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佳期如梦 ------------ 1 重逢(修) 重修于2023.12.26.正版在晋江 深秋时节的北城。建国门外大街,国贸CBD三层3期,“尚期”。 负责前台招待的小方一手拎着豆浆油条,另一手打开工作室门,习惯性先去里间看一眼。 果不其然。 孟佳期正趴在檀木制成的工作台上,合目而睡。想来她是工作着就直接睡着了,身上仍是昨天那件象牙白针织线全身裙,紧绷的全身裙衬托出她身体妖娆的曲线,油画卷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 许是听到门响动的声音,孟佳期醒了,眼皮微掀,眼瞳还不能适应屋外大亮的光线,纤手盖住眼帘。 “小方,麻烦帮我拉下窗帘。”她沙哑柔软的声音响起,质感偏磁中很有几分珠落玉盘的空灵,好像穿透遥远树林,从薄雾中传来。 小方立在门口,完全被孟佳期刚起床时的慵懒、疲倦、美丽而杂糅的气质所击中,愣了几秒才嗯嗯点头。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拉起,如升起一片玫瑰色的云。 “老大,你昨晚又在工作室,又不回家?” “灵感上来了,刹不住。”孟佳期扭开台灯旋钮,暖黄灯光亮起。 她随意将长发挽到脑后,划开外卖点星巴克。 小方已经在她对面丝绒质地的宽大沙发上坐下来,一边划手机一边八卦。 “娟姨给你介绍的新贵,你去看了吗?” “没去。” “怎么不去?听娟姨说,男方那边好像很喜欢你。” 孟佳期拿起小天使瓷台上一块巧克力,剥开塞进小前台嘴里。“小孩多吃糖,别八卦。” “我哪里算小孩,我今年已经20岁,成年两年了,再说,老大你不要总以一副大人口吻自居,你明明只比我大六岁。” 小方一边咀嚼巧克力一边说。老大这儿的巧克力好像是特供的,一个法国品牌,包装是蓝底金边,很苦,只有她自己喜欢吃。 孟佳期看着小前台不谙世事只顾吃瓜的表情,微微上挑的眼角拖出几分潋滟。 这对话,好像她同另一个人说过,只不过,那时,她是那人口吻中的“小孩”。 那年她二十岁,而他二十六。 “今天邮箱有没有收到定制需求?”孟佳期转移话题。 小方划开邮箱,看了一眼。 “哎呀,还真有。客人把各项数据都发过来了...等等,这数据好完美,这身高,这腿长,这劲腰,这肩宽,啊啊啊啊,是真实存在的?”小方看了一眼,尖叫起来。 “这是哪个法国男模要找老大你定制吧?” “要求是什么?”相比起她的大惊小怪,孟佳期波澜不惊。 “西装要浅银灰色的羊绒布料,要正式齐全的三件套双排扣,美国Golden Age年代的风格,牛角扣材质。” 小方一边看着需求一边念。只不过,她没注意到的是,她每念一下,孟佳期的表情就怔然三分。 她下意识从瘦长的烟盒中抽出一根,叼在红唇间,点燃,袅袅烟雾模糊她艳极的脸。 “数据给我看下。”许是因为吸烟的缘故,她的嗓音更沙哑了。 小方把手机递给她,她匆匆扫一遍,脑中好似有惊雷打下。 “这个客户不接。”她轻声而迅速地说。 “啊?为什么?”小方不解。“这种风格你不是最擅长,而且,这身材做出来的西装,肯定很赏心悦目,像艺术品一样耶。” “以前做过。做腻了。” 不知为何,小方觉得,孟佳期说这句话时,话里有话。也很有故事感。 她的确做过。在她二十岁那年。 浅银灰的羊绒布料,三件套双排扣,牛角纽扣,这样的西装她以前做过,是专为沈宗庭做的。做的过程里,她对他几度由爱生恨,又由恨转爱,欲罢不能。 那件西装做好后,沈宗庭最喜欢穿着它,连衬衫的纽扣都要扣到喉结处最上方那颗,衣冠齐整。 他衣冠齐整时,做的事情却很禽兽,解开她长裙拉链,挥去她身上一切可遮挡物,将它们尽数掷于地下。 - 晚点娟姐来时,先和孟佳期汇报了近期面料的采购情况,最后让她去相亲。 这场相亲,孟佳期本来是不想去的。无奈娟姨说,男方很有诚意,托她做媒做了几次,她有事找人家帮忙,也欠着人情,让孟佳期去,就当是吃顿饭也好。 孟佳期一听,正好今天也被这封电子邮件弄得心神不宁,索性答应了。 她约了今晚上,CBD楼下的餐厅。 没曾想,来相亲的是位故人,严正淮。 三年过去了,严正淮身上优雅矜贵的气度并没有变,隐在金丝眼镜背后的凤眸望向她,有不易察觉的深情。 那晚,她和严正淮在餐厅没在餐厅久坐,而是在她家附近的胡同口闲逛,胡同口栾树的叶子已经黄成了焦糖色,路灯打下的树影落在他们身上,古旧得像电影。 他们聊了很多,聊她六年前在港城度过的那段岁月,看月落树梢,越来越晚,孟佳期礼貌道别。 道别前,严正淮望住她,问。 “期期,你忘掉沈宗庭了吗?” 其实聊天过程,他们一直避免说出“沈宗庭”三字。明明碰一碰嘴唇、气音破开就能念出的名字,于他们而言,却都是一场陈年旧疤,有重若千钧的力量。 “忘记了。” 孟佳期淡淡地说。 她竭力把语气装得寻常。 只是从脚底心有一阵入骨的痒意,沿着小腿攀登上去,密密渗入骨缝,到达脊椎,上升至天灵盖,连灵魂都要为此颤抖。 怎么可能忘得掉? 心忘掉了,身体也忘不掉。 真应了分开前,沈宗庭在镜前制住她,手指剥开她内衫,让她为他发软时,薄唇在她耳边的那句话。 “期期,我要你记得一辈子。”他没说要记得什么一辈子,或许是他,又或许只是魂魄飞离躯体的那一刻。 栾树的树影落在她脸上,一张画布一样精美的脸,半明半寤。 严正淮端详她的脸。她自己不知,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全变了,职场和工作所赋予她的冷硬线条,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朦胧又柔和,朦胧似乳。 “期期。”严正淮出声叫出她,好像要唤住她的灵魂,不让她飞到另一个男人那里。 “六年前是我来迟了。这次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严正淮低声说着,目光垂下去看她的手,被冬天北风吹得嫩红,他知道她冬天时手总是很冰。 “严先生钻石王老五,不缺女孩子。追你的姑娘能从建国门排到西单。”孟佳期口吻婉转。 他忽略她的玩笑,正色。 “期期,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你现在的答案,不必告诉我,我等你。你不会像他那样,一辈子不结婚,对吧?” 孟佳期说“对”。 要一辈子不结婚的是沈宗庭,不是她。 其实她有想过的。如果说沈宗庭是孤峭陡峻的山仞,那严正淮就是温暖平和的山坡。以前她喜欢攀登山仞,一遍又一遍,哪怕摔到头破血流,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和决心。 但是现在呢? 爱极了沈宗庭的,当是20岁的孟佳期,而不是现在的她。 从23岁,她离开港城时起,就已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23岁那年的末尾,她在港城国际机场的航站楼,玻璃落地窗前,看夕阳将落未落,如血如泣。 那时她觉得夕阳很好看,只是近黄昏。每灿烂燃烧的一秒,就离消逝越近一秒。正如她对沈宗庭的爱。 她对他的爱,从发生的最初就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巅峰。 似乎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能用来形容那巅峰,是“crush”、是怦然心动,是一往而深,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想要将他收割和占有的强烈欲望,想要和他未来产生连结的期许。那时她爱得太浓烈,以至于后来,每分每秒都是在走下坡路。 现在她已经26岁,不再是20岁那个一腔勇气的小姑娘,不再是安徒生笔下,会一步步坚定地走向舞蹈家姑娘的独腿锡兵。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 严正淮每天都有发信息给她。他在北城的创业已经获得C轮融资,走上正轨,他笑着打趣,说他的公司还缺一位夫人,一位老板娘。 空闲时,他约她一起Citywalk,一起去滑雪,一起下附近好吃的馆子。 其实来北城这几年,她一直忙于工作室事业起步,从未好好探索过周边,是严正淮领着她,一点点重新认识、融入北城。 她的活动范围,也从工作室扩展到国贸周边,回家越来越晚。与此同时,她租住的胡同巷口,多了一辆黑色双R轿车。 这辆黑色轿车,在夜晚八九点停在栾树下,又在第二天清晨,阳光尚未落到栾树上时,离去。 轿车里,防窥膜下。沈宗庭透过车窗,看着女孩和另一个男人道别的倩影。 他常穿的柴斯特大衣被扔到一旁,柔软的面料吸饱了香烟的气味,带着薄荷清透的凉。 平安夜前的夜晚,严正淮约孟佳期出去。这次他选的是民交巷的酒馆,红顶的小洋楼,拱形的玻璃花窗。 这晚她喝了Petrus Pomerol红酒。酒液入口,清爽的刺激感直漫到后脑勺。就着红酒她尝了马苏里拉奶酪和姜味饼干,还有圣诞老人造型的巧克力。 她谈性很高,聊了她这些年创业的经历,严正淮听得认真。这时她是主角,而他甘愿做她的配角。 最后她醉了,沉沉睡去。 严正淮抱她去了附近的安缦,放她在洁白干净的床单上,静静看她睡颜。 她连睡着时也这样好看。 此前,从未有一刻,他能离她如此近。 约摸四五点时,孟佳期清醒了。她被一只蚊子咬醒,也不知寒冷冬夜,哪里来的蚊子,咬得她细嫩的脖颈一阵痒,她忍不住抓了抓,抓出一道红痕。 严正淮睡在沙发上,听见她走过来的脚步,也立时醒了。 她说要回去。 严正淮二话不说,让司机开车,他和她则坐在迈巴赫的后排。她细嫩的手指放在棕色椅垫上,泛着冷白色泽,看着就知道小手冰凉。 有一刻,他很想握一握她冰凉的手。 他的手像要扑食猎物的豹子,又像犹豫着要不要搬运食物的蚂蚁,伸出触角,在棕色椅垫上寸寸推进,既想清醒克制,又想彻底沉沦。 终于,他大掌覆在她手背,宽大指节挤入她指缝,以他手心触碰她手背的方式,和她相握。 握住的那一刻,严正淮想,其实这样的十指相扣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不能在这个姿势下回扣他。这样,他也不必去猜想,她是“不想”扣住他,还是“不能”。 这是长久以来,他们第一次的主动接触。 孟佳期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其实,刚刚在洋楼里,她从大床上下来,赤足走出客厅,看到严正淮穿着衬衫在沙发上睡着,浓密发顶朝着她的方向。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日子本该是这样,有种踏实感,就像每一步,都踩实在地面。 而不是同和沈宗庭那样,一时飘在天上,一时坠入谷底,一时她成了羽毛在飞在飘扬,一时她零落成尘。 他们手心对手背的相扣,一直持续到下车。 “期期,我等不及明天见。”分开时,严正淮低声说。 “我...”她怔怔看他,忽然觉得他很委屈。明明他是在自己生命里也那么骄傲的人,却在她这里这么卑微。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唇前。此刻,他不要她说出拒绝的话。 良久,他才恋恋不舍松开扣住她的手。 孟佳期习惯了严正淮目送她回家。可没有哪一次的目送,比这次让她更酸欣交杂。 她倚靠着院门口立了一会,心想,也是时候move on了。她不可能惦记沈宗庭一辈子的。如果不是他忽然发邮件过来,她就要忘记他了。 这样想清楚后,她穿过门前的栾树,走进院子。 清冷干燥的空气里,有淡淡的乌木香,沉郁的,冷而凉的洁净气息,被掩盖在烟草味下。 闻到这气息,她颈后细腻肌肤上的毛孔好似都要张开,要颤栗。 是沈宗庭身上的气息。 她一下子警觉起来。为什么在这里,会有沈宗庭的气息? “沈宗庭?” 她俏生生立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冷声叫他名字。清冷如水的月光泻在青石地砖,如交横的藻荇,漫上她长靴的靴底。 沈宗庭从院子一角的丝瓜架走出来,肩上凝着寒霜,大衣的绒面吸饱了烟草的薄荷味道。 隔着三年的时光他们对望,往事如潮,在两人间静静流淌,平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潮底。 和沈宗庭重逢的这一刻,她不是没想过,然而真正到来时,又觉得这一刻太过平淡,让人毫无防备,而且和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 她心里恍惚,那种脚底下踩不实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恍惚着的时候,沈宗庭已经大步流星朝她走过来,宽大粗粝的手掌伸过来按住她后颈,要把她按到他怀里去。 她下意识地挣扎,抗拒,人就已经到了他怀里,抵在那扇红木门上,直抵得脊骨一片冰凉。她挣扎得越厉害,他按她就按得越实,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凝视她艳极的脸。 明明他只是用眼神看住她——光是他的眼神、他的气息、他按住她后颈的手就让她觉得身体发软,想要陷落,想要堕落的快感。 她脑中一片空白,飘忽的眼神落到她挂在丝瓜架下一条长裙上,那长裙晃晃荡荡的,被风吹到另一侧,又被吹回这一侧,无端生出飘零徘徊之感,让她若有所失,只觉此生虚度。* 她脑中恍恍惚惚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读到过。 这时,沈宗庭已经按住她的脸。他抑制不住地想亲吻她、疯狂地吻她,湿热的舌尖带着力度疯狂探入她的蜜唇,再生出一只手,紧紧搂住她。 只是,他忍住了,忍得眼睛一片猩红。他不敢冒犯她,亦不知道,眼前这女孩是否还是六年前的孟佳期,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佳期。 甚至是三年前的孟佳期,那个对他爱恨交杂的女孩,也好。 他的眼睛急切地打量着她。过去的一个月他天天能见到她,只是没有一次,能这样近,近得她身上任何一寸裸.露的肌肤都看得清清楚楚。 “刚刚是严正淮?” “是他。” 一提起严正淮,她便觉得眼下她被他按住后颈的情形说不出的别扭。明明不该如此亲密的。 沈宗庭稍稍放开她,复杂目光一寸寸略过她。在她从凌晨到四点的这段时间里,他心内如煎。 一男一女深夜出去不归,还能是为了做什么?那个男人是否也和曾经的他一样,看过她在身下婉转的模样,手指抚过她寸寸肌肤,流连于她的蜜地? 光是这样想着,他如被毒蛇噬咬,心脏麻痹,想要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按住她,剥开她,让他的痕迹覆盖住那个男人留下的。 他喉结克制地动,哑声问她。“我和你做过的事,你和他都做了?” 做过的事? 孟佳期冷笑。“你指的是什么?是啊,都做了。” 沈宗庭目光游移,他注意到她细腻颈间的红痕,像一枚草莓,缀在她白皙的颈侧,这让他体内汹涌的血液飙升到极致。 冲动的血液涌上大脑,他掐住她腰,唇蛮横地吻下去。 孟佳期身体僵住。他舌尖有力探入的同时,右手已经探进她的大衣里,去摸索她背后搭扣。她身体不住地发软,他阔别三年之后如此直接的动作,让她觉得羞耻又恼怒,纤手抵住他胸膛想要推开。 男女悬殊的体力差距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挣扎得越厉害,他就越要衔住她的唇,将她咬到红肿,手掌扣住她下颌让她不能躲避,舌尖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舔吮扫过她每一处,带着她的舌头厮磨相抵触碰,仿佛恨不得将她啖入腹中。 这样理所当然又铺天盖地的吻让她觉得恼怒,趁他放她呼吸的间隙吼骂他。 “沈宗庭你又发什么疯?” ------------ 2 初见(小修) 六年前孟佳期才20岁,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只用清水洗都很靓。 她是西城人,收到了港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附有勉强能覆盖生活开支的奖学金。 录取她的专业是Illustration时装插画,虽说这专业和她的Dream offer有一臂之差,但这已经是多方努力之下,收获的最好结果。 独自坐轮渡到港城,提着行李箱在几尺见方的宿舍里安顿好,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填写入学表,看到“父母信息”一栏时,孟佳期想起站在码头上殷殷哭泣、有如丧偶的莫柳女士,笔尖流畅的墨水忽然一顿,将这一栏打了两个斜杠。 入学的第一、第二年算得上顺利。前两年她每个学期都是满学分,成功选修Fashion Design服装设计专业。即将毕业的前一年,秋冬季节,她向学院提交了时苑奖的参赛作品,正要在宿舍好好练习速画、为实习做准备时,同专业的叶酩打开门叫她。 “Kris,你这今晚不会要和缝纫机一起过吧?” Kristin是孟佳期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同学一般称呼她为Kris。 潮湿阴冷的冬天,叶酩穿一件缎面挖腰的深蓝色晚礼服,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全然不觉得冷。 孟佳期抬眼,看到的就是叶酩抱腰而站的睥睨姿态。 “不和缝纫机过,我还能和谁过?” “和我过啊。有个联谊舞会,你去不去?”叶酩笑笑。 楼外阴雨连天,天色是涂抹的灰雾,只有书台前一豆灯光,映出少女的脸颊,有瓷釉一样的质感,又像上等的白玉,一丝瑕疵也无。 叶酩撇了撇嘴,莫名觉得孟佳期这张脸成天对着画稿,还素面朝天,真是暴殄天物。 孟佳期没及时应声。 “学妹,你就来吧,设计界很多大人物都在。在这个行业,交情也很要紧,你不想有一点人脉和资源?” “我去。”孟佳期想了想,合上针管笔,背上黑色双肩包。 她身上还穿着一件长风衣,里头是米白女式衬衫和宽松的阔腿长裤。 “你不换一套衣服再出门?”叶酩打量着孟佳期,叹气。 “不换了,就这套吧。” 孟佳期这是仗着脸和身材,肆意妄为。 说起来,叶酩知道学院里很多女生,都在私底下偷偷求孟佳期的衣服链接。 她穿的大衣总有很多人询问在哪里购买。 问了之后才得知,那就是一个快时尚品牌烂大街的畅销货,可她长腿纤腰,随身一裹就有种不经意的法式情调,穿出来永远和别人不一样。 “那我给你化个妆?”叶酩不死心,又问。实在是孟佳期长了一张顶尖的脸,微微向上斜行的眼睛,眼角拖出一抹浅淡的潋滟色泽,天生适合化大浓妆,因为她压得住。 “也不用,就走吧。” 两人走到门口,叶酩招手摇了一辆计程车,两人落座。 “回头车费单你发我一下,我转另一半车费给你。”孟佳期认真地和叶酩说。 “不用不用。”叶酩笑了笑,忽然觉得孟佳期虽长得好看,但有一种不谙世事在里头。 明眼人是不会计较这点儿车费钱的,也知道接受馈赠比给予馈赠更容易拉近距离。但孟佳期不一样,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算接受馈赠叶算得清清楚楚,不肯让别人吃亏、也不愿意自己欠了人情。 “今晚舞会上,有一个大人物要来。”叶酩放下手机,闲谈般说。 “大人物?”孟佳期稍稍歪着头,适时地将话题递回去。其实她对什么大人物毫无兴趣。她只是细腻地、不想让叶酩的话落地。 “这大人物,据说他家里传到他这儿,是第21代。他家祖上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朝时期一位纺织大王,他家原先是京市的望族,到了他太爷爷这代,他们这一支才搬到的港城。他的一个远房侄子是如今政财司的司长,另一个表弟,如今在警务司任职——这些你信不信?”叶酩笑。 “信。”孟佳期干脆利落地点头。 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么样的人没有?有她这样清贫的存在,便也有那天外之人。 “唉。只可惜,大人物什么没见过,太难攀得上。”叶酩感叹一句。 计程车在夜色里冲上山顶,最终在一栋英式建筑转盘附近停了下来,叶酩和孟佳期步行到厚重的、椴木装饰的软包门前,早有系着规整领结的侍者替二人打开门。 软包门缓缓打开,喧嚷不息的声浪迎面打来。孟佳期第一次进入这等声色犬马、经久不息的世界。 挑高的中庭,巨大的巴卡拉水晶灯之下,有一整支管弦乐团,带着白色手套的乐手们正用手中乐器奏响悠扬欢快的舞曲。这乐团不是简化的五人乐团,而是包含着长号、萨克斯、小提琴、短笛、短号、低高音鼓的正式管弦乐团。 伴随着乐团奏出的舞曲,舞池里,男人穿着燕尾服,女人们穿着舞会式的长裙,长裙之下,就连舞鞋踢踏起的飞尘,都是闪亮的。 进入这里,叶酩就像鱼儿入了水,将外头的大衣一脱,交给侍者,吩咐孟佳期自便后,便挽着她新攀上的公子哥商墨成的手,巧笑倩兮地离开了。 彬彬有礼的侍者过来问孟佳期,需不需要提供衣物保管服务,孟佳期礼貌拒绝了。 她来这里也不是想跳舞,而是想见识舞会场合下,上流人士的正装,看他们身上西装的剪裁、看他们举手投足时,西装合身的程度,也看他们服装的材质、面料和搭配。 在舞厅角落,放着一架绒皮沙发。她在沙发上坐下,从肩包里掏出黑皮软封的MOLESKINE插画本,将红环自动铅笔的笔身放在嘴里咬一咬,翻开一页全新的白纸。 舞会的角落有些阴暗,好在有一盏巴洛克风格的瓷胎小天使丝罩台灯。就着灯光,孟佳期目光在舞池里扫了又扫,开始寻找一个绘制的对象。 她在锻炼自己插画速写的能力。这也是她答应叶酩来参加舞会的原因。 舞池里的男人们也是帅的,只是西装穿起来,饶是在风度翩翩,也有不尽人意之处。骨架不够高大,肩膀不够宽,手臂长度不合适,腰太粗,抑或是抬起手时,西装并不合帖,在胸前隆起一团。 总有一种粗蠢在里头。 孟佳期将目光从舞池中收回。 也是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沈宗庭。 绒皮沙发是典型的L式结构,俗称贵妃款。L形的两横都紧贴着墙壁,若说孟佳期在L结构的末尾,那沈宗庭就恰好在L起笔时的开头。 这人姿态闲闲,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他的坐姿很有些大马金刀,又透着足够的随意,右腿抬起,脚踝往上五寸处架在左腿上,鞋是方头三接头的牛津鞋。 孟佳期低头,甚至能看到他干干净净的鞋底,鞋底上有一个老人头的标志,未被磨损过,像崭新的古罗马钱币上的头像。 双排扣的柴斯特廓形外套,一直垂到他的膝盖。 他的脸隐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里,一束光线打向他的手部,手骨修长,骨节清棱。灯光下,袖口处的羊绒布料泛着上好的光泽。 他夹着一根烟,指尖有火星在闪。当他将烟凑向唇部时,像极了油画电影的截图,贵气,轻盈,傲慢。 就在这一瞬,孟佳期脑中画面忽然定格,她将咬在双唇中的红环铅笔取下,铅笔的笔尖摩挲在速写纸上,发出细微的“唰唰声”。 直到黑色的阴影落在雪白的画纸上,也落在她身上,她像猎物,落入他阴影的网中。 光线被全然挡住,孟佳期下意识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你在画我?”眉目英俊的男人定定看向她,唇角微挑,修长手指抵住速写本边缘。 光是这一眼,就让她耳朵发热。 “抱歉,我这就——”她道歉,正想将这张画撕掉,男人手指抵住了速写本的上缘,她根本翻不开这一页。 他们就在这微小的、薄薄的一张纸中较劲,她要翻开撕下,而他手指抵着这页纸,任由纸被他抵出折痕。 他倾下身,光线挪移,速写本被暴露在亮处,她的速画稿暴露无遗。画稿依稀是一个男人持烟的姿态,那种懒散又吊儿郎当的气质,也被她勾勒得入木三分。 沈宗庭轻笑起来。他的笑声微微地发哑,像被轻轻摩挲过的、揉皱的羊皮纸,很有些好听。 “没事,画吧。” “噢。”她低头拽回那本素描本,不知道男人在笑什么,还以为是自己一念之间的crush被正主抓到了,脸上微微发窘。 这一发窘,手下就慢了,红环铅笔靠在虎口处,停顿了。但是男人却没走开,低头看着她的画稿,很有几分兴致。 孟佳期被陌生人对画稿的注视弄得越发地窘,腹诽此人是不是太没边界。 她想将那张画稿撕掉,手指刚将页面翻起,又被男人洞悉了意图。 “别撕,”他手指按住她的画稿。“画得不错,为什么要撕。” 他们距离很近,近到她鼻尖都是他浅淡的气息,像清晨的露水,冷而凉。 这气息让她脸颊发热,发烫。抬眸,却正好撞上男人幽深的目光。 他筋骨脉络分明的手按着她的速写本,似乎要争夺这一页纸的控制权,腕骨上一枚陀飞轮,指甲边缘修剪得干净整齐,连一丝毛边都没有。 这双手,莫名显得很欲。 ------------ 3 校门口(小修) 两人在纸上的拉锯持续着。 孟佳期被他光明正大按着她画稿的手、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弄得生了怒意,一张美人面罩上层薄薄的寒霜,正要摆点脸色给这男人看,好让他知晓她的态度时,男人却忽而勾起唇角。 “我能不能添几笔?” “随便你。”孟佳期说着,心想,看在她画的人是他的份上,忍耐,忍耐,忍耐这个没有分寸的男人。 她松开些气力,速写本落到了男人掌中。 她这才注意到,相比起她纤柔的小手,他手掌那样宽大,指根和手背连接处,筋骨分明,拉出根根筋关节。 厚重的速写本落在他手上都显得薄、轻。 他小指的长度几乎赶上她的中指,利落性感。孟佳期心里突兀闪过一个念头,原来长得高的人,手指也这般长。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筋,孟佳期忽然想起网上冲浪时,她看到男模照片底下的评论。 那评论里的姐妹这样说。“我都不敢想象这手一只把我按在墙上,另一只掐着我脖子窒息地吻我,该有多爽。”* 这评论在她脑中闪过,倏忽一瞬。 她到底在想什么??对着陌生男人的手想入非非?孟佳期在心里恼怒地对自己一哂。 这时,男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她没听见。 孟佳期略有些疑惑,把目光从他手上挪开,疑惑地“嗯”了一声,心中想的却是,幸好这男人不是吸血鬼,不会读心术。 “把笔给我一下。”握着她插画本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孟佳期一边在脑中驱赶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不作声地把笔递给他。 男人接过,中指挨靠着拇指的地方,最上方指节有茧,想来是常年握笔形成的茧。 孟佳期看到他的茧,不觉用大拇指摩挲了下她右手中指上的茧。 他们握笔的姿势一样。 明明是该注意他笔下线条走向的时刻,孟佳期却注意到,红环铅笔笔身上,被她咬出的浅浅齿痕,正靠在他的虎口上,和他的筋骨紧密地挨在一起。 “好了。” 他添了几笔后,手指抓住速写本上方,递给她。 孟佳期低头去看。 在她画的细节和动态上,他添加了手臂弯折处几笔,画出了因曲臂点烟的动作,衣服起了褶皱。 明明是寥寥几笔,他却画出了动态感,衣服束缚下肌肉的走向和动态,衣服褶皱和肌肤之间的相互作用力。 看了这几笔,孟佳期对男人的印象又有所改观。 看着是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太子爷,画功还挺深厚。看他中指上的茧,付出的精力只怕不少。 红环铅笔重新回到她手中,兜兜转转一个圈。远处有个人叫了一句“Joseph”,似乎是在叫他。 孟佳期下意识地记住他的英文名,等回过神来, 男人却已经单手插在柴斯特大衣的口袋里,走远了。 舞会结束,叶酩过来找她。 “期期,你自己回去可以吗?我今晚就不回宿舍了。”叶酩一边说着,一边朝孟佳期露出暧昧的笑。 “可以。”孟佳期对此没有意见。 “回到宿舍给我发条消息。”叶酩冲孟佳期眨了眨眼睛。 别墅门口,潮湿的门汀前。参加舞会的宾客们正等着侍从将车从地下车库里泊出来。 孟佳期想打计程车回去。她立在门汀处翻开DiDi,排队人数显示100多名。她按了排队键,一边无所事事地将目光投向从车库处泊出、有条不紊开至门汀前的豪车。 就怎么观察着,孟佳期看出点门道。 最先泊出来的车,车牌号码更简洁,车型也更尊贵。 似乎在这场泊车中,也隐隐含着权贵至先的道理。 而最先泊至门汀处的,是一辆锃黑色的双R轿车,车型方正,车头的小金人十分瞩目。 之前她看到的那位穿柴斯特大衣的男人,一手闲散地插在大衣兜中,另一只手张开,随意对着门汀挥了挥,他那双隐藏在眉骨之下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所有人,又似乎谁都没有看。 门汀上,几乎所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宾客,都用最热切的笑容和招手来回应他。 男人上车之后,双R轿车最先离去。 孟佳期自始自终站在那里,没有参与这场挥手的狂欢。她琢磨了下,舞厅起码有三百个人,三百架豪车停泊来去,不如她直接走路下山,到前头一个的士站打车。 这般想着,孟佳期取消了叫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绕开门汀前庞杂的车辆,径直下山。 - 细瘦的雕花路灯下,女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不巧的是,沈宗庭原先乘坐的那辆双R轿车排气管出了些问题。 为他开车的钱司机十几年都没遇着这阵仗,把车泊在路边后,诚惶诚恐地表示工作失责,并联系了备职的司机,让另一辆车来接送。 沈宗庭摆摆手,并没将这事放心上,而是绕到人行道上,拢手点了支烟。 橘黄的火星自指尖亮起,沈宗庭习惯性眯起眼睛,头顶路灯投下的光影,将他的轮廓切割得一明一暗。如此一来,他的五官显得越发深邃、分明。 这时,他也注意到路灯下行走的身影。 女孩身材高挑纤细,在浮动的光影中,她像一株植物,亭亭玉立。 很快,他便认出,他早先在舞厅里见过她,还强行看了她的画。她的画是很有灵气的一挂,寥寥几笔个性分明。 看着那在路灯下不断挪动的人影,影子一截截地变短,又拉长。苍穹夜幕无限深远,路好似也没有尽头,她却走得从容,坚定,好像她眼下只有走路一件事要干。 风不时吹起她的纯色围巾,她伸出纤柔的手,轻轻地拢好。 特立独行。 她使得他想到这词。舞会上的女郎们,大多穿着夏款的正装裙,大面积地裸露背部、腰部、手臂的肌肤,在舞池深处跳个尽兴。 而她穿着长款风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也不跳舞,自己做自己的事。 门汀里车多,几百辆豪车的调度,排在后头的人不知要等到几时,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等。只有她不想等,自己走人行道到别处等车。 有趣。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他低头而她抬头时,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她一双秋水眸,眼尾上挑,眼睛黑白分明,犹如白水银里卧着的两丸黑水银。 她看着人时,眼神很定,静默。好像眼里只有被她注视着的人。 这时,不远处响起汽笛声,是另一辆负责接送他的布加迪到了。沈宗庭心意忽动,钻进车里,指挥司机。 “在她旁边停一下。” 布加迪稳稳当当地在女孩身侧停留,拂起的尾风将她大衣下摆吹起。 孟佳期不明所以,车窗下落,撤走黑色防窥膜后,露出一张方才见过的脸。 没有了舞厅内暖黄灯光的修饰,男人眉宇锋利,挺鼻薄唇,下颌线条流畅,眼神像幽深的海。 “我送你。”男人开口,声线低沉。 孟佳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送她?还是黑夜,还是个男的。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交情么? 许是琢磨到她心中所想,男人忽而笑了,语调闲闲。 “你放心,绝对安全,只是顺路。” 她被他看出心中所想,脸蛋一红,立在那里倒不知说什么好。 她不说话,他就一直静静等着她,布加迪威龙的引擎启动着,只是扣着手刹,不松开。 一辆车等一个人,好像他能等她很久。 孟佳期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巴士站,还是拒绝他的好意。 “真不用了,谢谢你。” 被她拒绝,男人脸上也没有什么忤色,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眼角眉梢带出几分玩味。 “那下次再见了。”男人的语调闲闲地落入她耳中,语气温和,带了点自然而然的熟稔,好像他们真的会“再见”似的。 孟佳期安全打到的士回宿舍。 港大,宿舍。 一下子从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回到狭窄遮蔽的宿舍,孟佳期走到阳台收起晾晒衣物,有一种恍惚感。 全部收好后,她拿出速写本,翻到最新临摹的那页,轮廓分明的、持着香烟的男人还印在上头。 她回想了下那人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点烟的气质,莫名有种风流气。 这时,宿舍门打开,送来一阵阴冷的风,老化的门轴发出不情愿的吱呀细响。 舍友陈湘湘合上门,走到书台旁将帆布包放下。 陈湘湘和她一样来自内地,同一级,但学的是新闻,毕业后的理想工作是成为一名社会新闻记者。 “佳期,你刚刚去哪里了?我想找你一起去图书馆,没找到。” 陈湘湘将背包丢在桌上。 “我和叶酩去参加舞会了。” “叶酩。”陈湘湘嘀咕了一遍叶酩的名字,看向孟佳期的眼神中欲言又止。 叶酩在学校的口碑算不上好。作为学生会主席,她不好好上专业课,到处拉人脉找关系,据说,叶酩最初来港城时还有男朋友,后来她把那人踹了,火速攀上了商墨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湘湘有心想劝孟佳期离叶酩远一点儿,但转圜一想,这话题未免太突兀。 陈湘湘便住了嘴,换了话题。 “你不是说要找实习?简历投得怎么样。” “Tera杂志,一面过了,正在等二面。” Tera杂志,港城第一大时尚媒体。在纸媒式微的时代,它迅速跟上风潮,在各大社交平台都有自己的官方账号,源源不断地散发影响力。 “真不错,我觉得以你的实力没问题,就是第一份实习不好找,大多要求有实习经验。” “嗯。找第一份实习要求有实习经验,就跟要求处女有性经验一样,不是么。”孟佳期轻声。 她说这句话时,黑水银一样的眼珠灵动,雾蒙蒙的。 她人看着内敛,却常常语出惊人。 陈湘湘被她逗笑了,露出颊边两个酒窝。 第二天晚上,叶酩专门来找她,当时她正在书桌前完成某门课的课程作业。 “期期,了不得,听说你在舞会上和大人物相谈甚欢?”叶酩双手抓住她两侧肩膀,略有激动地摇晃。 孟佳期被她晃得有点晕,更被叶酩话语中的结论弄得发懵。 大人物?相谈甚欢?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和大人物相谈甚欢? “就是你当时不是坐在沙发上画画,然后有人过来找你聊天,还接过你的画笔,帮你添了几笔。”叶酩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其实,她也是通过别人转述才知道的。 沈宗庭虽然一支舞不跳,在舞会上甘愿当个背景板,但他身份摆在那里,很多双眼睛都在默默观察他的动作。 “他就是沈宗庭,就是我去之前,和你说的大人物。”叶酩撇撇嘴。“难得他注意到你,拜托,你怎么就不想方设法和他认识下?攀上他,你下辈子,不,下下下下辈子都不用愁啦...” 叶酩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堆,核心思想是鼓动她趁机认识这位大人物。 孟佳期点头应声,心里只集中在叶酩开头的那一句。 原来他叫沈宗庭。 “今晚上我家商公子又凑了个局,沈宗庭也会去,你去不去?”叶酩热切地发出邀请。 “最近这两天不行,我有实习面试要准备。”孟佳期想了想,这般回答她。 孟佳期很快迎来Tera的第二个面试。 二面是mentor面。每年这时,想要找工作的实习生就多得像雨后的春笋。负责面试的主管为了节省精力,干脆实习群面,一堆求职者坐在会议室里,对着画人体模特上的过季高级成衣。 孟佳期伏在桌上勾线,女主管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高高跷起尖头细跟高跟鞋,既百无聊赖又高深莫测。 人才和劳力资源在这里堪称廉价,是最不缺的。来面试的实习生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个挤着一个,不到最后都不知道谁中了青眼。 孟佳期着意看了眼桌面上求职者们的简历,第一行学历那栏,个个学历都不低。还有从英伦艺术学院、米兰设计学院回来的学生。 二面结束后,她坐点车回学校。今天下雨,她的小皮靴后跟积了一层水,湿漉漉的,连脚掌都感觉到那种湿意。 校门口,路灯投下色块,澄黄的一块。她抱着杂志走进校园,脚掌湿冷,麻木。她很想拿到这个实习,这个实习的薪资待遇不错,而且是极好的镀金机会。 如果拿不到这个实习机会,意味着她还得多打一份零工。在临近毕业的关头,她着实不情愿再让琐事干扰自己找工作。 道路两旁,有人一直在避让。她回头,才发现身后有辆欧陆在跟着她,慢慢吞吞的,还按两下喇叭。能大摇大摆将车开进大学里,还开到人行道上,都是隐形的权贵。 孟佳期停住脚步避让,那车却直直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位公子哥的脸。 这位公子哥叫陆彬,舞会那晚碰巧见着了孟佳期,惊鸿一瞥之间,回头找人调查了孟佳期,得知她只是个大陆来的普通学生,当即对她展开猛烈攻势。 “妹妹仔,今天在学校里没见你。”陆彬叫她一声,下车递给她一束奥斯汀玫瑰。 陆彬甚至一上来都不做自我介绍。像他们这种人,总是默认自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只有孟佳期不按常理出牌,摇头说不认识他。 “你做咩不识我?去经管学院问一圈,她们都识我的啦,不识我也知道我溉车牌。” 不认识,她真不认识。 孟佳期顶着那样一张脸,早就对各形各色的搭讪视若无睹。她越是冷淡,就越激起陆彬的好胜心,越激起他想捕猎的欲望,变本加厉地出现在她生活里,像狗皮膏药。 孟佳期厌其烦,又真怕得罪了他,只好有礼貌有距离地应付着。这些人都是港城的地头蛇,她得罪不起。 “晚上好。”孟佳期低头,到底回应了陆彬的招呼。 陆彬瞥了眼她怀里杂志的封面。 “你今天去面试Tera?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和我说一声,我把你放进去。” 听到这里,孟佳期有些心动。实习的招录比十分夸张,且充满内幕。孟佳期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能稳当进去,但看到来自UAL、SPD的研究生也在和她竞争同一个岗位,她一时有些松动。 如果陆彬真能帮她一把呢? 她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接陆彬的玫瑰。 陆彬莫名觉得有戏。瞧瞧,再高傲的女孩子,在资本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说不定今晚就能把她搞上床。 “想要吗?”他暧昧地,想去牵她的手。“今晚上陪我吃饭?” 孟佳期被他这明显的肢体动作吓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这时,“砰”地一声车门响,沈宗庭从左边的车门下车,手指插在口袋里。 “陆二,又玩借花献佛的小把戏了?你上一个佛,送走了吗?”沈宗庭唇角一勾,语调闲闲。 陆彬对上沈宗庭的目光,颇有两分尴尬。Tera杂志隶属于瑞纳士集团,而沈宗庭是瑞纳士集团的超级股东之一。 他攀上沈宗庭后,不知拿了多少沈宗庭的好处去做人情、哄小妹妹,沈宗庭从来不关注、不介意。今儿个不知怎么着,问起来了,就连唇角那一抹笑容暗含着嘲讽的意味。 “这不是、这不是。”陆彬干笑了一声。 “走吧,人家不肯收你的花,你就别在这祸害小妹妹了。”沈宗庭朝车门的位置扬了扬下巴,语调干脆。 陆彬耍腕不成,讪讪笑着。 孟佳期站在原地,微微蹙眉。这时她已经反应过来,陆彬给出一丁点儿好处,所图的却是想带她出去过夜。 这使得她心中一阵恶寒,手臂上寒毛都立起来。这时沈宗庭正好路过她。 路灯下,他挺括身躯投下的阴影,正好将她纤细的身段完全遮盖。这阴影极具压迫性,将她兜头罩住时,孟佳期心如擂鼓,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一刻,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停留了几秒。 这短短几秒,就已足够让她心若擂鼓。 ------------ 4 目睹(小修) 许是鞋跟被小雨浸湿的缘故,她脚跟发麻,立在那里像生了根,想退开几步,还一时退不开。 这时,沈宗庭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低沉沙哑。 “不必求人,凭借实力,你定然进得去。” 她抬眸,这时,沈宗庭已经转身走开,打开车门,只留给她一个挺阔背影,他的肩膀极宽,越发显得头肩比优越。 - 直到宾利欧陆开出校门口,孟佳期才静下心来,如果不是陆彬上来拉着她手的动作暴露太过明显,她还真不一定能识破陆彬的企图。 她迫切想获得实习岗位,若不是沈宗庭及时打断,恐怕她已经答应陆彬,同他吃晚饭。 回头想想,成年男女之间,哪里有吃晚饭这么简单?有了吃晚饭,就有下一次约会,有了下一次约会,迟早就有上床的时候。到时候主动权哪里还由得她? 光是这般想想,就足够让她打寒噤。 好就好在,沈宗庭及时地阻止了。他还肯定她的实力,告诉她,她“一定进得去。” 她真能像沈宗庭说的那样,凭借实力进去吗?沈宗庭的语气缘何那般笃定?总不可能,他要把她“放进去”? 而且,他为何这样好心地拦下陆彬? 要等到很久以后,久到他们身心交缠,她可以用手指摩挲过沈宗庭挺拔的鼻子和薄唇,她才开口问他,为什么第二次见面,你要拦住陆彬? 沈宗庭伸出修长的、骨筋分明的手,将她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唇角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低沉的嗓音像摩挲过的羊皮纸。 “因为不想让你误入歧途。” “那我跟你呢,是入歧途了呢?还是没入?”她手指游移攀上他脖颈,用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睛去睇他。 “入了。”他笑,一下子反客为主,手指抵到她肩膀,单手将她制在沙发上,细密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她不能预测此后人生的轨迹,也无法想象,她20岁后的人生,会和这个人几度纠缠。此时此刻,她抱着杂志,在冷风里走过天桥,脚趾湿冷,心里想的却是, 这个沈宗庭,看着吊儿郎当,人还挺好。 * 宾利欧陆上。 陆彬将一支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越想越气。陆彬是陆家继室所生,上头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压着,除开每月能在家族基金里领出数百万港币的零花,有一辆车装装面子,旁的权势是没有的。 正因如此,陆彬才费劲地想要攀沈宗庭,想从沈宗庭手里沾点好处。 但陆彬看来,沈宗庭这人也奇怪,有时他觉得他离沈宗庭很近,有时又离沈宗庭很远。 离得近是因为,沈宗庭是个没架子的人,对谁都温和有礼,平易近人。 陆彬狐朋狗友多,经常凑个牌局、舞会,除开那些特别情.色的场合,别的场合沈宗庭都来,哪怕只是来了当个背景板,找个热闹的地方坐在角落里。 离得远又是因为,沈宗庭心思太难琢磨,想要再进一步,推心置腹,绝无可能。 私下里陆彬觉得,其实沈是个非常凉薄淡漠的人,温和不过是他用来包裹真实自我的一层纱。 哪怕他巴结上沈宗庭有一段时日了,沈宗庭在他心中依旧神秘。 他裤.裆子里那点儿烂事,沈宗庭多少也知道一些,从来不管。 今天,是破天荒头一遭,沈宗庭在一个女学生面前亲自下了他的面子。 这不免让陆彬看到了自己巴结人的那副嘴脸,像膨胀的气球,又像寓言故事里“狐假虎威”的那只狐,这些折射让陆彬恼羞成怒。 “沈三,你真没看上她?没看上她你为什么打断我?”陆彬难得敢发落沈宗庭一句。 “就是要打断你。她不会和你出来玩,你别祸害她了。” 沈宗庭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很凉。像瓦上凝结的秋霜,这种凉意已经让陆彬发怵,气焰一下子矮了下去,半晌才弱声。 “我这不算祸害。哪一个跟我出来的,不是愿打愿挨?”陆彬想起自己过往的猎艳经历,得意洋洋。 “我愿打,她要是愿挨,沈三你也不能拦着,是不是?” 沈宗庭抽出雪茄盒,将一只烟叼在两片薄唇之中,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你猎艳别的,我管不着,但她么,你最好别想了。” “为什么?”陆彬狐疑起来。 沈宗庭摇头,没有再接话。其实,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但和她有关的事,他就是想管。 * 有一个富二代太子爷在猛猛追孟佳期。这条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校园每一个角落。 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猜想她是不是要一朝飞上高枝。孟佳期却平静得好像全部没听到,提了桶在走廊里晒衣服。 叶酩也不顾走廊里晾衣服的水会滴到身上,拨开头上湿淋淋的衣物,来找她。 “你对陆彬没意思?” “没有。”孟佳期从桶里捡起一件胸罩,黑色钢圈带蕾丝的图案,用夹子夹好,仔细地抻平。 “那他的钱呢?也没有意思?”叶酩凑过去,说得直白。 “没有。” “这都没有。我去,你是天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是看人。”孟佳期想了想,说。 男人固然是有钱的好,但最最重要的是,要合眼缘。像陆彬那种浅薄的、把“色”字写在脸上头的男人,她怎么可能看得上?就算陆彬比现在有钱得多,她都不想看一眼。 “那什么样的人你看得上?你难道没有看得上的人?”叶酩柔柔的声音响起。 孟佳期脑中倏忽闪过一个人影。 叶酩看着孟佳期,她瞳仁很黑,沉思的时候,粼粼的眼中好像有金鱼游上来,一个暧昧的、不可置否的表情。 这一刻叶酩知道,有戏。 叶酩很确定,孟佳期有自己的想法。 “商少爷明晚有个牌局,我带你去。”末了,叶酩轻轻撂下一句话,穿过廊下的湿衣服,扭胯走了。 * 那天孟佳期和叶酩到的时候,场子里云缭雾绕,牌桌上有人在推牌九。 骨牌磕上木桌,质感清脆。 玩到酣处,唧唧呱呱,笑笑闹闹。 “今天沈三又散福气——” “财神日嘛,财神下凡。” 孟佳期不觉朝着人声最鼎沸处望去。 “赏你们了。”沈宗庭懒懒地衔着一根烟,将牌推倒,挥手叫来荷官。荷官从一只檀木箱子里取出钞票,分给牌桌上其余三人。 他挥手的气势,像是大人给小孩赏赐糖果。 那些钞票是晃眼的暗橘色,橘黄色的一盒,其上盘踞着金龙。纸醉金迷到了极致。孟佳期没见过这样多的钱,但牌桌上的太子爷们,每天过手的流水都比这多。 能坐上这牌桌的,谁兜里没钱呢。非要装成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其实还是捧沈宗庭的场。 孟佳期看荷官分钞票,一个眼错不见,叶酩就已经坐进了商墨成怀里,将外头的大衣去了,只穿一件贴身吊带,仰起脖颈对商墨成笑得妩媚。 这时场上已经开始新一轮牌局,只有孟佳期还在会所里站着,也有男的女的在看她,她倒是不急不慢不局促,只是周身柔和安静的光芒,和会场格格不入。 沈宗庭瞥见她站在那里像一株竹,亭亭玉立而自在,朝荷官扬扬下巴。 荷官会意,上前招呼孟佳期。 “小姐要不要来打牌九?” 这荷官是沈宗庭用惯了的。荷官的意思就是沈宗庭的意思。 牌局就是生意场,好几个人都迅速反应过来,忙不迭站起给孟佳期让座。 “那今天就让新来的妹妹仔玩玩,杀杀我们几条老狗——” “就是,妹妹仔你坐这儿,坐这。” 孟佳期顿时从无人关注的边缘,成了众人礼让的中心。她轻声道谢,承了一个女孩让的座,在牌桌上坐下来,正好在沈宗庭下首。 荷官耐心又敬业地教孟佳期认牌、记牌。这还是孟佳期第一次摸到牌九,入手一摸,骨牌的质感沉甸甸的,像是某种动物的牙齿。 荷官教完一遍后。 “会了没有?”沈宗庭声音响起。 “会了,谢谢沈先生。”孟佳期自然感觉到了他对她的无形照拂,这分谢谢说得真心实意。 “会玩就行。”他无所谓地说。 牌九很快又开始。孟佳期初次玩,不敢掉以轻心。沈宗庭只在牌桌上推了一把,就出去了。 很快有人替代他的位置。 沈宗庭走了,但他方才照拂她的分量却仍在。荷官全程在她身后,连带着牌桌上其余三位也很照顾她,绝口不提她无法参与的话题,一直聊着港城的天气、地理和美食。 “今年雨水太多了,湿嘛嘛的,根本没法出街。” “就是。阴冷阴冷的——” 明明刚才她没上台之前,她听到,他们聊的是赛马相关的话题。 又接连打了两局,孟佳期运气好,赢了一小把。她下首的一位公子哥喷着古龙水,浓烈的男士香水气味熏得她有些头晕,借故上厕所,下了牌桌。 去上了厕所回来,孟佳期在休息室的窗户边,推开窗,让冷风灌进来。 夜色中,她看到远处碗状的银白色建筑,向下俯瞰,林立的高楼直耸入天际线,这是港城著名的某处山顶。 海风送来一股清气,将鼻腔里浓重的古龙水气味涤荡掉不少。 孟佳期正要将窗拉上。这时,休息室门忽然被关上,然后有重物扑跌到绒皮沙发上,沙发发出的沉闷声响。 “嗯——” 休息室传来一声女人的娇呼,软如蜜桃,像是某种情.色片里发出的声音。孟佳期正放松着享受风的清气,听到这一声婉转的“嗯——”,耳心都颤了下。 她脸色发烫,手指不觉抠进一旁书架的木质桌椅里。 “沈宗庭,你真不喜欢我?”女人娇嫩的声音继续响起。 听到这熟悉的人名,孟佳期一怔,两颊浅浅地泛上薄红。她以为自己误入了沈宗庭的猎艳场,有些后悔刚刚没有走开,现下是走不开了。 隔着放花瓶的木架一看,女孩穿着一条纤薄而极显身材的灰色毛衣裙,那毛衣裙很短,堪堪遮到大腿处,露出一双美腿,腿上紧紧裹着黑色丝袜。 那双腿是长得极好的——就连孟佳期这个女生看了都喜欢。大腿有肉感,很性感。小腿纤细,整体线条十分流畅,像艺术品。 似乎那女孩子也意识到了这点,正脱了高跟鞋,裹着丝袜的脚尖一点点地蹭着沈宗庭穿着笔挺西裤的小腿。 她和沈宗庭正窝坐在沙发里,以一种单向亲密的姿态。她的手缠上沈的脖子,而沈宗庭的手,像没有落点似的,架开搁在沙发上。 女孩的脚尖慢慢蹭到了男人的膝盖,在那儿轻轻逗留了一会。 沈宗庭眉头蹙起,似乎不耐。 “阿庭哥哥?”女孩娇娇地又叫了他一声,身体更紧地靠过去。 “抱歉,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他的声音很冷,很沉。冷沉之中带着三分不耐。 “你和我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 Elisa不是一个扭捏的女人。她喜欢沈宗庭,她就想拿下他。她是骄傲的大小姐,她想要的,就要蛮横地拿到。 她说到一半说不下去,面上泛出小女儿的脸红态,像一朵娇花。 她没有说下去,但她的手却代替她说了下去,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探近沈宗庭的大衣衣襟,摸到了他内里衬衫的纽扣。 男人抓住女孩的手,声音越发地冷。 “你想要什么?” ------------ 5 窗边(小修) 沙发上,女孩轻呼了一口气,因为沈宗庭这句话而喜出望外。 “我想要你——”她的声音变得又娇又媚,甜成了奶油泡芙。 搂着他脖子的女孩很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没察觉到他眼中的冷然。 女孩又羞又喜,穿着丝袜的脚尖慢慢摩挲到了男人的膝盖内侧,勾着他的脖子就要去亲他。 在女孩红唇送上来的一刻,男人偏了偏,正正好格开这枚吻,眼神里满是拒绝。 女孩满腔的心意犹如被冷水浇了个透,又是羞愤又是气急败坏又是委屈。 “沈宗庭!你没有心。”女孩哀哀地哭了起来。 “我以为,谭小姐你早就知道。”沈宗庭声音平平地说。 孟佳期看了眼沙发——沈宗庭依旧坐在沙发上,表情冷淡,无动于衷。 他手架开在沙发上,大衣松松地敞开。紧实的双.腿.间,黑色裤缝齐整。 “砰”地一声,却是女孩恼羞成怒,摔门自己跑了出去。 孟佳期松了一口气,轻轻放平呼吸,暗想会不会有男人追出去这一戏码。 不曾想这时,沙发上男人起身,穿过屏风到了她这边。 孟佳期一惊,沈宗庭已经站到她眼前。原来,他一直知道她在这儿。 “听墙角很好玩?”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冷,眉头紧绷,和往常随意温和的样子有些不同。 “不是,”孟佳期摇头,察觉到他的步步逼近,她后脊贴在窗前,冰凉的窗棂抵着她的脊骨。她脸上发烫。 沈宗庭不说话,一双眼睛在她脸上逡巡着,审视着。这使得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压——上位者和位高权重人士,对普通人的威压。 “真的不是。”孟佳期深深呼吸一口。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沈宗庭声线依旧很冷,好像能把空气凝结起来。 “我在这里吹风...”孟佳期终于找回一点言语能力。她想起之前她在舞会上画他,被他出声打断。想来沈宗庭厌恶别人窥探他。 但她出现在这里,的确不是有意窥探。 她想摆脱自己的嫌疑,情急之下,将手摸索到身后,“啪”地一下解了窗栓,推开窗,倒放进来一窗的风。 那风清凉湿冷,“忽”地吹乱她一头青丝,将它们远远地朝屋内吹去,成了一匹流动的,有着上好质地的绸缎。 沈宗庭一怔。她的长发迎面拂来,有一缕浅浅地摩挲过他鼻端,发间带着淡淡的幽香,似乎是玫瑰精油的气味。 让人想到挂着冰霜的清冷玫瑰。 柔丝拂在脸上,轻柔如羽毛。清风的爽意和她舒缓的玫瑰气息夹杂在一起。她的发尾很柔,像绸缎,又像海藻。 这慌乱只持续了三秒。 意识到是风在作乱,她回身,将打开的窗户倒勾回来,再度把清风关在窗外。 这时,她最初的失措已经褪去,反而对沈宗庭话语中的步步紧逼很是不满。 纤柔的右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不由得回呛沈宗庭:“明明是我先来这儿吹风的,你是后来的。” 沈宗庭不说话,目光跟过去,注视着她拢发的右手。 因为小臂抬起的缘故,她大衣袖口滑下,皓腕如凝了霜雪般洁白,又像是上好的汝窑细瓷,泛着细腻的光泽。 “很不巧,打扰沈先生在此猎艳了。”孟佳期见他不说话,又兀自补充一句。 这下他终于发现,她也并不是初见时那般,性子温软。她也是有刺的,只不过将刺藏在底下,不会主动扎人。 她说“猎艳”两字,唇畔还含着一丝戏谑的调侃,若有若无。沈宗庭正想定神看一看,那调侃就已经消失不见,好像钻回了她心里。 也不知道此时她心里该是怎样编派他。 沈宗庭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轻笑一声,不再探究,丢下一句“信你了”,转身就走。 刚走到门边,身后“啪”地一声,似乎有重物落地。他有些不耐,不知道她搞了什么鬼,转过身,却看见女孩坐在地上。 她脸上表情还有些懵懵的,好像被摔懵了。 许是注意到他的回身,她那种懵懵的表情只持续了两秒,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她两只手向后撑着,原本被拢好的头发又乱了,胡乱地垂下来,蓬松而柔软,倒映衬得她的脸成了一枚浸润在墨色里的月。 孟佳期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脚。 不只是摔了,脚踝也扭了,有些疼。她刚刚是想小小地往后挪一挪,不曾想高跟鞋如针锥般的鞋跟,紧紧地陷进了木地板的缝隙里 偏偏她穿了八cm的黑色尖头高跟鞋,这个姿势使得她膝盖高高地翘了起来。 这场子有些年头,常年有雨水从窗灌进来,地板变形、胀缩,缝隙大大小小,像纵横的皱纹。好巧不巧,其中一处缝隙和她的跟尖完美地契合。 她想拔又拔不出来,偏偏今天大衣里头的搭配是极显身材的衬衫和包臀裙,那裙子要越滑越下,眼看就要走光。 她正想要不要把脚从鞋里拿出来,却见沈宗庭已经去而复返,在她身前半蹲了下来。 气氛有种诡异的沉默。 “你要做什么?”孟佳期的声音带着防备,还有些紧张。 这套间里安安静静地,什么人都没有。他要是对她做什么,她能不能用手肘把他击昏过去? 男女的差异摆在这里,好像有点难度。 “...” 他眼神撇过来,那一瞬似乎已经看清她心底,将她的防备也照得清楚透亮。 下一秒,不由分说地,他的手按住了她的脚背。 她脚背温软,隔着薄薄一层肤色的丝袜,泛出莹润的光泽,此刻,它们正被包裹在丝袜和黑色的尖头细高跟里,那种包裹感,莫名地,让人有一种想要撕扯的冲动。 所有的念头不过转瞬之间。 孟佳期实在想不到,方才还咄咄逼人,脸色臭得要命的男人,现在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温和。 隔着薄薄的丝袜,她感知到他手指粗糙温润的肌理。 男人手上发力,整个鞋跟被他生生从卡住的缝隙中拔出来,避免了她在他面前脱鞋的尴尬。 “好了。”男人浅淡地落下一声。 那双筋骨分明、她看着就觉得很欲的手,也适时地松开了她的脚背。 孟佳期仍坐在原地,正想小幅度挪动下早已经麻了的臀部和大腿,已经走开的男人却忽然回身,对她皱眉。 “不是已经弄出来了,怎么还不起来?” 沈宗庭的语气带上了两分不耐。 难道要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看到她这样子?她向后坐在地上,由于鞋跟过高的缘故,双腿不由得微微叉开—— 几乎要走光。 “你走开,我就起来了。”孟佳期咬牙道。 本来这双鞋她买时就是打折的,断码,要挤一挤才能穿进去。而且她还在窗边站了这样久,吹了这样久的冷风,下肢的血液循环不畅。她摔到屁股墩儿,就连臀部都麻。 “...” 沈宗庭脸上难得现出一缕微妙的表情。孟佳期捕捉到这个表情,心想,他是不是觉得很无语? 他再度回身,伸一只手给她。他手掌宽大,有力。手指筋脉贲突,力量感十足。 她垂了垂眸才将手递过去,被他攥着稍稍用力一拉。 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时,她手腕纤细,手指嫩得像葱白,从审美层面来看,一双十分符合人类自然审美预期的手。只不过,手的主人似乎没太在意手的美感,而更在意它能用来做什么。 指腹嶙峋有茧,还有被立裁人台和剪刀扎过的痕迹。似乎,这双手也无声地昭示着,手的主人并非养尊处优,而是吃了不少苦。 不光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身材,似乎也是极其符合人类自然审美的。 很多细微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像游鱼一般游过。 - 回程路上,依旧是叶酩和孟佳期同一车。车在浓重的黑夜里冲下山去。 “你听说了吗?今天有人向沈宗庭表白了,还被拒绝了,场面那叫一个难堪,啧啧。那女孩还不是我们这种女大学生,是轮辉家的大小姐。” Elisa,中文名谭诗韵,轮辉百货的大小姐,长着一张金娇玉贵的脸,行事乖张,但十分有乖张的资本,和他们这些浮萍一样的女大学生不一样。 “你说说,沈宗庭真不是一个懂怜香惜玉的,人家女孩子哭着跑出去,哭得梨花带雨的,他连安慰一声都没有。” 叶酩连声感叹。作为目睹了几乎全部事件的“在场人”,孟佳期不欲多说,只是静静地倾听。 - 回到宿舍时已经很晚,孟佳期站在门口,伸手在提包里掏了半天钥匙,愣是没找到。 找不到钥匙,她在门口踟蹰半天,不知是叫醒陈湘湘给她开门,还是去问楼管阿姨借钥匙。 楼管室里,阿姨已经“沉睡不知归路,误入梦乡深处”。 正当她咬咬牙打算叫陈湘湘,宿舍门“呼”地一声打开,睡眼惺忪、满头蓬乱的陈湘湘出现在门口。 “佳期,你回来啦?” “回来了。吵醒你睡觉了?”她歉意地笑。 “这倒没有。我正好起夜。” 孟佳期闪身进去。 陈湘湘起夜回来,看见孟佳期已经换上了一条雾霾蓝色的长睡衣,此刻正用软梳一下下地梳着她柔软的长发。 “佳期,恭喜你,上学期的‘时苑奖’,你的设计图和实物好像中了金奖。我今天在学院公告栏看到的——”陈湘湘想起来,语气里透着由衷的恭喜。 孟佳期一听,打开电脑一看。果真,邮箱里躺着两封未读邮件,一封是时苑奖获奖通知兼领奖仪式,另一封则是Tera杂志发来的实习时装插画师录取offer。 看到实习录取offer,孟佳期心里顿了顿,闪过一丝念头。这offer,到底是她凭借真枪实干得到的,还是有人暗中帮了她的忙? 但无论过程如何,offer她是拿到了。 她迅速地划拉着鼠标,心情舒缓了不少。 “奖金有五万——要不我们等放假去吃好吃的吧?茶餐厅还是海鲜舫,你想去哪个。” 孟佳期从椅子上转过头,询问陈湘湘。 “好啊好啊,海鲜舫,避风塘炒蟹怎么样?”陈湘湘刚爬上床,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 “可以,用猛油一炒,再用蒜头和豆豉炒增香,很香。”孟佳期将两条长腿收在椅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讨论夜宵。 每当这时,陈湘湘总觉得,那个被外界盛传“很难追”的高冷女神孟佳期,其实不过是会因为发奖金而开开心心、要和舍友讨论要不要去吃避风塘炒蟹的女孩子罢了。 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这让陈湘湘从心底生出一丝柔软。 这斯柔软,让陈湘湘忍不住将盘绕在心头的话,同孟佳期托出。 “佳期,你今天是和叶酩去玩了?” “嗯,一个牌局。” “你能拿到金奖,说明你实力很好,功课也学得不错。我是想说,跟叶酩出去太多,恐怕会让你学习分心。你不如就好好修功课,找实习,把自己的履历弄得好看点儿。” 陈湘湘说得隐晦。 如果换了别人,大概会觉得陈湘湘多管闲事。但孟佳期不,她太了解陈湘湘。 陈湘湘是个优秀又努力的女孩,湘湘同她一样,孤身从内地来港称上学,拿着港理最高一档的奖学金。从大一开始,陈湘湘就出去实习,不要钱、倒贴车费也去实习。 这样的陈湘湘,是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的女孩,而现实待她也是如此。扎扎实实地拿奖学金、拿高绩点、四处投简历,一点点爬升。 能相信“努力就有回报”的人,其实是幸福的。 但某种程度而言,孟佳期不能够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她知这世上有太多的后门。服装设计是一门艺术,艺术就是富人的专业,要想在这个圈子里玩转得开,努力其实只是最底层的基石。 资源、人脉、权势。 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还是想要一阵好风。 “湘湘,谢谢你同我说这些。”孟佳期认真道谢。“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放心,我也做好了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那也成。不过佳期,你不要被人骗了。” “嗯,不会。” 孟佳期嘴上应着,不知道为何,脑中忽然闪过沈宗庭的人影。沈宗庭这种男人,太会骗女孩子了,看起来就像猎艳场里的高手,会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如果会被一个男人骗到,那大概就是沈宗庭这种,长相和审美都很好,还浑身散发着金钱和权力气息的男人,能骗到她了。 很快到了周五,时苑奖颁奖仪式将在学校礼堂举行。 由于要参加颁奖仪式的缘故,孟佳期起得格外早,化了一个清淡的妆容,换上她精心准备的西装礼服裙。 简单用过早餐后,她来到礼堂。 礼堂里,本次时苑奖各组的获奖服装正摆在一个个玻璃柜台内,供人欣赏和参观。 有同学院的同学认出,她就是那个摘得正装组金奖的同学,纷纷真心实意地恭喜她。 “恭喜恭喜,佳期。” “不光人长得好看,还很厉害。” 面对同学们真诚的恭喜,孟佳期露出浅浅的笑容,回以同样真挚的笑容。 最令孟佳期欣喜的,是院长陈千枝对她的赞贺。 “佳期,不光你需要时苑奖证明自己,时苑奖,也需要你来证明它还没有变水。” 陈千枝是一位严师,能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非常难得。 “谢谢陈老师教导。”孟佳期对陈千枝深深鞠躬,心中万千感慨。 谁不希望努力会有收获呢? 努力就有收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这世上,多的是无用的努力,和想努力,却无从努力起的人们。 “颁奖嘉宾很快到了,今天还有个奖学基金的剪彩仪式,到时候你就做一回礼仪小姐,也算我们服装学院的门面。”陈千枝看着自己学生,面上带着淡淡的骄傲。 “是。” 她和陈千纸交谈几句后,又回到参观的人群里,听到几个服装表演系的男大学生插科打诨。 “喂喂,哥们怎么今天穿得如此正式?看看你连油头都抹上了。” “切,你不懂,我们老师说,今天有个重磅级人物要来?” “有多重磅?体重三百斤的那种重磅吗?” “当然不是!!是很有钱的那种重磅,咱学校的礼堂就是人家全资出钱赞助的。” “全资?你没说错吧?我只想问,这金主还缺不缺儿子,我还缺个爸爸。” “想得美,先排队,你排我后面,我第一志愿投胎当他儿子,不,他孙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一番,顺带着引起了孟佳期的好奇,是有多“重磅”的人物。 这时,礼堂内传来一阵喧哗声。几乎所有的人,都朝门口方向看去。穿着制服的安保走过来,正声让摄影记者们关掉镜头。 孟佳期也不由得朝门口看去。 在校董会主席、副主席、校长、以及教资会、研资局领导的簇拥下,沈宗庭跨进礼堂的软包门。他今天的打扮是难得的正式,正统的黑色西装,饱满的温莎领结,矜贵,高不可攀。 他是那种被人一眼瞩目的人,在他的映照下,同他一起进来的人都暗淡无光,成了陪衬的存在。 ------------ 6 意外(小修) “快看快看,金主爸爸来了!!”两个学生,一个捅捅另一个的腰。 孟佳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传说中的“金主爸爸”、“重磅级人物”,居然是沈宗庭。 他被一群领导簇拥着,参观完了整个展厅。 不知是不是孟佳期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在她的作品面前,停留的时间格外长,还倾下身去,认真看了看,旁边负责讲解的领导更是舌灿莲花,将她的作品夸出了花。 她的作品是是一件经典的关门领大衣。 人字斜纹卡其色,大衣后中开衩,长度及膝,使用保暖的羊绒织物,在暖色灯下散发出面料的高级光泽。 其实,这样一件作品,放在学生作品当中是非常够看的,就是不知道沈宗庭评价如何了。孟佳期远远看着,看到他脸上漫起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非常想知道他这笑容背后的况味。 是欣赏,还是不屑?还是淡淡笑之,就像学识渊博的教授看幼稚园小朋友班门弄斧? 等沈宗庭大致参观过一轮后,奖学金剪彩仪式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孟佳期放在大衣兜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 铃声急促。她掏出手机一看,屏幕里赫然写着莫女士的名字“莫柳”。莫女士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犹豫了下,还是决意接起。 这时,人潮已经从展厅涌向了礼堂。在穿着正装、衣香鬓影的人潮里,她像逆流朝外的一尾鱼。 “喂,妈。”她走进厕所,压低声音,抬头看着墙上的壁挂钟。 还有五分钟,剪彩正式开始,她还要赶去做礼仪小姐。这是陈千枝院长为她争取的崭露脸面的机会。 “期期,是妈妈。”莫柳女士柔婉的声音响起。“最近你该期末了吧?对了,你有个小姨要结婚,得随份子钱,你卡里还有吗,转一万给我,我应急。” 应急。 莫柳女士已经从她这儿拿了不少应急钱了。莫柳女士怎么会有那么多“急”要应呢。 孟佳期身上是有钱。时苑奖的五万港元奖金,昨天晚上刚打进她的银行账户,崭新的、整齐的五万。 可她也就这五万了。 前段时间为了凑出买布料参赛的钱,孟佳期吃了一段时间的食堂。寒潮提前降临那几天,她和陈湘湘去沙咀逛街,看中一条黑色打底袜,稍一犹豫,也没买。 “期期?” 孟佳期不说话,那头便传来莫柳女士殷切的呼唤。 “我没有钱。”她冷声。 “怎么会没有?你的奖学金呢,你不是在实习了吗,工资总有吧。”莫柳女士声音里带了一丝急切。 “抓紧点转给我,你小姨就是这几天的婚礼了,人家看我封的红包那么少...” “你问我要钱干什么,问他要去。”孟佳期回。 电话那头,忽然哀哀地哭了起来。 “早知如此,你爸当年那一半的抚恤金,我就不该给你拿来学设计,留给我自己防身...” 提起爸爸和抚恤金,忽然好似有一把钢针,猛地扎进佳期心中。 她妈妈又要开始翻旧帐了。 孟佳期低头,发现手指正被她撑在大理石的洗漱台上,触感冰冷坚硬,她撑得很用力,手指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和洗漱台相贴。 “钱我晚点转给你。下午吧。”她嗓音沙哑如金石,妥协与屈服的意味浓厚。 挂断电话后,她将手机调成震动,放进裙子的内袋里。 她扯着唇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要笑啊,明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天。 她踩着高跟鞋无声无息地回到后台,在礼宾室内准备颁奖事宜的老师,看到孟佳期,一把将她抓了过来。 “你这孩子哪里去啦?快快快,站到叶酩背后。” “次序不要错,台上那位千万怠慢不得。” 孟佳期被老师推进了站成一排的颁奖小姐之中。 她们在台下站了很久,听陈千枝院长发言。 陈千枝院长一袭严谨的西装套裙,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先是诚恳地要求今天参加典礼的学生们将手机关机,放进口袋中,勿打开摄像头。 随后,她提到了今天的主人公,Joseph Sim。 衷心感谢Joseph Sim先生向学院捐款4000万设立Sim助学基金,资助千万优秀设计学子。 Joseph Sim,孟佳期将这名字念了两遍,心想,这应该就是沈宗庭的英文名了。 陈千枝发言结束后,想将话筒递给沈宗庭,沈宗庭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剪彩。 这时,清泉似的音乐从讲台两端溢出,沈宗庭站在花团锦簇中,越发显得眉目俊美。他本人就是有这种魔力,明明只是往那儿一站,闲谈散漫的底色里稍微露出两分正形,就让人心旌摇曳。 孟佳期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到预先彩排时的位置,垂目低眸,视线寻找着沈宗庭的手。 她转身,将剪子从托盘中取出,正要侧着递给沈宗庭,就在这时,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剧烈地响起。 原本就有些被莫柳女士影响心绪的她,越发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她在卫生间里窘迫、无奈、艰涩的模样,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 这一瞬间,她好像被打回原形,不再是承受着万千夸奖的天之骄女,而重新回到了幼年时期,她头上带着白色小花的发卡,哭得声嘶力竭,求妈妈把爸爸一半的抚恤金留给她。 就这般走神的一瞬,她心神恍惚,剪子递过去的角度稍稍偏斜,那把金色的、盘踞着龙纹的剪彩剪刀,刀尖扎进了沈宗庭手掌的大鱼际肌处。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鲜红涌出时,孟佳期被吓得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连嘴唇都在颤抖,不受控制地颤抖。饶是她为自己穿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铠甲,但脱去铠甲,她也只是个20岁的女孩,未出象牙塔,容易被慌乱影响情绪。 她脑中最后只剩一个念头,她搞砸了。她搞砸了。沈宗庭会怎么想?她要怎么对得起对她寄予厚望的陈老师? 这时,反倒是沈宗庭揽起了一切。 他也不顾手上流血,接过那把剪刀,干脆利落地将剪彩进行下去。 然后,用西装口袋里的方巾,擦了擦沾血的剪刀。 再度递回给她时,剪刀刀尖已经干干净净。 就连递回来时的角度都十分完美,剪刀把手的一侧对着她,不让她有被刺到的风险。 孟佳期长长松一口气,微微抬头,在这被万人瞩目的台上,她指望用眼神对他表示歉意和感激。 两人视线相错。 孟佳期只觉得,沈宗庭抿起的唇角带着几分冷厉,几分不耐。 无形之中,她的心沉了下去。 沈宗庭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那样细致地帮了她、遮盖了她的失误,眼神却如此冷峻,还带着几分不耐? 直到退回后台,孟佳期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难道,她得罪了沈宗庭吗? 港城的地头蛇是最不能惹的。他们能一句话把人捧上天,也能一句话让人摔下去。 虽说她内心隐隐觉得,沈宗庭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随意处置别人的喜好。 但无论如何,眼下该做的就是去道个歉。 她再度回到礼堂正厅台下,只见沈宗庭右手闲闲地插在裤兜中,正在和陈千枝说话。 他低笑着,眼底敬意不减,似乎和陈说了什么,陈千枝停住脚步,目送他朝礼堂大门走去。 想到这儿,孟佳期匆匆去观众台找了陈湘湘,吩咐陈湘湘帮自己领获奖证书后,随后也匆匆跑出礼堂。 早上还是晴天万里,这下又是天色阴沉,小雨淅沥。孟佳期在雨里张望了一会。 不过才耽搁了两分钟,沈宗庭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淅沥的小雨很快将她的额发打湿。孟佳期撩了撩湿润的额发,抓住在礼堂门口巡逻的保安。她对保安描述了一番沈宗庭的长相和身材,保安立刻说,这位先生打开车门,上了车。 至于车有没有开走,他就不知道了。 礼堂的露天停车场上,泊着许多车。孟佳期下意识去搜寻她第一次见他时,从舞厅出来看到的双R车标。 她从停车场这头走到那头,没有看到熟悉的双R车标。 失落之余,她看到一辆特殊的车牌,那车的款式她甚至认不出,只是车牌上刻着“港1”。 这辆“港1”的车窗是单向可视玻璃,还贴了全黑的防窥膜。孟佳期犹豫了会,“港1”车牌在港城意义特殊,通常是警务处长的座驾。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叶酩曾和她闲聊似地说过,沈宗庭的某个亲戚是警务处长。 她鼓起勇气,几步走过去,在“港1”的的后窗旁站定。 她站在雨中,淅沥的雨珠打湿她的头发。她的大衣是毛呢的质地,沾水即湿,很快,她身上大衣的颜色就更深了一层。 沈宗庭就那么坐在车里,修长矜贵的手指握着那团淡青色的西装方巾,把玩了一会。 他注意到了孟佳期。 这女孩果真跑出来找他了。沈宗庭扯起的唇角带着几分不耐。这烂俗的套路,他到底要经历多少遍?之前那些女孩们还只是往他的西装上洒红酒,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她倒好,连剪刀都敢上手。 很好,他倒要看看,她要耍什么招。 第一次见面时他见她画画那般认真,叫她乘他的车,她也脆声拒绝,合着就是个欲擒故纵的?再联想到那晚,她在休息室门口的出现、摔倒,坐在地上楚楚可怜、眼瞳中泛着潋滟水泽的模样... 不怪乎沈宗庭会如此误解。 大前晚、前晚和昨晚,都有化着精致妆容,穿着暴.露的女孩将红酒倒在他西服上,如出一撤的道歉,以及道歉之后的靠近,想要他的联系方式。 孟佳期在“港1”的后车窗门后站了一会,雨越发大了。她犹豫下,伸出纤柔的手掌,轻轻叩了叩车门。 没有动静。 就当她以为车内没人,正要失望离去时,车门忽地打开,里头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上来。” ------------ 7 深入(小修) 听见这凛冽干脆的一句话,孟佳期不敢耽搁,不顾三七二十一,就躬身往车里钻。 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臀部刚挨上座椅,“砰”地一声,却是男人伸手拉住了车门,猛地关上。把门关上后,他的手迅速按住她一侧上臂,几乎将她制在靠背上。 “小姐,玩够了?”男人一声轻笑,眸光慢条斯理地打量她。他离得她太近,近得他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胸前裸露的锁骨处,激起一粒粒象牙似的小疙瘩。 “玩?”孟佳期不明所以,黑白分明的眸子异常清澈,回望沈宗庭。 她莫名想要往后偏一偏,只是肩颈已经紧紧地挨住了靠背,退无可退。 沈宗庭也望着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胶着。 他眼中的情绪,她读不懂。 只是制着她上臂的手势强硬无比,属于男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连心跳都因此加速。 他的气息太过强烈,明明白白地侵袭着他。 沈宗庭浅浅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你装得还挺像。只不过,在你之前,还没有人大胆到会上剪子。” 沈宗庭淡淡地说着调笑的话。 他这一笑,倒让孟佳期反应过来,脸上罕见地染上几分薄红,愧意中夹杂着说不清的羞恼。 “不是您想的这样。”她涨红了脸,忍不住反驳他。 “那是怎么样?”沈宗庭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眼中的倦意转瞬而过。 不是这个饭局,就是那个仪式。这些场面上的应付话让他厌烦透了。再加上,现在还要再应付一个小姑娘。 孟佳期长长吸了一口气,尽量简洁地组织语言。 “我用剪刀扎到了您的手,这是我工作失误。我绝没有想过靠这个引起您的注意。” “我追过来,也只是想和您说声抱歉,并看看是否能为您包扎伤口提供帮助。” “什么工作失误?现在港大的礼仪小姐,上岗之前,都不好好培训下么?”沈宗庭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疲倦。 沈宗庭这个问题,倒还真把她问住。若不是莫柳女士忽然打过来的那通电话,她也不会在关键时刻失神。 但,这个缘由她真能解释给沈宗庭听吗?要把她内里的破碎,一片片掀开开给他看? 况且,失误就是失误,本就不该有解释的缘由。 想到这里,孟佳期吸一口气,轻声。 “如果您厌恶我这样的靠近,那我——我向您表示歉意,这就下车了。” 她眼中情绪的变化实在太快。凄婉和哀然转瞬即逝,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瞥见她坚硬外壳底下,有柔软的、破碎的内里。 孟佳期也不欲多说,手摸索到车门开关,“嗒”地一声,车门开关被打开,她正要下车,不成想沈宗庭长臂一伸,又将开关合上了。 “别急。”沈宗庭的声音此刻再度响起,与此同时,他放开制住她手臂的手——这个动作,也是他的经验,先把人按住,以防有些想要对他仙人跳的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坐上他的腿。 “抱歉,是我误会了你。”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道歉,清晰的声线透着诚挚。这一刻,他没有身居高位者的架子。 “不碍事。”孟佳期摇摇头,“剪彩仪式上是我做得不好,感谢沈先生替我遮掩。再次为伤到您一事表示歉意——” 孟佳期说着,视线浅浅扫过他的右手。他右手正架在中岛台上,松松握着那团忍冬色的方巾,洇出点点淡红。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等等,”沈宗庭开口,拦下她。 不知怎的,现在他反而又不想放她走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她扎伤了就让她负责。 “这里有药箱。”沈宗庭说着,筋骨分明的左手,轻轻在中岛台上叩了叩,岛台缓缓弹出,露出一个檀木盒式样的药箱。 孟佳期这才明白过来,他需要她包扎。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中岛台的抽屉,从中找到一瓶双氧水,打算先为他消毒。 “你把手放这里,我消一下毒。”孟佳期说着,指了指中岛台。 沈宗庭依言把手放上去,掌心摊开,露出被剪刀扎伤的那处。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掌腹,冷白中透着健康的粉,掌腹的凹陷都显得性感,其上掌纹交错,拇指延伸而下的大鱼际肌处,破损的伤口处,血迹隐隐凝固。 她倾斜瓶身,将水倒下去。 因为她的失误伤及别人,她很有些过意不去。 “疼吗?疼你就叫出来,我慢一点,轻一点...” 这句话顿时将狭仄车厢中的气息拉升至更为暧昧,也更为奇怪的方向。 老天爷。她究竟在说什么??孟佳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恨不得咬住自己舌头。总不会是在描述某种男女初次过夜时常见的情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就连沈宗庭眸中的雾气都更重了些。他眼中有重重迷雾森林,似乎要将人永远地陷进去,出不来。 他喉结滚了滚,唇角挑出一个玩笑似的笑容。“小姐,你唔用抢我台词。” “我一大男人,有什么好疼的。”低沉的语气里带着笑音,像羽毛轻轻拂在人身上,让人心底发痒。 被他这么一调侃,她脸色更加红透了,只恨自己今天撞鬼,手不利索就算了,嘴巴也不利索。 淋完双氧水后,她从药箱里翻翻捡捡找出一枚创可贴,拆开封胶,想把它贴在他伤口。肤色的创可贴,她交错着贴了两枚,形成一个“X”。 贴的时候,她腰弯下去,微湿的头发也随之倾斜而下,露出颈后雪白纤细的粉颈,肌肤是别样的细腻。这个姿势,倒像是她乖巧地伏在他膝头。 ... 是他瞎想。在心底,他万般不屑地对自己“切”了一声。 明明她这样认真,别无二心。 “贴好了。”她轻轻地说。“但是沈先生,你要不要去医院打破伤风,我...” 她本想说我可以赔你医药费,转念一想,觉得沈宗庭这人怎么可能接受他赔医药费呢,遂把话吞回去。 “不去。”他干脆利落地拒绝。 “可是,毕竟是被剪刀扎到手...”孟佳期仍在犹疑。她无意识地,总觉得还是他的命更宝贵一些。 “一点小伤口,又不会死人。死了我认。” “...” 他话说得彻底,她也就不再劝。 况且他看起来不像人能劝得动的那种男人。 “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如果没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我先下车了。”她把双氧水和装创可贴的盒子放回中岛台。 她转身,再次试着推开车门时,沈宗庭朝她倾斜过来,狭窄的车厢内,两人的距离被迫得近之又近,霎时间,孟佳期只感觉到,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乌木气息。 拉开的车门被他合上。 “你叫孟佳期。”沈宗庭定定看住她,忽地出声。他念她的名字,舌尖从上颚落下,有种磊落的好听。 在念她名字的同时,他目光也在定定地注视着她。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何形容?孟佳期想起,她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从事法官、谈判家、外交官等特定职业的人群,会特意去训练自己的目光,好让目光传递出说服、认同的情绪。 沈宗庭的目光没有训练的痕迹,却让她感受到莫名的、来自男性的威压,像是大草原上原本懒洋洋的狮子,忽然看到自己感兴趣的猎物一般。 “是我的名字。”孟佳期定声回答,莫名地,她有一种喉咙干哑的感觉,似乎还是第一次,在异性面前有这般细微的感触。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并记住她名字的,她猜,左右不过是看到了展柜上她作品的铭牌。 “沈先生,再见。” “这么急着下车?雨大了,避一会雨吧。”沈宗庭说。 其实,今天经历了一场应酬之后,他格外想独自一人待着。但,这女孩贸然闯过来,便又让他觉得,有个人陪他在车里坐着也不错。 孟佳期朝窗外望去,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下大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如霜如雾。 她心底难得地,泛起一缕烦躁。因为这不得不被困在雨中的困境,还是和一个自己不熟的,阶层差异十分之大的男人。 相比起她的烦躁和拘谨,沈宗庭一派闲适。 他修长的、骨筋分明的手指从岛台侧方摸出一瓶冰水。 “要不要喝水?”他问她。 “不用了,谢谢。”孟佳期说。陌生人给的水,她可不敢随便喝,哪怕水没有开封过,也是一样的。 他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无所谓地笑笑,拧开瓶口,自己喝了。 余光里,孟佳期注意到他的喉结,饱满而锋利地滚动。他喝水喝得很随意,有几滴水珠顺着他流畅清晰的下颌,直滚过喉结。 这时,她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 不用想,肯定是莫柳女士打来的电话。她妈每次问她要钱,都问得很急,不把钱搞到手不罢休。 在这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孟佳期并不想接她的电话,干脆地将她的电话挂断。 挂断后,那电话立时又响起,“嗡嗡”的震动声,烦得像一只绕着人打转的打转的声音。 “接,不要紧,你随意。” 沈宗庭的声音响起。他握着那瓶水,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瓶身,按得很用力,这时他已经想起,似乎在台上时,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震动声。 似乎,这震动声,让女孩心神不宁。这一刻,他似乎有点明白,她的失手和慌乱。 她不是故意的。想到这儿,他手指微屈,浅浅地摩挲大鱼际肌上那处交叉的创可贴,其上粗糙的布面,一下下地刮扯着他。 难得地,沈宗庭对眼前的少女产生了想要深入探究的欲望。 ------------ 8 烦躁(小修) “不用了,我回条信息就好。”孟佳期窘迫地开口。要她如何在他面前接听电话呢? 一接起,想必就是她妈殷殷切切、哀哀戚戚的哭声,这哭声,会把她最难堪的内里抖露出来,孟佳期就全然抗拒。 她再度挂断电话,在微信上给莫柳女士回消息。 「我现在不方便,半小时后再打给你行不行?别打电话过来了,你再打,钱你休想拿到手。」 似乎她的“威胁”很有效,莫柳女士没有电话再打过来。 这时,窗外的雨也差不多停了,孟佳期不再耽搁,和沈宗庭礼貌道别后,转身下了车。 她同他道谢,下了他的车。 车门敞开,飘进来细密的雨丝,她走进雨里,雨丝在她乌发上洒上浅浅的糖霜。 合上车门之后,那缕清冷的冰霜玫瑰香,也渐渐地远了。 沈宗庭若有所思,望住她走远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礼堂旁边一处24小时银行。 - 孟佳期把一万港币兑换成RMB,对着其后的小数点数了又数,转过去给莫柳女士。 她妈立时点了接收,同时发一条消息过来:“期期,今年过年回家不?你小姨说,好久没见你了。” “到时候再说。”孟佳期回复。 新年,对她来说没什么好过的,冷冷清清。 孟佳期再度回到礼堂,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宾利欧陆大剌剌停在礼堂门口,心里暗暗觉得不好。 果真进了礼堂展厅,这时颁奖典礼已经结束清场,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服设院的老师和学生。 “开个价,这件衣服我买了。”正装组展台旁传来陆彬的声音。 孟佳期赶紧挤过去,只见陆彬靠着展台的玻璃罩站着,手指指着她设计的那件关门领大衣。陈千枝老师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只是平直的嘴角显示了她的不悦。 “先生,按照赛制规定,参赛获奖的衣服均由设计师本人领回。其中有代表性的服装,会经由评委选定,归入博物馆展览。”陈千枝笑着重申了一遍。 “开个价就行。”陆彬不耐烦道。 “老师。”孟佳期站定在陈千枝旁边。 这时,陆彬也看到了她。眼神里有光一闪而过,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她衣服和头发被淋湿,那湿漉漉的样子,倒像美人出浴。她总是,不分场合不分情况地,勾起他最原始的本性。 孟佳期就这么站在陆彬的视线里,感受到那视线中几乎毫不掩饰的色意,心中一阵恶寒,恨不得当场摔他脸,只是发作不得。 “妹妹仔,想不到你还是个才女。这件衣服我买了,权当对你的一种奖励。”他话说得轻佻,“十万港元,怎么样?” 他报出价格后,礼堂里老师和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万港币,这可是奢侈品牌的名牌设计师作品,才有人问津。 孟佳期这件作品再怎么优秀,都不过是新人设计师的初出茅庐之作,根本不值这个价。 一时间,众人看向陆和孟的表情,都有些暧昧起来。合着这是一出纨绔追爱、高调示爱的戏码?孟佳期这是要攀上高枝了啊。 这出戏码里的男女主角,也都是全校闻名的人物。陆彬长期开一辆欧陆,在港大读MBA,家庭背景雄厚。在他眼里,所有漂亮的女孩都是可获取的性.资源。 孟佳期来自内地,样貌和身材都是顶尖,让人看着就挪不开眼。美人窗下是非多,饶是她静默内敛,也有不少人暗地里猜测,她是不是在钓条大的。 陆彬这番话,也相当于把孟佳期逼到了一个境地。她要是接受了这个报价,那第二天,全校的人都默认她和陆有一腿。 如果不接受,就是在大庭广众下拂了陆的面子,后果就是得罪陆彬。 孟佳期轻轻吸一口气,敛去眼中的恶寒,决意委婉地拒绝。 前二十年的生活已经教会她,硬碰硬,得罪太多人,难过的还是她。 “陆先生不要抬举我了,这件作品,不值这个价格的。” “我欣赏你,喜欢你,才给你这个价,是不是?” 他特意把“喜欢”和“欣赏”咬得很重,也有将她划入他名下的意思。 他现在,越发想得到眼前这个女孩了。要说喜欢,其实并没有到多深的地步。但就是这样,对于自己得不到的,就越是执着,越是想证明,越是想征服。 孟佳期的几次三番拒绝,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他的话,越发让孟佳期难以下台。礼堂四周,重新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不用想,话题的女主角肯定是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低沉的声音响起,音尾的嗤笑意味明显。 “你出多少钱?我出十倍。” 这声音漫不经心,就连傲慢都显得理所应当。 孟佳期耳心微颤。这声音,除了沈宗庭,不会再有别人。果真,她扭头过去,看到沈宗庭立在最靠近礼堂大门的地方。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弄不懂沈宗庭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沈宗庭身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是谁,只有少部分同学认出,这是豪掷了一笔钱设立奖学金的Joseph.Sim。 “你...你这什么意思?”陆彬完全没想到沈宗庭会突然出现,还和他抬杠,一时间,太子脾气差点出来,碍于这是沈宗庭,只能忍住。 “没什么意思。如果是公开竞价,总有人能开出更高的价格。”沈宗庭声音冷淡。 “那你是要跟我抢了?”陆彬皮笑肉不笑道。 再怎么样他都是有脾气的。之前贴了沈宗庭三年,拿了沈不少好处,可沈宗庭这人,总让人捉摸不透,阴晴不定。 趁着南区那块地拿定,合同也签好了,陆彬决定,不贴这冷屁股了。爱贴谁贴去。 “不是。这哪里是我想抢就能抢?”沈宗庭笑笑。 但其实若是他想抢,又有谁能抢得过他? 他漫不经心,说话的口吻处处透着他不羁的气质,但谁又敢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礼堂安静得只有沈宗庭一人的声音。 陆彬好几次欲言又止。 沈宗庭慢悠悠瞅他一眼,将目光定格在陈千枝身上。与此同时,他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不见了,眼中满是对陈千枝的尊重和敬意。 “咱们做生意的,也不能强买强卖。凡事都要听听主人的意思。所以,我想听听陈老师的意思。”沈宗庭说得既礼貌又真诚。 如果说,陆彬的肆意狂妄,让陈千枝感觉到在猖狂的资本家面前,知识分子的清高不堪一击。 那沈宗庭的诚挚和礼貌,就让她感觉到,真正的绅士会尊重有着专业和学术力量的人,尊重她们的清高和尊严,并不动声色地给她们一个台阶。 这一刻,就连阅历甚广的陈千枝,都被沈宗庭所打动,暗赞其家世和教养。这人看起来是浮浪了些,但他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多谢沈先生。也多谢两位对我学生作品的抬爱,但是这件作品实在优秀,已经列选入展览名单了。” 陈千枝看向沈宗庭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欣赏。同时安抚地拍了拍孟佳期的胳膊。 “这就是有价无市了。”沈宗庭唇角勾了勾。 “我说的100万不变,作为对获奖学生的额外激励发下去,麻烦陈老师安排后续的分配事宜了。” “这...”陆彬还想说话,但是沈宗庭和陈千枝两人一唱一和,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一场闹剧,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地平息下来。 孟佳期一颗悬在喉颈之中的心,也缓缓落了下来。她没想到,事情最后是这样被化解的。本来她都打算好冒着得罪陆彬的风险都要拒绝,不曾想,得罪人的角色,沈宗庭帮忙演了。 沈宗庭就是沈宗庭,他得罪谁不行? 但孟佳期可一个都得罪不起。 出了礼堂后,陆彬仍是不死心,勾勾手对孟佳期道:“妹妹仔,过来。” 孟佳期只好上去。 陆彬让司机打开后车门,从里头取出一个橙色盒子。盒子中心印着黑色烫金的“HERMES”。 “给你买的包,限量款。”他轻飘飘地说。没有女人不能用包搞定,如果一个不行,那就两个。 孟佳期深吸一口气,极力掩住对陆彬的反感。眼看这里没什么人,她打算把话和他说清楚。 还得以一种不那么让他反感的方式。 “谢谢陆先生的抬爱,包包就不用了,我的学业很忙,工作也重,现阶段只能把精力花在学业和工作上,没有时间接受陆先生的邀请,还请陆先生恕罪。”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冰冷的语气,像拒绝学校里所有男生一样拒绝陆彬。可再怎么说,陆都是地头蛇,她得罪不起。 她刻意低垂着粉颈,一副柔弱样,只希望不要激起陆的怒火。希望他放过她。 不远处,“港1”旁的沈宗庭,眯着眼睛看两人,目光落在孟佳期身上。 从他的角度,她柔弱纤长的粉颈,还能看得更清楚,细细的好像放只手上去,就能一整个握住,掐住。 不经意间,脑海划过她站在车窗旁,美眸含泪的景象。可怜兮兮的,像只淋湿的小猫。 难道,她对每个男人,都是这副样子么? 陆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让他不爽。这种目光,就好像要把孟佳期衣服剥开似的。沈宗庭拧着领结的手烦躁到极致,心中阵阵冷笑,看来陆彬是不想在港城混下去了,信不信他敢把陆彬那点儿鸡毛产业摊子全捅篓垮了? - 当陆彬将包摔回后尾箱,“砰”地一声,上了欧陆的车门扬长而去时,孟佳期只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疲累得好像打了一场又一场战斗。 明明是以开心开始的一天,却经历了桩桩件件,以疲累收场。 因为长得太好看,在那种环境里美丽也是一种罪过,如果不是她学会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只怕已经走不到今天。 她拢了拢长发,脚底冰凉,胃里也空荡荡的,正要去食堂扫荡点食物来吃,抬头看见沈宗庭正靠在“港1”上,闲闲地在点烟。 黑色西装的后背就那么贴在湿漉漉的车身上,他好像也不介意。 孟佳期想了想,还是迈动步子走了过去。 “沈先生,今天谢谢你。” 谢谢他为她解围,不惜得罪朋友。 沈宗庭中指和无名指取出嘴里衔着的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凉凉地笑。 “除了‘对不起’就是‘谢谢’,就没有别的话说了?” ------------ 9 办秀(小修) “那,我还能说什么。”孟佳期看向他。 她性格中有耿直之处,也不知哪根筋抽了,把男人这句话当成了调情。 “...” “不论是谢谢,还是对不起,都不用了。”沈宗庭淡淡道,心中无端泛起一阵烦躁,修长指骨抿住端正的温莎结,扯了扯领带。 其实,不论剪彩仪式上,是哪位学生发生那样的失误,他都会替人遮掩下来。因为他不想将事态闹大,看着别人对着他一小丁点的伤口嘘寒问暖,他也觉得烦。 “那...”孟佳期不明白沈宗庭情绪转变为何如此之快。前脚还帮她解围,后脚就对她如此冷淡。 “走了。”沈宗庭丢下一句话,远处的司机赶紧过来替他拉开车门。 孟佳期眼睁睁看着他上了“港1”,仍是雾水。 今天也算是“多事之秋”,虽然以获奖开始,但莫柳女士不合理的刁难,她又失手扎了沈宗庭的手掌,最后陆彬对她赤.裸.裸的色意...不管如何,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只希望明天,陆彬不要再来骚扰她了。 回到宿舍,陈湘湘将“时苑奖-正装组金奖”的奖杯递给她。 孟佳期接过。奖杯的造型是一袭华美的、剪裁颇有质感的礼服裙,每一个褶皱都印模得栩栩如生。 “原来,美女的人生如此精彩吗!!竟然有两个男的,噢不,两个权贵为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陈湘湘夸张地感叹。礼堂中的一幕她都看到了。 “你现在越来越有港媒的风范了,起标题抓眼球,一套一套的。”孟佳期嗔怪地看了陈湘湘一眼。 自上次陈湘湘半夜给她开门后,她没少和陈湘湘一起自习,饿了一起去食堂扫荡,感情比之前亲近了不少。 有时陈湘湘在外实习,大学老师要点名的时候,孟佳期会前去替她答“到”。 “现在采访一下当事人孟小姐,请问孟小姐,你为什么要拒绝陆先生呢?”陈湘湘将手握成拳头,举到孟佳期面前充当话筒。 “因为,他不懂得尊重人。” 孟佳期想了想,模仿出陆彬的样子,叉腰,手在空气里叩了叩,语气轻慢。 “十万元,够不够?妹妹仔,我这是欣赏你,喜欢你。” 那一声“妹妹仔”,学得尤其惟妙惟肖。 她滑稽的样子逗得陈湘湘捧腹大笑,陈湘湘的大笑又引起了她的笑,两个女孩笑得双双跌在自己床上。 “真的,期期。这年头,男人出个十万块钱就想当你爹,对于这种男的,我只想说‘滚’!!!” 陈湘湘最后来了句精妙的总结。 孟佳期揉揉笑疼的肚子。 “那我问你,对那个Joseph先生,你又怎么看呢?”陈湘湘挑起一抹戏谑的笑容,看向孟佳期。 不知为何,陈湘湘觉得,凭借自己身为记者的灵敏八卦鼻子,她能闻出,这两人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好像刚约会回来,前后脚在礼堂出现似的。 “什么怎么看。”孟佳期抿了抿长发,脸色有些发烫。 “就是,如果他说‘十万元,够不够,这是我欣赏你’,你会不会反感?” “不。他根本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孟佳期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带了三分认真。 “也是。”陈湘湘回想起那人在礼堂主席台上的发言,以及后来的一幕幕。沈宗庭那人看着漫不经心,也会抛包袱、开玩笑,但一切玩笑,都在合理合情合适的范围内。 又或许是,他天生长了一张俊美的脸,俊美到亦正亦邪。人总是看脸,所以对他的纨绔也比旁人宽容了三分。 这般想着,陈湘湘认真地下了个结论: “他是个纨绔,可他会尊重人。” - 周一,孟佳期正式以实习生的身份入职Tera。 Tera隶属的瑞纳士集团写字楼在中环,可坐地铁直达。 在写字楼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那座著名的三棱形银行大厦,出自一位姓贝的设计师之手。 孟佳期从地铁站出来,举目望着大厦的尖形,分隔楼层的框架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据说港城人信风水,不喜欢分隔开楼层的“X”形框架,这意味着遭殃。 这使得贝大师在设计时,将“X”形框架隐藏了起来,把露在立面外的框架形容成垂列的宝石,充分照顾到港人的心理。 如今,这座大厦不仅是世界建筑史的标杆,也成为了中环地带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之一。 Tera杂志能将总部设在这里,背后资本雄厚可见一斑。 孟佳期打开手机摄像头,举着实习工牌对准写字楼,“咔”地拍下一张。 随后,她对着能映出人影的外立面装饰玻璃,左右看了看自己。 一袭长风衣下是白色衬衫配卡其色OL铅笔裙,极经典又不会出错的款式。从衣服风格来看,她已经初步融入了这里。 她在这里的mentor是Lisa,也就是但是带着大墨镜面试实习生的那位女士。 拥挤的工位里,Lisa埋首于一堆设计纸之间,对孟佳期的第一句话是“下楼来四杯星巴克,一杯榛果味拿铁冷,一杯摩卡热,一杯焦糖玛奇朵冷,一杯馥芮白冷,全部大杯,全部不加糖。” 她语速极快,犹如打机关枪。 说完后才抬头,中指抵住鼻梁的墨镜往山根处推了推,抬眼看了看孟佳期。 “记住了吗?” “记住了。”孟佳期点头,转身下楼。 职场上的身份规训,通常都是从买咖啡这种小事开始的。它代表着,身为底层的实习生,必须对上层的mentor表示绝对的遵从和服从。 只有首先成为下级,成为一名助理,才有可能慢慢接触到工作上的专业技能和业务,积累行业经验。 孟佳期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做一名插画师。 她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从学生到职场实习菜鸟的转变,在完成基本工作的同时,也在观察着行业的常态,默默吸收经验。 Tera作为时装宣传的窗口,她们如何挑选服装,如何挑选设计师,如何借到设计师的样品,如何参加时尚秀、如何造访设计师的作品陈列室? 这已经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惯例和经验,值得吸收和思考。 通常而言,举办一场时装展是最为忙碌的,需要人事将部门内部的人力全部协调起来,人尽其用。 孟佳期身为实习生,也要深度地参与其中。叶酩又邀请了她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去舞会和牌局。 每次,孟佳期只能拒绝。“抱歉啊酩酩,我也想去,但实习实在让我走不开。” “真不去啊?”叶酩有些失望。 “你不喜欢陆二,这我知道了,但是沈三,你对他有意思吧?多和他接触接触,不比你辛辛苦苦上这破班来得强?” “...真不去了。” “那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沈宗庭了。”叶酩遗憾地说。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孟佳期苦涩地想,就算见到了也没用啊。 时间从十一月份进入十二月,十二月中旬,一场经典复古时装展由Tera负责承办。 -这场展秀十分特殊,据说将展出的服装,原本是要被主人直接淘汰的。只是有业内人士看准了这批衣服的时尚价值,直接和主人沟通,要给衣服办展。 如今这批即将开展的衣服已经摆在陈列室中,插画部需要提前绘制好插画,辅助编辑部的文字报道。 Lisa主管将插画师们一个个赶进陈列室,但画出来的风格和效果,都不能让她满意。 “不行,你这完全就是当下流行的画法,完全没有复古味。” “复古是复古了,但是你画得是不是太阴柔了?这笔触跟画裙子似的,哪里有一点大衣的硬朗感?” Lisa将手底下的插画师严厉地批评了一顿。没有办法之后,一面联系著名的自由插画师,一面打算让孟佳期进去试试。 在进陈列室之前,孟佳期先遭受了严厉的规训。 “今天的要求是,必须达到你插画的最好水平。” “把你的咖啡收起来,你不能弄脏这个客人的衣服。哪怕这些衣服罩着防尘袋也不行,你甚至不能把水带来这里——” “好的。” 孟佳期乖乖把尚未喝完的咖啡留在实习工位上,捧着电子绘板进入展室。 陈列室,雪白灯光下。展秀借来的衣服已经摆在陈列室当中,用防尘袋裹得严严实实。一件件衣服,都是男士的夹克、风衣和大衣,业已清洗干净。 这些衣服款式、颜色、质地、图案众多,蓝色、杏色和酒红色混合的格子图案。宗灰色、黑色、褐灰色、哑光材质。真丝、羊毛、羊绒、粗花呢。暗门襟、八字领、插肩袖... 光是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 孟佳期心中欣喜,这种欣喜叫“见猎心喜”,就像每次她看到一块上好的布料,会琢磨这块布料,是拿来做什么衣服好。 在她看来,这一件件衣服都非常新,新得能挂在橱窗上展示,却已经要被淘汰了——可见衣服的主人是多么穷奢极欲。 将手洗干净后,她站在衣架前,正打算把衣服拉起来看一看,却在看到衣服熟悉的衣长、袖长,闻到衣服上淡淡的露水气息时,蓦地顿住。 这气味是露水凝结在青枝上的味道,冷而凉。这种气息,似乎只要呼吸浓烈了些,就要弥散殆尽。 太独特了。这是那个人身上独特的味道,而就连袖长,衣长,都和她所目测的、他的尺寸基本吻合。 沈宗庭。孟佳期脑中冒出他的名字。除了沈宗庭,港城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撑起这样的衣服吗? 她已练就了看衣识人的绝技,衣服是人的第二张脸。 这些一定是沈宗庭的衣服。她的手指隔着厚厚的防尘布袋触上柔软的布料,一颗心也柔软异常,柔软地在胸腔里跳动。 原来就算过了一个月,再度碰触到和他相关的东西,还是会心跳加速吗? 沈宗庭穿着这些衣服时,会是什么样子?定是随意地把大衣朝身上一披,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香烟。在袅袅烟雾里,冲人挑唇一笑。 吊儿郎当又风流倜傥,也不管别人死活。 ------------ 10 开秀(小修) 一代入沈宗庭的形象,孟佳期灵感的心泉便源源不断得冒了出来。 捧起电子绘板就是画。 临近下班,孟佳期拍拍酸软的肩背,并将绘制好的文件通过内网传递给Lisa。 回到实习工位时,抬头可见窗外夕阳烧红一片,晚霞绚烂。 “Kris,我准备下班了。”坐在她旁边的Amy是个去年入职的新人,港城本地居民,背着包不是L家就是H家的牌子,站起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这么早。”孟佳期笑笑。 “早吗??这明明该是正常的下班时间。真是的,为了这破班,我脸上痘都要多长几颗。”Amy一脸怨念,偷偷地凑近孟佳期。 “一批老古董衣服,除了模特穿得好看,还有谁穿得好看?主办方说要让这个风格重新流行,可恕我直言,除了模特没人能再把这批衣服穿好看了。你看这批衣服,对个人身材要求太高了。” “说不定衣服的主人可以。”孟佳期想起某人,含糊地说。 “说起衣服的主人,神神秘秘的。你知道的,我们是家大杂志社,港城南波万的那种。什么Haute Couture设计师的藏品没见过?偏偏这次邪门成这样。” “怎么个邪门法?” “就是,搞得神经兮兮的。”Amy压低声音,声音中满是打工人的怨念。“你知道吗?主办方要求我们把衣服领回来,先把衣服上的唛标*剪掉。衣服上的剪掉算了,围巾上的、帽子上的,也要全部剪掉。” “唛标上写有人名,衣服的主人是个...谨慎的人,不愿意泄漏自己。” 孟佳期联想到沈宗庭几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所有摄像头全部关闭的情景,不由得解释了一句。 “太谨慎了。谨慎过头。”Amy说着,打开本次时装的展划书,忽然尖叫了一声。 “哎吔??我怎么才发现?本次的主办方居然是梁风忻?如果这是她安排的,那我觉得,完全没问题!!” 这次不等孟佳期说出什么话来,Amy就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 梁风忻的名字,在港城时尚界如雷贯耳,她有着极具敏锐的艺术细胞,风格差距跨度极大,从服装设计师转行为插画师,再到如今的摄影师,画家,样样领域都留下了她的足印。 叫了一会,Amy逐步平息了最初激动,若有所思。 “最近有人拍到我女神又有新恋情了。我女神以前有因为男朋友而举办时装展的前例,这次的时装展,不会也和她的恋情有关吧?” 听到Amy这声嘀咕,孟佳期心中涌出一阵莫名滋味。 沈宗庭谈恋爱了吗?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被放在一起提起。还是,他一直是个“名草有主”的男人? 孟佳期忽然发现,自己对沈宗庭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班,孟佳期就收到Lisa的通知,杂志决议采纳她的插画稿。据说主编对这期插画稿十分满意。 其中她画的一幅简体插画,寥寥几笔勾勒衣服骨骼,形神具备,令人遐想联翩,当即被主编选中,要求作为大秀的logo标志。 很快就到了开秀的前三天,十二月中旬。今年的气温比往常今日更冷,但是秀场内正热火朝天,灯光和音乐永不停歇。 孟佳期被分配的任务是负责舞台的背景审美,按照策划书,监督工人搭建T台背景。 “对,徽章的标志可以再往右边放一些。” “雕塑不适合放这里,和光线没有互动,放那盏射灯下。” 孟佳期抱着速写本,仰着脑袋,柔声细语地指挥工人,乌发如瀑布在她脑后垂落。 现场一片混乱,但在混乱中,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总导演在指挥模特进行彩排,不断调整模特们的出场顺序。 这是一批纯欧洲血统的男模,据说以法国男模居多。他们脸部立体,五官挺拔,表情既严肃又高贵。最为称赞的是他们的身材比例,四肢修长,就像米开朗基罗刻刀下的大理石雕塑。 不知为何,这些模特们也很帅——妥妥的衣服架子,九头身,高、瘦、漂亮、每一块肌肉的位置都长得无比合衬。 但她总觉得,哪怕是专业的模特,在演绎这些大衣的时候,也没有沈宗庭做得好。 沈宗庭的身材比例达到了男模的标准,甚至隐隐在标准之上。 对,模特是在演绎,而沈宗庭并不是。 是沈宗庭在穿这些衣服。用他那张过分散漫的脸,用他过分不经心的举止,用他那种兴致缺缺又吊儿郎当的气质,用他朝人挑起唇角时的漫不经心。 冬至当日。太阳直射点北返,时装展开秀。 整座秀场的布置充斥着old money aesthetic风格,低调而优雅,质感十足,贵气而不露声色。 T台两旁,装饰着从哥伦比亚空运过来的香槟色玫瑰,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玫瑰香。 模特们走在T台上,表情冷淡,好像行走在上流社会之中。在全场氛围的加持下,男模特们仿佛真成了“老钱”子女,靠着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叱咤风云。 孟佳期负责现场速画。 此刻她正坐在T台最前端的竖形区域,手里捧着电子绘板,刷刷刷地落笔。 她一边画,一边留意T台中心位置的一个空位。在开秀之前,工作人员将座位贴上了嘉宾的名字。 本次开秀邀请了众多业内知名设计师和杂志主编,甚至还邀请了十来位蜚声两岸三地、手握多座奖杯的电影明星。一般的流量明星,想要进这秀场,连门儿都没有。 嘉宾们按照请贴上的着装要求,换上了合适风格的衣裙,一时间,深深浅浅的灰色、杏色和美拉德色的大衣、长裤、针织长裙交织成海,性冷淡的色调,反而有种不动声色的高级。 现场满满当当地坐着人,唯独视野最好的一片区域空着位置,上面写着“J.S.”的英文缩写。 终于,秀场进行到第十五分钟。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棕黑色德比鞋踏过,脚踝上嶙峋骨感的突起,性感得要命。 这双脚从她身边经过,她嗅到空气里湿润清凉的雾水气息,又有一种喉咙干哑的感觉。 沈宗庭在椅子上坐下,眼睛随意地扫了扫。这样的秀场他从小到大,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厌倦。 眼神扫到前方座位上某处,顿了下。 那座位是秀场的工作人员位置,上面坐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孩,是本场的速写插画师。她笔触飞快,或许是发丝挡住了视线,她抬起手,飞快地在脑后扎了个长发。 手臂抬起的姿态,姣好的颈部线条,纤薄的后背,让沈宗庭觉得熟悉。 是哪个女孩子?他笑了,或许因为闲得无聊的缘故,竟起了几分猜测的兴味。 猜不出来。要看到正面才知道了。 但是如何才能看到正面?她定然是不会中途将脸转过来了,要想确认是谁,只能等到秀场结束。 怀着这一丝旖旎,沈宗庭打却了早退的念头。 孟佳期自然不知沈宗庭所想,随着模特走秀的节奏越来越快,她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手中绘板不停建立新页面。 一场秀到了尾声。 秀场结束,主办方上场致谢。这时,孟佳期才看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时尚界人物,梁风忻。 梁风忻穿着一袭浅灰色细脚针织长裙,版型简约,颜色低调,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玫瑰金项链,及锁骨的中短发微微内扣,富有光泽。 她从T台后房不紧不慢、优雅地走出来时,孟佳期瞬间被那种优雅感、知性美、松弛感所击中。一种矜贵的、老钱的气息。 而这气息也是沈宗庭身上所有的、上流社会的气息。 梁风忻的致谢词简短,但是野心勃勃。她说,通过这场致敬经典的Show,她要看到经典风格在港城的回归。 回应梁风忻的是台下如雷的掌声。 孟佳期也被她的致辞所打动,从她的致辞看来,她是真正对时尚有见解、有追求的设计师,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以此来传递对生活的理解和心态。 一瞬间,孟佳期遥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的梦想,绝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插画师出现在这里,而是有一天,像梁风忻一样站在台上致辞。 有一天,办一场属于自己的服装秀。 孟佳期想得心潮澎湃。T台下的嘉宾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依次清场。 这时她才想起沈宗庭来了,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仍在那里。 光明正大地回头看么,总有些不好意思。 她装作整理放在椅子上的大衣,若无其事地回头。在偌大的、背景声嘈杂的秀场里,两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就那样赤.裸、直白而不掩饰地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散漫。 沐浴在他的目光里,女孩连身体都僵直了几分,头皮有电层层扫过。 他起身,头顶射灯打下,他脊背挺括,灯光打下的阴影正好将她罩住。 “怎么,不认识我了?” 这般熟稔的语气,完全不复上次分开之时的冷淡。孟佳期有一瞬的怔然,生生忍住想要后退的念头,脸颊泛起薄红。 周围人声嘈杂,只有她成了一幅静物画,静而美。 沈宗庭很受用她这副静而美的模样,静中含羞。只是想起那天在陆彬面前,她也是这般粉颈低垂,唇角的笑意便淡了。 “认识的,沈先生大名。”孟佳期低声。就连他的衣服她都一眼认得出来,他的人她怎么会不认识? “只是沈先生不记得我了。”她顿了顿,一句平平的问候话,被她轻哑的声音说出来,不自觉含了几分百转千回,几分嗔怪,像羽毛轻轻挠在人心上。 沈宗庭笑而不语。他的确快要不认得了。 他不是那种有心思会去记住女人的男人。 原本,孟佳期该在被他遗忘的边缘了,偏偏是今天这场秀,他百无聊赖顺带过来看一看,又重新看见了她。 右掌心中的伤口已长好,他曲起的中指和无名指,浅浅在上面按了按。伤口是好了,但有些痕迹,是永远地留下了,就像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淡淡的白痕。 他差点要不记得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哄妹妹仔一样的好听。 “我记得你,连你的画我都还记得。” “真的?”孟佳期心里生出两分惊喜,抬眸看向沈宗庭时,眸色都含了两分潋滟。 “你看,那个logo,是你的手笔吧?”沈宗庭指着一旁海报上的柴斯特大衣logo简笔。 他方才无聊时四处看看,无意看到这logo的走笔,总觉得在哪似曾相识。直到再度看见孟佳期的正脸,才想起,他在一个女孩的画板上见过的。 说起来,她真是灵气逼人的那一挂,寥寥几笔,勾勒出物件的骨骼感。 这种天赋——就像是毕加索晚年画牛,只画一副牛骨架,人也能通过他画出的骨架,补充出他笔下牛的整体。 孟佳期去看那副海报,当看到他的手指就那么悬停在她画的logo上,胃里有莫名的饱胀感,有隐隐灼烧的热痛,像是有蝴蝶从胃中涌出。 塔加拉语里有一个词,kilig*,形容的就是这种醉醺醺的、酥麻麻的感觉。 他能认出她的logo,而她能认出他的衣服。 就好像冥冥之中,他们共享一种语言,像是大海中的两头鲸鱼,发出一种低频的、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声波。 但是,当孟佳期的视线再由logo处下去一点,那里明晃晃地印着梁风忻的名字,鎏金的烫色。 蝴蝶仍在飞舞,胃里有些空。 她脸上潋滟的神色不自觉地敛起,像蝴蝶收起翅膀。再度说话时,她声音变得很平。 “那沈先生手上的伤势好了?” “早就好了。不好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他随意地举起手,没想到她却很较真,上前两步,盯着他的掌心看。 那处伤口,变成了一处浅白的疤痕,像一个烙印在掌心的吻。 她凑近时,鼻息浅浅的呼到他的掌上。这让他觉得掌心温热。 “好就好了。”她歪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歪头似乎是她下意识的小动作。 像她这样脖颈纤细的人,歪头起来格外好看,像某种懵懂的、迷瞪的小动物,也许是猫咪,也许又是小狗。 沈宗庭含笑看着她,脑中关于她的一切印象,慢慢地清晰起来,清晰无比。 不论是她低头画画的样子,还是她站在窗边,一脸的惊惶失措,被他逼问时倒放进来一屋子的风,将发丝吹向他的样子。 这次他差点要忘记她。 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里,他深深记住了孟佳期,深到像是大脑海马体的记忆本能,此生此世,不能再忘。 - 他们就这样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胃里涌出蝴蝶又慢慢收敛,另一个浅浅回忆起曾经的相遇。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旁人的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 “Kris,Kris你人呢?主编和梁导找你。”Amy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这声音让孟佳期恍悟过来,她还有工作在身呢,竟然站在这里发呆。 还是和沈宗庭相对着发呆。 “那沈先生,我先忙工作了,您请自便。” “好,你随意。”沈宗庭收回手,那掌上似乎仍有她浅浅的、冰霜玫瑰般的气息在摩挲。 孟佳期朝沈宗庭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快步走向后台。 孟佳期进入后台里间,看到了梁风忻。 其时梁风忻正坐在一只玫瑰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上面印着熟悉的绿白交错的女海妖。 已经是晚上,她看起来精神十足,并且好像要将这种状态延续整晚。 “你就是孟佳期?”梁风忻起身,绕着她打量了好一会。 “是的,梁小姐,我是。”孟佳期注意到她喊的是自己的中文名,不卑不亢地回答。 梁风忻笑了笑,抬头对一旁的Tera主编道:“Anna,你们一个小小的插画部都卧虎藏龙。你的这位实习生,她不仅画得好,人生得更好。” 话语中,是毫不掩饰地欣赏。 Tera主编含着笑,和梁风忻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就退出了这件休息室。 梁风忻:“你转个身,我看看。” 孟佳期不知道她目的是什么,但还是依言照做,转了个身,迎接梁风忻毫不掩饰的打量。 “佳期,你的身高、体重和三围数据,报给我一下。”梁风忻忽然说。 “三围...?”孟佳期重复这两个字,有些窘迫。 梁风忻爽朗地笑起来。 “不要误会啊。孟小姐,我想和你签一个合约。这个合约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是这样的,我想让你当我的缪斯,我的时尚模特,你愿意吗?” 在梁风忻的娓娓道来中,孟佳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原来,梁风忻近来无论是在摄影还是在绘画领域,都感受到灵感枯竭,进入瓶颈。她急需一个女孩,一个能激发她灵感的年轻女孩,需要她年轻的美好的酮.体,需要她身上最原始最纯粹的美。 还没见到孟佳期前,她本意只是想表达下对新人插画师的鼓励,可见到孟佳期后,她简直无法从这个女孩身上挪开眼睛。 对她来说,孟佳期的脸像画布一样干净,又像画布一样包容。从其脸上,发现许多矛盾又微妙的特质。 天真和性感,纯真和妩媚,风情万种和懵懂干净,一张脸,怎么能容纳如此多的风格和情绪? 她已经能想象到,如果孟佳期接受她的条款,她能对她加以改造,届时,届时这个璞玉样的女孩,将会变得多么艺术。 光是注视着她,梁风忻就灵感不断。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拿起画笔了。 她已经寻找这样一位缪斯太久。 “...您是说,您要画我的裸.体?”孟佳期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说,她幼时学素描,不是没见过人体模特,也知道时尚界有“裸模”,但一想到她要成为赤.裸的对象,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梁风忻爽朗地笑了起来,有点喜欢这个女孩的直白。 “算是吧。不过,比基尼的部位不会要求裸.露。这你能接受吗?” “...能。”孟佳期仔细地思考过,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梁小姐如有需要,直接和我说一声就好。” 对她来说,这不是件难事。有随手能帮上梁风忻的地方,她很乐意。 梁风忻:“不不,你不要将它理解为随意的帮忙。因为我的要求很高,我需要你付出精力,如果你答应,我会和你签订合同。” “付出精力?” “对。”梁风忻笑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女士香烟,滑动zippo点燃,叼在红唇上。 “以你目前的气质和身材,只是初具‘缪斯’的原型,还不到能成为‘缪斯’的程度。我要你根据我的要求护肤、改变发型和妆容。此外,你还要健身、上文化课,学习外语,学会马术和打马球,学会茶会礼仪...” 梁风忻一项项报出来。她报出的运动,都是名副其实的贵族运动,门槛很高,不轻易向普通人开放。 孟佳期倒吸一口冷气。“这不仅需要精力,还需要钱。” “你说得对。这需要钱。但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已经有人替你买单。”梁风忻笑了笑,将烟蒂在烟灰缸中摁灭。 “明天,我会让助理拟好一份合约发到你的邮箱。你看过合同再做决定。现在我要回家了,还有人等我——” 孟佳期目送梁风忻披上卡其色大衣,踩着高跟鞋离开秀场,钻进了停车场“港3”的黑色轿车中。 轿车扬长而去。 孟佳期立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默默看着那块“港3”的车牌。原来,方才她和梁风忻在后台聊天的时候,沈宗庭就一直在车里,默默地等梁风忻吗? 孟佳期有点想象不出沈宗庭等人的样子。 * “港3”轿车中。 沈宗庭坐在车窗靠左的位置,梁风忻靠右,两人之间隔出一个位置的距离。 “老高已经把车拿去修了。谢你送我一程,我今天这场秀办得怎么样啊?你看着,我定能让old money aesthetic再火一波。” 梁风忻从包里取出口红,对着化妆镜左抿右抿。 “还不错。” “不错在哪?”梁风忻极为看中他的评价,非要他说出个三四五六来。 “...都挺不错的。”他答得敷衍。 脑中出现的,却是少女手持画板,飞快作画的场面。她用发圈束起长发,但仍是有一缕调皮的发丝,从发圈里脱出来,垂在她脸侧。 又被她时不时拨回耳后。 这使得他注意到,她的耳垂很圆,很软,被灯光照着,像软玉一样晶莹剔透。 沈宗庭垂在腿测的右手,手掌松松地握着,中指和无名指,浅浅摩挲着大鱼际肌上的浅白痕迹。 “不行,你必须举例。我费这么大心思弄这场秀,就为了得到你这句话?”梁风忻不服。 “...秀场的标志不错。”沈宗庭笑笑,想起少女画的画,以及她画画时专注的样子。 “那也是我慧眼识画,我挑的。”梁风忻大剌剌地,就当他是在赞美她。 “真说起来,这个画画的女孩,才真是难得。你要是没见过她的模样,可得好好看看,真正称得上一块璞玉。” 未经雕琢的玉。 每次见她,都是素面朝天的样子,皮肤很白,头发很黑,举止中有一股生涩感,那种生涩是她极力掩饰却仍存在的—— 的确未经雕琢。沈宗庭挑起唇角笑了笑。 梁风忻:“...所以我请她来当我的缪斯。如果她答应下来,我会和她签合同。你赞助的那笔艺术资金,我会拿一半出来培养她。” “你要对她做什么?”此刻,沈宗庭终于看向梁风忻。 “送她去学一些贵族小姐必备的技能,培养她的气质。”梁风忻转头,发现沈宗庭正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 这让她感到诧异。沈宗庭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冷淡到极致,是个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更何况是钱款的去向? “怎么,你关心你钱的动向啊?”梁风忻开玩笑道。 今天难能让他问一句。 “不关心。”沈宗庭语气淡淡, “我只是有必要提醒你,你将一个人带进不属于她的阶级,还是在她如此年轻的时候。这势必会影响她的心智,重塑她对于世界运行规则的看法与理解。” 梁风忻顿了下,更加诧异了。不可否认,她在接触孟佳期时,用的一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说服。 说得不好听就是居高临下。 因为梁风忻笃定,以孟佳期的家境、年龄段而言,她无法拒绝。而且,这女孩有蓬勃的、向上的野心。有谁会拒绝摆在自己面前的、通向上层社会的门票?尽管这门票是暂时的。 “怎么,你认识她?你和她很熟悉?”梁风忻问得直接。 沈宗庭可不会随随便便过问别人。梁风忻觉得,他谈论起那个女孩的口吻熟络得很。 “认识,不熟,有过几面之缘。” 沈宗庭三言两语,给关系下了定义。 梁风忻若有所思地点头,转头看着沈宗庭时,脸蛋带上两分狡黠。 “阿庭,你对她有意思?” ------------ 11 马球 这下轮到沈宗庭挑眉看着她了,那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听到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像她这样有灵气和天赋的人,少见。”沈宗庭淡淡地说。 梁风忻了然地点头——这才像沈宗庭。沈宗庭从不轻易动心。像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男人玩得都很花,但沈宗庭身边确实一个女人都没有。 “既然她有那样的灵气和天赋,又有那样的脸蛋和身材,她注定不普通,是光靠美貌就能实现阶级跨越的人。所以,我提前帮助她熟悉和了解这个圈子,让她规避风险,这难道不是在帮助她?” 梁风忻说得理直气壮。 “随便你了。”沈宗庭扯起唇角,笑得漫不经心。 其实他想说的是,随便她了。这个“她”是孟佳期。随便孟佳期怎么选,那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 车子在浓重的黑夜中冲上山,驶进一条私家路,在一栋带花园的大别墅前停下。 “行了,你送我到这儿就行。今天太晚了,下次再介绍你和老高认识。”梁风忻说着,拉开车门,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别墅的锻花铁艺大门门口,立着一位身材颀长、气势十足的男士,四十岁上下,气度儒雅从容,正是梁风忻口中的“老高”。司机停车,梁风忻踩着高跟鞋快走几步,伸长手臂和这位男士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尔后,黑色轿车破开夜雾和云海,重新驶上另一条私家路。 * 大秀结束后的第二天,Tera杂志实行调休,给实习生放假,正式员工需上班。孟佳期这几天累得犹如被抽筋剥皮一般,睡觉睡得格外沉。 清晨一阵铃音响起,扰了她的清梦。是Lisa打来的电话,只有一句话,叫她今早按时回去上班,说完就挂断了。孟佳期看着电话界面,无声叹气,最后起床穿裤袜、套毛衣。 “我去,不是说你今天调休?”陈湘湘正拿着牙刷杯,对着镜子刷牙。 “mentor让我去。” 孟佳期站到陈湘湘旁边。两人一模一样地挂着黑眼圈,深深地青晕昭示着睡眠的不足。就在这个月,陈湘湘如愿以偿地进了《晨报》,谋到了一份记者实习。 “你不就是一个实习生,不去不行吗,拿这么一点工资,把你当牛马使呢。”陈湘湘吐出一口牙膏沫。 “实习生没有人权,只有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孟佳期一边感叹,一边将牙膏细细地挤上牙刷。 “也是,实习生还能怎么样呢?只能一怒之下,怒了很多下。”陈湘湘嘴里含着漱口水,含含糊糊地说。 到了公司,Lisa让孟佳期根据昨夜的速写图再出一版精修稿插画。孟佳期一一照做。此外,Lisa还安排了一个新人,作为孟佳期的插画助理。 说是新人,其实是比孟佳期还大两个年级的学长,和孟佳期同学校,同一个学院,中文名杨诚,英文“Yasser”。 “孟学妹,我也是陈千枝老师旗下的学生,学妹在时苑杯中拿到金奖,真是非常厉害,连我这个学长都要好好向你学习。” “对,我也是从内地来的。当初也是看中了港服的奖学金。学妹想喝卡布奇诺还是美式,我顺便给你点一杯。” 孟佳期对杨诚的印象不错。是那种第一眼看着很干净的男生,而且礼仪周到,将社交距离拿捏得非常之好。 他来实习的第一天,就给整个插画组的同事都带了咖啡。这种四面来风、八面玲珑的态度,让孟佳期自愧不如。 下午时分,孟佳期收到了梁风忻私人助理发来的合同,合同重申了昨夜的谈话内容。甲方梁风忻愿为乙方孟佳期提供由内至外的全方位气质改造,并承担所有费用。乙方孟佳期要充分配合。甲、乙两方若有一方改变主意,只需正常退出,无需承担任何费用。 合同下,盖着梁风忻工作室的电子印戳。 孟佳期对此慎之又慎,将合同反复地看了许多遍,又发给认识的法律系学姐看了,直到确认没有任何漏洞后,才签了自己的名字,将邮件原路发回给助理。 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 私人助理手脚麻利,给孟佳期发了梁风忻的电话号码,叮嘱她给梁风忻的WhatsApp发消息。孟佳期照做后,梁风忻询问了她的空余时间,约定好下周末,她派司机到学校门口接她。 Fidanza:「时间紧迫。如果可以,我想先安排你学打马球。」 Kristin:「好。」 孟佳期从工位起身,到茶水间倒了一杯水,在休息区慢慢地喝,一边喝一边看窗外风景。 从这儿,可依稀望见维港风景。今天是秋冬季节的艳阳天,阳关热烈,水波青蓝。两岸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她将那杯水啜完,有种一脚踏进红尘浮浪之感。回望,一个月之前她还因为钱和母亲爆发争执。但是现在,她已经要去接受一项贵族运动了。 马球运动。 一项生下来没机会接触,基本上就一辈子都没机会接触的运动,现在为她敞开了一扇大门。 孟佳期不是不知道,她在如此年轻的年纪,一脚踏入不属于自己的阶层,会在将来收获什么结果。 就像茨维格《断头王后》中那句著名的句子:“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可就算如此,她依旧义无反顾地,要拆开这份礼物。 梁风忻说到做到,下一个周六,校门口有司机在等孟佳期。 而她起得比工作日还要早,一件件地试穿着衣柜里的衣服。她的裙子、大衣、裤子、上衣和毛衣,在椅子上零零散散地堆叠。 她有点苦恼,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好。 其实她衣柜里的衣服大多是基本款,白衬衫和绞花毛衣,卡其色宽松长裤和羊毛连衣裙。 她衣柜里的衣服比同龄的女孩少,但件件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对质感有要求,能搭配的场景也更多。 一直以来,她也以自己的个人风格为豪。 但是,在见识过沈宗庭由内到外的随意、以及梁风忻看似松弛感满满但实则武装到指甲盖上的风格后,孟佳期才发现,自己所谓的“经典复古”,其实只是一种仿造。 一件上档次的老钱风大衣,只要主人的身材不发生变化,是是能够反反复复地穿一辈子的。孟佳期不由得想起中学时候读《红楼梦》,曹公的一支笔是何等的犀利。 他写林黛玉进贾府,写她看到的贾府的钟鸣鼎食,用的是“半旧”一词。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半旧的弹墨椅袱... 只有真正的贵族,才有资格“半旧”。因为普通人所购买的衣服,都是便宜的锦纶或涤纶布料,用久了会起毛球,磨出毛边,一如她毛衣的袖口和大衣掉落的纽扣。 真正的“老钱风”,代表着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在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大平层,在乡间有宽敞得可以开party的大别墅,墙上挂满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参加晚宴时他们会穿专门的晚礼服,骑马的时候有马术服。就像香奶奶的小香风上衣,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清洗的方式,因为穿着这些衣服的阶层,从不会将它们穿第二遍。 孟佳期捞起一条浅卡其色宽松长裤和一件紧身毛衣看了看,最终决定穿着它们出门。 穿上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Gone with the wind》里的郝思嘉,那个穿着妈妈窗帘布做的绿色裙子、带着刚从院子里公鸡身上拔下羽毛的郝思嘉,打算去征服这个世界。 她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坐上奔驰AMGGTR,被司机载着一路往南往东,上天桥,过转盘。 道路两旁的遮天蔽日的大厦被甩在车后,建筑密度渐渐稀疏,植被越来越茂密。 奔驰驶过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驾到私人公路上。孟佳期眼前忽然出现大片大片平整的绿地。在这些没有许可证无法进入的绿地之外,还有人住在连翻身都困难的笼屋里。 这座城市给她的感觉极其割裂,像一座巨大的万花筒,无数个折叠世界,每个折叠的小世界里,人们过着各自悲喜不相通的、酸甜苦辣的生活。 到了马球场,梁风忻在门口等她,亲热地将她拉进去。 “走吧。今天主要带你熟悉马球的规则,再给你感受下骑马的感觉。”梁风忻拉着她的手,带她去更衣室换了衣服。 换好马球服,带上头盔,拿着马球杆,孟佳期看着镜中英姿飒爽、假模假式的自己,白色的马球上衣和同色系的马球裤,棕色的、修长的马靴包裹着她的小腿。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一打扮,她也算初初有了马球手的风姿。 与此同时,梁风忻也换了一身马球服,命令骑师给孟佳期牵来一匹温驯的马球马。 “你先跟着骑师练一练,学会骑马。我会让骑师教你正统的英伦骑法。我不仅要你学会骑马,还要你骑得好看,腰背挺直,姿态美丽。” “等你学会之后,可以同步学习马术和马球。休息的时候可以去看他们打马球赛——今天有一场精彩的马球赛。” 孟佳期依言跟着骑师进了马场。 女骑师讲解细致、耐心,她学起来很快,掌握了基础的理论知识就要上马实操,想要快快地学会这项运动。 没想到骑马看起来容易,实则并不是这样。马球靴很厚很硬,像套在她腿上的铅靴。 骑马时风很大,吹得她膝盖疼。马鞍硬得像铁,磨得她臀部疼痛。在马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她都怀疑自己是否大腿磨破出血了。 她咬牙坚持着练了两小时,最后骑师见她脸颊染上两层薄红,微微喘气,一副不堪疲累的样子,劝她休息会儿再继续。孟佳期点头。 趁着休息的间隙,孟佳期溜进了马球场。 马球场的宽敞超乎她的想象,足足有九个足球场*那么大。 每一节马球比赛的时长都在七分钟以下。她站到场地外时,场上正在进行一场马球比赛,两队选手挥杆、击球、球手的身体随着马背的起伏而上下伏动,激烈至酣处。 吸引她注意的却是游离在白热化球线外的一个身影。那人身高颀长,在亚洲人里属于鹤立鸡群的那一类,就连他胯.下之马,都比别人的马更高大、更英俊,全黑的马身极具动感和侵略性。 他穿的马球球服以深蓝为主体,白色插袖,那蓝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深远,像浓郁的海洋颜色,上面印着一个阿拉伯数字3。 孟佳期调动刚刚学习的马球知识,知道3号是一只马球队伍里的核心人物,作为中场队员,要控制场上的节奏和速度,控制击球的方向,传球给本方前锋并组织发起进攻。 就在这时,尖锐的提醒铃声响起,他拉紧马缰,挥舞球杆,朝球线小角度地冲撞过去,挥杆,进球,动作一气呵成。 这人在马上起伏、高高挥起马球杆,使之反复弹动的姿态好看得要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倜傥风流。 就好像马场成了他的舞台,他驾着马跑起来,全场的追光灯只在他身上。 一个漂亮的盘带过人,球好似牢牢长在了他杆上。他的马激烈地冲开对方的马匹,他修长的身躯几乎要离开马背,球杆穿过马儿的尾部够到球,再被他甩臂一挥,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越过对方球门柱。 场外顿时掌声如潮,在掌声里,夹杂着议论声。 “看来今天他们球队赢定了。” “Joseph,还是Joseph!” 在观众们的交谈声中,孟佳期隐隐约约听到“Joseph”的名字。一瞬间心有所感。 再朝那人望去时,只见他骑在马上,两条长腿被白色马球裤紧紧包裹,肌块紧实有力,肌理贲张。他穿着黑色的马球靴,很有几分西部牛仔散痞不羁的味道。 饶是隔着一整个草坪,也能感觉到这人强烈的荷尔蒙气息。 男性力量、男性气概、一整个男性的鲜衣怒马的世界,都在此刻朝她涌过来了。 这人只能是沈宗庭。 他翻身下马,手里的马球杆被他抛给一个马童,姿态随意,那种懒痞散漫的气息在此刻达到巅峰。 马球场外掌声雷动,人群有节奏地呼喊他的英文名,那股狂浪的气势,几乎要将他奉为神明。 面对这般雷动的掌声和激动的人群,沈宗庭掀开黑色马球头盔,露出汗湿的黑发,从马童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仰面灌了几口。 透明的水液划过他突起的喉结,一直到他胸前衣襟。许是因为矿泉水从唇侧漫溢的缘故,他撩起球服下摆,随意地擦拭,球服下摆是紧实的、肌理细腻的小腹。 做完这一切,他朝人群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随即退回休息区。 这一笑,孟佳期连心脏都要停止。 孟佳期也不觉笑了笑,好像回应他一样。虽然她知道他的笑不是针对某个人,但那一刻,他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只是对着她笑一样。 原本观看球赛时,她还是个置身事外的人,只想对照着场上的实战,比照马球的规则。当她发现沈宗庭就属于其中一支队伍时,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他所在的队伍,因为他们赢球而欢呼。 中场时间到,工作人员打开分隔球场和外场的系带,场外观战的观众欢呼着跑进去,将方才因马匹奔跑而踢起的草皮踏平*。 场上笑着,闹着。就连她也被场上的氛围感染,拖着酸疼的腿和笨重的马靴跑进去,愉快地、合法地踩踏草皮。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妹妹仔,怎么是你?” ------------ 12 骚扰 这熟悉的声音,是陆彬。孟佳期抬头,只见他带着黑色的马术头盔,额上滴着汗,身上一件红色的马球服,显然是方才在场上酣战的八位马球手之一。 他按住她肩膀的手有点用力,这猝不及防的肢体动作,让孟佳期产生强烈的身体抗拒。 真是越不想见到什么人,便越会见到什么人。 港城这么小,她早有预感会再次见到陆彬,却没想到这么快。 “陆先生,我来这里学马球。”孟佳期试图后退一步,躲避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学马球?” 陆彬上上下下地将孟佳期打量一番。她穿着紧身的马球衣和马球裤,头上还带着圆圆的头盔,脸色因为激动而绯红,双眸炯炯有神,清澈美丽。 紧身的球衣和球裤更凸显出她身材的窈窕,完美的S形曲线。 他是在这个冬天遇见的孟佳期,她一直都以穿大衣的形象示人,他没有想过她身材有料,没想到竟然这般有料。 好一株清冷又热烈的玫瑰。 心里的某处又泛起剧烈的痒意。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心被猫抓了似的。不知是不是没有彻底得到她、还被她以学业为由拒绝了的缘故,陆彬发现,自己对她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少。 反而越来越强烈。 “不是说想要以学业和工作为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陆彬将双臂一抱,几近于步步紧逼。 这处马球场,只对马球主开放。能进到这儿来的,绝非等闲之辈。孟佳期又是怎么进来的?一瞬之间,陆彬心中就有了别的猜测。 敢情没看上他这根“高枝”,看上别的了。 孟佳期感觉到陆彬身上强烈的男性凝视,心中一阵反感。 “是谁带你进来的?给自己找了个糖爹是吧?我这种大好青年你放着不要——”陆彬存心要找回那天被奚落的场子,不住挖苦她。 她越是不回答,就越是坐实陆彬的猜测。 “妹妹,明码开个价吧,给谁睡不是睡?对不对?”他凑近她。 他满意地看到,因为这句轻佻的话,她脸上染了一层薄红,伶仃的锁骨有微微的起伏。脸上的表情既羞又怒,像是被人轻薄了一样。啧啧,看来她的裙口很紧呢。估计还没被人得手过。 说起来,孟佳期也算是撞枪口上了。陆彬这几天赌场失意也就算了,他画大价钱买回来的马,原本预备着要在赛场上好好赢一笔奖金,没想到却节节败退,得了个倒数的名次,不光让他赔钱不说,脸也丢尽了。 这场马球赛眼看就要输掉,陆彬心中郁了一股火,想找个人发泄出来。 她就成了那个枪口。 陆彬的手就要放上她的脸,忽然,陆彬的手被人紧紧攥住,接着一阵剧痛,手指几乎要痉挛。 “是谁敢——”陆彬叫了起来。 一阵逼人的气势挟风迎面而来,陆彬下意识地甩开手,却完全甩脱不了。 陆彬抬头,对上沈宗庭的眼睛。沈总庭眼睛极冷,成了一柄锋刃,好像要将人剐掉。这让陆彬心里一阵胆寒。 “你离她远一点。”沈宗庭一字一句地说,同时手上用力,握住陆彬的手部骨骼,用劲。他的手劲很大,捏得陆彬一阵呲牙咧嘴。 原本陆彬就对沈在学校礼堂拂人面子一事非常不爽,又都是太子爷,谁让过谁? 想到这里,陆彬虎着一张脸道:“你就是那个糖爹?我正要找你,你自己就找上门了。怎么,沈三,你要护着她人么?你可别忘了,当初你说,你对她不感兴趣的。” 一旁的孟佳期不知场面何时成了这般样子,她伸手轻轻拍打陆彬方才按着她肩膀的地方,蹙起一双远山眉,看眼前事态的变化发展。 “是,她人我护着。”沈宗庭冷声。 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放低声音。冷冷的、低沉的声音在球场中央响起,引起不少围观。 原本正致力于将翻转的草皮踩得更平整的人群,忽然就停住了脚步,纷纷变成吃瓜群众,围着这三人形成一个圆。 人群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交头接耳,都感到诧异。 诧异是因为沈宗庭。沈宗庭性格懒痞,为人处事总是一副倦怠模样,除开在赛场上攻击性极强外,极少表现出不友善和攻击性强的一面。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沈三,陆二,你们别闹了,都自己人,自己人,咱来打马球,讲就是一个和气生财。” “就是,就是,都是自己兄弟,犯得着为一个女人这样动手动脚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笑道。他边笑边打量着这场事件的女主角,眼中有精光在闪。还真别说——这是哪儿来的嫩模?这脸蛋这身材怪好看的。 “就是嘛,女人如衣服,你穿过了,给我再穿穿,不正合适?” 显然,在场了不少人都把这当成一场桃色事件。 孟佳期自然也听到了中年男人的话,不由得咬住嘴唇,心里一阵凉意。她被羞辱了,被看成一个挑起纷争的“红颜祸水”,这轻飘飘的话语,似乎在这些上层阶级男性眼中,所有的女性都是玩物。 “闭嘴。”沈宗庭斜斜看了眼那两个出声的中年男人,眼神冷冷。 ------------ 13 道歉 这两个满心满眼想着开黄腔的男人赶紧住了嘴。周围人也看出沈宗庭不愿意被围观,便两两三三地走远了。 “你提个条件,我答应你。但你从此要绕着她走,不许再骚扰她。”沈宗庭垂眸看着陆彬,语带寒凉。 陆彬使劲把手从他的钳制中脱出,摸了摸自己鼻子。 “放过她啊?”陆彬看了一眼孟佳期,心想看来沈三还是对这女学生动心了,啧啧。 “放过她也行,这场马球赛,你们队认输。” “...” 沈宗庭冷冷地瞟他一眼,语气森然。 “我不能替我的队友认输。但我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向你发起挑战,我让你三球,起始的进攻权也归你。就看你敢不敢接受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激怒。陆彬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挑衅和激怒?明明知道这不过是沈宗庭的激将法,但周围这么多人,看似走远了都还默默关注着这边的动静,陆彬好面子,哪里会不接受? 沈宗庭精准地把住了陆彬性格的命脉。 “比就比。”陆彬粗声粗气道。 “走。”沈宗庭下巴朝马厩轻点,示意换马。 “等等。”孟佳期突然出声,眼看沈宗庭就要走开,她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怎么?”沈宗庭停下来,目光落在她揪着他衣角的手指上,女孩细长柔嫩的手指,指甲边缘是粉白色,抓着他的球服下摆抓得用力,像是小猫抓着主人的衣裳。 被他这么一看,她的手指好像被他的目光烫到,也意识到自己动作失礼,连忙缩回手。 “谢谢沈先生出手,我...”孟佳期深深吸一口气,轻声。 “你不必为我...” 你不必为我这般出头。 “怎么,你是担心我让了三球,打不过他?” 他挑了挑眉毛,直接打断她的话。“你等住,我定能赢。” “你不要太嚣张。”陆彬额上有青筋在跳。“三球你起码要打三场,我还拥有起始进攻权,你不一定能赢。” “走着瞧。”沈宗庭也不多说,走向候马区。 原本的马球比赛暂停,工作人员再度将群众清出球场。 比赛开始,陆彬旋转挥杆,球在空中击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正当他拉动马缰,再度上前击杆时,沈宗庭驾着马从远处而来,斜斜冲向陆彬。 一个漂亮但剧烈的冲撞,将陆彬冲得晃了几晃。球场上马蹄声声,两匹马纠缠在一起,球杆挥打声不绝。 撞击最为剧烈时,沈宗庭的身体中心挪移至马鞍右侧,看得孟佳期都要担心,他会不会从马上掉下来。 马球考验动态视觉,考验球感,考验浑身的协调能力,也考虑人控缰绳的能力,考验马匹和人配合的能力。而沈宗庭的这些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强,比只会挥杆甩杆强球的陆彬强太多。 孟佳期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漂亮的盘带过人,马头调转,沈宗庭就掌握了进攻权,球杆远远挥出,球飞进球门。 “啊啊啊啊!Joseph他又进球了!他好厉害!他甚至全程都是站着骑马,屁股没有挨着马鞍一下。” “这个盘带过人,真的太完美了!!” 比赛极具观赏性,惊喜刺激。孟佳期看得心脏砰砰跳。这一刻,她在意的不是陆彬会对她怎样,而是她想要沈宗庭赢。 她想要沈宗庭一直赢,一直就这么傲慢。一直肆无忌惮。 一球击进后,一小节比赛结束。沈宗庭将马骑回侯马区,在马童的协助下,直接按住新马的马鞍,利落的两条长腿一放一夹,来了个“空中换马”,又是引得场边的女观众阵阵尖叫。 孟佳期没有尖叫,但也屏住了呼吸,看沈宗庭在马上长腿一收、一放、一夹,一气呵成,流畅自然。 意气风发,少年感十足。和平日里倦怠又温和的模样完全相反。 三个小节比赛过去,沈宗庭节节胜利。第四节比赛,陆彬已经接近把球带到了沈的球门附近。眼看着球离球门越近,孟佳期心跳如擂鼓。 就在陆彬差那临门一杆的距离时,沈宗庭调转马头,腾空站在马背上,一个反手击球,又取得了球的控制权,然后,球在他的杆击之下,离他的球门越来越远,越来越逼近对手的球门。 “进了!Joseph又进了!!” “啊啊啊啊我要尖叫了!顶级的球手,真是拥有所有角度所有力度精准击球的能力啊!!” 观众席上又是一阵欢呼。 此时,孟佳期已经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眼中、耳朵里,只有沈宗庭。她看着他将马骑回侯马区,将球杆丢给马童,随意地撩起下摆的一角擦汗,隐隐可见腹间紧实的肌肉。 年轻得要命,也性感得要命。 他完美地向她诠释了“马球”这项运动:激烈、狂野、绅士、优雅而潇洒。 接着,她看到沈宗庭摘下头盔,似乎朝她所站立的位置挥了挥手,好像在叫她过去。 她踩着笨重的马球靴跑过去,心里有一角肆意地盛开鲜花。又好像被蜜糖浇下来,被浸泡在蜜糖里。 她到他身边时,他从马童手上拿了一瓶矿泉水,冰镇的。拧开瓶口,灌了起来,微仰的角度让她看到他突起的喉结,就连吞咽都有种别样的性感。 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将她浸染,她颤动着眼睫收回视线。 “过来,”沈宗庭勾了勾手指,叫住一旁灰溜溜正要去换衣服的陆彬。 “过来给她道歉。” “什么道歉?”陆彬连输四场,颜面无光,那种嚣张的气焰到是弱了下去。 “她是我护着的人,你当然要道歉。”沈宗庭微微垂眸,眼神压迫感不减。 「她是我护着的人。」 这句话,今天已经是第二遍了。孟佳期脊背僵硬,粉颈低垂,不敢将这句话当真。只怕一当真,她就要跌到名为“沈宗庭”的深渊里,再也出不来。 陆彬嘴角扯出不屑。沈宗庭目光斜斜地扫向他,很凉。许是因为刚刚剧烈运动过,他的额发上还挂着汗珠,紧绷的马球裤显出大腿坚实的肌肉,让人目眩神迷。 “沈三,你说得太严重了,不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儿,哪里用得着道歉。”陆彬打了个哈哈,试图混过去。他哪里会真为一个女人道歉了,丢脸。 “是么。你情愿,她可不情愿。”沈宗庭冷笑两声,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什么都能用钱买到?快道歉。” 孟佳期怔怔看了沈宗庭一眼。原来,方才他都听到了?陆彬对她说的话挑逗又露骨,都被他听到了吗? 这让孟佳期很有些窘迫,是那种在心爱的男人面前,被别的男人羞辱的窘迫感。 “...对唔住。”陆彬的道歉没什么诚意。 “来个有诚意点的。”沈宗庭冷冷地说。他将左手和右手交叉在一起拧了拧,似乎陆彬不来个有诚意点的道歉,他不介意将陆彬的头颅拧断。 “对不起。冒犯孟小姐了,孟小姐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一次,是不是?”陆彬听着沈宗庭左右拧着关节发出的声音,一时有些害怕。 沈三人看着温和,但对于冒犯了他的人毫不手软。冒犯了他的人下场惨烈。 “这个道歉,可以吗?”沈宗庭问孟佳期。 “可以,让他走吧。”孟佳期强忍着内心的不适,轻声。 “那就快滚。”沈宗庭冷冷地说。 “别让我再撞见你骚扰她。否则,南区那块地,就算吃下去了老子也让你乖乖吐出来。” 沈宗庭语气狠辣。 他抬出切切实实的利益,陆彬才老实了,连声说“不敢”,灰溜溜地退出马场。 等陆彬走开,孟佳期的不适感才慢慢消下去。因为这张过分漂亮的脸,她不是第一次遭受性.骚扰,然而只有这一次,让她觉得恶心又无力。 惹怒了陆彬,她只怕在时尚界都寸步为艰。她自知力量薄弱,得罪不起。 有时她真恨自己长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上天给她如此美貌,却没给她相对应的权势去捍卫美貌? 譬如那天她见到的Elisa,其实也是个美人儿。但她是轮辉百货的大小姐,就没有男人敢对她无礼,敢把她当成一个物件。 “还在怕?我管保叫他以后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沈宗庭目光看向她。 她现在脸色很苍白,挽起的乌发有一缕垂在脸颊一侧,柔嫩得如同花瓣一样的嘴唇也没有血色。 这个女孩子是真的在害怕,怕得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沈宗庭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怕了,我、我好多了。谢谢你,方才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她在港城人生地不熟,这儿又是马球场,她第一次来,要是陆彬再过分一点儿,把她拖进某个阴暗的地界,她连反抗估计都反抗不了。 说起方才,沈宗庭想起那一瞥中,她对陆彬是含着怒意的。她怒起来有一种别样的艳光,俨然一株带刺的玫瑰。看着扎手,也越是扎手的玫瑰,越容易惹得男人爱不释手。似乎,她天生就该做个尤物。 如果刚才,他没有及时制止陆彬的行为,那她会怎么做呢?她应当会激烈反抗。 一想到她刚烈的反抗有可能惹来陆滨更强的骚扰,甚至有可能将她带到球场附近的酒店中,沈宗庭就感觉到十分厌恶和不悦。 沈先生,我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了?”孟佳期目光落到沈宗庭的右臂上。 方才在赛场上时,陆彬抢夺球权,下手很脏,一杆子挥打在沈宗庭的小臂上。沈宗庭的小臂筋骨突出,肌肤的肌理冷白细腻,那道被球杆打出的痕迹越发明显。 “这叫什么麻烦。过几天它就消了。”沈宗庭看着那道淤青,随意伸手捋了一下。 “倒是你,你经常遭受这样的骚扰,对么?”沈宗庭步子停顿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她环境恶劣,无力自保,却又生得过分美丽。 他这句话,倒是一下子问到她心坎上,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又酸又胀又苦,像是被迫吞了几颗苦瓜,简直有苦说不出。 她飞速地眨了两下眼帘,掩去眼中所有情绪,不敢同沈宗庭炯炯的目光对视。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我不应该这么抛头露面吧。”她说得苦涩。 美丽都需要武器来捍卫,就像玫瑰花要长出尖刺。她没有武器,连尖刺也缺乏,却还要行走在这名利场中,只能步步小心,寸寸注意,但还是会引来有心人的骚扰。 没有武器,缘何要进这名利场? “不要这么想。” 沈宗庭认真地看着她,淡淡道:“美丽是无罪的。” ------------ 14 骑马 说这句话时,沈宗庭脸上惯常的调笑底色没有了,很是诚恳。这一刻他的眼睛有一种异样的清澈,像是春雪消融后解冻的冰溪。 让人觉得清爽畅快,满目皆清凉,涤荡了方才陆彬带来的不适和污浊。 孟佳期真切觉得,他这句话不是客套,无论哪个女孩子遇到这般无力的性.骚扰而自厌自弃时,他都会这样安慰对方。 有了他这句话,笼罩在孟佳期心头的阴霾骤然消散,就像乌云被风吹散,露出的晴朗天空。 “今天是梁风忻带你过来?她人呢?” 两人朝球场外走去时,沈宗庭忽然开口。孟佳期注意到,他迁就她的脚步,迈动的步幅也慢了些。 “嗯。她吩咐骑马师带我,她好像是被人叫走了。” 听见孟佳期的回答,沈宗庭皱了下眉。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刚走出球场,忽然看到梁风忻从远处奔来,身躯娇小玲珑而充满活力,冲孟佳期挥了挥手。 在梁风忻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男人。 显然,梁风忻也听说了方才球场上发生的事,安抚地摸了摸孟佳期的背。 “抱歉啊,佳期,我刚刚应该和你在一起。不过现在没事了,陆彬那个跟狗一窝的,他以后再敢骚扰你,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话还没说完,沈宗庭一声轻笑,挑起的唇角含着两分不屑。 “怎么,你有话要说?”梁风忻瞪了沈宗庭一眼,颇为不服。 “当然有。你带来的人,你怎么不看好点儿呢?”沈宗庭深深看她一眼。 梁风忻莫名从这一眼中感受到寒意,不觉摸了摸胳膊。 “是我没做好,下次不会。”梁风忻郑重其事地、再次保证。 “没事,刚刚梁小姐是把我交给骑师了的,我自己不应该乱走。”孟佳期歉然地说。 她一个外人,如何好让沈宗庭和梁风忻吵起来? 在这关头,她有些疑惑这两人的关系,听起来虽然亲密,但相处的状态并不是情侣。 反而一直站定在梁风忻身后一臂距离的男士,更像风忻的男友。 “好了好了,都停下。”在这里道歉来道歉去,都够绕地球几圈了。来来,我介绍下。”梁风忻拉过佳期的手臂。 “这是我的灵感缪斯孟小姐。这位呢,”梁风忻的手轻点了点沈宗庭。“按照辈分来算,是我的小叔公。” “当然,我是绝对不承认我比他大的。”梁风忻开玩笑似的补充一句。 “小侄孙女,你本来就比我小。”沈宗庭好整以暇地说。他一只手插松松在裤兜里,又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气息。 孟佳期听两人说说笑笑——原来沈宗庭和梁风忻是亲戚关系,她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就你嘴欠。”梁风忻虚点点沈宗庭,再转身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胳膊。 “这位是老高,高虔明。我男朋友。” “你好。” 高虔明气度沉稳,当即伸出手,和沈宗庭握了握。 “早就听阿忻说,你是她最大的赞助商,也是球打得最好的马主,今天一见,名不虚传。” “过奖了,不过是拿来消遣的小玩意。”沈宗庭笑笑。 梁风忻拉着孟佳期解释了一下,原来梁风忻本想过来看她今天骑马学得怎么样了,结果中途遇到了高虔明,被拉去和他的生意伙伴打了几场球,玩得太尽兴,一下子将她忘在一边了。 “没关系。我自己真能照料好自己。”孟佳期认真地说。“对了,你要不要看我今天马学得怎么样?” 她是一个好学生式的人物,也是个尽心尽责的乙方。既然梁风忻花这么大心力培养她,她有心想学得快一些,好不辜负梁风忻。 “那你上马给我看看。” 梁风忻挥手叫来骑师。骑师牵来一匹纯血马。 孟佳期重新系好头盔,翻身上马。 经过一上午的训练,她的马已经骑得有模有样了——初具英式骑马的精髓,用身体、四肢精准地控制马的步态,让马做出Walk、Trot、Canter和Gallop的动作。 她的身体随着马儿腿的移动而起伏,眼神专注,握着缰绳的手有力。 要如何形容在马上奔腾的感觉?孟佳期终于知道,为什么贵族们都钟情于马背上的运动了,这和双手握住方向盘的感觉截然不同。 寒风刮得她耳畔生疼,但她看到天空盘旋的飞鹰,眼前大地辽阔任她飞驰。 她不由得想起《冰与火之歌》里,为什么丹妮莉丝拥有了小银马之后,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公主。 当孟佳期第三圈从他们身边经过,就连沈宗庭也不觉露出赞赏的眼光,欣赏着她在马背上的英姿。 挺直的腰背、控缰的动作到位,全神贯注。 她笑容灿烂,若一朵初初绽放的玫瑰。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起来的模样,当真灿若初阳,让他想起一句古诗: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原来她动起来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和静默内敛时的她如此不一样。 “你有眼光。”沈宗庭忽然对梁风忻道。 “你指的是,我找她当缪斯这件事?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 梁风忻眼中的欣赏表露无遗。这是孟佳期第一次骑马,表现不错。没有点运动基础着实做不到。她在暗地里定是费了功夫的。 “她有没有自己的马?”沈宗庭边说,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瓶冰水。冬日的暖阳以冰水为介质,照着他的手,照出一种银缎似的柔光。 梁风忻摇摇头。“没有,她可以骑我的马。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不,差很多。有马和没马是不一样的。”沈宗庭手指闲闲地在矿泉水瓶上轻轻叩击。 “我要给她买一匹马。” 听了沈宗庭这话,梁风忻差点儿要从长椅上弹起来。 “什么?你之前不还觉得,我不应该把她带来这里...” 沈宗庭:“那是之前。但是现在,她既然选择了来这里,那就要有最好的。” 梁风忻诧异地看一眼沈宗庭。沈宗庭没在看她,而是微眯着眼睛,在看远处马上的孟佳期,唇角的笑容是惯常的漫不经心。 那种眼神,似乎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梁风忻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再看,沈宗庭眼中的情绪早已散去,又恢复了往常懒倦散漫的状态。 不,不可能,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小叔公身上。肯定是她刚才看错了。 “...你觉得好便好,这样我还省下好一大笔费用。但你可就要破费了。”梁风忻说。 “小钱,不至于。” 梁风忻默了默。对于沈宗庭来说,买一匹马,的确就是一笔小得不能再小的钱。 梁风忻:“待会你忙什么?” “我闲人一个。没什么要忙的。” 梁风忻笑了。“那正好,你待会帮我送她回学校去。我还想和老高再打几场。” “行。” 孟佳期在马上溜了四五圈,一个利落的下马。别看英式骑马显得人优雅又漂亮,但其实,身体要跟随着马儿的节奏一起一伏,并不容易。硬硬的马鞍摩擦着大腿内侧,磨得皮肉生疼。她咬着牙,以一个漂亮的姿态走到梁风忻面前。 “真不错。你现在骑马的样子,已经有几分女王风范了。等再练习几次,我会以你为主角拍摄一组户外骑马的时装大片。” 梁风忻满意地对她点头。 “好。” 梁风忻:“今天你的工作完成得很不错。你想回去了吗?还是想在这儿多玩一会?” “我想回去了。”孟佳期说。 最近,她的时间被严格分割成四大块。一块忙于实习,一块用于应付学业。一块被留给梁风忻,还有一块,是她新近开发的“业务”。 这业务的来源是这样的: 梁风忻举办的大秀,果真让“老钱风”在港城复苏了。不少上班族也向往这种合身、舒适、慵懒的风格,想用有限的金钱获得正装定制的服务。 一家时装工作室看准这个商机,通过校友力量联系到孟佳期,请她帮忙出设计图,工作室负责后期,两者三七分成。 孟佳期仔细考虑过时间精力成本、用料成本后,答应了工作室的请求。明天她要如约交上第一份设计图,今晚上还得回去好好润色。 比起前段时间,她更忙成了陀螺。 陈湘湘笑她是“时间管理大师”,孟佳期一边调侃“打工狗没有人权”,心底却踏实了不少。实习工资、设计分成,都会一点点充盈她的钱包。 钱才是她的底气所在。 “那我让沈宗庭送你。你不用着急,先去舒舒服服洗个澡再出来。” 转身进了澡室,孟佳期找到自己的包,把换洗的衣服和洗浴用品拿出来,仔细地冲洗。 今天她穿的骑马服被妥帖地放在脏衣篮里,衣服的唛标上绣有她的名字“Kristin Meng”。此外,梁风忻还给了她一张门禁卡,一枚澡室柜子的钥匙。 这些费用,都是严格划分在合同规定里的。她拥有自己的球杆、衣服,马鞍。她能用梁风忻的马。 孟佳期对此感到十分满足。毕竟她一分钱都不用花——光是养马,就又是一笔极大的支出和费用了。 而且,她爱上了骑马的感觉。好像要脱离一切束缚,会飞起来。 马场的浴室里,莲蓬头下,她慢慢地清洗自己,雪白的肌肤被热水冲得一片潮红。当手探入腿间时,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里被硬硬的马鞍磨得生疼。她使劲低头去看,隐隐看到那儿有擦破的皮肉,露出嫩红的颜色。 皮肉伤,不碍事。她咬着牙穿上衣服和裤子,急匆匆吹了头发出去了。 拎着来时的背包,孟佳期一眼看到,马场的出口处,沈宗庭正倚靠在车身上等她。他骨架生得好,随便往那儿一站,也有时装大片的氛围。 他似乎也刚洗完澡,从马球服换成了一套黑色羊绒夹克配卡其色长裤。 夹克在他身上显得越发地薄,长裤凸显出他的身材和身高,他气度矜贵,又有罕见的少年气,少年感十足。 孟佳期心跳漏了半拍。 “让你久等了?”她快走几步,走到沈宗庭面前。 “不久,上车吧。”沈宗庭一边回答,不觉扫了两眼她。许是因为刚洗完澡的缘故,她身上的玫瑰清香湿润清凉,像是凝结的冰霜被热水所融化。 她二十岁,正是胶原蛋白最足的时刻,洗完澡,肌肤像是喝饱了水的蜜桃,又好像刚用牛奶沐浴过。 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的小姑娘。 她躬身坐进车里。正好今天,为了保证衣服的质感,孟佳期挑选了一套米色毛衣配李维斯低腰裤,牛仔裤用一截细细的牛皮腰带系在胯上。 这一躬身,让他不得不注意到她的装扮,目光落在她腰间一截小腰上,细细的,刚好够男人双手一合。 ------------ 15 送她 一阵阴湿的风吹来,许是感觉到寒冷,女孩把手伸到背后,轻轻拽了拽毛衣的下摆,掩住那截细细的腰肢。 沈宗庭意识到目光的失礼,将视线挪开。 等两个人都坐上车后,司机发动引擎,“港3”缓缓起步,加速,飞驰在尚未开发的广袤土地上。 孟佳期整理了下大衣,粉颈低垂。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同沈宗庭坐在车里。上次给他伤口贴创可贴不算。她细细看着自己的手,心中想的念头却是,要不要找沈宗庭说话? 其实孟佳期在别人面前,从未有要主动说话的意识。 同处一个封闭的场合时,她和陈湘湘这类,能自然而然聊得来,有吐槽不完的话题。 和叶酩这类,把该询问的问了,两个人会很有默契地相对玩手机,也不尴尬。 至于别的异性——她尽量避免和异性同处封闭场合。 她眼角余光看着沈宗庭。沈宗庭倚着座椅,似乎在看窗外景色。大片倒退的绿水青山,远处海天交汇,雾气四散,天上飘着的云朵如棉花糖般柔软。 他很闲适,似乎从不觉得不搭理别人会是一个问题。 想想也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从不用主动搭理人,主动奉献情绪价值,主动维系人脉关系。 那就不说话吧——他不说,她也没必要说。正当孟佳期以为他们要这样沉默着一路时,窗外的绿水青山、海天交汇情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断的高楼。 终于回到主城区了,再往西开这么一会,就该到学校了。想到这儿,她还有些不舍。 沈宗庭也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修长手指打开中岛台,从储存格里拿出一支药膏。 “给你。” 孟佳期听到他低沉清冽的声音,侧过身,他修长矜贵的指间夹着一支药膏,送到她面前。 “这是?”她有些疑惑。 药膏的包装很朴素,白色的瓶身,普普通通的铝管包装,其上连一个说明文字也无,只印着一朵绮靡的山茶花,开得妖艳鲜妍。这朵山茶花将药膏映得像某种特供的存在。 事实上,这药膏也的确不在市场中流转。 “用来治疗擦伤的。”他将那支药膏塞进她手里,嗓音低低擦过她耳膜,像是大提琴最为低沉的音腔,悦耳。 “你不是肿了?回去擦一擦,化淤很快。” “肿..了?”孟佳期双眼迷蒙,微微看向沈宗庭,一双云雾缭绕的远山眉不觉蹙起。 莫名地,车厢内氛围变得格外暧昧,若有若无的乌木暖香,车内循环的新风系统送来暖风,湿润得人鼻腔舒畅。 “就是你被马鞍摩擦的地方。”沈宗庭嗓音平平地说。 原来是这里。腿间火辣辣的痛感似乎更强烈了,他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个地方,还是被布料所紧密覆盖、除亲密的爱人之外,不能再被别人所碰触到的地方。 她脸颊发烫,暗骂自己又想到了别处。他指的地方明明不是那儿,他的声音明明很正经,但她就是想歪到别处。 女孩羞赧的时间有些长。 当她自己意识到这点,又着急忙慌地想说出什么话来解释。“我、是我想得有点歪。” 她这简直是越描越黑!不解释还比解释好。 沈宗庭扯了扯唇角,目光触到她绯红的脸颊,笑得颇有些肆意。 “歪到哪儿去了?”他闲闲地问,起了几分想要逗弄她的心思。 面对他的调笑,她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细腻如瓷的肌肤上染的薄红,她轻轻颤动的眼睫,握住药膏的小手蜷缩着,就连呼吸,都放得非常轻。一瞬间,好像有鲜花在枝头颤巍巍地绽开,不敌凉风娇羞。 沈宗庭撩起眼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在她面颊的薄红上停留,久得超过一个绅士应当有的界限。 原来她害羞的样子,这样好玩。 就在这时,车到校门口,一下子停住。 孟佳期不是没注意到沈宗庭的目光,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红晕正被沈宗庭缓缓研磨着,心中羞怯更甚。 她不知道,由于她平时总是一副静默内敛的模样,眉眼冷冷,所以更衬得此时的娇羞的女儿态难得。 “谢谢沈先生送我回来,我下车了。” 她低声说了一句,拽住背包拧开车门把手,颇有些慌张地想逃离他的气息和他的目光。 却听得他在她身后,低沉的一声:“站住”。 嗓音低沉,带着几分玩笑的痞气,但却命令感十足。 听到他的话,她的双腿已经先于意识停了下来,转过身去。 沈宗庭看着她。 她湿润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松松地披垂在脑后,穿着白色毛衣和低腰牛仔裤站在那里,很乖,又很青春。和她在马上肆意张扬、英姿飒爽的模样又颇为不同。 孟佳期手里还握着那管药膏,乖巧地等着他的下文。 “沈先生?”见他久久不说话,她脸上露出一点探寻的意味。 “没什么,下次带你去选一匹马。” 沈宗庭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冽低沉。 黑色“港3”轿车扬长而去。 - 孟佳期站在原地。 选马,选什么马?他的意思是,他要给她买一匹马吗? 一直到黑色轿车开走,孟佳期那生锈的脑子才缓缓转动起来。 如果说之前,她还能暂时抵御沈宗庭对她致命的诱惑力,不断以身份差距、阶层差距等为理由,试图用理性的缰绳拴住自己。 那现在,理性的缰绳就已经隐隐失控。 她不知道这缰绳失控之后,会将她带到哪里。 已经失控了吧?在他用随性又凛然的声音说出“她是我罩着的人”时。在他不惜得罪他那圈子里的人,也要阻绝别人对她的性.骚扰时。在他骑着马,在马场上收放自如,挺拔有力的身躯在马背上驰骋时。 她从未有过如此迷恋一个人的时刻。 似乎,原本她以为只是转瞬而过的“crush”,在此刻被编织成了网。密密实实地要将她网住。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有了梁风忻的存在,接下来她仍会和沈宗庭有接触。 既然有接触,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慢慢靠近,谋求他的喜欢? 此时此刻,少女坠入爱河的热烈感让她暂且忘却现实的鸿沟,心底第一次冒出了,“总得为此时的喜欢做点什么”的感觉。 但这感觉也很快被抛到脑后。 因为她还要忙着出设计图。工作室那边给她传来了一组数据,是经验精湛的量体师傅测量了顾客肩宽、背长等诸多关键数据,让她根据顾客的数据绘制版型。 经过一整晚的忙碌,孟佳期终于将版型图发了过去。临上床睡觉前,她又去洗了个暖呼呼的热水澡。 那管药膏被她放到衣物篮里,一并带到澡室。 洗完澡时旋开盖子,管口位置贴着锡纸,是全新的一管。 药膏挤出,是乳白的颜色。 抹在大腿内侧,起初的刺痛让她咬住了唇。 等刺痛过去后,肿了的地方无比熨贴滋润,有种凉丝丝的舒服。 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下睡衣裤时,她发现被马鞍摩擦的大腿内侧淤青消退了不少。 这药果然是好用的。 清晨,孟佳期起来洗漱上班。 杨诚是他们组到得最早的一位。孟佳期捧着咖啡走进格子间时,看到杨诚拿着花洒,从Lisa的办公室出来。 “学妹,早。”杨诚穿着清爽的天蓝色条纹衬衫,对孟佳期露出八颗牙齿。 “学长早。” 孟佳期来到自己工位,看到杨诚拿着那个绿柄的洒水壶,将办公区里朝南面晒着的绿箩、芦荟、龟背竹等都淋了一遍,细致又耐心。 给植物浇水,这本来是清洁阿姨负责的工作之一,但杨诚来了之后,他就主动接手了组里浇灌植物的活,理由是“阿姨粗心一些,不知道植物们要多少水”。 孟佳期后知后觉地起了警惕心。来到Tera的实习生都起了靠实习最后留用的心思,她也不例外。 明年秋招之际,插画组的留用名额只有一个。照这样来看,她和杨诚就是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孟佳期细想了想,自己来到插画组后,帮组里出了不少重点版面的大图,按照业绩说话,留用名额非她不可。 而且,她记得杨诚亲口和她说过,他来Tera实习就是想感受下业界的氛围,之后他还是倾向读博士走学术道路的。就连陈千枝老师,也为杨诚写了几封申博的推荐信。 这样一想,孟佳期放松了不少。 孟佳期匆匆喝了两口咖啡,正要打开电脑工作,发现WhatsApp上弹出一条消息,发信人名称是“Joseph”。 “这周六有没有空?去给你挑一匹马。” 这句话,前不着腔,后不搭调,除了沈宗庭还能有谁? 语气也随意。 沈宗庭似乎天生有一种极致的个性,一言一行自成风流。孟佳期不由得想,究竟有几人抵得住沈宗庭这种骨子里的痞感? 那些话,譬如“我罩着她”“她是我护着的人”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场面合适,情致到了,便说出来了?他的话从来都信手拈来,好像不用钱。 孟佳期带了几分恼怒去想,不知他对别的女孩是否也这般。 她盯着“Joseph”的发信人名称看了一会,没有回复,而是拉出和梁风忻签订的电子合同,细细看了一遍,打算先发消息给梁风忻。 她要问清楚,沈宗庭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给她买一匹马? 是否是梁风忻的授意呢? Kristin:「梁小姐,方才沈先生发了消息给我,要给我购一匹马,但我看过了,马的购置费用不算在合同里。」 发完消息后,孟佳期将手机放在一旁,等梁风忻回信。 两个小时后,梁风忻才有信息回来。 Fidanza:「这的确不包含在合同里,是宗庭他的个人行为。」 Fidanza:「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顶多一顿饭钱,他愿意买,你就要。」 他愿意买,她就要?孟佳期看了好一会这条消息,拿不准主意。如果这匹马是她正式同他谈恋爱之后,他买的,她会满心欢喜地收下的。 但现在,她和他关系尚浅,他说要给她买一匹马,礼物贵重,感情却还很轻。 孟佳期下意识地抗拒。 她在打字框里删删改改,不知道能回复梁风忻什么话。 许是她沉默得太久,梁风忻很快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Fidanza:「不要扭捏嘛。他还是我最大的赞助商,合同中的费用,全都由他包揽了。」 梁风忻言下之意就是,她已经在用着沈宗庭的钱了。她的纠结没有意义。 孟佳期盯着这句话想,所以她的骑马服,她的马球杆,她在马球场里拥有的澡室柜子,这些若是没了沈宗庭的钱,那就全都没有了。 梁风忻暗示得很对,纠结其实没有用。沈宗庭的钱,用一笔是用,用两笔也是用。 昨晚上和叶酩长谈过后,她就已经决定,她不要做那种他玩一玩就放开的女孩,不要做露水情人,她想过同他平等相爱。 但是,今天梁风忻这番话忽然让她意识到,她所渴盼的“平等相爱”,从某种程度来看,其实是空中楼阁一样的存在。 他会给她买马,也会给她买别的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些都是身为穷学生的她,无法回应的。 沈宗庭曾经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和我说‘对不起’和‘谢谢’”。 因为除了“对不起”和“谢谢”,其余物质性的回馈,她无法给他。 她最终还是拒绝了沈宗庭的好意。 Kristin:「谢谢沈先生的好意,我目前还不需要一匹马,所以就不用啦。」 简单的一句话,被她在输入框里修修改改,最后把生硬的“了”,改成“啦”的结尾。 沈宗庭的回复来得极快。 Joseph:「真不需要?」 看到他发的消息,孟佳期咬唇。这要怎么回复? 许是她久久未回消息过去,沈宗庭又发了一条过来。 Joseph:「别的你不用多说。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骑马?」 Joseph:「你想不想要?」 他接连发过来的两条消息,让孟佳期握着手机的手微抖。这两句话太有沈宗庭的辨识度,似乎就是他当面问的,她眼前浮现出他问话时,指尖夹着烟,优雅傲慢得像古罗马硬币上的铜刻线。 吊儿郎当,又语气认真。 你想不想要? 孟佳期内心颤动,涌起一阵渴望。她当然想要一匹马,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她想飞翔。 这句话,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了。 一直等到下班,孟佳期都没有回复沈宗庭,她不知如何回复。 这天下班下得晚,地铁里照样很挤,出了地铁站,有小商贩支起亮着白炽灯的流动摊位,在叫卖鱼蛋。 孟佳期忽然觉得腹中饥饿,扫码要了一份。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吃热量这样高的碳水炸弹了。就这么站在冷风里吃了一碗鱼蛋,肚子里暖了一些,转头看见一个小女孩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鱼蛋。 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很亮,身上的棉衣是一种脏兮兮的粉色。 孟佳期含在口中的鱼蛋忽然哽了一下。 脑中出现幼年时的情景,那时孟良刚刚去世。孟良一去世,家里的顶梁柱顿时坍塌。常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柳女士,成天痛哭。 好在莫柳女士长了一张好脸,娘家人重新找了一门婚事给她。同时,孟佳期被送到了亲戚家。 她就这么在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和表哥表姐住在一起。每天上学,亲戚会送他们到路口,那个路口很繁华,也有很多流动摊贩卖吃的,肉丸子、豆腐泡、鸡蛋灌饼、烤玉米和烤番薯... 亲戚会问表哥表姐:“想不想要啊?” “想要想要——” 小孩正是馋嘴的时候,捧着豆腐泡,吃得舌头发烫皱起眉头,都不停顿一下。 那时,孟佳期就站在一旁,等表哥表姐吃完。 她的棉袄很旧了,用水一遍遍洗过,旧得发灰。小佳期低着头默默地吞口水,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想不想要”。 隔了一整个童年那样漫长的时光,终于有人问她“你想不想要”了。终于有人,说出这句话。 可是,这个人是沈宗庭。 这个人,怎么会是沈宗庭呢。 孟佳期吃完鱼蛋,把塑料小盒扔进一旁的大垃圾桶里,重新点了一份鱼蛋,递到小女孩面前,弯下腰,和她说:“趁热吃”。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又吞了吞口水,说了一声“谢谢”,接过塑料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孟佳期心忽然变得很软,鼻子很酸,站在风里,用两条胳膊抱紧了自己,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 长大后,她罕见露出脆弱的情绪,也罕见伤春悲秋。 再度迈开步伐时,这点鼻酸已经被她压到了心底。毕竟,她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将情绪浪费在这上面。 又是辛苦忙碌的一周。 临近周末时,梁风忻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让她到跑马地附近一个俱乐部继续练习赛马,继续巩固她英式骑马的基础。 这天下班,孟佳期走出大楼。 瑞纳士集团大楼,一楼吊顶极高,其上悬着一盏明晃晃的巨型水晶灯。每天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但神情疲惫的都市丽人从其下经过。 孟佳期正要用实习工卡刷开门禁,听到有两个都市丽人正悄悄讲着小话。 “好帅啊外面那个。是不是最近走春季秀场的男模?” “靠,怎么可能是男模?男模哪里有这种通身的气派?” 刷开门禁后,孟佳期看到旋转玻璃门外颀长的身影,背影挺括,上身一件薄薄的黑色立领长风衣,下身是同色系的长裤。 黑色的长风衣一穿,身量颀长瘦削,光是往那儿一站,气势十足。 孟佳期走出旋转玻璃门,沈宗庭转过身,和她面对面 “沈先生。” 她在距他一米之处顿住脚步,问候他的同时,感到窘迫。 这是她第一次以平常的状态见到沈宗庭,穿着旧毛衣和洗得发白的天蓝色牛仔裤,还有平底的缪勒鞋。 一时间,她暗骂自己早上偷懒睡懒觉,衣服都是随随便便抓过来穿的,一点穿搭都不讲究。 “下班了?”他问候她,“上次我发的消息,你没回。” 孟佳期本以为他会主动忽略那条信息,没想到还直戳了当地问出来。 “后来我去工作了,就没回复,我以为沈先生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以为,成年人之间有不回消息就是拒绝的默契。 “我不明白。”他直白打断她,她脸上刻意的冷淡让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细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两分玩味。 “我...” 孟佳期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那般百转千回的少女心思、小心翼翼的思量,不断衡量礼物和感情之间的分量,这些情感,又要如何才能解释给他听? 根本不能。 他没等来她的回答。但他并不介意。 “不过,这无关紧要。” 沈宗庭看住她。不知为何,她总给他一种特殊的感觉。有时她像一本书一样能被轻易地读懂,有时又像一整个碧波汪洋,正如那部著名的电影中所说"A woman’s heart is a deep ocean of secrets." 很少有女孩能在沈宗庭脑中留下什么印象。可莫名地,她在他这儿的印象越发深了。 他上前一步,孟佳期不觉后退一步。很快,她就退到了车旁——那是他的车。 逼面而来的男性气息,让她觉得喉咙干哑,呼吸滞涩,就连心脏都麻痹了半边。 ------------ 16 惊马(修) 她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就好像被逼到陷阱里的小鹿,黑白分明的眸中透着无措,就好像沈宗庭这个行为很不可思议一般。 察觉到她的抗拒,沈宗庭立时停住脚步。他是比她高一个头的,目光淡淡地扫下来,有如实质。 她几乎被他的目光定在原地。 “我是来当面问你的,你想不想要一匹小马?你只要回答我,‘想不想’。” 沈宗庭低沉清冽的声音响起,敛去了往日吊儿郎当的色彩,很是认真。 他最终还是来当面问她了。而且问得郑重其事,就好像她的回答至关重要。 那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又回来了。“想”字就在嘴边,孟佳期说不出口。 “我...”她说不出口。 沈宗庭看到她脸上的纠结神色,像一个明明渴望糖果、却乖巧地对人说“不要不要我不喜欢吃糖”的小孩。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不必再问,于是对女孩宽和地摇了摇头。 “不说也可以。走吧,我也要去俱乐部,一起。” 孟佳期这才明白,他要开车门。他拉开车门,绅士地请她先进去。孟佳期注意到,沈宗庭换了一辆车,不再是原来那辆双R“港3”,而是一辆奥迪。 看见奥迪的标志,孟佳期莫名感到距离感消弭了不少。虽说奥迪也是豪华汽车品牌,但总没有带着小金人的双R那么夸张。 但孟佳期不知道的是,沈宗庭这款车是奥迪车型中最贵的那款S8,贵得不动声色。 就连沈宗庭今天的穿搭,都显得低调亲和,若是没有他的气质撑着这身长风衣和长裤,看起来就像寻常中产阶级成功男士的穿搭。 无形中,也让孟佳期对于自己衣着的在意少了。 他们要去的马球俱乐部在Happy Valley附近,附近是时代广场和一个湖光山色的公园。俱乐部内灯火通明,马蹄声隆隆。 更令孟佳期感到惊讶的是,这地儿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商铺繁荣,街道上停满了计程车和各类私家车。就在这寸土寸金的地里,冒出一个场地宽阔的俱乐部。 梁风忻在这里有专门寄存的马匹,也提前和这儿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工作人员将一匹纯血棕马牵给孟佳期。 佳期回忆上周骑师教学的要点,翻身上马,进入训练场。 一切都很顺利,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失衡了。 这匹大棕马在训练场入口反复徘徊,马蹄反复弹跳,马尾剧烈甩动,不停地在原地打转、甩身。任由孟佳期如何甩动缰绳,用马刺轻轻驱动,它就是不肯进入训练场。 场面越发地不受控制。 马儿忽然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和地面呈45度角。要不是她反应迅速,及时抓住缰绳,只怕早已被马儿从马背上颠落。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有些着慌。 就在这时,训练场外响起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 “不要怕,抓紧缰绳,把缰绳向右拽,尝试让它安静下来。” 是沈宗庭的声音。 他的声音天生带着抚慰人的力量。 孟佳期忍不住扭头,只见沈宗庭换了一身骑马服,就站在训练场的障碍栏处,离马非常近,只怕马儿一扬蹄就会踢到他。 “别看我,看马。” 许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沈宗庭朝她低喝了一声,语气透着急促和严厉。 孟佳期赶紧照做。 马儿又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孟佳期心跳如擂鼓,这才发现自己两条腿都在打颤。马儿开始侧行,勒得她抓着缰绳的手很痛。 “握紧缰绳,千万别放松。相信我,你不会掉下来的。” “让它跑几圈,消除紧张。” 沈宗庭就站在离马儿很近的地方,对她发喝施令,向来懒倦的脸上,也出现了难得称之为“严肃认真”的神情。 “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把马牵住。” 沈宗庭低沉有力的声音密集响起,像号角,拉扯着她脑内紧张的弓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看来,可能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其实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在这几分钟里,她恶心干呕、只觉得自己被塞进了急速旋转的滚筒洗衣机。 她脑中只剩下沈宗庭那句“抓紧马鞍”,一直牢牢抓着,直到手都被磨破皮。也许又过了一个世纪,马儿终于安定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才发现后背和前襟全部湿透。 “别怕,已经好了。” 沈宗庭那镇定的声音响起。她惊魂未定,汗水流进眼睛里,一阵辣痛。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沈宗庭朝她走来。 莫名地,他的声音、他的步伐给她安全感。 “我抱你下来。”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孟佳期紧张到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被抱下来的。 因为方才使用了太多的力气,她两条腿一直在打颤,软得跟橡胶似的,完全使不出气力,只能将自己全权地交给沈宗庭。 也许他揽住了她的腰,也许他撑住了她的两臂。 但他很绅士,没有丝毫借此和她产生身体亲密接触的意思。 他将她抱到最近的长椅坐着,便让她靠在椅背上了。 她抹了一把汗水,又眨了眨眼睛。 视线重新清晰,看见沈宗庭的脸,他黑色的眼睛显得很平静,平静里又有淡淡的调笑意味。 “怕了?”他问她。 “嗯。”孟佳期点点头。说不怕是假的。在她印象里,马儿一直是十分温驯的存在,哪里知道今天这匹马儿如此“狂野”。 “怕也正常。你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有被马甩下马背就是胜利。我以前被马甩下来过。” 他的口吻透着轻松平和的意味。 “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孟佳期听他提起,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那天她看他在马球场上,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提着球杆,随意娴熟得不行。 他是马背上天生的王者。 “当然有了,还不止一次,很多次了。”他笑着说,那种懒洋洋、带着欠欠的语气。“都是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在马背上摔下来,有一次还摔断了肋骨。” “摔多了我甚至有了经验,知道甩下来的时候怎么在地上滚一滚卸力,知道怎么样摔下来,不会断肋骨,而是摔到屁股墩。” 孟佳期被逗得“扑哧”一声摔下来,眼前似乎出现一个小男孩的模样。 男孩穿着合身的骑马服,蹬着马靴倒在地上,揉着屁股。 她很放松,放松到忘却羞涩,去看沈宗庭的脸。沈宗庭的脸是极好看的,英朗舒展,少年气十足,眉骨和鼻骨的衔接流畅,一张孟佳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的脸。 她看着他的五官,难以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心里又很留恋这一刻,觉得今天的沈宗庭格外地好讲话,格外地温柔。 原来他小时候也会被摔下马吗?为了潇洒地坐在马背上,他小时候,定然吃了不少苦吧。 “...后来我慢慢地懂得,当马儿感到不熟悉时,逃跑是它的本能,冷静是骑手的责任*。” 沈宗庭慢慢地说。这时,孟佳期已经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显得那么地可靠,让人有安定感。 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逃跑是马的本能,冷静是骑手的责任,我记住了。” 沈宗庭笑笑,喜欢她这时的认真和郑重其事,他知道,她说她记住,她就会做到。 这时,一个穿着全套骑马服,看起来像是俱乐部经理的中年男人过来,躬着身体,诚惶诚恐道:“沈先生,实在不好意思,给这位女士造成了惊吓。” 经理说话时,看了一眼孟佳期,心里纳闷。沈宗庭在俱乐部待了很久,这是经理第一次看他带异性过来。但看到孟佳期那张微微惊恐但仍漂亮得不行的脸,又很理解。 原来,沈三眼光是真高——喜欢这么漂亮的啊。 “Jack,你们这俱乐部也开了很多年了。马在自然界里的身份是被捕食者,对环境十分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受到惊吓。场地内灯光、栅栏的调换,都要谨慎对待。这些,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既然知道,还将场地灯光调成这样,可见你们是多么不上心了。” 沈宗庭冷冷的声音响起。 孟佳期诧异。印象里,沈宗庭一直是个随和没有架子的人,没想到也会有这样冷硬的一面。 原来,今天马儿受惊,全因训练场换了新的灯光,光源亮度调得比原先更高,这给马儿造成了极大的恐慌,想从场地中逃走。还是沈宗庭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让人把灯光调低了,马儿才稍稍镇定下来。 “是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沈先生,您说的极是,后续这位女士的检查费用和训练费用,将由俱乐部这边全权负责,您看满不满意...” “不是费用的问题。涉及生命危险的事情,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沈宗庭严厉的口吻放得宽和了些,这让经理大大地松了口气。 “是,是,您说得对。” “下去吧。去看看别的场地灯光。别再出篓子了。”沈宗庭似乎懒得再和经理废话,让他下去了。 经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孟佳期都能察觉得到,经理往外走时的步伐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似乎沈宗庭发起怒来,还是让人十分惧怕。 就是这样,平时越是温和没有架子的人,发起火来,因为太过反常,太过少见,才更让人惧怕。 “还想骑马吗?” 沈宗庭对她说话时,又换上了平时的随和口吻。 孟佳期动了动肩膀,动了动大腿,浑身肌肉都在疼。刚才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不被甩下马背。一个人要和一匹马的力量抗衡,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骑不了了,好疼。”她实话实说。 “那我带你去看看马?你方才运气好,风忻的那匹纯血棕马已算性子温顺亲人,否则换了别的马,很有可能我要送你去医院。”沈宗庭缓缓道。 送去医院?没想到骑马这事儿,还要冒生命危险吗?她有些被吓住——她可承受不起任何需要卧床住院的外伤。 “不要担心。风忻会包你的医药费。”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想,调侃她。 “光包医药费不行,还要包误工费啊。”孟佳期内里俏皮的本性暴露出来。 许是今天聊天的氛围太轻松,沈宗庭也太平易近人,孟佳期心情放松,不觉朝他歪了歪头,罕见地在男人面前,露出一点小女儿的情态。 因为方才出汗,她整张脸蛋还湿润着,湿漉漉的也动人。双眸渐渐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其间的灵动狡黠,让沈宗庭怔了一下。 “走吧,去看马。”他说。 孟佳期原以为沈宗庭说的“看马”,是看他寄养在俱乐部里的马。没想到沈宗庭却让她换回原来的衣服,跟她一块出去。 等换好衣服走出俱乐部,外头已是夜灯初上,霓虹闪烁。沈宗庭的司机已经在车外等着,为两人拉开车门。 孟佳期扫一眼黑沉的天色,心里生了犹豫。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方才换衣服时扫了眼墙上挂钟,已经是九点过一刻。 这时再跟着沈宗庭出去,不知何时能回来? 或者,根本不回来? ------------ 17 ------------ 18 礼物 ------------ 19 拍卖会(二更) ------------ 20 误会 ------------ 21 正装 ------------ 22 量体(二更) ------------ 23 量体 ------------ 24 有别 ------------ 25 希望 ------------ 26 日常 ------------ 27 共乘一骥 ------------ 28 可怜 ------------ 29 台阶(二更) ------------ 30 同路(男二剧情) ------------ 31 拍摄(二更) ------------ 32 昏迷 ------------ 33 医院 ------------ 34 春潮 ------------ 35 命令(二更) ------------ 36 喂她 ------------ 37 不算坦诚 ------------ 38 赌气(二更) ------------ 39 过年(修) ------------ 40 过年 ------------ 41 电影 ------------ 42 转折 ------------ 43 拦车(二更) ------------ 44 堵截 ------------ 45 酒店game on ------------ 46 吻(文案) ------------ 47 本性 ------------ 48 浴室 ------------ 49 很会亲 ------------ 50 沙发上 ------------ 51 加道 ------------ 52 侵入感 ------------ 53 未婚妻 ------------ 54 相错 ------------ 55 抓住 ------------ 56 赔罪(二更) ------------ 57 赔罪 ------------ 58 道歉 ------------ 59 巴黎 ------------ 60 戒指 ------------ 61 怒 ------------ 62 条件 ------------ 63 转折 ------------ 64 太狠了 ------------ 65 月华如缎 ------------ 66 他爱她 ------------ 67 星河璀璨 ------------ 68 茶几上 ------------ 69 搬出去 ------------ 70 修罗场 ------------ 71 睁眼 ------------ 72 破戒 ------------ 73 联姻 ------------ 74 旧地 ------------ 75 考验 ------------ 76 心死 ------------ 77 噩梦 ------------ 78 阴差阳错 ------------ 79 重逢 ------------ 80 情人节 ------------ 81 疯 ------------ 82 修罗场 ------------ 83 打架 ------------ 84 转折(修) ------------ 85 酒会 ------------ 86 缓和 ------------ 87 吻 ------------ 88 无力承受 ------------ 89 肿 ------------ 90 会不会有未来 ------------ 91 护她 ------------ 92 坦陈过往 ------------ 93 回到他身边 ------------ 94 茶室内 ------------ 95 渐渐敞开 ------------ 96 来路 ------------ 97 厅堂 ------------ 98 回家 ------------ 99 新年(修) ------------ 100 求婚 ------------ 101 露营和扫墓 ------------ 102 洞潜(涉及男主不婚主义揭示) ------------ 103 救援 ------------ 104 活着 ------------ 105 甜甜 ------------ 106 病房里 ------------ 107 惊喜 ------------ 108 公证仪式 ------------ 109 身世 ------------ 110 日常 ------------ 111 小猫妖 ------------ 112 日常 ------------ 113 办秀(修) ------------ 114 平息谣传 ------------ 115 日常 ------------ 116 男二线(按需购) ------------ 117 日常 ------------ 118 日常(有弹幕) ------------ 119 备孕 ------------ 120 备孕 ------------ 121 怀孕 ------------ 122 孕期 ------------ 123 养娃 ------------ 124 育娃 ------------ 125 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