飞,但荀家两位已然过来,只是还不曾让他们知晓如今您与郎君换了身份的事。”红菱擦干泪痕,嗓音仍有哽咽,“只是不知是谁对方二下的手。” “我朝身有残缺、面容不美者不能入仕,如今阿兄伤了脸,断不能再入朝堂,想要查清此事,唯有我替阿兄为官,如今府内知晓此事的人尽丧火场,你们二人自幼跟着我,自是放心,唯有方二……不得不死,他如今死的干净,倒也免了荀家从他口中探听消息的可能,是好事。”岑明霜抿紧双唇,“大舅舅那边可有消息?如今荀家对婚事又是什么态度?” 白露上前一步,哀戚道:“舅太太那处虽未曾立时拒绝,却推说明日来亲自与您商榷,至于荀家……荀大郎君略站了站,便被荀家那位大娘子叫回府中,听闻他家表姑娘正在府上做客,只怕是……” 她有些小心地窥伺着岑明霜的神情,却不见她脸上又任何伤心神色,反倒是松了口气:“这也好,我若是要顶替阿兄入朝,自不能嫁人,荀家断了婚约,正合我意。” 红菱有些悲戚。 原先自家小娘子姻缘美满,父母慈爱,一朝之间却连以真面目示人都不能。 当真是天差地别。 她一时间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岑明霜却又要下床:“阿兄与二舅舅如今身在何处?此事还需与阿兄商榷,再探探二舅舅的口风才是要紧。” 岑明霜双足尚未落地,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一时间,红菱与白露俱是紧张起来。 岑家如今好似风中残烛,随时有倾覆之危,眼下有人夤夜拜访,不知是人是鬼? ------------ 第三章:求您收下我 岑明霜将二人安抚后示意两个丫鬟伏侍着她束胸打扮,她与自家兄长本就是生得极相似的一对龙凤胎,仔细描过眉眼,便与岑明城一般无二。 万事打点妥当,岑明霜方开口:“不知足下是谁?夤夜来访,有失妥当吧?” “……楚家怀玉,夤夜前来,冒犯郎君了。”门外人像是才学说话的稚子,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岑明霜今日遽然逢变,神思疲惫,听得对方自报家门,好生回想了片刻才想起门外人的身份,想到今日将对方留在楚府门前时那些管家轻蔑神色,她不免有些担忧:“红菱,去请楚郎君进门来。” 楚怀玉在楚家处境如何,她有所耳闻,如今这人趁夜而出,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然而门扉洞开,走入内室的小郎君却出乎岑明霜预料。 眼前人虽衣衫破旧,衣摆及袖口处沾了泥土,脸上有几道脏污,却未曾有受了责打的痕迹。 只是他那双过分瘦消的手上,还在向下滴落鲜血。 “……你,如何出来?”她略略坐直了身躯,“我家今日逢灾,你若是想来寻我兑今日之诺,只怕是要落空……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颇为愧疚,楚怀玉却比她更慌张:“不,不是!我听说您家有人伤了身子,又死了不少奴仆,眼下正是缺人手差遣的时候……我来是报恩的。” 看着才十一二岁的小郎君语调渐低,那双还沾着泥土的手颇为不安地摆弄着破旧衣摆:“……入夜叩门是我不对,只是、只是原先没人教过我这些规矩,但是我可以学,岑郎君,我不是明知故犯,求您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岑明霜看待眼前人的目光不觉认真了些。 “你到底是楚祭酒的骨血,如今却来投我,说要为我驱策,楚祭酒那处若是不满,我岑家担待不起,还请楚郎君归去。” “楚大人并未将我视若亲子,便是祖母与主母,也将我当做族内污点,若是岑郎君为他们解决了我这妓生子,只怕还能博得楚家几分情意,况且、况且……”楚怀玉跪在地上膝行几步,他仰起脑袋殷切看向岑明霜。 岑明霜这才发觉,眼前人有一双极美的似狐双眼。 灯火在那双眼底摇曳生晕,令人目眩神迷。 “况且岑小郎君要避祸,也并非没有法子,您若是愿意代父收徒,对外宣扬是楚家所求,一来楚家能一洗原先待我苛刻之名,楚家自然会允,二来也能了断楚家心病,自此后我不归楚家,也不必碍眼,他们会愿意的。” 岑明霜微微垂眼,似是仍旧不为所动。 楚怀玉那双眼霎时间积蓄水雾,他抿了抿嘴巴,视死如归般挽起残破衣袖。 “啊…!” 立在一侧伏侍的红菱与白露双双掩口惊呼。 岑明霜亦是不忍地将目光挪开。 骨瘦如柴的手臂上俱是伤痕,处处交叠,犹如绞杀游鱼的网。 “求岑小郎君,救我一命。” 楚怀玉叩首,额头撞上青砖的沉闷声响令岑明霜心尖发颤。 她视线垂落,看见过分宽大的衣领下满是伤痕的脖颈,像是即将破碎的瓷器上横生的裂痕。 眼前人肩胛处,甚至还有一道血肉模糊的新伤,也不知是谁下的狠手。 楚怀玉在她眼前,将那双占满鲜血的手艰难摊开。 岑明霜看见,那双手上有深可见骨的痕迹,像是死死攥紧某种利器后留下的伤痕。 若是不能及时处置,这双手与他的前程,只怕是要废了…… 她颇为不忍地闭上眼:“红菱,带楚小郎君去梳洗更衣,日后他算是父亲闭门弟子,与我师出同门,便当作是我的师弟。” “精舍侧院还空着,你们去与店家说,收拾出来给楚郎君住。” 红菱称是,楚怀玉起身时,泪水决堤。 “熄灯歇息吧,等红菱回来,你与她都不必守夜,明日还有硬仗。” 待到楚怀玉离去后,岑明霜疲态尽显地挥挥手。 白露服侍着她躺好,吹熄烛火。 室内骤然昏暗下去,只有月光如泻,蜿蜒在床前,犹如一汪湖泊。 此刻四下无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声,终于低低在内室萦绕。 “明城啊,倒也不是做舅母的不肯容人,只是你家滴露表妹再过半月就要成亲,你跟明霜都是身上戴孝的人,住进去只怕冲撞。” 次日五更时,岑明霜便与自家那位大舅母坐在一处,唐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存在的泪,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岑明霜身上临时采买来的孝服:“明霜如今虽伤到了脸,但荀家还未曾退亲,他家主君也受过你家恩情,不如你们去荀家借宿,横竖明霜是她家未过门的媳妇。” “大舅母这话说得便有些不妥当了。”岑明霜淡淡道,“明霜如今还未过门,就是在室女子,名声最为重要,如今爹娘虽逝,但她还有我这个长兄,总归也有个能做主的人,听闻滴露表妹相看的人家亦是文臣清流,最看重名声。” “如今我与明霜母舅还在,便要去荀家借宿,知道的说是为避讳着滴露妹妹的亲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舅母刻薄,到时候坏了滴露妹妹的名声,只怕不美,舅母以为呢?” 岑明霜看向唐氏,笑意仍旧温和:“况且我朝举子守孝只需一年,明年三月便能科举,汪流阿弟往日里也与我一道读书,我的课业如何,舅母是知晓的,待到登科中举,官家分下宅邸,自会报答舅母照料之恩,滴露妹妹多个当官的兄长,也是好事。” 唐氏神情有些犹豫。 岑明霜撂下此话便不再催促,只是端起茶盏吃茶。 阿兄伤得不轻,势必要先寻一个妥当之地养伤。 若非荀家有意退亲,不能沾染,她势必不会为难自己那位惧内的大舅舅。 “也罢,只是如今你家舅舅俸禄微薄,为你滴露妹妹与汪流阿弟备下嫁娶钱财后,便捉襟见肘,你也得体谅一二。” 岑明霜听唐氏松口,便也松了一口气:“舅母放心,阿爹原先在各大银号内存有钱财,我们兄妹吃穿,一应自费,便不劳舅舅舅母多费心。” 唐氏脸色有些难看。 她本意是想自己这个外甥机灵些,住着她家的屋子多少给些租金,也好让她为汪流多填几件好物件,谁知竟落了空。 唐氏未能如意,当下也不多留,只撂下一句好生休养,便领着女使与长随匆匆出门而去。 “红菱,派人去采买打点几件好瓷器,咱们还得去桐花胡同走一遭。”送走唐氏,岑明霜又预备着出门。 冷静一夜,于岑家之事上,她已有揣测,至于如何,还得看此番出行的结局。 她要去见见如今与天子最亲密的内官,探问前程,若是对方接下她的示好,岑家之祸便非上意,若是被拒绝…… 岑明霜抬眼远远看向檐外青天。 ------------ 第四章:绝境逢生的圣旨 租来的马车稳当停在桐花胡同前,岑明霜领着红菱与白露二人下车。 “你们在胡同口候着,我自己入内即可。”岑明霜开口道。 红菱有些担忧:“郎君,不如还是我们陪着您进去,也妥当些。” “此番来不过是尽尽心意,你们不必跟随。”岑明霜摆摆手,将两人留在此地。 本朝天子宠信宦官,其中以司礼监禀笔太监贾珍照为首,自成党派,臣工行走朝堂探听风声,少不得向这些宦官送礼来往,自家阿爹亦未能免俗。 而这桐花胡同里住着的,便是贾珍照的师傅胡荣锡,虽说已离宫养老多年,但与贾珍照情分匪浅,自家阿爹还未发迹时,也曾来此处送礼。 岑明霜垂下眼帘,盖住有些发酸的双眼。 而胡荣锡嗜瓷一事,还是阿爹亲自告知她与兄长。 按理说,她本不该知晓这些官场辛密,但阿爹自幼将她与阿兄一般无二的养大。 曾说如有机会,当令女子入仕。 只是未能等到那天…… 岑明霜匆匆闭眼,以免垂泪。 斯人已逝,她如今伤怀亦是无用,唯有查清真凶,才能宽慰阿爹在天之灵。 她收敛心绪,待走到胡同最深处那户人家时,已然面色如常。 三下叩门声过,有些老旧的木门向内打开。 木门虽旧,前来开门的仆役却锦绣在身,三角眼倨傲地扫了一眼立在台矶下的岑明霜:“你是谁家小子,戴孝叩门,难不成有意寻我家主人晦气?” 岑明霜不急不恼,将一对银锞子奉上:“小子姓岑,昨日父母新丧戴孝,并非有意冲撞,还请您老人家转圜一二,替我求见胡爷爷,就说岑家小子求见。” “既是个懂规矩的,拜礼呢?” 仆役收起银锞子掂了掂分量,冲着岑明霜摊开手,岑明霜当即将手中瓷器奉上,那仆役撂下一句等着,便掩上门,转进内院去。 岑明霜立在门外桐花树下,树荫极凉,时有风过,便有冷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雪花细细密密地堆积在肩头,她却好似一尊雕像,不曾有片刻挪动。 “我家爷爷说了,您是有福之人,自然有您的好消息,只管回吧。” 时过正午,那扇门终于被打开,仆役颇有些前倨后恭的意味小步跑下台矶,双手向岑明霜奉上一对瓷兔:“爷爷说那位心里头也恨着,您的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岑明霜努力从已经被冻僵的脸颊上挤出一点笑容,又从袖内取出些碎银递过去:“冬日天寒,这些小东西您留着吃酒暖身。” 那仆役满脸堆笑,收了银子,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胡同。 红菱与白露撑着伞,见着岑明霜发丝尽白,肩头堆雪的模样,俱是红了眼圈,两人急忙将岑明霜带上马车赶回精舍。 “我没什么大事,只是站的久了些。”精舍内,岑明霜把自己泡在热水内,眉眼舒缓,“况且今日得了好消息。” 她细细将胡荣锡的话说来,又道:“我本以为是官家猜忌,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且如今我或许不必候着科举,只消等宫中下旨。” “夺情入仕,倒也省了科举时掩盖身份的功夫。” 红菱不说话,只是抿着嘴不住帮岑明霜揉搓肌肤活血驱寒,但泪珠却止不住的往下掉,她到底没能忍住,一把丢开帕子呜咽出声:“娘子体寒,经不得凉,若是主君与大娘子还在,怎要在那风口处站了一两个时辰?眼下连个好一些的大夫都……” “此一时,彼一时,红菱。”岑明霜伸出手拍了拍自己随身伏侍多年的这位大丫鬟的肩头,“日后你家姑娘还要入阁拜相,你想想,从古至今未曾有人做到的事,日后说不准我就能做成,岂不是这世上最好的?” 她语调轻松,仿佛当真是什么不要紧的事,但受冻过的躯体纵使泡在热水中,也仍旧微凉。 “岑郎君,此刻可方便?” 楚怀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岑明霜使了眼色,白露匆匆向外走,不多时便端着一碗姜汤转回:“楚小郎君听说您回来时身上落了雪,特地熬了姜汤。” 姜汤的辛辣气在并不算宽敞的内室里攻城掠地,竟也添了些许暖意。 岑明霜却只是摆摆手,面露苦色:“我向来不爱吃这些,白露,你去替我向楚小郎君道谢,就说谢了他的心意,汤我也吃了,不要伤了他的心。” “若是他问起汤碗,你就告诉他,他留在我身边是为着进学读书考科举的,不是让他做这些事的。” 白露道声是,带着空托盘去回话,楚怀玉问起汤碗时,她笑道:“我家郎君说,留下您是为着进学读书,日后考科举,不是让您做这些事当下人的。” 她含笑看着眼前拾掇清楚后仍旧瘦的脱相,只有一双眼格外漂亮的小郎君,将托盘递过去,自作主张添了一句:“我家郎君身边并不缺伺候的人。” 楚怀玉垂下眼,接过托盘也未曾说什么,低着脑袋向如今他自己的住所走,走到门前还未入屋,便听得前头一阵喧哗。 他扭过头,看见象征着天家的杏黄旗帜浩浩荡荡地在空中飘荡。 岑明霜匆匆拾掇好自己,领旨谢恩后吩咐红菱白露:“给贾中贵人奉茶。” 贾珍照今年四十,生得面圆体宽,一派福相,此刻笑眯眯地摆手,愈发像弥勒佛:“咱家在宫里头还有要紧事,吃不上小岑大人这口茶,不过这宣旨的差事本轮不上,咱家忍不住想看看师父口中夸赞的小郎君生得什么样,这才跑这一趟,如今人也看过,便不多留了。” 岑明霜警醒。 这是在提醒她要记胡荣锡的恩。 “胡老大人的恩情,小子铭记,此番得了提点,浙西路多好瓷好茶,日后归京自有小子孝顺的道理。” 贾珍照见眼前人上道,笑意更深,又客套几句,便领着人离去。 岑明霜吩咐红菱白露将那卷圣旨收好,转头就看见瘦小一道人影。 楚怀玉望着岑明霜,脸色颇为惨白。 ------------ 第五章:依依不舍的他 “……岑郎君当真要去浙西路?”楚怀玉脸色煞白,眼圈却红得厉害,语调带着泣音,颇为可怜。 岑明霜收拾东西的动作略微一顿:“官家给了旨意,待守孝三月后便夺情起复,往浙西路当差,暂且做个提刑干办,快则一年,慢则三年,也就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她顿了顿,似也觉得自己将人收下却又匆匆要离京颇为不妥,又安抚道:“你的学业不必担忧,明霜也能教导一二,我在离京前也会为你打点妥当,你底子弱,再过几年下场才是好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年解试,若是你学得好,先试试手也可,但莫要参与太学试,楚祭酒不管闲事,几位讲经博士只怕不会愿意递你的名字上去。” 楚清河抬眼,眼底积蓄水雾,日光斜照,那双眼便犹如琥珀般澄澈,透出一股子几乎可称为媚态的风流。 岑明霜那股风流晃了眼,心虚又歉疚地挪开目光。 到底是自己将人领回家又不负责。 “……我知道了,岑小郎君在外,也要多多看顾自己,莫要受了旁人歪缠。”楚清河见她不为所动,只得黯然垂眼,低声嘱咐。 岑明霜直了直腰杆:“自然,我会早些归来,你既投了我,我也理应负责。” 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味。 此话为何听着像是负心汉承诺远游不偷腥?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想,楚清河便破涕为笑,那双眼敛起晴好日光,顾盼生辉:“嗯,那我必然好好等着岑郎君归来,到时也必定不负岑郎君恩情。” 岑明霜不免晃神。 …… 岑明霜等人当天下午便搬到她舅父府邸,彼时岑明城与二舅舅都尚在昏迷中,岑明霜主仆三人便不欲与唐氏歪缠,然而唐氏却喜气洋洋地领着自己一对儿女来拜会。 “汪流、滴露,快来给你们明城阿兄道喜,到底是少年有为,过一阵便要外派当官了。”唐氏拉着滴露的手往前凑。 岑明霜凉凉看了眼眼前三人身上的衣裳,淡淡开口道:“阿爹阿娘新丧,舅母倒是穿得喜庆。” 唐氏笑容一僵,找补道:“这不是你滴露妹妹好事将近,加上你又得了圣上青眼,是舅母糊涂,唉,也怪你汪流阿弟,始终没个正经功名,来来往往的人情也不会提醒一句,你如今得了官职,日后可要多多提点啊?” “他未必要我提点。”岑明霜道,“尚未得功名,在舅母心中便能提点人情,想必是极有本事的,我一个小小提刑干办,又甚本事能帮衬阿弟?” 她原先念着寄人篱下,总忍唐氏三分,但如今她将去浙西路,且浙西路的提刑公事使将要升迁,她有机会往上爬,若是成了提刑公事使再回京叙职,官职上还能压唐氏娘家兄弟一筹。 唐氏正因娘家兄弟在吏部做了个小员外郎,五品的官,才有恃无恐。 只是一个员外郎,想要提点殷汪流的前程,还远远不够。 岑明霜看了一眼唐氏母女身上的桃红十样锦窄裉袄,神情愈冷:“舅母还是另请高明。” “哎,明城,你何必这样见外,多多少少看在舅母日后会帮衬着照看明霜与那小子的份上,提点汪流才好。”唐氏眼见不妙,讨好道,“楚家那小子,舅母也必然为他请最好的先生来,你且放心,明霜与你二舅的药,也日日奉上,绝不短缺。” 岑明霜面色不动,静待唐氏给出更高筹码。 红菱与白露是自己的伏侍丫鬟,有时跟着自己上学堂,对外宣称也只是自己喜欢新鲜,闹着让阿兄带着她们两人见世面,故而她要去浙西路,势必不能带上她们,但如今顺手现成的小厮长随一个也无。 还是得从唐氏手里挖一些人出来,至于哪些人,她自有挑选。 唐氏眼见自己这位外甥不为所动,只得咬牙:“舅母再从府上挑几个有本事的小厮与侍从跟着你一道去浙西路。” 横竖人是从她手里送出去的,是送忠仆还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都是由她说了算。 岑明霜这才微笑道:“舅母如此大恩,明城也不便得陇望蜀,挑选人手一事,便不敢再麻烦舅母,至于汪流表弟的功名,我离京前会亲自教他念书,等到离京时,也会为他打点门路。” “以汪流表弟的本事,今年虽不能中举,但三年后总是能办到的。” 唐氏原先愤懑,但听得眼前人又愿意提携自家儿子,不免眉开眼笑。 岑明霜送客,唐氏母子三人也走得痛快。 待到那三人离去,她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自家大舅如今外放离京,若非如此,倒也能更轻松些。 当夜众人早早歇息。 次日一早,唐氏果真如约为岑明城二人延医请药,又特地为楚怀玉划出一处院落居住,岑明霜亲自验看过,察觉确实上心,方着手教导殷汪流。 日子便这样转眼而过,待到清明后,草长莺飞的时候,岑明城已然能外出走动,岑明霜也该离京,住着岑家众人的院子里因此而忙乱起来。 岑明霜原想帮着红菱白露等人收拾,却被两人以明日就要启程主子应当多多休憩为源头,将她推搡了出去。岑明霜没奈何,只能在院中观天。 “明霜,你且来一趟。” 她才落座,岑明城被那场灾难熏坏的沙哑嗓音便在她身后响起。 岑明霜连忙起身:“阿兄,你怎得出来了?脸上的伤不能见风。” “我不碍事,是我无用,如今却要你千里迢迢去挣前程。”岑明城半边脸擦着药,看着颇为可怖,“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镶祖母绿的戒指递给岑明霜:“到浙西路后,去寻万民当铺的掌柜,他年轻时受过阿爹的恩,这是信物。” “但你万万小心……人心易变,真凶未显之前,人皆鬼怪。”岑明城重重将戒指按在岑明霜手心,那场将岑家焚烧殆尽的火焰又在他眼里熊熊燃烧,“明霜,一切小心。” “岑家的血海深仇,父亲与我们的抱负,决不能永远不见天日。” 那只冰冷的戒指在岑明霜的掌心发烫,温度像是要将她灼烧殆尽。 她沉沉颔首。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岑明霜一行人便从殷府侧门悄然离开。 ------------ 第六章:三年之期已到 三年后,京都内。 五六人风尘仆仆地从西门入城,这一行人形容堪称狼狈,袖口裤管处尽是尘土,若非人人身佩刀剑,他们与路边叫花差距也不大。 为首者在一众人中显得个子矮小,身侧人高马大的几名汉子却在此人身边隐隐形成拱卫之势。 “店家,来六份槐叶冷淘,六份金玲炙,再请你家那位做过烧尾宴的掌勺拿出本事来,六荤六素六冷菜,还要两份热汤,再要四间上房。” 这群人迈进樊明楼,店内过卖见他们几人灰头土脸,当即上前就要开口赶人,谁知那方才开口的领头人却轻描淡写抛过去两枚银铤子:“房间要好,手脚麻利烧了水备着,屋子里要烧真腊来的沉水香,再去请魏记夹缬店的魏娘子亲自上门来做衣裳。” 方才还有些不忿的过卖当即肃容,接下银两毕恭毕敬俯身道一声贵客上座。 不是在京都混熟的人不能知道那位名声不大,手艺却极精妙的魏娘子,更不会知道他们这樊明楼有本事弄到每年上供也不过十两的真腊沉水香。 光凭这份本事,就不是俗人。 “主子,咱们换了衣裳便要回府去探明霜娘子,何必又要在此地留宿?” 一行人被这过卖引入雅间,各自卸下罩帽,露出面容。 坐上首的正是肤色黝黑不少,愈发清瘦的岑明霜。 她静静坐着,漫不经心提起桌上一对牙箸:“我家妹子,自然会去探,却不是此时,我离京三年,物是人非,此番咱们又是领着公事归京,应当先办差事,再念私情” “那江上匪首三日前已被蒋提刑押入大理寺,提刑意思是让我来审。” 她将牙箸推倒,两支牙箸交叠碰撞,发出低低声响,围坐众人越发噤若寒蝉。 眼前这位看似好说话的主子,在浙西路当了三年干办。 积威甚重。 如今擒拿入京的江匪,在浙西路劫杀漕运船只无数,可止小儿夜啼,却在半月内,被眼前这位看似柔弱文雅的郎君生擒扣押。 本朝漕运乃国库命脉,如今受人劫杀,官家因此案大怒,勒令他们加急押送匪首入京,蒋提刑却因此事牵涉甚广,要他们兵分两路轻骑后归,在京中暗访,以求一击勘破真相。 这位主子本也能跟着蒋提刑舒舒服服以车马归京。 却为着日后的前程能狠下心来,与他们这些浑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的奔波了三月有余。 此等手段心性,由不得他们不心下敬惧。 岑明霜停下手中动作,淡淡环视一周:“江匪祸根在京,蒋提刑才会将人押送进大理寺,咱们这些底下办差的,既然要接这案子,自当尽心竭力。” “诸位都是原先离京时便跟着我办差的老手,也知晓不宜打草惊蛇的道理,在案子水落石出前,便不要回殷家,老老实实跟着我把差事办妥当了,自然有你们抖威风的时候。” 在场众人连忙应是,心头俱是一凛:办差少不得要在京都内四处走动,这位干办若是有心探问,轻易便能得知殷家那位大娘子待岑家主仆如何。 眼下约束着他们,无非是不许他们擅自去通风报信。 随从中与唐氏有渊源又深知唐氏脾性的,已然暗自为唐氏念了句自求多福。 岑明霜见他们顺从,满意将牙箸撂下。 她起身亲自去开窗透气,窗才支起,她目光就被街头款款行来的步辇掠走目光。 当世世人嗜奢,尤以世家为甚。 车必饰金玉,马必佩锦绣。 那步辇更是极尽奢华,一尺一两金的香云纱作垂幔,明珠做顶盖,香檀为车辕。 岑明霜只是远远看着,扶在窗边的手便不自觉抓紧。 离开京都后她才知晓,京都之外,遍地饿殍。 但世家与皇室仍旧醉生梦死,徭役更是年年加重。 她不由心生悲郁,抬手便要将窗关上。 既然如今还难以更换乾坤,她求个眼不见为净。 然而时有微风起,吹动莲花帐。 岑明霜忽有所感,骤然低头。 却撞进一阵媚极艳极亦是静若冷泉的眼波中,她望见有人,色若春花,令满目珠华为之失色。 那是只着青衿的男子,翠羽眉,含情眼,檀口殷红,肤光胜雪。 纵未着锦绣,亦是绝色。 他的目光在岑明霜脸上顿了一瞬,旋即如飞雪般消融而去。 他低头与身侧女子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子当即笑逐颜开。 岑明霜收回视线,有些困惑:此人是谁,缘何如此面熟? 在她愣神的这瞬间,方才那接待几人的过卖领着几个小童入内上菜,见得贵客愣怔,这过卖极有眼力地笑道:“郎君初回京,只怕是不识,那是镇远将军府的王七娘子,最爱与貌美男子同游。” “不少寒门子弟靠着这裙钗,也得了一份机缘。” 岑明霜唔了一声,道:“你倒是消息灵通,那你可知今日与那位王七娘子同游之人是谁?” “小人这便不知了,不过咱们晋朝民风开放,出嫁的帝姬们尚且能蓄养面首,王七娘子与几个男子同游,也不是什么值当多嘴舌的事。” 过卖笑着提点,以免这些个贵客看不惯此事,多嘴多舌给樊明楼惹来祸患。 岑明霜不言语,给了赏钱后边将这些过卖打发。 几人数月奔走,着实疲乏,用饭过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待到夜色渐沉之时,岑明霜却悄然下楼,趁着夜色向魏记夹缬店而去。 此刻夜色虽深,魏记夹缬店却灯火仍明,时有人影进出。 岑明霜拉了拉兜帽,快步迈入那片灯火中。 魏氏夹缬店的坐堂先生漫不经心地拨弄算珠,眼皮子都没抬:“小店收摊,概不营业,贵客明日赶早。” 他挥挥手,一派赶人作态,岑明霜却不恼,上前压着一枚银戒指向前压上,而后缓缓推进。 戒指在梨花木柜台上刮擦出的声响,与她的话一道响起。 “我来拜会魏娘子,今日她在樊明楼为我量身时,左袖口短了三分。” 正在理账的人抬起眼,神情骤然严肃。 他接过戒指对着烛火细细验看,又将它还给岑明霜后,呵着腰低眉顺眼从柜台后走出:“请贵人向后院去,娘子恭候多时。” 岑明霜收起当时自家兄长交给自己的戒指,一路向后院走去。 早就得到消息的魏娘子坐在椅子上,见得岑明霜来,却也不起身行礼,只是神情疲惫地看着眼前人:“岑家败落这三年,我守着你爹娘交托给我的东西,不知吃了多少明里暗里的苦头。” “万民当铺那老头子是如何念着恩情要报恩,我顾不上,如今我只想安生做我的生意,今日过后,你们岑家人与我魏氏不相干。” 她看着岑明霜,毫不遮掩自己眼底的倦怠:“你今日夤夜来见我这个老人家,为的是什么事?” ------------ 第七章:螣蛇芍药 岑明霜将那枚银戒戴回手上,坐在魏娘子对面,并不言语,却将一枚腰牌径直丢入面前妇人怀中。 魏娘子嗤笑:“岑家已然覆灭,岑氏腰牌又有……” 她嗓音戛然而止,目光既惊且惧地落在那块铜色鎏金腰牌上,其上的夔虎纹似要择人而噬。 岑明霜垂下眼帘,淡淡道:“既然岑氏不能再驱策魏夫人办事,不知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正四品的官差,能不能使唤使唤魏娘子?” 她手掌摩挲着圈椅扶手,身躯微弓而前倾,目光锐利如刀锋:“魏娘子不妨猜猜,万民当铺那位,将娘子的家底卖给我几分?听闻魏娘子早些年还有个女孩养在外头?” “你们是几十年的交情,想来娘子应当比我了解他。” 魏娘子死死攥紧手中对牌,连指尖都攥得发白,她恨恨骂了句岑明霜听不明白的方言,松开对牌,近乎脱力般坐在椅子上:“……大人要问什么,便问吧。” 她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此刻泪痕未干,被她狠狠一抹,花了口脂,透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来:“如今我的命根子都在您手里头握着,我一介商妇又能如何呢?” 她语调怨恨,岑明霜像是全然未曾察觉,只向魏娘子摊开手,露出布满茧子的手掌:“今日来只是有件东西来问魏娘子,又不是当真要你的性命。” 魏娘子冷哼一声,将那腰牌摔进岑明霜怀中,不住拭泪。 她虽已年过四十,此刻这般作态,却还有几分风韵。 “有纸墨没有?”岑明霜淡淡扫了一眼,“此事尽快交接妥当,我也能好生歇息。” “小小年纪,倒真真郎心似铁!”魏娘子啐了一口,摆摆手示意方才接引岑明霜的掌柜去拿来纸墨。 半柱香后,岑明霜将一张图样丢给魏娘子:“看看有谁家定下的衣裳有这印记。” 她当日擒拿江匪时,收缴不少赃物,对账后发现那些江匪将赃物分拣,贵重物件另外收拾出来运往各地销赃,其间还夹杂着各色物件的账本,而送往京城销赃的那些物件,均用打着金漆螣蛇芍药纹的樟木箱子盛装。 江匪贪婪,能让江匪心甘情愿让出贵重物件的,只能是江匪的靠山。 而用来识别身份的标识,能用金漆装饰,又是少见纹样。 岑明霜相信,这样的富贵人家不会不寻在京都世家中都有美名的魏娘子做衣裳。 连运送赃物的箱子内部都要打上徽记的人家,势必招摇。 魏娘子接过纸张看了看:“有些眼熟,却记不大清了,不过过一阵子就是杏榜放榜的时候,那时家家户户有年轻小娘子的掌家夫人们都要请我去做新衣衫,以便榜下捉婿,到时自然能见分晓。” 岑明霜明白此事急不来,嗯了一声,便起身从此地离去。 她回到樊明楼,夜色极深,玉带河上却仍有一片灯火织就的流光。 她立在窗边静静看了片刻,转身上榻,就着玉带河上隐隐约约的歌声入睡,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岑明霜一行人便用过朝食,直奔大理寺而去。 本朝大理寺并无审问案件之权,更没有提审犯人的职权在身,只有批注审阅各路提点刑狱公事递交上来的案情卷宗之能,真要在公堂上审问,还得走刑部那处的流程。 但如今春闱将近,刑部本就忙于监管春闱,已然忙乱,加上那江匪身后关系重大,到时候若是不能拿出确凿证据,只怕就要闹出一件糊涂案子出来。 岑明霜领人抵达大理寺时,已然算出如今留给她的时间:春闱在半月后,魏娘子那处最快也要半月后才能拿到那纹样的线索,作为补全此案的最后一环。 而在那之前,她必然要撬开那江匪的嘴。 岑明霜越过大理寺一众向她行礼的九品小官,径直迈入大理寺所设地牢。 四周点着油灯,劣质油脂燃烧的气味在逼仄空间内弥漫,地面上有些积水,岑明霜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粘糊声响。 有淡淡的血腥气从地道深处奔涌而来,跟在岑明霜身后的几人都忍不住遮掩口鼻,岑明霜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审得如何了?” 盏茶时间后,她已经立在刑房内,并不算大的刑房中有皮肉烧焦的气息,一侧的烙铁还贴在炭火中。 负责审问的小吏见是这位蒋提刑跟前的红人来,连忙丢下刑具,恭敬道:“这人嘴严得很,至今也不肯开口。” 他掀起眼帘,偷偷看了眼这位上司的脸色,解释道:“不过二十四道刑罚如今才用了三道,下官必定尽快让他说实话!” “不必了。”岑明霜摆摆手,自顾自挑拣了干净椅子坐下,“提刑将这案子交给我,你们都出去,我亲自来审。” 小吏愣了愣,搓搓手赔笑道:“这活计脏污,您是金贵人,还是别凑合进来。” 这犯人是四品大官亲自送来审问的,若是自己能撬开他的嘴,官升一级换个新婆娘不是难事,眼前这位虽是蒋提刑跟前的红人,可要跟自己抢前程,是绝对不能的。 他又扫了一眼眼前这位有些过分清瘦矮小的提刑干办,有些轻蔑地暗自翘起唇角。 这位干办大人如此瘦小,哪里是能审讯的样子! “我能亲手将他擒拿,难不成还审不得他?”岑明霜一眼看穿这小吏所想,一面挽起袖子,一面伸手去查看那些刑具,“你只管放心,不会抢了你的功劳,若是审出什么,你的好处,一分不少。” 那小吏见这位上司如此言语,心底再不甘,也只好喏喏应话,谁知原本绑在木架上不声不响亦不肯睁眼的江匪,却骤然睁开眼睛,凶狠地盯着正在验看刑具的岑明霜。 “这小娃娃手上没力气,上刑如瘙痒,岑干办,还是当时你在船上给我那刀更痛快些!” “今日你再试试看!一个卖屁股讨好那姓蒋的狗东西上位的兔儿爷,能不能撬开你爷爷的嘴!” 他狂笑出声,蔑视着在场众人,那小吏脸色煞白,知晓这匪徒是要给这位岑干办下马威。 这位大人要如何? 却见岑明霜转身,从身后随从腰间抽出朴刀一柄,她立在那江匪身前,比江匪还矮了一个头,气势却尤为凌厉。 “既然不会好生说话,这口牙你也别要了。” 她招招手,当即就有人上前将吊着江匪琵琶骨的铁环解开,这江匪竟犹有余力,顶着几人便要向外冲! 牢房大门尚未关闭! 在一旁的小吏浑身冰冷:若是这要犯逃出去,只怕他们在场这些人都难逃责罚! 他伸手要拦,视死如归般,紧张到腔子里那颗心都要蹦出来。 “岑大人!” 他惊呼。 刀光一闪间,岑明霜竟是直接将这粗悍匪徒放倒在地! 她振腕,将刀锋血迹甩去。 令人牙酸的声响里,鲜血四溢。 岑明霜踩着江匪的咽喉要害处,用刀柄寸寸敲断那江匪牙关,而后一点点将刀柄捅入对方口中。 牢狱内,霎时间只剩下江匪痛苦至极的呜咽。 她转过身看向那小吏,在幽暗中,犹如罗刹鬼魅。 “去备好物件,预备着让他签字画押。” 那小吏吞了口唾沫,落荒而逃般奔出牢房。 ------------ 第八章:三年前的一线真相 惨叫声在并不宽敞的刑房内回荡,岑明霜收回朴刀,示意随从将那江匪四肢向后反剪束在铁窗上:“我知晓你们这些跑江的汉子以负伤为荣,这点小伤小痛,你也未必放在眼里。”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摆,慢条斯理从腰侧囊袋中抽出一枚成色平庸的莲花玉佩:“当年在万民当铺,这样成色的玉佩给你当了二十两,是掌柜的心善。” “如今那心善的掌柜额外帮我一个忙。”岑明霜含笑松手,任由玉佩在指尖摇摇欲坠,烛光在其上跳荡,江匪的目光紧紧黏在玉佩上。 他急切地喘息,犹如饥饿的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纪极轻的官差,已有揣测,却仍未死心。 “他同我讲,这枚玉佩的主人,在乡下还有一对儿女,一位发妻。”啪的一声,岑明霜将玉佩抓回手心,笑道,“这玉佩的主人是个硬骨头,被我敲掉牙齿,受了酷刑还能死咬着不开口,就是不知道,这大理寺的刑罚,你的妻儿能熬过几回?” 她看向脸色骤然颓败下去的江匪,手指在玉佩上缓缓摩挲:“你若是老老实实招来,兴许你妻儿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方才还桀骜不驯的匪徒,颓丧地低下脑袋:“……西门东街第三个拐角处有个柳树胡同,左边第五家,往年我们在那处接头,再多的,我也不清楚。” 岑明霜将玉佩收起,站起身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嘶哑嗓音从身后叫住:“岑大人。” “她们是无辜人,能不能……饶过她们。” 岑明霜转过身,倏尔一笑:“你不妨想想,为何那一船江匪我只留你一个。” “你手上还没沾过人命,往日里也只是做这些接头跑腿的事情,算你为她们积福。”她抬起手,手中玉佩在幽暗中划出一线光明,径直投入那江匪怀中,“我会护着她们,你只管放心。” 她正待走出门,却被身后江匪叫住。 那人的眼睛藏在血污发丝下,定定地看着她:“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与一桩纵火案有关。” 岑明霜瞳孔一缩,抬手示意小吏与随从退下。 有方才她硬生生敲掉江匪牙齿的例子在前,那小吏温驯如羔羊,当即便跟着众人离开。 刑房内,那江匪的嗓音落地可闻。 “三年前,逃走的黑鹰他们,接了一趟上京的红差。” “他们走后,水寨里的火油一桶不剩。” 岑明霜缄默下去:江匪口中的红差,代指的是事关人命、获益甚大的差使。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抓到当年祸事的一点线索。 她道了声多谢,缓缓从刑房中走出。 …… 岑明霜领着众人走出大理寺地牢时,蒋提刑已然在地面出口处等候,他今年四十有三,二十岁出头中举,宦海浮沉二十余年,也堪堪四品。 在官场中,他过得并不算如意,于任上却还宽和公正,岑明霜待这位上司,素来亲热,此刻见得他来,连忙问好行礼:“蒋公安康。” 蒋提刑嗯了一声,抬手虚虚扶起眼前这位算是自己门生的年轻人:“如何?那江匪说了什么?” 岑明霜掀起眼帘,将方才得知的消息细细说来,又道:“不如还是下官亲自走一趟,免得扑空。” “不必。”蒋提刑摆摆手,“宫里有中贵人要见你。” 他顿了顿:“是我那位表叔与贾大家,这几日陛下正因此案心烦。” 他看向岑明霜,那双素来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出奇的清明冷静:“你的事是成是败,端看陛下能否顺心。” 岑明霜应了声是,心道若是此案能破,陛下想来不会不顺心。 两人寒暄片刻,岑明霜便领着众人直奔樊明楼而去。 她才收拾齐整,樊明楼那过卖便陪着笑敲开门:“楼下有两位贵人说要见您,客官的意思,是我们将茶点送来此,还是另外再寻僻静处?” “我亲自去迎。”岑明霜将手里头的东西拿妥当,又去隔间点了姑且还信得过的几人,带着那两只乌木箱子走下楼。 既然蒋提刑已然派人去探那江匪接头,想来江匪身后的靠山必然会有所察觉。 她如今倒不必刻意遮掩,正好趁着今日回殷家一道,见见兄长与楚怀玉。 岑明霜下楼,见得蒋、贾二人对坐吃茶,身后还跟着几个作寻常人家小厮打扮的小火者,竟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 她亲自请二人上车:“樊明楼虽好,却不是什么适宜贵人的地方,赶巧今日下官要回府探亲,二人贵人若是不嫌,不妨前往寒舍一坐。” “岑小郎君离京三年,真真比原先更老练,今儿我来,本也是受了师父的命来探探你,便吃你家一杯茶,也不碍事。”蒋大家还未开口,贾珍照便亲亲热热地站到了岑明霜身边。 他看向蒋大家,语带挖苦:“蒋松亭,蒋大家,圣上跟前的云间鹤,只怕是吃不惯宫外的粗糙茶水吧?” 岑明霜心知肚明:这两位大太监只怕是早有龃龉。 只是贾珍照来寻自己,还能说是为着三年前的人情往来,蒋松亭这位在宫中也颇有权柄的宦官,又是为了什么而登门? 蒋松亭受了贾珍照挖苦,清瘦脸上仍旧是一派冷淡,那双与蒋提刑相似的眼睛看向岑明霜:“我无不可,只是今日有贵人要见你一面,吃完茶便随我去吧。” 他又看向贾珍照,翘起的唇角里流泻出丝丝讥讽:“这位贵人跟前,什么师父大家,都得老老实实叩拜行礼。” 贾珍照脸色难看了一瞬,却仍旧强扯出一抹消融,岑明霜念着三年前的人情,也不愿闹得太难看,连忙将几人请上马车,直奔殷家而去。 马车停在殷家门口,岑明霜招来方才跟着一道过来的随从去叩门传话。 门外墙角处站着的殷家仆人同那扈从言语几句,捋了捋袖子走到车窗边,大大咧咧摊开手:“这几年我家郎君高中,如今已是正五品的官老爷,家里头娘子的夫婿也得力,凭你是谁,要见主君与主母,都得先给些花销才是。” 那人一双吊梢三角眼,直盯盯看着岑明霜:“主母早有吩咐,若是岑郎君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打秋风,万万不能脏了我家的风水。” 岑明霜心底冷笑:自家这位舅母还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 ------------ 第九章:借刀杀人 岑明霜看着立在马车前自下而上仰视着自己,却神情轻蔑的男人:“我今日带着贵客来,舅母若是有什么话,等今日之后再提。” 她有意给殷家留几分颜面,那汉子却愈发鄙夷:“我家主母说了,如今郎君连房都赁不起,若是带客来,必定是腌臜货,说不好还是那等下九流,我家是清贵人家,可不好招惹。” 一句腌臜货,车内的两位宦官脸色都不大好看,蒋松亭到底出身世家,虽逢大难,到底还有几分涵养在。 贾珍照却是实实在在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混不吝,十三岁就自个儿净身入宫,这么多年在宫中争斗,性子越发跋扈,当即便掀开车帘,斥骂道:“殷家当真是好大的风范!正儿八经的干办领着来的贵客,在一个奴籍贱骨头嘴里都成了不三不四的腌臜货。”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想必你家郎君也是个骨头轻眼皮子浅的货色,明儿咱家便去吏部问问,今年考评的是哪个猪油蒙了心的混账,连这等人都能擢升当官了!” 殷家这三年借着新晋宰执唐大学士的东风,确实一路扶摇直上,有些轻狂,但唐氏也畏惧得罪贵人,故而打发来看门的,也都是有些见识、能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此刻这汉子见贾珍照衣袖用料名贵,四五十岁的样子却面白无须,嗓音也尖锐,便揣测出他身份,登时软了膝盖,跪在车驾前:“爷爷!祖宗!是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您,但我家郎君一贯不在宅内住,委实无辜,您老人家心慈,是一等一的善人……” “变脸却变得快,舅母倒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他正磕头,岑明霜却不冷不热开了口。 “舅母圆滑有眼色,上行下效,怨不得你也如此,想来我那表弟……”她点到为止。 贾珍照原先有些和缓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至极:家仆如何行事,自然与管家主母脱不开干系。 那唐氏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她所出子女又能有什么好? 岑明霜见目的达到,笑吟吟放下她那半片车帘,帘角低垂的刹那,她垂下的视线内,一片冰冷。 今日她领着贾珍照与蒋松亭来殷家,确实存着借刀杀人的心思。 毕竟唐氏还是她的长辈,她不好明面上与唐氏扯破脸皮,但若是唐氏苛待兄长与楚怀玉,她也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故而才请这两尊大佛随行。 也不是未曾给唐氏机会,倘若唐氏对她当真还有几分情分在,今日断不会开罪贾珍照这等睚眦必报的宦官,但种因得果。 今日殷家惹出的祸根,也是唐氏这三年不修私德的报应。 她安安静静垂着眼,待到贾珍照一番市井气极重的斥骂结束,才悠悠道:“中贵人消消气,莫要坏了吃茶的心思。” “我家姊妹一手茶道极妙,必然不令您这等贵人扫兴。” 到底是如今手里头掌着官家看重的差事的官员,道一句“贵人”,贾珍照怒气骤消不少,马车向殷家内走,过了仪门,岑明霜亲自引路,领着两人向三年前唐氏划出的偏院而去。 方才得罪了一行人的汉子不敢耽搁,跟在马车后头,飞快找人向唐氏报信。 …… 岑明霜领着蒋松亭与贾珍照入内,见得家具陈设虽然老旧,却到底还齐全,略略松了口气,她环顾四周,不见伏侍的婢女,亦未曾见白露与红菱,忍不住有些担忧,对着蒋、贾二人道声失陪,便径直要去寻人。 好在她前脚才出门,后脚红菱与白露便领着岑明城与她撞见,三人的衣衫样式陈旧,显然不是如今时兴,好在几人打扮的还算整齐。 岑明霜暗道庆幸:她委实担心唐氏丧心病狂,闹得几人无落脚之地。 几人回转,岑明城拜伏与蒋、贾二人见礼。 他如今行这般闺阁礼数,已然熟稔。 岑明霜在一侧看着,只觉无尽心酸:若是没有当年那场大火,她的兄长又何须如此?早该意气风发,传胪登科。 她强忍心绪,陪坐在贾、蒋二人身侧。 岑家兄妹二人于茶道上均有造诣,原先岑明城便因喜好此事,在点茶一事上做得比岑明霜还要出众,这几年他扮作岑明霜,装作闺秀,一手点茶本事愈发精妙。 他行云流水般为二人奉茶,翠绿茶汤上,云脚雅致。 蒋松亭不由高看眼前这位岑家女郎一眼。 贾珍照却牛嚼牡丹般一口将茶汤饮尽,而后不大耐烦地摆摆手:“我们有要事商谈,岑娘子退下吧。” 岑明霜有意留下岑明城,以便从方才便面露赏识的蒋松亭处得些垂青。 她到底是不忍心自家兄长沉寂后宅内。 然而岑明城却自发站起,堪称恭顺的从此地退出,他使了个眼色拦住有意为他开口说话的岑明霜: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可耽误。 岑明城前脚离去,后脚贾珍照便开了口:“你如今既然在查那件漕运案,我也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这几年漕运上的银两与前几年比起来并未减少,官家才没能察觉,如今事发,官家震怒,你也是知道的,又赶上西南交趾作乱,正是缺钱的时候。” 贾珍照目光盯着岑明霜:“岑郎君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最要紧的,不是查出凶犯,而是追回那些被劫走的银两财物。” 岑明霜这几年远在浙西路,确实不了解京都与边关要事,此刻得了提点,连声道谢,她又提起胡荣锡,关照了几句安康,贾珍照答复,站起身来扶着腰带,乜斜着眼睛扫了眼蒋松亭:“宫中还有我的差事要办,到底不比蒋大家清闲。” “你再陪陪咱们蒋大家,若是得空,去探探我师父便算你尽心。”他语调嘲弄,颇有讥讽蒋松亭在宫中不得势之意。 岑明霜无意掺和进两人恩怨,按部就班送了贾珍照出门,又转回蒋松亭跟前落座。 “不知蒋大家所说贵人?究竟是哪位?小子得信,也好预备着拜访,以免得罪贵人。” ------------ 第十章:谁倚仗谁 蒋松亭放下手中汝窑荷叶杯,自袖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锦囊推到对面,示意岑明霜打开:“你看过便知。” 这锦囊被填的发沉,岑明霜上手时便揣测内里怕有印章之类证明身份用的物件,谁知她打开时,被浓郁金光晃花了眼。 今日正是晴好天气,日光从地面散漫地攀爬上岑明霜手掌,最后蜿蜒铺陈在那只锦囊敞开的开口处,金光浓郁如蜜,缓缓流泻而出,满室华彩摇曳。 “……这是,平阳王府上的?”岑明霜从目眩神迷中回过神,将一片精巧金叶挑出,“金叶栩栩如生,各有姿态。” 她又将金叶摊开在桌面上,露出叶柄处蚊蝇大小的一行小字标记:“只有这位不爱用交子的王爷,才会用这样有自家徽记的金叶子拿来……” 岑明霜踯躅片刻,不知该如何形容。 说是收买?那位平阳王是自太祖至今仅剩的异姓王,手里头捏着不知多少商号田地,连国库银钱不足时,都要寻平阳王拆借,她一个家破人亡的提刑干办,能有什么值得人家收买的? 若说是交好,那更是无稽之谈。 她闹不明白,索性闭嘴,看向蒋松亭。 “殿下想要知道那件漕运案背后是何人在指使。”蒋松亭笑着吃了口茶,指尖点在桌面上,“万民当铺,原先是王爷的产业,令尊登科中举时,王爷与他投契,转手相赠。” “令尊之事,你一人难以查清,这袋金叶子,便是王爷的诚意。” 他饮尽最后一口茶水,双手拢在袖中,缓缓站起:“胡荣锡师徒两人见钱眼开,纵使他们如今看重你日后的前途,却也抵不过眼前利益。” “一个随时会被人收买的靠山,便算不上靠山,况且我那侄儿很是爱重你,此番与你会面,也有一点我的私心。”蒋松亭慢慢踱步走向门外,“我自己走不通的路,总是想着能有人走通的。” 岑明霜未曾起身相送,而是枯坐在那袋金叶子之前,她忍不住苦笑:借刀杀人到底免不了血脏身,今日分明就是蒋、贾二人要她做个抉择。 且两人同行,彼此的目的都清楚,日后她投靠一方,另一方势必要认定她与之为敌,朝堂党争,向来你死我活。 且平阳王此人…… 岑明霜有些沉默。 平阳王做事全凭喜恶。 肆意妄为的性子在朝堂内外都是出了名的,又喜奢华,委实不是个良善人。 好在这位王爷没做过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事,名声到底没烂干净。 她正犹豫时,红菱走到她身侧:“……娘子,郎君有事要与娘子说。” 红菱对如今的岑明霜似还陌生,说话便有些犹豫拘谨:“舅太太如今也在那处候着,说是请您去商谈。” 岑明霜嗯了一声。 唐氏如今只怕悔得肚肠发青,她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兄长与楚怀玉一道带出殷家,以免日后被唐氏掣肘。 临走前,岑明霜将那袋金叶子收好。 她与红菱到时,唐氏正与戴着帷帽的岑明城说话。 “霜娘啊,这几年舅母虽然忙了些,但到底也照看着你,如今城哥儿出息,你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让他求求情,今儿的事也就过去了。” 她见眼前人不为所动,脸色变了变,语带威胁。 “日后城哥儿在京都里办差,汪流也能帮衬帮衬,若是汪流出了事,他一个人没个倚靠,早晚吃亏,舅母也是为了你们好,才来说这件事,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不知汪流表弟能帮衬我什么?”岑明霜神色发冷,径直坐在岑明城身侧,“如今他不过是五品官,又开罪了两位贵人,乌纱帽未必保得住。” 她看向脸色愈发难看的唐氏:“我离京前,舅母如何应承?如今明霜身上,衣裙首饰,尽数过时,连屋内陈设也是三年前的样式。” “明霜伤了脸,又不能见人,要那些好东西做什么?”唐氏漫不经心,“我也是为着她好,如今她伤了脸不好说亲,又没个得力的兄弟帮衬,指着汪流与你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嫁出去,滴露在她婆家的日子如今也不好过,总不能一直养着一个不出嫁的老姑娘坏了名声。” 唐氏的目光里满是轻蔑:“如今你们爹娘不在,明霜的婚事我自然会多多上心,这世道就是如此,也没什么好不痛快的。” 岑明霜被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架势激怒:“纵使没有合适的亲事,我养着她便罢了。” “今日与我来此的,是宫中那位贾大家。”她欣赏着唐氏骤然慌张的神情,心底隐隐快慰,“你如此欺辱明霜,无非是仗着如今殷汪流借他人起势,你且放心,我自有手段。” 唐氏连唇色都惨白,宫中那几位权珰,她早就有所耳闻,谁知今日便得罪了其中最厉害那位! 她连忙挤出笑容要求饶,岑明霜却已带着岑明城站起身来:“至于日后我们兄妹如何,也不劳舅母担心,我此番归京,便不会再离,日后在京内开府,也与你不相干。” “哦,说来舅母家中有位兄长。”岑明霜将走出此地时,讥讽回头,“听闻如今也步步高升,乃是人中龙凤?想来贾大家不会一无所知。” 此话才出,方才还勉强能撑住仪容的唐氏登时瘫软如泥,她有意去抓岑明霜衣袖求情,却被岑明霜一把拂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岑明霜几人离去。 在岑明霜即将踏出院门时,听见唐氏怨恨言语:“你身为男子倒是轻松,今日你这般为难我家,日后明霜说亲,休想我为你做主,一个没有亲长扶持的女子,在这世道,必然生不如死!” 岑明霜脚步微顿,又带着岑明城大步从此地离去。 几人先往樊明楼退了如今的住所,通传几位扈从,转而到青松精舍入住,岑明霜安顿好众人,便要让人去寻楚怀玉,然而她还未开口,却被岑明城叫住。 “不必去寻他,你离京当年,他便中了探花,如今自有差事。” 岑明霜讶然:前有东宫刁难,后有楚家掣肘,楚怀玉竟还能当年中举?况且在那之前,他几乎未曾如何读书,如今却高中探花。 她还未来得及为楚怀玉高兴,便见岑明城神情有异,不由问道:“……其中,有何关窍?” ------------ 第十一章:她竟有些庆幸 岑明城倒也不避讳:“他登科本是难事,但另寻靠山,便有东风助力,直上青云,如今他已是本朝翰林,只是品秩尚低,仍着青衫而已。” 提及青衫,岑明霜福至心灵:“……他如今可是在镇远将军府?” “你见过他了?” 岑明霜摇头,将原先入城时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岑明城:“……只是三年未见,我当时竟认不出他了,我听闻镇远将军这几年鱼肉百姓,他门下并非什么好去处,得空我去见见他。” “总不能让他走了歪路。” 岑明城有意开口再说些什么,但思及岑明霜与楚怀玉渊源,只得顿住话头:到底是患难时头一个不避不嫌来投奔她的人,自然有情分在,至于究竟如何,不如让明霜她自己去探个结果。 见岑明城不语,岑明霜又说起蒋、贾二人之事:“如今闹到这地步,这两人谁也不好开罪,但贾珍照是天子近臣,平阳王亦是权贵滔天……” “如今我在朝中根基未深,谁也不能开罪。” 岑明霜看着自家兄长。 她只堪堪在官场历练三年,而自家的兄长,到底是由父亲十数年如一日,亲手教养起来的,眼界只会比自己更加深远。 此事既然拿不定主意,还是多问问兄长才好。 “猪狗焉能与人相较?今上春秋鼎盛,尚未到年迈昏聩之时,他贾珍照细细算来不过是一只养着逗乐的玩物,待到何时惹得众怒,官家只需将他退出便可平息。” “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危如累卵,明霜,若是你日后遇此境地,切记明哲保身。”岑明城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推到岑明霜面前,“你离京三年,加之原先对朝堂那等盘根错节之势不明,如今归来,无异于盲人摸象,这册书卷你带回去。” “我为你整合明白,那些人际往来,如今总该你自己处置,我并不能时时在你身侧。”他看着岑明霜,语调竟有些庆幸,“好在当年出事的是我,能替你承接这受婚事要挟之苦,日后唐氏与内宅之事,我必然为你打点妥当。” 岑明霜垂眼,握住手中书卷,只觉重逾千斤。 这世道待女子不公,言必称淑良、行必求贤德,婚事仿佛是一杆尺,丈量女子,评判优劣。 正因她曾是此等众生中一人,今日见得唐氏那般行事,才会那样怒不可遏,在惊怒之余,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倘若她未曾在外行走,见识过内宅之外的广袤天地,遭逢唐氏那般要挟,只怕难以与唐氏抗衡。 “……兄长。”她歉疚地看向岑明城,“我方才,竟有些庆幸,庆幸如今受婚事要挟、为世道束缚之人不是我。” 兄妹二人对坐,在这瞬间,岑明城自己也少见地有些茫然,旋即化作怅然与坚忍:“人之常情,况且如今之事也是天命难违,我替你承受此事,你亦要替我承担在入仕后如走刀锋之难。” “明霜,你我各司其职,终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两人对视,皆是坚毅神情。 因这三年唐氏并未给岑明城等人添置物件,岑明霜兄妹并红菱主仆几人用过午食便将为数不多的衣物与首饰收拾在一个箱笼内,原先跟着岑明霜离京的那些扈从早就连卖身契也落在岑明霜手里。 如今与唐氏决裂,他们虽有挣扎,却也不得不帮着主子收拾东西,一行人直奔青松精舍而去。 待到晚间用过暮食,众人才算安顿下来,岑明霜正待将那卷书册取出,青松精舍外便有人急切叩门:“岑郎君!岑郎君可在!” 她听出来人是蒋提刑身侧长随,连忙令人开门,才见得那小童,她便有所揣测:“可是江匪之事出了什么岔子?” “正是!那接头宅院被人提前埋了硝石火药,咱们的人才进去便尽数重伤,最要紧的,还是那周边都有百姓居住,如今火药伤及无辜,京兆府正带人来问!” 这小童满脸熏黑,神情焦急:“我家大人亦受伤不轻,眼下正在客驿养伤,实在无法见人,那京兆尹却急着要将江匪提审治罪,如今只有您能主持大局!” 岑明霜明了,当即点了人手直奔大理寺而去,临行前她匆匆抓起在桌面上摆放的一片金叶。 无论此事是她判断有误让那江匪趁机钻了空子坑害众人,还是那江匪背后靠山提前设下陷阱,她都不能让那江匪从自己手里离开!否则一旦脱离掌控,是死是活,便由不得她来主导! 岑明霜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时,京兆尹众人正在大理寺内与大理寺卿并浙西路领来的几位官差对峙,满堂朱袍青衫,岑明霜却一眼看见立在其中的楚怀玉。 她呼吸微微一窒:此事还有他插手其中? 然而此刻万分危急,岑明霜顾不得多想,快步近前,俯身作揖:“下官拜见……” 她话才到嘴边,骤然顿住:原先并未见过京兆府几位堂官,初回京都也不大认得出人。 加之此刻来得匆忙,她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官袍颜色。 服色倒是对得上,但究竟是不是那位京兆尹,还在两说间。 “朱大人。”岑明霜踟蹰只有短短一瞬,旁人尚未看出,却有人先行一步开口替她解惑,“既然如今蒋提刑重伤在床,只怕一时间也得不出个结果,不妨先安抚民众,再做打算,您贵为京兆尹,总该以黎庶性命为重。” 京兆尹朱成萧冷哼一声:“蒋提刑查案不明,纵容恶匪生事,在本官治下如此放肆!不知又将本官置于何地!” 眼见朱成萧半步不动,浑然不将楚怀玉方才提及百姓性命,岑明霜心底微冷:在如今官员眼里,自身威严远比黎庶性命要紧。 她咽下怒意,上前拱手:“下官浙西路提刑干办岑明霜,拜见朱大人。” “江匪一事乃下官疏忽,办事不周以至劳累大人烦心,愿向大人赔罪。”她俯身,姿态放低,有意将袖口微微向下倾斜。 ------------ 第十二章:她的后悔 那片平阳王府出身的金叶自岑明霜袖口犹如落枫般款款而下,落在地面上,被四周的火光一照,闪烁出明亮金光。 在昏暗夜色间,尤为引人注目。 朱成萧被那缕金色刺了视线,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本就因江匪引起的祸事而心烦意乱,眼下见区区一个干办,富裕到能袖中藏金,还是如此精致的金叶,不免怒上心头,亲自将那枚金叶子拾起拿在手中搓捻,冷哼道:“想来不是思虑不周,而是忙着收受贿赂,才……” 朱成萧的手指捻到叶柄处那行朱砂小字,怒意僵在脸上,惊愕惊惧之色慢慢弥散,显得颇为滑稽。 岑明霜故作不知,缓缓起身,含笑看着眼前这位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京兆尹:“下官不知收受何人贿赂,还请朱大人明示。” 恶人自有恶人磨,朱成萧既然那般罔顾人命,便也怨不得她借势压人。 朱成萧在官场中亦是成精的货色,若非有手腕有能力,如何能在京兆府坐稳位置? 他如今一看岑明霜这般作态,便知是眼前这位年轻人有意给他难堪,他满腹怨恨,却被那金叶上铭刻的“平阳王令旨”五字压得不能动弹,面上还得挤出笑意:“岑大学士在时,两袖清风在朝中闻名,岑郎君既是大学士所出,想必亦是清正之人。” “方才是本官心急妄断,这片金叶,岑郎君收好。” 朱成萧双手托着金叶送给岑明霜,岑明霜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京兆尹敬畏的并不是自己本身,而是那片金叶子所代表的平阳王。 她伸手将金叶收起,从朱成萧身边走过时,貌似漫不经心般开口道:“这金叶,下官府中还有一袋,若是何时朱大人缺了花销,下官必定慷慨解囊。” 但不管朱成萧究竟是敬畏谁,心里如何想,此刻都与她不相干,她要的,是留下江匪查明真相。 岑明霜目光坚定,径直越过朱成萧向大理寺所设地牢而去,全然未曾在意朱成萧骤然阴沉而下的脸色。 因在那接头处闹出的乱子,岑明霜疑心扈从中有旁人眼线,索性便将众多扈从与接引小吏留在地牢门口,独自迈入地牢。 大理寺的地牢仍旧一如既往的昏暗,水滴声绵密成片,连脚步声都几乎要遮掩。 岑明霜走出约莫一射之地,便顿住脚步,提着风灯转身,昏黄灯光在笔直石道内蔓延而出。 楚怀玉无所遁形。 他就跟在岑明霜身后一丈之处,眉目璀然,如明珠投暗室,连此地昏暗都被驱散不少。 “岑郎君,你本不必得罪京兆府。”他自知已被发现,索性上前几步,那双含情眉眼里平添无奈,绵绵如春波般望向岑明霜,“你为着京都那些百姓的性命开罪朱成萧,他素来小肚鸡肠,不值当。” 岑明霜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位丰姿秀丽的郎君,试图从对方秾艳面容里寻觅出三年前在她面前拜伏叩首的那位小楚郎君的踪迹。 却一无所得。 眼前人如园中牡丹,而三年前的楚怀玉,宛若寻常人家瓦盆中将养着的一枝酢浆草,二者云泥之别,她却一心只要那枝酢浆草。 “岑郎君……我并非责备,我只是……”楚怀玉见她久久无言,面露焦急,又温驯地垂下眉目,一如驯服的羔羊般顺从,他垂眼俯首,竟横生出柔弱之姿,“……我不该做郎君的主,但朱成萧族妹如今颇得盛宠。” “……我只是,我只是怕你吃亏。”一只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哀求意味,小心翼翼地牵上岑明霜的衣袖,他指尖连发力都不敢,只是微微勾缠着求饶。 橙黄色的灯光蔓延在他光洁如玉的侧脸上,映照那双多情眼,发丝低垂,搔过岑明霜手背。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岑明霜无端想起这句诗,她看向楚楚可怜的眼前人,终于在其中寻觅到三年前的旧日倒影,但那颗心却愈发冷硬。 被楚怀玉近乎虔诚般挽留在掌心的衣袖,被她缓缓抽出,如嚼酸梅,她心头酸胀,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焉知三年前,你不是那芸芸众生中一人?” “楚郎君。”她唤他,原本想要将他带回正途的一颗心如投冰水,冷得发痛,“我原先当你与镇远将军等人为伍,是这三年我未能亲自照看你之过。” “我时常后悔,当时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前往浙西路赴任,兴许路上苦一些,但你在那般境地时尚能逃出生天向我求援,应当是生性坚韧之人。” 她愈说,语气愈平,楚怀玉像是察觉到什么,慌乱而惶恐地开口:“岑郎君!我并非不在乎他们性命!我有心取缔朱成萧,你听我……” 他辩解的话被岑明霜打断,在他哀求甚至含泪的目光里,岑明霜微微笑了笑:“你或许是当真有心取缔朱成萧,今日你甚至还开口劝说他。” “但在你眼里,那些百姓的性命,不过是垫脚石,只要能达成目的,填入多少无辜性命都不要紧,所以你来劝说我,告知我不该为难朱成萧,或许我今日确实是意气用事,得罪了未来的国舅爷。” “但这等庸才,这等草菅人命之人,我断不会终日屈居其下!” “如今我只后悔当日对你伸出援手,算算日子,我离京不久,你便攀上镇远将军府,一举登科,想来你本性如此,与人无尤。”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楚怀玉眼底光彩寂灭,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岑明霜渐行渐远的身影里尽数湮灭。 那盏为他照亮前路的灯光,渐渐转入拐角处,与他分道扬镳。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楚怀玉艰难地扯动唇角,似哭似笑,目光却再次坚定起来。 他转过身,与岑明霜背道而驰,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石道内,从彼此纠缠,到互不可闻。 岑明霜提着风灯走到关押那江匪的牢房前,伸手叩门。 声响在四处荡漾开,牢房内却无人应声。 ------------ 第十三章:晕倒的技术 岑明霜心道不好,大理寺关押这等犯人,牢房向来打造的犹如铁盒,密闭不见天日,在内的犯人却是能自由走动的…… 她来不及多想,当即打开牢门,撞入其中的刹那,江匪那张因窒息而胀红发紫的面庞便袒露在岑明霜面前:有人正欲扼杀江匪。 大理寺地牢只有一处通路,要入地牢势必要搜身登记名姓,一应可疑物件都要收走。 岑明霜在此刻无比感激这几日当值的大理寺小吏未曾玩忽职守,如此才能让眼前凶犯不得不以这种极为费力的手段来处置江匪。 但相应的,岑明霜自己此刻也手无寸铁,只能探掌擒向对方后颈要害处。 那人察觉岑明霜靠近,当机立断地将已然昏厥过去的江匪甩开,转身直奔房门而去! 岑明霜有意再追,余光却瞥见那奄奄一息的江匪,不得不折返先去施救江匪:地牢门前有大理寺众人与她身边的扈从守着,拿下此人应当不是难事。 然而等到岑明霜带着被枷锁镣铐禁锢着的江匪重返地面寻求医治时,却并未看见应当被拿下的匪徒,只看见面色难看的众人。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从殷家跟随她至今的扈从殷十七便上前拱手:“大人,那贼子挟持着楚大人,强行从大理寺离去了。” 楚怀玉! 岑明霜骤然焦急起来,一是楚怀玉如今与镇远将军府关系匪浅,二是他如今身在翰林,已算天子门生。 若是有什么差池,镇远将军府与官家都不会轻易揭过。 ……且最要紧的,是他素来体弱,那样重的伤,势必伤及根本,短短三年势必难以养全,落在那贼子手中,只怕要比旁人吃下更多苦头。 她顾不上多做交代,匆匆问过那贼人去向,便点了几位扈从直追而去。 此刻虽夜色已深,但本朝并无宵禁,长街上人流如织,岑怀霜方才出门匆忙,未着官袍,在人潮中逆流而上,举步维艰。 跟在她身边的殷十七谏言道:“大人,京都并非浙西路,人生地不熟,咱们只怕是难以追寻,不如去寻京兆府!”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岑明霜知道缘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弄丢了楚怀玉,泼天的罪责,谁也逃不过,需得尽快把人找到。 急切奔走里,岑明霜顿住脚步,转而向另一侧走去:“不必,我去寻另一位贵人出手。” …… 距离楚怀玉被掳走已有半个时辰,此时夜色极重,四下无人。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楚怀玉被颠簸得有些目眩,他本就体弱,加之他被掳走时对方所用的手段委实算不上柔和。 此刻他便觉喉头腥气翻涌,似要呕血。 他却只是放空视线,缓缓道:“你如此不顾性命将我带走,难不成不知我与镇远将军府的关系?”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平淡的咽下翻涌到口中的一点血腥:“还是说,慌不择路?” 谁知将他扛在肩头飞奔逃窜的匪徒嗤笑一声:“王七娘子是个什么德行老子比你清楚,你这样的小白脸在她身边待不过三个月。” “况且……”他嗤笑一声,“你跟姓岑的干办不清不楚,我可是听的明明白白,两个兔儿爷厮混在一处,只要王七知道,就绝对不会管你死活,你这么好的肉票,不用白不用。” 楚怀玉唔了一声,不紧不慢在颠簸中将袖口微微挽起。 三年前他手臂上斑驳如渔网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此刻肌肤莹白如玉,然而在其上却绑着一副袖箭。 箭头幽光闪烁,分明淬毒。 这支能见血封喉的毒箭缓慢地压上此人后颈,只差微微用力,便能划开肌肤置人于死地,但楚怀玉语调仍旧柔和,仿佛当真畏惧:“……啊,是极,如此说来,我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不然?你一个手上没劲的书生,能有什么……” 这匪徒正当得意时,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 楚怀玉本能要躲闪,箭矢比他更快,他瞳孔一缩,便看见那箭头从匪徒另一侧肩头穿过,劲力极大,几乎连整个箭矢都要穿透。 匪徒一个踉跄,险些把他颠簸甩飞出去,他喉头那口腥甜再按不住,骤然自唇齿间喷溅而出。 搭弓射箭的岑明霜见他呕血,连忙策马直追。 那匪徒自知难逃,竟也不再奔逃,而是转身将楚怀玉擒在手中:“姓岑的小子!” 他怒喝一声,五指成爪,在楚怀玉细白颈子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备好快马,放你爷爷离开!否则这姓楚的小白脸能不能活可不好说!” 这匪徒的目光在楚怀玉沾着一缕猩红的下颌处扫过:“哼,还是个病秧子,说不好一用力,人就死了?” 火光里,楚怀玉与这匪徒立在一处,愈发显得弱不胜衣,脆如琉璃。 岑明霜身后跟着平阳王府派来的卫兵,人皆带甲,手各挽弓,只待岑明霜一声令下,就能将这匪徒就地格杀。 楚怀玉看着周身环绕着的森寒银光,颇为虚弱地扯动唇角:“岑郎君,大局为重,你不必在意我的性命。” “与大局相比,我的性命,本就是不大值钱的东西,没什么可惜。” 他在对之前两人的争执作解释。 岑明霜微微皱眉,心底有些茫然:倘若楚怀玉只是爱惜自己性命罔顾他人死活,她还能说他一声自私。 但如今看来,这人分明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大在乎。 她看着神情平静的楚怀玉与面露狰狞的匪徒,微微抬手。 那匪徒骤然慌神,掐着楚怀玉咽喉的手愈发用力:“你可想明白了!要是掐断了喉咙,这姓楚的可得给我……” 他话还未曾说完,便骤然软倒在地,掐着楚怀玉喉咙的手也自然松开,而在此瞬间,方才便已脸色惨白的楚怀玉猛得咳出一口腥红血液,面若金纸,亦是向后摇摇欲坠。 岑明霜面色遽变,上前搂着楚怀玉肩头扶住,才让他免于摔伤。 立在岑明霜身后的殷十七有些困惑:这楚郎君与自家主子尚且隔着三丈,如何倒得这般缓慢?从要昏到栽倒,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 难不成非要自家主子接住他他才肯昏厥? ------------ 第十四章:需要好生照看的他 岑明霜无暇想太多,她眼里只有犹如将碎之瓷的楚怀玉,身侧人脸色惨白,令她难以自制地想起三年前这人跪在面前时,她看见的那一眼。 如瓷上裂纹般遍体鳞伤的身躯。 她略微抬眼,就看见楚怀玉那似雪般白净而脆弱的脖颈上,狰狞可怖的掐痕。 “……抱歉,我未曾思虑细致,忘了你还在地道之中。” 她手掌撑着楚怀玉脊背,此刻春衫单薄,她便摸到瘦骨嶙峋的身躯。 莫大的歉疚油然而生:倘若他当真这三年过的好,为何还是这般消瘦? 偏又是她将他领回,却未能好生照看。 “……岑郎君,莫要自责。”楚怀玉气息微弱,却抬起手为岑明霜抚平蹙起眉头,“此事是意外,与人无尤。”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些许寡淡的血腥气与雪中春信的气味:“我只求岑郎君……莫要与怀玉,割袍断义。” 那只素白纤细的手掌从岑明霜眉间滑落,她尚未来得及给出答复,楚怀玉便已然昏厥过去。 岑明霜心头一痛,连忙扶着楚怀玉瘫软下去的身体将他半搀半抱地带去医治。 “好生盯着那匪徒,莫要让人跑了。”临走前,岑明霜对殷十七叮嘱到。 早在追上匪徒之前,岑明霜就知道对方势必会以楚怀玉作为人质要挟,故而早就在箭矢上抹上连战马都能药倒的迷药,以求轻取。 但还是有些冒险了。 带着楚怀玉坐上马车,预备着去向平阳王复命的岑明霜,借着马车外的月色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中的楚怀玉,唇角紧绷。 平阳王的车马既快且稳,盏茶时间便过了王府垂花门,平阳王府几位小厮长随上前搭手帮着岑明霜将楚怀玉搀进府医院落,岑明霜下意识要跟进内里。 却被伏侍在平阳王身边的女官兰锜拦住:“岑郎君稍安勿躁,王爷正等着岑郎君回话。” 兰锜生得明艳,连带言语都透着张扬:“岑郎君既然走投无路来投王爷,要做足姿态才是上策。” 岑明霜缄默,向后一步退让。 当时情况紧急,且胡荣锡等人无法在京都内快速寻到贼匪踪迹,她又得罪朱成萧在先。 十万火急时,她只能领着殷十七等人来叩平阳王府的门。 好在那片金叶子未曾白带。 “有劳兰锜姑姑带路。”岑明霜低垂眉目,跟在兰锜身后。 平阳王如今尚未娶亲,亦未有妾室,故而居所坐落在平阳王府后院正中,前有扶疏花木,后有太湖山石,又引活水蓄湖,在其中遍植建莲,夏可泛舟。 岑明霜跟着兰锜迈过汉白玉雕凿的八仙过海抄手游廊,又转过喜鹊踏枝的白玉影壁,方窥见一处香檀作帘的正房。 两人入内,岑明霜俯身叩拜行礼,目光始终规规矩矩落在足下光可鉴人的青石莲花砖上。 直到平阳王开口。 “镇远将军府门下养着的小物件救回来了?” 语调慵懒闲散,分明真将楚怀玉看作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件。 岑明霜强压下心头不适,答道:“承王爷大恩,一切顺利。” 平阳王哦了一声:“那人既然与漕运案有关,便好好审上一审。” 一阵窸窸窣窣的杭绸摩挲声里,一双粉底皂皮靴出现在岑明霜视线里:“岑干办,那袋金叶,可得接稳当了。” 方才还散漫慵懒的上位者,在这瞬间展露本属于他的峥嵘。 如雾散后见群山。 岑明霜不自觉绷紧躯体,沉沉应是。 她知道从今日起,自己便将仕途乃至性命,都与平阳王府系在一处。 …… 岑明霜从平阳王住所去探望楚怀玉时,府医正好提着药箱从屋内走出,岑明霜见状,连忙上前:“老先生受累,不知那位郎君伤势如何?”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叹了口气,又摇头:“沉疴在身,已有呕血之症,今日又受了寒气,只怕要病上一阵,若是照料妥当,兴许半年内能下床走动,若是照看不周,怕是愈损元气。” “且他颈上伤处,险些捏碎喉骨,药汁难喂,若是郎君有心,还是多多照看。” 言罢,这位老大夫便越过岑明霜,径直走入药房配药。 岑明霜一时无言,她推门走进楚怀玉所在寝房,看着一身素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楚怀玉,脑海中想的全是方才那老大夫的一番话。 沉疴在身,咳血之症。 冷白的月光悄然攀援上床榻,在楚怀玉颈间驻足,于是素白的肌肤越发雪白,原先的红痕已经转为青紫色,尤为可怖。 歉疚、后悔,诸多种种。 在岑明霜心头翻涌,最后化成一把火,催促着她探出手,怜惜地伸向楚怀玉脖颈处的伤痕。 不知是不是错觉,彼此微凉的肌肤接触的刹那。 她的指尖微颤,而指下的肌肤仿佛也有那一瞬间的颤栗,然而等到岑明霜有意去细细感触时,却如水面涟漪般转瞬不见。 岑明霜收回手指,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楚怀玉,轻手轻脚地从此地走出。 门外,殷十七等人已经在院中等候,岑明霜将如今情况与楚怀玉的伤情略说了说,便下了决定:“事已至此,楚家与镇远将军府都容不下他,明日我们带他一同归家。” “短则半年,长则……”岑明霜沉默一瞬,“他何时康复,何时再送他离去。” 殷十七虽觉得楚怀玉未必伤的有那样重,但既然自家主子做了决定,他也未有多言,只是提点了一句:“咱们如此,只怕那位王七娘子会心里不痛快。” “不碍事,我会向她赔礼致歉。” 岑明霜放低声音,生怕吵醒还在屋内休息的楚怀玉,主仆一行人各自散去,岑明霜索性留在此地外间碧纱橱中,为楚怀玉守夜。 她全然不知,在她离开屋中后,原先还在昏睡的楚怀玉已然睁开双眼,目光清明,浑然没有一点重伤模样。 次日清早,岑明霜一行人向平阳王辞行后。便押送贼匪,带着楚怀玉往大理寺去,然而车马才至半途,有人当街将岑明霜拦住。 ------------ 第十五章:有西府海棠,亭亭风致 岑明霜正要掀开车帘去看,殷十七却已开口道明对方身份:“是汪流郎君与大娘子。” 唐氏与殷汪流? 岑明霜有些好奇:她今日离开平阳王府,用的乃是平阳王府出借的马车,就算认不出平阳王府的徽记,难道还看不出这马车富贵之处,非寻常人家能用? 她吩咐殷十七照看好楚怀玉,亲自走下马车,看向形容憔悴的唐氏母子两人。 她们昨日才见过面,加之撕破脸面,岑明霜也懒怠寒暄,语气尤为冷淡:“舅母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唐氏已然不复昨日姿态,此刻她眼下两圈乌青浓重到连脂粉都掩盖不住,见得岑明霜来,她连忙扯了扯殷汪流的衣袖,赔笑道:“……汪流今日差事上有些不顺,明城,你如今在平阳王跟前说得上话。” “看在你舅舅的份上,帮衬一把,日后咱们两家和和乐乐的过日子,明霜成亲时,也有个长辈添妆。” 她低眉顺眼,半点不见昨日怨毒,连语气都透着一股小心:“况且是我做事不妥当,与汪流无关,他原先也受你教导,算是你半个弟子,你总不能这样狠心。” 殷汪流身上还穿着官袍,只是绯方巾歪斜,整个人脸色难堪,只怕是才去当值便被人赶了出来。 岑明霜看着这对母子如今这般,心道贾珍照此人还真是不留隔夜仇。 她转而又想到自己如今:接了平阳王府的橄榄枝,便算拒了胡荣锡与贾珍照一派的好意。 ……也算与这位睚眦必报的权珰结了仇。 想到此处,岑明霜不免苦笑。 这抹笑意落在唐氏与殷汪流的眼底,便与讥讽无异,母子两人俱是生恨,只是形势比人强,殷汪流腹中再如何怨恨,也不得不低头上前恳求。 “请阿兄救我。” 他膝盖微弯,竟眼见着要跪下去。 岑明霜伸手要拦,殷汪流咬咬牙,动作愈发快:此地虽非坊市,却也是官员车马来往之处,只要他当着众人面下跪,纵使自己这位表兄不愿意,也不得不为了名声帮扶自己! 殷汪流主意打得好,却冷不防被一枚石子打了膝盖,他身形一歪,原本端正的下跪姿态便成了栽倒。 岑明霜见此,也是松了口气:如今她手里头握着漕运案,犹如孩童抱宝而招摇过市,不知多少人盯着想要将她撤换以便从中谋利,一丝把柄都不能被人抓到,偏偏此案又是她唯一有可能触及到岑家当年惨案的机会,她必须要谨言慎行。 若是今日殷汪流当街跪下,她少不得要落个冷血无情,仗势欺人的名头。 这关口,偏她还得罪了贾珍照,说不得前脚殷汪流跪下,后脚她查案之权就要被夺。 “舅母何必如此。”岑明霜叹了口气,她虽然也不愿放过唐氏母子,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给人一条活路,“汪流是我表弟,我自当照看,至于如今他在翰林院的差事……” 她顿了顿,为难道:“我人微言轻,未必能说得上话,只能给舅母支个法子。” 唐氏原本也没指望着岑明霜能冰释前嫌把事情解决得妥妥当当,她心里有数,自家孩子如今在官场上吃亏,起因便是得罪了那位宫中来的中贵人。 而自己这位外甥与那位中贵人关系密切,只要拿到个态度,那位中贵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高抬贵手。 如今她见对方态度软化,连忙凑了上去。 “明城,你素来有主意,今日事,你只管说,舅母一概照办。” 岑明霜让唐氏俯耳来,低低道:“万事看那中贵人的意思,舅母如惦念,不妨走走唐大学士的路子。” “舅母虽不是天水唐氏出身,可到底跟大学士一个姓,算一门远宗,况且原先他与我父有同窗之谊,这些微末小事,想必不会拒绝。” 唐氏听罢,一句疑问含在口中还未来得及出口,岑明霜便直起身子,径直转身要回马车:“此事还是尽快办妥为妙,若是耽搁久了,只怕不好运作。”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有千斤重,霎时间便定了唐氏的心,她一把拉起殷汪流,站到街边给岑明霜让了一条道。 马车继续向大理寺走,岑明霜合眼假寐,待到车马与唐氏母子离得远了,方缓缓开口:“十七,方才是你拦着殷汪流下跪罢?” “自作主张,主子勿怪。”殷十七笑呵呵的,“如今我跟着主子办差,自然是以您为重,唐大娘子虽是旧东家,却也抵不过您的名声重要。” 岑明霜笑了笑:“你家小子今年也该进学,过几日我去寻舅母把人要来。” “我亲自教。” 这是周全的赏赐手段,她还是不大信得过殷十七,但将对方独子接来教导,一是拿捏住软肋,二是她的学识连太学内的夫子也未必比得上。 挂在她名下读书,既得了她身后的人脉,又正经能学到东西,为人父母,哪有不愿意的? 殷十七当即道谢,连马车都赶快了些。 岑明霜此时却被人扯了扯衣袖,她低下头,看见楚怀玉睁眼,那双清凌凌的眼犹如一汪泉,她在其中望见自己倒影。 她微微狼狈地挪开视线,问道:“你如今觉得如何,身上可还好么?” 楚怀玉握着她的衣袖,自个儿撑着车内小榻靠着车厢坐直。 岑明霜只当他要吃水,亲自倒了一盏温茶递过去,楚怀玉却摇头,接过茶盏撂下,握住岑明霜的手向上摊开。 他伤在喉咙,尚且不能说话,便在岑明霜掌心细细书写。 那纤细而洁白的指尖似一片轻羽,轻柔地在掌心勾画,酥痒感自指尖蔓延至岑明霜心头。 她耳尖微热,艰难从那酥麻中分出心神辨析楚怀玉所写。 “你说你要亲自来教导殷十七的孩子?” 岑明霜问道。 楚怀玉颔首,握着岑明霜手腕的指尖却迟迟不肯松开,那股酥痒又开始作祟。 “我亲自教他,不让岑郎君分神。” 他静静坐着,秀致的颈子如花茎般弯垂,唇红而肤白,乌黑的发在岑明霜与他的膝头倾泄,风致亭亭,如一枝风雨后的西府海棠般,在车厢内迤逦开一室春色。 岑明霜还待再说些什么,马车却猛地一顿,她与楚怀玉一时不察,双双向地面栽去。 ------------ 第十六章:早有预谋的谋杀 岑明霜眼疾手快,环住楚怀玉的腰护着他以免磕碰,但事发突然,两人双双仰倒在地,难免有所碰撞。 她听见楚怀玉一声闷哼,而后察觉到自己后脑被他托住。 带着药香的发丝笼罩而下,光线骤然变暗。 两人躯体紧贴,她甚至能感觉到楚怀玉的心跳。 身体在这瞬间开始燥热,岑明霜甚至察觉到自己鼻尖似是隐隐出了一层薄汗。 但楚怀玉似是痛得不轻,浑身都在发颤。 岑明霜担忧他的身体,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她连忙支撑着要起身为楚怀玉查看伤势。 “郎君!有要紧事!” 在她手指伸向楚怀玉时。 哗啦一声,车门被骤然拉开,殷十七犹如被掐住脖颈的鸭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在车厢中的两人。 不仅是他,在他身后的大理寺众人亦是噤若寒蝉。 岑明霜这才察觉不对,当即就扶着楚怀玉站起,两人衣衫都有些凌乱,她却顾不上整理,看向殷十七:“有什么要紧事?是那江匪出什么事了?” “不是,是那江匪开口,说曾经见过那行凶贼人,想请您过去一趟,此外,昨夜被平阳王府押送过来的贼匪正等着您审讯。” 殷十七猛然回神,小心翼翼地伸手要去帮着岑明霜搀扶弱不禁风的楚怀玉。 但楚怀玉的手腕却始终虚虚悬空,不肯让他触碰半分,唯有衣袖垂落在他手掌之上,看似当真在借力站稳。 殷十七动了动嘴,想跟自家主子说明此事,却被楚怀玉漫不经心投来的一瞥冷厉目光骇得噤声。 他只好低下头装瞎。 岑明霜对此一无所知,她将楚怀玉托付给殷十七后,便步履匆匆地跟着大理寺众人往刑讯房走。 她身影才刚消失在拐角处,楚怀玉便拢起袖子,慢慢开口:“你去跟着你家郎君,别让她出什么差错。” 殷十七喏喏称是:他早就知道这位小楚郎君嗓子并无大碍,方才若不是这位小楚郎君开口提醒,他还真想不到帮着自家郎君拦住殷家那对母子。 见殷十七答应,楚怀玉便自行踱步走进大理寺中。 大理寺东南方向的碎石路上,岑明霜健步如飞、心急如焚。 被派来要将江匪灭口之人势必与此番漕运受劫案有关,勘破此案捉拿祸首,说不得便能问清三年前纵火之人! 她匆匆赶到时,江匪已在房内端坐,颈戴木枷,足有镣铐,正静静看着岑明霜。 岑明霜顾不得平复呼吸,便径直走入其中:“你说你曾见过那人?是在何处见过?” 她语调急切,江匪却不发一言。 死一样的寂静在屋内蔓延。 岑明霜忽觉不对,她顾不上自己安危,一个箭步上前。 江匪已无声息。 岑明霜惊怒交加,却不得不按捺心头怒气,她开口唤人:“去带仵作来。” 她死死掐着掌心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底的怒气。 分明线索近在咫尺,却被人掐断。 仵作还未到,殷十七也脸色难堪地走到岑明霜身侧:“郎君,那贼匪暴毙,看着是中毒。” 一时间,两名人证尽数死亡。 岑明霜面沉如水。 一刻钟后,奉命而来的仵作结束简单勘探,用烈酒洗过手后向岑明霜回话:“是中毒而死,颈上伤口有毒。” “想来是行凶者在指内藏毒。” 岑明霜听罢仵作言语,示意殷十七取了额外的赏银将仵作送出门,便站起身来。 对方应该是在杀人灭口前就筹谋了一切。 指甲盖中能藏的毒药剂量不够,药性也不能太强,否则在杀死江匪之前,先死的必然是杀手,故而需要毒发时间,且不能被她发现。 对方应当是先探明了她的行踪,掐着点在她来探江匪之时下手,再当面被她撞见,以逃亡来遮掩真相,也让她错过能救回江匪之机…… 岑明霜骤然想到,昨夜楚怀玉也曾被那贼匪挟持! 他颈上亦是有伤。 岑明霜猛然站起:“殷十七,去请大夫为楚郎君诊脉!” 按理说那贼匪指甲中所藏毒药应该在江匪与他自己身上已经消耗殆尽,不会伤到楚怀玉。 但岑明霜不敢赌。 她领着殷十七匆匆往外走,迎面却正好撞见楚怀玉。 几人俱是一愣。 “那贼匪指甲内藏有毒药,你跟着我来,让大夫为你诊脉。”岑明霜一时顾不上,伸手抓着楚怀玉的手掌就要拽着他去看大夫。 却反被楚怀玉拉住。 她回头,看见楚怀玉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螣蛇芍药纹的破碎布料。 “这是我方才在大理寺档子房门口捡拾到的,纹样少见,岑郎君可识得?” 楚怀玉在岑明霜掌心落字。 岑明霜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纹样之上。 这东西出现在此,证明大理寺内有对方的人,或者曾经有对方手底下的人来大理寺走动过,不过去档子房,为的是什么? 岑明霜心底疑窦丛生,她伸手接过楚怀玉手中布料,却未直接离去,而是亲自领着楚怀玉去寻了大夫诊治,确认并无大碍之后,她才留下殷十七照看楚怀玉。 而后她自己直奔魏氏夹缬店而去。 既然事情如此巧合,这螣蛇芍药纹再次出现,便由不得魏氏娘子慢慢运作打探,她得亲自去探问一二。 岑明霜闯进魏氏夹缬店后院时,魏娘子正在裁衣,见她神情冷峻,原先想要打趣几句的魏娘子也识趣收了心思,谨慎道:“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要妾身帮忙?” “那纹样之事,拖不得了。”岑明霜将来龙去脉与自身猜测简略说明,“你这几日便多去各处府邸走动。” “我会亲自跟在你身边探查。” 魏娘子闻言,惊愕瞪大双眼:“小郎君莫不是在寻妾身开心?便是再如何心急,也不能这样顾头不顾腚!您一个七尺男儿,如何入得内宅?” “我自有手段,明日起你便来青松精舍角门处接人,行事隐蔽些,不要让旁人知道消息,此外,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她示意魏娘子凑近来听,如此这般的窃窃私语一阵。 魏娘子看向岑明霜的表情愈发古怪。 ------------ 第十七章:柔软美好如春日山峦 岑明霜为不惹人注目,与魏娘子定下章程后,又认认真真在魏氏夹缬店挑了几件眼下时兴的衣衫样子,当着店内来来往往走动之人吩咐魏娘子亲自去青松精舍量体裁衣,方从此地离去。 她从魏氏夹缬店前脚离去,后脚就有一辆马车停在魏氏夹缬店门口,自车上款款下来个妙龄女郎,迈入店中,问道:“我家主人看方才那位小郎君衣着精致,似是在你家做的衣裳?” “他方才在店内要了什么?” 这小女郎眉目含笑,递过去一枚碎金:“他要的衣衫样子,一模一样,不,要用更好的料子,给我家主人也裁些衣裳,这是定金,魏娘子妙手,想来不会让我家主人失望。” 此时魏娘子并不在正堂,接待这小女子的便是个年轻的跑腿伙计,他接过碎金用戥子称过,扫了眼份量,脸上的笑意便扎实起来:“您且等着,小子去寻单子来。” 不多时,这年轻女郎托着一张足有她人那般高的桑皮纸单子登车,神情有些难看:“也不知道那姓岑的郎君哪来的银钱!定了这样多的衣裳!” 坐在马车中由她伏侍的少年微微一笑:“攀上了平阳王府,自是富贵如水,她那一袋金叶子,以平阳王的做派,只怕是会由着她融了另作花销,足足十两金,区区几件衣衫,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他伸出手,将那桑皮纸收好,衣袖飘摇时,露出若隐若现的螣蛇芍药纹:“纤云,你说到时我与他穿着同色衣衫出现,他会是何等表情?” 玩味的笑声散落在车轮行进声中。 魏氏夹缬店的掌柜立在二楼,看着这马车远去,连忙跑到后院:“方才当真有人花了大价钱,照岑郎君所买的衣裳买了一份。” “甚至还额外给了三两金子的定金。” 正在裁衣的魏娘子放下针线,叹了口气:那位岑小郎君临行前便与她说要送她一件大生意,紧接着便在她家店内豪掷上千百两雪花纹银定制衣衫。 她本以为这便是所谓的大生意,谁知真正的重头戏在后头。 如今一两黄金便是千两白银,那位紧随岑小郎君身后来她这里定制衣衫的人,单是定金便给了三千两白银,按她的规矩,定金是全款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光这一单生意,便是万两雪花银,还真是好大的一件生意,只是她如今尚未给那位岑小郎君帮上忙,便收了对方这样大的好处,日后只怕不好偿还。 且岑小郎君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来问,应当是早就盯上了岑郎君,自己这处夹缬店只怕也逃不脱,日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魏娘子满面愁容。 次日四更天,天色尚昏暗,魏娘子的二驾青幄车稳稳当当停在青松精舍角门处,此时四周俱静,无人来往。 魏娘子因昨日的揣测,惊弓之鸟般四处探看,生怕有人藏在暗中窥伺她。 直到车厢被人叩响:“魏娘子,是我。” 那声音婉转动人,又透着些熟悉的沙哑。 魏娘子有些困惑,直到打开门,迎来一位帷帽覆面的女娘。 她是做量体裁衣生意的人,对个人身形过目不忘,此刻一看,便惊愕地睁大双眼:“岑、岑小郎君?” 魏娘子惊诧目光落在岑明霜胸前犹如春日山峦般柔软美好的曲线上:“……您这是?” 岑明霜摘下帷帽,露出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垫的,这几日我都会向大理寺与蒋提刑那处告假,说是春日犯了桃花癣不便出门见人。” 她看向魏娘子,未曾刻意修饰过的眉眼如初生春柳般柔和清雅:“我们有三到五日的时间,这几日,还请魏娘子多多费心。” 魏娘子喏喏应是,吩咐驾车的车夫快些动手,待到马车行进,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岑小郎君,您这张脸还是得遮掩遮掩……虽说您特地将眉眼修饰过,与往日不大相同。” “但特地了解过您的人,总归还是能认出来的。” 她指的是昨日在岑明霜离开后马上在魏氏夹缬店下了大单子的那位。 此事昨夜岑明霜就已从传信的殷十七口中得知,此刻听魏娘子提起,也不得不打起警惕:“既然如此,就有劳魏娘子为我妆点。” 魏氏以裁衣闻名,好衣还当配好妆容,这位魏娘子的化妆手艺亦是出了名的, 岑明霜将脸凑近,提醒道:“我原先便生得如此面容,往日里才是装饰过的模样,行走官场,总得有些威严才好,故而此事,还请魏娘子保密。” “娘子口风严实,您那独女,我自然也会好好照看。” 此话一出,握着眉笔的魏娘子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眉黛。 马车行进了一个时辰左右,在天色大亮时顿在镇远将军府门前。 魏娘子与岑明霜下车时,岑明霜已然变了一副容貌,整个人面目平庸,肤色蜡黄,连清秀都称不上。 “昨日来定衣裳的,便是镇远将军府家的六郎君。”魏娘子让马夫去叩门,貌似在提点身边这位“平平无奇”的随从,“这可是金贵人家,你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且将军府素日衣裳都有腹中的针线娘子裁制,如今能让咱们魏氏夹缬店上门,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招子放亮些,不要得罪贵人。” 岑明霜呵腰扶着魏娘子的手从镇远将军府的角门走入。 她知道魏娘子的意思:昨日跟踪自己的便是镇远将军府的人,且魏娘子之前也与镇远将军府不曾来往,故而对镇远将军府上用的徽记标识也毫无了解。 自己若是想知道些什么,就得亲自去探。 两人跟着镇远将军府的接引女使踏入内院,那女使领着她们走到一处院落,叮嘱道:“今日请你们来,除开为六郎君裁衣,还要为七娘子做几身新衣裙。” “七娘子这几日因一些腌臜货郁结在心,你们可要小心伺候着,若是伏侍的好,将军自然有赏赐。” 魏娘子还未来得及搭话,院子里便横飞出一只茶盏摔碎在地面。 碎瓷飞溅,岑明霜眼尾骤然一阵刺痛。 ------------ 第十八章:真有奸情啊? 岑明霜猜测自己眼角应当是被碎瓷划破,说不好还见了血。 她未曾动手擦拭,而是装作受惊般躲闪到魏娘子身后:“娘子,我怕……” 此话才出口,不知为何,楚怀玉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魏娘子有些无语:这位主可是能杀气腾腾冲到她店里要挟她的厉害人物,这会儿倒害怕起来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魏娘子还是很尽职尽责地将岑明霜拉到自己身后护着,看向方才将她们带来的接引女使:“敢问小娘子,王七娘子是为了什么动这样大的怒气?” 那接引女使显然也没想到自家主子如此按不住性子,险些伤了身侧这位魏娘子:有时候市井间出名的人物也不可小觑,这魏娘子在京都多家达官贵人的后宅里头都是炽手可热的红人,她们镇远将军府虽然看不上,却也不能轻易得罪。 “这也怨不得我们家七娘子,三年前主君提拔了楚祭酒家那妓生的怀玉郎君科举入仕,这么几年来,原先面黄肌瘦的儿郎将养出一副好皮囊,年少慕艾,我家七娘子难免存了亲热的心思。” “只是那楚郎君前几日才松口答应与七娘子同游,这几日又被那三年前爹娘葬身火海的岑家郎君把人截胡,虽说楚郎君清风霁月一个人,必然不会有那等分桃断袖的龌龊念头……却也难保那等破落户见楚郎君貌美,使了龌龊伎俩把人勾了去,我家娘子正在为楚郎君心烦呢!” 魏娘子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的岑明霜。 她依稀记得,昨日这位岑小郎君来她店里订做的衣衫都是男子样式,但要说身量……与比这位小郎君腰上宽了几寸,也高了一拃,肩也更宽。 ……想来是给别人做的,难不成,身后这位当真跟那楚郎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奸情? 能从王七娘子手底下抢人,好本事啊! 岑明霜看着双眼隐隐发亮按捺不住好奇的魏娘子,警告意味浓重地在她衣袖上重重扯了一记示意她专心正事。 魏娘子只得遗憾无比地收回目光,附和道:“是啊,一个破落户,想必是手段下作,不然怎能勾得楚郎君那等人物驻足。” 她言语中颇有唾弃,显然是在为岑明霜掐着她独女性命要挟她这件事而微微泄愤,岑明霜却不恼,待那女使唤来小婢将碎瓷收拾干净,她甚至还有闲心顺着魏娘子的话应和了几句。 三人入内,那接引女使先将魏娘子与岑明霜留在廊下,亲自快步入内去向王七娘子请安。 此刻四周无人,魏娘子悄悄往岑明霜身边凑了凑,压低嗓音:“真与楚郎君有一腿?” 岑明霜:“……” “没有此事,我跟他只是原先有些旧交情。”她亦是压低嗓音。 魏娘子道:“那在奴家店铺内定的衣裳怎么都是他的尺寸。” “你如何得知是他尺寸?” “猜的。” 岑明霜哑口无言。 魏娘子占得上风,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她又要开口,分明是不得结果不罢休的架势。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问,方才进屋的那女使便走了出来:“七娘子请二位入内量体。” 魏娘子这才悻悻住口,带着岑明霜跟着那接引女使入内。 甫入内,饶是岑明霜对镇远将军府喜好奢华已然有所准备,却还是被王七娘子闺房陈设惊了一跳。 半人高的红珊瑚、镂金镶翡翠的八角宫灯、蜀锦苏绣的缂丝地衣…… 明亮天色在此地一照,犹如珠阙贝宫,满室生辉。 难免令人目眩神迷。 坐在其中的王七娘子却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不过她浑然不在意,通身上下都是唯有精心娇宠才能养出的派头。 “府中做针线的娘子大都是宫中出身,本事不知高出市井俗物凡几,也不知六哥哥寻你来做什么,罢了,姑且量一量尺寸吧。” 王七娘子颇为骄矜地仰着下颌,虽比魏娘子还矮了半个头,却像是在俯视魏娘子一般,言语中不屑之意更是明显。 魏娘子往昔以自己手艺为傲,自诩能与宫中绣娘争高低,如今却被如此贬低,饶是她胆小怕事,脸上也免不了带了三分薄怒,却不得不忍气吞声道:“有劳娘子抬臂。” 她又看向岑明霜:“此地没你什么事,你且去一侧等候,莫要添乱。”紧接着,她的目光又看向王七娘子,“娘子,我这小徒弟不懂事,又没见识,有劳娘子安置,也让她开开眼界。” 王七娘子漫不经心轻哼,叫了方才接引两人的那女使:“琴挑,你领着这小泥腿子四处走走,也让她长长见识,免得到时候旁人问起来,还当咱们镇远将军府徒有虚名,她来走过一遭,连什么叫富贵都没见识过。” 琴挑应是,带着岑明霜便往外走,她却也没随便应付了事,而是当真领着岑明霜往外走。 “今晚府中有宴会,多半会留你们师徒两个在府中用暮食,但眼下正是忙乱的时候,我也不放心旁人带着你四处走动。” 那琴挑领着岑明霜绕过抄手游廊,又转过月洞门,轻声细语为岑明霜讲解一路过来的奇花异木,只是岑明霜一心想着寻觅机会去探究镇远将军府,心思早飞天外。 琴挑也未曾注意,只是按部就班同她说话,也不管她回应与否。 然而两人才走过一处假山,琴挑便慌慌张张俯身行礼,还不往拉扯岑明霜一把,带着她一同低下脑袋。 “婢子、婢子见过六郎君!” 王家六郎?那位十一二岁便中秀才,而后花天酒地,泯然众人的王家纨绔? 岑明霜闻言,下意识要去看看这位“仲永”。 眼前却飘来一片白色衣袖,其上金光鳞鳞。 而后她听见一道悦耳却轻佻的嗓音,然而岑明霜无心,也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那片衣袖之上。 明亮天光照耀下,其间若隐若现的,正是她追索至今的,螣蛇芍药纹! 漕运案与镇远将军府有关! 这个念头在岑明霜脑海里炸开的瞬间,她听见对方的指令。 “头抬起来,我也看看魏娘子高足,是何模样。” 纵使岑明霜已有准备,在这一刻还是紧张到连掌心都湿冷一片。 如果她被对方认出……该如何带着魏娘子逃离此地? 急促心跳里,岑明霜缓缓抬头。 她看见王六郎若有所思的面孔。 ------------ 第十九章:谓我何求 岑明霜控制着自己不去细细打量眼前的王六郎君,而是怯生生地垂下目光,摆足一副未见世面的怯懦姿态。 王六郎的目光却始终饶有兴致的流连在这平平无奇的小丫头身上:“七妹妹怎么让你带了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走动?今日她特地设宴要宴请楚家郎君,你可别把人领到楚郎君跟前显眼,若是惹得七妹妹不快,我也保不住你。” “婢子念着郎君的恩,自要谨慎,不过这位乃是魏娘子高足,这会儿魏娘子在给七姑娘裁衣,她年纪小,便由婢子领着,以免添乱。” 琴挑向王六郎说明来龙去脉,又道:“七姑娘方才摔了个汝窑的白瓷荷叶杯,是去年新烧制的那套,眼下缺了一只,那套茶具便不能再用,只怕姑娘回过神来又要不痛快,还得请郎君劝慰,宽一宽娘子的心” “咱们这些个小奴婢,所求所想,只有自家主子舒心顺意。” 王六郎夸了句好丫鬟,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在此处逗留,快些去看七妹妹才是正经事,厨房里头有新出的楚夷花糕,添了洛神花的新花样,索性你带着这小丫头办个试菜的差事,若是好,便让她们晚间做了奉上,也好哄哄我那嗜甜如命的七妹妹。” 琴挑应是,当真领着岑明霜往厨房去,岑明霜本想寻个借口溜之大吉,谁知琴挑步步跟随,半点机会也不曾给,等到能透气时,已然月上柳梢头。 魏娘子派人来,说是已经做完了手里的活计,请琴挑回院,此外当真如琴挑所言,王六郎与王七娘子有意留下魏娘子用饭。 只是不能往前院落座。 岑明霜得知此事时,很是松了口气:王七娘子乃是镇远将军府顶顶要紧的主子,她办宴会宴请楚怀玉,想来整个镇远将军府的注意力都会放在前院,此刻正是她探查的好时候。 她与魏娘子私下说了在王六郎身上的发现,叮嘱道:“如今还不知道此事到底是王六郎自己私下决定,还是那位镇远将军府也参与其中。” “王六郎与镇远将军的书房我都要探查一二,到时若是被发现,我会搅乱局面,你浑水摸鱼,尽快出府。”她稍作停顿,又叮嘱道,“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不能全身而退,你便去青松精舍寻人,他们自会将你女儿完璧归赵。” 魏娘子显然未曾想到岑明霜会如此决定,她目光微闪,动了动唇:“别人没跟老娘打过交道,信不过,我那孩儿,还是得你亲自照顾着送回来,我才放心。” “所以你自个儿谨慎些,别丢了性命。” 岑明霜沉沉应是,钻入夜色之中。 白日里琴挑带着她四处走动的时候,她已悄悄记住了从内院到外院厨房的路线。 丝竹声从湖面那端飘荡而来,那处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而这端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沉黑。 岑明霜猫着腰,贴着墙根路过时,听见隐隐约约的劝酒声,她的脚步有一瞬间的迟滞:楚怀玉受伤未愈,今日赴宴,也不知他吃不吃得消。 这种担忧很快烟消云散。 岑明霜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幽暗的小路上。 王七娘子爱重他,想来在宴席上也会对她多有照顾才是。 自己何必在此杞人忧天。 月色如碎银,照彻游廊,曲折栏杆引着一汪水银似的月,向深黑的庭院内蜿蜒而去。 岑明霜谨慎而小心的顺着道路向前。 她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连忙钻进一架浓密藤萝之下,借着垂落枝条掩盖身形。 “七娘子也真是的,何必那样看重一个妓生子,你看看今日那排场,真真是银子如流水,那样肥的鸭子,那样好的大鹅,都成了下等货,泉州来的巴掌大的鲍鱼也只配吊高汤,白玉做的盘子,玛瑙做的杯……天爷,年前大娘子家的郎君来同七娘子相看,也没这般招待!”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另一道女声嗤嗤一笑,“楚郎君的相貌摆在那儿,莫说是七娘子,便是我这个成了亲的,看他一眼,都恨自个儿没再晚生几年,连那几个素来眼高于顶的大丫鬟,平日里何等掐尖要强,今儿见了他,不也羞答答的?” “说的也是,要不是六郎君打发咱们来巡夜,我还真想多看一眼,唉,也是主子忒仔细了,咱们府中向来太平,书房更是天罗地网般的布置,哪有什么蟊贼敢闯爷们的书房偷盗?” 岑明霜眉心一跳:王六郎特地派人巡视书房?是原本就做贼心虚,照例巡逻,还是她与他今日打了照面,让他起了疑心? 她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机会难得,若是就此退去,她不甘心,但若是继续向前,说不好是自投罗网。 岑明霜等到那两位女子离开后,下定了决心,仍旧义无反顾地向前而去。 乌云笼月。 楚怀玉坐在王六郎君的身边,苍白的脸颊因饮酒而沾染些许霞色,只是双目清明,周身亦无酒气。 他远眺此处水榭外,视线缥缈不知落点。 “在想什么?”王六郎好奇地凑到他身边,见目之所及俱是一片空泛,又嬉笑着向后仰倒,素白衣袖犹如振翅的白隼,其间却闪烁点点金光,“你说你,跟一个早就没落了的小郎君厮混做什么。” 他长吁一口气,似笑非笑:“我家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你?老头子最看重的就是她,只要你哄好她,你想要什么得不到?还是说,你在担心什么?” 楚怀玉未曾说话,只是看向坐在另一侧的王七娘子。 王七娘子只是目光与他擦过,便骤然羞红了脸庞,含羞带怯地低垂脸颊。 只是楚怀玉目光如静水,不起波澜,他扫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更漏:辰时二刻。 “有些气闷,王兄容我少陪。”楚怀玉收回视线,道一句告辞,其声如碎玉。 他在王家派来的小厮跟随下起身离席。 见他离去,方才还面带笑意的王六郎也坐直身体,叫来自己心腹,吩咐道:“去我书房那处盯着,别让人跑了。” ------------ 第二十章:铭感五内,之死靡它 岑明霜立在王六郎君所住院落门前的一丛茂盛翠竹中静静地看着在其中游走的光晕。 那是一盏盏被人提在手中的风灯,灯火在四处摇曳,织成绵密的网。 只有西南角有一处昏黑,就像是张大的兽口,等着她自寻死路。 岑明霜指尖摩挲着自己掌心,那处有在浙西路三年留下的老茧与伤痕,每一处都是她为探查当年惨案而在生死间搏斗的痕迹。 而今成败就在今日,只要能从王六郎书房中寻出他们与江匪来往的证据……再顺藤摸瓜,去寻当年纵火的匪徒,那些夜半惊醒的噩梦、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 都能得到告慰。 岑明霜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灼热,她谨慎而小心,犹如夜行狩猎的鹰隼,脚步声几不可闻,她缓缓绕过那些四处游荡的光点,却并未选择从西南角潜入。 纵使她已做好搏命准备,却也没有自寻死路的兴趣。 她从东北角侧身闪进院落,因王六郎在前院宴饮,主人不在,此地院落也未曾在屋中点灯,倒是方便了岑明霜。 那些巡夜仆妇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岑明霜借助粗硕廊柱,一点点接近窗户大敞的书房, 岑明霜才翻身而入,却听得旁人惊呼:“落雨了!快快去为六郎书房掩窗!” 她刚在王六郎书房中落地,连布局还未能探清,便听得匆匆逼近的脚步声,岑明霜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矮身滚进一处大立柜下蜷缩着身体。 屋外风雨声骤急,斜风密雨撞开窗户灌进书房内,书桌上被镇纸压住的纸张在其中狂舞,带着水汽的泥土腥味扑岑明霜的呼吸之中。 冷白的,月色与电光,泼洒在地面上。 那一刹那短暂地光明中,她看见一只乌皮靴,而后是交替的黑暗,电光与月色在此降临时,一张带着诡谲微笑的脸猛地探进立柜之下! “哎呀……让小老鼠跑了啊……”王六郎的脸在霜白的光线里犹如一张狰狞傩面,他从立柜下退出,语调惋惜,神情却戏谑,“抓紧些,别让无关紧要的人打扰七妹妹的兴致。” 他拍拍手,目光落在窗外沾水青砖上尚未褪去的脚印之上,在他身后,是蓄势待发,手持刀剑的众多卫兵。 屋檐外,雨声愈发急切。 岑明霜沉默地奔逃在暴雨中,雨势太大,月色又暗淡,她分不出精力来辩识回去的路,她也不能辩识。 如今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就算回到魏娘子身边,也会被看出端倪,更何况…… 她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着指掌间流淌的姜黄色与些许素白的软泥。 这场雨将她的伪装洗刷得十不存一,若是匆忙擦身而过,可能未必认得出来。 但若是要应付镇远将军府的查问,远远不够。 她踏着泥水咬了咬唇:王家六郎的园子在王七娘院子的正东边,而镇远将军府的大门在王七娘子院子的东北方…… 岑明霜略略停顿,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外院此刻应当还在举行宴会,且楚怀玉还在镇远将军府中,他如今与自己有所牵扯,就算王六想要对她做什么,也总不好闹到楚怀玉面前! 投鼠忌器,这就是她的机会。 然而在转过一处拐角。 一只手却从暗处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雨夜路滑,岑明霜一时不察,竟被对方径直拖入暗色内! …… “人呢?”王六郎带着一众侍从顺着脚印一路追寻而来,却在离着宴会水榭最近一处的小苑处弄丢踪迹。 他衣袖沾水,原本不甚分明的金线螣蛇芍药纹此刻显得尤为清晰。 王六郎阴鸷地目光在四处搜寻:“搜一下。” 他话音刚落,琴挑却匆匆忙忙跑来:“六郎君,您与楚郎君迟迟未曾归席,七娘子有些担忧……” “……此刻药又用完了,婢子有些拦不住她。” 药?什么药? 藏在与王六郎不过咫尺之间的岑明霜疑惑起来:那日她见王七娘子与楚怀玉同游的姿态,不像是身患恶疾之人,怎会到没了药物旁人便难以阻拦的程度? 她还想再细细听,王六郎却已经带着琴挑转身向水榭走去。 岑明霜不免又讶异起来:王七娘子在镇远将军府便这般重要?以至于王六郎愿意功亏一篑暂且放过她这个极有可能对镇远将军府不利的人? “岑郎君,你这是……?”在岑明霜思索时,楚怀玉松开她的手腕,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人。 岑明霜一时语塞,犹豫道:“要紧差事,不得不扮作女子。” 她是女儿身的事情决不能让旁人知道,好在如今衣衫虽湿,内里小衣却还能够蔽体,男子不该拥有的身体曲线,她也能解释成是改装成果。 况且方才在她要被王六郎追上的时候,是楚怀玉伸手将她藏匿在此地,否则此刻,只怕她要沦为镇远将军府的阶下囚了。 楚怀玉听得岑明霜解释,竟当真不怀疑,握着她的掌心细细落字:“既是如此,我送岑郎君离开此地吧,如何?” “不着急,我有事要问你。”岑明霜看向似乎全然对她没有怀疑的楚怀玉,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距离,“为何如此刚好,你能在此地拉住我。” “方才那般大的雨,你又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况且你我之间交情不深,又为何不疑我?”她倏尔一笑,“你在镇远将军府过了两年多,受其恩泽,不会不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我虽是情急之下扮作女子,但你若是有心,并非不能指鹿为马,与王六郎携手向圣人告我一个女扮男装入仕的欺君之罪。” 她抬眼,目光锐利:“但你未曾这样做,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楚怀玉看着岑明霜,神情哀伤,连握住她手腕的书写动作都重了不少:“……岑郎君于我之恩,铭感五内,矢志难忘。” “那年冬日,如非岑郎君挺身而出,于东宫手下救我性命,焉有如今之楚怀玉?彼时一眼,可抵万年,岑郎君今日疑我,令某心如刀割,但我待郎君之心,之死靡它。” 他低低垂眼,岑明霜看不清对方神情,却觉掌心骤然灼热。 她低头,望见在她手心处,有人为她落了一场泪雨,彼此交握处,滚烫温度顺着被雨水浇透的冰冷肌肤蔓延而上,那温度太过热烈,竟令她开始止不住的颤栗。 “你们在做什么!” 岑明霜尚未回神之际,王七娘子近乎崩溃的嘶吼声从她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要回头,却被楚怀玉再次扣住手腕拉入怀中。 躯体相贴的刹那,熟悉的雪中春信香味骤然将她包裹,在她四周构建出密不透风的屏障。 岑明霜察觉到自己因雨水而寒冷的躯体,在此刻如春风濯身般温暖起来。 ------------ 第二十一章:“情难自禁”的他们 她不大适应这样的接触,轻轻挣扎起来,但却被楚怀玉抚着后颈按在怀里,她听见他低沉嘶哑的嗓音:“我与淑女交心,情难自禁,王七娘子不是看见了吗?” 岑明霜心道:他原来并非全然不能说话,只是听其声,沙哑低沉,若非不得已,还是应少说话为妙。 她如此想,但在方才听过楚怀玉音如碎玉、又并非不通人事的王家兄妹两人耳里,则是另一般看法,王六郎原先还带着点笑意的脸此刻阴沉无比:“楚郎君体弱,倒有闲情在此,以天为幕地为床?...... ------------ 第二十二章:三年中那些旧事 岑明霜皱眉沉思之时,楚怀玉便敛衽坐在她身侧,目光始终追随着岑明霜,岑明霜蹙眉,他亦皱眉,眼见着岑明霜似有烦扰,眉心生川,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岑明霜掌心落字:“岑郎君有什么忧虑?不妨与我说来听听。” “我在镇远将军府这么些时日,多少也清楚一些事。” 岑明霜摇头:“镇远将军府待你有恩,你不可为报我恩情,行对镇远将军府不利之事。” 楚怀玉又在她掌心落字:“方才临行之前,岑郎君似乎在看王六郎衣裳之上的金线纹路?...... ------------ 第二十三章:定心丸 岑明霜不敢耽搁,匆匆吩咐红菱白露伏侍着她起身更衣,这厢衣冠才齐整,那头贾珍照的声音就到了院门口。 “听说昨日落雨,岑大人受了风寒?赶巧咱家得了一丸好药,特地来探岑大人。” 岑明霜吩咐红菱与白露一句上茶,便亲自迎了出去:“多谢贾大家惦记,下官已无大碍。” 她俯身行礼,却见贾珍照及其身后的小火者手中俱是空荡,心底便有数:所谓好药,只怕不是药物。 几人入内落座,红菱与白露已将茶水端上,贾珍照却不喝,笑道:“山猪...... ------------ 第二十四章:五十年前,血雨腥风 贾珍照的马车匆匆抵达桐花胡同,他亲自叫开门走进内里,胡荣锡坐在轮椅上,脸颊消瘦,眼窝深陷,纵使现在已经入春,他跟前仍旧放着正旺的火盆。 “你来做什么?”胡荣锡听见响声,懒懒地掀起眼帘,“春闱的日子就在跟前,宫里头正是忙乱的时候,你还有闲心跑出来?” “这不是惦记您老人家了?”贾珍照涎着脸往跟前凑,“您是知道我德性的,今儿来也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如今我有路子攀上平阳王,只是缺了一件事。” 他笑嘻嘻的:...... ------------ 第二十五章:谁去? 她回过头,不免讶异:“明霜……,你怎么来了?” 到底还是不大适应,这句明霜她叫得别扭至极,岑明城却坦然自若唤一句阿兄,目光落在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上,伸手一探,便握着碗沿将整碗姜汤都端走。 “既然风寒在身,还是老实安分吃药,况且你素来不喜食姜,何必勉强自己。”岑明城将那碗姜汤放下,又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碗汤药并一碟糖渍嘉应子:“果脯给你备下,你且安分吃药罢。” 岑明霜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兄长冷着脸将姜...... ------------ 第二十六章: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魏娘子嫣然一笑,伸手拈起一张宣纸:“既然如今奴家是岑小郎君的人,自然也该做些事,况且说到外人眼里的不相关,谁比得过奴家与岑小郎君?” “得亏今日岑小郎君昏睡着,还没来得及将奴家与这青松精舍扯上关系,不然还真不好帮岑郎君跑这趟腿。” 提及此事,岑明霜连忙问道:“那如今你那夹缬店的伙计与掌柜的,可还安好?王六郎可有报复?” 魏娘子一仰下颌,骄傲道:“虽说奴家只是一介商户女,可这京都里跟奴家交好的贵人不在少数...... ------------ 第二十七章:那株半人高的红珊瑚 岑明城枯坐,直至灯火熄灭。 夜色浓稠,又渐渐稀薄,直至晨光熹微。 岑明霜用了药,晚间休息前又被红菱白露两人按着泡澡活血,当晚出了一身通透汗,晨起便神清气爽,她用过朝食,正打算在院子里走动一二消食,却正好撞见预备着出门的楚怀玉。 “你今日可好一些?”岑明霜看着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关切道。 楚怀玉掩唇轻咳几声,脸上因此而浮现出病态的艳红:“不碍事,今日翰林院几位同僚邀我以文赴会,盛情难却,故而急着出门。” “岑...... ------------ 第二十八章:属貔貅的平阳王 素练常年在平阳王身侧伏侍,早练就一双精明眼,此刻见岑明霜若有所思,便知眼前这位小郎君怕是知晓一二内情,只是她恪守本分,微微掀开香檀帘,将岑明霜引入内里:“王爷,岑郎君到了。” 有些事如何处置、如何判断,那是主子的事情,她身为奴婢,要紧的是伏侍主子照料细微处,而不是掌控全局。 岑明霜入内,却微微吃了一惊。 坐在屋内的,除却平阳王,竟还有一位枯瘦老人,那老人面容瘦削干枯,腿上有疾,坐在轮椅上,对岑明霜微微一...... ------------ 第二十九章:梅园偶遇 朱成萧此人能稳稳当当坐稳京兆尹这个烫手的位置,除却自己有几分本事外,怕也脱不开宫中那位朱昭容吹的头风。 京兆府经手的权贵再如何桀骜不驯,也得给陛下颜面。 想要将朱成萧此人处置,势必要先拔除他身后的助力,再徐徐图之。 “岑小郎君想来是为朱成萧才会问及朱昭容之事,预备着从她身上下手处置朱成萧,朱成萧此人确实尸位素餐,但若是我说那位朱昭容乃是温厚宽和之人,小郎君待如何啊?”胡荣锡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丢出一个问题...... ------------ 第三十章:你怎么来了 此时已入春,梅花早谢,新柳抽条,梅园内里俱是如雾新绿,岑明霜目之所至,尽是柳烟,这样好的春色,岑明霜却无心欣赏,她步履匆匆,从鹅肠小道中直奔东南角水榭而去。 岑家尚未出事时,年年在梅园办宴,对此地,岑明霜远比旁人要熟悉的多,这条小路,还是某年她父亲不胜酒力,偷偷带她离席散心时她所知的。 此路不常有人往来,负责整理梅园的人对此也疏忽,四处柳条如丝,几乎将视线完全掩盖。 除开偶然的几声虫鸣,岑明霜便只能听见...... ------------ 第三十一章:消失的红珊瑚 魏娘子笑吟吟地从车厢里钻出来,目光往两人隔着衣袖交叠的手上扫了一眼:“怎么不能是我?奴家才从殷家回青松精舍,得了极要紧的消息,眼巴巴的想给郎君你送来,听闻你答应要来接楚郎君,这才直奔梅园。” “唉,可怜奴家一片痴心错付,岑郎君只愿见楚郎君,却全然不顾奴家心焦。” 岑明霜一听魏娘子带消息来,一时间也顾不上与她解释自己与楚怀玉的关系,连忙凑近:“是什么消息?我舅母那里说了什么?” “那位唐夫人倒还未曾去求唐...... ------------ 第三十二章:是否动情 胡荣锡唔了一声:“怎得不让我帮衬着去取那红珊瑚?” “红珊瑚难取,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况且账本更为要紧,在漕运案中,如平阳王这般位高权重,只损失财物的人,到底只在少数,绝大多数人,在此案中,失财丧命,为官者,若是不能为这些平凡人讨回公道,又何必苦读圣贤书?” 岑明霜毫不犹豫开口,而胡荣锡对她这般反应极为满意,脸上笑纹犹如花开:“既然如此,岑小郎君姑且回去候着,曲江宴前,必然老朽必然将此事办的妥妥当当...... ------------ 第三十三章:杀人夺物又夺物 岑明霜伸手要去探查楚怀玉何处受伤,楚怀玉却瑟缩向后退了一步,垂首拒绝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些许小伤,不劳烦岑郎君担忧。” 他匆匆将账本递给岑明霜,却始终不可能踏入青松精舍一步。 “我还有要紧事,岑郎君莫要耽搁,早早去歇息吧,等到曲江宴时,我们再会。” 临走前,楚怀玉匆匆留下道别。 那道消瘦身影在岑明霜视线范围内,迅速没入黑暗,青松精舍内的灯火所及之处,再也看不见楚怀玉的身影。 一阵马车行进声在不远的拐角处...... ------------ 第三十四章:请君赴死 曲江岸边,早有新科进士聚集,岑明霜放眼望去,但见一张张面孔,年轻、或是年老,但无论岁数,人人面带喜色。 寒窗苦读,而今春风得意,自然是应当庆贺的大喜事。 见着他们,岑明霜的神情也不自觉柔和下来,她跟着接引的小火者,迈步走向自己的位置,即将落座之时,那小火者低声道:“官家在宴上会亲行众人中,与在场百官祝酒,祝酒后便会离去,岑郎君可要抓住机会。” “不要辜负王爷与胡老先生的帮衬。” 岑明霜颔首,那小火者便转身...... ------------ 第三十五章:她不能违背自己的初心 岑明霜脑海中轰然清明,一些曾经推断出的结论在此刻在此勾连起来:刺杀江匪的那人近乎自毁般暴露身份的举措,或许本就是王六郎的授意。 甚至当时他请魏娘子往镇远将军府裁衣时,露出的螣蛇芍药纹也显得刻意。 既然王六郎已经派人杀害江匪灭口,又怎会不知她岑明霜在清查此事,又怎会不提防与她有过来往的魏娘子。 一个年纪轻轻便能插手漕运一案中的少年,难道会如此粗心大意,错过这样极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的细节吗? 这分明是王六郎自导...... ------------ 第三十六章:割袍断义 岑明霜与那宫装丽人擦肩而过时,才出杏园,尚未转到角门处,故而未曾看见这位小娘子是从楚怀玉车马上下来,但纵使如此,她仍顿住脚步。 “郎君,怎么了?” 殷十七问道,岑明霜抿了抿唇,摇头:“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方才那位小娘子身上的熏衣香味有些熟悉。” 是在镇远将军府那晚雨夜时她在楚怀玉身上嗅闻到的味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从楚怀玉车上下来? 会不会与那份被损坏处理过的账本有关? 从曲江岸至杏园门口的这段路,岑明霜...... ------------ 第三十七章:隐忍之道 岑明霜并不知晓楚怀玉与那位宫装丽人在马车内的对话,她一心提防着可能在胡荣锡身上出现的变故,然而当真正与胡荣锡派来的人对峙之时,岑明霜才察觉,她一点都不了解楚怀玉那张看似脆弱美丽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 “我们家老祖宗说了,如今虽然是心甘情愿帮衬岑郎君,但也不能不让岑郎君知道我们出的力气,当时派去为岑郎君取账本那位已经去世,他家里人我们自然会好生照顾,但是这条人命是为了什么折损的,岑郎君要心里有数。” ------------ 第三十八章:大喜事 岑明霜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王六郎要说的事情,多半与他的身世有关。 她未曾拒绝,只微微颔首。 “岑小郎君既然与平阳王搭上了关系,想来应当知道五十年前对犬戎的那场大胜?” 岑明霜颔首:“当时那场大胜,仰赖老平阳王与镇远将军,犬戎自此安稳了不少年,直到最近才生异样。” “不不不,那场大胜真正仰赖的,不仅仅是老平阳王与那位老狗。” 或许是因为已经与镇远将军府撕破脸皮的缘故,王六郎谈起镇远将军这位养父时,语气颇为不屑:...... ------------ 第三十九章:应对的办法 素练浑然不知岑明霜难处,缓缓道:“您若是不愿意与皇室女子成亲,求一求陛下换一位淑女成婚,也是好的,但婚事必然要成。” “官家如今年纪不算小,愈发惦念天伦之乐,膝下几位皇子与帝姬要么年纪还小,要么早已成亲,漕运案上,您办差办的不算差,陛下自然有惜才的念头。” 岑明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称是,又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素练,素练颔首,提点道:“既然如今那位楚郎君已与岑郎君分道扬镳,还望岑郎君多多小心。” “前往...... ------------ 第四十章:露出的獠牙 岑明霜与镇远将军府俱是脸色一变:那尖叫声听着是女子动静,而如今在正房的女子唯有王七娘子与伏侍她的几个丫鬟,她又身负狂躁症在身,受不得刺激。 这般尖锐惨痛的呼声,只怕有大变故! 镇远将军霍然起身就要奔向房门,然而他还未跨出几步,就被锁链镣铐绊倒在地,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我去看看。”岑明霜顾不上搀扶镇远将军,径直从此地离开,直奔正房而去。 然而却在门前被守门的那小厮阻拦:“岑小郎君,我家郎君说了,既然此案...... ------------ 第四十一章:心理博弈 她护着这丫鬟,连拖带拽的把人带到金吾卫跟前:“这丫鬟受不住上刑,如今危在旦夕,还请诸位去请大夫来为她看诊,到底是一条人命,万万不能耽搁了。” 那值守的金吾卫看这两人浑身鲜血淋漓,一时间也顾不上许多,赶忙请人来帮忙,岑明霜将那丫鬟交出去后,松了口气,嘱咐道:“今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诸位不要外传,以免坏了女子声誉。” 几个跟着过来帮忙的金吾卫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叮嘱:一个奴籍女子有什...... ------------ 第四十二章:亲情与爱情 王六郎挪开眼,低声道:“镇远将军那条老狗原本是太原王家一脉不受宠的旁支出身,如他们这般的旁支子弟,若是不想法子自己搏个出人头地的日子,就只能受主家子弟欺辱。” “原本像他这样的人,本该没有投身行伍出头的机会,说来他与我父亲都是受了前楚王恩惠的人,只是两人对前楚王的态度全然不同,不过他们都在那场对犬戎的大胜中得到好处,以原本这条老狗的功劳,远远不够他封侯拜相,不过有帮衬先帝格杀楚王余党的功劳在,他便成...... ------------ 第四十三章:权利尽在此局中 岑明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镇远将军府的,她浑浑噩噩地离开镇远将军府,脑海里却始终回荡着镇远将军的那番话。 对于高高在上的君王来说,他的臣民,居然是不值得一提的东西,芸芸众生的性命,在天子眼里,远远比不上他自己的生命来得要紧。 她想起父亲还在世时,对如今这位天子的推崇,只觉心底发冷。 君臣为知己,当真是君臣知己么。 一时间,岑明霜心底天翻地覆。 等到再回神时,她已经站在平阳王府跟前,此刻已然入夜,平阳王府门口...... ------------ 第四十四章:所谓爱意 岑明霜在短暂地那一瞬间昏暗后,看向平阳王,她想知道自己的揣摩是否就是真相,更想知道,在这场血淋淋的漕运案中,是否有那位天子的参与。 她心里本身存在着的,被自家父亲教导,被圣贤书所灌输的观念,已经在得知镇远将军手中握着虎符的那瞬间,就开始摇摇欲坠。 一个将百姓性命视如草芥的君王,真的是一个适合臣子舍生忘死侍奉的君主吗? “你说的很好。”平阳王赞许道,“兰锜从宫中回来,自皇后娘娘那里得到的消息,便是太原王氏...... ------------ 第四十五章:结个亲家 岑明霜从大理寺的地牢走出来时,已然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她正预备着离开大理寺时,却与楚怀玉迎面撞见。 两人俱是一顿。 却谁也未曾开口,错身而过时,楚怀玉的指尖擦过岑明霜的衣袖,它微微蜷缩而起,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岑明霜登上马车,直奔镇远将军府而去。 她抵达镇远将军府时,看守这座府邸的诸多金吾卫已经散去,此刻门庭冷落,门前站着的,只有已露疲态的镇远将军,他搀扶着神情木然的王七娘子,见得岑明霜下车...... ------------ 第四十六章:明月乱我心 ……他为何打翻酒杯?此事与他无关啊? 天子看向楚怀玉时,岑明霜亦是将目光投向对面。 楚怀玉倒是处变不惊,他起身向天子行礼:“臣昨夜旧疾突发,而今未愈,以致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旧疾未愈?” “贾珍照。”天子叫道,“去请御医来诊脉。” 贾珍照很快应道:“遵旨。” 天子看着楚怀玉的目光里隐隐有些不悦。 岑明霜微微皱起眉头:他的伤严重到这等地步?如今连握住酒杯都吃力? 不多时,太医院院正匆匆而来,他向天子叩首后...... ------------ 第四十七章:实心眼的麻烦 岑明城烦躁至极地在岑明霜面前来回踱步:“他什么时候跟你有来往?便敢说心悦你?黑心烂肺的东西,为了好处,连这等哄骗女郎的话也说得出来!” “……等等,他不是断袖吧?” 岑明霜意识到自己方才未曾解释清楚,此刻方开口:“他说他仰慕‘岑明霜’。” “……还好,他并非断袖,但眼下陛下赐婚,到时候只怕你出门,我必然要出面,但是脸上这处伤口不好遮掩。” “陛下说婚期定在中秋,还有半年之久,说不好到时便能寻到法子。” 兄妹...... ------------ 第四十八章:孰轻孰重 荀恪勒马,立在车驾前,目光始终落在那紧闭车门之上。 坐在车辕上充当马夫的殷十七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心下暗暗赞叹一句好相貌。 两家原先的婚事,他也有所耳闻。 说实话,与那位表里不一阴晴不定的楚郎君比起来,还是眼前这位朗朗如白玉,灼灼似羲和的少年更适合做自家郎君的妹夫。 毕竟看起来,眼前这位要正直明朗的多。 荀恪全然未曾注意到这位充当车夫的下人的目光,他的视线全然落在车门之上。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车厢内探出,紧接...... ------------ 第四十九章:举人失踪 岑明霜入内时,只见一名两鬓斑白的青衫学士坐在她正对面,岑明霜目光一凛,当即俯身拱手:“末学后进,拜见唐大学士,小子不知此地是先生宅邸,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见谅。” 坐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自己父亲争夺宰执之位的唐大学士,因有这么一层关窍在,岑明霜对唐大学士还有另一层揣测:当年争夺宰执之位时,自己的父亲似乎比唐大学士更有优势。 岑家的惨案,会不会也有眼前这位青衫学士的插手? 虽曾经对这位大学士清...... ------------ 第五十章:所求为何 唐大学士从府邸离去,马车才转过一处拐角,便被人拦下,负责赶车的汉子回话道:“主君,外头拦车的,仿佛是咱们府隔壁住着的那位小郎君。” “楚怀玉?”唐大学士对这位年轻翰林颇有印象:一来是三年前自家孩儿从国子监归来时,愤愤不平提及此人,说对方出身卑贱,却惯会惹得岑家小郎君回护,二来是此人出身不好,却能在短短数月后登科传胪,被官家点为探花。 单是后者,便足以让他印象深刻,毕竟当年一道参与科举的还有自己那不成器...... ------------ 第五十一章:一纸诉状 唐氏挤出的笑容在岑明霜眼里,此刻透出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岑明霜也很想见见自己的两位舅舅,若是可能,她倒是更想把自己的二舅舅接到自己身边照顾,这样一来,她也能更放心不少。 她如此想着,唐氏却借口要去吩咐厨房准备饭菜,径直起身离去,只留下岑明霜与殷滴露两人对坐,岑明霜起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泰然自若地坐着吃茶,殷滴露却不住用眼睛看着这位年轻有为的表表哥,片刻后,这位无论是跟岑明霜,...... ------------ 第五十二章:设计好的死亡 岑明霜正待伸手拿过那纸诉状,呈递诉状的士子却一头栽倒在地,她甚至还未曾来得及给出什么反应,眼前这位清瘦而苍白的士子,就此扑倒, 她伸手想要探探眼前人的脉搏,却只摸到一片逐渐消散的温热。 岑明霜的神情骤然一变。 这辆原本打算往青松精舍走的马车,迅速调转车头,直奔平阳王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直入平阳王府,因门房认得出这辆马车主人是谁,故而未曾遮掩,然而这驾马车的主人让车夫驾驶着它直奔二门。 岑明霜下车:“去...... ------------ 第五十三章:为众人负薪者 那辆马车远远地跟在那些士子身后,并不跟得太近,也并不离得太远,只是始终保持观望的距离。 那些士子群情激愤的声音,也足以让坐在马车中的人听见。 楚怀玉坐在车厢中,听着那些叫骂着说岑郎君草菅人命,罔顾王法的声音,有些讥讽地露出一个冷笑:“若是当真如他们所说,那漕运案就不会是那么一个结果,王六郎枭首,镇远将军府抄家,哼……” “楚郎君待岑郎君还真是情深意重,分明那位岑郎君都已经与您割袍断义,您倒是还如此挂念,...... ------------ 第五十四章:仵作前来 方才还在对岑明霜口诛笔伐的士子们此刻纷纷像是断了舌的鹦鹉,鸦雀无言,平阳王府门前偌大的空地,只剩下死一般的静谧,他们中有些人隐隐约约有了退缩之意,连看着岑明霜的勇气都丧失,甚至想要就此逃离现场。 然而不知何时,跟着岑明霜一道走出平阳王府的府兵们,已然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们团团围住,黑衣的兵卒犹如一道围墙,将这些文人们圈禁如羔羊。 “岑大人是什么意思,想要妄动私刑吗?我们虽然尚未有官职在身,却也是有...... ------------ 第五十五章:背道而驰的我们 马车停在飞鹿书院等人所借住的客舍之外,岑明霜将被她点到的士子带下马车:“林子祥,你确定那人应当知道蒋少由的计划?他平日里与蒋少由关系最好?” “对,往日里少由兄虽然与人为善,但独与杜期同吃同住,两人好的犹如血亲兄弟,今日我们要来寻岑大人时,还在奇怪,平日里与少由兄最为交好的杜期,为何不愿意为少由兄讨回一个公道,如今想来,只怕是少由兄另有安排,而我等不知而已。” 岑明霜确认后,便不再多说,直奔林子祥方才...... ------------ 第五十六章:局势分析 杜期未曾再说什么,只是越过楚怀玉,径直走入院中,而后他去寻林子祥,林子祥看见他来,匆匆道:“为何岑大人不带我走?你与岑大人说了什么?害死少由兄的幕后黑手你可知道是谁了?杜期,往日里少由兄跟你最好,你可不能……” 他絮絮叨叨,杜期不胜其烦,那张原本因蒋少由之死而僵硬冷漠的脸浮现出怒气:“你若是想知道,就跟着我来,闭上你那张嘴,旁人不能中举兴许还有隐情,你林子祥不能中举,必然是因为多嘴多舌不能用功读书!...... ------------ 第五十七章:有所揣测 楚怀玉与王家老爷子对峙纠缠的同时,岑明霜也在与暂时被关押在平阳王府内的诸多士子解释如今的局面。 “眼下已经查明,蒋少由确实是中毒身亡,而林子祥我已然托付给杜期,让他们二人结伴而行,也算有个照应,除此之外,我还有事要问你们。” 岑明霜看向这些士子:“在科举放榜之后,你们之间,是否有同窗消失不见?我在蒋少由拦车之前曾经得到消息,这次科举,有不少落榜士子消失不见,士子消失事关重大,我想诸位应当清楚。” “你们...... ------------ 第五十八章:不翼而飞的尸首 方才开口那士子与身边人对视一眼,显然有些困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我们并不太清楚,因少由兄在此之前并未公然开口说过此事,且他得知自己落榜后,也颇为豁达,不甚在意此事,不过,从天工放榜,杜期心情不佳,从那之后,少由兄便终日与杜期结伴,整个人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想来应当是那一阵,少由兄有了这个念头吧。” 岑明霜亦是如此猜想:本朝除去明经科之外的余下科目,放榜都在杏园曲江宴后,蒋少由若是为着自己的...... ------------ 第五十九章:曼陀罗花 岑明霜顾不得过多揣测,连忙跟着大理寺前来报信的小官走入停尸房,内里尚且未曾清理收拾过,原本用来裹尸的白布散落在地,岑明霜四处审视一圈,最后走到停尸房的窗边,她伸出手,拇指擦过窗沿。 指肚上一层薄薄的泥土颜色尤为显眼,岑明霜又四处看了看,问道:“你们平日里,这处停尸房,应当是上锁的?” “是,您吩咐仵作带回来的这尸首停在此地后,也一直锁着门,谁知连一晚上都没过就……” 岑明霜唔了一声,又走到停尸房大门前,...... ------------ 第六十章:死而复生 被他们所担忧的岑明霜,此刻确实还未出城,一行人抵达城门时,正好遇见晨起往城外运送垃圾的驴车,城门口此刻寂寥无人,除却岑明霜这一行人,便只剩下这群要将粪车运出城外的人。 那驴车使用多年,用来运送的车板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跟着岑明霜过来的大理寺众人,脸色俱是不大好看:他们都不想与这污秽之物一同出城。 而岑明霜虽然不在意污浊,但也确实难以顶着这股难闻至极的气味接近,她抿了一下嘴唇,尝试寻觅出两全的方法,...... ------------ 第六十一章:端倪初现 刀锋一线,犹如落雪般轻飘飘地吻向那老者后颈,岑明霜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方身上,试图捕捉着这位老者所有有违常理的反应,方才她有注意到,这群人在看见她与大理寺众人后,有片刻的紧张。 不过是来浇灌自家作物,有什么可紧张的?难不成还是自己身上这身官服吓到了这群人? 岑明霜不否认后面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但她也不能放过前一种揣测,是以长刀出鞘。 那一线刀锋几乎就要划破这位老者的后颈,然而锋刃加身的前一刻,这位老者都并未回...... ------------ 第六十二章:关键证人 岑明霜与素练对视一眼,俱是疑惑:此时此刻,楚怀玉过来做什么? 两人虽困惑,但素练还是开口让人去请示平阳王的意思,她又看向岑明霜:“岑郎君,楚郎君既然上门拜访,若是王爷愿意见他,自然也是要请他入府的。” 素练这话有些委婉,但岑明霜心里明白,素练的意思是在告诉她,若是楚怀玉能给平阳王府带来价值,平阳王也会用楚怀玉,到时候不是顾及她跟楚怀玉那点私人恩怨的时候。 岑明霜对此毫无异议,朝堂便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 ------------ 第六十三章:关键人证 人在正间与岑明霜独处的楚怀玉却浑然不知这两人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岑明霜放在一侧、还未曾来得及收拾好的笔记上,只匆匆掠过几眼,他心里便对岑明霜在追查之事有了揣测。 ……西域人啊。 楚怀玉心底勾起些许暌违许久的回忆,他低低叹息一声,伸手打算为岑明霜将披风盖得更严一些,谁知才伸出手,他的手腕便被人死死捏住,疼痛感让他脸色都微微泛白,但旋即又升腾起愉悦而病态的薄红。 “岑郎君,好机警,我可是做了什么将你吵醒了?...... ------------ 第六十四章:早有默契 杜期匆匆将名册展开,只是一眼,他就看清了被登记在首页的飞鹿书院失踪众人,本就难堪的神情再添悲怆,整个人犹如摇摇欲坠的一只琉璃瓶,即刻便要破碎一般。 但他在岑明霜与楚怀玉的药面前,到底还是努力站稳,将名册双手递给岑明霜:“……如岑大人所想,这些人失踪前,都与蒋少由有过来往,甚至还是蒋少由他亲口所说,送这些人归乡。” 并不算太长的一段话,杜期说来却分外困难艰涩,林子祥在一侧的神情亦是不好看:谁又能想到呢,...... ------------ 第六十五章:我愿做她的妾 唐大学士幽深如古井的双眼凝视楚怀玉片刻,像是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心里头究竟在想什么,又像是已经勘破楚怀玉的试探,故而在思考如何处理。 楚怀玉顶着他的目光,未曾露怯,意态闲散犹如只是在与唐大学士闲话家常一般,片刻后,唐大学士将目光收回,丢了对牌给他:“拿着这对牌去寻方才引你进来的福伯,就说此事是我安排给你办的,自然会有人想办法将你所求之事处理妥当。” “不过,这对牌能帮到你的,至多也只是让你见到胡商,该如...... ------------ 第六十六章:月寺 “你是谁家养着的?怎得好端端的上平阳王府的门?”兰锜才从宫中回来,就望见这碧眼小郎君在自家王府门前驻留,不由得开口问询,神情也有些不大喜欢。 自从西域开始向本朝上供,世家权贵有不少豢养西域少年少女作为娈童享乐,兰锜对此素来看不上眼,又见这少年生得面容姣好,碧眼澄澈,并非中原人士,当即便将对方认作谁家豢养的娈宠。 平阳王府不曾圈养妖童媛女,是京都里出了名的一道奇闻,同时出名的还有平阳王好美人,但仅限于欣...... ------------ 第六十七章:两个方案 岑月寺愣愣地看着岑明霜,只是摇头,却不说话,岑明霜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好再多问,赶巧平阳王府的女使也送了饭来,岑明霜问过岑月寺如今尚未用饭,便在征求过兰锜意见后将岑月寺安顿下来用饭休憩。 而将岑月寺送到平阳王府的楚怀玉,此刻却有些食不下咽,他偷偷出府又回来的事情自然未曾瞒过太原王氏的耳目,不过因他出门前去的是唐大学士那处,所以太原王氏不是太在意。 尽管如此,在楚怀玉用饭时,那属于太原王氏耳目的小厮还是准...... ------------ 第六十八章:二选一 跟在蒋少由身边的管事看见蒋少由纠结神情,忍不住嗤笑出声,却未曾再开口讥讽这位飞鹿书院的士子,虽然在他看来,这些读书人都迂腐的不像话,不适合与之为谋,但奈何要制作火器,要排布人手出谋划策,他们这些外来的过江龙还真比不过这些本土的士子清楚门道。 故而此刻还不是太得罪这些士子的时候。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京都内行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飞鹿书院暂时落脚的客舍周边,蒋少由原本以为,能在此处看见那些昔日的同窗们...... ------------ 第六十九章:别有他法 杜期驻足凝望片刻后,冲着一处角落出声:“你们既然受岑郎君所托来照看我与那憨货,想必方才就已经有人追踪而上了吧?确保能把他安全带回来吗?” 殷十七从阴影角落里走出来:“已经派人跟上去了,杜小郎君不妨先跟我们回去,方才那人下手不轻,说不好会留下些伤势。” 杜期摇头,那种被人敲晕的眩晕感卷土重来,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的难看:“不必,我还有东西要去取出来,既然如今已经有了蒋少由的踪迹,想来我应该能去楚郎君那处走...... ------------ 第七十章:失踪的标记 楚怀玉与岑月寺走出藏身之所,顺着西市的人潮涌动,径直走到一片雪白建筑内,岑月寺一见,当即就变了脸色:“你想走袄教的路子?疯了吗?要是被人发现,他们是真会把我们烧死的!” 本朝从外来流入的教派,除了佛教之外,便有拜火教与袄教,据楚怀玉所知,在西域的拜火教与袄教,曾经互为一体,但是当它们流入中原后,因开放互市的缘故,大量西域人涌入,以至于这些教派飞速壮大,还吸引了不少中原信徒,隐隐约约有了威势,故而上位...... ------------ 第七十一章:旧事成灰 蒋少由看着唐镗,眼底满是惊喜与怀疑:原本唐镗誓死不愿意松口,故而才让他们不得不重返京都,将林子祥掳来,而今林子祥也不肯松口,也就意味着下次回京都,他势必要将杜期带来,但是现在,唐镗答应帮助他们办事,也就是说,他不必对杜期下手。 然而原本宁死不从的人,为何到了如今却愿意松口。 像是看出了蒋少由的怀疑,唐镗垂下眼,语气冷淡:“视他人死活于不顾,非君子所为。” “若是我再不松口,你们是不是还要戕害更多士子?” ------------ 第七十二章:死亡 这句话说出口,蒋少由有片刻的愣怔,他的目光偷偷1地落在已经昏睡过去的林子祥身上,满心茫然:他这是在做什么呢?不想伤害林子祥性命吗,可眼下林子祥沾了阿芙蓉,与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黯然垂下眼,不敢再看唐镗与林子祥一眼,径直从此地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原本负责将他运送离开京都与迎接他的那位管事,彼此之间阴鸷地对视了一眼。 当天夜里,地道里不少士子在睡梦中就被人打昏带走。 次日蒋少由起身时,剩给他...... ------------ 第七十三章:富贵险中求 同样嗅闻到火油味道的,并不只有岑明霜,还有远在京都的楚怀玉与岑月寺,只不过两人嗅闻到的火油味,乃是如今在袄教中目睹火刑的缘故,今日是袄教的重大日子,几乎所有教徒都被聚集过来举行仪式,藏匿在人群里的岑月寺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楚怀玉。 袄教对血脉以及身份的查验有多严苛,他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他身边这个男人,却不大费力地,就带着他成为了袄教的信徒,甚至被邀请来参加这种仪式。 岑月寺的目光在人群里转过,很快就看见...... ------------ 第七十四章:送死 楚怀玉却不着急,只是倚靠在窗边,姿态悠闲地吃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不,他们不是发现了我们的身份,而是生意人在利益面前的最后一点底线,他们派人过来,不过是想要探知,眼前究竟是财富,还是陷阱。” “接下来,他们应该会去确切的追踪我们的身世,当然,你也知道,我们所谓的身世,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含笑看向岑月寺,那张脸上的笑意愈发悠闲:“当然了,我们背后的唐大学士,既然对阿芙蓉深恶痛绝,就应当有派人始终...... ------------ 第七十五章:怕与不怕 “前方有路,岑郎君只管跟着我们就是!” 与杜期一道折返回来的殷十七满脸黢黑,他本就生得粗犷,如今这般形象,愈发像是一块黑炭,整个人黑黢黢的几乎看不清眉眼,然而他手里头却还提着一个简易的盾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 杜期扶着岑明霜站起,解释道:“前方有藤蔓,我们几人一起帮忙胡乱纠缠,总算弄出一个能暂且阻拦箭矢的盾牌,这些人既然在此地埋伏,又追随至此,我想,对方用的应当不会是重弓,区区轻箭,用这面盾牌抵...... ------------ 第七十六章:回缓 “怕啊,怎么会不怕,况且买凶杀人这种事,对于你们胡人来说,应该是极其常见的事情?” 楚怀玉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岑月寺身上,岑月寺冷哼一声:“别说的好像只有我们胡人会如此行事,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难道不是绝大多数人的本性吗?” “这倒也是,不管事湖人还是中原人,实际上都是会为了利益而拼杀到你死我活的存在。” 他还待打趣这个年纪轻轻的西域少年,目光一转,落在街角,面色骤然惨白起来。 街角处,正是形容狼狈的殷十...... ------------ 第七十七章:火器 等到岑明霜清醒过来的时候,夜色犹如泼洒而出的墨汁,在吞食残余的橙红夕阳,岑明霜怔怔的看着窗外许久,片刻后才察觉到咽喉处干涩的疼痛与肩头的疼痛,她忍不住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直守在床榻边脚踏上的白露被惊醒,关切问道:“主子醒了?觉得如何,可要水喝?” 岑明霜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点头,白露连忙爬起身,给岑明霜捧了一盏温水来:“主子慢一些,别呛着,可要将红菱她们来?若是您不愿意,便等明日再……?” 白露...... ------------ 第七十八章:替罪羊 倘若非要说,楚怀玉本人并不在乎西域是否能够将火器制造出来,在他看来,就算真让西域人制作出了火器,西域与中原之间还隔着漠漠黄沙,西域人要如何运送火器,都还是个问题,更遑论将火器利用起来,但是,在这件案子里,西域人掳走的士子,以及害的岑郎君受伤。 这两件事在楚怀玉看来,便不大能接受,尤其是后面那件,至于解救被掳走的士子,顺带再卖唐大学士一个人情这件事,在楚怀玉心里,远远比不上那人的安危,他想着在城门口看...... ------------ 第七十九章:图谋 此话一出,原本对这件事不大愿意的几个胡商,当即沉默下来,片刻后,这些人沉沉点头,但也有人提出疑问:“此计虽然好,但要是被那对主仆发现,只怕是会得不到好处,要怎么瞒住他们?总得给个法子才是,不然这件事,还是不行,不妥当。” “这有什么难的,如今他们不是想要阿芙蓉跟曼陀罗的生意吗,找个时候给他们一点蝇头小利,到时候我们自己派人去举报了这对主仆,我想,中原人的大理寺与京兆府,会非常愿意清查这个案子,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