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正在加载 《空白页》 咬枝绿/文 2023年,冬至,晋江独家首发 我很清楚,在我眼所见耳所闻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你的手置于我手中。 而这些,我都已经答应了。 —— 晚高峰惯例拥堵,车尾灯连成红海。 徐舒怡家的司机跟她属性一致,话痨。 此时车子不前不后被堵在高架上,就着临江拔地而起的一栋高楼,司机却畅通无阻地跟后座的云嘉聊起隆川这几年发展如何迅速,从房地产聊到互联网,最后前后瞧一瞧路况,话题又绕回现实。 “就是这出门啊,也是越来越堵了!” 在司机感慨川北房价飞增时,云嘉的视线已经无声扭至窗外。 灯火装点一个暌违数年的隆川,楼起楼落,以新代旧,目光在灯牌亮处几经挪转,云嘉一时也分不清是熟悉的多,还是陌生的多。 放在膝上的手机这时震亮。 徐舒怡打来的。 “宝宝,你还有多久到啊?还堵着吗?” 最前头的车流已经有所疏动,云嘉回复说快了快了。 回国这几天都忙着学校的事,今晚这姗姗来迟的接风宴是好姐妹硬给她攒起来的,说她之后就要留在隆川教书育人了,得尽快跟这边的老朋友熟络起来。 在隆川读书时,云嘉就不是什么乖巧学生,出国学的也是艺术。 她在巴黎有一家古董店,对营收没兴趣,一直雇人打理,去那儿十次有九次都是雨天,伞收进墙角的剥漆铁筒,人窝进楼上的二手躺椅,织线毯子一蒙,一睡就是一个下午。 古旧繁多的商品各有故事,四海来访的顾客凭缘分推门,云嘉喜欢这种看似毫不相关,却冥冥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后来生了回国的念头,也是机缘巧合,师兄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国内高校——隆川艺术学院跟法国高校成立了一个合作交流的项目,正缺带队老师。云嘉履历漂亮,不仅有海外背景,办展经验,更是获奖无数。隆艺那边几乎当场拍板。 说回国也就回国了。 很难说这个决定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冲动成分。 她对自己的老师身份缺乏真实感,徐舒怡把“教书育人”这顶高帽按过来,听着还有点德不配位的小小羞耻。 听好姐妹掰手指数着接风派对上有谁,有些名字记得,有些不记得,却都没什么好印象。 云嘉故意说:“我好歹是要当老师的人了,一介清流,跟那些斗鸡走马的纨绔也没什么好叙旧的。” 徐舒怡搂着她,笑嘻嘻央道:“你得来嘛,他们那些人德行有失!品格低劣!正需要我们云嘉公主,不——是云嘉老师的谆谆教导!” 云嘉当那天徐舒怡说的“德行有失,品格低劣”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今晚堵车来迟,能瞧上一出现实演绎。 徐舒怡从会所门口翘首以盼把人等来,两人挽手穿过长廊,隔门听到包厢里的声音。 镂空玻璃门闪映着里头的浓郁彩光,推开窄窄一隙,隔音失去作用,乍一听到“庄在”的名字,云嘉怔了瞬,看向徐舒怡:“庄在?他也来了?” 掰手指那天,徐舒怡并没有数到这人。 徐舒怡咧咧嘴,不大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云嘉纳闷:“你们现在很熟吗?” 徐舒怡跟云嘉舅舅家住一个别墅区,高中时跟被黎家收养的庄在算是同进同出。 活泼讨喜的性格叫徐舒怡打从娘胎出来就稳坐社交达人这把交椅,徐妈妈更是引以为傲,说自家女儿没长牙那会儿哇啦哇啦大叫都比别人家的孩子高好几个嗓门。 庄在,是徐舒怡的第一起“外交事故”。 十几岁时徐舒怡就已经认清她从庄在那儿只能讨一份疏离式的客气,如今也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就认识吧,真说多熟也算不上,听你舅妈说,上了大学后他好像也不怎么回来了,就算他年节回来吃饭,我也不一定回回都能碰得上,怎么也说不到熟……” 那天徐舒怡去找未婚夫日常联系一下感情,没想到遇上庄在过来开会。 未婚夫先是一喜,感慨她跟庄在是旧识:“舒怡你跟庄总高中同校同班啊?这么有缘分?” 徐舒怡靠在未婚夫肩头,扮小鸟依人:“是啊,我们还住同一个小区呢,庄总高中住在云嘉舅舅家,跟我家很近的。” 祸从口出就这么一句。 未婚夫反应很快:“那庄总跟云嘉也很熟?那云嘉的接风宴庄总应该也会去吧?可惜了,我那天要去清港出差,那你们玩开心。” 并未向庄在作任何邀请的徐舒怡,忍着脚趾抓地的尴尬,默默伸手支起额头,挡住视线。 “最近太忙了,帮云嘉办个接风派对我脑子都是糊的,哪些人联系了,哪些人没联系,我都记不清了,庄总,有空过来玩吗?” 徐舒怡是有预判的。 高中同校同班,回家同小区地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她数度热情,都没有给过她同等回应的人,怎么可能时隔多年,忽然跟她熟络起来? 预想中收到“抱歉,没空”就会自动翻篇的小插曲,偏偏在“有空,哪天”这四个字里横生枝节。 连哪天都不知道,怎么会说有空啊? 徐舒怡匪夷所思地给庄在报了时间地址。 “我真不知道庄在他会来,我当时以为他会拒绝的。”徐舒怡面露苦恼,仿佛在说一切都是意外。 云嘉倒不介意他来,只是有点惊讶。 “那他现在就在里面吗?” 徐舒怡摇摇头:“走了,他今天到得挺早,你堵车了让我们先玩嘛,但我看他心不在焉,后来接了个电话,可能有事吧,又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哦。” “人家现在是庄总了嘛,大忙人——” 门外徐舒怡的虚假赞美才开头,门内的难听话结结实实传出来。 “要说厉害,还是庄在厉害,闷声做大事,这才多少年,谁还记得咱们现在大名鼎鼎的庄总只是个工地工人的儿子。” 另一道阴阳怪气立即附和。 “人家都死了爹了,你也不能让让?” “我可不敢让,我怕我这一让啊,我爹也没了,黎阳不就是个例子么?” 听到这儿,云嘉才反应过来这有几分熟悉的嚣张声音主人是谁——她表哥黎阳的发小。 从舅舅把庄在领回家开始,黎阳就不乐意,这几年,父子关系一再恶化,鲶鱼效应里的沙丁鱼因鲶鱼的入场提心吊胆累得要死,表哥自然视庄在为造成自己人生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两人一直势如水火。 云嘉也听舅妈在电话里叹过气,说庄在挺好的,他一贯挑不出错,可是呢,他越好,就显得阳阳越差劲,连你爸爸都当着阳阳的面夸庄在,他哪能受得了这个…… 包厢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干脆别叫庄在了,改名儿!叫黎在!” “可别啊,人家志不在此,顺着黎阳家在黎阳姑夫那儿都露脸了,没准马上就要叫云在啦!” “切,三姓家奴。” 云嘉在门外冷下脸色。 徐舒怡惴惴觑着,见云嘉握住门把,及时拉她手腕,压低声音想劝解:“唉……其实他们就是嘴贱,替你表哥说几句,其实庄在来的时候,他们还……还挺客气的。” 这话没劝解效果,反而让云嘉愈发心生厌恶:“所以——”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更贱了。” 云嘉一把推开门。 里头有音乐,这动静不算大,朝门坐的那人先反应过来,朝其他人示意,一屋子的视线才慢慢集中到云嘉身上。 黎阳发小手里夹烟,几乎是换了张笑面孔,高举手鼓掌道:“快看看是谁来了,大小姐驾到!欢迎啊!” 其他人应声说着欢迎。 短暂安静后,包厢又在欢呼声里热闹起来。 云嘉缓步走进去。 那人由黎阳展开话题,说云嘉你可回来了,你表哥最近日子可不太好过啊。 云嘉没理这份自来熟,对方递过来的酒,她也接过就搁置在台子上。 “刚刚是你说的三姓家奴吗?” 这帮人精,听语气识苗头,半环形的软包圈出的空间里,十来个人眼神表情都如水纹一样,迅速蔓延微变。 那人更自来熟了,笑着喊她嘉嘉。 “嘉嘉,庄在这人最会装根正苗红了,你爸欣赏他,你可千万擦亮眼,假得很。” 云嘉又没接话,只轻轻扬了两分冷笑。 她被众星捧月惯了,自有气场,哪怕在座的还有人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也会不由因她变了脸色而收敛笑声暗自惴惴。 欢笑场合的安静是一种尴尬,而玩咖们善于找话题破冰。 旁边有人立马举庄在的劣迹佐证,说庄在跟某个酒吧的女驻唱打得火热,那女的前阵子拿酒瓶给一二代开了瓢,庄在大半夜去警局捞人,这事儿都在圈子里传开了,人尽皆知。 有人又附和,三姓家奴嘛,狗仗人势而已。 任他说得绘声绘色,云嘉一脸不感兴趣,只盯着那人看,随后只轻嗤了声,问那人。 “三国读了几页?词倒是学会了,三姓家奴?这么会引经据典,他是吕布——” 目光环绕半圈,云嘉眉一扬,“你们想说谁是貂蝉啊?” 几个人一阵讪讪才强笑出来,说不是她,绝不可能是她。 这群脓包没本事,带来的女伴里倒有个聪明的,顺话就笑着说: “貂蝉再美也是凡人,云小姐仙姿神仪,怎么会是貂蝉呢,是赛貂蝉才对!” 有台阶就立马下,满室应和。 “对对对,是赛貂蝉!” 这些人做作得令人发噱,云嘉懒得再计较,只觉得无聊透了。 难以想象不久前庄在也出现在这里过,他高中就跟这帮人玩不到一块去,他撑死了是假吕布,这帮人却是扶不上墙的真阿斗。 他怎么会来参加这种社交? 酒液被高饱和的射灯照变了色,云嘉俯身端起杯子晃了晃,浮冰转动。 她很久没有见过庄在了。 这些年,舅妈和徐舒怡偶尔提及,都说他变化很大,高中那会儿完全看不出来他会热衷经商,如今还混得风生水起。 年岁渐长,变化在所难免,就像她说打算回国进高校当老师,身边的人也都惊讶不已。 细想想,大学老师更像是庄在的人生志向,他脑子聪明,爱读书也读得好书,心思沉,话又少,不爱交际…… 神游戛然而止,云嘉觉得好笑,心想,刻板印象啊,她记得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庄在。 他翻天覆地。 他的人生志向,也早不在她的了解之内了。 ------------ 2 正在加载 云嘉在厕所话题里充当了一回主人公。 两个同包厢之前打过招呼,现下却名字对不上脸的女生,正一边洗手一边聊她。 “听说她是大学老师,还以为是那种留学读过很多书的温柔大小姐,看着年纪挺小的,没想到气势这么足,呛人真厉害。” “大小姐嘛,所以蒋文森他们不爱和这些千金玩儿,没劲。” 本来打算施施然推门出去,当面锣鼓对面鼓,让对方尴尬一回,却听二人话题一转—— “那个开场就走了的男的,是她男朋友?” “不是。” “我听她发火,以为她护着他呢。” “你这消息怎么听的?她不高兴是因为她姓云,他们提到云家了,跟庄在没关系,姓庄的跟她,包括跟里面那些人,都不是一个圈子的,这你都听不出来?” “不是一个圈子,今天怎么会来啊?” “谁知道,冲这那位大小姐来的?里头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巴着她捧着她?” 会所包厢自带卫生间,有人在使用,云嘉才出来了,这会儿回去,门从内被人打开,被云嘉撞上。 里头是刚刚提赛貂蝉的女生,正将一字肩衬衫塞回半裙里,口红晕染,男的好笑地伸手去抹,被她一巴掌轻轻打开。 “还胡来!” 那就是胡来过了。 云嘉眉心聚拢。 读书时只觉得这些男生讨厌烦人,现在一言难尽。 徐舒怡酒到微醺,青蛇一样靠在她肩上,贴着她耳朵说:“宝宝,正常,你就是阳春白雪的日子过多了,你想想司杭——” 余下声音扼进喉咙里,当作没说过,这里闹腾,她想云嘉可能也听不清。 徐舒怡话题突转。 “等你见到庄在就知道了,什么变化啊发生在人身上都是正常的。” 已经后半场了,云嘉问:“他待会儿还过来?” “不知道,他没说,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宝宝你想他来吗?” 云嘉眼睫一抬一落,轻笑:“算了,不是一路人。” 见了面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徐舒怡却说:“以前不是一路人,以后说不准了,”视线往旁边一扫,“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人家现在就差最后一步,走稳了,以后不知道能甩这些人多少条街。” “你那个离异的堂姐,刚好你们明天要见面,你可以问问……” “我堂姐和庄在?”云嘉实难相信,“他们差了十来岁吧。” “有人看见他们在清港一起逛街来着。” 声音越说越小,徐舒怡一副对着云嘉不知如何表达的样子,“等你见到庄在就明白了,他这些年往上爬得很快,可能,追求的东西……我不是说他和你堂姐一定有什么,只是你想想高中那会儿,他独来独往,我已经算跟他很熟的异性朋友了吧,超市遇见,我主动挥手打招呼,他嗨一声,都不会等我一起走,你能想象他跟一个大他十岁的女人,有说有笑,逛清港的老店?” 云嘉不能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你跟庄在认识快十年了吧?” 徐舒怡不等她回答,“还不是不怎么熟,像他这种目标明确,执行力强的人,就是很难跟人交心,也没那个时间,你说对吧?” 很难跟人交心,这道理,高中那会儿云嘉就明白,只是她很难像别人那样,因为庄在的疏离冷淡就对他心生反感。 她怜恤过一个少年的格格不入。 即使如今山高水阔,疏远至此,杳杳看他也还是有过去的滤镜。 云嘉的母亲是隆川人,她在隆川读过书,家里在隆川也有多处置产。 以前常住的那栋房子空了许多年,这次回来,云嘉也没有回去,一直住酒店。 她回隆川进高校,在黎女士口中是“实在胡闹”。 “越长大越不懂事,也不知道回清港帮帮你爸爸,二十多岁的人了,做事就不能跟家里商量商量么?” 云嘉嘀咕,就是因为长大了才要自己做主。 黎女士已经忧心上别的了。 “嘉嘉,你是不是还在跟司杭置气?司杭他……” 云嘉声一扬,“妈!” 随后堂姐云姿贤打电话来了解情况,说她在隆艺附近有套房子,她不常回去,可以给云嘉住,又问她什么时候能碰头。 堂姐在电视台工作,云嘉知道她忙,便将碰头地点定在电视台。 姐妹俩一拍即合。云姿贤说:“刚好,你之前不是说对自媒体感兴趣吗,台里有两档做的不错的纪录片栏目,你也可以过来参观了解一下。” 隆川广电大厦位于城市中心地带,寸土寸金。 风清日丽的上午,云嘉被一个戴工牌的实习生领到办公室门口,里头百叶窗半落,打下严整明媚的条纹光影,坐于其间的女人刚结束一通电话。 实习生敲门,喊了声“云老师”,把云嘉送进去。 云姿贤放下手机,站起来。 女人中短微卷发,V领衬衫,高腰甩裤下踩一双尖头高跟,裤脚飘逸,将将露出一截尖头金属。 年轻时做光鲜亮丽的主持人,有了阅历便转行幕后制作,奔四的年纪,优雅知性,又透着一股干练飒劲。 前夫虽然私生活丰富到养活数家娱乐小报,但在清港的财富排行多年居高不下,也是实打实的。 要爱的时候有爱,要钱的时候有钱,结婚离婚都潇洒。 云嘉最欣赏这个堂姐。 家里这么多堂姐妹,云嘉也唯独肯和这个姐姐亲近。 想到徐舒怡说的密游清港,如果是真的,一时不知道是夸庄在有眼光,还是堂姐有眼光。 怔神间,堂姐已经笑着走近,两手按上云嘉双肩打量起来:“云老师,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云老师了,当老师好啊。” 云嘉撇开脸,也无奈地笑:“你就别打趣我了姿贤姐,我都要被我妈说死了。” “说你工作?还是你那个青梅竹马?” 闻声云嘉脑袋又沉了几斤,忙用指尖抵住两边太阳穴,装头疼告饶:“放过我啦,求求。” 堂姐捏她的脸:“听说你要去当老师,别说你妈,我都惊讶,感觉你还是个宝宝呢。” “合法合规的,二十几岁当老师也很正常,别对大学老师有那种老学究的刻板印象好不好。” 云嘉打量回去,道,“像你这样比女明星气质还好的制作人,才是很难找到第二个吧。” “好了好了,我们姐妹别互吹了。” 堂姐笑着搂住她的肩,带她出去参观。 “对了,你对参加恋综感不感兴趣?台里在筹划一档素人恋综,最近在筛嘉宾,正需要你这样人漂亮,学历高,出身好的女嘉宾撑场面提档次,放心好了,男嘉宾我们也是从名校筛选的。” “不了不了。”云嘉摆手,敬谢不敏,“我对男人没有名校滤镜。再好的学校也只是给学生添一点外在的功能属性,内里嘛,学校管不着,该烂还是烂。” 堂姐嗬的笑一声,回忆说:“哈哈哈你这话熟,我好像听谁说过——”忽的表情一变,想起一桩事来。 “对了嘉嘉,我那房子啊,有个邻居也算你的老熟人了,你猜是谁?” 云嘉脑子正准备想,手机先响了,来电显示是妈咪。 她冲堂姐晃晃屏幕,叹气鼓腮:“圣旨来了,我接个电话。” 堂姐笑她可爱,抬抬下巴,一脸宠溺在旁看着。 云嘉收了手机,堂姐听得七七八八,只惊道:“你妈妈来隆川了?她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吧。” “是啊,就为了抓我。” 要是只有黎女士就算了,同行的还有司杭的妈妈,说定了餐厅,这会儿就要来电视台接她一块去吃饭,席间的尴尬,不等碗碟端上来,就已经可想而知。 云嘉满脸愁容往旁边看,电视台工作节奏快,一小组人风风火火往外跑赶进度。 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 “姿贤姐,你之前不是说有两档不错的纪录片栏目组,有没有今天出外景的?我想跟着去学习学习。” 云姿贤了然哼笑:“出外景学习?是躲你妈妈吧?” 说着手臂抬高,招来一个实习生,叫对方去拿工牌,带云嘉下去。 六月的隆川还未进入全盛的夏天,阳光已足够刺眼,云嘉拿出包里的墨镜戴上,站在檐荫下。 心想电视台工作压力应该很大。 那个实习生一看就最近加班过劳,满脸内分泌紊乱冒出来的青春痘,顶着太阳跑来跑去。 云嘉于心不忍,也瞧出来了,好像是堂姐交代的那两档纪录片栏目都在忙别的,一时也找不到负责人来接手她这个心血来潮的“关系户”。 她喊住人:“不用这么麻烦,随便哪个出外景的节目组都可以,我不挑。” 实习生为难:“可是云老师说了。” “放心,我会跟她说的。” 实习生叹气:“唉……你不懂,就这个点,我们台还会赶着去外地的节目……唉……” 跟栏目组的人打完招呼,云嘉戴上工作证,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子很旧,器材设备占地方,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显逼仄。 实习生那两声叹气,云嘉懂了一下。 条件差。 不过她无所谓,一屁股坐下去,收拢双腿,包放膝上,尽量给其他人留出更多空间。 车子从市区一路开出,眼看着要进高速收费站,云嘉接到黎女士打来的电话,接通后,她说自己跟着栏目组外出学习了,不等那端发作,将手机举远。 “喂?喂喂?你说什么?妈妈,这边信号不好,我先挂了,你跟阿姨用餐愉快。” 十八线的烂演技,挂了电话,云嘉看到坐她旁边一个短发女生抿着嘴笑,她问了一句:“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女编导答:“曲州,出川北就到了。” 到了地方,云嘉才知道实习生的叹气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原来这是一档风俗纪录片栏目,这一期是给“破四旧”拍摄正面案例。 取材的地方是个道观,二十多年前在当地颇有盛名,甚至有外地富商抱着久病不愈的幼子来请道长化灾解难。 一传一,十传百,久而久之,神乎其神。 云嘉本来津津有味翻看资料,车子绕行山道晃来晃去,叫她头晕眼花,胃里犯恶心,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太阳穴的酸胀还未消退,车子已经停下。 女编导先一步下车,拉开车门,接着刚刚车上的话题说:“这个正一道长会相面,据说这周边很多人家生了小孩都抱过来让他给取名字呢。” 云嘉跳下车,四周古树森绿,入夏的暑气在此间荡然无存,仰头看着松枝后的“灼缘观”,凿刻的古匾,三个字风横雨斜。 踏上石阶,云嘉眯了眯眼。 “所以今天也要采访这个道长?” 身后拿三脚架的女生噗嗤一声笑。 云嘉一阵莫名。 女编导说:“怎么可能,这个道长十几年前就因涉嫌嫖/娼受贿多项罪被抓进去了,我们又不是法制栏目,怎么可能去采访他。” 女编导又惊讶道,“这件事挺轰动的,当时就上了电视报纸,我那时候读书学校都有人说,曲州妖道案,你没有印象吗?” 云嘉摇头,算时间,那时候她在清港读国际学校,只隔一条窄窄隆川湾,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对她而言,道长这词比老外陌生。 跟同事清点完器材,女编导喊她:“你饿吗?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在这里?” “嗯,素斋,十元一位,现在道观整改,跟旅游景点也差不多。” 云嘉本来挺好奇十元素斋,连能不能手机支付都问好了,没想到走运,吃了顿免费午餐。 摄像大哥哗哗吸溜着面疙瘩,一双眯眯眼搁在碗沿,睨着外头那些忙进忙出的人,说灼缘观供往生牌位,今天这里要做一个很大的道场,今天素斋都免费,是因为有人掏过钱了。 女编导问:“比之前拍紫云宫的规模还要大吗?” “大得多。”摄像大哥擦擦嘴,“我刚刚打听了,那牌位在这里供了十年,非自然死亡,超度往生,这是当地风俗,家里要是重视,年年都要来小办一场。你待会儿去找人问问,能不能给我们拍点素材。” 女编导去找道长沟通。 天阴了下来,云层灰沉。云嘉跟着摄像大哥挪到松树下,打量观内。 女编导回来说,这事道长也没法做主,要办道场的人同意才行。 “我去问了,那个人看着不太好说话,说拍摄可以,不能干扰仪式,也不接受本人出镜。” “行吧。”摄像大哥也不挑,“仪式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先把机子架过去吧。” 东西挺多,云嘉也帮着拿。 坛场内传来三清铃的肃清之声,绕过一排石砌的宣传栏,远远的,云嘉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黑衣站于阵首,举香低头。 很意外,居然是庄在。 四周烟腾雾绕,法铃声声不绝。 天地静时,灵台一明。 云嘉才想起来曲州是他老家,而刚刚道长说往生牌位在这里供了十年,是因意外死亡,需往生超度,死者才能安宁。 道观不烧檀香,香火气里柏木味很重。 云嘉闻不惯,站在人群外,呼吸视线都被这种气味层层侵袭,双眼更是涩然。 忽而,有种冥冥之中的串联感。 她想起她和庄在相识的开端——他父亲在工地去世,他被舅舅家收养。 ------------ 3 Loading [Loading……] 中考后,云嘉没有接受家里的度假安排,甚至连清港都没有回,考试结束后她搬进了舅舅家,一住就是半个月。 期间,黎女士也多次打电话过来,想给她漫长的假期生活提一些意见。 隔着屏幕,有时候对面是黎女士一个人,有时候她日理万机的爸爸也在,她一律哼哼着装撒娇卖可爱应付,实际一句话也不听安排。 如果黎女士又提及五月份体育中考,云嘉意外扭伤腿,以此佐证隆川教育不行,想让云嘉回清港读高中的事。 云嘉就会直接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 云松霖见此,会立马换掉话题,结束妻女不愉快的对话。 上一次有这样的情况,云嘉中考成绩还没出。 “过两天成绩出来,想怎么庆祝?要是在清港办,得提前邀请亲友了。” 云嘉说就在隆川办。她许多同学朋友都在隆川,在清港办不方便。 这一听就是假话了。 在绝对的金钱力量面前,别说隆川和清港只隔一条隆川湾,就是要请的人隔着半个地球,也不过一趟专机的事。 云松霖温和提醒道:“那你妈妈又得两头跑了。” 富太太办个宴能有多辛苦?云嘉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爸心疼自己的太太来回奔波。云嘉无所谓谁来办,甚至不办也行,于是便说:“让舅舅舅妈办好了,不用太隆重。” 云松霖又说:“嘉嘉,最近工程抽查,你舅舅很忙。” “有舅妈呢,表哥刚办过,舅妈不知道多得心应手,我说我要留在隆川上高中,舅妈特别高兴,说刚好表哥去外省上大学,以后她一心一意照顾我,舅妈可喜欢我了。” 一再被反驳,即使是话声委婉温柔的反驳,云嘉也有点不高兴了。 云松霖只好依着宝贝女儿:“是是是,谁不喜欢我们嘉嘉,都照我们公主说的做好不好?” 云嘉高兴了,露了笑:“那你跟妈妈得来啊。” 升学宴当天,来宾非富即贵。 舅妈穿一件玫红缎面旗袍,颈间是如意盘扣,身绣富贵梅花,迎来送往,满面红光。她将踩着小皮鞋,打扮得青春窈窕的外甥女搂在身边,与客寒暄,比给亲儿子办宴那天都喜气洋洋。 快开宴,挂着港牌的黑色大劳缓速压过长长红毯,停在酒店正门口。 黎辉收到消息,赶忙一路小跑出去迎妹妹和妹夫。 许多场合不容他跟云松霖套近乎,接着云众集团漏下的米,得规规矩矩喊一声“云总”。公事公办,才不至叫人捉了任人唯亲的话柄。 只有今天这样不谈公事的和乐氛围,他才能热络远迎,嘴里自然喊着:“松霖,阿嫣,你们可来了。” 简单寒暄了今日的天气路况,三人进了宴厅。 黎辉见到云嘉便不胜自喜地说:“嘉嘉,你爸爸可是推了两个会过来的。” 黎嫣眼神稍示意,身后跟着的司机便打开手上的皮质盒子,递到众人眼下,里头覆雪白锦布,衬一只设色艳丽的珐琅彩贯耳瓶。 云松霖弯起嘴角,露出一贯在母女之间打圆场的温和笑容:“知道你最近喜欢珐琅,你妈妈特意去拍卖行找来的,喜不喜欢?” 云嘉挤出三个字:“还行吧。” 大概办升学宴前没算日子,今日诸事不顺。 先是上错了菜,后又有小孩子疯跑摔伤了脸,主持人的妙语连珠被打断,满场闹哄哄。 小插曲层出不穷的宴会终于结束。 云嘉没有跟父母回清港。散场时,面对拿女儿没办法的云松霖和黎嫣,舅妈笑着,让他们放心,她一定把云嘉照顾得好好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云松霖不放心地看向云嘉已经伤愈的脚踝,“还是要注意,这阵子先别剧烈运动。” 上车前,云松霖目光沉了沉,望了一眼黎辉,后者立刻打起精神,扬着和妻子一样的殷切笑容,只是这时已不敢再喊妹夫名讳,换上合格下属的口吻。 “云总放心,工地那边的事我一定处理好。” 云嘉不知道工地上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当天晚上舅舅没回来。舅妈虽然和她一起看着笑点密集的户外综艺,但却忧心忡忡,心思不在电视里。 入夏多夜雨。 天黑时打了好几个骇人的响雷,这会儿雨停风止,阒静得诡异。 舅妈不敢跟云嘉说工程上的事,也不清楚来龙去脉,随随便便说出一句你舅舅负责的工程上死了个人,怕大晚上吓着小姑娘。 云嘉第二天早上才知情。 她洗漱完,楼梯下到一半,听到舅妈在留舅舅吃早饭。 再往下走,就瞧见舅舅一脸愁容夹上皮包,说这事儿处理好了就是意外事故,处理不好……处理不好就完了!上头查下来闹大了停工整改,得耽误多少事儿,我哪还有心情吃饭啊。 舅舅前脚出门,云嘉后脚走下来。 她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舅妈扭头望着她笑笑,说没什么事,工地出点意外,常有的事,舅舅会处理好的。 保姆田姨端来虾饺,把调好料汁的小碟摆到云嘉餐位前。舅妈又问云嘉海鲜粥和南瓜小米粥想喝哪一个?都是她一大早起来亲自做的。 吃完早饭云嘉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这天下午,她午睡过头,醒来人不精神。 入夏以来因腿伤,还没游过泳,虽然想到爸爸叮嘱过还要继续养伤,但云嘉扭扭脚踝,觉得自己完全无大碍了。 游个泳而已,算不上剧烈运动。 于是从衣柜里翻出泳衣换上,下楼跟田姨说,自己游会儿泳,还想吃龙眼冰。 田姨笑眯眯应下,又拿了大毛巾放在躺椅上。 云嘉游了半个多小时才过瘾,由泳池底哗的一下出水,面庞被久浸出一种既冷又透的白嫩,抹一把脸上的水,摘掉泳帽。丸子头软塌塌地倒向一边,黏在皮肤上的碎湿发被她两手捋到耳后,弯弯翘着。 她就近蹬水梯上来,忘了毛巾在躺椅上这回事儿。 室外的胶垫被夏日烈阳照得发烫,云嘉水淋淋踩上去,还有点炙脚心,推拉式的玻璃门在她手下“呼”的一拉。 她脚还没迈进去,便撞上室内一道直直望来的视线。 是个从来没见过的男生,穿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校服一样的运动裤是接近黑的深蓝,一双胶边磨损的帆布鞋,刷洗得太干净了,黑的鞋面和白的胶边都有种刷洗多次、曝晒多次的灰旧感。 既像凭空出现,又很格格不入地坐在舅舅家的会客厅。 云嘉一愣,蹙眉,静看。 而对方呢,数秒的视线相撞,也没有在他脸上浮现一丝除冷淡之外的情绪。 田姨的声音打破两人对视的安静,她拿着大毛巾追来说:“屋里冷气重,怎么浴巾也不披着?冻着了怎么好哦。” 话音未落,云嘉的肩头已经覆上宽大柔软的织物,她拢起潮湿双臂,后知后觉打了一个冷颤。 好像是有点冷。 田姨愈发紧张地将厚毛巾裹严,揽着她往里走,走到楼梯口,将另一条尺寸小些的条纹毛巾丢在地上。 “踩一踩,上楼当心脚滑,冲个澡就下来,冰沙一会儿就做好了,快去吧。” 云嘉在厚密的毛巾上踩干脚心,步子往楼上一蹬,又停住回身,斜斜望去,只瞧见少年消瘦清正的背影。 方才乍然一见的尴尬还没有完全消退,她压低声音问:“他是谁啊?什么时候来的?” 正拾起毛巾的田姨亦小声说,你舅舅那工地上不是出了点意外吗,这就是那个去世工人的儿子。 “半个小时前,你舅舅领回来的,听那意思,以后要住在这里。” “他没有家了吗?” “好像还有个继母,亲爹死了,小娘哪能靠得住,据说那女人去工地上撒泼闹得厉害,不想管这个拖油瓶了,你舅舅也是没办法才领回来,唉……”田姨压着声音一叹,似撞上一件头疼苦差,“等你舅妈打牌回来,还不知道怎么说。” 田姨催她:“好孩子,赶紧上楼把衣服换了,别冻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件灰T恤的原因,明明这人单坐那儿都能看出有一副峻拔骨架,气质瞧着却闷闷的,旧旧的,毫不舒展,像一面搁在岸上的帆。 想到他失去父亲,云嘉难免同情。 “他要不要吃龙眼冰?” 田姨深吸气:“我去端,你快换衣服。” 云嘉这才揪着毛巾,碎步噔噔上楼。 再下楼时,少女及腰的湿发披散,拧干水分的发梢,仍在悄悄积累晶莹潮湿的重量,滴落水珠,绣着蜀葵花纹的白裙晕开点点透明印迹。 龙眼冰被端上小餐桌,云嘉袖口的蝴蝶结也没系,手腕间散漫拖着两节系带,慢悠悠吃着冰。 田姨站在她身后,细致熟练地帮她吹头发。 家里还有一个人。 只是他不说话,不展露一丝存在感。 呼呼风声里,云嘉却偏过头,手指捏住的甜品匙半翘空中,想去看他吃了龙眼冰没有。 可惜阻了一道镂空的隔断柜,客厅那道灰色身影隐在一大丛插瓶的白色木姜后。 田姨在手心揉开橙花精油,抹在云嘉发梢,又开了低档风细细吹一遍。 “这样好的长头发,养得跟缎子似的,怎么舍得说要剪掉?” 云嘉挖出碗底的龙眼肉,笑眼弯弯说:“故意骗我妈妈的,说要减短发,她不让,再说那打耳洞总行了吧,她就答应啦!我聪明吧?” “聪明!就属你最聪明!” 云嘉往桌上看看:“我手机呢?” 田姨收起吹风机,也帮忙找,云嘉在另一碗化掉的龙眼冰旁看见自己的手机。 可能陌生的环境太沉闷,也叫人局促,他微微弓着腰,两只手臂搭在膝上,垂下的手指,长而有力,不错顺序地深按一个个指关节,有的没响动,有的能发出“咯”一下的响——也是他来这里唯一的一点动静。 云嘉朝他走近。 乌发雪肌的少女,一身娇养气质,散发着浴后潮热又浓郁的香,无声蹲在茶几旁,像一丛滴粉搓酥的软云停下来一样。 两人连目光交流也没有,可庄在从余光里、呼吸中,察觉另一人的靠近,手指上的响动,便兀自停了。 碟子里的银质小勺还是干爽扣放的状态,看样子他一口没碰,不喜欢?云嘉攥着自己手机,悄悄抿了下嘴,有一点好心用错地方的尴尬。 庄在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表情,想说点什么缓和忽然近距离相处的尴尬,就像迎面遇人说“你好啊”“吃了吗”“去哪啊”一样自然。用说废话来维持和谐,是他观察来的社会默认的交际规则。 可惜瞧得明白,却难以实践,到最后,他也只是吐出显生硬的一句:“刚刚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云嘉拿着手机起身离开。 黎辉从曲州把他领回来,手一指沙发,让他坐,笑容随和,叫他放松点,随即接起电话说一会儿回来,却再没见到影子。 庄在坐下后没再挪地方,她的手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不止有人给她打电话。 电话响时,联通后院的玻璃门还没有被拉开,斜照的光线仍有一层透明阻挡,这座刷新他人生见闻的别墅也好似被一层灰冷的玻璃罩着,空间太大,装饰太多,冷气太足,这些很好很好,却与他毫无关联的东西,无法让他放松。 就像草原的野马误闯茂密的雨林,跑不起来,也舒展不开。 然后那扇玻璃门被拉动。 穿着苹果绿泳衣的少女,纤细亮眼如雨后一道陡然出现的虹,懒洋洋地扭动着脖子,湿漉漉地占据他的视线。 他愣了数秒。 这艳丽窒热的雨林,忽然合情合理。 叫他拘束的地方,是她的领地。 接着桌上的手机一连震动, 那个备注叫“司杭”的人又发来几条信息,数张精致的餐食照片后,紧跟一条文字消息。 “跟阿姨刚订完衬衫出来,顿马道新开的一家葡餐厅,你肯定喜欢。” ------------ 4 Loading [Loading……] 云嘉拿到手机后上楼给司杭回拨了电话,顺口一提,今天舅舅家里多了个陌生人,她感觉有点不自在。 云嘉是什么人?跟自己亲妈待着不舒服都会立马挪窝的大小姐,向来她的情绪就是反应,没有斟酌忍耐一说。 她连楼都不下了,拨内线喊田姨上来给她收拾行李,她要回自己在隆川的家住,之后回不回来另说。 对于庄在的出现,舅妈陈文青的反应比田姨预想得还要大。 田姨上楼时,刚巧碰上陈文青回来。 黎太太面色不佳,以往她连输三天麻将眉头都不会拧得那么深,田姨心想是跟客厅那孩子有关。 她放轻脚步准备上楼,却被陈文青一声喊住。 “嘉嘉呢?” 田姨转身答:“在楼上,说要回家住,叫我去收行李。” 陈文青面色更沉了,手包掐紧,鼓气恨道:“你看看黎辉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事!我真的是要被他气死,人哪儿不能放?非要放家里,啊?黎辉人呢,我倒要去问问他!” 她一面怒气冲冲去寻人,一面忧心忡忡叫田姨上楼哄云嘉,先别收行李,万事都有舅妈在。 听田姨转述时,云嘉正选妃似的琢磨着用哪个尺寸行李箱比较好,因她一时拿不准要带多少东西回去合适。 整个三楼,除了表哥黎阳占一间房,其余都是云嘉的空间,之前云嘉突然对自己烧珐琅感兴趣,银片彩粉成箱买来,舅妈甚至为她辟出一间像模像样的个人工作室,供她瞎鼓捣玩。 她在这儿的东西多到数不胜数,却也都不那么紧要。 “舅妈这是什么意思?” 田姨看着眼前这张漂亮脸蛋,一时没话,小公主的世界里,不存在明晃晃的难堪,她也不知道,有些微妙的、游走于自尊边沿的难堪,连问都不太适宜。 “让他走吧,你舅妈最疼你了,你既然不想让他待在这儿,她肯定跟你舅舅说让他把人安排走。” “去哪儿?” 田姨略笑笑:“这我哪知道。” 云嘉环抱床铺上的小玩偶,露出苦恼神态,低声说:“我没有不想让他待在这里啊……” 可她明了。 自己简单的喜恶也可能对旁人产生并不简单的影响。 晚餐随口嫌一份汤做得难喝,第二天早上家里就可能少一个厨子。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总是被过分解读,久而久之,这个人的行为也会受到无形约束。 在清港就是这样。 没想到在舅妈家还会重蹈覆辙,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兜头覆来,不亚于在水下憋气。 田姨惊住,就看着她从郁郁寡欢的状态里,猛提一口气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去。 随即下楼的脚步声匆匆响起。 半道儿,云嘉放缓脚步,朝下看到舅妈正跟舅舅吵得不可开交。 “事故事故!我不懂你的事故!什么亲爹死了晚娘不要,要你上赶着把人往家里带,你要给人当爹是吧?嘉嘉不高兴了!现在要回去!我看你怎么跟你妹夫交代!”陈文青夺过那堆自己看也不看的文件,只当趁手武器一下下往黎辉身上打,“我不管!这小子就算是你在外头的私生子,你今天也得想办法给我把人弄走!” 黎辉忍着气道:“什么私生子,满嘴胡话的!你听我好好说行不行?人弄不走,话我已经放出去了!各中利弊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个孩子是今年曲州的中考状元你知不知道!那么一个穷镇子上,八百年第一个,这个关口他老子意外去世,大喜大悲,一堆记者要报道,他小妈把人全领到工地上去了!” 庄继生不是合同工,底下小工头介绍来拧钢筋的,本来就不能按正常合同工的工亡补偿走,至于这起意外死亡里有没有个人操作不当存在,缺少关键的监控作证,加之并无劳务合同,本来法务那边是能扯皮的,平头老百姓能懂多少法,几份文件扔过去就能把人唬住。 工程办的人也是按老路子想着能少赔就少赔点。 这些工地里打工的,瘫了爹,病了娘,谁家都不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故事,要是逢人施善,同情心都不够分的。 可偏偏庄继生这个一事无成的老子,生了一个一鸣惊人的儿子。 这时候没有人道主义哪能行呢,那群蠢货居然还敢在工亡补偿上做文章! 寒门贵子意外丧父,知名企业草菅人命,随随便便拟个头条给媒体曝光出去,云众集团几千万的慈善都算打水漂了,到时候谁都高兴不起来。 “什么叫轻重缓急,什么叫因小失大,我问你。” 陈文青一个全职太太,立刻哑口无言。 见话被听进去了,叉着腰的黎辉松了气,好声道:“庄继生老婆那边已经交涉好了,我们必须好好善待这个孩子,过两天还有媒体要来采访。” 化险为夷的意外事件,物尽其用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自然是通过一个寒门贵子的视角以小见大,来展现集团的爱心善举,对底层人民的关切,及肩负的社会责任感。 如此云云。 宣传那边已经在着手各方稿件了,黎辉这一下午忙得不可开交。 陈文青又说:“可是嘉嘉不高兴了,就非得住我们家?” 云嘉想下去解释所谓的自己不高兴。 视线一眺,她看见庄在,还有他身后的一幅油画。 印象派的笔触里不缺灰度,古铜色的金属画框框住一个幽深的林涧傍晚,光亮稀薄,他站在画前,亦像画中暗处一棵沉默的树。 他有所察觉地转头,与楼梯上的云嘉对视。 有一瞬,云嘉觉得在他的目光里,自己像玻璃罩里不染尘埃的展品,他带有新奇的凝视,底色仍是一种毫无相关的漠然。 舅舅舅妈不掩分贝的争吵,没有在他脸上掀起任何波澜。 他平静得仿佛一个偶然经过的游客,等着什么人来说一声闭馆,他就从这个屋子里理所当然地消失。 云嘉趿着拖鞋,不等走完全部楼梯就开始喊:“舅妈,舅妈。” 陈文青立刻应着:“唉,舅妈在呢,怎么了嘉嘉?” “你帮我找一个老师来补课吧。” 陈文青反应不及:“啊?之前不是说嫌补课无聊吗?” “一个人是很无聊。”云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庄在,“现在不是有一个搭子了吗?到时候再喊徐舒怡一起过来,就不会无聊啦。” 云嘉这态度,黎辉求之不得,立马应下说好,找补课老师的事包在舅舅身上,包管你满意好不好? 黎辉朝庄在招手,给两人做正式介绍。 “庄在,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女云嘉,跟你同岁,开学也是读高一,我儿子高考完跟几个朋友毕业旅行去了,这阵子都不在家,你们在家里补课也好,玩也好,没人打扰。” 他走近时,终于有了情绪,静静看着她,眼里是来不及消化的意外。 “云嘉。”这两个字他念得稍慢。 “你好。” “你好。云朵的云,嘉奖的嘉。”她眉眼熠熠,大大方方地问他,“你名字里的zai是承载的载吗?”第一反应想到这个字,因名字大多寄托寓意。 他却回答:“不是,存在的在。” 大约是先入为主,由主人看名字,只觉得这个不常做姓名的单字也有一层灰调,似既存真理又不落实处的某种哲学。 云嘉草草一想,赠送微笑。 “庄在——欢迎你哦。” ------------ 5 Loading [Loading……] 来黎家的首夜,庄在从几本书几件衣服的简单行李里,翻出一小块黑纱,是孝布。 曲州的丧葬习俗,大殓当天非直系亲属的孝布白花都已经收走,随着遗物一并焚烧。 他是庄继生唯一的儿子,应当戴到断七。 今天一早,黑色的SUV从老家接上他往市中心开,半道上,继母给他打电话,提醒他摘孝布,到人家家里,带着这个不吉利。 孝布在左臂,曲别针朝里扣的,隐蔽的针尖弹出来,结结实实扎到手指,冒出一颗鲜红血珠。 指腹一抿血迹,那截黑纱被攥在手心,他手指修长,每个关节都有力,攥着拳,手背连着小臂的青筋立即充血凸起。 喉咙处充盈一股迟来的酸胀感。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父亲的死亡,是一个人,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见到了。 一个只知道闷头干活的老实人的生平,由亲友哭天喊地地抹泪讲来,也不过寥寥几句。 他是他父亲短短一生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所有吊唁结尾,都无一例外地落在他身上:庄在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他一句句应下来。 他没有恸哭,表现得比较平静,他们说他随他爸,是把事闷在心里的那种人。 房门被突兀敲响,庄在神经一凛,将孝布塞进袋底,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云嘉微微歪着脑袋,脸上带着点笑。 “你晚饭好像吃得很少,烧烤吃吗?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 他们换鞋出门,去的是同小区的另一户,前院灯火大亮,肉眼可见的烟熏火燎。 主人打开院门,探头招手的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生,远远欢呼:“快来!鸡翅要糊了!” 之后同小区的徐舒怡穿着人字拖、抱着书天天过来,两个女孩子楼上楼下笑笑闹闹。 而庄在,除了老师来家里补课,其余时间很少出来。 有天晚上,他跟云嘉在走廊面对面碰见,云嘉拦在他面前,挺新奇地看着出房间的他,问道:“跟两个女孩子待在一起会让你不自在吗?” 他顿了顿,点了一下头。 “哦——”她目光去捉他闪避的视线,在对视那瞬,灿烂一笑,透着股坏坏的聪明劲儿:“那我再给你找一个来?三个女孩子够吗?” 他愣住,清冷瞳面显出前所未有的窘意。 “开玩笑啦。” 云嘉嘴角开心地翘起,发现他并没有笑,便扮失落地鼓鼓腮,“好像不是很好笑啊,你也不爱笑,对吧,好没劲哦。” 说完就走了。 在她背后,他站在那儿,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她是故意逗他。 内心仿佛松动的薄薄窗纸,被夜风倏然吹鼓,又息回去,啪的一下,轻轻脆脆一声响。 没过几秒,她在楼梯口那儿声音甜甜的,又懒洋洋地喊:“庄在,快下来吃舅妈做的绿豆沙,这个没开玩笑。” 第二天早上,云嘉又神秘兮兮告诉他,徐舒怡今天会带第三个女生来,问他期不期待。 他不表现任何喜恶,只问:“也一起补课?” “当然。” “那进度不一样怎么办?” 云嘉忍不住笑,一本正经说:“我们当中只有你自学了高中课本,你又最聪明,当然你负责照顾了。” 已经尽量不表现喜恶,可忽然的沉默仍像一种无声排斥。 云嘉视而不见,反手撑靠在岛台边沿,故意问:“怎么,你不愿意啊?” 他不回答愿不愿意的问题,默了一会儿,挤出两个字,“可以”,好像只要她的要求,他都会答应,他都会说可以。 云嘉眼睛灿灿的,试图勾起他的情绪:“她很漂亮哦。” 他便下意识盯向她的脸,似乎她是漂亮的标杆,在她转脸过来时,又无声别开视线,去倒水。 她伸手一按——嘀,饮水机停了运作声:“水快满了。” 他恍然低头,玻璃杯顶端水纹轻晃,将溢未溢。 她又笑了笑说:“好啦,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期待一下啦。” 第三个女生叫Anni,是徐舒怡养的一只约克夏,小脑袋上扎着粉红波点蝴蝶结,声音软软,娇得要命。 补课时,徐舒怡带来,云嘉捧到他面前问:“漂不漂亮?” 他接过来,摸摸小狗温热柔软的身体,也不说漂亮,只说可爱。 他眸子漆黑,眼底有小雨天一样的凉澈感,小狗仰着头,冲他呜呜细声叫,他便用手指安抚使之平静。 明明他不说话,也冷冰冰的。 那画面却有种错觉,仿佛他可以和这种忠诚的动物对话。 当天下午黎阳回来了。 黎辉陈文青怕打扰他的旅行计划,再说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讲不清,就没告诉他庄在的事。 他一回来,家里大变活人。 黎阳一脸接受无能:“不是,什么人都往我们家塞?” 他审讯一样问着庄在的相关信息,舅妈还在耐心回答,云嘉已经不耐烦了。 “又不是给你准备的童养媳,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你家不能住人吗?那我干脆也走好了?” 黎阳更受打击,迎到云嘉面前,指着庄在说:“嘉嘉,你说的什么话?你跟他站一边啊?他是外人!” 云嘉耸耸肩:“是啊,我们都是外人,你要不欢迎一起不欢迎好了。” “没不欢迎你,你是我妹,我家就是你家啊。” 云嘉语速很快:“那我的家我做主,我欢迎庄在,你不要欺负他!” “我欺负他?他比我还高!” 云嘉逮着机会就损,嘻嘻道:“是啊,马上读大学的人了,还没有人家未成年高!自己想想吧你!” 黎阳差点要吐血:“这么久没见,你见面就损你哥哥?还维护一个外人,像话吗?” 云嘉一句话不落下风:“你一进门就大嗓门,吵得我耳朵都要烂了,你能不能友好一点啊,”云嘉不恋战,脸色一变,偎到陈文青身边撒娇,“舅妈,表哥脾气好差,他怎么那么爱凶人啊。” 陈文青拍拍云嘉,为她做主,立马批评黎阳:“你脾气改改知道不知道,一回来跟你妹妹凶什么凶,要吵跟你爸吵去!” 初到黎家那天,是因为云嘉的接纳,他才能顺利留下。 这点庄在明白。 但到黎阳回家这天,他才反应过来黎家对这个外甥女的重视,先考虑的居然不是亲生儿子毕业旅行回来,能不能接受家里忽然多了一口人,而是云嘉会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不高兴。 她没有不高兴,反而她对他很好。 庄继生不在了,不然此刻他知情,应该会抽着廉价香烟,在烟雾里沉默,等踩灭烟屁股时,大概要恩情如债一般沉重地跟儿子说,庄在,你要记着人家的好。 庄继生没读过多少书,性格又闷,自知在早慧的儿子面前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唯一反复教儿子的,就是一句知恩图报。 他记着呢,记着云嘉的好。 记着月圆很圆的晚上,他们在院子里剥熟菱角,她将甜糯的果实放在他手心,小声说:你是不是想到你爸爸了?你不要难过,我舅舅舅妈都是很好的人,等开学黎阳去了大学,就没人在家里找事了。 记着昏昏欲睡的午后,她从珐琅花样里翻出一张乾隆纸,棉性足的旧纸,怼在阳光底下显出暗纹,她告诉他,那暗纹是药师佛,送给你,希望你以后顺遂健康。 他都记着。 在黎家的暑假,他就已经知道小公主虽然娇气任性,但天生就有讨人喜欢的本事。 等到开学,见识了她在同龄人中的受欢迎程度,庄在才知道,相处时叫人舒服是一种教养,恰当的迁就维护也是一种交际慧根。 纯善而已。 从来,和喜欢无关。 更何况,她早有青梅竹马的玩伴,她不愿意回清港读书,对方便转学来隆川相伴。 两小无猜的情分,亲密无间。 对方会大大方方用手臂搭着她的肩说自己对隆川不太熟,要她以后多照顾,她笑容灿烂,比着OK说没问题。 在逝去的夏日里,她也曾似东道主一样拉他出门,说他初来隆川可以多出去逛逛,他回忆她那时手掌搭在眉前遮荫,在太阳底下冲自己露出的笑容,和此时的区别。 结果显而易见。 他庆幸自己应该还未表露出可能会困扰别人的自作多情。 ------------ 6 正在加载 坛场内仪式未完,但需要庄在参与的部分少之又少,插完香出来,他连挤进人群找近景的摄影师都没多打量一眼,更不会发现场外有个熟人。 云嘉几乎与他的行动同时,退步转身,想让这次的偶然遇见成为单方面的碰面——一个太久没联系也没有联系必要的熟人,没有非得打一声招呼的必要。 何况在今天这样他祭奠亡父的场合,扬着客套笑容挥手说好久不见,特意去寒暄些有的没的,也不合时宜。 云嘉跟女编导说自己带了相机,刚刚跟摄像大哥聊天看见林子里有松鼠,想去拍点照片。 不久前在隆川广电,实习生说这位是云老师的亲戚,对自媒体感兴趣,今天跟着他们一块去取材。 此时女编导往前一指,纳闷道:“这个你不拍吗?这个素材多好啊。” 松鼠哪儿没有,什么时候不能拍,这么隆重的道场不拍? 他们做破四旧的栏目,自然也懂这些敬神供佛的门道,道观里一针一线都不是白用的,看似是无形的阵,实则是有形的钱。 如此费财耗力,实在可遇不可求。 云嘉摇摇头,也不多解释,和人潮背道而驰。 没到半小时,女编导蹲在云嘉身前看她脚踝的红肿处,一声声叹气说:“哎呀,你要是听我的多好,哪能被虫子咬成这样,这山里的虫怎么这么毒啊。” 云嘉也不知道什么虫,她走到小灌木旁边调相机曝光时,脚踝痛了一下,尖尖细细的,她没管,当时以为是被什么树枝叶尖戳了一下。等坐到石凳上回看照片时,脚踝才起了反应,又痛又痒。 饮料瓶盖大小的伤处,挠几下就泛出一片皮下血点,痒得像里头鼓了一堆酸泡,痛得又像酸泡被刀尖一排排扎破。 山里虫蛇多,云嘉怕自己中毒,才喊了人来。 仪式散了,摄影大哥两手叉腰愁着附近没医院,更重要的是,这会素材还没拍完,按脚本要在山顶蹲个日落,一时半会没法送云嘉下山。 可这是台里领导的亲戚,他们一个说毙掉连停播公告都不用准备的小栏目,也不敢轻易得罪,万一人真在他们手上中了毒、出了事,那也没法交代。 五大三粗的男人满头汗,四处张望着像在求什么大罗神仙这会儿能来帮帮忙。 观里的小师傅过来看了看云嘉的脚踝,说了一句让人安心的话。 “没毒。这虫子一入夏特别多,趴叶子上就跟叶子一个色,经常有人受伤,扎着人要疼老半天,我给你拿点牙膏涂涂吧。” 女编导问:“涂牙膏就行了吗?” 小师傅说:“我们这儿只有牙膏,你要不放心,下山去医院再看看也行。” 说完小师傅跑开了。 视线里道袍一闪,空出一大片视野。 云嘉一抬头。 几步外,站着一个人。 以前云嘉觉得庄在这个人,像结冰的湖。许多年过去,他不再那么生硬冷僻,冰化了,好像他生命里那些涟漪也都散开了。 少年时便沉静的气质,如今越发不动如山。 张口就来的招呼声停在唇边,云嘉中邪一样说不出来,不过一句“嗨”而已,她也不恼,不管了,装作没看见一样把头低下去,盯自己的伤处。 刚好女编导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找医院看?云嘉摇头说不用,你们忙你们的,待会儿我自己下山。 女编导和摄像大哥犯难地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余光扫过原处,已经没有人了。 云嘉心里在想,大概是他们有社交默契,都想装没碰见,彼此省事,又或者他手头有事忙? 再一抬头,她往旁边看去,刚刚消失的人此刻正与去而复返的小师傅同行,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小师傅目光朝她这里看了几次,走到近处时,他把半管挤瘪的牙膏交给了庄在。 先前的话又说一遍。 “要是不放心,可以去医院看看,那虫子在我们这儿常见得很,被咬了就是要难受一阵,别的大事没有。” 庄在说:“谢谢您。” 他从一场法事中出来,柏木熏香的气味没散尽,那香味透着一股寡欲冷意,倒意外和他贴合,他在云嘉面前蹲下,握她小腿的手掌却是热的。 牙膏从管口抹出来一点,涂上,烧红针点扎来一样细密的灼刺感。 没想到他动作这样突然,一瞬间,云嘉脚背都绷紧了。 “很痛?” 云嘉垂着眼,低低的“嗯”了声。 也完全想不到他们之间是以这样的对话来重逢,云嘉略感到一丝尴尬。 跟徐舒怡聊到他时,脑子里尽是一些对他少年时期的印象,此刻本人就在眼前,极具冲击力地让那些往日印象如旧雾一样散去。 庄在旋上牙膏盖子问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跟栏目组来的。” 栏目组?他想起那几个挂电视台工牌的人,一开始问他助理能不能拍摄的是个短发姑娘,后来架着摄像机的是个小眼壮汉。 前后没见到她。 云嘉抿出一点轻松的笑,不遮不掩:“我刚刚看到你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就没过去——是给你爸爸做法事吧?今天是他祭日?” “不是,祭日还有一阵子,怕到时候没时间过来,就提前办了。” 她想起那晚在会所,徐舒怡说他现在是大忙人,父亲十年祭日都挪不出时间,看来不是夸张句。 庄在问她:“你今天过来要弄的事情弄完了吗?要不要找人来帮你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屈膝半蹲着跟她说话的缘故,这两个既有边界感又不失礼貌的问题,由他抛来,不像客套,倒很关切。 云嘉正想说不用。 摄像大哥已从他们的对话里识破他们之间的旧识关系,憨厚的脸上先一步露出愁容说:“事情倒是搞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我们待会要往山上去,云小姐这个腿,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她一个人下山,我们也不放心,您看您能照顾一下吗?” 小学在清港读的,中学转来隆川,大学去了国外之后,跟朋友结伴陆陆续续玩遍整个欧洲,其他洲也去过不少地方,云嘉独有一套生存法则,在哪儿都能融洽合群,受人喜欢。 这会儿,她皱皱鼻子开玩笑:“他们不想带我玩儿了。” 摄像和编导忙不迭哄着她。 “哪儿能啊,怕您受累,”摄像大哥往天上一指,“你别看这会儿阴着,过会儿太阳冒头,晒着呢。” “是啊,你中午都没怎么吃,我们晚上还要在这儿对付一餐呢。” 提到这个,云嘉不开玩笑了。 素斋虽好,实在不合她胃口。 “行,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工作了,下回我去电视台请你们吃饭。我很大方的,不请你们吃素斋。” 两人笑着答好,说等她的大餐。 云嘉目光转向庄在,眼睫一眨:“那要开始麻烦你咯?” 好像猝不及防,他神情来不及反应,只淡淡说:“不麻烦。”朝她伸出手,“我帮你拿包吧。” 又不是腿残了断了,只是被小毒虫咬了一口,这会儿忍着不适云嘉都能立马健步如飞,可女编导坚持送她上车,他们停车的位置跟栏目组不在一处,绕了一点路。 庄在的男助理跟女编导一路闲聊。 “绕了路特意停在这边的,那边有段路没修,颠得很,开不好车子底盘都要遭殃。” 女编导笑说:“是,过来的时候,没把我们颠死,云小姐都晕车想吐了。不过我们那破金杯早该报废了。” 庄在走在一步前,听到女编导这么说,下意识转头看云嘉。 她还是近两年她INS照片里常见的风格,去繁就简,长发随意低挽,无妆感的淡唇色,耳垂上是一对异形珍珠——他居然丝毫不觉得新奇,常人眼中毫无价值的东西却偏偏受她青睐,好像一件平常事。 而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复古的牛仔蓝衬衣,修身又领衬挺括,开两粒扣子,露一截雪白修长的脖子。 因被旁边林子里乍飞的白头鹎吸引去视线,她侧仰着头,颈侧的青筋凸出来一些,绷作凛然的弧度,也似振翅鸟雀的筋骨。 忽的,女编导目光盯着庄在,疑道:“哎,冒昧问一下,您是从事影视传媒的吗?我总感觉在哪儿见过您。”意识到这话里存在搭讪嫌疑,她忙补充,“真的,我真感觉我见过你。” 她胸前晃晃荡荡挂着隆川电视台的工牌。 庄在的助理看着年纪不大,人倒很活络,笑着给台阶:“我们庄总帅,比你们台那些进进出出的男明星也不差,帅哥有相似点不是很正常吗?” 这是说他大众脸吗? 云嘉不自禁皱眉打量起庄在来,后者与她目光一对,却把脸转回去了,自顾朝前,声音慢了几秒通过背影传来:“ 可能见过,之前参加过你们台里的招商会。” 女编导一点就通,恍然忆起:“哦!是那个!是那个西曼度假酒店吗!” “ 是。” “那个酒店好漂亮!”女编导激动不减,“我同事之前跟综艺去那边住过,说周边好几个配套小景点都挺好玩的。” “也欢迎你有空来玩。” 云嘉听过西曼度假酒店,云众集团近几年做得最漂亮的投资之一。 但没去过,也不太了解。 “ 这个酒店很有意思吗?” 女编导说:“就在曲州啊,你可以去体验一下,不过听说在办什么品酒大会,好像最近订不到房间了。” “品酒会昨天已经结束了。”庄在的助理说。 女编导好奇问他:“你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吗? ” “也……可以算吧,不涉及经营事务,不过你要是想内部订房我倒是可以帮个忙。” 女编导就差捶胸顿足:“这便宜我倒是想占,社畜哪有时间度假——不过,我能加你一个微信吗?” 两人手机凑近扫码加微信留备注,给云嘉开车门这事就自动留给了庄在。 他拉开后车门,在她伸脚登车时,看了眼她脚踝处不雅观的牙膏印。 “还疼吗?” 云嘉坐好,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包:“还好了。” 庄在指车载冰箱:“坐车不舒服的话,里头有冰贴和矿泉水。” 他还记着编导刚刚说的话,自己来时晕车不舒服,云嘉有点惊讶他的细心。 来时的面包车那股汽油味差点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吐无可吐,也忍住了,她正要开玩笑说现在这车应该不会晕了。 车外,加到微信的女编导笑容灿烂,先截过话头跟庄在助理说:“ 天呐!你们开这车进山,是要担心被刮,稍微修修就得一大笔钱。” “哈哈我车技还行。” 合上车门,云嘉以为庄在要从另一边上车,没想到他并没有绕过车头,而是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了前头。 云嘉看了一眼自己包包,也没多占地方,怎么坐到前头去了? 不过也是小事,转瞬没了计较。 女编导说:“那慢点开车,云小姐再见!” 庄在助理启动车子,云嘉在车窗里跟她挥手:“ 再见!下次去台里找你玩。” “好呀好呀!” 车子碾过落叶,开进曲折山道。 来的时候在车上顾着跟女编导聊天翻资料,没留意车窗外的风景。 未逢艳阳,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风景,山连着山,延绵不绝,放在十年前是绝对的穷山恶水,现在人享受的东西不一样了,开始管这个叫原生态。 同样是由橡胶铁皮组装起来的交通工具,百万豪车不是节目组那辆金杯面包能比的,空间宽敞,车座舒适,这么一路翻山越岭都没有奔劳感。 云嘉甚至觉得群山之间浓荫覆路的画面适合拍汽车广告,主题就叫“探秘无尽,自在随行”之类。 至于模特儿,车里现成有一位冷俊而不张扬的成功人士,很年轻,也符合车广调性。 可惜云嘉脑子里虚构的广告大片还没拍完,一脚刹车,人晃回神,车子居然被人拦了下来。 ------------ 7 正在加载 山道不宽,一辆车不靠边地停在前头,后面的车子根本过不去。 车上的两人一早下来了,等他们的车子开近,候在车边的男人直直从路面闯过来,逼停了车子。 云嘉起先以为是对方车子半道抛锚,想找路过的人帮忙,可那人还没走到车前,庄在就已经把副驾驶的门朝外推开了。 这样的热心主动放在他身上,不太合理。 果然,那人走近,云嘉隔着挡风玻璃瞧见他一脸刻意热络起来的笑容,应该不是陌生人。 庄在甩上车门前,低了头,朝后座的云嘉低声说:“你等我一下,有点事要处理。” 云嘉点头:“好。” 豪车的隔音效果好,加之山间空旷有风,云嘉一点也听不到外面在说什么,庄在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倒是那个拦车的男人笑容谄媚,态度纠缠。 不知说到什么,庄在突然回头朝车子里看了一眼。 背光的石壁滋生浓绿苔藓,漫山树木杂乱疯长,山石之上是树,树林之上是云和天,在那样的背景下,他太瘦了,山风灌进黑色衬衫里,衣料便顺风向贴紧了腰线。 这无可争议是一个成年男人高阔的身形,但他偏头望来,下意识抿唇的动作,仍然留存一丝少年时的羸弱影子。 像被迫咽下了很苦的东西。 “庄总这亲戚也真是,死缠烂打的。”庄在助理没忍不住抱怨。 “亲戚?什么亲戚?” 云嘉回神,更仔细地朝那男人打量了一番,恐有遗漏,polo衫,西装裤,皮肤黄黑,头发用发蜡抿得一丝不乱,三十来岁的油滑面相,矮庄在半个头。 实在没看出他跟庄在能有什么血缘相近。 而且庄在能有什么亲戚?不是说他小时候父母就离了婚,亲妈改嫁就再也没回来过,完全失联,那时候他父亲出事,他但凡还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亲近长辈,他也不会被舅舅家收养。 是他继母再婚了吗?那种没血缘的外三路亲戚? 庄在助理为难了一下说:“好像是堂哥,不是什么好亲戚。” 用眼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亲戚了。 “缠着庄总给他们办事,见不到人,堵到这儿来了。” “你们庄总有女朋友吗?”云嘉将自己的包拿到腿上来。 话题跳转太大,庄在助理先是“啊”的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发虚地说:“……好像,好像没有。” 云嘉也学他的笑容:“好像没有啊,好像没有,是不是跟‘好像有’是一个意思啊?” “哎呀……云小姐,您别为难我啊,老板的事我是真不太清楚。” 云嘉将自己的头发扯散,手指梳几下摆弄开,又翻出包里的小镜子和口红,两手分工,快速给浅淡的唇抹上鲜嫩红色,照一照,十分满意。 助理扭着头,一时看愣住了:“云小姐,您这……这是要干什么啊?” “帮你们老板啊,”两样东西又丢进包里,云嘉按下车窗,双手一叠,人往车窗上一趴。 动作一气呵成。 撒娇张口就来。 “庄在~还要等多久啊,是我不重要了,还是我的事不重要了?我要生气了!” 车里的助理龇牙呆住。 车外的庄在也惊讶回头。 先反应过来的倒是他那个堂哥,一看到云嘉,双目瞬间泛起贼光,忙越过庄在来到车窗边:“这位是?这位是——女朋友?”他如获意外之喜,朝庄在确定,“孙小姐!” 说了便信了一样。 “天呐,太好了,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孙小姐!您本人真是比传闻还漂亮,太漂亮了!” 他就差上来一把攥住云嘉的手,两只灰爪子激动得空握半天,很快被跟过来的庄在别到一边。 庄在不高兴地皱着眉。 云嘉没想到他还真有女朋友。 孙小姐?之前徐舒怡说庄在跟堂姐密游清港,本就不可信,现下更确定了,恐怕又是那些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谣言。 云嘉正要张嘴说话,忽然庄在手撑着车窗,俯身贴到她耳边,距离太近了,她耳廓的绒毛都被他说话的气息撩得有些发痒。 “不要让他知道你是谁。” 压低的声线灌进耳朵里。 云嘉疑惑地望向他的眼,他已经恢复正常声音,柔柔看着她,接上她先前的假戏,“别生气,我道歉好不好?对不起,让你一直在车上等,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 那模样真诚,毫不掺假。 云嘉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而那位堂哥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着,仿佛很满意庄在的温柔深情,赶紧鲜花着锦地送来给气氛添柴加薪的npc式发言。 “孙小姐,你是不知道哇,阿在啊,那是真看重你,今天呢,我亡叔这个祭祀,哎呦,我也想尽为人子侄的一点心意啊,还有老家那些长辈们,可阿在谁都不让来,你看,他却偏偏带着你,灼缘观供的是他的爸爸啊,这个这个就是见父母了呀!阿在对你那是绝对的真心,你这也算是半个我们老庄家的人了,我们今天虽然刚见面——” 云嘉打断他后续还不知道有多少以啰嗦话攀交情的煽情。 “那个……” “您说您说。” 云嘉手掌虚挡着脸,露出一点礼节性的抱歉:“那个——你说话能不喷口水吗?” 驾驶座的助理瞬间爆笑,很快忍住笑声。 庄在也浅浅弯了弯唇,却不意外,她还是那种孩子气的有仇必报的性格。 这世界压人低头的道理,不会对宠儿悬刀,她自然不必改变分毫。 气氛尴尬。 庄在对着堂哥,不冷不热的:“她说话就是直接一点。” 堂哥不想笑也得继续笑,克制了方才滔滔不绝的情绪,点头表示认可:“了解了解,是我唐突孙小姐——孙小姐,你看今天这天气这么好,您去我们葡萄园看一看,您父亲之前不是刚办了一个品酒大会吗,你们家做酒庄生意,您呢肯定虎父出犬女,也是专家,给我们指导指导,我们也好招待招待你啊。” 云嘉正疑惑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葡萄园,但这些人和事好像是串联在一起的,刚刚编导跟助理聊天也提到了西曼的品酒会。 果然如摄像大哥所说,太阳从云层里一冒头就毒得很。 云嘉刚两手搭在眉毛上给自己遮阳,庄在就往旁边走了一步,挡住了阳光。 他弯身下来跟她说话:“葡萄园跟西曼离得不远,你之前问那个电视台的人,是不是想去看看?” 那堂哥唯恐事不成,又要拱火:“要去西曼啊,孙小姐先——” 庄在眼刀冷冷杀过去:“你闭嘴行不行?” “你想去吗?”对着云嘉,他神情和声音又重新温和起来。 发丝横吹鼻梁,蹭得鼻子和脸颊有点发痒,云嘉眨眨眼,用手指将逃逸的头发挽到耳后,刚刚心里那股因他靠近而起的既怦然又幽微的异感,却没有完全退去。 她跟庄在说:“你想去那个葡萄园吗?我今天都没有事,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听你安排吧。” 不等庄在回答,堂哥已经拉开副驾驶的门,抢着说:“阿在没事!”坐进去一边拉安全带一边迫不及待扭头跟云嘉说话,“有什么事能比陪孙小姐你重要的?是不是?你就是他的头等大事!” 他又去跟驾驶座的助理笑:“开吧,我坐这儿给你指路,我知道近道儿。” 如此一来,庄在只能坐到后座。 原本空旷的后座多了一个人,立马多了存在感。 那位堂哥拿她当孙小姐,生怕当了惹人烦的电灯泡,只借着导航屏的镜像不停观察后座,一心二用,又很碎嘴地跟庄在助理东扯西聊。 云嘉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她用手挡着嘴,凑到庄在耳边说话,在堂哥看来是情人间的交颈软语。 “你交女朋友啦?” 说完她才意识到这姿势有点过分亲密。 不等她调整,车子驶过山弯带来的惯性,直接将云嘉掼进庄在胸口,刚刚还觉得他瘦,可能是个子高比例好,显的,可这一撞,立马叫她感受到这衬衣之下的身体,匀称的肌肉有多滚烫实在,圈护她腰肢的修长手臂,硬得像根本掰不开的钢筋。 突发的晃动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零,她一下趴到他肩上,以及这一瞬间爆发开的男女间的力量悬殊,都叫云嘉心跳疯狂加速。 车子很快开进平直路段。 庄在松了力,想拉开一点距离,因为她太香了。 刚刚在车窗边凑近跟她说话,他就闻到了,一种他形容不上来的好闻香气,风还把她的发尾吹到他脸上,触手一样反复又无端地搔着,等他退开一些距离,就看着那缕细细的发丝,顺着风,抚过他,又落回她的鼻梁上。 她微僵着一动不动,庄在担心道:“磕到哪儿了?” 他轻扳她的身体,查看她是否无恙。 云嘉摇头说没事:“我刚才——” 会错意,他以为是要说刚才的问题,因车里有人,她刚有想挪回原位的动作,又被他手臂小心翼翼地圈回身边。 他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再度逼近,云嘉的眼睫复又密密眨着,不自在地小声问:“干嘛啊?” 他却以一种温淡的声音,很认真在她耳边解释:“我没有女朋友,孙小姐不是,但你先当一下这个孙小姐好吗?” 她不自察,肢体里的隐隐抗拒从听到第一句话开始就悄然松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动里,不适应地下意识唱起反调。 “我才不当你的假女朋友呢。” 含含糊糊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听到。 可话里的歧义却实实在在地在两人反应过来时,令彼此近近相望着,两种不一样的心情,在这一刻,陷入同一种隐秘的沉默里。 ------------ 8 正在加载 车后座动静不小,那堂哥便扭身看过来:“哎呦,你们这感情真好。” 云嘉别了一下头发,手撑着座椅,移回到原来位置。 堂哥合不拢嘴地笑起来:“上次啊,我爸看到孙小姐回来还说呢,虽然您那回说还不是男女朋友,但我爸一眼就瞧出来了!您啊,那就是害羞,毕竟啊,孙小姐您跟我们阿在站在一起那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配得不能再配哈哈哈!” 就他一个在车里干干笑着。 庄在没有一点回应态度,而云嘉却在一通啰嗦话里听出来不少信息。 ——庄在的大伯见过真正的孙小姐。 ——孙小姐不是庄在的女朋友,却很有可能是真的喜欢他。 这个孙小姐是何许人也? 她出国太久,对如今隆川的人和事全然陌生。 云嘉从包里翻出手机,没在电视台捉到女儿的黎女士发了新消息来,无非又是几句话音柔软的怨言,云嘉懒得细看,回复一句“知道了”就算了事。 她给徐舒怡发信息:[你知不知道庄在认识一个孙小姐,应该跟他往来密切,家里是做酒庄生意的?] 凝神一看,又觉得字里行间八卦欲太重,修修删删。 [你圈子里有什么人家里是做酒庄生意的吗?] 消息刚发过去,陡然有一瞬头晕目眩,云嘉不舒服地揉着太阳穴,却听旁边的人忽然出声。 “要是没什么急事,先不要看手机了,你喝点水,休息一会儿,还有一段路要开。” 云嘉转头,一瓶已经拧开瓶盖的水递过来。 她中午没吃什么东西,在道观她找过水喝,好心的后厨大叔用一个有豁口的宽碗给她倒了半碗凉白开,她谢过人家了,接过来,可那碗到嘴边实在下不去口。 这会儿真渴了,从庄在手上接过,冰过的普通矿泉水也尝出一股意外的沁凉甜味。 等喝够了,解了渴,她两手握着瓶身,用大拇指揩去瓶口处的一点口红印。 庄在朝她伸手:“给我吧。” 她递过去,看着他给瓶盖拧上。 那只手,指甲修得干净圆整,不多留出一分,手指修长,骨节有力。 云嘉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读高中时,他一直骑一辆黎阳不要的黑色山地车往返学校,有一次,好像已经是冬天,在舅舅家碰见他从外面回来,他穿着不合时节温度的单薄校服,手指骨节都被冻成僵硬的粉红色。 她好像问过他冷不冷,叫舅妈给他买一双手套。 后来有人给他买手套吗? 她不记得了,好像从没见过他戴手套。 见云嘉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水,庄在又将瓶子朝她递了递:“你还需要吗?” 云嘉回了神,摇摇头。 瞥一眼前座的堂哥,她歪着身子靠近过去,小声跟庄在说话:“你大伯见过孙小姐,我怎么假装?” “你们身形差不多,他眼睛也不太好。” 意思是并不具备分辨真假孙小姐的能力。 云嘉不再说话,闭眼眯了一小会儿。 再睁眼,车子已经停下,副驾的门打开,堂哥已经下去,正跟人高声说话。 “……快去拿!挑一个好看的来!” 云嘉有点发懵,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庄在到她这边给她开车门,看她这幅样子,轻声问:“不舒服吗?要不你别下来了,我让石骏送你去酒店休息?” “我有点渴。” 他手上正拿着她不久前喝过的那瓶水,他细心地将包装皮折进去点,以此区分这是云嘉的水。 她窝在车座里小口喝着水,一双小憩初醒的清瞳,懒懒转着,朝外打量颇有规模的葡萄园。 太阳全出来了,正是光合作用的时候,大棚薄膜掀起来,灰土绿植,田垄一条条清晰地朝缓坡上延伸。 “这是你大伯家的葡萄园?” “嗯,也有一点别人的股份。” “那你爸爸以前怎么不去种葡萄?” 云嘉不过随口一问,一旁的堂哥却忽变了脸色,从戴草帽的园工那里接来一把折叠阳伞,献宝一样递给庄在,也将云嘉的问题岔开:“伞来了,保证晒不到孙小姐!嘿嘿!” 庄在将伞撑开。 地上是粗石子铺的路,车里一只法式方跟鞋斜斜伸出,还没落地,看着那节纤细脚踝,他猛的想起她这只脚受过两次伤,尤其是第二次在国外伤得很重,医生叮嘱以后不能再出意外。 “小心——” 他不经思考地去扶她的手,好像她下一秒就要摔倒。 云嘉微微惊于他的动作,被他攥住手,只觉得他的手掌宽大,滚烫,她的手心还有一层矿泉水瓶身融化的冰水汽,一热一凉,此刻湿湿黏黏地握在一起。 “……嗯,好。” 她已经稳稳站着了,心却有点慌。 察觉冒失,庄在很快收回手,在她身边执着伞,一边走一边平静地说:“里面的路也不好,你慢一点走。” 而远离她的另一侧,他那只刚刚握过她的手,不自然地垂落,五指攥紧,又更用力地根根撑开,好似触了电,在疏解。 堂哥殷勤地要为云嘉提包,叫人端来一盘洗干净的葡萄给她尝:“孙小姐,您尝尝,这是我们今年的主打品种,糖分十足,您尝尝看怎么样?” 前面有戴草帽的园工带路,介绍着园区的规模分布,以及今年种植的品种。 云嘉撕开葡萄皮,一边吃一边看撑伞的庄在。 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自己这个“孙小姐”是来干嘛的。 堂哥夸完这边土质好、空气佳,张罗起来:“阿在,你也尝尝我们的葡萄,这都是我跟你大伯辛辛苦苦种出来。” 云嘉忍不住在内心翻白眼,穿皮鞋梳油头种葡萄吗?还不是那些园工在辛苦。 庄在刚说“不用,我不喜欢吃葡萄”,云嘉已经捻了一颗葡萄递给他。 闻声,云嘉正要收回来,不为难他吃不想吃的东西,手指尖忽的一空。 他已经拿去尝了。 堂哥马上笑问:“怎么样?品质好吧?” “还行。” 云嘉却说:“我觉得不行,太甜了。” 庄在便原地改了评价:“不太行。” 堂哥顿时抓耳挠腮。 “还有别的不这么甜的品种,孙小姐,我们往前走,这个园区品种很多的!” 园中路左拐右拐,每次变换方向,庄在都无声又及时地将伞面偏移,尽量不让云嘉晒到太阳。 云嘉对葡萄一窍不通,只随口问着:“这么多不同品种的葡萄怎么酿酒?没品牌的吗?乱酿?” 堂哥讪讪笑道:“这个……我们怎么可能有品牌,还没有规范种植呢,这个不是想让您来看看,我们这儿适不适合给您父亲工厂那边提供原料吗?” 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 云嘉这才知道此行为何。 云嘉歪头笑,看向庄在,后者被她的笑容和视线弄得不自然。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云嘉继续笑,那笑容是庄在所熟悉的,透着一股聪明坏劲的笑。 她拖着声音说:“我感觉……不太适合!对不对?” 他被她的笑感染,轻弯唇角,“嗯”了一声。 偏西的阳光里已经有了傍晚的浓稠橘调,他们站在阳伞撑出的一小片柔和阴影里,四面八方都是袒露在日头底下的藤蔓植物,牵牵连连,如浪般横横纵纵,仿佛一片海洋。 堂哥在旁发急,忙叫人采了一些新品种送来,讨好地奉给云嘉:“怎么会不合适呢,来孙小姐,你再尝尝这个。” 云嘉:“也太甜了。” 堂哥:“那这个呢?” 云嘉:“太酸了。” 堂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云嘉:“这个不甜不酸……但没什么特点,我也不喜欢。” 堂哥:“……” “孙小姐,这葡萄就是这个味儿啊,不是酸的就是甜的,要么酸酸甜甜的,您说吧,您喜欢什么葡萄?” 云嘉眨眨眼,带着点故作的天真烂漫说:“我不喜欢葡萄啊,什么葡萄都不喜欢,我喜欢龙眼,要不你们种龙眼吧。” 堂哥深吸一口气,一副快被折磨死的样子,压着气也要接话说:“可是……我们这儿不适合种龙眼啊孙小姐,种不出来什么好龙眼的,我们这儿适合种葡萄,种出来的葡萄好。” “是吗?”庄在忽然问,“你说的好土质里头有多少人工的东西你自己清楚。” “不天然吗?”云嘉赶紧把手上的葡萄皮扔了,还好吃的不多。 堂哥含糊其辞道:“这个嘛也不是不天然,这不都是地里长的吗?就是……跟高品质肯定是没法——” “可别人要的就是高品质的东西。”庄在直接打断他,“不行就是不行,孙总的酒庄有固定的优质原料供应,别人为什么要浪费人力物力半路收你这些次品。” 提及公事,他登时利落干脆得像个冷血精英,刀进刀出,不给对方留一点回还余地。 堂哥恼了。 “庄在!我们是亲戚,我们是堂兄弟啊!” 庄在回一句:“你爸和我爸还是亲兄弟。” 堂哥瞬间气势削减,想了会儿,硬挤出好脸色说:“是啊,都是有血缘在的……你看这时间不早了,也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你大伯呢在城里订了饭店,你说你也是,那些长辈今天都是从老家特意赶来,想给你爸尽点心意的,你不让去,那都是长辈,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大伯现在把那些人安顿在饭店,大家都等着你晚上一块吃饭呢,你总要去露个面吧。” “我跟他们不熟。” “瞎说了,那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 庄在目光锐利地扫过去,语气却平平:“我是在哪儿长大的,你很清楚。” “那时候是我们顾及不到!”堂哥急道,“我们也都是小老百姓,可这以前的亲戚邻里以后总要来往吧,之前修祠堂你还捐了钱,大家都记着你呢,都夸你现在有出息了。” “那是我替我爸捐的,跟我没关系。” “那孙小姐呢!”堂哥拉上云嘉说,“孙小姐大老远过来肯定饿了,我们总不能一顿饭都不招待,那怎么像话。” 云嘉小时候住清港,就从她爷爷身上悟出一个道理,那些张口闭口就喜欢说别人不像话的人,其实自己就是很不像话的人。 此时她正要义正严词说自己根本不饿! “咕——” 肚子发出声音。 云嘉死死抿住嘴。 她……她今天实在太久没吃东西了,刚刚那几颗葡萄也不够填胃的。 ------------ 9 正在加载 再回到车上,这次那个讨厌堂哥不跟他们坐一个车了,只过来告诉庄在的助理石骏要开去哪个饭店,不用导航,让他跟着前面的车就行。 云嘉上车后,挪去里面,余出一个位置给拊着车门的庄在。 庄在看着那个空位,目光定住,一时没动静。 云嘉催道,进来啊。 他上了车,门一关,石骏启动车子。 云嘉跟庄在说:“我今中午在灼缘观,那个素斋我真的吃不下去,冬瓜都炒得发苦,我就没吃一点,所以——嗯,就刚刚那样了。” “没事。” 云嘉问:“中午那顿素斋观里没收费,是你爸爸做道场,你请的对吧。” “嗯,你不是没吃吗,刚好晚上请你吃顿好一点的,就是那些人,可能——就像庄伟那样。我怕你烦。” 云嘉笑了,嘴角弯弯的:“还好吧,你这堂哥还挺真实的,有些人不就是这样吗,人都爱财嘛,图点利,攀点关系,很正常,没什么可烦的。” 庄在静静听着、看着,在傍晚时分光线变幻的车厢,忽的淡淡一笑。 他想起这份熟悉感的来源。 云松霖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些普通人的泥潭深渊,是他们眼里的一种平常现象,人生百态,苦辣酸甜,大佬们不缺千帆过尽的姿态,站在云巅从容感慨,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人,这很真实。 虽然她的舅舅舅妈经常忧心地说起她没兴趣涉足家族产业,作为独女,却一点也没有继承云松霖的事业心。但实际上,她跟她父亲还是很像的。 一些眼光,一些人生态度。 庄在的大伯如他所料,根本没有认出来她是假的孙小姐,见面只一个劲儿夸云嘉漂亮,对她的到来感到意外,又说些蓬荜生辉之类的老套吹捧。 一进饭店的大包厢,果然里头不少人。 男人们在里头抽烟,空气很不好闻,云嘉轻皱着鼻子走进去。 他大伯不愧是他那个堂哥的亲爸,父子两个说场面话都拿手,父亲更是老辣,才半只脚迈进包厢,就开始煽情:“快看看!快看看!我们老庄家最有出息的人来了!这位呢,是孙小姐,孙小姐父亲做酒庄生意的,人家家里生意做得很大,之前西曼开品酒大会,来了一帮外国人,就是阿在跟孙小姐的父亲孙总一块弄的,大生意哈哈哈。” 七八个中年男人,打扮体面,好几个身上都有明显的小商人精明气,估计都是在他们老家说得上话的,哗一下站起来说着欢迎欢迎,笑容满面伸手过来,像是要社交寒暄。 云嘉正愁这手要不要握。 这么正式吗?知道的是老家人在这儿聚餐,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什么隆重宴会,还要握手? 庄在把那人的手挡开了。来都来了,他说话还是很周到的,不冷不热的疏离态度拿捏到位:“您坐吧,不都是熟人吗,用不着这些。” 说完带着云嘉入座。 他手随意一伸,示意其他人:“都坐吧,站着干什么。” 服务员过来替他们倒上热茶,询问要不要现在上菜,庄在喝着茶,叫她把菜单拿来,重新点。 庄伟立马说:“是是是,重新点!点孙小姐爱吃的!我们也不知道孙小姐的口味,之前那些都不要了,重新点!” 云嘉也不客气,接到菜单就翻起来,一样样报菜名。 庄在喊来另一个服务生,叫他去开窗,说里头空气不好。 这话没点在场任何人,可那些手上有烟的,闻声都自觉灭了烟头,手掌挥挥眼前的空气,笑着附和说,是有点呛,他们待久了闻不出来,让服务员赶紧通风。 又跟云嘉道歉,说都是粗人,不懂礼数,别介意啊。 云嘉颧骨上抬,给了两秒假笑。 冷盘上得很快,云嘉用餐间隙打开手机看到徐舒怡的微信回复。 [有啊,我对象他妈妈家那边就是做酒庄的。] [他们家是这几年从宜海搬过来的,你应该没听过。] [不过之前我对象他舅舅不是跟庄在合办了一个品酒大会嘛,就在西曼度假酒店啊,那不是云众的产业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云嘉:[你对象舅舅姓什么?] 徐舒怡:[姓孙啊。] 云嘉:[啧,世界真小。] 徐舒怡:[怎么了?你要找孙家办事吗?那你找庄在吧,托我不行,我跟他舅舅家的女儿见面就掐。] 原来“孙小姐”是徐舒怡对象的表妹。 云嘉:[不是找他们家办事,就是了解一下,你跟这个孙小姐怎么了?] 热菜开始上了,桌上那些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云嘉不管那些人,只低头兴致勃勃戳着手机打字,跟好姐妹八卦。 忽然余光里,一只飘着香气的白汤盅被放到她视线里。 “你饿狠了,要先喝点东西,不然待会儿吃那些油腥胃容易不舒服。” “好,谢谢。” 徐舒怡久不回复,云嘉就把手机放到一边,打算先喝几口汤。 “别这么客气。”庄在倾身过来,拇指与食指捏着边沿,把汤盅移到她面前,提醒她盅身还有点烫,要小心一点。 偏这时,云嘉手机还亮着,徐舒怡把一大串话发到庄在眼皮子低下。 [命数相克吧,我可惹不起这个做作小公主,假死了,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喜欢庄在唉,天天做梦呢,但是庄在好像不喜欢她。] [哈哈哈哈哈我笑死她!] 嘴里一口浓汤云嘉没尝出滋味,手里的小瓷勺倒是快捏碎了,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为时已晚地盖到自己的手机屏上,徒劳无功地挡住文字。 庄在声音依旧平淡:“抱歉,我不小心看到的。” 云嘉咬紧后槽牙,干笑一下:“没事……” “还有——” 云嘉将手机攥在手心,疑惑地望向他:“还有什么?” “不是好像。” “嗯?”云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好像,我不喜欢她,我也明确告诉她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哦……” 聊八卦直接聊到正主面前,也是少有,云嘉虚虚笑着点头,“好的,我就是跟徐舒怡八卦一下,我们两个,你知道的,我们俩以前就是喜欢聊这些,就是随便八卦,不是针对你的意思,她也没说你坏话。” “我知道,她人挺好的,她现在的男朋友人也不错。” 很好,一次性派出两张好人卡。 云嘉只好加入这突如其来唠家常的语境中:“嗯,是,他们都挺好的,他表妹跟徐舒怡关系不太好。” “好像是有点矛盾。” 云嘉好奇问:“他表妹在你面前说过徐舒怡坏话吗?” 他神情忽然犹豫了一下。 云嘉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对他的了解,瞬间猜到答案。 他也诚实。 “算说过吧。” 因为得知徐舒怡跟自己高中同校同班又住同一个小区,孙小姐列举了徐舒怡的诸多恶行,比如做作,比如人很假……然后问他跟徐舒怡认识这么多年,关系怎么样,他回答一般,对方脸上立马绽放出称心如意的笑容。 说着话,他们都自然地侧着身体面对彼此,距离拉近,聊天氛围有种不容第三人介入的融洽感觉。 可偏偏这桌子上的人,个个都攒了一肚子话要讲,也不容他们在这边一直喝汤闲聊。 “庄在啊,你现在事业做得好,你之后是不是要到清港那边发展啊?” 像是料到庄在不会陪着他们有问有答,庄伟抢着当庄在发言人。 “那肯定!云众集团的总部在清港,阿在有能力,肯定是越发展越好,云众的老总不知道多赏识他,听说都巴着要把自己女儿介绍给阿在呢!” 云嘉和庄在几乎同时在这夸张的语句里拧住眉头。 “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云嘉这么突兀一问,庄伟才意识到自己大话顺嘴吹惯了,一下忘了还有钟情庄在的孙小姐在场。 庄在的大伯忙来打圆场,文绉绉道:“无稽之谈!绝对无稽之谈!孙小姐别的我不敢说,我这个侄子我了解,性情随他爸,痴情!专情!绝不是我说假!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谅那个云众老总的女儿貌若天仙,上赶着要跟庄在在一起,他对你,那也是绝无二心!” 两人的面色并没有因为这个圆场有所好转。 庄在深吸一口气,平静再平静。 “吃饭吧。” 云嘉心情复杂又有点想笑,一本正经地眨眨眼道:“上赶着要跟他在一起,他也不要吗?云众老总的女儿含金量可是很高的,云家是清港的老豪门,富了好几代的。” 庄在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 只听刚刚发挥失误的庄伟,此刻将问题果断接下,情绪饱满地说:“他不会要!他真的不会要!孙小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们老庄家虽然只有阿在一个人读书好,但是呢这个品质是从根儿上出来的!” 这话引得在场除庄在之外姓庄的人,频频点头,深深认可。 这顿饭吃得真有意思。 云嘉也入了戏一样,真就当起孙小姐,扭头冲庄在甜蜜一笑:“他这么好,那我就放心了。” 庄在一时哭笑不得。 突发的小插曲解决了,桌上话题又绕到原位。 “庄在现在有出息了,我们都高兴,但是啊,人不能忘本,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这人怎么能忘本呢。” 见庄在不应话,大伯直接喊他:“庄在啊,你以后要去清港发展,我听说,清港人是很重孝道的。” 云嘉知道这在点他,晾了筷子,接过话说:“也不全是,也有大逆不道的,就你们刚刚说的云众老总的女儿,她好像就……把她爷爷气死了,所以她才来内地读书的,庄在住在她舅舅家,应该听说过这个事吧。” 在场人听得一愣。 正演小情侣呢,庄在却不接她的话茬。 “不是她的错,那位老先生身体本来就不好,对待孙女也并不和善。” 云嘉不过兴起一提,是想给他解围,没想到他却这样认真替她解释,好像不容旁人对她有一丝误解谣传。 哪怕当年事发,爸爸也只是搂着吓坏了的她拍一拍说,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庄在瞧见她思绪迁远,忽有点低落下去的模样,提前制止了场面上的所有话,对他们说:“既然要一起吃顿饭,那就好好吃吧,有事以后再说。” 散场出来,起了夜风。 饭店门口人来人往,闹哄哄的。 因不想那些人再多说话,庄在后面喝了不少酒,从包厢出来的时候,云嘉看见他耳朵脖颈都很红。 那红,让她站在风口又想起他冬天冻红的手指。 大伯还在跟提前结账的石骏推推搡搡,说这顿饭怎么也不能让庄在掏钱,这里都是他的长辈呢。 庄在喊她过去上车,问她要不要去西曼住一晚。 云嘉说好。 夜车开回隆川太晚了。 这一天的“孙小姐”当得有点疲意。 这时,庄伟提着两个包装过的酒盒要往庄在后备箱塞。庄在厌烦地蹙起眉说不用了。 庄伟执意塞进去,嘴上说着:“收着,家里自酿的,客气什么。” 庄在看起来很不舒服,云嘉看见他难受得抿住唇,像说不出话,那种眉心微蹙的脆弱神态,仿佛尖小的鸟喙,往人心口轻轻扎了一下。 云嘉没喝酒,脑子很清醒,大步走去车尾,从庄伟手里扯过盒绳,她干脆地往里一翻,扫一眼月牙酒标,笑了:“谁家能自酿出罗曼尼康帝啊?那还种什么葡萄,种人民币好啦。” 庄伟被云嘉突如其来的直硬话语说得当场呆住。 毕竟这大半天,孙小姐虽然始终难伺候,但都还保持教养,不曾甩过脸色。 云嘉让他把东西拿走,一出声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怒,火气直往外冒。 “从下午到晚上,你还不懂吗?他帮不了你要办的事,他又不是神,他有出息那是他自己吃苦得来的,凭什么现在让你们这些人巴着吸血啊!咱们最好还是有点边界感,保持良好关系,以后还有小忙可照应的机会,少给我狮子大开口!” 庄伟更愣了。 云嘉脸色更坏,赶人道:“走啊!留在这等喝车尾气吗!” 看着庄伟灰溜溜走了,云嘉呼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 一回头,只见庄在没进车里,他静静地靠在车门边,饭店前夜色昏杂,他就这样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看了好一会儿,他嘴唇才动了。 声音带着一种沉进水底的低哑。 “好像只要你在,你就不会不管我。” 云嘉心口蓦然一悸,心脏仿佛被某种陌生的情绪一把攫紧。 是吗?她管过他吗? 他是不是喝多了,怎么会说这种话? 云嘉久久愣着,眼前是近而不真实的庄在,她听到旁边有人在喊她孙小姐。 好像一切都不真实。 ------------ 10 Loading [Loading……] 高一开学后,云嘉回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庄在和她即使同校,两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交集,因不同班也不同楼层,少有碰面的机会。 庄在也没有在黎家再看见过她。他知道她跟她妈妈一起来过,因为有一次早上听陈文青跟田姨说过,把她们昨天带来的燕窝存好,之后要用来送人。 但他没有机会再见到云嘉。 因为身份尴尬,好像也没有特意介绍的必要,索性不如减少麻烦。黎家每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家里吃饭,田姨都会在庄在上学前叮嘱他一句,家里要来人,晚上自己在外面吃吧,不要太早回来。 他什么都不问,点头说好。 田姨要给他钱,是陈文青交代的,他也说不用了,只说“吃饭的钱我有”便把书包挂上肩头,骑上门口那辆黎阳不要的黑色山地车,如往常一样碾开冰凉的晨雾,平静地去学校。 那一次,不知道是田姨忘记通知他,还是云嘉和她妈妈是临时登门。 那天的日历显示立冬。前两天隆川大范围降温降雨,天气还没完全晴转,夜间的室外又湿又冷。 他校服上沾了一身寒气,推门进来,里头灯光温暖,恒温似春天,餐厅位置飘来食物诱人的香气。 而云嘉就坐在热气缭绕的场景里,夹掉一只螃蟹。 她没管掉回盘子里的螃蟹,握筷子的手快乐地挥一挥:“唉!你回来了啊,哈喽~舅舅说你周末会去外面学习,可能会很晚回来,你吃了吗?” 陈文青也笑着说:“是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了吗?” 黎辉已经叫田姨去添碗筷。 他不是不懂事的人,摆得清自己的位置,尤其到黎家后,也很明白什么叫笑着客气客气。 他跟云嘉的妈妈黎嫣问了好,说自己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就不打扰他们用餐了。 黎嫣点了头,留心地打量了庄在几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的哥哥因公事收养的男孩子,之前只是听说过,因为黎辉花小钱办大事,围绕这个所谓寒门贵子的媒体通稿发出去,给云众集团今年的慈善名声添了不少彩,云松霖非常满意。 可偏偏,她对这种底层出身的人没好感。 尤其是这种脸蛋不俗,脑子聪明,面子里子都相当不错的底层人,这样的人好像就缺这一点出身,也是最容易为了一点向上爬的机会就不择手段的人。 她很了解。 “你住在这里,不比自己家里,做事不仅要自己心里有数,还要事事先跟长辈打招呼,这是基本的教养,别让他们为你操心。” 他久久而静默的愕然,像是不知道这样年轻漂亮的贵妇人,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自己说这种语意带刺的话。 云嘉也完全意想不到,朝黎嫣斜去不解的目光:“你怎么这么爱管人啊?” 黎嫣宠溺地瞪一瞪她:“我管得到你?” 云嘉面色没有好转:“管不到我,你就要管别人吗?人家又不是你的小孩儿,你干嘛这样?” 舅舅忙打起圆场:“嘉嘉,你妈妈也是好心啊。庄在,你还不谢谢黎阿姨,阿姨是关心你叮嘱你呢。” “行了吧!” 云嘉一声打断,生怕庄在真道谢了,一脸荒谬无语,“谁要是对我莫名其妙说教,还说是关心我叮嘱我,我可真是谢谢他!”她推开椅子起身,撒气一样低声,“不吃了,真饱。” 黎嫣不悦地喊住人:“嘉嘉!” 云嘉扭过头:“干嘛?不吃了饱了也不允许?干脆我再长一个胃出来,听云夫人你安排?” 陈文青和黎辉像是见惯了母女俩不愉快的场景,处理起来也娴熟,对视一眼,一个叫庄在带云嘉上楼玩,一个去吩咐田姨做点甜品,待会儿云嘉要是饿了就下来吃。 陈文青又软声劝起黎嫣,小孩子啦。 庄在和云嘉一起上楼,半道上,听到黎嫣的怨声传来。 “就是给她爸惯坏了!” 庄在看着云嘉紧抿住嘴,倔强又赌气的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什么哄人的经验,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他只想让她不要这么不高兴。 “或许……你妈妈是真的关心我。” 云嘉快步往他身前的楼梯上一站,两人瞬间面对着面,借着楼梯的高度,云嘉与他齐平视线,她将手往他额头上一放。 “你没发烧。” 搭着书包的这一侧手臂,一下绷紧了力,他被室外冷空气冻红的指关节,因攥拢书包带子,立时透出另一种方寸大乱的白。 确认他不是脑子发热说这种话,她很快收回手,继续朝楼上走。 “你分不清别人的恶意吗?关心才不是说这种既没用又让人不高兴的话,这种关心爱谁要谁要!”她嘀咕着,刷的一下转头,目露威胁地看着庄在,“你不许要!” 庄在慢一拍地在她视线的注视下,点了头,说:“好。” 她便翘着嘴角,孺子可教地高兴起来。 黎家她比庄在熟,庄在的房间她也不是第一次进,除了桌子多出两沓书本教材,他的房间仍是那种东西很少的干净整洁。 云嘉话题转得很快,庄在更是猝不及防。 “我们好久没见了吧,我之前两次来,你都不在家,好像在学校也没有见过你,你在忙什么啊?” 舒服的靠背椅子让给云嘉坐,他把放书的方凳清理出来,坐在上面将几本书归类,云嘉问他在忙什么,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读书。” 云嘉噗嗤一声笑了,唇红齿白,嘴角显出一对小小的笑弧,比酒窝看起来更有感染力。 房间开了大灯,桌子拉绳式的复古台灯被她一下下拽着玩,多出的一层光源,在他们近处闪闪灭灭。 啪——灯暗了。 她凑近他,低压声音:“那你猜猜我在忙什么?” 本来是要调侃他刚刚的回答,大家都是学生,谁不需要读书啊,问的当然是学习之余在忙什么了。 预想中,他茫然摇头说不知道,她便神秘兮兮说,我也……读书。 却不想,他神情浅淡地说出她的近况:“元旦的表演排练……吗?” 云嘉惊讶不已,手里又拽一下拉绳。 啪——灯亮了。 “你怎么知道啊?” 停了几秒,他粗密的睫毛在灯下无所遁形地以一种不自然的频率颤动着,似受惊的黑色蝴蝶,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将这周发下的测试卷子和其他卷子边角对齐的整理到一起。 “我听徐舒怡说的。” 云嘉又是一重恍然:“哦!差点忘了你和徐舒怡一个班。” “那你怎么不跟徐舒怡一起来艺体楼这边玩啊?周五下午不是没课吗?” “我没什么才艺。” 云嘉跟他解释:“兴趣小组嘛,不会也可以学,虽然学不精,但——就比如钢琴组,练个一闪一闪亮晶晶总是可以的吧,而且楼上不就有我的琴,可以给你用啊!” 庄在知道楼上那台琴是她的。田姨定期用软布擦一擦,可惜这近百万的钢琴搁着落灰,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台入门级的斯坦威,她自己的家里还有更天价的定制款。 而她并不怎么喜欢弹钢琴。 就像她此刻跟他说话的语气一样:“放着也没用,你可以弹着玩玩嘛。” 他原来读书的学校没有这么多课外的兴趣活动,一整个学校,碰过钢琴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之前不了解,也没有了解的欲望,所以意向表发下来又交上去,他的那张上没写任何自荐文字,只勾了“无兴趣”的小方框。 “我没有报名,现在应该进不了。” “元旦前可能还会有人退组换组,你可以留心一下。”说着云嘉将脸侧趴在桌子上,人懒懒的,忽的伸手,指他发红的手指关节,“你这个,是骑车冻的吗?天这么冷怎么戴不手套?” “习惯了。”他紧了紧手指。 云嘉唇一弯:“冻傻了吧你,干嘛要习惯冷啊。” 他已经把手边能收的东西全都收拾了一遍,连几沓试卷都按学科和日期排好了顺序,原本就整齐的书桌,更加一丝不乱了。 正觉得没事可忙就会陷入手足无措时,发生了一件更让他手足无措的事。 他的肚子发出一声干瘪的闷响。 云嘉的脑袋一下从桌面上弹起来,眉心一拧:“你不是在外面吃了吗?”下一秒又理解似的,站起来说,“等着,甜品应该已经做好了,我去拿。” 他感到不好意思。 “不用了。” 书包里有半袋吃剩的吐司面包,早上出门时田姨塞给他的,太多了,没吃完,如果此刻云嘉不在,他应该已经拿出来开始吃了。 “就当你帮帮我嘛,我真的饱了,待会儿我不吃我妈会觉得我还在跟她赌气。” “……好。” 云嘉小鸟一样雀跃起身,“今天跟我妈一起去上烘焙课了,我做了马卡龙唉,你要尝尝吗?” 她站起来了,庄在就得仰头看她。 这次他答应得干脆:“好。” “不过——做的有点丑。”云嘉担心道。 “没事。” “好!我去拿!” 她翩翩然跑出房间,拖鞋啪啦啪啦,叠纱裙尾飞扬。 庄在盯着门口,有些晕眩,一时分不清是饿的,还是来自另一些不可说的、散发着甜香气的原因。 田姨做的是南杏仁雪梨汤,清甜沁香,润肺除燥,很适合深秋时节。 而云嘉自己做的马卡龙的确没有卖相。 她拿起一个递给庄在,说:“第一次做,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我好像没有烘焙天赋。” 云嘉只是希望自己这一下午磕碜的劳动成果有人可以验收一下,可看到庄在一口塞掉一整个,还要再拿,试图要吃完时,立马制止他。 “不要吃了!尝一下就行了,不觉得难吃吗,你吃这个。”她还带上来一个小盒子,往他跟前推,里头码放着一排小熊形状的曲奇饼,可爱精致,散发着烘烤过的焦糖香气,“这是老师做的,这个很好吃。” 他吃东西的时候,她翻起了他桌子上的一沓数学试卷,没有一张是低于一百四十分的。 彼此之间安安静静。 只有“哗”一下的翻页声,或者瓷勺碰到汤盅的轻响。 一时像回到暑假那会儿,很多时刻,他们也是这样近近地待在一处,各做各事。 突然,她不翻页了,扭着身体,狐疑地将他的房间打量一遍。 庄在放下勺子,看向她:“怎么了?” 她也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发问的样子很认真:“你想搬出去住吗?” 庄在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他的沉默,在云嘉看来,是一种默认。 她手肘支在桌沿,托着一边的下颌,侧侧看着他,用一种娇俏又任性的霸道语气说:“不可以哦。” 他感到内心像一片干涸的沙地,受月球牵引的潮汐瞬间扑覆,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水泽冲荡得一塌糊涂。 “不,不可以什么?” 云嘉将刚刚从试卷里无意翻出的一张便签举起,她就说他的房间为什么整洁得异常,好像随时带上几样自己的东西就能干干净净地离开,原来他真的在找房子。 这张便签上用利落的黑色字迹写了几处租房地址,房子的类型,租金,以及房主的联系方式。 应该是他收集来的。 “你不可以搬走。你已经住进舅舅家了,已经接受了你不喜欢的采访,照了你不喜欢照的相,被黎阳处处为难,适应了这么长时间你不喜欢的生活,你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得得到点什么才行。” 庄在静然看着她迎着台灯光源的精致面庞,他黑色的眼瞳,有种惊人的忍耐力蛰伏其中,不动神色,甚至伪以平淡。 一开口,发出类似神座下谛听的声音。 “我会得到什么?” 云嘉夹着便签的手一挥,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想要的,对你有用的东西。” 一股卑劣滋味席卷心头。 大概死后向神忏悔,他才敢承认,这一刻,他心里居然有答案。 他想要的东西…… 云嘉望着一语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男生,犹豫一番后,还是开口说:“你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气。只要你以后站得够高,是不会缺人尊重的,无论对方真心或假意。而那些为了一点自尊就能放下所有的人,就像在人群中用努力踮脚来证明高人一等的人,除了累,其实什么也没有。” “而你现在可能不会理解,富人的世界其实是联通的,赚钱对于有钱人来说就像拿氧气机吸氧一样,是最简单的事,像黎阳那样的脓包,舅舅打个电话就能把他的名字添进很好的实习项目里,而有些人想找舅舅帮忙,礼都送不进来,人想进入一个新圈层,拿到入场券是很难的,而你已经拿到了,留在舅舅家,你以后的人生会轻松很多,甚至得到一些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当然,如果你觉得,那些东西你根本不稀罕,也是可以的。” 还有一句话云嘉没有再说。 ——但是我会有点为你可惜。 庄在沉默很久,像在缓慢消化这些陌生的话语,再启唇时,明明他们还是保持原来的座位,灯光依旧,书本严整,什么都待在原处,他却有一种无形之中人生翻天覆地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话?” 云嘉想一想也觉得奇怪,明明她是最讨厌说教管束的人,刚才居然对着他说出那么一长串话,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倾吐。 她忽然笑了,问他:“你记不记得你第一天来舅舅家?” 怎么会忘。 他的人生未卜,格格不入坐在黎家奢华的客厅,她忽而湿漉漉地拉开后院的门,像大雨骤晴,陡然出现的一道彩虹。 “嗯。” “你就像一堆灰色颜料,在一个过分明亮的场景里,放在哪儿都不合适,偏偏存在感又很强。” 他心内微沉,哦,原来这是她对他的印象。 “可是——” 她看着他,蹙起淡淡的笑眼:“我感觉你应该是那种发光发热的人,如果你以后籍籍无名,了无成就,我会觉得很可惜。” 忽然他也忍不住翘起一点唇角。 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多无知无畏,敢不计得失地直面一切,甚至胸臆乍起,就有单刀赴一场死局的决心。 他觉得自己大概不是什么她说的灰色颜料,很可能是一支经年受潮的蜡烛,在她说他应该发光发热的那一刻,早已熄灭过一万次,却在一万零一次,颤颤地亮起一点黯淡的火光。 ------------ 11 Loading [Loading……] 那天晚上在黎家,庄在从云嘉手里拿回那张写满租房信息的便签,只说自己不会搬出去,却没有解释这张小纸条的由来。 在她面前,他有种言多必失的拘谨。 这拘谨,总让他在欲言又止后,陷入巨大的沉默。 明明有想和她说话的欲望,却每次都在稍加斟酌后选择闭口不言,他怀疑自己无趣,怀疑自己讲的东西也毫无意义。 在她明亮的人生里,他是一笔无论添在哪里都可能败兴多余的灰色颜料,如果这笔颜料自觉,就会知道安安静静地干在调色板一角,才是自知之明。 就像云嘉进房间就说“……好像在学校也没见到过你”,他并不接多余的话去展开话题。 ——他见过她的。 高一开学后,庄在其实在学校看见过云嘉好几次。 有两次,他印象很深刻。 一次,她跟暑假常电话联系的青梅竹马在一起。 庄在跟司杭都属于异地录取的学生,一个来自闭塞的曲州小镇,一个来自富硕的港口城市,却同样都没有本市今年的中考成绩。 第一次年级统测,他们都被归在最后一个考场。 考试开始前,云嘉来考场窗边看司杭,调侃他来新学校还适应吧,窗户里,伸出一只男生戴着黑色机械表的手,拿着书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 “倒一考场,人生第一次,为了你,我脸丢大了。” 云嘉拽着他的领子,将男生半个身子都从里面揪出来。 “我看看,脸呢?完蛋——好像真丢了。” 同样是男生,站在不远处的庄在更能明白被人揪低衣领却毫不反抗的意思,不止是亲近,要非常喜欢这个女生,男生才会露出这种被欺负也很开心的样子。 “还不是为了你,你要记着我的好啊。” “不记哦。”云嘉俏皮地歪歪头,然后踮脚往窗子里面看去。 司杭也回身往教室里看看,问她找什么。 她说话的表情像放电影一样生动:“你不要小瞧倒一考场好不好,很卧虎藏龙的!我跟你说过庄在吧,我舅舅家的那个男生,他也在倒一考场,他自学能力超级强,很聪明的。” 庄在从走廊过来的脚步,微微顿了一瞬,好像忽然不知道要怎么站到这样夸他的云嘉面前。 “小地方的第一名,放到好学校不一定够看。那些读死书的人,脑子很迂你不觉得吗?”司杭跟她闲聊着,“而且之前暑假你不是说,跟那个庄在待一块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吗?” 她是这样跟她的朋友说的吗? 好像……自己的确很无趣。 庄在神情悄无声息地黯了两分,他意识到此时走过去可能会给彼此徒添尴尬,步子一犹豫,慢下来,便被身后莽撞路过的男生狠狠撞到肩膀,对方说着“抱歉啊,不好意思”,脚步不停地跑远。 停下来的,是云嘉和司杭一齐望来的视线。 云嘉抿抿嘴,从司杭手里夺过书,卷一卷,打在他胳膊上,低声道:“都怪你!” 没事干嘛要背后嚼人舌根啊。 已经这样碰见了,云嘉也不纠结,大大方方跟庄在打招呼,为两个男生做起介绍。 紧接着响起来的预备铃声,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交谈时间。 而他和司杭只是淡淡看向对方。 两个同样正值青春期抽条的男生,高高瘦瘦,同样蓬勃的少年气,人生的底色却截然不同,一个是春光眷顾的新柳,一个是薄雪压枝的幼松。 连名字都省去,彼此只吝啬地道一句“你好”,无需互通姓名,因云嘉的存在,他们都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 急促的铃声突兀地贯穿校园,四处逗留的学生们立马停了打闹嬉笑,该回哪儿回哪儿。 云嘉往自己的考场教室跑去,跟窗边一里一外的两个男生笑着挥手说:“考试加油~拜拜。” 另一次看见云嘉,是他所在的班级抽人去打扫图书馆。 他跟徐舒怡都在名单之列,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人,领着发下来的抹布和鸡毛掸子去大扫除。 徐舒怡一路上都在说倒霉,怀疑班长陈亦桐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给她使绊子,才会在几次打扫类的苦活中次次抽中她当幸运儿。 “上次是抽学号尾数是双数的女生去打扫小礼堂,这把是全班尾数是3的倍数的男女生打扫图书馆,玩儿呢!她是不是天天在算我啊?”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五,学校结束下午前两节课,就将剩余时间留给学生去做拓展类的活动,其中也包括打扫校园卫生。 云嘉结束艺体楼那边的排练,提着两杯校外买来的冻柠茶,风风火火跑来图书馆看望正在服苦役的好姐妹。 庄在捧一大摞书,正按编号整理近期归还的书籍,他和云嘉之间隔着一排长长的书架,他在一行密密的书脊后头,透过书架与书之间崎岖的缝隙,看见了云嘉。 大概刚刚排练出了汗,秋季的校服外套被时髦地系在腰间,短袖袖口露出的两只胳膊格外白皙,一只粗粗大大的白色机械表,衬得她手腕更加纤细。 她低头插着吸管,垂落的睫毛精致又漂亮,接着豁然仰头,暴露整张神采奕奕的面孔,高举饮料喂给书梯上的徐舒怡。 “先别抱怨了,你赶紧喝两口,图书馆不让带饮料,待会儿被发现我也要死了。” 徐舒怡咕嘟两口吞掉半杯:“那你还买给我喝啊,好感动。” “司杭买的,我把他的那份拿来给你了。” “呜呜呜更感动了。” 云嘉问:“陈亦桐干嘛为难你,你跟她是有什么过节吗?” “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跟她有过节,所以她通过我在报复你!” “你这什么脑回路?我跟她细算起来还是亲戚呢。” 庄在将书一本本归位。 他知道陈亦桐跟黎家的关系。 云嘉喊黎辉舅舅,陈亦桐喊陈文青姑姑,一个外甥女,一个外侄女,绕着几道弯的亲戚,半点血缘不沾,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可是她不喜欢你啊。”徐舒怡为自己的猜测提供依据。 陈亦桐不喜欢云嘉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也不稀罕她的喜欢啊。” “那她之后过生日,你会去吗?”徐舒怡问。 云嘉露出有些头疼的表情:“大概……会去吧。” 不喜欢和撕破脸是两码事。 一些人情往来避免不了,尤其陈文青一直很希望云嘉跟陈亦桐能成为那种异姓好姐妹。 可惜眼缘这种东西讲不清,有些人好像就是天生磁场犯冲——合不来,能互送客气假笑已经难得。 而庄在和陈亦桐也碰过面,开学后同一个班,两人都态度冷淡,连客气假笑都用不上。 作为班长,每每念到庄在的名字,她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一样。 那天,中午午休。 时间很早,班里没什么人。 陈亦桐在隔壁班的女生朋友,来找她聊天,两人坐在一起,那个女生一直有意无意在旁敲侧击,故意说陈亦桐跟庄在挺有缘分,两人开学前就认识,现在又同班,统考成绩下来,她在班里第二,庄在第一,郎才女貌,你俩成了就是学霸情侣啊。 陈亦桐低声道:“谁要跟他郎才女貌啊。” 她才不是那种只看男生长相就小鹿乱撞的怀春少女,庄在的情况她爸妈跟她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是成绩好,谁会供他念书啊,估计现在早去打工了吧。 女生听陈亦桐这么说反而悄悄松了口气,说你不喜欢他啊。 陈亦桐事不关己地说,你要喜欢你自己喜欢。 “那你生日他会来吗?” 陈亦桐露出落落大方的微笑:“你要是想让他来,我就请他来啊。” 女生便将她一把抱住,感动地说着:“亦桐你真好!你就是我心里唯一的女神,云嘉嘛,不就是仗着家里大家才捧着她,别人夸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她和你根本没得比。” 忽然,女生飞扬的神情一顿,羞涩地把脸往陈亦桐肩膀后藏,小声说:“……庄在刚刚看我了。” 直直地看过来,虽然表情冷冰冰的,但是据她几番观察,他性格好像就是这样,话不多,总是做着自己的事,跟女生别说亲近,连课间闲聊都没见过。 从学生档案里翻到他生日,狮子男嘛,外冷内热,很正常。而且这种边界感强只会在亲密关系里展现占有欲的性格,谈起恋爱来还挺能满足女生的粉红心思。 陈亦桐脑子里没有朋友这些肥皂泡,她格外端庄地起身,走到庄在课桌边。 庄在淡淡扫她一眼,继续代入资料书上的数学公式,黑色笔尖唰唰不停。 陈亦桐为自己受到怠慢而不悦,并且更加觉得这种小地方来的人果然没什么素质,对女生起码要有点基本的尊重吧,不过想到庄在的家境,她大方地不去计较他的教养问题,主动开口说:“下个月我过生日,你跟姑姑他们一起来吧,好歹一个班,大家也是朋友。” 庄在看一眼近前的女生,觉得这人也挺有意思的。 他有个八岁的妹妹,以前家里没装有线电视,能看的台很少,平时就用一台老DVD放动画片给她看,一堆盗版碟都是庄在瞎买的,他不知道小女孩儿爱看什么,都放过一遍后,重播率最高的是白雪公主。 小孩子理解能力有限,表达能力也不太好,有一次问他,哥哥,为什么王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很坏啊。 他继母不许妹妹打扰他学习,把人拉走说:“因为那就是坏人,大坏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笑也是坏的。” 庄在不是无知的小孩子了,能理解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他没有疑惑,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淡淡说了一个“好”字。 陈亦桐满意地走回去,举重若轻又所向皆靡地告诉朋友,搞定了。 ------------ 12 Loading [Loading……] 陈亦桐的生日宴会是在她自己家里办的。 陈家今年新换了别墅,位置不算好,胜在前后有院子,看着阔气,暖房宴一直没开,想着跟小女儿的生日并到一起办,办得隆重一点。 彰显新的身份阶层的别墅,钢琴比赛获奖的女儿,都是人生得意事。 风光上加风光,全家人喜气洋洋。 餐宴上要用的鲍鱼海参之类的干货,上周就开始泡发准备。陈亦桐选自己要穿的小礼裙都比较了几轮。 当天一早,陈家人便打扮得焕然一新开门迎客。 其中穿一身粉色缎面公主裙的陈亦桐最是显眼,粉嫩嫩,娇滴滴,出水莲苞一般的清纯骄矜。 豪华轿车一辆接一辆往门口停。 这排场,不用放鞭炮,左右邻居都好奇张望起来。 中午的正宴请的是家里的亲友,陈亦桐跟自己的朋友同学约的是下午过来玩,而云嘉和庄在因沾着黎家的亲戚关系,早上就过来了。 陈家父母看见云嘉高兴得不得了,溢美之言,滔滔不绝,陈母一把拉住云嘉的手,只深深遗憾云嘉的父母没有过来,不等云嘉解释,对方便已经表示理解,云嘉的父亲太忙了,云众那么大一个集团,实在操劳。 陈文青应和着:“是呢,就是我们也不常见到。嘉嘉她妈妈去法国了,之前不是时装周嘛,嫌人多,这几年不肯凑热闹,都是等时装周结束,她才去什么vip订购会,我们哪懂这些哦,嘉嘉她妈妈是行家。” 话题全都围绕着云嘉展开。 陈父跟黎辉聊起云众集团新动向,听说收购了什么酒店,黎辉与有荣焉地挥挥手淡淡说那都是老消息啦,而陈母则跟陈文青夸起黎嫣实在气质出众,那些上报纸的清港贵妇,没一个能压她的风姿。 庄在注意站到陈家父母身后的陈亦桐已经黑了脸色,而摆在客厅最现眼处的奖杯,也无人问津。 “恭喜你。” 少年人独有的清冷声线,在情绪饱满甚至唾沫星子横飞的寒暄热聊里,显得平淡而真诚,十分抓人耳朵。 云嘉原本已经在成人社交场里听得头疼厌烦,忽然由他的声音,想到今天的正题,以及今天的主角。 她也露出一个点到为止的笑,对陈亦桐客气地说:“恭喜你啊,我和舅妈一起帮你挑了礼物,你待会儿可以看看。” 话题这才回旋,黎辉和陈文青也将注意力转到陈亦桐身上,提及她比赛获奖,夸她小小年纪弹这么好一手钢琴,小才女待会儿一定要给大家露一手。 陈亦桐面色好转起来,含蓄笑笑,不骄不躁地说自己不够优秀,还需要努力。 一众长辈喜爱地说:“我们亦桐啊真是既优秀又谦虚,是好苗子!继续努力,努力是好事!哈哈哈。” 趁着场面兴高采烈,无人注意,云嘉连忙拽起庄在的袖子往一旁逃走,一边跑一边唯恐被人点名喊回,猫着腰的脚步像踩上风火轮。 “赶紧走赶紧走!这些说不完的场面话,吵得我耳朵疼。” 今天的正餐有几道镇场子的大菜,陈家特意请了饭店的大厨来家里掌勺,厨房正热火朝天切菜备菜,有人端着盘子出来,差点跟低头猛进的云嘉撞上。 庄在一直由她拽着,穿堂过厅,这时眼疾手快把她往回一拉,才拯救了那些盘子当场稀碎的命运。 云嘉手按在胸前,也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庄在默默地松开了手。 只见面前的云嘉皱起眉心,抬眼看他,低声懊恼地说:“我就说不来吧……” 云嘉今天不想来的。 跟徐舒怡在图书馆提到陈亦桐过生日,说碍着一点人情往来,自己大概得去时,她还不知道陈亦桐钢琴比赛拿奖的事。 现在知道了,不管什么人情,云嘉也觉得自己要先避避嫌,不去为好。 她和陈亦桐小时候都弹钢琴,陈亦桐比她弹得好的多,毕竟是真拿弹琴当一门手艺去苦修的,而云嘉不同,她以前有兴趣,还会心血来潮找老师来学学新曲子。现在没了兴趣,早就丢到一边。 云嘉从来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她却总有一股心气要跟云嘉争个高低。 陈亦桐以前还不明白一个道理,那些落在云嘉身上云屯雾集的赞美恭维,并不是云嘉靠按琴键的十根手指得来的。 所以她天真以为,就算有两台斯坦威又怎么样,只要她勤学苦练,日后就算用着普通一点的琴,也定能胜云嘉一筹。 后来她明白这个道理了——就算她练成李斯特在世,也无济于事。 可她也没有因此轻松。 她单方面和云嘉的暗暗较劲,不再限于黑白键上。 胜过云嘉好像成了一种执念。 至于怎样才算胜过,她心里却没有标准答案,把一个人摆在面前过久,这个人就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所以无论她怎么精修才艺,提升自我,都犹嫌不足。 明明脱去稚气后,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又不缺高人一等的优越气度,初中那会就已经是女生艳羡,男生爱慕的校园女神了。 但她仍在看见云嘉时,产生应激反应,好像自己所拥有的光环不过一层薄薄彩粉,轻轻一吹,伪装天鹅的丑小鸭就会立刻暴露出原本的一身灰毛。 所以她讨厌云嘉。 每次见面,云嘉哪怕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也觉得对方是故意光彩照人地出场,在自己面前掀起一阵大风,要她自惭形秽,原形毕露。 今天借着陈家今年的乔迁之喜,来庆祝陈亦桐钢琴比赛获奖,正是陈亦桐要大出风头的时候,云嘉有预感,自己这趟要是去了,十有八九新仇添旧恨,没什么好场面。 所以今天一早来舅舅家,她就是准备跟舅妈推辞的,连理由都想好了——她约了徐舒怡,就说舅舅舅妈都去了陈家,黎阳又没从学校回来,庄在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好,她就不去了,刚好,他们三个人在家里玩新出的桌游。 结果她根本来不及说桌游的事,对着镜子整理裙子的舅妈一愣,扭头朝她说:“庄在不一个人在家,庄在也跟我们一起啊!” 什么?庄在也去? 云嘉脑子短路一样。 “……庄在不愿意吧?” 虽然不在他的班级,但陈亦桐什么性格云嘉了解,看她怎么对徐舒怡的就知道了,而庄在的性格云嘉也了解,估计这两个人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怎么会去陈亦桐的生日会? “他愿意啊,他自己说要跟我们一起去的呢,可没人逼他啊。”说着楼上传来动静,舅妈见人要下来了,回身道,“不信你问他。” 庄在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白T外头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帽衫,宽大的帽衫是没有任何设计的基础款式,但看起来像没过水的新衣服,将他衬得格外亮眼,甚至给云嘉一种“他今天心情也很好”的错觉。 舅妈和云嘉的对话庄在没听见,下楼看到云嘉,他先是淡淡笑了一下。 云嘉招手把他喊到一旁,然后他就注意到旁边抱着一盒手游卡,正倚在沙发背上掏耳朵的徐舒怡。 徐舒怡咧开嘴:“嗨嗨嗨,帅哥你好!” 庄在:“嗨。” 云嘉笑不出来,走到庄在跟前嘀咕问:“你要去陈亦桐的生日会?” 庄在不明就里,点头说:“嗯,你不是也去吗?”说完还难得地问起旁人,“徐舒怡也一起去吗?” 那天在图书馆,他并没有听到徐舒怡说要去,但此刻临行,却在黎家看见她。 有点奇怪的是,徐舒怡还穿着一身黄的皮卡丘毛绒居家服。 但庄在也能理解——以徐舒怡的脾气以及她跟陈亦桐的恶化关系,故意打扮成皮卡丘去人家生日上砸场子也不是不合情合理。 “我不去哦,你们两个去。”徐舒怡撇开自己,指指他们。 徐舒怡不去,庄在也能理解。 但云嘉不理解:“ 你为什么会去啊?” 她急的巴不得钻进庄在脑子里直接看vcr回放,看看他是怎么答应这件事的。 庄在一愣,先是因真正的理由难于启齿,后又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原因以及……她是不是不想让他一起去。 他沉默了。 一时不知道怎么措辞才能表达出他去不去都无所谓,可以完全听云嘉的意思。 徐舒怡消息灵通,听到一些班级八卦,此时直接贴心给庄在想到了完美理由:“是不是陈亦桐唧唧歪歪邀请你了,说了什么大家是朋友之类的话,让你不好拒绝了? ” 云嘉一脸明晃晃的问号:还有这事? 徐舒怡神算本算一样老道得意起来:“ 我就知道!” 云嘉仍有疑惑,问庄在:“ 是这样吗?” “ ……嗯。” 徐舒怡从他这有点发虚的低低一声里,自行理解出不情不愿的意思,对着庄在又是教育又是惋惜。 “哎呀,她明摆着要帮她朋友泡你!啧啧啧……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帅哥如果不懂得拒绝,命是会很惨的,你会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她们——撕碎!——嚼烂!——最后!连渣子也不剩!” 整个偏厅安静如鸡,庄在和云嘉都同时看向挥舞双臂的徐舒怡,前者脸上是“闻所未闻的荒谬”,后者脸上是“实在可怕的离谱”。 云嘉大声道:“徐舒怡,你是不是最近排话剧把脑子排坏掉了,你莎士比亚看多了吧你!” 徐舒怡挥挥手:“ 哎呀夸张手法嘛,不过我说的也没错啊,她就是帮她朋友约的,嘉嘉!你必须得去,保护庄在啊。” 云嘉听好姐妹说话像在放屁,她把手掌往自己脑袋上一比,随即高高一举,比量身边的庄在身高,意思是,这身高差,一米六几对一米八几,需要保护吗?到底谁保护谁啊? 徐舒怡无视事实,嚷求道:“去吧去吧,你们去吧,必须去啊,桌游什么时候不能玩啊,等你们回来我们再玩也可以啊。” 庄在不明白徐舒怡这份就差无理取闹的激动由来,直到徐舒怡对云嘉说:“你一定要去!你不去的话,陈亦桐会太开心的!” 这时舅舅舅妈也整装完毕,在喊他们了。 徐舒怡推着两人,欢快地把他们送走。 结果呢,也不出所料。 云嘉来陈家不到三分钟,被陈母拉着手,被陈父恭维着,喜获陈亦桐一张黑脸。 还好有庄在解围,云嘉才从话题中心逃出来。 还有刚刚,要不是庄在及时拉住她,她差点撞烂一叠餐盘。 云嘉更加后悔过来了。 想到徐舒怡的话也不无道理,她忍不住小声怪庄在:“ 作为一个帅哥如果不懂得拒绝,命是会很惨的……” 庄在一脸抱歉,他因云嘉的调侃而窘迫,又担心云嘉因这趟来了陈家而不开心,很认真地回答:“ 对不起,下次我会拒绝。” ------------ 13 Loading [Loading……] “我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听庄在这么说话,云嘉又完全怪他了,拖着调子说:“不是,我不是怪你啊……算了,怪徐舒怡吧!看热闹不嫌事大,本来现在我们应该在舅妈家玩桌游的。” 路过后厨,两人往安静的地方走去。周围侃侃而谈的几乎都是他们不认识的大人,也有几个小孩子,有幼童,有同龄人。但也没有云嘉眼熟的。 她无聊地叹着气,见院子里的落地秋千还空着,聊胜于无地坐上去。 脚尖贴着地,轻轻晃着。 庄在对桌游的概念仅停在三国杀。 他初中寄宿在学校老师家,八九个男生被塞进一个大开间隔成的房子里,共用一个只能放下吃饭桌子的客厅。一群半大的小伙子像气味冲天的腌菜一样生活在一个密闭罐头里。那些室友经常周末聚在一起玩三国杀,老师突击查房时,他们会把一堆卡牌藏到他的被子里,因站在一旁为被子被弄脏而皱眉的庄在,是唯一一个免检的学生。 但看徐舒怡今天抱来黎家的桌游盒子,好像跟三国杀完全不相关。 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他世界之外高深莫测的东西,又因对她所在世界的好奇,连轻声问及,都暗藏一种默默留心。 “那个桌游是什么,很复杂吗?” 好像这会儿她说,要先造两个大炮,然后设计一个起飞装置……他都会认真听完,默默记住,然后找时间去上网查书,大炮如何制造,起飞装置的设计原理是什么…… 他认真过头的样子透着一股诙谐的严肃,云嘉噗嗤一声,笑得弯下腰:“什么复杂啊,就是改良版大富翁啊,很弱智的,上手就会。” “……哦。” 他顿了顿,轻抿了一下唇,“没玩过。” 脚后跟着地,云嘉晃着两只脚丫,理解地说:“男生好像是不太喜欢这个,司杭就不喜欢,他就觉得好弱智。” “你怎么没约司杭?”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废话。 但云嘉回答了。 “他回清港了。他也不是很喜欢在隆川待着,他的很多朋友也都在清港。” 庄在了然。 他是为了云嘉转来隆川读书的,所有人都知道。 那你在清港有朋友吗?会经常回清港吗? 话到嘴边的问题,庄在并没有问出来。 站在窗边的人,才有机会往外看,而他深知,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面壁垒森严的石墙,试图去砸墙窥视的人,会一律被打成贪欲毕露的冒犯者。 或许是安静到无话的尴尬,让她顺便聊了聊自己。 “我就不喜欢回清港,我喜欢舅妈家,我更喜欢隆川这边的人。” 她说完朝着他笑了一下,这一瞬笑容,像啪的按亮灯泡,闪得人头晕,让庄在差点忘了,他其实跟隆川一点关系没有。 他来自一个她第一次听见时露出茫然不知何处表情的小地方——曲州。 但其实曲州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大很大了,真正让他有归属感的地名是符厘县埠塘镇,像埠塘那样的镇子,符厘县下面有零零散散的十几个,而符厘县只是曲州的一角。 曲州很大。 隆川更大。 清港是世界之外的世界。 云嘉视线一斜,唰的耷拉下嘴角,收起笑容,语气快而轻地更改自己刚刚的话:“不!是只喜欢隆川这边的一部分人。” 陈亦桐走向了他们,带着厨房做的餐前小蛋糕,她端着盘子,裙摆优雅移动,将蛋糕分给院子里的人。 一顿中饭,大人们吃到酒酣耳热才堪堪散场,饭桌上明明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已经讲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依依惜别送到门口,又冒出一肚子话要继续倾吐。 云嘉也不觉得多烦,只觉得这些人有意思,她家里从来不这样送客。 客厅卫生要收拾,一会儿陈亦桐约好的同学朋友都要来,陈母让她把客人送的礼物挪到楼上,顺便带云嘉去楼上参观参观。 陈母对着女儿使眼色。 陈亦桐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扭头对云嘉说:“一起上楼吧,我忘了哪个是你和姑姑一起挑的礼物了。” “最小的那个就是。” 云嘉懒得动,指一下,里头是一条梵克雅宝的项链。 陈亦桐还是执意请她上楼看看,云嘉便喊上庄在一起。 楼上的会客厅很空,墙上已经挂了装饰画,一些音乐家的自画像和做旧曲谱被封进四四方方的画框里,叠BUFF一样的艺术感。 而庄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墙上的细节,他对音乐也不了解,只觉得这里的布局和黎家楼上的会客厅很像,就是……缺一台钢琴。 ——那台云嘉搁置了很久,说让他没事可以弹着玩的斯坦威。 陈亦桐试图像个小主人一样介绍:“……还有一部分还没陈设好。” 云嘉并不感兴趣,也不问还要陈设什么,只说:“哦。” 陈亦桐拜托庄在下去一趟,亲戚送了她一套很大的乐高,有点重,她好像忘记拿上来了。 等庄在走后,她一边拆着礼物包装盒,一边跟云嘉搭话:“听说你跟徐舒怡他们在排练话剧呀,你们还要自己负责制作背景,难度挺大的,你怎么会想到去参加话剧表演啊?” 她刻意展现的友好,让云嘉有点诧异,但也平平作答了。 “想去就去喽。” 陈亦桐再开口:“可是,你不是会弹——”她欲言又止到自己也说不出来话,看见陈母上楼,倏然弹起身子,匆匆跟云嘉说,“我先出去一下。” 庄在一直没回来,等得无聊,云嘉也走出房间。本来想去找庄在,却不想,在储藏室外,听见陈家母女的对话。 “……我没办法开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你现在不是不喜欢弹钢琴了吗,那把你的斯坦威给我?我怎么开口!” 陈母的声音透着不理解:“就这么说怎么了?反正她又用不上,她家又不稀罕这台琴。” “反正我说不出口!我是她面前的乞丐吗!” “你这孩子,你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自己说你想要姑姑家的那台琴吗?” 陈亦桐怒声道:“可姑姑之前答应了!是她说给我的!” “是说给你,不也说了要云嘉同意吗?云嘉答应了,你姑姑就帮你跟云嘉她妈妈说,是云嘉同意的,把琴送给你了,这不都说好的,你跟云嘉现在又是同学,你去问问云嘉怎么不能问了?” “我不能!我凭什么去求她!她以为她是什么高贵的公主吗?她妈妈十几岁就不读书跑去清港的舞厅跳舞了,谁知道有没有当过妓女,只是现在大家都夸的好听罢了!” 陈母声音急厉地呵止:“从哪儿听来的鬼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我让你对云嘉客客气气的,你有没有听进去!你以为没有你姑姑当亲女儿一样疼着云嘉,我们能这么快换房子?你沾谁的光给我拎拎清楚,整天你姑姑你姑姑!没有云嘉,你姑姑什么都不是!你以为她现在当上富太太了,家里佣人都要请两三个,怎么还天天自己下厨房?保姆做的饭云嘉在哪儿吃不到?她是要云嘉记着她的好!说你聪明,你真的笨死!你一天到晚跟云嘉争什么争!你要跟她当好朋友!你看你舅舅家收养的男孩儿,人家多上道!云嘉到哪儿他到哪儿!你学学吧你!” 陈母储藏室出来,刚走两步就看到站在楼梯口那儿的云嘉,一时不知道云嘉是刚从楼下上来,还是准备下楼去。 陈母对云嘉笑着说:“找亦桐呢吧,她马上出来了,阿姨还有事,先下去了。”往下一看,客厅已经来了人,是陈亦桐的朋友,她哎呦一声说:“都来了啊。云嘉啊,你们好好玩啊。” 云嘉握了握拳,心想自己是要找陈亦桐。 陈母脚步轻快地下楼去,陈亦桐后脚就出来了,看到云嘉,她目光先是闪避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云嘉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自顾开口:“你真的蛮适合弹钢琴的——” 陈亦桐目光一顿,以为是姑姑已经跟云嘉提了钢琴的事,面上不自禁露出一丝笑意。 而那笑容,好似在腊八天气就着急开放的照水春花,刚一冒头,就被冻僵在脸上。 “——因为你这张烂嘴,要是去唱歌,就实在太熏人。” 陈亦桐被气得瞬间脸色涨红:“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你有没有素质啊?” 她怒火冲冲朝云嘉走来。 云嘉盯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说:“你不是知道么——” 人俨然要走到跟前,云嘉之前攥着的手伸开,手指又浅浅回捏,她不知道这人刚刚说那些关于她妈妈的难听话时,是不是这副表情……最后一口难消的恶气还是顶上来。 陈亦桐在她面前站定,一副要理论的样子,而云嘉胳膊直接抡出去。 那一巴掌,猝不及防,打得陈亦桐愕然不已,脸歪向一边。 “——我不是什么高贵的公主。” “现在你应该更懂了吧。” 云嘉朝会客厅一指,“那个地方,想放我的钢琴是吧?做梦去吧,别说你开口求我了,就是你们全家在我面前把头磕烂,我也不给你!” 那天,楼梯上那些来陈家做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云嘉先动手的,两个女孩子一下扭打在一起,陈亦桐的朋友试图上去拉架,却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 庄在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先是担心地喊了一声云嘉,接着快步冲上前,拨开围观的人,来到摇摇欲坠的云嘉身边,猛的一下把陈亦桐推开。 他的力气太大了,陈亦桐跟她的朋友都朝后面的柜子倒去,那位朋友没大事,陈亦桐却撞得不轻,最后摔在地上。 大人们闻声从楼下赶来,陈亦桐倒地不起,哭得满脸是泪,她握着自己的右手,说好痛。 庄在手臂护着惊魂未定的云嘉,问她:“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下意识依靠着身后少年的胸膛,缩着脖子和肩膀,微微发颤,像一只刚刚独自蹚过暴风雨的幼鸟。 云嘉摇了摇头,她没有受伤。 但是刚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摔下楼梯了。 如果庄在不来。 庄在看着另一边被层层围住询问“怎么样”“哪里痛”的陈亦桐,陈亦桐连连抽泣着呼痛,看样子有点严重。他收回视线,望着云嘉还没在慌乱中回神的眼睛:“你受伤了。” “嗯?”云嘉鼻腔里发出不明就里的一声。 他没有解释,而是看向楼梯口,陈文青和黎辉此时上来了,他们本来也下意识朝人多的地方奔去,要问陈亦桐的伤势。 庄在出声将他们喊住:“黎叔叔,陈阿姨,云嘉不舒服。” 陈文青一走近,便看到云嘉脖子上被抓出的一道红痕,已经微微肿了起来,她不得了地问着:“嘉嘉啊,还有哪儿啊?还有哪儿不舒服啊,有没有哪里痛啊,快跟舅妈说。” 云嘉其实感觉不到哪里痛,包括脖子那道小伤。身体仿佛被一种紧急启动的麻木机制占领,她呆呆站着,任由陈文青像扫描仪一样将自己上下打量。 她慢慢地回想刚刚陈家母女的对话,说舅妈对她的那些好,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听话乖顺的小孩,是云松霖独女的身份给了她太多光环,别人的溢美宠眷,和她本人其实没多大关系。 明明一直都清楚的。 可在这一刻,没由来的酸涩委屈不打招呼地漫上心头,她仰头看着庄在,一下湿红了眼,声音轻轻哽住,淌下眼泪说:“我不舒服。” 心脏像被细而透明的鱼线勒紧。 他体会到一种全然陌生的痛感,明明脱离于他的四肢百骸,却又贯穿于他的五脏六腑。 “我知道。” 庄在用拇指小小翼翼揩去她眼下的泪珠,垂下手,又将那点潮湿抿进自己的指纹里。 ------------ 14 Loading [Loading……] 云嘉和陈亦桐一块被送去了医院。 云嘉没事,脖子上的伤口也消了肿,只余一道红痕。 陈文青不放心地蹲在云嘉身边,因她的面无表情而惴惴不安,轻声建议着,既然医生说是小伤了,今天的事就不要告诉她父母那边了吧。 “可以啊。”云嘉依旧冷淡着脸色。 而另一边的陈亦桐惨得多,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梨花带雨。到医院挂了骨科急诊,医生说是手腕脱臼。 陈母问她为什么要跟云嘉发生矛盾,她也抿嘴不言,只哽咽得更凶,更叫人揪心。 陈母不得其解,便心急如焚地看向陈文青道:“亦桐一贯文文静静的,跟谁都是好脾气的,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云嘉冷冷弯起唇。 文文静静地造谣别人的母亲?好文文静静啊。 陈亦桐由陈父和护士带着去拍片子,与倒热水进来的庄在,一出一进的错身。 从陈家出来得匆忙,云嘉的外套落下了,到了医院才感觉到冷。 冒着滚滚热气的一次性纸杯递来。 “小心烫,拿稳了。” 云嘉扭头看了一眼庄在,接着两手轻轻拢住他递来的杯子,粗糙纸面传来的温度,暖着她的掌心,心情终于有一瞬晴时,低着头,去吹飘起来的热气。 庄在问:“你还冷吗?” 云嘉刚要说话,半路折返去给云嘉拿外套的黎辉进来了,一进来就问“云嘉没事吧”,得到陈文青回答没事才略安心下来。 他把衣服交给云嘉说:“我刚跟你爸爸通了电话,现在要是没事的话,给你爸爸回个电话,别让他担心你。” 云嘉穿上外套,去外面打电话。 人一走,陈文青便憋不住似的责怪黎辉:“你把今天的事跟嘉嘉她爸爸说了?我刚刚都跟嘉嘉说好了,她也没事,就不跟她爸妈说了,你多什么嘴?” “你以为瞒得住?有没有事,要嘉嘉自己跟她爸爸说了才算!”黎辉也是头疼,“好好的小姑娘家家的过生日,怎么搞成这样了?” 得知云嘉父亲已经知情,陈母心里顿时也多了担忧和顾虑,顺话应和着说:“是啊,小姑娘们就算有点什么不愉快,瞎闹闹也就算了,再严重能严重到哪儿去?”她目光一转,凌厉地盯住庄在,“可你!一个大男生,你掺和她们做什么?你看看你把我女儿推的!她那胳膊,”陈母一副气得喘不过来的样子,“她的手是要弹钢琴的!你不知轻不知重的,你怎么好意思跟女孩子动手?你是要把我们家亦桐毁了是吗!” 陈文青瞥了庄在一眼,忙过去抚慰陈母:“都是小孩子嘛。” 黎辉伸手搭上面前这个身高已经不低于自己的少年的肩膀,将他带离陈母视线。 走到旁边,黎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保护云嘉是好事。” 庄在知道这不是夸奖,还有下文。 他第一次见黎辉,在曲州工地上,高温将摊在地上的大批钢材铁板晒出滚滚热浪,近地面的空气扭曲,酷暑难耐,黎辉走到自己面前说自己是工程负责人,庄在也第一次领教什么是成人世界的“话术”。 果不其然,黎辉继续说:“但保护过头了,对你,对她,都会不好。” “云嘉的妈妈私下已经提醒过我,你们现在这些孩子都早熟,青春期也容易叛逆,她让我留心,不要让你靠云嘉太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习惯将束口外套的袖子捋到小臂,但刚刚他去倒热水回来时,把两边袖子都拉下来了,问她还冷吗,以便在她需要的时候,最快速地把外套脱给她。 云嘉用不上他的外套。 此时他自己却要感谢这截被放下的袖子,可以让他在攥拳忍受时,不被任何人发现手臂绷起的青筋。 他面上平静,接受一个长者的疑心审视,平静地说:“知道。” 黎辉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是个有脑子的好苗子,在曲州工地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瞧出来了,十几岁能这么冷静,很少见,珍惜自己的能力,也要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跟云嘉成为朋友,对你绝对有好处,但你自己要有分寸。” 云嘉跟云松霖打完电话进来时,里头少了一个人。 “庄在呢?” 黎辉说:“太多人在医院也没用,再说亦桐妈妈正在情绪上,我让他自己先打车回去了。”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好像变得更重了,很不好闻。 云嘉端起庄在刚刚给她倒的那杯水,热气在无人问津时消散,已经快凉了。 黎辉见她眉眼不悦蹙着,也不说话,他走过来,笑着接去杯子说:“舅舅再给你倒一杯热的。” 云嘉让开手,说不用了,咕哝着:“庄在回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她也不想在这儿待着。 “你刚刚不是跟你爸爸打电话呢吗?他就先走了。”黎辉说。 “可是我就在门口,他一出来就会看到我在栏杆那里,他怎么不喊我一声,起码告诉我一声他要先回去了。” 黎辉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找庄在。 云嘉手指划着那杯凉水的杯沿,声音低低的,说没有。 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原本进了医院她就没有过好脸色,可这一刻,云嘉才感到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 这时,眼盈余泪的陈亦桐吊着伤臂,楚楚可怜地回来了。 刚刚舅舅口中正在情绪上的陈母,此刻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满脸堆笑对云嘉说:“亦桐是庄在失手推的,你们两个小姑娘之间也没大事,今天的事儿,就这么翻篇吧,谁都别放在心里,以后还是好朋友好同学,好吗?” “不好!” 谁要跟她翻篇当好朋友。 云嘉说自己要回去,并且不等任何人同意或反应就跑了出去。 在路上,她给徐舒怡打电话,让她带着桌游来黎家。 “你要回来了吗?” “嗯。” 徐舒怡问:“我们两个玩?” “还有庄在啊。” “啊?”电话里的徐舒怡一愣,“我刚刚看他骑着那辆黑山地出去了,咻的一下,跟飞似的,我本来还打算提醒他马上可能要下雨了。” 云嘉朝窗外看,原本的晴日已经消失,阴云密布,起了降温的大风。 隆川真正的冬天要来了。 “他带伞了吗?” “这我哪知道啊。”徐舒怡问,“怎么了?你们在陈亦桐生日上闹矛盾了吗?” “怎么可能!我跟庄在不可能闹矛盾的!”云嘉想也不想,又说,“是陈亦桐。” 徐舒怡八卦欲一瞬高涨,连声问着陈亦桐怎么了。 “说来复杂……总之就是,我跟她掐架了,她跟她朋友两个推我一个!” “呀——啧——”徐舒怡懊恼插话,“我早知道我也去了,起码二对二,嘉嘉,你没吃亏吧?” “没,本来我差点要摔下楼梯了,庄在从后面过来扶我,一下把她推开了,就推得有一点点重,可他是男生,男生有力气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对啊,有力气怎么了?人庄在一米八的大个儿,很正常啊。”徐舒怡通通附和。 “就……陈亦桐就摔倒了,手腕脱臼了。” 徐舒怡震惊后发出怪叫:“哈?有这好事,行啊庄在,可以可以!好精彩啊。” 云嘉没办法陪着好姐妹兴奋敌方伤亡,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批评庄在,甚至为难他了? 舅舅也说了陈亦桐的妈妈正在情绪上…… 这么一想,云嘉懊悔不已,她刚刚顾着跑,忘记帮庄在说话了。 ——亦桐是庄在失手推的,你们两个小姑娘之间也没大事…… 这话不就是她跟陈亦桐翻篇,所有的错都怪到庄在身上吗? 凭什么怪庄在? “……无不无耻啊。” 徐舒怡听云嘉嘀咕,追问着:“谁啊?谁无耻?” “你说呢!还有谁。” 司杭还在清港过周末就知道了云嘉跟人发生冲突的事,当时他跟他父亲,还有云嘉的父亲在高夫尔球场。 云松霖接完电话,说云嘉没事,虽然口头批评女儿性子野了一点,总不让家里省心,但表情却还是一贯的纵容,并没有任何要约束女儿令其改正的意思。 “小姑娘都照着规矩养,一个个千金养成模板,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云嘉,有性格。”司父圆着云松霖对女儿的批评,转头又打趣地问自己的儿子,“你说是不是啊司杭?” 司杭正挥杆一击,小白球飞出去老远,他回答:“云嘉很好。” 两位父亲相视一笑,都露出窥见小辈感情的有趣神态。 司杭放下球杆说:“云叔叔,您跟我爸继续吧,我想回隆川陪云嘉,她跟人闹矛盾了,这会儿肯定心情不好。” 司杭没走成。 司家今天有重要的晚宴,司父揽着他的肩说:“也不用这么急,明天不就能在学校见到了?” 等云嘉跟司杭讲述那天发生的事,已经是新的一周。 降温雨扫荡隆川,进教室前,学生都在校服外面穿上厚重的棉服大衣。 司杭才知道,那天原来庄在也在。 而且在云嘉口中,如果没有庄在,她会摔下楼梯。 司杭对这个只有几面之缘,却在云嘉那儿听了无数次的男生,天然没有好感,并且他能感觉到对方看他也是如此,第一次见就在冥冥中察觉到磁场不合。 “……所以陈亦桐手脱臼了。” 司杭听完,微微蹙眉说:“这个庄在也是,一个男生,为什么要对女生动手?” 司杭的关注点令云嘉深深意外,她不高兴地强调:“我也是女生!是因为她对我动手,庄在保护我才推她的!” 司杭清楚云嘉的脾气,温柔一笑道:“我知道,如果我在,我也一定毫不考虑地去保护你,我是觉得,这不像他,之前听徐舒怡说他话少稳重,所以有点意外,你不觉得他反应太大了吗?保护你是对的,干嘛要伤害另一个女生,一个男的欺负女孩子终归不太好吧。” “你……”云嘉觉得难以沟通。 “他没有欺负女孩子!” “可是嘉嘉——” 云嘉没有听他的“可是”,但学校里渐渐传开的流言,就算她不去打听,也有人在周围议论不休。 而论调,和司杭一致。 徐舒怡和陈亦桐一个班,对内情更是一清二楚。 “就是她那个朋友说的!她俩怎么不去上春晚表演啊,她负责吊着个残废胳膊,一副原谅全世界的天使样子,一有人问亦桐怎么了,她就笑笑说没事,她身边那个大喇叭恨不得循环广播!” “广播什么?”云嘉问道。 徐舒怡咧咧嘴:“可别恶心死我!说什么她之前觉得庄在话少聪明,虽然是小地方来的,但还欣赏过他,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性格发育有缺陷,一个大男生怎么欺负女生啊,亦桐手都脱臼了,还有腰也受伤了,青了好大一块,真的太过分了。” “现在我们班的人都觉得他性格有点问题,说之前就觉得他挺孤僻的,没想到会是对女生动手的那种人。” “尤其是陈亦桐人缘那么好。” 云嘉搭在栏杆上的手指攥紧,不解道:“没有人质疑吗?就不信……庄在他为什么要欺负女生呢?没有人去问陈亦桐吗?” “有啊,但是她就微笑,说理由不太好讲,她不想讲了。然后现在都在传,说是庄在喜欢她,被她拒绝了,推她是恼羞成怒来着。” “真离谱……” 云嘉虽然生气,但也清楚,庄在本来就不合群,他是不会自己去解释的。 而他成绩太好,这份不合群,往不顺眼里瞧,便有了点孤高自许的味道。 党同伐异者,总能编出千千万万条罪名。 即使,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习惯一个人待着。 后来留了心,云嘉好几次在学校看到庄在,少年穿校服的背影挺直,从走廊的光影里穿过,不在意周围人的侧目议论,一想到他现在的处境,云嘉都有点替他难受。 但他好像踽踽独行也无所谓的样子。 周五这天排练,徐舒怡忽然问云嘉:“你舅妈他们是不是因为陈亦桐手受伤的事为难庄在了?” 云嘉很久没去舅妈家了,不知情况。 “你看见了?” 徐舒怡说:“我没看见他们为难庄在,但是上次放学,看见他跟一个房屋中介走了,他是不是要搬出去?” “什么?他又要搬走?” “又?”徐舒怡问,“什么叫又啊?” 云嘉没时间跟她解释,从排练教室跑出去。 说来也巧,她想着周五下午没课,庄在应该在教室自习,这会儿快放学了,怕堵不到人,便脚步如飞轮,却不想跑出了艺体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庄在!” 那人闻声转过头,眉眼深邃的少年面孔。她没认错。 之前那件深灰帽衫穿在校服外头,重叠的衣领被叠得很整齐,这样的气质也意外合衬他,像一叠井然有序的灰瓦,内核紧密又稳定。 “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将手上的被风吹得发抖发响的两张表格抬起来:“你之前不是建议我选一个兴趣组吗?钢琴小组有退补名额了,我来领表。” “哦……那很好啊,”云嘉想起来了,自己是跟他说过这个,没想到他真的一直在留意。 “那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庄在有点意外云嘉会关心他的去向,阴沉的冬天傍晚吹起寒风,他站在风里眨了眨眼,那两秒的停顿,似乎在确定此刻的真实,他回答:“去照证件照,这张表上要用。” “那我跟你一起!” 在出校的路上,云嘉问他,是不是舅妈他们对他不好了。 庄在说没有,他们对他挺好的。 只是陈家人来过黎家,态度不是很好,因为陈亦桐的手受伤要影响她参加市里的什么表演节目了,陈亦桐的妈妈很气愤,说自己女儿的大好前程突遭横祸,这种损失是算不清的!陈文青要安抚对方,自然要象征性地说了他几句。 校外不远就有照相馆,证件照拍起来很快,打印也快,老板快速利落地将整张的相纸切成小寸,装进透明的袋子里。 他们从照相馆里出来,才过一会儿,外头天色却暗了许多,冬日的昼夜接驳总是这样冰冷又匆匆,小吃车上飘来关东煮和各类炸物的香气,沿街的路灯也一团团朦胧地亮起来。 云嘉想劝他不要搬走,却再找不到什么新鲜理由,在心里反复铺垫着话,犹犹豫豫地说:“我知道你那天不是故意的,如果你知道她会撞到柜子,你肯定不会推她。” “我知道。” 云嘉闻声一愣,刚梳理完思路的脑子,登时又陷入混乱。 他用更低一点的声音说,“我知道她可能会撞到柜子。” 但当时他更担心云嘉会被推下楼梯,所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或许不对。 但此刻看到云嘉安然无恙,他固执觉得,依然正确。 “舅妈应该很生气……”舅妈会觉得他惹了事,因为不会怪自己,而出了事总要有个说法,总要有人担责,那不好惹的陈家人估计也不会给庄在好脸色。 “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推她的!你有没有跟舅妈强调这个?” 外甥女和外侄女,云嘉想,自己应该是在舅妈心里更重要的那个。 庄在摇了摇头。 云嘉急了:“你干嘛不说?舅妈会觉得我更重要,你保护我是对的,她就不计较了,可能就帮你说话了呀。” 可他不是因为她是黎家更重要的亲戚才那样做的。 “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好笨!关系大了,我很好用的你知不知道!” 被她骂笨,他也无所谓,反而抿唇弯了一下,觉得她着急说自己很好用的样子可爱。 “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关系。” “说谎!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我没有要搬出去。”庄在诧异道,停了停,“我之前答应你了,不会搬出去的。” “真的?” “真的。” 你不是告诉我了吗,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气。 庄在安静地看着她。 云嘉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撒谎。 “可是,徐舒怡说你之前去见什么房屋中介了,你不是在找房子吗?” “我是在找房子。”他认真地说,“但不是我要搬出去,是我妹妹要来隆川看病,她们要有地方住,真的,我没骗你,之前那个便签就是给她们找,只是没机会跟你说。” 好像也没有说的必要。 云嘉怔怔的,信他了。 “你有妹妹啊?” 她完全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途径,如果他不将他的世界向她打开,多的是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的事。 “嗯。” 没有了,“嗯”了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云嘉特意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别的话了。 “她几岁呢?” 她问了,他才回答:“八岁。” “是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他顿了顿,回道:“心脏方面的,有点严重,曲州的医院看不了。” 云嘉也不明白,为什么生了严重的病却不立马住进医院里,而是要找房子,但她隐隐感觉到,她不理解的事,可能是那些跟她不一样的人的生存逻辑。 “那你找到房子给妹妹住了吗?” 他不怀疑,这一刻他说没有,她会立马说要帮忙,她会说到他无法拒绝为止。 他在黎家了解到,她家在隆川的房子带后湖水库,临近湿地公园,以前云嘉没来隆川读书时,那房子是她父亲请朋友钓鱼小聚才会去的地方。 而她家另购了一栋别墅,专门来放云嘉救助的流浪猫狗。 这个城市最高层的酒店,也在不久前被云众集团收购。 给人安顿一个住处,对她来说,比呼吸都简单。 “找到了。”庄在说。 因为他回答前犹豫了一会儿,云嘉知道他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所以不太信。 即使他强调真的找到了,云嘉也抱有质疑。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家里有车来接,云嘉把庄在拉上车,要去亲眼看看他给他妹妹找的房子。 即使有他打预防针说那地方很破,云嘉做了心理准备,下车时还是脚步一怔,两眼四处打量地震惊住,店牌老旧,摊位拥挤,炝锅爆炒的夜市排档,烟熏火燎——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车点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城中村的路几乎都无法供车通行。 小巷子里的路崎岖不平,之前下雨的积水没干透,没有路灯,只能依靠各家屋窗里渗出来的一点灯光,瓦数不一地挤进这个窄窄的巷子里,形成聊胜于无的亮度,让云嘉悬着心分辨,下一脚踩在哪儿,才不会弄脏鞋子。 快走到屋子前时,云嘉感到好多了。 因为脚上的短靴已经沾够了泥,没有什么需要小心的了,所以行动无束,心情也好,看到矮矮的铁架子下面用堆柴明火在烧水,云嘉像看见史前文明一样充满新奇。 门口有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踮脚看见他们,欢快地喊:“哥哥!哥哥来了!”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庄在的继母正准备给小姑娘洗澡,简陋的卫生间,用几壶滚水熏出热气就是冬天最好的供暖条件。 热水不等人。他的继母只笑着跟云嘉打完招呼,叫小姑娘喊完姐姐,就把小姑娘拉去脱毛衣。 进屋前,面相朴实的女人告诉他们,烧水柴火里面还烤了红心山芋,今年老家种的,特别好,再煨一会儿就能吃了。 母女俩在屋里洗澡。 庄在拿了小马扎出来,他们坐在院子里烤火。 城中村的房子云嘉第一次见,这些奇形怪状的自建房最大程度地压榨可使用的空间,只为多挤出另一户在这个城市里的容身之处,每家每户之间,毫无隐私可言。 他们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隔壁一对冒失夫妻拌嘴,锅碗瓢盆,铿锵作响。 带方言的争吵,鸡飞狗跳。 云嘉和庄在听着,都不由弯起唇笑了。 忽然间刮起了风,云嘉的裙角和一些复燃的火烬都被吹起来,清寒的夜幕,矮旧的小院,那些火烬,星星萤虫一样飞散。 他们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弯身下去,庄在着急地去护云嘉的裙子,而她担心地往回拉他的手,又几乎同时地说:“小心——” 地上碎开的小火星,随风弹远,此刻微弱地闪了闪。 ------------ 15 正在加载 ------------ 16 正在加载 ------------ 17 正在加载 ------------ 18 正在加载 ------------ 19 正在加载 ------------ 20 正在加载 ------------ 21 正在加载 ------------ 22 Loading ------------ 23 Loading ------------ 24 Loading ------------ 25 Loading ------------ 26 Loading ------------ 27 Loading ------------ 28 Loading ------------ 29 Loading ------------ 30 Loading ------------ 31 正在加载 ------------ 32 正在加载 ------------ 33 正在加载 ------------ 34 正在加载 ------------ 35 正在加载 ------------ 36 正在加载 ------------ 37 正在加载 ------------ 38 正在加载 ------------ 39 正在加载 ------------ 40 正在加载 ------------ 41 正在加载 ------------ 42 Loading ------------ 43 Loading ------------ 44 Loading ------------ 45 Loading ------------ 46 Loading ------------ 47 正在加载 ------------ 48 正在加载 ------------ 49 正在加载 ------------ 50 正在加载 ------------ 51 正在加载 ------------ 52 正在加载 ------------ 53 正在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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