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默认 ------------ 第1章 雨夜 顾娇死了。 死了整整一百年。 她在棺材里睁开双眼的瞬间,屋外一道惊雷落下,青白闪电将屋内照的一片雪白。 棺盖被推开,一只惨白的手缓缓探出。 因为躺了太久,身体僵直,顾娇从棺内坐起费了不少力气。 “闹鬼啊!!!” 来不及看清眼前情形,就听到一声凄厉惨叫,一个黑影大叫着朝屋外跑去。 可他才跑出三五步,就被门槛绊住,狠狠跌了个狗吃屎。 男人吓得手脚瘫软,挣扎着爬不起身,又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战战兢兢回头。 又一声惊雷落下,屋内瞬间被闪电照亮,映出一张诡异的脸,双眼一黑一金,正阴沉沉看向自己。 “你——” “妈呀!” 男人双眼一翻,就此晕倒。 ****************************************** 雨夜,山间小道。 几个行脚商,赶路时错过宿头,于夜色中匆匆而行。 秋雨萧瑟,三人两驴无处可避,怕货物有损,只得用雨布裹住筐篓,皆淋得抖抖索索,苦不堪言。 正埋头赶路,忽见林深处影影绰绰,似有屋舍,隐隐可见火光,几人顾不得许多,忙往那屋舍而去,若是不得主人家收留,于屋檐下避避雨也是好的。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是间小庙。 几人心中一喜,将驴拴在庙门前,卸下重物,一人留下给驴儿喂些草料清水,两人往庙门里去。 眼见得,这是座早已荒芜多时的庙宇,不过一正殿两侧殿,正殿大门歪歪扭扭倒在一侧,殿内三座神像毁了两座,只剩左侧一个,依稀能看出一点土地公的模样。 院子两侧还有厢房,也是破败不堪,屋顶都已经塌了,门窗皆无,一眼看去黑洞洞的,雨夜中尤显凄凉。 即如此,能避雨的也只有正殿侧殿了,两人对视一眼,往正殿里去。 刚进门便唬人一跳,原来是右侧偏殿中早有人在,正生了一堆火,烤着身上的衣裳。 方才外头看到的火光,就是这里了。 行商中年纪略大一人定定神,抬眼正对四目如刀,心中不由忐忑。 殿中二人身着黑衣,形状凶恶,一人脸上有刀疤,对另一人说:“哥哥,又来两个。” 他心里一突,暗叫不好,可此时后悔也晚了,且夜寒雨急,并无处可去,只得硬着头皮做个辑儿,道:“好汉有礼,借贵处避个雨,天亮就走,不敢多打搅。” 那二人咧开嘴,也看不出脸上是哭是笑,只哼一声,倒也没有赶他们出去。 行商略放一点心,拉拉同伴衣角,两人在殿角找了一处坐下,才觉得腿脚酸痛,浑身乏力。 若是能靠近火堆,烤烤身上衣裳也好啊。 虽这样想,商人却不敢上前,他已经看见那二人腰间鼓鼓囊囊,隐约一点寒光透出,莫约是刀具凶器。 行路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一个不慎惹恼了那两个强人,只怕小命都要不保。 他二人缩在一侧,拧干衣角,借着一点火光在身上摸索,想掏出干粮来啃两口,鼻端突然闻得一股异香。 那香气如丝,缠绵缱绻,鲜美甘醇,闻起来好似某种肉羹。 年长商人闻得香气,顿时腹如擂鼓,垂涎欲滴,不由得循着香气起身,往左侧殿而去。 因地方狭窄,走过去左侧殿也不过十来步,他虽被香气吸引,却仍谨慎,放慢脚步,将身体藏于阴影中,小心翼翼扶着斑驳的柱子,才敢往殿内看去。 一个小丫头,正就着一只小泥炉熬汤,铫中汤羹咕咕翻滚,飘出异香,扑鼻而来。 那丫头身量小小,头发绑着丫髻,着一身葱绿衣裳,倒是洁净干爽不见泥泞。 这光景着实古怪,夜半山庙里,稚龄小儿,熬得什么汤? 商人心知有异,却难耐浓香四溢,他忍了又忍,还是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汤?” 丫头听他声音,抬眼看过来,面露惊讶。 商人见她长得玉雪可爱,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模样,不由得放下心,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实在是太香了,在下忍耐不得,惊扰了小娘子,惭愧惭愧。” “这是我家娘子要吃的汤。”丫头声音清脆,她看商人一眼,视线又回到汤上,不再做声。 “敢问这汤可否卖与在下一点,”见小丫头脸色一紧,商人忙忙道:“不是现在,若是娘子食完还有得剩余一两口,卖与在下,也能暖一暖身子,驱驱寒气。” “不是我不卖你,实在是你吃不得。”小丫头嘴角一撇,自盛了一碗汤,颤巍巍的递给了一旁的人。 商人这时才看到,小丫头身侧居然还有一人,只因裹着一件黑色斗篷,黑色风帽挡住头脸,一时竟没有察觉。 小泥炉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在那人身上,却也难以看到全貌。 黑衣如墨,风帽下只露出一点尖细下巴,火光中暖色如玉。 她伸出手,接过汤碗,拿起勺子,慢慢喝汤。 虽不曾言语,但姿态优美,露出的指尖芊芊,娇如凝脂。 见人家不肯卖,商人再想吃,也只得罢了。他心中疑惑,这一主一仆,主弱仆幼,一言一行又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山间破庙之中,不会是什么精怪吧。 正思量,突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右殿那两个汉子,也循香气而来,嘴里叫嚷着:“这是什么吃食,怎得这样香!” 一眼看见小丫头正接过她娘子吃完的碗,身量略高的汉子嘿嘿一笑,道:“这汤不错。” 再看看主仆二人,那笑容中就有了些淫邪之意,道:“人也不错。” 黑衣娘子仍旧不说话,她的丫头却蹦起来,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这时矮的那个也往前几步,拍拍腰间尖刀,道:“方才准你二人进来避雨,这时候讨要些报酬,也不算过分。” 说着话,他人已凑过去,离那娘子不过一步之遥,小丫头尖叫起来,要冲过去护住她家娘子,却被凶汉一把推了个跟头,跌到一旁。 “好香,好香!”汉子大声调笑,一把拉下娘子的风帽,露出一张玉白面孔来。 黑衣娘子似被吓住,只低着头,垂着眼,纤薄的肩膀瑟瑟发抖。 商人面露不忍,他往前一步,想说上一句,却看到凶汉狞笑着抽出尖刀,指着他道:“去那边呆着。” 他迟疑着不动,就见凶汉劈刀砍来,吓得他往后一让,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跤跌得不曾防备,后腰似硌了什么东西,疼得他半天都爬不起身。 耳边还能听到小丫头的尖叫,商人喘息几口,别无无法,只得闭上眼睛,心中想着大事不妙,那两人完事只怕要杀人灭口,须得快快逃离此地。 趁二人无暇顾及,商人悄悄起身,正打算爬回右殿去,耳边突然听得庙门外,远远似有歌声传来。 ------------ 第2章 红裳 那歌声如诉如泣,似近似远,商人听得头皮阵阵发紧。 他心道不好,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外,怎会有年轻女娘的歌声,必是妖物。 眼下也管不了殿那边,他左右一看,咬了咬牙,蹑手蹑脚爬到仅剩的一座神像身后藏好,屏住气息,悄悄往正殿门口一看。 雨夜中,一身着红裳的年轻女子,正摇摇摆摆,从庙门而入。 左殿中二人一人按住了小丫头,一人正要去拉那黑衣娘子,突然听见殿外有歌声传来,两人停下手中动作,面面相觑。 正在疑惑,就见一红裳的女子,袅袅婷婷,倚在柱旁,冲二人招手。 二人迟疑着松开手,小丫头立刻滚至一边,爬起身拉住黑衣娘子往殿深处躲去。 先前按住小丫头那人开口道:“娘子可是要避雨?” 那娘子年约十八九岁,婀娜妩媚,拂袖搴裳,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脖,娇声道:“奴家崴了脚,哪位哥哥心善,扶奴家一扶。” 二人疑心有异,只踌躇不前。 娘子见他二人生疑,又扶门嘤嘤哭道:“非是奴家可疑,只因路遇歹人劫道,合家唯有奴一人逃出,奴力弱,慌不择路间跌了几跤,崴了脚,好容易才摸到这处山庙,只求容奴喘息一刻。” 言语间泪光点点,娇喘息息,男人有些按捺不住,移步上前扶住那娘子一只手臂,道:“我来扶你。” 娘子伸手勾住他脖颈,嘴角弯起,男人只觉一阵甜香沁入心腑,如饮美酒般耳热眼花。 他手中握住娘子手臂,顿觉滑腻可人,肌理柔嫩,不禁神骨俱醉。 另一人见他面色赤红,手掌顺势探入那红裳深处,不住摩挲,而那娘子并不阻止,任凭他手往腰下而去,扭腰摆臀,竟是在正殿门前就要成就好事。 既如此,他也忍耐不得,上前几步,一把拉开娘子殷红裙角。 商人缩在神像之后,心中暗暗叫苦,眼见的大好时机,却被那三人堵住去路,只得屏气凝神,捏住手指,一动不动。 正在耳鬓厮磨之时,突闻凶汉一声惨呼,商人吓得一抖,战战兢兢从神像后探头一看,竟是红裳娘子一手搂住男人脖子,一手五指尖尖,直插入男人天灵盖,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微微一晃,便将男人的头颅拔了下来。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得那娘子一头一脸,她却咯咯笑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的鲜血,将手中头颅随手一丢,就着还在不断抽搐的无头腔子,大口大口的吸起鲜血。 另一凶汉见此情景,吓得神魂俱裂,忙甩开手中红裙,手脚并用,往左殿爬去。 那娘子并不管他,只管大口痛饮,只有一角红衣,蜿蜒如蛇,跟着那男人的腿脚,也往左殿而去。 待娘子饮够,将尸身随手一推,站起身来,一双凄厉又妩媚的眼睛,往左殿看去。 商人在神像后拼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没有惨叫出声,他背上的冷汗浸在潮湿的衣物上,浑身抖如筛糠,看着女子扯扯裙角,缓缓往左殿而去。 左殿内小泥炉火未熄,汤羹却没有了,一个空铫置于炉上,仍余有一点残香。 女子抽抽鼻尖,闻到这香,她迟疑了一步。 但转眼看见脚脖上绑着殷红裙角的壮汉,她又笑起来。 “饶,饶命......”凶汉吓得涕泪横流,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他不甚好喝,待我尝尝你的。”女子不为所动,动动手指,就见那红裳衣角翻飞,如巨蟒般将男子手脚缠住,拖至女子身前。 她掐住男人脖颈,正要故技重施,却突然听得一声惊呼。 她抬眼看去,原来墙角还缩着个绿裳小丫头,正捂住嘴巴,双目圆瞪。 她上下打量这小小女孩,手中捏住男子头颅,一把拔下,丢开去,笑道:“小丫头,你生的娇嫩,想必更好喝些,待我喝完这个,再来喝你。” 此刻她全身上下都浸透鲜血,头发衣裳却一丝不乱,男子无头尸身在她手中不断抽搐,鲜血喷涌,她不着急喝,却又抽抽鼻子。 “这什么味道?”她将裙角收回,有些疑惑的四下看看,待视线落到一个黑衣女子身上时,面色不禁一变,后退了一步。 “血糊糊的好恶心啊。”小丫头这才放下双手,一脸嫌弃道:“这也太不讲究了,话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既要吃,也得好好调理一番才好下口,食材就是不甚好,也不好白费的。” “宁宁。”黑衣女子叫了她一声。 小丫头瘪瘪嘴,不再开口。 红裳女子盯着那黑衣女子,一时间犹疑不定,她将男子尸身丢下,一咬牙,又伸手来抓。 四周突然响起尖利鬼啸,女子身形如电,面容狰狞,檀口开裂,露出尖利獠牙。 一爪过去,却扑了个空。 待她回身来看,却见黑衣女子已在身后,漆黑眼睫缓缓抬起,露出一只金色眼瞳。 她浑身一抖,后退两步,尖叫道:“你不是人。” 女子却不待她逃走,一伸手,便掐住她肩膀,捉至眼前。 红裳女子脸颊上鲜血淋漓,她却面色苍白,黑子女子扣在她肩上的手坚硬如钳,肌肤似被烈火烧灼,叫她剧痛难忍。 “你是谁?”她又恢复原本模样,娇弱纤纤,楚楚可人,好一个美人儿,可惜此刻眼中满是怨毒,说话间牙齿磕磕作响。 她不懂自己手段为何都无法使出,也无法逃脱女子禁锢,她肩上的手指纤细,她却挣脱不得,连那手底红裳,都渐渐失了颜色,泛出青白死气。 金眸女子婉然一笑,嘴唇动了动。 女子声音很轻,但她听得清楚,那女子说,“可做汤。” 商人在神像身后,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只恨不得从未进过这座小小山庙。 鬼啸声声,期间有人惨呼,也有女子尖利惨叫,血腥浓烈阵阵翻涌,直冲鼻端,叫人作呕。 过了片刻,四周安静下来,商人试探着放下双手,把眼睛张开一条缝隙。 他怕那红裳女子就守在神像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抖抖索索的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 第3章 朱面鼓 “大叔,你躲好久了。”绿衣小丫头脆生生说道,“好出来了。” 商人探头一看,不禁瞠目结舌,他擦擦眼睛,看到小丫头安然无恙不说,她手上,居然还拎着一只大鹅。 那鹅一动不动,似是早已气绝。 他抖着腿,从神像身后爬出,一眼便看到殿门旁滚着的无头尸身,又吓得跌了个屁股蹲儿,指着那人语不成句:“这,这......” 小丫头瞟了一眼,又指指左殿柱后,说:“大叔明早好去报官,也不知你们的驴还在不在。” 商人顺着小丫头手指看去,只看到一双人腿,人头滚在另一边,地上鲜血淋漓,腥气冲天。 眼见如此惨状,他脑袋嗡的一声,双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商人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熄灭的火堆旁,身上衣裳都已干透,浑身暖洋洋的。 昨夜种种,难道都是一场噩梦? 他疑惑起身,看到自己的同伴躺在一侧,面色青白,他大惊失色,扑过去试了试鼻息,还有气。 “你们几个命大,那妖物手脚慢,只来得及弄死两个。”绿衣小丫头已经收拾好东西,从殿后牵出一架黑蓬马车,盈盈笑道。 此时雨已停,天色微明,眼见着就要天亮了。 黑衣娘子仍用风帽兜住头脸,从殿内出来,上了马车。 商人心中明白,女妖自然不会善心大发,自己还有命在,定是这娘子的缘故。 两个凶汉都已被那女妖吃了,左殿内只余这一主一仆,驱走女妖的,除此二人不做他想。 “在下青州人士,姓贾名大昌,感念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在身上一顿乱摸,却没摸出个什么。 钱财都拿去换了货物,只有几个拿来吃饭的钱,也不好意思拿出来。 “此番仓促,某身上别无长物,日后娘子若是去到青州,请一定让某知道,青州城内叫做昌升号的商铺,只管去那里找便是。无论何事,只要某能做到,必为娘子驱使。”商人躬身,长拜不起。 黑衣娘子原本并未理会,但听得青州二字,她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脸来,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绿衣小丫头拎着大鹅,跟着女子也上了车,扶着女子进了车厢,她放好帘子,随手把鹅甩在身侧,坐在车头一手执缰,一手对商人摆摆,道:“天亮后大叔就好走了,就此别过。” “某拜谢娘子大恩。” 商人真心诚意,直到马车在晨雾中消失不见,都不曾直起腰身。 过了片刻,他听得同伴一声呻吟,忙过去察看,此时才想起昨晚没有进来的另一个,心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出庙门一看,那人也躺在地上,浑浑噩噩神智不清,所幸未伤得性命。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三人的驴还拴在树下,货物也未丢失。他将庙外那人扶进右殿,重新点燃火堆,寻了点清水烧热了,喂二人喝下,自己也吃了点干粮充饥。 三人歇了半日,才缓过神来。 他将昨晚经历讲述给二人听,那二人只是不信,待看到两具无头尸身,满地血渍,才信了三分,午后三人在庙后槐树下寻得一只朱红大鼓,面上烧得焦黑,剥开鼓皮,发现内里堆积若干人骨及鲜血数升,方知商人所言句句属实。 三人心中后怕,急急收拾行李,拉上驴子,即刻上路。 贾大昌知那女妖已除,心中倒不怎么害怕,回想昨夜所见黑衣女子面容,只记得肤白纤弱,美貌异常。那小娘子寡言少语,没想到竟是个狠人。 绿衣丫头年纪小小,竟也毫发无伤,主仆二人,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不会是仙家放下山修行的弟子吧? 只是,那鹅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拉着驴,百思不得其解。 ----------------- 樊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坐落于长江边上,自古便是商贾往来的水陆必经之地。 城内人口莫约三万,因在东西南北交通要道之上,商业十分繁盛。城内分东西两干道,道路两侧商铺林立,往来客商众多,人一旦多了,奇闻逸事也多,茶肆食铺之内,常有客商闲汉聚在一起吃酒嗑牙,聊些各地的趣闻八卦。 最近一桩奇事,就是石墩街上一处房舍,内里无人居住,左邻右舍却常常在夜半听得房舍中有女子哀哀哭泣,有胆大者持灯去看,内外寻遍,仍空空如也,不见半分人影。 房舍主人早几年就已搬离,房舍作价赁出,因便宜,常有人租,皆住不得三日以上,大多住上一晚便要狼狈而逃。 邻居心中惧怕,也曾请得僧侣念经,道士做法,多数无用。偶遇高人有些效果,沉寂不过三两日,便故态复萌。 时日久了,竟无人再管,邻居们也都习惯了,虽有哭声,但它不现身,也不曾听得其伤人害命,只能随它去。 这日傍晚,天色已暗,连姐儿放下手中针线,揉揉眼睛,正想着去准备点吃食给晚归的父亲,突然听得隔壁的木门吱呀呀一阵响。 她唬得心儿乱跳,忙捂着胸口,偷偷打开大门,往旁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绿衣小丫头,将一辆黑蓬车停在右边房舍门前,打开了大门,正要进去。 她惊呼一声,忙招呼那小丫头道:“小妹妹,那里不好进去。” 小丫头看她一眼,笑道:“姐姐,我家娘子租了这间房,要与姐姐做邻居了,日后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连姐儿心中焦急,她又不敢多说,见小丫头从马车上扶下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女子,迤迤然便进去了。 回房关上前门,连姐儿有些心不在焉,她手脚麻利的弄了点汤饼,切了一盘羊肉,再将酒温上一壶,天色黑尽时,便听得门吱呀一响,父亲回来了。 待父亲用过饭菜,酒也喝了,她才犹犹豫豫道:“爹爹,隔壁似有人来了。” 连姐儿的父亲姓刘,单名一个奎字,生得孔武有力,正在壮年却不事生产,日常只在街上闲逛,有来钱的活儿便做做,没活便去吃酒赌钱,世人称这样的人做闲帮。虽无正经营生,倒也能赚得几个钱,吃得肉喝得酒,还把个连姐儿养到这么大,算是有些本事。 他听得女儿说隔壁有人来,不由一乐,道:“还有人不信邪,肯租那房子。” “我偷偷瞧了,是两个小娘子,许是被人骗了才租的,不会出事吧。”连姐儿一脸忧郁,隔壁房子夜夜不得安宁,那两个小娘子也不知扛不扛得住。 “两个小娘子?”刘奎听她这样说,将手里酒盏丢下,喷着酒气道:“若是半夜一起哭来,岂不更妙。” “爹爹!”连姐儿叫了一声,脸色发白。 “罢了罢了,若是那两个娘子哭叫,去看看便是。”刘奎哈哈一笑,酒意上涌,踉跄着倒在榻上,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连姐儿给他搭上薄被,叹口气,自己也只得去梳洗歇了。 ------------ 第4章 胆小鬼 夜色沉沉,隔壁那对父女早已安歇了。 小丫头宁宁挽着袖子,才把灶台清理出来,煮上了一锅鹅汤。 她家娘子此刻正倚在榻前假寐,不多时便闻得芳香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流。 她觉得腹中饥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起身端坐,只等着宁宁给她盛汤来。 这处房舍不大,灶台也离得不远,宁宁端着汤过来时,整个院子都充溢着鲜甜浓郁的肉香。 她接过碗,喝了一口,赞道:“好汤。” 又喝了一口,想了想,说:“比前日山庙里的鸡汤还略香些。” 宁宁在一旁坐下,咯咯直笑,道:“那朱面鼓甚凶残,害人无数,妖力强盛,自是要比那鸡汤香甜。” 娘子点点头,几口将汤饮尽,又赞:“食材虽好,你的手艺更精妙,果然是厨上长大的。” 宁宁听她这一句,脸上黯淡下来,嘟着嘴道:“娘子怎么还提前事。” 娘子不妨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有些尴尬,忙拿起汤碗掩饰,道:“下次鹅可试着烧来吃,我听闻闽海一带有这种吃法,甚是美味。” “烧鹅?”宁宁睁着大眼,点点头,道:“这我还没试过,下次有了好鹅,定要烧来试试。” 两人正谈笑喝汤,突然听得身后卧房内传来一阵细细呜咽,似有女子在哭。 宁宁皱眉听了片刻,呼一下站起身来,高声道:“哪个在哭?且来这里哭咧!” 女子声音吃她一吓,似打了个嗝,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卧房后面,探出一颗头来。 那颗头发丝蓬乱,面色青紫,舌头伸出老长,掉在身前一晃一晃,倒叫宁宁看得笑了。 “你这女鬼,既胆小,还要学鬼吓人,学又学不像,真真好笑。”她指着那颗头,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女鬼见宁宁不仅不怕,还嘲笑她,更是委屈,从那双赤红肿胀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好了宁宁,别笑她,她要恼了。”她家娘子道。 “好嘛好嘛,不笑了。”宁宁憋住笑,再看看那颗头,却发现她缩回房间里去,不出来了。 “你看,被你笑得躲起来了。”娘子点点宁宁,摇头道。 宁宁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如此两三日,夜晚再未听得有人哭,隔壁的连姐儿也不由得在心中啧啧称奇。 刘奎夜间睡得安稳,白日里更是精神焕发忙碌不堪,比起往日无人往来,家中突然访客盈门,忙不过来时,还会叫连姐儿出来倒个茶水,端盘点心。 连姐儿不知父亲在忙什么营生,只知道来客见了她,总给些荷包绒花,叫她拿着玩,虽说荷包是空的绒花也不值几个钱,但东西做得精致细巧,不是素日里常见的,连姐儿长这么大,极少得这样的东西,心里爱得很。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第四日,才吃过晚饭,洗了脸,就听得隔壁又传来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声音凄凄惨惨,比起往日还多了几分厉色,听起来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连姐儿吓得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住头,不住的抖。 好在那哭声没多久,就消散了。 她长吁一口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仔细听听,确实是没有了,才安心睡去。 隔壁,前厅里。 宁宁捏住女鬼,不叫她逃走,脆生生道:“你怕甚,我家娘子不吃你这样的鬼。” 女鬼瑟瑟发抖,低着头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不是躲了好几日了?怎么今日又出来了?”那娘子仍是一身黑衣,头发散在胸前,如乌缎般丝滑。 “娘,娘子饶恕,奴,奴家实在是忍不得了......” 女鬼打着寒颤,磕磕巴巴的,总算是说了句完整的话。 “那刘...刘奎,明日要把我连姐儿卖了,我,奴要去吃...吃了他。”女鬼上牙磕着下牙,好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完,双眼泪如雨下,衬着青白面孔,乱糟糟的头发,好不凄凉。 “胆子这样小,就别学人说吃啊吃的,你晓得如何吃吗?”宁宁不屑的插了句。 女鬼被她呛住,说不出话来,泪水愈发汹涌。 “你有何冤屈,说来听听。”娘子见那女鬼可怜,对宁宁挥挥手,让她将女鬼松开。 女鬼爬起来,先做了个福礼,才抽抽噎噎说起来。 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这女鬼是房舍主人,十年前被人诬陷在家中私会外男,那人拿住她赠与侄子的两担稻谷,硬说是她给奸夫的,还将她侄子扭送见官,关进了大牢,她百口莫辩,为证清白,一绳子吊死了。 污蔑她之人霸占了她的房子,抢了她的独生女儿去,却也并不用心教养,只作奴婢一般,小小人儿十年来洗衣做饭伺候男人吃喝,男人一有不顺心便非打即骂,可怜女儿孤苦伶仃,无人可靠,好不容易长到十二岁,竟要被卖进花锦楼里去。 “你好端端的,为何赠两担谷子给你侄儿?”宁宁听得奇怪,不由问道。 “我那侄儿进城来买谷,经过我家,我好久未见他,心中高兴,叫他将谷放在前厅,自去厨房吃饭,待吃完饭出来,谷却不见踪影。”女鬼擦擦眼泪,道:“那谷是要拿回去与我兄长吃的,我侄儿孝顺,坐地大哭,我见他着实可怜,也不忍兄长挨饿,就拿了两担谷给他回去。” 说到这里,女鬼脸色一变,狰狞起来。 “不曾想,那刘奎,竟在门口拿住我侄儿,说他偷谷。我侄儿辩驳不得,只得将谷给他,空手回去。他便拿着谷,来污我私会外男。” “你夫君呢?”宁宁问。 “夫君出门行商,不在家。” 女鬼大约想起十年前那段不堪回忆,双目流出血泪,颤声道:“刘奎无赖污我清誉,我一弱质女子,百口莫辩,我侄儿听闻此事,赶来为我说话,竟被他扭做奸夫,送进官府大牢。可怜我娘家无人,遭此厄运,我有何面目面对长兄父母,百般无奈,只能一死以证清白。” “你死了,你就清白了吗?”宁宁似想起了什么,小小脸儿竟透出几分恶煞之气。 那女鬼听她这话,不由伏地大哭起来。 ------------ 第5章 人言 “那刘奎说你私会外男,既无十分证据,旁人怎么会信。”娘子突然开口道。 女鬼听得这话,浑身颤抖,身上涌出层层浓黑怨气,恨道:“那刘奎住在我家隔壁,又是夫君从叔,他一说,旁人就信了。”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寻死,待你夫君回来,自会为你撑腰。”宁宁嘴快心热,很是替女鬼不值。 “娘子还小,哪知人言可畏。”女子捂住脸,哭道:“那刘奎日日到我门前咒骂,左邻右舍议论纷纷,侄儿又进了大牢,娘家软弱搭救不得,我无可奈何,只有一死。” “那刘奎既然下手,定是因为她夫君回不来了。”黑衣娘子手指敲敲案几,突然开口道,“若我没有猜错,最初丢失那两担谷,也是这刘奎偷的。” 女鬼听她一言,倒吸一口凉气,张着黑洞洞的嘴,连哭都忘了。 “你哪知人心险恶,那刘奎知晓她夫君再不得归,为了发这绝户财,污她有私,只要将她逼死,再以从叔身份抚养这妇人幼女,可不就把一家子的钱财都搂到手里。即便日后能证得妇人清白,人死都死了,又哪里去说理。” 宁宁听她娘子一番话,简直惊得神魂出窍,一张小嘴张得老大,半天才说:“那他还养着妇人的女儿,不怕女儿长大了找他寻仇?” 黑衣娘子瞧她一眼,道:“可见你狭隘了,这女鬼长得齐整,女儿必定美貌,小时养在家里充个婢女,大了卖出去做妾也好,做妓也罢,都是好大一注财,那刘奎怎么舍得不赚。” 又对那女鬼说:“好在你生的女儿,若是儿子,怕早就母子团聚了。” 女孩儿卖出去了,关在屋里,寸步难行。若是不听话,自有万般手段对付她,还寻得什么仇,报得什么怨,能不能活到二十岁都难说。 女鬼嘴唇直抖,她原本期盼有朝一日,夫君回转时,能寻回女儿,并为自己正名报仇,谁知竟是奢望。 “求娘子,求娘子......”她声声泣血,趴在地上,伸出枯瘦双手,摸索着想拉一拉娘子裙裾,又不敢上前。 “你自缢而亡,原本出不得这间房子,我让宁宁化作你的模样,去吓一吓那刘奎。”娘子想了想,说道:“他吃这一吓,必要过来查看,那时你要如何,是你的事了。” 女鬼听娘子这样说,呼的抬起头,竟是七窍流血,一张嘴,吐出一条长舌,道:“谢娘子成全。” 宁宁是个爱热闹的,嘻嘻一笑,抹了脸儿,化作女子先前模样,娇声道:“你可瞧好了,我定叫他吓破胆子。” 女鬼看着她,面容举止,竟跟自己一般无二,有些不可置信。 “你可手软些,别在那边就弄死了。”娘子笑笑,道:“好歹叫这妇人报了仇。” “娘子看我的手段。”她拂拂乱发,晃了一晃,就越过高墙,轻轻落在隔壁院子里。 黑衣娘子见女鬼盯着宁宁去的方向,血红眼中透出几分担心的意思,知她忧心女儿,不由得说了一句:“你且安心,宁宁自有分寸。” 不多时,就听得隔壁传来一声男人惨叫,随之是乒哩乓啷一阵乱响,灯亮起,连姐儿连声叫道:“爹爹!爹爹!” 宁宁从高墙上探出头,嘻嘻一笑,跳了过来,落地悄无声息。 “本想凹断他一条腿,想到还得诱他来,好险停了手。”宁宁已恢复原来模样,对女鬼说:“放心,没叫连姐儿看见我。” 见女鬼呆呆,她小脸一昂,很是得意道:“我可是厉鬼,跟你这胆小鬼不一样。” 黑衣娘子对女鬼招招手,道:“明晚他一定会来,你可想好了,再如此软弱无能,你的女儿就真要进火坑了。” “这十年,刘奎从不独自前来,他总是会带着道士或僧人,我道行浅薄,不敢现身。”女鬼咬牙切齿,道:“明晚我拼着魂飞魄散,也一定要他死。” “那倒不必,”宁宁对她笑,伸出手来,掌心有白白一团,“我已勾了他一魂,他是必会独自前来的。” 她说着,随手捏碎,吹了一口气,那魂魄便随风而去,再无踪迹。 女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点点头,隐去了身形。 次日晚上。 刘奎果然来了。 他半边脸高高肿起,胡乱裹了伤布,却掩不住面上青黑死气。 人有三魂六魄,他少了一魂,人显得有些木呆呆,推开前门便径直往里走,嘴里说着:“七娘子,你叫我来做甚。” 黑衣娘子坐在院中,手里擎一把罗扇,遮住半张面孔,宁宁坐在她身侧,两人盯着他,他也浑然不觉,只往后室而去。 “那女鬼倒安静。”宁宁刚说完,就听得后室里碰的一声,似是椅子翻到了。 “她生性温柔敦厚,也没甚本事,最大的本事,不过是找个替身。”娘子耐心给她解释道:“如此一来,她得以脱身去投胎,我们可去抓那新鬼来吃。” “娘子,那刘奎,定然不好吃的。”宁宁苦着脸。 “若是嫌臭,可腌来用油炸一炸,拿它佐酒。”娘子拿着扇子,十分认真的想着,“或是泡在罐子里,过些时酸了,切来一碟淋些香油,也是美味小菜。” 说话间,就见那女鬼从房中出来,对两人深深拜下。 她大仇得报,这就要去投胎了。 可她面上还有犹豫,踟蹰不肯去。 黑衣娘子用扇子对她挥了挥,道:“知道了,连姐儿我会看着些。” 那女鬼听她这样说,眼中泪光闪闪,跪下行了大礼,直至身形消逝,都未曾起身。 ----------------- 连姐儿这几日,都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爹爹突然半夜里跑到隔壁房子里一脖子吊死了,隔壁娘子被吓了个好歹,一早报了官,叫了仵作来验过,也说是自缢,无甚可疑之处。 尸身还未装殓,就见官家拿来户籍,说自己竟不是爹爹的女儿,而是隔壁那家的独生女。 爹爹不过是族中从叔公,十年前,也是他污蔑生母私会外男,生生把母亲逼死了,还侵占了自家财产。 连姐儿觉得脑子好似一团浆糊,每日里搅来搅去,不得清楚。族里也来了好些人,有男有女,这几天都在商议如何处置刘奎的产业,并将连姐儿带回族里去。 其间还有几个不知所谓自称花锦楼的人,口口声声刘奎要将连姐儿卖给他们,只价格还未谈拢,身契未签。 族长听闻此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族中出此败类,全族都颜面扫地,很是抬不起头来,他亲自下令,承若自家抚养连姐儿,婚配嫁妆一应对照本家嫡出娘子,旁人再不许染指。 吵吵嚷嚷大半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 连姐儿跟着族里长辈回去的那天清晨,天还未亮,上车前,她突然心有所感,看了一眼隔壁的大门。 朦朦薄雾中,隐约看到一个温柔微笑的妇人,在清风中一晃,便不见了。 ------------ 第6章 花锦楼 早市上,老米头正把自己的炊饼挑子放下,擦一把汗,解下腰上的葫芦,喝了一口。 葫芦里装的是自家酿的土酒,深秋的清晨,天未明,寒露颇重,酒虽薄,也能驱驱身上的寒气。 这时一个绿衣小丫头从他身前路过,吸了吸鼻子,赞道:“好香,是酒。” 她身量小小,挎了一只竹篮,里面却空空。 不知是来买东西,还是卖东西的。 如今太平世道,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儿,小小年纪便出来帮大人卖个果子菜蔬,补贴些家用,也是常见。 “老丈,你这酒哪里买的?”小丫头对他笑,一双圆圆大眼忽闪忽闪,甚是可爱。 “我这是自家酿的,小娘子若要买酒,得去西市酒肆,那头起一家,酿得好黄醅,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香气。”老米头见她可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老丈的炊饼也做得好,又大又软,好香。”小丫头见老米头揭起蒸笼盖子,露出一个一个白胖的炊饼,不由惊喜道。 “小娘子可要来两个?”老米头听她说话甜脆,又是夸赞自己的炊饼,不由得心中舒畅,比喝了蜜水还要惬意。 小丫头却犹豫了好一会儿,让老米头感觉自己是不是推销错了对象。 “也罢,给我两只炊饼。”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小丫头一跺脚,把篮子递过来。 难道小娘子家中很穷?可炊饼一只只要一文钱,看这娘子身上穿的虽不是绫罗绸缎,也是上好的细麻,不至于买几只炊饼都不舍得啊? 老米头满心疑虑,但他生意做得老了,知道不该问的不能问,麻利的给小丫头包好,放进小丫头的篮子里,还给她一小包咸萝卜。 “自家做的咸菜,给小娘子做个添头。” “多谢老丈,若是我家娘子喜欢,明日我再来。”小丫头笑得眼睛弯弯,拿好篮子,一蹦一跳的走了。 原来是个婢女,怪不得,老米头这才明白。好些大户人家不许家里的孩子乱吃外头东西,这婢子怕也是偷偷跑出来,给主人买些零嘴儿。 那明日八成就不会再来了,白费了一包咸萝卜。 老米头叹口气。 他在樊城早市上卖炊饼,晚市上卖馄饨,已有一二十年了。 虽赚得不多,但足够应付一家子吃喝,老伴手巧,她拌的馄饨馅儿,鲜美酥嫩,晚市上的老米头馄饨挑子,虽不敢称远近闻名独一份儿,单在樊城内,还是有不少饕餮老客的。 可最近十八岁的独生子,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每日里无精打采,浑浑噩噩,最开始是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之后是行不得路,吃不下饭,这两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连日来请了好几位医生,抓了好些药,都不见好。 老两口就这一根独苗,眼见得儿子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直到卧床不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说儿子病重,可还是得出摊,一家子的嚼用,都是从这里来的。老伴儿日日以泪洗面,别说馄饨馅儿了,连炊饼都没心思做,他也心焦,可心焦无用。 再不拼命些,一家三口,都要活不下去了。 宁宁拎着篮子回到家,天光已亮。她不知从那里摸出一块黑布罩在头上,一溜烟儿跑进屋子里去。 “娘子,你看我买了什么。” 黑衣娘子看了看宁宁捧到眼前的两只白胖炊饼,微微皱眉,道:“宁宁,我不吃这个。” 宁宁见她不喜,嘟着嘴,把炊饼放在一旁。 想了又想,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娘子好久不吃米粮,总是吃鬼,虽能得许多道行,却失了人气,长此以往......娘子是打定主意不再做人了吗?” 黑衣娘子听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面上显出惊讶神色,她又看了看摆在案几上的炊饼,沉默起来。 按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总觉得做人也没什么意思,可......” 话语未尽之意,宁宁也猜不到。 娘子极少有这样的时候,宁宁看她抬起那双异瞳,一黑一金,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冶之美。 “罢了,你把它拿去热热,我吃一点吧。” 第二日清晨,宁宁再去早市,又买了两只炊饼。 “我家娘子昨日吃了,说老丈的炊饼做得极好,吃起来香甜,今日差我来再买些。”她笑眯眯的,将炊饼在篮子里放好,递过去两个钱,不想老米头也不接话,也不收钱,只管盯着炊饼发呆。 她连叫几声老丈,老米头才回过神来。 “啊,是,多谢小娘子。”他匆匆接过钱,抹了把脸。 “老丈怎么了?是哪里不爽利?”她好心肠的问了一句。 老米头被她这样一问,忍耐了好几日的心酸,如堤坝缺了一口,洪水般汹涌而出,他忍了又忍,眼眶都红了,才哽咽着说:“没事没事,多谢小娘子,好吃的话再来啊。” 宁宁点点头,见他不肯多说,也不再问,提着篮子便走了。 天亮后,老米头卖完炊饼,担着挑子回家,进门就听到老伴的哭声。 他脸色大变,将肩上挑子放下便冲进门去,第一眼先看儿子,见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边下巴脖子上全是药渍。 老伴儿在一旁泪眼婆娑,道:“请了新先生,开了好药,好容易喂下去,又吐出来,这可怎么好啊。” 老米头抖着手,拿布巾擦着儿子脸上药渍,红着眼道:“命该如此罢。” 老伴儿却涨红脸道:“我五十岁的人了,就这一个儿子,我不信命。” 老米头觉得老伴儿有些古怪,转头看看她,她咬着牙,瞪着眼,牙齿咯吱咯吱直响,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都是那花锦楼,害我孩儿性命,我要去讨个说法!” “你说啥?”老米头丢下布巾,一把抓住老伴儿的手腕,问道:“什么花锦楼?儿子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老伴儿看他一眼,双目血红,低声道:“前两日你不在,儿子醒过来一刻,跟我说,他半月前送小食去花锦楼,被里面一个姐儿留下,自那以后,他就病了。” 老米头听得愣住,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除了年轻健壮,手里并没有几个钱,去花锦楼也只是送些小食馄饨给姐儿们做夜宵,那荣华似锦之地,怎么会有姐儿看上他呢。 不管儿子这话是真是假,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需得去那花锦楼看看。 ------------ 第7章 她是谁 当晚,老米头让老伴儿特意调好肉馅包了馄饨,挑着担子,就往花锦楼去了。 在楼下支起馄饨摊儿,鲜甜的馄饨香气四溢,不多时,楼上的窗子便开了,有人探出头来,笑道:“馄饨郎好久没来了,给我来两碗。” 夜色浓黑,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娘。 老米头应了声,快快煮好两碗馄饨,放在食盒里,就往楼里去。 有人在门口接,一看米老头,吃了一惊,道:“怎得不是馄饨郎?” 老米头见她浓妆艳抹,满头珠翠,裙子镶着金边,知是这楼里的姐儿,便低声道:“我儿重病不起,我替他来。” 那姐儿听得这句话,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咬了咬唇,但她到底没说什么,接过食盒转身走了。 老米头看看她的背影,想要跟过去,却被门口的小子拦住。 不得已,他回来继续守着馄饨摊,不多时,又卖出去好几碗馄饨。 心中虽焦急,生意倒是好得出奇,不到一个时辰,馄饨都几乎要卖光了。 他手里收拾着锅碗,心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待会儿找个机会,偷偷进楼内查探一番。 正想着,突然听得有人叫他,一转头,是刚才那个红裙的姐儿。她拿着食盒递过来,笑盈盈道:“这是空碗,还给老丈,这是二十个钱。” 老米头从她手中接过食盒的时候,一阵香粉气袭来,她凑近了,压低声音,在老米头耳边飞快的说了一句:“老丈,你儿子找大夫不行的,得找人驱邪。” 说完她若无其事的对老米头笑笑,便转身回楼里去了。 老米头听她说了那句话,惊得后背上冷汗一炸,浑身冰凉。 什么意思,得找人驱邪? 那儿子,不是生病,而是撞邪了? 他又怕又急,一时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担子,连喘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直到回到家里,他都浑浑噩噩,进门放下担子,抖着手,从壶里胡乱倒些冷茶,一气喝了两杯,才开口道:“大郎是中邪了,我们得去找,找道士。” 老伴儿正在给儿子擦脸,闻言惊讶的看着他,他又道:“花锦楼里有个买馄饨的姐儿,偷偷跟我说的,说我们大郎,不是生病,是中邪。” 老伴儿想要反驳,但她仔细想了想这大半个月来的情形,的确不像是病,反而像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城外青云观里的道士很有名,可他们看一次,就要一贯钱,若是做法事,十贯百贯也是有的。”她滴下泪来,道:“如今给大郎看病,把钱花得不剩几个,哪有钱请他们。” “钱哪有命重要,若是你我倒罢了,可大郎才十八岁。”老米头叹口气,道:“明日先去请请看吧。” ----------------- 宁宁一如既往,在早市上问老米头买两只炊饼,这次她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盯着老米头看了好久,突然开口道:“老丈,你面色不好,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老米头似在发呆,好半天才意识到宁宁在问他,忙道:“不妨事,小娘子。” 宁宁皱着眉,又说:“老丈,我不是跟你说笑,你家里要死人了。” 说罢不等老米头开口,她又添上一句:“再过几日,连你,你一家子,都要死了。” 这若是一个月前,任凭她买多少炊饼,老米头早把蒸笼扣她头上了,可如今,老米头只能深叹一口气。 儿子早已昏睡不醒只剩断断续续一口气,老伴儿也病倒了,而自己,又累又急又怕,这几日也时时觉得精神不济,神思恍惚。 见老米头只叹气不说话,宁宁不禁有些恼,但她看到老米头满脸阴黑死气,又有些不忍,嘀咕道:“不是看你做的炊饼还不错,才懒得管你家的事。” “小娘子,我家里确是出了事,如今一家子无法,只等死了。”说到这,老米头脸上淌下泪来,“我儿子似中了邪,请了青云观的道士来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白花了一贯钱。如今眼看着人不行了,我老伴儿因此病倒,我也实在撑不住了。” 老米头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小丫头诉苦,这几日他总觉得脑袋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明白。 “中邪?”宁宁瞪大眼,不知为何,绷紧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 老米头完全没有察觉,他点点头,又搓一把自己的脸。 “老丈,我家娘子会看这个,你且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晚上我们去你家看看罢。”她甜甜说道。 老米头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脸迷惘的点了点头。 是夜,月色如银,万籁俱寂。 两个纤弱的身影沿着墙根,一路疾行。 她们速度极快,仿佛月下的两道影子,在夜色中一晃而过。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们就站在城西陋巷老米头家门前,个子矮的那个抬手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有人来开门,两道身影闪进门去。 大门关上后没多久,夜色愈发朦胧,门外渐渐腾起一层白雾。 老米头有些局促不安得站在院中,偷偷瞄一眼全身黑衣的女子,道:“小娘子,可要给你家娘子倒些茶水?只是我家没什么好茶,怕不合贵人口味。” “老丈叫我宁宁就是,这是我家娘子。”宁宁对老米头点点头,道:“茶水不必了,老丈待会不可睡着,我家娘子说,先看看,这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米头有些担心的看一眼厢房,里面睡着奄奄一息的儿子跟病倒的老伴儿。 “每次她来时,都会叫你们睡着,怪不得这一个月,你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察觉。” 黑衣娘子突然开口,倒叫老米头唬得心中一跳。 “她,她是谁?”老米头勉力睁大双眼,打了个呵欠。 黑衣娘子看他一眼,给宁宁一个东西,又使个眼色。 “老丈,娘子给你这个,你含在口中,就不困了。”宁宁递过来一个小小的丸子,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是什么,拿到手中只觉得异香扑鼻。 依言放入口中,老米头立时觉得精神一振,一股清咧之气直冲后脑,让他神清气爽,连双目都清明很多,于暗夜中也能视物。 此时月色黯淡,眼前万物隐于夜,影影绰绰间,总觉得会有什么呼之欲出,四周安静得有些出奇。 他耳边突然听到细微声响,仿佛门外不远处,有一人,正一步一步,自暗夜中缓缓而来。 ------------ 第8章 柳艳艳 老米头心中打鼓,他瞪大双眼,看着自家大门,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丝丝缕缕的白雾,沿着门缝,蛇一般蜿蜒而进,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他全身颤抖,咬紧牙关,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随着“吱呀”一声响,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婀娜身影,跨过门槛,踏雾而来。 待走的近了,韶颜艳质,玉面盈盈,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但老米头此时神志清楚,深知此女夜半到访,必然有异。他想上前问上一句,却发现自己身体四肢皆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黑衣娘子与宁宁不知何时,已站在厢房门口,而女子仿佛没有看到二人一般,径直往厢房里去了。 片刻后,老米头见宁宁冲自己招手,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能动,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厢房跑去。 眼见那古怪女子进了厢房,他早已心急如焚,儿子跟老伴儿,可都在那间房里呢。 站在房门口,他想进去却被宁宁伸手拦住,小丫头竖起一根手指,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又用眼神示意往房里看。 他战战兢兢,往房里看去,只一眼,惊得神魂俱裂。 房中白雾缭绕,灯光微弱忽明忽暗,他那昏迷多日的儿子,不知为何起了身,正抱着一具森森白骨,行那男女之事。 他再看一眼另一张榻上的老伴儿,似无知无觉,仍旧昏睡。 那骷髅身披一件粉红纱衣,乌发如云,娇喘细细,配着黑洞洞的两只眼眶,白惨惨的两排牙齿,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他口中含着药丸,含糊哼了一声,双眼一翻,几欲晕倒。 宁宁从背后撑住他,那只手所触之处不知为何冰冷彻骨,全无暖意。但老米头只以为是自己冷汗透衣的缘故,不疑有他。 不多时事毕,青年昏睡过去,那骷髅起身,又化作盈盈好女,轻挽发,淡妆容,理好衣裙,出得厢房来。 行至院中,她发现不对,脚下白雾,不知何时变做浓浓黑雾,如胶似泥,让她寸步难行。 这时,她才看到院中立着一位黑衣娘子,低垂双目,面色苍白,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霎时风起,狂暴凶悍,风刃如刀,山石欲碎。 飞沙走石间,女子几乎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她的面皮于厉风间摇摇欲坠,终于支持不住,四分五裂掉落下来。 她浑身颤抖,抬手想档一档风,却也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眼看着自己的皮肉一块一块掉落,落入黑雾中,碎成粉末,女子想要遁走,却被黑雾深陷双足,脱身不得。 “你是谁?”她咬牙问道。 黑衣娘子并不回答,只冷冷看她。 “你又是谁?为何要害人?”嗓音脆生生的,从另一侧传来,骷髅缓缓去看,颈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绿衣的小丫头坐在围墙之上,歪着脑袋看着她,道:“厉鬼杀人,必承因果,你不怕神魂俱灭吗?” 她看出这小丫头也是鬼,咧了咧嘴,似乎在笑,只是没有面皮,这笑就显得尤其阴森森。 “你我同为鬼,何必同室操戈,这些个臭男人,都该死。”她又看一眼黑衣娘子,抖落身上残肉,只剩一副骨架,“你若是被此人驱使,不得自由,不如我帮你杀了她,你我同去花锦楼,有上佳精血可吃,何等的逍遥快活。” 见跟这女鬼说不通,宁宁叹了口气。 这女鬼道行很深,且生得绝色,原不忍就此杀她,奈何她已经怨念横生,下手残害无辜之人,若不灭她,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可娘子在院中布满黑雾,是为陷住女鬼,她也不敢贸然下去,只得坐在墙上,对女鬼做个鬼脸。 女鬼大怒,却拔不出脚来,她倒狠戾,一咬牙,竟直接断了脚骨,舍弃双足,两手白骨做爪,冲着黑衣娘子一把抓来。 两只白骨爪锋利如刀,指尖萦绕黑气,普通人若被抓上一把,只怕立时毙命。 黑衣娘子见她扑过来,也不躲,只抬起眼,待骷髅看到她的一只金瞳时,指尖已到她面门,只差一点,就能戳进那双金黑异瞳里去。 可她再也前进不得,黑衣娘子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肋骨,另一只手伸进胸腔里去,将她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一把捏住了。 骷髅顿时委顿倒地,缩成一团,浑身骨节咔咔作响,眼看就要散架。 娘子却不放开她,捏着她的心,将她拖至跟前,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柳艳艳。”她哀鸣道:“求娘子饶了我。” 黑衣娘子正要说话,突然看了看柳艳艳的头发,从她脑后捏出一根黑线。那黑线细且长,粗粗看去如一根发丝,不易察觉。黑线一头连着骷髅,另一头,隐在茫茫夜色之中,不知连向哪里。 本想就此将这厉鬼剿灭,但看到这根黑线,她改了主意。 “柳艳艳,你是在花锦楼?”她问道。 “是,奴家原是花锦楼里的花魁柳艳艳,五年前病痛而亡。”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泪来,“死便死了,妓子命贱,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恨那楼中老鸨,竟把奴在后院草草埋了,又有厉鬼劫奴家魂魄,四处取食男子精血。” “取男子精血,可有讲究?” “是,要八字纯阳之人,这家的儿子,就是了。” 黑衣娘子听她这样说,沉吟片刻,道:“今日且放你回去。” 骷髅听她这样说,不由大喜,她早已怕得厉害,连忙后退,却突然觉得心上一空。 抬眼看去,那黑衣娘子雪白的手中,捏着她的一颗心,还在鼓鼓跳动。她伸手到半空中,想拿回那颗心,手伸到途中却不敢再动,只得趴在地上,不断磕头。 “你这颗心,先留在我这里罢。”黑衣娘子挥了挥手,黑雾散去,柳艳艳的面皮又长了回来,只是不如之前那般面如桃花,看上去死灰一般。 柳艳艳才长好的面皮抽了抽,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很快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这时宁宁才从围墙上跳下,问道:“娘子为何放她走了?” “她是受人驱使,若灭了她,只怕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有所察觉就棘手了。”她看看手里那颗心,弯弯嘴角,“她的心在这里,放她回去也无妨。” 宁宁想起老米头,往厢房门前一看,他早已晕去多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推醒老米头,道:“老丈,那邪物我家娘子帮你除去了,不用再担心。” 老米头悠悠醒来,听小丫头说邪魅已除,忙爬起身去看儿子。 果然,儿子虽还未醒,但呼吸绵长,神色平静,脸上已有淡淡血色。 老米头再看看老伴儿,面色也好了很多,他心中喜悦,对着黑衣娘子,就要跪下磕头。 宁宁忙扶住他,说:“我们娘子不受人磕头的。” 老米头抹着眼泪,连连做辑道:“娘子不受大礼,我这心里过不去。娘子救我一家三口,真乃神仙中人。” “老丈的炊饼做得好,明日送我两只就是。”黑衣娘子拉下斗篷风帽,遮住头脸,道:“那邪物想必不会再来,你家大郎只需好生将养,必能康复。你们夫妇二人也被鬼气所染,这些时日需在家中好好修养才是。” 说罢,她对宁宁招招手,道:“明日去花锦楼。” “娘子是觉得幕后之人在花锦楼吗?” 黑衣娘子对她微微一笑,道:“定有好鹅。” 宁宁一听,拍起手来,道:“是了,这回要做烧鹅。” 老米头抬起头,眼神有点迷茫,怎么突然说起大鹅了?花锦楼里养大鹅的吗?怎得从来没听说过? ------------ 第9章 幕后之人 柳艳艳回到花锦楼中,仍惊魂未定,神色慌张。 她知此时旁人看不见她,却也不敢肆意走动,只遁入一间空房,坐在地板上,捂着胸口,呆了好一阵子。 此时夜已深,楼中仍旧人声鼎沸,舞乐声声,女孩儿歌声婉转,似流莺燕鸣,觥筹交错间夹杂着恩客们起哄叫好的嘈杂呼声,反衬得这间房内分外安静。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声音渐息,脚边阴风浅浅,耳边听得咚咚脚步声,似有一重物正在上楼。 柳艳艳睁开眼,她知道,这是那夜叉鬼来了。 咬了咬牙,她起身跪好,低着头,不敢叫那青面鬼看到自己的脸。 “精血何在?” 脚步声来到跟前停住,柳艳艳盯着那双如兽爪般狰狞的青色大脚,伸出双手,将取得的精血吐在掌心,往上呈去。 青面夜叉取了血,狞笑一声,遁走不见。 柳艳艳仔细探查四周,的确没有异常,她才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虽说心已不在腔内,但还是好怕,好在青面夜叉未察觉,自己也逃过一劫。 她记得几年前有性格刚烈的女鬼被青面夜叉劫来,百般威胁却还是不肯害人,竟被那夜叉一把扯碎,嚼吧嚼吧吞了,就此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虽然做了鬼,也不想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她叹了口气,那黑衣娘子不知是个什么来路,也不知她与这青面夜叉,哪个更强些。 ----------------- 石墩街宅内,黑衣娘子正坐在树下赏月,一手持罗扇,另一只手里,拿着一颗心。 那心仍在鼓鼓跳动,托在娘子雪白的掌中,说不出的诡异。 宁宁也坐在一旁,看看她家娘子,又看看那颗心,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一脸纠结。 突然间,心跳得快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看,她怕得很,莫约是幕后之人来收精血了。”娘子笑道。 “娘子,你取了她的心,她会不会死?” “她早已死了。” “喔。” “只要这颗心还在,身躯损毁也无事。”娘子摇了摇扇子,道:“若是幕后之人察觉有异,将她处置了,也无妨,我自有法子将她复原,对她来说,这样也更安全些。” 是,是吗? 宁宁看着娘子掌上那颗心,疯狂跳过一阵后,渐渐平静下来。 “看来是走了。” “喔?”宁宁一脸懵。 将那颗心收入袖中,娘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我们且去睡一觉,待晚上起来,去花锦楼。” 白昼好眠。 待二人起身时,夜幕已经降临。 出门时也无需整理什么,娘子裹上黑色斗篷,仍用风帽遮住头脸,于月下疾行。 不多时便到花锦楼,端的是高楼朱阁粉壁纱窗,灯火通明中有女子笑语晏晏,娇嫩婉转,如夜莺啼鸣。 黑衣娘子抬头看了看,往大门口去。 不出所料,门口的小子拦住她,她轻声道:“我来寻柳艳艳。” 门口小子正在疑惑,他并不知柳艳艳是谁,待要呵斥这古怪的黑衣女子,却见一丽人从楼内款款而来,道:“她是来寻我的。” 见那姐儿衣着绫罗,眉目姝丽,乌发上金钗摇摇,小子知道必定是楼内红牌,自认得罪不得,便点点头,让黑衣女子进去了。 柳艳艳将她带入一间空房,左右仔细探查一番,才道:“娘子怎得独自来了。” “宁宁道行尚浅,这次便不带她了。”黑衣娘子说道,她见柳艳艳神色慌张,面容苍白,又问:“你怕什么?” 柳艳艳跪在地板上,畏缩成一团,哭道:“奴家畏惧娘子,今晚不敢出去,可下半夜青面夜叉就要来取精血,若不得,奴家必受惩罚。” “青面夜叉?”黑衣娘子微微拧起眉。 “是,那夜叉力大无穷,楼内姐妹皆不能敌,若不听话,就要被那夜叉撕碎吃了,实在可怕。” “花锦楼内,除了你,还有其他女鬼?” “是,那夜叉不知从何处,掳来貌美女鬼,除我之外,莫约还有三五人,晚间楼内由女妓陪伴客人,到了安歇时,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女鬼窃取男子精血,为那夜叉所用。” 听柳艳艳说完,黑衣娘子仍觉得古怪。 自来只听得夜叉食人,从未听过夜叉食鬼,更何况要取八字纯阳男子精血,一个夜叉,要来何用? 如果没有猜错,那青面夜叉,也不是幕后之人。 能驱使夜叉奴役厉鬼,这幕后之人,恐怕不是简单角色,黑衣娘子脸色渐渐凝重,她对柳艳艳道:“其他几鬼,你可能唤来?” 柳艳艳摇摇头,道:“姐妹之中只有我可自由行动,其余都被关在花锦楼内,夜半才能放出,我也不得其所。” 黑衣娘子闻言不再问,只闭目养神。柳艳艳也不敢出声,只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到下半夜,那夜叉果然来了。 脚步声隆隆,似有一庞然大物,正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未见其形,一股腥臭味已扑面而来,阴风阵阵,浸肌侵骨,让人不寒而栗。 伏在地上的柳艳艳颤栗起来,浑身骨头咔咔作响,抖得快要散了架。 夜叉行至跟前,仍对柳艳艳道:“精血何在?” 柳艳艳眼中滴下泪来,只摇头不做声。 夜叉又问:“精血何在?” 它红发青面,口中獠牙外翻,凶神恶煞,说话时口中不断滴下涎水,恶臭无比。见柳艳艳仍不给它精血,不由恼怒,伸爪便要抓这艳鬼头颅。 不想手才伸到一半,被另一只素白的手挡住,夜叉扭头去看,见一黑衣娘子,只用两指点住它的巨爪,另一手掐了个决,对准它额头,叱道:“孽障!” 柳艳艳吓得呆住,她根本没看清黑衣娘子的手指是怎么弹出的,只听见“嘭”的好大一声响,那夜叉连连撞翻桌几屏风,最后更是直接撞破外墙,飞了出去。 一时间惊叫连连,众人夜半惊起,纷纷四下逃窜。 黑衣娘子看一眼夜叉飞出的方向,也纵身跃下,追着夜叉的身形而去。 柳艳艳坐在地板上,望着墙上的大洞,有些茫然,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也跃下楼,跟随着黑衣娘子身后而去。 ------------ 第10章 青云观 夜叉被黑衣娘子在额上弹出一个洞来,脑浆子混着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的乌青液体,从头上淋漓而下,愈发显得恐怖。它突然受此重创,不敢恋战,此刻正跌跌撞撞,往城外逃去。 黑衣娘子不紧不慢的跟在它身后,想看看它到底要逃到哪里去。 不多时,竟到了城外的青云观。 白日里香火繁盛,烟气缭绕,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道观,夜里来看,不知为何,显出几分鬼气森森。 黑衣娘子见那夜叉拖着身体,翻墙进了道观,唇边泛出一丝冷笑。 幕后之人,原来在这里。 怪不得要八字纯阳男子精血,是要拿来炼丹药吧!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站在道观大门前,伸手一推,门竟然缓缓开了。 门后不远是几级台阶,走上去便是青云观前殿丹墀,地方倒是十分宽阔。 黑衣娘子不慌不忙,拾级而上,而丹墀之处有一青衣老道,右手持剑,左手抚须,闭目凝神,正在等她。 “来者何人?”老道并不睁眼,月如流素,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出点点银光,愈发显得道貌岸然,仙气飘飘。 黑衣娘子并不回答,反问道:“那青面夜叉可是道长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天道无为,道法自然。道长逆天地而行,修此邪术以求长生,不怕遭到天谴吗?” 老道听她所言,张开双目,瞧了她一眼。那眼中精光四射,显见得道人法力高深,已不是常人所能及。 “小娘子说的什么,贫道听不懂。” 老道自然不肯认账,他执起手中长剑,遥指黑衣娘子道:“既然小娘子伤我左侍,贫道也不要你性命,留下一只手来罢。” 说罢身形一晃,剑光影影,直冲黑衣娘子的右手而来。 老道并未轻敌,他见过夜叉伤势,因此出手便是杀招,全无试探之意。 黑衣娘子手中并无兵器,但她身形灵巧,左闪右避,大袍宽袖似翅膀一般,可在空中飞腾,几息间老道已使出五六招,招招狠辣,然而全碰不到她身上。 老道见她轻盈异常,不若血肉之躯,便捏了个决,往剑上一拂,“嘭”的一下,剑尖腾起茵蓝火光,约有一尺高,直烧得噼啪作响。 他使出的这招南冥灵火,专烧阴神鬼物,也是驱使青面夜叉为他所用的手段之一。 凭他的法力,这一道南冥灵火放出,便是铺天盖地,四面为牢,黑衣娘子的身形再灵动,也逃不过去。 果然,茵蓝色的灵火将那小娘子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好些火苗已经烧在小娘子黑色的衣袍上,在暗夜里诡异灼灼。 他胸有成竹,只等那黑衣小娘在青焰中痛苦哀嚎,化作一缕青烟。 不曾想火烧了半天,黑衣娘子还是立在原处,夜色里明明看不清她的面容,可老道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娘子脸上嘲讽的笑。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女子,道:“这不可能,你难道,不是鬼?” 可她明明带着浓重鬼气! 这点老道还是能断定的,他几十年来驱邪捉鬼无数,绝不会把人错认为鬼。 她到底是谁! “道长看不出来?”黑衣娘子说话甚是可恨,她甚至还抬手摸了摸身上的青焰,捏起一朵,放在眼前看看,又动动手指弹开。 老道被她举动气的毛发倒竖,正要拿剑再补上一记,那女子身形却瞬间消失在火中,他正要转头去找,不想眼前一花面皮发紧,前方凭空出现素白的一只手,朝老道右肩拍来。 他要躲开,却根本来不及,当下只觉得有万钧之力,带着呼啸风声,扎扎实实朝右肩压来,耳边只听“咔嚓”一声,肩上骨头已经碎了。 老道吃这一记,连连后退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右手中长剑早已掉落,右肩剧痛,额上沁出冷汗来。 到底是轻敌了。 老道扶着右肩,眼中怨毒,咬牙切齿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娘子拂去身上残火,轻声道:“青州顾氏女。” 老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黑衣娘子一番,惊讶道:“青州顾氏?” “是。” 老道仍似不相信般,瞪大眼睛道:“小娘不要诳我,青州顾氏已亡百年,你不过二八年华,如何是顾氏子弟?” 黑衣娘子但笑不语,老道见她抬起眼睛,竟是一黑一金,妖异无比。 老道面色苍白,抖了抖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他也活了一百多年,青州顾氏辉煌之时,他还是总角小儿,年纪虽小,也曾听得顾氏诸多奇闻逸事,青州顾氏传承至前朝,莫约四百多年,代代以修行驱鬼方术为生,奇人异士无数。尤其还有一种秘而不宣的独门法术,据说习得者能食鬼,并承其道行,因此修行极快,技高者甚至十余年就能超越旁人百年修行。 他还记得,那年都说顾氏得天赐麟儿,生而异象,双目呈金,虽是个女孩儿,却天赋异禀,旁人难望其项背。顾氏集全族之力养育她,所图颇大,只是不知怎的,后来再未听闻此儿,顾氏反而突然消散,堙灭于改朝换代的乱世之中。 “你,你难道是那......”老道又后退几步,如果真是那顾氏女,岂不是活了百多年,若她如传言般能食鬼,道行该有多可怕。 “我是顾娇。”黑衣娘子上前一步,冷冷看着老道身后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缓缓显出形来。 早就猜到,这道人手中不会只有一只夜叉。 老道虽然吃了亏,但性命暂时无碍,他隐入阴影之中,直起腰,不再去管右肩,只拿左手掐诀。 顾娇倒想看看他还能唤出什么来,没想到,竟然是数十个穿着道袍的僵尸。 咄!这老道居然将自己过世的同门统统炼化成黑僵,实属丧心病狂。 这些僵尸死前是有修为的道士,比起一般僵尸要难对付得多,它们身形灵活,并不呆板,个个目露凶光杀气腾腾,青黑尖爪上阴气萦绕,常人若是碰到一下非死即伤。且这些僵尸钢筋铁骨不知痛痒,顾娇打翻一个,也能立刻爬起来,再加入战局。 啧,有点麻烦了。 顾娇被十几只僵尸围住,双拳难敌四手,要掐诀也顾不上,一时竟有些狼狈。有几次,僵尸的爪子险险擦过她的脸,若不是她身形极快,早被捅了不知多少个血窟窿出来。 正在危机时刻,她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一道红影,如利箭般直插而来。 原来是柳艳艳,她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双手掐住一只僵尸的脖颈,一用力,生生将它掐断了。 那老道见有人坏他好事,哪能容忍,立刻冲着柳艳艳放了一道南冥灵火,柳艳艳一声惨叫,被那青色火焰裹住身形,很快便消失不见。 顾娇趁这个空档,脱身出来,纵身一跃上了大殿顶,双手立刻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老道看她动作,脸色不由大变,“你能引雷!” ------------ 第11章 半寸心 老道修行已近百年,也能做到呼风唤雨,但事前需要诸多安排,法坛也好符箓也好,皆得精心准备,差不得分毫。若是风雨来时,伴有雷电,那也能顺势引雷,但都需耗费极大的精力修为,轻易不能得。 此时虽在夜半,但晴空无云,这顾氏娘子竟能凭空引雷,实在可怕。 老道心道不好,僵尸这东西最怕雷,他这几十年来炼制不易,若被雷击,岂不是多年心血一场空。他想招僵尸们回来,却因伤了右肩行动迟缓,实力大打折扣,左手还在捏诀,就看到天上乌云滚滚电闪雷鸣,雷已经要来了。 顾娇站在殿顶屋檐之上,狂风吹得她青丝翻滚,衣裾飘飞,虽是黑衣沉沉异瞳妖妖,却有几分不可思议的谪仙姿态。 她面无表情,然而仔细看了,却能发现眼底含着一丝怒意。 “雷来!” 她面朝老道,右手向上一指,立刻有电光缠绕上她的指尖,她又向着老道方向遥遥一指,巨雷顺势劈下,青白电光闪过,震耳欲聋。 雷击暴裂,四周瞬间亮如白昼,从天而降的电光仿佛巨大青龙降世,带着万钧之势霹雳而下,老道跟那十几具僵尸无法抵挡,一个也没逃过,扎扎实实吃了这一记,纷纷倒下。 顾娇也面色苍白,口吐鲜血,一头从屋顶上倒栽下来。 摔在地上,虽未受什么伤,却也是很疼的。 顾娇摸了摸心口,又捏了捏自己的袖子,柳艳艳的心还好好在里面,正在微微跳动。 她站起身来,喘了几口气,没有多看一眼地上一堆烧得漆黑还在冒烟的尸体,拖着步子,慢慢离开了。 清晨天还未明时,她回到石墩街宅子,一推门,便晕了过去。 宁宁正在等她,见娘子进门突然晕倒,吓得半死,赶紧把她扶进房门,放在榻上,又忙忙得去熬汤来给娘子喝。 这一晕,就晕了整整三天。 第四日黄昏,顾娇才悠悠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宁宁正跪坐在一旁,圆圆大眼已经哭得肿了。 鬼也会把眼睛哭肿的吗? 她有些茫然的想,正要起身,突然觉得心口抽痛。 “娘子这是怎么了?”宁宁抹着眼泪,端了茶水过来,“宁宁好怕。” “不必担心,我不过是累着了。”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入口甘甜,宁宁在里面放了蜂蜜。 “可这十来年,我没见过娘子会这样,娘子是受伤了吗?那花锦楼这么可怕?”宁宁又问。 “幕后之人在青云观,不是花锦楼,”顾娇扶着胸口叹了口气,痛得“嘶”了一声。 “青云观?”宁宁正要细问,看到她娘子从袖中拿出一颗心,托在掌中。 那颗心比起前几日明显黯淡了,颜色有些发乌,虽然还在跳动,但十分微弱。 “得去给柳艳艳找具身躯。”她道。 “柳艳艳死了?”宁宁瞪大眼。 “她救了我一命。”顾娇叹了口气,起身到妆台边找了找,翻出一只盒子,将那颗心轻轻放了进去。 “那青云观的老道,为求长生,驱使女鬼四处采集八字纯阳男子精血炼丹,除了女鬼,还有夜叉跟许多僵尸,他倒是手段不少。”顾娇回忆起那晚情形,心有余悸,自己也多少有些托大了,不该毫无准备就进去。 “我被那老道的僵尸围住的时候,柳艳艳跑出来弄死了一个我才得以脱身,可她被那老道的冥火烧了。” 宁宁这才明白,为何那晚娘子不让自己跟去,实在是太凶险。 “那老道......” “我引了雷,将那老道跟僵尸一股脑儿劈了。”顾娇将盒子放好,回身坐下,“宁宁给我弄点吃的。” 以自己现在这副身体,其实是不能使出引雷诀的。强行引雷,果然伤了内腑,竟然昏睡了三天,醒来心口还疼。 少了心头那半寸血,到底是不如从前了。 她默默叹口气,不愿再想往事。 当务之急,是先给柳艳艳找副合适的身躯,她正想着,目光突然停留在窗下案几上摆着的一枝桃花上。 “这桃花,是哪里来的?” “娘子睡着的时候,邻居家送来的。” “邻居?” “是,前两天隔壁,就是之前连姐儿她们家,搬来一个十分美貌的娘子,说是姓胡。昨天来拜访,我说娘子正睡,她就留下这枝桃花,”宁宁已经端来一碗汤,递给顾娇,道:“我见这桃花十分好看,就摆在案几上,娘子可喜欢?” 顾娇几口喝完汤,起身过去,伸手拂了拂桃花粉嫩娇柔的花瓣,微微一笑,道:“正合适。” 说完她转头对宁宁道:“我们也出门去折几枝桃花罢。” 两人说说笑笑,宁宁正要准备替娘子梳妆,就听得门外有人“咚咚”敲门。 开门一看,原来是老米头,手里还拿着食盒,里面是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今日早收摊,打听到娘子住在这里,想着来送点小食给娘子,也是一点心意。”老米头笑眯眯的,他家儿子养了几日,已好了很多,今天能下床了。 宁宁接过食盒,道:“老丈进来坐坐,我们娘子才刚起来,正好想吃馄饨呢,多谢老丈啦。” 老米头一听,忙问道:“娘子怎的了?是身体不适吗?” “倒不是,之前因为您家的事,娘子去花锦楼,谁知那邪物太凶,我家娘子好容易才灭了它,累的脱力了。”宁宁说瞎话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把事情说得似是而非,老米头自然也不会生疑。 “那真是辛苦娘子了,还是娘子有真本事,神仙中人!”他又认认真真冲着屋内做个辑,才摇摇头道,“之前我还去青云观请道士来看过,屁用没有,白花一贯钱!” 市井之人,用词也粗,老米头说完有些扭捏,道:“老头儿讲话粗糙,冲撞娘子了,不过说起青云观,前两日有件奇事。” 宁宁一听,忙问:“什么奇事?” “听说,青云观的道长,青风真人,居然被雷劈了!”老米头瞪大眼,压低了声音,生怕被旁人听到似的,说:“见过的人说,那尸身烧得跟焦炭似的,不是他身边落着的剑,都认不出来,还有人说......” 老米头左右看看,更小声道:“被雷劈的不只道长一个,他身边还有好些黑灰,一堆一堆的,也不知是什么。” “老丈觉得是什么?”宁宁听着有趣,也跟着小小声问道。 “这我哪能知道呢,”老米头扯扯嘴角,挤出一个笑来,道:“都说是半夜有妖物来袭,道长为保道观平安,跟那些个妖物缠斗半宿,最后同归于尽了,我看尽是扯淡。” “喔?” “那些牛鼻子老道,只收钱不干事,哪有娘子的半分本领,还跟妖物缠斗同归于尽,我看是贪财太多,老天都看不下去,才被雷劈。” 这倒是没说错,只那雷不是老天劈的,是我家娘子劈的,宁宁心道。 ------------ 第12章 胡好好 送走老米头,宁宁进房来,发现顾娇已经把一碗馄饨吃完了,看来是真的饿了。 “娘子可好些了?我们这就出去吗?” 顾娇点点头,两人出门,此时夜已深,她二人倒不怕什么,只慢慢往河畔而去。 不知不觉中,春日到来,河畔的桃花已然绽放,娇嫩妩媚,烂漫撩人。 宁宁人小,于花枝间穿行十分灵巧,一会儿看看这支,一会儿看看那朵,时而凑近了闻一闻花香,满面喜色,甚是可爱。 顾娇仍带着风帽裹住头脸,她慢慢走在桃树下,一颗一颗细细看过来,走了大半夜,终于选出来数十枝鲜嫩花枝。 她与宁宁一人抱了几枝,行至家门口,已是黎明,两人正要进门,不想“吱呀”一声,隔壁的大门竟然开了。 一个青年男子走出来,猛然看到她们,也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拱拱手,便快步离去了。 跟在男子身后送出来的年轻妇人正要回身掩上门,与两人打了个照面,也吃了一惊,但她立刻甜甜笑起来,道:“可是邻家的娘子?桃花真是好看。” 顾娇看她一眼,点点头,算是谢过。 宁宁则热情许多,道:“胡娘子,你那日送来的桃花,我家娘子实在喜欢,我们也去折了些呢。” 原来这就是那位胡娘子。 顾娇留着宁宁在门口跟胡娘子聊天,自己先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宁宁进门来,手里除了桃花,竟然还有几只胡饼,也亏她小小人儿,怎么拿得下。 “娘子,那胡娘子一定要请我吃她自己做的胡饼,我推辞不得,只得拿了。”她苦着一张脸,放下桃花,见她娘子已经将花与花枝一一分开来,不由惊讶道,“娘子不是要拿来插花的吗?” 顾娇摇摇头,她将宁宁那边的花枝也拿过来,同样一一分好花枝跟花朵。 再将花枝按照人的骨骼顺序,仔细一一排好。 然后将妆台盒子里的那颗心拿出来,放在胸口位置。 摆好后,她起身,左右端详片刻,点点头,再将花瓣花朵轻轻覆在花枝上。 弄好她看一眼宁宁,道:“宁宁把胡饼拿去厨房里罢。” 宁宁明白这是娘子让她避开的意思,她点点头,拿着胡饼便出了房门,并掩上房门。片刻后,房内金光大盛,几次明暗交替过后,宁宁听得娘子又唤她,“宁宁,来。” 宁宁推门进去,一眼看到榻上美人,惊讶得“咦”了一声。 柳艳艳坐在榻上,她还有些昏头胀脑,分不清东南西北。 记得自己是跟着黑衣娘子去了青云观,后来老道与娘子打了起来,出来了好多僵尸,自己头脑一热就冲了出去,然后,那老道就用一道青焰来烧自己...... 对了,自己应该是被烧死了! 也不是死,应该说是烧得灰飞烟灭了! 柳艳艳脸上露出惊恐神色,她伸手摸摸脸,触手娇嫩,又看看双手,细腻雪白,哪有一点点被烧过的痕迹。 “你想起来了?” 耳边突然听闻有人说话,柳艳艳吓得浑身一抖,转头看去,顾娇正伸手让宁宁绑住手腕上的伤口,那伤口似乎很深,包了好几层布,仍有血渗出来。 “是娘子救了我!”她明白过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是你救了我,若不是你,我不一定能从青云观出来。”顾娇微微笑了笑,“我给你选了桃花,你虽姓柳,但柳枝不若你容颜娇艳,还是桃花更合适些。” 桃枝作骨,桃花做肌。桃木甚阳,这娘子竟然能用它再化出一个自己来,柳艳艳难以置信的眨眨眼,她难道从此便不是鬼了吗? 她又仔细的摸摸自己的手臂,捏捏骨头,这是桃木,也是素日里自己要避开之物,今日居然变成了身躯骨血。她有些茫然,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看到宁宁已经给顾娇包好手腕,突然回过神来,咕噜一下从榻上滚下来,伏地就拜。 “娘子,娘子的大恩,柳艳艳无以为报,愿意以后跟着娘子,为奴为婢,侍奉娘子为主。”柳艳艳低头道。 顾娇看着她道:“你如今魂魄寄生于花木,经由我的血相合,虽还是个鬼,但方便许多,白日也可在外行走。” “哎呀,那可真好。”宁宁在一旁发出赞叹声来。 “也有不好的地方。”顾娇又说。 “哪里不好?” “她身躯取自河畔的桃花,与那片桃林遥相呼应,桃林生生不息,她则生生不息,因此,她也不能离开樊城了。” “娘子日后是要离开的吗?”柳艳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问了一句,眼中又垂下泪来。 顾娇不置可否,她对柳艳艳道:“不要再提为奴为婢的话,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身,业已两不相欠。你既然已不再被花锦楼所累,以后就好好修行,好自为之罢,若是修行得道,说不定也能凝出新的法身,不必再寄于桃木,那时候,你就能自由往来各地之间了。” 柳艳艳闻言泪如雨下,跪着磕了好几个头,哽咽道:“娘子再造之恩,柳艳艳永不忘怀。” 等她磕完,猛然抬头,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道:“花锦楼!娘子,那楼里还有好几个昔日受苦姐妹,我想去把她们都放了。” 顾娇对她点点头,说:“你去吧。” 柳艳艳对她再行一礼,便消失不见,这回倒与上次不同,身形看不见了,周围还留有些许桃花香气。 宁宁有些惆怅的看着柳艳艳消失的方向,道:“她以后就不是厉鬼了吗?” “她现在只是寄在桃花上的一缕魂魄,原先的道行因果皆损,早已谈不上是厉鬼,但她如果好好修炼,积攒功德,说不得将来能做鬼仙。” “鬼仙?” “宁宁也想做鬼仙吗?” “宁宁只想给娘子做好吃的。”宁宁睁着圆圆的眼睛道。 顾娇莞尔一笑,指了指厨房,说:“那几个胡饼。” “嗯?” “回头塞到灶台里烧了吧。” “为何?娘子不喜欢胡饼吗?”宁宁奇怪的问。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普通人若吃了那胡饼,可就要迷了眼了。”顾娇起身,往外走去,“那胡氏娘子,若我没有看错,是只狐狸。” “呀!”宁宁惊讶得瞪大眼。 “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你的真身,如若看破不说破,就是一只聪明又有趣的狐狸了。” ------------ 第13章 何生 何生最近十分春风得意。 他生于樊城长于樊城,如今二十有二,家中素有产业,生活无忧,三年前成婚,妻张氏甚貌美,只有些善妒。而何生生性风流,时常勾引些貌美女子养在别业中玩乐,张氏不知,倒也相安无事,日子过得颇为逍遥自在。 大约二个月前,冬日将尽之时,何生约了友人于城郊河畔垂钓喝酒,也学一学文人雅士们赏雪吟诗谈古论今,只诗没吟出几首,美人儿倒是遇见了一个。 那日已近黄昏,谈笑尽兴后,何生与友人告别,微醺中沿着河畔徐徐踱步,眼里瞧着夕阳余晖,心中感怀,只想着再拟出两句好词,不想看到一个娇弱少女,淡妆素服,沿着河畔小路,袅娜而来。 少女面容娇媚,妍丽非常,何生喝了不少酒,略张狂些,忍不住盯着她看,没想到那女子竟然并不害羞,也向何生看过来。 目光盈盈,如水含情。 何生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娘子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女子略一低头,道:“奴家在寻渡口。” 何生笑道:“此处离渡口还远,天色渐晚,今日怕是已经没有船了。” 女子闻言,抬头看他一眼,道:“那可如何是好。” “娘子可愿到在下家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去渡口呢?” 女子笑道:“如此甚好。” 何生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女子竟然应承下来,不由狂喜,立刻将女子带到他家别业中,一夜欢愉。 风雨尽歇之后,女子才告诉他,自己姓胡,名好好,一月前新寡,不想因年轻貌美,夫家竟要卖了自己,不得以才逃出来,回到娘家。 然而回了娘家,也不容于兄嫂,每日辱骂虐待,苦不堪言,前两日又听说兄嫂想将自己再嫁与一六十老叟做妾,实在不能忍受,便孤身一人出了家门,说是去寻渡口,其实是想要投水自尽,不想竟然遇到何生,当是命不该绝。 “郎君收留奴家,实乃救奴家于水火之中,奴家愿与郎君做个侍妾,侍奉郎君一生,报答救命之恩。” 何生见她娇滴滴的模样,颇为心动,然而想到家中还有妒妻,不由得踌躇起来。 胡好好见何生犹豫半天,也不应承,心冷下来,垂泪道:“若是郎君嫌弃奴是再嫁之身,不肯纳入家中,倒也罢了。原本是奴轻浮不自持,生就薄命,最后能得郎君垂怜一回,也是奴的福气了。” 说罢起身穿好衣裳,挽起头发,就要走。 何生忙拉住她道:“娘子何处去?” 胡好好不看他,只低头哭道:“奴自亡夫后,只委身与郎君一人,不想郎君无情,既如此,唯有再去寻那渡口,以赴长流罢了。” 何生见她要再去寻死,哪能放她走。且这胡好好的确娇柔可爱,温柔妩媚,性情比家中妒妻强过百倍。 他低头想了想,只得说:“不是我不纳你做妾,实在是家有悍妻,我怕我不在家时,她欺辱于你,你无法自保。” 胡好好听何生这样说,抬手抹了抹眼泪,道:“郎君不是厌恶好好?” “不是不是。” “那好好不住在郎君家里便是,只要郎君怜悯,好好有一个容身之处,也罢了。”她说着含泪一笑,灯下看来,何等的楚楚可怜。 何生见她如此,再放不得手,便将她暂时安置在别业中,过了几日,与石墩街上买了一处房舍,给好好居住。 此时已经春暖花开,何生与家中张氏说须得在别业中闭关读书,时时不回家,张氏也未起疑。 这日来好好这里,见她笑着给自己看折来的桃花,道:“我去河畔桃林中折来,还送了一支去隔壁,是不是好看的很?” 人面桃花相映红,何生不知怎的想起这句话,心有所感,点头道:“不及好好。” 胡好好听他这样说,脸都红了,放下桃花,逃也似的去厨房,很快就端出几个小菜,一壶好酒,道:“郎君饿了吧,好好陪郎君吃酒。” 何生就爱她这副羞涩模样,实在让人把持不住。 他就着好好手中酒盅,喝了一口,俯身抱住好好。 一番浓情蜜意之后,两人才理理衣裳鬓发,坐下来吃酒,何生一边吃菜,一边问道:“好好去隔壁了?” “是,隔壁住了两个小娘子,似主仆二人,我去的时候,主人未起,是小丫头应的门。” 何生原本有些担心,但听好好说只是两个小娘子,又放下心来。 不过,家里没有长辈,单只两个娘子住在那里,说起来也是古怪,又是主仆二人,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妾?抑或不是做什么正经营生的人家? 何生心中疑惑,想着得找个机会,看看隔壁的人家才好,不然放好好一人住在这里,还是不能安心。 没想到刚这样想着,机会便来了,早上出门时,竟然碰到隔壁两个娘子捧着桃花回来,也是巧了。 好好说过的小丫头身着绿衣,倒是活泼可爱,长得也好,身后的娘子一身黑衣,戴着风帽,加之手里抱着桃花枝,也看不清脸,只觉得绰约多姿,妙不可言。 何生仓促之下也不好多看,只供了拱手,便低头走了。 身后听得好好跟那小丫头打招呼,声音甜美可爱,不由得会心一笑,心下甜蜜。 再想起家里的妻子张氏,又有些犯愁。 总是叫好好这样在外头住着,不是个事,还是得想想法子,让张氏点头才是。 何生愁肠百结的走了,胡好好则拿了好几个自己做的胡饼,给那个叫做宁宁的小娘拿回去。 邻里之间,就是要这样有来有往,才能处好关系,如何学着做一个人,胡好好已是颇有心得,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到第二日晚间,隔壁的宁宁送来一碗馄饨,说是樊城有名的小食,胡好好也接了,吃了几个,果然是鲜美异常,让人回味。 何生昨日跟今日都没有来,胡好好并不在意,她更在意隔壁那个黑衣娘子,前日清晨,不过惊鸿一瞥,桃花香气里,胡好好连那娘子的容貌都没看清。 可她就是知道,那个娘子,一定不是一般人。 得想个办法,跟那娘子套套近乎才是,她斜倚在榻上,托着香腮,不知想到了什么,咯咯笑起来。 ------------ 第14章 张氏 春日渐长,莺红草绿,天气也渐渐暖了,日头一长人便慵懒,张氏这日近晌午才起,想起昨夜,忍不住羞红了面颊。 她本就生得娇媚可人,此时脸上春意萌动,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仿佛春日海棠,垂垂霞艳。 她夫君何生已多日不归家,她在家中寂寞无聊,见春光正好,便带着侍女出门踏青,偶遇一少年书生,形容悁丽,文雅如玉,谈吐间潇洒自如,言之有物,张氏觉得与他很能谈得来,似有无数的话可说。 更难得的是一路结伴游玩,他温柔小意,处处照顾,稍晚又带着张氏去品尝樊城内有名的小食馄饨,整整一日尽兴而归,张氏只觉得心满意足。 次日里张氏定要还席,招待书生来家里吃酒,吃到脸儿红红,心儿热热,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不由得半推半就的成就了好事。 转眼一夜过去,书生清早便离开了,张氏睡到中午才起,懒懒喝了蜜水茶,独自一人对镜理妆,从镜中看到自己眼角眉梢上满满春意,禁不住有些犯愁。 书生自称姓胡,住在城郊,如今也在家里读书,两人约定了每三日见一回,虽是恋恋不舍浓情蜜意,到底见不得人。 何生虽然不归家,自己也是何家妇,长此以往,可要如何是好。 她心生烦恼,一把把梳子拍在妆台上,午饭也没心思吃了。 如今之计,只能先稳住何生,他若不归家最好,或许得搜寻一两个侍女,送去别业,让他无暇顾及才是。 掐指算算,何生这三两个月,才回来不过两回,听说郎君们读书,三年不归家也是有的,张氏这样一想,心下安定许多,只想着慢慢寻觅一两个妙龄女郎,送去给何生罢了。 而何生全然不知妻子心中算计,他正在石墩街的宅子里,胡好好整治了一桌好酒菜,正与他抚琴。 他之前并不知胡好好还有此等技艺,竟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虽说称不上大家,但与何生喝酒助兴,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愈发觉得好好可怜可爱,定要将她接回家中才好。 一曲奏完,何生赞叹不已,道:“极妙,好好之琴,仿佛天籁之音,让人心醉神迷。” 胡好好知道他是哄自己高兴,但被人夸赞的确也是开心的,她过来给何生斟酒,听他又在耳边道:“我一定要将你接回家去。” “可夫人不允要怎么办。” 此时何生已喝得半醉,拉长了声音道:“她不及你十分之一,不允又如何,我便休了她,接你回去。” 胡好好听得感动不已,抚了何生胸膛道:“郎君情意,好好知道,只是,夫人无辜,需得缓缓图之,好好的事,还是夫人应允了才好。好好有幸得郎君搭救,在此侍奉郎君,已心满意足,不求其他。” 何生一听之下,大为感动,拉了好好抱在怀里,好久不曾言语。 二人耳鬓厮磨一番后,何生睡去,胡好好见他睡得颇死,看外面天色已暗,便起身穿衣挽发。 待要出门之时,突然心有所感,抬头一看,院墙上冒出来一个小小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看。 “宁宁?” “胡娘子这是要出门吗?”小丫头十分好奇。 “是呀,那日宁宁赠予的馄饨滋味甚好,我想出去买一点。”胡好好有些尴尬,仓促之下寻了个借口。 “那我带胡娘子去,娘子没去过,怕是不好找呢。”小丫头笑眯眯的说。 娘子说这胡氏是只狐狸,宁宁虽说以前并不是没见过狐狸成精,但多数只是开了灵智,修炼个一两百年也许能如人般双足行走,口吐人言,偶尔能化作人形。修炼得再久些,说不得要五六百年,才能勉强维持人形不散。而如胡氏一般能化形为妙龄女子,行为举止与人一般无二的狐狸,还是头一回见。且看她模样,待那青年男子似真心实意,就更为罕见了。 她对这狐狸实在好奇,说不得是个千年道行的大妖呢。 “呃,那就劳烦宁宁啦,可要跟你家娘子说一声?” “不用啦,娘子在睡。” “那好吧。” 于是一大一小,结伴出门,往夜市上去了。 老米头的馄饨摊如今是越发的好了,远远看去,仅有的几张桌椅已经坐满,有些不讲究的客人直接端着碗在街边蹲着吃,还有不少食客在一边说说笑笑的排队,摊前摊后都热热闹闹,人头攒动。 他的老伴儿也见好了,此时正坐在摊头后面拌馄饨馅儿,老米头煮馄饨,两人的儿子招呼着来往客人,一家人忙忙碌碌,倒也其乐融融。 老米头眼睛尖,先看见宁宁,忙招呼道:“宁宁来啦,坐!” 因没有别的位置,就直接叫她跟老伴儿坐在一起,把馄炖馅儿皮儿往旁边略挪挪,空出一小片桌子,正好能放下两只碗。 老米头的老伴儿,叫米大娘的,也不包馄饨了,赶紧的去给宁宁先盛出满满的两碗,端过来,笑眯眯的说:“宁宁快吃。” 等在一旁的熟客们倒也不生气,只道是这老米头家里的媳妇孙女儿来了,胡好好跟着蹭了一大碗馄饨,有些不好意思,偷偷跟宁宁说:“老丈小本生意,我这里还是要付钱的。” 宁宁也点点头说:“这是自然,娘子不许我白吃的。” 两人正说着,还没拿起碗,胡好好似乎看到了什么,突然把头往旁边一偏,半遮半掩的挡住脸,低声说:“宁宁对不住,我得回去了。” “啊?” “这是二十个钱,你那碗我也请了,多谢你今天带我来。” 丢下这句话跟二十个钱,胡好好低着头,落荒而逃。 宁宁一个馄炖都还没送到嘴里去,她有些呆滞的看着胡好好仿佛火烧屁股一般的走了,又扭头往客人们的桌椅那边看了看,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一定要说有什么,宁宁看过来看过去,只有一位年轻的娘子,带着侍女在那里吃馄饨,虽戴了帷帽,也能看出那娘子生得白嫩娇艳,不像是平头百姓家的女眷,她一个,在一群食客中显得鹤立鸡群一般,分外引人注目。 ------------ 第15章 赔礼 宁宁吃完一碗馄饨,另一碗打包带回,到了家中,顾娇已经醒了。 此时馄饨还没有凉,她接过宁宁递过来的碗,正在要吃,听这个小丫头说:“娘子,说来奇怪,我本来是跟隔壁胡娘子一起去老丈那里吃馄饨,结果还没吃呢,胡娘子就跑了。” “跑了?” “跑了。” 宁宁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又说:“我刚才去隔壁看了一眼,她也没有回来。” 顾娇吃着馄饨看她一眼,道:“没事别去偷看,她道行很深,八成早就看出你的真身了。” “真的?” “嗯。” 等顾娇慢慢吃完馄饨,宁宁还是一副沉思状。 顾娇觉得有些好笑,点点她道:“想什么呢?” “娘子,我能跟胡娘子做朋友吗?” “嗯?可以。” 见顾娇没有任何犹豫,宁宁又皱起小脸,有些犯愁道:“不知道她会不会跟我一起玩呢。” 顾娇知道她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是个孩子模样,且白日里不能出门,跟大人交朋友,多少是有些底气不足的。 尤其这回胡娘子又突然丢下她跑了,让她很是沮丧。 顾娇想了想,肯定的说:“我觉得你可以等她回来,问问她。” “问问她?” “是的,想做朋友的话,就不要这样猜来猜去,去问她吧。” “好。” 难题解决了,宁宁眼见着又高兴起来,收起用过的碗去厨房。顾娇则起身走到院中,今晚月色如银,正好凝神吐纳一番,抚慰一下受创的身体。 自那次引雷以来,快要一月有余,顾娇觉得自己总算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也开始对隔壁的这位狐妖产生了些兴趣。 若说她是为了引诱男子吸食精血,以助自己修行,看起来倒也不像,毕竟她的那位夫君总是神采奕奕,丝毫不见萎靡迹象。樊城之中,这几个月来也并未听说任何精怪为害的传闻。 难道她真的是对这位夫君一往情深难以割舍?想要留在这小小樊城里,做一个乡绅的外室? 顾娇摇摇头,难以想象。 总之,精怪们的思想行径,总是与人不同的,它们修炼百千年,绝不会是为了装作一个普通人,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能等日后再看了。 天色渐明时,隔壁的胡娘子回来了。 她到家未进门,倒是先来顾娇这边敲门。 “宁宁在家吗?宁宁?” 宁宁开了门,胡娘子在门口,满脸歉意道:“宁宁,昨晚我是临时有事,不得不走,丢下你一个,实在抱歉。” 说着拿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新鲜的菜蔬,还有一大块上好羊肉,递到宁宁手上,道:“我回来时路过早市,就买了些吃的,权当陪个礼,下次定不会再这样了。” 宁宁看看那篮子,又看看胡娘子,并不伸手去接。 她还记得顾娇说过,不能要胡娘子送来的吃食。 胡娘子见宁宁不动,不由有些尴尬,她把篮子又往前递了递,笑道:“宁宁是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小丫头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听到后面传来顾娇的声音。 “请胡娘子进来坐坐吧。” 跟着宁宁进了前厅,胡好好心里有些紧张。 自从上次赠花拜访,这一个月来,她虽然时不时也跟宁宁聊上两句,但跟隔壁主家说上话,还是第一次。 天色已经大亮,宁宁带她进了屋子,顾娇正端坐于窗前等她,胡好好忙躬身行了个礼,刚一抬头,就见那穿着绿衣的小小身形转到帘后去,看不到了。 此时正在春夏之交,清晨的阳光自窗棱透进,映在娘子的黑衣上,光与影流转灵动,显出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倒是别致好看。 胡好好一人站在屋子里,手里拿着篮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胡娘子把东西放下,坐吧。”顾娇对她笑笑,又对她说:“本该请你喝一杯茶,只人间的茶,也不一定合娘子的口味,端出来了,娘子便是不喜欢,做样子也得喝几口,实在辛苦,便罢了吧。” 胡好好吃了一惊,抬眼看了看顾娇。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我的确是无需喝茶吃饭。” 既然说出来头一句,底下的也好开口了,她把心一横,继续说道:“我是只吃肉的,不过是修炼得时日长了,跟人一样吃饭喝茶饮酒,也无碍。” “如今,也无需吃肉了吧?”顾娇垂眼,面上看不出表情,她点点胡娘子身边的篮子,道:“有日月精华应该尽够了。” 胡好好又吃了一惊,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黑衣娘子,似乎想要看出点什么。待看到顾娇两只眼睛竟是一黑一金,不若常人时,心中暗叫不好。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淡淡,目光却锋利如刃,她心神大震,只觉得手脚一阵酸软,恍惚中,仿佛蒙在身上的美丽面皮被一层一层揭开,连内里的皮毛都将不存。 胡好好面色苍白,“呼”的一下站起身来,一下窜到门口,扶着门框,颤声道:“娘子,可不好吓唬人。” 顾娇垂下眼睛,嘴角牵出一丝笑意,道:“胡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拿吃食来了,我们宁宁,也吃不惯的。” 胡好好是聪明的,她立刻便明白这娘子早已看出她的伎俩,于是回过身来,又福了福,道:“好好明白了,冲撞了娘子与宁宁,实在是好好的不是。” 原本妖物要迷惑凡人,也多用吃食美酒,虽然胡氏施展这迷惑手段只是为了加深旁人对她的迷恋,并无他害,也大大冒犯到这位娘子了。 她道行已近六百年,之前只是隐隐觉得这娘子有些可怕,现在才觉得,哪是有点,是非常可怕。 这种冰冷彻骨的寒意,还是多年前,在帝都遇到过一次。 “如果娘子没有别的吩咐,好好这就告辞了。” 她拿上篮子,又一次火烧屁股般的,落荒而逃了。 胡娘子走了以后,宁宁从帘子后探出头来,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是不能做朋友了。”她摇摇头。 “为何?”顾娇问。 “她很怕娘子。” 顾娇微微一笑,道:“正因为她怕,宁宁才能跟她做朋友。” “嗯?”宁宁有些不明白。 “胡娘子是个有趣的狐狸,你想去找她玩便尽管去吧。”顾娇说着,看看窗外天色。 夏日将至,白昼漫长,时间如光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心中所求,却不知何处可循。 这人世间,做人的烦恼,哪里是天真烂漫的狐狸能明白的呢。 ------------ 第16章 两个新娘 转眼顾娇在樊城住下已经快五个月了,她每日深居简出,白日里几乎不出门,连采买都少。除了偶尔有老米头送来些炊饼馄饨,就是隔壁的胡娘子与她家来往一二。 左右邻里模糊知道石墩街的这一户里住了一位娘子并一个小婢,而见过她的人却又少之又少。 早市上,有时会见到这家的绿衣小婢,人倒是生得玉雪可爱,又嘴甜会说话,叫一声“阿婆”脆生生的,直叫得人心里甜丝丝,连未曾谋面的黑衣娘子,也在三姑六婆的嘴里变出一段段了不得的身世,有说是大家千金逃婚离家的,有说是城里某位官员外室的,还有说是带发修行的女道,惯会降妖除魔的。 别的倒也罢了,只最后这一个说法,看似荒诞不经,可街坊们都还记得两位娘子住的这间房,几个月前闹得厉害不说,隔壁的刘奎也一脖子吊在了里头,旧鬼加新鬼,皆为横死,这怨气简直要冲天了,谁能受得住?若是普通的小娘子,早就吓得跑了,哪还能若无其事的一直住下来? 就凭这胆色,也不是一般人。且听人说,路上经过这家的时候,总若有若无的感觉到一丝寒意,自脊背直升而起,身上总会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吓人的很。 总之,石墩街的住户们,没有一个胆敢无事打搅这家,连城里爱找事的那些无赖也要绕着走,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然而就住在这里的顾娇来说,倒是落得清净自在,甚为惬意。 这日大吉,住在石墩街尾的郭家迎娶新妇,虽是平常市井人家,也倾全家之力整治了喜宴,打扫了新屋,除了自家亲友,连石墩街上的街坊们都一个不落下,恭谨请去吃杯水酒,祝贺新婚之喜。 请到这位娘子门前时,只有小婢前来应门,说娘子体弱,不便出门,婉拒了郭家好意。 郭家也不在意,又去请隔壁住着的胡娘子,胡娘子虽年轻,却是个爽利人儿,还说要去帮忙,早早的就跟着去了郭家。 郭家乃是普通人家,一进的房舍,院子不大,正中是郭氏夫妇住的正屋,给儿子的婚房设在了右边厢房里,虽然不算十分宽敞,也足够用了。房内布置了些好家具,看着像是新妇的陪嫁,墙也是新刷的,卧房内还摆了一只屏风,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配色算不得十分高明,不过红是红绿是绿,也有几分精致的意思。 郭大娘喜滋滋的告诉胡娘子说,这是儿媳妇自定亲后,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绣了一年才得的,言语中很是得意。胡娘子知道郭大娘对这个心灵手巧儿媳心爱得很,便跟着说了不少夸赞的话,哄的郭大娘眉开眼笑,带着她进了新房,布置好喜幛,又在案机上摆好干果点心,因还未正式开席,便带着她去廊下坐一坐,给她拿了好几只樊城里最有名点心铺的喜饼,又叫她喝茶。 胡娘子将喜饼收起,想着这个回头带去给宁宁,总不会招娘子忌讳了,她坐在廊下,看着忙碌的人们来来往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因地方狭小,有人若是不小心撞到了,也不生气,说两句吉利话儿,笑眯眯的就过去了,倒是十分有趣。 待到黄昏时,接了新娘子的车来了,礼乐声声中,一身红衣的新郎恭敬请新妇下车,郭家女眷皆围着婚车,有两位走到车边,笑容满面喜气洋洋,伸手等着扶新娘子走上毡毯,不想,车帘一掀,身着嫁衣蒙着盖头手持团扇的新妇,竟下来了两位。 众人一时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了片刻,有大胆的问:“请问哪位是新妇?” 新妇因蒙着盖头,不知发生了何事。 心中还在疑惑,怎么自己一下车,四周便突然静寂无声,她心中正在不安,猛然听人这样问,忙一把掀起盖头,转头看到身边的人,尖叫起来。 那一位也同样掀起盖头,满脸惊讶,指着她道:“你是谁!?” 旁人见这两位新妇容貌,声音,服饰,乃至行为举止都一模一样,她二人互指着对方责问,问出来的话语也是一字不差,新郎左看右看,实在辨别不得,这时早有人唤了郭大娘出来,胡娘子听说,也忙丢下手里茶碗,跟着出来。 郭大娘一看两个宛如双生的媳妇,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颤颤的抖了手指着右边那个,问:“你是谁?” “阿家,我是吴氏二娘啊!”新妇急的脸上都是汗,眼眶泛红,只怕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你,你又是谁?”郭大娘又指另外一个。 “阿家,我是吴氏二娘,是阿惜啊。”左边那个说着哭起来,右边那个一听,也哭起来,抽抽噎噎道:“阿家,我才是阿惜,她不是。” “她才不是。” 两个新妇在门口吵得不可开交,郭大娘只觉得头晕脑胀,叠声道:“请亲家母来,快去请亲家母来!” 只看两人面貌,实难分辨得出,只能请新妇母亲来,自己的孩子,总是能够认得出来吧。 胡娘子混在人堆里,也看了看两个新妇,她倒是觉出左边那个有些不妥,隐约有些妖气,但一时也看不出到底是何物,于是决定先不做声,看看再说。 亲家母很快便到了,她赶的气喘吁吁,脸色很有些不好,待看到两个女儿,那脸色就眼见着发青了。 她左看右看,实在分辨不出,只得说,我女儿左脚踝上有个黑痣。 于是众女眷一起验看,两者皆有。 吴大娘又想了想,说:“我女儿左边手臂上有淡红胎记。”这次她多了个心眼,故意没有说胎记的形状,只待她亲自验看,没想到,还是两人都有,且一模一样。 接下来细细验看手足形状,竟然连手指上纹路箕斗都一般无二,再看两人神情动作,也如出一辙,到最后,连她自己也看花了眼,实在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如此手段穷尽,还是分辨不出两人到底谁才是真新妇,围观众人都没了法子,眼看吉时要误了,新郎与郭大娘亲家母只急得团团转,两个娘子皆垂泪不语,胡娘子左右看看,想了想,突然开口道:“我有一法,可以试试。” ------------ 第17章 验妖 胡娘子说了这句话,众人立刻朝她看来,见是一位貌美的青年妇人,不由好奇,都等着看她有何办法。 “新房中有一屏风,是新妇亲手所绣,我想问两位,可知屏风上绣的是什么?”胡好好问道。 “是鸳鸯!”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答道。 旁人听起来几乎不分前后,两人同时作答,而在胡好好耳朵里,却有毫厘之差,自然也能分辨出前后了。 她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微微一笑,道:“的确是鸳鸯。” 众人不禁失望起来,这不还是分不出来嘛。 “还请郭大娘把那屏风搬来这里。”胡好好对郭大娘道。 郭大娘不知胡好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知道今日若不分辨出来,此事必然不能善了,于是一咬牙,也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请了族里两位女眷,一起去将那面屏风搬了出来。 屏风绣的很是不错,约有半人高,原本是放在卧房内做睡榻前的屏风来用,也算是私密之物,如今搬到人前,两个新娘都面色羞红,低了头不敢去看。 这时,胡好好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长剑来,站在屏风旁,道:“我刚问过吴大娘,说新娘子身姿轻盈,自幼善舞,因此,看你们二人,谁能跳过这面屏风,就是真的,跳不过去,就是假的。” “假的那个,就地斩杀。”她说着把剑一立,双目一扬,竟有些杀气腾腾。 话音刚落,吴大娘脸色剧变,踉跄几步抢了过来,还未开口说话,就见左边那个新娘子,纵身一跃,便跳过了屏风。 那新妇轻盈落地,脸上一喜,还未抬头,一把雪亮的剑就到了眼前,朝她狠狠劈来。 她躲避不及,竟然化作一股黑烟,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此消失了。 “我家女儿可跳不过去啊……”吴大娘这时候才把要紧的那句话说出来,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话未说完,黑烟已逝,再看着坐在一旁哭泣的女儿,恍然大悟。 胡好好是骗这妖怪的。 妖物消失,众人惊惧之后又大喜过望,几位女眷忙扶起新娘,催着新郎进去拜堂完礼,忙乱之中,也没忘了把屏风再搬回去新房。 吴大娘见女儿顺利进了郭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对胡好好道:“这回真是多谢娘子了,不知怎么称呼?” “大娘何必多礼,奴家姓胡,也住在这石墩街上,都是街坊邻居,能帮一把当然是要帮的。”胡好好把剑放在身后藏起,笑眯眯道。 其实妖物只是遁走,自己方才那一剑并未伤到它。 但这样的话并不能说,这些人若是知道了,问自己怎会知道,又如何答得出来。 “原来是胡娘子!胡娘子怎知如何分辨妖物?那妖物竟然也会上当!” “呵呵,我也是撞运气罢了。”胡好好假笑两声,摆摆手。 她手中剑已消失,而吴大娘正心神不宁,全然不曾察觉。 为何知道,自然是因为我也是妖,她心道。 这妖物虽然还看不出来是什么所化,但应该涉世未深,全然不知人间险恶,因此十分好骗。而以自己的道行,竟不能一击得中,可见对方道行至少比自己不差。胡好好脸上仍在笑,心中却有些焦虑不安。 自己已经出手,却被对方溜走,实为大忌。如不赶紧将它抓住,以绝后患,此地必然还有大祸。 胡好好在石墩街住得颇为开心,并不想这里为妖所害。 她眼睛一转,想起石墩街上另一位真正不好惹的,摸摸怀中喜饼,决定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请黑衣娘子。 ----------------- 顾娇坐在家中,街尾鼓乐声声,传到耳边来,不由得让人会心一笑。 但她并未被邻人们欢喜的情绪感染,那欢腾的乐曲声中,掺杂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杂音,她细细听着,皱了一下眉毛。 宁宁也有些不安的朝院子里看了看,此时天色已晚,夜空中并没有月亮,只有几点星光,朦胧不清。屋外没有灯,天光暗淡,将一切都隐在黑暗之中,白日里平平无奇的小院,此刻显出可怖的寂静,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无尽的暗夜之中,蠢蠢欲动,让人心惊肉跳。 不知什么时候,这寂静被打破,院中老榆树的枝桠树叶发出一阵婆娑声,似有什么匆匆一晃而过。 顾娇轻扬手指,一道白光从她指尖划出,直奔屋外而去。 宁宁正想出门去看,被顾娇抬手止住,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出去,只怕被那东西察觉,我已经跟上它了,且看看到底是个什么。” 这时侯,突然听到有人在拍前门,“宁宁,宁宁在吗?” 听声音是胡娘子。 宁宁看一眼顾娇,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去开门。 胡娘子进门来,脸色有些发白,但她仍是未言先笑,把怀中喜饼掏出来,放在木几上,说:“这是郭家的喜饼,听说是在上好的点心铺里定的,我只是想着拿过来给宁宁吃,不知娘子可允许。” 顾娇看一眼那散发着香气的点心,道:“你有心了。” 胡好好听她这样说,面上神情明显放松了些,不想听顾娇又说:“只是宁宁吃不得,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胡好好一呆,旁边宁宁开口道:“胡娘子,谢谢你啦,我还吃不了人吃的东西。” “上次我见你在老米头那里吃馄饨啦?” “就是做个样子,老米头不晓得我是鬼。” “这样啊。” 胡好好又把喜饼包好,“那我拿回去啦,给我家郎君吃。” “好。” 听着这两人居然就聊天起来,顾娇看一眼胡好好,道:“胡娘子是为喜饼来的?” 说得胡好好又一呆。 不知为何,在这娘子跟前,胡好好觉得自己会突然变得如同三岁小儿,脑子都转不过弯来,哪怕已经学了上百年的如何做人,也显得十分蠢笨。 她心中懊恼,忙说道:“自然不是只为这个,今天郭家迎亲,发生一件古怪事。” “喔?” “迎来了两位一模一样的新妇,其中一个是妖物所化,我识破了它,却被它溜走了。”胡好好说着,明显有些不安。 已然打草惊蛇,只怕那条蛇,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 “我家娘子已经跟上了它,胡娘子不用担心。”宁宁忙安慰她。 “我心中已有几分确定,只是还不知缘由,待看看再说吧。”顾娇说道。 ------------ 第18章 石山君 听顾娇这样说,胡好好暂且安下心来,又问:“那妖物还会再来吗?” 顾娇点点头,道:“应该是要来的。” 说着她突然停了一停,闭上双眼,过了片刻,又睁开,说:“原来也是个狐狸。” 胡好好一惊,道:“娘子是说,今天那个,是狐狸?那我怎么会看不出?” 同为狐狸,胡好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这倒不怪你,它身上披的那一层妖气,却不是狐狸的,你辨认不出来也有理。”顾娇说着,嘴角微扬,转头对宁宁道:“宁宁会酿虎骨酒吗?” “虎骨酒?宁宁不会。”小丫头犯起愁来,但她很快想出了办法,“以前听老米头说,西市有家酒肆善酿酒,我去问问。” “也好。” 胡好好见这主仆二人一人一句,突然说起酒来,不由得瞪大眼睛,将两人看了又看,问:“宁宁,你们在说什么?” 宁宁对她笑了笑,答道:“胡娘子,娘子的意思是,这回的妖物是老虎,我们商量将它捉了怎么吃呢。” 胡好好顿时背后冷汗一乍,觉得自己不如没问过。 她摸了摸手臂,心想,还好人不爱拿狐狸泡酒,否则自己的骨头也要危矣。 宁宁见胡好好缩起脖子,垂下头去,仿佛连发髻上的银钗都耷拉下来,赶紧安慰她道:“胡娘子放心,你是宁宁的朋友,我们娘子不会吃你的。” 胡好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只这回,还要胡娘子帮个忙,”顾娇对胡好好道:“宁宁白日不能出门,请胡娘子化作郭家新妇模样,只做被那狐狸所惑,我跟着你,去将虎妖诛杀。” “如果我自己寻过去,那妖物若是警醒,提前跑了,再找恐怕就难了。”顾娇道,“且也还不知道它为何打郭家新妇的主意,小心为上。” 胡好好犹豫起来,顾娇见她面有难色,便道:“胡娘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好好在这一片修行,有上百年了,如果是说虎妖,也知道一个。”胡好好说得有些艰难,眼中透出几分恐惧,“它修行多少年了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它十分凶恶,在它占的那座山上,几乎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对它俯首称臣,据说还得了附近方圆百里百姓的信奉,称做石山君。” “喔?连你也打不过它?” “娘子也知道,我们狐狸,擅长迷惑变化,若说打架,虽能过上几招,又如何能与猛虎相提并论,它一口就能咬掉狐狸半个身子,我是不敢惹的。” 胡好好战战兢兢说道:“听说石山君性格暴虐无道,日日奴役山里那些个小妖,若有哪个不听话的,都被它拿来百般折磨后撕碎吃了,它法力也十分高强,还会让伥鬼去掳人来吃,总之很可怕。” “那百姓为何要信奉它?”顾娇不解地问。 “哪是真心信奉,只是奉上供品香火,祈求它不要来吃自己罢了。” 平民百姓私下供奉的所谓大仙,与正经神仙不同,要么是为了求一些不可与人言的阴私事,要么是因为恐惧不安,不求钱财平安,只求妖物不要来残害自己。 可香火就是香火,对邪神妖物来说,是极大的加持,即便无德无道,修行也能凭借香火一日千里,更加横行无忌。 胡好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娘子法力高深,也愿意相助娘子,只是如果那石山君要吃我,还请娘子救我一命。” “这是自然,你且安心。” 顾娇说着,沉吟片刻,又说:“既然它身上有香火,那要想个法子了。” 两人说好,第二日留下宁宁看家,胡好好化作郭家新妇的容貌,装出一脸迷迷瞪瞪被妖所迷的样子,顾娇远远缀在她身后,往城外去了。 石山说远不远,胡好好一路踉踉跄跄,步伐却快,到了晚间,便走到了山脚下。 顾娇跟她说过,只需跟着路上白色的细碎小花走,她面上作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眼睛紧盯着小小花朵,一直沿着山间小径走到石山深处,一处洞穴前。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有些忐忑,正想着是不是应该直接往里走时,面前突然出现一道黑雾,雾中冒出一张人脸,赫然是那日的新妇。 “咦,你居然来了?”人脸面上也满是惊异神色,“我昨日明明还来不及......” 胡好好不说话,只瞪着无神的两只大眼,身体晃来晃去。 “不管了,来了就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山君。”人脸见她似乎神志不清,不禁面露喜色,从黑雾中走出来,化作一只双足站立的狐狸。 它在前面引路,胡好好拖着脚步跟在后面,时不时的还磕绊几下,把个神智不清演了个十足十。 洞府不深,里面布置也简单,沿路走进来的石壁上放了几只珠子,倒是光亮,能把洞府内映出个七七八八,胡好好本就能暗中视物,她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心中算计着待会打起来了如何最快遁走,不多时,走到一个较开阔的地方,大约就是那虎妖洞府的前厅了,狐狸在这里停下脚步,向前拜伏下去。 这洞窟不小,前方一片地面平整开阔,洞顶上有三三两两的石笋倒挂下来,间或有水滴下,嘀嗒一声响,隐约还有一点回声。 莫约两丈开外有几级石阶,最上面放着一只石椅,有一个虎头人身的妖怪叉着腿,四仰八叉的坐在那里,见狐狸伏在阶下,便开口问道:“下面何人?” 声音仿佛虎啸烈烈,回响在整个洞穴之中,震耳欲聋。 胡好好仍做迷瞪状,只愣愣立在那里。 “回山君,是郭家新妇来了。”狐狸不敢抬头,只恭恭敬敬的答道。 “喔?” 虎妖直起身躯,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白刃般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吴家娘子,那日偶尔一见,十分中意,今日特意请你来,在家中陪伴我几日。”虎妖说着,起身走下台阶,直往胡好好而来。 原来这虎妖不知在哪看上了郭家新妇,要拐她来凌辱取乐,还要让狐狸李代桃僵,如此郭家郎君也要落入狐狸掌中,或被迷或被吃,一家子没个好下场。 胡好好浑身僵硬,她既怕这虎妖看破伪装,又怕狐狸与之联手,自己更加逃走无望,只拼命忍着惧怕,但脚下仍是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这也是没有办法,天下哪有狐狸不怕老虎的。 即便她已经修了五百年,面对这恶煞凶神之时,第一反应还是转身就逃。 她手中捏着一道符纸,临行前黑衣娘子交代她,让她贴到虎妖身上,她虽怕得心里直抖,还是强忍着,等那虎妖伸爪要抓她手臂时,“啪”的一下,将手中符纸贴到虎妖的爪子上。 几乎是贴上的同时,那符纸“嘭”的一声,燃起一道橘色的火焰,迅速沿着老虎的爪子直上,点燃了虎妖的头颅,虎妖发出“嗷”的一声大吼,朝着胡好好一掌拍来。 那虎掌巨大,爪如利刃,拍下来时似有万钧之力。这一巴掌要是拍在身上,只怕身体当场就能粉碎。 胡好好心里早已做好准备,在贴上符纸时就往后一跃,那虎妖一爪落空,却不放过她,紧跟着又是一爪,掀起的腥风直扑她的面门,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鼻端满是爪尖上刺鼻的鲜血腥气。 即便被火焰烧灼,这虎妖仍是杀意腾腾,全然不知收敛。 ------------ 第19章 虎骨酒 胡好好在虎妖的掌风中闪转挪腾,凭借轻盈灵巧的身体,躲避着虎妖一记又一记致命的爪击。 “嗷!”虎妖被符火烧灼,又久久不能击毙始作俑者,心中暴怒,一声大吼,身形又涨大了几倍,光一颗虎头,就比胡好好整个人还大,血口张开时露出的獠牙几乎有一人高。 胡好好吓得手脚酥软,只能咬牙坚持。 她虽是狐妖,修行已久,法力也算高强,然而天道自然中有生生相克,狐狸本就害怕老虎,每年不知有多少狐狸命丧虎口,何况此刻面对的不是普通老虎,而是修行多年的一只残暴虎妖。 她一边躲,一边沿着暗暗记住的路往洞外逃,仓皇中脚下一阻,原来是带她来的那只狐狸抓住了她的一只脚。 她身形一滞,眼睁睁看着虎妖张口对她的头颅咬来,直吓得她肝胆俱裂。 说那时迟那时快,正待胡好好要被虎妖一口咬死时,一只素白的手凭空出现,按在了虎妖的鼻子上。跟此刻虎妖巨大的身形相比,那只手显得极小,只能将将盖住虎妖的鼻尖,却能将它一把死死按住,任凭虎妖如何摆头甩尾,也挣脱不得。 胡好好眨了眨眼,这才喘过来一口气,一脚把那只碍事的狐狸踩在脚下,恨道:“你这狐狸,简直找死。” “还有空说别人,我教你贴完符即刻化形遁走,你怎么还在这里跟它纠缠。”顾娇缓缓显出身形,她似乎浮在半空中,右手仍是按在虎妖鼻子上,那虎妖初时还奋力挣扎,想要把顾娇甩脱,哪知重压如山,越来越沉,渐渐的挣扎不动,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它仍被符火灼烧,浑身剧痛不已,此时体力不支,只得趴伏在地上,而口中仍旧咆哮如雷,想要挣开顾娇的压制。 “跟娘子说过,我们狐狸最怕老虎,我见它要吃我,早已吓得呆了,哪还记得能遁走呢。”胡好好自嘲地笑笑,拎起地上的狐狸,道:“这家伙几乎害我性命,我却不愿杀死同类,还要烦劳娘子了。” 顾娇看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抬起左手,一道白光轻闪,那狐狸顷刻间被火点燃,不过几息,就烧做了一捧灰烬。 虎妖见顾娇烧了它的奴仆,怒火中烧,四只爪子不停的刨弄,掀起地上一层又一层的泥土碎石,撞在旁边的石壁上,噼啪作响。 “你是何人?为何来我洞府,与我为难?”它口中咆哮出声,恨恨道。 “你是石山君?”顾娇淡淡道。 “是又怎样?” “你既为妖孽,竟敢自立为神君,享受百姓香火供奉,却祸害一方人命,天道自然不能容你。”顾娇说着,见它身上的火焰渐渐燃烧殆尽,便松开了手。 “与你有何相干?”虎妖龇牙道。 原来这道符火将它身上威逼胁迫而来的香火供奉全部烧尽,只留下原本的妖气,如此一来虎妖的法力大大减弱,连身形都缩小了几圈。 “原不相干,可谁叫你的爪子伸到我眼前了呢?” 顾娇抬起漆黑眼睫,金色异瞳在昏暗的洞府中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金光炫目,冰冷锋利,仿佛能刺破肌肤,直逼血肉骨髓。胡好好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往后退去。 “你敢杀我!”虎妖咆哮起来,拼力一跃而起,竟是越过顾娇与胡好好,往外逃去。 顾娇如何能让它逃脱,身形一晃,便往外去了,胡好好也赶紧跟在后面,几步就出了洞府,来到山林之中。 那虎妖逃至山林中,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妖力,它抬头怒吼一声,山林震动,鸟兽翻飞,暗夜里有许多走兽小妖,纷纷从各处探出头来,但看到顾娇那冰冷的神色与周身灿烂金芒,又各自缩回头去,倒伏在地,瑟瑟发抖。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顾娇声音并不大,却如惊雷般直击魂灵。 虎妖并不死心,瞪着血红双眼,张开大口,锋利的獠牙迎风暴长,而被烧得焦黑的皮毛之上,显出无数扭曲的人脸,密密麻麻,狰狞嘶叫着向顾娇直扑而来。 顾娇微微皱眉,这些厉鬼,应该都是死在这虎妖口中的人命,几百年来,竟有如此之多。 见它仍要垂死挣扎,顾娇双手结印,嘴唇微动,顷刻间她身后狂风骤起,虚空中陡然化出一条巨大金龙,冲着虎妖呼啸而去。 这黑衣娘子,竟能召唤出神君! 胡好好惊呆了,她定睛细看,才发现眼前并不是真正的龙,而是一条巨蟒,金色的光芒在它身上幻化出了龙角龙尾与四足,使它看起来与真龙一般无二。金龙腾舞,瞬间缠上虎妖,虎妖被它扑得滚在地上,一时间山石崩裂,树木折断,有些小妖手脚慢些来不及躲避,也被压扁,白白送了性命。 几个翻滚下来,金龙很快便捆牢了虎妖,不等它再挣扎,金龙立起脖颈,张开大嘴,一口便啃下了那颗虎头。 任它道行多深法力多高,没有了头,命也休矣。 金龙几口就把那颗硕大的虎头嚼碎,昂头吞了下去。随后它尾巴一摆,化作几股金光,“嗖”的一下,又回到顾娇身后,消失不见。 胡好好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还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降妖方术,又是个貌似柔弱的纤纤女娘使出来的,实在是,太可怕了! 顾娇左右看看,叹了口气,道:“倒牵连了许多无关的精怪。” “娘子不必在意,这石山上的妖物,几乎都是那虎妖的手下,不愿同流合污的,要么被虎妖吃了,要么逃走了,早已不在这里。” “话虽如此......”顾娇又叹口气,倒也不再说什么。 她缓步走到虎尸前,伸手轻抚,白光泛起,那巨大的身躯,慢慢缩小,缩到最后,竟然只剩掌心大小。 顾娇将它放入袖中,回首对胡好好道,:“那我们便回去吧。” “喔,好的。” 胡好好早已恢复本来面目,她有些不自在的摸摸头发,道:“娘子真的要用这虎骨泡酒吗?” 当初听说这石山君的赫赫威名时,可真想不到有人拿它的骨头泡酒的这一天啊。 顾娇看了胡好好一眼,道:“怎么,你也想喝?” 胡好好吓得往旁边一跳,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顾娇却笑了,对她道:“这回胡娘子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胡娘子贴了那张符在虎妖身上,烧去它香火上来的道行,我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不值得一杯虎骨酒呢。” 说着,她对胡娘子一礼,正色道:“待到酒成,顾娇必扫席以待。” 可那张符也是娘子画的啊,胡好好口中喃喃,俏脸都红了,她手忙脚乱的回了一礼,郑重道:“多谢娘子,好好一定去。” ------------ 第20章 有借有还 这日,何生终于打算回家去。 他思量了大半个月,觉得实在不能再把胡好好当作个取乐的玩意儿。 她娇媚可爱,温柔甜美,又性情敦厚,多才多艺,何生风流了许多年,第一次生出了这个人儿必须得好好放在家中珍重的心思。 更何况,几个月来恩爱不断,若是好好有了孩子,又怎么能流落在外,没个名份呢。 不管张氏如何悍妒,她也是妻,到底是不能违抗丈夫的。 何生这样想着,见天光还早,便独自一人,往家中走去。 此时正是晌午,因天气渐热,日头强烈,街上也没什么人。何生走到街口,猛一眼看到一年轻书生,身形挺拔容姿秀丽,在自己家门口逗留片刻,竟然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心中一紧,顿觉有些不好,想了想,并没有出声,而是跟着那个书生,也悄悄推门进去。 经过天井,才走到中门,就听到妻子张氏惊喜的声音,道:“胡郎来了,我正想到你呢。” 然后两人相携进了内室,何生蹑手蹑脚走到门旁,只听见屋内细细低语,间或夹杂着张氏的笑声,再过一会儿,说话声变成了衣物簌簌娇声吟吟,何生不由得怒从心底起。 他一把推门进去,先去厢房取剑,竟没有寻到,又折返出来叫奴仆,也无人应答。 他愈发恼怒,厉声叫道:“张氏!你房中是谁?” 张氏正抱着胡生求欢,不想突然听到何生在房门外叫嚷,顿时吓得面色苍白,浑身直抖。仓促之下她用力推开胡生,想将他先藏起来,哪知胡生并不起来,反而将她抱紧,笑道:“娘子怎么了?” 张氏说不出话,也推不动胡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相拉扯之下,何生眼看着就要砸门进来了。 实在无法,张氏只得大声叫道:“救命!有贼!” 胡生一脸诧异的看着怀中美人,也大声喊道:“娘子!我是你的夫君啊!何来的贼?” 这时何生已经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剑,踹开房门冲了进来。 他气得眼睛血红,右手持一把雪亮长剑,气势汹汹几步冲到床榻边,一脚踹倒屏风,抬手就要劈了这对不知羞耻的男女。 没想到,等他看清榻上之人时,竟然怔住。 “好好?” 此时卧在榻上玉体横陈,搂着他妻子张氏的人,正是他心爱的侍妾,胡好好。 好好回眸一笑,妖艳妩媚,手中仍是搂着张氏,两张美人面如珠似玉交相辉映,一时竟分不出谁更美些。 张氏见何生提剑要砍,惊惧之下闭上双眼,等了片刻还没有动静,她觉得奇怪,便张开眼睛,一眼瞧见自己的丈夫呆若木鸡,不由得转头一看,惊声尖叫起来。 “你是谁!?”她浑身颤抖,推开胡好好就要躲开去。 “娘子,我是胡生呀。”胡好好又化作少年书生,复将张氏一把抓住,抱进怀里,张氏挣脱不得,又惊又怕,脸上全是眼泪。 何生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怕是遇到妖物作祟了。 他丢下手中长剑,抬脚上榻去拉自己的妻子张氏,却不料书生力气极大,他根本拉不动,反而被书生一把抱住,顿感头晕目眩,浑身使不上力气。 再定睛一看,怀中人又变成胡好好,正抚着自己的胸膛,娇声道:“郎君,这半年来的情意,郎君都忘了吗?” 张氏浑身僵直,仿佛被什么束缚了手脚一般,并不能动,但她仍耳聪目明,这时听到胡好好的话,再看两人举动,不由得瞪大双眼,露出惊疑思虑神色。 胡好好也不理会她,只抚摸着何生的胸膛,将他身上衣服脱下,耳鬓厮磨,柔情蜜意。何生起初还挣扎几下,但很快便放弃,随着好好的动作,神思恍惚起来,之前几乎冲破胸膛的怒意,渐渐消散而去,不见踪影。 片刻后,胡好好缓缓起身,穿好衣裳,挽起头发,回首对二人一笑。 张氏与何生并排躺在榻上,四目相对,皆不能言。 “与郎君定情半年有余,当初郎君垂怜于我,好好心中感激不已。原本只是为了学一学为人之男欢女爱,不想郎君待我柔情蜜意,至情至深,好好甚为感动。”胡好好俯身摸一摸何生的面颊,又笑道:“只是我素来自爱,不爱欠人什么情,因此从郎君这里得到的,无论是真情小意,还是甜言蜜语,喔,还有郎君的精血、鱼水欢愉,已经一点不差,尽数还与郎君之妻。” “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败露,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好好就此告辞了。”说罢胡好好又化作书生模样,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何生与张氏面面相觑,至于二人心中如何,倒也不是胡好好能管得到的了。 ----------------- 胡好好离了何生家,回到石墩街宅子中。她原本打算就此离去,但想起与隔壁的黑衣娘子还有一酒之约,不打个招呼就走实在不妥。因此回来梳洗一番,穿回了遇到何生时的那套衣裙,就往顾娇这边来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敲了敲门,问道:“宁宁在吗?” “是胡娘子吗?”宁宁前来应门,笑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去请你呢。” “喔?请我?” “之前说好的虎骨酒,已经得了。” 宁宁笑盈盈地领着胡好好进屋,请她坐下,回身进去后面房里,不多时就端出一只小托盘,上面放了酒壶酒杯,还有一小碟肉干。 顾娇仍旧坐在窗前,对胡好好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说好的,待酒好了,我必扫席以待。” 宁宁给胡好好斟好一杯酒,递给她,道:“胡娘子,请。” 胡好好接过酒杯,看了一眼,那酒液在白瓷杯中,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浓香扑鼻,分外诱人。 她先拿到跟前嗅了嗅,再看看,才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有点甜!” 胡好好脸上露出惊喜表情,一昂脖子,将这杯虎骨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她看看旁边细白碟上摆的几条肉干,也捻起一根放进嘴里,唇齿间顿时香气四溢,肉干味道香甜颇有嚼劲,下酒刚刚好。 “这是猪肉脯吗?”她一边吃一边问道。 “是那石山君的肉,拿来做了肉脯。”顾娇也端起酒杯,与胡好好遥遥一碰,一口饮下。 胡好好听到这句话,一时呆住,而嘴里的肉干的确美味无比,她舍不得不吃,又慢慢嚼起来。 待她全部咽下,突然觉得一股暖流从腹中升腾而起,继而传递至四肢百骸,让人觉得浑身暖洋洋又精气四溢,似乎连身躯都轻盈了许多。 “这,这是......”她惊异得站起身来,难道...... 顾娇对她点点头,道:“一杯酒一碟肉干,将那石山君的道行分了百年给胡娘子,也算物尽其用了。” ------------ 第21章 国师 胡好好静心感受体内的变化,知道顾娇所言不虚,不由得欣喜万分。 她虽然不屑用邪术取人精血来增加道行,但这样几口酒几片肉便能增加修行的好事,她实在难以拒绝。 “轻易就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好好心中惶恐。”她冲着顾娇行了一礼,真心实意道。 “怎能说轻易,胡娘子差点因那石山君丢了性命,又帮了我的大忙,这么辛苦,得一点是理所应当。”顾娇全不在意,她也放下酒杯,慢慢夹了肉脯来吃。 “再者,说是百年道行,胡娘子能化作自身所用的,估摸着不过十之一二,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 “娘子真乃奇人。”胡好好笑道,再看看顾娇的眼睛,带着几分感叹道,“几十年前,我也见过一位奇人,跟娘子很像,眼睛也是一黑一金。” 顾娇听她这样说,手中一顿,将筷子放下,抬起眼睛道:“跟我一样?” “是,那个人——其实到底是不是人,我也不知。但他法力极高,高到可怕的地步。”胡好好回忆着,身体打了个寒战,似乎对她来说,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那时我虽然能化人形,却没有出过这方圆百里,族中大妖嫌我见识短浅,便领着去京城见见世面。哪知运气不好,去的那日正碰上国师祭天,长辈带着我在祭坛之外,即便中间隔了无数个人,我们也尽力隐藏了身上的妖气,还是被他所觉。”胡好好低声道:“那时长辈就觉得不好,立即决定当晚离开,不想还是被国师在城外所劫。” “长辈拼尽全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带着我逃走,可终究伤势太重,半路上就死了。” “我勉强逃出性命,自那以后再也不敢接近京城。”胡好好一口气说完,见宁宁给她拿了水,忙接过来喝了好几口,激动的情绪才平复了一些。 “国师...”顾娇低声道,脸上若有所思。 胡好好叹了口气,道:“这事以后,我们一族都不再去北面,就是怕再遇见国师。” “那胡娘子以后都要留在樊城吗?”顾娇问。 “不,我本打算今日就离开,去往安平镇,只是得了娘子这杯酒,又改了主意。”胡好好笑起来,起身对顾娇拜下,“胡好好希望能伴随娘子左右,如能为娘子所用,乃是好好大幸。” “喔?”顾娇没有立时回答,她先看了一眼宁宁,又垂下眼睛。 “好好想跟着娘子,自然是有私心的,好好如能为娘子出力,得到娘子一羹一酒,胜过好好独自胡乱修炼百倍。好好想着快些修成千年道行的大妖,再去北边。” “你要去报仇?” “是。”胡好好端正脸色,道:“当年长辈因我而死,我自要为她报仇的。” 她见顾娇还是不说话,又尽力劝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娘子不会在樊城停留很久,如果我与娘子同行,也可幻化为男身,总比娘子与宁宁两个女娘方便些。若是娘子允许好好伴随左右,那好好愿做娘子的马前卒,手中刃,绝不推三阻四!” “再说,我也可以照顾宁宁,我也很会做菜的!” 见胡好好还要继续罗列自己的优点,顾娇忍不住轻笑起来,她对宁宁点点头,道:“你看,好好还是要跟宁宁做朋友呢。” 胡好好见顾娇笑了,她有些不确定的看着宁宁,见宁宁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过来拉住她的手,道:“那以后白日要出门,就好好去啦。” 胡好好这才明白顾娇是同意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拉着宁宁的手晃了晃。 “不过,修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你日后到了京城,国师却已经老死了,你要如何呢?”顾娇问。 “这几十年来,我也曾想办法打听过一些消息,据说国师法力高深,青春永驻,几十年来容貌都没有变化。”胡好好说道,“不论传言真假,好好练成后,一定要去京城看一看。” 听她这样说,顾娇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就先去安平镇吧。” 自苏醒以后,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吸引自己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从北面而来。而在樊城遇见胡好好,得到了国师的消息,大约也是某种天意。如果真如好好所说,国师的眼睛也是一黑一金,且法力高深,那很有可能,他就是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顾娇捏紧了拳头,只怕这一百多年,那人的修为,早已在自己之上了。 眼下之计,还是先往北面去吧。 “那宁宁还得去跟老丈道别,也买点馄饨跟炊饼,好好跟我一起去吧。” 宁宁略有点伤感,她觉得到安平镇上,娘子怕是再也吃不到老米头的馄饨跟炊饼了。 “说起这个,娘子,我们带的钱要花完了。”小丫头皱起眉毛,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金几个钱,里面还夹了几只金戒指跟金珠子。 “金铤都花得没有了,只剩这些。” 胡好好也看了一眼,道:“去安平镇的路费是绰绰有余的,我那里也有些钱,等到了安平镇,总有法子挣钱。” 她差点忘了,娘子是人,人总要花钱才行的。 顾娇摇摇头,道:“不能要好好的钱,待到了安平镇再说吧。” 第二日,宁宁一清早便去跟老米头道别,被老头儿塞了好些炊饼,馄饨放不得,只能现煮了几碗让宁宁拿回来,三人高高兴兴的吃了,好好替顾娇去退了房子,就打算出发了。 只是来樊城时的马车早已卖掉,宁宁忘了这事,临出门才想起来,抓了抓头发,说:“还是得去租辆车才好。” 这时侯要买车买马也来不及,太仓促买不到好马,且钱也得省着点用。 “此去安平镇走水路更好,顺着寒江而下,不过两三天便到了。我们去雇条船,比马车便宜,也舒服些。”胡好好提议道。 樊城本就是沿江而建,水路通畅,安平镇在樊城的下游,同在江边,是大顺朝有名的商埠,镇子虽然不如樊城占地大,但要说到商业繁华,说不得能更胜樊城一筹。 去安平镇,的确是水路更好。 “那我们就去雇船吧。”顾娇刚说完这句话,就见胡好好身形一晃,化作了一个翩翩少年的模样。 “娘子,还是我去吧,还能跟船家讲讲价。”她有些得意道。 宁宁还是第一次见胡好好化作男人,不禁瞪大了眼,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惊奇道:“好好做男人更好看呢!” 胡好好听她这样说,面色一红,她本甚是自负于容貌,然而被宁宁这样当面称赞,还是有些羞意。 于是她在宁宁的“啧啧”赞叹声中,又一次火烧屁股般的,落荒而逃了。 ------------ 第22章 遇匪 胡好好做事也很爽利,很快便回来说,已经谈好了一艘客船,不多时就要出发了。 于是顾娇便与胡好好,现在应该叫他胡郎,一起出门。 “宁宁怎么不见?”胡好好看了一圈,不见小丫头的身影,不禁奇怪道。 “天色还早,她披着黑布虽然也能在外行走,到底与她有害无益,我将她收在器中了,到了晚上再放她出来。”顾娇解释道。 只是除了不见宁宁,也不见什么行李包裹,顾娇还是那一身黑衣,用风帽裹住头脸。胡好好觉得很奇怪,不过她猜大约娘子身上有什么法器可以做收纳作用,就没有再问。 两人很快出了石墩街,往河边渡口而去,路上自然要经过那一大片桃林。 是了,此时已是夏初,桃花尽落,桃树枝叶繁茂,浓绿可人,两人正走着,突然闻得一阵浓郁芬芳的桃花香,自桃林中徐徐而来。 “奇怪,现在怎么还有桃花?”胡好好说着,脚下一顿。 一位身着粉衣的绝色佳人站在桃林一侧,对着顾娇,正在行叩拜大礼。 “柳艳艳,你不必如此。”顾娇侧身让了一让,避开了。 “娘子再造之恩,柳艳艳永远铭记在心。”柳艳艳见顾娇不肯受礼,心中有些失望,站起身道:“艳艳一定努力修炼,期待有朝一日,能去到娘子身边。” “待到你可自由来往于天地间的那一日,如果愿意去找我,我也会很欣喜。”顾娇对她轻轻一笑。 “是!”柳艳艳听顾娇这样说,脸色一亮,再与顾娇行了一礼,便缓缓消失在桃树茂密的枝叶中。 胡好好心想,这大约又是一段奇缘了,既然与己无关,还是少问得好。 到了渡口,就见一艘客船停在那里,艄公站在岸边,远远看见胡好好与顾娇,连忙招手,招呼他们过去。 “就等郎君与娘子了,人齐了,我们就可以出发。”艄公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但精神矍铄,说话时中气十足。 此时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坎肩,露着强壮的胳膊,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光着双大脚,一看就是在船上讨生活的老江湖了。船上除了他,还有两位船工,都面容黢黑,身体强壮,一副精干模样。 胡郎扶着顾娇上了船,这船倒不算小,前后有好几个舱,前面载客,后面载货。船上的客人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三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对老夫妇,和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 进了船舱坐下,大家都互相问候行礼,胡郎面容俊俏,嘴甜且健谈,又会跟人拉家常,他很快便问出三位书生是去同洲参加乡试,老夫妇去株洲走亲戚,货郎倒是与她们目的地相同,都是去安平镇。 顾娇只静静在一旁坐着,低着头,也不说话,胡郎十分殷勤的给她倒茶水,又拿点心,旁人只觉得小娘子面嫩怕羞,不爱与人攀谈乃是常理,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也是出门在外不便以真面示人的缘故,都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这样看来,胡好好的确如她自己所说,可堪大用。 顾娇看胡郎忙忙叨叨,又把小食拿出来分给老夫妇和货郎吃,又请书生一起喝茶,还能跟他们聊上几句诗词文章,觉得十分有趣。 这只狐狸在人间不知混了几百年,不管扮作何种人物,都是入木三分,手到擒来。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但船内人多,顾娇倒不好直接将宁宁放出来,只能与她说,等上岸再说。 夜幕低垂,天上繁星点点,每一颗都大得出奇,沉甸甸的,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客船行驶在水面上,略有起伏,船底划破水面,发出哗哗的水声,风吹过鼻尖,能闻到行船时江水那种特有的气味,湿润,带着一点点腥气,却不叫人讨厌。 顾娇半倚在座位上,她晚上向来不困,如有必要,连续几天不睡也不妨事,这时夜已经深了,老夫妇和货郎早已睡着,胡郎倒与那几个书生聊得兴起,一起在船尾坐着喝酒咏月,不亦乐乎。 寒江是很大的一条江,几乎横穿了大顺朝南边大半疆域,支流无数,也是大顺朝一条极为重要的水上通路。这时江上行船季节正好,再晚上两个月,江面就得涨水,到时候这样大小的客船是不敢行远路的,若是运气不好撞上水龙王发怒,一船人都要葬身鱼腹。 见艄公将船缓缓向岸边靠去,她明白这是要停下过夜了,便缓步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娘子还醒着呢!”艄公见她出来,打了声招呼。 她对艄公点点头,轻声道:“辛苦船家了。” “哪里辛苦,吃的就是这碗饭。我们晚上在这个渡口停一夜,安心睡觉。明日一早再出发。”艄公呵呵一笑,又说道:“娘子若是有什么东西想要采买,明日清晨也可上岸,这个渡口过去不远正好有个早市,买些吃食什么的都有。” 正说着,突然听到岸上有人高声叫:“那边可是船家?” 艄公忙答道:“正是,请问客官有事?” “请问船上可还有空位?”那人又问,渐渐走得近了,夜晚天光暗淡,四周黑漆漆的,勉强能看出似乎是个青年男子。 “有倒是还有,不知客官要去哪里?”艄公有些犹豫,毕竟半夜来渡口坐船的人,极为少见。 “某本来今日雇了船要去同洲,可与友人道别时多饮了几杯睡死过去,竟错过了船。只得一直等在渡口,看还会不会有船经过,果然就等到了船家,这是某的运气。”那人说着,走到近前,是个书生打扮的少年郎君,皮肤白皙面容英俊,随身带了包袱行李,他对艄公供了拱手,道:“还请船家捎带上我,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既然如此,郎君请上来吧。”艄公仔细打量过后,觉得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凶恶之人,又是孤身一人,便松口让他上船了。 顾娇仍站在甲板上,她看着那文弱的少年书生,眼神一凝,却没有说什么,低头回去船舱里了。 ------------ 第23章 莽汉 少年书生自称姓余,上船后对艄公几番道谢,就自己进舱去找地方睡了,倒是个安静又省事的性子。 胡郎把那三个书生都喝趴下,自己倒还清明得很,回到船舱内,偷偷对顾娇说道:“怎么突然多了一个?” 顾娇摇摇头,对他道:“是个书生,半夜上来的。” 顿了顿又低声说:”快睡吧。” 胡郎有些奇怪的看她一眼,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坐下假寐,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清晨,余姓书生早早起来,与船上众人施礼招呼,十分诚恳道:“昨日某夜半登船,想必打搅了各位清梦,在这里与各位赔礼了。” 又说:“某带了些家乡特产,各位要是不嫌弃,还请尝尝,甜个嘴儿。” 众人一看,原来是小寒具,乃此地的特产,是用面做成小麻花放在热油锅里炸后再裹上蔗浆的一种小点,寒具炸的酥,入口脆且甜,又极香,点心虽小,却费油费工,蔗浆也不便宜。点心不过手指头长短,少少一小包,也不是平民百姓家舍得买来做零嘴儿吃的。几个书生倒也罢了,货郎与老夫妇平日里大约很少吃到这样的点心,觉得怪金贵的,也不好意思多拿,捏一个放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余姓书生舍得拿这点心出来随手送人,可见他家境富裕,不愁衣食。 胡郎也拿了一个,却没有吃,只拿在手里看了看,做了个吃的样子,暗暗将那寒具藏在袖子里。 不多时,三个要去同洲的书生就与余生混熟了,几个人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又讨论实事文章,余生谈吐生风,口若生花,一茶一酒,随口就能吟出绝妙诗句,而论经史也见解独到,言之有物,让另外三个赶考的书生拜服得五体投地,一天下来,四个人几乎都要结成异姓兄弟了。 胡郎也与他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不曾露怯。此时夕阳西下,乱流明灭,一叶孤舟,行于滔滔江水之中,余生远眺片刻,起身道:“暮色极美,某正好带了笛子,愿为诸君一奏。” 说完他从包袱里拿出一管长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清丽悠远,苍茫暮色中,还带了几分空灵,如同天籁。众人听得入神,连气息都放轻了,只怕惊扰这美妙绝伦的乐声。 一曲终了,胡郎先回过神来,击节道:“今日听余兄一曲,可使鱼龙惊飞,蟾兔欲跃,小弟要三日不知肉味了!”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直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称赞声还未尽,突然眼前一花,一个彪形大汉跃入船中,手持一铁柄伞,朝少年击去,直接将他打落水中,喝到:“汝竟在此害人!” 几个书生见此惊变,一个个唬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再看大汉形容伟岸长相粗鄙,头发蓬乱满脸胡须,毛发林林如竖戟般,脸上神色十分凶恶,不禁跌坐瘫软成一团,连声大叫:“有,有强盗杀人了。” 艄公见状忙往船尾来,看到这凶神恶煞的莽汉,也不敢上前。 大汉不以为怪,只问他们几个道:“诸位是去赴考吧?” “是。” “那必然带了不少盘缠。” “是,是,壮士若要尽管拿去,只求不要害我等性命。”书生们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诸位何出此言,我怎会害诸公的性命,要害诸公的人,方才已经被我击落下水了。”大汉道,“他乃是出没在这一片水域的水贼二头领,方才他那笛声,就是在给贼众信号,只怕今晚,水贼就要上船来了。” 船上诸人被他这样一说,都吓得不轻,艄公跟两个船工也变了脸色,只向大汉拜倒,请他救命。 大汉颇为豪迈的一挥手,问:“可有好酒?” 正好老夫妇那里有些自家酿的土酒,原本是要带给亲戚的,这时候都拿出来给了他,他倒也不嫌弃酒味寡淡,拿起就喝。 喝了几口,他说道:“诸位不必担心,只管在船舱内躲好,今晚我守在船上,定要将水贼诛杀干净。” 胡郎跟众人一起拜谢了大汉,回到船舱内,悄声对顾娇说:“娘子,这个人颇古怪。” 顾娇一笑,也压低了声音说:“你也看出来了?” 胡郎点点头,顾娇又继续道:“且看今晚他要如何吧。” 大汉喝完酒,枕着他那柄伞,倒头就睡,不一会就鼾声如雷。其他人心中忐忑,也不敢随意走动交谈,都只缩在船舱中闭上双眼,虽然提心吊胆只道绝不能睡着,却仿佛瞌睡虫附体般,躺下不多会就都睡熟了。 船泊在离岸边不远的一片芦苇丛中,到了半夜,果然有动静了。 “贼来了!” 莽汉一跃而起,手持铁伞立于船头,夜色浓黑,人影从从,自四面八方而来,其中领头者手持一把短刀,大叫道:“是谁杀吾弟,定要他的项上人头!” 莽汉笑道:“是我,你且来!” 话音未落,那水贼挥刀直奔莽汉而来,银色刀刃在夜色中映出一道寒光,朝莽汉头颅劈去,却被莽汉手中铁伞挡住,发出“咯咔”一声脆响。 他人已经冲到莽汉身前,不等他收回刀势,那莽汉已速度极快的挥动手臂,将铁伞往他一扬,正好击中他的下巴,将他打飞出去,“噗通”一下落入水中,再没有了声息。 艄公也躲在船舱内,身边两个船工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也不知怎么能睡得那么熟,他心中惊惧,只听得左右脚步纷杂,贼人呼喝不息,兵器碰撞发出的铿锵声,铁伞打中人体发出的闷响,其中还夹杂着“噗噗”的落水声。 片刻后,声音稍息,莽汉在舱外笑道:“诸位且安心,贼人已逃。” 艄公这才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要出去看一看,又听得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壮士这是何意?” 他听出来这是船上客人胡小郎君的声音,不禁觉得奇怪,难道是壮士跟胡小郎君有什么纷争不成?艄公这样想着,再也不肯躲在船舱里,急忙出来,往甲板上一看。 月黑星繁,暗淡无光。莽汉撑开了手中那把铁柄伞,伞极大,盖住两三人还绰绰有余,伞缘隐隐泛出银白微光,他立在船头,状如杀神,两只大眼恶狠狠盯着对面的胡小郎君。 “孽障,你且受死吧!” ------------ 第24章 献妖 艄公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莽汉是要寻胡小郎君的麻烦吗? 他想上前说两句,却仍旧害怕,莽汉凶悍,方才还杀了不少水贼,浑身杀气腾腾,着实让人不敢接近。 他还在踌躇,就见莽汉高高举起手中铁伞,那伞也稀奇,居然开始快速转动,如个陀螺一般,伞面上忽明忽暗,不断显出一段又一段符文,伞下射出道道白光,只照的夜空亮如白昼。 而对面站着的胡小郎君居然也全身泛出莹白光芒,似乎是,在空中浮起来了?! 艄公难以置信的眨眨眼睛,这年轻人确实脚不落地,整个人漂浮在空中。 “妖孽,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用这乾坤伞收了你。”莽汉高声道,用伞底向胡小郎君照去。 而胡小郎君一言不发,轻盈闪身避开白光,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长剑,抬手就往莽汉劈去。 他这一剑正好劈在了伞面上,“锵”的一声巨响,溅出些许金色火花。 莽汉力大,双手举着大伞分毫不退,胡小郎君被他往上一推,往后飘了一步,又回身挥剑攻来。 艄公咬着嘴唇,屏住气息,只看得眼花缭乱。没想到这胡小郎君看着文文弱弱,武功居然也如此高强,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凌厉非常。 而莽汉面对胡小郎君狠戾招式,不慌不忙,只挥着大伞左右抵挡,那伞面圆大坚如金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做的,看起来好像一个牢固的盾牌,将胡小郎君的攻势一一化解。 胡小郎君久攻不下,心情不由急躁起来,右手持剑,左手一挥,一道红色火焰就朝着莽汉直冲而去。 没想到这道熊熊火焰还是被莽汉持伞挡住,那伞上符文尽显,金光乱灿,火撞在伞面上,霎时熄灭,连个火花都没留。 胡小郎君眼见着脸色变了,他见火焰无用,便只挥剑来攻,间或还要避开四周不断飞舞的白光,左右挪腾下来,渐渐有了些疲态,身形也不似方才那样轻盈。 过不了多时,他一个不察,被白光罩住,身形立刻定格,竟然不能再动了。 下一瞬,手中长剑掉落,胡小郎君他,竟然,变成了一只狐狸! 艄公瞪大眼睛,几乎惊叫出声,他全然不知,在船上相处整整两日的人,居然是只狐狸!果真是妖孽! 那狐狸浑身颤抖,却还是不能行动,被白光吸到半空中,眼看着就要被收到那顶巨大的黑伞里去。 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白光中突然出现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一把揪住了狐狸的后颈,将它抱进了怀中。 “这位壮士,可不好胡乱抓别人家的狐狸。” 裹着黑衣的娘子抱着狐狸,从夜色中走出。 原来是胡小郎君的娘子!穿得这一身黑,刚才站在那里愣没瞧出来!难道她也是狐狸变的?艄公抖了抖,又缩了回去,只把眼睛看着这头。 “你是谁?为何阻我降妖?”莽汉被人截了胡,不由得恼怒,也不收伞,只往顾娇这边挥来,想必是还要用白光照那狐狸。 “我这狐狸并未作恶,壮士为何要与他为难?”顾娇既不恼,也不躲,只管让白光照着自己,却仍是行动自如,神色自若。 “妖孽现世,人人得而诛之,作恶不作恶的,谁还管它?”莽汉哼道。 “说得好!”顾娇嫣然一笑,将狐狸放在自己肩上,扭头与它说了句:“抓好了。” 莽汉见她还有闲心照顾狐狸,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是恼怒,大吼道:“尔庇佑妖孽,便是与妖孽同罪!同诛!” 顾娇听他这气急败坏的口气,只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该先诛了你这大龟,对不对?” 她抬起头,黑色风帽从头上滑落,露出素白的一张脸来,异瞳一黑一金,在浓暗夜色里,猛然迸裂出灿烂金光。 “你与那余生,原本就是一伙,只怕就是为了我这狐狸来的吧?”顾娇看了看脚下,拾起了落在甲板上的长剑,拿在手里掂了掂,低声说:“好好,借你的剑一用。” 她肩上的狐狸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娘子尽管用。” 顾娇右手持剑,左手并两指,从长剑上轻轻滑过,那长剑顿时发出“铮铮”之声,腾起薄薄一层金色光芒。 她抬手起势,一眨眼,已经冲到莽汉眼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莽汉要用伞来挡她,手刚举起,她手中的剑,已如雷霆霹雳般,刺入了他的肩头。 “为何......” 莽汉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肩膀,他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寻常刀剑枪棍,在他身上连个印子都不会留下,为何这把剑能刺穿他的肩膀。方才明明很轻松就用铁伞挡下了啊。 伴随着长剑刺入的冰冷,还有一种奇异的烧灼感,金色火焰从他肩上燃起,且痛且热,他已有许久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只觉得剧痛难耐,仿佛神魂也被这金色火焰蹂躏撕扯,直到碎成点点残片。 莽汉手中的铁伞再也拿不住,掉落到船板上,他想要推开黑衣娘子,却发现身体已经软弱无力,无法撼动对方分毫,只得求饶道:“请娘子饶命!” “你方才也不肯饶了我家狐狸,我为何要饶你?”顾娇不为所动,手中剑上那层金光愈来愈强,“你为何要抓它?” “我奉京中国师之命,日日在寒江一带降妖驱魔。若是遇到小妖便直接吃了,若是遇到道行深厚的大妖,多数也敌不过我手里的乾坤伞,我将它制服后,送去京城,便能得到国师厚赏。”莽汉急急说道,“那余生是真的水贼,并不是与我一伙的,请娘子看在我制服了贼人的份上,饶我一命。” “不知有多少无辜小妖,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你可饶过它们了吗?” 莽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恨道:“若是国师知道,尔必死。” “这便无需尊驾操心了。”顾娇说道,从他肩上抽出长剑,金光一闪,便砍下了莽汉的头颅。 那颗头掉落在甲板上,尽缩成黑黑小小一团,不过一个拳头大小,无头的身躯也翻倒在甲板上,人形散去显出真身,果然是一只大龟,只是没有龟甲,光溜溜的,看着像条四脚蛇一般。 “咦,它没有龟甲。”狐狸挂在顾娇肩上,惊叹道。 “它手中那把伞,应该就是它的龟甲,被它炼化,拿来做了兵器。”顾娇说着,左手捡起大龟的那把铁伞,拿起看了看。 “这龟甲上的符文,应该不是它自己弄上去的。”顾娇微微皱了皱眉,道:“难道是国师的手笔?” ------------ 第25章 安平镇 符文看着有几分眼熟,顾娇按下心中疑问,将铁伞及大龟一齐收入袖中,又扭头对仍挂在她肩上的胡好好说道:“你打算挂到什么时候?” 胡好好咧了咧嘴,虽是毛茸茸的狐狸脸,也能看出她是在笑的。 嗖的一下从顾娇肩上跃下,落地还是化作胡小郎君的模样,道:“那余生真的是水贼吗?” “谁去管他,就算不是,我杀了龟妖,他大约也不敢再来了。”顾娇将剑还给他,胡好好接过去,手中却陡然一沉,长剑几乎脱手掉落。 “娘子,这剑……” 胡好好惊疑不定的看着手中长剑,剑身上那层薄薄金光仍未消散,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喔,我在上面加了破甲咒,以后再碰到这种刀枪不入的妖物,也如砍菜切瓜一般,很不必费力。” “真的!”胡好好面上一喜,抬手想挽个剑花,握着剑的胳膊却几乎抬不起来,很是吃力。 “应该比你之前的剑沉重几分,你有空多练几回,过些时日,想必也能运用自如了。”顾娇说着,往艄公这边来,吓得老头儿趴在甲板上,不断磕头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船家不必惊慌,我等不过是旅人罢了,明日到了安平镇,自会下船离去。”顾娇安抚道,侧身避开艄公,“您不必如此,还请起。” “惊扰了大半夜,我且与船家赔个礼。”她说着,伸手出来,掌心摊开,掌心上托着一只小小的木牌。 “此乃避水符,将此符挂在身上,可保船家平安,汛期行船也无虞。” 艄公闻言不由惊喜,看着那小小木牌,又有些怯怯,不敢就伸手去接。 “你且安心,我们娘子法力高强,她的符,定能保你平安。”胡小郎君在一旁帮腔,又过去将艄公扶起来,不令他再拜。 艄公这才道谢接过木牌,顺势挂在自己脖子上。他刚一挂上就觉得身体似乎有些发热,方才心中的不安焦灼顷刻间烟消云散,人也变得愈发精神抖擞起来。 “不知能否问一问娘子名讳?小老儿得此奇缘,总不能连恩人是谁都不知晓。”艄公又对顾娇一拜。 顾娇仍旧裹上风帽,她本不想回答,但迟疑一瞬,改了主意。 “我乃青州顾氏女,若有事,若有人问,船家但说无妨。” ----------------- 第二日中午,船就到了安平镇,顾娇一行与艄公道别,便下船来,船上的货郎与他们一样是要去安平镇,此时也挑着货担,与她们一起下了船,往镇内而去。 “昨晚也不知怎的,竟睡得那么死,连那位壮士赶走了贼人也不知道。”货郎一边走一边与她们闲聊,语气有些懊恼,“我还想着能开开眼界,没想到临到头了,如此不中用。” “这倒不是足下不中用,是昨日贼人赠给大伙的零嘴儿,里头估计是下了什么迷药,到了时辰就得发作,只要吃了的,都睡死了。”胡小郎君在一旁说道,他身侧的黑衣娘子倒还是安安静静的,只管低头走路,并不开口说话。 “咦!原来如此!”货郎不禁后怕,连连叹道,“还好有那位壮士,不然岂不是梦里就要去喂了鱼,可惜我睡得太死,早上醒来壮士已走,连声谢都不曾道,也不知恩人姓名,着实不应该啊。” 胡小郎君想,你那恩人此时正在娘子袖子里呢,过不多会就要拿来熬汤了。 “江湖人做事就爱弄个什么好事不留名,足下也不用太在意了。”胡小郎君顺口胡诌道,远远看着前方已有街铺行人,道路上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多谢小郎君,小子在镇西面有落脚的地方,前边要拐过去,就此别过了。”货郎谢过胡小郎君的安慰,对他二人点点头,拐过街角,渐渐远去了。 胡小郎君见他走远了,便对顾娇道:“这安平镇上,我知道有宅子可以住,娘子可愿意去?” 顾娇脚下未停,只说:“那便去看看。” 安平镇与樊城一样,就坐落在寒江边上,之所以叫镇不叫城,是因为它占地小,一条主路贯穿整个镇子,分岔出三五条街,街上有商铺酒馆,客栈食肆,民宅并不像樊城那样聚集在某条街某片坊,而是与商铺混杂,各处都有。 安平镇虽不大,却是寒江流域南北货物中转之地,前朝这里不过是一个各地商队大宗交易兼落脚处,然而随着大顺朝商业流通愈加繁荣,此地也慢慢演变成一个商贾小镇,不再只有往来商队,常住的居民也越来越多,整个镇子也渐渐兴旺起来,再过些年,只怕要与樊城一样,从镇变成城了。 胡好好说的宅子不在镇中心,而在镇东靠近官道的一处,从位置上看几乎已经出了安平镇的范畴,好在两人都不心急,慢慢从镇中那条主路一路逛过去,在街边看起来很不错的小店里吃了捞饭,还随手买了些吃食油盐跟零碎物品,到了傍晚,两人才站到了宅子大门前。 “就是这里?”顾娇问。 “是。”胡好好答道。 不怪顾娇为何有此一问,实在是这宅子看起来不像能住人的,面前的大门已经腐坏不堪,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似乎伸手一推,那门扇就能倒下,宅子外边虽有高墙,但墙体残缺,开了好几个大口子,露出青黑色的墙砖来,上面早已长满了青苔,墙缝里头也多是杂草。 两人站在大门口,就能借着墙上的缺口看到门后的情景,屋子倒是不少,也高大,但多数已经破败不堪,连屋顶都没了。 “这是已经废弃的大宅,长久没有人气,人也不敢来。我们过路的妖,便会借来住一住。”胡好好说着,也不走大门,而是直接从墙上的缺口走了进去,回头对顾娇道:“这时候没有其他妖在,住在这里既不用花钱,也不必结契,想走的时候走就是了。娘子若是不嫌弃,住在这里最是方便不过。” “若是有其他的妖来要住呢?”顾娇没有进去,仍是站在门口,仔细打量这座宅子。 “那就看谁更厉害了。”胡好好一笑,“不过也有不在意的,那便一起住。这宅子大,住好几只妖也住得下。” 顾娇听她这样说,也有些好奇,她以前听说过大妖们会借用废弃的宅子来居住玩乐,但并未真正遇见过。 她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大门,决定也不去碰它,跟胡好好一样,从墙面上的缺口走了进去。 ------------ 第26章 来访 跨过院墙走进院内,顾娇也略微吃了一惊,眼前呈现出的景象与在墙外所见截然不同。 目光所及之处,高楼朱阁林林而立,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华美,庭院中杨柳浓绿,蔷薇盛放,曲折回廊下幕帘重重,雕廊画栋之间,花影潺潺,流水淅淅,人走在里面,仿佛行走在璇霄丹阙之中,如梦似幻。 化出如此精美的虚无幻境,顾娇自问力所不及,她沿着路上铺了鹅卵石的小径慢慢行走,只觉得所看所闻皆令人惊叹。 “好好,这是你化出来的吗?”她问道。 “娘子,狐狸最善变化,好好修炼多年,略精于此,不过,应该也迷惑不了娘子。”胡好好有些羞涩,做出一副自谦模样。 “的确,我用金眸便能看清这宅子本来面目,不过,为了住的舒服,还是这样的好。”顾娇笑了笑,她明白胡好好是怕宅子过于破败,自己住不得,才用幻术将其变得如神仙境地一般。 好好这个狐狸,的确又心软又会照顾人。 见天色暗了,顾娇便将宁宁放了出来。 宁宁早就在法器里呆的不耐烦,她刚一出来,就发出“哇”的一声惊叹,道:“这房子好大!好漂亮!” 第二句就是:“厨房在哪?” 胡好好禁不住得意,如果此时能看到她的尾巴,必定已经翘上天了。 她也已经变回女身,对宁宁道:“这房子有三进,我们住中间那一进就好,院子里应该也有小厨房,宁宁快与我一起去看,还缺什么没有。” 宁宁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就跟着胡好好往后面跑,才跑两步,又跑回来,对顾娇伸手道:“娘子,那个龟给我,我这就去熬汤来。” 从顾娇那里拿好大龟,她一边与胡好好商量要如何熬汤,要加什么佐料,两个人头碰头,絮絮叨叨的往里走去,顾娇则不慌不忙,沿着小径慢慢前行,顺便细细观赏院中景致,从这一步一景来看,胡好好也许是去过素州一带,幻化出来的园景,颇有几分那边奇巧别致的气韵。 待她走进中间那进的院子时,已经可以闻到汤羹的异香。 宁宁手脚倒快,也是,如今有胡好好帮她。 她走进屋内,在铺了锦缎的榻上坐下,手边摸到的木几上镶着银边花螺片,在灯下光华璀璨,显得精致又奢华。 顾娇缓缓舒了一口气。 恍惚多少年了,她再没有过过这种穿绸着锦,钟鸣鼎食的日子。 往事如烟,多想无益。 顾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也布置得华丽,紫檀木的家具都做了镶边,地板光洁照人,茶几上摆着的青瓷茶具似乎出自越窑,光润细腻。顾娇伸手去拿了茶碗,里面居然盛满煮好的茶,甜香四溢。 她笑了笑,放下茶碗,她素来不爱吃茶,知道这应该也是幻术的一部分,谁知道茶碗里装的是香茶还是泥浆呢。 “娘子,汤好了,我跟好好在院子里寻了上好的白菇,也放进去了,鲜得很。”宁宁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三只汤碗。 那汤碗是白瓷的,纤薄小巧,里面盛的汤也不过几口,宁宁先端一碗呈给顾娇,又端一碗给胡好好,道:“就是大龟看着老大一只,不禁熬,只有这么点。” “它厉害全靠手里那把伞,道行算不上深。”顾娇喝了一口,赞道:“这菌子不错,的确鲜美。” “娘子有没有想吃的?我列张单子,叫好好明日去集市上买来。”宁宁几口就把自己那碗汤喝完,又接过胡好好手里的空碗,顺便问道:“好好还饿不饿?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夜市,可惜再也吃不到老丈的馄饨了。” 她见顾娇还算喜欢老米头的炊饼跟馄饨,觉得很是遗憾。自家娘子嘴叼,吃得又少,难得能碰上娘子愿意吃的人间饮食,其实宁宁是巴不得在樊城再多呆几天的,娘子能多吃点正经饭食,身上也能多点人气。 如果在安平镇也能找到什么适合娘子口味的小食就好了。 “安平镇我以前也来过,我记得有一道千层油糕很是不错,只是晚上应该已经卖光了,明天一早我去买来,娘子也试试看。”胡好好喝完汤,闭眼吐息了一刻,才开口说。 “那就干脆早一点,我跟你一块儿去!”宁宁一听有好吃的,兴致就来了。 “好呀,说好了。” 顾娇面上不显,眼中却有隐隐笑意。 看来宁宁真的很需要一个朋友,胡好好性子活泼天真烂漫,跟她正好说得来。 看着看着,顾娇眼神突然一凝。 她抬眼看了看屋外。 此时夜已深,屋外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月光如流银,使得这院中美景似乎被蒙上一层薄纱般,愈发朦胧。 “娘子,我跟好好出去逛逛,天亮前就回来,可行吗?保证不乱跑,也不叫人看见我们。”宁宁收拾完汤碗,回来眼巴巴的看着顾娇道。 顾娇迟疑了一会儿。 如果是胡好好跟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宁宁本身也是很厉害的鬼了,寻常精怪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若只为自己刚才方才感觉到的那一瞬而不叫她出去,小丫头也是有点可怜,原本也只能晚上出去的。 “也可,好好一定要看好她,别叫她乱跑,你们两个都一样,天亮前一定要回来。”顾娇道。 “是,一定一定。” 见顾娇应了,宁宁开心得不得了,拉着胡好好的手道:“这镇子哪里好玩的,好好快带我去。” 她怕再过会儿天就要亮了,急得不等胡好好跟她细说,只拽着她的手,就往屋外跑去。 顾娇见两人去得远了,已经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才对着屋外扬声道:“阁下既然已经到访,又何必一直隐藏行踪,迟迟不肯现身呢?” 话音刚落,便闻得异香袭来,泽衣沁骨。 一妇人头顶华冠,脚踩云履,衣裳霞艳,环佩鸾鸣,如神仙妃子般,自门外迤逦而来。 她容色照人,端丽明艳,面上神色却冷冰冰,开口只对顾娇责问:“你是何人,如何占我府邸?” ------------ 第27章 芙蓉 顾娇见这丽人气势汹汹,开口便是责问,不禁好笑。 她回身到榻上坐下,看一眼那仍是甜香四溢的茶汤,道:“阁下如何说这房子是阁下的?可有凭证?” “呃。”妇人不想这小小女娘看到自己竟毫不惊慌,居然还一本正经地与她理论起来。 她端着架子,只站在房中,抬抬下巴道:“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喔。” 妇人等着顾娇的下文,谁知她说完一个“喔”字,居然就闭上了嘴。 这又出乎她的意料,若是以往,她只要现身,那些小精小怪,或是误入宅子的人,都会吓得屁滚尿流的逃走,没想到这个女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竟十分头铁。 “你若不速速离开,小心性命不保!” 她板着脸,尽量口气凶恶地呵斥。 顾娇若有所思地盯着妇人看了看,手上端起一杯甜茶,对她道:“阁下来者是客,请喝茶。” 她下意识地就去接,手指将将碰到茶碗,突然回过神来,恼怒道:“谁是客,谁又要你的茶!” 顾娇也不恼,把茶碗又放了回去,笑道:“阁下还未到开花的时节,如此现身出来,岂不白白消耗灵力?” 妇人吃惊得连退两步,盯着顾娇看了又看,道:“你如何知道?” “阁下是后院那株木芙蓉吧?”顾娇说,“若是说阁下常住于此,倒是不错,只是这房子,却不能说是阁下的,阁下说是不是呢?” 妇人被人看破真身,自觉狼狈,又被顾娇说得词穷,她咬了咬嘴唇,丢下一句,“那随便你,若是被吃了可别哭!” 说完身形便消失不见。 顾娇也没有去追,左右只是个花妖,无需在意。 但她最后那句“被吃了可别哭”,不知指的是什么。 难道说这里还有什么大妖不成? 顾娇有些疑惑,她进来之后,绕着房子整整走了一圈,各处边角都仔细看过,也在几处要紧的地方顺手放了些符。依她所见,整个宅子里并没有什么大妖的痕迹,如果不是因为木芙蓉本身就在后院,经过她一番布置,若是有什么东西想从外面来,光是跨过这房子垮塌的外墙,都得很费一番功夫。 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娇想,如果真的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眼看着天光要亮,胡好好与宁宁捧着好几个油纸包,飞快的跑了回来。 “娘子,这就是千层油糕,我跟好好可是排了第一个,是店家第一笼蒸出来的!热腾腾的正好吃咧!”宁宁还没进门,在院子里就大声喊道。 “除了油糕,我们还买了些馒头小食,娘子也都尝尝看,有没有中意的。”胡好好也笑咪咪跟在宁宁后面进门来。 两个人把几个油纸包都放在案几上,一一打开,食物的香气顿时充满整间屋子,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顾娇先夹起一块千层油糕,放入口中,这是用糯米粉混了油面跟蔗浆做成一层一层的糕,用大火蒸制而成,点心里面还放了松子果仁跟红豆,入口软糯绵密,又可以嚼到松子的清香,的确是好吃。 吃过油糕,她又吃了一个小小的炸果子,馒头就有些吃不下了,且留到下顿吧。 宁宁只在这几个油包上闻了闻,其实也闻不到什么味道,但她仍做出一副陶醉状,开心的说:“娘子,这安平镇甚好,食铺比樊城还要多,好些吃食我在别地都没见呢!” 那是自然,安平镇是东西南北货物商队交汇之地,人货流动极频繁,各地的商人自然也带来了各地的美食,新奇的做法再结合本地的食材,也渐渐形成了安平镇独有的特色,而因为旅人们多数都行色匆匆,买了吃食点心,也是为了路上吃一口,因此安平镇的点心小食尤其品种繁多咸甜皆有,正经大菜倒显得不那么出色了。 这便合了顾娇的口味,她原本吃的少,小小的点心正合适。 胡好好也跟着吃了块油糕,赞道:“油糕果然还是这个味儿,不枉我们天还黑着就去店门口等。” “说起来,为了抢这个油糕,好好还差点跟人打起来。”宁宁笑道。 “没有打起来,那个大叔人好,让给我了。”胡好好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第一笼蒸出来的糕就是好吃些,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好好又说,“再说我们也买不了整笼,后面大叔也买到了。” 顾娇看着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的吃点心,脸上淡淡一笑,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小女童时,也曾这样,跟兄弟姐妹们一起吵闹着吃点心,只是那时吃得什么,跟谁一起吃的,味道如何,早已忘了。 孩童时的记忆如经年画布般斑驳褪色,脆弱不堪,只要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随风飘散而去。 胡好好吃了一块油糕,一只炸果,又吃了一个肉馒头,就放下了筷子。说到底她只是过个嘴瘾,肚子并不饿。 见胡好好不吃了,顾娇才问道:“好好,这宅子里是不是有株木芙蓉?” 胡好好闻言一呆,过了会才刚想起来似的,答道:“后院里的确是有一株,不过现在也不是它开花的时候,应该是未醒呢,难道说我们出门的时候,它来寻娘子了?” 顾娇点点头,说:“它要我速速离开,难不成这里还有什么大妖?” 胡好好皱起眉毛,起身道:“我也好些年没来过了,记得以前这边是没有什么大妖的,待我去看看木芙蓉,问问清楚。” 片刻后,胡好好回来,眉毛皱得更深了,说道:“它不理我。” “那便罢了。” 顾娇也不甚在意,她不过是随口一问,既然胡好好也不知道,也只能不去管他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宁宁早收拾好买来的点心,跑去了厨房里,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胡好好看看外面,对顾娇说:“娘子可要出去逛逛,看看这安平镇?” 顾娇想了想,摇摇头道:“今日先不出门,等等看,过几日再说。” ------------ 第28章 咏春苑主 果然如顾娇所料,到了晚间,有客来访。 屋外车马倥偬,墙内可闻,顾娇正在屋内闭目养神,突然暗香浮动,有女子恭谦道:“夫人遣奴敬请阁下驾临。” 顾娇睁开双目,看向屋外,问道:“夫人是谁?” 答曰:“夫人是咏春苑主。” 顾娇又问:“可否带着我家狐狸与童儿?” 又答:“自然可以。” 顾娇便叫上了胡好好与宁宁一起出门。 三人出来,见一架八宝香车停在院墙外,两名青衣婢女垂手而立,见三人出来,忙弯腰行礼。 “恭请阁下上车。” 宁宁与胡好好难掩目中惊叹,那车十分奢华,车顶车架都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车身四面挂着柔软如梦幻般的薄纱,各色宝石香囊自车顶四角垂下,夜色中芳香四溢熠熠生辉。 顾娇仍是裹着她那件黑色斗篷,挡住头脸,目不斜视,带着胡好好与宁宁上了车。 两名青衣女婢等她们三人坐好,便也上车,在车头坐稳后便出发了。 说来也奇怪,车前并未套马,车动起来却跑得飞快,薄纱帘外景致如流光般掠过,五彩光华如练,在三人身上不断飞速拂过,胡好好白皙的面颊,顾娇的黑袍,宁宁的绿衣,都在这灿烂的霞光中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似乎只跑了半里路,便有香气来迎,浓郁扑鼻,再跑了片刻,已经可以看到亭台楼阁高楼广厦,高低错落绵延不绝。 见顾娇等三人都往城墙看去,青衣婢女道:“此地曰咏春苑,乃是我们城主所在之地,城墙是用落花浇铸堆砌而成,固若金石。” 车行至城门前,顾娇抬头望去,见城门上挂有牌匾,上题“咏春苑”三个大字。 她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所谓咏春苑,恐怕是花神所领之地。 果然,车进城门后,四季花朵齐齐盛放,或纤巧或华美,花间颜色辉煌灿烂,步步美景,令人目不暇接。 青衣婢女请顾娇三人下车,领着她们往一座宫殿中去,几人行走于万花之间,曲径蜿蜒,花影重重,胡好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声道:“太香了。” 红英翠叶之间,有轻裙广袖,或一闪而过,或飘曳摇摇,美貌女子们躲在花枝间私语窃笑,往来窥探,青衣婢女见宁宁忍不住四处张望,又低头道:“她们都是花神,一花一神,世上花有千万,花神也是如此。” 说话间已经到了殿前,侍者急急而出,躬身行礼道:“夫人有请。” 青衣婢女在殿前停住脚步,抬手请顾娇随侍者去,三人跟随侍者走过层层宫阙,门闼数十,才到了正殿。 大殿内珠帘垂落,正中设有一座,一妇人正端坐于上,她头戴华冠彩衣如霞,脚踩丝履环佩叮当,气质雍容又出尘,乍看之下,仿若神灵。 顾娇随着侍从走进殿内时,珠帘乍卷,雅乐奏起,侍女如云,鱼贯而出。 美妇人起身,从宝座上缓缓走下来,容貌端丽,仪态万方。 她看着站在殿内的顾娇三人,开口道:“冒昧请阁下来,是我莽撞了。” 顾娇对她点一点头,道:“的确。” 妇人一笑,挥了挥手,一人便从她身后上来,躬身行礼。 “昨晚木芙蓉惊扰了阁下,在这里给阁下赔礼了,还望阁下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不与她计较。” “无妨。” 顾娇是真的不在意,妇人见她这样说,又挥了挥手,让木芙蓉下去了。 随后她便请顾娇三人入座,让侍女上了茶水点心,自己也在上首坐了,看顾娇并不喝茶,胡好好只是闻了闻茶水的味道,另一个绿衣的女童则盯着点心,不由失笑,道:“茶是花茶,点心是鲜花酥饼及花糕,用了花香与花蜜调味,也是我日常爱用的,阁下不妨试试。” 顾娇没有接她的话茬儿,而是开口道:“苑主请我们来,不知为何?” 那妇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顾娇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昨日听木芙蓉描述,我便猜,阁下应该是姓顾吧?” 一语震惊了胡好好与宁宁,两人放弃了点心与茶水,一齐盯着妇人看起来。 顾娇神情自若,点点头道:“是。” 倒是惜字如金。 “也许,你曾听说过我,我在多年前,与你家先祖有一面之缘。”她说着,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我未曾听说。” “喔?”妇人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她,放下杯子,道:“也无妨,左右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苑主请我来,是为了见一见故人之后吗?”顾娇问道。 “是,也不是。”妇人也不再跟她绕圈子,直说道:“请阁下来,是有一事,想请阁下帮忙。” “请讲。” “安平镇在寒江江畔,我想问问,阁下来时可是走的水路?可遇到了什么怪事?” 顾娇看她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妇人不以为忤,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猜,是遇到了。” 她又喝一口茶,停顿片刻,似乎在想这件事该从何说起。 “我们咏春苑,离寒江不算远,城外有一湖,叫做咏春湖,与寒江是连通的。大约几十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条大蛟,它占据了咏春湖,不仅将湖内鱼虾吃个干净,侵扰湖边住民,还时常去寒江兴风作浪。每年夏季,因为它作乱的缘故,不知有多少船舶倾覆,人命损伤。原本,我们与它,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它在城外作乱,我们花神不善武力,道行也低微,只能避开它去,谁知道,它竟然来索取美人,每年需得给它三五个,否则就要毁了这咏春苑,将花神们通通掳走。” “我们别无他法,每年只能抽签决定人选,着实苦不堪言,因此听木芙蓉说到阁下,立刻就请阁下来了。” “还请阁下伸出援手,救咏春苑于水火之中!” 妇人说完,站起身,对顾娇深深拜下,行了一礼。 “苑主不必如此。”顾娇开口道:“我既为人,不便插手妖族争斗,还请苑主上达天庭,请神将来吧。” “这些年,我也试过多次,只是天庭事多,无人理会,小小花神的性命,折损几个也不过是枯萎几株花罢了,在上仙看来,并不要紧。” 顾娇看这咏春苑主满面愁容,而旁边的胡好好则一脸跃跃欲试。 她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狐狸,让她别轻举妄动,开口道:“天下万物,自有规则,我爱莫能助,还请苑主体谅。” 妇人似乎多少也料到她的回答,只是深叹一口气,伤心道:“看来,这是我们的劫数了。” ------------ 第29章 和尚 顾娇没有答应出手,那咏春苑主也没有为难,仍是恭恭敬敬将她们三人送出宫殿来,还叫那两个青衣婢女送她们一行三人回去。 三人仍旧坐上来时的八宝香车,不多时,就回到了大宅子门前。 婢女等她们下车后,弯腰行礼,告辞后才坐上车头,向镇外而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娘子为何不答应?她们都好可怜。”三人前脚刚进屋,胡好好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顾娇看她一眼,这狐狸果然好奇心重,又心软。 “不过一面之词,我等并未见过大蛟为害人间,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去诛杀它。”顾娇摇摇头,又说道:“即便那长春苑主所言属实,我见她道行深不可测,远远强于我,如何不能对抗区区一只蛟?其间必有因果,不可轻易插手。” “竟是这样!”胡好好恍然大悟,“我见花神们都柔弱貌美,忍不住就信了。” “她们自称花神,不过也是花中所凝成的妖,既然都是妖,与大蛟又有何分别呢。” 胡好好听她这样说,眼睛眨了又眨,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好好怎么了?”还在遗憾没有蛇汤喝的宁宁觉得奇怪,问了一句。 “我只是有些感叹,原来不管美丑强弱,在娘子看来,妖都是差不多的。”胡好好道。 “是呀,无论是人是鬼是妖,在娘子看来,都一样。”宁宁一本正经的说,“以前娘子就说,无论人鬼妖魔,都有好坏善恶,不可轻信,不可轻忽,顺应天道自然即可。” “天道自然......”胡好好喃喃道,不知又想到了些什么。 此时天光又亮,胡好好已经两晚没睡,这时候也有些困了,她揉了揉眼睛,对顾娇说:“娘子,我去歇一歇。” 顾娇点点头,对宁宁道:“那就都去歇歇,等起来再出门吧。” 这一觉,三人居然都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宁宁自然是没有睡那么久的,但她左右无事,自家娘子跟胡好好都不能陪她说话,便自顾自的去院子里逛了。 这宅子极大,三进后面是一个后花园,那株木芙蓉就在后花园中,宁宁对她很是好奇,特意跑去看那株花,奈何木芙蓉似乎还未从咏春苑中回来,无人理会她。 好不容易等到顾娇跟胡好好醒来,宁宁忙道:“我们再去买油糕罢,或者买点别的吃食。” 顾娇看看天色,道:“宁宁在家等着吧,我跟好好去。” 宁宁闻言嘟起嘴,不过她也明白天快亮了,自己出去不一会儿就得回来,不如留在家里。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住在安平镇的乡绅德广带着一个老仆,将夜光和尚送到安平镇东面官道上,对他拱手一礼,道:“还望大师此去一切顺利。” “多亏居士厚赠,夜光才能去往京都,如若真能如我们所愿,得到陛下赏识,就能报答居士对贫僧的恩惠了。” 夜光和尚对他行一佛礼,也不扭捏作态,干脆利落的转身上路。 德广目送他的身影远去,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等到实在看不见了,他才回转,不想看到一美貌的青年女娘,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喔!” 这女子容貌甚为出众,他记忆深刻,很快就想起来。 “前日多谢。”胡好好对他一礼,笑道:“大叔今日也去买了油糕吗?我们去的时候第一笼已经卖空了。” “是呀,那千层油糕是素点,某今日要送友人远行,早早就去排队,正好买来给他路上做个点心。”德广道:“怎么那绿衣小娘子没有跟小娘子一起吗?” 美貌小娘子身边站着一位裹着黑斗篷的人,看身形也是女子,不知是她什么人。 “她在家中没有出门。”胡好好有些好奇的看看夜光和尚远去的方向,道:“大叔的友人是位高僧呀。” 德广正心中情绪激荡,听她这样问,也不顾面前几乎是陌生的小娘子,忍不住得意道:“夜光大师是西门寺的高僧,聪敏好学,佛法高深,我常与大师论佛,叹服于大师之才,世上无人能及。如大师这样的人,如果只是埋没于小小一个平安镇,就太过可惜了,因此我劝说大师上京去,以他之能,必能得到陛下赏识,直上青云。” “原来是这样,如果高僧此去飞黄腾达了,必然会感谢大叔的恩情,大叔也能去京都一展手脚了!” “倒也不是为了这个,夜光大师在佛法上的造诣极高,是位有能之人,我只是不愿他一生都寂寂无名,太过可惜了,应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德广感叹了一句,说到这里,有些尴尬的摸摸胡子,这些话,对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说,还是过于孟浪了,对方又如何能懂。 自己花费了大半年时间,准备了盘缠及大师在京中的开销,统共莫约七十万钱,才终于劝得大师愿意北行。 夙愿达成,实在心情激动,连真心话都不知不觉说出来了。 如果夜光大师真能在京中扬名,也说明自己慧眼识珠,到时候去京中拜访一二,见识一番,也是人生无憾了。 “那我这就回去了,小娘子就此别过。”德广对胡好好一拱手,带着老仆慢慢走了。 胡好好回了一礼,扭头对顾娇道:“这个大叔就是前两天把油糕让给我的好人。” 顾娇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与胡好好从宅子里出来,打算要在镇上随意逛逛。 虽说不打算插手花妖与大蛟之间的纷争,但顾娇多少有些在意之前那位咏春苑主说的,大蛟一到夏季便出来兴风作浪,危害人间的事。 此时才五月末,还未真正到夏天,也不知大蛟何时会出来,顾娇想着,对胡好好说:“我们去码头看看吧。” 两人于是一边闲逛,一边朝着码头走去。 还未走到地方,就看到有不少人慌慌张张地朝码头方向跑,都是青壮男子,看打扮多数是船工。胡好好往前面张望一番,转头对顾娇说:“娘子,好似码头那边出事了,我们还要不要过去?” 顾娇加快脚步,答道:“自然要去。” ------------ 第30章 少年 皇子彰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竟然会终结在今日。 才十年,也太短了些吧。 他紧紧抓着钉死在地板上的桌腿,拼命想要在剧烈摇晃的船舱中固定住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艘三层的官船,华丽牢固,大而平稳,也只有寒江这样的大江,才能行得如此大船。船上除了他,还有贴身伺候的乳母,宫女太监,侍卫们,加上船工跟做粗活的小太监们,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人,现在已有差不多一大半落到了江水中。 一时间,船上人们的尖叫声,落水者的哭嚎求救声,跟在狂风呼号中,船体发出断裂前那种缓慢而清晰的噼啪声,让皇子彰后背汗毛竖起,冷汗从额前不断滴下,落到长而翘的眼睫毛上,沁入眼中,酸痛难耐。 他仍是没有哭。 出宫时,母亲来送他,哭得泪流满面,他却冷静而沉稳的对母亲说,来日方长。 按理说,他是未成年的皇子,不应该现在就被分封出去,但如今圣上钟爱贵妃,母亲早已失宠,不如自己早早去封地,经营起来,将来也好接她出宫养老。 宫中险恶,暗流涌动,而皇帝渐渐老迈,人也昏庸起来。 宠爱奸佞,沉迷女色,任由国师外戚把持朝政,自己即便留在京都,危机四伏中,也不一定能顺利活到成年,更别说去争那个位置。 不如脱身而去,自有广阔天地。 可这天地,还是太令人惊讶了。 虽然自己想过此去前路艰难,也从没想过在十岁的年纪就葬身鱼腹啊! 按理说这几日风和丽日,天气晴朗,才五月下旬,也算不上热,走水路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他被今上分封到剑州,如今才走了一半路程,今日路过安平镇。安平镇虽小,但东西南北贸易流通极为发达,听说有好些连京城里都少见的货物,他有些好奇,想着是不是在这里停上一日,去镇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东西,没料到这才刚想着,还没吩咐呢,船就突然颠簸起来。 乳母跟贴身的大太监都不许他出去看,乳母起先还紧紧搂着他,不想江水陡然起浪,浪极大,船在浪尖上落下时,乳母因抱着他不肯放手,硬生生撞到地板上,口鼻都流出血来,眼看着没了气息。 大太监抽了自己的腰带,胡乱将他绑在桌腿上,翻滚着爬出舱外去看,再也没有回来。 从舱外传来的惨叫声声刺激着他的紧绷的神经,他颤抖着手,把自己从桌腿上解开,一点一点往舱外爬去。 如果船要沉,自己必须得去外面才行。 虽然年纪还小,他却学过凫水,并不很怕掉到水中,怕的是船沉时无法挣脱出来。 就算今天要死在这里,也需得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比艰难的抓住每一处能够到的地方,然后再慢慢往前爬,他在舱里不知道滚了多少次,还好地板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家具的边角上也包了厚布,他才没有受什么重伤。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抓住门框,用力翻到舱外,这才喘着气抬眼往上一看,几乎呆了。 刚才还风和日丽的天空,此时正乌云滚滚,狂风肆虐。寒江原本清澈的江水变得浑浊,正翻滚着,掀起滔天巨浪。跟着他这艘船的两艘属官们乘坐的双层官船,几艘行李下人船,还有护卫船,沉得已经七七八八,不是因为他这艘官船极大极稳,估计也早就沉了。 五月的寒江,竟会有洪水,还是这样凶猛的! 皇子彰咬紧嘴唇,他要逃出命来,是现在就跳进江中,还是等船沉时,抓一块木板更好呢? 小小少年拿不定主意,毕竟他才十岁,就要直面生死抉择,哪怕皇家的孩子向来早熟,这一刻对他来说,也过于苛刻了。 正在犹豫不定时,他突然看到一幅不可思议的场景,不禁瞪大眼睛。 在狂风中剧烈摇摆,摇摇欲坠的桅杆尖上,居然,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因隔得远,他看不清那是男是女,只觉得身影小小,却站得极稳,桅杆在风中晃得东倒西歪,那身影却随着桅杆一起摆动,脚底仿佛长在了桅杆顶上似的,纹丝不动。 再越过那身影,往天空中看去,乌压压的云层中,隐约可见一条长尾划过。 难道是龙! 皇子彰一惊,后背冷汗都炸了出来。 他奋力睁大双眼,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却不能如愿。 风实在太大,之前在舱内还好,出来才发现,风大得吹到脸上,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且风极冷,锋利如刀,吹得脸生疼。 “哎呀,这里有个孩子。” 他眯着眼睛,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突然冒出一个撑着古怪黑伞的女子,对自己道:“真是命大,居然撑到现在了。” 说着,那女子将伞罩在他头顶上,他立刻觉得风小了许多,眼睛也能睁开了。 撑伞的女子凑近了看他,一脸惋惜道:“好好的孩子,摔成什么样了,那大蛟真该死。” 那女子十分貌美,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她说着话,还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问:“你伤得可重?能站得起来吗?” “那,那是龙吗?” “龙?”女子扭头看了天空一眼,嗤笑一声:“它倒是有成龙的心,可惜今天碰到我们娘子,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不是龙?” “只是一条作乱的蛟罢了。” 不知为何,在黑伞的影子下,皇子彰觉得船体也并不那么摇晃了,他缓缓站起身,伸了伸腿脚,似乎无事。 “且看我们娘子降妖除魔吧。”女子仍用黑伞罩住他,抬手指了指远处桅杆上那个小小身影。 “你们娘子?” “我们娘子可是青州顾氏唯一的传人,区区一只蛟,还不是她的对手。” “青州顾氏?”皇子彰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 此时他感觉非常奇妙,伞外狂风呼啸,不时有碎木等凌空飞过,发出“嗖嗖”的声音,伞内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安宁平和,岁月静好。 他握紧拳头,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体内的恐惧,通通赶出去。 ------------ 第32章 建王 林县令依言起身,但仍然躬身低头,尽量放缓了语气道:“殿下还请先随下官回县衙去,请大夫来包扎一下伤口,救人善后等诸事恐怕还要几日,殿下需得好好静养,下官也需往上呈报。” “此乃天灾,与尔等无关。” 皇子彰扶着身边小太监的手,慢慢往外走,一边说:“幸亏是这位神仙救了我,否则即便是你们来,也是大家一起喂鱼罢了。” “殿下乃真龙血脉,凤子龙孙,等闲妖孽邪魅不能近身。”林县令偷偷看一眼挡住半张脸的黑衣娘子,又弯腰低头恭恭敬敬道。 小小少年听到这讨好奉承的话,也并不得意,只是抿了抿嘴唇,转身对顾娇道:“顾娘子不一起来吗?” 顾娇摇摇头,站在她身旁的胡好好微微一笑,道:“我们还有事,就不去了。” 这时候水师将领也匆匆上船来,对皇子下拜行礼,连声道该死。 至于是真的来得晚了,还是故意如此,谁又知道呢? 顾娇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有人费了如此大的周折,想要他性命,恐怕内里牵扯甚多。 总之都不是自己该管的。 人间诸事,自有因果,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就算自己,不也身在因果中吗? 顾娇看天色已近黄昏,她便带着胡好好,随意上了一艘小船,打算就此上岸去,皇子彰在她身后大声喊道:“顾娘子!” 她回过头去,见还不到旁人肩膀高的孩童正定定看着她,他衣衫破烂,头发散乱,半边脸肿的老高,额上还有血渍。 他狼狈不堪,但神情庄重,对着自己躬身拱手,认真行了一礼,“建王彰谢过青州顾氏娘子救命之恩!” 建王身旁穿着软甲的将领,和仍然歪戴着官帽的县令满面惊讶,一齐朝这黑衣娘子看来,忙忙跟着行了大礼。 顾娇对他点一点头,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建王目送她们二人离开,待到实在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环视一周,默默在心里清点了一番人数。 贴身的几个都没在,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经此一事,自己身边可用之人几乎折损殆尽,建王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如方才的寒江那般,掀起惊涛骇浪。 前路漫漫,生死不知。 那娘子说,此事为人为,何人有如此大的能耐,能操纵妖魔化出天灾杀人? 答案呼之欲出。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指甲在手心里抠出深深印记。 “那便走吧。”他对林县令点一点头,登上轻舟,由林县令跟自称姓李的武将陪着,顺流而下,直接往相邻的远安县去了。 顾娇上岸后,发现有人跟着自己。 她回头看了一眼,认出应该是方才跟着那位歪帽县令来的捕头。 捕头见顾娇发现了他,抓了抓头,倒也不尴尬,直接上前来行礼说:“在下陈云,乃是远安县捕快,奉远安县令林大人之命,护送娘子回去。” 见顾娇并不说话,胡好好开口刺了一句:“是想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吧。” 陈捕头嘿嘿一笑,并不否认。 “陈捕头不必如此,还请回吧。”胡好好说道。 “其实是因为林大人待事了后,想要去拜访娘子,这次建王遇险全靠娘子相助,否则远安县上至县令,下至捕快,通通都得掉脑袋,娘子救下的不只建王,还有远安县上下几百条性命,陈某心中也万分感激娘子!” 陈捕头长得格外健壮,肩膀也比常人宽阔,手长脚长的,弯腰行礼时,仿佛一座山轰然折倒,气势上就要吓人一下。 顾娇身量也算修长,不过才到陈捕头肩头,胡好好更是娇小,只到陈捕头的胸口,看他时都需抬着头。 “今日之事,不过是顺应天道。”顾娇说了一句,就不肯再开口。 顾娇所学中,并没有打卦算命风水运势,她只擅长斗法除妖抓鬼降魔,对于运道一事,所知甚少。 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来,那个小孩子身上,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 但她并不想跟皇室中人牵扯太多。 她看了胡好好一眼,胡好好会意。 “这几日只怕林大人有得忙了,如果是想谢谢我们娘子,也不必特意过来,礼到也一样。”这美人儿脸上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我们住在安平镇东头官道旁那座大宅子里,若是送谢礼过来,叩门叫胡娘子就是。” 陈捕头听得一呆,回过神来忙点头称记住了,想了想,又问:“不知两位娘子可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我们大人也好准备。” “吃的玩的倒也罢了,我们不日就将离开,最好是方便携带的金银,飞钱也可,要官办的。” “喔,喔!”陈捕头又呆了一呆,忙不迭的应下。 顾娇看胡好好眯着眼睛,一脸得意洋洋,如果这时候能看到她的尾巴,只怕又要翘起来了。 “那陈捕头请回吧,不必送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捕头也不好意思继续跟着顾娇,再说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得快快赶回去禀告给林大人,用心准备谢礼才是。 于是他一拱手,行礼后便匆匆回转,往码头去了。 顾娇与胡好好在回去的路上,又顺便买了些小菜调料。 虽说大蛟糊得跟炭似的,也许加点配菜就能好吃起来呢? 两人带着这样天真的想法进门,将黑黢黢的蛇肉拿出来给宁宁时,宁宁发出了意料之中的怒吼。 “娘子!但凡少烧它一点点,就还有救,如今是大罗神仙来也没法子了!” 宁宁瞪着那几节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黑炭,气得跳脚。 这小丫头十分看重食材,最见不得有人浪费好东西,别说她偷偷在心里惦记了好久的蛇汤。 跳完脚,她叹了口气,仔细拣起每一块蛇肉,拿进了厨房。 “就说宁宁有办法的。”胡好好嘿嘿笑着,跟在后面讨好道:“我也来帮忙吧。” 晚饭时,胡好好盯着面前乌漆嘛黑的炊饼跟汤饼,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宁宁,一定要吃吗?” 小丫头一瞪眼,道:“我把蛇炭磨成细粉,倒是跟麦粉似的,能做炊饼,还有汤饼,这只大蛟差一点就要化龙,很是难得,别浪费了。” 顾娇没有二话,端碗喝了口汤,拿起一只黑饼慢慢吃起来。 胡好好只得苦着脸,将炊饼放入口中,一嚼之下,满口焦糊。 下回如果娘子再用火烧,自己得看牢点,务必不能烧过了头啊。 ------------ 第31章 朱雀 顾娇站在桅杆尖上,身体随着桅杆的摆动而摆动,狂风吹得她发丝狂舞,她脸上神情却淡淡。 云层中的身影时隐时现,这大蛟竟然已经能腾云驾雾,比顾娇原先预想的还要棘手些。 风极大,夹杂着冰冷的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云层中探出一个巨大的头颅,看起来很像是传说中青龙的模样,只是头上没有龙角,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它咧开大嘴,里面是一排排锋利的獠牙。 “凡人!你不怕死吗?” 大蛟口吐人言,语气傲慢,仿若真神。 顾娇看着它,问了一句:“你就是咏春湖里的大蛟?” “吾乃青龙!” 大蛟咆哮起来,它张大嘴巴,又吐出许多狂风暴雨,寒江上的巨浪,眼见着更高了些。 顾娇见大蛟并不反驳,心知那就是它了,咏春苑主并未扯谎,它的确是在作乱人间。既然如此,诛杀这妖孽,也是顺应天道。 她抬起头,金色眼眸发出炫目光芒。 双手结印,一道火光自指尖喷涌而出,其势汹汹,往云中大蛟直扑而去。 火势极为猛烈,从大蛟嘴里吐出的狂风骤雨,碰到这火,都化作一阵阵烟气,转瞬即逝。 世间万物,生生相克,火能克水,乃是自然。 大蛟见顾娇出手就封住了它的得意手段,不禁大怒,又伸长脖子,吐出更多的风雨,却全然无用,都被顾娇的火烧成了烟气。 它变得狂暴,在云层中翻滚着,露出全貌,果然还未生成全部龙爪,只有前面二爪。 此刻它挥舞双爪,正在肆虐的雨滴瞬间化作了无数冰凌,锋利如锥,尖端闪着寒光,凝在空中,眼看就要朝顾娇呼啸而来。 漫天席地,只只致命,几乎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如果被击中,只怕立刻就要毙命。 顾娇远远望了一眼寒江水中还在挣扎的人影,皱了皱眉。 她微微垂下眼睫,嘴唇蠕动,双手扬起,宽大长袖在风中摇摆,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鸟伸展双翅。 一道金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只凤鸟轮廓。 “那是凤凰吗!?”皇子彰瞪圆眼睛,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得极快,几乎快要从口中蹦出来了。 美貌女子也跟他一起紧盯着黑衣娘子,轻声道:“那不是凤凰,是朱雀。” 准确来说,那应该也不是真正的朱雀,只是借了朱雀的精魄。 那是一只鹰,金光在它身上勾勒出长而华丽的凤尾与头冠,带着蓬勃凶暴的火焰,看起来与朱雀无异。 朱雀现形后,昂头一声清啸,双翅扇动,层层火焰从它的翅羽中涌出,包裹住天地间无数的冰凌,不过眨眼间,冰凌便化作了白烟点点。 岸上码头的人们正要划小船去救落水的人,这情景让他们看得呆了,忘了手中动作。而在水中的人们也几乎忘了挣扎,全都昂着脖子,张大嘴巴,傻愣愣地盯着这堪比神迹的一幕。 然而不仅如此,那带着熊熊火光的朱雀,不断扇着双翅,居然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就与空中的大蛟一般大小,它又长啸一声,双翅一扬,如利箭般冲向大蛟,伸出了锋利的双爪。 大蛟见状要躲,奈何身躯巨大动作迟缓,哪有朱雀迅猛。 一爪下去,立刻穿透了大蛟七寸,它痛得弓身绕成一团,又弹起长尾企图缠住朱雀双足,哪知对方毫不留情,又是一爪下来,抓透了它的尾骨。 大蛟挣扎着,想要去咬朱雀,却因被制住七寸,无法得逞。 朱雀身上的火焰,沿着双足,顷刻间引燃了大蛟,它很快便烧做一团,发出凄厉惨叫。 烧了不多会儿,大蛟的身形越来越小,朱雀抓着它,也恢复了原本小大,飞回到顾娇面前,一松爪,丢下一条烧得焦黑的长蛇,随后便没入顾娇背后,消失无踪。 那条长蛇从空中直直落下,砸在甲板上,“砰”的一声响,把皇子彰吓得一抖,也回过神来。 此时风雨已歇,天光放晴,方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寒江水也平静下来,不再有汹涌巨浪。岸边的人们回过神来,忙忙划着小船,从江水中救人捞物,一边还议论着刚才那一幕幕。 实在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这艘官船幸运得很,它没有沉,只是有些损伤,船上还有上十人没有落水,此刻危机解除,都纷纷从藏身之处出来,汇集到皇子彰身边,不断跪下叩头,抱着他的腿大哭。 顾娇已经从桅杆上下来,她伸手拾起那具黑炭般的蛇身,看了看,说:“烧糊了,宁宁八成要生气。” 胡好好也收起黑伞,笑道:“娘子说什么呢,宁宁怎会生娘子的气。” 黑袍玉颜,翩然若仙。 皇子彰楞楞看着顾娇,心中涌出无数种陌生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强大,又似乎带着无数谜团一般神秘的存在。 他起初没有说话,盯着面前的黑衣娘子,鼓了半天勇气,才开口道:“你是神仙吗?” 顾娇把蛇身放进袖子,转头看了这个小孩一眼,道:“我乃青州顾氏女,不是神仙。” 说完她想了想,又问:“这大蛟为何特意要来杀你?” “杀我?” “此时还未到夏季,它无法借用寒江上游来的洪水,要全靠自己的道行来掀起这等狂风巨浪,十分吃力不说,还会耗费巨大的灵力。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它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它之前已经消耗太多灵力,自己也不能如此轻易就取胜,顾娇心道。 说到底,逆天而行,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杀我……” 见小孩呆呆出神,顾娇也不再多说,码头上的人聚得越来越多,远远可以看见,已经有几十艘轻舟快船载着全副武装的官兵飞速而来,应该是驻扎在附近的水师,得到了消息,赶来搭救。 码头上也有人身着官袍,冲上小舟而来,看情形应该是此地县令。 安平镇因为太小,未设县衙,县令从临县匆匆骑马往安平镇赶,还带着捕快十来人,赶得脸色青白满头是汗,帽子歪了也来不及去扶。 本来嘛,皇子若是在他治下出了事,不论原因如何,一家子身家性命都完了,此时他已经手脚冰凉,战战兢兢上了大船,见船上衣衫破烂断手拖脚还剩十来个人,都簇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孩,他知道这就是皇子了,忙跪下行了大礼,道:“远安县令林之源,来迟一步,望殿下恕罪。” “平身。”那孩子说话口吻倒是平静,不像是被吓破胆的样子。 ------------ 第33章 谢礼 过了两天,大清早的,林县令的谢礼就上门了。 送礼来的还是陈捕头,他带了两个手下,驾着一辆马车,直奔安平镇东头的这处大宅子而来。 自然,他回去也打听过,这座大宅荒废已久,平日无人居住,但神仙嘛,住在这里也不奇怪。 等他叩门时,就更是这样想了。 眼前厚重的大门上刷着桐油,铮亮光润,看起来仿佛跟新的一样,目光所及之处,飞檐翘角轩昂华美,哪有一丝一毫荒废无人的样子,如果不说,还以为是哪家富豪的宅子。 门两侧院墙高耸,白墙青瓦,门前还有两只威风凛凛的石虎,石虎? 陈捕头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确实是虎。 这倒少见。 他正想着,就有人来应门了。 是个绿衣的小婢,梳着丫髻,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圆眼睛,长得十分可爱。 因主家是女子,又是世外高人,陈捕头没有进门,只在门口呈上礼单,对那小婢说:“请告知你家主人,远安县县令林之源多谢顾氏娘子救命之恩,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请顾娘子不要推辞。” “因听说娘子不日将要远行,特意送来良马一匹,马车一架,车上也备有铺盖干粮若干,供娘子路上使用。” 说完让两个手下帮着小婢将马车赶进大门,交到她手上,就告辞了。 胡好好听说林县令送了大礼来,欢呼一声,就来看送的什么。 宁宁与她一起对着礼单,念道:“沉香木镶玉如意一对,鎏金镶珍珠五彩凤钗一对,赤金镶红宝雕花手钏一对,赤金花丝手镯两对,白玉串珍珠项链两条……” 念了几句,宁宁停下来,与胡好好对视一眼。 怎么都是首饰摆件。 继续念下去,也无外乎是些贵重的衣服料子,还有些西域来的珍贵香料,得亏是在商贸流通极为繁荣的安平镇,否则林县令也找不来这许多的好东西。 “没有钱吗?” 胡好好问。 “有的有的,在这里。”宁宁看到礼单的最后,念出来,“飞钱黄金一百锭,另有三十贯钱,说是路上零花用。” “这下不愁啦!”听到有这许多钱,胡好好欢呼起来。 “我不用首饰,好好有喜欢的选一些吧,不喜欢的到下个地方去当了,换成钱。”顾娇淡淡道。 林县令送来的这一车大礼,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远安县令能拿得出来的,其中大半,应该是那个孩子的家底。 原本船沉了好些,也不知丢了多少东西财物,死了多少人,这些东西,说不定是他现在手头上仅有的了。 虽说这件事呈报上去,皇帝定然要补偿一些,但也改变不了他已伤及根本的事实,也不知道此去封地,前途多舛,那个孩子小小年纪,要如何应对。 “咦,还有一只盒子,里面放的是什么。” 胡好好性子急,抓过那只不算大的黑色漆木盒打开,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把短刀。 黑色的皮质刀柄与刀鞘,刀身不过三寸许,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朴素,毫不起眼,跟另外那些华丽的珠宝完全两样风格。 胡好好伸手想去拿,没想到另一只手比她更快,一下就从盒子里拿出那把刀来,握在手中。 黑色的刀,素白的手,看起来无比契合。 “居然是鲨鱼皮。” 顾娇握紧手中的刀,抽出刀身,在空中挥了一下,带着青光的刀刃从眼前划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 “咦!这是什么宝贝!” 胡好好惊讶得瞪大眼。 宁宁也盯着顾娇手里的短刀,想了想,才说,“娘子一直没什么趁手的法器,这柄短刀倒是不错。” 说着她一拍手,开心道:“我给娘子做个带钩,娘子可以随身带着它,黑色的跟衣服也配。” 顾娇点点头,把刀放回盒子里,对宁宁说:“好。” 顾娇没有说,从这柄刀上,她能感知到一些熟悉的气息。方才握在手中挥动之时,从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呼之欲出,与这刀隐隐相应。 也许,它原本是顾氏之物。 因为那个孩子听说自己是顾氏之后,才送来的吗? 不过是行了分内之事,竟然得此厚赠,实在让人惭愧。 顾娇微微叹了一口气。 胡好好与宁宁终于把礼单对完,对着一大堆东西看来看去,商量着哪些留下,哪些拿去换钱。 顾娇只随她们去,她往院子里看了看,突然开口道:“是木芙蓉吗?你从咏春苑回来了?” “是,苑主特意让我来给娘子道谢,并请娘子再往咏春苑一聚。” 头戴华冠身穿锦袍的丽人,在屋外恭恭敬敬的说道。 这次她再也不敢贸然进去,也不敢盛气凌人,只低着头,等顾娇回话。 “也不是特意去的,当不得苑主之谢,我看就不必了吧。” 从屋内传出的声音淡淡,让木芙蓉心中一紧,只得尽力劝道:“娘子太客气了,诛杀大蛟全靠娘子,整个咏春苑都感激不尽,还请娘子万万不要推辞。” “我们娘子说了不必了,你听不明白吗?” 屋内传来另一个声音,木芙蓉知道,这是黑衣娘子身边那个美貌女子,大约并不是人,应该跟自己一样,也是某种精怪。 “是,既然娘子不愿,木芙蓉也不强求。”她只得这样说了一句,身形便消失了。 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还是在屋外,微微低着头,双手向上,捧着一个盒子。 “娘子,我们苑主说,既然娘子不肯去,我们不能勉强,但娘子的大恩,请容我们报答一二,这是送给娘子的花想容,请娘子一定收下。” 顾娇听她这样说,脸上神情一动,扬声道:“请进来吧。” 虽然记忆十分模糊,但她记得,花想容似乎是一种极其难得的花神精魄,有起死回生之效。 木芙蓉忙捧好盒子,进屋去。 “这是什么?” “这花想容,是我们苑主从自己的本体牡丹花上,长年累月修炼而出的一种花之精魄,如女子饮下可保持容貌几十年不变。除此之外,它还可救急,若是受了致命伤,只要当时还没断气,饮下便可不死,不过要伤势完全复原怕是不能,但它能在危急时救命。” 木芙蓉这番话估计是咏春苑主教她说的,还没有背得很熟,字句间略有磕绊,但好在一字不错的说完了。 顾娇看着那个盒子,想了想,觉得以后也许能派上用场,便点点头,道:“那我收下了,替我谢谢你们苑主。” 木芙蓉松了一口气,将盒子放到手边的木几上。 “那木芙蓉告辞了。”她又低头行礼,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 第34章 回礼 自收到林县令的大礼后,顾娇有两天没有出门,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在干什么。 胡好好也不去打搅她,她从那堆首饰里选了一对细细的金玉镯,缀有花蕾一般的金铃,戴在手腕上会发出玲玲轻响,很得她的喜欢。 顾娇不出门,她也留在宅子里,闲暇时就在院子里练剑,上次顾娇在她的剑上加了破甲咒,她还没能完全掌控,需得勤奋练习。 宁宁则在厨房捣鼓各种小食点心,那蛇炭粉还有剩余,她想着在咏春苑里看到的鲜花酥饼,本想去问木芙蓉讨两朵花来试试,没想到娘子跟她说芙蓉花不好吃,只得放弃,现在每日去看后花园水池里的荷花什么时候开,她好摘了来做荷花饼。 这日,胡好好正在院子里练得兴起,突然听到有人叩门。 “请问顾氏娘子在家里吗?”来人小心翼翼的问。 胡好好去开门一看,居然是林县令,陈捕头站在他旁边,身后还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身量不高,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 那孩子穿着一件普通的天青色袍子,并没有特意装扮,但仍然贵气逼人,他长得也好,眉清目秀,只是脸上还有点微微青肿。 胡好好瞬间想起,指着那个孩子道:“是你!” 当日这孩子被摔得鼻青脸肿的,一时还真认不出来。 那个孩子对她点点头,拱手道:“还请告知顾娘子,建王彰前来拜访。” 胡好好点点头,道:“请进,我去跟娘子说。” 一行人进了大门,除了建王,几乎个个都掩饰不住眼中惊叹。 雕廊画栋,朱楼碧瓦,院中一派初夏生机,柳浓花娇,流水潺潺。这宅子从外面看就已经气势恢宏了,没想到进来后仿佛人间仙境一般,漫步其中,让人如在梦里。 待进了正房,胡好好请建王坐了上首,又请其他几人入座,手往空中一伸,凭空拿出一只托盘,上面有一只茶壶,几只茶碗,胡好好拿起茶壶倒茶时,茶水竟然是还是冒着热气的。 她往常并不会在人前弄这些,会规规矩矩去泡茶再端来,不过这几位原本就看过娘子与大蛟斗法,知道她们不是一般人,她也就偷个懒了。 即便知道这娘子异于常人,但知道与亲眼看到是两回事,林县令与陈捕头都瞪大了眼,茶碗端到眼前,也只管左看右看,并不往嘴里送。 “大人请不要客气,就是普通的茶水。”胡好好甜甜一笑,又对建王道:“你喝不喝红枣茶?要不要吃点心?” “清茶就好。”小小少年面色端肃,做出一副大人的老成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爱。 胡好好便依言给他倒了清茶,但还是偷偷把宁宁厨房里的蜂蜜加了一点进去。 刚把茶水一一呈上,顾娇就过来了。 见她进来,建王忙放下茶碗,站起身来,一拱手道:“顾娘子。” 其他几人也忙忙一起躬身行礼。 顾娇欠身还了一礼,道:“殿下客气了,请坐。” 建王等顾娇坐下后才落座,他印象里这位娘子似乎不怎么爱说话,就自己先开口道:“冒昧来访,还请娘子原谅。” 顾娇摇摇头,道:“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 “喔?” 建王眼睛一亮,有些热切的看着顾娇,道:“娘子为何要找我?” 顾娇从怀中拿出一把通体黑色的短刀,道:“这是殿下送来的吧?可否请问殿下,这把刀是何来历?” 建王点点头,道:“这把刀是我八岁生辰时,父皇说我可以去他的私库里选一样东西,我不知为何看这把刀十分顺眼,就选了它。当时也问过父皇,父皇说,似乎是前朝的一件宝物,可削金断铁,出自青州顾氏。” “那天我听这位娘子说,顾娘子是青州顾氏唯一的传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把短刀,好在它就收在我的房间里,没有丢失。既然遇到顾氏后人,那这把刀自然应该还给它原本的主人,大约,这也是某种缘分吧。” 建王一气说完短刀的来历,长吁一口气,端了茶来喝。 “原来如此……”顾娇喃喃道。 她将短刀收回怀中,又拿出一个盒子,建王认出来,那原本是他用来装短刀的黑色漆木盒。 “顾娇不过是做了一件分内之事,得殿下厚赠,实在过意不去。殿下此去,前路漫漫危机重重,此物送给殿下,随身佩戴,等闲小妖小怪不能近身,可保殿下平安。” 建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尖锐的兽齿,挂在一根黄色的绳上。 “喔,是石山君的牙齿!”胡好好眼尖,一下就认出来。 “石山君?”建王一脸茫然的问道。 “石山君是之前我们娘子除掉的一只大妖,是老虎成精,道行极高。这是它的牙齿呀,我还说,当初娘子的大蟒嚼的虎头去哪里了呢。”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人背上都渗出冷汗来。 “这只虎妖原本道行高深,哪怕只是一颗牙齿,也沾着它的气息,寻常精怪都会畏惧不已,除此之外,我也在这颗牙齿上附了驱妖咒,哪怕是再遇到如上回大蛟那般的妖物,也能抵挡一二。” “如此贵重,吾受之有愧。”建王捧着盒子,十分感动。 “如果殿下这样说,殿下赠我宝刀,我也受之有愧了。”顾娇淡淡说道。 “呃。” 建王脸上的神情几乎端不住,他想了想,从盒子里拿出虎牙戴在脖子上,脸上绽出灿烂笑容:“正好。” 这下皆大欢喜,林县令等几个也跟着说了几句恭维话,然后众人一起喝茶,又赞一遍茶香。 见建王几番欲言又止,林县令在心里叹一口气,对顾娇拱手一礼,道:“顾娘子是有大神通的高人,这回建王殿下在下官属下差点出了大事,下官这些时日惶恐不安夜不能寐,生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顾娇并不接茬。 他于是继续道:“因此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顾娘子一起护送建王到剑州去,只要顾娘子在,想必不用再担心那些魑魅魍魉来害人了。自然,娘子想要什么报酬都可说来,都好商量。” 等他说完,坐在上首的建王也满脸热切的看着顾娇,这时候看起来倒像个孩子了。 但顾娇摇了摇头。 她对着林县令一欠身,道:“前日出手,只是顺应天道,撞上妖孽危害人间,将其诛除罢了。世间诸事,牵扯良多,我不便插手。” 更别说去做这位藩王的门客。 林县令还想再劝,建王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机缘巧合,能得顾娘子一次相救,是吾之幸,更别说娘子还特意送了虎牙保吾平安,若是再要求什么,就是贪得无厌了。” 小孩儿站起身,躬身行礼。 “这次拜访娘子,得意外之喜,吾心甚慰。多谢娘子,这就告辞了。” 倒是个颇有分寸的孩子。 也并没有皇子皇孙那种惯有的骄娇之气,让人不由高看一眼。 既然建王都告辞了,林县令也不好说还赖着不走,但他的确还另外有事相求,只得说:“若是日后有鬼怪害人之事,恐怕还要来打搅娘子,还请娘子恕罪。” 顾娇不置可否,只让胡好好将客人们都送出去。 她既然已经知晓那把短刀的来历,心中便开始琢磨,从青云观老道炼化邪物开始,到寒江抓妖,大蛟肆虐,这桩桩件件,总让她觉得,背后隐隐约约有那位国师的手笔。而这次以洪水之势刺杀建王,更让她心中增加几分笃定。 看来,应该先去京城,一睹这位国师的真面目了。 ------------ 第35章 西门寺 在安平镇与远安县之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算不得高,山坡也平缓,以妇人孩童的脚程走到山顶上也只需小半日。在山顶上有一座寺庙,曰西门寺,叫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离远安县城的西门很近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因为初代住持心中憧憬佛法西天,而把佛寺直接叫西天显得过于狂妄,所以起了西门寺的名字,还有说是几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在寺庙的西门前坐化升天,原本的寺名就改作了西门寺。 至于这座寺院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由来,众说纷纭,并没有个确切的说法。但烧香许愿十分灵验,确是有口皆碑的。 西门寺算不得大寺,虽占了一座山,但那山原本就小,说得刻薄点,不过是个大些的缓坡罢了,从寺门走到底,自后面出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寺里常住的僧人莫约三四十人,这样一座说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寺庙,香火却好得出奇。 这都是因为寺里的住持,世人称明光大师。 他是一位慈眉善目,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和尚,因体型生得圆胖,又总是乐呵呵的,也有信徒偷偷说他是弥勒佛转世,来这人世间走一遭,专为解百姓疾苦,说得颇为夸张,信的人还不少。 这日小沙弥清早开了寺门,早已有香客们等候在门外了。 他如同往常一样,与香客们一礼,道:“各位施主还请慢慢来,寺中也准备了素斋,各位进香后,可以喝碗素粥,歇一歇再下山去。” 香客们也纷纷与他回礼,自寺门鱼贯而入,其中有个全身黑衣的女子,让小沙弥不禁多看了几眼。 并不是因为那女子美貌,她戴着风帽,挡去了大半张脸,只是因为现在已经六月,虽不是盛夏,白天也热得有些难受了。 这种天气,还全身上下裹着密不透风的黑袍,实在古怪。 可也没有律法说穿着黑衣不许进寺院,他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也只能当做没看见。来寺里烧香的香客们,古古怪怪的多了,一件衣裳而已,不足为道。 这一日正是十五,是明光大师讲经的日子,他须得看好大门,事事妥帖才是。 顾娇混在香客中,沿着铺着青石的山道缓缓前行。 寺虽不大,人却多,进山门不远,过了天王殿便是正殿,内里烟气缭绕佛香氤氲,正中供奉着佛祖成道相。 信徒们正对着佛祖叩拜,嘴中喃喃,也不知都在求些什么。 顾娇在旁边略站了站,听到几句“父母安康”,“家宅平安”,倒是并无特别,便转身往后头去。 待出了正殿,后面就是法堂了,明光大师今日讲法,就是在这里。 法堂内人极多,连殿外的蒲团上都跪满了人,放眼过去黑压压一片,却十分安静。殿内只听闻明光大师平和宏亮的声音,似乎正在诵经。 也不知今日会讲些什么,顾娇对此也不关心,她站在法堂之外,远远看了一眼殿内的明光和尚。 明光似有所觉,他微微睁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目光一凝。 待他想要看得更清楚时,那个黑色的影子似乎又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他心中有些疑惑,但很快便闭上双眼,聚气凝神,口中不停。诵经声庄严肃穆,与周边僧人的声音融为一体,在殿中嗡嗡回响,跪坐的殿中殿外之人无不低头垂目,面容端宁,仿佛身心都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佛法之中。 顾娇离开法堂,往旁边药师殿而去,她站在门口却不进去,这里人也不少,比起正殿的香客们,药师殿内的人们脸上似乎带了一丝愁苦,头磕得更响,愿许得更虔诚,捐的香火钱,仿佛也更丰厚些。 “娘子为何不进去?”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曾经有一面之缘的中年男子。 德广还是带着他身边那位老家奴,对着顾娇一拱手,寒暄道:“娘子也来听明光大师讲经吗?” 顾娇点点头,低声道:“是。” 德广往她左右看看,笑道:“今日胡娘子与那位小娘子都不在呢。” 他见顾娇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又道:“娘子是第一回来吗?家中若是无人生病,倒也不必进去了。” “喔?” “若是有人生病,这里是极灵验的,如果能遇到明光大师,再求一求,便是绝症也能再救上一救。” “绝症也能救?”顾娇问道。 “两个月前,镇上豪富陈家家主病重,请了多少个医生,都说没治了准备后事。家人无法,来这里求了明光大师,去了几回,陈家家主居然就好了,也是佛祖显灵。”德广叹道,“虽说捐的香火钱几乎填了大半个陈家进去,但能救得一命,总还能再赚回来。” “明光大师还能问诊开药吗?” “娘子说笑了,明光大师乃是世外之人,并不能行医的,且绝症医生都说已经治不好了,医无可医。但大师佛法无边,能看过去未来,他说命不该绝的人,自然能救得回来。” 德广说着,又仔细打量了面前的黑衣娘子一番,风帽挡着脸,只能看到一点细白的下巴,看身姿也是个风流婀娜的美人儿,只是不知为何老爱穿一身黑袍,难道是脸上有什么瑕疵不好见人? “娘子可是有什么事想求明光大师?在下与大师也算熟识,可为娘子引荐。”他有些好奇,便试探了一句。 “您说明光大师可看过去未来?”面前的黑衣娘子仍低着头,声音平静柔和,因看不见她面色,德广也无从判断她是否惊讶。 “是啊,明光大师乃是得道高僧,但他极少给人看,不是人命关天也请不动他。”德广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须,笑道:“不过娘子若是有什么难事,去跟明光大师说一说,也无不可,大师平易近人,哪怕是听听大师的见解,也是极难得的。” “多谢您。”黑衣娘子对他一欠身,“先告辞了。” 看着顾娇远去的背影,德广的老仆忍不住问道:“主人为何要……” 德广没有说话,只笑了一笑。 上月在寒江,一位黑衣娘子神通广大,降妖除魔,救下建王之事,早就传开了。 如今在西门寺遇到的这位,八成就是传说中的神仙了,自然要想法设法结交一番,只是娘子似乎并不爱多说话,也不爱与人交往,得想想别的办法。 之前似乎听了一耳朵,这位娘子,是前朝青州顾氏的传人? 她为何特地要来西门寺呢?也是因为听说了明光大师吗? 德广边想,边慢慢踱步。 没走几步,他突然脚下一顿,转了个方向,对老仆道:“不知大师什么时候讲完,你去讲法堂外候着,等大师出来,与他说,我在后面茶室中等他。” ------------ 第36章 佛法无边 明光大师的讲法会,到临近晌午便结束了。 他出来时便已有小沙弥候在门口,耳语片刻后,他便对还未散去的信众们行了佛礼,匆匆往后面茶室去了。 信众们虽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大师必然是有事,有些人再去其他各殿,有些人径直走了,还有些三三两两结伴去领些素斋,吃了好回去。 明光走进茶室时,德广已经喝了一盏茶,正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劳杨施主久候了。” 德广闻声忙转过头,连连回礼道:“不知大师进来,失礼失礼。” “请坐请坐。” 两人寒暄客气一番,德广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大师,今日讲法会,可有见到一位身着黑衣的娘子?” “唔……这倒不曾注意。” 明光沉吟一刻,眯起眼睛,似乎回忆了又没有想起来。 “那大师近日可曾听说,上月发生在寒江,建王遇蛟的那桩奇闻?” “施主的意思是……” “那位娘子,”德广说着,摸一摸胡须,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今日在药王殿前,碰到了。” “喔!” 明光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在瞬间张大,但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道:“听闻还未有人见过那位娘子的真面目,杨施主何以见得就是她呢?” “十之八九。大师想,如今暑热,能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黑袍密不透风,却不以为苦,举手投足飘然若仙,不是那位神仙娘子,又能是谁呢?” 听德广十分笃定,明光也不反驳,他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才道:“那这位娘子,来贫僧这里,所为何事呢?” 总不至于是烧香礼佛呗。 “那娘子没有说,在下本想与她结交一番,奈何世外高人,总是我高攀不上的。” “杨施主自谦得过了,施主一心向佛,自有慧根,就连贫僧也得施主恩惠颇多,师弟夜光不是杨施主慷慨相助,也无法如愿上京,西门寺上下都感念于心。”明光和尚抬手为德广倒茶,又道:“那位娘子虽不是佛门中人,她愿来,便来,佛法无边,愿渡有缘人。” “那位娘子可有缘?”德广一笑,多问了一句。 “佛曰,不可说。” 明光面上仍是一团和气,话语间有些高深莫测,心中却不安。 早上在讲法会时的那一瞥,恍惚看到个黑色影子,难道就是传言中降妖伏魔的顾氏女吗? 她来西门寺,到底为了什么? 是发现了什么?还是…… 与德广又聊了些佛经教义,明光将他送走,独自一人回到方丈室中坐下,手中慢慢着捻着佛珠,一时心乱如麻。 ----------------- 顾娇回到大宅中,已经是下午了。 前两日建王命人送来请柬,说各项准备停当,不日就要离开远安县,继续前往封地,走之前远安县令给办了个饯别会,邀请顾娇赏光。顾娇不耐烦去这样的场合,建王却诚恳,无奈之下只得叫胡好好去捧个场,也去吃吃玩玩。 狐狸还没去过皇家宴会,当然这算不得真正的皇家宴会,但她也期盼不已,今日一大早就去了,玩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宁宁一个人呆在厨房里,后院的荷花总也不开,她等不及,摘了些荷叶来捣鼓荷叶饼。 见顾娇回来,她便拿了一只过来,递到顾娇手上,笑眯眯道:“娘子快尝尝味道,我花了好几日才调出来的。” 比起之前的蛇炭汤饼,这回的点心算不得黑,是深深的墨绿色,看起来居然还颇有几分美味。 她咬了一口,荷叶的清香中带了一丝丝焦味,却不突兀,与馅里的奶香浑然一体,更加香醇了。 “这饼不错,”顾娇赞了一句,又吃了几口。 宁宁见她喜欢,高兴得眯起眼睛,道:“我做了许多,娘子尽管吃,好好的份也都留好的。” 然而胡好好并没有吃到口里,她傍晚被陈捕头送回来时已经面色坨红东倒西歪,人倒是半睁着眼,满身的酒气,进门时脚步都踉踉跄跄的,被门槛一绊,差点一头滚进来。 顾娇不动声色瞧她一眼,幸好狐狸尾巴还没有露出来。 “胡娘子有酒了,大人命在下送她回来,没有照顾好胡娘子,让她多吃了酒,还请娘子原谅。” 陈捕头面有愧色,只低头作揖。 顾娇倒不在意,这狐狸生性活泼爱闹,不怪建王他们,她道了谢,送走陈捕头,回头看被宁宁拖进屋去的好好,微微叹了口气。 到底是年纪还小,不知深浅。 虽然修炼了几百年,但原本是野兽,哪里能时时刻刻压制天性,没有醉得人事不省已经是狐狸克制自己了。 她回到房中,见宁宁正倒了茶来,胡好好在案几前坐得端正,除了脸色还有点红,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一点醉意。 见顾娇进门来,她先是不好意思得笑了笑,接过宁宁的茶,才开口道:“酒是喝了不少,但我并没有醉得很厉害。” 顾娇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 “想必是林县令说了什么?” “娘子怎么知道?他请娘子留在远安县,还说了……” “说了什么?” “说想上门拜访娘子,但不知娘子是否允许。” “喔?” “后面又拉拉杂杂说了好些建王啊远安县城里的事,我听得头疼,就借口有酒回来了。” 这狐狸倒是机灵鬼儿。 顾娇笑了笑,对胡好好道:“你还会跟他们来这套。” “娘子,我也混了几百年了,不耐烦打交道又不好得罪人的时候,找个由头跑了就是,等到明日,谁还记得醉酒时胡诌了些什么。”胡好好嘻嘻一笑,起身道:“我去换身衣裳,前日建王送来的好料子,我也做了几身,今儿穿的这身臭了,正好换一套。” 她臭美的很,又爱新首饰,又爱新衣裳。 顾娇不讲究打扮,宁宁穿戴不得,建王送来的好东西,也就剩个胡好好能用上一点了。 当晚,胡好好虽说嘴上逞强,毕竟是吃了不少酒,只觉得瞌睡疲惫,她晚饭也没吃,早早的就睡了。 宁宁陪着顾娇在房里打坐修行,她年纪小并坐不住,不一会儿就跑到花园子里去找木芙蓉了,房里只剩顾娇一个人。 ------------ 第37章 窥探 顾娇独坐房中,正闭着双眼,修行自身。 顾氏独有的食鬼秘术,除了食外,更重要的是将吞下的道行提炼精华,转化为自身所用,顾娇精于此道,吞下百年能用于自身的约在十之五六,这已经是极多了,毕竟妖物鬼怪的道行多有邪诡,或是沾染因果人命,如不去其恶处全数吞下,时间久了易为其所惑,最终必然心智皆失,堕入魔道。 胡好好跟着她,也习得此法,只是她修行还浅,能提炼的精华不多。 即便如此,比起通常的修行之路,也快得多了。 她正修行到要紧处,突然眉头一紧,张开双眼,往屋外看去。 夜色正浓,万籁寂静。 今晚是满月,硕大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如墨般的夜空中,仿佛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瞳,发出晦暗不明的光芒,屋外不闻一丝声音,连夏日晚间常有的风声虫鸣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顾娇缓缓起身,走至门前,往外看了一眼。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环顾四周,明明是熟悉的景象,却突然觉得陌生,仿佛隔了一层什么。 这情形很像是身处水中,明明可见,却不可听,不可说,眼前景象看的久了,似乎有些微微扭曲,如同水中倒影。 她抬起手,动动手指,果然,空气仿佛水般流动。 这是……镜花水月。 这门法术顾娇年少时也在家中所藏的古书中翻到过,当时惊鸿一瞥,没有多在意,不曾想,今日还能亲身体验一回。 她抬起头,金色的眼眸盯着空中那轮圆月,目色如刀,冷冷一笑。 明光和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蒲团上滚下来,趴在地上。 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右眼,额上满是冷汗,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下,很快就在地面上汇成小小的一团。 面前的水碗早已被他方才的举动打翻,水泼了一地,幸而他在夜深时独自一人关在方丈室内行此法,其他的僧人们早已睡了,他那声叫得虽响,并未惊扰到别人。 明光面色苍白,他没想到仅仅是看了看,就被那女子破了法术,还让自己受伤。 这只右眼,怕是保不住了。 他心中惶恐,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唯有先避其锋芒,好在那娘子虽能破法,却不一定能找到自己头上来,只要自己不露怯,就还是西门寺德高望重的明光大师。 ----------------- 第二日,顾娇接到陈捕头送来的拜帖,林县令要来拜访。 她让胡好好给陈捕头回了话,只说知道了。 上次林县令陪着建王来时,就仿佛有话要说,只不知是为了何事。 过了两日,林县令如约前来。 进门后寒暄一番,他喝了茶,对顾娇一拱手,道:“此次来拜访娘子,实在是下官心中有一事,百般忧愁,又不好去问别人,只能来请教娘子。” 顾娇点点头,道:“大人请说。” 林县令定了定神,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自下官赴任此地,已经两年又三个月了,远安县内民众安稳,商贸流通,地方虽然不大,但百姓生活尚可,也算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且县内及安平镇上多商户,有不少豪富,下官看他们日常行为都还妥当,并没有十分出格的人。” 他说着,话锋一转,皱眉道:“只有一处,远安县外有一个西门寺,寺不大,僧人也不算多,却让下官十分不安。” 顾娇看他一眼。 这位林县令其实年纪算不得大,莫约三十上下,为显老成持重,特意留了几绺胡须,这时他正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认真道:“娘子大约也听说了,西门寺香火繁盛,主持明光大师号称可见过去未来,解签算命无不灵验,下官听说,远安县与安平镇上至乡绅富户,下至贫民百姓,都在西门寺烧香拜佛,比着捐香火钱,而西门寺近十几年来,大肆购买四周土地农庄,兼并土地,除了买地,还有开光、问名、镇宅驱邪,治病求子等种种敛财手段,因都说他那里灵验,自然也比其他地方贵上许多,偏两地商户有钱,不说别的,就说最近镇上陈家,为了家主治病救命,就给西门寺捐了几十万贯的香火钱,令人瞠目。” “大人是怀疑……” 林县令点点头,道:“出家人本当无欲无求,何以种种手段搜罗钱财,甚至有传闻说,西门寺内偷偷养了一帮武僧,寺内除了敛财,还另有些不法的勾当。” “不法勾当?” “说出来污了娘子的耳朵,不说也罢,我有心要查,奈何数次使人暗访都无甚结果,我也拜访过明光大师,”林县令说着摇摇头,叹了口气,“却是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言谈举止间竟然不露一丝痕迹,实在叫人头疼。” 顾娇听到这里,微微一点头,开口道:“说起来,我前几日也去过西门寺一次。” “喔?娘子也去了?可曾看出什么来?”林县令听她这样说,精神一振,连忙问道。 “夜观星象,偶然看到那个方向有黑气,还以为是什么妖孽,没想到竟然是一座寺庙。”顾娇慢慢说道,眼中带着一丝嘲讽,“我因好奇,进去看了一圈,如果我没看错,里面的确有些勾当。只是寺内香火繁盛,香客众多,我不欲生事,就先回来了。” 林县令听她这样说,忙站起身一揖到底,十分诚恳道:“仅凭下官及捕快们的本事,实难对付西门寺,下官为此地百姓请愿,请娘子伸手相助,揭开西门寺的真面目。” 因之前顾娇拒绝了建王的邀请,林县令以为她不愿受人打搅,本来还准备了多番说辞来劝说顾娇答应,没想到顾娇竟然已去过西门寺,言语间也是要管的意思,这真是意外之喜。 之前建王遇险,虽然建王殿下宽宏大量,口中只说是天灾,但他心中明白,辖地出了如此骇人听闻之大事件,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就应该是他林之源,好在顾氏娘子出手,建王平安,也不再追究,才勉强抹平了此事。但林县令心中惶恐不安,生怕辖地再出什么大事。之前他对西门寺之祸并无十分把握,那群和尚重在敛财,也并未十分欺男霸女为祸乡里,虽说暗地里有些不可见人之事,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能再有一点疏漏了,思来想去,只有拿下西门寺,将功补过,才能保全自身。 “大人如此笃定,可是有苦主了?”顾娇又问了一句。 “信徒们都为那明光大师所惑,只要揭开他的真面目,苦主们也就明白了。”林县令恭敬道。 意思是现在没有苦主,以后也会有的。 这个林大人,很有意思。 顾娇点点头,道:“知道了。” ------------ 第38章 恶僧 送走林县令,胡好好回到房里,开心道:“这样说来西门寺十分有钱啦!娘子可别忘了带我去。” 方才林县令与顾娇谈话时,她不敢随意插话,只乖乖在一边听着,间或给二人倒点茶水,其实她在听到林县令说西门寺以各种手段敛财时,心里就已经痒痒了。 “之前不带你,是怕佛门净地对你不好,现在看来,寺里那群僧人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寺内养有恶鬼,必然没有真佛,那你就随我一起去吧。”顾娇想了想,道:“前几日有人以法术窥探,我破了他的法术,必然反噬其身,也是应该去看一看了。” “娘子说有人窥探?我怎么不知道!”胡好好惊得跳起来,这宅子里的幻像是她所化,如有人来,她也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就是你去建王宴会的那一日,回来你都醉得睡死了,怎么能知道。”顾娇笑了笑,对她一摆手,道:“正好看看你的剑术练得如何了,是否有长进。” “娘子说寺内养了恶鬼?”宁宁更关心这个,虽说她觉得天下娘子第一,可青云观那次还是把她吓了个够呛。 “嗯,不足为惧。”顾娇并不在意,她起身去取朱笔黄纸,上次在青云观她也吃了教训,这次要去,自然要做些准备。 这边顾娇正铺开黄纸,提笔落下。 那边建王正站在窗前,远眺江水滔滔。 他离开远安县已经四日了,仍是沿着寒江而行,此刻已经过了樊城,再有七八日,就能进到剑州境内了。 这一路上太平无事,也不知是不是戴着顾娘子所赠这枚虎牙的好处。 他将脖子上的虎牙捏在手心里,触手冰凉,尖锐的牙齿,刺得掌心微痛,如同此时心境。 身边亲信死伤殆尽,不得已提了一个活下来的小太监在身边伺候,好在机灵知进退,还算得用。给京城里送信的时候,他只说遇到罕见洪水,船沉了,侥幸逃得一命,并没有提遇到大蛟,也没有提到顾娘子。 带在身边的人没活下来几个,他下了封口令,只要他身边人不说,京城远隔千里,自然不会知晓。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顾娘子之事,不能告知今上,否则不知要生多少事端。 远安县县令林之源是个妙人,不说此事,与他远安县上下都是一大幸事,他自然有办法把这件事圆过去。 默默在心里盘算日后之事,他叹了口气,把虎牙塞进衣领里去,对身边人说,拿纸笔来。 事已至此,还是很有必要再写几封信,各处都得送到。 原本的安排,需得变一变了。 ----------------- 顾娇没想到,她还没有去西门寺,对方竟然找上门来了。 还是挑在她独自一人在房中打坐修行的时候,是因为觉得这时候她毫无防备,更容易得手吗? 顾娇在森森寒意中睁开双眼,面前竟是一只黑面红发的罗刹鬼,面目狰狞,正张开大嘴,要啃她的头颅。 它口中滴着涎液,腥臭气直喷到脸上,让人欲呕,顾娇挥手,一道蓝光闪过,罗刹的头颅随之掉落,在地面上滚了几圈,长长獠牙在灯下闪着寒光。 片刻后,罗刹化作了黑烟,消失不见。 顾娇觉得有些可惜,如果及时收了,还能做上一碟小菜。 看了看手中那把黑色短刀,虽然知道这刀必然不是凡品,没想到斩鬼竟如此轻松,顾娇有些意外,将刀收好,站起身来。 自己在宅子外墙跟院中都做了手段,为何这只罗刹能越过重重阻碍而不为自己所察觉,难道它的主人道行远高于己吗? 顾娇难得一见的皱了皱眉毛。 如果是这样,就不必带胡好好去了,她道行不够,太过危险。 摸了摸身上带着的东西,顾娇独自一人,出了大门,往西门寺而去。 夜色正浓,微风习习,路边的草丛中听得到夏日虫鸣,声声如金铃滚动,十分好听。 顾娇走在路上,四周静寂无人,她能听到自己脚下的木屐踩在碎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月下树影丛丛,忽明忽暗,斑驳陆离。耳边有风拂过,带着嗖嗖寒意,仿佛不在盛夏。 顾娇默默赶路,走到西门寺山下,突然停住脚步。 面前一人一剑,杀气腾腾,正在等她。 顾娇定睛看了看,诧异道:“好好!?” 话音未落,胡好好身形一闪,手中长剑挽出雪亮的剑花,气势汹汹直扑过来。 她娇俏的脸上带着凌厉杀意,一声不吭,只挥剑来刺,顾娇往后避开,胡好好唰唰两剑落空,手上气势更甚,剑上带着淡淡金光,如游龙般裹挟着雷霆之势,顾娇动作只要稍缓一点,必然会被刺个对穿。 顾娇手里握着短刀,却犹豫没有抽出,她左右躲闪,轻盈灵巧,在胡好好剑光的间隙中,她又唤了几声,对方却置若罔闻。 几招过去,她渐渐察觉不对,胡好好近日的确是在勤练剑术,但也不至于进步如此神速,而且,这些招式,分明是自己惯用的! 她并未教授过胡好好! 难道是她偷学的?可除了那一次诛杀大龟,她再未在胡好好面前使过剑,她从何得知自己剑招呢。 顾娇凝神想了想,她觉得事情十分诡异,决定不再缠斗下去,右手拔出短刀,格住胡好好的剑,左手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啪”的一声贴在了胡好好的脑门上。 这张符会让人暂时昏睡过去,她想着胡好好也许是中了什么咒,没想到,符纸刚贴上去,胡好好竟然化作一阵黑烟,就此消失了。 顾娇心里咯噔一下,忙从怀中拿出符纸仔细看了看,的确没有拿错,胡好好为何会消失不见? 想起之前那只同样变作黑烟的罗刹鬼,她似有所悟,抬头环顾四周,只见月光晦暗,周围一切都隐入夜色之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瘆人的鸟叫声,凄厉尖锐,如小儿夜啼,她抬起头,金色眼眸在暗夜中如星辰般闪耀。那双眼瞳透过丛丛黑影,看到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于夜风中扑扇着双翅,从山坡上直冲而来。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清楚,这只来者不善的猛禽,竟然长着一颗光溜溜的人头,而那张脸孔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是,明光和尚。” 她将短刀握在手中,缓缓说道。 ------------ 第39章 梦魇 长着一颗人头的猫头鹰,此时也许不该叫他猫头鹰,应该叫他人头鹰了? 顾娇心里这样想,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好笑。 耳边仿佛又听得金铃脆响,她看一眼路边草间,那里虫鸣声声,如金铃摇摇。 她心中已有所悟,只待验证。 那只非人非鸟的怪物落在几丈开外,桀桀怪笑,口吐人言:“汝乃顾氏女?” 顾娇并不答,反问道:“你是明光吗?” 那怪物听她这样问,双翅向两侧展开,身躯前伸,变高变大,一阵白光过后,它身上的羽毛纷纷落下,露出袈裟僧衣来。 “顾娘子既然认出贫僧,就不必再多说了。” 他面色苍白,一目以黑布罩住,仅剩的一目紧盯着顾娇,比起那日在西门寺慈眉善目的大和尚,要阴沉的多。 话音刚落,就见他单手结印,眼睛紧闭,一颗头颅左右摇晃不停。 顾娇听他口中念的并不是佛经,似乎是某种咒语,只见他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有一队队小人儿,源源不断的从明光的双耳中走出。小人全身金甲手持兵器,落地见风及长,不过眨眼工夫,已经长到一丈多高。 这些金甲兵面目僵硬,手中长刀凛凛,铿锵作响,在月色下泛出嗜血的金光。 他们步伐整齐,脚步落在地上发出隆隆声,如惊雷贯耳。若是道行浅显的小妖小怪,光是这如雷般的步伐声,就能吓得它们神魂俱裂。 金甲兵愈来愈近,身前的影子已经盖在顾娇的头上,她却不慌,从怀中取出纸符,往地上一撒,果然,不见成兵。 明光已经张开独眼,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笑意,他有些得意,道:“青州顾氏也不过尔尔,我已经封住你的法力,你就等死吧。” 不知那颗娇弱的头颅被金刀砍下时,该是何等绝景。 顾娇看他一眼,面容沉静,金甲兵手中大刀迎面劈下,她却并不躲闪,口中只说了一句:“风来。” 突然狂风骤起,金甲兵们手中的刀还未落下,沉重的身躯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飓风撕裂,化作一道道黑烟消失不见,明光大惊失色,他慌忙再度结印,念完咒文,口一张,吐出一个蓝面恶鬼,同样落地见风便长,这回长得比金甲兵还要大,明光站在它身边,也不过才将将到那恶鬼的腰间。 恶鬼佝偻着腰,双爪拖地,尖锐的指甲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它咧着一张大嘴,嘴角两侧的獠牙从嘴里探出,白森森的,双眼瞪如铜铃,只盯着顾娇,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痴态来。 如此庞然大物,一个顾娇只怕还不够塞住它的牙缝。 顾娇见恶鬼凶神恶煞,伸出巨爪就要抓她来吃,也只不慌不忙说了一句,“石来。” 话音未落,巨石应声而裂,分作大小不一的石块,几块略大的滚在一起做身躯头颅,略小的则合做四肢,站起身来,威风凛凛,巍然如山。 巨石力士头上并没有五官,却不影响它动作机敏,它跑动的速度极快,巨石脚掌落地时,地面颤动,轰隆作响。 顾娇往后退去,躲开恶鬼的泛着青光的利爪,一边力士从恶鬼的侧面直冲过来,“碰”的一声将它撞翻。 恶鬼猝不及防,待要挣扎起身,却已经被石头力士死死按住,力士一手按住恶鬼的头,一手以拳做锤,直接往恶鬼头上砸去,“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力道之大,激起无数尘土碎石,有一些擦过顾娇的脚面,她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蓝面恶鬼已经化作一缕黑烟,消散而去。 明光此时已经面无人色,他浑身直抖,嘴唇发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为何能……” 明光其实想说,你顾氏不过人间术士,虽有传承,又如何能有此等神通,堪比天神。 但顾氏传承颇为神秘,并不为人所知,也许是自己太过轻敌了。 “你我皆在梦中,既然是在梦中,自然万物皆有可能。” 顾娇之前撒出符纸只为验证。 一切如她所想。 为何罗刹鬼能出入大宅如无人之地,不受驱鬼符的阻拦。 为何拦路的胡好好使出的全是自己的剑招,只因为这是自己的梦境,由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筑建而成,当然使不出别人的招式。 明光和尚以邪术引梦,又入梦而来,只为在梦中迷惑自己心神,踏入他设下的圈套,最终神魂尽失,肉身也将随之消亡。 如果顾娇不知在梦中,第一步咒符失效,第二步身边人背叛,第三步法力方术皆被封,各种手段全无,恐怕真的会惊慌失措,溃不成军,陷入绝望的境地。 如果是那样,也只能真的死了。 可惜顾娇很快便醒悟。 明光以为封住所有方术就能困死顾娇,却不知只要顾娇悟出自己身处梦境之中,不拘泥于方术本身,就能破局。 梦中,呼风唤雨,点石成兵,只要敢想,就能成真。 那是真的堪比天神。 顾娇冷冷看着几欲瘫倒的明光和尚,抖抖衣角,拂掉尘土,接着说:“梦醒。” 话音刚落,大地龟裂,夜空破碎,眼前一切如同被打碎的瓷盘,一块块掉落,化为齑粉。 顾娇只看到一阵白光刺眼,倒未曾在意惊慌失措的明光,也如碎裂的夜空一样,碎成一块一块,从眼前消失了。 “娘子!娘子!娘子快醒醒!” 她睁开眼睛,看到胡好好焦急的面孔,天气暑热,她又叫了半天,额上都是汗珠。 她正握住顾娇的肩膀用力晃动,腕上金铃叮叮作响,正是顾娇在梦中听到的草间虫鸣。 见顾娇终于睁开眼睛,她才松了一口气,放开顾娇的肩膀,那里的衣服已经被她握出汗渍来,可见她心急如焚。 “娘子梦魇了一晚上,怎么叫都醒不过来,可吓死人了。”她喘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一旁宁宁递给她凉茶,她拿过来,一昂脖子,几口便喝干了。 “娘子可有那里痛吗?胸口痛不痛?”宁宁见顾娇醒来,忙上前查看她的脸色,又摸摸她的手腕脉搏。 “无妨,是我一时大意,现在已经没事了。”她抬眼看到胡好好手上的金镯,笑道:“这回得亏是好好,叫醒了我。” 这样看来,自己是从那只罗刹鬼开始,就入梦了。 本来,“镜花水月”这门法术,也是从梦幻中衍化而来的,自己虽然破了明光和尚的法术,却没有想透此处,一时疏忽,差点送了性命。 既然自己没有送命,那送命的,必然是另外一个了。 顾娇深吸一口气,对胡好好说:“说了要带你去西门寺,现在看来不必了。” “咦!?”胡好好惊道:“难道娘子梦魇是因为……” 顾娇点点头,道:“在家里等一等吧。” ------------ 第40章 上京 过了大半个月,林县令使人来又送了两箱金子,说是从西门寺中搜出来的,转赠给顾娇作为谢礼,又说如果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也不必客气。 带着金子来的是陈捕头,从他那里得知,原来是西门寺的明光大师上月起就闭关不出了,前些日子,寺里的僧人闻到禅室中发出的恶臭,觉得不好,破门而入,才发现明光已死去多时,死状可怖,像是被什么大力击碎一般,身躯裂成一块一块的,且早已腐坏,黑水流了一地。 他死后,在寺中捐了香火钱的信徒中,有几位家中正在缠绵病榻的亲人,突然间就好了,还有一些家中闹鬼,等着请明光大师来驱邪的,竟然也莫名就不闹了。明光死得蹊跷,有闲人报了官,顺理成章的,捕快们从西门寺中搜出了成堆的钱,金银锭,女子的精致首饰,还有各种奇珍异宝,十来个人花了两日才勉强清点完毕。 除了钱财,寺内有密室,还有地牢,搜出不少账本、禁品,书信等等,这些林县令没有细说,只说西门寺罪孽深重,明光和尚恶贯满盈,是被佛祖厌弃,才横死的。 闭关的时候禅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旁人无法出入,除了天谴,也的确是想不出其他缘由了。 林县令心道八成是顾娇出手了,但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直让人盯着西门寺,却无人看见顾娇是何时去的,更没人见过顾娇出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干了这件大事,跟建王遇险当日的惊天动地可谓是天壤之别。 这位顾氏娘子,真是叫人看不透。 送走陈捕头,顾娇也让他给林县令带了个信,西门寺已除,她不日便将离开,以后有缘再见。 是了,在安平镇待了三个多月,眼看着要入秋了。 此去京城路上少说也要两个月,得赶在冬日到来之前入京才好。 宁宁与胡好好两个,不过一天就收拾好了行李,与来时两手空空不同,这回金银细软不少,几乎装了大半个马车,好在马车足够宽敞结实,马儿也十分健壮,是匹难得的好马。顾娇与宁宁坐在车厢内,胡好好仍化作小郎君,坐在车前赶车。 胡小郎君赶车驾势颇为熟练,马儿也听话,顾娇与宁宁坐在车内不觉得颠簸,困了有软垫铺盖,还能睡一觉,也是十分惬意了。 “娘子,所以那明光和尚,是特意入梦来杀你吗?”胡小郎君坐在车前,眼睛看着前路,嘴里问道。 他赶了半天的车,百无聊赖,想要说说话。 “他很聪明。” 顾娇在车内答道,因为天热,车帘换了薄纱的,透过车帘,可以看到胡小郎君的背影。 “以己之长,避己之短,我能取胜,也是侥幸。”顾娇说得中肯。 虽然明光和尚的手段,说穿了算不得厉害,但十分取巧。 以法术入梦杀人,只要做梦者不知自己在梦境之中,处处为他所限,就是板上鱼肉,任他所为了。 这样的办法,即便有道行高过他的,只要踏进他的圈套为他所惑,也会轻易败在他的手里。 想来,他的可见过去未来,能驱鬼邪,多数都是在梦境中迷惑他人吧。 “也是娘子能看透,如果他来我梦里杀我,我可扛不住。”胡小郎君拍拍胸口,一脸后怕,“那时候我还以为娘子醒不过来了,真吓人。” “其实看破是梦,就简单了,他在梦里只能拿出一些金甲兵,几只恶鬼,好好也能轻易斩了。”顾娇道。 “要是宁宁也能帮到娘子就好了。”宁宁有些郁郁,她只能在晚上出来,常常束手束脚,这回明明是在晚上,她却没能及时发现顾娇梦魇,内心很是自责。 “这不是宁宁的错。”胡小郎君立刻叫道,“宁宁烹饪的手艺无人能比,娘子就不说啦,在我心里,宁宁就是最好的!” 宁宁勉强笑了。 顾娇仔细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想起之前宁宁也曾羡慕过柳艳艳能在白昼出来,自己当时问过她,她却说并没有野心要更进一步。 也许,宁宁的确没有想做鬼仙,但她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总是想要在太阳底下玩的,即便做了鬼,这样的想法也不会变。 顾娇叹了口气。 “宁宁,你是不是想要跟好好一样,白日也能出门去玩,不必躲在家里?”她问道。 宁宁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道:“娘子,我已经是鬼了。这么多年,要是有办法,娘子不会不为我想的,我知道这是奢望,也违反天道常理,娘子不必费心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顾娇想了想,说道,“之前我没有往这上面想,如果你有了法身,就能不怕白昼了。” “法身?” “嗯,要炼出法身,并不容易,我得取出你的心,将你打散,然后在三五日之内为你凝出法身,将你的魂魄附在法身之上,一如当初的柳艳艳。”顾娇说着叹了口气,伸手拂过宁宁的额发。 “但这样做风险太大,其中一步出了纰漏,你就会魂销魄散,再也无法挽回,我实在舍不得。况且如果法身不是十全十美,你也许还会被禁锢在法身之中,也难说好过现在。” “娘子不用再说了,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宁宁抓住顾娇的手,大声道。 顾娇摸摸她的头,笑了笑,说:“等一等机缘吧,会有的。” 此去京城的路上,会路过行州,如果不是因为说起这事,顾娇也不会想起有一位故人,就住在行州郊外的松山上。 如果能见到他,事情也许能有转折。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天色暗下来,若是平常旅人,得找地方歇息了。 奈何三人都不是平常人,用不着休息,只是马匹得歇一歇,喝水吃草才行。 见远处似有一处村落,暮色茫茫中,隐约可见三三两两的灯光,胡小郎君道:“娘子,天色暗了,我们去前面村里投宿如何?” 顾娇闻言撩起门帘,远远看了片刻,缓缓道:“那里不妥,还是别去了。” 胡小郎君一呆,手下勒住马,停住车,道:“娘子怎么说不妥……” 话未说完,他突然明白过来,有些讪讪的抓抓头道:“我们是无所谓,只是马儿得歇一歇。” “那便在林子里找个地方,那边有水,我们在水边找一处歇一歇吧。”顾娇往右侧一指,胡小郎君听她这样说,耸了耸鼻子,果然能闻到水气。 “好。” 他说罢一挥手,将马车驶离官道,往林中而去。 ------------ 第41章 孤村 在林中小路上走了不多时,果然见到一处小河。 几人下了马车,往小河边去,此时天色已黑,胡小郎君十分熟练的燃起篝火,自河中打了水,宁宁自马车上拿下一些碎米熏肉,又切了点野菜放进小锅子里去,熏肉是在安平镇采买的,说是剑州特产,每年秋冬当地人把猪肉用盐腌过,吊在灶台上熏制而成,很是咸鲜,粥里只要放一点点,煮不多时,就是一道香稠的菜肉粥。 胡小郎君自往林子中去,等粥煮得差不多时他回来,手里拎着两只野兔,笑眯眯道:“每天都是宁宁在忙,今日娘子也尝尝我烤的兔肉才好。” 说着他十分熟练的剥皮去除内脏,随手取两根树枝串上兔肉,在肉上抹了点盐,就放在火堆上烤,期间十分细致的翻面,还翻出宁宁藏好的蜂蜜抹在上面,烤不多时,油脂润润从肉上滴下,火焰发出噼啪声,一时间焦香四溢,让人闻着就要掉下口水。 见烤得差不多,他先递了一根给顾娇,道:“娘子快吃,好吃呢。” 顾娇依言咬了一口,果然是肉汁饱满,又香又嫩的兔肉在舌头尖上打了个滚,就咕噜一口吞了下去,好吃得让人眯起眼睛。 胡小郎君见她吃的香,也笑容满面的大口吃起来,宁宁虽然吃不得,但闻到这扑鼻的香气,也可算做吃到了。 一边吃,胡小郎君还腾出嘴巴来说:“什么时候再抓点好货,宁宁也一起吃才好呢。” 西门寺的明光和尚虽养邪鬼,但他到底是个人,就不能把他当作妖怪抓来吃了,胡小郎君暗暗扼腕。 宁宁吃不得人间饮食,最多闻闻香气,除此之外,用顾家秘术将妖物鬼怪化作美食,她倒是能吃一些,也能跟着略长点道行。 顾娇听他这样说,遥遥望一眼远处的村庄,只见有几点灯火莹莹发绿,她盯着看了几眼,转头专心吃手上的烤兔肉。 胡小郎君没有察觉顾娇的动作,宁宁倒是在一边安慰他道:“我并不容易饿,人间的食物我闻得到香气,也是吃的意思,好好不用为我担心。” 胡小郎君听宁宁如此善解人意,嘴上想再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闷声不响得大口撕咬兔肉。 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下动作,耸耸鼻尖,站起身往旁边看去。 虽燃着篝火,但略远一点火光就照不到了,林中树木繁茂,月光照不进来,愈发漆黑一片。这时可以看到,自黑暗中,浮现出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幽幽泛绿的光芒。 把手中没有吃完的肉放在一旁,胡小郎君抹了抹嘴,抽出长剑,冷笑一声。 “真没想到,还有此等不长眼的畜生。” 他抬手挽了个剑花,昂着一张俊俏的面孔,脸上不见惧色,反倒有点得意。 “就拿你们试一试剑。” 自剑上加了破甲咒后,他还没有正式使过,这群狼,来的正好。 宁宁见顾娇不吃了,便给她娘子倒水擦脸擦手,对正在缓缓逼近的狼群仿若视而不见。 实在是因为对她们三人来说,一群饿狼,跟两只兔子也差不了多少,无非是多花点力气,只管斩杀了就是。 胡小郎君二话不说,提着剑便冲了过去,顾娇也不在意,只听见他左右腾挪,呼和有声,与一声声凄厉的狼嚎混在一起,倒是别样的热闹。 以胡小郎君如今的道行,再凶的狼,也碰不到他一根头发丝儿。 胡小郎君如今的剑术,也可说得精妙二字,他勤奋练习了好几个月,比起初时几乎拿不起剑来,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把带着微微金光的长剑。 剑光闪闪,在胡小郎君的手里快如闪电,时不时能听到饿狼尖厉的惨叫,大约死伤不少。 可这群饿狼有些古怪。 狼是极聪明的,如果猎物十分凶悍,己方伤亡惨重的话,它们也不会继续缠斗,只会暂时退去,伺机再动。 但这群狼分明不同,即便已经被胡小郎君斩杀了十来头,还是悍不畏死,只管往前冲,哪怕是冲在前面的几头被胡小郎君一剑斩下头颅,或是一剑劈成两半,也张牙舞爪毫不畏惧。 甚至有几头绕到胡小郎君的身后,想要前后夹击。 胡小郎君自然不会让它们得手,他五感何其灵敏,不必往后看也知道身后有狼,只见他在剑光中左手一挥,一道狐火汹涌而出,把身后两三头狼烧得灰都不剩。 顾娇已经擦完了手,她觉得有些不对,示意宁宁留在原地不动,自己往胡小郎君那边去。 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她扬起双手,只见两道火光从她的指尖燃起,直冲那群饿狼而去。 火光映红了树林,不过一瞬间,几十头凶猛的野狼便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 胡小郎君惊讶的扭过脸,道:“娘子,我一人便够了,不过是几匹野狼,不用娘子出手的。” 顾娇对他点点头,道:“如果只是狼,的确是你一人足够了。” “它们并不是狼?” “是狼,但不仅仅是狼。” 顾娇对胡小郎君招了招手,让他回来,两人回到篝火边坐下,顾娇才说:“这狼,我看着,像是养出来的。” “是人养的?”胡小郎君有些瞠目结舌,“狼是野兽,又不是狗,也能养得亲?” 顾娇见他没明白,便解释了一句,“这些狼,不像是寻常的野狼。野兽怕火,我们三个身上没多少人味,又有这么大的篝火,寻常野兽,哪肯靠近。这些狼既不怕火,又不畏死,且凶恶异常。你方才斩了不少,剑上可有狼血吗?” 胡小郎君被她提醒,不由得一惊,低头一看剑上雪亮,一滴血也没有沾。 怪不得方才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但饿狼前赴后继,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他也来不及多想。 “方才你说前面有村子可以投宿,我远远看了,只觉得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缭绕其间,才说不妥。”顾娇嘴角微微一扬,似乎笑了一笑。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先前见我们不肯去,便特意来请了。” “那娘子要去吗?”宁宁有些担忧的看着顾娇。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自然是要去的。”顾娇起身,对宁宁道,“宁宁留在这里守着马,免得给狼吃了,我与好好去走一趟吧。” ------------ 第42章 鬼养妖 在林中走了一刻钟左右,面前便开阔起来。 因是夜晚,看不清面前一片片的是农田还是荒草,不过依稀还能看到田埂,想来应该是农田吧。 胡小郎君一直把剑握在手中,顾娇对他道:“剑还是收起来吧。” 也不必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胡小郎君点了点头,手上剑往身后一藏,便没有了。 两人不再交谈,只往村头而去。 走得近了,就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隐约从村头那间房子里传来。 顾娇与胡小郎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仍慢慢朝村内走,脚下却十分注意,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这个村子并不大,不过十几户人家,零零散散沿着土路排布开去,屋子低矮,多是泥土夯实的,屋顶看起来是茅草,连间像样的瓦屋都没有,看起来十分贫苦。 两人沿着土路走进村,只听得一片呜咽哭泣,竟然是从前后左右传来,凄凄惨惨,好不渗人。 两人左右看了看,只见一侧土墙上有窗,胡小郎君便悄悄凑过去,从窗户往内窥视,却并不见人。 顾娇停住脚步,对他摆了摆手,这时胡小郎君才看到脚下腾起白雾,方才的土路早已隐入白雾中,不见了痕迹。 “娘子,这里好古怪。”胡小郎君道,他又抽了剑出来,握在手里,十分紧张的模样。 “是有古怪。” 胡小郎君也许还看不清楚,但顾娇已经明白了,她面色凝重,只看向前方。 灰白的雾气已经弥漫到了腰间,雾气深处,闪出两点幽幽绿光,不多会,又多了两点。 “娘子,那是什么!” 雾气太大,胡小郎君睁大眼睛,勉强看出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堆作一团,似乎正在蠕动。 而他往左边一看,又吃一惊,那边竟然也有一团黑影,比旁边屋檐更高,穿梭在白雾与土屋之间,若隐若现,正在迅速逼近。 顾娇已经从怀中掏出两张符来,往空中一丢,轻吹一口气,符纸“蓬”的一下燃起,虽然只是小小的两团火焰,却如太阳般刺目。 白雾被这火光一照,仿佛被火焰烫到,“嗖”的往后缩去,如同有生命一般,带起妖风习习,吹散剩下的雾气,露出黑影的真面目来。 左边那个是一只巨大的苍狼,右边那团不断蠕动的,则是一只吐着红信的巨蟒。 “这里没有活人。”顾娇轻声说道。 “那哭的那些……”胡小郎君左右看看,雾气退了,哭声依旧凄惨。 “那些,应该都是养这些邪物用的鬼魂,做了鬼还要被怪物啃食,所以都在哭呢。”顾娇的声音轻柔,却冰冷。 “养出来的?!是了,娘子方才说那些狼,也是养出来的。” 胡小郎君恍然大悟,却又觉得寒毛倒竖,用鬼养出来的怪物,该有多邪门。 自己果然是见识的少了。 他还想再问,那条苍狼已经纵身一跃,恶狠狠朝他扑来。 他立即提剑迎上,把想问的话丢在了脑后。 这只苍狼身躯巨大,裹挟着腥风扑来时,血口大张,似乎一口就能咬掉胡小郎君半个身子。 他却并不害怕,毕竟跟石山君都打过了,区区苍狼,不在话下。 胡小郎君跃至空中,狼妖要咬他,却被他一剑戳中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退至一旁,小心谨慎的绕着胡小郎君走了半圈。 它喘着气,咧开嘴巴,猩红舌头从尖利的牙齿间挂下来,不住抖动,一双幽幽绿眼紧盯着胡小郎君,似乎在想着怎么下嘴。 胡小郎君也在打量这只狼妖,他并不想费太多力气,正想着砍哪里才是它的要害之处。 手中长剑泛出隐隐金光,这狼妖的皮毛泛着青光,坚硬如铁,刀枪不入,却挡不住加了破甲咒的利剑。 任它动作敏捷,也快不过胡小郎君手中之剑,被其一剑砍下狼头。 同之前河边那些狼一样,它也化作一股黑烟,很快便消失了。 胡小郎君回头去看顾娇,却被吓了一跳。 她竟然被巨蟒死死缠住,拖至身前,那巨蟒正竖起头颅,张大嘴巴,要一口吞下她。 自胡小郎君认识顾娇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 他来不及多想,清啸一声,纵身跃起,提剑便往巨蟒的七寸刺去。 巨蟒见胡小郎君来势汹汹,手中长剑又泛着金光,它便松开了顾娇,往一边避开,护住了自己的要害。 顾娇滚落在地,胡小郎君来不及看她,只追着巨蟒,唰唰几剑已经砍到了巨蟒身上。 只是奇怪,剑砍在巨蟒身上,只留下几道印子,并没有伤到它。 怎么破甲咒也不灵了,胡小郎君觉得有些奇怪,他提起剑看了看,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变化。 顾娇此时已站起身,胡小郎君扭头看她一眼,只觉得她脸色异样的苍白,神情有些奇怪。 “娘子,这破甲咒不灵了。” “它不怕破甲咒。” “啊?” 胡小郎君脸色一变,砍不动它,那我们不是要糟糕了吗? 顾娇咬了咬嘴唇,她之前就隐隐觉得不对,果然是如此。 她的手段,与眼前这只巨蟒,只怕同源。 “这巨蟒跟顾氏秘术有些渊源,我克制不住它。” 顾娇深吸一口气,她从袖中抽出龟甲伞,丢给胡小郎君,对他道:“好好避开,我要引雷。” 哪怕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承受,也只能如此。 好在比起上次,修行提升不少,也许不会像上次那般几乎丢了半条命。 只胡好好一样是妖,同样怕雷劈,龟甲伞上有咒文加持,如果撑了伞远远避开,应该不会被波及。 胡小郎君接过大伞,立刻收剑撑伞,往后退去,那条巨蟒回过神来,发现拿剑砍了自己好几下的人也不过尔尔,正待要追,却看到顾娇一跃上了屋顶,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它似乎能听懂顾娇嘴里的引雷咒,尾巴一扬,扭头就要逃走。 可顾娇引雷极快,已经念完了咒,右手往天上一指,扬声道:“雷来!”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如青龙现世,瞬间撕裂夜空,爆裂的雷声滚滚而来,惊天动地。 为不叫这巨蟒逃走,顾娇引雷之势,比上回在青云观更为盛大,十几道青白电光裹挟万钧之力,不断从空中落下,将周围三里开外都映得如同白昼。 别说巨蟒,只怕在这里的鬼魂,也要被雷打的魂飞魄散。 巨蟒摇晃着头颅,左右躲避,可它身躯过于庞大,根本避不开,总有雷会落在它的身体上,烧出一股黑烟。 胡小郎君撑着大伞,远远看到一道雷落在巨蟒的头顶,又一道落在它的七寸处,巨蟒吃这两记,被打得浑身焦黑,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抽搐好半天,才不动了。 顾娇的身体一晃,捂住胸口,跪倒在屋顶上,嘴角沁出血来。 好在她没有跟上次那样气绝过去。 胡小郎君见雷击已经过去,匆忙跑来,先将顾娇扶下来,看了看她的脸色,又去看那条巨蟒。 ------------ 第43章 故人 “咦!?” 胡小郎君跑去看那条已经烧得冒烟的巨蟒,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娘子,怎么是个人!” 他刚叫出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突然浮起,悬在空中,慢慢消失了。 “咳…咳……” 顾娇半跪在地上,咳了几声。 他又跑回来要扶顾娇,顾娇对他摆了摆手,道:“行了,回去呗。” “可是……” “宁宁一个人,我有点担心。” “好。” 两人回到马车附近,宁宁正焦急得原地打转。 顾娇让她守着马车,她不敢不听,但远远看到惊雷闪电,知道是顾娇又用了引雷咒,担心得不得了。 看到两人平安无事的回来,顾娇还能走路,她才放下半颗心。 可这半颗心,在看到顾娇唇边的血迹时,又提起来了。 “娘子!你受伤了吗?” “不碍事,我歇歇就好。” 宁宁皱着一张小脸,把顾娇扶上马车,让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 出来后,她对胡小郎君说:“娘子受伤了,我们还是接着赶路,得找个地方给娘子养养伤。 “我们可以去东昌,是个大城,有好客栈。” “好。” *************************** 顾娇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柔软的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 她环顾四周,是个陈设简单房间,榻边摆着一扇素面屏风,越过屏风可以看到一张桌子,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似乎是在客栈里。 她撑起身,胸口一阵抽痛,低头看去,倒不见有伤,还是引雷咒牵扯出来的。 “娘子醒了吗?” 宁宁端着一只托盘进来,见顾娇坐在榻上,惊喜道。 “我借了这里的厨房,给娘子煮了点汤,娘子既然醒了,就用一点吧。” 她拿着碗过来喂顾娇。 顾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一面喝汤,一面问:“我睡了多久,好好呢?” “睡了一天,好好去买点心了,我们的马车也停在后院,马在马厩里,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好人,安排得十分妥当。” 顾娇喝了几口汤,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自己接过来把汤喝完,放下碗起身走到床边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胡小郎君拎着几个油纸包,急匆匆的走进客栈大门。 胡小郎君走进门,看到顾娇坐在窗边,不由大喜。 “娘子醒了吗?我跟宁宁担心坏了。” 他笑眯眯的,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来一看,还冒着热气,是刚出炉的米糕。 “娘子快尝尝,我买的时候排了老长的队,大家都说这云糕香甜,特别好吃。” 他见顾娇捏了一块尝了,自己也吃起来,边吃边说:“娘子好了我们就去集市上逛逛吧,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有杂耍,还有变戏法的,人可多了,一定好玩。” 顾娇嘴里吃着米糕,似乎在凝神思考些什么,没有答话。 一旁的宁宁鼓起腮帮,气道:“反正我不能去呗。” 她的这句话让顾娇一惊,回过神来,突然放下米糕,从袖子里抽出那把黑色的龟甲伞。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有个法子。” 她把黑伞撑开,仔细看了看伞面上一行行符文。 “很多年前,有位长辈,曾教过我一个遮天蔽日的咒术,但必须得借助天生灵物之灵气,才能施展。而天生灵物可遇而不可求,这么多年来,我也忘了。” 如果不是前日孤村之行,还想不起来。 顾娇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把黑色的短刀,“让我来试试这龟甲,也许能成。” 见顾娇要施法,宁宁忙拖着胡小郎君,退出房间,还不忘关好房门。 “宁宁,这是?” “娘子施法时,都是要一个人的,她有时控制不住,会误伤你我。” 宁宁站在房门口,时不时往房门口望望。 “如果能成就好了,我跟你说宁宁,那变法术的是个小娘子,长得也好,嘴甜手巧,如果不是惦记着要给娘子送点心,我还能多看几眼呢。” 胡小郎君言语间恋恋不舍。 “好好你可真没良心,好看还能好看过娘子去?就顾着自己玩。”宁宁鄙视他。 怎么化作男身,也变得这么好色起来。 “那不一样,娘子跟神仙似的,那个小娘子俏得很,看几眼就心里痒痒。”胡小郎君嘿嘿笑着,露出几分蠢相。 “我看你是中了迷魂药了,得了,我再给娘子做点吃的去,你来帮忙。” “好咧。” 两人叽叽喳喳的,往楼下的厨房去了。 到晚饭时分,宁宁又做了点小菜,配着熬得香软的米粥,与胡小郎君一起拿上去房间里。 顾娇见他们进来,微微一笑,道:“成了。” 她把伞递给宁宁,“虽然不是很方便,但你以后白日里实在想出门,就撑着这把伞吧。” “多谢娘子!” 宁宁惊喜得接过这把黑色大伞,撑起来转了两圈。 虽说晴天撑伞有点奇怪,但比起不能出门那真是强太多了。 大不了就说自己不耐日头晒嘛。 她高兴得不得了,忙跟胡小郎君约道:“那我们明天一起去看你说的那个小娘子变法术!” 胡小郎君也开心得拉着她的手,道:“说好了,娘子也一起去吧。” 顾娇本想拒绝,但她沉吟片刻,改了主意,道:“一起去吧。” 第二天,早早吃好饭,宁宁就拉着胡小郎君要出门了。 她脸上没有血色,胡小郎君还特意给她抹了一丁点儿胭脂,喜得宁宁过一会儿就来问顾娇:“娘子,这样好看吗?” “娘子,会不会太红了?” “娘子,我的衣裳是不是换一换?” 她原本是鬼,身上的衣裳总是那一套,并不会有变化,但她若是愿意,也可以用点障眼法,改个颜色样式什么的。 一般来说鬼不会费这个力气,它们现形就能吓死活人了,何必还要变来变去,又不是狐狸。 不过今天宁宁开心,开心就好。 顾娇嘴角一弯,在她肩上点了点。 宁宁绿色的衣裳就变成一套粉色的小裙子,分外娇俏可爱。 三人一同走出客栈,男俊女娇,还有个俏丽的小姑娘,如果不是年纪有些对不上,看起来倒像一家三口似的。 三人走过这条街,又过了一个路口,胡小郎君遥遥一指,对顾娇说:“娘子快看,那就是了。” ------------ 第44 章 卖艺人 胡小郎君指的地方在三丈开外,里三圈外三圈,早已围满了前来赶集的人。 这是东昌城隍的初一大集。东昌是个大城,无论平民百姓,商贩走卒,还是乡绅小吏,每到初一,总会从城里城外赶来,买买东西,吃吃美食,就算不花钱,也要看个新鲜事物儿,所以人特别多。 锣鼓喧天,鼓乐声声,一条街走过来,有玩杂技的,耍猴的,卖糖人的,说书的,热闹非凡。 杂技艺人躺在圆台上,脚上蹬着笨重大缸,两只胳膊上还套着铁环,一边蹬缸一边晃着手臂上的铁环,脚上飞蹬,缸如滚轮,被他蹬得滴溜溜直转,好几次高高抛起,眼看落下要把人砸成肉饼,却又被他稳稳接住,两侧手臂上铁环且旋转不停。 围观众人不断发出惊呼,连连赞好。 胡小郎君拉着宁宁的手,怕她只顾着看人,回头走丢了,顾娇跟在他们身后,虽说宁宁看起来有些怪异,但集市上各种各样的稀奇把戏多了,众人的眼睛都要看不过来,那还顾得上个撑着黑伞的小丫头。 “糖人咧~买个糖人~嘴儿甜咧~卖糖人咧~小兔子小猴子~大黄牛大高马,像不像你来看咧~甜不甜你来尝咧~” 旁边卖糖人的小贩抓住机会,大声叫卖,宁宁看见走不动道,拉着胡小郎君,让小贩给画了个小狐狸的糖人,拿在手里舍不得吃,看了又看。 一眼又看见耍猴戏的,驻足看了半天,见那猴儿机灵可爱,在耍猴人托盘请赏的时候,特意多放了几个钱,惹得人连连道谢,还将猴儿牵过来作揖翻跟斗,逗得宁宁哈哈大笑。 顾娇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宁宁开心的模样,心里一酸。 还没等她伤感起来,耳边听得一声锣响,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道出一串开场白:“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女子姓许,初访宝地,给父老乡亲们献个丑儿,您看着乐一乐,给个赏儿,小女子在这里谢谢您啦~” 胡小郎君听到这个,忙一手拉一个,硬是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得了好几个白眼儿。 好不容易挤到前头一看,果然眼前一亮。 场子中央站着个俏生生的娘子,上身穿着鹅黄小衫,下面没有配裙,而是穿了一条葱绿阔口裤,大眼高鼻,乌发在头顶上挽了髻,用红头巾绑着,十分干净利落的模样。 她手中拿着一条长绳,放在地上,抬手朝天指了指,那绳子竟然就扬起一头,晃晃悠悠的,一直往天上爬去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往天上看,只见那绳子很快就爬到云层中去,有好事者上去扯了扯,竟然扯它不动。 “有谁敢爬上去?云上头有神仙呢~”女孩儿笑眯眯环顾一周,众人纷纷摆手摇头。 那么高,万一摔下来,可不得摔成肉泥。 “那大哥去吧。” 女孩儿也不恼,招手叫后面一个青年男子上前来,那男子一拱手行个礼,抓住绳子蹭蹭几下就爬上去,比猴儿还灵巧,只见他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渐渐就隐在云层中看不见了。 围观民众皆惊诧不已,有人高声往上喊了两句,却无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绳子居然自己落下,又惹得人们一阵惊呼,却不见那青年从空中坠下。 正在百思不解,女子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幅碧纱屏风,放在场中,屏风中间垂有流苏秀幔,围观众人不知何意,都看向女子,却有一个小丫头叫了声姐姐,撩起秀幔,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小丫头莫约十三四岁,身着罗衫绣裙,与女子一拜,道:“姐姐好。” 女子对她一笑,小丫头双手一翻,手上赫然一把白纸扇子,她走到场中,对观者一一敛衽,众人纷纷叫好,很快就收了满满一扇子钱。 她将钱呈给许娘子,那娘子收下,又将扇子往天上一扇,忽有香风飘过,万紫千红纷纷坠地,皆为桃杏春花,如今已在盛夏,也不知这些花都从哪里来的。 观者正啧啧称奇,又见空中现出一朵极大的紫红芍药,落于众花之中,小丫头惊呼一声,跌坐其上,花儿竟然凌空飞起,而众花摇摇,很快随之而去。 胡小郎君跟宁宁两个眼睛都看得差点瞪出来,更别说旁人了。 “这小丫头,竟然丢下我跑了!”许娘子见小丫头远去,做气恼状,转头对屏风说了句,“谁去抓她回来?” 这时屏风中间秀幔动了动,出来一个老者,骑一匹小马,总共不过一尺多高,老人伏在马上,吭吭咳嗽,喘了半晌,才要说话,手上一个不稳,几乎从马背坠下。 “您还是别了,也不怕闪了老骨头。”许娘子笑他,老人便扭捏退下,她又要叫别人,突然听得观者中有人叫了声。 “娘子,我去帮你追来,如何?” 她不知是谁捣乱,正要调笑两句混过去,忽然一眼看见胡小郎君,脸上白了一白。 “这位郎君要如何去追。” “山人自有妙计。” “且不劳烦郎君了,我那妹子自会回去。” 许娘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旁边众人则纷纷起哄,叫胡小郎君去追。 “郎君也飞一个!” “郎君堂堂男儿,不好乘花的咧。” “去抓那小丫头回来!” “姐姐且不担心,妹子有姐夫去拿!” 人群中站了几个闲帮跟着笑闹,说得兴起,口无遮拦起来。 许娘子脸色变了又变,将场中屏风,长绳一一收入袖中,对众人拱手道:“今日小女子家中还有事,先告辞,有缘再见!” 说罢身形一晃,众人眼睛花了花,她竟然已在三丈开外。 胡小郎君松开了宁宁的手,道:“宁宁跟好娘子,别走丢了,我去追她。” “咦?!” 宁宁不知发生了什么,张大眼睛看向顾娇。 顾娇拉住她的手,往胡小郎君追去的方向看了看,对宁宁说,“看来,也是位故人了。” “是好好的故人?那位许娘子又为什么要逃?” “嗯,我们也去瞧瞧罢。” 顾娇说着,手里牵着宁宁,信步往前走去。 ------------ 第45章 许娘子 许娘子匆匆前行,很快就出了东昌城门,到了城外。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碰上了那个孽障。 她在心中暗暗后悔。 刚下了官道拐上小路,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俊俏郎君。 “许娘子别来无恙?” 胡小郎君对她一笑。 许娘子后退几步,转身正想逃走,胡小郎君又出现在前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看来今日不能善了。 她一咬牙,从袖中抽出两只扇子,扬手一扇,高声道:“阿良阿言速来!” 话音刚落,扇子后闪出两个童子来,左边那个红衣,右边那个白衣,红衣持剑,白衣持锤,两人皆挽着双环,齐齐对着许娘子躬身,“姐姐!” 胡小郎君觉得有趣,他手一伸,不知哪里抽出一把剑来,对许娘子道:“今日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说罢三人便斗至一处,两童子一左一右,将胡小郎君团团围住,剑影刀光中,人影憧憧,铿锵声不绝。胡小郎君已非吴下阿蒙,手上剑法精妙凌厉,而二童子竟然也能旗鼓相当,身形灵动,辗转腾挪中并不落下风。 三人动作都极快,一红一白两道影子將胡小郎君缠得死死的,不许他脱出一步,许娘子看了片刻,转身要走。 刚走两步,看到一个古怪的黑衣娘子,手里牵着一个撑着黑伞的小丫头,立于路边。 黑衣娘子的风帽兜住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小丫头则一脸好奇,一双圆圆大眼盯着自己。 她心中暗暗叫苦。 “你姓许吗?你以前认得好好吗?” “好好?”许娘子不知这小丫头说的是谁。 “就是他。”宁宁抬手一指。 那边胡小郎君正好也收了剑,伸手捡起两张纸人,走了过来。 “许娘子,别来无恙啊。”胡小郎君还是那句话,脸上一笑。 不过那笑容,要宁宁来讲,是有点皮笑肉不笑。 “胡郎……” 许娘子双眼盈盈,朝胡小郎君一看,似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别别别,少给我来这套,今日是该你倒霉,给我撞上了。” 胡小郎君没好气道:“三年前你拿走的东西,如今该还给我了吧。” 许娘子还想装傻,胡小郎君亮出手中剑,对她道:“趁早拿出来,别逼我对你动手。” 许娘子无法,想跑也跑不了,只得伸手在袖子里掏掏,拿出一只小小的剪刀丢过来。 剪刀落地当啷一声,声如金玉。 顾娇看到胡小郎君拿起那把剪刀,脸上神色一变。 不是她不冷静,而是这把金剪已经快一千年没有现世,她多年前只听说过,并未见过,也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把。 胡小郎君并未察觉顾娇神色有变,他捡起剪刀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三年前自己遗失的那把,这才点了点头。 “你还给我,这件事就算了结,你去吧。” 许娘子恨恨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 不过几步,已在十丈开外,很快便看不见人影了。 胡小郎君也不去管她。 “这是什么?” 宁宁好奇,指着剪刀问。 “我之前提过族中前辈,这是她临死前交给我的。”胡小郎君珍重的将金剪收起,放入怀中。 “是个宝贝吗?” “前辈交给我的时候来不及跟我说用处,我也不知道,不过,许娘子今日用的青年男子,小丫头,老者,童子,全是用这把金剪剪出来的。” 胡小郎君拿出方才那两片纸人,给宁宁看。 “这把金剪很是神奇,剪出纸人能化形,会哭会笑能说能动,与真人无异。许娘子这些年靠着它走南闯北卖艺为生,我找了她几年都没找到,没想到竟然在东昌城里撞见,也是天意。” “如此看来,真是个宝贝了,你得收好,省的下回又给人盗去。” 胡小郎君听宁宁这样说,脸上微红,道:“再也不会了。” 顾娇听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好好,那把金剪可否借我一观?” 胡小郎君便将剪刀递给她,有些奇怪的问,“娘子可是认得这个?” 顾娇接过,翻来覆去的看,口中说:“我也只是听说过,不曾见过实物,不过,这把剪刀看起来极似金蛟剪。” “金蛟剪?” “嗯。” 顾娇指尖抚过剪刀双刃,那是两只蛟龙相交的模样,又还给胡小郎君,道:“好好收起来,再不要丢了。” “娘子知道这剪刀怎么用吗?”胡小郎君好奇道,“我从未见过。” “你前辈是从哪里得来的剪刀,她没说过吗?” “没有,我们一族里,没人知道她有这个,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必死,前辈大约也不会将剪刀留下给我。” 顾娇闻言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如果她知道剪刀怎么用,也不会死了。” 胡小郎君听她这样说,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的问:“娘子是说?” “这把剪刀传说为三霄娘娘所有,可剪天下万物,神鬼不论。只是在上古战乱中三霄娘娘身死,剪刀遗失,不知所踪。” 胡小郎君听顾娇说完这句话,目瞪口呆,敢情自己一直怀揣至宝而不自知,还把至宝给弄丢了,好在今天寻了回来,否则还不知要怎样的捶足顿胸后悔不已。 傻子不止自己一个,许娘子也一样。拿着这个宝贝整整三年,却只会用它来剪剪纸人,变变骗人的把戏,糊弄点钱财,看着多精明能干,不过是个糊涂鬼。 “那许娘子又是个什么来历,怎么拿到你的剪刀?为何又这么轻易还给你?”顾娇问。 事关天下至宝,顾娇不得不多问一句。 “她会那么多戏法,是不是也是个狐妖?”宁宁问。 “她不是狐妖,是个人。”胡小郎君抓抓头,颇有些尴尬。 原来是三年前,胡好好化作男儿身,在外游玩时遇到这个许娘子,假称自己是狐,善媚,尤善房中术。 胡好好觉得有趣,真狐狸碰见假狐狸,不知谁更胜一筹。既胜负心起,竟然与许娘子卿卿我我,假戏真做起来,而两人相熟后,也曾将身上的宝贝拿在一起赏玩,还剪出许多仆人侍女一起游乐,十分逍遥自在,颇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共度良宵后,胡好好起来发现许娘子踪影全无,然后自己的剪刀丢了。 ------------ 第46章 沈翘翘 总归就是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一只真狐狸叫假狐狸给骗了。 怪不得好好刚开始不肯明说。 宁宁指着他大笑:“原来你也能中别人的媚术呢。” “那不是还年轻,没经过事嘛。”胡小郎君讪讪道。 “这样的人,称侩,会些旁门左道,”顾娇对宁宁招招手,示意她一起走,“多是使些障眼法,偷取钱财,迷惑妇人之类,我在集市中见这许娘子会的法术与众不同,十分罕见,还以为她道行高深,原来全是靠这把剪刀。” “如今你拿回剪刀,她失去衣食所依,不会恨你吗?”顾娇看了胡小郎君一眼。 “她遇到我之前,也不见饿死。”狐狸丢了脸,颇有些气鼓鼓。 宁宁吐吐舌头,对顾娇做个鬼脸。 顾娇点点她额头,一行三人便回去。 带回到客栈,已经傍晚,宁宁收起伞,抓头道:“哎呀,今日光顾着去看稀奇,忘了在集市上买食材,做不了饭了。” 胡小郎君不吭声。 顾娇觉得好笑,提议道:“那我们去城里逛逛,哪家食肆好吃,就在那里吃一顿。” 顾娇极少吃外头的东西,甚至人间的餐饭她都不怎么吃,胡小郎君知道顾娇是为了安慰自己,心中一暖。 他素来爱热闹,也爱吃个新鲜。 说到这个,宁宁就来劲,她理理身上那套粉色裙子,道:“我知道,今天集市的那条街上,在东头那一家,烧得好肉汤,还有酱肉,还有香香的烧鸡!” 说得全是胡小郎君平时爱吃的。 “那我们就去逛逛。”顾娇笑道。 三人又出了客栈,往集市而去。 此时暮色渐浓,华灯初上,集市上人不见少,仍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宁宁更是活泼,一会儿要看药糖,一会儿要喝碗炒面,看到蔗浆果子又馋了,她买下却不能吃,全丢进胡小郎君的肚子里,三人到了食肆门口,胡小郎君已经肚子滚圆,实在吃不下了。 “那就买份烧鸡,买份酱肉回去吃!” 宁宁拉着顾娇的手说到,店家见她玉雪可爱,说话又灵巧,忙跟着说:“小娘子好眼光,我家在这东昌城中开了三代了,连玉华楼的沈翘翘都爱吃,时常来买呢!” “沈翘翘是谁?”宁宁眨眨眼。 顾娇已然领会,却不说破。 胡小郎君则对店家说:“那就各来一份,打包好。” “好嘞。” 店家手脚也麻利,用荷叶将烧鸡跟酱肉包上,还很讲究的在外头又裹了一层油纸,才递给胡小郎君。 “呐,沈翘翘很有名吗?”宁宁锲而不舍。 “沈翘翘是玉华楼的花魁,号称东昌城第一,不对,可说是江南第一了,貌美不说,还会写诗,尤其会吃,谁家的点心吃食被她赞上一句,第二天就会顾客盈门,名扬天下呢!” 店家见宁宁不知道,很好心的解释道:“小娘子是外地人吧,过两天就初六了,玉华楼要办佳酿会,届时沈翘翘也会出来,小娘子可以去看热闹。” 听说又有热闹可看,宁宁乐开了花。 胡小郎君连连摇头,扯着她回去,对顾娇道:“娘子也不管管宁宁,名妓有什么好看的,那能是小孩子看的嘛。” 顾娇却不以为然,“宁宁不过是爱看美人罢了,谁不爱美人呢。” 她这么多年都不能白日出门只能关在家里,叫她尽兴玩乐几天又怎样了,顾娇觉得宁宁这样很好。 胡小郎君闻言脸上一滞,行吧,算我多管闲事。 但他原本也极疼爱宁宁,见她十分期待,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到了初六这天,宁宁一早便起来,催着另外两个去玉华楼。 每月初六的佳酿会,顾名思义,原是东昌城内的雅士们聚在一起共饮美酒,酒到人酣,自然也要做诗题词,谈古论今,附庸风雅一番。不过从玉华楼,红桂阁那些参与之后,就变成文人墨客与美人们每月一会,论论诗文,品品美酒,弹弹小曲儿,这些年来,佳酿会上催生了无数惊天地泣鬼神的痴恋情爱,酸诗腐文,各家花魁争奇斗艳变成了佳酿会最大的看点,美酒倒是无人关注了。 这两年,玉华楼的沈翘翘称东昌第一美人儿,有见过她的人说,不止东昌,可称天下第一,也非言过其实。 依照惯例,花魁们要在佳酿会上露面,表演些拿手的才艺,不拘是唱个小曲儿,还是提笔作画写字,可俗可雅,也是自抬身价为花楼扬名的意思。不论贫富身份,众人皆可观看,因此沈翘翘天下第一美之名,流传颇广。 顾娇原本不欲凑这个热闹,但她不放心宁宁与胡小郎君,还是一起去了。 到了玉华楼,果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胡小郎君使出一个金锭,才在玉华楼里抢了三个位置,据说这是楼里专为外地豪客留好的,使他们不必在楼外费劲扒拉的跟人挤。 平常一个金锭能在玉华楼办一次数十人的宴请了,今日只能换得三个位置,还是在楼上的,底楼看台前的位置,一个就要一个金锭,实在犯不着,他们三人毕竟只是为了凑热闹,不是为了博沈翘翘一笑。 胡小郎君看着座位上无比期待的宁宁,无奈得摇摇头。 为了宁宁开心,娘子可真舍得。 三人坐下等了一会儿,小二给上了茶点,茶是好茶,点心也不错,身边人不少,整个三楼一圈回廊上座位都坐满了,皆为男子,像顾娇跟宁宁这样的年轻女娘一个都没有,因此时不时有人看她们几眼,还要小声议论一番。 三人只做不知,喝着茶,等不多会儿,沈翘翘便来了。 她穿着一身极淡雅的天青色儒裙,发色如鸦,容颜如玉。素淡到了极致,反显浓艳旖丽,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如江南烟雨三月,如梦似幻,怪不得都说她能称天下第一美人,果然是极美。 她对台下敛衽一拜,开口道:“诸位有礼了。” 那声音如珠玉落盘,美妙绝伦。 说完后,她坐下,轻抬玉臂,拿出一只翠笛,开始吹奏一曲江南小调。 笛声婉转凄艳,众人听得入神,眼前似能看到江岸夕阳,乱流明灭,芦苇孤舟。 一曲奏完,台下鸦雀无声,过了片刻,才有掌声雷动。 顾娇带着微微笑意,看着台上的沈翘翘,轻声道:“那大龟说的原来是实话,它与那余生果然不是一伙儿的。” “娘子?”胡小郎君惊异莫名。 “在船上那一晚,那个余生落水后不知所踪,你可记得?”顾娇问他。 胡小郎君点点头。 “他果然没死,你看,在那里吹笛子呢。” ------------ 第 47章 真假花魁 沈翘翘吹完一支曲子,便不再多留,起身回去了。 接下来是另外几位妓子表演才艺,皆为美貌佳人,顾娇却不欲再看,她点点胡小郎君,示意出去。 沈翘翘不在,宁宁对其他人无甚兴趣,便也想回去。 于是他们三人出来,此时天色已晚,暮色霭霭,顾娇看一眼夕阳,再回首看一眼玉华楼,停下脚步。 “好好带宁宁回去。”她道。 “娘子要去哪里?”宁宁问。 “娘子是要去找那沈翘翘吗?”胡小郎君猜到顾娇的想法。 “我觉得她应当是看到我们了,却不动声色,有些古怪。”顾娇沉吟一刻,决意道:“与其等她准备好出手,不如先去看看。” “我与娘子一同去。”胡小郎君道。 “我也去!”宁宁不甘示弱。 顾娇见二人跃跃欲试,想想那余生也不像个道行高深的,便颔首道:“到时候小心行事,若有意外,好好带宁宁先走,不必管我。” “是!”胡小郎君点头应了,于是三人又原路返回。 因不知道沈翘翘的房间在何处,胡小郎君便寻人去问,但问了好几个都说不上来具体位置,只说是在三楼最深处。 顾娇叫他不要再问,胡小郎君在前,顾娇与宁宁在后,三人再上了三楼。 因今日人多,三楼对外开放的只有回廊一片,回廊两边通往房间的走廊有玉华楼内护卫看守,防止有人乱跑乱闯,惊扰贵客。 是了,佳酿会顶顶重要的除了花魁们斗艳争芳,还得是姑娘们各自招待熟客,谈诗论词,红袖添香,美酒伴美人,才是人生一大幸事。 顾娇往楼内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被看守拦了下来。 “这位娘子,里面不好进去。” “是沈娘子请我来的。”顾娇低着头,轻声说。 “沈娘子?”看守狐疑地看着这个浑身上下一片黑的女子,今日佳酿会,这会子沈娘子应该正在陪伴东昌守卫大人的公子,如何会请这样一个古里古怪的娘子? 他正要再问几句,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轻笑。 “是我请她来的。” 他扭头一看,正是花魁沈翘翘,还是穿着方才那身天青色裙子,正朝这边过来。 他来玉华楼已经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跟沈翘翘说上话,不由得脸都红了,赶紧低头对顾娇做了请的手势,道:“是小子失礼了,娘子请。” 顾娇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了。 她跟着沈翘翘,缓步而行,两边是一个一个的房间,房门关闭得严实,仍时不时有男女调笑声传出,还有些淫词艳曲,靡靡之音,令人心跳耳热,不忍多闻。 楼廊上有女侍或端美食或捧美酒,忙碌穿行,经过沈翘翘时都会躬身行礼。 顾娇看几眼身前带路的美人儿,难为她不过看了几眼,竟然能变化得不差分毫,容貌神态无一不像。 走到楼廊深处,沈翘翘见四周无人,凑过来悄声道:“娘子,我也不晓得是哪一间。” 顾娇忍住笑意,点点头,左右看看,往最里面那间走去。 伸手推开门,她闪身进去,又招手叫沈翘翘进去。 房内空无一人。 香炉内正熏着龙涎香,青烟悠悠,香气华贵繁复。熏着珍贵的香料,房间内的陈设却并不过于华丽,一色儿的半新不旧,碧纱屏风上绣着花鸟,乌木错银的案几上还摆着没写完的诗稿,旁边随意放着几只缂丝的坐垫。 两人在房内探查一番,一无所获。 顾娇微微皱眉,问了句,“宁宁呢?” “我叫她混在那些小婢女里头,在外头望风。” 她听着点点头,走到多宝阁前,一一看过上面搁着的壶瓮摆件,又仔细摸摸矮柜案几,身旁的美人儿忍不住问她,“娘子到底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古怪。” 她说着,走过一面墙,突然又走回来,盯着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园景图,画的是花园春景。绘者心思巧妙,只取了花园一角,小小绣楼前莺红草绿春花盛放,整幅画不落俗套,笔触细致,用色清新,也不知是不是沈翘翘自己画的。 虽然画的不错,但也不至于让娘子看得入迷吧。 胡好好正这样想,突然看到顾娇伸出手,竟然,伸进画中,将花园中绣楼那关得好好的门,用力推了一推。 胡好好瞪大眼,差点惊呼出声。 绣楼的门被推开来,顾娇转头看她一眼,抬脚,就走进去了。 咦咦!! 胡好好扑上来,双手放在画上摸来摸去,触手平整,这还是一幅画啊! 她惊惧万分,又不敢大声叫,只低声唤道:“娘子?娘子怎么就走进画里去了?” 在画中的顾娇回头看她,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她忙闭上嘴,只看到顾娇在绣楼中左右看了看,顺着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 等她到了二楼,便一一将窗户打开,胡好好顺势朝二楼房内看去。 只见一个美人儿,倚在窗下,面色苍白,气息奄奄。 那张面孔跟自己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 沈翘翘? 她为何在画里? 方才楼内护卫不是说,她正招待东昌守备的公子玩乐吗? 顾娇低头看了看倚在榻上的美人,朝她轻轻吹了一口气。美人的脸上明显有了血色,眼睛也张开了。 “你,你是谁?” “我是顾娇。” “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沈翘翘问。 “你是玉华楼的沈翘翘?怎么会在这里?”顾娇扶起她,触手冰凉,也不知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我也不记得多久了,有一日我独自在房中午睡,醒来后就发现,不知怎么来了这里。”沈翘翘说着,眼中垂泪,“我叫人也不来,想出去,却下不去楼,只要走到那里,楼梯就凭空没了,我怕得很,还以为要就这样死了。” 沈翘翘说着指一指顾娇上来的楼梯,又抓住她的手,恳求道:“顾娘子,求你带我回去。” “你饿不饿?”顾娇见房中并无饮水吃食,心中一惊。 “不饿,我自来到这里,似乎并不会觉得饿,亦不渴,只是心中害怕。” 她无知无觉,但顾娇心中隐隐明白,这只怕是沈翘翘的生魂,她的身躯,已经被妖物占去。 但妖物为何又不杀她,还要留着她? 难道另有所图? ------------ 第48章 李代桃僵 胡好好站在画前,只见画中顾娇与沈翘翘似在交谈,但她听不见两人到底在说什么。 片刻后,顾娇安慰般的拍了拍沈翘翘的手,转身下楼。 待她出了绣楼,关好门,便径直从画中走了出来。 等她出来了,胡好好才松了口气,又见她抬手自墙上取下画,卷成画轴,放入袖中。 “娘子是把它要拿走吗?” “我还有些事想问她,此处不可久留,你去找宁宁,我们走吧。”顾娇对她说。 胡好好点点头,一转脸,又是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带着顾娇出了房门。 宁宁正在楼廊中帮着收拾撤下来的餐盘,见两人出来,脸上一笑。 “你来。”胡好好冲她招了招手。 旁人见是沈翘翘叫她,不由得有些羡慕。 这小丫头,竟然入了沈娘子的眼,真是好运。 “沈娘子叫我?” “随我一起送客人出去。” 三人一起下楼,纵使有人瞧见,至多疑惑黑衣娘子不知是何方神圣,使得玉华楼的花魁沈翘翘如此礼遇。 “说不得是王爷派来的姐姐呢。” “王爷要来东昌了吗?” “说得傻话,王爷如何来这里,怎么就不是请沈娘子过去呢?” “说的也是。” 旁人的窃窃私语传入顾娇耳中,让她愈发疑惑。 王爷? 是哪一位呢? 将顾娇送出门,沈翘翘对她躬身一礼,转头回去了。 顾娇转身便走,过了两个路口,便看到胡小郎君带着宁宁,正站在路边等她。 三人回了客栈,夜已深,除了客栈老板给他们等门,其他人早已睡了。 三人谢过老板,回到房中。 顾娇拿出画轴,挂在墙上展开。 沈翘翘仍在绣楼中,只是这回她坐在窗前,面色眼见着好了很多。 “沈娘子,可以出来了。” 顾娇对她一笑,伸手进去画中。 绣楼中的沈翘翘只见一只素白的手,从窗前伸进来,她心中忐忑,握住那只手,不知怎的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从绣楼中出来,站在了一间房中。 “顾娘子!”她心中感激不尽,忙给她屈身行礼。 “沈娘子请坐。”顾娇吩咐宁宁去倒茶,放在沈翘翘面前的案几上。 沈翘翘许久水米未沾唇,她看见茶水,突然觉得口渴,便去拿杯子。 不想手指竟然穿过茶杯,未能拿起来。 “咦!?”她惊奇出声,又试了一次,还是拿不起来。 “顾娘子,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发颤,指尖直抖。 见她仍不自知,顾娇有些怜悯的看着她,道:“沈娘子,你现在在这里的,只是魂魄。你的身躯,仍在玉华楼,与东昌守卫的公子吟诗作曲呢。” “我,我已经死了吗?”沈翘翘几乎不敢相信,泪盈于睫,点点落下。 怎么好好的在自己房里午睡,就丧了性命去。 “你在这里的是生魂,也不能说是死了,有妖物占据了你的身躯,扮作你,做那玉华楼的花魁沈翘翘呢。”顾娇对她道:“你可有什么头绪?为何妖物要来害你?” “我,我并不曾害人,更没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沈翘翘抹去眼泪,她毕竟曾是名噪一时的花魁,心智其实较常人坚定得多,这时候渐渐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也许……” “也许?” “沈翘翘也算得略有薄名,终日迎来送往,恩客中也有不少达官贵人,许是,有谁想对贵人不利?通过我的手来害人?” 这美人儿如此盛名,果然不仅仅是因为容貌。 说到这里,沈翘翘面色一变,捂住唇,惊慌道:“下个月十五是与贵人相会的日子,每年他都会与我约在东起阁,难道,是有人要害他!” “哪里的东起阁?贵人又是谁?”顾娇问。 “就是郊外东钱湖,那边有个园子,是洛王名下的产业,贵人,就是洛王。”沈翘翘苦笑,自己每年与洛王相会,已是个公开的秘密,说出来也不妨事。 洛王? 顾娇看一眼胡小郎君。 “洛王是今上第五子,就分封在平洲,离东昌很近,说是时常会来东昌游玩。”胡小郎君对顾娇道。 沈翘翘这才明白原来顾娇不知洛王。 “殿下素爱美人美景,也爱美酒美食,我与殿下很是谈得来,但殿下来寻我总与名声有碍,因此只是接我过去,一年一会。”她细细说着,语气柔软,甜美如蜜,“殿下才华横溢,风趣健谈,十分和气,即便是我等卑微如草芥之人,也待之以礼,从不呵斥逼迫,是个极好的人。” “所以有人要借你的手,杀了洛王,再将你的身躯也留下,弄出个双双殉情的结果。” 真是好狠毒的手段。 风流倜傥的一地藩王,居然发疯与个花魁妓子殉情,小说话本都不敢写,何等的香艳刺激。 人死了不说,连名声都彻底没了。 这是要绝了洛王一脉。 顾娇想起之前建王遇险之事,眉头不由紧皱。 大顺朝国泰民安下的暗潮汹涌,已经要掩盖不住了吗? “你现在是生魂,还是回到画中比较好,在外头留得久了,怕是要魂飞魄散。”顾娇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拿在指尖晃了晃,化作一只朱笔。 她在画上添了几笔,对沈翘翘说:“你且先回去,我给你添了些东西,让你待得舒服些。” 沈翘翘往画中一看,案几上摆着香茶,有吃食点心,一边还多了一架琴。 她点点头,对顾娇道:“还请娘子怜悯,给洛王殿下送个信,叫他别去东起阁了。” 顾娇点头,对她说:“快进去吧,一会儿天亮了,对你不好。” 说着牵起她的手,又送进画里去。 沈翘翘回到绣楼中,于窗前坐下,端起茶杯,茶香四溢,案几上的点心似刚刚出炉,还冒着热气。 她愁肠百结,只颦眉看着楼外园景,一尘不变的春意盎然。 顾娇又用朱笔,在画上添了一道符,才将笔收起。 “等那妖物发现画不见,只怕就要寻上门了,我们需做些准备,免得连累了旁人。”顾娇对胡小郎君道。 “娘子是要换个地方吗?”胡小郎君凝神想了半天,犯愁道:“东昌城内,好似没有什么废弃的大宅子。” 顾娇也想了想,突然笑道,“既到了这一步,便去借一借城隍老儿的地盘罢。” ------------ 第49 章 城隍 顾娇带着画轴,独自一人往城隍庙而去。 胡小郎君与宁宁原本想一起去,但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鬼,总归不妥。城隍老爷神位再小,也掌管一城神鬼之事,既无往日交情,初次上门,不好当面打脸。 虽说顾娇对东昌城隍颇有些微词。 沈翘翘为妖物所害不是一日两日了,明知城内有大妖作乱,此地城隍竟然睁只眼闭只眼,只做袖手旁观,实在让人不齿。 但毕竟以前从未打过交道,也不知东昌城隍秉性如何,顾娇考虑过后,觉得还是谨慎为上。 到了城隍庙,天色已大亮,正殿中早早有人来上香。 顾娇自顾自走进去,正殿中供奉的城隍庙神像两侧,分别竖有“肃静”“回避”两只朱红烫金大牌,神像下有宽大的供桌,上面摆放着瓜果鲜品,还有烛台香炉。 正在磕头的香客似乎并未看到一个身穿黑袍的女子从身侧走过,径直走到“肃静”的木牌之后,便消失不见。 顾娇往里走了几步,一位判官来迎,拱手施礼道:“不知是顾家娘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顾娇看了看他,也做了个福礼,道:“不知城隍爷可在?” “娘子来的不巧,我家老爷正好出门了。” 顾娇看他一眼,有些诧异。 城隍庙公还能不在,如今又不是上天述职的时候,他不待在庙里,还能去哪? “可是出去巡查了?”她问。 “呃,卑职不知。”判官又对她一礼,脸上露出苦笑。 顾娇明白了,这是避而不见。 “玉华楼沈翘翘之事,城隍公可知晓?”她干脆单刀直入。 判官脸都垮下来了,顾氏这位娘子,是个有来历的,他家老爷不敢得罪。可玉华楼妖物背后那位,他更加害怕,那是个倒行逆施百无禁忌的,如今隐隐有操纵天下人间之势,又得当今天子宠信手握重权,哪是他一个小小东昌城隍开罪得起的。 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遁走了。 “玉华楼之事,我家老爷是知道的,知道,但不敢问,不敢管,还请娘子体谅。”判官请顾娇往里走,又吩咐小吏上茶。 “城隍庙小,经不起一点风波。若是单只玉华楼内那位,倒也不足为惧,只是它身后水太深,我们老爷管不得。” 他请顾娇坐下,给她端上一杯茶。 “若是我来管,可否借贵地一用?”顾娇不喝茶,垂下眼睛。 “这几日老爷不在,卑职与这些个小子们,皆不知发生何事,娘子请便。”他恭敬道。 有他这句话,顾娇就放心了。 她谢过判官的茶,便出来了。 此时殿内已经空无一人,供案上香烛烧得正旺,香炉中插满供香,香极多,插手不进,袅袅青烟直升到城隍老爷神像的面前。 顾娇嘲讽一笑。 那神像面容一变,似露出一点惭愧神色,待仔细去看,又恢复如常。 见无人再来,她便自顾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顾娇耳边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似鳞片在地板上滑走。 耳边阴风恻恻,令人遍体生寒。她睁开眼,只见一只碗口粗的赤蟒,吐着鲜红的蛇信,蜿蜒游至身前,正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是余生,还是沈翘翘?”顾娇问。 “娘子好记性。”赤蟒口吐人言,声音尖利,仿佛指甲在铁板上抓挠。 “你原先不过是寒江上的一只妖物,以杀人越货为生,还当那日大龟了结了你,不想你竟然还敢到人间为祸。” “娘子此言差矣,怎可拿我与那四足绿龟相提并论。”赤蛇咭咭发笑,游到顾娇眼前,几乎贴上她的脸,三角形蛇头往前一探,恶狠狠道:“娘子拿了我的东西,可否还来?” 赤蟒嘶嘶吐信,蛇躯一圈又一圈,围绕着顾娇盘起,逐渐收紧。 “沈翘翘何时成了你的东西?” “娘子说的哪里话?我不就是沈翘翘?”赤蟒上半截身体陡然立起,瞬间化成一位绝色美人,面容娇媚,含情脉脉。 只是她下半身还是蛇尾,弯曲在地板上,看起来十分诡异。 顾娇看她一眼,心中了然,沈翘翘的肉身八成已经被它吃了,化作了它的血肉,再也拿不回来了。 “娘子拿了我的画,这可不好。”赤蟒娇笑,媚眼如丝,樱唇一张,吐出一口暗绿瘴气。 顾娇闭气,往后一躲,赤蟒像是料到她会躲,蛇尾已等在她背后,待她一靠上来便缠上她的肩膀。 暗红色蛇身在顾娇身上缓慢游动,抽得愈来愈紧,顾娇被她绑住,身上的骨头咯吱作响,她却面不改色。 “你受谁的指令,去杀洛王?” 赤蟒听她这样问,神色一变,双瞳瞬间收缩,如蛇眼般化作两道直线,显得诡异又狰狞。 “是国师吗?” 她不答话,檀口中探出鲜红蛇信,舔上顾娇的脸,笑道:“原本不打算吃掉娘子,如今看来,是不得不吃了。” 说着樱桃小口化作血盆大口,贝齿化作锋利獠牙,朝着顾娇的头便狠狠咬下。 只可惜咬到半途,就咬不下去了。 一把黑色的刀刃从她的躯体中探出,往上劈开,一直插到了七寸。 她发出凄厉惨叫,捆在顾娇身体上的暗红蛇躯仿佛被抽筋去骨,一节节散落下来。 难以置信的低头看了看插在心脏上的小刀,赤蟒满脸扭曲,尖声嘶叫道:“我的鳞甲刀枪不入,国师给我写过金符!你怎敢!” “怎敢破国师之法!” “国师必有所觉!” “尔等必死无疑!” 顾娇拔出黑色短刀,露出那双黑金异瞳,金色眼眸中光华流转,如碎金流过。 她轻声说道:“那日我杀大龟的时候,它也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怎么,国师也给你们立了规矩,死的时候都得这么说才行?” 赤蟒长大嘴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呼呼喘息,不多时,就断了气。 以防万一,顾娇斩下它的头颅,细细查看过后,才将它收入袖中。 ------------ 第50章 洛王 回到客栈,顾娇把画轴拿出来,与沈翘翘说了她的肉身大约已经不在。 沈翘翘坐在窗前,双目垂泪,但她并未伤心多久,片刻后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的说:“既然如此,也无可挽回了,还恳请顾娘子一件事,劳烦将我,送去给洛王殿下吧。” 顾娇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思量后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便点点头,道:“必不负所托。” 宁宁见顾娇拿回来的赤蛇,喜上眉梢。 “娘子,好久没弄到这等好食材了,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做。”她有了另外操心的事,便不再把心思放到出去玩上了。 顾娇与胡好好商量一番,觉得再留在东昌城也无益,不如就此出发,去平洲找洛王,将沈翘翘交给他,省得夜长梦多,再生出什么事来。 于是三人结了账,收拾好东西,牵出马车。胡好好还是化作胡小郎君,坐在车头,顾娇与宁宁两个在车厢内。 到了夜间,倒也可以将沈翘翘从画中请出来,三人一起玩叶子牌,热热闹闹的,惹得胡小郎君嫉妒不已,直呼不驾车了,也要一起玩。 因平洲与东昌极近,走官道的话,也就一天路程,第二日便到了。 平洲富庶,封在此地的洛王,也曾是今上十分宠爱的儿子。 只不过,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如今物是人非,洛王做为被封出京去的藩王,长年不得回京。十来年不见,今上只怕连洛王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毕竟,现在他只记得他的心肝贵妃,与贵妃的儿子十二皇子。 洛王对此不甚在意。 他乐得做个逍遥王爷,平洲地处江南,古来便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旱道水道四通八达,商业流通百业繁盛。平洲又是海上港口途经内地的第一个大城,是东西商道交汇之处,除了大顺朝的商品货物以外,还有海外商人带着稀罕的香料宝石等进城售卖,走在街上常能见到金发碧眼的胡姬,若单论繁华程度,平洲甚至胜过京城。 洛王在这里,日子自然过得快活。 他的王府在平洲城东侧,占地甚广,也修建得好,除了王府,他还有好几处别庄,其中以东钱湖的东起阁最为有名。 快到平洲城时,会经过一处绝景,乃大顺四大名湖之一的东钱湖。 东钱湖距离平州城莫约十里,湖极大,约有几十顷,湖畔有山,山水间微风习习,水纹漫漫,早晚间薄雾笼罩之时,烟波浩渺,颇有些人间仙境的意思。 湖中有座小岛,岛上建有楼阁,称东起阁,进出皆由画舫,十分风雅。洛王常在此处宴客游乐,也会特意邀请些名人雅士上岛住个三五日,总能宾主尽欢。每年与沈翘翘相会便是约在此处。 今年也是如此。 可临近日子了,洛王有些心神不宁。 他最近睡得不好,常做一个古怪的梦。 他会梦见沈翘翘,那个深得他心的美人儿,被关在一栋黑黑的楼中,面容憔悴,奄奄一息。 做了这个梦后,他立刻派人去东昌玉华楼打听,都说沈娘子仍旧光华璀璨,如明珠一般。她还是那个聪慧机敏的女子,在酒宴上佳句好词信手拈来,流传出来众人传颂,谁不说一句玉华楼的沈翘翘才貌双绝,可称天下第一。 据说最近还习得吹笛,技艺高超,不比她的琴艺差。 可洛王仍会做那个梦,梦里的沈翘翘日渐一日的衰败下去,如一朵就要凋落的花。 他暗暗忧心,便想着早些接她去东起阁,见上一面,也问一问她是否一切安好。 对沈翘翘,他并不只是男女之情。 诚然,沈娘子貌美,但他是皇子,自小见的美人儿多了,沈翘翘好颜色,也比不过如今宫中最受宠的贵妃。 沈翘翘豁达,知恩义懂进退,与王府里只晓得痴缠撒娇的女人们截然不同。 与沈翘翘一起喝酒写诗时,他曾问过一次,自她梳笼以来,见过如此多的文人墨客,青年才子,是否有过心仪之人。 沈翘翘微笑,不见一丝一毫的惺惺作态。 “殿下高看我了,锦缎缠头,金钱买笑,大都是冷烟寒月,不足记忆。旁人总以为吾辈多情,岂知乍离眼前,已在脑后,又如何能够相思成疾形销骨化。若是人人都这样来一遭,那我坟头的相思树,怕是要载不下了。” 洛王哑然。 沈翘翘看他,又道:“殿下读了几首酸诗,便以为妓子柔情,千金不换,哪里知道全是才子们用钱买来的呢。但凡少一个钱,他也见不到我呢。” 洛王大笑,这样看得明白的女子,实属少见,自那以后,沈翘翘在他心里,总是不一样的。 虽然不能将她纳入王府,但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还是能做到的。 可沈翘翘却拒绝了。 她说:“能与殿下一年一会,已是翘翘三生有幸,其余时候,还请殿下忘记翘翘这个人吧。” 说是欲擒故纵也好故作姿态也罢,洛王心中觉得,沈翘翘当得起“天下第一”四个字。 昨晚上,洛王还是做了那个梦,却略有些不同。 沈翘翘仍在那栋楼中,但不再是四面高墙,漆黑一片。 她坐在窗前抚琴,玉指芊芊,眉目如画。 案几上焚了龙涎香,桌上有热茶点心,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 她面色红润,发上挽了一只金钗。洛王认出来,那只钗是去岁相见时,他送给她的。 洛王从窗外看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翘翘。” 她听到了,抬起头,宛然一笑。 洛王骤然醒来,心脏砰砰直跳。 用过饭后,有人来报,说东昌沈娘子来访。 洛王十分诧异,他还未使人去接,再说,翘翘身属玉华楼,如何能独自来访? 门房报说是一行三人,一个年轻小郎君,一位娘子,还跟着一个小丫头。 他想了想,便命请进来。 见到三人后,沈翘翘却并不在其中。 “尔等何人,怎能假托沈娘子之名求见?”洛王板起脸时,还是颇有皇室威仪的。 顾娇躬身行礼,不慌不忙道:“的确是受玉华楼的沈娘子之托,将此画送与殿下。”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只画轴,在洛王眼前缓缓展开。 洛王定睛一看,如遭雷击。 画中有美人,正如自己昨夜所梦。 沈翘翘坐在窗前,手中抚琴,对着洛王,莞尔一笑。 ------------ 第51 章 画上美人 “这,这是?” 洛王伸手向前,指尖轻颤,仿佛要去抚摸沈翘翘娇媚的脸庞。 顾娇将画交到洛王手上,躬身行礼道:“沈娘子托我将这幅画交给殿下。” 洛王不可置信的看看画,又看看顾娇,问:“沈娘子可还好?” “殿下可亲自问一问她。” 顾娇说着,对画中美人一指。 而美人仿佛活过来一样,起身离开窗前,摇摇摆摆下了楼梯,站到绣楼门前,伸手去摘了一朵春花,簪于乌发之上。 洛王更为震惊,他抱着画,对顾娇等三人说了句:“还请娘子暂且歇息,用些茶水点心,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匆匆走了。 顾娇也不急,她对另外两个点点头,三人只管坐下,侍女太监们即刻鱼贯而入,茶水点心流水似的上来,胡小郎君喜眯了眼,宁宁虽不能吃,也很高兴的研究起点心花样来。 三人在洛王书房的前厅里坐着,时不时聊上几句,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下午。 直到晚饭前,洛王才又出现,眼角微红,许是流过泪了。 他一见顾娇,便长揖拜下,哽咽道:“顾娘子大恩,小王无以为报。” 顾娇忙侧身避开,谦道:“殿下何出此言,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顾娘子不必自谦,若不是娘子,只怕再过几天,小王一命呜呼不说,死后还将身败名裂,子孙后代说不得还会被削籍,再做不得宗室,顾娘子不只救了翘翘,还救了小王一脉,小王怎么谢娘子都不为过。” 说着,他眼角湿润,“只是翘翘她,太冤枉了。只因与我相识,便受这无妄之灾,是我害了她。” “殿下不要这样想,沈娘子为身份所苦,不能与殿下长厢厮守,如今她可留在画中,常伴于殿下身边,兴许,这才是她心中所愿。” “翘翘真的可以一直留在画中吗?与她无碍吗?” 洛王听顾娇这样说,心中有几分安慰,但他仍然担心沈翘翘会香消玉殒。 “画中的沈娘子是生魂,原本,她是没有死的,阴差也不会来拿她。除妖后若肉身无碍,她还是能恢复当初。但如今她的肉身已损,即便从画中出来,她也无处可去,时间久了必然魂飞魄散,还是待在画中更稳妥。” 顾娇细细与洛王解释:“那幅画原是禁锢她所用,我改了几笔,加了封印,以后沈娘子在画中,也如在自己家中一样。” 说着,她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支朱笔,放在案几上。 “如果沈娘子想要添置些什么,殿下可用此笔,为她画上,她在画里,就能用了。听沈娘子说,殿下极善丹青,想必不会为难。” 说着她还开了句玩笑。 洛王听得入神,伸手拿起朱笔,赞叹道:“顾娘子真乃神仙中人。” 他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仔仔细细打量顾娇一番,再看她一身黑袍,惊讶道:“难道!三个月前建王在安平县遇险一事,当时救了他的顾氏娘子,就是你?” 顾娇点点头,道:“我是顾氏,他是胡郎,这是我的侍女宁宁,说得晚了,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无妨!” 洛王放下了心,正想着要回去给翘翘再细细画个妆奁,还有家具也得添置起来,想起来件事,又问:“那可能给翘翘画几个侍女?” 顾娇笑起来,摇摇头道:“此笔只能绘物,不能画人,不过殿下,沈娘子在夜间也能出来呆个一时半刻,只是殿下要注意时辰,别叫她呆久了,也不可太过亲热,于殿下身体无益。” 洛王有点脸红,点头道:“小王知道了。” 顾娇见他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知道他想再去与美人儿互诉衷肠,如果按去岁算起,是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对有情人来说,分外难熬。 正要起身告辞,洛王却对她道:“顾娘子若是不嫌弃,就先在王府住下吧,玉华楼一事,不算了结,那人见动不了我,只怕会冲着娘子来,顾娘子住在王府中比住在外头好些。小王虽不才,也能护住娘子。再说翘翘今日才来,小王心中忐忑,还请娘子再看顾一二。” 顾娇略一思量,便知道洛王说得有理。 自己破了国师大计,他必有后手,即便没有后手,自己三番几次坏他大事,他决计不能容忍。 而洛王毕竟是一地藩王,除了隐私手段,明面上他不能也不敢下手,皇子龙孙,这天下,到底还不是国师的。 只要洛王有了防备,国师暂且还动不了了他。 而对自己,他就不会有什么顾虑了。 那就暂且先待在洛王府内吧。 见顾娇首肯,洛王立刻吩咐下人安排妥当,又准备宴席,又打扫客房。 至于他自己,赶紧回书房去陪伴画中佳人了。 ********************* 玉华楼花魁沈翘翘神秘失踪一事,是在几日后传开的。 说是某日午后小丫头去服侍她起床,房内却空无一人,小丫头遍寻不见。房间内什么都在,金玉财物,衣裳首饰一件未少,香炉中留有残香,茶杯点心摆在原处,连前一晚填好的词都还放在案几上,说是第二日要唱的。 玉华楼找了整整一日,第二日报了官,也寻不到人。 玉华楼花了很多钱,封了城门,在城中找了整整三日,什么拍花子人牙子,能找的能问的都寻过了,一无所获。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有人传言说沈翘翘与人私奔了,听者嗤之以鼻,难道玉华楼里那么多护卫都是吃干饭的,连个姐儿都看不住,她是能上天遁地不成,还能从护卫们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也有人说是洛王将她带走了。 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洛王是什么人,想给花魁赎身,玉华楼还敢说个“不”字不成,犯得着把人掳走吗?再说从东昌到平洲,一个大活人,也不能飞过去啊。 除了这些,还有人说是被妖怪掳走了,甚至说是玉华楼自己藏起来了云云,坊间说什么的都有,但细究下来都站不住脚。 花魁沈翘翘失踪之事,成为当年的未解之谜,直到许多年后,真相才得以揭晓,而时过境迁,众人早已不记得这位绝代佳人了。 ------------ 第52章 京中 京城。 天一观内,香火鼎盛。 天一观被称作天下第一道观,并不是因为它最大,也不是因为它供奉的真君最灵验,而是因为大顺朝的国师,水墨真人,出自天一观。 从大顺朝建国起,历经三代皇帝,太宗,高宗,到当今的明宗,国师都仍是国师。 无人知道他确切的年纪,只在私下议论,国师无论怎么算,都应该超过百岁了。 可他却完全看不出年纪。 仍是乌发童颜,仙风道骨。 今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年近五十,看着竟然比国师还要苍老了。 此时水墨真人正陪着皇帝在清河殿,这是皇帝日常起居之处,贵妃也在,两人一起,看着国师呈上的金丸。 “这丸药,真有国师所说的奇效吗?” 娇滴滴的美人儿化着时下流行的慵懒妆,松挽秀发,轻扫娥眉,一双媚眼勾人魂魄。 “回娘娘的话,这丸药是为陛下特意调制的,若是娘娘想要,贫道也能再为娘娘调制,容颜不老青春永驻的方子,贫道手里还是有的。” 水墨真人说话不急不缓,带着几分修道者的仙气。 贵妃闻言欣喜,扯着皇帝的手,撒娇道:“陛下,那就请国师也与阿惜一枚永葆青春罢。” 皇帝抚摸美人玉手,只觉触手滑腻,满手生香,不由呵呵笑道:“有何不可,那就劳烦国师了。” 水墨真人神色自若的点头道:“遵命。” 待到出了清河殿,他面色冰冷,瞥一眼正等候在门外的僧人,一言不发的走了。 自上月起,皇帝突然迷上一个叫做夜光的僧人。 那僧人的确口齿伶俐,机敏善辩,年轻英俊,一表人材,当然,只靠这些他也走不到皇帝眼前,他是被今上最偏疼的女儿,九贤公主引荐的。 也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帝的眼,皇帝许他上朝陪伴,赐号四门博士,还赐给他银印朱绶,金钱财物更是无数,因为皇帝的另眼相看,夜光和尚如今在京中达官贵人之间颇受追捧,人们争相请他来家中讲经传法,他的法会更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夜光大师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吹捧者甚多,风头几乎要盖过他这个三朝国师了。 这一个月来,皇帝几乎不再召见他,逼得他不得不祭出长生不老大法,炼制出丸药,才得以再进清河殿。 除了这个,这段时日,诸事不顺。 建王,还有洛王,原本在他手掌心上的人,居然都变得滑不溜丢,眼看着已经落入织得密密的网中,没想到一个不察,十拿九稳到手的鱼儿竟然轻松溜走了。 有人破了他的法术,也坏了他的大事。 水墨真人不知道是谁,但他知道,对方所图不小。 他眯起眼睛,极目远眺。 远处的事,对大局影响有限,暂且不去管它,让鼠辈们多活几日也无妨。 夜光和尚动摇根本,才是心腹大患,必须得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斩草除根才是。 ******************************** 平洲,洛王府内。 顾娇她们三个住了大半个月,已经与王府的下人们混得熟了。 洛王早早吩咐过,顾娇一行在王府内行动自由,不可约束。 宁宁总算想到了好法子,借了客房一侧的小厨房来用,用赤蛇烧出好几道小点,还煮了蛇肉羹,泡了蛇骨酒,上次黑炭大蛟的怨气,终于得到了缓解。 三人不用王府的饭菜,反倒是自己在厨房中捣鼓来捣鼓去,还惹得洛王亲自来问,饭菜是否不合胃口。 顾娇与他说了,自己不习惯吃外头人做的东西,洛王虽然半信半疑,仍是贴心吩咐每日送新鲜食材来,还要安排侍女们到小厨房帮忙,顾娇连忙婉拒了。 开什么玩笑,那些娇弱的女娘们,若是揭开锅盖看到一个硕大的赤红蛇头,还不得吓晕过去。 可惜赤蛇虽大,道行却一般,不过聊胜于无,三人用过后,还是如往常一样,胡好好在院子里练剑,顾娇吐纳打坐,宁宁继续研究更多的做法。 这日,洛王来寻顾娇。 京中传来消息,今上突发疾病,卧床不起。 “父皇病重,不能理事,京中无成年皇子,竟是国师把持朝政,成何体统!”洛王怒道。 “太子呢?”顾娇不解。 “先太子薨了之后,父皇未再立太子,八成是属意贵妃之子,只是十二弟还太小,父皇还未下定决心。” 再怎样宠爱贵妃,他还是天子,心中明白帝少母壮,乃是亡国之兆。 结果还没等他想好,就突发重病。 “国师说,父皇病重乃是因为夜光和尚的缘故,正在全城搜捕,还未抓到那个妖僧。” “妖僧?” 洛王点点头,道:“夜光和尚本是安远县西门寺的僧人,前些日子西门寺主持暴毙,寺内查出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上报到了京中。原来西门寺主持明光竟用邪法妖术蛊惑人心,大势敛财,还牵扯到许多人命,夜光和尚既然出自西门寺,必然也不清白,也不知父皇怎么就宠信了这样一个人。” 洛王说着,忧心忡忡。 无论是国师,还是妖僧,都不是正道。 一国之君糊涂至此,不是吉兆。 他又想到了远在剑州的建王,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被迫离京,去那样的偏远蛮荒之地。虽然写信来说一切安好,他又怎能不担心。 父皇已老,十二弟年幼,京中无人,成年皇子们分封在各地,一旦有变,远水怕是解不了近渴。 至于贵妃,攀附着父皇而生,父皇倒下,她也必死,能顶什么用。 自父皇登基以来,河清海晏,政通人和,百姓们丰衣足食,自己在封地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可这国泰民安的假象,如沙上建塔,岌岌可危。 往日从未多想,京中形势,已到了如此地步。 洛王眉头紧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殿下,在府上已经搅扰多日,我等该告辞了。” 洛王一惊,他回过神来,忙道:“顾娘子这是何意?可是小王招待不周?” 顾娇摇摇头,道:“沈娘子那边应该已经稳妥了,我们也不能一直呆在平洲,我想上京一趟。” “娘子要去京城?” “是。” 顾娇颔首,并不说要去京城做什么。 洛王也不多问,他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块小小金印,递给顾娇道:“如果娘子遇到什么难事,可持此印,去寻京中大理寺卿刘大人,也可寻宫中一位姓何的太监,他们自会助娘子一臂之力。” 顾娇不与他扭捏,接过金印,小心收起。 随后,她也从袖中拿出一枚咒符,道:“殿下,如有紧急之事,可用此符唤我,我必来。用时拿出它在空中晃几下,它燃起来,就是在唤我了。” 洛王接过去,点点头,也放好。 顾娇便告辞,与沈翘翘道别后,整装上京。 ------------ 第53章 路遇 从平洲到京城,乘马车大概还要大半个月路程。 胡好好还是如往常一般,化作胡小郎君坐在车架前赶车,顾娇与宁宁在车厢里。 到了晚间,他们三个或是随意找个空地歇息,或是停在驿站。 这日夕阳斜下时,顾娇一行正走在路上,突然听得有马蹄急促,自后方而来。 “回避!回避!” 几匹骏马上骑着军汉,手中擎有大旗,从马车旁边一晃而过。 应该是后面会有大军经过,这几个人是提前出来开路的,以防有民众不知情,挡了大军的道路。 顾娇她们将马车驶离官道,停在一侧,等大军过去再继续走。 “也不知道是哪路军马。”胡小郎君站起来望了望。 没过多久,就听得刷刷的脚步声,乌压压的军士们身着铠甲,手中握着一色长刀,刀尖向上,在最后的夕阳下闪出金色余晖。 马蹄沉闷,经过时大地颤抖,发出隆隆闷响,期间夹杂着马嘶金鸣。 此时暮色沉沉,宁宁也好奇的撩开帘子,看向蜿蜒的军队。 军中有人举着白底秀金纹的旗帜,上面用黑线绣着一个硕大的“吴”字。 “原来是他!”胡小郎君自言自语道。 “是谁是谁?” “看来应该是镇西将军吴景,他不是在安西关驻守吗?怎么突然上京了。” “好好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顾娇的目光却停在军队靠后边,一架缓缓前行的马车上。 看起来像是女眷坐的。 怎么行军时还带着女眷,好生奇怪,难道是镇西将军的夫人? 顾娇凝视着马车,金瞳中光华流转。 但她没说什么,让宁宁放下车帘。 吴将军带的军队不多,满打满算一两千人的样子,很快便走过去了。 前面不远有个很大的驿站,既然带了女眷,应该是打算在驿站过夜。等到了地方一看,果然如顾娇所料,驿站门口插着“吴”字大旗。 吴将军带着的军队就近扎营歇息,正在埋锅做饭,人来人往的,又是拿米又是打水,显得十分热闹。 吴将军则带着女眷在驿站里头,胡小郎君进去问,因他们有洛王给的帖子,倒是不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一间上房。 进了房间歇了片刻,胡小郎君不放心马,出门去瞧,正撞上一个军士打了热水往上房去,水泼出来淋了两人一身,军士一看这哪行,揪住胡小郎君,两人在门外就争执起来。 顾娇听到声音,出门去看,只见胡小郎君一手扭住军士的手腕别住,膝盖顶住他后背,单手就将那军士压在身下,那军士痛得面色苍白,连连求饶。 “胡郎,不可胡闹,撞了人赔礼就是,怎动起手来。”她道。 “明明是他撞我!还出言不逊,这等小人,不教训教训怎么行。”胡小郎君气呼呼的,但还是松手放那军士起来。 “胡郎,不可以大欺小,以强欺弱。”顾娇正色道。 那军士站起身,他身材魁梧高大,肩膀宽厚,一个拳头都有钵头大,比起身旁的胡小郎君大了一圈不止,听到顾娇这样说,脸上神色十分精彩。 因为驿站地方有限,上房不过几间,都在一处,这时听到外头纷争,房内的人都开门出来察看。 顾娇左侧的是一位全身缟素的娘子,衣裳虽素,却难掩容色明冶,另一边就是那位镇西将军吴景了。 看了那位白衣娘子一眼,顾娇心道,怎么穿着重孝,难道不是吴将军的女眷? 若是吴将军的女眷,她身上重孝,不是丈夫,便是父母,而吴将军身上不见丝毫素色麻布,可见这孝与吴将军没有关系。 若不是吴将军女眷,又会是谁? 吴景把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被揍的是他手下的亲兵,他却不以为意,反而一脸欣赏地看着胡小郎君道:“好儿郎,好身手,敢问贵姓大名?” 胡小郎君也不扭捏作态,对着吴将军一拱手,道:“小子姓胡。” “胡小郎君,”吴景点一点头,道:“可有兴趣来军中效力?” 胡小郎君露齿一笑,指了指顾娇,说:“这得我家娘子做主,我说不算。” “喔!” 吴景这才看到那个一身黑衣戴着风帽的身影,忙欠一欠身,道:“未曾先询问主人,是在下失礼了。” “我并不是胡郎的主人,将来如果他想效力军中,自会去寻将军,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有事请他相助。” 顾娇微微低着头,吴景看不到她的脸,但也不以为怪,女子出门在外,不轻易以容貌示人,是她谨慎。 他又看一眼胡小郎君,心中痒痒。 不是他执拗,方才被胡小郎君按住的亲兵,是他的亲信。他熟知其身高力大,武艺精湛。在西域时,曾经以一对三,在战场上同时与三个鞑子缠斗也不落下风,这样以血火淬炼出来的高手,不过一招就被胡小郎君压制住,可见胡小郎君的身手凌厉,不似凡人。 白衣娘子见自己插不上话,便对着吴景摇摇一拜,转身又进房去了。 顾娇看她一眼,对吴景道:“倒是胡郎不当心,惊扰到夫人了,还请将军与夫人美言几句,替我们赔个不是。” “喔?”吴景起先不明白,见顾娇看着旁边的房门,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谢娘子?那是我军中将士的遗孀,她夫君去世后,她本应回京,但孤身女子力弱难行,这次我回京述职,就让将谢娘子也随大军一同回去。” 驻守边关的守军,按理说是不能带着家眷的,是低级军官的家眷?或仅仅是在边关纳的妾? 对妾室,可称不得遗孀。 顾娇心中狐疑,口中却说:“原来是我误会了,还请谢娘子原谅。” 吴景大剌剌一摆手,道:“娘子多虑了,不妨事的。” 她对胡小郎君使个眼色,胡小郎君会意,也对吴景一揖,“那就不搞扰将军了。” 胡小郎君仍去马厩查看马车马匹,吴景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 顾娇也不再看,对吴景点点头,便回房了。 ------------ 第54章 吴景 过了半个时辰,胡小郎君回来了。 他进房后恢复胡好好的模样,一屁股坐在榻上,躺倒后滚来滚去,嘴里直嚷着辛苦。 “那群军士模样虽粗,嘴真紧,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呢。” 顾娇看她一眼。 好好趴在垫子上,转过脸看着顾娇,道:“娘子为何对那位起了疑?” “傍晚时我看她坐的那架马车,黑气冲天。” “咦!原来如此!”胡好好点点头,抱着一只枕头,说到:“我问过好几个人,都不肯说,只有一个人说,谢娘子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军中走的,是半途突然出现的。” “半途突然出现?” “嗯,说是什么夫君死了,自己回京途中遇到散兵游勇,慌乱间与家仆下人失散,孤身一人,在路边躲了几日,看到吴将军袤下的军士经过才上前求救,自陈姓谢,吴将军查过的确有这样一人,就在上次殉国将士名录上,便带上了谢娘子。” 更可疑了。 顾娇想了想,对胡好好说:“吴将军身上杀伐之气颇重,不可让宁宁近身,好好夜间警醒些,盯一盯那谢氏,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娘子是说,那谢氏欲加害将军?” “不好说,那谢氏十分古怪,我还看不出她的来历,也猜不到她要做什么,又为何要混入军中。” “我问的那人说她平常只待在马车里,不爱出来,也不爱说话,吃喝与军士们一样,不挑剔也不多事,很守规矩。” “不过娘子,谢氏那张脸真美,毫无瑕疵,跟画出来似的,人常说眉目如画,就是说的谢氏了。”同样貌美的狐狸感慨一番,坐起身,打算去盯着谢氏。 她这句无心的话却提醒了顾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胡好好道:“好好,暂且不必去,你去休息吧。” ********************** 吴景洗漱过后,在卧榻上躺下,心里还在琢磨着,明日得问明白胡小郎君的出身住处,再与那位娘子套套近乎拉拉关系,自己手中长年缺人,乍见这般好人材,实在不忍错过。 细细盘算一番,他才闭上眼睡觉,突然听得有人敲门。 他想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找,开门一看,竟然是一身白衣的谢娘子。 吴景很是疑惑。 “娘子有何事?” 谢娘子抬眼看他,娇弱妩媚。 “将军,隔壁那位黑衣娘子,好生可怕。” 吴景丈二摸不着头脑,他让谢娘子进来,随手给她倒了杯茶水,安慰道:“谢娘子多虑了,你身在军中,这里都是你夫君的同僚,有何可怕。” 谢娘子垂泪不语。 吴景有些头疼。 他不善与妇人打交道,明日清晨还得早早起来赶路,因为带着谢娘子,行军快不起来,眼看述职期限迫在眉睫,他心中颇有些焦虑。 “将军,奴家害怕。” 谢娘子说着,摇摇欲坠。吴景伸手扶住她肩膀,只觉得一股暗香袭来。 手下肩膀纤薄,柔若无骨。 吴景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脸色泛红。 谢娘子抬起脸,红唇润泽,媚眼如丝,轻声唤道:“将军,奴家自从第一见到将军,就心生向往,求将军不弃,赐予奴家吧。” 她伏在吴景的手臂之上,凑近吴景的耳边,轻张檀口,吐出一口白色的烟气。 吴景浑身一颤,眼神变得迷离。 谢娘子轻笑着,抓着吴景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去。 吴景也仿佛一只木偶般,被她牵着,两人躺上卧榻,一阵衣物窸窸窣窣声过后,令人脸红心跳的吟哦声传出来。 驿站房舍简陋,即便是上房,也不隔音。 胡好好听得隔壁声音,与顾娇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弱下去。胡好好才说了一句:“这般香艳。” 女子声音又起,尤胜方才,听她喘得那样,还以为下一刻就要一命呜呼了。 又熬了一盏茶的时间,好不容易喘息歇了,胡好好摇摇头,道:“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跟对付洛王一样的路数,身为镇西大将军,竟然与以身殉国将士的遗孀有私,在回京路上迫不及待就搞到一起,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丑闻吗? “明日一早起来怕是天下大乱。”胡好好断言道。 何止天下大乱,明日一早谢娘子怕是要寻死觅活,对众人哭诉是被吴景强迫,最后一脖子吊死在吴将军房里,才算是完成了整个计划。 若是控制不力,只怕军队就此哗变也有可能。 无论如何,吴景都是死路一条了。 只是,顾娇微微一笑,偏不叫你如意。 她垂下双目,手中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念完后一抬手,一道金光摇头摆尾,从她指尖冒出,往隔壁房间而去。 胡好好瞪大眼看着那道金光钻进墙中,问:“娘子,你做了什么?” “只是叫她现了原形。” 顾娇吐出一口气,眼中仍有笑意,“明日一早,吴将军会发现,昨夜旖旎,不过春梦一场。” 第二日清晨,隔壁传来一声大叫。 吴景从卧榻上滚下,只觉得心惊肉跳,一时半刻说不出话。 他的榻上躺着一个泥首纸衣的偶人。 那偶人栩栩如生,眉眼依稀有点谢娘子的模样。不过那张面孔再怎么秀美,都是用笔画于泥胎之上,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态。 身边亲兵听到他的惊呼,都闯入房中来,一眼看到这匪夷所思的场景,不禁面面相觑。 胡好好化作胡小郎君的模样,也混在人群中,见此情景,忙高声道:“谁把这样的邪物放在将军卧房里!快将那东西弄出去。” 众人于是来搬,却发现人偶身体虽是白纸制成,却沉重无比,十来个壮士一起发力,竟也挪不动它。 胡小郎君瞧着榻上的纸人,不禁冷笑,他上前几步,又让其余军士都退出去。 吴景此时已经清醒过来,他站起身,一眼看到纸人双股间濡湿大片,全是自己遗秽之物,不禁面红耳赤。 胡小郎君见旁人已经退了,右手一扬,一道火焰从他手掌中喷涌而出,落在纸人身上,立刻燃起熊熊烈火。 不过片刻,纸人烧成灰烬,而卧榻仍完好无损,不见一丝焦痕。 ------------ 第55章 不算完 见胡小郎君用火烧了作怪的纸人,吴景这才明白过来,面前这位翩翩少年,不只是身手了得,还懂得降妖伏魔。 他心中一阵后怕,如果不是在驿站巧遇了胡小郎君一行,自己被妖物所惑,做下这等丑事,只怕不好收场。 再想到若是因此引起军中哗变,自己能否顺利进京还两说,说不得命都要丢在这里。 想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他后背一阵恶寒。 也不知是谁,如此狠毒。 等到换了衣裳,梳洗一番过后,吴景冷静下来,觉得不去隔壁道谢实在说不过去。 他先安抚了亲兵,就急冲冲去顾娇那边敲门。 不得不急,时间紧迫,再过三刻大军须得出发,否则要来不及了。好在军中再没有女眷,可加快行军速度,应该能赶上。 应门的是胡小郎君,他先对胡小郎君长揖拜下,道:“今日仰仗胡郎相救,特来拜谢。” “吴将军请进。” 胡小郎君笑眯眯,请他进去,说道:“将军不必谢我,是我家娘子看出来那谢娘子有疑。昨晚也是我家娘子使了些手段,让她现了原形。” 吴景见顾娇在房中坐着,忙过去也拜下,道:“吴景谢过娘子,日后娘子若是有用得上吴景的地方,尽管说来。” 顾娇双眼微垂,正在养神,见吴景来谢,她也欠身道:“不过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挂在心上。” “娘子举手,却救了吴某性命,”吴景坚持道,“这等恩义,吴某要是装作不知,就不是个人了。” “将军不必如此,只是我看将军此劫还未过去,此番回京,需得万分小心。” 吴景一惊,忙问道:“此话怎讲?” 听吴景问,顾娇也未故弄玄虚,她抬手,一边请吴景喝茶,一边说:“我也说不清楚,其实谢娘子,我一开始也只是觉得古怪,却猜不透她的来历。” “今早将军也看到,那只是个纸人,那么,附在纸人上的东西,是否随着胡郎的火一并烧了,我也说不准。” 傀儡术是自古就有的,技艺精湛的傀儡师可造出与生人一般无二的人偶,操纵人偶戏耍,取物,甚至杀人。 顾娇昨晚并未与那个谢娘子交谈过,不过看了一两眼,到底是傀儡术还是纸人本身有了灵性化作妖物,其实很难区分。 “将军应该也想到了,此事必然有人在背后操纵,设下此等毒计,到底是想要将军的性命,还是将军的军权,还是两者皆要,将军需得自己想一想了。”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笔写了符文。 顾娇将木牌递给吴景,道:“将军且将此符随身佩戴,可保性命。” 吴景接过,千恩万谢,又道:“京中命我回去,时刻紧迫,某暂且告辞,娘子与胡郎君日后到了京城,请务必来寻我,万万不要与我客气。” 说罢他告诉胡小郎君吴府地址,再拱手行了个礼,便告辞出去了。 见大军整装出发,胡小郎君才回来,感叹道:“吴将军穿上铠甲,骑上骏马,真是威风凛凛。” 顾娇看他一眼,道:“好好想去军中吗?” 胡小郎君闻言,那张漂亮的脸蛋像吃了酸梅一样皱成一团,道:“娘子开什么玩笑,做军汉吃不好睡不好,还不得洗澡,人人一身臭汗,谁受得了。” 顾娇觉得好笑,她一时忘了,这狐狸爱吃爱玩,最爱漂亮,的确是做不了军汉。 “娘子,吴将军真的还有一劫吗?娘子还会看相?”胡小郎君又好奇道。 顾娇摇摇头,她虽擅长斗法方术,却不擅长看相算命。她说这事没完,无非是感知到,谢娘子身上那个东西,并没有随着胡好好的狐火烟消云散。 但她也暂时还看不出那东西藏在哪里。 只能先拿只加了护持咒的木牌给吴景,希望能在危急时刻,暂且保他一命。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她与胡小郎君一起,也收拾了东西,宁宁留在马车里等了一晚上,大概已经不耐烦了。 三人离了驿站往京城而去。 这座驿站离京城已经不远,她们乘着马车,再走个两天左右,京城就到了。 两天后,在京城郊外,顾娇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会,神色凝重。 “娘子,怎么了?”宁宁问她。 顾娇有些不明白,按说京城有真龙之气,透过金瞳,本应看到紫气缭绕,有五彩华光。 可她金眸中看到的京城,上空隐隐笼罩着一层黑云,泛出阵阵死气。 等到进了城内,马车在道路上缓缓前行,道路两侧倒是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吆喝叫卖声不绝。路上也不时有郎君骑着骏马小步慢行,装饰华丽的八宝香车与顾娇的马车擦身而过,能听到年轻女娘们如银铃般娇笑。 如不去看上空的黑气,京城仍是繁华如梦。 走了不多时,突然前方有大群黄衣人手持步幛将道路围起,又有手持长棍的护卫沿路驱赶民众,胡小郎君忙赶着车避到路边一侧的胡同里,见一旁也有马车在此躲避,不禁对旁边的赶车人问了句,“敢问老丈,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林府的女眷出行了,他家女眷常出门游玩,这次不知是去哪里。” “林府?她们每次都如此行事吗?这不算扰民?也没有御史参他一本?” “郎君是外地人吧?”坐在车沿上的老者看了胡小郎君一眼,见他长得俊俏,说话也谦逊有礼,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林府是贵妃的娘家,宫里贵妃娘娘极得圣宠,林府自然也跋扈起来。” 老者说着,指了指步幛外面被护卫驱赶的男女老幼,道:“你别看那些人此时被护卫打得可怜,林府女眷走过去时,他们都要一步一随,跟在后面,不肯落下一步。” “这是为何?”胡小郎君想不明白,难道林府女眷极美,这么多人都想偷看不成? “林府豪富,又爱张扬炫耀,女眷每每出行,都会佩戴许多金银首饰,走在路上一个不慎便掉了,许多人跟着去捡,运气好捡到值钱的金钗宝石,足够全家吃上一年半载。有时他们还会命下人们沿路撒钱,看民众争斗踩踏取乐,谓之人间戏。”老者说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去捡钱的很多都是弱女孩子,常有因为这个受伤丢命的,但钱财动人心,每次还是都去争抢。” 胡小郎君哑然,他没想到还有人这样炫富的。 ------------ 第56章 危机 在胡同里等了不知多久,林府的女眷才算是过去了。 果然有不少民众跟着那些步幛,在地上仔细寻找,不时有人捡起一只金珠,或是玉环,乐得欣喜若狂,还有男人去争抢女人孩子手里的东西,一群人打成一团的,乱糟糟不成体统。 胡小郎君看的直摇头,转头问顾娇,“娘子,我们要去找吴将军府吗?” 顾娇道:“先去找家客栈,回头去寻间房子租下,吴将军的事,我得想想。” 这时一旁的老者插话道:“小郎君可是说的吴景吴将军?” 胡小郎君惊讶得看了老者一眼,点头道:“正是。” “我家就在吴景将军府邸隔壁,若是两位去寻吴将军府,小老儿可给二位带个路。” “不劳烦老丈了,我们娘子说暂且不去。” 听胡小郎君这样说,老者点点头,道:“也是,你们现在去,不一定能见到吴将军。” “这是为何?” “听说吴将军进城门时出了事,”说到这里老者突然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说是已经被下了狱。” 胡小郎君大惊失色,两天前明明还是英武非凡的大将军,怎么会突然变成阶下之囚。 “吴将军府上,每晚都听得到人哭。”老者说一句就往周围偷瞄几眼,“小郎君若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还是暂且别去,被牵连进去了,不是闹着玩的。”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吴将军府上也不曾对外说,我主人家若不是在隔壁,也不能知道,吴将军的事,两位以后可千万别说是小老儿告诉二位的。” 说完,老头儿对他们行个礼,驾着车便匆匆走了。 见老头儿走远了,胡小郎君回头看一眼顾娇,道:“娘子如何看?” 顾娇也很疑惑,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贸然行事。 既然是被下狱,那便与妖物无关,人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她并不想牵扯太多。 “吴将军之事,不是我们能管的,暂且静观其变吧。”她对胡小郎君说。 狐狸也觉得顾娇说得有理,他点点头,驾着马车,慢慢往城中去了。 ****************************** 吴景坐在一间牢房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紧赶慢赶,到达京城时并未逾期,将所带军马安置在京郊大营后,他带着几个亲兵回城,却在城门处被逼下马,几个差役一拥而上,绑手的绑手,捆脚的捆脚,竟然就把他捆了个结实。 事发突然,他又不愿在城门口与几个差役闹出人命,只得吩咐亲兵去家中报信,自己跟着那几个差役,被带到了这里。 这里是兵部大牢。 好在他仍是镇西大将军,也许是敬畏他的身份,狱卒对他仍恭敬,还准备了一间单独的牢房,也有铺盖桌椅,不算苛待。 可他想不通,到底是何故呢? 既未逾期,也未抗命,手下将士也遵纪守法,并无孟浪之举。 想起两日前那位黑衣娘子对他说的话,心中十分不安,难道那位黑衣娘子所说的此劫还未过去,是应在了此处? 他叹了口气,握住脖子上的木牌,心里只希望此时家里有人能想想办法,先将消息递进宫里去才好。 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吴景所料,甚至糟糕百倍。 因皇帝去了京郊温泉行宫养病,贵妃与十二皇子当然陪着去了行宫,国师也随行。 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们跟着去了近半,留在京中坐镇的大员不多,除了京兆尹,有一位是大理寺卿,一位是丞相黄兆。 丞相黄兆此时头疼无比。 镇西大将军吴景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证据,一项一项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他将其中一页文书拿起来看看,叹了口气,对大理寺卿刘守道说:“这些证据多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吴将军谋反之事,并无实证啊。” “自从陛下听从国师劝告,设了密闻司之后,我等也是苦不堪言。陛下严令,有告必查,既然有人密告镇西将军谋反,就不能不查,现在陛下不在京中,下官先拘了将军,也是无奈。” “可这些要么是传言,要么是揣测,还有说将军强占有功将士遗孀,孝期逼死人命的,简直匪夷所思。这些都称不上证据,镇西将军又颇得圣宠,若是报到陛下跟前,陛下发起火来,我俩可兜不住啊。” 两个人面对面,一起发起愁来。 愁了一会儿,还是大理寺卿开口道:“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姑且让下官先去查一查,把吴将军的亲兵拘来问一问呗。” 两人都知道,问吴景的亲兵,必然不会有对吴景不利的证词,但过场总是要走一走的。 “那就先这样吧。” 说着黄丞相想起来,忙嘱咐一句,“既然未定罪,得吩咐一声,让狱卒们好生对待吴将军,不可冒犯了。” “丞相放心,下官已经吩咐下去了。” 黄丞相摸摸胡子,点点头,让大理寺卿赶紧去把这事料理了,还得早日将吴将军放出来呢。 最好是在陛下未回京的这段时间内,把这件事处理得圆滑漂亮,等吴将军放出来,再请他喝点好酒吃几趟好宴,大家就把这事圆过去了。 没想到,不问还好,一问事情大了。 别的事暂且不说,镇西将军逼死有功将士遗孀之事,竟然有人吐了口,说确有其事。 是不是有功将士遗孀不知道,但镇西将军拐带人口是真的。 说是行军途中,曾莫名出现一架马车跟着军士们一起走,内有女眷,有人曾看见过,里面是个全身缟素的美貌女子。 而在前两日,就在进京前,一个驿站里,曾有人听见将军住的房间里传出一些难以描述男女之声。第二日起来,那马车就不见了,女子也不见了,说不得是被镇西将军灭了口。 告发此事的,是吴景自己的亲兵,可信度颇高,又说那个娘子姓谢,是吴将军手下军士的遗孀。 这就与密告之事对上了。 再去此次进京吴景带来的两千人中去查马车之事,就很好查了,很多人都看见过,里面坐着年轻美貌的小娘子,也不少人见过。 这件事如果最终查实,那谋反之事,就很难说是无稽之谈了。 镇西将军吴景,这一回,只怕是不能翻身了。 ------------ 第57 章 公主九贤 黄丞相与诸位大臣因镇西将军吴景被密告谋反之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九贤公主府内正办着夜宴,美貌的胡姬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腰肢,舞姿妙曼,她手脚上都戴着金铃,脚踩鼓点旋转时,身上金铃摇摇,发出悦耳的声音,如一朵盛开的玫瑰,散发出诱人浓香。 一派歌舞升平,花团锦簇。 半倚着软垫的贵妇人眯着眼睛观赏,她衣着华贵,手中拿着一杯葡萄酒,面颊上带着红晕。 一曲舞完,她赞了句,“好腰肢!” 说着从手指上拔下只金戒指,丢给伏在地上的舞姬,笑道:“来,给大师倒杯酒。” 舞姬抬起脸,拾起戒指谢了赏,膝行上前,倒上满满一杯葡萄酒,低着头双手举过头顶,呈给坐在公主身边那人。 “殿下,贫僧不能饮酒。” 夜光和尚有些哭笑不得。 九贤公主瞥他一眼,嘴角一弯,“这不过是点果子露,大师怕什么。” 说罢又对舞姬道:“大师不喝你倒的酒,是你伺候得不好,还不请大师好好喝了。” 舞姬闻言,肩膀怕得一抖,只得又往前凑了凑,开口道:“请大师饮了这杯。” “殿下何必为难贫僧。” 夜光和尚面露难色,身体往后让了让。 舞姬见他要躲开,不由慌了神,便一手持杯,一手摸上夜光和尚胸前,娇声道:“求大师赏赐奴婢一回吧。” 她胸脯鼓鼓,腰肢纤细,此时依偎进夜光和尚的怀中,那张艳光四射的面孔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红唇轻启,几乎贴着夜光和尚的耳垂,脂粉浓香钻进男人的鼻孔。 见夜光和尚仍旧不为所动,她有些不知所措,偷看一眼公主,发现她脸上神色渐冷,舞姬大急之下,生出急智,干脆自己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双手猛地搂住夜光和尚的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口中酒哺给他。 双唇相接时,她感觉夜光和尚的手探进衣襟,捏住了左边,不住揉搓,不禁心中暗喜。 说什么有德的大师,还不是个男人,一样逃不过美色诱惑。 她心中得意,忍不住探出丁香小舌,想要再缠绵一番,不想却喷出一口血来。 贵妇冷眼旁观,只看到夜光和尚从舞姬胸腔中扯出还在鼓鼓跳动的心脏,皱眉道:“大师还是不能自持。” 夜光和尚将那颗心塞进口中,几口吞下,这才抹一抹嘴边的鲜血,对贵妇一笑。 “公主不必着急,我被那妖道所伤,几乎断了根本,总要补一补,才能恢复元气。” 看一眼躺在地上还在抽搐的舞姬,九贤公主嫌弃的起身,地上鲜血淋漓,她也没有继续喝酒的兴致,叫人来收拾了席面,将人抬下去,又将地毯食案靠垫统统换过。 两人换了个地方喝茶。 “吴景的事有些棘手,大理寺卿还在细细查问,未能定罪。”公主神色不耐,“在驿站你要是没有失手,当时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也不至于现在这么麻烦。” “是贫僧失察了。” 公主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想到,吴景竟能逃过他布下的杀局。听说当晚在驿站中,有一对古怪的小夫妻,拿着洛王的帖子也住在上房,人偶现形之后,吴景还去那两人的房间里说了好一会儿话,也许是因为这个变数,才导致计策失败。 据公主的人描述,那对小夫妻,娘子穿着一身黑衣,看不清容貌,郎君倒是生的极为俊俏,且身手不凡,还让吴景起了招募的心思。 这件事,跟洛王有关吗? 洛王为何又要插手京中事,他不是一直在平洲做他的逍遥藩王吗? 夜光神色凝重,可恨被水墨真人那个妖道一剑刺中了胸口要害,伤势颇重,许多手段如今都施展不得,只能暂时蛰伏在公主府内,休养身体,等待时机。 “虽然使人密告了吴景有谋反之心,但并无实证,怕是弄不倒他,强占有功将士遗孀之事,务必要坐实才是。” 公主慢条斯理的喝茶,“让你的那个什么,白衣小娘子,过两天去京兆尹告发吴景,有苦主有人证物证,趁着父皇不能理事,先把他弄掉,我手里的人,才能补上那个位置。” “只怕京兆尹不敢担事。” “管他敢不敢,只要证据确凿,神仙也救不了他。”九贤公主放下茶杯,打了个呵欠。 她今年刚刚三十岁,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貌美聪慧,又是当时中宫所生,是皇帝唯一的嫡女。 中宫还活着的时候,她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后来中宫病逝,皇帝也未再立皇后。她仍然是皇帝唯一的嫡女。 因为身份超然,父亲宠爱,对于自己的哥哥弟弟们,她并不如何放在眼里。 前朝也曾出过女帝,她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是要做皇太女的,先皇太子不在以后,父皇未再立太子,无非是其余的儿子他不甚满意,看来看去也选不出一个来继承大统。 那为何她不行。 她出身高贵,善谋略,有帝王之才。 如果父皇不给她,她就自己去拿。 而这次父皇病重去温泉行宫,京中无人主事,又因父皇近年来宠信道士僧人,朝中重臣们颇有不满,早已与父皇离心。 成年皇子们均已就藩,留在京中的勉强还有个十二弟,年纪也不大,其他几个弟弟更不用说,都还是幼儿。现在是她安插自己人的大好时机,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中书她暂时还插不进手去,但兵部与吏部她势在必得。 只要手中有军权,再掌控官员任免,加上夜光和尚这样的能人异士,不出几年,必然能如她所愿。 九贤公主畅想着将来,突然觉得刚刚吞噬了人心的夜光和尚也不那么令人厌恶了。 “如果再对上国师,你有几分把握?”她和颜悦色道。 “贫僧没有防备才被他所伤,等贫僧养好,元气恢复,国师那等雕虫小技,不足为惧。”夜光和尚低头喝下杯中残茶。 公主闻言一笑,光华璀璨,如明珠般耀眼。 她以茶代酒,举杯道:“拭目以待。” ------------ 第58章 新居 顾娇一行三人在京城西边一家客栈里没住几日,胡好好就找到一所房子,三人搬了进去。 京城居大不易,房子赁金比在樊城时贵了三倍有余,只有一间房,楼上楼下,既小且旧,就这样一间屋子,若不是因为房子有瑕疵,还要再贵一倍。 说到瑕疵,对旁人来说是难以接受,对顾娇她们来说,却无妨。 对,与在樊城时一样,这间屋子里据说闹鬼。 胡好好租到划算的房子,心里喜滋滋,搬进去的时候对顾娇说,“房子虽小也住的开,娘子睡楼上,我哪里都能睡得,地板上也行的。” 其实晚上恢复原形,睡在娘子的脚头,好像也不错。 这时已是深秋,眼见着天气冷起来了,她与宁宁两个出门,一同去买了厚褥子跟棉被,胡好好还说得给娘子做件厚的棉斗篷,宁宁却道不用。 “娘子一年四季都只穿黑色袍子,不会热也不会冷。” “不会脏吗?” “不会,娘子的衣裳永远光洁如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反正没见脏过。” “这样啊……” 倒是省了好多衣裳钱呢,狐狸羡慕得想。 除了铺盖被褥,还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也没忘了买宁宁想要的各色调料跟香料,两人抱着巨大的包袱卷儿回来,一进门,就见顾娇站在房门口盯着廊下,不知在看什么。 两人去把东西放好,宁宁开始整理归置,狐狸好奇地跑出来,蹲在地上,往房子地板下面看,嘴里问:“娘子方才看什么呢?” “刚才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仔细去看又没有了。”顾娇不甚在意的摆摆手,“今日累了,好好吃完饭早点歇息吧。” 胡好好又狐疑的往地板下黑乎乎的深处看了一眼,点点头,便跟着顾娇进屋去了。 晚饭是两人在街上买来的炊饼跟小菜,京城繁华,在家并不用自己做饭,想吃什么出去买就是。她们的房子临街,出门走几步就有沿街摆出去的一整条小摊,除了炊饼,还有汤饼胡饼,水煮羊肉,各色点心小食,若要再吃得丰富些,小摊旁边还有食肆,能吃炒菜水酒汤羹,就吃食上来说,真是十分便利。 顾娇吃了两口小食,宁宁不吃,一顿晚饭几乎都进了胡好好的肚子,把她的肚皮撑得溜圆。 吃得撑了,睡意袭来,她嘟囔了几句,揉着眼睛去洗漱完,就去趴在床上呼呼睡了。 等到顾娇去看,只见一只火红的狐狸,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宁宁还是第一次见到胡好好的真身,忍不住去戳戳它的耳朵。 毛绒绒的耳朵尖儿抖了抖,狐狸翻了个身,把鼻子藏进前腿弯弯里。 “原来好好是只赤狐呀。”宁宁压低了声音,在顾娇耳畔说。 顾娇点点头,对她道:“你也去休息吧,一路上劳累了。” 三人都歇下,一夜无语。 第二日一早,顾娇听得胡好好在外大叫一声,忙起身去看。 晨光熹微,台阶下依稀可见一个好像是人的东西,颈上却有双头,正躺在院中,呼呼大睡。 胡好好手中有剑,她是打算早起练剑的,骤见此物,吓了一跳。 她见顾娇过来,有些不好意思,便用剑试着戳了戳那东西,没想到刚碰到它的脚,那东西就如同被火撩到一般,大叫着跳了起来。 “谁人用火烧我!”它怒气冲冲道。 顾娇看它的左右两颗头,都五官俱全,与常人无异。只是一颗头垂垂老矣,仿佛暮年老叟,另一颗头青春年少,是个俊美青年。老叟面容惨淡,而青年眉眼带笑。 它看见胡好好与顾娇,两颗头同时叫到:“咦,你们是何人?在此作甚?” “你是谁?为何有两颗头?”胡好好见它能说话,愈发好奇。 “两颗头不稀奇,不稀奇。”怪物口中吟唱般叫着,“还有更稀奇的,我去唤他来。” 说罢跳上屋檐,消失不见。 胡好好与顾娇面面相觑,顾娇以前也从未见过此等怪物,心中好奇起来,于是三人等在院中。 过不多会儿,那怪物果然又带着一人回来,项上赫然九头,环肩而生。每颗头有拳头大小,形状不一,有嬉笑者,有哭泣者,或喜怒哀乐,各不相同。还有闭目沉睡者,有言语者,有倾听者,有沉默不语者,它站在廊下,其中一颗头不断打量顾娇等三人,双头怪在他身边,低头垂目,十分恭谨,状若小厮。 “它有九颗头!” 这时宁宁仔细数完怪物肩上的头颅,惊讶不已。 “这不算什么,还有更稀奇的。”面前怪物九颗头一起吟唱起来,对双头道:“快去请覠覠来。” 难道还有比九只头更多的头?胡好好哑然失笑,那岂不是全身是头。 此时她的感觉已经从惊异变为有趣了,没过一会儿,九头与双头又领进来一个,没有如胡好好所料全身是头,但也差不离了。 那怪物肩上头颅无数,或大或小,大的有碗口大,小的还没有指甲盖大,肩膀两侧都生有花瓣,而头颅们或仰或俯,或侧或正,有的正在吵架,有的还在唱歌,有吟诗作对的,有皱眉沉思的,有还有几只挤眉弄眼,不断变化形貌。 “我知道了,你是绣球花。”胡好好突然指着多头怪道。 多头怪惊愕的看着胡好好,突然瞠目变色,口生獠牙,朝着胡好好扑来。 只听“铛”的一声轻响,胡好好手中长剑,刺进那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去,将多头怪捅了个对穿。 站在一旁的九头怪跟双头怪一看大事不妙,立即跳上围墙,逃之夭夭。 竟把多头怪丢下不管。 多头怪虽然被胡好好刺了个对穿,却未死,挂在剑上还在手脚扭动,想要挣扎一二。 顾娇见它未死,对胡好好道:“你将它放下来吧。” 胡好好点头,将手一抖,那怪物便落在地上,滚作一团。 它滚了两圈,起身想跑,没想到地面上突然伸出两手,又伸出两脚,须臾间冒出肩膀头颅,一把掐住多头怪,往自己头颅里按下。 是了,那头上并无五官,是只大瓮。 “正好想吃点泡菜,拿它来腌,不知滋味如何。” 顾娇笑眯眯看着大瓮给自己盖上盖子,手脚身躯便缩回地里,消失不见。 ------------ 第59章 为何 “原来这房子不是闹鬼,是闹妖怪。”胡好好盯着院子里的大瓮,心情复杂。 娘子什么时候搞出的这东西,还能自己腌菜呢。 “有些古怪。” 顾娇转身回屋,宁宁煮好了米粥,已经摆上食案。 “娘子是说什么?”胡好好听不明白。 顾娇却又不说了,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她不愿多言,总是习惯独自一人,细细琢磨。 当初进城时就觉得不对,京城龙气已散,天命不在,否则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就有妖物出没。而镇西将军吴景下狱一事,市井中也议论纷纷,说是吴景拥兵谋反,这次带着大军返京,就是趁着陛下病重不能理事,皇子们都还年幼,回来夺位的。只是被国师识破了真面目,抢先布置人手,因此在城门前就拿下了他。 且不说这传言有多荒谬,市井百姓们粗鄙浅薄,多是人云亦云,事实真相如何,无人追究。但顾娇知道,在驿站一击未得,等吴景进京,这便是后手了。 布局之人是一定要他性命的。 因为手法与洛王那次的事情相似,最初顾娇以为这也是国师手笔,但仔细思量下来,很多地方都说不通。 吴景活着还是死了,与国师并不相干,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道士,靠着皇帝的宠爱得益,之前对皇子下手,说明他心中已有下任皇帝人选,所作所为不过是在为皇权更迭扫清道路,而对防守边境的将军下手,会动摇国本,也是动摇他的立足之本,他如果不蠢,就不会做出自毁前程之事。 对吴景下手的,应该另有其人。 是谁呢? 顾娇暂时没有头绪,但她明白,必然也是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之人。 人间诸事,她不欲牵扯其中太多,只是国师,她必须得见上一次,才能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 听说现在国师在温泉行宫中陪伴日渐衰弱的皇帝,她决定在京城中等一等,也好看看如果皇帝薨了,国师心中那个人选,到底是谁。 “娘子,回头我跟宁宁出门去逛逛,娘子可要一起去?” 吃完早饭,胡好好问了一句。 “我不去了,好好,你那把金蛟剪可否借我一观?” 顾娇想了想,对她道:“也许我能有办法,让它物尽其用。” 胡好好一笑,掏出剪刀递给顾娇,道:“即便是给了娘子又何妨,反正在我这里也无甚用处。” 顾娇接过剪刀,放在掌心里,剪刀很小,金光熠熠,衬得皮肤雪白。 她盯着金剪,说了句:“待我参透它,好好也有一样保命之物了。” 胡好好闻言一呆,心中一热,眼睛不由发酸。 虽然娘子未曾言及,但来了京城,就有可能再遇国师,生死难料。 娘子正竭力想要保全自己的小命。 为掩饰自己失态,她忙拉着宁宁聊起昨日在街上看到的各色吃食,两人有说有笑的,出门去了。 ************************************ 吴景见过家中来人后,心中一片茫然。 他下狱已经多日,全然不知外界之事。 今日还是家里人重金贿赂狱卒,才行了个方便,给他送了些衣服铺盖,还有吃食进来。 来人是家中老管家,瞅个空子,偷偷摸摸跟他说了几句,他这才得知,自己竟然是以谋反之名下狱。 而身边竟然有亲兵告发他强占有功将士遗孀,只是现在还未寻得当初苦主,不能定罪。 他听完老管家所言,面上一片惨白,简直五雷轰顶。 驿站之事,只要有心去问,是有痕迹可查的。 毕竟那马车跟娘子,随着大军行了一路,不少人都看到了。 自己一脚已经踏入圈套,幸亏当时胡小郎君当机立断烧了纸人,硬是把自己从死局中拉扯出来,保住了这颗项上人头。 虽然勉强保住,自己记得当时黑衣娘子也说过,只怕对方还有后手。 布局之人手段毒辣,来势汹汹,自己一人,已经无力与之抗衡了。 他没有再犹豫,与管家交代了几句要紧话,需得在京中找一位姓胡的小郎君,跟一位身穿黑袍的娘子,请她们作证强占有功将士遗孀之事,是妖孽作怪。 若是找不到,只能去行宫中找一找何大总管,看能不能在陛下面前递句话了。 管家得了他的话,赶紧回去安排了下去。 可惜三日过去,吴家众人加上将军的亲兵们,翻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找到那位胡小郎君跟黑衣娘子。 这也是自然,必竟在京中闲逛的不是胡小郎君,而是娇滴滴的美人儿胡好好。 她正拿着一张榜单,兴冲冲的回到住处,对顾娇道:“娘子,京中什么都贵,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你看我找到一个赚钱的法子了。” 顾娇看她手里那张榜,原来是一家大户,家中闹鬼苦不堪言,正张榜请法力高强的和尚道士去家中驱鬼。 顾娇看完告示,不慌不忙的说:“京城中能人异士极多,他家闹了这么久都没人治得了,说明这鬼厉害。” “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娘子去。”胡好好鼻孔朝天,“娘子看,这里写着赏钱万贯,这可不少呢,足够我们过半年好日子了。” 顾娇觉得她是闲了几日,又要作兴了,不由得好笑,道:“那你去吧,拿了万贯钱,我们去怡然阁吃上一顿。” 怡然阁是京中最贵最奢华的酒楼之一,招牌是足足有五十八道菜的烧尾宴,据说是从宫中传出来的秘方,菜单上有什么单笼金乳酥、通花软牛肠,玉黄王母饭,水晶龙凤糕,连汤饼馄饨都有讲究,称生进鸭花汤饼、二十四节气馄饨,也不知是怎样的佳肴珍馐。胡好好早就垂涎三尺,只是心疼钱财,一直舍不得去吃。 “娘子,那我就去啦!”她说着,却又不走,眨着大眼看了顾娇一眼,又看了一眼,期期艾艾道:“娘子要一起去吗?” 顾娇失笑,摇摇头道:“你一人足矣,要是害怕,晚上带上宁宁一块去吧。” ------------ 第60章 驱鬼 胡好好为了面子,自然是不肯带宁宁一起去的。 宁宁毕竟道行不深,还要留下照顾娘子饮食,她这样对自己说着,即便心中忐忑,仍是按照告示上写明的地方,独自一人寻过去了。 地方在京城东边,如意坊内,进去后左手边数到第三户人家便是。 好好行至门前,抬头一看,漆黑大门上挂着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鎏金大字“刘府”。 在比照一下手里的告示,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门房上的小子听得外面有人一边叩门,一边大声叫着:“请问是这是府上贴的告示吗?”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他觉得奇怪,开门一看,门前站着的竟然是个极娇媚的女娘,手里正拿着一张揭下来的告示,笑眯眯的说:“烦请问一问,府上可在招人驱鬼?” 胡好好等了一会儿,门上的小子请来了管家,验过她手里的告示,对她拱手一礼,道:“请问娘子有何神通?” 神通? 胡好好愣了一愣,道:“我会驱鬼。” 管家迟疑片刻,这女娘既年轻貌美,看着又弱不禁风,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实在不像能降妖除魔的样子。 可人既然上门来了,不叫人进去也说不过去。 这样想着,他便请胡好好进去,道:“我们府上的邪物已经闹了好些天了,也请了有德的高僧,有修为的道长前来看过,皆束手无策。” 说着他又打量几眼胡好好,道:“娘子不知师从哪里,又有哪些神通呢?” 胡好好心知对方轻视自己是个年轻女娘,并不相信她的本事。 她眼睛一转,手从袖中抽出什么东西,往空中一扬。 管家只觉得眼前一花,待他定睛看了,竟然凭空出现两个童子,一人着红,一人着白,红衣持剑,白衣持刀,两人一同对着胡好好拱手行礼,齐声道:“娘子!” 胡好好看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我这两个童子武艺高强,且刀枪不入,区区小鬼,手到擒来。” 说罢手一挥,两个童子又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管家惊得后退几步,连声赞道:“娘子好手段!好神通!” 他请胡好好进花厅坐了,吩咐人上茶,对胡好好一欠身,“我去请主人过来,还请娘子稍候。” 没等多久,一位夫人就带着几个侍女,匆匆忙忙的来了。 她先与胡好好见礼,又请她坐,吩咐换了新茶来,见胡好好面前案几上的点心少了几块,忙叫侍女再拿新鲜点心上来,好一通忙乱。 好不容易坐下,夫人才开口问道:“请问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胡,夫人叫我胡娘子就好。” “听管家说胡娘子是有真本事的人,妾心中十分欣喜,”夫人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光,“出事的是妾身幼子,不知怎么中了邪,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妾身心急如焚。” “夫人莫慌,先跟我说说小郎君是怎么中邪的。” “此事说来难以启齿,还请胡娘子日后不要外传。”夫人用帕子按住一边嘴角,垂着眼睛,低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这家的小郎君今年才十三岁,父亲为朝中大员,家资富饶,加之年纪还小,便请了先生在家里读书。 小郎君自幼聪慧,读书也勤勉,不上课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去花园子里的暖阁里温习课业。 只是不知怎么的,他读书读得越来越晚,后来甚至就住在暖阁中不愿回来,夫人不放心,自己去看他,发现他竟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自言自语,仿佛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一般。 但暖阁中除了他并没有别人。 夫人大惊失色,吩咐人将他拉出来,可一个看不住,他又跑到暖阁里,还是一样神神叨叨。 后来夫人下令把他关在房中,让人严加看守,可他总是能寻到机会溜走,回到暖阁中去。 日复一日,小郎君变得消瘦,神色恹恹,不爱说话也不爱吃饭,只有在暖阁中,才会神采奕奕,时而高谈阔论,时而细语悄声,神态话语间情意绵绵。 有下人偷偷来报,说有时会在暖阁中看到一个妙龄女子的背影,与小郎君如影随形,谈笑间亲密无间,小郎君一定是被这来历不明的女子迷惑。 刘夫人立即去请了好些和尚道士来驱邪,却无甚效果,后来走投无路,甚至都去请了神婆巫医,还是无人能驱走这个女子。 无奈之下,只得在城门前张榜,只求能有高人伸手,救他家小郎君一命。 说到伤心处,刘夫人泪如雨下,手中的帕子都湿透了。 “妾身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外放远在剑州,十来年都不得回来,身边唯一个幼子承欢膝下,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了妾身的命了。” 说罢她执起胡好好双手,恳切哀求道:“还望胡娘子救救我们母子。” 胡好好被刘夫人一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心中生出一股豪气,不由挺起胸膛道:“夫人且安心,我定将那邪物收拾了,让你家小郎君恢复如初。” 于是刘夫人忙吩咐给胡娘子准备住处,又安排上等席面,狐狸吃得肚皮溜圆,心中十分满意。 当晚,她按照刘夫人指的地方,往花园子 的暖阁而去。 到了地方,果然看到暖阁中有灯光,一位面色憔悴的年轻小郎,正与一个女子含情脉脉,相对饮酒。 小小年纪不学好,啧。 胡好好在心里唾弃一声,抬手就去推暖阁的门,没曾想,竟然一推不开。 她加大力度,又推一下,仍是不开。 胡好好心中惊奇,她不是凡人,若手上用力,别说一扇雕花木格门了,就是一面墙她也能推倒,这扇门不知什么缘故,竟如铜浇铁铸一般,她推了又推,纹丝不动。 想了想,她手往背后一伸,抽出破甲剑来。 剑上符文发出微微金光,暖阁中的女子似有所感,突然放下杯子,转过身来。 不转过来还好,一转过身来,连胡好好都唬了一跳。 那女子身形窈窕,乌发雪肤,可她脸上竟无五官,光溜溜一张空白面孔,对着胡好好的方向,走了过来。 ------------ 第61章 无影人 胡好好见那无脸人朝自己而来,心脏砰砰直跳,手里握着剑都差点忘了。 直到那邪物走到雕花门前,她才反应过来,抬手便刺,却刺了个空。面前无脸人化作一阵灰色烟雾,消失不见。 胡好好推门进去,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到屏风后头寻找,连卧榻上的被褥都翻开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那无脸怪的影子。刘家小郎君见突然进来一个拎着剑的女子,大惊叫道:“你是何人,如何到别人家里行凶杀人!” 胡好好白他一眼,也不说话,只管到处寻找那个无脸怪。 “来人!来人!”刘小郎君大叫。 可惜胡好好进花园子之前就交代过,任何人不得在她驱邪时进园子,否则惊扰小郎君,事情不成也不要怪她。 刘小郎君自然是叫不来人的。 他喊了半晌无人理会,累得气喘吁吁,这时胡好好找了一圈一无所获,便走回来盯着刘小郎君看,仔细端详。 如果是娘子在就好了,她一定会说:“黑气冲天。” 面前这位少年眼下青黑,双目凹陷,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出来了。 再不驱邪,只怕活不了多久了。 胡好好心中想着,对刘小郎君道:“是你母亲刘大夫人请我来驱邪的,方才与你一起喝酒的那个女子,是个什么来历?” 刘小郎君戒备的看着她,摇摇头,不发一言。 胡好好气结。 她抓抓头发,一手拎剑,一手扶膝,气哼哼地坐下,看着案几上两人方才喝了一半的酒。 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还学人花前月下的喝酒,要是自己的小孩儿,真该打死。 她拿眼角瞥了酒杯一眼,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揉揉眼睛,她又仔细看了几眼,突然伸手拿起两只酒杯,往地上一砸。 “别伤我影娘!” 刘小郎君扑上来要抢杯子,可他怎么能有胡好好身手敏捷,杯子应声而碎,酒水洒了一地,在灯下映出无数个影子。片刻后,竟然有许多女子身影的碎片,从酒水中缓缓升起,又聚合起来,融为一体。 “原来躲在酒里了,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 胡好好用剑指着那无脸女子,哼了一声。 “敢问阁下何人,如何来坏我之事?”那名叫做影娘的无脸怪问道。 咦,没有嘴也能说话,还真稀奇。 胡好好又看她两眼,这回她对那张鸡蛋般的面孔已经习惯,也没有再觉得害怕。 影娘见她不答,声音变得恼怒起来,“娘子为何不答?” 胡好好嗤笑一声,道:“你无嘴无耳无眼无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影娘闻言大怒,身形一晃,便朝胡好好扑来。 胡好好怎会怕她,抬手挽个剑花,剑光闪闪,就往影娘头上砍去。 心想着,这莫不是个鸡蛋成精,也不知道把头劈碎了,有没有蛋清蛋黄流出来。 这回影娘躲闪不及,被胡好好砍了个正着,发出一声哀嚎。 刘小郎君在旁边大为心疼,忍不住上前拦在影娘身前,大声道:“别伤了影娘,她是我的影子!” 咦咦! 胡好好瞪大眼睛,手上一偏,剑锋险险擦着刘小郎君的肩膀落下。 “你的影子?” 胡好好指着那个蜷缩在刘小郎君身后抱着头的女子,难以置信。 刘小郎君点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前。” 刘小郎君慢慢讲述,胡好好听着,手中的剑不再指向影娘,剑尖缓缓垂下。 最初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刘小郎君独自一人待在暖阁中,读书读得累了,便掩上书本,想要歇息片刻。他一眼看到墙上自己的影子,烛光荧然,影子微颤,他盯着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你我日夜相伴,也算相熟,你能不能让我开心点呢?”他对影子说。 话音刚落,影子突然从墙上走下来,对他拱手一礼道:“遵命。” 刘小郎君大惊,夺门欲走,而影子却笑道:“不是你叫我让你开心的吗?怎么如此惧怕我呢?” 听影子这样说,刘小郎君毕竟年轻气盛,不肯丢了脸面,强撑着问道:“你如何让我开心呢?” 影子答道:“随你心意。” “我日夜苦读,时感寂寞,如果有位好友能与我一起读书就好了。”刘小郎君想了想,对影子说道。 “这有何难。” 影子说完,就变化为一位翩翩少年,长身玉立,谈吐风流,与刘小郎君相伴一日,极得他心意。 第二日,刘小郎君又道,“今日想要一位贵人陪伴。” 于是影子立刻化作一位中年官长,衣冠俨然,端坐榻上,音容相貌惟妙惟肖。刘小郎君仔细看了,正是他的父亲大理寺卿刘守道。 刘小郎君觉得有趣,躬身对着影子长揖拜下,影子也一本正经的受他一礼。 等玩够了,刘小郎君想了想,欲言又止。 影子问他想要什么,他脸一红,道:“可否变美人?” 影子点点头,大理寺卿刘大人晃了一晃,瞬间化为一个妙龄女郎,乌发雪肤,明眸皓齿,风华绝代。 刘小郎君一眼便中意,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影娘,从此与这女郎同吃同睡,读书时她也在一旁红袖添香,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明眸皓齿,风华绝代? 胡好好看一看影娘鸡蛋般光秃秃的面孔,不禁怀疑刘小郎君的眼睛是不是长得格外与众不同些。 “只是时间久了,我总觉得她日渐黯淡,也不像以前那样活泼爱笑,不知是什么缘故。” 刘小郎君说话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蹲下身扶起影娘,抚摸了一下她的面颊,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可那影子并不领情,她站起身来,对胡好好道:“你待如何?” 这下把胡好好问倒了。 她有心用狐火烧她,又怕她作为刘小郎君的影子,若是烧成了灰,刘小郎君以后都要变成一个没影子的人,那要如何是好。 而且看那刘小郎君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如果真把他的宝贝影子烧了,他还不得来拼命。 胡好好很头疼。 还是应该请娘子一起来的,娘子一定知道要怎么办。 ------------ 第62章 影子也有秘密 就在胡好好不知所措的时候,影子又开口了。 “自我从郎君身后走到郎君面前,就注定了有这一天。” 她站直身体,双手握住刘小郎君的手,说话时声音低沉,身形不断变化,如走马灯般令人目不暇接。 时而化作玉冠少年,时而化作威严长者,时而是豆蔻少女,时而是垂垂老妪。 然而不管它化作何种模样,那张脸上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空白,看起来十分诡异怪诞,而刘小郎君仿佛浑然不觉,只拉着影子的双手,泫然若泣。 “以后不能再陪伴郎君,影子要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它化作灰黑的影子,微微一晃,就要夺门而出。 胡好好哪里容它逃走,她眼疾手快,右手往前一送,便把影子刺个对穿,一时间剑身上金光四射,影子哀嚎一声,腾起一阵烟雾。 烟雾散去后,剑上再不见影子,只挂了一张灰黑色的人形纸片。 正在伏地大哭的刘小郎君抬起头,也看见这张纸,晃悠悠悬在半空中,他张大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想了想,扭头一看,烛火摇曳,身后自己的影子还在那里,并无异状。 看来此影非彼影,自己的影子还在身后,并不曾离开。 他颓然席地而坐,只觉得这几个月来的经历,仿佛美梦一场。 如今梦醒了,真真让人失落不已。 胡好好从剑上取下纸人,满心疑惑,她想起之前驿站的那个纸人,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什么关联。 疑惑归疑惑,驱邪这件事,胡好好是做到了。待她去跟刘夫人一说,对方大喜过望,等看到儿子人也明白了,饭也会吃了,话也会说了,简直差点跪下来给胡好好磕头。 胡好好自然不会让这样一位贵妇人给自己行大礼,忙扶她起身,道:“夫人何必这样,我既然揭了榜,就要言之有信,说到做到。” 狐狸在人间混了几百年,也懂得这些贵妇人们说话的技巧。 刘夫人自然明白胡好好的言下之意,她连忙点头道:“这是自然,一万贯只怕胡娘子拿不动,我这就吩咐下人送到胡娘子府上,敢问胡娘子住处?” 胡好好想了想,道:“一万贯有些招眼,还请夫人换成金锭,我自己可以拿走。” 刘夫人本想问她一个女娘,如何拿得动这许多金子,但突然醒悟胡娘子不是常人,自然是有法子的,便没有多问,立即吩咐下人去换了金子来。 等胡好好再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饭,金子已经整整齐齐码在盒子里,送到她的眼前。 她笑眯眯的一抹嘴,道:“多谢夫人,那我就告辞了。” 刘夫人千恩万谢的将她送到大门口,又问明白了她的住处,才放她走了。 胡好好急着回去,不仅仅是想问一问顾娇那纸人的奥妙,也是自她与顾娇宁宁同行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在外头过夜,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好像之前那几百年都是白过了一样,真没出息。 胡好好自嘲。 等她回到租住的房子,放下路上顺手买的羊肉炊饼跟小菜,就看到顾娇坐在窗前,面前摆着那把金蛟剪,正在发呆。 娘子还没能参透吗?其实也不用这么急的。 胡好好这样想着,走上前去,正要说话,身后却有一双冰冷的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瞪大眼,扭头一看,却是宁宁。 宁宁一手捂住她的嘴,做出噤声的手势,对她招招手。 两人出了房门,坐在廊下,宁宁才说:“如今娘子神魂不在,你那把剪刀的事,她说要找人去问问,从昨晚上开始就这样了,我怕惊扰她,在房里都不敢说话。” 胡好好嘴唇抖了抖,好半天才说:“其实不必如此的。” 神魂出窍,是十分凶险的事,修道者等闲绝不肯做。 诚然,修为十分高明者,神魂出窍可日行千里,上可飞升天庭仙邸下可落入黄泉地狱,可这期间如果身躯有任何损伤,神魂回归身体时失了来处,任你法力如何高强,假以时日,也只能烟消云散。 东昌名妓沈翘翘就是这样,她生魂离体,肉身损毁,神仙也救不得她,只能寄身于画卷之中,勉强保全。 “昨夜我为娘子护法时也有点怕,不过好好回来就安心多了。” 宁宁拍了拍胡好好的手,微微一笑,这时听到房内传来顾娇的声音,“是好好回来了吗?” 胡好好一跃而起,连声答应,“娘子,我回来了,这是一万贯!” 她跑进房里,给顾娇显摆那一盒金子,又抢着去拿碗筷,把自己带回来的吃食装好,摆在顾娇面前,道:“娘子累了一晚上,快吃点吧。” 顾娇摇摇头,拿起那把剪刀递给胡好好,道:“先不忙,我问到了,好好用心听着。” 说罢她把口诀教给胡好好,又让她复述一遍,确保一字不差。 教完口诀,又教胡好好如何掐诀,眼看着她做的熟练了,顾娇才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你如今道行还浅,要祭起它,拼尽全力大约只能得一次两次,等你以后修为在千年以上了,想必能更多些。” “不过金蛟剪只要祭起来了,连天帝神佛也要怕它,这是可以保命的宝贝,以后切不可遗失了。” 顾娇说完,把碗推了推,示意不吃了,这才看了一眼胡好好放在案几上的那盒金子,问道:“看来此行顺利,好好遇到的那是个什么鬼?” 胡好好忙从怀中掏出那张灰色纸人,道:“是个影子。” 把纸人递给顾娇,她把昨晚在刘宅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仔仔细细跟顾娇说了一遍。 完了评价道:“这影子说它是刘小郎君的影子,我看未必,其中必有内情。” 顾娇接过纸人,翻过来看了看,拧眉道:“看起来跟之前吴将军那次有几分相似。” 胡好好点头道:“我也想到了,说不得就是一个人的把戏。” 顾娇盯着纸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后,她才说:“好好把它烧了吧。” 胡好好满脸疑问,这纸人不是幕后之人装神弄鬼的证据吗? “附在这张纸人上的东西已经不在,现在它只是一张纸罢了。” 顾娇看着纸人烧成灰烬,被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隐隐有个想法,也许,之前附在谢娘子身上的,跟这回刘小郎君的影子,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顾娇慢慢说着,看一眼胡好好惊异的眼神,“虽然它神出鬼没,但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把它揪出来才是。” ------------ 第63章 脱困 皇帝今日精神见好,与贵妃一起,在行宫的秋华阁上欣赏秋景。 从秋华阁上远眺,对面山上枫叶如红霞连天,有大雁鸣叫着,从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飞过,身畔金桂飘香,沁人心脾。 皇帝心情极好,靠在金丝刻银的垫子上,与贵妃说话。 行宫建在京郊大华山下,绕着山脚涌出的两处温泉眼所建,占地数十倾,是两代帝王花了数十年才建成的,虽不如皇城大气恢弘,却胜在精巧别致,亭台楼阁无不匠心独运,又不失富丽堂皇。 贵妃吩咐人准备细点与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拿晶莹剔透的水晶杯装了,暗红色酒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红色宝石一般。 在一旁伺候的何太监见皇帝此刻心情愉悦,便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 皇帝脸上一怔,问道:“吴景何时回京了?” 何太监忙躬身低头,道:“回陛下的话,奴婢不知,只怕要招兵部侍郎问一问。” 是这个道理,他一个太监,也不能知道军中之事。 皇帝神色有些凝重,贵妃递了一杯酒过来,被他推开。 “不必招兵部了,再说他们如今都在京内,过来也得两天功夫。”他想了想,对何太监一招手。 何太监忙躬身上前,把耳朵凑到皇帝嘴边。 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何太监不断点头,待他说完,便作了个揖,道:“奴婢这就去办。” 贵妃坐在一旁,面上仍带娇媚甜笑,心中已经如惊涛骇浪般。 她方才听到了一星半点儿,镇西将军吴景竟然回京了!什么时候,为何自己全然不知! 安插在朝中的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按捺住心中恼意,她又捻起一只葡萄,仔细剥了皮,递到皇帝嘴边,娇滴滴的说:“什么大事,陛下连东西都不吃了,这葡萄臣妾方才吃了一颗,极甜,陛下也尝尝。” 皇帝看她一眼,握住她白嫩的手腕,把葡萄吃了,还顺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捏了一把。 “陛下~” 贵妃娇嗔道,又咯咯笑起来。 “传国师再献些金丹来。” 咽下葡萄,皇帝兴致勃勃的叫人去传了国师。 何太监带着皇帝的口谕,直接去了兵部大牢。 兵部侍郎得知消息,忙赶了去,说吴景乃是谋反大罪,且还有人告他强占阵亡将士遗孀,案子还在查,不能随意放人出去。 “陛下口谕,叫我带吴景去行宫觐见,侍郎大人这是想要抗旨吗?” 何太监冷了脸,不客气的说道。 他手里拿着拂尘,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便上前一步道:“侍郎大人,这不是还没有定罪嘛,还请放吴将军出来,陛下在行宫等得急了,我们可都不好交差啊。” 另一个也附和道:“是啊大人,这回是我们,下回可就是金吾卫了。” 兵部侍郎额上冷汗都下来了,他当然知道何末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自己在这里拦了一拦,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是真的惹恼了他,只怕自己这个兵部侍郎,也要当到头了。 他一边冲自己的随从使个眼色,一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拱手行礼道:“不是下官不放,规矩使然,放嫌犯出去,下官总得给其他几部一个交代,内相都这样说了,下官哪有不依从的呢。” “大人此话差异,不是奴婢说的,是陛下说,吴景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来行宫见我。大人可要听清楚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何太监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兵部侍郎低着头连连称是,叫狱卒赶紧开门,把吴景叫了出来。 “吴大人,陛下叫你去见他,事不宜迟,这就随奴婢去吧。” 吴景感激的对何太监一礼,又对兵部侍郎拱手道:“这几日多谢大人看顾,在下这就去了。” 既然搬出陛下来,兵部侍郎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何太监带他走了。 他的人也早偷偷溜出去,把消息传到了九贤公主府上。 正在用饭的公主得知后大怒,抬手就把案几掀了。 她怒气冲冲的去找夜光和尚,见他还在慢条斯理的喝素粥,不由心头火起。 “我不是说让你那白衣小娘子快点去京兆府喊冤,把吴景定死吗?你磨磨蹭蹭的,给他找到机会把话递到父皇跟前了!” 公主气得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恨不得去把夜光和尚的食案也掀了。 “父皇宣他觐见,大好机会,落到网里的鱼,就叫他溜了!” 夜光和尚不慌不忙的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空碗,擦了擦嘴,才开口道:“公主,做出一个人偶须得耗费我不少法力,我如今身受重伤,还未恢复,若是简单的还好,要做一个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谢娘子,恐怕还不行。” “若是再出一点纰漏,只怕引火烧身,我不得不谨慎,还望公主体谅一二。” “但凡要做大事,总是一波三折,千难万阻,现在才这么一点不顺,公主就暴跳如雷,难道小时候师傅没有教导过公主,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吗?” 等夜光和尚这段话说完,九贤公主就冷静下来。 的确是她着相了。 又来回走了几趟,她转过身来,对夜光和尚道:“国师此人,实在留不得,得想个法子,除掉他才好。” 夜光和尚看她一眼,垂目不语,竟有几分宝相庄严。 公主见他如此,想到他之前也是伤在国师手里,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而叫九贤公主狠得咬牙切齿的国师水墨真人,此时正托着两粒刚炼出来的金丹,在宫门外等着皇帝召见。 这段时间皇帝服用金丹越来越勤了。 两日前才刚送过去两粒,今日又要,皇帝不是不知道金丹服用太多于身体无益,他如此行事,只怕是自己也感觉到,来日无多了。 水墨真人面色沉静,旁人只觉得他高深莫测,却不知他内心早已焦灼不堪。 今天一早,自己斋戒沐浴,叩拜上仙,却未能见到上仙金面。 上仙难道是厌弃了自己?不愿再扶持自己做天一观的道长,大顺朝的国师了吗? 一定不是的,三十年前上仙就选定了自己,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旁人能比自己更如上仙之意? 可能是最近几次都失了手,建王洛王都还活着,连那个夜光和尚,也没能要了他的命。 上仙这是不满了。 水墨真人眯了眯眼睛,透出几分狠戾。 皇帝若是早早就死了,十二皇子恐怕难以顺利即位。 如果下一任皇帝不是贵妃生的十二皇子,那自己的国师之位,也就很难说了。 必须得让皇帝再多活几年,至少让自己有完全把握,能把下一任皇帝也捏在手心里才是。 ------------ 第64章 迟暮 吴景在行宫等了整整两天,皇帝才想起他来。 这日何太监宣他觐见,跟着何太监穿过重重宫门,来到皇帝的静心斋,进门后他不敢抬头,只躬身长揖,口中道:“臣镇西将军吴景,见过陛下。” 半晌没有回应。 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皇帝倚靠在榻上,手上握着一卷文稿,双眼微闭,似已经睡着了。 多年不见,皇帝苍老得厉害。 鬓角已经花白,眼角唇边都是皱纹,面颊上,手背上,看得见斑斑驳驳的老人斑。 当年自己离京时,陛下还头发乌黑,神采飞扬呢。 吴景不由心里一酸,口里又叫了声,“陛下,吴景来了。” 何太监见皇帝仍无反应,只得上前,凑到皇帝跟前,低声说了句:“陛下,镇西将军觐见。” 皇帝这才醒了,睁开眼睛,看到还弓着腰行礼的吴景,开口道:“是景儿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来见一见表姑父。” 吴景是已故端穆皇后的表妹,容昌县主的儿子,自小善武,于军事上极有天赋,后来中宫薨逝,也没影响皇帝对他的爱宠,他仍是镇西将军,掌管着朝廷三路大军,镇守西疆,战功赫赫。 “京中急召臣回来,臣回来后才知道,是有人密告臣拥兵自重,所图不轨。” 吴景很是委屈,说话声音都哽咽起来。 接下来,他便把自称谢氏娘子实则妖孽之事,自己进京后入狱之事,原原本本都与皇帝说了。 话说完,皇帝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这其中牵扯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皇帝略想了一想,就觉得头疼欲裂。 “所以,是那胡姓夫妇,识破了妖孽?” 他迟缓的动了动嘴唇,如同一个真正暮年的老人。 “臣为胡小郎君所救,他的娘子则道破迷津,指点臣此事是妖物作怪。” 吴景并不敢说黑衣娘子还说过此事必有后手,自己已经踏入这个惊天阴谋中了,如何能再扯上救命恩人。 “何末,去召胡氏夫妇来,寡人也想问一问。”皇帝突然来了兴致,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国师,但奇人异士谁会嫌多,再多几个也无妨。 “臣的家人也在京中寻找多日,只是并没有找到,必是没有入京。” 吴景坐在皇帝身侧,喝了一口茶,道:“胡郎君夫妇是世外高人,在外云游,居无定所。臣得他们一次指点,心中感激不尽,也不知有没有缘再相见。” 他说得极委婉,皇帝仍是皱了皱眉。 这是劝他不要强求呢。 他突然意兴阑珊起来,看一眼多年未见的表侄,见他也面染鬓霜,神色萎靡,不由叹了口气。 “既然是诬告,就告诉大理寺卿不必再查了,景儿早些回去吧,以后京中无皇帝诏令无需回来,你身系大顺安危,不能长久离开镇守之地。“ 说罢,他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朕也要歇息了。” 吴景看他神情疲惫,无精打采,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就告罪退下了。 何太监送他出去,一路行来,秋风瑟瑟,叶枯草黄,天气眼见着就要冷起来了。 “将军还是早日回返吧,京中眼见要入冬了。” 快出宫门时,何太监突然说了一句。 吴景心中一惊,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京中危机重重,的确不是久留之地。 可风云变幻之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到底是谁呢? 如果自己回返,与京中相隔万里,一旦京中有变,又怎么能赶得及?自己的妻儿,还在家中呢。 他心中苦极,对何末拱手道:“入冬寒冷,吴景拜请何内相,看顾末将家中妻儿,末将感激不尽。” 何末未置可否,只欠身道:“将军安心回去吧。” 回到家中,吴景便整理了行李东西,又与妻儿告别,准备次日便出发。 晚间安慰了妻子,他仍是回到书房,打算认真想一想。 从急召自己回京开始,天罗地网便布下,环环相扣,毒辣老道,若不是胡小郎君与黑衣娘子出手相救,自己绝不可能逃出生天。 幕后之人思维缜密,手段高明,且在兵部吏部皆能说上话,必然是身份高贵之人。 可成年皇子们都已就藩,京中年纪略大些的,只有一个十二皇子,连王爵都还未封,手上也无人手,难道是他的母亲林贵妃? 贵妃又为何要对自己下手呢? 他想不通,坐在书桌前出神,没有察觉一个白衣娘子,自他身后站起,莲步轻移,无声无息。 “将军回京,为何撇下奴家,好生无情。” 她去拉吴景的手,妙目盈盈,娇嫩红唇张开,吐出一口白色的烟气。 吴景大惊,往后一躲,“谢娘子!你不是被胡小郎君烧成灰了吗?” 谢娘子冷哼一声,心说不过是只乳臭未干的狐狸,谁还怕她不成。 她见吴景起身躲她,哪能容他这回又逃了,急急往他身上扑去,嘴里叫着:“将军因何逼迫奴家,奴家已然失贞,还有何面目去见亡夫!” 没想到刚一碰到吴景的脖子,就见一阵金光闪过,白衣娘子被狠狠弹开,摔在地上。 咦,他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谢娘子趴在地上,指尖剧痛不已,仿佛被火燎过。 她不甘心的爬起,又往吴景身边来,嘴里仍哭道:“将军可怜可怜奴家,放我回去吧。” 这时听到动静的下人们已经纷纷赶来,他们心中疑虑,不敢贸然进来,只在书房外敲门。 啧,本来想先弄死吴景的,谢娘子扭头瞥一眼门口,将身形隐去了。 见书房的门久敲不开,房内又没了动静,匆匆赶来的老管家心中焦急,便命人直接撞开书房门,冲进去一看,吴景双目紧闭,面色青白的躺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老管家急忙命人去请夫人来,又让人把吴景抬到卧榻上,去请大夫。 长街上窄小的宅子里,正闭目养神的顾娇突然张开眼睛,金色眼眸内光华流转,如碎金流过。 “好好,那东西现身了。” ------------ 第 65章 重病 镇西将军吴景突发重病的消息,很快就在京里传开了。 据说已经人事不省,卧床不起。 连日来将军府里请了不少太医,都查不出病因,难以对症下药。吴将军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 吴夫人在家日日哭泣,却全无办法,老管家犹豫再三,提醒主母了一句,既然药石罔效,是不是应该,请高人来看一看。 吴夫人一听深觉有理,事已至此,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可是,去天一观请国师的人回来说,国师在行宫陪伴陛下,无暇分身,婉拒了。 吴夫人无法,只得再去护国寺请高僧来,去了几回,都说高僧闭关,不得出来。 她并不知道,高人们生就一双慧眼,谁肯轻易趟入这浑水中。 正在绝望之际,她的好友大理寺卿夫人刘氏告诉她,可以去长街请一位胡娘子,驱邪的本事极为高强,她家小郎君之事,就是这位胡娘子出手解决的。 顾不得其他,她立即命老管家带人去请胡娘子来。 好在胡娘子未曾推三阻四,一请便来了。 而且还带了另一位。 “这位是...” 吴夫人看着胡娘子身边那位一身黑衣用风帽掩住半张脸的女子,疑惑地问。 “这是我的师傅。”胡娘子嘴角一弯,天真烂漫。 “青州顾氏,见过夫人。”顾娇浅浅行了一礼。 吴夫人还未如何,站在一旁的老管家脸色略变了变。 青州顾氏。 顾氏的传说,他小时候也曾听说过,知道是极显赫的修道世家,只是顾氏止于前朝,已经亡了百年,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顾氏,别是假冒的吧。 心中这样想,却不能说,现如今已经没有旁人能依靠,只剩这两根救命稻草了。 吴夫人立刻带着两人往吴景书房去了,边走边说:“将军是在书房内发病的,我不敢轻易挪动,好在书房内也有卧榻,将军就在那里。” 走到书房门前,顾娇止步,看一眼那扇关着的雕花木门,对胡好好使了个眼色。 胡好好会意,伸手拦住吴夫人道:“夫人,我与娘子进去驱邪,其他人不得进去,免得惊动了邪物,也怕她再附身逃走。” 说着她拿出一张张明黄色上面用朱砂画了符咒的符纸,将房间的门窗一一贴上。 吴夫人见那符纸上除了符文,还画了一只只红色的眼睛,背后一寒,双腿不由发起抖来。 胡好好贴完门窗,纵身一跃,直接上了房顶,把手中符纸贴在了屋顶正中央。贴完后她仔仔细细再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疏漏,才对顾娇说:“娘子,这回定能将它逮住。” “难道二位娘子,知道这是什么?”吴夫人战战兢兢地问。 胡好好点点头,“之前在驿站,差点害了吴将军的就是它。” 说罢她看吴夫人一眼,道:“这东西狡猾的很,夫人还是回避吧,闲杂人等一概不能靠近,若是再叫它跑了,吴将军怕是无力回天。” 吴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脸色苍白,汗出如浆,抖着嘴唇道:“是,那就拜托二位娘子了。” 见吴夫人带着下人们匆匆离开,顾娇与胡好好二人也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很暗。 越过隔栅门,隐约可见房间深处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 房间里燃着熏香,大约是想盖一盖满屋子的药气,却不知为何烧得太多了,一眼望去,白烟缭绕。 “吴将军?” 胡好好唤了一声,不见回应。 顾娇轻抬手指,卧在榻上之人脖颈上发出灿灿金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尤为刺目。 白烟突然变得更多了,弯曲蔓延,如丝般缠绕。 顾娇看了半晌,突然伸手往空中一抓,胡好好见她手指尖有几缕白色缠住,竟然真的抓住白烟,不禁惊讶。 “娘子连烟气也能抓住吗?” “好好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胡好好定睛看了,缠在顾娇指尖上的,竟然不是白烟,而是极细的丝。 “这是蛛丝。” 顾娇说着,指尖上的蛛丝“嗾”的燃起,瞬间便烧化了。 “娘子怎得如此无礼,哪有进门就放火的。” 随着一声娇媚的笑,浑身缟素的谢娘子从袅袅绕绕的白烟中探出一颗头来,她竟有四手四足,皆攀在白丝之上,如同一只巨大的白色蜘蛛。 “蜘蛛!”胡好好指着那颗头,惊呼道:“这是她吐的丝吗?” 顾娇却不说话,她盯着谢娘子,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身,你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谢娘子转动着头颅,嘻嘻笑起来,道:“娘子不知道,做傀儡好呢,娘子也来做一做罢。” 话音未落,她口中呼地吐出道道蛛丝,如一条条白练,瞬间就把顾娇裹成一个粽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她将那一团白色拖至身前,唧唧笑着,张大嘴露出尖利獠牙,“我先把你吃了。” 胡好好大怒,立即抽出破甲剑,朝谢娘子砍去。 不想还没冲到蜘蛛跟前,那团白色中,突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一把掐住了谢娘子的脖颈。 谢娘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缠在顾娇身上的蛛丝纷纷落下,她看到这个一身黑衣的娘子抬起脸来,露出一双诡异的黑金异瞳。 金色瞳孔冰冷,那目光一层层剥开了自己身上的皮肉,无畏无惧,直达自己藏在最底下的灵魂。 顾娇一只手掐住谢娘子的脖颈,一手从她大张的血口中伸进去,片刻后,从她身体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念珠。 被捏住要害的谢娘子脸上涕泪横流,求饶道:“求娘子饶了我,我再不敢了。” 顾娇将这颗念珠捏在指尖,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喃喃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呢。” 她并不在意手中谢娘子的拼死挣扎,只将那颗念珠丢给了胡好好,道:“好好收好,我们可以用它来找一找幕后之人。” 谢娘子哀嚎一声,娇嫩的容颜迅速衰败下去,连同身躯,很快化作了一团蛛丝,乱糟糟得落在地板上。 顾娇抬手一挥,金色火焰燃起,很快就把蛛丝烧了个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正在九贤公主府闭关做法的夜光和尚脸色一白,“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那贱婢,竟然做了五阵结界,切断了傀儡与自己的联系。 若不是被国师那妖道伤了要害,自己怎么会吃这样的大亏。 他脸上满是戾气,咬紧牙,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伤。 无论是贱婢还是国师,定要取他们的项上人头,一个都不能放过。 ------------ 第66章 蜘蛛 烧了房间里的蛛丝,整间屋子顿时亮堂起来,躺在卧榻上的吴景眼皮微微颤动,不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就看到一身黑衣的顾娇站在身前,吓了一跳,道:“娘子怎么来了。” 顾娇指了指他脖子上的木符,道:“有人想害你性命,我知道了。” 原来是因为这木符的缘故,那谢娘子才不能立即取了吴景的性命,它没有得手,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才会潜伏在这间书房里,日日通过人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小蛛丝,一点一点吸取吴景的精血,企图将他困死。 “多,多谢娘子。” 这位黑衣娘子几次三番出手救他性命,他心中感激不尽,起身想要给她行个大礼。 这时一眼看到顾娇身边的胡好好,吴景有些疑惑。 这娘子生得美貌娇媚,眉眼间倒是跟胡小郎君有几分相似。 “这位,是胡小郎君的姐妹吗?” “吴将军,我就是胡郎。” 胡好好笑着,转个圈,就变成了胡小郎君,他对吴景一拱手,道:“将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完又转个圈,变回了胡好好。 吴景惊异的看着她,“啊”了好几声,才冒出一句,“原来不是胡小郎君,是胡娘子,可惜,可惜。” 如果胡小郎君其实是胡娘子,那就不能招募他到自己身边效力了,如此身手,如此神通,实在太可惜了。 他正可惜军中痛失一名猛将,耳边突然听到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原来顾娇烧了蜘蛛后,就让胡好好去跟夫人说妖孽已除,可以来看将军了。 吴夫人避在后院,本就等得心如油煎,焦灼万分。听到妖孽已除的消息,连侍女都顾不上带,自己一路小碎步跑来,直跑的气喘吁吁,发髻散乱。 进了房见吴景已醒,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叫了声“将军”,喜极而泣。 吴景安抚着妻子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对顾娇道:“我家娘子性格柔弱,让娘子见笑了。” 顾娇摇摇头,胡好好在一旁开口道:“将军既然醒来,还是早做安排的好。” “胡娘子的意思是?” “背后之人高深莫测,将军留在京中,必然不得安宁,还是早日回去吧。” 顾娇面色沉静,从胡好好那里拿过一颗滚圆的珠子,托在掌上,给吴景看。 “这是什么?” “这是念珠,也是那谢娘子的心。” “心?”吴夫人在旁边听着,身上忍不住一抖。 难道这娘子,把妖孽的心掏出来了? 看不出来她生得这般娇弱,下手竟如此狠辣。 她想着,不由得往丈夫怀里缩了缩。 吴景未曾留意妻子这细微的动作,他认真看着顾娇掌上的念珠,那是颗黑色的珠子,看不出什么材质,就是一颗普通的念珠,这个大小应该不是妇人们用的,吴景回忆了一下,那些所谓得道高僧的身上,倒是常见。 “那蜘蛛并不是真的妖物,不过是以这颗念珠为托,缠绕了许多蛛丝而成,操纵它的人,我猜,是个和尚。” 顾娇继续说着,把那颗念珠握在手里,“背后之人极善操纵傀儡术,也不知是人是妖,藏在何处,他手上必然不只这一个傀儡,将军留在京中只会为人鱼肉,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胡好好见顾娇完全不提报酬的事,不由着急,插嘴道:“将军走之前可记得把报酬付清了,我们驱邪,一次收一万贯。” 一万贯?顾娇看胡好好一眼,什么时候定的价? “将军去打听一下就知道,刘府上就是这个价钱。” 吴景见胡好好有些急,将妻子扶到一旁坐下,朗声笑道:“二位几次相救,吴景无以为报,一万贯算什么,算上驿站那次,得是两万贯。” 吴景做大将军多年,府中豪富,并不在乎钱财。 他说着,对还在抹眼泪的妻子道:“快去整理出两万贯钱来,派人送去两位娘子的住处,我再陪两位娘子用饭,去怡然阁叫上上等的席面来。” “好耶。”胡好好一听不用自己花钱去吃怡然阁的席面,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吴景夫妻二人将顾娇胡好好一直送到门口,千恩万谢。 “我这就出发前往安西关,原本已经都准备好了。”吴景对顾娇道,说罢又拱手一礼。 “我不在京中,家中如有今日这般异事,还请二位娘子看顾一二,吴景在此拜谢了!” “只要我在京中,这是自然。”顾娇道。 “那就拜托娘子了!日后娘子若是去往安西,凉州剑州一带,只管来找末将。” 剑州? 顾娇突然想起那个面带青紫仍是一脸倔强的孩子。 “建王,如今是在剑州吗?” “是,娘子也认识建王吗?”吴景有些惊讶,“如果是旧识,那可否要我捎带什么去?” “只是一面之缘罢了。”顾娇摇摇头,欠身回了一礼。 “将军一路平安。” ************************************** 剑州。 建王彰将京中传来的密报放在灯上烧了,叹了一口气。 镇西将军不妙啊。 如果他死在京中,驻守安西,剑州,凉州的三路人马,也不知道会派谁来接手。 可恨自己年纪太小,手下也无可信的大将,肥肉摆在眼前,也伸不出手去。 只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呢。 十二弟就算了,他跟他那个草包娘一样,除了吃喝玩乐,别的都装不进脑子里去。 其他几位还活着的哥哥,都已经出京就藩,离京城最近的——是洛王。 可洛王,向来无心那个位置,这十来年,都窝在平洲做他的逍遥王,极少染指京中事宜。 其他的哥哥们,要么离京城太远,要么藩地并不富庶,手上无钱无人,想作乱也没那个本钱。 自己来剑州已经快要半年了,仍是一团乱麻。 本地官员欺自己年幼,面上尊重,其实我行我素,并不如何把这个建王放在眼里。 要辖制地方官,手上没有军权,是不成的。 他面色沉寂,走到窗边。 月色如水,夜已深,他突然想起那个一身黑袍神仙般的女子。 也不知道顾娘子云游天下,现在到哪里了,又在干什么。 ------------ 第 67章 扬名 夜光和尚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天了,九贤公主十分恼火。 当初看他极有本事又野心勃勃,九贤公主便招募了他,她喜欢这样的人,总觉得在他身上,仿佛能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 可是举荐给父皇后,好日子没过两天,先是被国师设计受伤,后面又连连失手,吴景的事也好,刘家的事也好,没有一件办成了。 明明都是十拿九稳的事,连自己手上的人脉都用了不少,却是这样的结果,她不由得怀疑,夜光和尚,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于诡道一脉天下鲜有敌手。 “父皇还没有回宫的意思?”她丢下手里的茶,看一眼面前的人。 因为久久不见皇帝回京,她偷偷使人去行宫那边探听消息。 “回殿下的话,行宫那边的意思是冬日难熬,就在行宫里过冬了,那边有温泉,对陛下的身体有好处。” 九贤公主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国师的意思,还是贵妃的意思,一个两个的,倒是谁也不担心。” 对着一个探听消息的小太监,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想了想,她还是去找夜光和尚。 这回倒是见到了人。 夜光和尚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有气无力的对她行了个佛礼,道:“公主有何事找贫僧。” 九贤公主皱着眉毛打量他几眼,“大师养了这些天,怎么丝毫不见好转。” 夜光和尚不说话,他左右环视一番,这次公主带来的只有内侍,不见侍女,他便明白公主是对自己不满意了。 九贤公主见他模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更加有气,“公主府的侍女没剩多少了,我总不能日日买人进来,这段时日,还请大师忍耐些吧。” 虽然她身为大顺最高贵的嫡公主,也不能肆意妄为,最近这段时间公主府里总有侍女失踪,虽然封住了下人们的口不许他们外传,但私底下的言语她也不能知道,总不能把府中所有的人都打杀了。更有好事者看到公主府半夜三更总有人偷偷摸摸往外运些鼓鼓囊囊的大包到乱坟岗,坊间便流言四起,说九贤公主性情大变,极为残忍暴虐。 若不是因为皇帝现在不在京里,只怕弹劾她的奏折都要堆成山了。 九贤公主因此事名声有损,自然不肯再继续。 她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不爱惜羽毛。 而夜光和尚因法术被破,受到反噬后伤上加伤,使得他法力大减,需要更多的新鲜血液才能快速恢复如初,可公主竟然在这个时候!拒绝他的要求! 他知道公主对他心存不满,可他不是为了公主的野心才变成这样的吗? 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他心头火起,面上却不显,只是点点头,对公主道:“贫僧既然在公主府上,也应该守公主府的规矩。只是贫僧的伤一直不见好,只能闭关养伤了,还请公主为贫僧整理一处清净地方,让闲杂人等莫要靠近,一日三餐也不必再送,贫僧闭关时无需饮食的。” “贫僧早一日恢复,公主实现大业的日子就早一天,还请公主看顾好府中下人们,勿要打搅。” 公主仔细盯着夜光和尚打量一番,终于点点头,对身边内侍道:“后花园里湖心的九曲阁清净无人,你立刻安排人去打扫干净,请大师住进去,无事不得打搅。” “是!” 小内侍领命,匆匆下去安排了。 ******************** “请问,胡娘子是住在这里吗?” 这日宁宁刚做好早饭,就听到门口有人问。 她去开了门,只见一个带着头巾插一枚银钗,打扮十分干净的妇人,身后跟着几个半大小子,手里提着礼盒等,站在门前。 发上插着银钗的妇人恭敬问道:“小娘子,请问这里是胡娘子府上吗?” 宁宁不知她们来意,问了句,“你们找胡娘子做什么?” “听说胡娘子能降妖驱鬼,我家里有些事情,特来请胡娘子。” 宁宁还要再问,就听到身后狐狸笑眯眯道:“我就是胡娘子,凭它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 胡好好也是才起,刚梳洗过,一张妩媚娇嫩的脸蛋,在晨光中吹弹可破,仿佛能熠熠生辉。 中年妇人被她的容光所摄,愣了片刻,才说:“奴婢家里有精怪害人,主人让奴婢来请胡娘子去看一看。” “我驱邪一次收一万贯喔!” 妇人一呆,晨曦中的光辉瞬间消逝,这胡娘子的嘴脸,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狡诈的味道。 可是主人说了,无论如何也要请胡娘子来。 “钱是小事,还请胡娘子救救奴婢家小娘子。” 事关女子闺誉,胡好好请中年妇人进屋去细说,妇人谨慎的把小子们留在门口守住大门,才跟着胡好好进了门。 进了房门,她便扑腾一声跪下,磕起头来。 “奴婢家小娘子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主人在家中遍寻不得,逼问了小娘子的侍女,才知道这段时日,小娘子总在花园中与一个年轻郎君私会。奴婢家小娘子,一定是给那妖人带走了。” 胡好好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道:“这种事不是应该去找京兆府,告他一个拐带人口吗?” “胡娘子,奴婢家乃是当朝中书令黄兆府上,家中除了侍女,仆妇,还有小厮男仆护卫,统共不下百人,那个郎君,如何能躲过层层护卫,进到后宅里来,再说,除了小娘子身边的一个侍女,其他未有一人见过她口中的郎君,后花园子里除了小娘子常去,我们夫人,几位郎君的娘子,家里其他人也常去,为何无人察觉小娘子在与人私会。” “何以见得那个侍女没有说谎呢?” “府里问了一夜,那贱婢只说了这个,以府里的手段,应该不是谎话。” 妇人脸色有点难看,想来她口中的“问了一夜”,应该不只是“问”了。 “奴婢的家小娘子年纪还小,一定是被妖人哄骗了,还请胡娘子去看看。”妇人说得诚恳,“奴婢出来时家里主人说了,只要胡娘子能寻回小娘子,要多少报酬都可以。” “那我就去看看。” 胡好好说着,往后看去,道:“娘子要一起去吗?” 妇人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娘子,风帽兜住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只细白的下巴,她拿着茶杯的手十指纤纤,于晨光中如玉如幻。 “那便去吧。” ------------ 第68 章 水墨真人 水墨真人斋戒三日,这日清晨,又燃起三柱香来,十分虔诚的请见上仙。 上仙已经月余没有现身过了。 他心中不安,如火烤油煎。 没有上仙的加持,他炼出来的金丹效力日渐减弱,对皇帝衰败的身体来说,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勉强维持。 三十年前,他不过是个云游道人,会些骗人的方术把戏,只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就是他的确擅长看人运势,也可观星象风水,十回里总有七八回是看得准的。原本打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到京城混口饭吃。但来了才知道,京城里能人异士不少,自己的一点雕虫小技,还够不上贵人们的衣角,也带不来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 直到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到天一观想求个挂单,不知为何被上仙看中,竟让自己做了天一观的观主。 从那一天起,他就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摇身一变,做起了天一观观主,甚至被皇帝宠爱,众人也恭敬的称他一句“国师”。 尽管他知晓自己无甚本事,但旁人不知,他自诩神通,又得陛下偏宠,贵人们都对他吹捧推崇备至,富贵迷人眼,被人恭维得久了,他便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下凡了。 三十年来,水墨真人左手天一观,右手皇室贵人,天下以国师称之,得意非凡。 这一切,本该顺风顺水,永远延续下去,直到那个该死的妖僧夜光出现在陛下面前。 自从夜光和尚现身京城之后,上仙就甚少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筹备几个月,终于寻到机会拿下了夜光,将他重伤,却还是被那妖僧溜走,再也不见踪迹。 那妖僧如今不知死活,八成躲在京中养伤,而上仙一直隐居在大华山修行,自己只得鼓动皇帝来京郊温泉行宫修养,好在此寻求上仙的帮助。 可来了这么久,上仙一次都未现身出来,定是恼怒自己无用吧。 水墨真人跪在香炉前,正满心懊恼,耳朵突然一动。 青烟缭绕间,终于,他听到了上仙的声音。 “水墨真人,你叫我作甚?” 拨开烟气,一张英俊的面孔显现出来,他面色苍白,一双黑金异瞳,诡异非常。 “上仙!” 水墨真人连连叩拜,“还请上仙指点迷津!” “何事?” “陛下日渐衰弱,以贫道的本事,怕是保不住他了,但十二皇子太过年幼,贫道担心,皇子不能顺利即位。贫道夜观星象,京中将有大变,妖僧夜光,定然是那恶因。” “嗤!” 上仙发出一声嗤笑,语带嘲讽地说:“帝位更迭,你真的以为你能左右?” 水墨真人惊诧莫名,他张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初让自己守在帝王身边,不是就是为了把皇帝捏在手心里吗? 现在京中只有一个贵妃的十二皇子,除了他还有谁? 上仙见他愚笨不堪,不由想,夜光和尚倒是聪慧许多,可九贤不是个好拿捏的,自己虽然不在乎男女,但若是九贤即位,自己行事必然受阻,不可行。 比起这个,大顺各处暗潮汹涌,地方势力蠢蠢欲动,很有些按压不住的态势。十几年来皇帝追求长生,宠爱僧道,远离朝臣,疏远世家,早已引发帝国各方势力不满,表面一派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景象,不过是沙上建塔,眼看着就要崩塌了。 不过,话说回来,大顺朝乱也好不乱也好,于他来讲,都无关痛痒。到了他这一步,心中所求的也只有一件事,那便是长生。 说到长生,有说千年的,也有说万年的,可都没什么意思。 按他的想法,只有修成正道,才能真正长生不死,与日月同辉。 可自己多年来食妖鬼太多,体内生出一股诡逆妖邪之气,使尽手段也难以消除,让人烦恼。 看着跪在蒲团上的水墨真人,他心生厌恶,早知此人如此不顶事,就不该用他。 “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丢下一句话,他甩甩手,就要转身。 “上仙,非是贫道不顶用,只是这半年来,所图之事总是被人从中做梗,难以成功,就连放在寒江上的手段,也被那人化解了,贫道多方打听,只说是一个自称青州顾氏的小娘子,还带了一个年轻郎君,一个小丫头。那顾氏手段诡异,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路数……” 水墨真人还在喋喋不休,可男人耳朵里早已听不进去别的话了。 青州……顾氏! 被称做上仙的男人脸上瞬间露出惊愕表情,但很快便收敛神色,平静如初。 百年前顾氏灭门,一个都没留下来,至于那顾娇,也应该是死透了。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顾氏。 他摸了摸胸口,强忍下那股异动,勉力道:“知道了,你若见到那顾氏,直接诛杀便是。” 说罢,他的身影在青烟中消失不见,空留水墨真人跪在那里发呆。 ****************************** 胡好好与顾娇二人跟着仆妇,进了中书令黄府的大门。 因二人皆是女娘,仆妇便领着她们,直接进了后宅。 仆妇口中不见踪影的小娘子是中书令黄兆的孙女,黄家大郎君的女儿,今年也才十三岁。 她的母亲正坐在屋中垂泪,女儿不见了,又不能张扬,只能暗地里到处找人。 可是家里都翻遍了,小娘子也并没有出门。 黄府门禁森严,她是绝不可能找到机会独自出门的,贴身侍女一个不少,都在屋里,财物也未遗失。 一人不带,身无分文,就这样消失了踪影。 去往黄府的途中,从仆妇的口中,胡好好得知原来这并不是唯一一起贵女失踪案。除了黄家的娘子,还有礼部侍郎家的娘子,中书舍人家的娘子,也在家中失踪了。 都是这三五天里的事。 虽然各家严令此事不得外传,但下人仆妇之间,小道消息流通得总是特别快,因此她才笃定,这件事绝不是娘子自己与人私奔,而是有什么邪祟作孽,将这些花骨朵一样的小娘子掳走了。 见到黄家大娘子时,这位端庄大方的贵妇人已经哭红了双眼,她等不急与胡好好见礼,只扑过来抓住她的双手,凄然道:“胡娘子,我听闻你本领高强,善于驱邪祛鬼,我那小娘子比不得儿郎,已经丢了一天一夜了,若是再找不回来,她只怕活不得了。” 胡好好忙握住她的手道:“娘子放心,我们娘子有办法的!” 顾娇则仔细打量房间几眼,道:“大娘子还请带我们去小娘子的住处看看。” ------------ 第69章 寻找 到了黄小娘子的闺房里,众人又仔细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其实发现小娘子失踪后,她母亲就已经在她房间里细细搜寻过了,这时候当然再也找不出什么来。 大娘子红着双眼,站在女儿房间里,惶惶无措的样子,看着实在可怜。 胡好好安慰了她几句,又想去问顾娇,却看到她盯着房间里书案下的一个角落,神色凝重。 “娘子在看什么?” 胡好好问了句。 顾娇没有说话,她径直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东西来。 众人视线皆被她吸引,都看向她的手指尖。 那是一只黑色的圆珠子。 “娘子屋里何时有了这种东西!” 大娘子拧着眉,她伸手从顾娇手中拿过圆珠,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好像是……” 她不敢说出口的话,顾娇并没有顾忌,“是和尚的念珠。” 一个小娘子的房间里,如何会出现这种东西。 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颇有些精彩。 “可是,我昨天细细搜寻过这里,那时候并没有啊!” 大娘子有些疑惑。 “珠子藏在角落里,一时没有注意到也是有的。”胡好好从她手中拿过珠子,放到案几上。 顾娇看着这粒珠子,想了想,对黄大娘子道:“大娘子可能忍一时之痛?” “要做什么?” “大娘子是黄小娘子的母亲,母子连心,我取一点大娘子中指上的血,也许能感应到小娘子的所在之地。” 听到能找到女儿,黄大娘子连忙答应了,不过是指头上的血罢了,就是要她的心头血,她也不是不肯的。 于是顾娇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黄大娘子在房中。 等最后一个仆妇关好房门后,她吩咐胡好好在门口守着,从袖中拿出一只纸人,拿金针刺出黄大娘子的指尖血,捏住她的中指,直接在纸人身上画出符咒。 画好后,顾娇对着纸人吹了一口气,那纸人“嘭”的一声,竟然变成一个小童,红衣白裤,眉间有一颗红痣。 它浮在空中,对顾娇一拱手,道:“娘子请吩咐。” “你去找找这滴血的至亲之人,年约十三,是个女孩儿。” 顾娇说着,指了指小童眉间那枚红痣。 “是。” 小童声音清脆,再一拱手,便在空中消失了。 黄大娘子看得目瞪口呆,连世家娘子的矜持差点都忘了。 看来这娘子是有真本事的,她一颗焦灼的心终于舒缓了几分,与顾娇一起,坐在房中等童子回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童子又突然从空中浮出来,对顾娇道:“娘子,我寻着血气,到了九贤公主府,府内后花园里的一个房子里血腥气极重,但那里有很厉害的法阵,我不敢靠近,就回来了。” “做的好。” 顾娇说完,又对它吹了一口气,那童子变回了纸人,轻飘飘的从空中落下。顾娇捡起它托在掌心,“咻”的一声火焰燃起,将纸人烧成了灰烬。 黄大娘子这回没有再大惊小怪了,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九贤公主府”这几个字上。 为什么? 我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公主府? 她猛然想到最近公主府里常有侍女失踪的传闻,脸色变得惨白。 方才,这位黑衣的娘子说了什么?那颗珠子,对了,说是和尚的念珠。 和尚! 九贤公主! 前些时候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高僧夜光大师!不就是九贤公主引荐给皇帝的吗? 她在这一瞬间把这几件事情连了起来。 黄大娘子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脸上神情逐渐冷硬。 “娘子,我女儿是在九贤公主府?此事确信无疑吗?” “是。” “敢问娘子可有证据?” “没有。” “!” “大娘子信不信我,在大娘子。但府上小娘子定然在公主府后花园的某处房子里,等着母亲去救她。” 黄大娘子的嘴角颤动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她走出房门,吩咐仆妇道:“派人送信去中书舍人家跟礼部侍郎家,说知道我家小娘子的下落了,请两家的娘子速速来家里商议。给九贤公主府送帖子,另外点出二十强壮力大的仆妇,二十护卫,带好家伙吃好饭食,准备随我去公主府。” “大娘子若是给公主送帖子,她可就知道了。”胡好好在旁边凉凉的说了一句。 黄大娘子猝然一惊,的确,需得出其不意才是,自己还是太守规矩了。 “多谢胡娘子提醒,那就不送帖子,只速速请两府上的夫人过来。”说罢她一挥手,“快去。” 那仆妇也是她身边得用之人,点点头,行过礼后立即下去安排。 黄大娘子看着仆妇匆匆跑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若九贤公主府上寻不到我女儿,我们一家子可就惹了大麻烦,那位公主可不是个良善之辈。也罢,女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也没意思,今天还就豁出去了。” 说罢她看一眼顾娇,笑道:“娘子可愿意与我一起去公主府呢?” 顾娇对她一笑,道:“那是自然。” 礼部侍郎家的夫人与中书舍人家的夫人接到消息,皆匆匆而来,黄大娘子把事情原委与二人一说,两位夫人一同露出震惊神情,齐刷刷朝顾娇与胡好好看来。 “大娘子,此事须得慎重,若是出了差池,我们三家可都麻烦大了。” 中书舍人家的夫人犹豫片刻,期期艾艾的说了句,而礼部侍郎夫人脸色沉沉,不发一言。 “再说,不过是两个民间女子信口雌黄,又无凭证,如何能让人信服,九贤公主府……” 她还要再说,黄大娘子抬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语,转头对礼部侍郎夫人道:“我夫君当值不在家,这件事我并未与他说,万一出了纰漏,我一人扛下就是,如果二位夫人不信,这就回去吧,只是还请看在我们往日交情的份上,不要说出去才好。” “我与大娘子同去。” 礼部侍郎夫人“刷”的一下起身,“这就走吧。” 中书舍人家的夫人脸色变得难看,她嘴唇动了好几下,到底是没有说出一起去的话来。 黄大娘子也不看她,她家的娘子丢了都快要五天了,一家子不过找了两天就撒手,原本也不看重女孩儿,何必强人所难。 于是黄大娘子便与礼部侍郎夫人王氏一起,再加上顾娇胡好好,带着几十个仆妇护卫,气势汹汹就往九贤公主府去了。 ------------ 第70章 妖僧 去往九贤公主府途中,胡好好与顾娇同乘一辆马车。 胡好好见身旁无人,偷偷摸摸凑到顾娇耳边,轻声道:“娘子,你在黄小娘子房里找到的那颗念珠,跟之前蜘蛛肚子里那颗一模一样。” 过了一会,她又犹犹豫豫的说了句,“之前那颗我找不到了……” 顾娇将念珠从身上摸出来,丢给胡好好,道:“这就是蜘蛛肚子里那颗。” “咦!!” 胡好好接住念珠,眼睛瞪得老大。 “娘子你骗……” 顾娇把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 “那和尚行事隐秘,善诡术,即便掳了人去,又怎会留下痕迹。”顾娇轻轻一笑,“他做事谨慎,不留痕迹又怎样,我给他留一个。” “……” 胡好好捂住嘴唇,娘子好可怕。 “妖孽留下痕迹,顺藤摸瓜,取黄大娘子的指尖血就顺理成章了,不然还要费好一番口舌,累得慌。” 有了痕迹,便生疑虑,有了疑虑,再加以验证,事事相扣,相互应验,苦主自然深信不疑了。 “那……万一掳走黄小娘子的,跟暗害吴将军的不是同一个人呢?” 胡好好问道。 “那日我破他法术,他必被反噬,修此等邪术诡道之人,多爱用年轻女娘的血肉补给自身。听说九贤公主近日突然性情大变,在府内暴虐无状,打杀侍女。我就猜,那和尚八成藏在九贤公主那里。” 毕竟公主虽然骄奢,往日却未曾听说有虐杀侍女的嗜好,怎会突然狂性大发,这不合常理。而最近关于公主的流言才刚刚有平息的迹象,就发生了贵女失踪的事,妖僧定是受伤颇重,公主府里的侍女们已经满足不了他,他竟铤而走险,把手伸向了高官显贵家的娘子。 是了,进京前洛王好像提过一句,国师曾以妖僧之名四处追捕夜光和尚,只是还未抓到。也难说,他是不是早就被国师伤过。 几件事的线索,桩桩件件,都能对上。 必是同一人所为。 幕后那个家伙,一定就在九贤公主府里。 贵人们住得都离皇城不远,一行人很快到了公主府。 这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府邸,奢华大气,原本是前代秦王的王府,因为皇帝极为疼爱九贤公主,在赐下公主封号的时候,一并把这座亲王府赐给她了。 众人赶到时已经午后,公主刚歇了午觉起来,就听门上来报,说中书令黄家的大娘子与礼部侍郎家的夫人到访。 她觉得奇怪,不年不节的,也没打个招呼,怎么就上公主府来了。 听说两位夫人还带了乌泱泱一堆仆妇护卫们,她更为诧异。 这是来者不善啊! 但两位夫人都到门口了,也不能就这样拒之门外,姑且听听她们的来意吧。 公主吩咐把人请到日常待客的花厅里,自己换了身衣裳,慢条斯理的往花厅来了。 “见过殿下。” 见公主挽着螺髻,乌发上插着金钗宝梳,衣着华贵,容貌艳丽,仍是一如既往的慵懒模样,黄大娘子与王氏对视一眼,略点一点头,黄大娘子便开门见山了。 “我家小娘子年幼不懂事,若是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原谅她一二,我回头叫她给殿下磕头。” 黄大娘子没头没脑一句话,让九贤公主莫名其妙,她刚拿起茶碗,还未沾唇。 “黄大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见公主装傻充愣,礼部侍郎夫人王氏也站起身,对公主行了大礼,帮腔道:“我家那个不懂事的,殿下恼怒她们也就罢了,一直留在公主府里不让回去,我们这做母亲祖母的,实在心焦,殿下一向仁慈宽厚,请殿下高抬贵手,就饶了她们呗。” 九贤公主见她们二人不像玩笑,脸上神情渐渐难看起来。 “休得胡言!你们家的娘子,我如何能知道!” 她茶也不喝了,抬手就把茶碗摔了,“哐啷”一声脆响,上好的越窑青瓷碎了一地。 “请殿下高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两位贵妇并不畏惧,反倒是跪下不断叩拜起来。 二人都是有品阶的命妇,在公主府对她这样磕头,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你们出此妄言,有何证据?!” 九贤公主大怒,命侍女内侍强行将二人扶起,按在一旁的榻上坐下。 “人在公主府后花园湖心的一间屋子里,如果我猜的不错,殿下,夜光大师,也在那里吧。” 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话,如刀子般直直捅进九贤公主心口。 公主这才看到,她们二人身后站着的几名侍女当中,混了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她微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 她如何知道夜光在那里! 夜光到底又干了什么!? 九贤公主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一咬牙,正打算叫内侍先拿下那个古怪的女人,却看到她抬起头,微微一笑。 “公主定是同情夜光大师蒙难,才给他提供庇护,可公主纯善,哪里知道此人心思歹毒,畜生不如,竟用邪术掳走贵女,如果我们再不早点去,那几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恐怕就要没了。” 这女人竟生了一双黑金异瞳! 最初的惊异过后,九贤公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又睁开。 夜光保不得了。 他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谁也饶不了他。 想明白后,九贤公主面上一白,踉跄了几步,凄然道:“我见夜光大师身受重伤,实在可怜,才让他在湖心的九曲阁里养病,怎么会,怎么会……” “公主殿下也是被那妖僧蒙骗了啊!” 两位夫人立刻大哭起来,黄大娘子更是扑过来抱住九贤公主的腿,大声哭道:“求公主指个人带路,我们自己去把女孩儿带走,不给殿下添麻烦。” “二位夫人不可,夜光和尚极善傀儡术,能以人偶傀儡迷惑人,且他心思缜密,法力高强,我与胡娘子两人去足够了,旁人就等在花厅里,另外请公主让人带我们去后花园便可。” 她与胡好好两人走上前来,与公主浅浅一礼。 “你们是什么人?” 九贤公主眯了眼睛,目光冰冷,上下打量这两个年轻娇弱的小娘子。 “青州顾氏,见过公主殿下。” ------------ 第71章 杀了他 “青州顾氏……” 九贤公主的脸上有瞬间茫然,她似乎曾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姓氏,但又想不起来。 罢了,不想那么多。 “两位夫人还请留在花厅,我亲自带你们去九曲阁。” 黄大娘子与王氏听公主说出这句话,失色道:“公主还请三思,千金之子不可垂堂,公主何必涉险,臣妾等愿去。” “不,二位留在这里,我还有话想要问一问夜光,我待他不薄,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公主伸手扶额,露出悲伤面容,胡好好悄悄看她一眼,嘟囔一句,“他一个邪祟,怎会有人心,有甚好问的。” 顾娇瞟她一眼,心里只觉得这狐狸实在单纯可爱。 公主此举不过是为了挽回在士族间的声誉罢了,她还当真了。当初若不是面前这位把夜光和尚引到皇帝面前,又如何能生出这许多事来。 不过,九贤公主也许真的不知道,那和尚背着她干了什么勾当。 九贤公主到底将两位夫人留在花厅里,自己带着顾娇与胡好好,往公主府后花园而去。 两人随着公主,穿过回廊,走过几道月亮门,眼前突然开阔,目光所及之处皆为湖水一片,波光粼粼。 九贤公主遥遥一指湖心的一间四面环水的二层小楼,道:“那便是九曲阁了,因为夜光闭关之前交代过无事不得打搅,这些天也无人去看过,确实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胡好好已经抽出破甲剑,顾娇远远看去,此时天色渐晚,暮色苍茫,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中,似乎有点点微光闪烁,也许是湖水上泛起的细碎涟漪。 “公主别再往前去了,他设了法阵,贸然闯入,只怕会有危险。”顾娇环顾四周,从湖边捡起一颗石头,窝在掌心里,片刻后松开,石头已成齑粉。 她将手臂前伸,掌心摊开,轻轻吹出一口气。 呼—— 青灰色的粉末如雾般散开。 一张盖住了整个湖面的巨大蛛网,呈现在几人面前。 九贤公主此时才真正的震惊了,她睁大双眼,看着面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又转过头来看看顾娇,目光闪烁。 “公主若是再往前走几步,就要掉进蜘蛛的陷阱里去了。” 顾娇轻声道,“还请回避,此物极凶悍,我怕误伤了公主。” 九贤公主盯着那张大网,突然冷笑一声。 “顾娘子,”她面色平静,声音里流露出冰凉而锋利的杀意,“杀了他。” 顾娇并未回答。 她从怀中抽出一把黑色短刀,扬手挥起,一道巨大的金色弧光,沿着湖面,往湖心那座两层小楼劈去。 蛛网应声碎裂,被弧光劈出一道巨大的缺口,胡好好见法阵已破,便单手持破甲剑,轻笑一声,腾身而起,直朝湖心九曲阁而去。 她身姿轻盈,手中长剑却如闪电一般,直直往九曲阁的屋顶上刺去。 九贤公主眨了眨眼,才看清原来在那小楼的屋顶之上,有一个人,那人穿一身灰色僧衣,头皮铮亮,不是夜光和尚是谁! 他见胡好好拿剑刺来,挥起手中锡杖抵挡。 破甲剑上金光闪耀,与夜光手中的锡杖撞在一处,发出铿锵之声,胡好好浮于半空之中,以泰山压顶之势攻向夜光,但仍被他架住长剑,往外一荡。 不过几息,剑杖交错间人影翻飞,两人交手好几个来回,胜负不分。 胡好好看这和尚居然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心中有些惊讶,她不欲多做缠斗,左手一指,熊熊烈火从她的指尖汹涌而出,往夜光和尚扑去。 “小狐狸,你这狐火,也就能烧烧纸人罢了。” 夜光一个转身,用宽大衣袖缠住那道烈焰,火焰霎时消散,连一丝儿烟气都没留下。 胡好好见他如此轻易熄灭自己的狐火,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她一咬牙,正要提剑再攻,却看到夜光和尚脸上浮现出诡异笑容,他的嘴巴裂至耳根,露出长长獠牙,身上骤然又生出两手两足,往屋檐上一趴,突然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 胡好好惊得后退一步,毕竟长了颗和尚头的蜘蛛实在有点惊悚。 “好好回来!” 这时耳边听得顾娇叫她,她便立即向后退去,夜光见她要走,大口一张,几股蛛丝从口中激射而出,宽如白练,眼看就要缠上她的脚踝。 “小心!”九贤公主见胡好好要被那蛛丝缠住,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声惊动了夜光和尚,他扭过头来,也看到了湖边站着的九贤公主与顾娇,嘿嘿一笑。 只是他如今嘴裂牙尖,笑得十分狰狞。 “殿下,贫僧还没有吃过如殿下这样的凤子龙孙,想来吃了殿下,贫僧就能恢复如初了。” 九贤公主见他竟然盯上自己,不由大惊失色,她看一眼身边的顾娇,却见她仍旧气定神闲,不知为何,竟也慢慢放下心来。 无论蛛丝怎样追赶,始终离胡好好的脚尖差了一寸。 她身形灵巧,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便回到了顾娇身边。 “娘子,这和尚好难缠。” 胡好好喘着气,觉得有点气闷。 方才和尚手里拿的锡杖不知什么东西做的,竟能挡住破甲剑。 就在她说话间隙,那蜘蛛突的从口中吐出些什么来,一颗颗落在了巨大的残网之上。 一阵白烟腾起。 此时新月初升,夜色寥寂,白烟缭绕中,一个个影子从网上站起,皆双目赤红,嘴咧至耳,青面獠牙,状如夜叉。 亲眼目睹如此恐怖情景,九贤公主咽下一口唾沫,后退了一步。 若是顾娘子抵挡不住,还是跑吧。 而顾娇嗤笑一声,也从袖中拿出好些个纸人出来,往空中一抛,右手迅速掐诀,口中再悠悠呼出一口气。 只听得“嘭”、“嘭”、“嘭”几声响,飘在空中的纸人一个一个化作了金身童子,头挽双髻手持兵器,向顾娇齐齐拜到:“娘子!” “去!” 顾娇朝九曲阁方向一指,金身童子们立刻化作一道道金光,朝着黑影们冲去。 ------------ 第72章 公主的脸面 “你有傀儡了不起么?我们也有!比你的好看!” 见十几道金光把夜光和尚的夜叉鬼杀得连连后退,胡好好十分得意。 怪不得这几日娘子天天在家里拿金蛟剪剪纸人,还以为她无聊剪来玩,原来用处是在这里。 且参透金蛟剪的用法后,剪出来的纸人好生厉害!与之相比,当日许娘子的纸人简直像猴把戏了。 见自己的傀儡不断被金身童子砍碎,化作一道道黑烟,胡好好还出言嘲讽,夜光和尚大怒,身躯迎风暴涨,赫然化作一个巨大的蜘蛛,八足乌黑锃亮,移动时发出沙沙之声。 顾娇见他直冲九贤公主而来,忙上前一步,挡在公主面前。 “不知死活!” 夜光和尚狞笑着,张开血盆大口,企图一口将两人吞下。 他志在必得,如猛虎扑兔,却一扑而空。 原来顾娇已经带着九贤公主,跃上了通往湖心九曲阁的九曲桥,正极速飞奔。 九贤公主惊异之下,根本说不出话来,她这辈子从未跑得这么快过,却感觉不到一点疲累,连呼吸之声都不见急促,身体两侧的景色如流光般闪过,好像只是一瞬间,自己就已经站在了九曲阁的门前。 夜光身躯庞大,也变得笨重许多,他移动着八条腿,将将转过身来,就看到顾娇已经带着公主进了九曲阁。 “好好,你可一试。” 顾娇将公主留在阁中,吩咐她不要随意出来,自己则一跃跳上阁顶,对胡好好高声叫道。 胡好好明白,顾娇是叫她试一试金蛟剪的威力。 这蜘蛛如此巨大,身躯坚硬,连破甲剑都奈何不得它,的确是可以拿来祭一祭这宝贝,也不算辱没了它。 于是胡好好从怀中掏出那把金灿灿的小剪刀,凝心静气,口中默念口诀,双手上下翻飞,飞快的掐诀。 金蛟剪被祭起,迎风而长,晃了两晃,居然长到比蜘蛛还大上一圈,威风凛凛悬在大蜘蛛的头上,夜光和尚不认识那是什么法器,但他本能的觉得,大事不妙。 那剪刀上萦绕着一股白光,仿佛仙气氤氲,又杀气腾腾。 如今之计,唯有脚底抹油,赶紧溜了,才能保住性命,再图来日。 可还不等他逃走,那把剪刀便直直落下,将这只巨大的蜘蛛,一剪两半! 他还来不及哼一声,就一命呜呼了。 “哇,这么厉害。” 胡好好收回金蛟剪,捏在手里,心中十分欣喜。 她正将这宝贝托在手心,想要仔细再看看,突然觉得身体脱力,腰腿一软,啪唧一下,躺倒在地。 顾娇忙冲过来,扶起她,问道:“你可还好?” “娘子,我这是怎么了?” “我之前跟你说过,以你现在道行,金蛟剪最多用一次两次,你这是用力过度,乏力了。” “喔。” 胡好好有些呆呆的眨眼,她的视线越过顾娇的肩膀,看到蜘蛛落在湖中的庞大身躯,正慢慢往下沉去。 “娘子娘子,”她大急,“快去捡回来,可以吃好久呢。” 顾娇还没说话,突然听到九曲阁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听声音应该是九贤公主。 顾娇脸色一变,也顾不得胡好好了,扭头便往九曲阁跑去。 胡好好不知发生了什么,按说夜光和尚已死,他的那些手段应该都随之消失了才是,难道说九曲阁里还有什么东西不成? 她心中担忧,不管自己全身乏力,也拖着腿,慢慢往九曲阁走去。 等她好不容易摸进了大门,就看到九贤公主面无人色的趴在一旁呕吐,而顾娇正从一团白色的蛛丝中拉出一个气若游丝的小娘子。 她见胡好好进来,忙说了一句,“快去叫二位夫人过来,小娘子们在这里了。” 胡好好欲哭无泪,娘子我得缓缓啊。 “三位小娘子都在这里吗?” 胡好好环顾四周,房间里有三团蛛丝是不错,现在顾娇手里拉出来一个,那边躺着一个,还有一个…… 待她看清窗边的那个,脸色剧变,腹中翻腾,差点也把中午饭给吐出来。 窗边的那个不是靠在墙上,而是挂在墙上。 她只剩了一张人皮,夜光和尚将她挂起,莫约是想要再做一个更逼真的傀儡。 想起蜘蛛捕获猎物后都是吸干的,胡好好觉得自己实在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那个也还有气,赶紧请两位夫人,还有医生。”顾娇大声道。 这时公主缓过神来,一边擦着嘴角,一边气喘吁吁道:“府中有府医,先叫人将小娘子们抬出去。” 一阵忙乱。 还活着的小娘子被安置在公主府的客房里,黄小娘子略好些,礼部侍郎家的小娘子已经干瘪得骷髅一般,只剩一口气,好在府医立即给她施针,又拿百年老参熬了汤来灌下去,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多谢殿下赐参。” 礼部侍郎夫人王氏抹着眼泪,对九贤公主行了大礼。 “夫人不必多礼,毕竟是在我府中出的事,一点人参罢了,不算什么。”九贤公主连忙扶起她,又看一眼榻上的人,叹了口气。 “如今小娘子病得这样,只怕不好挪动,好在我府中医生还能看顾,药材补品也是应有尽有的,不如暂且把小娘子留在这里养着?夫人要是不放心,也可以一起住下。” “太麻烦公主了,妾身已经让家里收拾了马车来,这就带着云娘回去。” 王氏一口拒绝,可见心中不是没有怨恨的。 九贤公主心里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这时候再强留,只会让她们更加不满,她只得又开口道:“我这里还有几株老参,都是百年以上,反正这会子我也用不上,就请二位夫人带回去,给小娘子补一补身子。” 黄大娘子知道九贤公主自小受宠,手中有钱,奇珍异宝也多。连她们平日里都难以寻得品相如此好的老参,公主这里却一拿就是好几株。 不拿白不拿,也是应当的。 谁叫她识人不明,引来这样大一个祸害,不晓得害了多少人命。 九曲阁里只抬出来两位小娘子,中书舍人家的那位,听顾娘子的意思,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公主承诺会好好装殓了,再送她回去。 可怜了小娘子,听说也才十三岁。 黄大娘子在心中默默感慨一番,拉住女儿的手,心中满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喜悦。 “多谢殿下厚赐,我们这就回去了。” 她见下人来报车已备好,就吩咐健壮的仆妇背上黄小娘子,一行人便急冲冲的告辞回去了。 不多时礼部侍郎家也护送着小娘子离开了公主府,顾娇跟胡好好两人,竟被黄大娘子留在了公主府里,忘了个干干净净。 ------------ 第 73章 国师其人 黄大娘子带着女儿慌慌张张的走了,顾娇与胡好好一起被她忘在了公主府里,公主送走了这一大堆人后回来一看,顾娇坐在榻上慢悠悠喝茶,胡好好则趴在案几上,似乎有点萎靡不振。 这位娘子,倒是什么时候都处事不惊。 公主吩咐人上了新的茶点,对她们二人道:“天色已晚,顾娘子就留下用了饭再走吧。” 说着亲自给顾娇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她面前,“我府上的厨娘手艺还不错,娘子可尝一尝。” 顾娇看那黄澄澄的糕点一眼,道:“多谢殿下。” 公主见她并不吃,有些诧异,她是天之骄女,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胆敢这样不给她脸面。 其他人就算不爱吃糕,也会拿起来碰碰嘴唇,做个样子。 这娘子年纪轻轻,胆子倒大,生得貌美纤弱,出手狠辣无情,颇合自己的脾性。 夜光和尚已然完了,接下来只需撇清关系,处理后事,但自己手里能顶用的人,就少了一个。 这顾娘子,倒是很值得下下本钱。 毕竟,还有个国师让人头疼。 这样想着,她冲身边贴身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极聪明,忙行了一礼,道:“殿下,奴婢去看看晚饭可摆好了。” 说完,她便拉着其他人等鱼贯而出,还不忘把门关好。 顾娇见人一个个的都走光了,也只是静坐不动,气定神闲。 她心知公主这是有打算了。 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出去,对九贤公主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妙。公主可用的招数,要么封口,要么招揽,不外乎威逼利诱四个字,且听她说罢了。 “顾娘子出身青州顾氏,可是前朝那个顾氏?” 九贤公主之前没想起来,只觉得耳熟,亲自安排晚饭时,她使人去问了问府中积年的老内侍,便知道了。 但也奇怪,不是说百年前顾氏就没了吗? 顾娘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难道是当初顾氏还有人活下来了? 顾娇垂着眼睛,答道:“是,就是那个青州顾氏。” “你们族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只剩我一个。” 九贤公主心中一凛,只剩了她一个? “那……” 那你是人是鬼啊? 只是这话不好问,顾娇看出公主欲言又止,便笑了笑,说:“我族中有秘术,当年灭门之时,保下了我的性命。” 这句话说完,她就不再开口了。 公主听了愈发心惊,灭门之时保下的,也有一百多年了吧?那她今年到底多少岁了? 顾氏还有长生之术吗? 九贤公主深谙人心,见顾娇不肯多说,便也不在这件事上纠缠,又换了话题道:“那胡娘子,是顾娘子的弟子吗?” 胡好好见公主问她,忙抬起头来,道:“我是跟着娘子随侍左右的,姓胡,叫好好。” 公主听得一笑,这胡好好娇憨可爱,今日看她,也是个有本事的。 “好好爱吃什么?我吩咐她们做了烤乳羊,还有小娘子们喜欢的樱桃酪,巨胜奴跟贵妃红。” “殿下,羊肉虽然好吃,可我更爱吃鸡呢!” “喔,好好想吃什么?” 公主觉得有趣,跟着问了一句。 胡好好一点不跟她客气,一口气报出好几个菜名。 什么水晶龙凤糕、升平炙、箸头春、仙人汇。 全是她来京城后垂涎三尺又舍不得花钱去店里吃的。 这爽利的性子让九贤公主也高兴起来,将夜光和尚带给她的阴郁几乎一扫而空了。 “其他的都有,只是升平炙一时难得,好好下回来先给我下个帖子,我吩咐她们准备了,专门做给好好吃。” 九贤公主哄小孩儿般对胡好好说道。 单纯的狐狸欢呼起来,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伸手拿起面前的桂花糕咬了一口。 顾娇看她一眼,只想摇头。 别的狐狸少说都有一万个心眼子,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儿。 还下回呢,这回公主没捏死她们已经算她大度了。 当然,她也捏不死就是。 “不知两位在京里会留多久?”九贤公主亲自给胡好好倒了杯茶,仿佛随口问道:“我过几日要去林府老夫人的八十寿宴,不知顾娘子与好好可愿与我同去?” 见顾娇脸上露出不解神色,九贤公主面上一紧,似乎有点难以开口。 “那林府,就是林贵妃的娘家,如今父皇病重,宫中已是贵妃一人的天下,我又听说这回她还特意请了国师去为老夫人开法坛祈福……” 顾娇还是不解。 “我与国师……不睦。” “水墨真人此人,阴险狡诈,心思诡秘,他又爱用些小人伎俩,偏偏法力高强,之前夜光就是伤在他手上,几乎连命都送了。” “虽然夜光妖祟,可国师迷惑君主,把持朝政,荒淫无道,残害忠良,鱼肉百姓,天也不能容他!” “我欲除国师已久,无奈身边无人,今日见到顾娘子,必是天意。我想请二位助我除了水墨真人那妖道,九贤愿以国师之名相谢。” 替你弄死一个如鲠在喉的强敌,就给个“国师”的虚名,一点实在的没有。 公主,你手也挺黑啊。 胡好好腹诽一句。 “公主敢在人前说这句话,也是胆大妄为啊。” 什么人能给人国师之名?必然是下一个登上大位的君主。 顾娇仿佛第一回看清这位帝国的长公主,她长眉入鬓,面容娇美,虽然已近中年,身上仍带着被宠坏的骄娇二气。 可她也野心勃勃,胆大包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个有趣的人。 顾娇心道。 不过,能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国师,倒是意外之喜。 她心中打定主意,点头道:“国师之名如雷贯耳,我的确有心一会。” 九贤公主听她这样说,面上一喜,道:“顾娘子若是不想做国师,那想要什么只管讲来,我九贤能给你的,绝不会吝啬。” 顾娇只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少时侍女来报宴已备好,于是三人一起享用了这顿丰盛的晚饭,顾娇婉拒了公主留宿的意思,让公主府的马车,送她们回到了长街的宅子里。 胡好好吃的心满意足,加上今日确实疲累了,下车时有些昏昏欲睡。 她朦胧间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在进门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来,惨叫了一声,“娘子!忘拿那个蜘蛛了呀!” ------------ 第74章 生意兴隆 次日清晨,黄大娘子带着仆妇,亲自上门来了。 宁宁刚一开门,就看到门前立着一位贵妇人,她低头深深行了个福礼,口中问道:“请问顾娘子与胡娘子可在家?” 宁宁点点头,请她进来。 黄大娘子带的人及东西极多,三下两下便把整个院子塞满了,随行的人几乎都没处下脚。 黄大娘子让一些人留在门外,其余人等在院中,自己只带了两个贴身仆妇随着宁宁进了门。 “顾娘子,昨天一心只想着快快带小女回家诊治,忙乱之中竟然将二位留在公主府里,实在对不住。” 她见顾娇与胡好好好端端坐在那里,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九贤公主并未为难二位娘子,不然,自己这罪过可就大了。 “说好的东西我带来了,还请娘子收下。” 她对仆妇点一点头,一人便出去,点了身强力壮的仆妇四人,将一只不大不小的四方黄花梨木箱子,抬了进来。 箱子打开一看,金光乱灿,一只只金锭码得整整齐齐,正好一百只。 “另外,我还整理了一些日常用得上的吃食玩意儿,送给二位娘子,若是胡娘子顾娘子还有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跟我说,我送过来。” 说罢,黄大娘子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又道:“这次全靠二位娘子,明娘的命才捡了回来,如此大恩,真是怎么谢都不嫌过,等明娘身子好了,我叫她来给二位娘子磕头。” 顾娇垂着眼睛,只说了句:“黄大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只是顺应天道罢了。” 胡好好则欢欢喜喜的拿起那只箱子,收到后头去了。 黄大娘子见她一只手便能毫不费力的拎起整整一箱黄金,不由暗暗心惊。 她并未亲眼目睹二人与夜光和尚的对决,心中仍将二人当作娇滴滴的娘子,此时见胡好好力大如牛,又想起事情了结后,公主对她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由想,难道,这娘子说出身青州顾氏,是真有其事不成? 昨晚上,公主府上派了内侍过来,带了一箱子珠宝首饰,好些宫里才有的蜀锦缂丝段子,还有极名贵的蹙金绣蝴蝶纹半臂、襦裙一套,指明了是要给黄小娘子压惊的。 黄大娘子心里明白这是公主给的封口费,事关小娘子的闺誉,即便公主不给,她也不会四处去乱说,对外头只说公主喜欢这些花骨朵儿般的小娘子,接去公主府里住了几天罢了。 只可惜了中书舍人家的小姑娘,听说公主除了这些还另给了五百两金子,让他们闭紧嘴巴,不得外传。 宁宁奉上茶来,黄大娘子坐下喝了一盏,又与胡好好闲话几句,便告辞了。 胡好好与宁宁两个送她出去,抬头撞上一个仆妇,带着几个小厮,正要敲门。 仆妇见有许多人从门里出来,忙往外让了让,低着头等人过去。 不想听到有人问了她一句,“你不是中书侍郎家的?这是来做什么?” 黄大娘子认出这仆妇是跟在中书侍郎家夫人身边的一位得意人,以前也常跟着她主人来自己家里赴宴玩耍,故而面善。 仆妇一惊,忙抬头一看,原来是中书令黄兆家的大娘子。 她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回话道:“我家主人命我来请住在这里的一位胡娘子,去家里看一看。” 黄大娘子想起中书侍郎家的确有一位病了半年有余的郎君,听说药石罔效,已是快要不行了。 她点了点头,道:“胡娘子顾娘子是真有本事的,跟你家主人说一句,须得以礼相待。” “是。” 仆妇一直低着头,等黄大娘子一行走远了,才转身,正要敲门,抬眼便看到一个美貌娇媚的小娘子正笑眯眯得看着她,不由唬了一跳。 原来胡好好见又有生意上门,就一直等在门口,并没进去。 “这位嬷嬷,你是要找我吗?”胡好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对她道:“话先说在前头,驱邪一次,一万贯。” 仆妇听得腿一抖,霎时有点迈不动步子了。 “敢问娘子,那能包好吗?” “不包。” 开玩笑,当我胡好好是街头巷尾买万能大补丸的不成,还包治百病呐。 顾娇在屋里听到胡好好在外头跟人玩笑,摇摇头,对宁宁道:“先将人请进来吧,在门口拉扯,不成个样子。” 宁宁便去叫人进来。 仆妇才明白,原来屋里的这个,才是做主的。 她连忙磕头,恳求道:“我家小郎君已经病了半年,看了无数的医吃了无数的药,还是不能好,眼见着不成了。我家主人得人指点,说娘子会看这个,能手到病除,因此主人特意命我来请娘子,好歹到府上看一看。” 说完又垂泪道:“方才这位胡娘子说一万贯,主人家说过,只要能治好小郎君,砸锅卖铁也是要请娘子去的,只是......” 顾娇却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我并不会看病,嬷嬷请回吧。” 仆妇大急,道:“小郎君不是病,来请娘子,是有缘由的。” “喔?!你如何知道不是病?” 胡好好来了兴趣,“你方才不是说求医问药了半年,也不见好吗?” “小郎君他是半年前,在家中院子里读书时,被一箭射中面颊,才病的。那箭并不是普通的箭,箭头不是三棱镞,而是一只绣花针,小郎君虽伤了脸,却因伤口极小,也不如何痛,就没有在意,可自那以后,小郎君就病了。” “请医来看,也只说小郎君郁结于心,并无大碍,可流水的药灌下去也无用,小郎君一日一日衰败下去,夫人日日哭泣,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仆妇说到伤心处,眼泪也扑簌而下。 “在自己院子里读书,如何有箭射他?别是他干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吧?” 胡好好摸着下巴,一脸好奇。 “并没有!我家郎君今年十五岁,每日只是在家里读书,从不爱惹事生非。” “那箭是从何而来?” 顾娇问了一句。 “那箭,应当是从院外的一幢绣楼上射出的,”仆妇说着,脸色变得苍白,“只是,那绣楼久无人居住,早荒废了,又如何能有人从上面射箭。” “绣楼?” 顾娇问了一句。 “是隔壁家的绣楼,只是他家坏了事,宅子被官中收回,已经十几年无人在里头了。” ------------ 第75章 宝翠 一幢早已荒废了十几年的绣楼,无人居住的屋舍。 竟有人从里面射出一支箭来。 顾娇还未开口,旁边胡好好已经跃跃欲试。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看看。”好好见仆妇面露难色,她又接了一句,“看看不收钱。” 仆妇听她这样说,大大松了口气,道:“如此就劳烦二位娘子了,奴婢带了马车来,就在门外。” 于是顾娇便跟胡好好两个出门去,宁宁则在后头叮嘱了一句,“娘子,这回可别忘啦。” 到了中书侍郎家里,侍郎夫人已经在花厅中等得望眼欲穿。 见仆妇领着一个娇俏的美人,一个全身上下一身黑,看不清面容的娘子进来,不由吃了一惊。 “夫人,这位是胡娘子,这位是顾娘子。” 仆妇指一指她二人,又上前几步,把之前黄大娘子与她说的那句话,在夫人耳边悄悄说了。 侍郎夫人卢氏听说连黄大娘子都对她们推崇备至,心里略有些安慰。 与二人见过礼后,又招呼她们道:“二位娘子请坐,先用些茶点。” 顾娇摇摇头,“听说贵府小郎君撞了邪,还是先去看看吧。” 卢氏原本心里也是这样想,不过是怕人说她失礼,怠慢了贵客。听顾娇自己说要去看小郎君,心中愈发觉得这娘子虽然穿得古怪,却很是善解人意,忙在前头引路,道:“请二位随我来。” 中书侍郎不过是个四品上,算不得高官,也置办不起宽大的房舍,胡好好跟着顾娇,一边走一边想,看来她家的确不如黄家有钱,连房子都小了一半。 也不知道到时候一万贯拿不拿得出来。 狐狸边走边忧心这一回要血本无归,看着就有点无精打采。 一行人穿过一道门,走过几道回廊,就到了小郎君的院子里。 走进小郎君房中,卢氏看一眼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儿子,眼中落下泪来。 “听您家里人说,小郎君是被一只箭射中,才生病的?”顾娇问。 “对,他那日在院子里读诗,却不知为何有人拿箭射他,那箭也古怪,箭头竟是绣花针所制。” 顾娇打量着躺在榻上的少年,那只金眸中光华一闪而过。 “夫人不与我说实话,我又如何能解夫人之忧呢。” 她说话时仍微微低着头,言语间露出一丝嘲讽之意。 都要命的时候了,还想着脸面不成。 卢氏见她一眼看出自己的话不尽不实,脸上不禁作烧,低下头,犹豫了片刻才说,“这孩子不懂事,他与我说过一回,那绣楼上有个美艳绝伦的红衣娘子,时常凭栏远眺,他见女子颜色好,忍不住去偷偷看她,叫她发现了。这一箭,必是那小娘子怒气所致。” 说到这里,卢氏声音哽咽,泪如雨下,“少年慕艾,何罪之有,即便有罪,也罪不致死。求二位娘子,救一救我儿性命。” “那支箭可还在?” 卢氏见顾娇要看箭,忙点头道:“在的,当时就捡回来了,一直收在屋里。” 说罢她让侍女找出那支箭,呈给顾娇。 顾娇拿过来看了看,是一只普通的箭,只是箭头换做了一只绣花针,莫约寸许,闪着点点银光。 “特意用了绣花针,她应该不是想要取人性命,只是警告一番吧。” 顾娇把箭还给卢氏,又看了看在榻上昏睡的小郎君。 卢氏并未认出这支箭,是了,后宅的妇人罢了,认不出也是理所当然。 这支箭的尾端一处,刻着一个“明”字,样式也不是如今大顺朝常见的那几种。 这是前朝的箭。 明大将军家里子弟们惯用的东西。 她曾在小时候见过一次,因箭的样子独特,她记得很清楚。 那个擅长骑射,百发百中的明家女孩儿,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明媚肆意,如珠如宝。 明宝翠。 “夫人,隔壁那家,早年可是明大将军府?”她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看。 卢氏茫然的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那家坏了事,房子被收归官中,一直荒废着,这还是我嫁进来之前的事了,再早的事情,我也不知晓。” “那请夫人带我们去看一看小郎君读书的院子。” “好,这就去。” 卢氏带着她们,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一所不大的院子,里面种了好些花草,还有一只小小的亭子,小桥流水的,倒也精致。 卢氏冲着左边指了指,道:“那边,就是隔壁家的绣楼了。” 顾娇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是一座小楼,只是残破不堪,屋顶已经塌了一大片,露出几道木梁,也是摇摇欲坠,朽去了大半。 说有红衣娘子凭栏远眺,可绣楼上哪里还有栏杆,墙上还剩几块窗格,也千疮百孔,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 的确是不能住人的,顾娇看一眼萦绕在绣楼顶上若有若无的黑气,转过头来对卢氏道:“夫人先回去吧,我们去那楼中看一眼,兴许能带小郎君回来。” 说罢她对胡好好一招手,胡好好纵身一跃,直接上了院墙,而顾娇则身形一晃,在卢氏眼前消失了。 “咦?!” 卢氏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全身黑衣的娘子,已经站在那幢绣楼之上,对她一笑,便转身进了楼里。 “夫人,你家小郎君怕是把魂魄留在那楼里了,我家娘子去领他回来。您且回去,看护住小郎君便是。” 胡好好立在院墙之上,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把剑来,那剑身微带金光,她握在手中,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很有点英姿飒爽的模样。 卢氏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胡好好的意思。 她红着眼睛行了一礼,便急匆匆的带着侍女们回去了。 顾娇缓步走进楼中,只见秀帷香榻,粉壁漆阁,墙上挂着花鸟字画,案几上摆着花瓶古琴,架上有书,榻上有棋,香炉里幽香涔涔,房后置有一面锦帘,帘上绣金点点,在灯下微微颤动,如浮光掠影。 帘后一只素手探出,徐徐挽起帘下流苏,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孔,看着顾娇,她嫣然一笑。 “娇娇儿,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 第76章 往事 顾娇看着一身红衣的美人儿,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 已经埋葬在记忆里的某些东西,如同早已残破褪色的画卷,过了这么久,有一小块,又突然变的鲜活起来。 “怎么,你忘了我了?亏我小时候还哄了你那么久。”红衣女子撅起嘴唇,似乎有点生气。 “你真的是,宝翠。” 顾娇叹息一般,从口中吐出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孩童时的顾娇,几乎从未有过朋友。 明宝翠可说是她童年时唯一有过的玩伴,在她八岁那年,跟着她的父亲明大将军,到青州顾氏拜访。 她记得明宝翠当时在她家里住了一月有余,因为年龄相仿,两个小姑娘很快玩到一起去,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宝翠活泼好动,天真浪漫,常会偷偷带着她到山上去打兔子。 她出身将军府,自小练习骑射,箭法极准,几乎能做到百步穿杨。 顾娇那时已经会好些法术,也常常弄些小把戏逗宝翠开心。 两人相处亲密无间,仿佛是一对异姓姐妹。 只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宝翠就跟着父亲回到京城,因相隔千里,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只有书信来往。 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顾氏遭受大难,而明家,自然也随着前朝一起堙灭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死了以后,就一直在这里。” 宝翠说着,看了一眼顾娇的眼睛,伸手过来想要摸摸她的脸,“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一双眼都是金瞳。” 顾娇躲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宝翠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愣了愣,若无其事的放下手。 “中书侍郎家的小郎君,是在这里吗?”顾娇问。 “他?”宝翠一笑,“他是个有趣的人。” “他最初时常偷看我,后来我生气,便拿箭射他,他竟然也不生气。” 宝翠托着两腮,苍白的面颊露出欣喜的神色,“后来我现形去吓他,他知道我不是人也不怕,还因我相思成疾,是不是很有趣?” “所以,我就将他拘来,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快活~” 少女娓娓道来,仿佛在与最好的闺中密友述说自己的甜蜜恋情。 顾娇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说了句,“你再不放他走,他就要死了。” 宝翠听她这样说,妙目流转,吃吃笑起来。 “死了有什么不好,他与我一同做鬼,何等逍遥。” 顾娇微微皱眉。 “你已是鬼,伤人性命,必将沾染因果,为天道不容,你与他并无缘分,何苦执着。” “缘分?缘分是什么东西?” 宝翠眉梢一抖,脸上神情变得冷硬起来。 她突然逼近顾娇,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娇娇儿,我看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趣儿,何不与我一同做鬼呢?” “做人有什么好,时而饥寒交迫,时而劳役苦行,太平时忧心肚腹,战乱时命如蝼蚁,哪怕生在高门大户,你顾氏如何?再看我明家又如何,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到如今,也就是一抔尘土罢了。” “鬼之不欲生,如人之不愿死。人不得不死,鬼却可以不生,何等的自由自在。” “我们一同做鬼,以你我的本事,天道又有何惧。” 她贴着顾娇的耳边,喃喃细语,如莺啼燕啭。 声音甜蜜又诱惑,如流淌着蜜糖的毒。 她眉目妍丽,苍白的皮肤在灯下氤氲如雾气,带着百年腐朽的气息。 顾娇定定看着她,摇摇头,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将小郎君放出来,我可不与你计较,宝翠,明家已亡百年,你到现在也不肯去投胎,是因为有执念吗?” 宝翠被禁锢在楼中不得入轮回,只有一个理由,她是在楼中带着怨气自戕而死,因此再也不能踏出绣楼一步。 “你觉得做鬼比做人好,你觉得你自由自在,可你看,你不能出这绣楼一步。” 顾娇抬手一挥,霎那间飞沙走石,狂风扑面。 “自欺欺人的逍遥自在,不要也罢!” 楼内的奢华精致的装饰瞬间消失,显出千疮百孔的本来面目,屋顶残破,墙上斑驳,露出腐朽了大半的木条,在狂风中嘎吱作响。 明宝翠脸上妩媚的神情消失了,她面色青白,头发蓬乱,身上红衣残破不堪,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淋漓。 她目光狰狞,咬牙切齿道:“娇娇儿,我以你为友,你却毁我容身之地,我待你真心诚意,你不要也罢,何必下此狠手。” 顾娇看着她,脸上微微动容。 她原来是自刎死的。 也是,破城之时,贵贱不论,必为乱军所害。当年明家的娘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宝翠,放下执念,我送你入轮回。” 红衣女鬼却充耳不闻,尖啸一声,檀口中生出尖利獠牙,双手成爪,朝她笔直冲过来。 她虽然已成鬼百年,却并不是顾娇的对手,顾娇侧身躲过她双手,右手一扬,便扣住了宝翠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不要伤了她!” 这时突然从屋后窜出一个影子,抱住了宝翠,对顾娇哀求道。 顾娇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小郎君,他怕得全身发抖,却仍是牢牢挡在了宝翠身前,对顾娇道:“原是我冒犯了明家娘子,她不怪罪我,还愿意与我一起,我得偿所愿,心中感激涕淋。” 说罢,他干脆对顾娇跪地行了大礼,道:“我愿三媒六聘,娶明娘子为妻,她并未迷惑我,也未曾害我,是我百般纠缠,她实在无法才应允了。天道无情,我却有情,还请娘子成全。” 宝翠被顾娇按住,原本疼痛难忍,这时听得小郎君的肺腑之言,眼中不禁流下泪来。 当年自刎之时,她心中也曾希望能有个人救她一救,可惜乱世之中,到底只是奢望。 如今有人肯来救她,却晚了百年,已是人鬼殊途。 “罢了。”她叹了一句,“你回去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小郎君面露惊异之色,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没等他说出来,就消失了踪影。 中书侍郎夫人正守在儿子榻前,心中焦虑不堪。 突然听到榻上之人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她惊得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见儿子嘴里一边叫着“宝翠!”一边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忙扑过去抱住他,喜极而泣道:“大郎,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少年这才看到自己身处卧房之中,而母亲正抱着自己泪流满面。 ------------ 第77章 祈福 那宝翠呢?宝翠会被那黑衣娘子如何处置? 他大急起来,却因久病无力,无力推开亲娘的臂膀,只能叫道:“母亲,母亲让我去看一看宝翠。” 卢氏见他还在胡言乱语,不由哭道:“大郎,你看一眼母亲,这里哪来的宝翠,宝翠又是谁?” 小郎君一时语塞。 是啊,宝翠是谁?自己要怎么说呢? 她是前朝明家的娘子,已经死了百年了。 人鬼殊途,她放自己回来,是打算再不相见了吗? 想明白这点,他心痛如绞,眼中流下泪来。 泪眼朦胧中,他眼中看到一位一身黑衣的娘子,与另一位娇俏的娘子,一同走进门来。 方才在楼中,就是这个黑衣娘子制住了翠宝,自己还在苦苦哀求时,就突然回到了这里。 如果再去求一求,她也许会放过翠宝。 “求娘子!” 他刚冲着黑衣的娘子说了一句,就见她抬手一挥,自己的嘴好似立刻被封住,又木又麻,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下月初三申时三刻,城郊有一户刘姓人家,将会生下一个女儿,那女孩儿脖颈上有一道红色胎记,小郎君日后可不要认错了。” 顾娇说完这句话,又将手一扬,少年嘴角一颤,恢复如初。 这娘子说,下月初三...... “娘子是说!宝翠她!” 他突然明白了,巨大的喜悦从心底绽放,让他头晕目眩起来。 “她心愿已了,我已经与她写了陈情状,你可安心等她。” 顾娇淡淡说完,对卢氏欠身一礼,道:“事已了结,我们这就告辞了,报酬还请送至家中。” 卢氏听不明白儿子与顾娘子的一番对话,但儿子终于醒来,且能说能笑,她总算是放下心来。 见顾娇与胡好好要走,她并未挽留,还得给儿子请医问药,再多补补身子,的确也顾不上。 第二日,中书侍郎家送来了一万贯钱,好几个仆妇用箱子抬来,临走时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 胡好好与宁宁收拾好这些钱,宁宁有些发愁的说:“娘子,钱太多,房子太小,要放不下了。” “要不我明日去换成飞票,这样方便。”胡好好提议道。 顾娇摇了摇头,道:“还是换成金子吧,飞票只怕靠不住。” 乱世将至,还是黄金可靠。 胡好好懵懂得点点头,她不明白娘子怎么突然不愿再用飞票,不过娘子总有她的道理,再说几箱金子罢了,又不是拿不动。 “娘子,昨日绣楼里的那个,是娘子的故人吗?” 昨日胡好好本想跟往常一样打个头阵,可顾娇只让她在外头等着,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她也是个痴人。” 顾娇叹了一声。 若是做鬼那么好,怎么不见人人都要做鬼呢? 不过是被执念所困,看不明白罢了。 自己最终还是助她一臂之力,只是再次转世做人,前途难料。世间万事万物,又哪有能事事如意的呢。 过得好与不好,也只有冷暖自知了。 好在,那小郎君并未辜负她。 顾娇想起那个明媚如宝珠的女孩儿,希望她此生如意吧。 正说着话,门口有人来敲门,原来是九贤公主送了帖子来。 之前她与顾娇说过的林府大宴,就在三日后了。 ****************************** 大华山,行宫。 水墨真人正托着新得的两丸金丹,往皇帝起居的静心阁去。 刚到门口,就看到林贵妃头戴金冠,披着大红的皮裘,正袅袅娉娉,缓步而来。 他便对贵妃行了一礼。 贵妃略一欠身,回了半礼,开口道:“国师今日辛苦了。” “这是贫道应尽之事,何来辛苦,贵妃言重了。” 贵妃看着他手中的两丸药,脸上微微一笑,又道:“明日也要辛苦国师,我先谢过国师了。” 水墨真人知道她是说明日去林府为过八十大寿的老夫人开坛祈福一事。 老夫人是贵妃的曾祖,因贵妃受宠,皇帝爱屋及乌,也赐了她永宁夫人的一等国夫人爵位,几乎可与皇后之母比肩了。 但几乎比肩,并不是真的比肩。 给一个宠妃的曾祖祈福,于国师来说,实属焚琴煮鹤了。 若是以前,他必不会亲自去,让天一观里派几个人去就是。 可如今势不如人,皇帝眼看油尽灯枯,如果不再跟贵妃母子亲近些,只怕将来祸事缠身。 “贵妃何必如此见外,老夫人高寿,能为老人家祈福,也是贫僧的功德,何乐而不为。” 贵妃听他这样说倒有些意外,她请国师亲去,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盛宠,皇帝最为信宠的国师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听我林玉儿的。 原本以为他并不会情愿。 他既然这样识趣,自己也不好不回报一二。 贵妃示意身边几个侍女退下,自己上前几步,微微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在水墨真人耳边说道:“我听说,夜光死了。” 水墨真人陡然一惊。 他花费许多力气都没有找到的那个妖僧,竟然已经死了? “死在九贤那里。” 果然! 果然是九贤公主从中作梗,自己才一直找不到他! 水墨真人咬牙切齿,这个女人,总是要跟自己作对,也不知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听说,”林贵妃红唇轻启,“杀了他的人,自称青州顾氏。” 说完,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水墨真人一眼,“明日大宴,我母亲也给公主送了帖子,公主是一定会赏脸的。” 水墨真人有些摸不准这妖媚女人的意思,他抬头看了贵妃一眼,只见她嘴角一弯,道:“可惜我不得出宫,也无缘得见如今在京中风光无限的顾氏娘子,是个什么模样。” 贵妃的意思是说,九贤公主会带着顾氏娘子去林府的大宴? 可不是顾氏杀了夜光吗? 她怎么又会入了公主的眼? 水墨真人一时想不明白,站在那里发呆。 贵妃又看他一眼,略微摇头,往静心阁去了。 以前怎么没觉得,国师,似乎有些蠢笨? 怪不得他怎么也找不到夜光。 可听以前的老人们说,太祖高祖时的国师,智多近妖,行踪诡秘,能操纵天地自然神鬼之力,仿若仙人在世。 罢了,比起智多近妖,还是蠢笨如牛更好些,否则,谁来一心一意护住皇儿的天子之位呢。 ------------ 第78章 寿宴 这日一大早,公主便派车来接了顾娇与胡好好二人,要一并去林府。 待到了地方,二人下车后,公主一看,眉头一皱。 胡好好倒还好,挽了发髻,略插了两只簪子,身上穿了一套公主送去的鹅黄葱绿襦裙,娇俏可爱。但顾娇还是那一身黑袍,全无变化。 “顾娘子,我送去的衣裳怎么不见你穿,是不喜欢吗?” 九贤公主问。 她还特意选了一套大红洒金的襦裙,想着她肤白胜雪,穿大红定然好看。 “多谢殿下厚意,只是我习惯穿这个。” 顾娇淡淡道。 九贤公主原本想着,去别人府上拜寿,穿一身黑不像个样子,但转念一想,穿黑衣又怎样,她林玉儿还没做皇后呢,自己肯来就是给她脸面了。 原本上门去给个妃子的曾祖拜寿心中还有点疙瘩,顾娘子这一身黑穿得好! 这样想着,公主心情舒畅,看顾娇愈发觉得喜爱。 她和颜悦色的对二人道:“进去后你们就跟在我身后,若是有人胆敢为难你,教训她便是。” 身为大顺当今唯一的嫡公主,就是有这个气度。 等进了门,宾客云集,林府的大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站在二门上迎客。皆装扮得十分华贵,钗环插了满头,伸手过来时,手上一长串镯子叮当作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多有钱似的。 林府建的极大,充溢着新贵特有的那种骄奢之气,因是冬日,鲜花不开,从门廊直到花园子里,每一株树上,都用上好的锦缎扎了花儿绑在上面,因不拘季节,反倒是桃杏梨兰,牡丹芍药,杜鹃海棠,应有尽有,十分的逼真精巧,让走在花枝下的贵妇人们不断惊叹。 花园子里种了如云般的白梅,这时候开了,梅香四溢,美不胜收。这里倒是没有再另外扎花,但还是在湖面上放了好些莲花,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到访的贵妇人中,除了一位大长公主,就属九贤公主地位最高,自然也到得最晚。 她带着侍女内侍们,在垂花门下了车,也不坐肩舆,也不让大夫人领路,而是步子慵懒,一路分花拂柳般,自顾自往梅花厅而去。 一路上都有人对她行礼,她多数只点点头,偶尔回个半礼,也不怎么说话。 不少人都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侍女中,有两个特别不一样的。 一个装扮华丽,娇媚动人,另一个从上到下裹着一身黑袍子,风帽遮住了半张面孔,看不出到底是谁。 于是有好事之人窃窃私语,都在猜公主带了谁来,难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黄大娘子远远看见公主一行过来,她正在园子里与人说话,忙过来与公主行礼,道:“见过殿下。” 又对公主身后二人一笑,“顾娘子胡娘子也来了。” 旁人不知顾娘子胡娘子,忙忙去问,相互低语一番以后,好些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神色。 九贤公主见黄大娘子来见礼,忙道:“一向可好?大娘子与黄小娘子说,等她闲了,再来我府上玩。” 黄大娘子恭敬道:“是,那孩子一向顽皮,也就殿下不与她计较。” 胡好好听这两人笑语晏晏,口气温和,可言语间隐约可见刀光剑影一晃而过,好生奇怪。 她疑惑地看看娘子,见顾娇气定神闲,便也不去多想它。 公主进了梅花厅,与老夫人见了礼,说了两句贺词,便带着顾娇胡好好往席上一坐,只管喝茶吃点心。 林府豪富,这回大宴,听说特意请了怡然阁金酿楼的大师傅来操持,不止正席,连茶点都是独具匠心,颇费了一番心思。 公主吃了一块奶糕,觉得美味,便拿一块给胡好好,道:“好好也吃一块,这个好吃。” 胡好好也不与她客气,接过就塞嘴里,一口咬下眼睛一亮,赞道:“还是公主会吃!真好吃!” 在座的贵妇们都有些尴尬,这样的场合,哪有正经来吃饭的。 看这小娘子,活像三天没吃饭,几口就把一盘糕吃完了。 听说国师在后花园子里设好了法坛,要与老夫人祈福,一众贵妇便商量着去开开眼界。 毕竟国师近年来都随侍在陛下身边,极少开坛做法。 所以说还是贵妃盛宠,才能求得陛下赐下此等殊荣。 一行人到了后花园中,只见国师身着崭新道袍,头戴玉冠,左手持拂尘,右手持金铃,正摇头晃脑念着咒语。 他念完一遍太上消灾祈福咒,将拂尘金铃放在一旁,双手持香,点燃后朝天而拜。 顾娇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咬住嘴唇。 看了许久,她悄悄问了一句,“那就是国师吗?” 公主点点头,“是,他就是水墨真人,天一观观主。” 顾娇垂下眼睛,不是他。 她再转头看一眼胡好好,见她满脸疑惑,盯着坛上那人的一举一动。 “娘子,他不是,不是当年的人。” 好好脸上带着一丝茫然无措,“可那年的确是国师……” 那个人,的确自称国师。 “好好,我知道了。” 顾娇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再说。 公主听到她们这几句,心道,原来你们也是有渊源的,她瞧着水墨真人在祭坛上左右腾挪,做出一副装神弄鬼的样子,很是不屑。 要说这道人,神通是有一点的,但也就一点,不知怎的就能哄得她父皇偏宠几十年,也是他的本事。区区一个道人罢了,父皇喜欢就喜欢,九贤公主原本也不欲与他为难,只是他居然妄图把手伸进不该伸的地方,那便只能砍掉他的手了。 冷眼看着水墨真人拜完天地神位,正要将香插进香炉之中,手中那三根香突然断了! “咦!” 他惊呼一声,将断掉的香放到一边,又拿起拂尘金铃摇晃一番。 而后他重新点燃三炷香,待要插入香炉中时,香又断了! 这下观者哗然,纷纷交头接耳,尽管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到“不吉”、“晦气”等字眼。 林家大夫人气得脸都白了。 难道是因为水墨真人不愿真心为老夫人祈福,才做出的这些把戏? “这!” 水墨真人突然丢下手中残香,转过身来,指着坛下众人道:“这些女眷之中,有不祥之人,因此焚香不成,这是大不敬!还请不祥之人回避。” “不祥之人?!” 林大夫人顺着水墨真人的手指,一眼看到九贤公主身后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 顾娇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来了。 ------------ 第79章 不祥 “国师的意思……是说我不祥?” 九贤公主伸手拦了拦顾娇,不叫她上前,斜着眼睛瞟一眼国师,道,“不知我九贤,怎么个不祥了?” 国师一哽,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这女人,怎么哪哪儿都有她。 “殿下,国师的意思,是说她不祥。” 林府大夫人本就火气上头,见九贤公主冒出来搅局,心中更是愤怒,她伸手往公主身后一指,“国师是说那个黑衣的娘子。” 她说着,几步走到顾娇面前,盛气凌人道:“你是谁?为何来我家里,我可曾请过你?” 九贤公主自觉被人问到脸上,眉毛一拧,就要出声,却被顾娇按住手臂。 “青州顾氏,见过夫人。” 顾娇微微一欠身。 “什么顾氏,遮头盖脸的,你是见不得人吗?” 林大夫人没好气的呛了一句,对九贤公主她还有几分顾忌,对这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来的年轻小娘子,她还客气什么。 仗着孙女儿是后宫第一人,在京城贵妇的圈子里,她一向跋扈,即便是宗室,往常她也不放在眼里。 这小娘子跟着公主过来,还不是因为自己家里上不得台面,拿不到帖子,不知道怎么奉承得公主,才得了这个见识的机会,这种一心想着往上爬的小娘子,这些年来她见得多了。 至于九贤公主,早就龃龉不断了,也不差这一点半点。 没想到她这句话说完,顾氏与九贤公主还未开口,旁边那个娇俏的小娘子双眉一竖。 “你这老太婆,讲的是人话吗?我家娘子金面也是你能看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胡好好一蹦三尺高,见过她家娘子金面的人的确没几个,除了几个苦主,便只有妖魔鬼怪,这老太婆又不是苦主,又没给钱,还想娘子给她脸面,做梦!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林大夫人气得晕头转向,转脸对九贤公主哭道:“公主这是特地带人来打我的脸吗?这又是谁家的小娘子,如此没有教养!” “南蛮子对九贤公主说教养,今日我也开眼了。” 这时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凉凉的说了一句,惹得好些人忍不住笑起来。 林大夫人恶狠狠一眼看过去,那些人又赶紧闭上嘴不敢再吭声。 心里明白的,知道这是九贤公主跟贵妃神仙打架,便都悄悄儿的后退几步,想着瞅个机会先溜为妙。 见女眷们只顾着吵嘴,把话题越扯越开,水墨真人拿起金铃一晃,大叫一声:“咄!那黑衣娘子!” 他左手持铃,右手持剑,剑尖直指顾娇。 “青州顾氏已亡百年!你假借顾氏之名,行鬼魅之事,不敬鬼神,不拜天地,可知天道不能容你!” “今日贫道就要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妖女!” 昨日贵妃告知公主会带着顾氏女来林府大宴,他在行宫中苦想一夜,终于想出这个借刀杀人的计策。 只需要在开坛做法时,用些手段,指那顾氏不祥,便可假借天道之名,在贵妃的地盘上收拾了她。 京中贵人多信鬼神,自己身上又有国师之名,此法当万无一失,必能收拾了那顾氏娘子。 想起不久前上仙留给自己的那句话,水墨真人心中一松。 这小娘子已经捏在自己手中,她逃不掉了。 这回总能让上仙满意了吧。 “喔?国师要收谁?” 顾娇不慌不忙,上前一步。 水墨真人右手剑扬起,口中大吼一句,“各位夫人娘子回避,贫道要做法了!” 他左手金铃又一摇,发出“铮”的一声。 众人正觉得这铃声古怪,下一瞬立刻头晕目眩起来。 胡好好也有一瞬间的头晕眼花,但她被顾娇一拍后背,立刻清醒过来。 这妖道! 她心中作恼,从身后抽出破甲剑,一跃便上了祭坛,抬手便刺。 水墨真人没有料到竟有人不中他的眩晕咒,他慌乱的侧身躲开胡好好的剑,又使劲摇晃手里金铃。 金铃“铮铮”作响,人群中已经有好几个贵妇人,面色惨白得倒在了地上。 九贤公主也面色发白,恶心欲呕,脚下踉跄摇摇欲坠,顾娇在她手中放了一枚小果,道:“公主吃了这个。” 她忙依言将果子放进嘴里,一股子清香之气直冲脑门,人立刻就清醒了。 “好好收了他的铃!” 顾娇扶起公主,又对胡好好喊道。 胡好好立刻去刺水墨真人的左手,逼得他手忙脚乱,没法再按眩晕咒来摇晃金铃。 见这招不顶用,他有些着急。 水墨真人本不善斗法,他手中拿着长剑,也不过是装个样子,与平常人斗个几招还有胜算,碰上胡好好这样的高手,连一个回合都过不去。 果不其然,没抵挡两下,他手中的剑就被胡好好挑飞了去,那小娘子一脸杀气,手中利剑,直朝他的咽喉而来。 水墨真人惊得浑身一抖,他眼疾手快,突然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对准胡好好一照,只见一道金光闪过,胡好好“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跌到湖中,噗通一下,就没了动静。 顾娇见状,身形一晃,人已在湖面之上。 此刻还能站着的贵妇人不多了,有几人恍惚间看到到那个黑衣娘子漫步在湖水之中,如履平地,不由得惊呼起来。 顾娇低头细看,透过清澈的湖水,很快发现了沉入湖底的狐好好,她口中念出避水咒,脚下的湖水随之翻出雪白的浪花,从两侧缓缓分开,小狐狸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面色苍白,不省人事。顾娇拉住她的手腕,下一瞬间,已经回到了九贤公主身旁。 “还请公主看顾好好。” 顾娇说完,身形便消失了。 公主将好好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再抬眼看去,顾娇已经站在了祭台之上。 水墨真人见她过来,赶紧拿起铜镜,再向她照来。 可这回铜镜毫无反应,并不见金光射出,水墨真人心中大急,手中拿着镜子一顿乱晃,可凭他怎么照,都没有方才的效用。 顾娇冷冷看着他,道:“看来国师并不会用这面镜子。” ------------ 第80 章 法宝 顾娇说完,单手掐诀,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晃。 水墨真人只觉得手中一空,低头一看,铜镜竟然不见踪影。 再一抬头,就看到那面铜镜,赫然在顾娇的手中。 “国师知道吗?这面镜子不仅能照妖魔鬼怪,也能照人。” 什么!? 当年上仙赐自己这面镜子的时候,就交代过,任何妖邪鬼魅,只要被这面镜子照到,必然现形,即便没有现形,也会道行大减,受到重创。 当初自己就是用这面镜子重创了夜光和尚,找到机会在他胸口捅了一剑。 可上仙说过,这面镜子若是拿来照人,就跟普通的铜镜一般,并无特别。 这顾氏娘子,怎么说的跟她知道怎么用这铜镜一样? 水墨真人咬紧牙关,他最大的法宝已被人夺走,剑也不在手上,只得捡起拂尘,指着顾娇道:“休得胡言,这是我天一观的镇观之宝,其中奥妙,岂是你区区一介妖女能参透的!” 说罢,他又甩着拂尘,脚下一边踏出步罡踏斗,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咒符,丢到半空中烧了,捏出双指成剑,对着顾娇道:“魂来!” 他念的是拘魂咒,想要将顾娇的魂魄拘来,直接了结了她。 没想到就在他抬手指着顾娇的那一瞬间,顾娇托起手中铜镜,对他照过来。 镜中一道白光闪过。 只见水墨真人发出“啊!”的一声大叫,随后就啪嗒一声,仰面朝天,直接倒在了祭坛之上。 坛下众位女眷皆是肉眼凡胎,没人看到一缕白色魂魄,从水墨真人的天灵盖上袅袅升起,往顾娇手里的镜子里去了。 “啊!真人这是怎么了?”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林府大夫人,她刚觉得头晕得好些了,就看见水墨真人突然大叫一声倒下,半天也不动弹,忙慌张叫人。 几个仆妇战战兢兢爬上祭坛,去查看水墨真人的气息。 “夫人,道长还有气,身上也没有伤。” 只是后脑勺上磕了一个大包。 这句话仆妇不敢说,咽下去了。 这时候,水墨真人带来的两个小道士,才抖抖索索从祭坛后面爬出来,查看了一番。 水墨真人面色平静,呼吸平稳,仰面躺在那里,真的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两个小道士对斗法并不精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林大夫人已经唤了府医,府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小跑着赶来,把过脉后又翻看了水墨真人的眼皮,听了听他的胸口,斟酌了半天,才对林大夫人道:“夫人,这位道长并无异样,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 众人这时都不再头晕眼花,听到府医这样说,有几个人憋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林大夫人脸色也很古怪,她僵着面颊,嘴角直抖,强忍了好半天,才一挥手说:“那便让人送国师回去吧,为老夫人开坛祈福怕是太辛苦了,让国师半途中就睡着了,还是回去好好睡罢。” 说完头也不回,带着仆妇们就离开了。 几个林府的媳妇白着脸,忙忙碌碌的叫人收拾祭坛,领着各位女眷换地方喝茶吃点心,又安排人抬起水墨真人送出去。 其中一人扭头看到九贤公主,她正让人背着胡好好,带着顾娇要走。 “殿下这就回去了吗?正宴还没开席呢,今日还请了乐坊的叶小娘子来,排得新歌舞,殿下要不要看一看?” 说话的是林夫人,也是林贵妇的母亲。 “今日好戏已经看过了,这就回去了。”九贤公主凉凉的说了句,“真乃天下奇闻,国师做法,半途睡着,你家还真是有趣。” 林夫人脸上一僵,咬了咬嘴唇,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 “那殿下慢走,府中忙乱,就不送了。” 九贤公主“呵呵”一声,也不多说,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全然不顾林夫人在背后气得脸都白了。 等出了林府,正要把胡好好往马车上抬时,她眼睫抖了抖,醒了过来。 见她苏醒,九贤公主也松了口气,她还想着是不是干脆把两人带回公主府去,让府医给胡好好看看。 “娘子,我胸口疼。” 胡好好躺在马车里,很是委屈,她抓住顾娇的衣袖,眼睛里泪光闪闪。 顾娇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也没想到落魂镜会在国师的手里,否则不会叫你去,白白吃了这一记。” 也不知道要吃多少大鹅才能补回来。 “可要我替好好请医看一看?” 九贤公主在旁边问道。 “多谢公主,不必了。” 她知道九贤公主看到她收了镜子,便解释了一句,“那面铜镜叫做落魂镜,可击杀妖魔鬼怪,也可吸人魂魄,原本是顾氏收藏的上古神器。” 九贤公主听她这样说,抿嘴一笑,道:“也不知国师怎么得了这面镜子,看他也不会用,还是顾娘子收回去的好。” 九贤公主说着,还是问了一句,“国师,是真的睡着了?” “是。”顾娇答道,“已不会醒了。” “喔!” 九贤公主听她这样说,心中大喜,这道人近年来百般作怪,叫人如鲠在喉,自己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将他弄倒,没想道顾娘子竟然一个照面就解决了。 果然是高人。 国师那些雕虫小技,在真正的高人面前,算得了什么! 她想到这里,招揽之心更盛,正想着该怎么说才好,就听得顾娇问道:“殿下可知道,那位国师,一直都是那样的吗?” “嗯?” 九贤公主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前听人说过,国师年约三十许,法力高强,有堪比神佛之力。今日见了国师,觉得,有些言过其实。” 顾娇垂着眼睛,理了理衣袖,指尖轻颤。 “从我记事起,国师就是水墨真人了。他的确有些神通,听说善观天象,也能看人运势,但堪比神佛,不至于吧。” 九贤公主认真回忆起来,过了片刻,突然道:“说起来,我很小的时候,仿佛听宫里的老人提过一回,在几十年前,另有一位国师,只是他行踪诡秘,不常现于人前。” “后来,主持天一观,常常陪侍在父皇身边的,就是水墨真人了,之前那位,也无人知晓其下落,说不定早就死了。” 他怎会死呢,顾娇心道。 说不得是因为百年来食妖鬼太多,又不会顾氏密法炼化,早已被恶念侵蚀,堕入魔道也说不定。 ------------ 第81章 离京 九贤公主将顾娇与胡好好送回长街的宅子中,又问了一遍是否需要请医,被顾娇婉拒,才离开了。 顾娇扶着胡好好进去,宁宁见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得知原委后,赶紧跑到院子里的泡菜坛子,夹出一碟子,先给了胡好好。 胡好好不爱吃这个,但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放进嘴里。 吃了几块下去,她又端坐吐纳一番,才觉得略好些。 “娘子,这几回都没弄到什么好肉,我看京中是住不易,食也不易啊。” 宁宁担忧得看着胡好好,叹了口气。 顾娇点了点头。 要找的那个人既然不在京中,的确不必久留。 “待好好略养几天,我们便出京去吧。” “那我们去哪里呢?” 宁宁问的这一句,让顾娇一呆。 去哪里呢? 她想了想,“那便去行州吧。” 行州在大顺朝西北边,出了京城,沿着大华山一路西行,若是常人的脚程,大约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可惜现在是隆冬,河道不通。不然通过荒川河行船,倒是能快不少。 行州境内有一座松山,只是百年过去,不知故人安在。 说走就走,花了两日理好零碎东西,还有些带不走的,宁宁与胡好好都分别送给了隔壁左右的住家,金子搬上马车后太重,宁宁与胡好好商量着想再去买匹马来,顾娇得知后摇了摇头,拿朱笔写了张符咒贴在马车底下,说来也神奇,马车立刻变得轻快起来。 “娘子,我也要学这个。” 胡好好拍手道。 顾娇看她一眼,从袖子里掏了掏,翻出一本书来,递给胡好好。 “先把这本书背熟了。” 胡好好脸上一垮,接过这本书略翻了翻,虽然她自诩博学多才,可还真的一个字也看不懂。 “娘子,我胸口痛……” 她捧着书,做西子捧心状。 宁宁在旁边笑得直打跌,“娘子,看在她体弱多病的份上,饶了她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一天便过去,出行的准备也都做好了。 次日一早去把房子退了,待到傍晚时分,宁宁赶着马车,往城外而去。 因胡好好受创还未复原,这次她们商量着,由宁宁来赶车,晚间行走,白日歇息。 自然,宁宁要撑着那把龟甲伞,白日里赶车也不是不行,只是到底不太方便,况且她们并不急着赶路。冬日漫长,行路艰难,悠然慢行,漫步观景,也别有一番乐趣。 马车快到城门时,突然前方有两列骑兵奔驰而来,手中挥着大旗,口中大声叫着:“东海濠州二守献祥瑞进京,闲杂人等回避!” 见身边车马行人纷纷避让,宁宁也连忙赶着马车,避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不多时,就见两列身着锦袍的青年,皆身材高大面目英武,手举着彩旗,步伐整齐的走了过去,他们身后,是一只巨大的笼子,里面有一只全身雪白的老虎,正在笼中不安的走来走去,不时龇着獠牙,咆哮低吼。 “娘子,是白色的老虎!” 宁宁小小的惊呼一声。 跟在老虎笼子后面的,是两个得意洋洋骑在马上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高鼻深目,络腮胡子,身穿紫袍腰上佩着金袋,正是东海守,另外那个,便是濠州守了。 顾娇前段日子常出入京中权贵家中,尤其是九贤公主府,多少听说过一点,东海守也是京中名人,因为他的出身来历,实在太过离奇。 他本是土番人,出身贫苦,原本不过是个小行脚商,后来不知怎的跟军士搭上关系,又因他能说会道脑子机灵,手中大方,又极会奉承,不知怎的,一二十年沉沉浮浮,竟然给他混到了东海守的位置上。 自从他做了东海守,便在东海全境搜罗起来,今日献个祥瑞,明日敬个宝贝,把皇帝哄得眉开眼笑,他甚至还拜了林贵妃做义母,整日里做孝子模样彩衣娱亲,全然不顾贵妃比他小了整整十八岁。 因他有钱大方,又会讨好,对人十分卑谦,嘴甜会说话,他在京中时,谁家有个宴请,都爱请他,不为别的,只要有他在,必不会冷场。 这样一个奇人,去年又给他小儿子娶了宗室女,眼看着要更加发达了。 九贤公主十分看不惯他,只说了句,巧言令色,卑躬屈膝,小人行径。 顾娇深有同感。 不过这些人间事,她也不甚在意,听过就罢。 只是,这个时候上京献祥瑞……皇帝不是病重,一直在京郊行宫里吗? 脑子里转过一连串念头,见队伍已经过去,她便叫宁宁再将车驾起,慢慢往城外去了。 刚出城,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顾娘子!” 宁宁勒住马,停下来一看,竟然是九贤公主,她独自一人骑着骏马,踏着如火般的晚霞而来。 顾娇也听到九贤公主的声音,撩开车帘出来。 “顾娘子,如何不告而别!?” 公主气喘吁吁,她冲到马车面前,用力一勒缰绳,骏马的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 这位总是仪态万方的贵妇人穿一身鲜红的骑装,一路策马狂奔,跑得头发散乱,有几缕乌发从发髻中垂落,搭在肩膀上。 顾娇知道九贤公主在长街附近放了人,不然何以她们刚出城门,她就知道了。 想要早日离开,除了国师之事已了,也是因为并不想牵扯进京城的这些是非中去。 九贤公主的心,实在太大了。 人间诸事,原本与己无关。 无论如何,在京中这段时间,九贤公主的确对她们照顾良多。 顾娇对她躬身一礼,道:“公主,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何必特意道别呢?” 九贤公主急的面色涨红,“顾娘子!我本想留你在京中……” 顾娇抬起手,止住了九贤公主接下来的话。 “我明白公主的意思,只是,顾娇心不在此,多谢公主一片厚意,还是就此别过吧。” 她说着,突然看到路边一株怒放的红梅。 九贤公主脸上露出黯然神情,看她抬起头,伸手折下一支红梅。 那支梅花拿在她素白的手中,愈发显得艳红如血,在浓黑暗夜中,美得有些森然。 手中轻轻一晃,花枝化作了一支红梅花簪,顾娇将它轻轻插在九贤公主的乌发上,微微一笑。 “公主的头发有些乱了,这只簪子,送给公主吧。” 说罢,她欠身一礼,转身上了马车。 公主摸摸头上的发簪,目送马车渐渐远去,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 第82章 勤奋的狐狸 离开京城后,她们沿着官道一路前行。 因为冬日寒冷,行路不易,路上行人不多。而顾娇她们三人驾着马车昼伏夜出,只在晚上赶路,就更加遇不上人了。 一直呆在在马车里,为了节省空间,也节省体力,胡好好恢复了原形,毕竟她遭受重创的身体并未复原,要维持人身实在费力。缩在马车中吃喝睡觉,还是狐狸的模样更方便些。 这日清晨,天上正下小雪,宁宁找了一处妥当的空地停下了马车,正打算弄点吃的,歇息一会儿。 一撩车帘,就看到一只赤红的小狐狸,正趴在马车里,两只前爪按住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 似乎就是娘子之前给她的那本《三神符记》。 小狐狸一边读,一只爪子还在车板上写写画画,毛茸茸的大尾巴随着她口中念出的声调晃来晃去。 顾娇在她身边,正在闭目养神。 若是听到小狐狸念错了,她便出声纠正。 很像是蒙学堂里的老先生与正在背书的幼童。 小狐狸很认真,被顾娇纠正一次,便会反复把之前念错的那处再念上多次,直到记得滚瓜烂熟。 “好好累了没?吃点心吧,我们带的蔗浆果子还有好些呢。” 小狐狸扭过头来,见是宁宁,便耸耸鼻子,道:“果子还是省着点吃,我去抓兔子回来。” 说完便撅起毛茸茸的屁股,双爪前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个呵欠,咋吧咋吧嘴。 “好久没吃兔子了。” 说罢她就一溜烟出了马车,跳跃几下,那火红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林里。 宁宁有些担忧的往她跑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耳边听到顾娇笑了一声,“宁宁不用担心,她可是只几百年的老狐狸。” “也不知道林子里有没有狼。” 宁宁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手脚麻利的升起小泥炉,拿出一点米,一点咸肉,又在袋子里翻出了一点干菜,丢进锅子里,开始熬干菜肉粥。 这些时日以来,娘子吃东西倒是不像之前那样挑剔,遇到好吃的,也肯多吃几口。只是大鱼大肉仍旧不爱碰,若是熬点细粥,她多少能吃一点。 粥快熬好的时候,狐狸嘴里叼着兔子回来了。 她一眼看到宁宁熬着肉粥,放下兔子,很是遗憾得说道:“宁宁熬粥了呀,也不说一声,早说我就不吃那么多了。” “你吃什么了?” “我看那边田埂后面有田鼠,特别肥,就抓了两只来吃了,这时候好饱,吃不下肉粥了。” 狐狸绕着小泥炉走了几圈,耸着鼻子去闻咸肉的鲜香味儿,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宁宁分明看见她脑门上明晃晃的顶着“想吃”二字。 “......” 田鼠?宁宁看一眼狐狸龇着小尖牙的嘴,又看一眼被她叼回来的兔子。 罢了,反正是要剥皮的。 吃粥的时候,宁宁还是给狐狸也盛了一小碗,胡好好吃完后撑的不行,鼓着圆滚滚的肚皮在马车里睡着了。 宁宁收拾完兔子,清洗干净,又用佐料盐巴腌好,打算明日再吃。 好不容易都收拾完,天色已近黄昏,见马儿也吃饱喝足,歇足了一整个白日,她伸个懒腰,对顾娇道:“娘子,我们继续赶路吧。” 顾娇把躺在车板上睡得正香的狐狸放进软垫中,给它盖上一条软和的裘衣,点了点头。 于是宁宁驾车继续前行。 胡好好被落魂镜击中,元气大伤,这些日子也不如往常一样活泼好动,宁宁心中不是不担心的。 但她相信娘子总有办法,实在不行,以后多弄点鸡汤烧鹅给狐狸吃。 宁宁正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做烧鹅,车赶得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并未注意到,黑夜里,有小股打着旋儿的阴风从车底吹过,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光秃秃的枝桠发出一阵沙沙声。一瞬间,有重重暗影自车身两旁一晃而过,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小娘子,你们也是去松山吗?” “!”宁宁陡然听到有人说话,手一抖,差点滑落了缰绳。 她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灰色棉袍的老头儿,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正与她搭话。 “松山?” “十五松山大集,小老儿正要去,敢问小娘子是去买东西,还是去卖东西?” 见宁宁并不回答,老头儿拿下背上的口袋,打开给宁宁看了一眼。 “小娘子看,我这里有上好的菟丝子跟鸡血藤,如果小娘子想要,我给小娘子算便宜点。” “谢谢老丈,我不要。” “小娘子,小老儿的东西好,小娘子真不要吗?” 老头儿仍是笑眯眯的问。 此时宁宁已经把马车赶得飞快,但那灰袍老丈却还是跟在她身侧三尺开外,手中捧着打开的口袋,要凑到宁宁跟前来。 从口袋中飘出一股异香,沁人心脾,如同带着无数个小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上一眼。 宁宁赶着车,心头火起,这小老头怎么如此不懂眼色。 见宁宁根本就不正眼看他,老头儿百般纠缠,脖子也越伸越长,仿佛一条长长的带子,绕了几圈,把一颗头颅伸到了宁宁的眼前来。 “小娘子……” 他面色青黑,发出嘎嘎怪笑,张开大嘴,刚露出几颗尖利的獠牙,就被宁宁抬手一记大耳光,打得翻出去好几个跟头,直接消失在了黑暗里。 “吵死了。” 小丫头打完,甩甩手,满心火气的唾了一口。 马车外跟着的其他几个黑影,见此一幕,也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宁宁,外面在吵什么?” 这时顾娇撩开帘子,问了一句。 “有个老鬼来缠,简直不知死活。” 宁宁虽然看起来不过十岁,可她道行不低,且是厉鬼,那老头儿不过是个山野里的孤魂,她还不会放在眼里。 “娘子,那老鬼刚才说什么十五松山大集,那是什么?” “松山大集?” 顾娇愣了愣,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如今还有啊。” 掐指一算,顾娇对宁宁道:“来得及,我们也去罢,兴许能在那里找到好东西。” ------------ 第83章 松山大集 既然娘子说了要去十五松山大集,宁宁驾着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十四这天到了松山脚下。 一路上仍然有好几回不知所谓的野鬼见宁宁一个小丫头孤身赶车,不怀好意前来搭讪,都被宁宁一巴掌呼了回去。 她可是个厉害的小娘子。 有时候小狐狸也出来跟她坐在一起,陪着宁宁说说话,两人天南地北的聊些吃喝,不知怎么说到海味,宁宁道:“我还没有烧过海味呢,听说海里的鱼跟河里湖里的鱼不太一样,没有刺!” “没有刺!”胡好好惊讶的流口水了,“那该多好吃啊!” 她一直不爱吃鱼,就是因为刺太多了,有时候扎的嘴疼。 “娘子,我们什么时候也去海边吧,听说海里的鱼好吃。”胡好好十分憧憬的对车内的顾娇说了一句。 顾娇正撩开车窗的帘子朝外看,听胡好好这样说,便道:“那等所有事情了了,我们也去一回蓬莱吧。” “蓬莱?” “蓬莱。” 顾娇并未解释蓬莱是什么地方,世人都说蓬莱仙境,却从未有人真的见过,蓬莱只在传说。 但顾娇知道,蓬莱并不是幻境,只是她现在的道行,还不足以打开那条通往蓬莱之路。 希望有那么一天。 自己带着宁宁与好好,能登上蓬莱之路。 越是接近松山,官道上的行人越是多了起来。 自然,它们多数,并不是“人”。 有穿着人的衣裳,用两条腿走路的花豹,有仍是四只脚走路的野猪,背上却驮着大大的竹篓,有面无表情脖子上还挂着绳结的女鬼,还有脸色靛蓝,吊着长长舌头的恶鬼。 宁宁赶着车的时候,手边放着马鞭,随手去拿时,指尖突然碰到一条冰凉滑动的东西,转脸一看,是条青色的小四脚蛇,身上竟然还穿着衣裳,被宁宁抓了一把,它小声尖叫着跳起,似乎还想找宁宁理论一番。 恶言还未出口,被狐狸一巴掌拍扁,拎着尾巴尖儿丢了出去。 “娘子,这里精怪好多啊。” 不知为何,胡好好觉得这里让人感觉十分舒适,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觉得身体里似乎些许的灵气在流动。 “松山曾出过大妖,也曾有修道之人羽化飞仙,是很适合修行的地方。”顾娇遥遥看着远处一点,道:“接下来我们只能走进去了,山里并没有路,马车进不去。” 山上刚刚下过大雪,道路湿滑难行,不过这当然难不倒顾娇。 她们把马车留在山脚下,顾娇用朱笔围着马车画了个圈,又拿了一张符,贴在马车之上。 “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了吗?” 见黑色的马车突然消失在雪地之上,胡好好好奇的问。 “道行高的人还是可以看到,不过,看到也无妨,若是踏入这个圈,我就会知道。” 顾娇一把拎起狐狸,放在自己肩上,宁宁手中拿着一只红灯笼,跟在顾娇旁边。 此时夜色已浓,红灯笼只有一点微光,照不清前路,好在月色明亮,四周又有雪光映照,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上一次去松山大集的时候,顾娇还是孩童,近百年时光流逝,她早已记不得路,不过好在一路上都有各色灯笼汇集而来,跟着它们走应该不会有错。 “娘子,它们都拿着灯笼。” 拿着灯笼的宁宁略有一点不安,遇到鬼怪虽是常事,但一次看到这么多,于她也是头一回。 她看到山中弥漫开来的雾气,与顾娇口中呼出的白气渐渐融为一体,而那一盏一盏的灯笼,从身侧一晃而过,灯笼有大有小,灯笼后面的影子,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多数并不是人形。 可晃过去的灯笼几乎都是白色的,偶尔有几个带着微微青光,而红色的灯笼,只有自己手中这一个。 “只有拿着灯笼,才能进松山大集,宁宁拿好,千万别弄丢了。” 顾娇脚步轻快,踩在积雪之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胡好好乖巧的趴在顾娇肩上,装作自己是一只狐皮围脖。 在树林间走了大半个时辰,越过了一道山梁,站在山口上往下看去,宁宁发出“哇”的一声惊呼。 从这里往下,浮出一大片灯火,绵延不绝,一个铺子连着一个铺子,似乎一直延到了天的那一边去。 集市看着已经很近,里面灯火通明,各色人等在集市中熙熙攘攘,可听不见一丝热闹吆喝的声音。四周依然万籁俱寂,突然有风在树林中穿过,似乎有谁在暗夜中发出呜呜哭泣声。 宁宁拉一拉顾娇的衣袖,道:“娘子,那个就是松山大集吗?” 顾娇点点头,与宁宁两个,又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往下走去。 路不远,但是下山并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走着,雾气浓重起来,前方的灯火明明应该越来越近,却在迷雾中变得朦胧不清,看起来似乎更远了,只剩一点儿微弱暧昧的光点。 宁宁心中有些焦急,这时身边其他灯笼已经不见,只剩手中的红灯笼。 “娘子,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她扯扯顾娇的衣袖,问道。 顾娇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右手,一道白光从她的指尖冲出,笔直扎入那盏红灯笼中去。 灯笼陡然变得明亮,四周浓雾悄然退散而去,在山间雪光映照之下,集市的入口清晰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朱红色的巨大衡门,两侧门柱上都插着大火把,火光熊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集市上各色声音鼎沸喧闹,如潮水般突然涌入宁宁的耳朵,让她刹那间有些头晕目眩。 “宁宁看,没有迷路对不对,”顾娇抬手一指,“那就是松山大集了。” 进入集市后,宁宁不禁发出惊叹。 她虽然去过东昌城隍庙初一大集,但也远远比不上这里。 眼前一字排开的,除了各色铺位,还有好些正经房舍,其中不乏精巧的楼阁,甚至有二层三层高的,屋檐上挂着灯笼,还挂着大大的木制招牌。 除了卖吃食,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衣裳首饰,家具摆设,甚至有香料,药草,还有卖花的,卖小动物的,卖石头的,也有卖兵器、卖笔墨书画的。 走在集市中的人,自然不是真的人。 它们有的为了这集市特意装扮一新,有的邋遢不羁,有的容貌极美,有的极丑,有的就保持着原本的模样,长着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而铺位之间,穿插着就地铺开的小摊儿,卖各色小玩意儿,有从山上采的果子,有自己用草编的小篮子小篓子,各色叫卖声高低不绝,宁宁走在这些妖精鬼怪之间,已经忘了惊吓,只剩惊喜了。 ------------ 第84章 找到好东西了 在集市中慢慢闲逛,宁宁跟着顾娇,东看看西看看,觉得十分有趣。 宁宁手里的红灯笼,吸引了不少目光。 精怪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看,她手上那个。” “红的。” “是红灯笼!” “那不是个小鬼?” “为什么她拿的是红灯笼?” “去抢!” “你不要命了?红灯笼你抢来也点不燃的。” 红灯笼似乎是一件很稀罕的东西,宁宁捏紧手柄,又往顾娇身边靠了靠。 穿着黑衣的娘子仍是戴着风帽,挡住了半张脸,从她们身边经过的鬼怪们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若有若无的一丝丝,从鼻端跐溜一下滑过去,快得叫人抓不住,等仔细耸着鼻尖去闻的时候,那味道又消失了。 “我刚才好像闻到了人味……” “怎么可能,人怎么会来这里?” “说的也是。” “方才过去的那个是什么?” “好像是个小鬼,还有个狐妖。” “就说不会是人吧!” 精怪们说话时并不会特意避人,它们也不像人似的还要曲意逢迎,拐弯抹角,宁宁全都听在耳朵里,不禁担忧得看了看顾娇。 她好似专心在找什么东西,目光一直在卖草药卖食材的铺位上流连。 经过一个卖花的小摊时,顾娇停了下来,她很是仔细得看了看,在直接摊开放在地上的各色鲜花中,点出一支问道:“这个多少钱?” 抱着竹篓坐在后头的是一个长着兔子头的妖怪,它看了看顾娇指的那支花,道:“这个要用糖换才行。” “你要什么糖?” “要人间的那种,人的集市上卖的,说是叫做药糖的。” “是这个吗?” 顾娇摊开手掌,小小的油纸包里,放着几块琥珀色的糖果,散发出甜香混着药香的醇厚味道。 “就是这个!” 兔子精伸手接过油纸包,马上拿起一颗放入口中,随后便把顾娇选中的那朵花拿起来递给她,还热心的问,“这朵花开得不好,要不要帮你换一朵?” “不用了,就这朵。” 兔子精点点头,高高兴兴的吃糖,也不再多说什么。 顾娇将花放入袖中,继续朝前走。 “娘子,那是什么花?” 顾娇买下的那朵花,宁宁也不认识,便悄悄的问她。 她不敢太大声,总觉得这集市上有好几道视线不怀好意。 “回去告诉你。” 顾娇说着,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到一个卖药材的铺位前。 “老板,这个多少钱?” 她指着台面正中放着的一朵深褐色灵芝问道。 “娘子好眼光,我这灵芝可是好东西!” 药材铺老板是一只壮硕的黑熊,浑身黑毛,只有胸口那一撮是白色的。它也穿了一件短袄,下身配了条裙子,袄上裙上都有精致的刺绣镶边,在一众精怪中显得格外不同些。只是那袄儿略有点小,紧紧绷在它身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黑熊见顾娇问,伸手拿起那朵灵芝,往顾娇面前递了递,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这灵芝看起来像一片褐色的小小云朵,比它的手掌更大,面上光洁,笼着一层淡而柔和的微光。 黑熊嘿嘿笑着,很是得意,“我在南边的深山里,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娘子如果要的话,就用那个来换。” 它的熊爪指了指顾娇的肩膀。 “什么?” “娘子肩上披着的围脖真漂亮,我喜欢漂亮衣裳,娘子给我这个狐狸围脖,这朵灵芝就归娘子了!” “我说熊大姐,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围脖儿。” 胡好好打个呵欠,从顾娇的风帽后头探出头来,翻了个白眼。 “咦!” 黑熊往后退了一步,又伸长脖子看了个仔细,才摇头道:“原来是个小狐妖,罢了。” 说罢它又仔细打量顾娇,无奈看来看去,除了一身黑袍,再也没有其他漂亮玩意儿。 “熊大姐,浆果子你换不换?” 这时宁宁突然开口,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包果子来。 这果子是公主府上厨娘的拿手菜,拿牛乳混了面粉,做成小圆球,再用滚油炸得酥酥的,面上浇满蜂蜜蔗浆,最后裹上芝麻。 刚一拿出来,扑鼻的香气将黑熊馋得口水都差点滴下来了。 这些山野里的精怪,何曾见过如此精致的点心。 “那就这个,用这个果子来换。” 黑熊忙将灵芝递出来,顾娇接过,宁宁把浆果子拿给它,黑熊接过就迫不及待的拿起一颗送进嘴巴,果然十分酥脆,牙齿略略一碰就口中散开了,浓香四溢,比蜂蜜更美味。 它吃得无比满意,嚼得嘎嘣直响。 这时有声音从药材铺外面传来。 “......她身上怎么都是人间的东西?” “都是没见过的。” “她从哪里弄到的?” “她是人吗?” “是人吧?” “可她身上没有人味......” “是鬼吗?” 黑熊嘴里的果子越嚼越慢,它疑惑的看着顾娇,又看看她肩上的狐狸,再看看拿着红灯笼的宁宁,眼睛一缩。 不管怎样,拿着红灯笼的惹不起。 顾娇买好灵芝,心中一松。 有这两味药材,下次若是能得了好食材,一块儿熬汤给胡好好喝,必能事半功倍。 她们从药材铺出来,正打算再继续逛逛,却被一群精怪堵在路中央。 领头那个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腰间系着土褐色腰带,脸色阴沉,一时竟看不出是人是鬼。 不过既然是在这个集市上出现,那必然不是人了。 顾娇听周围都称他作“灵官”,心中明白,他应当是松山大集的“掌事”。 这么大的集市,从方圆百里,甚至是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的精灵鬼怪汇聚一处,都在这买卖交易,妖魔鬼怪多了,闹事的打架的,甚至出手伤妖的也不在少数。如此一来,自然要有人处理往来纠纷,惩治宵小恶鬼,才能维持集市秩序井然。 听说管理松山大集的有两位,都是当地的山神,一位是赵灵官,一位是王灵官。两人每年轮换着来,赵灵官宽厚,而王灵官严苛,面前的这一位,顾娇猜,应当是是那位王灵官了。 围绕着王灵官的精怪们,正七嘴八舌的,指着顾娇叫嚷。 “王灵官,这个黑衣的娘子,是个人!” “王灵官!她是怎么闯进松山大集的!?” “王灵官,快赶她出去!我们的好东西,怎么能卖给人!” ------------ 第85章 山神 “你可是人?” 王灵官抬手指向顾娇,“松山大集,生人勿入,念尔初犯,不做惩戒,且速速离去!” 他周身散发出阴冷之气,压低了眉眼,面上煞气阵阵。 “神君为何逐我?”顾娇问了一句,“松山大集并不禁人来,我来这里也是公平买卖,不曾毁坏器物,不曾打骂妖鬼,不过是为我家童儿寻一点草药。” “还敢顶嘴!” 王灵官大怒,他上前一步,右手往空中一伸,一条长鞭突的跳到他手中。 “人怎能来妖的地界,真是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鞭梢挟裹着厉风,朝着顾娇的头脸狠狠抽过来。 围观的众妖中,有好几只不禁发出惊呼,闭上了眼睛,不忍看这柔弱小娘子的惨状。 胡好好从顾娇肩上“嗖”得立起,毛发倒竖,咆哮着露出尖牙,就要去咬那鞭子。 可她并未碰到鞭梢。 那鞭梢来势汹汹,堪堪停在了顾娇面前约一寸处,仿佛突然被钉在了半空中。 王灵官一惊,他往后扯了扯鞭子,纹丝不动。 捏紧了手柄,他咬牙问道:“你到底是谁?!” 顾娇抬起手,掀开遮住半张脸的风帽,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那双诡异的黑金异瞳中有金光流过,转瞬即逝。 “青州顾氏,见过神君。” “不是人!” “是人吧?” “她是谁!?” “是青州顾氏的娘子!” “顾氏的孩子!” “好久没见到顾氏的人了!” “怪不得是红灯笼!” 围观的精怪们突然沸腾起来,交头接耳变成兴奋不已的尖叫,王灵官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继续把鞭子抽回来,暗暗用力再试了几回,仍是徒劳无功。 精怪们议论纷纷,一惊一乍的,也传进他的耳中,这时他才注意到顾娇身侧还有个拿着红灯笼的小鬼,心中不由后悔起来。 老山神曾交代过,拿着红灯笼的乃是有道有德之人,需得以礼待之。 只是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红灯笼出现在松山大集,他早已忘了这件事。 “冒犯神君了,还请不要与我计较。” 顾娇将狐狸从肩上拎下来,抱在怀中,对王灵官欠身行了个礼。 说完这句话,钉在空中的鞭梢陡然掉落下来,王灵官一抖手腕,将鞭子收回,对顾娇一拱手道:“不知是顾娘子,还请原谅在下无礼。” 说罢他想了想,朝四周围拢过来的妖精鬼怪们大喊了几声,“都散开了,散了散了。” “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去!” 又吼了好几声,才驱散了看热闹的妖鬼精怪们,他这才对着顾娇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娘子,老山神曾经交代过我们,若是看到拿着红灯笼来松山大集的,务必要请来一聚。” “不知娘子可愿意赏光。” “老山君相邀,我是一定要去的。”顾娇微微一笑。 见顾娇应允,王灵官忙引着她往市集一侧而去。 三人跟着王灵官,一路穿过好些店铺小摊儿,宁宁在卖香料的小铺一眼看到想要的香叶子,便停下来买了些,经过卖锅碗瓢盆的杂货铺,又看上做成花朵样子的小杯子,于是买了三个,这样走走停停,王灵官也不催促,反倒是很有耐心的等着她们买东西,还跟着讲讲价,要店主搭个添头啥的,丝毫没有脾气不好的样子。 等走到一排店铺后面,王灵官停住了脚步。 再往前就是黑黑的一片树木茂林,集市的店铺在这里便没有了。 他不慌不忙,深吸一口气,“呼”的一声往前吹出。 夜色裹着树枝杂草往两边退去,一条小路出现在顾娇的眼前。 王灵官又轻轻挥了挥手,只见一只点亮的灯笼,从小路深处,悠悠飘来,停在了路边。 “在下还要看顾大集,只能送顾娘子到这里了。不过老山神已经来接娘子了,只需要跟着那只灯笼,顺着小路走下去就好。” 王灵官说完,又朝顾娇深深躬身一礼,“方才有得罪顾娘子之处,还望娘子原谅。” “神君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顾娇回了礼,抱着狐狸,让宁宁跟紧了,抬脚往那条小路而去。 半空中的灯笼飘在前面三尺开外,若是顾娇走的慢了,它也会慢下来,等一等顾娇,若是顾娇走的快了,它就往前再飘一段,十分有趣。 小路有些崎岖,胡好好怕顾娇抱着她不好走,道:“娘子,我还是下来走吧。” 顾娇摇摇头,道:“不成。” 脚下难行,并不是因为道路艰险。 如今胡好好重伤在身,体弱力薄,若是将她放下去,只怕立时就要从这小路上滚落下去。 顾娇走在路上,一脚踩下,脚掌下传来的触感或硬或软,或虚或实,变幻莫测。宁宁是鬼,并无真正实体,倒是还好,顾娇行走时则要保持身体的平衡,还要跟上灯笼,需得耗费不少灵力。 这条小路仿佛正在一呼一吸,一起一伏。 老山神早已与这松山融为一体,他即是山,山即是他。 她们正踩在老山神庞大的身躯之上,一点一点,往他的肩上攀爬而去。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灯笼停在了前方。 顾娇走到灯笼前,眼前是一整面巨大的峭壁,夜色中看不太分明,但老山神的脸在峭壁之上隐约可见,正闭着眼睛打盹儿。 峭壁上的山洞是他的嘴巴,随着老山神的呼噜声,一开,一闭,忽大,忽小,看起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有趣。 “喔,是谁来了......” 松山神君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惊喜,他张开崖壁上的眼睛,仔细看了看灯笼下那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娘子。 “是顾家的孩子呀~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说着,呵呵笑起来。 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多少年了?总有一百年了吧。 对几乎与天地同寿的松山神君来说,一百年的时光,也算不得长久。 但一百年过去,顾家的这个孩子,怎么好像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有些疑惑,又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年纪太老,记忆模糊变得模糊,也许,离上一次见她,只过去了十来年? “你还带着这个灯笼,你祖父可还好?” ------------ 第86章 赠礼 老山神问起记忆中的故人,语气慈祥,带着一丝怀念。 顾娇抬头看着石壁上的双目,声音沉静如水,“祖父已经不在了,您当年送他的这只灯笼还在。” 说着,她从宁宁手上拿过那只红灯笼,举高,让山神看得更清楚。 “喔……” 老山神的口中缓缓呼出一口气,即便是在隆冬里,也仍然带着植物泥土的厚重气息。 “他死了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吗?” 听闻故人早已逝去,老山神感叹的声音中流露出些许落寞。 那是个十分骄傲的人,天赋异禀,精通道法惊才绝艳,又极善斗法,顾氏四百年在道法修行上的领悟精华,几乎都浓缩到他一人身上,自己虽是神君,对他,时时还会自叹弗如。还记得百年前,已经老了的他领着一个小小幼童来访,说是天赐灵儿,顾氏下一代的家主,言语里满是骄傲。 那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如今斯人已逝,徒留叹息。 “你今日来,是为什么?” “是为了找些药材,在大集上已经买到了。”顾娇收回灯笼,仍叫宁宁拿着。 “买到了,那就好,那就好。” 老山神说着,峭壁上突然有一截藤蔓蜿蜒而下,梢尖上枝叶相连,结成手掌,掌心上托着一株草叶,呈到顾娇面前。 叶上仍有残雪,叶子却是新绿如春。仔细看了还有细小的白色花朵,藏在叶子底下,似乎娇羞怕人。 “顾娘子远道而来,小老能再见一见故人之后,心中也很欣喜。” 松山神君呵呵笑着,那草叶嫩尖颤巍巍抖了几抖,将一点残雪抖去。 “这铁皮石斛在这里长了多年,吸取日月精华,可滋阴补气,给你怀里那只狐妖吃吧。” 老山神虽然未说什么,但他双眼如炬,也看出胡好好体虚气弱。 这倒是意外之喜,顾娇脸上露出笑意,对老山神诚心谢道:“多谢老神君割爱。” “时辰不早了,你们还是快回去吧,下去之后去还是去大集中找王灵官,他会送你们出去。” “是。” 顾娇抱着胡好好,与宁宁一起,深深躬身一礼,便跟着来时的灯笼,告辞而去。 回到大集上时,已经过了丑时,王灵官等在小路的尽头,见她们走过来,拱手一礼,道:“老山神命我送顾娘子回去。” 顾娇回头看了一眼,送她们下来的灯笼已经不见,那条小路,也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方才的一切仿佛梦一场,让人有些恍惚。 王灵官领着顾娇往集市入口走时,突然开口道:“说起来,我曾听赵灵官说过,去岁在松山大集上,也有一个奇怪的人来过。” 顾娇看他一眼,为何王灵官会突然说起这个。 ”今日见到顾娘子,突然想起赵灵官与我说过的那个人。” “无人认识他是谁,那人周身死气萦绕,却又有一息尚存,并不是真的鬼,又不像活人,也不像妖怪,十分古怪。” “只是,”王灵官说着,看了看顾娇的脸,“娘子恕在下无礼,听赵灵官说,那人也是一双异瞳,跟娘子一样,一黑一金。” 胡好好觉得顾娇抱着她的手顿时收紧,她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不安的看了看顾娇的脸色。 不过顾娇立刻放松了手臂,若无其事一般,与王灵官闲话道。 “还真是奇事,那人也是来松山大集上买东西吗?” “听说买了不少奇怪的东西,说是炼药用。” “原来是个道士呀。” “说不得呢,只是他没穿道袍,谁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了一会儿,王灵官已经将她们三人送出了松山大集,一直走到了山梁之上。 宁宁回头看了一眼,来时那段路上的浓雾在身后弥漫开去,松山大集那朱红色的衡门已经隐藏不见,只剩暗夜中隐约可见的点点灯火。 “神君请留步,我们可以自己回去了,多谢神君引路。” 见浓雾已在身后,顾娇对王灵官欠身一礼,道了谢。 “那顾娘子一路小心,在下这就告辞。” 王灵官恭敬行礼后,一晃眼,便退进了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 京城,亲仁坊。 东海守权鲁山在京中也有自己的宅子,这时候布置一新,正在家中宴请林府的几位郎君。 他认了林贵妃做义母,那林府郎君自然就是他的娘舅,每回他上京来,必然要好好孝敬几位娘舅,与他们亲热嬉闹一番。 除了献给皇帝的白虎,他还带了好些金银珍宝,其中更是有费了心思搜罗来的新罗美人,肤白貌美,身段极软,媚骨天成。 美人暂且不必献给皇帝,都拿来招待贵客了。 林府的几位郎君酒足饭饱之后,带着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回去,心中对东海守那是一万个满意,自然会在贵妃陛下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东海守亲自送走这几个酒囊饭袋,冷冷一笑。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拿起水晶瓶,倒了两杯葡萄酒,放在案几上。 “上仙如何看,时机可到?” 他拿起一杯酒,对着屏风后的人举杯道。 “时机?”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从另一杯美酒上扫过,脸上表情不置可否。 “大帅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 “上仙这是何意?” “我本不会看天道国运,大帅何必为难我。” “我以进献祥瑞之名进京,也见不到皇帝,据说宫内宫外,都被贵妃娘娘一手把持,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权鲁山喝光杯中酒,只觉得十分好笑。 把持宫中又如何,一群宫女太监,能有个鸟用。 “皇帝时日无多,接下来是哪位皇子即位,上仙还看不出吗?贵妃娘娘想着做她的太后呢。也不想想十二皇子如今才几岁,林家这是想蛇口吞象啊。”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大帅不也是贵妃的儿子吗?” 一句话说得让权鲁山手上一顿,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上仙这话说得妙,我爱听!” “只要没有其他的儿子,她爱做太后,便让她做了又如何。” 男人说着,嘴角微挑,轻轻笑了一笑。 他抬起脸,脸上一双黑金异瞳,闪出诡秘的光芒。 ------------ 第87章 祭神 翻年已过二月,残冬将尽,路边的草地上,已经有一点嫩芽儿,迫不及待的露出头来。 这日清晨,天光还未亮,一辆马车停在荒川河边的浅滩上,马儿被解了缰绳,正在河边喝水。 河面上的冰也融了不少,宽阔的河面上冰水交融着,混着上游来的泥沙,打着旋儿,缓缓往下游而去。 附近都没有适合马儿吃的草,宁宁有些发愁,这段时日走在官道上,人少不说,连驿站都眼见着荒废了。 路过的几个零星村庄,十室九空,几乎没什么人,说是这两年收成不好,还能走得动的人,全出去逃荒了。 留在村里不过是些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吃光了野菜野果,便挖些草根树皮,勉强活命。 一个冬天,饿死的人有好些,又哪有草料给马儿吃。 好在她们几个并不一定要吃饭,可以忍一忍,跑得远一点,也能找到一些长草的荒地,即便如此,马也饿瘦了不少。 宁宁拿出小泥炉子生了火,弄了点河水,滤过后放进锅子里,想给娘子烧点热水,好歹能喝口热茶。 火红的小狐狸在河滩上跳来跳去,也不知在找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嘴里叼着一只蚌壳过来,丢给宁宁,道:“宁宁,这个肉可以吃。” 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 宁宁嫌弃的看了眼,但还是捡起来,把蚌壳放进炉子里烤。 “要是能下水抓鱼就好了,可惜水太凉了。” 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田野里的田鼠也少且瘦,没什么吃头。愈是吃不到愈是嘴馋,胡好好几天抓不到兔子,嘴里都觉得淡了。 “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平洲了,城里肯定有好吃的,我们去吃烤羊肉。” “要吃烤鸡!” “吃什么都行。” 顾娇从马车里出来,看天色眼见着要大亮了,便叫宁宁回到马车里去,她来接着烧水。 如果自己快点恢复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宁宁跟娘子如此辛苦。 胡好好有点气闷,她也想变成人身,可惜每次尝试都坚持不了多久,娘子叫她还是好好养着,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到底是什么呢? 看烧得差不多了,顾娇伸手把泥炉里打开的蚌壳拿出来,递给了胡好好,道:“好好吃吧。” 娘子倒是一点不怕烫呢。 胡好好想着,用爪子把蚌壳肉剜出来,一点一点吃了。 不过一星点儿荤腥,不过瘾。 这附近怎么没有大妖啊? 胡好好不无遗憾的想,难道是附近好吃的太少,大妖也去逃荒了? 跟娘子一路行来,也一年多了,胡好好算是看出来了。顾娇对人对鬼也好,对妖对怪也罢,全是一视同仁,既不说好坏,也不看正邪。 她只说,天道自然,万事皆有法则。 又说,遵循本心,随心而行。 娘子说的话太深奥,胡好好时时觉得自己听不懂。 明明已经在人间混了几百年,遇到娘子之前,胡好好觉得自己很会做一个人了。 可娘子的所思所想,还是让人琢磨不透。 做人好难啊。 还要背那么多天书一样的符咒,呜呜呜,胡好好见娘子递过来那本厚厚的书,心里觉得自己说不得还是做狐狸的好。 认命的叹了口气,狐狸翻开上次读到的那一页,又摇头晃脑的读起来。 顾娇在一旁喝着热茶,微微闭着眼睛,听着她读。 等好好把这一本书背得烂熟,就可以开始教她一些基本的方术了。要做一个厉害的大妖,空有一身道行,是不够的,还要有高强的武艺,会各种法术,有厉害的法宝。 要文武双全才是。 好好这狐狸,练剑十分喜欢,叫她背诵咒符,真是屁股底下长钉子,坐不得一会儿。 没读多久,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鼓乐之声。 好奇心重的胡好好立刻放下书,一跃跳上车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有一队人正往这边来。 人不少,男女老幼都有,粗粗一数莫约有三四十人,吹吹打打的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手持彩幡捧着炊饼鲜果的,还有几个纸札的神像,队伍最后面是几个壮年男子,抬着一只木筏,上面还堆了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踩着鼓点就往这边来了。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木筏上,竟然躺着一个人,打扮一新,绿袄银冠,仿佛是个新娘子。 那些人走到附近,就不往这边来了,估摸着也是看到了顾娇这边有人在。 那群人停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其中几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有一位老者走过来,对顾娇拱手一礼,道:“这位娘子,打搅了。” 清晨的河滩上,出现了一辆马车,一个裹着黑袍的女子,还有一只火红的狐狸。 这组合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诡异。 老者知道今日要做得乃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大事,不敢有丝毫差错,他十分谨慎,对顾娇道:“娘子,我等一会儿要在这里祭神,可否请娘子换个地方。” 他见顾娇不动,又陪笑道:“这处地方是村里的神婆算出来的,不好轻易变动,吉时也是算好的,还请娘子行个方便。” 见老者好言相求,顾娇虽然觉得有些麻烦,但也不至于连这点事也要与人为难。 她捡起地上的书本,收拾起小泥炉子,再去把马牵回来。 其余的人见顾娇要走,也松了口气,他们也都靠过来,忙忙碌碌的搭建祭台,布置祭品,又将神像百般恭敬的从肩辇上请下来,布置上祭台。 几十人忙忙碌碌,各司其职。 一时间竟无人看管那只被放在一旁的木筏。 顾娇系好了马,牵着缰绳,缓步从木筏旁边经过。 也不知道这些人忙忙碌碌的,是要祭什么神,看这样子,应该是河神吧。 她这样想着,往木筏上看了一眼,目光一凝。 那绿衣银冠的新娘子,竟然是被麻绳紧紧绑在木筏之上的,并不如她方才所想,也是个纸扎的假人。 她是一个活人! 新娘子的口被布条塞住,此时正泪流满面,拼命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娇仔细打量她一番,皱起了眉毛。 这位娘子,怎么有点眼熟。 ------------ 第88章 又见面了 新娘子脸上白白红红的,化着浓妆,顾娇再三打量,终于认出来。 “许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听她这样说,狐狸从车窗处露出头来,也往木筏上看了一眼,惊得跳了一下,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 她忍了又忍,总算是忍住了没有开口说话,只拿眼睛使劲夹顾娇。 顾娇走上前,扯出了许娘子口中的布条,她哭出声来,喊道:“娘子救救我,我要被他们丢到荒川河里去了。” 正在布置祭台的几个人见顾娇居然去动木筏上的新娘子,一个个满脸惊慌的冲过来,其中一个壮年男子伸手就去抓顾娇,口中怒道:“哪里来的女人,居然敢动祭品!” 只是他的手还未碰到顾娇的肩膀,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弹飞了出去,跌倒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 其他几人不敢再上前,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未见顾娇如何动作,新娘子身上几乎勒进肉里去的麻绳突然断成一截一截的,散落一地。只是麻绳都断了,也不见新娘子动弹,她仍是瘫在木筏上,抽抽噎噎道:“娘子,他们给我下了药,我动不了。” “这位……是我认识的一位娘子,如何就成了诸位祭神用的祭品了呢?” 顾娇问了一句。 听她这样问,众人都低下头,面露愧色。 这时,之前与顾娇搭话的那个老人,又颤巍巍上前,与顾娇拱手一礼,道:“这位娘子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叫做里雨村,因在荒川河边上,早年常有水患。” “每次洪水一来,村民死伤无数,庄稼尽毁,这一带方圆百里的人,几乎都要活不下去。” “十年前,有位神婆指点,说每年洪水泛滥,是因为没有祭拜河神,只要每年祭拜,心中虔诚,荒川河就不会再有水患。” “我们按照神婆说的做了,果然水患平复,河岸两边从此安稳,每年风调雨顺,庄稼都长得极好,村子也富足起来。” “只是……” “只是,给河神的祭品中,需得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娘子,否则,河神必将震怒,对不对?” 顾娇凉凉说道。 “你们每年都要去拐一个无辜之人来送给河神吗?” 老者忙着摇头摆手,道:“没有没有,娘子,每年都是村中抽签,抽中的小娘子就去。只是这两年实在是没有了。” 老者说着叹了口气,“这两年遭了大旱,村里活下来的人本就不多了,小娘子们死的死,跑得跑,实在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想着马上就要春天了,求河神给下两场雨,这才……” 老者有些说不下去,只是连连作揖。 “我只是路过这里,想着去村子里讨碗水喝,居然就被他们下了药,要拿我祭神。” 许娘子哭得好不伤心,她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居然阴沟里翻船,差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送了小命。 哭了几声,她突然想起来,“胡郎怎么不见?” 趴在车窗上的狐狸立刻缩回了脑袋。 眼见吉时将到,老者身后有几个人忍耐不得,见顾娇不过孤身一人,便不管她,自顾自上前要抬起木筏,口中道:“还请娘子莫管他人事,若是误了吉时,河神怪罪下来,娘子是无妨,我们可还要活命。” 要去抬木筏,却不知为何,脚下无论如何迈不出那最后一步,他们站在木筏三尺开外,硬是跨不到木筏跟前去。 几个人左右腾挪,转着圈子走了好几遍,还是靠不上去。 这时有人醒过神来,这黑衣的娘子,怕不是个普通人。 顾娇转头,看一眼混着碎冰,往下游奔腾而去的荒川水。 “我看,你们祭的那位,不是河神,是个妖怪。” 这话听得诸人脸上一白,皆不敢相信。 难道他们诚心诚意拜了十年的河神,会是个妖怪?! “如果是真的神君,如何会要生人献祭,只有妖物要吃人,诸位何时听过神仙吃人的?” 这——倒是真的没听说过。 众人听黑衣娘子这样说,一时恍然,但有人也出声反驳道:“河神不是要吃她,是嫁给河神,从此也做神仙,有几多快活!” “这么快活,你怎么不去?” 顾娇淡淡说了一句。 那人诺诺,嘴里嘟囔了句,“是要年轻貌美的......” 但到底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 在马车里,宁宁搓搓小狐狸的耳朵,悄悄在她耳边说:“好好,看,等来大鹅了。” “这回必定是只肥肥的!” 胡好好很是郁闷的看了宁宁一眼,没有说话。 也不知许娘子看到自己没有。 不过自己从未在她面前现过原形,万一看到,也认不出的吧。 这时,她突然听到顾娇在外头叫了一声,“好好来。” 她立刻站起身,小爪一撑,往外跑去。 小狐狸如一道火红的闪电,冲出马车,稳稳落到顾娇的肩膀上。 她听到顾娇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她耳边轻声道:“好好也想一起救一救你那位小娘子吧。” 若现在是人,她一定红了脸。 娘子什么时候,居然也会嘲笑人了。 顾娇肩上托着狐狸,直接往荒川河走过去。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黑衣的娘子如闲庭信步般,一步一步走到宽阔的河面中央,脚下是奔腾不息的滚滚巨浪,她竟然如履平地,连鞋袜都没有沾湿。 只见缓缓她张开双手,荒川河中翻着白沫的汹涌浪花,竟然随着她的双手而动,往两边分开,露出中间一大片黑色的河底。 顾娇看了一眼,松开了手,往前又走了几步,再伸出双手,往两边缓缓拉开。 河岸上的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 她的举动,很像是在拉开一幅巨大的布幔,拉开来,再一点一点翻找布幔下的隐藏之物。 “难道,那娘子,是在找河神?” 有一个村民突然明白过来,大喊了一句。 他们拜祭了十年,也从未见过河神的真面目,这几个纸札的神像,不过是他们凭空想象出来的。 而顾娇,居然在奔腾的河水中,一点一点搜寻河神所在! 这位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 第89章 跃龙门 荒川河河面极为宽旷,它西起雪川,东至大海,是大顺朝整个北方最大的一条的河。 因河水奔腾万里,一路跨过雪山峭壁,丘陵平原,滋养着无数土地,也哺育了无数的生灵。 关于荒川河里有龙神的传说,千百年来,也从未间断过。 每年初春,积雪融化之时,河面破冰,碎冰混杂着从上游不断冲刷而来的泥沙,长风卷浪,暗流涌动,河水汤汤中,藏起不为人知的隐秘之物。 荒川河中是否真的有龙神,顾娇不知。 但有此处有妖,顾娇可以断定。 黑衣的娘子立于荒川河上,微微低着头,一点一点拨开水面,寻找那只妖物。 河面由最初平静的波纹,逐渐变得不安,然后咆哮起来,不断翻滚出几人高的巨浪。 狂风骤起,天色陡然暗下,荒川河里掀起了滔天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想要把站在浪尖上的那个小小身影吞没。 胡好好趴在顾娇肩上,嗤了一声。 不过如此,比当初的大蛟又如何? 顾娇立在浪尖之上,随着巨浪起起伏伏,面容沉静,金色眼眸中金光流转,突然盯住河面上某处。 那是一处漩涡。 顾娇双手一挥,将那处漩涡撕扯开来。 浑浊的河水混着残冰,打出的巨浪咆哮如雷,任它如何不情愿,河水却仍是被顾娇拉向两边,漩涡底部的东西,一点一点露出了真容。 找到你了! 那是一颗巨大的,泛着乌青色光芒的鱼头。 鱼头两腮上有长须,正鼓着鱼鳃,大口吸气。 光是头,就有一间屋大小,它的身躯仍藏在河底,不知到底有多大。 看起来,似乎,是一条鲤鱼。 它口中生有巨齿,张开嘴时,可见里外两排,如锯齿般,锋利如刀。 见顾娇立在涛尖之上,它张开大嘴,鱼尾一摆,腾起身体,直冲顾娇扑来。 “它有手脚!” 顾娇肩上的胡好好叫了一声。 的确,那只大鱼的身下,就在胸腹处,长出了无数的手跟脚,颜色惨白,仿佛在水中泡久了的死人。 胡好好身上毛发悚立,紧紧绷着身躯,大尾巴竖得笔直。她拿不定主意,是要跳起来咬那鱼几口,还是用狐火烧它。 她狐小体弱,嘴巴也小,蹦起来估计一口就被那怪鱼吞了,都不够它塞牙缝。 还是狐火吧! 就算她现在不是人形,弄出些狐火还是没问题的。 “好好,烈火咒。” 顾娇淡淡说了一句。 喔!昨天刚学的! 胡好好挥动右爪,在空中快速画出符咒,一道金色的咒符随之在水波中成型,朝那大鱼劈头盖脸的砸去。 “呲”的一阵白烟冒起,大鱼被金色咒符盖住头顶,忍不住摇头摆尾,扭动着躯体挣扎起来。 见咒符的功效如此之大,胡好好不禁得意起来,火红的大尾巴在顾娇肩上拂来拂去。 “汝乃何人!?为何伤我!” 大鱼终于挣扎着熄灭了头顶上的符火,带着几道焦黑的痕迹,恨恨问道。 它明明安安稳稳的躲在这里,为何有人翻腾它的住处,硬要逼它现身。 顾娇并不回答,她只是上下打量这条大鱼,问道:“里雨村里的小娘子们,都是你吃的吗?” “有人送给我吃!” “不送你吃的话,你待如何?” “引水淹了他们。” “……” 倒是十分耿直。 顾娇展开手臂,将大鱼周身的河水统统拨开了去,那怪鱼失去河水支撑,竟并不惊慌,它用身下长出的腿脚支撑着身躯,立在河底。 它鱼眼飞转,口中发出“嚯嚯”声响。 要胡好好来说,就是一副馋相。 “你为何来这里?” “这里好!” 顾娇微微皱眉,它食人太多,怕是已经迷失了本性,变成了邪祟。 即便它不说,顾娇也能猜到。 从这里往上游再行一段,便是荒川河中最为湍急汹涌的激流瀑布,每年初春,都有会鲤鱼逆流而上,想要在那里跃过龙门,化身为龙。 自然,千百年来,成功跃过龙门的寥寥无几。 但仍是挡不住鲤鱼们成龙的热情。 而这只鲤鱼精,长到如此巨大,也不知耗费了几百年,这么深的道行,本来是很有希望成龙的。 可惜了。 它已是入了魔的邪祟,不得不除。 鲤鱼怪紧盯着顾娇与她肩上那只狐狸,似乎早已忘记头顶上焦痕带来的灼痛。 顾娇从那双浑浊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贪婪与欲望。 “你要吃我吗?” “要吃!” 鲤鱼怪毫不犹疑,它鼓着腮,大嘴一张一合。 顾娇有心要看看它还有什么手段,也想让胡好好再试一试,便松开了双手,荒川河水立时涌入那大鱼的口中,顾娇脚下的巨浪,也渐渐低了下去。 “娘子,它想把我们也吸进去。” 胡好好立即明白了,对顾娇道,“我们上岸去吧。” 顾娇摇摇头,道:“好好,你再试试。” 胡好好想了想,立起身体,双爪在空中画出一个更大的咒符,画完小爪一挥,那金色的咒符立刻朝着水中的鲤鱼怪而去。 只是这回鲤鱼怪藏在水中,烈火咒的效果明显没有刚才那次好,只是把鲤鱼怪周身的河水激起一阵白烟,仿佛被煮沸了一般。 “火虽然能克水,但它这时候藏于水中,灵力有用尽的时候,而荒川水奔流无尽,这样下去,你只能力竭而败。” “好好,你再想想。” 岸上一众人等眼睁睁看着那黑衣娘子从浪尖滑下,脚下水流滔滔,全数向着鲤鱼怪的口中涌去,她似乎也被水流困住,离那妖怪大张的巨口越来越近,不禁发出惊呼。 “妖怪要把那个娘子吃了!” “怎么办?” “她逃不了了!” “这时候把新妇丢下去是不是就能让河神息怒?” “河神是想吃她吧!” “管河神想吃哪个,都丢下去保险!” 一群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争论不休时,突然看到水面之上,又闪出一道白光。 胡好好紧绷着脸,双爪再画出一道符。 符咒成型的瞬间,迸裂成无数个细小光点,落在河面之上。 光点落下的那一瞬,河面上结出白色的冰霜,刹那间铺满了整片河道。鲤鱼怪四周一丈开外,那一段荒川河水,结成了一只巨大的冰坨。 鲤鱼怪被冻在了冰坨之中,一动不动了。 顾娇赞赏的点点头,对胡好好道:“这就对了,所以,要破无尽之局,不是我们上岸,而是它上岸才对。” ------------ 第90章 复原 将鲤鱼怪冻在了冰坨之中,顾娇双手掐诀,口中低语,胡好好在她肩上,倒是能看懂,也听得明白,娘子念得与她方才使的一样,是烈火诀。 顾娇念完朝天一指,胡好好双眼跟着往上一瞧,呆滞了。 天幕之下,有数不清的熊熊烈焰,如无穷无尽的火雨,一层又一层落下,火光幕天席地,映满了整片河道。 那封住鲤鱼怪的冰坨在火焰的烘烤下很快融化,里面的鲤鱼怪无处可逃,被烧得翻滚哀嚎,身上的手脚四肢纷纷脱落,化作了灰烬。 为什么娘子的烈火诀,跟自己的烈火诀,能差这么多? 胡好好很心塞。 她见鲤鱼怪身上鳞片已被烧去了一层,不由出声道:“娘子,这回可别烧糊了。” 顾娇让她安心,“现在烧去的是它身上的邪祟。” “它原本只是一只普通的鲤鱼精,因贪念作祟,才变成这样。” 几百年的艰苦修行,无数次的咬紧牙关,逆流而上,却因为一步踏错,毁于一旦,成为一只贪念邪祟凝结而成的怪物。 最初,它也不过是梦想着鲤跃龙门罢了。 待到火焰消失,鲤鱼怪那庞大的身躯消失了,只剩普通鲤鱼大小,一尺来长的一尾金鲤,浮在水面上。 顾娇捡起它,仔细看了看,塞进袖中。 等她带着胡好好回到河岸上,里雨村那一行人已经扶起了许娘子,给她洗好了脸,换下了新妇的礼服,穿回了她自己的衣裳。 连发髻都重新梳了一遍。 跟着来的人当中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做这些也是惯熟的。 顾娇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倒是很识时务。 “妖孽已除,以后不要再往水里丢活人了,若是这荒川河中真有神君,你们如此败坏他的名声,也要被你们气死了。” “娘子教训得是,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在老者的带领下,一群人都跪下来要给顾娇磕头,她侧身避开。 “老丈不必如此,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坐在一边的许娘子一时还站不起来,她躬身给顾娇行礼,哭道,“多谢娘子救我。” 顾娇看着她,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这小娘子是个侩者,干得就是行骗天下的勾当,骗人者人恒骗之,这回也是赶巧,如果不是遇到了顾娇一行,她也许真的已经葬身鱼腹。 也不知是不是她命里的劫数。 许娘子哭了几声,又左右看看,问道:“娘子,胡郎去哪里了,怎么没有跟娘子在一块儿?” 感觉肩上的胡好好紧张起来,顾娇微微一笑,道:“他不在这里。” “他不肯见我。” 许娘子抹了抹眼泪,“是还在怪我。” “娘子,您要是见到他,麻烦您帮我带句话,我后悔了,我不该偷拿他的宝贝。” 她说着,眼睛里的泪水又大颗大颗的冒出来,“希望有朝一日,还能有缘与他再见。” “许娘子珍重。” 顾娇对她点了点头,缘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她面对小狐狸而不识,可见,是没有缘分的。 “娘子,我们快点走罢。” 小狐狸的爪子在顾娇肩上缩紧了,声音干巴巴,“宁宁要等急了。” 顾娇看了看还在低头抹泪的许娘子一眼,拍拍小狐狸的脑袋,转身朝马车而去。 见顾娇与胡好好带回来一条肥美的鲤鱼,宁宁很高兴。 她撑着龟甲伞,一边驾车一边打算,“好好,我们是找个避风地方先熬汤来喝,还是等进行州地界后,再找地方?” “我觉得先熬汤的好,趁新鲜。” 顾娇见小狐狸有些没精打采,便道:“那就听宁宁的,先熬汤吧,把之前买的药材跟松山神君赠的铁皮石斛放进去。” 于是宁宁便又找了一处无人的空地,停下马车,将小泥炉支起,材料都拿出来,一一放好,再从河中汲水,忙得不得了。 胡好好也在一旁,一会儿帮她拿个锅子,一会帮她接住滤好的水, 宁宁一边将锅放在小泥炉上,一边拿起之前顾娇在松山大集上买的,那朵不起眼的淡黄色花柱,问道:“娘子,这是什么花,我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九节菖蒲,有通窍安神的功效。” “它长在高山之上,那些地方少有人迹,很难有人能采到,因此十分难得。” 原来如此,宁宁一边生火,一边道:“娘子什么都知道。” 顾娇当时看到这株九节菖蒲混在一堆花草间,那兔子精大约并不认识药草,让她用几颗糖果便换来了。 不过,妖精们之间的交易买卖,向来是随心所欲,虽然也有用钱的,但更多是以物换物,比如那位药材铺老板,它爱吃浆果子,便肯用灵芝来换,也许在它眼里,珍贵却并不美味的药材,远远比不上香酥可口的点心吧。 鱼汤熬好后,醇香四溢,胡好好耸着鼻尖儿闻到了,咕噜了好几口口水。 宁宁给她盛了一小碗,她喝下去后,只觉得一阵暖流从腹中升起,直达四肢百骸。 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如同春天的枝条般伸展开去,灵力充沛,连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这鱼汤熬得真好,还得是宁宁的手艺!” 她喝的赞不绝口。 其实鲤鱼精的道行比不上当初的石山君,菖蒲跟灵芝也只是锦上添花,主要还是那株铁皮石斛,由天地精华滋养,在松山神君那里长了多年,是他的珍藏。 如今拿出来赠给顾娇,是对故人,也是对那段难以忘怀岁月的怀念吧。 喝完鱼汤,天色已近黄昏。 宁宁觉得大家都需要好好炼化这株灵草,便提议干脆歇息一晚。 胡好好附议。 于是就在马车中歇了。 第二日一早,顾娇醒来时,胡好好已经在空地上练剑,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盈灵巧,手中挽个剑花,回首对顾娇甜甜一笑。 “娘子醒了?” “好好?” “是我。”胡好好喜滋滋的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娘子,我好像恢复了。” “那真是好极了。”顾娇点点头,“看来你今天可以把书背完了。” 啊! 胡好好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垂头丧气地走过来。 顾娇看她觉得好笑,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 “有人在叫我!” 她闭上双目,片刻后张开,“是,洛王。” ------------ 第91章 召唤 当初离开洛王府时,顾娇留给洛王一张符咒,交代他如有事,可用此符召唤于她。 方才,洛王应该是用了那张符。 也不知出了何事。 必然很是紧急,不然以洛王的性格,轻易不会动用那张符。 难道是沈翘翘出了什么事? 可此地已经距离平州几百里,即便是骑马飞驰,也得花上好几日才能到。 顾娇垂下双眼,想了一想。 “好好,宁宁,你们两个可能为我护法?” 她神色凝重,对二人道,“洛王在唤我,我担心是什么紧急之事,便以神魂先行,你们二人,带着马车和我的肉身,全速往平洲去。” “只是在我回来之前,需得看顾好我,不能让肉身有损,否则,我就要跟沈翘翘一样了。” “娘子,我们明白。” 交代完这些,顾娇便上了马车,闭上双目,盘腿坐定。 胡好好化作胡小郎君,坐在马车前驾车,而宁宁则守在顾娇身旁,三人折转方向,全速往平洲方向而去。 ********************** 神魂出窍,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顾娇漫步在虚空之中,耳畔风声呼呼,有无数的流光从身体两侧一晃而过,似乎须臾之间,就能跨过千里江山。 等她到达平洲之时,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人猝然惊惧。 这是经历了大战之后的景象。 平洲城外土地焦黑,满眼残肢断臂,尸横遍野。地上挖了深深的壕沟,散落着残破的旗帜,顾娇仔细看了看,那旗帜上,仿佛写的是“洛”字。 平洲城城门紧闭,城墙上有数道被投石机砸过的缺口,城墙下还有掉落的云梯跟未燃尽的桐油火把,城墙上不见人影,城下几道黑烟寥寥,环顾四周,全无人声,只有零星几只野狗在啃噬地上的尸体。 洛王府内,一片凄惨。 洛王身受重伤,时日无多。 城外叛军围城多日,平洲守军战死无数,还剩了三千残兵苟延残喘。 平洲已是危在旦夕了。 顾娇一步一步走到洛王身前,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藩王,如今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洛王殿下,我是顾娇。”她开口道。 “顾娘子,你来了。” 榻上的洛王睁开眼睛,勉强笑了一笑。 守在洛王身侧的女眷内侍们面上满是惊恐。 这个一身黑衣的娘子,是何时进来的? 有几人也认出来这是曾经在王府住过一段的那位神仙般的娘子,脸上显出一丝惊喜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交代给顾娘子。”洛王勉强抬起手挥了挥。 众人于是都退下,垂着泪的王妃仍是保持着世家女子风范,最后给掩好房门。 “殿下,发生了什么?” “东海,濠州二守,起兵反了。” “事发突然,平洲守军不到二万,我仓促应战……”洛王说了几句,便咳嗽起来。 他喘息了几声,才继续道,“已是不敌,我已经交代平洲守,我死后便出城降了,保住平洲六万百姓。” “王爷叫我来,是为什么?” “我死之前,有一事相求。” 洛王抖着手,从枕下抽出一只画轴,“翘翘无辜,请娘子带她出去,不必随着王府一道……” 也许是伤重无力,洛王要递出画轴时,手一松,画轴滚落在地,露出了那幅春日园景图。 沈翘翘双手扶在画上,满面伤悲,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 顾娇见她如此,便伸手过去,握住了沈翘翘的手腕,将她从画中牵了出来。 “殿下,殿下怎能留我一人,殿下如果不在,我也不能独活!” 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双手捧着洛王的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洛王的额头上。 “顾娘子,顾娘子神通广大,求顾娘子救救殿下,救救平洲城!”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转头又抓住顾娇的衣角,就要跪下求她。 顾娇摇摇头,她托起沈翘翘,“沈娘子,天命不可违,我一人之力,不能与天命相抗。” 沈翘翘呆呆的看着她,她面容沉静,从那双黑金异瞳中,能看到一丝怜悯。 可她不愿出手相救! 沈翘翘咬了咬嘴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翘翘,你不要为难顾娘子,”洛王伸出手,摸了摸心爱人的脸庞,喘息道:“权鲁山不过是要杀我罢了,他不会为难平洲百姓,平洲是大城,他要留着这个聚宝盆,给他生钱。” “只是我死了,无人照顾你,你还是跟着顾娘子去吧。” 沈翘翘只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殿下,也许,可以让顾娘子带着殿下出去。” 洛王怜爱地看着不肯放弃的沈翘翘,握住她的指尖,叹道,“翘翘,你不明白,我死,才能保住平洲六万人的性命。” 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想明白罢了。 权鲁山有此野心不是一年两年,他早已准备万全,而朝廷中有多少人做了他的内应,也不可知。他骤然起兵,兵分几路,同时攻打平洲,燕州,冀州,加上已在手里的青海与濠州,已对京城形成合围之势。 燕州与冀州只怕与自己一样毫无防备,分封在冀州的凉王凶多吉少。 兵贵神速,他太快了,各地的守军根本来不及反应。 驻守在安西关的镇西将军跟三十万大军鞭长莫及,且西域的鞑子也仍在虎视眈眈,若是放着安西关不管,点兵去救京城,只怕鞑子立刻南下破关,镇西军会被两头夹击。 大顺安稳多年,京城附近的守军从未经历过大的战事,面对兵强马壮的东海军,多是一击即溃,更有甚者,看到权字大旗便望风而逃。 平洲城若不是因为富庶,且有洛王坐镇,还撑不了这么久,早就被东海军攻下来。 听说之前拒不投降的城池,城破后都被东海军屠了全城,鸡犬不留。 洛王绝不能让领下的百姓遭此厄运。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皇帝重病,只是在拖日子罢了。 为了登上帝位,权鲁山要先杀了所有皇子。 他早已伤重不治,何必再拖累旁人。 至于王府中其他人,跟他一样,享受了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逍遥肆意,如今,是他回报一二的时候了。 ------------ 第92章 京城之危 第二日,洛王咽下最后一息。 王府众人关上府门,挂上白幡灯笼。 洛王死前已经做好安排,府中内侍下人,有愿去者可拿上金银细软跟自己的身契,自行离去。 府内王妃侧妃侍妾,小世子小郎君小郡主们,皆聚在一处,将洛王的尸身围在中间,喝下了鸩酒。 随后,王妃点燃了放置好的,淋满油的柴禾。 与其死后尸身受辱,不如这样去得干净。 顾娇立于王府前厅的屋檐之上,看着懵懂的小小孩童,被母亲哄骗着喝下毒物,口中叫着阿娘。 她闭上双眼,捏紧指尖,眼角有水光闪过。 然而,天命不可违。 昨晚沈翘翘求了她,瞒着洛王,将那卷画,仍是放在了洛王的枕下。 此时的熊熊火焰中,她能看到沈翘翘双手环抱着洛王苍白的脸,伏在洛王肩头,那张绝世容颜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低下头,她不忍再看,转身离开。 次日,平州守出城跪降,迎东海军入城。 平州是第一个低头跪下的大城,权鲁山得知消息,高兴得连喝两坛美酒,大笑道:“有洛王在那里,我还当拿下平州得多花点功夫,没想到这么容易!” 拿下平州后,即刻就能挥兵往北去,剑指京城。 如今京中老皇帝命不久矣,贵妃忙着争权夺利扶自己的儿子上位,京中还剩的几个奶娃子,皆不值一提。 算上禁军,再加上金吾卫等,京中守军不会超过六万,自己手中握有二十万大军,都不用费多大的力气攻城,只要把京城一围,把老皇帝拖死了,京中再无指望,必然归降。 大顺的半壁江山,已在囊中。 拿下京城后,就可以准备登基之事了。 至于剩下的那半边,也不用着急,迟早是他权鲁山的。 他越想越美,甩开膀子割下几块羊肉,丢进口中大嚼,不忘给身边之人也倒上一杯美酒。 “果然如国师所言,先把凉王洛王杀了,京城必然孤立无援,只等我去拿它了。” 他哈哈笑着,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国师微微一笑,并不喝酒。 他点了点案上的羊心羊肝,道:“大帅可别忘了,我要人的心肝入药。” 权鲁山笑道,“这是自然,打仗不会少了死人,国师只管炼药。” “下回,我也跟着大军,一起去战场上瞧瞧。” “喔,国师也想见识一番?” “是。” “这有何难,攻打京城之时,我亲自领兵,国师便与我一起吧!” 说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叫来亲兵,吩咐道:“传令给大公子,平州既然降了,就不得随意虐杀百姓,需得多多安抚。让他带兵在平州整顿几日,让军队吃饱喝足,留下一万人驻守,其他人往京城方向去,与我在京郊会合,准备攻城。” “是!” 亲兵立即带着令牌,往平州去了。 攻打平州的是他的长子权阿狸,拿下平州后,正打算在城中好好的烧杀抢掠一番,以慰藉辛苦的将士们。但权鲁山下令不得屠杀投降的百姓,为彰显东海军的仁慈与威仪,也是为了给其余还在负隅顽抗的城池看一看。 他权鲁山,也并不是那么嗜杀的。 权阿狸只得按捺住了自己,也按住了手下的兵士们,不许他们无故骚扰百姓。 三日后,平州守在家中自缢,留书说职责已了,追寻洛王而去。 权阿狸并不在意,平洲已经是自己的了,平洲守死得正好,省得还得花心思,依照他爹说的那样,安抚降臣。 他在平洲休整了五日,便拔营出发,留下一万人守城,带着浩浩荡荡九万人马,往京城方向去了。 平州陷落之时,胡小郎君正赶着马车飞驰。 马儿已经跑了一整天,实在是累了。 离平州还有三五日的路程。 还是让马儿歇歇吧,他这样想着,将车子驶下官道,寻到一块好地方,刚停下马车,就听到车厢里传来宁宁的声音。 “娘子你回来了!” 自从顾娇离开后,宁宁便一直坐在顾娇身前,盯着她的脸,不敢有丝毫放松。 也不知道过去了几日,顾娇呼的张开双眼,长出一口气。 “我回来了。” “太好啦!” 宁宁高兴得不得了,忙起身给顾娇倒水,却发现她神情哀伤。 “娘子怎么了?” 顾娇接过水杯,摇摇头。 她喝下一口水,沉思了片刻,突然撩起车帘,对胡小郎君道:“好好,不去平州了,去京城吧。” ******************************* 九贤公主得知平州陷落时,面色苍白的放下手中的金梳。 权鲁山的大军还未往京城来,但周边的冀州燕州已破,凉王洛王皆死,京城危急。 能与权鲁山一战的弟弟,只有这二人,都死了。 父皇贵妃跟十二皇子在京郊行宫,京城里剩下的几个小皇子还是幼儿,还有一个建王,远在剑州,等他跟镇西将军吴景回防,京城早就完了。 如今之计,只能先将父皇接回,带着十二弟困守京中,等待外援。 京城高墙稳固,城中有大粮仓,京郊有五万禁军,还有金吾卫等,先放出老幼妇孺,只留精壮,守三个月,应该不在话下。她在心中思量着,叫来内侍,对他道:“先让人送信去京郊大营,命他们立即去行宫接回父皇贵妃跟皇子们,即刻在城郊准备防卫工事,多挖壕沟,设绊马索,拒马等。” 想了想,她又说,“父皇如今怕是不能理事,让中书令与兵部一起,尽快拟出京城守卫之策。”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所愿。 到了晚间,心腹内侍带来的消息,让她如五雷轰顶,呆坐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说什么?” 她颤抖着声音,又问了一遍。 “陛下与贵妃一起,带着五万禁军,已经往西去了。行宫中的人也不知道陛下与贵妃去了哪里。” “十二皇子呢?” “皇子们也被带走了。” 往西?是去往河西了吗?还是朔方? 竟然连禁军都一起带走了。 她呆呆的想。 那京城呢? 京城里还有十万民众,还有皇城,后宫嫔妃们,公主郡主,宗室们,还有无数的高官显贵。 就,这么不要了? 我,被父皇,丢弃了? 她捂住眼睛,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无声得流了一会儿泪,她擤了擤鼻子,抬起头。 “去打听一下,如今朝廷里还有哪些人留在京中,让他们所有人都安顿好家中妇孺,到大明殿中去。” “是。” “让人来伺候我更衣。” 九贤公主重新理妆,穿上了正式的大袖礼服,戴上金冠,出了公主府,往皇城而去。 ------------ 第93章 疾驰 东海、濠州二守起兵谋反,燕州、冀州、平洲陷落,凉王洛王身死的消息,传到剑州时,已经是十来日以后了。 这消息还是从京城用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沿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 如今京城危在旦夕,京中既无精兵也无强将,父皇病重,群龙无首,可要如何是好。 建王立刻令人召剑州守前来,又派人送信给镇西将军吴景。 不想他的人还未出门,就听到有人来报,镇西将军亲自来了。 “殿下,您可知东海、濠州反了!” 吴景穿着全副铠甲,风尘仆仆的进了建王府,径直往建王的书房而来。刚踏进门,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说出这句惊天之语。 他在军中经营多年,自然得到消息比官面上更快。 建王点点头,“我也得到消息了。” 他命内侍上茶,吴景接过,一口便喝干了,放下茶杯,抹了抹嘴,又压低了声音,凑到建王身旁。 “我听说,”吴景眼睛往两边一瞟,建王会意,示意身边人退下。 见房中无人,吴景才继续说道,“我听说,陛下带着贵妃跟皇子,往陇西来了。” 建王一惊,什么意思? 是说…… 父皇他——撇下了京城中十万百姓,跑了? 建王一时半刻,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景也沉默了。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的说了一句。 “如果京城不做抵抗,也许,权鲁山不会做出屠城之事。” 可京城中还有那么多的后宫妃嫔,朝廷官员,还有各地驻军将领的家眷,公主们郡主们,宗室们,成百上千条性命。 权鲁山即便不杀百姓,这些人,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吴景的家眷,也在京中,还有母妃。 建王捏紧了拳头,“吴将军,我们能否去救?” “末将这次来见殿下,就是要与殿下商议此事,镇西军三路共三十万,剑州殿下这里有五万,我们还需得联合陇西、河西、朔方三州,如今陛下生死未知,无人能号令这几路大军,末将请殿下号令四州三军,共同抗敌。” 建王点了点头,“此事我无异议,只是我忧心京城,不知京中如今可有人主事?” 说起这个,吴景脸上显出一种微妙的神情。 他点了点头,道,“倒是有人主事的,是九贤公主。” “大姐姐?!” 建王又吃了一惊。 不过,抛却男女之别,大姐姐是唯一的嫡出皇女,京中无人,的确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权鲁山集结了二十万人马,正往京城而去。” 吴景说完这句话,抬眼看了看建王的神情。 他已经有一点褪去了孩童柔软的模样,开始变成一个青涩的少年了。 也许是因为在剑州并不得意的缘故,加上这段时间劳心劳力,他的面色不好,眼睛下都是疲惫的青黑。 吴景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毕竟,建王的母亲也在京城里,皇帝逃走时,只带了贵妃,其他的嫔妃们都被他丢在皇城里,任凭她们自生自灭。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就听到建王说,“吴将军,京城已成定局。” “我们兵力有限,关外鞑子也正在伺机而动。我们需得先联合四州,集中兵力稳定形势,此时分兵去救京城,无异是羊入虎口,权鲁山正张开了口袋,就等着我们去呢。” 权鲁山花费数十年,与新罗来回征战打出来的东海兵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两军对峙时,能以一敌三,大顺的地方驻军不是他们的对手。 能与之一战的,只有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镇西军。 可镇西军此时不能动。 京城这只大饵,是权鲁山用来钓镇西军用的,怎能明知是圈套,还要踩进去呢。 只能放弃京城了。 “殿下的意思是……” “京城此刻牵住了权鲁山大部分兵力,我们必须抓住时机,集结人马。” “先稳住四州整顿军备,然后,想办法吃下濠州。” 建王说完,闭上双目,没有让吴景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吴景双手一拱,躬身行了一礼。 他在外征战多年,对于家中女眷,虽有心要护,可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对这一点,他心中是有准备的。 他来之前,还忧心如果建王坚持要去救京城,自己要如何才能劝说他,毕竟,皇帝早已不在京中,那已是个弃城,是权鲁山伸出的诱饵,二十万东海军正张开口袋以逸待劳,引诱他们这些地方驻军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而建王不过十二岁,能如此决断,他很欣慰。 ************************************* 顾娇前往京城之路,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东海军封住了前往京城的道路,在各处设卡,严查往来人员,时不时就以奸细之名,将人或是杀了,或是拿来折辱取乐。 至于抓到的小娘子们,更是凄惨,一个都逃不过,几乎都是丢给兵士们取乐后便随意杀了。 听说东海军中还有爱吃人肉的怪物,专爱抓人剜其心肝食用,十分可怕。 京郊附近的村落,已经被这些兵勇洗劫一空。 顾娇将马车贴上符咒,藏在山中,把马儿放归山野,让它自由自在的去做一匹野马,如今已是初春,山中不缺饮食,马儿必定能过得快活。 不乘马车,三人便不再走官道,避开各色关卡,沿着山野小路,也一样行走。 苍茫大地上,充满了悲戚之声。 沿路都是死去的人,有的没有了头颅,有的只有半边身体,有的开肠破肚,躺在地上变得腐臭,被野兽啃食得支零破碎。 路过一片旷野时,顾娇停住了疾行的脚步。 她伸手拦住了胡小郎君跟宁宁。 前方有一团极大的黑影。 “宁宁留在这里。” 她说了这一句,便与胡小郎君一起,往前走去。 “娘子,是那条大蛇。” 顾娇点点头。 是那条在进京途中遇到过的,以鬼养出来的大蛇。 它如今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附近横死之鬼极多的缘故吗? ------------ 第94章 攻城 上一回顾娇差点被这大蟒吞下肚去,她放出了雷咒,才侥幸脱身。 不过那时候,那条大蟒被数道天雷击中,也应该遭受重创才是,怎么这么快就复原了? 顾娇环顾四周,也是,东海军几月征战,杀人如麻,世间陡然冒出无数横死之鬼,可不是能喂饱了这条鬼蟒,让它重振妖风。 “娘子,这回让我来。” 胡好好从身后抽出长剑,左手极快在空中画出烈火符,拍在了长剑之上。 笼罩着金光的剑身上,又燃起一层火光,映得长剑如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这些天又有了进益,能以符化剑气,烈火破甲剑,对付以阴邪之气养出来的鬼蟒,应该是正好。 果然,胡好好纵身而起,如一柄利剑,闪电般直插巨蟒七寸而去,那巨蟒发觉有人袭来,身躯一歪,往旁边翻滚几圈躲过。 它扬起头颅,发现竟然是之前用雷劈过它的那两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瞪着血红的双眼,吐出蛇信,发出恐怖的“嘶嘶”声。 胡好好丝毫不怕它。 她一击不中,又腾身而起,浮于半空中,手中烈火剑朝着巨蟒的眼睛刺去。 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口浓黑的毒气。 胡好好身形灵巧,她往后翻了个跟头,躲开了,立即回身反手又刺,角度十分刁钻。 巨蟒躲闪不及,被她手中长剑的火光燎到了眼睛,伤处立即冒出几道青烟,散发出焦糊的臭气。 胡好好剑上的烈火咒是顾娇亲传,专克阴鬼之气,虽然只是在巨蟒眼上燎出一道伤口,但那道伤如冰面裂纹,以惊人的速度延伸开去,巨蟒头上的鳞片脱落,皮肤裂开,从裂痕中,不断冒出黑色的腐臭气息。 它痛得在地上翻滚起来。 一击得手,胡好好立即近身再刺,想要一举砍下这巨蟒的头颅。 巨蟒见她又气势汹汹持剑砍来,忙一摆尾巴,朝着胡好好狠狠抽了一记。 胡好好持剑去挡,却挡了个空。 原来那巨蟒只是虚晃一枪,它趁胡好好侧身躲避,扭动着身躯,只腾挪了几下,就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啧,居然叫它跑了。” 胡好好很不甘心,站在原处看了好久,实在是分辨不出那条巨蟒逃走的方向,才悻悻回来。 “应该是有人将它收走了。” 顾娇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远处,又闭上眼睛,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双眼,道:“有人在这附近布有法阵,好好,你与宁宁一道,回到马车那里等我,我一人去京城吧。” “娘子一人怎么行!”胡好好有些着急。 “这法阵……专克鬼物妖魔,你二人过不去,我一人无碍。” “娘子为何非要去京城!” “我曾赠人红梅,此刻……” 虽然只是随手相赠,可也不愿看她无人相顾,跌落尘埃。 顾娇并未说出这句话,她抬头看了看乌云沉沉的天际。 天命不可违,也许,这是大顺朝该有的劫数。 可我,曾送出那支红梅。 ************************************ 九贤公主固守京城,已经两个月了。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没有禁军,只靠金吾卫那一万人,能支撑这么久。 可两个月过去,并不见有人来救。京城被围速速救急的消息她一早就分送去了各地,但因东海军围城后彻底截断了京城与外界的信件往来,九贤公主再也没有收到过外面来的消息,京城被东海军围得死死的,早已是座孤城。 守城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容易,城中十万军民,光是吃喝,一日就要耗费不少粮食,虽然在城中实施了配给制,严苛控制每人每天的份量。 粮食得先供给守城的军士,让他们能吃饱肚子。至于其他人,别说平民百姓,哪怕是达官贵人,后宫嫔妃,一人一日也只有一个炊饼,保证不饿死。 好在公主府中原本有存粮,实在不济后花园子里还有大片野菜可挖,不至于饿肚子。 正值春日,万物勃发,城中还有野菜可挖,平民百姓们实在熬不住,家禽吃完了,还能抓几只老鼠。 即便如此,城中的大粮仓也快要见底了。 九贤公主每日在大明宫里见到面有菜色还坚持来议事的朝官们,心中不是滋味。 权鲁山日日叫人在城外叫骂,威逼利诱。 这两日,更是开始攻城了。 金吾卫大将乃是边关守将出身,对攻城战颇有心得,抵挡住了东海军好几次进攻。 但有攻城,就有伤亡,东海军动用了极多的云梯跟投石机,京城城墙虽高,但也并不是铜墙铁壁,东海军阵中的投石机尤其凶猛,一颗石头砸过来,城墙上就是一个缺口,要是不巧正好砸在了人身上,能瞬间把人砸成肉饼。 沿着云梯爬上来的东海军状如恶鬼,咬着刀刃,满头满身都是鲜血,哪怕是少了一条胳膊,只要翻上城墙,便疯了一般大声嚎叫,瞬间便能砍翻几个守军。 一个东海军,最少要三个人能抵挡得住,有时甚至要五个人才能将他砍杀。 其凶猛可见一斑。 城墙上的守军几乎吓破了胆子,发疯般的往墙下丢滚石滚木,往云梯上淋烧滚的桐油,丢下火把点燃,这才能一次又一次打退东海军。 能守城的军士,到底是越来越少了。 九贤公主不顾朝臣劝说,穿上盔甲,自己也上了城墙。 她虽是女人,但从小得皇帝宠爱,跟她的那些兄弟一样,也学习骑射,懂一点拳脚,对刀剑并不陌生。她每年也会出城狩猎,自己甚至打过野猪,她常常自诩武力充沛,与那些娇滴滴的娘子们可不一样。 可战场上的惨烈,仍是让她脸色苍白,胸腹中不住翻腾。 被劈成两半趴在城墙上的尸体,散落地面的血肉肚肠,滚在角落里的头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跟皮肉烧起来的那种焦糊臭气。 守城的金吾卫们,原本都是京城内出身,多数家世显赫,年少有为,进金吾卫不过是想要走一条更快的升迁之路,谁能想到有一天,竟是这样的下场。 九贤公主握着长剑的手直抖。 ------------ 第95章 陨落 金吾卫大将副将都守在城墙之上,守军不够,城中精壮全数拉来上了城墙,包括京中各家的护卫家仆,甚至连宫中身强力壮的内侍宦官都上来了。 又撑了十天。 东海军的攻城越来越频繁,之前是两三天攻一次,然后是一天一次,这两天已经是两三个时辰就一次了。 城墙之上,滚木,滚石都不够用了。 金吾卫原本只是守护皇城的近卫军,兵士们并无两军对垒的经验,先前未开战时还好,一开战,面对如狼似虎的东海军,手脚瘫软,连刀都举不起来。勉强在城墙上往下射箭,推滚木,丢下热油火把,可东海军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推下去这波,另一波又爬了上来,见人就砍。他们撑了大半个月,已经是极限,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 “殿下,西门危急,权鲁山亲自领兵来攻,儿郎们,实在是守不住了。” 金吾卫大将昨日已经殉国,来报的是金吾卫副将,也伤了一条胳膊,脸上污糟一片,血水跟汗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狼狈。 九贤公主这些时日一直同将士们一起,吃住都在城楼之上,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很久没换过了,面容疲惫,脸上沾着鲜血与黑灰,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她看一眼身边神色麻木,受了伤也仍在往下丢滚石浇热油的士兵们,深吸一口气。 她握紧剑柄,摸了摸袖中的东西,突然道:“我且与你一起去西门,会一会权鲁山。” 副将一愣,他心中早有死的觉悟,只是没想到九贤公主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胆量,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敬畏。 果然是大顺公主第一人,只可惜,她不是男儿。 但她也已经要撑不住了吧。 权鲁山骑在马上,看着东海军的儿郎们已经快要登上城楼,不禁得意洋洋。京城又如何,任你高墙万丈,也挡不住我东海儿郎! 想到京城里那群酒囊饭袋此刻吓得双股战栗,痛哭流涕的样子,就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等老子登基了,一定要把那些人的头都砍下来,堆在皇城外,做一个大大的京观,才叫绝妙。 这时,他突然看到城门之上,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那应该就是九贤公主。 大顺朝的天之骄女。 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不过,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到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来,即便是个女人,也颇让人佩服了。 “九贤公主!我劝你别再做无谓的抵抗,还是投降吧。” 他声音洪亮,在城楼之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京城被围了两个月,你们都要饿死了吧?” “只要降了,我保证你等性命无忧,如何?” 九贤公主站在城墙之上,往下看去。 权鲁山骑在马上,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比他以往在京中的时候更胖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紫袍,腰上挂着父皇赐给他的金袋,连铠甲都没有穿,这样的打扮,是特意为了羞辱大顺皇室吗? 这样一个卑劣的小人。 如今也要得意了吗? 她咬紧了嘴唇,恶狠狠瞪着权鲁山,突然抓起不知是谁丢在面前的弓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权鲁山正在大笑,突然见一支箭朝自己射来,不由唬了一跳,忙侧身躲开。 好在公主饿了许多天,臂力本就不足,这支箭也没什么力道,还没射到权鲁山跟前,就落在了地上。 但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回头抓住她,一定要好好折磨一番,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权鲁山!我听说你不杀归顺者,可是真的?” 九贤公主大声问了一句。 权鲁山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答道,“是,真心归顺于我之人,不杀。” “权鲁山!你能保证,不滥杀城中百姓?” “不折辱后宫嫔妃,宗室贵戚?” 九贤公主爬上了城墙,她立于城墙之上,红色衣裾随风扬起,手持长剑,指向权鲁山,朗声问道。 “权鲁山,你以你的性命起誓吗?” 怎么,这娘们要投降了? 还以为她有多傲气,原来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也是,堂堂大顺嫡公主,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呢。 不过,她一个女人,集全城之力,硬生生扛了两个月,也是个人物。 权鲁山向来佩服硬骨头,这位九贤公主,等他登上帝位之后,一定要把她那颗美丽的头颅,放在皇城京观的最顶端。 让她好好看一看,她家的王都,如何成为权氏的天下。 “只要公主开城门,迎入我东海军,并恭祝我登基称帝,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权鲁山哈哈大笑,“至于宗室后宫,只要顺从于我,我也不会为难。” “如何?公主降了吧。” 权鲁山大手一挥,让攻城之人暂时撤下,等待公主打开城门。 ******************************* 顾娇独自一人,终于穿过法阵,走到了京城脚下。 眼前就是东海大军,她裹着黑衣,遮掩住气息,混在军队里,身边的兵士正挥舞着兵器,大声吼叫着,血脉偾张往前冲去——京城终于打下来了! 他们降了! 整整两个月,东海军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填进去数以万计的大好儿郎,如今,总算是拿下了大顺朝的都城! 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时候,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终于,西城门缓缓打开了。 京城,还是臣服在自己脚下了! 权鲁山兴奋得怪叫不已,就要打马上前。 “权鲁山,记住你的话!你若食言,天打雷劈!” 城墙上的九贤公主以手中长剑指天,大声道:“我以性命诅咒,若权鲁山食言,屠杀京中百姓,折辱后宫宗室,必全身脓疮迸裂而死!” 顾娇远远听到了这句话,脸色一变,急忙加快脚步往前冲去,可前方军士太多,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城门之上,一跃而下。 顾娇看到她发上的红梅在火光中一闪,跌落在城门前的空地之上。 她身形一晃,下一瞬,就蹲在了公主身前,扶起了她的头颅。 九贤公主半睁着眼睛,鲜血从她的口鼻中涌出,朦胧的视线中,她仿佛看到一双黑金异瞳, “顾娘子……” 看来,自己的运气还是不错,终于,还是等来了救兵。 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足够了。 公主动了动脸颊,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她没能成功,她的生命伴随着鲜血,从身体里极速流逝而去。 她眼神涣散,用最后的力气,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玺,塞进了顾娇的手中。 “把这个,给建王。” ------------ 第96章 玉玺 那是谁? 权鲁山眯了眯眼睛。 城门开了。 九贤公主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摔死在东海军阵前。 方才有一瞬,怎么仿佛看到一个黑色影子,在公主身前。 这时候定睛去看,又消失了。 “大帅!那九贤公主的尸身,要怎么办?” 身边亲兵来问。 毕竟是大顺朝的公主,从城墙上纵身跳下的决绝,如烈火一般,灼烧在他们的眼睛里。 他们还不敢,践踏着这样一位女子的尸身进城。 权鲁山哼了一声。 头都摔烂了,罢了。 “把她埋了吧,传我号令,整顿队伍,准备进城了。” 亲兵领命下去,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收殓了九贤公主的尸骨,东海军清点了人数,收拾了攻城用的云梯投石器,将重伤者跟尸身都抬了下去,身无大碍的兵士则重新列队,权鲁山骑上战马,趾高气扬的,往京城里去了。 顾娇立于城墙之上,她默默看着那几个兵士在城外挖了一个坑,把九贤公主丢进去,随意盖上些土,便拍拍手走了。 顾娇垂下眼睛,好歹是一国公主,殉了国,何以被如此对待。 她想了想,趁着夜色,去城中寻来一口薄棺,又挖开浮土,将公主放进去。 盖上棺盖之前,她拿起那支红梅花簪,放在公主的发上,再仔细将她的脸庞擦干净。 盖上棺材后,又认真填上泥土,用双手拍得紧实。 顾娇没有堆起土堆,也没有布置任何墓碑标记,只是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旁人看不见的记号。 “希望有一天,新君即位后,能将你好好安葬,你暂且安息吧。” 她站在九贤公主身前,低声道:“虽然我不欲牵扯进人间诸事,可你求我的这件事,我会帮你做到。” 她握着手中的玉玺,最后躬身与九贤公主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夜色浓黑,月光朦胧,她黑色的身影很快隐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权鲁山进城后,便放纵军队狂欢了几日。 自然,他并未屠城,也没有特意去折辱那些贵人们宗室们。 不过,这可是东海的儿郎们用性命拼来的京城,怎么不能让他们好好的松快松快呢。至于城中百姓的死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反正,我没有下令屠城,也不算违背了誓言。 想起九贤公主从城墙上跃下时说的话,他微微皱了皱眉,叫来了身边的亲信。 “传令下去,叫儿郎们不要太过了,人死得太多,总归是麻烦。让大公子二公子都紧紧皮,约束下面的人,军队也要加紧操练,不可因为拿下京城就狂妄起来。” 他坐在清凉殿中,这是老皇帝的寝宫,里面布置得十分奢华,描金错银的屏风上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案几上摆着整套白玉制成的茶具,卧榻处挂着轻纱软绡帐,四角上点缀着熠熠发光的夜明珠,颗颗有龙眼大小,连他都是第一次见。 权鲁山靠在卧榻之上,脚下踩着个美貌的宫女,手中握着喝了半杯的美酒。 “还是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吗?” 他不耐烦的问了句。 亲信肩膀一抖,跪下来答道,“将宫里都翻遍了,宫里所有人都剥光了找,也没有找到,兴许早被皇帝带走了。” 权鲁山看他一眼,“哪个是皇帝?” 亲信吓得战栗不已,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磕头道:“陛下恕罪,是老贼带走了。” 权鲁山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九贤公主死的那日,出现在她身前的那个黑色影子。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觉得自己不是眼花了。 真让人在意,难道是九贤把玉玺叫人带出去了。 罢了,没有玉玺又如何,难道自己还不当这个皇帝了不成。 “吩咐礼部,准备我的登基大典。” “是。” 亲信领命出去后,权鲁山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不安,他一脚踢开正趴在地上给他揉腿的宫女,笨手笨脚的,一点不会服侍。 这一脚力道极大,小宫女哼都没有哼一声,被踢得飞了出去,头撞在了宫殿里的柱脚上,一动不动了。 国师为何还不来。 他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心中的躁动愈发剧烈,让他想发狂,想拧下别人的脑袋,想喝生血吃生肉。 “陛下。” 这时一个男人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从描金屏风的后面走出来。 他手中托着一只黑色的丸药。 权鲁山双眼通红,他一眼便看到那只药丸,忙伸手抓过来,连水都没喝,直接放入口中干咽了下去。 他吃下药丸,喘了几口粗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才觉得好多了。 “好几日不见国师,国师干什么去了。” 他又坐下,叫人来将小宫女的尸身收拾了出去,又吩咐再拿美酒来。 上回明明说了要一起攻城,可他也没有来。 “自然是给陛下炼药去了。”黑金异瞳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来,“陛下好不容易才凑出来一千副心肝,可不能白费了。” “这药真能长生不老吗?” “自然,每十日一丸,可保陛下青春永驻,与天地同寿。” 男人打量了一番殿中的摆设,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粗粗一算,他离开这里,已经三十多年了。 他慢慢走到廊下,抬头看着外面的夜空浩瀚,朦胧月色,回首问了一句。 “陛下用药也有大半年了,难道不觉得自己每日神采奕奕生龙活虎吗?” 权鲁山听他这样说,静心一想,倒真是这样。 自从吃了国师的药,自己犹如神助,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人如砍瓜切菜,那个凉王,号称武艺高强,也没在自己手下走过三招,被自己一刀劈成了两半。 “只是炼药的确麻烦。” 别的都还好说,一千副新鲜的心肝不好凑啊。 得是刚摘下来的,不能是有伤的,不能是砍碎的,有时候屠完整个城池,也凑不出来这么多完整的心肝。 “不麻烦,也不会有此等功效了。” 国师笑了一声,对他道:“长生之道,向来是不容易的。” ------------ 第97章 追杀 国师站在清凉殿中,殿中没有点灯,只有卧榻边的几只夜明珠熠熠生辉,照亮了权鲁山脸上凶莽之气。 他转过头,抬头看着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权鲁山觉得自己从未看明白过这个人。 他的周身似乎环绕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气息,暗黑的,深不可测,似乎随时能把人吸进无底的深渊里去。 哪怕权鲁山凶悍暴虐,杀人无数,也并不敢轻易触怒他。 对他的要求,即便权鲁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也尽力去满足。 毕竟,他的登基之路,没有了国师,可走不下去。 “这两日,我发觉,似乎有人破了我的法阵。” 他突然开口道,“陛下可曾见过?一个跟我一样,黑金异瞳的女子。” 权鲁山一愣,他仔细的想了想,摇了摇头。 黑金异瞳的女子? 怎么黑金异瞳,天下除了国师,还有别人吗? 见权鲁山不知道,男人也并不在意。 他回过头去,仍是仰望着天空,语调平和温柔,“那接下来几日,陛下怕是见不到我了,有人破了我的法阵,伤了我的爱宠,我得去看看,到底是谁。” “那药……” “陛下不必担心,我会留足分量。” “要源源不断的炼药,就得源源不断的心肝,陛下这边,也得抓紧了。” 他留下一句话,便踏出一步,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暗夜之中。 ************************** 顾娇独自一人,在旷野中奔跑。 她的速度极快,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月下一掠而过。 身后有什么追来了,顾娇能闻到天地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如黑色的潮水,坚决的,平缓的,吞噬掉一切。 是他来了吗? 出樊城后,自己再未隐藏过青州顾氏之名,终究是把他引出来了吗? 她大口喘息着,手中紧紧握着那把黑色的短刀。 突然,她脚下一顿,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从暗夜之中,缓缓地,凸显出一个黑影。 四周陡然寂静下来,野兽的嚎叫,脚边的虫鸣,耳畔的风声,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仿佛有女子纤美的手臂,温柔的掀开了夜色,露出了藏在幕布之下的恐怖杀意。 前方有厉鬼拦路。 它头生双角,獠牙外翻,双目怒瞪,状若罗刹。 那鬼莫约有两三丈高,竟是三头六臂,一头乐,一头哀,一头怒,每只手都拿着一种法器,它上前一步,脚步声震得荒原颤动,隆隆作响。 “来者何人!?” 它发出尖厉的声音,手中降魔杵应声砸下,直冲顾娇天灵盖而来。 顾娇腾身跃起,黑袍宽大的袖子伸展开来,如同双翅,将她托在半空。 “来者何人!?” 厉鬼又问一声,一手持剑,一手持刀,又朝顾娇迎面劈来。 顾娇躲开它的手臂,刀剑相交,从她额前划过,带起一层又一层的阴寒之气,如针般刺入肌肤。 见它张口又要问,顾娇抬起手臂,摊开手掌,轻轻吹出一口气。 一道明亮的光从她的手掌流出。 瞬间化作一条巨大的火龙,在空中游弋而上,卷住厉鬼握刀的手臂。 火光猝然明亮,如烟花般炸裂开来,照亮了半个夜空。 烈焰飞溅,厉鬼哀嚎起来,它有三分之一的身体消失被火龙吞噬下去,只剩了哀与喜两张面孔。 顾娇面容平静,她立于半空之中,发丝被风吹起,衣袖飘飘,那只金色的眼眸中,光芒不断流转。 “你又是谁?”她问道。 “我乃,金刚行者。” 厉鬼剩下的四手,两手捂住正喷出青绿血液的残破身躯,两手挥舞着长鞭与匕首,还想再上前来。 顾娇抬手抽出那把黑色的短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 金色的圆弧化做利刃,泛出锋利冰冷的光芒。 它在暗夜之中,如一道弯月般往前推去,缓慢的切开了厉鬼的身躯,将它劈做了两半。 看着厉鬼的身躯跌落在地,化作了几股青烟,消失在黑暗之中。 顾娇轻声道:“你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那我告诉你吧。” “你是顾冥。” 她说完,抬头看了看夜空,轻轻落到地面之上,又往前走去。 京城,天一观。 后山的虚无幻境之中,盘腿而坐的国师全身突然一颤,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他睁开那双黑金异瞳,满脸的不可置信。 “斩仙刀?!” 为何? 为何她会有斩仙刀? 国师抹去嘴角一缕血渍,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微微扭曲起来。 在荒野之中走了好几天后,顾娇终于回到了当初隐藏马车的山坳之中。 胡好好与宁宁已等她多日,在见到她无事之时,两个人都高兴得蹦了起来。 这段时日,胡好好闲来无事,竟然在山中把那匹放归的马儿又找了回来,就养在附近,等着顾娇回来,好再用它套车。 “娘子,你可回来了,京城可还好?”胡好好问她。 顾娇缓缓摇了摇头。 胡好好脸上神色一滞,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顾娇这时候才从袖中掏出那只玉玺,仔细看了看。 “娘子,这是什么?” “九贤公主临死前交给我的,让我带给建王。” “九贤公主,死了?” 胡好好眨了眨眼,愣住了。 愣了半晌,突然大哭起来。 是了,在京城时,公主倒是很宠爱好好,还会特意给她做好吃的。 顾娇想起这些,忆起那位骄奢公主的音容笑貌,一时竟觉得有些恍然如梦。 她摸摸好好的头,对她道:“她已经死了,将这枚玉玺托付给我,我们还是完成她的遗愿吧。” 胡好好抹着眼泪点点头,抽抽噎噎道:“以后再也吃不到升平炙了……” “……” 宁宁翻了个白眼,对顾娇道:“娘子还是进马车歇息吧,让好好赶车。” 说罢两人将马儿套好,宁宁又问,“娘子,我们往哪里去呢?” 顾娇想了想,如果沿着朔方、河西一带往安西关方向去的话,很大几率会遇上东海军。不过权鲁山这段时间应该在准备登基称帝之事,暂时还不会派兵往西边来吧。 但也难说,那人用兵,向来出其不意。 “我们往西边走一段,先渡过荒川河,再往南去,建王如今不一定会在剑州,边走边看吧。” ------------ 第98章 征途 转眼,三人驾着马车,已在在路上走了十天。 为避开旁人,她们仍是昼伏夜出,只在夜间赶路。春日浪漫,道路两侧的空地上长出茵茵绿草,树木发芽,林间有红白小花盛开,在春风中微微颤抖,煞是可爱。 想起去年春日,胡好好的心情好不起来。 一路行来,路过一大一小两个驿站,里面的人都跑空了。 应该是早早得到消息,知道东海军已拿下半壁江山,接下来要往西推进了。 沿途也有村庄,但因为连年大旱,也因为即将来临的战事,村民能跑的都跑了,早已经不剩什么人。 大顺朝这几十年来的繁荣昌盛,海晏河清,如海市蜃楼,只是虚幻泡影。 好在驿站里还剩了些草料,可以给马儿吃饱喝足,收拾收拾,也有个地方可以睡觉。 总是睡在马车里,骨头都要痛了。 按娘子的说法,过了这个驿站,再往前走三日,就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渡河了。 胡好好从外边打了水来,打算烧热了,让娘子也可以洗一洗。 一直赶路,身上都要臭了。 虽说娘子似乎从来不流汗,但自己觉得,还是洗一洗的舒服。 她将水倒入驿站厨房的大锅中,正要生火,突然听得墙角发出一阵窸窣声。 她的听觉本就比人灵敏,当即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 难道是老鼠? 胡好好舔舔嘴唇。 老鼠也不错呀。 她放下水桶,屏住呼吸,双足用力纵身一跃,直接蹦到了墙角,从一堆杂草树枝中拎出一个小孩。 小孩? 胡好好又舔舔嘴唇,可惜了。 小孩儿倒是真像只小老鼠,瘦骨嶙峋的,脸上都是尘土,光着脚,手上脚上到处可见层层叠叠的裂伤。 “你是谁?”胡好好问。 “娘子饶了我,我只是太饿了,想来这里找点吃的。” 小孩儿声音细弱,听着没什么力气。 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袄儿,也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胡好好看他饿得眼睛都凹陷下去了,觉得很可怜,便拎着他,往顾娇那里去。 宁宁正在熬粥,顾娇在一旁闭目养神,见胡好好突然拎着一个小孩儿进来,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小孩儿进来就闻到粥香,连站都站不稳了,直冲着胡好好磕头道:“求娘子给我一点吃的,我好饿。” 宁宁向来见不得小孩儿遭罪,忙给他盛了一碗,他也不怕烫,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喝完后眼巴巴的看着锅子,但也不敢说再要。 宁宁见状,又给他盛了一碗,道:“你慢慢吃,一回不能吃太多,怕撑坏了。” 小孩儿点点头,很听话的慢慢吃起来。 等他吃完了,胡好好才问,“你是谁,住在哪里?你家爷娘呢?” “阿娘叫我大郎,住在那边的村子里,”他说着,拿手往北边指了指,“我阿耶去年一病死了,这两年闹灾,村里快要没吃的了,我娘就叫我躲在外头。” “为什么要躲在外头?”宁宁有些疑惑的问。 “我阿娘说,怕再过些时,万一实在没有吃的,村里那些人饿急了,会把我吃了。”小孩儿低着头,一颗大大的眼泪掉下来,“不如早早就说我丢了。阿娘叫我在外头躲着,她过一两天就会偷偷出来,把吃的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可以去找来吃。” “可已经好几天了,阿娘没有来,我实在饿,看到这边有房子,就想来这里想找点吃的。” “你几岁了?” 小孩儿掰着指头数了一数,“六岁了。” 宁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这个小孩儿的阿娘,也许根本就是把他丢了。 这样小的孩子,放他一个人在外头,怎么能活得下去,虽说冬日已过,但夜里依然寒冷,不说别的,山野里有多少毒虫野兽,一个孩子,难道不怕被狼叼了去吗? 世道已经如此艰难了吗? 见小孩儿说着话,眼皮子不自觉地耷拉下来,头也开始一点一点,知道他这是放下心来,吃饱了开始犯困了。 也不知道在外头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顾娇让胡好好將他放在清理出来的榻上,给他盖了张薄被,让他睡了。 等这孩子一觉睡醒,已经是次日清晨,他“啊!”的惊叫了一声,翻身起来时发现自己仍在驿站的房间里,旁边宁宁已经煮好了粥,对他一笑。 这几个姐姐并没有丢下自己走了。 不知为何,小孩子觉得十分委屈,又流下泪来。 抽抽噎噎的喝完热粥,小孩子对三人行了一礼,倒是有模有样。 “娘子们给我粥喝,是怜悯我,我却不可贪得无厌。” “多谢娘子救命之恩,我这就告辞了。” 如此恭谨知礼,不像乡野里出生长大的孩子。 “大郎,带我们去你家一趟吧。” 大郎听到那个一直没有理会过他的黑衣娘子突然开口说话,不禁一呆。 “你也担心你阿娘吧,我们随你去看看。” “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叫别人吃了你。”胡好好捏捏他的脸,真是一点肉的都没有,瘦得可怜。 大郎的确担心他的阿娘,他点点头,道:“好,我带娘子们去。” 顾娇让宁宁留在驿站,看顾马车跟行李,自己与胡好好二人,跟着那个孩子走了大半日,穿过一处不大的山坳,才算是到了。 顾娇站在村口,看了一眼干涸的田地。 虽说已经入春,但这些天来都没有下雨,田地里荒芜一片,只有些杂草。眼看就要到春耕的时候,却没有几个人在田间忙碌。 “村里有力气的人都出去逃荒了,我家只有我跟我娘,就没有走。” 大郎见她停住脚步,只看着田间地头,便低声解释了一句。 顾娇点点头,三个人又往村里走,不多时就到了大郎的家,那是村尾的两间草屋,造得很是简陋,屋门关着,也不见人进出。 大郎见了自己的家,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满脸,加快脚步往屋内跑去,嘴里喊着:“阿娘,阿娘!” 他推开屋门,只见屋内一片昏暗,并没有人回应他。 “阿娘!” 他大声叫着,往卧房里去,一眼看到寝台上躺着一个人,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 第99章 新生 顾娇与胡好好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小孩儿趴在一床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上,嚎啕大哭。 “阿娘,阿娘死了......”他哭得伤心,泪水流了满脸。 顾娇上前去拉起床上人的手腕,摸了摸脉搏,又看了看她的脸色。 “好好,去弄点水来。” 她说完,又把手按在痛哭流涕的小孩儿肩上,道:“你阿娘没有死,她只是晕了。” 胡好好在屋里找了只破碗,却找不到水,只得跑到外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跑得头上都是汗。 “娘子,我干脆回去了一趟,还带了粥回来。” 顾娇点点头,先给昏迷的女子喂了水,过了一会儿,见她眼睫颤动,又将粥喂给她吃。 吃了几口热粥,女子终于清醒过来,一眼看到面前竟是个陌生的小娘子在喂自己喝粥,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去。 “阿娘,我是大郎呀,我回来了。” 女子这才看到扑在被上的孩子,呆了一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等她终于看清楚孩子的脸,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 “大郎。”她抱住孩子小小的身躯,低声哭起来。 “阿娘,这几个姐姐很好,我昨天遇到她们,她们给我粥喝,还让我在屋里睡觉。” 小孩儿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满足的叹了口气。 女子只是抱着孩子流泪,慢慢抚着他的头,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沙哑着声音道:“多谢两位娘子,救了我们娘儿俩的命。” 说着,她慢慢推开怀里的孩子,起身要拜,却因为腿脚无力而扑倒在地。 胡好好要扶她起来,她摇摇头,双手扶在额前,对顾娇行了大礼。 “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厚颜无耻,只是两位娘子好心肠,能不能把我这孩儿带走,带走后不管是给娘子们做奴仆也好,还是把他卖给殷实的人家也好,都还有条活路。” 她把额头抵住地面,泪水一滴滴流到地下,瞬间就被干涸的土地吞噬了。 “如果他留在这里,会跟我一块饿死,饿死还好,我怕,我怕......”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怕他被别人吃了。 “你们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吗?” “还有一些人,大家都在外面挖些野菜野果,去山里找点吃的,勉强活命,可这些也越来越少了......我家里已经没有男人,村子里那些人,看我大郎的眼神......我实在害怕。” 女人话说的断断续续,说几个字就要喘息一阵,胡好好便又将粥喂给她吃。 待她吃完,又歇了一会儿,眼睛里总算略有了点神采。 “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怕到了那个时候,我保不住他。” 女子摸摸孩子的脸,将他推给顾娇,“大郎乖,说你愿意给娘子做奴仆。” 小孩儿摇摇头,不肯说。 女子喉头一哽,正要逼着孩子说,就听顾娇开口道:“娘子,你家可有田?” “啊?”女子还在发愣,就听到儿子大声道:“有的,我家里有田。” “还请娘子带我去。” 胡好好与小孩儿一起扶起女子,让她带着顾娇,往田头去。 田是好田,只是荒得久了,长满了杂草。 顾娇看看四周,每块田都差不多,荒废已久,无人耕种。 顾娇蹲下身,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坑,从袖中拿出一粒麦粒,放入坑中,又培上土。 女子靠在胡好好身上,呆呆的看着顾娇的举动,又看她从胡好好手里取了水囊,浇了一点水在培好的土上。 这位娘子,是在干什么? 种麦子? 可哪有这样种麦子的? 顾娇浇完水,放下水囊,双手掐诀,口中喃喃低语。 念完口诀后,她连击三下掌,土间突然冒出一点新绿,一颗嫩芽儿破土而出。 女子目瞪口呆,看着这棵嫩芽儿眼见着长高、生出绿叶、拔节、抽穗、开花、结实。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土里的种子,就变成了沉甸甸的金黄麦穗,正在风中摇摆,散发出清新的麦香。 这是,这是什么手段? 女子脚下几乎站不稳,她踉踉跄跄,推开胡好好的手,伸手去拉过麦穗,果然是粒粒饱满,不放心的摘下一颗放进口中咬开,是真的! “娘子,这是......” 她惊喜万分的捧着麦穗,双眼看向顾娇。 黑衣的娘子面色沉静,她垂着眼睛,对站在一旁的胡好好道:“好好把麦穗收了,然后把这一片田里,都种下去。” 说完,她对女子说:“娘子可以去把村里的人都请过来,我将种出来的麦子,分给大家。” 女子带着孩子去将整村的人都请过来时,胡好好正好把种子全都种了下去。 她直接将剑抽出来,在地上一戳一个坑,再把种子放进去盖上,倒是极快。 村民们三三两两的跟着女子过来,脸上只是不信,有人嘴里念叨着,“什么神仙种麦子,我看大郎他娘是病得疯魔了。” “就是就是。”附和的人也不少。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热闹总是要看看的,说不定还能白得点麦子呢。 村子里人的确不多,青壮不过三五人,剩下的都是老人妇人,几乎没有孩子,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十人。 大家围拢过来的时候,胡好好正好浇完了水。 顾娇看了看浇完水的大片田地,与刚才一样,“啪啪啪”三下,击了三次掌,声音十分清脆。 绿油油的麦苗应声破土而出。 一刻钟后,仿佛做梦一般,放眼望去,一眼看不到边的麦田里,层层麦浪翻滚,如荒川河中汹涌的波涛。金黄的麦穗沉甸甸的,粒粒饱满,风里裹着清新的麦香扑到鼻尖,让人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这......这是......” 一位有了年纪的老农瞪着眼睛,上前几步,颤巍巍摸了摸一把麦穗,捏了捏,又放进嘴里咬了咬。 “神,神仙啊......” 他转身对顾娇拜下,连连磕头。 其他的村民仿佛才醒过神来,也跟着跪下,对着顾娇胡好好二人磕起头来。 ------------ 第100章 渡河 “老丈不必如此,我与这位娘子有缘罢了。” 顾娇指了指大郎的母亲,又抬手指了指另一面的田地,道:“那边也是你们的田吗?你们村里的田,都在这里吗?” 村民们连连点头,有几个妇人高兴得低下头抹眼泪。 “好好,割些麦穗做种子,把那边也种上吧。” 几个村民听到黑衣娘子说的这句话,忙跑回去拿出农具,跟着胡好好帮忙。 等顾娇与胡好好两个种完所有的田地,天色已近黄昏。 村民们呆呆的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激动得语无伦次,又要来给顾娇磕头。 顾娇侧身避开,她招招手,示意大郎过来,拉着他的手,道:“大郎,这些收成,够你们全村人吃了,你乖乖的呆在家中,帮你阿娘收麦,不要再乱跑了,否则我会知道。”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原本腹中有些心思的几个村人,不敢再多想。 “娘子救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小老儿在这里给您行礼了。”还是先前那个老丈,见顾娇不受人磕头,便躬身行礼,长拜不起。 “不知明年……”老农又小心翼翼的问。 顾娇垂下眼,没有说话。 “老丈真有趣,这一季麦子收了,尽够你们吃一整年的,过几天等下雨了,你们再把庄稼种上,可不白得一季的麦子?这天上掉馅饼的事,一辈子碰上一次就要烧高香了,怎么指望明年还有呢。” 胡好好有些没好气的撇撇嘴,她都累一天了,水都没喝一口,这些人怎么还想着明年的好事儿。 “仙人说的是,仙人说的是,是小老儿想岔了。” 老农被胡好好说得很是惭愧。 的确如此,托了大郎他娘的福,神仙显灵,白得了这么多麦子,割完了麦子,麦茬儿还能窝在地里肥肥田,等老天爷下雨了再种上一茬庄稼,今年就能过得富富足足,不必担心了。 村里也不会再有人饿死,能安心的过日子了。 老头儿想到这里,眼里泛出点泪花来,又给顾娇作揖。 “仙人大恩大德!” 顾娇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胡好好牵着大郎跟在她身后,与女子一起回到村尾的家中。 一进家门,女子便要跪下,却被胡好好一把扶住。 “我们娘子不受人磕头的,娘子不用这样。” “多谢两位娘子……” 女子紧紧抱着孩子的肩膀,拉着他一起给顾娇行礼,“娘子为我们母子想得太周到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原本顾娇只想救一救这个孩子。 可她并不能久留,一饭一食,不能长久。即便给他们留下东西也是无用。 这对母子无力自保,给她们东西,结局也许更加凄惨。 要让人不来抢她们的东西,只能人人都给一点了。 临走时,顾娇想了想,又从袖中拿出一粒麦子,丢入房中空空如也的大缸中。 然后,她叫了大郎来,对他道:“如果村里有人夺你家的田,或是抢你家的麦子,也不要跟他相争,以后,你家的缸中,一日会有足够一食的麦子。” “一日的吃完了,第二日就会有新的,不吃它,第二日便不会有新的。” 大郎瞪大眼睛,看着自家的大缸,心中觉得十分惊奇。 “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 小孩儿赶紧点点头,“娘子,我不说,连我娘我也不说。” 顾娇微微一笑,道:“大郎,快些长大吧。” “娘子,好好养育孩子吧。” 说完,顾娇点点头,与胡好好一起告辞出来。 回去的路上,胡好好见好些村民趁着天色还未全黑,奋力在地里割麦,不禁好奇的问道:“娘子,这些麦子,为何能这么快长出来?是因为种子吗?” “这是哪里的种子?是仙种?” 顾娇摇摇头,道:“不是仙种,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 “此地虽然受灾,但也只是此地罢了,略远一点,还有不少富足之地。我将富足之地的麦子,这里取一点,那里取一点,挪到这里来了。” 胡好好听得入神,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障眼法。 “那是挪地里的麦子吗?” “现在正是春分,地里哪有麦子?我是把各个粮仓里的麦子,挪了一点儿出来,积少成多,也足够他们几十人吃一年了。” “粮仓里丢了麦子,不要紧吗?”胡好好又担心起来。 “一个粮仓里丢失的分量,不会比老鼠吃掉的更多,应该不要紧吧。” 她看胡好好一眼,笑道,“只是我们也做了一回硕鼠了。” 胡好好蹦起来,大笑道:“做老鼠好,我喜欢老鼠。” 回到驿站,胡好好与宁宁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两人叽叽咕咕得笑作一团,滚到榻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顾娇看着这两个小娘子,脸上显出一点笑意,但很快又收敛了。 窗外,月色如银。 她垂下眼,暗暗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不知是福是祸。 也许不该伸这回手。 可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子冻饿而死。 也许,她们碰上自己,也是天道。 天道自然,人道无为。 天道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次,顾娇对自己心中所信,产生了一丝动摇。 因胡好好说挖地累了,于是三人又歇了一晚,第二日清晨,由睡了一大觉的胡小郎君驾车,三人又出发,往西而去。 再走一段,应该就可以找到合适的渡口了。 果然,走了两三日,在荒川河边上,看到一个小小的渡口。 比起下游湍急的河水,这里的河水更平缓些,渡船在水面上,也不显得十分颠簸。 只是艄公看了看她们的马车,摇摇头道:“小老儿这船小,只能渡几个人,连大牲口都渡不得,别说马车了。” 说完他往西边指了指,道:“小郎君再往前走半日,那边有更大的渡口,船也大,大牲口,马车都是能装的下的,小郎君去那边吧。” 胡小郎君与他道了谢,驾车又往前面行去。 走了半日,前方不远处,真的看到了一个颇大的渡口,岸边歇着大船,只是不见有人。 ------------ 第101章 船上的女人 渡口停着这样大一艘船,船上却无人。 好生奇怪。 胡小郎君停下马车,将缰绳交给宁宁,自己下车往渡船走去,边走边叫了几声,“船家,船家在吗?” 无人回应。 他又走近几步,直接跳到船上,上下找了个遍,还真的空无一人。 “娘子,好古怪,船在这里,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回到马车处,撩开帘子对顾娇道,“不如我们自己撑船过去吧,这么大的渡口,对面说不得有人呢。” “等在这里,不知何时才有人来,眼看天就要黑了。” 宁宁看胡小郎君一眼,“若是对面没人呢?你还把船撑回来不成?” 胡小郎君一时语塞,气哼哼的扭头对顾娇道:“娘子教我避水咒。” 顾娇摇摇头,“你现在的道行,还不行。” 胡小郎君垮下脸,干脆蹲在渡口处,百无聊赖的踢踢脚下的石子,道:“那怎么办,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呀。” “不过,我们可以先上船去。”顾娇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船上某处,似乎看了许久,“到了时候,船家自然就会来了。” “咦?” 胡小郎君有些不解,但他觉得反正听娘子的没错,于是牵上马儿,慢慢朝渡船而去。 三人上了船,胡小郎将马车固定好,便叫宁宁跟顾娇下了马车,在船头甲板上透透气。 这艘船比当初她们在樊城乘过的那艘还大,也许是为了对抗荒川河中的风浪,船身造得异常坚固,几乎不像一艘渡船了。 说来也奇怪,船上并无船家,却在她们几人上船以后,无声无息的缓缓离开岸边,往荒川河中而去。 此时天色暗下来,最后一抹晚霞沉入地下,夜幕降临。 站在船头,晚风带着河水泛出来的腥气,从鼻尖吹过,远处水气浩渺,白雾淡淡,船下白浪翻滚,带着白沫击打在船舷之上,发出哗哗声响。 胡小郎君早察觉船已离岸,他与顾娇一起站在船头,若无其事的远眺荒川河两岸,实则手中已经握紧了剑柄。 白雾越来越浓,弥漫到整个水面,浪花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听不见。 四周一片寂静。 胡小郎君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谁,在我船上?” 从白雾中现出女子的半张面孔,如新月凌空,高悬于雾气之中。 她面色莹白,眼如秋波,声如莺啼,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胡小郎君“铮”一声抽出长剑,指向那女子,道:“你是谁?” 女子见他凶神恶状,似乎受到了惊吓般,“嗖”的一声隐入白雾之中,消失不见。 白雾愈浓,雾气从水面漫至船舷,粘稠如乳,加上夜色晦暗,目之所及之处,几乎都藏入雾中。胡小郎君瞪大双眼,转头看了顾娇一眼,伸手去拉她。 这等浓雾里,走散了可不好。 左手去拉顾娇,右手收回长剑,想去拉住宁宁,刚一碰便收了回来。 右边那个影子几乎跟他一般高,不是宁宁! 他向前踏出一步,仔细看了看。 那是个浑身湿透了的男人,头颅只剩下一半,破碎的脸上全是红红白白的血跟脑浆子,半睁着一只独眼,正拖着脚步,一步一步的往船仓中走去。 胡小郎君屏住气息,后退了一步。 他再回头去看顾娇,却不见人。 顾娇也消失了。 心中略有点慌乱,但他很快便稳住心神,抽出长剑,握在手中。 要先找到刚才那个古怪的女人吧。 还是先去找娘子?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时他又看到白雾中凸显出人影憧憧,一个接着一个。 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活人,要么是折断了脖子,要么是身体少了一半,或是丢了头颅,或是胸口裂开了巨大的伤口。 这些人中,男女老幼皆有,他们神情呆滞,歪七扭八的,迈着不那么灵活的步伐,木呆呆朝着船舱之中而去。 胡小郎君盯着这些人影,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这艘船,并不是往对岸去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仍是一片晦暗,雾色氤氲,看不出什么来。 歪着脑袋想了想,他握紧手中之剑,跟着那些身影,往迷雾深处而去。 走了没多久,他突然发现,自己走在群山峻岭之中,环顾一周,危峰连亘,奇峭入云,耳边听得鸟啼虫鸣,远处隐约有鸡犬之声,却并不见有人烟。 方才明明在荒川之上,为何突然到了密林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再张开。 还是在深山老林之中。 胡小郎君明白自己大约是中了某种幻术,而娘子与宁宁,可能与自己一样,迷失在了浓雾之中。 不过娘子有金瞳,而宁宁本就是鬼魅,应该不用太担心她们两个。 自己要如何从这幻术中挣脱出去,胡小郎君拧起眉毛,一时之间,毫无头绪。 虽无头绪,但也不能困在远处,他继续沿着山间小径前行,脚下踩断山石枯枝,发出咔嚓之声,在无人的深山里传出老远。 走了一会儿,前方树后,突然转出一人,盈盈笑道:“郎君何处来?” 胡小郎君看她容貌绮丽,却并不是方才迷雾中所见之人。 他心怀警惕,说了一句,“我想回到荒川之上,请问娘子要如何回去?” “荒川?” 那美貌娘子似乎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一脸惊奇,“郎君,这里是夜叉国,荒川又是哪里?” “夜叉国?” 胡小郎君瞠目结舌,他也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郎君是从那个荒川而来吗?” 女子并不扭捏,过来想要拉胡小郎君的手臂,被他躲开。 “娘子请自重。” 他沉了脸色,山间并无人烟,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精怪,虽然自己也不是人,但还是小心谨慎得好。 女子仍是笑眯眯,她见胡小郎君并不愿意让她碰触,也不以为意,而是自顾自走在前面,边走边娇声道,“这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也不知郎君到底是如何闯进这深山老林来的,若是一直留在这里,怕是会让野兽吃了,还是到我家中去吧。” ------------ 第102章 夜叉国 胡小郎君别无他法,只得暂且跟在女子身后,想着,与其独自一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中,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不如先想法子出去,再做计较。 身前女子看起来娇弱纤纤,在林中却健步如飞,胡小郎君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走的气喘吁吁。 她回头看了看,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啊呀,怎么走到这里了。” 胡小郎君抬头看她,见她捂住嘴唇,面色惊慌,“我走错了路,山君要来啦。” 女子话音未落,突见前方树丛草叶一阵乱晃,一头猛虎,摇头摆尾,从密林中冲出,咆哮而来。 那虎的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它身上皮毛油光水滑,斑斓的花纹在草叶的间隙中清晰可见,仿佛在一瞬间,就冲到了眼前。 它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张开血口,一股腥臭之气直冲面门而来。 胡小郎君面色一白,手中长剑几乎脱手而出,要往那猛虎头上掷去。 但他到底没有掷出去,而是死死捏在手里。 虽然极怕老虎,胡小郎君这回却稳住了神,并没有手脚发软,惊慌失措。 女子见他并未慌乱,便摆摆手,朝那猛虎道:“去!别来吓我郎君。” 老虎闻言,竟然又吼叫一声,扭头而去,胡小郎君抬头去看,只见它那条黑黄相间的粗长虎尾在草叶间隐约晃动几下,便消失在林中,再也不见。 胡小郎君深吸一口气,安下心来。 那女子继续前行,但前路已止,只有一面极陡的险峻峭壁挡在面前,根本无处攀爬。胡小郎君昂头看看,也不说话,待看这女子要如何。 那女子并不如何烦恼,而是解下腰间束带,一头丢给胡小郎君,一头系与自己手臂之上。 “娘子这是何意?” 胡小郎君并不接那束带。 “路途艰险,我怕郎君登高脚滑,”女子甜甜一笑,“用此带束住郎君身躯,系于我手,便无碍啦。” 胡小郎君摇摇头,道:“无妨。” 女子闻言脸上一呆,又笑了笑,收回束带仍系回腰上,“郎君不怕便好,且随我来。” 她说着,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十分随意的抓过身旁树木枝干,两手一折。那树木几乎有女子腰身粗细,在她手里却如细枝一般,咔嚓一声应声而断。 女子把折断后的树干直直插进峭壁,走一步插一级,等她登上崖顶,脚下已成一道木阶,莫约十余丈高,胡小郎君见她上去,心一横,便也踩上去了上去。 走到一半时,女子在崖顶叫他,“郎君快上来,就快到了。” 胡小郎君加快脚步,走完最后一步,登上崖顶,脚下木阶霎时土崩瓦解,碎成齑粉,纷纷落入崖底。 胡小郎君往下看了一眼,心中微寒,但仍是不动声色,跟着女子前行。 二人在山顶前行,景致倒是极好,群山环绕,满目苍翠。此时天色将明,朝霞满天,女子的脸庞映在红色霞光之中,更显得肌肤柔嫩,光洁如玉。 走过一道山梁,女子指了指前方一面高入云霄的石壁,道:“越过那面石壁,便是我家了。” 可这里并没有方才那样粗大牢固的树干可用,只有些细小灌木,面前的石壁崔嵬万丈,如刀削一般,立于石壁之前,那黑色巨石厚且重,仿佛厉鬼要来扑人一般威压下来,若是胆小之人,必然两股战栗,伏地不起。 女子看了看胡小郎君的脸色,见他神色自若,并不害怕,脸上闪过一丝恼恨。 但她立刻转过脸去,笑道,“此路虽险,却是离我家最近的一条路啦。” “路在何处?” 胡小郎君终于问了一句。 女子回首对他娇媚一笑,从头上拔下一只花簪,从石壁上划过去。 花簪划过的地方,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那缝隙越变越大,碎石屑纷纷掉落,竟变成一条可供人行走的石巷。 胡小郎君略看了一眼,石巷幽深,暗不见人,也看不出远近。 “郎君不用怕,且随我来。” 女子冲他招招手,自己先往石巷中走去。 胡小郎君便跟在她身后,两人走过之后,石巷便在身后合拢,不留一点痕迹。 走了大约两三里路,眼前突然开阔,天光下,一小小村落如世外桃源,溪水环绕,亭台楼阁,绝美如画。 胡小郎君跟着女子穿过层层楼阁,重重门阙,经过曲榭红渠,终于到了一幢小楼门前。 女子站在门前,宛然一笑,道:“郎君进来吧。” 胡小郎君冷眼看她一眼,到底是进去了。 进屋后,她请胡小郎君坐下,又拿美酒佳酿,又取瓜果佳肴,十分殷勤。 胡小郎君却不饮不食,只问:“娘子请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 荒川河上。 飘着一艘孤船。 船上白雾弥漫,鬼影重重。 船头上立着两个女子,一人身量修长,裹着一身黑袍,一人身量小小,绿衣丫髻。 她们对面,也站着两个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半人。 顾娇目光冰冷如刀,看着面前只露出半张面孔半边身体的女子,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宁宁忧心的看着目光发直的胡小郎君,他已经陷入幻境好一会儿了。 “娘子问得有趣,我若是轻易放他出来,只怕娘子立刻就要杀我呢。”女子娇媚一笑,点了点身边的俊美少年,“且让我们看一看,是我先杀了他,还是娘子先杀了我。” 顾娇面色阴沉下来。 宁宁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她怕胡好好真的会陷落于幻境之中,再也出不来,不由焦心不已。 很久以前,顾娇曾听说过,北面的荒川河之上,有一条行踪诡异的彼岸之船。 无人知道它从何处来,也无人知道它何时会出现。 顾娇只听说,那是上天的怜悯,由荒川河附近的某位神君操纵,将游荡在荒川河上无处可去的横死之鬼接到船上,摆渡至黄泉之国。 今日看到这条船,她想要看一看,是不是真的传说中那条彼岸之船,却没想到,传说一半真一半假,收拢横死之鬼是真,却并不是送去黄泉之国。 至于送去了何处,只能问一问这只有半张面孔的妖物。 ------------ 第103章 幻境 “郎君为何有此一问?” 女子坐到胡小郎君身边,双手斟了一杯美酒,递给胡小郎君,娇声如蜜,“难道不是郎君与我情投意合,有玉洞桃花之约吗?” 她靠过来,发髻上的香气扑鼻,一双妙目水光流转,盈盈如诉。女子一手抚上胡小郎君的胸口,慢慢解开他衣领上的搭扣,将红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郎君既然来了这里,何必做此腔调,不如早些安歇吧。” 胡小郎君只觉得好笑。 若论此道,他可是祖宗。 他冷哼一声,正要推开女子,突然听到屋外有女子叩门,连声疾呼,“七娘子?七娘子可在?” 七娘子?是这个女子吗? 胡小郎君正要起身,就见那女子眉毛一竖,口中咬牙切齿道:“可恨,戾妇坏我好事!” 说罢,她将胡小郎君推进房中衣柜内,嘱咐了一句,“来者四娘,是我的姐姐,郎君藏好,不必怕。” 说罢,她回身双手一翻,手中已握有双刃。 这时来人已经推门而入,问道:“七娘,你关在房中在做甚?” 七娘子只横她一眼,答道,“我正要睡觉,你来做甚?” 四娘子扫一眼案上的酒盏碗盘,都是成双成对,不由笑道,“你一人喝酒,如何用两个杯子?” 七娘子恼恨不能答。 四娘子又问,“大胆婢子,你偷偷窝藏外男,坏我姐妹名声,你可知罪?” 七娘子气道:“我之夫婿,与你何干?” “天地不知,父母不知,姐妹不知,无媒无聘,你哪来的夫婿?” 四娘子怒道,手中抽出一把长剑,在房中四处寻找,“贼子何在?待我杀了他,保我姐妹闺誉!” 若是常人,此刻早已吓得肝胆俱裂,瑟瑟发抖。 胡小郎君却丝毫不怕,干脆将柜门一推,走了出来。 “你是什么妖邪?竟敢引诱七娘子!” 四娘子见衣柜中走出一个翩翩少年,双眉一立,抬手便刺。 七娘子见状,忙冲上前,双手一格,挑开姐姐的长剑,也怒气冲冲,手中双刃指着四娘子道:“阿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姐妹两个一言不合,竟然就在房中争斗起来。 四娘子带来的婢女一言不发,也抽出短刃,加入其中,三人斗成一团,七娘子以一敌二,渐渐难以支撑。 她转头看到胡小郎君,忙叫道:“郎君助我!” 胡小郎君却不动,他只是冷眼旁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七娘子见他不动,心中大急,手中双刃破绽百出,被四娘子寻到机会,一剑砍在手上,又挑飞了两把短刀。 七娘子吃痛,后退几步,往胡小郎君身边躲来,口中叫道:“郎君救我!” 胡小郎君心中一跳。 这女子,似乎一直想诱他出手——对四娘子? 四娘子? 小婢? 他心中思绪乱转,看着七娘子跌过来,不由伸手去接。 这时四娘子柳眉倒竖,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冲着胡小郎君的咽喉而来,口中叫道:“今日就叫你们这对野鸳鸯,一起上西天!” 胡小郎君右手一扬,抽出破甲剑,一剑捅进了七娘子的心口。 七娘子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口中喃喃道:“为何......” 话音未落,她化作一阵黑烟,消失不见。 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四娘子,小婢,跟四周的粉壁纱帐,红绡幽阁。 黑烟散去,胡小郎君定睛一看,四周白雾弥漫,夜色晦暗,他还在船上,而手中长剑作势欲刺,正对着顾娇。 他一惊,忙放下剑,开口问道:“娘子,我可伤到你?” 顾娇摇摇头,道:“好好,你自己醒过来了,很好。” 说罢,她双手一扬,身形如箭,射至雾气深处,将隐在浓雾中的人影,一把抓了出来。 宁宁拉着胡小郎君的手,轻声道:“你方才中了幻术,那东西说,若娘子敢动,便用幻术杀了你,娘子被她辖制,不得妄动,还好你自己醒过来了。” 果然是幻术。 而且,在幻术之中,那妖孽还想引诱自己杀了娘子与宁宁,或让我们三人自相残杀,真是好毒的心思。 好在自己心中早有防备,没有上钩。 胡小郎君松了一口气。 顾娇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的女子,她半边身体娇艳如春花,另外半边身体却干枯如槁木,一边生机勃勃,一边死气沉沉,看起来十分诡异。 而那娇花般美丽的半边面容,正是在幻术中百般引诱胡小郎君的七娘子。 女子扭曲了面容,顾娇的手指纤细,却坚硬如铁,她挣脱不得,咬牙道:“可恨我棋差一招,小郎君居然不为美人所动。” 胡小郎君听她这样说,哂笑道:“若论色诱,你如何能胜过我?” 狐狸精,才是这一行的行家里手。 “你在荒川之上渡横死之鬼去往黄泉,原本是大功德,为何会......”顾娇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难道,你吃了那些鬼!” “哼,有人教我,吃鬼修炼,修行可一日千里,我试了一试,果真如此。” 女子脸上显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本是天空中的洒扫宫女,只因浇水不慎,毁坏了天帝的爱花,就将我贬下凡间,在荒川之上,汲水三百年。” “不过是一株花罢了,为什么我就得在这条泥浆河里,汲水三百年!” 她脸上显出可怖的神色,枯木一般的半边脸皮皱起来,十分丑陋。 “还让我将这些野鬼,送去黄泉冥府,说是大功德,什么功德,不及我吃了他们,修成正果,重回仙班。” 她大笑着,状如恶鬼。 顾娇看着她,只觉得十分可惜。 她本是天女,却因心存怨怼,被人哄骗,遁入魔道。 “这些鬼,你都吃了吗?” “我吃了一些,另外的,那人说,要给他拿去炼药。” “教你的人,是不是如我这样,是一双异瞳?” 顾娇抬头,露出一黑一金两只眼睛。 女子看见她的眼睛,不由一呆,点了点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顾娇叹息一声,手中骤亮。 胡小郎君只听“蓬”的一声,火光猛然照亮了整条大船,迷雾瞬间散去。 火光熄灭后,顾娇素白的指尖,只余几缕青烟。 ------------ 第104章 云阳鬼 青烟消散后,浓雾退去。 胡小郎君发现,他们仍在荒川岸边,河水滔滔,风声兮兮,夜色如墨。 从未有过大船,也未有过半仙半鬼的天女,一切似乎只是虚幻。 顾娇望着眼前奔流而去的荒川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子?” 他问了一句。 顾娇回过头来,轻声道,“等天亮了,真的渡船应该就会过来了。” 果然,不多时天亮了,一条渡船从对岸而来。 虽然不若昨晚那条船大,但也足够乘下三人一马一车。 撑船的有两人,一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艄公,脸色黝黑,穿了蓑衣戴着斗笠,另一位似乎是他的儿子,也是皮肤黝黑一脸憨厚。 两人帮着把马车牵上船,绑好绳结,还给马儿拿了些草料跟水,动作十分熟练,应是习惯照顾马匹大牲口了。 顾娇并没有呆在马车里,她下了车,独自一人站在船头,看着荒川河中泛着白沫的浪花,沉默不语。 娘子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胡小郎君在心中嘀咕,这时候宁宁偷偷问他,“好好,昨晚那个东西怎么迷惑你了?” 胡小郎君俊脸一红,搪塞道,“她请我吃好酒好菜。” “你没上当?” 宁宁一脸不信。 “……” 好歹也是见识过京城里烧尾宴的狐狸,能被那点乡野里的果子水酒迷惑吗? “你别糊弄我,我知道的,她一定是用美色诱惑你,可惜,长得不够美。”宁宁翘起手指,点了点胡小郎君的鼻尖,“她没有你好看。” 那倒也不是,七娘子貌美,只是她做得太假,明明心中不屑,却要做出妩媚多情的模样,显得十分矫揉造作,又如何能骗得过一只狐狸。 “别说这个了,你不觉得娘子怪怪的吗?” 宁宁听他这样说,也点点头,道:“昨晚那个东西,说了一句话,娘子自那以后就有点奇怪。” “她说了什么?” “我也没听清,不过她叫了一声,龙吉什么的,听不明白。” “龙吉?那是什么?” 两人都不明白,凑在一起嘀咕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不多时,过了荒川河,胡小郎君掏出钱付了渡资下了船,让顾娇宁宁上车坐好,就要扬鞭赶马而去。 “小郎君,且等一等。”留在船上的艄公突然出声唤他。 “老丈有何事?可是钱的数目不对?”胡小郎君闻言勒住缰绳,停住马车。 艄公见他们一行三人年轻貌美,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前方过去三十里,道路艰险,传说有恶鬼扑人,小郎君小娘子皆生得娇嫩,定要万般小心,若有人搭话,不可轻易相信。” 胡小郎君愣了愣,笑着点点头,对艄公拱手谢道,“多谢老丈提醒,我晓得了。” “娘子,我们要去哪里?” 宁宁在车中,撩起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先去云阳吧。” 顾娇似乎仍在出神,过了片刻,才答道。 云阳? 那是什么地方呢? 宁宁看一眼路边树上长出的新绿叶尖,心中想。 ************************ 以荒川河为界,南北截然不同。 北岸萧瑟,放眼望去,还是一派残冬景象,而南岸虽略有些春寒料峭,但树发新芽,茵草萌生,百卉含英,已是五分勃勃生机。 官道上也不像北边那般,仍是有人行走的。 他身形健壮,肩上背负行囊,正低着头匆匆前行。 出来时就听说,这一带,白日也常有厉鬼出没伤人,十分可怕。 他此时独自一人行路,心中十分忐忑,生怕会遇到传说中的恶鬼。 闷头走了一段,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扭头一看,竟然是一个青年,面容可怖,双手乱舞,口中似乎正在喊着什么,朝他疾步奔来。 难道,难道是……? 他心中大骇,忙拔脚狂奔,口中大呼道:“鬼……鬼……” 没跑几步,脚下一绊,他重重摔倒在地,身后的青年见他跌倒,忙几步赶上前来,伸手搀他,口中问道:“可还好?” 青年话音未落,他一拳打在青年面门之上,将他打得往后仰倒,摔了个大跟头。 不等青年爬起来,他又扑上前去,连接几拳往人身上揍去。 青年见他状如疯魔,心中惧怕,滚在地上左支右绌,挨了几下后大叫出声,“有鬼!有鬼!” 两人打成一团,都说对方是鬼。 这时路上有人经过,见两人缠斗不休,觉得奇怪,问了句:“二位为何在此打架?” 两人气喘吁吁,同时指着对方叫道,“他是鬼!” 路人见状,左右看看,十分疑惑。 “二位怎么看都是人啊,如何说是鬼呢?” 两人惊魂未定,听路人这样说,忙擦擦眼睛,仔细打量对方一番。 他二人身上脸上都有伤,一人鼻青一人脸肿,身上的衣裳也跌得脏了,尘土点点,还有扯坏的,变成布条垂在腰间。 如果真的是鬼,想必也不用这样肉搏吧。 这样一想,两人总算是回过神来,男子开口问青年道:“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为何要追我?” 青年一脸尴尬,“我听人说这里白日也会有鬼出没,心中害怕,见郎君在前面走,就想叫郎君等一等我,也好结伴而行。” “哪里知道郎君见我就跑,还跌了一跤,我好心去扶,郎君竟然说我是鬼,状如疯魔,我还以为郎君就是鬼呢。” “我以为你是鬼!” “我以为你才是!” 两人对视一番,突然觉得十分好笑,这时路人才说,“原来是个误会,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鬼出来呢。” 于是二人互道姓名,才知道原来住的不远,平日也听说过对方名字,只是从未见过面,所以相逢不相识,还冤枉打了一架。 两人都觉得十分可笑,对路人道:“幸亏阁下路过,不然我们两个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青年理理衣服,对路人道:“这下我们三人结伴,也不怕了。” 其余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于是三人一起结伴同行。男子与青年不打不相识,二人聊起家中诸事,左邻右舍,眉飞色舞,这时突然听到路人在身后嘿嘿笑道,“二位真是好胆量,某出门在外,常有人嫌弃某相貌丑陋,二位却不怕某,某十分佩服。” 二人心中疑惑,扭头一看。 ------------ 第105章 这回有好鹅 两人回头一看,后面一人身长丈余,脸大如方相,头上四目双角,瞪目呲牙,正对他们咧嘴一笑。 他面上一半黑,一半白,见二人瞪着他目不转睛,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便上前一步,又问道:“诸公,某可丑陋不堪?” 两人肝胆俱裂,惨叫一声,争相向前跑去。 只是没跑多远,前面又出现那黑白鬼,还是龇牙一笑,问道,“诸公,某相貌如何?” 他二人手脚直抖,拼命摇头,扭头又跑。 跑了一段路,只觉得手脚瘫软,使不上劲,实在是跑不动了。 这时其中一人,看到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忙飞扑上前,大叫道:“救命!救命!” 胡小郎君正驾车前行,不妨路边突然冒出来一个鼻青脸肿的人,飞扑而来,吓得他一激灵,还好眼疾手快勒住了缰绳,否则就要从那人身上碾过去了。 险险停下马车,从他身后又冒出一人,同样脸上带伤,涕泪横流,道:“郎君救命,前面有鬼!” “……” 想起渡船上的老艄公曾说过,若有人来搭话,不可轻易理会。胡小郎君定了定神,决定不理他们,继续前行。 那两人见胡小郎君要走,急的拉住他的车,“前面真的有鬼,我们看到了,头上有角,生了四只眼睛,比墙还高,吓死人了!” “那鬼的脸一半黑一半白,见人就问自己好不好看,太吓人了!” “是呀是呀,郎君不能往前面去!” 胡小郎君仔细看了看两人,觉得他们吓成这样,应该不是在说谎,便跳下车来,对车厢里的人说,“娘子,我去前面看看。” 车厢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了声:“知道了。” 那两人面面相觑,怎么车里还有个娘子,那就更不能去了。 其中一人拉住胡小郎君,道:“小郎君不可托大,若是那鬼见你生的娇嫩,把你吃了可怎么好?” 另一人点头道:“我们还是折返,另换一条路走罢。” 胡小郎君见这两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子,摇摇头,笑道,“两位有所不知,我这个人,最爱看鬼了。” 说罢,他手一扬,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把长剑,拿在手中。 “二位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前面看看。” 两人见他拿出剑来,心中想,这郎君不听劝,真叫人无可奈何。 怎么车中的小娘子也不说句话,就如此放心小郎君去送死吗? 两人急得不行,但实在不敢往前头去,只得看着胡小郎君拿着剑,昂首挺胸往前头走去。 “胡郎性子急,二位不必为他担心。” 马车里又传来另一个小娘子的声音,二人抬头去看,马车的窗边探出一个小娘子的面孔,穿着绿衣,梳着丫髻,眼睛圆圆的,玉雪可爱。 她嘻嘻一笑,撑着一把古怪的黑伞,从马车中出来,坐在车前,拉起缰绳,对两人说,“两位要不要随我们一起去前头看看?” 两人拼命摆手摇头,道:“小娘子别去。” 宁宁看着这两个人,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摇摇头,正要拉起缰绳,突然听到前面几声巨响,很像是巨石砸在地面上的沉闷声响,一时间地动山摇,大地不断震动。 车前的马儿不安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叫。 宁宁安抚得拍拍马儿,又对车内说了一句,“娘子可要去看一看?” “去吧。” 宁宁点点头,不顾两人劝阻,就要驾车前行,突然看到胡小郎君又拎着长剑,往这边走来。 他神情自若,步伐轻快,仿佛真的只是去前面看了一看。 两个人目瞪口呆,这小郎君,一点都不怕吗? 他去前头一趟,怎么还有空去抓鹅呢? 胡小郎君回到马车前,将手中大鹅交给宁宁,笑道,“这回可做烧鹅来吃了。” 又对那二人道:“二位不必担心,那鬼再不会来。” 青年不敢相信地踮起脚,往前望了一眼,问了句,“敢问郎君,鬼可问了那句话?” “哪句?” “它是否问了,某容貌是否丑陋不堪?” “问了。” “那郎君是怎么答的?” “丑绝人寰。” “那……那……” “它的确是丑,我说它丑,它听不得实话,还想吃我,我就把它的头砍了。” 胡小郎君笑吟吟,收起了手中剑,一跃跳上马车,对二人道:“二位,只管往前去,路上已无黑白鬼,安心安心。” 二人见胡小郎君驾着马车轻松前行,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到前头一探究竟。 毕竟这小郎君说已经没有鬼拦路了。 这是去云阳最好走的一条路,如果以后不能走了,确实是麻烦。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结伴往前走去。 一路无事。 走过方才遇鬼的路段,两人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那个鬼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龇牙咧嘴,问一句,“诸公,某相貌是否丑陋不堪?” 此时有一阵风吹过,道路两侧的树木被风吹得索索作响,两人小心谨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张兄看那边!” 男人正抬头看树木发出声响的那一侧,冷不防被身边人一扯胳膊,唬了一跳。 “那是什么?” 路边成片的树木倒伏在地,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地上有深坑,莫约一丈宽,旁边还有不少脚印。 两人走近去看,那脚印极大,约有半人长。 “这是那鬼的脚印吗?” “是吧……” 也许,那小郎君,真的把黑白鬼的头给砍了?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管小郎君是何人,想到从此走在这条路上再不必战战兢兢,两人又觉得高兴起来。 “那小郎君是神仙吗?” “看他生得那么好,说不定就是。” “那个小娘子也生得好,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呢。” 胡小郎君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了两位路人口中的神仙,他这回独自抓了一只肥鹅,自觉一洗上回在彼岸船上中了幻术的耻辱,心情甚好,正对宁宁说,“进城后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就把那鹅烧来吃。” “我得先琢磨琢磨,怎么个烧法。” “好呀好呀,宁宁烧得肯定好吃。” ------------ 第106章 云阳城 还是跟往常一样,胡小郎君赶着车进城,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 这回他们并不打算在云阳久留,因此也不着急去找房子,在客栈歇息几日,再打听打听消息,定下下一个目的地就好。 娘子也说了,健王如今不一定在剑州,得先搞清楚建王在何处,才能把玉玺送过去,完成九贤公主的遗愿。 胡小郎君找的这家客栈还不错,朱门白墙,新瓦高梁,里面客人不少,出入往来皆衣冠楚楚,不少人也牵着骏马,马身上还饰有金色的杏叶形攀胸,十分神气。 如今不缺钱,胡小郎君要了间上上房,三人安顿下来。 “宁宁,晚上要烧鹅吗?” “客栈里的厨房,不太方便。” 至于是怎么个不方便,胡小郎君也大约能想到一二。 “那怎么办?” “好好,我跟你说,等到夜深了,我们两个出去外头......”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处,嘀咕起来。 顾娇看着他俩,也不管,只在窗边坐下,透过雕花窗格,可以看到楼下来往的人群。 云阳城算不得大,因在离荒川河不远,交通往来十分便利,因此往来客商不少,商业也称得上繁华。 也许因为战火还未烧到这里,云阳城中仍是一片安宁景象。 街上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有小娘子在街上买了果子,捻一块放在口中,甜甜一笑。 没有砍掉头颅的利刃,没有东阳军凶神恶煞的面孔,没有痛苦哀嚎,没有悲泣惨叫,没有熊熊烈火,没有鲜血淋漓。 顾娇回想起在京城看到的一切,垂下了眼睛。 战火,迟早也会烧到这里吧。 从京城一路行来,顾娇早已察觉出异常。 真龙即将陨落,天下易主,大顺摇摇欲坠,天地异动之中,各路妖魔鬼怪,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建王,把玉玺交给他为好。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宁宁与胡好好两个拎着大鹅,偷偷摸摸出去了。 待到天快亮时,两人回来,胡好好脸上熏得黢黑,宁宁摸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案几上,打开一看,油润多汁,皮脆肉厚,正是她念叨过很多遍的烧鹅。 “娘子快吃,我跟好好都尝过了,可好吃啦。” 顾娇笑了笑,拿了一块吃了,果然美味。 两人还沽了酒回来,三个人一口酒一口鹅,很快就把一只大鹅吃完了。 吃下最后一口,胡好好舔舔手指,意犹未尽道:“烧鹅果然好吃,就是难做了点。” 宁宁看她一眼,道,“好好快去洗脸吧,又是油又是灰的,都变成花猫儿了。” “呀!” 胡好好起身摸了摸脸,一手黑,忙不迭去打水洗脸了。 好在上上房洗漱用的热水,伙计们都会送到房门口,好好将水拿进来,一边洗脸一边道:“说起来,我在外头,听到一件趣事。” “这云阳城中,有个极灵验的神婆,说是可断凶吉好恶,无有不灵。” “听说那神婆自称东仓君,我听着,总觉得,有点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宁宁好奇道。 她把脸儿洗净,回头看着宁宁,狡黠一笑。 “有大鹅的意思。” “怎么说?” 宁宁来了兴趣,她自觉烧鹅的手艺还需改进,正是需要多多练习的时候。 原来,这云阳城中,有一个铁口直断的周姓神婆,因十分灵验,信徒颇多。 但她在做神婆之前,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孤老婆子,因为夫死无子,无人赡养,可说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熬到五十几岁,已是活不下去,要去街上乞食而生了。 突然有一日,这老婆子不知在哪里发了财,吃喝不愁起来。虽然说不上生活奢靡,但家中总有饭菜,身上总有新衣。 有人觉得奇怪,去找周姓老妪说话,问个凶吉,她竟能说得十次九中,让旁人啧啧称奇。 一传十,十传百,自那以后就常有人去找她,问过后也有谢礼,日复一日,老婆子渐渐富足,再不像从前那般,沦落到几乎要去乞食的地步。 “不过,自从周婆子日子过好以后,她的左邻右舍就时常丢东西。” “丢东西?” “是呀,丢的东西不多,或是一点米面,或是一匹半匹麻布,或是一两百钱。虽说都不是大数目,但这样长年累月的丢,谁也受不了啊。” 胡好好讲得绘声绘色,“因为都说周婆子灵验,所以邻居就去她家里,想问一问自己丢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宁宁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邻居丢的东西,全在周婆子家里呢!” “呀!” 宁宁十分捧场,如果胡好好是个说书先生,这时候她就要在台下奋力鼓掌了。 “所以是周婆子偷了东西吗?” “并不是,周婆子不曾偷东西,她一个老妪,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呀。邻居们见她家中有贼赃,就拿了她要见官,没想到,被周婆子家的房子打出来了。” “咦!” 宁宁瞪大眼,她做鬼也好些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房子会打人的。 胡好好十分得意,她可是花了大力气,才把这周婆子的故事打听得清楚。 “听说她家的房子会丢瓦砾石头,把几个邻居打得头破血流,只要她待在家中,就无人敢去对她无礼,久而久之,几个邻居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所以,周婆子家的房子,成精了?” “不晓得,说不得是呢。” 胡好好不太肯定的说,她的确从没听说过房子成精,不过,以前听人说过,器物若是沾了邪气,又机缘巧合吸取了天地精华,也有变成邪祟的。 “我看,不是她家的房子成精了。” 顾娇突然开口,看着胡好好,淡淡一笑,“周神婆自称东仓君吗?” 胡好好点点头,“我是这么听人这么说的。” “不过,这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东仓君家财万贯,时常叫人给她送钱去。” “咦?为什么,若是不送呢?”宁宁又问。 “若是选中的人不送钱给她,那家中必定倒霉,或是走路折了腿,或者家中被砖头打破头,或是吃了饭上吐下泻,总之,不送钱给她,就没好日子过。” ------------ 第 107章 东仓君 “若是不给钱,就会倒霉?” 顾娇觉得有些好笑,妖祟怎会执着于钱财之上,这必然是人搞出来的把戏。 “好好可有打听到,因为东仓君的缘故,出过人命?” “这倒是不曾听说。” 胡好好吃完了鹅,正要打坐,她盘好双腿,对顾娇道:“娘子若是想问,我再出去打听打听。” “罢了,晚点我们一道出去吧,正好也看一看如今城中情势如何。” 于是三人便各自歇了半日,到了晚间,云阳城中实行宵禁,并不好出门乱逛,胡好好眼珠一转,提议道:“不如我跟宁宁去那周婆子家中看一眼。” 宁宁一听来了兴致,忙点头道:“有理有理,眼见为实,我跟好好去看看。” 顾娇知道定是昨晚这两个家伙出去玩出了甜头,今日还想再去。 她想云阳城中并无大妖,放两个出去玩玩也无碍,便点头道:“看看可以,不要吓坏了它,那东仓君,一定胆小如鼠。” 胡好好脸上露出一副“娘子怎么知道”的神情,说了句知道啦,便拉着宁宁,两人出了客栈,往城中去。 昨日胡好好就打听过,自诩先知的周婆子,住在城西,那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巷,纵横交错,巷子两边的民房低矮简陋,住的也多是商贩走卒,并没有什么有钱人。 都说周婆子如今豪富,为何还住在那里,不搬去更好的街坊,也是古怪。 难道真的是她的房子成精了,不好移动? 胡好好想象一下长了脚的一间土屋,觉得有些好笑,一旁的宁宁见她脸上笑得古怪,忍不住问:“好好在笑什么?” “宁宁,你说真的是房子成精了吗?” 宁宁不屑道:“房子不会成精,应该是房子里的什么,有古怪。” “咦?宁宁怎么知道?” “如果是房子成精,那周婆子岂不是天天住在妖怪肚子里?再说了,物品成邪祟,多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面作怪,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悄声嘀咕着,顺着墙角树底,往城西而去。 走了莫约半个时辰,月上中天时,就到了。 穿过一条条窄小逼仄的小巷,胡好好与宁宁的身影晃过墙尖树梢,在低矮的房顶上一晃而过,若是这时候有人出门看见,一定会以为自己花了眼,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可惜这个时候,这一片的居民都已经睡熟,住在这里的都是为每日衣食奔忙辛劳之人,白日辛苦做活,吃过晚饭便歇下了,没有人夜赏明月,举酒吟诗。 夜半无人,听取鼾声一片。 胡好好伏在墙头,盯着眼前那间低矮的,连片瓦都没有的茅草屋,对宁宁说:“就是这里了,我们进去吧?” 宁宁一点头,两人悄无声息的,滑下院墙,往房里探去。 房中一片昏暗,屋里人大约也早早睡了。 胡好好与宁宁两个,在屋中巡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房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除了一套铺盖,一只小小的木案,还有些锅碗瓢盆,两个破箱子,一只破烂不堪的柜子,一个木架子,能称之为家具的东西,一件都没有。 铺盖上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屋内没有点灯,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正落在她熟睡的脸上。 那张脸上满是皱纹,头发也白了,整个人干瘪枯槁,似乎没什么人气儿。 “好好,你说周婆子五十多岁?” 宁宁凑在胡好好耳边,悄声问了一句。 “我是听人这么说的,这看着的确不像啊……” 若是在乡间,别说五十多岁,就是六十七十,仍然身体硬朗日日做活不停的老妇,也并不少见,这老妪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人也小小的一团,脸色发青,看上去又衰老又赢弱。 看着不像五十多岁,反倒像是七八十岁,眼看着钟鸣漏尽,行将就木了。 毕竟是偷偷摸摸跑到别人家里来,两个人都有些心虚,便不再看周婆子,又蹑手蹑脚,摸到隔壁房里,两人推开门一看,好家伙。 房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米面,衣料,腊肉腊鸡。 胡好好看到腊鸡,跐溜了一下口水,但她很快移开了目光,房间角落还放了好些陶罐,一眼看去莫约有十来个,宁宁过去打开一个看了看,里面装满了,全都是钱。 这个周婆子竟然这么有钱。 这间土屋,只有这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门外就是院子,院中堆了些柴禾,炉灶也在屋里,宁宁去看过,已经久未生过火,做过饭。 难道这周婆子不吃饭? 不过既然她给人看事,也许能得不少吃食,用不着自己做饭吧。 看完所有地方,两人仍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两人又聚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 “宁宁,灶台里看了?” “看了,就一点灶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玩意,又潮又湿,都变成泥了,还弄我一手。”宁宁十分嫌弃的伸出小手,在胡好好身上擦了擦。 “你干嘛往我身上擦嘛!” “你衣服多,脏了换一件。” 宁宁翻个白眼,她穿不得新衣,狐狸又臭美又爱显摆,给她理由多做衣服还不好。 胡好好气鼓鼓的看了看自己胸前一个黑手印,这小丫头就是故意的,她明明晃一晃手就能弄干净的,算了,看在她老是一身绿衣裳的份上,不跟她计较。 “到处都看过了,没什么呀?” “是呀。” 两个人说着,突然同时抬头,往上看去。 下面都看过了,上头呢? 房梁之上,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有些什么东西。 这就古怪了。 胡好好与宁宁两人,夜里都能视物,与白日无异,尤其胡好好,在晚上甚至能看得更清楚些。可她睁大双眼,眨了眨,还是看不清房梁之上有什么。 这房子明明低矮简陋,房顶也不高,在外面看的时候,屋顶上盖得全是茅草,也许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破陋不堪。 可从屋内看,整个屋顶,都隐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仿佛被那道歪歪扭扭的房梁割裂,成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我上去看看。” 胡好好说着,提气一跃,便轻盈的攀上了房梁,再抬头往上看去。 ------------ 第108 章 是只大老鼠 胡好好蹲在房梁之上,往上看去。 这倒奇了,她仍是看不到什么,面前黑漆漆一片,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会这么黑?不应该啊?今晚月色明亮,方才在下面,也有好大一片月光照进屋里来,连周婆子的脸都在月光中看得清清楚楚。 虽说房梁之上月光照不进来,但以她的目力,不应该什么都看不见。 她眯着眼睛,细细搜寻。 方才,就在她攀上房梁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这时,突然听到“哐啷”一声。 宁宁在梁下小声道:“好好,你是不是碰了什么?” 胡好好从房梁后露出半张脸,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碰啊。 宁宁给她看从地上捡起的一枚铜钱,道:“从上面掉下来这个。” 铜钱? 她正想仔细看看,突然后颈毫毛倒竖,她敏锐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颈边。 几乎是察觉的那一瞬间,胡好好已经侧身躲向一旁,同时右手挥出,一柄雪亮的长剑,狠狠往后刺去。 这一刺,却刺了个空。 她回头去看,黑暗中,一双暗红色的眼睛,铜铃般大小,在她身后一闪而过。 “好好,刚才你后面有个什么!” 眨眼间,她也上了房梁,双手刚扶上胡好好的肩膀,就看到一张老者的面孔,从黑暗中一点一点浮了出来。 他头发花白,眼小面瘦,几根山羊胡子翘在下巴上,一开口便气势汹汹:“两个小娘子好生无礼!如何擅闯到别人家中?” “这不是你家吧!” 宁宁十分不客气,她指了指老者那张脸,又指了指下面睡着的老妪,“这不是周婆子的家吗?” “老朽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怎么不是老朽的家?” 老头儿缩着肩膀,看一眼胡好好,又对宁宁哼道:“你这小鬼,没大没小。” 不知为何,宁宁觉得,他似乎有点怕胡好好,一直偷偷看她。 “你这老鬼,到底是如何偷人东西,骗人钱财的,快快如实招来!” 宁宁指着老头儿,但也不敢大声说话,怕把下面的老妪吵醒了。 “老朽何时干过这样的事!明明是那些人请周婆子看的!要人钱财替人看事,也是周婆子干的!” “胡说!明明都是你干的!” 见老头儿狡辩,宁宁气不过,欺身往前一扑,就要抓这老头儿的山羊胡子。 老头儿见她十指尖尖,朝着自己的面门直接抓来,不由大惊,往后一缩,直接退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胡好好眼疾手快,左手一翻,一道狐火就冲那老头儿消失的方向烧去,“蓬”的一声,照亮了大半个屋顶。 火光亮起的刹那间,胡好好与宁宁二人都看到一条粗长的老鼠尾巴,在黑暗中晃了一晃,绕过了房梁,消失不见。 “好好,你看到了没?” 宁宁脸色有点僵硬,指了指黑暗深处,转脸看向一脸兴奋的胡好好。 “看到了看到了!是只大老鼠!” 胡好好开心不已,今日出门吉星高照,居然叫自己碰上一只这么肥大的老鼠精!若是剥了皮,裹上酱汁烧上一烧,定是一道好菜! 这么肥的老鼠,还是头一回见呢! 见胡好好垂涎欲滴,宁宁摇摇头,怪不得方才那个老头儿怕她呢,可是狐狸也爱吃老鼠吗? 胡好好见老鼠精跑得不见踪影,不由着急,往它溜走的方向一扑,没想到竟直直从梁上掉下,落在了周婆子的铺盖卷儿上。 那周婆子睡得正香,不想突然有个小娘子从天而降,直接扑到了她的身上,好在这小娘子分量并不重,她没有受伤,但仍是把她吓得大叫起来。 “来人呀!有贼!有贼!” 她高声叫嚷几声过后,左邻右舍纷纷亮起了灯,有人起身抱怨起来,“周婆子还有脸叫什么贼,她不就是最大的贼吗?” 这句话说完不久,就听到这个人惨叫起来,原来是突然从他家的房梁上飞下不少石子碎瓦,都打在这人的头上,直打得他头破血流。 旁人听得这人惨叫,纷纷噤声,离周婆子最近的两家,男主人手里拿了棒子出门来看,却并不见贼人踪影。 几人把周围都看了一圈,还是不见任何异常。有邻人担心周婆子安危,便去她家中看了一看,只见这老婆子独自一人,抱着被子坐在房中,面目呆滞,口里只喃喃自语,也不知嘟囔着些什么。 见她无事,几个人便退出来,也不敢在她家中久留。 毕竟大家都知道,周婆子家中有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东仓神君,若是惹怒了他,定会倒霉。 “她家里竟也能遭贼,真是一大奇闻。” “也不知是哪个义贼,胆子真大。” “东仓神君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几人小声议论一番,相视一笑,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周婆子老是偷摸家里的东西去,可恨的是他们不能去讨要。若是去讨要,惹恼了东仓神君,轻则被瓦片碎石打得头破血流,重则断腿落水,或是走在街上被马车撞,一个不慎,小命都要不保。 不过一点东西,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罢了。 天快亮时,胡好好跟宁宁两个垂头丧气的回到客栈里。 那只老鼠精并没有被二人抓到,它很是狡猾,又对那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在黑暗中七弯八拐,跑过了几条巷子,就把胡好好甩掉了。 “都怪我,如果那时候我不那么凶去扑它,兴许就抓到它了。” 宁宁很是懊恼。 “不怪宁宁,谁能知道,那老头儿能跑那么快,它都不敢出来跟我打上一架。” 胡好好安慰宁宁,心中非常遗憾。 那么肥的老鼠呢。 顾娇听着她们两个互相安慰,觉得很有趣。 “那只老鼠精跑了?” “是的。” 胡好好点点头,眉毛耷拉下来,宁宁也很没有精神,小嘴嘟着。两只第一次搭档出去抓妖祟,就吃个大败仗,很是郁闷。 顾娇对胡好好招招手,道:“好好,把这个记住,那只老鼠精就跑不掉了。” 胡好好过去一看,娘子手里是那本让她见之色变的厚书,她翻开了其中一页,纤长手指指着上面的符咒。 “禁锢咒?” 顾娇嘴角弯起,微微一笑,“此咒能暂时禁锢妖祟神魂,对付善于逃跑的家伙,最是有效了。” ------------ 第109章 两难 胡好好背熟禁锢咒,花了两天的时间。 见她已经能熟练得掐诀,顾娇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们抓住那只老鼠,带来我问一问。” 胡好好眼睛一转,问道:“娘子不去吗?” 顾娇摇摇头,笑道:“一只老鼠精罢了,你跟宁宁可以对付。” 做家长的,要孩子长本领,也得学会放手嘛。 果然,后半夜,两个小娘子灰头土脸的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肥大的老鼠。 那老鼠比一只成年的猫还要大,被胡好好拎着尾巴提回来,一直在瑟瑟发抖。 它一见到顾娇,就涕泪横流,用两只前爪连连作揖,细声细气道:“娘子们饶命,求娘子们饶命。” 胡好好将它丢在地上,咧嘴一笑,“娘子,这个就是东仓君。” 顾娇看着地上那只胡子已经白了的老鼠,道:“东仓君为何事留在云阳城中?” 老鼠趴在地上,并不敢逃走。 胡好好在它身上下了禁锢咒,它若是要逃走,神魂便仿佛被雷击一般巨痛难忍,让它痛苦不堪。 “请娘子饶了我,我并未作恶。” 它抖抖索索,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哭诉,“起初,我住在周婆子家里,见她孤苦一人,快要饿死了,就去别家拿了点吃的穿的,还有一点钱给她。” “你这老鼠,还不说实话,明明是你见利忘义,贪图钱财,上了周婆子的身,借她敛财。” 胡好好为了抓它,爬了梁上又钻了灶台,这时候满头满脸的灰黑,拿手一抹,全是一道一道的黑印子。 宁宁忙帮她倒了热水洗脸。 “那周婆子,只怕活不久了,我看她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大约是被这老鼠精吸走不少精气。” 宁宁一边帮胡好好解开头发,一边对顾娇说:“这老鼠精十分可恶,虽说未出人命,但也有不少人因它受伤,昨天晚上就有人说了一句周婆子是贼的话,被它用碎瓦丢中额头,流了好多血呢。” “那周婆子,本来应该在前年就困顿潦倒,冻饿而死。是我给她东西,让她衣食富足,不用死的。” 老鼠精不服,趴在地上辩解。 “那些人老说些怪话,一次两次我也就算了,但次次说,回回说,我也忍不了啊!教训教训他有什么不对?” “还不是你先偷别人的东西!你不偷东西,别人怎么说你是贼?” 胡好好听不下去,头上滴着水,也抬起脸来骂了老鼠精一句,那老鼠精似乎十分怕她,被吼得身躯一抖,不敢再说。 顾娇看着老鼠精,想了想,道:“东仓君偷人东西,伤人身体,借人身敛财,以人间律法来说,都是重罪,可你又救了周婆子性命,也不曾害人性命。两相抵消,应是罪不至死。” 老鼠精一听自己不必死了,心里一松,趴在地上磕头,“多谢娘子大恩大德,多谢娘子大恩大德。” “你偷来东西,先都还回去吧。” 老鼠精连连点头,闭目做法,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片刻,老鼠精睁开一双小眼,恭敬道:“娘子,都还回去了。” “可是这样一来,那周婆子不就没人给她吃喝了?” 宁宁突然想起那个坐在铺盖上神神叨叨的老婆子,问道:“她原本是应死之人,全仰赖这老鼠精过活,如果老鼠精不再给她偷东西,她是不是就要饿死了?” 顾娇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大约是这样。” 宁宁一时语塞。 胡好好擦干了脸,散着头发,看看顾娇,又看看宁宁,面上显出些疑惑。 “娘子,那我们抓这只老鼠,是错了吗?” “抓了它,周婆子便活不下去,可是不抓他,好些人会因为它遭罪,也很可怜。” 胡好好皱着眉毛,在一旁坐下来,拿起一把木梳低头梳理自己的头发,不再开口说话。她一时判断不了,自己今日这事,做得是对还是错。 宁宁也坐在一旁,同样沉默。 顾娇看着两个一脸迷惘的小娘子,轻轻叹了口气。 “好好,这便是人间。” 这便是人间。 所以,我不欲牵扯人间诸事。 修行之人,已不能算作世间之人。 对修行者来说,伸出手去,救下一人性命,其实不难。 可救一人,也许就伤了十人。 与之相等,杀一人,或许能救十人,可修行者,怎能如此肆意妄为呢? 以一己之意去随意操纵普通人的生死命运,终究太过傲慢了。 “娘子,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胡好好问道,“这件事,不是两难吗?” 顾娇摇摇头,开口道:“不是,好好,不是两难。撞见妖物作祟,恶鬼作恶,只需擒住妖物,驱杀恶鬼便是,至于人间诸事,必有它的道理,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 胡好好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过,东仓君虽罪不至死,也不能就此放过。 她想了想,对地上的老鼠精道:“如何惩诫你,自有云阳的城隍决断。只是,如果你肯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为你写陈情状,让城隍酌情处理,如何?” 老鼠精听了,有些担心的问:“娘子要让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们一族子孙极多,遍布天下,消息十分灵通,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现在何处。” “请娘子告知老朽,娘子要找的是什么人?” 顾娇便告诉它建王的模样,又说:“我在两年前见过他一面,那孩子应该已经长大了一些,若是你找到了他,就来告诉我,我自会帮你写陈情状的。” 这老鼠精虽然有大过错,但它若是知错能改,弥补了苦主的损失,也不曾真的害人性命,还是可以网开一面的。上百年修行实在不容易,对这样算不得大凶大恶的妖物,顾娇一向不肯赶尽杀绝。 如果将它交给本地城隍,再给它一张陈情状,它应该能保住性命,只是一身道行,只怕会散去不少了。 老鼠精听得明白,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多谢娘子,我这就去找。” 说罢,它便沿着窗户,轻轻一跳,就出去了。 “娘子,若是它跑了怎么办?” “好好不是在它身上下了禁锢咒?它若是跑了,就是好好你这个符咒不够强了。” 顾娇笑着看了胡好好一眼,只见她脸上神色一木,眼见着有些紧张起来。 “好好没事,那老鼠精肯定跑不了的。”宁宁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 第110章 太花钱了 第二日黎明,天光未亮,因为担心周婆子的安危,胡好好与宁宁结伴又去城西那一片巷子处,想要再看一眼。 虽然娘子说过顺其自然,可胡好好心里还是有点过不去。 周婆子白发苍苍,已是风烛残年,她无儿无女,又骤然失去了生计来源,要如何过活呢。 胡好好左手牵着宁宁,右手拿着黑伞,在巷子中缓步前行。之前她们来了两回,都是在夜半无人时,月色下,站在墙头屋顶看下去的感觉,与此时走在窄巷之中的感受,颇有不同,让人觉得十分奇妙。 晨曦微露,住在巷子里的人们早早起来了,挎着篮子的大婶儿,拿着木盆的小娃娃,还有担着木柴的中年男人,从她们二人的身侧经过,见到这里两个面生的小娘子,有人好心问道:“两位小娘子,可是要去找东仓君?” 来这一带的生面孔,多数是为了东仓君而来,住在这里的人们,也早已习惯了。 胡好好点点头,道:“是呀,大娘知道在哪里吗?” “我也正要去她那里,小娘子跟我来,我领你们去。” 挎着篮子的中年妇人笑眯眯,她边走边对胡好好说:“这么早就来,可见心诚,东仓君最喜心诚之人。” “我听说东仓君极灵验,大娘,是真的吗?” 妇人闻言,看了胡好好一眼,又看看左右,才凑过来悄悄道:“小娘子,东仓君那是信则灵验,不信则不灵。” “喔?” “我家男人之前不信,家里总是莫名其妙丢东西,虽然不多,但也叫人十分烦恼。后来我实在受不住,前些时去求了东仓君,你猜怎么着?” 妇人一脸神秘,对她们二人压低了声音,“昨晚上,我家丢的钱跟麻布一文不少,居然全都回到原本的地方。” “可见还是灵验的。”她一脸满足的说道,伸手指了指前头一间茅草屋,“就在前头了,我领你们进去。” 胡好好与宁宁相视一笑,也不戳破,跟着妇人走进那扇不起眼的木门。 晨光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颤巍巍,拿着扫把打扫院子。 “周婆婆,你且歇一歇,有两个小娘子找你。” 妇人说着,上前去接过老人手中的扫把,又一指站在门口的胡好好与宁宁。 周婆子手里的扫把被妇人拿去,她手扶着院中那棵槐树,慢慢转身,扭头往门口看去。 门口空无一人。 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又环顾左右,整个小院里,就只有中年妇人与她两个人,妇人正低着头扫地,哪有两个小娘子的身影。 “刘娘子,门口没有人啊?哪有小娘子找我?” “周婆婆,你说笑了,不就是她们两个——”妇人脸上笑着,抬手一指,惊叫出声,“小娘子呢?” 刘娘子忙跑到木门外看去,整条巷子不长,尽头便是自己家的院墙,果然是没有那两个小娘子的身影。 真是奇怪了。 那两个小娘子长得十分貌美,身上穿得也富贵,年纪大点的那个,头发上还戴了金的宝石的花簪子,跟仙女似的。 啊呀,不会就是仙女吧! 刘娘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看一眼周婆子,她比前些时候显得精神多了,自己来问她那日,她几乎起不来床,今日都能出来打扫院子了。 “周婆婆,上回我问的事情应验了,真是多谢,这是我拿来还愿的。” 她说着,把带来的篮子拿给周婆子看,里面有一包用荷叶包好的炊饼,一碗咸肉,还有一把钱。 “家里穷,拿不出更多的,过几日要是米面吃完了,婆婆与我说,我再拿来。” 她笑眯眯的扶着周婆子的胳膊,往屋里走去,比方才更殷勤些。 胡好好与宁宁躲在屋檐之上,看着眼前一幕,对视一眼。 也许,这就是娘子说过的,顺其自然吧。 她看一眼碧蓝天空,微微一笑,牵着宁宁的手,给她撑开黑色打伞,道:“既然都出来了,我们去买点心吧。” ************************************************ 河西州,安西关。 三月,云阳城里的柳树已经发了嫩芽,绿意新新。 安西关的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建王站在城楼之上,他眯着眼睛,看看昏黄的天色,呸呸吐出嘴里的沙土。这个时候,无论城内城外,总是风沙漫天吹,人在外面待上一刻半刻,身上沾的黄土能扑棱棱直掉,仿佛刚从土堆里拔出来一般。 在安西关的日子,对自小在皇城中养尊处优的建王而言,实在有些难熬。 哪怕他后来封在剑州,也是湿润潮湿的盆地,比在这风沙之地要好过得多。 安西关险峻,为西北要塞,坐落在绵延不绝的山峰之中。镇西将军常年驻守于此,熬得是满面风霜,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老了好几岁。 出了安西关,再走个一两天,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浅滩。 现在正值初春,青草还未长出,胡人度日艰难,时不时的就有骑兵拖着兵器,怪叫着来安西关附近骚扰一番,劫掠几个过往的商队,倒也没有什么大动静。 建王从城楼之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镇西军的操练场。他们这段时间加紧了募兵,操练场上新兵蛋子们呼喝着,夹杂着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年轻儿郎们还未经过战火的洗礼,他们拿出初生牛犊的劲头,赤膊上阵,一个二个你来我往,筋肉贲张,汗水横飞,如火如荼。 然而任凭外面如何热火朝天,一脚踏进屋内,瞬间寂静。 屋内屋外仿佛冰火两重天。 大将军吴景站在舆图前,深深叹了口气。 副将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丧气,试探着说:“将军,这三个月的军需还足够的,数量也都仔细点过,并不缺的。” 吴景没有理会他,只把手在图上点了点,副将看到,他点的是关外一处绿洲。 那是胡人阿米勒部部族所在之地。 难道大将军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副将正想着,不防吴景开口道:“这三个月有,下三个月大概就没了。” 养兵实在太花钱了。 ------------ 第111章 我有钱 建王看了一会儿新兵操练,下了城楼,往军帐中来了。 他刚走进门,就听到吴景与副将在说军费,不由竖起耳朵听了个仔细。 这些年来,朝廷对安西关十分关切,军费虽然偶有拖欠,但也大差不差。 尤其这两三年胡人不时扰关,虽然没有大战事,可日常边防松懈不得,吴景每月都往京中上书催问军费,皇帝本就偏宠他,因此他要的钱粮,兵部不敢怠慢,都是给足了的。 可如今京城沦陷,皇帝出逃,兵部业已断了联系,接下来的军费,自然没了着落。 怪不得这位大将军发愁呢。 军帐中,副将正陪着吴景立于舆图前,一眼瞥见建王进来,忙拱手行礼,道:“见过殿下。” 吴景也回头对建王一礼,问道:“殿下看得如何?我镇西军的儿郎们,可还行?” 建王点点头,接过副将给他倒的茶,漱了漱口,吐到一旁的唾壶里,又擦了把脸,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很好。” 他虽然不太懂军事,但也看得出来,镇西军对新兵的操练颇有章法,无论是布阵列队,还是单打独斗,要求都十分严苛,那些新兵蛋子,从最开始的稚嫩笨拙,已经渐渐磨练出一点模样了。 接下来,就是在战场上见真章了。 用血跟火淬炼过,才能蜕变成真正的军士。 他心中感慨一番,回过头来,见吴景盯着舆图中的一处出神,便问道:“将军为何一直看着那一处?” “新兵要见见血才好,末将想着,阿米勒部离得不远,且他们部族长据这一处绿洲,抢掠过往商队,正是肥得流油,拿来练手,正好。” 吴景粗大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带一万兵,晚间包裹了马蹄急行军,两个昼夜就能来回一趟。” 建王看了看舆图,欲言又止。 吴景看出来了,便拱手道:“殿下可是觉得不妥?” “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如果将军是为筹集军费,大可不必出关冒险。” 建王也走到舆图前,手指顺着安西关,往下滑去,落到剑州西南一片,“这里,还有这里。” 他在图上随意点了两处地方,随即收回手指,对吴景一笑,“有两处金矿。” 吴景一惊,他转头看着这个少年,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他在剑州还未满两年,竟然已经把这么要命的东西,捏到了手心里。 自己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剑州有金矿?还是两座? 所以,这两座金矿,是不在明面上的? 吴景越想越心惊,他甚至在一瞬间想到,难道当初建王自行请封剑州,也是为了这个? 他又抬头看了看舆图,方才建王的动作太快,他并未看清那根修长手指在图上指出的位置。 “我的人已经在那里炼金,军费,暂且不必发愁。”建王对吴景脸上的表情视而不见,他低头,从荷包中掏出一只小金锭,放到吴景手上。 那金锭成色极好,吴景拿到手中仔细看了看,很沉,底部居然还有清晰的官印。 “现在,我们得找可靠的商队,去权鲁山那里,多换粮食布匹,还有铁器马匹。” 建王说着,脸上神情淡淡。 ”粮食布匹好说,只是兵器马匹这些,只怕权鲁山看得十分紧,不好弄。” 副将已经喜出望外,有金矿,那就是源源不断的钱啊!这下还有什么好愁的。 “铁器不好弄,就先把熟手的铁匠弄过来,另外多多弄些稀罕药材,跟胡人换好马。”建王眯了眯眼睛,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说,“方才将军点的那处胡人部族,说是他们时常劫掠过往商队,手里有不少好东西?” 吴景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跟不上建王的想法。 “若是将军要带新兵练手,去拔几处胡人的地方,倒不无不可。拔除那一处后,也可以拉拢些商队,为我们在西域寻找一些稀罕的宝物。” “听说权鲁山,跟他的两个儿子,都爱收集天下珍宝。” 建王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说了。 吴景想了好一会儿,才猜到了他的意思,眼睛不由瞪大。 片刻后,他端正了脸色,对建王一拱手,道:“殿下说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 因为要等待老鼠精的消息,顾娇她们三个,决定在云阳城中,再多待一段时间。 白日无事,因为胡好好抱怨抓老鼠精弄脏了好几套衣服,便决定这日去街上的布行看看,若是有喜欢的衣裳,就再买两套。 出门时正好下起小雨,宁宁撑着黑伞正好,胡好好则找客栈借了两把油纸伞,三人在春雨中漫步而行,走上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桥,春雨绵绵如酥,美人衣襟微润,别人看来,也是一道极美的春日风景。 只是,顾娇仍裹着那身黑袍,略有些煞风景。 她自己并不在意,走进布行时,旁人不禁侧目而视,她也浑然不觉。 “几位娘子想看些什么?” 店小二十分热情,跟着这位黑衣娘子进来的美貌娘子,衣着精致华丽,发上挽着宝簪金梳,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 “小二,把今年时新的料子,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胡好好进了店里,迎面就是好几只大木架,上面满满当当,搭满了衣裳布料,她觉得眼睛几乎看不过来,忙拉着宁宁,上前去细看。 顾娇对这些并无兴趣,她自顾自在窗下坐下,店内伙计很机灵,已经奉了热茶跟点心上来,顾娇谢过,也不吃茶,只是看着门外细雨轻轻,落在青石路上。 石板路上积了薄薄一层水,雨点儿落在上面,泛起点点涟漪,有翠绿的柳叶被雨点打下,飘落在水面上,倒也好看。 她突然想起了柳艳艳,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否安好。 正出神,突然听到耳边有小娘子低声议论。 “你听说没?彭家的娘子,之前病了半年,三天前死了的那个,竟然死而复生了。” “喔!骗人吧?人死了还能活过来?” “谁骗你,我也是听我娘说的,说是死得透透的,都大敛了,人放进棺材里就等着出殡,没想到,出殡前那晚,她娘居然听到棺材里有人声,叫人打开一看,人又活过来了。” 两个小娘子一边选布料,一边闲聊,她们说得兴起,也未压低声音,胡好好带着宁宁正好在她们旁边,也听到了,往她们那边看了一眼。 “还有更稀奇的呢,彭家娘子醒过来就哭,说什么被掳去一个叫夜叉国的地方,好生可怕。” “什么夜叉国?都是夜叉吗?吓死人了。” 胡好好听到这里,眉毛动了一动。 ------------ 第112章 有点意思 夜叉国? 胡好好想起,那日在彼岸船上陷入幻境之时,那个半仙半鬼的七娘子也对她说过,此地名为“夜叉国”。 难道说,旁边小娘子嘴里提到的“夜叉国”是同一处地方? 她心中疑惑,便往旁边凑了凑,看了一眼八卦得眉飞色舞的两个小娘子。 “死了三天还能复生,彭家的娘子真是命大。” “谁说不是呢。” “两位娘子方才说,夜叉国?” 两个小娘子聊得兴起,冷不防有人从旁边插了一句,不禁吓了一跳。 扭头一看,是一个十分美貌的年轻娘子,带着个小丫头,正笑眯眯的看着这边。 “我以前也偶尔听人说过,有个叫夜叉国的地方。”她又说一句,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夜叉国中,全是厉鬼,面貌丑陋,凶残无比,不知那位彭家的娘子,因何去到那种地方了。” 两位小娘子听胡好好胡诌一番,吓得脸色都白了,连连摇手道:“这我如何能知道,我们也只是听说的。”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胡好好又给两位小娘子一个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也没了心思继续看料子衣裳,拉着宁宁便往顾娇这边过来了。 顾娇托着腮,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店外落雨纷纷,见胡好好跟宁宁过来,问了一句:“怎么,都选好了?” 胡好好摇摇头,“娘子,我们先回去吧。” “嗯?” 她觉得奇怪,看一眼宁宁,宁宁也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也罢,今天选不到,过两日再去别的布行逛逛也是一样。 于是顾娇便与胡好好宁宁两个,出了店门,往客栈而去。 因下雨,路上行人并不多,胡好好走了一段,见左右无人,便开口道:“娘子,方才店里有两个人闲聊,娘子可听见了?” “嗯。” 那两个小丫头声音那么大,想不听到也难。 “她们言语中,提到了,夜叉国。” “嗯?” 顾娇撑着伞的手往上略扬了扬,露出那张雪白的脸来。 胡好好仍慢慢往前走着,她轻轻拧着眉毛,似乎正在想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娘子还记得,我们在荒川河上,误上的那艘彼岸船吗?” “记得。” “……我陷入幻境的时候,听到那个七娘子说过,此地名为,夜叉国。” “娘子,你说,彼岸船上的夜叉国,会不会跟方才那两个娘子口中的夜叉国,是同一个呢?” 顾娇停住了脚步。 胡好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脚下仍缓步前行,她走了几步,察觉到身侧并没有顾娇,忙转过身来,看到娘子远远落在身后,正立在一棵柳树下。 她伸出右手,摸了摸刚刚发出嫩芽的柳枝,那一身黑衣衬在绿柳如丝之中,倒是分外好看。 宁宁对她招了招手,她连忙几步跑过去,听到顾娇说:“这个夜叉国,倒是有点意思。” 在彼岸船上,她曾问过七娘子,教她食鬼之人,是否双眼如她一般,一只黑,一只金,乃是异瞳。 那七娘子说是。 她虽然被教唆着吃掉了一些,但船上的鬼,大部分是送给了那个人。 那么这个夜叉国,极有可能,就是彼岸船上,那些横死之鬼的最终去处。 第二日,雨停了,春日和煦,轻风浸绿,梨花新白,燕草茵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城东平安巷东起第一家的彭家,正打开关了好几日的大门。 一个中年妇人出得门来,把门口挂着的灯笼白幡等一干物品统统撤下,笼成一团,拿到巷子最里头一处避人墙角下,点起火烧了。 盯着东西烧完,她长吁一口气,面色虽憔悴,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位娘子,我看你面色晦暗,印堂发青,怕是不妙啊。” 这时突然有人在她耳边叹道,她吓得肩膀一抖,往旁边看去,竟然有一个道人站在那堆残灰后面,正捻着胡须,对她摇了摇头。 那道人穿了身泛白褪色的道袍,头发乌黑,面白有须,手中拿着一面幢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乐天知命”。 自己明明找的是没人的地方,这个道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在心中嘀咕了一句。 “道长何出此言?” 虽然觉得奇怪,她还是恭敬问了一句。 不为别的,只为最近家中的确出了件匪夷所思的大事。 **************************** 京城,皇城。 权鲁山独自一人躺在卧榻之上,觉得胸口有些憋闷。 登基大典诸多事务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钦天监这两天正在夜观天象,以求选出一个最吉利的日子。 这一个月来,他费了不少力气,也砍了不少脑袋,才使得礼部吏部工部勉强动作起来,登基大典需要准备的各项事务繁杂琐碎,又须得十分严谨,好不容易准备得差不多了,中书令却仍称病在家拒不上朝,他派了几回人去,都吃了闭门羹。 若不是身边人苦苦相劝,他早把中书令扯出来砍了。 真是让人不顺心,他抚着胸口,狠狠啐了口。 他今年五十二岁了,素来身体康健,能吃能睡,自从用了国师的丹药,更是有如神助,行动间似有千钧之力,却又极为机敏,动若脱兔。 因为这个,他在战场上领兵冲杀时,可说是所向披靡,无一败绩。 连他的两个正在壮年的儿子,都比他远远不如。 只是最近,他渐渐觉得有些胸闷,偶尔会觉得气喘,宣了太医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给他开了些温补的药,除了苦,没个鸟用。 他也问过国师,国师只说,服用长生丹的效用因人而异,也有人受不住霸道的药性,没用几回就一命呜呼的,只有他,是天选之人,服用长生丹,不过是偶有胸闷而已。 为求长生,些微身体上的不适,也算不得什么。 话说得含混不清,他起了疑心,偷偷换了好几个太医诊脉,也没查出病来。 除了胸闷以外,倒真如国师所说,身体并无大碍,他还是能吃能睡,能开三石之弓,夜御三女,也不在话下。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做烧,百般难受,连带着连头也疼起来。 “国师何在?” 他开口问道。 “陛下,国师在天一观中炼药,可要宣国师来?” 身边内侍伏地问道。 ------------ 第113章 搞错了 “道长何出此言?” 妇人听那道人说得古怪,不由问道。 家里这两天的确出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心中忐忑,本就十分不安,原本想着要去城外的大云寺里烧香,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一位道长。 往常也听说过,有些厉害的道士,会独自一人云游天下,视为修行,这位道长以前从未见过,明明互不相识,只看了一眼,便能一语中的,怕是个有真本领的。 “贫道看娘子家中最近有奇事,本是生机断绝之人,又死而复生,”道人一杵手中幢幡,闭着眼睛,口中道:“只怕不好啊。” 妇人心中大骇,忙上前一步,问道:“道长如何知道?” 那道人微微一抬眼皮,瞥见她面色惊恐,便又垂下眼睛,道:“贫道看得出来,得此机缘之人,是娘子的女儿吧。” “正是!” “唔……” 妇人见道人只是皱眉沉吟,并不继续往下说了,不禁着急起来,“道长说不好,是怎么个说法?” “这不好说啊,贫道未见其人,看不准。” “我女儿正在家中,可否请道长随我去看一看。” 妇人说着就要引道人到自己家中去,猛然想起来一件事,猛地停住脚步,期期艾艾问道:“不知道长看一次,这供奉……” 道人抬起眼睛,三绺胡须在春风中飘逸自在,倒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他又将手中的幢幡摇了摇,面上微微一笑,道:“娘子无需担心,本是贫道见娘子家中有奇事,才冒昧打搅,自然不收娘子一分一厘。” 妇人安下心来,便领着道人往自家走去。 不过半条巷子的距离,走几步便到了。 她一边把道人请进门去,一边带着歉意屈身一礼,道:“小女身子不好,她此时还睡着未起,请道长在此稍候,我去叫她起来。” 说罢把道人安置在堂屋之中,匆匆倒了杯茶放在道人手边,就往后头去了。 待茶水喝完了,又等了一刻,才看到她扶着个面色苍白,身材孱弱的少女,慢慢走出来。 少女伏在她母亲肩上,勉强与道人一礼,便依在一旁的软垫上,喘了好几息。 道人端详她面色,看过后,对妇人点点头,道:“令爱正是离魂之症,好在现在魂魄已经归位,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说罢他又对少女拱了拱手,道:“小娘子身体不适,贫道便长话短说,失礼之处,还望小娘子海涵。” “请问小娘子,可是去过夜叉国?” 道人这句话刚问出口,彭小娘子身躯一抖,脸上露出恐惧至极的神情来。 她抬头看了这道人一眼,眼眶红了红,低声道:“是。” 道人顿了顿,看了看她脸色,又问道:“那夜叉国,可是在一处深山老林之中,与世隔绝?” 少女听他这样说,忽得抬头,连声道:“正是,道长如何知道?难道道长也去过夜叉国?” 道人微微一点头,又问了几句,少女心中激动,断断续续的,把自己误入夜叉国的经历,与道人细细说来。 她自苏醒后,把这段离奇经历与母亲讲过,母亲却并不相信,只说她是病糊涂了,所见所闻都是幻象。这回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肯相信她的人,她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她虽然病了半年,但因家中小有积蓄,不曾耽误请医用药,这病慢慢治下来,已经大有起色。那日她晚上喝了药,正躺在榻上昏昏欲睡,突然听得身边有雀鸟啁啾,远处似乎还有野兽嘶吼,她觉得不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深山老林之中。 自己原本的闺房,变成一片荆棘,而躺着的卧榻,竟然是一棵倒伏的枯树,环顾四周,松柏苍苍,杳无人迹。 她惧怕不已,坐在枯木上大声惊呼,可只听到山谷中回声阵阵。 实在无法,她只好独自一人,寻路出去,走了大半日,总算是寻到一处村落,可村中之人长相奇特,衣冠,言语也不似世间人,她忍住惧怕,几番询问下来,才知此地名夜叉国,而村人皆不知大顺,她正默默垂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村中人将她抓住,要献给国王。 原来村人见她与旁人生得不同,又美貌娇嫩,便起了邀功的心思。 她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逃,只得依从,国王见她,心生欢喜,便留下她做王妃。 她抗拒不得,只得嫁与国王,做了夜叉国的王妃,可国王相貌丑陋,行为举止粗俗不堪,她心中郁郁寡欢,甚为思念父母亲人。 成婚一月后,某一日,她独自在国王后宫之中,突然见到天上乌云盖日,黑气翻滚,定睛看了,竟然是十数个背上生有巨大翅膀,青面獠牙,状如妖怪之物,朝这边乌压压而来。 她惊惧不已,转身想要逃走,却根本来不及。 一只妖怪飞到她身后,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飞到半空中。 狂风扑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听到下面不断有人惨呼,惊叫着,“夜叉来啦,夜叉吃人啦!” 原来这才是夜叉。 她心中想着,又不知要将我带到哪里去,是要吃我吗? 这时又听到,头顶上有声音说道:“咦,这个怎么不对?” “这个小娘子是哪里来的?” “不是横死的鬼,是个生魂。” “错了错了!” 头顶上几个夜叉都嘎嘎大笑,声音粗砺,她吓得面孔苍白,待要挣扎,那只抓着她的手却突然松开,她一声惊叫,直直往下坠落,晕了过去。 等她再睁开眼睛,就是在棺材里了,她家中以为她一病死了,已经将她大殓,还好赶得巧未出殡下葬,不然,她就是回来了,也得被活埋在棺材里,生生闷死。 小娘子说到这里,眼中垂泪,道:“我与阿娘阿耶说了此事,阿娘却说我是病糊涂了。” “你自从没了气息,一直都在家中,哪里都不曾去过,这是人人都看到的,”中年妇人替女儿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转头对道人说道:“道长,我女儿这不是中邪了吧?” ------------ 第114章 好好的伪装 道人摇了摇头,从身上掏出一枚丸药,递给了妇人,道:“令爱病中生魂离体,有了一番奇遇,现在魂魄归位,并不是中邪了。” “我这里有一枚固魂丸,给令爱服下,再多养几日,应该就无碍了。” 妇人忙千恩万谢的接过药丸,又忙碌着要给道人倒茶,又说要留道人用顿便饭。 道人起身婉拒,他见事情已了,便告辞出去了。 彭家妇人一直送他到大门外,再三道谢后,才进门去了。 道人仍拿着他那幢幡,不慌不忙的迈着步子,走出窄巷。 外头天气极好,天空一碧如洗,不远处的柳树下,一个绿衣小丫头,撑着一把古怪的黑伞,笑吟吟的看着他。 他随手捏着胡须,一晃手中幢幡,往小丫头面前走去,翘着手指,点点绿衣小娘的额头,开口道:“小娘子,我看你面色不好,印堂发黑,怕是不好啊~” “呸!” 那绿衣小娘子啐他一口,两人四目相对,又哈哈笑起来。 “你这老道扮得还真像。” “过奖过奖。” “我早上说的那个丸子买了没?枣泥的那个,娘子爱吃呢。” “在这里,不过我送了彭小娘子一粒,给她甜甜嘴。” “喔。” 两人边走边嘀咕,又一路去街上买了些零嘴小食,一并拿回去。 回到客栈里的时候,道人已经化作一个美貌的妙龄女子,与绿衣小娘子两个,双手拎了满满的油纸包,兴高采烈的往房间里走去。 刚一进屋,便看到顾娇身前趴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正在磕头。 “娘子让我找的人,我已经查明了,他现在在安西关。” “安西关......” 顾娇微微皱眉。 那可远得很呐。 “辛苦东仓君了。” 她和颜悦色,让老鼠精不必再磕头,见胡好好与宁宁二人进来,对她俩招招手,问道:“好好宁宁回来了,手里拿的什么?” “我们回来的路上,见炸果子香得整条街都能闻见,就买了些,还有蒸糕,和好好爱吃的烧鸡肉。” 顾娇见她们把纸包一个一个的打开,一阵阵扑鼻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老鼠精虽然缩在顾娇的脚边,那双小眼睛却一直偷偷往油纸包上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见它馋得厉害,便信手拿了几个炸果子,递给老鼠精,道:“东仓君辛苦一路,顾娇身无长物,请你吃几个炸果子吧。” 老鼠精受宠若惊,忙伸出两个小爪接过,口中道:“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说完,它捧着果子,小口小口吃起来,因为吃得又快又急,嘴两边的胡须一颤一颤的,看着有些可怜。 胡好好一直盯着它看,这视线让老鼠精如芒在背,它吃完果子,把爪子在身上擦了擦,悄咪咪往顾娇身后缩去。 “好好不要老盯着东仓君,你快把它吓死了。” 宁宁拉了胡好好一下,递给她一盘烧鸡。 胡好好接过烧鸡,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要吃它,就是觉得它看起来有点可怜。” 的确,这只老鼠精原本极肥硕,因为在周婆子那里吃香喝辣了好几年,一身灰色毛皮都养得油光水滑的,可刚才看它已经瘦了一大圈,毛皮暗淡无光,微微泛白,连那条长尾巴都细了不少。 老鼠精很怕胡好好,它从顾娇腿边探出头来,偷看一眼,又缩回去,见顾娇已经拿出黄裱纸和朱笔,看样子是要写之前答应它的陈情状了。 它心里一急,顾不得胡好好在一旁虎视眈眈,又趴到顾娇身前,啪唧啪唧磕起头来。 “东仓君怎么了?” 顾娇看它举动奇怪,停下手中笔,问道。 “娘子,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老朽愿以自身,以及老朽的徒子徒孙们听娘子差遣,为娘子打探消息,可否请娘子高抬贵手,不要将老朽交给城隍老爷。” “......” “老朽,老朽知道这是得寸进尺,厚颜无耻了,可老朽已经,做不回一只普通的老鼠了,况且老朽长得这么大,若是一身道行散去,只怕立刻就会被猫儿吃了,还请娘子开开恩呐。” 它颤颤巍巍的缩着肩膀,苦求顾娇,就差声泪俱下了。 顾娇放下纸笔,垂下眼睛,似乎在思考此事是否可行。 老鼠精一看有戏,忙又添油加醋道:“不止是为娘子打探消息,其他只要老朽能做到的,老朽都愿意听娘子差遣的。” “娘子,你就答应了吧,它如果真的被猫儿吃了,是有点可怜。” 这时候宁宁开口劝了一句。 “好好怎么看?”顾娇突然开口,问了胡好好。 “嘎?” 胡好好正在啃烧鸡腿,口里塞了一嘴的肉,听顾娇问她,不明就里的抬起头,眨了眨眼。 “东仓君身上的禁锢咒是你下的,这个决定,也应该你做。” 说罢,她又对老鼠精笑道,“若是好好愿意,东仓君只管听她的差遣便是了。” 老鼠精眨巴眨巴一双小眼睛,眼中闪耀的光芒迅速消失,连嘴边的几根胡子都耷拉下来。 那还是送我去城隍那里去吧,被狐狸吃跟被猫吃不都一样吗! “唔......” 胡好好慢慢吃完鸡腿,想了想,道:“也好,只要对娘子有用,我看着它就是。” 完了。 老鼠精泄气趴倒,有些自暴自弃的抱住脑袋。 这时,鼻端突然闻到一阵甜香。 睁开眼一看,胡好好手里拿着一块甜糕,正递到它的眼前,一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如月牙儿一般,显得十分奸诈。 “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么爱吃老鼠的。” 胡好好把甜糕给了老鼠精,也不管它吃起来是不是味如嚼蜡,起身擦了擦手,对顾娇道:“娘子,我问出来了,彭家小娘子误入的夜叉国,应该与我误入的那个,是同一个夜叉国。” “喔?” “不过我在里头的时候,并没有遇到夜叉,但彭小娘子遇到了,说是夜叉会突然出现,肆意抓人去吃,她也被抓了,但半途中夜叉发现她并不是横死之鬼,就随手将她丢了,她才能回到家中。” “此事诸多怪异......这夜叉国,也不知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 第115章 又相遇 “娘子们若是说那夜叉国,老朽倒是略有耳闻。” 正当顾娇等三人说起那神秘的夜叉国时,坐在一旁啃甜糕的老鼠精突然开口道。 “愿闻其详。”顾娇看看它,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老鼠精仍捧着那块甜糕,受宠若惊的擦了擦嘴,恭谨道:“其实老朽也是听说,知道的并不多,娘子也知道,老朽,还有老朽的徒子徒孙们,无论是市井乡间,还是豪门宫廷,都能来去自如,因此总能听到最新的消息。” 这倒说的是,哪里没有老鼠呢? 而且,人们说话,也并不怕会被老鼠听去,言语间并不会顾忌什么。 听东仓君的意思,那夜叉国,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 原本,世间的某一处,有个丰都鬼城,那是通往冥间的入口,世上的人死了,都要先去那里,然后再去往黄泉之下。 可最近,出现了一个名为夜叉国的地方,有不少新鬼,并不肯去往丰都鬼城,而是往那里去。 世人都说,去往地府,往往要经受地狱业火焚烧之苦,若是在人间做了恶事,更会落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而夜叉国则不然,那里与世隔绝,仿佛人间仙境一般,鬼去了,仍可如在人世那般纵情享乐,最不济也能种田纺布,过上如人世间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必受炼狱之苦。 于是很多鬼都不愿再去丰都,而是偷偷跑去夜叉国了。 “这事,鬼差不管吗?” 顾娇有些疑惑,按理说,世间各人皆有生死簿,何时生,何时死,不是都在阎罗君那里记得清楚明白吗? “这个,老朽就不知了。” 老鼠精摸摸胡须,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不过,老朽听说,能去夜叉国的,只有横死枉死之鬼,寿终正寝的鬼,是去不了的。” “横死枉死之鬼……” 顾娇点点头,“原来如此。” 胡好好听得一脸迷茫,忙问道:“娘子,什么意思?” “横死枉死之鬼,也许阳寿未尽,原本不是该死之人,未到时辰便死了,是以鬼差及地府,不能一一察觉。” 宁宁在一旁与胡好好解释道。 等鬼差地府发现时,这些鬼早已进了夜叉国,对地府来说,就是消失不见,不知所踪了。 这段时日,因战事亡故的人实在太多,而接下来的几年,也许会更多,想必地府也忙碌不堪,腾不出手来查这些失踪的鬼。 原本,对地府来说,猛然间死者陡增,本就十分头疼,而这些鬼来了,要逐一查清他们的生平诸事,因何而死,接下来才是判定,去往地狱受罚还是去往投胎,而具体在哪一层地狱,受何种惩罚,投胎的话又要去往哪里,何时投胎,投人还是投猪投狗,都必须依照律令,明白清楚。 光是把这些事情理顺就不容易了。 与其累死累活,去追查一些可有可无的枉死鬼,不如把手头堆积如山的事务赶紧处理干净了的好。 至于无故消失不见的那些鬼魂,阎罗君不过问,又有谁去管它。 真是掐的好时机。 那人,还是如此大胆妄为,心狠手辣。 顾娇面上神色淡淡,心中思绪翻滚,她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个夜叉国之中,一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东仓君可知道这个夜叉国所在何处?” “这老朽不知。” 老鼠精面上露出难色,它搓了搓两只小爪,道:“老朽也只是听说过几次,若是娘子想知道在哪里,老朽得想办法去找一找。” 顾娇点点头,对胡好好道:“那就麻烦东仓君去找一找。” 说完,她仿佛想起什么,又仔细交代道:“若是找到了,能进去看一看最好,若是不能,万万不可勉强。那夜叉国既然与世隔绝,想必造出它的人,并不想它为世人所知,定会在那里做些手段。” 胡好好听了,也认真对老鼠精说道:“老头儿,若是找到了就回来告诉我与娘子,不可冒进,当心里头有猫叼了你去。” 老鼠精连连点头,道:“知道了,老朽这就去。” 说罢,它还是如之前一样,爬上窗户,一晃便消失不见。 见老鼠精走了,胡好好与宁宁一起,把吃剩的小食收拾了起来,对顾娇道:“娘子,那我们还要呆在云阳吗?” “不必了,我们先往安西关去吧。” “好。” 第二日一早,胡小郎君去结清了房费,与宁宁收拾好东西,牵出马车停在客栈大门外,顾娇下了楼,正要上车,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娘子!那位黑衣的娘子!” 顾娇转头去看,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气喘吁吁从街对面的一家客栈里赶了出来。 他几步奔到顾娇身前,做了个长揖,恭敬道:“又遇到娘子了。” 顾娇还未开口说话,一旁的宁宁突然指着男人,面露惊异,“啊!你是!” “正是小人。” “那个山庙里的!”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巧遇娘子,那次若不是娘子出手相救,只怕某早已没命了。” 顾娇这才想起来,这是那个差点被朱面鼓吃了的倒霉商人。 胡小郎君心知这又是一段渊源了,他看一眼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拉住马儿缰绳,问道:“娘子,要走吗?” “还请娘子略等一等,上回承蒙娘子出手相救,但某身无长物,不曾一礼一谢,十分惭愧,这回定要让某请几位喝杯水酒,聊表心意。” “当然,娘子若是不着急赶路的话......” 贾大昌说得十分小心翼翼,又偷偷看了看顾娇的脸色。 这位黑衣娘子的可怕之处,他可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的。 此去关外,路途遥远艰险,如果能与这位娘子同行,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顾娇到底是没有应贾大昌的邀请,她婉拒后便上了马车,吩咐胡小郎君出发。 对贾大昌歉意一笑,胡小郎君扬起马鞭,驾车往城门而去。 贾大昌颇为遗憾得叹了口气,摇摇头,拖着脚步往客栈里走。他的同伴也正好理完货物,正把一架架马车从客栈中往外拉出来。 “大昌,你跑哪里去了,要出发啦!” 见同伴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他一人,他忙应了一声,也跃上其中一辆马车,待把车队仔细清点几遍,确认一辆不少之后,这列长长的商队,往西城门而去。 ------------ 第116 章 建王的打算 安西关,建王帐中。 他刚看完送来的情报,放到灯火上烧了。 权鲁山已经顺利登基,称大燕帝,下面的两个儿子封了王,三个义子也封了郡王,手下亲信皆有封赏,京城中正大肆庆典,举城欢腾。 举城欢腾,哼。 建王冷笑一声。 权鲁山杀了不少不肯屈服于他的朝廷重臣,宗室贵戚,不过,对于后宫被留下的那些妃子,他倒是网开一面,并没有全杀了,而是圈禁在一处偏僻的宫室之中,日常衣食,也有供给。 这其中,便有建王的生母,慧昭仪。 根据送来的情报,慧昭仪虽然受到惊吓,但身体还好,日常也有小宫女服侍,权鲁山并没有克扣虐待她们,只是将她们关着不得自由,但性命无碍。 大约,是想捏住阿娘的性命,以图日后吧。 果然是个小人。 想起在城门前一跃而下的九贤公主,建王叹了口气。 以前他也并未同这个大姐姐如何亲近过,她自小受宠,骄矜跋扈,又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向来是眼高于顶的,建王并不喜欢她。 可她却以自己的性命,护住了后宫这些无辜女子。 自然,权鲁山也有他的打算,但到底,是有所顾忌了。 自己得承她这个情。 听说权鲁山只是将她草草埋了。 如果有朝一日,能拿回京城,须得找到九贤公主的埋身之地,郑重安葬才是。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门口护卫来报:“殿下,镇西将军来了。” “请进。” 吴景穿着铠甲,进门对建王拱手一礼,又朝两边看了一眼。 建王会意,让旁人都下去,将帐门掩上,只留了他们两人。 “殿下,我那边有急报。” 吴景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面上神色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模样。 “是说权鲁山登基之事吗?” “不是。” “喔?” 建王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他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将茶杯放下,又谨慎得走到帐门边,往外仔细探查了一番,确认周边无人偷听,才回到建王身侧,凑到他耳边说道:“我的探子,探查到陛下的踪迹了。” “之前不是说已经到了朔方州,正在州府之中吗?” 建王有些不解的看着吴景。 “现在在朔方的,是贵妃与十二皇子,听说在逃亡的路上,陛下就薨了。” “什么?!” 建王小声惊呼,瞳孔瞬间紧缩。 “贵妃把陛下的尸身半道上草草埋了,如今带着十二皇子在朔方州府之中,正打算称帝呢。” “......那贱婢!” 建王忍不住痛骂出声。 父皇生前何其宠爱贵妃,这女人却薄情寡义,竟然将父皇的尸身半途中丢下,让他一介富有四海的君王,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 “贵妃固然可恶,但殿下是怎么想的呢?” “将军的意思是?” “十二皇子若是抢先称帝,就占了名分大义,怕就怕现在还在观望的其他地方太守,若是不愿归降权鲁山,就会往朔方那边去了。” 吴景急得不得了,皇帝的名分要被人抢了,这位殿下,怎么还如此镇定呢。 建王看一眼吴景,想了想,对他说道:“将军不必着急,十二弟想要称帝,便让他称帝吧。” “这是为何?” “贵妃虽有野心,却无甚能耐,而十二弟年纪也小,只能听命于母亲,说到底,朔方诸事,都是贵妃做主。” “他若是称帝,权鲁山这个大燕皇帝又如何自处呢?” 建王淡淡说出这句话,吴景突然领悟他的言下之意,只觉得心口一凉。 但他立刻又高兴起来,自己果然是没有看错建王。 与其自己出头做这个靶子,不如尽让给十二皇子。 建王见他明白了,便点点头,道:“一时的荣辱,何必在意。正好趁此机会,看一看贵妃的本事。” 吴景击掌赞道:“地方诸君,也不是傻子,大家觉得贵妃不可靠,自然会去找可靠的人了,殿下这招甚妙。” 随后他又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若是十二皇子登基后,以天子名义,调镇西军听命于他,该如何是好?” 建王看着这个正直到可爱的将军,轻轻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朔方距离安西关,何止千里,如今又是战时,交通往来十分不便,即便有皇帝的旨意送来,也在统统折损在半途中了,将军又担心什么呢?” 吴景一呆,随即明白了,不禁连连点头,道:“是,保证让他有来无回就是。” ************************************ 夜黑风高,月色晦暗,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行。 胡小郎君坐在车前拿着马鞭,宁宁坐在他旁边,正与他聊到若是老鼠精回到云阳城中,又找不到胡好好与娘子该怎么办。 “好好在它身上下的禁锢咒,能让它找到好好的。” 顾娇在马车里笑着插了一句,“宁宁要学吗?” 宁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养老鼠,学了干嘛。” 比起学习这些复杂的符咒,不如让她再钻研几个新菜式来得开心。 胡小郎君坐在旁边,听得哼了一声,他也不爱养老鼠啊,这不是娘子让他养的嘛。 不过,东仓老头儿做事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是个好老鼠! 等它回来的时候,要烧几只好鹅请它吃才好。 胡小郎君心中想着烧鹅,便未察觉身前骏马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待他察觉不对时,马儿已经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摇头撅蹄,不肯再往前走了。 有点奇怪啊。 他耸耸鼻尖,站起身,往前面看去。 黑暗中,有点点绿色幽光,一明一暗,忽隐忽现。 宁宁也察觉到四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一同站起身来,伸手安抚了马儿,让它不要惊慌。 “我看到些东西,在前头。”胡小郎君从身后抽出长剑,对宁宁交代了一声,“我去看一眼到底是什么,宁宁把马车拉到路边,且等我回来。” 顾娇闻言,也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对宁宁点头道:“前面有几匹狼,好好一人足矣。” ------------ 第117章 遇狼 可胡小郎君这一去,就很久都没回来。 顾娇觉得奇怪,不过是几匹狼罢了,难道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她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宁宁脸上也显出几分焦虑神色,不时往胡小郎君离去的方向张望,在马车旁来回踱步。 “好好去了多久?” “一个......快两个时辰了。” 顾娇想了一想,出了马车,双手掐诀,闭上双眼。 片刻后,她张开眼睛,对宁宁开口道:“宁宁驾车,往回走,我听到后面好像有些声音。” 方才她屏气凝神,听到后方隐隐传来狼嚎声,其间竟然还夹杂着几声虎啸。 好好最怕老虎,还是得赶紧去看看才是。 而与此同时,胡小郎君紧紧握着手中长剑,盯着眼前一只斑斓猛虎。 那虎晃了晃硕大的头颅,脚下慢悠悠踱着步子,一双虎眼死死盯着胡小郎君,突然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老虎。 原本刚发现野狼时,胡小郎君欺身上前,抬手一剑便刺透了一只,可那只苍狼,脑袋被他刺穿,却忽的一下化作一阵黑烟,消失在夜色中。 今夜月色晦暗,仿佛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正在汩汩流出的血液。 可不正是适合这些魑魅魍魉出来作妖。 如今世间乱象迭起,孤魂野鬼太多,是以妖魔鬼怪也渐渐敢冒头出来,祸害人间了。 他想着得把这几只苍狼都解决了,却没想到,这几只与以往遇到的那些不太相同,更像真狼,见胡小郎君十分凶悍,也不再盲目蜂拥向前给他送狼头,毫不恋战,转身就跑了。 胡小郎君追着那几只苍狼,一直赶了好几里地,到了这里,便听到那一声虎啸。 原来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一段时日不见,倒是长了点智慧,还知道给自己设套了。 胡小郎君啐了一口,定了定心神。 不过一只老虎,有何可惧。 这时耳边又传来一声猛虎低吼,他往左边一看,竟然还有一只! 再环顾四周,眯眼仔细看了看,苍狼约有数十只,老虎,有三只! 也就三只老虎罢了! 他在心中默默给自己打气,咬紧牙关,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咒符,拍在手中剑身之上。 长剑顷刻间冒出耀眼火光,照亮了胡小郎君的面孔。 “啊,是与黑衣娘子一起的郎君!” 身后传来男声惊破夜空,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腔调,略有些滑稽。 胡小郎君方才就看到了,大约数十步开外,点着好几处火堆,火堆后头有人,也有马车,但他觉得这些人无需过多在意,也没打算搭理。 贾大昌所在的商队,因为这几日天气适宜,路途平坦,就想趁着路还好走的时候,多赶些行程出来,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官道上,竟然能遇见狼群。 虽然的确是在夜晚,但也太匪夷所思了。 可想这些没有用,狼群已现于眼前。 商队常年在外行走,对付野兽颇有经验,刚一察觉有异,所有人便立即动作起来,先把马匹从马车上解下,聚集在一处,派专人守着,然后绕着马车一圈,点上几处大大的火堆,身强力壮者站在最外面,手中持刀立于火堆之后,与狼群对峙。 其他人则拿着火把,站在马车旁边,紧张得盯着不远处那一双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狼是怕火的,它们在火堆外不断徘徊,不敢贸然上前,却又并不离去。 贾大昌因为年纪已经不小了,并未持刀立于火堆一侧,而是拿着火把,站在马车旁。 他走了大半辈子商,还第一次遇到这等惊险,不对,几年前的山庙应该算第一回,这是第二回了。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不怕不怕,但拿着火把的手一直不住颤抖。 这种咬牙死撑的勇气,在听到一声虎啸时,几乎立刻颓败。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有老虎? 贾大昌看看左右,身旁的人脸上都露出恐惧神色,面容苍白,也有人跟他一样,双腿直抖,牙齿不断咔咔作响。 太怪了,太怪了! 贾大昌似乎能听到自己胸中心脏发出砰砰声,几乎要从口中一跃而出,让他觉得有些头晕恶心。 虎啸声又起,从不远处的暗夜中,能看到浮现出一双黄色的眼睛,比绿色眼睛更大,一阵阵腥臭之气,从前方扑面而来。 正绕着火堆寻找时机的苍狼,听到虎啸,也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它们不断变换着脚步,企图从火堆之间钻过。 突然,一只苍狼跃过熊熊火焰,似从火光中凭空冒出来一般,它嗷的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口便啃在一人脖颈上。 “哐啷”一声,刀已落地,那人肩膀一歪,身躯软倒,浑身不断抽搐。 旁人惊骇万分,待要挥刀来救,苍狼已经拖着那人,纵身跃过了火堆,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暗夜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浓烈的血腥味,伴随着狼群的呼号咀嚼之声,让剩下的人们面色惨淡,已经有人实在经受不住,呕吐起来。 难道这回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贾大昌心中惨然,可惜家中老妻,还有一对儿女,竟然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听到狼群又骚然起来,它们不再围着这边,而是朝着前方一拥而上,正是方才传来虎啸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吗? 贾大昌想着,抖抖索索的,踮着脚尖,往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火光一闪,映出一张极俊秀的少年面孔。 贾大昌立刻便认出来了,这是今儿早上在云阳城中,为黑衣娘子赶车的那位小郎君。 也就是说,那位黑衣娘子,也在附近了! 他心中一松,手中火把几乎拿不住,差点落下砸了自己的脚。 旁人见他面上神情格外激动,眼角泛出泪光,还迈步往前,要往火堆外头走,还以为他被吓得失心疯了。 “大昌,你疯了!?你要去哪里?” 身边之人忙把他往回拉。 “诸位,不必再怕,救命的神仙来了。” 贾大昌握着火把往前一指,抹了抹眼角,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 第118章 狐狸的决心 “神仙?” 身旁之人疑惑得看他几眼。 完了,贾大昌真被吓疯了。 那人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却听到火堆那一边,传来几声尖厉狼嚎,又有短促呜咽掺杂其中,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攻击。 难道真如贾大昌所言,有神仙来相助了? 他忍不住也挺直了肩背,伸长脖子,往火堆那一边看去。 胡小郎君手中破甲剑加了烈火咒,对付邪祟,比之前更为得心应手。 他腾身于半空之中,已经挑翻了好几只朝他扑来的苍狼,破甲剑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便是顾娇在此看到,也要赞一声“好”。 他身形极快,似乎已经与手中长剑合为一体,直冲着最大的那头猛虎而去。 擒贼先擒王,先把这几头虎杀了,剩下的狼,便不足为惧。 可这猛虎既能操纵狼群,便不一般。 的确如胡小郎君所想,这并不是普通的老虎,乃是因为吃人太多,已经化作了邪祟的虎妖。虽然它道行上远远不如当初的石山君,可威风手段,一点不差。 老虎乃万兽之王,放眼整个兽界,再没有比它更善于争斗杀戮的,单指搏杀一途,少有野兽敢与猛虎争锋。更别说如今它灵智已开,已经懂得用伥鬼替自己捕食猎物。 别的老虎用人做伥鬼,它竟会用狼。这些苍狼,八成是被它吃掉后,被摄取了神魂,由它任意驱使。 别说世上凡人,就是有上百年修行的妖物,也不敢轻易去惹这样的虎妖。 狐狸自然也是怕的,尽管他觉得自己不必害怕,但来自于血脉深处的颤栗胆怯,让他在挥剑之时,仍然心跳如鼓。 胡小郎君握着剑,抬手便刺出三剑,一剑比一剑凌厉。 可他觉得脑袋两边的太阳穴也跟着胸腔里的心脏一跳一跳,整个脑袋嗡嗡直响,让人有点头晕。 那老虎见胡小郎君挥剑刺来,并不躲闪,而是立起前爪,只往前一扑,发出“嗷”的一声怒吼。 虎躯立时迎风暴涨,变成好几倍大,虎身上斑斓的黄黑纹路,带着腥风扑面而来。 虎爪如利刃,在暗夜中闪着摄人的寒光。 胡小郎君手中长剑带着火光,“铮”一声架住那老虎的巨爪,但他身体轻盈,被那猛虎的蛮力,生生往后推去。 就在此刻,一只虎头无声无息从他脑后冒出,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他的头颅送上前来,就要狠狠咬下。 远远盯住这边的人们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这小郎君被两只虎夹击,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有人已经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却听见“嘭”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胡小郎君扬起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放出一大团狐火。 比起当初面对石山君时的手脚瘫软,他已经不是吴下阿狐了。这团狐火,自他掌中激发,掀起滚烫的热浪,让周边的夜色也在这一瞬蒸腾扭曲起来。 烈火灿如朝阳,远比当初来的要迅猛,凶悍。 身后那只虎躲闪不及,迎面被这团狐火烧了个正着,发出“嗷呜”的凄厉惨叫,落在地上翻滚。 对面那只巨虎见胡小郎君出手伤了一虎,双目怒瞪,大吼一声,又一爪朝着胡小郎君的天灵盖拍来。 胡小郎君朝后一翻,躲开了虎爪,这时他突然看到如墨的夜色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手,正要朝那巨虎头上拍去。 “娘子!” 他大声喊道:“娘子!我自己来!” 众人这才远远看道,夜色中浮出那只手的主人,是一个全身黑袍的娘子。 她的面容藏在风帽之中,只看得到一点点细白的下颌。 这娘子听到小郎君的那句话,略一点头,又消失了踪影。 “是她!那就是神仙!” 贾大昌愈发激动,直挥着手里的火把,大叫道:“两年前我在山间庙中遇到红衣女妖,就是这位黑衣的娘子救了我们三人!” 身边的人见贾大昌状如疯魔,纷纷侧目,听他说得夸张,忍不住又踮起脚,朝那小郎君与黑衣娘子看去。 一看之下,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太过紧张,竟然没有察觉,一辆马车居然就停在了前方不远处,车上坐着一个绿衣裳的小丫头,刚刚还在虎妖身侧的黑衣娘子,此刻又坐在小丫头身旁,正与她说话。 这......不管是不是真的神仙,肯定不是一般人啊! “娘子为何不救好好?” 宁宁心里有些焦急,紧盯着与猛虎缠斗的胡小郎君。 “她总不能一辈子怕虎。” 顾娇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只凝神看胡小郎君的身形招式。 她其实知道,只看道行法力,这只虎妖并不是胡小郎君的对手,只因为它是虎,占了天然优势,才使得胡小郎君放不开手脚,行动之间总有些畏缩,使出来的剑招自然也大打折扣。 “这老虎真大!” 宁宁看得忧心忡忡,却也明白顾娇说的道理。 胡好好是只狐狸,她要成长为大妖,就必须克服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恐惧。只是要做到这一点,只能靠她自己,旁人也帮不了她。 这只虎妖道行不高,却极其悍勇凶暴,又狡猾机智,它除了自己,还可操纵手下二虎,数十只苍狼的魂魄,对胡好好来说,要击败并不容易,但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啊!” 宁宁突然指了指胡小郎君,脸上露出惊讶神色。 他左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火剑,要说是剑,不如说更似一把刀,刀身以火构成,既宽且厚,在他耳边烧得呼呼响,发出小小的噼啪声。 远远看去,如同直接握着一簇熊熊烈火。 “他以狐火凝出火刃,不错!” 顾娇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欣慰神色。 左手中多出了这把火刃,周围的苍狼纷纷避其锋芒,不敢再轻易上前,之前被狐火烧伤的那头虎整个头颅上半身都变得焦黑,已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巨虎看着一手火刀一手长剑的胡小郎君,变得有些畏惧不前,它紧紧盯着面前状如杀神的俊秀少年,目光飘忽不定,脚下微动,猛然往后转了方向。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马车孤零零停在那里,上面坐着一个绿衣小丫头,还有一个黑衣的娘子。 看起来十分软弱无力。 “啊!它要逃了!” 宁宁最先出声,站直了身体,指着猛虎叫道。 ------------ 第119章 同行 宁宁正指着虎妖,想要提醒胡小郎君。 不曾想那巨虎,竟咆哮一声,朝着马车而来。 不过眨眼间,它已经扑到眼前,张开血盆大口,打算一口吞下马车前坐着的两人。 宁宁瞪大眼睛,看着悬于头顶的巨大獠牙,上面还有斑斑血渍,腥臭的口水从长着倒刺的舌头上滴下,令人作呕。 黑衣娘子仍一动不动。 事情太过突然,宁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她回过神,正要暴起给那老虎一巴掌,却看到自己头顶上突然闪出一刀一剑,从自己身后,直直推入老虎口中。 刀剑相错,把那巨虎的头颅,霎时削去一半。 焦糊的皮肉臭气从头顶上喷泄而下,还有些许烧尽的残灰,落到她的头发里。 “脏死啦!” 她气得直蹦而起,低下头拍了又拍。 “宁宁,回去我帮你洗头。” 胡小郎君对她一笑,又腾身而起,一刀朝剩下的那只虎斩去。 “谁要你洗,臭死了,真是的。” 宁宁嘟着嘴抱怨,低头拍半天,还是觉得没有拍干净,又不好松开发髻,只能忍下了。 说话间胡小郎君已经斩杀了最后一只虎,三只虎全数杀尽,那群苍狼自然也随之消失了。 他收起刀剑,回到顾娇这里,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娘子!” 仿佛看到一只翘着尾巴要夸赞的小狐狸,顾娇忍俊不禁,笑道:“做得好!” 火堆后面那群商人见危机终于过去,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场精彩至极的打斗,让众人心生敬畏,想要与神仙搭上几句话,至少表达一下感谢之意,可都被胡小郎君的悍勇所摄,期期艾艾,不敢上前。 贾大昌踌躇半天,见顾娇下车仿佛收拾了些东西,随后三人上了马车,是要离开的样子,忙丢下火把,几步跑了过去,对顾娇长揖至地。 “又蒙娘子救得性命,某心中感谢,无以言表。”他诚心诚意道。 “阁下不必在意,举手之劳罢了。” 可方才那般凶险,哪里能说是举手之劳呢? 贾大昌心中感动不已,喉头有些哽咽,又对胡小郎君做长揖,再对宁宁道:“一别两年,小娘子还是这般活泼。” 这绿衣的小丫头,两年了一点不见长大,可不是神仙是什么? 他心中暗想,原本这趟买卖生意,路途遥远,风险极大,其中艰辛,难以言喻。可竟然让他遇到了昔日的救命恩人,且又一次被她所救,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为幸运之人么? “大叔这是往哪里去呢?”宁宁见到故人,也有些欣喜。 “某这次与同乡们一起,想走一走西域。” “西域?是西边吗?” “是,出了安西关外,还有许多国家,他们与大顺朝风俗习惯都不相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宝物,还有上好的香料美酒,宝石跟厚厚的羊毛毯,这一趟去若是能顺利回来,某以后就可以告老回家,安享晚年了。” 贾大昌很喜欢这个说话清脆的小丫头,于是细细跟她说明。 “大叔要去安西关?” 胡小郎君耳朵灵敏,立刻捉住了关键的地方。 “是呀,怎么?”贾大昌一呆,立刻恍然大悟,“难道娘子也要去安西关吗?” “正是正是。” “那......”贾大昌面露喜色,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可否邀请娘子与我们同行?此去安西关甚是遥远,一路上,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这话刚一出口,贾大昌就后悔了,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 娘子与小郎君刚刚才救了自己这一行几十人的性命,自己此时作出邀请,不是明摆着要占娘子的便宜嘛。 商队虽然人多,对付妖魔邪祟却不顶用,若是真的同行,只有娘子照顾自己这边的,而自己除了钱财,却并不能回报一二。 想清楚这点,他忙摆摆手,道:“方才是某唐突了,请娘子忘记吧,就当某从未说过。” “大叔,我家娘子不喜人多,不能与你们同行啦。” 宁宁无所谓,她又跳到马车上,端正坐好。 “不过,我觉得,你要是跟在我们后头,只要无事别来打搅,我家娘子心软,也不会多说什么。”她嘻嘻一笑。 “多谢小娘子,多谢小娘子!” 贾大昌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又问了句,“还未请教恩人名字,不知可否......” “大叔可以叫我宁宁,他姓胡,”宁宁说着一指胡小郎君。 贾大昌忙对胡小郎君拱手行礼。 “我们娘子,乃是青州顾氏。” “什么?!” 贾大昌脸上露出震惊神情,他忍不住再往马车里看了看,却因为车帘遮挡,看不见那位黑衣娘子的身影。 是顾氏的孩子? 见胡小郎君驾着马车远去,他有些神思恍惚的,回到了同伴们身边。 众人见他面上神情不对,纷纷问他怎么了。 方才见他一直与人家作揖道谢,也没见有什么争执啊。 贾大昌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道:“我代大家,一起谢过了这位娘子。” “大昌,你之前说的那红衣女妖,也是真的啊?” “那当然,当时就是这位娘子,救了我们三人性命!” 贾大昌此人其他都好,就是一旦喝多了酒,就爱说一说他两年雨夜山庙中遇妖又遇仙之事,除了当初与他同行的二人,与他交好之人,都知道他这嗜好,但往常总是听过就算,并不真的相信。 毕竟,当初与他同行那二人,当时都只是昏睡过去,并不曾亲眼所见。 有妖祟或许不假,但被仙人所救,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但今夜商队中所有人,都亲眼目睹。那黑衣娘子浮于空中又消失不见,而那个长相俊秀的小郎君一人手持金剑火刃,独自对付三虎群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些邪祟全都祛除。 这样厉害的小郎君,却为黑衣娘子赶车,可见那娘子厉害。 说不定是真的神仙呢。 “大昌,你有仙缘啊!几次得到神仙相救,定是前世做了什么大好事吧!” 跟他要好的老乡拍拍他的肩头,大家已经套好马车,清点了货品,仔细收敛了死去同伴残留的尸骨,打算重新上路了。 “她不是神仙。” “咦?大昌你不是一直都说那位娘子是神仙吗?” “那位娘子,是我们青州人。” ------------ 第120章 奇遇 听贾大昌说出这句话,几个青州出身的商人停下手中动作,难以置信的转过脸来看他。 “青州人?大昌你开玩笑吧?” “我们青州出过神仙吗?” “那黑衣的娘子应该年纪不大吧?” “那个厉害的小郎君是她夫君吗?” 贾大昌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了看围过来的几个人,对他们说了一句,“诸位忘了吗?” “百年前,我们青州,出过顾氏。” “!” 几个人脸上同时露出惊骇万分的神情。 “大昌,你说什么胡话,顾氏都亡了百年了!” “是啊,我们青州人谁不知道,那顾家连老宅都荒废了,现在那边都说闹鬼呢,没人敢靠近。” “那小娘子怎么看都年纪不大,如何能是顾氏子弟?” “当初顾氏可是死的一个都不剩的啊!” “诸位想想顾氏是什么出身,有手段留下一点血脉,也不是难事吧。” 贾大昌挥挥手,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不管那娘子是不是顾氏,她说了是我们青州顾氏,我们就得当她是,不是吗?” “我们青州出这样一个神仙,不好吗?” ......的确,很好。 这几个青州商人悟过来,连连点头,道:“不错,就是我们青州顾氏的娘子。” 贾大昌这才点点头,招呼好众人,又继续上路了。 这样顾娇她们三人与商队,一前一后,都走在官道上。 商队走的略慢些,但不会掉得太远,可也不会出现在顾娇她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路行来十分谨慎,也恭敬。 即便是顾娇,也觉得他们并不令人厌烦。 行路途中,胡小郎君问过宁宁,“你为何要跟那商人说,可以跟着我们?” 宁宁看看他,小声道,“我看他们带的东西多,还有好多调料香料,我们这一路往西边去,眼见路上越来越荒。” 说着,她偷偷往马车里头看一眼,凑到胡小郎君耳边道:“如果买不到做饭的调料,就可以管大叔要啊,他肯定不会小气的,我们都救他两次了。” 胡小郎君“扑哧”一笑。 他看一眼宁宁,一本正经的说,“宁宁高明。” 但愿不要还没到安西关,就把大叔带的调料香料什么的用完才好。 又走了几日,官道上除了飞驰而过的军士,就是往来商队,人并不多,目光所及之处,绿色也越来越少,明明已经是春末夏初,可眼前还是大片大片广阔的黄土,与江南风光相比,总显出几分凄凉。 “娘子,我们的水快没了,要不要去找找?”他回头问了一句。 顾娇在马车中应了一声。 胡小郎君停下马车,往四周看了看,又耸耸鼻子,使劲闻了闻。 这附近好似也没有什么河流。 往北一点,似乎有点水气。 胡小郎君又仔细闻闻,看到正有一条小道,从官道上往北而去,便赶下马车,往那条小道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贾大昌的商队也走到这里,他们一路行来,没有看到顾娇她们的马车,正在奇怪。 这时候,他也看到了那条小道,脸色不禁一变。 而胡小郎君完全不知道贾大昌正在寻找他们,他正赶着马车,沿着小道往前走。 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前面一定有河流或是湖泊。 果不其然,走了不多会,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湖泊。 胡小郎君下了马车,拿着水囊去湖边看了看,湖水清澈见底,十分干净,他试着喝了一口,很是清冽甘甜。 高兴得把几个水囊装满,他回头招呼宁宁,“我看这里不错,要不要干脆歇一歇,做顿饭吃了再走?” “好呀好呀,好好我们去看湖里有没有鱼呀。” “抓到鱼就来烧鱼羹吃!” “鱼脍更好!” “没有橙齑怎么吃?还是鱼羹吧!” 顾娇听着他们两个叽叽喳喳的商量着怎么吃鱼,又一块儿去湖边,胡小郎君直接抽出长剑,当作鱼叉,往湖里乱扎,不禁觉得好笑。 谁知道这两只能抓上来几条鱼。 她看了一会儿,目光一转,往湖的那一边看去。 不晓得是哪家豪富,沿着湖修了极大的宅子,又似乎是座庄园,似乎,还有人?顾娇眯了眼睛,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一点疑惑神情。 这宅子,怎么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但黑气当中,又闪出一点七彩光,极微弱,不是顾娇仔细分辨,定然察觉不了。 好生古怪。 等吃完鱼羹,得去看一看。 胡小郎君与宁宁两个,在湖边折腾半天,弄了满头满身的水,总算是拎着两条鲜鱼回来了。 帮着宁宁煮鱼羹的时候,胡小郎君也看到湖对岸的那座庄园,对顾娇感叹了一句,“这地方真不错,景致也好,对岸那么大个宅子,看着还挺不错。” “也许是哪家的别庄。” “娘子,待会我们去看看吧?” 狐狸一向好奇心重,又大又漂亮的房子,他向来不会放过。 “也好。” 于是很快吃完鱼羹,收拾完东西,胡小郎君又赶着马车,慢慢绕着这湖,往那座大宅子而去。 快到宅子跟前时,胡小郎君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情形。 宅子正前方,有一幢颇华丽精致的绣楼,而绣楼下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满满的人,争先恐后往前挤,仿佛要争抢什么。胡小郎君粗粗看了一眼,眼前全是壮年男子,多为贩夫走卒,布衣百姓。不过,多看两眼,会发现其中也不乏衣着光鲜,打扮华丽之辈。 他们熙熙攘攘挤在一起,都朝一个方向大声叫着:“平娘子,这边,这边!” 胡小郎君朝那些男子叫嚷的方向一瞧,好家伙,即便是他,也要叫出一声,“美人儿!” 原来这群男子,挤在这幢绣楼下,是为了二楼回廊之上,站着的那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娘子。 她娇若春花,正拿着一只绣球,遮住了半张面孔,羞答答往楼下看去。 这是在丢绣球选婿吗? 胡小郎君立刻来了兴趣,把马车停在一旁,让宁宁捏住缰绳,他自己给顾娇说了一声,“娘子,我去看看那个小娘子丢中了谁。” 就一溜烟往前跑去,生怕错过了那只绣球丢下来的瞬间。 站在二楼的小娘子正将脸庞藏在绣球后面,仔细打量楼下这群男子,一个两个,都不甚满意,她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正要把绣球再放回去,突然一眼看到一个俊秀少年,丰神玉立,正往楼下而来。 她莞然一笑,轻扬手臂,把手中这只绣球,往少年头上丢去。 ------------ 第121章 选婿 胡小郎君还没跑到楼下,空中便落下一只绣球,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一愣,刚弯腰捡起,身边就出现两个家丁模样的男人,对他拱手一礼,道:“我们娘子取中了郎君,还请问郎君可有婚配。” “那倒是不曾。” “那请郎君跟我来。” 其中一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另一人则无声无息的堵在了胡小郎君身后,防止他逃走。 胡小郎君有些无奈的看看手中绣球,只得在一群男人羡慕嫉妒恨的视线中,跟着两个家丁进去了。 进门来才发现,这间庄园比从外面看到的还要大,跟在家丁身后,穿过层层抄手回廊,走过假山流水,再经过一道月亮门,才算是到了地方。 前面一座花厅,厅内已经坐着三人。 见胡小郎君被家丁领了进来,那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过来,让胡小郎君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最后一位了。” 领他进来的家丁对花厅内各位拱手一礼,又对胡小郎君道:“郎君请坐,还未问过高姓大名。” “敝姓胡。” “原来是胡郎君,请坐。” 待他坐下,即刻便有婢女送了茶上来,胡小郎君看了那茶一眼,是用了好料的茶,婢女手也白,拿着茶碗放在胡小郎君面前的案几上模样,甚是赏心悦目。 过了片刻,一位貌似管家的老者走了进来,先给坐在厅中四人一一行过礼,才开口道:“恭喜四位,被我家娘子选中。” “只是,我们娘子只有一人,不能嫁得四名夫婿,所以,还有一试,从四位当中,再择出一位胜者,为我们娘子的夫婿。” “其他三位,可得钱五百贯。” 说到这里,老者顿了顿,看了一眼四人脸上神情,又开口继续说道。 “至于考试的题目,需要我们娘子定下,各位还请在此用些茶水,稍稍等候一会儿,案几上还有点心,也请各位随意。” 说完,老者便出门去了,只留下一名侍女,给他们四人添茶上点心。 “老丈请留步!” 胡小郎君突然出声,叫住了老者,那老者回过头来,又对他一礼,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我今日只是路过,被你家娘子砸中,纯属偶然,”他说着笑了笑,“我可以走吗?” “不可!”老者听他说出这话,面上显出一丝怒意,正色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既然我家娘子丢中了郎君,就是天注定的姻缘!还请郎君不要口出狂言!” 你家娘子丢绣球选丈夫的事,本来就挺儿戏的啊。 她还丢了四个呢。 胡小郎君看了看厅中其他三人,一人坐在他右侧,二人坐在他对面。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头上绑了一条抹额,乌黑的鬓边插了一朵红山茶,上身穿一件窄袖短衫,是流行的胡服样式,腰上挎着刀,一脸粗莽之气,五官还算端正,似乎是个游侠儿。 对面的二位,一人头戴黑色幞头,身上穿了一件青色圆领窄袖袍子,长度及膝,下身一条紧口裤,黑色靴子,腰上挂着荷包跟一些零碎物件,这身打扮倒跟昨晚上的那群商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八成也是个商人。 另一位则是长袍广袖,头戴黑色头巾,面白无须,看起来还很年轻,应该是位读书人。 胡小郎君把厅中三人一一看过,见老者已经转身打算出去,忙又开口叫他。 “老丈请留步。” “还有何事?” 无视老者言辞中流露而出的不耐烦,胡小郎君嘻嘻一笑,“我家里人还在外头的马车里等我,要怎么办啊?” 老者哼了一声,道:“这好说,胡郎君的家人,一起请进来便是。” 说完,他就吩咐家丁们,去门口把胡郎君的马车及家人请园子里头来。 办完这事,他又警惕得盯了胡小郎君两眼,问了句:“胡郎君还有事吗?” “没了。” “那请各位稍候片刻。” 见老者面无表情的出去了,坐在胡小郎君身旁的游侠儿嘻嘻一笑,对老者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你把他得罪了,待会他给你使绊子可怎么办呢。” 胡小郎君看他一眼,笑了笑,并未回答。 “这位郎君方才不是说了,他只是误入,既然是误入,便是无意于平家娘子吧。” 对面的书生对胡小郎君拱了拱手,“敝姓张,幸会。” 见书生介绍自己,那商人模样的人同样一拱手,对胡小郎君道:“敝姓刘,跟着来碰个运气。” 游侠儿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大赞一句,“好茶!” 说完又拿起一块点心,奇道,“他家的点心倒是别致,做得细巧模样。” 众人听他说,也低头去看,果然是十分别致,点心是用米粉掺了面粉蒸出来的,一个一个做成了宝瓶玉碟的模样,面上还用红绿蜜铺点缀了宝石纹理,闻起来甜香扑鼻。 游侠儿吃完两块点心,长舒一口气,才斜靠软垫,伸长双腿,架于一侧扶手之上。 见商人于书生脸上都露出鄙夷神情,他哈哈一笑,又拿起茶杯,对二人一敬。 “两位不必如此矜持,除了这位郎君,你我三人,一丘之貉罢了。” 书生微微拧眉,却并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喝茶。 刘姓商人则开口对游侠儿道:“壮士既然是来选亲,又是在娘子家中,就不能做出一副狂放不羁的样子,过于失礼了。” “你怎知那小娘子不喜欢肆意不羁的男人?若是不喜欢,当初她怎么会丢中我呢?” 游侠儿嗤笑一声,又转头对胡小郎君道:“胡郎君生得好,平家娘子定然是看上了郎君这张漂亮面孔。” 胡小郎君既不喝茶,也不吃点心,但他也不像白面书生那样正襟危坐,而是随意问道:“不知,这平家是怎样的人家,平家的娘子,为何要丢绣球招婿呢?” “胡郎君不知道?” 刘姓商人瞪大眼睛看他。 张书生也面露惊讶,而游侠儿则大笑起来,他指着胡小郎君,笑了好一会儿,才擦去眼角的泪花,道:“原来胡郎君真是路过,我还当你方才是惺惺作态呢。” “真是路过。” 胡小郎君露出一脸无辜,“所以,到底这平家娘子,为何要招婿呢?” “自然是因为,这平家豪富,而平家夫妇,又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到了年纪,想要在家招婿,给二老养老送终了。” ------------ 第122章 聚宝盆 原来,平家乃是这方圆百里极有名的豪富。他家祖上上溯四五代都经商,财富代代积累,到了平娘子这一代,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平家虽然有钱,子嗣上却十分艰难,每一代平家家主都纳了不少姬妾,可惜就是生不出儿子,因此,留下女儿在家招婿,也是他家的传统。 上一代平家家主,便是招来的女婿,好在生了儿子,就是平娘子的爹。 可这儿子,到底也没再生出儿子来。 夫妇辛苦数十年,才在年近四十得了平娘子这一个女儿,再无所出。 无法,只得招婿。 即便如此,在绣楼上丢绣球,这也,太过潦草随意了吧。 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就靠这枚绣球定下来吗? 胡小郎君正想着,又听得游侠儿笑道:“不过,外头那些人,倒也不全是为了平家娘子来的。” “喔?愿闻其详。” “传说,平家收藏着一件天下至宝。” 胡小郎君面上淡淡,心中却忍不住起了波澜。 狐狸最喜欢宝贝了。 如果真有宝贝,那倒也不用急着走,待会找个机会出去,跟娘子商量商量。 “有人说是个聚宝盆,也有人说是个宝瓶,总之,不管是什么,这件至宝,才是平家豪富的缘由。” 见游侠儿说破,刘姓商人便不再藏着掖着,而是拿起茶慢慢喝了一口,也加入话题中来。 “我也是听人说,平家有聚宝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丢进去一个,就能生出十个来。” “我听说是生出百个......”书生插了一句。 “若是丢进去一个钱,就有十个钱......丢进去一个金锭,就有十个金锭......” “以后日日在家只要数钱就好了。” “多买几个美貌的姬妾生儿子。” “那平家娘子甚为貌美,就算做了平家的女婿,也不亏!” “总之,只要成了平娘子的夫婿,岂不是也得到了这件宝贝,想想那日子,快活似神仙啊~“ 游侠儿与刘姓商人跟书生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同遐想做了平娘子夫婿后,膏梁文绣,钟鼓馔玉的好日子,不禁忘了方才还言语相争的模样,露出一副痴态。 胡小郎君觉得有些好笑,那平娘子,可知道自己选的这几个人,都是如此心思吗? 绣楼上的惊鸿一瞥,到底是误了终生。 回想起小娘子的容貌,倒是面如白瓷,玉润可爱,眉眼也十分娇媚,一个十五六岁的弱质女子,还有身后这庞大的财富,传说中的至宝,像极了一块大大的肥肉。 怪不得谁都想来咬一口。 好在平娘子也没有傻到底,接下来的考试,说不得就是考文治武功了,先挑眼缘,再看本事,若是能选出一个可心的人儿,说不得后半生也能过得如意。 只是这三个人...... 胡小郎君叹了口气。 但愿他们如愿以偿后,能对平家娘子好一点罢。 厅中四人闲聊了一会儿,其余三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只有胡小郎君不动。 游侠儿有些奇怪的看他,问道:“胡郎君为何不吃?难道是怕主家的茶水点心不干净?” “我们三个都吃了,这可是外头吃不到的好茶好点,胡郎君也太小心了。” 书生一脸讥讽,挑衅似的又拿起块点心咬了一口。 “我并不饿。” 胡小郎君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书生的幼稚举动。 正在他们说话间,那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又进来,对他们各自行了一礼,恭敬道:“诸位郎君,我家娘子说,今日天色晚了,也实在疲惫,就请郎君们在家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比试。” 说完,他拍拍手,便有四位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的婢女上前来。 “家中为四位准备了客房,婢子们会送诸位郎君去客房。晚饭会送到各位房中,今晚请各位好好歇息,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考试。” 管家满面笑容,对四人拱拱手,又出去了。 胡小郎君若有所思的看着管家离去的方向。 方才那老头,脸上虽然在笑,可笑意未达眼底,有点皮笑肉不笑。 难道...... 胡小郎君看一眼衣着华丽,头戴金钗,娇怯怯上前,要为他引路的婢女。 这也是考试的一环不成? 这平娘子,只怕不只是块大大的肥肉啊。 胡小郎君突然觉得有趣起来。 他看一眼游侠儿,那莽汉眼睛已经粘到了婢女白花花的胸脯上,刘姓商人则微微低着头,跟在婢女后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张姓书生面孔微微涨红,却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跟着婢女出去了。 出了花厅,胡小郎君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游廊中早早点起了灯笼。 “居然是琉璃灯笼!” 刘姓商人指着挂在檐下,晶莹剔透的灯笼,发出一声惊呼。 “平家果然豪富!” “这样整条回廊挂起琉璃灯,得花多少钱啊?” “即便是皇宫里,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吧?” 胡小郎君并不明白琉璃灯笼的珍贵,但他见其他三人大惊小怪的样子,也知道,这定然价值不菲。 而且的确是好看。 可惜用不上,不然弄一个回去给娘子挂在房里,一定别致漂亮。 他搓搓下巴。 等婢女将他领进房间,他问了句,“姐姐可知我的家人,还有马车在何处?” 那婢女看他一眼,道:“胡郎君家的马车在车马处,家中有人专门照料,郎君不用担心。郎君的家人,管家请她们在客房里歇了,因是女眷,就安排在了内院的客房中,不与郎君们在一处。” 胡小郎君点点头,对她说:“多谢姐姐,那姐姐不必管我,去忙吧。” “郎君不用晚饭吗?婢子可以为郎君斟酒,婢子还会抚琴弹琵琶,也擅舞蹈,愿为郎君下酒助兴。” 婢女面露惊异之色,她自恃美貌多才,被主人养在家中,也是专职招待贵客的,不为她美貌所动的郎君,实属少见。 “不用不用,也不用给我送晚饭,我已经吃过了。” 胡小郎君着急打发了她,好偷偷溜出去找顾娇,哪里耐烦跟她多说。 “是,那婢子退下了,郎君若有事,可以再叫婢子。” 她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可惜丝毫激不起胡小郎君怜香惜玉之意。 ------------ 第123章 诡夜 好不容易让那婢女出去了,胡小郎君悄悄打开房门,往外看了看。 夜色尚浅,门外空空,一个人也没有。 好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闪身出了房门,不忘把房门掩好。 方才那婢女说娘子在内院的客房,也不知在什么位置。 不如先往内院去,到了地方,再想办法找人问一问。 胡小郎君这样想着,独自一人,顺着游廊,往大宅深处而去。 四周安静极了。 风吹过来,挂在廊下的琉璃灯笼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哐啷”声。 因为琉璃清透,挂在廊下两侧灯笼的光亮,按理说应该分外明亮才是,可这琉璃灯笼,却只散出一层朦胧不清的光,如同被廊外的黑夜浸染,蒙上了一层暗色。 夜色渐浓,灯光却黯淡,在无人的游廊上,映照出无数蠢蠢欲动的阴影。 胡小郎君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游廊中回响,无来由的让人心悸。 沿着游廊走了许久,都没有看到垂花门。 奇怪的是,沿路走过来,没有看到一个婢女,也没有遇到仆从。 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生烦躁,有心要上房顶看看这宅子的全景,转念一想,还是稍安勿躁,毕竟还没有找到娘子,不可冲动行事。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内院,只是,这个时候,垂花门自然已经上锁了。 这可难不倒狐狸,他深吸一口气,轻轻一跃,便翻过了垂花门,落到了内院之中。 正要抬脚往前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笑。 胡好好从门后的阴影中走出,穿着一身与方才那婢女极相似的秋香色衣裙,头上挽着丫髻,乍一看,就是平家的婢女。 她顺着垂花门后的回廊,往内里走去,可与方才一样,还是不见半个人影。 真是好生奇怪啊。 这宅子的内院也不小,且造得十分精致。如今正值春末,回廊边上都种了大丛大丛的芍药,此时开得正好,夜色中虽然不十分清楚,但有琉璃灯的莹莹之光,粉的紫的红的芍药花大而华美,在夜风之中摇曳生姿,妖娆明媚。回廊两侧的垂檐下,还长有葡萄藤,浓绿叶子里结出来一串串还未成熟的小小绿葡萄,看起来很是可爱。 院中花草繁茂,假山流水,精致至极,却无半个人影。 胡好好找不到人问路,只得自己慢慢去找。绕过好几个无人的院子,总算是看到一个院子里,有屋子亮着灯,她心下一喜,想着这里说不定就是了。 她低着头,悄无声息的走到那间屋子门口,伸手叩了叩房门。 “是谁?” 果然是宁宁的声音。 胡好好立刻推门进去,看到顾娇与宁宁两个,正在房中熬汤。 “好好来了,正好,也省得宁宁再去寻你,这是昨晚的虎爪,得了一锅好汤。” 顾娇对她招招手。 她坐在寝台边,正等着宁宁盛汤,胡好好看看她又看看宁宁,脸上神情一时精彩纷呈。 “娘子,主人家没送晚饭过来吗?” 这两个人,怎么在别人家里熬汤呢。 这也太......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送是送了,不过,那种东西,娘子可不吃。” 宁宁撇撇嘴,指了指案几上的盘盘盏盏。 “再说,在外头,也不好把虎头虎爪拿出来,大叔他们就在后面跟着,他胆子可小,要是把他吓死了怎么办。” “这里好,房子又大,人又少,我特意随身带了泥炉锅子跟佐料,好好快来尝尝这汤如何。” 说罢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咂咂嘴,感叹道:“可惜是在别人家里,要是地方合适,虎肉还是做肉脯最好吃了。” 胡好好跟着喝完一碗汤,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放下碗,跟顾娇说,“娘子,我听说,这平家宅子里,藏着宝贝。” “喔?” 顾娇正慢慢喝汤,听胡好好这样说,手上一顿。 “这里有宝贝?”宁宁一听也来了劲,忙放下碗,眨巴眨巴眼睛。 胡好好于是把今天听来的那些传言,都与顾娇说了一遍。 顾娇听完,沉吟不语。 宁宁则扯扯胡好好的袖子,道:“如果真有聚宝盆,好好也去呗。” “啥?” “好好,你想呀,今日平家娘子一看到你就丢了绣球砸你,可见十分中意,如果你做了平家的女婿,我们抓到一只鹅,丢进聚宝盆就出来十只鹅,哇~” 宁宁脸上露出迷醉般的微笑,“我可以做全鹅宴啦~” “......” 胡好好心想,那平娘子的确貌美,可自己并不想做上门女婿啊。 “好了宁宁,别老逗好好。”顾娇轻轻责备宁宁一声,她又转头对胡好好说道:“我之前,的确看到这宅子中,隐约有七彩霞光,说不得,是真的有什么宝贝。” “娘子,那我明日再打探打探,看宝贝藏在哪里。” “不过......”顾娇说着皱了皱眉,“这宅子十分诡异,好好你一人在外院,可得当心。” “嗯!” 胡好好用力点点头,“那我便回去了,明晚上我再来。” “好。” 离开顾娇与宁宁呆的客房,胡好好又熟门熟路的摸回了垂花门,还是跟方才一样,轻轻一跃而过,重新化作了玉树临风的胡小郎君。 他按照来时的路,走在抄手游廊上,心里不禁嘀咕。 去时也无人,来时也无人,这么大一座宅园,难道就只有管家与那两三个家丁,四五个婢女不成? 这也太不成个体统了,平家真是豪富之家吗? “胡郎君!” 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胡小郎君转脸一看,是那位戴着红茶花的游侠儿,正打着酒嗝,摇头晃脑的走在游廊之中。 “胡郎君,也出来赏月吗?” 游侠儿面色潮红,嘻嘻一笑,看样子喝得不少。 天上漆黑一片,根本没有月,有什么好赏的。 胡小郎君见他喝醉了,不欲与他多纠缠,只淡淡一点头,道:“我出来上茅厕,这就回去了。” “喔......胡郎君......好走。” 目送那俊秀的少年走出自己的视线,游侠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目光冰冷如刀。 又走了一段,胡小郎君突然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从游廊外头的假山后头闪了出来,他停下脚步,闪身躲到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仔细往那边看去。 ------------ 第124章 投壶 咦,竟然是那个刘姓商人。 胡小郎君眨了眨眼,又看一眼。 果然是他。 刘姓商人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后头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蹑手蹑脚,从假山绕到游廊之上,扶住柱子喘了好一会儿,才理理身上的衣服,缓步朝他的房间走去。 这几个人,看来都有古怪啊。 胡小郎君暗自琢磨,算了,先不管它,待明日看看考试题目再说。 第二日清晨,婢女一早便来敲门,说平娘子有请。 这么着急忙慌的,早饭也不给吃。 胡小郎君腹诽一句。 不过想想就算主家给了,他也一定是不会吃的,也就罢了。 到了昨日的花厅里,游侠儿与商人已经坐在那里,他们面前都摆好了早饭,两人正在吃饭。 游侠儿的吃相粗鲁,商人略讲究些,但也吃得很快。 还有一人,怎么不见。 游侠儿见胡小郎君的目光在花厅中搜寻,不顾嘴里还在大嚼,开口笑道:“胡郎君可是在找昨日那位姓张的书生?” 说话间,食物碎渣飞溅,商人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往一旁躲了躲。 胡小郎君点了点头,在自己位置上坐下,顺势问了句,“张郎君还未起吗?” “听说婢女一早去敲门,房中空无一人,谁知道呢,兴许是觉得自己考不过,提前溜了吧。” 游侠儿有些不怀好意的笑笑。 商人低头默默吃饭,并不说话。 胡小郎君看着自己面前摆好的早饭,倒是丰盛,有炙羊肉,有汤饼炊饼,还有昨日也呈上来过的精致点心。 食物还冒着热气,很是新鲜,但胡小郎君还是一动不动。 见他仍是不吃,游侠儿有些惊奇的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多说。 等到几人吃完,把食案撤了下去,换了热茶上来,那位管家,也一起进门来了。 他先对三人拱手一礼,道:“我家娘子已经定好了今日考试的题目。” 游侠儿性子急,忙问道:“是什么?可是骑射?这个我在行!” 管家瞟他一眼,脸上不喜不怒。 “是投壶。” “投壶?!” 游侠儿有些惊讶,收敛了神色,嘴里嘟囔一句,“倒也不是不行。” 商人的表情则变得勉强起来,他虽然玩过投壶这种游戏,却并不精通。幼时家贫,小小年纪就要帮家里干活,如何有时间玩这些。也就是成年后,因在外头请人吃酒,见那些文人雅士们玩过,后来宴请贵人时为了助兴,他也偶尔下场玩一两次,但总是输多赢少。 “若是张姓书生,必然精通此道。” 商人突然冒出一句。 “喔,为何?” “他们读书人在一起会文,最好风雅,喝酒时除了吟诗作词,便是爱玩投壶,谓之雅趣。张郎君既然善文,必然也善投壶了。” “原来如此,可惜他如果知道今日考题,定然不会逃走了。” 胡小郎君说完,看一眼商人,他也一同点头,眼里却露出些许喜色。 看来这张姓书生失踪,倒是正合他意。 再看游侠儿,他正一脸紧张的看着花厅门外,那边有几个婢女抬着投壶用的东西过来,布置在花厅外的院子中。 胡小郎君见游侠儿出门去看,他也跟着出去,一眼便看见游侠儿右手拿起支无头箭,朝壶那边试着一投。 “啪哒”一声,箭落在壶外。 游侠儿立刻黑了脸,抱怨道:“这壶不好,口这么小,怪里怪气。” 管家看他一眼,凉凉说了句:“壶口小,才能显出本事,不然都用大缸了不是?” “你!” 尽管火冒三丈,但游侠儿还是按捺下来,扭头回到花厅之中。 胡小郎君也仔细看了看那只壶,的确跟一般投壶用的壶不太一样。 与其说是壶,不如说它更像一只玉瓶,颈细长而口窄小,要把箭投进去,不容易。 三人看过,接下来便是管家宣布比赛规则,倒也简单,每人十箭一轮,投入最多者胜,若是两人平局,则再比一轮,直到决出胜负。 管家说完规则,又加了一句,“今日投壶的结果,我家娘子也会亲自观看。” 说罢,他对花厅左侧一面墙弯下腰去,行了一礼。 咦?难道说,那平娘子就在隔壁? 管家行完礼,直起腰,又拍拍手,两个婢女上前来,一起把隔墙往两侧拉开。 原来这面墙上下都装有滑轨,能往两侧拉开,其实是两扇顶天立地的拉门。 婢女拉开门后,露出一面镶金嵌宝的华丽屏风。 胡小郎君看了一眼,几乎要击掌称赞,这么华丽的屏风,可不多见。 只是屏风上绘的,并不是常见的花鸟山水,而是几幅人物园景。 不待他细看,就听到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妩媚娇嫩的女声,说了句:“管家,那便开始罢。” “是。” 管家恭敬应了一声,便将三人都请到院子中,一人分了十只箭,待每人检查过自己的箭后,再抓阄决定投壶的次序。 胡小郎君抽在了最后。 很快游侠儿跟商人都投完十只箭,游侠儿十进三,而商人十进一,商人已然是输了。 他的脸色也很是颓然。 胡小郎君上前时,游侠儿的眼睛紧盯着他,若是他的眼睛也能射箭,这会儿胡小郎君,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胡郎君,这投壶不简单,手可要拿稳啊。” 他见胡小郎君拿起一支箭,正要瞄准,冷不防出声讥讽。 胡小郎君看他一眼,歪嘴一笑,“嗖”的一声把箭投出。 游侠儿脸色变了变。 那支箭稳稳进了壶嘴里。 胡小郎君再看他一眼,双手持箭,也不见怎么瞄准,便随手投出。 “叮叮”两声,两只箭应声而入。 这下已经跟游侠儿打了个平手,接下来,只要再有一支箭投进去,胡小郎君便赢了。 游侠儿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眼睛一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管家在一旁淡淡道:“若是故意影响他人投壶,就算做自行退出。” 游侠儿脖子一梗,只有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胡小郎君并不在意,以他的准头,就算游侠儿蹦到他眼前跳一曲胡旋舞,也一样能投进去。 ------------ 第125章 输赢 果不其然,胡小郎君接下来的七支箭,箭箭如流星般,一支接一支,几乎全数进了那只莹白玉瓶,只有最后一支箭,因为瓶口已经被前九只箭塞得满满当当,“叮”的一声碰到了第六只箭上,弹了出来,落在了玉瓶旁边的地上。 “十支九进,胡郎君胜!” 管家刚说出这句话,站在一侧满脸阴沉的游侠儿就大叫一声,“我不服,终生大事,如何一局定胜负!至少两局三胜吧!” 管家转过脸看他,微微皱起眉毛。 刘姓商人看看胡小郎君,又看看游侠儿,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沉默了。 “李郎君何必如此作态。”管家很是不满道。 “平娘子都没说话,要你一个下人多什么嘴!” 那游侠儿面露戾色,瞪了胡小郎君一眼,又斜眼看一眼花厅隔壁那面屏风。 “我自去问娘子,娘子必然允我。” 说着他径直往屏风前一站,拱手道:“平娘子,婚姻大事,怎么如此轻易定胜负,总要细细比来才是,其实除了投壶,还可比射箭,比用刀。” 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若是比骑术也可,就是娘子家里没有跑马场,有点难办。”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屏风那边却无声无息,没有丝毫回应。 游侠儿脸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仍是忍住没有发怒,又好声好气的问:“娘子意下如何?若是不愿意,我们再比投壶,也是行的。” 依旧毫无反应。 胡小郎君都替他尴尬起来。 刘姓商人清了清嗓子,道:“李郎君,平娘子她……” 可他话未说完,游侠儿就转过脸来对他吼道:“你闭嘴!” 说罢,他上前一脚,踹倒屏风,嘴里恶狠狠道:“小娘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心好意问你,你——” 说到一半的“你”字,陡然化为一声惨叫。 花厅内的婢女闻声看去,也纷纷掩面尖叫起来。 老管家冲上前去,一把将游侠儿推开。 而眼前的场景让他双脚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娘子!!!” 坐在屏风后的那位美貌娘子,不知何时人首分离,已死在了坐榻之上。 鲜血从她的脖颈处淋漓而下,浸透了衣裙,正沿着裙角滴下,在地上汇成了一滩。 她的头颅滚落在身侧,双目圆瞪,面孔早已扭曲变形。 “为,为什么……” “是谁?!” 老管家悲愤交加,几步爬过去,捧起了平娘子的头颅。 胡小郎君见他全身都在颤栗,不由叹息一声。 可惜了这个美人儿,怎么突然就死了。 不对,应该是说,是谁,杀了她。 明明在投壶之前,还听见她说话了。 说话…… 胡小郎君想到这儿,心中陡然一惊,要这么说,投壶之前,其实无人见过这位娘子,只是说话,也可叫人假扮。 那么,到底是谁呢? 是游侠儿,还是刘姓商人,还是……管家?婢女? 这古怪的宅子里,处处是诡异。 “既然平娘子死了,那么,聚宝盆到底归谁,我们还是来决个输赢吧。” 一直面色苍白默不作声的商人,突然开口道:“李郎君,你可是,要再比一局投壶?” 刘姓商人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笑意,“还是,三局两胜?” 游侠儿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冲着商人啐了一口,道:“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人都死了,还比个屁。” 商人嗤笑一声,“人死了,宝贝可还在,李郎君不要,那我就与胡郎君比试比试了。” 游侠儿被他激得性起,“哐”一声抽出刀来,狞笑一声,“有什么好比的,我把你们都杀了不就完了。” 眼见这游侠儿要发起狂来,胡小郎君笑了笑,往前一步,道:"你要杀谁?" 游侠儿见他不怕,便把刀往身前一横,双眼猩红,道:"少在这跟老子装,当老子不知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为了宝贝来的,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宝贝归我了,谁敢来抢,先问过我手里的刀!" 胡小郎君见旁边的商人抿着嘴绷紧了肩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有些莫名奇妙。 平家有宝,不过传言罢了。 平娘子被人砍了脑袋,这些人不去寻凶手,也不担心自身安危,还是一味的争夺那件传言中的宝贝,一个个如同疯魔了一般。 再看看那仿佛呆滞的侍女们,还有捧着平娘子的头颅只顾哭泣的老管家,心中不由地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之感。 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百戏。 商人紧盯着死去的平娘子身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游侠儿身侧跑过,绕过坐在地上哭泣的老管家,跑进房间深处,闷头翻箱倒柜起来。 "喂!你好不要脸!" 游侠儿大怒,待要往里去,却仍忌讳胡小郎君。 他瞟一眼胡小郎君,见他似乎并没有要去争抢宝贝的意思,便开口问了一句,"胡郎君如何不去找?" "李郎君如何不去呢?" "呃……" "李郎君打的什么主意,我自然也是一样。" "你!" 游侠儿怒目而视,张开嘴,刚想说什么,却听到房间深处的商人,发出一声惊叫。 他与胡小郎君同时扭头去看,原来那商人拉开了花厅后头,最里侧那些巨大的柜子。他打开一扇又一扇柜门,四处翻找,却还是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聚宝盆。 待他拉到最后一扇柜门的时候,书生的尸身,"啪哒"一声扑出来,倒在商人的身上。 原来这张姓书生,并不是昨晚觉得考试不过逃走了,而是,早早就被人杀了。 还被藏在这柜子中。 若不是商人发疯般的进来翻找,谁能找得到他? 只怕直到臭了也不会被人发现。 商人被书生压在身下,不住惨叫,声音都吓得变了调,他手脚拼命舞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书生从身上推开,坐起身来大口喘息着,面色惨白,脸上身上全是血。 游侠儿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口中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 ------------ 第126章 真相 游侠儿面上露出惊恐神色,往后退了一步。 胡小郎君听到他口中一直喃喃自语,“不对啊,他怎么在这里,昨晚上我明明……” 明明把他丢到了井里。 是谁,是谁把他从井中捞起,放进了花厅的柜子里? 游侠儿恍惚之中,仿佛看到张姓书生从地上爬起,对他惨然一笑。 那张可恶的面孔,又浮起让人憎恨的嘲讽神色。 “莽夫!” “乡野之人,懂得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雅乐吗?听说平娘子书画皆通,极善抚琴投壶,你呢?如何能与平娘子相配?” “满身酒臭,成何体统!” 他侧着半边身体,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白面书生,居然敢用那种眼光看他! 杀了他!杀了他! 不过是个软弱的书呆子罢了!只要他不在,平娘子就算给出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题目又如何,自己也能歌一首,舞两曲! 只要这个书呆子不在! 胡小郎君看着游侠儿咧嘴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咬牙握着刀往空中一顿乱挥,面上露出怔松神情,口中道:“既然你觉得自己最配平娘子,那就只好请你去死了。” 请你去死? 胡小郎君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被商人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尸身。 原来是他,杀了那位张姓的书生。 再看那刘姓商人,虽然沾了浑身血污,还是爬起身,在柜子中继续翻找,口中不住念叨着,“聚宝盆,聚宝盆在哪。” 状若疯魔。 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疯了。 他目光一转,突然注意到,那面倒下的屏风上,有什么微微一动。 胡小郎君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画,面色一变。 这面四扇屏风方才他就觉得十分特别,那时没来及细看,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上面画的并不是简单的人物园景,而是四个场景。 第一幅,是平娘子绣球招婿。 一位娇滴滴的美貌娘子立于绣楼之上,手中拿着攒花绣球,手腕微扬,正要往下丢去。 绣楼下面挤挤挨挨的人群,面露贪色,皆伸手踮脚,想要接住这泼天而来的富贵。 这些人中,有……头戴红花的游侠儿,有刘姓商人,有白面的张书生,还有……自己? 胡小郎君面色一凝。 他看到在屏风右下一角,露出半架马车,而自己正跳下马车,匆匆往绣楼下跑去。 马车上,宁宁对他的背影招着手,仿佛在说什么,她身后,一只素白的手正撩开车帘。 连宁宁与娘子都在。 胡小郎君的面色难看起来。 第二幅,上半边是花厅之中白面书生傲然而立,对着游侠儿露出嘲讽神色,下半场景骤然一变,游侠儿挥刀杀了书生,将他的尸身,丢入游廊外一处隐蔽之处的水井中。 屏风上一笔一画,笔触细致入微,活灵活现。 书生被杀时的惊恐表情,游侠儿狰狞的面孔,如同就在眼前。 第三幅,更让人吃惊。 屏风上半是刘姓商人偷偷潜入了平娘子的闺房,翻箱倒柜在找什么东西。 下半则是刘姓商人在房中捉住平娘子的脖子,手持一把刀子,砍下了她的头。 这样看来,八成是商人昨晚想偷偷去把聚宝盆从平娘子房中偷出来,不想竟然被平娘子发觉,一时惊慌失措,竟然失手将她杀了。 怪不得今天这两人一直都古里古怪。 到了第四幅,胡小郎君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幅画中,从脖颈中流出鲜血的平娘子,左手捧着自己的头,右手正捏着刘姓商人的咽喉。 游侠儿则早已碎成几块,被张书生的尸身压在身下,死不瞑目。 而自己,正手持长剑,站在她的面前。 “这是——” 胡小郎君看完四幅屏风,抬眼一看。 果然,那平娘子左手捧着自己的头,阴恻恻立于屏风一旁。 她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唇边沾着淋淋鲜血,道:“胡郎君,你也是为了平娘子而来的吗?” 说着话,她右手收紧,用力一捏。还在她手中不断挣扎的刘姓商人头一歪,被她拧断了脖子,就此气绝。 “平娘子,我只是路过。” 胡小郎君微微笑着,从身后抽出长剑,左手画出烈火符,拍在剑身之上。 见泛着金光的长剑突的燃起熊熊火焰,平娘子嘻嘻一笑,道:“原来这是个有手段的,不错。” 她随手将刘姓商人的尸首丢下,脚下缓缓往胡小郎君而来,“我喜欢又漂亮,又厉害的人。” 她手捧自己的头颅,那张面孔不复当初美貌,两只眼睛中流出血泪,檀口一张,露出满口锯齿般的尖利獠牙。 胡小郎君右手挽起一个剑花,笔直向前刺出一剑。 "好好回来!" 他耳边突然听到娘子的声音,心中一惊,要回头去看。 那平娘子却不让他回头,咯咯怪笑着,双手一张,尖尖十指,化作了无数股狂风,卷起如龙卷一般狂暴水流,朝他扑来。 胡小郎君要躲,那水龙卷却如蛇似蟒,追着他的动作,如影随形,摆脱不得,眼看着就要卷上他的脚踝,正在命悬一线之时,一面巨大的黑伞忽然罩在他的面前,水龙卷顷刻击打在伞面之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噗噗"声,仿佛一支支利箭,穿透血肉身躯。 顾娇一手拿着黑伞,一手拉住胡小郎君,将他往后一甩。 水龙卷化作的利箭,仍争先恐后扑打在伞面之上,无论箭雨如何密集,如何锋利,却不能将这薄薄的伞面击穿,仍被牢牢挡在了伞面之外。 见自己的水箭不能见效,平娘子那无头的身躯颤抖起来,她那血淋淋的脖颈中,喷出了更多的血液,抱在手中的头颅,发出一声怪叫。 "你是谁!为何能挡住我?" 顾娇全身藏在黑伞之后,平娘子看不见她,只能从黑伞边缘,看到一点露出来的黑色衣角。 听到平娘子厉声嘶吼,顾娇面色沉静。 胡小郎君惊魂未定,他这回也看走了眼,这邪祟道行比他高得多。 方才如果被那水龙卷缠上,八成就要被撕得粉碎了。 "娘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问了一句。 "你问她?" 顾娇仍然右手撑着黑伞,回过头来对胡小郎君轻轻一笑。 她微微弯腰,从脚边捡起那只仍装着九支羽箭的玉瓶,拎到胡小郎君眼前。 "就是它呀。" ------------ 第127章 钓鱼 那只玉瓶?! 胡小郎君见顾娇拿起瓶子,拈在手中晃了几晃,几乎脱手而出,忙叫道,“娘子当心!” 可别摔了啊! 顾娇却不在意,随手一甩,那只玉瓶便朝胡小郎君飞来。 “好好,拿好它。” 胡小郎君伸手捞住瓶子,顾娇同时又把那把黑伞丢了过来,“好好宁宁,都躲在伞后,别出来。” 那伞在顾娇手中,早已变得比平常大了许多,罩住三五人不在话下。 胡小郎君一手撑住黑伞,一手抱住玉瓶,心脏砰砰直跳。宁宁站在他身边,小声问他,“好好真厉害,你是从哪里把这瓶子找出来的?” “嗯?” “娘子说,这玉瓶藏得极深,若不是主人自己愿意,外人绝对找不到的,昨晚上我们在内院里找遍了都没有找到。” “你们在内院找过了?” “是呀,外院还没来得及找,娘子说你就一个人,肯定找不到的,没想到好好还挺厉害。” 这瓶子,不是我找到的,是平娘子自己拿出来的。 胡小郎君抱着瓶子,内心有些纠结,难道娘子是以自己做饵,诱惑平娘子将玉瓶拿出来的? 平娘子以聚宝盆为饵,钓来了游侠儿、张姓书生和刘姓商人,而娘子以自己为饵,钓来了平娘子的玉瓶? 咦? 他正胡思乱想,发现那些杀气腾腾的水龙卷已经不再往伞面上来,而是全数冲向了顾娇,正跟着她的身姿在半空中腾挪辗转。 平娘子以手化出的几股汹涌水流,末端凝结成冰,结出刀剑利刃,锋利的刀口闪着凛凛寒光,毫不留情地朝顾娇攻去。 重重剑影中,顾娇黑色的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楚,冰剑快,她更快,无论那些冰刃以什么角度刺过去,都碰不到她一片衣角。 捧着头颅的平娘子,眼见着焦躁起来,她流着血泪的双眼变得赤红,脸色狰狞,见半晌都不能拿下顾娇,干脆又将头颅放回颈上,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声,直直往那个黑色身影扑去。 宁宁看到这个情形,“噗呲”笑了一声,道:“这个娘子,怎么喜欢把头摘下来吓唬人呢。” “宁宁也会摘头,还会摘手摘脚呢,就是觉得太难看了,所以不爱弄而已。 "只会吓唬人,又算什么本事。” 胡小郎君听得一阵心酸。 这个平娘子,迷惑人的本事大着呢,自己都差点被她迷惑,着了她的道儿。 平娘子冲到顾娇跟前的那一瞬,顾娇抬起手掌,一道白光从她掌心冲出,霎时风起云涌,天空中涌出一层层乌云,隐隐可见电光闪烁其间。 "好好把伞撑住,我们后退,娘子要唤雷。" 宁宁看了一眼,拉住胡小郎君就要往后退。 "娘子不像是要唤雷。" 胡小郎君今非昔比,他看出来,顾娇手中并未掐雷诀,她这是要召唤什么吗? 果然,从顾娇身后,出现一条闪耀着金光的青龙,似乎是早前与石山君对战时,顾娇召唤出来的那只大蟒,胡小郎君也曾见过。 上一次见它,它还是大蟒的模样,只是身上有一层金光凝成的轮廓,龙角龙爪都由那层金光凝成,并不是它本身所有。 但这一次见它,它头上竟然生出了两只突起,身上也生出两爪,不再单只是金光所凝的虚影,隐隐有一点真正青龙的模样了。 青龙盘旋于顾娇身后,它那硕大的头颅浮于空中,威严而肃穆,双目紧盯着平娘子。 风声呼啸,吹起平娘子一头的乱发,露出她那张鲜血淋漓的扭曲面孔。 她乍见青龙,便停住身躯,不敢再上前。 她双手化作的水龙卷也围绕在四周,如蛇般舞动,却被青龙压制,越舞越低,甚至渐渐显出消散之意。 顾娇头上的风帽被风吹落到肩上,露出了真容。 平娘子看了一眼,面色一变,又仔细看了一眼。 她突然张开嘴唇惊呼一声,全身颤抖着,往后退去。 那双眼睛,那张面孔! 平娘子眼中突然冒出泪来,沿着面颊滴滴落下。 她低下头,双手交叠于额头,伏地拜下。 "龙玑殿下,我是四海啊。" 顾娇微微一惊。 她仍以那双黑金异瞳看着平娘子,金瞳中不断有光华流转,如碎金般潋滟。 "四海?" "我是四海。" 四海玉瓶,是上古的一件至宝,为天帝之女龙玑公主所有,传说可收万物,也是一件可以操纵水的宝物。 龙玑。 上次在彼岸船上,那个半仙半鬼的天女,也曾这样叫过自己。 顾娇皱了皱眉。 她想不起来。 罢了,她看一眼伏在地上的平娘子,她身上淋漓的血污已然全数褪去,恢复了最初,于绣楼上丢出绣球时的模样。 乌发红颜,肌肤如玉。 "这几百年,你都在这里吗?" "是。" 顾娇叹了一口气。 "那次战事后,公主被打落凡尘,我也流落于人间,一百多年前,落到了平家。" "平家豪富,都传说是因为平家有至宝,其实是因为他家极善经营,又适逢战乱,他家审时度势,通过各种手段,发了大财。" "只是很有些手段不光彩,他家因此子嗣艰难,几次都差点断绝。" "我流落到他家里,最开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玉瓶,被平家娘子摆在书案上插花罢了。" "当年我只是瓶中之灵,只是,平家娘子被砍下头颅之时,颈中喷出的鲜血落在了玉瓶之上,她的怨恨深仇,都随着血与头颅,附于玉瓶之上,化作了邪祟。" 平娘子细细说起了平家招婿的往事。 原来胡小郎君看到的那一幕一幕,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平家的人的确是都死了,这座宅子,早已荒废。 自玉瓶化作邪祟之后,便在这宅子中,不断引诱过往行人进来,以绣球招婿之名,迷惑他们自相残杀,若是遇到不上当的,比如胡小郎君,平娘子便会现身出来,最终取了他的性命。 近百年来,平娘子作祟,在这座宅子里,杀了不下百人。 内院深处,白骨累累。 ------------ 第128章 散去 顾娇垂下眼睫,她凝神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平娘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胡小郎君全神贯注的看着她们二人,没有发现自己抱着的玉瓶发出莹莹白光,竟越变越小,宁宁见状赶紧从下面托住了瓶底,不然恐怕要从他臂弯中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那玉瓶缩到掌心大小,瓶身上缓缓浮出“四海”两个字来。 原来真的是那只传说中的四海玉瓶。 “今日不知是殿下,多有冒犯,还望殿下饶恕四海失礼之处。” 伏在地上的女子不敢抬头,只低着头流泪。 顾娇也有些头疼。 她原本只是觉得这宅子中有七彩霞光,也许是真的藏有宝物,但没想到即是宝物,也是一个吞噬了无数人命的妖物。 妖物害人,必成邪祟,为天道不容。 哪怕它曾是天上灵物。 现在也不过是个吃人吃红了眼的妖罢了。 “四海,你罪孽深重,自你害人性命,便回不了头了,你本是天地灵物,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 她的目光落在四海薄薄的肩上,“虽然平娘子的怨恨落在你的身上,但你不说抗拒,反倒与她融为一体,做下这许多恶事。” “殿下,平娘子死得太冤屈了,我只是,我只是想助她一臂之力。” “这便是狡辩了。” 顾娇抬起眼睛,口吻不容置疑,“也许最初是吧,可你尝到吃人的好处后,便不能自己了。” 是啊,被平家娘子附身之前,自己不过被人当作一只无用的花瓶,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出来对月修行,还要随时随地避人耳目,小心谨慎。 独自一人的修行太苦了。 仿佛走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原之上。 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前行一步,可每走一步,就会看到荒原更大更广阔,既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尽头。 而吃人后那种奇妙的感觉太美,吞下人的魂魄,便会从四肢百骸中生出如潮水般的力量,越来越充盈,越来越邪恶,简直让人着迷。 荒原变成了青云,自己走在上面,腾云驾雾,仿佛能够一步登天。 于是沉迷于此,再不能回头。 四海面上不断变换着面孔,一时是平娘子流着血泪的脸,一时是游侠儿狰狞的面容,一时是刘姓商人阴沉的脸。 无数个人的脸,从她脸上一晃而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去吧。” 顾娇说完,右手扬起,身后的金甲青龙清啸一声,“嗖”一下从顾娇肩上冲出,身形如电,一口叼住了满脸惊恐的平娘子。 顾娇这次却并没有让青龙吞下这只已经变成了邪祟的灵物,而是双手掐诀,口中默念。 很快念完口诀,她手掌之中,射出一道金光,直击在四海的额头正中。 被青龙叼住的四海挣扎不得,被那道金光笔直击中,刹那间,她惨叫一声,身形散去,化作一阵水汽,消失不见了。 “哎呀,大鹅没有了。”宁宁颇为遗憾。 她看了看手中的玉瓶,那么小。 “也塞不进大鹅呢。” 更觉得遗憾了。 胡小郎君安慰她,“没事的,我们肯定还能抓到更好的,回头到了安西关,找建王借厨房,就能做虎肉脯了。” 胡小郎君说着拍拍胸脯,“就凭我们喝过酒的交情,这个面子建王肯定要给我的。” 几句话说得宁宁又高兴起来。 四海之灵消散后,青龙又回到了顾娇背后。她转头过来,对两人招招手,道:“将那只玉瓶,拿来我看看。” 胡小郎君于是和宁宁一起,将那只玉瓶拿给顾娇。 宁宁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娘子,那个妖,为啥娘子不叫青龙吃了?” 顾娇看了看宁宁,耐心解释了一句:“它好像曾经与我有些渊源。” 毕竟四海曾是天地间的灵物,又与她有些前缘。 既然已是前缘,何必再有牵扯,还是了无痕迹的好。 四海虽然哭着叫自己殿下,可自己全无记忆,但要真的吃了她,也有些不忍。这些复杂的情绪,顾娇觉得自己也未曾整理清楚,自然也没有细说。 “我听它叫娘子龙玑,这是娘子从前的名字吗?上次船上那个,也是这样叫娘子的。”宁宁又问。 “这我倒是不记得了。”顾娇随意答了一句,她把四海玉瓶拿在手中看了看,递给了宁宁。 “虽然四海之灵已经消散,但这瓶子还是宝贝,拿来盛水,可以无穷尽,到了夏天,应该还可以制冰。” “真的!”宁宁惊喜地接过瓶子,“娘子要给我吗?” “也就是宁宁用的到呀。” 顾娇笑了笑,“天热的时候,如果把食材放在它旁边,也不易腐坏呢。” “那太好啦!” 宁宁十分开心,忙把瓶子捧好,转身要放到马车里去。 胡小郎君跟在她身后,看到她一蹦一跳的身影,忍不住好笑。 这天地至宝,最后竟然被个小鬼拿来储水制冰,谁能想得到呢。 三人于是驾着马车,出了那座大宅子,又沿着来路,往湖的对面而去。 待她们走过那片湖水,沿着那条通往官道的小路前行时,身后的那幢宏大华丽的宅子露出了残垣断壁的凄凉面目。 果然是荒废已久。 连那汪清澈见底的湖水,也随着时间她们远去,渐渐干涸了。 四周起了浓雾,将这一切,都掩在了雾中。 刚走了不远,胡小郎君便看到,前面有两三个人,正站在路边,不断往这边张望。 走近了才看到,正是青州商人贾大昌,和他的两个同乡。 三人一脸焦急,看到了胡小郎君,才松了一口气。 贾大昌急急跑过来,对胡小郎君一拱手,问道:“几位可是去了那边?密林深处。” 贾大昌往他身后一指,胡小郎君回头,这才发现,去往平家那条小路,已经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他心中想着,原来之前看到的小路,湖泊,全都是幻象。祛除邪祟之后,那些迷惑人的幻象也就随之一起消失了。 “胡郎君有所不知,很多年前,那边曾有一户姓平的人家,家中极富,都传说他家有聚宝盆,可后来家中无子,招了上门女婿,把他们全家都杀了,宝贝也抢走了,自那以后,那家里就一直闹鬼。” 原来,贾大昌这些行商,都听说过这一带闹鬼。 在这一段,从官道往北,有一条断头小路,因是断头路,即便有人误入,走到头走不下去,也会转头回到官道之上。 但有些人不知怎的,能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而这些往前走下去的人,后面没有一个回来的。 年年都有商人在这条路上失踪,连尸骨都找不到,因此贾大昌在官道上遍寻顾娇她们不着,看到这条路时,脸色都变了。 贾大昌握住胡小郎君的手,连连叹道:“还是几位本事大,竟然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 第129章 安西关 京城,皇城清凉殿内。 权鲁山刚刚服下一粒丹药,他闭上双眼,仔细体会药丸落腹后,从丹田处涌出那种暖洋洋的安逸感,这种恰到好处的舒服感觉,仿佛背上有一处怎么也够不到的痒处,被人正正好好挠到。 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舒爽。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张开双眼,看了看在一旁翻看案几上奏折的国师,笑道:"林氏让她的儿子在朔方称帝了,国师如何看?" 国师放下奏折,瞟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陛下心中竟然还有大义名分。" "哈哈哈哈哈哈。" 权鲁山笑得前仰后合,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寡人就喜欢国师这样直言不讳。" 说完,他又缓慢起身,走到案几前,抽出一卷,拿起来晃了晃,讥讽道:"居然还敢给我下战书,看看这檄文,称寡人乱臣贼子,卑鄙小人!" "那贱婢,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上位,不惜欺君罔上,勾连妖道,戕害皇子,陷害忠良,连老皇帝都被她半途丢了,要说卑鄙无耻,我还比不上她呢!" "陛下可是在骂我?"国师又凉凉说了一句。 权鲁山嘻嘻一笑,"口误口误,我知道那是国师的弟子,听说他毁在一个自称青州顾氏的小娘子手里?" 国师皱了皱眉,他的右手不自觉的抚住胸口。 心跳得很快。 "不过是个假借顾氏名义招摇撞骗的骗子罢了,陛下可下令,若是见到这个自称顾氏的女人,直接诛杀了便是。" 权鲁山听他这样说,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国师既然这样说,寡人下令便是。" 他应承了一句,但心中却觉得很是好奇。 这个自称青州顾氏的女子,出手便废了国师的弟子,可见手段绝不仅仅是国师嘴里的招摇撞骗。 国师,十分在意这个女子。 那便不能稀里糊涂的杀了了事,如果能把那女子招揽在手里,也是对付国师的一张牌。 毕竟这道人虽然给自己炼制长生丹,但性情实在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翻脸不认人。 到那时候,自己可没办法对付他啊。 权鲁山心中拿定了主意,又对国师道,"下月我便会让雁山王点兵出征,去会一会这位朔方皇帝,国师可有什么交代的?" 国师想了想,只说了一句,"其他倒也没什么,只是新鲜的心肝,请雁山王不要忘了,杀人时尽量砍头,再剖出心肝来,是最好。" "得了一千副,就送到灵州来,我会派人在那边接应。" 权鲁山点了点头,又多问了一句,"国师会一直在灵州吗?" 黑金异瞳的男人看了看殿外的月色,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肩膀挺得笔直,几绺发丝散下,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银月色勾勒出他刀削般的侧面,倒真有几分仙气。 "陛下何必在意我在何处,陛下如有需要,我定然会来,不就是了?" 他回头看了权鲁山一眼,那眼神十分瘆人,让权鲁山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 安西关,建王帐内。 一个侍卫正在通报,说营前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的娘子,自称青州顾氏,求见建王。 建王听得一惊。 青州顾氏! 难道是顾娘子?!自从安平镇一别后,已经两年了,且安西关远在千里之外,顾娘子如何到这里来了? 他心中惊喜,忙让请进来,又让人去请镇西将军前来。 之前吴将军也曾跟他说过在京城被顾娘子一救再救之事,常常感叹说,虽然娘子收了两万贯钱,可娘子对自己的恩义,又哪里是这两万贯能买来的,娘子心善,不愿以施恩者自居,但自己却不能把恩人的善心当作理所当然,若有机会,总要报答一二才是。 建王十分认同。 原本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再次见到这位云游天下的顾娘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心中很是高兴。 不多会,侍卫请进来一位黑衣的娘子,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一个绿衣的小丫头,还撑着一把古怪的黑伞。 "见过殿下。" 顾娇对他行了一礼,胡小郎君与宁宁也跟着弯腰,各自行了一礼。 建王满脸喜色,忙绕过案几,往顾娇面前来,也拱手作揖道:"顾娘子,真是好久不见了。" 说罢又对胡小郎君与宁宁两个拱手一礼,"两位,初次见面,我是建王彰。" "殿下,"那小郎君看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们可不是第一回见。" 他看看满面笑意的胡小郎君,面上露出疑惑神色。 这小郎君的确是第一回见,他记得两年前在安平镇上,陪在顾娘子身边的是一位娇俏的胡娘子。 不过,他长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十分眼熟。 胡小郎君于是转了个圈,身上的天青色圆领袍子变成一套同色的襦裙,笑道:"殿下,我是胡好好呀。" "喔!!原来是胡娘子!" 建王睁大眼睛,满脸惊讶,道:"小王肉眼凡胎,识不得娘子真身,失礼之处,还望娘子海涵。" "哪里哪里,不只是殿下,别人都认不出来的~" 胡好好很是得意,再转一圈,又变回了胡小郎君,建王诧异的看着他,连连感叹神奇。 一番寒暄过后,建王才问,"不知顾娘子特意到安西关来,所为何事?如果有用得到小王的地方,请娘子尽管说。" 建王请她们坐下,又吩咐内侍上好茶好点心来。 顾娇摇摇头,道:"殿下,不必忙了,我这次来,是有东西要交给殿下。"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托在掌上。 "这是!" 建王一眼便认出,那是父皇的传国玉玺。 顾娇点点头,将它递到建王手中。 "这是九贤公主临终时托我转交给你的,如今我送到了。" 建王捧着玉玺,手指直抖,眼眶渐渐泛红。 "大姐姐她,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她说,给建王。" 建王慢慢收紧十指,将玉玺珍重的埋于掌心,捧到胸前。 传国玉玺的分量有多重,身为天家子弟的他,再明白不过了。 大姐姐这是,把天下,交给了他。 虽然父皇已经不在,虽然十二弟已经称帝,虽然权鲁山在京城虎视眈眈。 可这是大姐姐用性命换来的大义名分。 "另外,还有这个。" 顾娇说着,又拿出一个小小金印,也递给了建王。 "这是我离开洛王府时,洛王给我的。现在洛王已经不在了……" "我思来想去,这枚印,还是应该给到殿下才对。" ------------ 第130章 建王的请求 "洛王的……金印?" 建王接过那枚金印,有些不可思议。 他还未曾想过,原来顾娘子与洛王也相识,且洛王竟然将自己的金印交给了顾娘子,可见,不是一般的交情。 想起洛王,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有些按捺不住心中悲悯,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中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娘子,也认识洛王吗?" "是。" 沈翘翘之事牵扯到洛王声誉,顾娇无意多言,她简单应了一句,又道,"洛王大义,在权鲁山攻打平洲之时,以一己之身,换取了平洲六万民众活命。" 她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唇,才继续说下去,"这枚金印,原本是洛王交给我时对我说过,拿着这枚印,可以找大理寺卿刘大人,跟宫中一位姓何的太监,他们见此印,必然相助。" "何内相,跟刘大人!" 建王心中震惊,他从不知,这两位重要人物,竟是洛王的人。 而如今顾娇将这枚金印给他,也是将洛王的这两处人脉给了他。 但凡这两位还活着,将来必能担当大用。 "顾娘子,大恩不言谢!" 建王激动不已,还想要说什么,却见顾娇对他一摆手,道:"殿下,我只是将印交与了应该交与的人,这两枚印,是九贤公主与洛王的意志所在,要不要用,如何用,且看殿下。"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顾娇这就告辞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句,"顾娘子好不容易来了,怎么急着要走。" 转头一看,原来是镇西将军吴景。 穿着全套铠甲的彪悍大汉,在初夏的天气里跑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气喘吁吁的走进营帐中来,脸上满是笑意。、 "顾娘子!又见面了!" 吴景对她一揖到底,十分郑重,"吴某铠甲在身,不便行礼,请顾娘子原谅。" "将军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顾娇笑了笑,也回了一礼,"没想到还能见到将军。" "我就在安西关驻守,顾娘子既然来了,怎能不让我招待一番。"吴景哈哈笑道,"让恩人饿着肚子走,可不是我吴景的作派。" 胡小郎君在旁边张着耳朵听,忙揪空问一句,"将军,听说这边的羊肉极好?是真的吗?" 吴景一看是他,更加笑得开怀,还伸手拍了拍胡小郎君的肩膀,朗声道:"正是正是,我看,娘子不妨去歇息一会儿,晚上我来安排烤全羊,还有西域的葡萄酒,香喷喷的羊肉胡饼,搞个全羊宴请娘子们好好吃一顿!殿下意下如何?" "很好!" 建王同样希望顾娇多留一段时间,忙点头道。 顾娇见胡小郎君与宁宁两个都眼睛闪闪发光,微微一笑,也不再坚持要走了。 "对了,跟娘子一同来的商队,不知怎么安排比较合适?"吴景又问一句。 "娘子是与商队一起来的?" "是。"顾娇点点头,"不过他们说是要出安西关往西域诸国去的,将军不必在意他们,他们自会安排好住处行程。" 吴景听她这样说,与建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意思。 "顾娘子,恕我多问一句,娘子可与这商队相熟?" "……是旧相识。" 顾娇斟酌着说了一句,旁边胡小郎君插嘴道:"娘子几回救了他们的性命呢。" 吴景一听这话,面上露出三分喜色。 "喔!那可否请娘子引荐引荐?" 吴景细细与顾娇解释了一番,说这段时日,他与建王一直想找商队去关外西域诸国,寻找独一无二宝物,可找了好几个商队,寻来的东西都稀松平常,算不得天下至宝。 既然贾大昌的商队要出关,那吴景便想见一见,也请他们去找一找。 “如果是这样,好好去请贾掌柜来一趟吧,就说镇西将军有请。” “好。” 胡小郎君答应一声,忙出去了。 过不了一会儿,贾大昌诚惶诚恐的前来拜见。 自古商人卑贱,他只觉得自己能与顾娇一路同行至安西关,便已经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得贵人召见。 顾娘子,果然是他的福星。 他进得帐中,先跪下与建王行叩拜大礼,再与吴景行礼。 待他行完礼,建王便吩咐赐座,更让他涨红了脸,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贾掌柜,既然你与顾娘子相熟,那孤也就开门见山了。” 建王一边说,一边抬抬手,示意他吃茶。 “我欲寻找一件天下奇珍,最好是大顺境内从未见过的,所以,只能去关外西域诸国寻找。从顾娘子那里听说,贾掌柜也是要去西域,便想请吴掌柜代孤找一找。” 贾大昌端起热茶,略沾了沾唇,便放下,又拱手一礼,道:“殿下吩咐,万死不辞。只是,不知殿下可否有什么要求,到底是想要找一样什么样的宝贝呢?” “这倒没有,只要是一件奇珍便可,若是有什么祥瑞的意思在,就更好了!” 贾大昌微微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建王,镇西军,这是与帝位,有什么关联吗? 不过,顾娘子既然什么都没说,那也不必太过热络。 贵人们的事,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建王吩咐了,那照办就是,反正顾娘子肯定不会害他。 想明白了这点,他点点头,道:“小的明白了,一定会去细细找来。” 建王与镇西将军都对他和颜悦色的点点头。 建王又说,“请贾掌柜做这个生意,也不能叫贾掌柜吃亏,孤先给掌柜三百金做定金吧。” 说罢就吩咐随身内侍去取金子来。 “除了金子,孤与吴将军,再派一小队军士,与掌柜同去如何?” 建王一边想,一边说。 “多谢殿下,这倒是不用了。” 贾大昌壮着胆子,回绝了建王的提议。 “只是我等商人,出了安西关便是外国,若遇到什么意外,总归可以便宜行事,如果有军士老爷们随行,我害怕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反倒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出来。” "原来如此,还是贾掌柜思虑周全。" ------------ 第131章 晚宴 在建王营帐中,贾大昌又与建王和镇西将军聊了一会儿,贾大昌曾在年轻时走过一趟西域,去过月牙国,高于国,图洛火国,路上也曾发生过许多奇闻逸事,此时绘声绘色将来,倒把建王听住了,还问了他许多。 三人聊得尽兴,又细细敲定了一些此行要注意的细节,这才发现天色渐暗,已近黄昏。 "不得了,还得准备全羊宴呢,不然胡小郎君要骂我了!" 吴景忙起身,对建王一礼,又与其他人打个招呼,"我先去准备起来,好了便让人来请殿下与娘子。" 胡小郎君乖乖坐在那里听了半天的闲话,心里早就觉得不耐烦,他吴景要去安排准备,忙一跃而起,毛遂自荐道:"将军,我也去帮忙吧!我还没见过全羊宴呢,将军也叫我开开眼。" "胡小郎君肯帮忙,求之不得!"吴景哈哈哈笑着,又看了一眼贾大昌,道:"贾掌柜也不要客气,让商队的人也一起来吧,人越多越热闹!" 贾大昌哪能错过这样的机会,连连点头,借机告辞出来。 顾娇便也告辞,带着宁宁跟他一同出了营帐。 贾大昌心里想着,建王让人召他的时候,商队的人不知是祸是福,都很是担心,得赶紧回去告诉商队的人这个好消息,他心里着急,匆匆对顾娇一礼,便要走。 "贾掌柜,请留步。"顾娇却出声留住了他。 "娘子有什么吩咐?"他心中诧异,但仍是恭恭敬敬的停下了脚步。 "建王托你的事,尽力即可,也不必太过勉强,还是以诸位的安危为重。"顾娇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敦厚的中年男人,想了想,又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贾掌柜不必因为是我牵了线,就勉为其难,凡事量力而行,就算找不到,想来殿下与将军,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贾大昌听她说这一番话,原本还在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稳下来,激动道:"我明白的,多谢娘子提点。" 说完,又对顾娇一揖到底,才离开了。 顾娇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宁宁站在她身边,不解地问了句,"娘子很担心贾掌柜吗?" 顾娇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贵人们轻轻一句话,与他也许就是千斤之重,他若不是认识我,也不会牵扯进这件事,于情于理,我都要为他说句话。" 宁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开心道:"好好去帮忙了,娘子,我们也去看看呐。" 说着一拉顾娇的手,顾娇拒绝不得,便跟着她一起去了。 办全羊宴的地方在吴景大将军营帐往前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之上,初夏时节,青草已经长得很高了,但这一片空地已经被整理出来,堆上了一垛一垛的柴禾。 这是为了晚上烤羊,还有篝火准备的。 天气渐热,来来往往的军士们都穿着简单短打,还有干脆赤裸了上半身方便干活的,一个二个都晒得皮肤黝黑,露出健壮的手臂,时不时大声吆喝,爽朗大笑,让人也不自觉会被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 大块的羊肉,胡饼,美酒,甚至还有些奶酥奶酪,源源不断的从各处搬到篝火堆边放好,隔了老远,顾娇一眼便看到了胡小郎君,他也挽着袖子,两手稳稳抱着摞成堆的酒坛,脚下健步如飞。 不少军士围着他,纷纷大声叫好,赞他厉害。 顾娇看着微微一笑,这狐狸,总爱显摆。 有人开始点燃火堆,夜色已经降临。 众人围着篝火坐下,顾娇与建王,吴景坐在一处,宁宁在她身侧,而胡小郎君帮忙时已经与许多军士混熟了,时不时就被拉着去喝酒。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羊肉在火上被烤得滋滋作响,扑鼻的香气引得的人口水直流。 顾娇虽然不爱吃这些,也试了一块奶酥,略微喝了一点葡萄酒,胡小郎君则如鱼得水,他拿着匕首,跟吴景一样从烤全羊上割下肉来吃,豪爽的大口喝烈酒。 "胡小郎君真豪气!"吴景赞他,可惜不能招募到军中,忍不住又遗憾一回。 酒到酣处,有人提议摔角,众人纷纷响应。 这是在军中十分流行的游戏,对战的两位赤裸着上半身,只靠双手双脚,用各种技巧将对方摔倒,过程激烈又精彩,既比拼力量又讲究头脑,刚柔并济,是力与美的究极。 上级的将领们,甚至会通过摔角比赛来选取人材,对普通军士来说,也不失为一条的晋升的捷径。 胡小郎君端着烈酒,在一旁观战,看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顾娇却拉住了他,说了句,"你若下场,便是以大欺小了,不可。" 他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娘子说的是。" 他又坐到顾娇身边来,吃了些羊肉,突然抬头往远处一看,惊讶道:"咦,怎么军营里还有个孩子?" 吴景听他这么说,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也同军士们坐在一起。 "喔,是他啊。" 吴景说着,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这孩子,是早前,被我派出去的一个小队带回来的。"他说着,喝了一口酒,面色沉了下来。 "前些时,我得到消息,说权鲁山的军队有异动,正在四处筹备军粮军需,便派了小队小队的探子出去,查探些情况。他们回来的路上,经过了好些被东海军洗劫过的村子,其中,就有这个孩子的村庄。" "原本探子是想去查看是否有东海军留下的痕迹,说到这个孩子的村庄时,村里所有人都被杀光了,村里的粮食也被抢得一干二净,他们看完后正要走,也是巧了,经过村尾时,听到一口井里头有声音。" "他们去看,发现那是一口枯井,里头竟然用篮子吊着个孩子,那孩子正想法子往上爬呢,才被他们发现。" "一村子人,死得就剩这一个孩子,儿郎们实在不忍把这孩子丢在那里自生自灭,便带着他回来,好在这孩子十分硬气,一路行军幸苦,大人都受不了,他应是扛下来了,我佩服他小小年纪,有这等志气,便收在军中,左右不少他一碗饭吃。" 话音未落,吴景突然听到"咔嚓"一声。 他转眼一看,原来是顾娇不小心失手掉了酒碗。 ------------ 第132章 天道是什么? "将军,那村庄,是在哪里的?" 顾娇说着,伸手捡起一块酒碗的碎片,吴景见她手指有些发抖,忙拦了拦,让一边的亲卫带人收拾了干净,又给她拿来一个新的酒碗。 他一边给她再倒一杯葡萄酒,一边问道:"娘子为何问这个?好像是,荒川河边上的一个村庄,附近还有个挺大的驿站,就是都荒废了。" 吴景把酒递给她,叹道:"东海军日渐残暴,行事荒谬无忌,听那孩子说,是东海军进村时,他母亲着急忙慌的把他藏到井中的,如果不是碰巧遇到儿郎们,他就算能从井中爬出来,一个孩子,在这样的世道,也活不下去。" 他说着,叹了口气。 耳边听得正在观看摔角的军士们传来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面前篝火烧得极旺,火光熊熊,映照出一张张带着笑意的面孔,年轻的,单纯的,无比鲜活。 吃着好肉,喝着美酒,有志同道合者在一旁喝彩助兴,便会兴高采烈,从心中涌出无穷的豪情壮志。 葡萄美酒夜光杯,便是说的这个吧。*注1 这时远远传来铜琵琶苍茫浑厚的音色,有人趁着醉意,抽出长剑,绕着篝火堆,跳出一曲破阵舞。 顾娇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如墨,漫天繁星,地下的人也如这繁星一般,何时闪亮,何时消亡,皆是天注定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拿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喝了一口。 这就是天道吗? 他们是注定要死的吗? 还是,因为自己伸了手,给他们种了粮,所以,引来了东海军? 也许他们原本能活下来的,也许…… 顾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宁宁觉得有些不对,扯了扯她的衣袖,问了句,"娘子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娇摇了摇头,抬起头,对吴景问了一句,"将军,我能不能见一见那个孩子?" "这当然可以。" 吴景心中有些奇怪,为何顾娘子对这个孩子分外感兴趣似的? 不过在他眼中,世外高人做事,总有她的道理,于是叫来一个亲兵,吩咐他去领那个孩子过来。 不一会儿,亲兵便带着那孩子来了。 顾娇睁大眼睛,盯着那小小身影,等他走到身前。 胡小郎君正被旁人拉着拼酒,刚灌下去一碗,不经意间一回头,看到那个孩子过来,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这不是,那个——那个叫做大郎的孩子? 他眨眨眼,晃晃脑袋,喝得发晕的脑子似乎也清醒了点。 再仔细看了看,的确是那个孩子。 娘子不是给了他家麦子?他为何又在这里? 因身边不断有人拉他喝酒,他一会儿到这边,一会儿又去那边,酒喝得又急又多,有些云里雾里,方才听到吴景与娘子说了许多话,似乎是什么孩子的来历,他也没有听得十分仔细。 猛然看到这个孩子,他一时呆住了。 而那个孩子并没有认出他,他一眼看到一身黑袍的顾娇,与她身边的绿衣小丫头,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惊讶。 “是神仙娘子!还有绿衣的姐姐!” 他眨了眨眼,把涌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 “娘子怎么在这里!我,我……” 看到这位黑衣娘子,小小的孩子心中突然涌出千万种情绪,都堵在喉咙里,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是,大郎。” 顾娇艰难的说出两个词,抿了抿嘴唇。 你的母亲,村里的人,都死了吗? 为什么东海军会去你们村里? 是因为村中收获了一季麦子,有了存粮吗? 是因为,是因为……我吗? 她的喉头哽了哽,心中那些话,还没问出口,就听到大郎嚎啕一声,扑上来抱住了顾娇的膝盖,大哭道:“娘子,娘子,我娘死了,村里的人都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顾娇嘴唇微颤,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她的手掌带着凉意,可孩子并不在意,在心中郁积了太久的悲痛,在看到娘子的瞬间,如大河破堤,倾泄而出。 顾娇的手并不柔软,手指上有茧子,皮肤冷而干燥,与娘亲完全不一样,孩子被这样的手抚在头顶上,空落落了许久的心,不知为何安定下来,总觉得冰冷的胸口,渐渐感到一丝暖意。 宁宁见到大郎,眼眶也红了红,她凑过来,摸出一张帕子,给痛哭流涕的小孩子擦了擦脸。 “好了大郎,不哭不哭喔……” 她笨拙的安慰着,一个小孩努力安慰另一个小孩,这有些滑稽的景象,却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等大郎哭得累了,他才牵着顾娇的衣角,抽抽噎噎的说出了事情经过。 与吴景方才说得大同小异。 那一回,顾娇给他们全村种好了麦子后,原本大家都很高兴,这一年总算是能安稳度过,不怕饿肚子了。 而且,果然如胡好好所说,没过多久,老天爷就下了雨,虽不多,但也足够种庄稼了。 粮食够吃了,新苗也冒出了头,一切都让人顺心如意,娘亲脸上也多了些笑容,他多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啊,直到那噩梦般的一天到来。 “因我家在村尾,阿娘知道有个枯井可以藏人,早先为了藏我,本就在那里备好了绳子篮子跟一点水和吃的。”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宁宁给他倒的水,还不忘道谢。 “阿娘把我藏进去,我听到外头全是惨叫声,还有那些恶人的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我猜他们走了,后面又在井里呆了两天,才慢慢往外爬。” “这才遇到大头哥他们,把我救了出来。” 他说着,泪水又从眼睛里涌出来,“娘子,我阿娘死的太惨了,大头哥不让我看,可我看到了其他人,连邻居家的大娘,那些恶人都不放过。” 他双手握拳,用手背擦去泪水,宁宁有些心疼的看着他,学着顾娇,也摸了摸他的头。 顾娇沉默不语,她垂下眼睛,握住了大郎的手。 “要我替你阿娘报仇吗?” “不,不用娘子。” 小小的孩子抬起头,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里,露出坚定的目光。 “娘子已经帮我们太多了,我要在将军这里学好本领,将来用自己的手,给阿娘报仇雪恨!” ------------ 第133章 疑惑 在顾娇这里狠狠哭过一场后,小孩子明显精神不济,喝了几口水,就伏在她的膝盖上睡着了。 吴景看着有些不象,要亲兵带他下去,顾娇摇摇手,轻声道,"他累了,让他睡一会儿吧,不碍事。" 吴景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听照顾他的吴大头说,自从把他从井里救出来,就没见这孩子哭过,在这里见了娘子,哭出来倒好了。" 小小的身体里,不知藏了多少悲伤,多少害怕,他却一直强撑着不肯哭。 有了今天这一回,吴景才算觉得能放一点心了。 以后这个孩子,想必是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睡得熟了,胡小郎君上来要抱他,顾娇点点头,让他抱着孩子,跟着亲兵送到营帐里去。 目送着胡小郎君的背影,顾娇对建王跟吴景低头一礼,道:"多谢殿下与将军款待,我也有些累了,恕我失陪。" "娘子尽管去,他们还有的闹呢,不用在意我们。"吴景忙放下酒杯起身回礼,让亲卫带她们去准备好的营帐。 建王也跟着起身,一起目送顾娇带着宁宁离开。 见她们走远了,建王才凑到吴景耳边,说了句,"顾娘子怎么见到那个孩子以后,就有点怪怪的?" "是啊,看样子像是认识的。" 建王低头想了想,说道,"既然是顾娘子认识的,我身边也缺机灵孩子,明日让他到我这里来吧。" 吴景心中一惊,这孩子,一步登天了啊。 他忙低头应了声,"是。" 顾娇回到营帐里,却并不着急休息。 她只是看着灯火发呆,宁宁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想了想,问了句,"娘子,我刚才看到厨房在哪里了,我去借了地方,给娘子煮点粥吧,娘子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顾娇摇摇头,说了句,"宁宁不必忙了,我也不饿。" 宁宁以前从未见过顾娇这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娘子不说,面上也不露出分毫,愈发让她心中焦急。 "娘子!" 胡小郎君突然跑进帐来,他一眼看到正对着灯火出神的顾娇,愣了一愣,看一眼宁宁,宁宁对他使了个眼色。 "怎么啦?" 他不敢随意出声,便做了这三个字的口型给宁宁看。 宁宁撇下嘴,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不知道。 "我去外头走走。" 顾娇突然起身往外走,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胡小郎君,停住脚步,问了句,"好好,要一起去吗?" 胡小郎君忙点点头。 宁宁于是也跟着说,"娘子,我也想去。" 顾娇点点头,道:"也好,一起去吧。" 晚上的大草原,不像白日那样满眼都是蓝天白云,让人心旷神怡。 四周黑漆漆的,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狼嚎,远远的,悠长又凄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让人觉得有些冷。 但躺在草地上,仍能闻到青草淡淡的香气,将军帐前的空地上还看得到一点火光,欢笑声隐约传来,好像还有人在唱歌,声音算不上美妙,带着几分嘶哑悲怆,但很好听。 顾娇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见周围无人,胡好好恢复了女身,躺在顾娇身边,同她一样望着天上的星星。 宁宁则坐在一旁,仔细听人唱歌,手里揪着草叶子,时不时拿到眼前细看,又闻闻味道。 四周极黑,而星星极大极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抓到。漫天的星光,好似浸染了初夏青草的气息,变得鲜明润泽,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好好,我是不是,不该救他。" "娘子说谁?" 顾娇突然开口,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让胡好好有些茫然。 "娘子说的是大郎,就是今天在将军宴会上见到的那个。"宁宁还是看着手中的草叶,替顾娇答了一句。 "大郎?"胡好好惊讶的看了顾娇一眼,"娘子怎么会这样想?如果不是娘子留下的麦子,他们全村的人,早就饿死了吧。" "可是……" 顾娇的眼睛仍盯着星空。 星空这么大,浩瀚深邃,无边无际,如果身处其中,不管怎么走,都会迷失方向吧。 "也许,正是因为我种了麦子,才引来了东海军,给他们全村带来了杀身之祸。" 顾娇说着,微微叹了口气。 "好好,我总对自己说,顺其自然,不可轻易插手人间事。"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我以为,只是乡野里的一个孩子,只是一粒麦子,不过一点粮食,从各个大粮仓里,借了那么一点点罢了。" "我以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母子,我伸出手去,天也不会与我计较。" "我以为自己做到了万全,我以为能保住他们母子的性命。" "好好,我错了。" 是啊,我错了,我以为能救下这母子二人,可天道给了我狠狠一记耳光。 顾娇,你太傲慢了。 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对抗天道吗? 伸一次手,便是四十多条人命,这就是天道给我的教训吗? 她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一点水光闪过。 胡好好惊呆了。 她不知道,今日见到的大郎,竟然让顾娇伤心如此。 她以为,娘子是从来不会伤心的。 "娘子,好好一直觉得,上天让我见到娘子,与娘子同行,得到娘子的眷顾,是好好活了这几百年来,最大的幸事。" 胡好好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伶牙俐齿,丝毫派不上用场。 "娘子没有错!大郎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娘子,大郎也一定觉得,遇到了娘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娘子这样好,对我好,对宁宁也好,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她着急起来,翻身坐起,把额头放在顾娇的手边,轻轻顶了顶她的手心。 像是一条撒娇的小狗。 顾娇心中一暖,轻轻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轻声道:"我知道,好好,我知道。" 宁宁也过来,拉住顾娇的手,眼睛里泪光闪闪,"娘子,宁宁也一辈子庆幸,那一天是娘子经过,救了我,让宁宁没有魂飞魄散。宁宁在娘子身边,很高兴。" 顾娇握着她的手,小小的,还是孩子的手。 她心中一痛,将宁宁的手,握的更紧了些,左手还是放在胡好好的额头上。胡好好蜷缩着身体,把头放在顾娇宽大的袖子上,静静待了一会儿,就那样睡着了。 ------------ 第134章 东仓君的情报 三人竟然就这样,在草原上睡了一夜。 不对,应是两个人,顾娇与胡好好睡着了,宁宁一直睁着眼,乖乖坐在顾娇身边给她们两个守夜。 她并不觉得无聊,草原上的星光对她来说十分新奇,她可以盯着看好久,看完星光再看手边的青草,这些草叶儿长得各不相同,揪下来闻闻,若是有中意的味道,可以多摘一些,晒干了带走,以后不管是放在粥里也好,汤里也好,都能让美食增色不少。 天边渐渐泛白,顾娇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宁正蹲在一旁,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娘子醒了!" 小丫头笑起来,举起手里的几种草叶,"娘子看,我找到好几种香草,拿来做香料,肯定很好。" 胡好好听到声音,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她蜷在顾娇的袖子上睡了一夜,这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僵硬难受。 奇怪,做狐狸的时候这样睡就很舒服,怎么用人的身体就这样难过。 她揉着肩膀,见天快亮了,便又化作了胡小郎君的模样。 "娘子,我居然睡着了。" 他一边舒展身体,看看天色,"唰"的一下站起身,牵起宁宁,"我们赶紧回去吧,天要亮了。" 顾娇点点头,三人于是又回到营帐里去。 守在军营大门口的卫兵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惊愕不已的神情。 这三个人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自己在这里站了一晚上,可没看到有人进出啊? 难道果真如将军所说,这位顾娘子,是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 镇西将军吴景对他们这些卫兵,也曾仔细交代过,黑衣的娘子是建王殿下跟将军的贵客,在营中暂时停留几日,若是贵客要去哪里,不可阻拦,不可窥探,随她们去。 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确也是拦无可拦,也只能随她去。 卫兵心中如何想,顾娇一行自然无从所知。 回到营帐里,天就亮了。 门外有吴景的亲卫送来了热腾腾的奶茶,说是草原上的特产,请顾娇尝一尝。 胡小郎君去接过来,端到顾娇跟前,她拿了一碗,闻了闻,笑道:"茶香混着奶香,挺有意思的。" 宁宁忙过来看,使劲闻了闻,露出一脸陶醉神色。 "娘子,这个好,下回我也试一试,正好在草原上找到不少香草叶子呢,我身上还有培好的茶叶,"说罢她又对胡小郎君道,"好好,我们一块儿去厨房吧,上回你说过,可以请建王借我一块地方,我正好熏一熏肉脯,再给娘子熬点粥。" 胡小郎君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两人小声商量着,宁宁去行李中整理出来不少零碎东西,用一块包袱皮包好了,正打算要走,突然自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娘子在吗?我是东仓。" 老鼠精把身体藏在营帐边上,露出一点鼻尖儿,还有两只小黑豆般的眼睛,小心翼翼问道:"胡娘子在吗?" "咦,是东仓老头儿!" 胡小郎君一下子高兴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老鼠精跟前,将它拎起来,"老头儿,你真能干,真的找到我了!" 东仓却是第一回见到胡好好的男身,吓得不断挣扎,不过,很快它闻到了胡小郎君身上的味道,与胡好好是一样的,心里便明白了。 "原来是胡娘子啊,可吓坏老朽了。" "东仓君千里迢迢找到这里,辛苦了。"顾娇看一眼被胡小郎君拎在手里,显出几分狼狈的老鼠精,"好好,快放他下来,东仓君年纪大了,别折腾他。" 胡小郎君嘻嘻一笑,将老鼠精放在地上。 东仓君忙立起身体,先向顾娇作揖,恭敬行礼,然后又拱着两只小前爪,圈圈的向胡小郎君,宁宁都行了一礼。 顾娇又叫宁宁给东仓也倒一碗奶茶,放到它跟前。 "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此间主人送来的,借花献佛了。" 顾娇对它一笑,请它喝奶茶。 东仓君忙摸了摸胡须,捧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才放下茶碗道,"这奶有茶香,又爽口,很好喝,多谢娘子。" 说罢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正事。 "不负娘子所托,小老多番寻找,总算是得到一点夜叉国的线索。" "!" 顾娇也掩不住眼中惊讶神色,虽然早想到老鼠精必然精于此道,但它能这么快就查出眉目,也让人出乎意料了。 "小老听说,从去岁起,在灵州郊外的一处地界,方圆百里,都起了迷雾,终年不散。" 老鼠精说着,忍不住再喝一口奶茶,"老朽觉得,世间异象,必有其因,加上上次跟娘子聊到夜叉国的事情,便想着去探查一番。" 它生性谨慎,既然打算去灵州探查一番,自然要做诸多准备。 老鼠精先让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召集了一些普通的小老鼠们,在灵州城内收集消息,得知灵州郊外那处迷雾,不仅仅是人,其他的动物们,都不敢接近。 虽是雾,却带着一股阴邪之气,雾气侵染之处,草木异常繁茂,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青黑色,即便在盛夏,那一带也总是阴风恻恻,好似有一顶看不见的巨大罩子,把那片山林藏于其中。 从浓雾里面,有时候会传出一些惨叫声,还有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嘶吼声,撕心裂肺的,十分吓人。 原本,东仓君想着,让几只小老鼠,偷偷潜进雾气里去探查一番,没想到,那浓雾沾染不得,几只小鼠别说进去了,只是在外围沾了一点儿,便送了命。 东仓君心中很是内疚,决定不能再让徒子徒孙们冒险,还是自己去。 胡小郎君听到这里,瞪大眼睛,道:"东仓老头儿,你可别再逞能啦!老胳膊老腿的,几百年的修行,毁在这莫名其妙的雾气上头,太不值得!" "多谢胡娘子体恤。"老鼠精摸了摸胡子,颤巍巍道:"老朽好歹有几百年道行,这点子雾气,还伤不到我多少。" 原来,它在灵州城郊外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去那一片仔细观察,发现,每隔五六天,那一带的雾气,会减弱不少,阴邪之气也没那么浓郁。 而且,它还在雾气外围,发现了一些不认识的咒符,有些是贴在大树上的,有些被压在山石底下,还有的,应该被埋在土里了,它能感应到。 它不敢轻易碰触这些东西,去找了纸笔,抄了一张回来。 说着,这老鼠精,伸手从皮毛中,掏出一张黄纸,递给了顾娇,"老朽认不得,还请娘子看一看。" ------------ 第135章 辞别 顾娇接过东仓君递过来的黄纸,上面是用朱笔抄写的符咒。 "难为你还找了黄纸来。"顾娇微微一笑。 "既然请娘子看,自然是什么都一样才好,黄纸也不难找,只是老朽能力有限,怕画得不像。" "东仓君不用自谦,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娇看了几眼,便认出来。 这是用在结界上的符咒。 符咒很简单,这么简单的咒符,按道理说,不会有那么大的效力,能做出如老鼠精嘴里那般充满阴邪之气的结界。 也许,是因为画符之人,本身法力道行极高的缘故。 "每隔五六天,那结界就会减弱一回吗?"顾娇看完符咒,又问了一句。 "据老朽观察,是这样的。"东仓君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因为老朽一直守在浓雾附近,有几次,都看到,有道士在同一个位置进出,而且是不止一个道士。" "道士?" "是的,后来有一回,趁道士出来的时候,我悄悄让鼠儿跟着他进城里去瞧过,他们去了灵州城里的一处道观,名字叫做天一观。" "天一观!"一旁的胡小郎君惊呼出声。 "因为老朽怕被修道之人察觉,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让小鼠儿进道观去查探。小鼠儿去了几回,回来说里头很大,修行的道士不少,怕有数百人,道观里香火鼎盛,据说很灵验的。老朽花了大半个月,让小鼠儿们把里头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摸了一遍,只有一个地方,很是古怪。" "喔?怎么个古怪法?" "道观后面有一片竹林,终年弥漫着雾气,小鼠儿们从未见人进去过,而且那雾气跟灵州城外那一片的感觉很像。" "天一观……"顾娇沉吟。 "娘子,京城里不是也有个天一观,那个国师,不就是天一观的吗?"胡小郎君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顾娇点点头,说道:"看来,夜叉国极有可能就在灵州了。" "老朽也是这样想。" 东仓君说着,把茶碗里的奶茶喝完,抹抹胡子,道:"只是,老朽还未想透,那雾气时浓时淡,是个什么道理。" 顾娇垂下眼,想了想。 "也许,是做这个结界的人,每五六日,就得离开一次,结界所用的符咒并不复杂,大半是靠他法力支撑,他不在,结界便会变弱,他来了,就会变强。" "娘子说得有理!" 东仓君把两只小豆眼睁得大大的,击掌叹道:"还是娘子聪慧!我就想不到!" "东仓君不过是认不得这个符咒,才没想到罢了。"顾娇将那张抄写了符咒的黄纸收入袖中,起身道:"事实到底如何,还是得去看了才知道,此处事情已了,我们就启程去灵州吧。" "啊,娘子,肉脯不做啦?" 宁宁看看手中的包袱,有些失望。 "宁宁把食材跟四海瓶放在一起好了,这样不会腐坏,我们到了灵州,再做打算吧。" "好的。" 宁宁爽快应了一声,便下去开始收拾东西。 东仓君见她们几个商量好了,便对顾娇道:"娘子,既然如此,老朽就先走一步了,待到了灵州再相见。" "好。" 老鼠精又谢过奶茶,对顾娇三人作揖行礼后,便"嘭"的一声化作一团灰色烟雾,消失了。 "咦,老头儿又有新招式了。" 胡小郎君笑道,宁宁瞪他一眼,扯着他一块儿去理东西。 三人很快收拾好了行李物品,见天色还早,顾娇便与胡小郎君一起,去与建王及镇西将军辞行。 建王听闻顾娇要走,又是惊讶又是不舍。 "顾娘子才来一天就要走,可是小王招待不周?" 他有些懊恼的咬住嘴唇,往前走了一步,"再过几天,草原上有牧民们的春日庆典,我原本还想请娘子一起去玩一玩,也散散心。" 顾娇从昨晚起,情绪就有点不对,他早已注意到了。 虽然让人难以察觉,但这位神仙般的娘子,竟然也会露出一点七情六欲,比起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显得更有人味。 这个发现让他惊讶,同时又有一点点惊喜。 "殿下款待,让顾娇受宠若惊。" 顾娇对他低头一礼,认真道:"只是,东西已经送到,接下来,我还有事情要做,就不继续打搅了。" 虽然只待了一天,但顾娇已经敏锐的察觉,这个孩子,跟当年不一样了。 他长高了,肩膀也宽了,已经是个少年的样子了。 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孩童的样貌。 这一次见到他,虽然面颊上还留着一点稚气未脱的圆润线条,他的眉眼已经变得锋利,说话做事既老练又缜密,让人很难想象,他今年也才刚刚十二岁。 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大半的国土,失去了京城,失去了可以挡在身前的哥哥姐姐。 这个少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成长了。 顾娇看着他,刚问了一句,"吴将军……" 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孩子飞似的从外头冲进营帐,从后面一把抱住顾娇,差点把她撞个趔趄。 "娘子,娘子怎么就要走了!" 孩子双手抱得很紧,他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仍是忍住了,没有让泪掉下来。 "是啊,在下还以为,顾娘子能多留两天呢。"吴景跟在后面,也大步流星的走进门来,对顾娇拱手一礼,"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走,昨晚上可是有人得罪娘子了?是谁?我给娘子出气!" 顾娇摇摇头道:"将军说笑,您的好意心领了,只是顾娇还有事要做,必须得走了。" 说完,她转身弯下腰,握住孩子的手,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黑金异瞳,闪出温柔又坚定的光芒,她细细看着孩子的脸,轻声道:"大郎,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好吗?" 孩子用力点点头,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花,开口道:"娘子,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名字。" "我叫高逸,高大的高,飘逸的逸。" "娘子,我以后一定要做大将军!" "有志气!" 胡小郎君在旁边赞了一句,高逸含着眼泪,对他也笑了一笑。 "你认出我了吗?"胡小郎君问了句。 高逸点点头,道:"今天一早将军就告诉我了,你是胡娘子。" ------------ 第136章 又一个天一观 胡小郎君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微微一笑,拍拍孩子的肩膀,“阿逸,多学本领,快些长大,到时候我们来比试比试!”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要说剑术,你胡姐姐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喔!” “好!” 孩子大声应道,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顾娇看着与高逸勾手指定下约定的的胡小郎君,笑着摇了摇头。 说话间,建王跟吴景又吩咐人往她们马车上搬了不少干粮清水,还有几条厚实的狼皮褥子,说是虽然入夏,北疆夜间仍然寒冷,给顾娘子晚上睡觉的时候用。 直到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两人才算作罢。 若不是顾娇有符,只怕拉车的马儿要累出个好歹来。 不多时,贾大昌听闻顾娇要走,也带着商队的青州同乡一块儿来给顾娇送行,又拿出青州美酒相赠,几番辞行下来,时间已过午。 坚决婉拒了建王要留饭的邀请,顾娇与宁宁登上马车,仍是胡小郎君驾车,他与送别众人一一拱手行礼后,扬起马鞭,“啪”的一声脆响。 建王把手放在高逸的肩上,目送那辆黑色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微微叹了口气,拉一拉身前孩子的手,对他道:“走,吃饭去吧。” **************************** 灵州,天一观。 观主天一道长最近有件烦心事。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观里的老鼠越来越多了。 也许是因为最近香火鼎盛,前来道观上香的善信人数众多,这人一多了,自然会跟着进来一些老鼠蚊虫之类的不洁之物,也不算奇怪。 蚊虫也就罢了,老鼠一多,实在叫人头疼。 这些小老鼠们,不管你是想得到还是想不到,它们几乎会出现在道观中任何一个角落,简直肆无忌惮。也许是知晓道士们不愿轻易杀生,老鼠们明目张胆地跑来跑去,啃坏家具物品不说,厨房里的食材也遭了殃,菜蔬腊肉上,常常出现小小的牙印,而吃饭吃出一颗老鼠屎这种体验,叫人倒足了胃口。 前面大殿因为人多,倒还略好些,而道士们起居的后半,时常在廊下走着走着,就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嗖”的一下从脚前跑过。 有几个年纪大的老道士,差点没被吓得跌个跟头,闪了老腰。 这鼠害,还是得想个办法才好。 是不是应该养几只猫儿呢? 天一道长捏着胡子,皱着眉头,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 猫这种东西,总有些邪性,道观中,不好养。 且猫灵巧,若是一个看不住,跑到后头的竹林里去,只怕闹出什么祸事来。 不行不行。 想到这里,他看一眼窗外的月色,猛然惊醒,再过三五日,就是满月了。 上个月送了一批小道士进去那边,这个月的人数,还没凑够呢。 比起鼠害,这事更要紧,明天一早,只能让人再去人市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好在年景不好,卖儿卖女的多,穷苦人家的孩子养不活了,送到道观来,只求给口饭吃也不少。 天一道长来者不拒。 只是不要女孩儿,男孩儿统统都收下来,给洗洗干净,换上干净衣裳,再吃上几天饱饭,大多数孩子都能从脏兮兮小耗子一样的邋遢模样,变成干干净净的小道童。 因天一观救了不少这样的孩子,还挣出个“慈善”的名声,传得方圆百里都听说了。 甚至有邻近郡县里,觉得活不下去又不肯把孩子卖去为奴的父母,听说天一观愿意养活孩子,便花好几天时间,用双脚走上几十上百里路,也要把孩子送过来。 乡下人淳朴,总觉得做道士,比做奴仆好。 天一道长叹口气。 可做那位上仙手底下的道士,也难说比奴仆好上多少。 每个月,上仙都让送十个小道士去城郊的“那边”。 到这个月,也送了六七十人进去了。 说是送到洞天福地,在上仙的手底下修炼,可都大半年了,送进去的那些孩子,就没有一个出来的。 这事情,让天一道长来看,总是有些犯嘀咕。 但上仙的命令,他不敢违抗,也不敢多问。 听说京城里天一观的水墨真人,就是因为不听上仙的话,被一个妖女吃了生魂,至今还活死人一般,毫无知觉的躺在床上呢。 一身的道行,也算是废了。 想当初他在京中呼风唤雨,被贵人们追捧至极,何等的逍遥得意。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生不如死,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听上仙说,那个姓顾的妖女,最近也可能来灵州,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他掐指算了算,点点头。 顾娇一行抵达灵州时,已是盛夏。 白日在大太阳底下赶路很热,所以她们还是恢复了昼伏夜出的习惯,只在夜间赶路。 宁宁很喜欢这样,虽说她不怕热,但还是怕晒。 盛夏的阳光阳气太足,即便有黑伞的遮挡,也仍然让她有烧灼感,觉得很不舒服。 晚上驾车,胡好好总是陪着她一起,一路行来,还抓了不少肥鸡大鹅,宁宁很是满意。 她烧鹅的手艺越来越高超,很快就要跟她熬汤的技术并驾齐驱了。 “娘子,今天进城后,我们还是去租个大点的房子吧,马车里头东西太多,房子太小了放不下啊。” 排在进城队伍的最前面,胡小郎君跟顾娇商量,“还是说先去找个客栈啊?” “就依好好说的,去租个房子吧。” 顾娇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了一眼城门上的“灵州”两个字。 宁宁也探出头,看了一眼后面长长的进城队伍,突然说了句,“孩子不少。” 顾娇与胡小郎君听她这样说,也往后看了一眼。 的确,队伍中有好几个跟着大人的孩子,而且,几乎都是男孩。 他们牵着大人的衣角,或被大人拉着手,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看年纪,都在七八岁左右,有一两个大一点的,也应该不会超过十岁。 清晨进城的队伍里有一两个孩子,也不稀奇,但一下有五六个,而且都是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就有些古怪了。 “灵州城,不是善地啊。”顾娇又看一眼,收回目光,对胡小郎君说道,“好好,待会看看,这些孩子进城后去了哪里。” “好。” ------------ 第137章 灵州郊外 进城后,换了宁宁来驾车,胡小郎君跳下马车,混进人群中。 他远远跟在带着孩子的大人身后,在人群里晃了几晃,便不见踪影。宁宁见看不到他了,赶着马车停到附近一条巷子里,等他回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好在顾娇跟宁宁两个都是耐性极好的,宁宁整理她那些晒干了的香草,顾娇则随手拿出一卷书看,直到胡好好悄无声息的掀开车帘,坐进车里来。 “咦,怎么是好好。”宁宁问了一句。 出去的时候还是小胡郎君,回来变做了胡好好。 “我跟着他们,本来想着,若是他们去人市,便装作要买孩子去问问价。” 胡好好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对宁宁道:“我想着,这样更不容易让人起疑。” “可是,他们没有去人市。娘子,我发现那些孩子都被送去了天一观。” “天一观?”顾娇扬起眉毛。 胡好好点点头,锁紧眉毛。 “天一观让他们进去了,后面就只有大人出来。” “我想着再看看,就守在门口。过了一会儿,天一观里有道士出来。”胡好好一边说,一边接过宁宁递给她的水,喝了一口。 “我就跟上那个道士,想看看他要去干什么,娘子,你猜我看到什么?” 小狐狸在这里还卖个关子,但她也并不要人答,自己又快快地往下继续说,“我跟着那道士去了人市,看到他居然又买了两个男孩。” “男孩儿。” 顾娇合上书卷,想了想,问了句,“年岁是一样大吗?” “看着差不多,都瘦瘦小小的,大概七八岁吧。” 胡好好还没说完,她放下喝完的水杯,压低了声音,对顾娇道:“我觉得奇怪,就在人市上问了一圈,说,人牙子都晓得,天一观收六岁到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说是道观里人手不足,要招小道童。” “不止人牙子那里,灵州城里,甚至周围郡县里,有养不活孩子的,只要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天一观都收,收了大半年了。” “这样算下来,人数可不少,天一观养这些孩子干什么呢?有人说是天一观慈悲,看不得小孩子受苦,可我总觉得其中有古怪。” “慈悲为怀的话,为何只要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即便是缺道童,也用不上这么多吧。” 顾娇点点头,她也这样觉得。 而且,天一观,让人总觉得跟国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真是那个人,他要这么多孩子做什么,总不会真的养着做道童吧。 这些孩子,又在哪里呢? 是在天一观里头? 还是在,夜叉国? “好好,我们先去找处地方落脚,然后,召东仓君出来,再仔细问问。” “好嘞。” 胡好好答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这回倒很快,灵州城里房子多,也好赁,胡好好寻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虽然只有一进,但内里布局规整宽阔,正房左右两边都带了耳房,前院东西厢房厨房马厩也是齐全的,后面还带了个小花院子,十分够她们三人一马住了。 宁宁与胡好好两个将马车拉进来,等整理好行李,给马儿弄上草料清水,已经过了晚饭时分。 三个人虽说都不怎么饿,但宁宁还是去厨房收拾了起来,说至少得有点热茶,再简单弄点点心什么的。 胡好好跟着去帮忙,才去一会儿,她又拎着一只灰扑扑的大老鼠进来了。 顾娇看她一眼,嗔道:“好好,你别老是拎着东仓君的尾巴。” 好好嘻嘻一笑,放下了大老鼠,对它双手作个揖,“老头儿,得罪了,也不知道为啥,看到你的尾巴,就手痒痒。” 东仓君摸了摸屁股,颤着胡须道,“不怪娘子,谁叫老朽的尾巴长呢。” “下回你可以变成人身呐。” 东仓君将两只小爪连连摇起,道:“老朽还是这样方便,人身到要用的时候再说吧。” 嬉笑几句过后,说到正题,东仓君听顾娇说起那些七八岁的男孩儿,也点头道:“说到这事,老朽也注意到了,天一观中的确是有小道童。” 说到这里,他惭愧地低下头,“天一观的确是从外头收孩子做道童,观里也一直有孩子,只是老朽的那些小鼠儿,也认不得人,数不得数儿,只晓得孩子算不上很多,大约也就——” 它说着伸出两只前爪,把八根指头都伸得直直的,“比这个数多一点吧。” “那就是,十来个孩子?”胡好好问。 东仓君点点头,道:“所以说,若是每个月都有十来个孩子,这大半年的,算下来不下六七十个了,天一观里肯定没有这么多的孩子。” “所以,我猜,那些孩子,可能是被送进了夜叉国。”顾娇道。 “夜叉国?!”东仓君瞪大眼睛,胡子抖了好几下。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它心里很清楚,若是这些个孩子真的进了夜叉国,只怕凶多吉少。 “今天,我们又看到好几个孩子被送到了天一观,而且那些道士,还急匆匆的去人市上买了两个孩子。所以,我想,大约是又要送孩子进去了。” “娘子是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看他们什么时候送孩子去,我们跟在后面,也去看一看,如果能寻机进去夜叉国中最好。”顾娇说道。 “如果是这样,不如让老朽先去天一观内查探查探,看看那些孩子身上有没有蹊跷。”东仓君想了想,提议道。 “不可。”顾娇立刻否决了。 “娘子,那我去!”胡好好举手,一脸的跃跃欲试。 顾娇看她一眼,还是摇摇头。 “做出城外结界的那个人,法力奇高道行也深。好好,你跟东仓君都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是不在天一观内还好,他若是在,你们只怕靠近就会被他察觉,太危险了。” 顾娇抬起眼睛,看看窗外清亮如银般的月色。 “不如这样,到明日,趁着白日阳气浓烈之时,我们先去郊外,就到东仓君说过的那一处看看,等我瞧瞧那些符的位置,再做打算。” 胡好好听顾娇这样说,也觉得稳妥,便点点头,又对东仓君道:“既然娘子这样说,老头儿,跟我一块去厨房吧,看看宁宁在做什么好吃的。” 东仓君一听又有好吃的,笑眯了眼睛,摸摸胡子,对顾娇一礼,便又被胡好好拎着尾巴出去了。 ------------ 第138章 灵山 第二日正午,东仓君领着顾娇与胡好好两个,来到了灵州城的郊外。 灵州处在大顺腹地,位于荒川河南面,离那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已经很远。 它位于山岭与平原的交错地带,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冬天不至于太冷,夏天也不至于太热,若不是因为天下大乱,实在是个很适合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 因是依山而成的一座城池,城中还有一部分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站在山脚下看山上,郁郁葱葱一片,其间能看到翘起的青灰色屋檐,或是白墙一角,隐在苍翠的冷杉树冠中,若隐若现,很有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注1 这些建在山腰上的房屋,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学子文人们,或是城里有钱的富贵人家,在山上建的别庄雅阁。这时正值盛夏,在山上避暑的人不少,山风习习,满目葱茏,饮着美酒赏美景,何等的怡然自得。 如在月下,眼前便如翠色流银,更要美上一层。在这样的绝景中,饮酒填词,舞文弄墨,再引吭高歌一曲,只怕是魏晋名士,也要羡慕的飘逸逍遥。 不愧以“灵”为名。 这座大山,名字叫做灵山。 也是灵州城名字的由来。 顾娇站在山脚的时候,就明白了这里为何被称作灵山。 四周灵气异常充盈。 顾娇还是第一次见到灵气如此旺盛的地方,仿佛连吹拂过发梢的清风中,都流动着一丝丝别样的味道。山中动物极多,她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不少身上显出灵韵的小精怪,从苍绿的枝叶上,青翠的草叶间探出头来,看一看这几个不速之客,又如同被惊吓到一样,连连跳着逃开。 连在这里的花草树木,都长得特别鲜活,枝叶更大,花朵异常鲜艳。 怪不得,要选在这里。 利用了天时地利。 由此看来,那结界之所以异常强大,除了设置者自己的法力高深之外,大概也借用了这座山的灵力。 这座山灵力如此充沛,为何甘愿为邪祟所用? 难道灵山里,没有山神吗? 顾娇心中产生疑问,她想起松山的老山神。 平心而论,松山的灵气虽盛,却仍是不及这里,没有道理松山有山神,而这里没有。 难道是说,这里的山神,也被他做了什么手脚? 是已经杀了?还是捏在了自己手里? 难道他的法力已经强大到,连山神都不能与之抗衡了吗? 顾娇深吸一口气,看一眼身边的胡好好,再看看在前头带路的东仓君。 若有万一,得先保住这两个才是。 她脑中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沉默不语的跟在东仓君身后。 东仓君则完全没有注意到顾娇的沉寂,它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用鼻尖闻过味道,再领着顾娇与胡好好,走进从灵山的一处密林之中。 走了没有多远,不只是顾娇,连胡好好,都觉得有些不对了,灵气依然充沛,但渐渐让人觉得不舒服。 阴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气。 花草树木原本鲜艳的颜色上,也渐渐显出一种古怪的青黑色,仿佛中了什么毒一般,发乌。 再走了一段,就看到了雾气。 粘稠的,浓厚的,灰白色的雾,散发着一种令人恶心的臭味。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 她的金眸也无法完全看透这雾气,看来,这个结界的确很强。 “再往前,老朽也不敢走了。” 东仓君转过头来,它说话的时候喘气声音很大,身躯也有些微微颤抖,看得出来,这雾气让它很是难受。 顾娇想了想,伸手从袖子里翻出一粒小药丸,递给东仓君。 “东仓君,这粒药丸可解百毒,虽不能对症,但能让你好受一点。” 老鼠精说话间正拼命压抑住胸中翻腾感,雾气让它难受不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仿佛有什么隐藏在身体深处的邪恶欲望,正被引诱得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破土而出。 比起难受,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更让它害怕。 抬起小爪,它接过顾娇递过来的药丸,谢了一声就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霎时,一股清冷之气从脑后直冲而起,让它立刻心智清明起来。 它打了个激灵,胸中不再觉得翻腾得难受,那种奇异的不受控的感觉,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东仓君轻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它张大了黑豆豆般的两只小眼,笑眯眯的对顾娇拱手道:“还是娘子的药厉害,吃下去就舒服了。老朽道行轻微,让娘子为我费心了。” 胡好好对它一笑,道:“老头儿这么客气做啥,回去我再请你喝虎头汤。” 这话把东仓君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滚到地上。 “虎,虎头汤?” 要说老鼠最怕什么,倒还不是狐狸,是猫。 老虎,也是猫,巨大的猫。 想到竟然要拿老虎头来煮汤,可不是差点把东仓君吓得灵魂出窍。 见好好又开始逗这只大老鼠,顾娇摇摇头,她正想说话,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冷杉树茂密的枝桠间,有什么一闪。 “东仓君,可是那里?” 她抬手指了指。 “对对,就是那里,不过那里太高了,老朽不敢上去,上回抄下来的符咒,让老朽找一找……” 东仓君说着,在四周细细看了一圈。 “娘子,就在这里了。” 它找到一处山石,往上头指了指。 顾娇过去一看,果然,在岩石顶上,也贴着一张符咒。 顾娇看看这处,再看看树上那处,她垂下眼睛,默念了几句,往北走出六步,停下,又仔细看了看四周。 “好好,把这里挖一挖。” 她往地上一指,见胡好好从身后抽出剑来,又忙抬手阻止了她。 “这里的土地不洁,好好,不能污了你的破甲剑。” 说着,她左右看看,伸手折下一支冷杉,在空中一晃,便化作一只铁铲,递给了胡好好。 “我刚才说的地方,将那符咒挖出来。” 胡好好接过铲子,点点头,很快便挖出了一张符咒,果然是与贴在岩石上的很相似,但仔细看了,又有一点不同。 ------------ 第139章 天一道长 顾娇等人在密林中细细寻找,边走边看,将那些符咒的位置,一个一个的,都找了出来。 果然如东仓君所说,有在树上的,有在岩石上的,还有埋在土里的。 埋在土中的符咒,顾娇只是让胡好好挖出来看了一眼,又按原样埋了回去,并没有移动位置,为的是不打草惊蛇。 她们从正午一直走到近黄昏,也还没有找出全部的符咒,这个结界,到底是太大了。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顾娇果断停下了脚步。 “今日就到这里罢,我已知其意,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 东仓君跟胡好好自然不会反对,东仓君服了顾娇的药,还能勉强压制雾中之毒,而胡好好在这雾气里呆的久了,也渐渐觉得不舒服起来。 她跟着顾娇历练了两年,现在道行不说多的,跟八百年的老妖也能一较高低,但仍是经受不住这浓雾的侵蚀。 也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古怪法子弄出来的。 三人于是再按原路往外走。 仍是东仓君在前头带路,即便是走过几回的路,它也十分谨慎,走走停停,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看看,再次辨认方向。 山间密林深处,树木参天,遮天蔽日,浓绿的树叶一片挨着着一片,层层叠叠的,连一丝阳光都漏不下来。 周围光线黯黯,此时接近日落,愈发让人觉得昏暗,看不清脚下。 地面上不知盖着几层树叶杂草,散发出一种潮湿的腐臭味儿,脚爪踩在上面软绵绵的,间或有干枯的落叶被它踩碎,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突然,东仓君竖起耳朵,停住脚步。 “嘘——” 它飞速的回头看了顾娇一眼,示意不要出声。 胡好好也听到了脚步声,她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耸着鼻子闻了又闻。 她抬手,往东边一指,对顾娇看了一眼,那意思是问,要不要去看看? 顾娇点点头,于是三个人尽量不发出声音,轻手轻脚的,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就看到前方不远处,几个道士,带着十来个小道童模样的孩子,往密林中而来。 道士们面皮紧绷,显得很是紧张。 而跟着他们的十来个孩子,表情就要丰富得多,或是惊恐,或是兴奋,或是哭丧着脸,或是木讷麻木。 但孩子们都很安静,并没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想必是出来时,道士们反复交代过了。 胡好好已经化身为狐狸的样子,跟东仓君一起躲在草丛里,顾娇则站在一棵大树后面,天色已暗,她一身黑衣,倒是与夜色融为一体,藏得十分隐蔽。 一行十来个人,很快从他们身前经过。 顾娇见他们走远了,对胡好好跟东仓君招招手,跟了上去。 那些人很快走到了浓雾前,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道士,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夹在指间,低头对着前方雾气念念有词。 顾娇竖起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心中一动,这咒语,应该是请开结界用的。 果不其然,那张夹在指间的符纸,“唰”的一下燃起,很快就烧尽了。 雾气仿佛听到了他口中的咒语,在火光熄灭时,就往两边退去,现出一条路来。 于是道士们带着小道童,沿着那条路,往浓雾中走去。 待到最后一个人进去,那雾气又从两侧往中间而来,眼看就要把那条道路掩住。 胡好好在草丛中看得大急,一跃而起,正要往前冲去。 被顾娇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后颈脖,拎回了树后。 “嗯?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走在路上的天一道长仿佛听见了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有看到什么。 跟在他身侧的道士也往后看了看,摇了摇头,“没有看到什么,树林子里头,兴许是有兔子吧。” 说话间,浓雾又起,隔绝了外头一切声响。 天一道长便重新打起精神,往前走去。 他每月都来一次,已经轻车熟路了。 即便如此,对这里的一切,他仍是觉得难以适应。 原因无他,这里的阴气太重了。 作为道士修道几十年,乃是至阳至盛的体质,在这种阴气四溢的地方,只会觉得浑身刺痛,从头到脚,仿佛有成千上万只小小的嘴巴,在不断啃噬他的身躯。 这种痛感并不强烈,却让人心烦意乱,忍不住的想要暴起,做出些什么事情来疏散疏散才好。 因为知晓此地的厉害,每回他们几个道士来之前,都要反复念诵清心咒,又斋戒沐浴,戒荤腥,出发前还要带好平心静气的药丸。 否则一个不慎,在这里头发起狂来,可就回不去了。 十来个小道童,自从进来后,面色都变得木然起来,一个二个都显得呆呆的,天一道长领着他们,好似领着一长串的小萝卜。 他沉着脸,带着这一长串的小萝卜,沿着进来的那条路,目不斜视,径直往山上而去。 这一地,上仙称其为夜叉国,雾内雾外,其实是两个世界。 雾内的世界,在他的双眼看来,其实与雾外的世界,并无太大差异,一样是依山傍水,山下有民居,汇成一个一个的小小村落。村里住着人,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织布,采桑养蚕,修身养息,安居乐业。 山上有宫殿,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与外面唯一不同的是,山下的居民们,都是鬼。 而山上宫殿里头的,则是,灵山神君。 “唷,这不是天一道长嘛,辛苦辛苦。” 灵山神君手里端着一杯美酒,正懒洋洋靠在织锦软缎的垫子上,“这是这个月的?” 他看一眼跟在几个道士身后的道童,略点点头。 身后便有人上来,将这些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带下去了。 “进来之前,道长可都给他们施过符咒了?”他又问了句。 “施过了。” 天一道长答道。 灵山神君的态度总是这样,斜着眼看人,十分不尊重。可他是神君,自己只是凡人,纵有几十年道行,也是远远不能跟山神相比的。 可他对上仙,就十分客气,可说是毕恭毕敬。 不过是狗眼看人低。 天一道长心中暗恨,无奈自己道行低微,上仙跟神君,哪个都能轻易要了自己的性命,虽说觉得这些孩子可怜,但也只能听之任之,做个睁眼瞎子。 ------------ 第140章 初探夜叉国 将这些孩子送到宫殿里,他这个月的事就算了了。 心中暗暗松一口气,他对神君一礼,道:“既然已经送到,那贫道就先告辞了。” “道长且等一等。” 灵山神君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天一道长无法,只得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接过了灵山神君递过来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炼化的东西都在里头了。” 他声调慵懒,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态,“把这个带回去吧,也不知道国师又跑哪里去了,这段时日你可见过他?” 天一道长摇摇头。 “罢了罢了,整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他发了一通牢骚,突然,又咧嘴一笑,凑过来天一道长的耳边,低声说道:“听说,最近有个姓顾的小娘子,让国师很不高兴,是真的吗?” “这个,贫道也不清楚。” 天一道长答了一句。 这回答让灵山神君很不满,他晃晃手里喝空的酒杯,斜眼看他片刻,突然嗤笑一声,一挥手道,“没意思,滚吧!” 这粗鄙的态度让天一道长心中冒火,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拱手一礼,便扭头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道士大气也不敢喘,纷纷跟着天一道长退下。 等到出了宫殿,其中一人才悄悄抱怨了一句,“那神君怎生如此无礼?” 天一道长并未回答。 他仿佛并未听到这句话,只是脚下不停,一直沿着来路往外走去。 直到走出了雾气,几人下了山,走进灵州城内,天一道长才开口道:“葵阳,方才的话不可再说第二遍。” 那道士脸色一变,忙低头拱手一礼,答道:“是。” “灵山神君法力高强,整个大顺境内,强过他的山神,怕是寥寥无几。若是惹他不高兴,他一开口把我们都留在夜叉国里了,你待如何?” 天一道长神色阴沉,“你想一想,那夜叉国里,可没有人。” 叫做葵阳的道士听得浑身一抖,背后炸出一身冷汗。 “师傅教训的是,弟子太轻率了!”他心跳如鼓,想起送进去的那些小道童,更是惧怕。 那些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被山神吃了,还是拿来干了什么,总之,按师傅的话里的意思,是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灵山神君看着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实则喜怒无常,暴虐无道,只凭一己喜好行事,是一位相当危险又可怕的神君。 自己今天在宫殿外头的那句话,确实太过草率了。 山神没有与自己计较,可能只是因为他不屑吧。 “罢了,今日葵阳回去后自行去偏殿里跪香三个时辰吧,好好磨磨自己的性子。” “是。” 说话间,几人已经踏进了天一观。 天一道人挥手让几人散了,自己则捧着那只灵山神君给的小盒子,往道观后面的竹林而去。 而另一边,顾娇也早就拎着胡好好回到了宅子里,正在教育这只莽撞的狐狸。 “不分青红皂白,不知天高地厚,你见人进去,就要跟着往里冲,你可知等着你的是什么?” “不知道。”狐狸老老实实,捂住自己的头,趴在地板上。 “不知道你还去送死!” 顾娇是真生气了。 胡好好这狐狸,爱吃爱玩爱漂亮也就罢了,毕竟她是个美貌又年少的姑娘,喜欢这些无可厚非。 但这好奇心强,什么都要去掺一脚的性格,也是与生俱来的,让人十分头疼。 如此毛躁,沉不住气,怎么做得了大妖。 这回的事情,要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大事,但顾娇决定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她一番,不然,等进去夜叉国里,她这冲动的性格,可能会引来大祸。 “你看看东仓君,做事何等谨慎小心,你呢,愣头青一个。” “娘子,小老儿那是因为道行低微,不得不……” 东仓君见胡好好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于心不忍,忙放下宁宁特地给它煮的甜奶茶,要帮小狐狸说两句。 “东仓君,没你的事,别插嘴!” 顾娇横过来一眼,吓得东仓君又把奶茶捧起来,咕咕喝了几大口。 “娘子,我错了,我看那条路要没了,心里一急,光想着趁这机会冲进去,就没想别的。” 胡好好耷拉着耳朵,她被顾娇拎回来后,一直还是狐狸的样子,并没有变回人身。 实在是,娘子可怕极了。 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宁宁不明白事情原委,也不好插嘴,她焦急的看看胡好好,又看看顾娇,觉得娘子这火来得突然。 以前胡好好怎么皮,娘子也没生气过啊。 难道这次的事情,这么严重吗? “好好,你可知道,连我,都不敢全无准备的进去,那结界已经如此厉害,若是进到里头,还不知道有什么等着我们。” “若是你进去了,我们晚了一步,没能一起进去,你待如何?” “又或者,我们都进去了,但东仓君受不了夜叉国中的阴气,你又待如何?” “若是我们三个都陷在了夜叉国中,你叫宁宁怎么办?” 三句话把胡好好问得哑口无言。 顾娇没好气的看她一眼,这狐狸,犯了错,就知道低眉顺眼的露出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左晃右晃,以求她心软。 “娘子,下回不敢了,我一定谨慎行事。” 她捂着头,干脆在地板上滚起来,露出又白又软的肚皮。 顾娇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东仓君想说些什么但不敢再开口,只拿一双眼睛看宁宁。 宁宁想了想,还是过来,捏了捏胡好好的软绵绵的耳朵,道:“你看娘子这么生气,好好再求求娘子吧。” “娘子,我错了。” 胡好好又看顾娇一眼,见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忙凑过来,用鼻子碰碰顾娇的手背,“我真的知错了,下回一定沉住气。” 顾娇这才点点头,宁宁忙一把拉起她,“好好,快来,我这回煮得茶好。” 看胡好好恢复人身,接过了宁宁递给她的茶,顾娇又对东仓君道:“夜叉国的地方我已经知道了,明日我带好好再去一趟,东仓君就不用去了。” 老鼠精忙点点头,它明白自己道行不高,哪怕去了,也只会成为顾娇的累赘。 “既然如此,明日老朽就在城内再查探查探,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可是娘子,我们怎么进去结界呀?” 胡好好喝着茶,有些不解的看着顾娇。 今天那条路,不是已经被雾气掩住了吗? ------------ 第141章 灵山神君 那条路已经被雾气掩盖了,我们难道要再寻找机会跟着那些道士进去吗? 胡好好捧着热奶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顾娇。 “我已经一一看过了那些符咒。” 顾娇从袖中掏出黄纸跟朱笔,放到身前的案几上,“天一观的道士念咒开启结界的时候,我也听到了。” “他用的这些,跟我顾氏一脉大同小异,所以,他用来开启结界的符咒跟咒语,我都能大致猜出来。” 顾娇说着,拿起笔,在黄纸上点下朱色。 随着她手腕游动,胡好好能感受到风吹过自己的发间,房间里的灯火颤动,将房中诸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忽明忽暗。 娘子的法力又精进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冒出这句话。 一连画了三四张,顾娇才放下朱笔,将符咒拿起来,放在空中晾了晾。 “好好,明日也许会是一场恶战,你要养好精神。” 顾娇见符咒上的笔迹干透了,便将它们一一收起。 “宁宁,你与东仓君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娘子!” 看到小丫头担忧的目光,顾娇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放心,有金蛟剪跟落魂镜,我们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这个夜叉国真是国师用来作恶的邪祟之国,那必须得把它给除掉。 不知明天会不会见到他。 顾娇心中微动。 整整一百年。 于自己来说,仿佛是一个冗长又短暂的噩梦。 梦里道道天雷落下,大地崩裂,山石俱伤。 烈火燃起,焮天铄地。 飞溅在自己的脸颊之上的血,仿佛还是温热的,四周充斥着痛苦的哀嚎,鼻端能闻到焦糊的味道。 有什么人在自己耳边大声说着什么,可自己怎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身体瘫软,浑身无力。 好痛啊,仿佛万箭穿心,研肌销骨。 心口撕裂般剧痛,头欲裂,眼如火燎。 好痛啊,好痛啊,顾娇在喉咙里嘶叫,可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 我是死了吗? 眼前一片黑暗。 所有一切,归于沉寂。 再等从梦中醒来,已经过去百年。 她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似乎是要甩掉这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回忆。 第二日傍晚,顾娇带着胡好好,在昨日遇到道士一行的酉时二刻,到了灵山密林中那片浓雾前。 四周无人,果然,并不是日日都要送小孩儿来的。 胡好好先化作狐狸,到周围探查一番。 她很快回来,又变回人身,对顾娇道:“除了浓雾,没有别的东西,跟昨日我们看到的没什么差别。” 看来,昨日的举动,并没有惊动这夜叉国的主人。 顾娇点点头,站到昨日道人站的位置,口中喃喃低语,拿出符咒,在空中一晃,便化作一团火焰。 火焰熄灭后,眼前层层浓雾,果然如同昨日那般,往两侧缓缓退去。 一条通路,从浓雾中显现出来。 “娘子!路出来了!” 胡好好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她立刻想要往前去,才迈出一步,又缩回了脚,转头看看顾娇。 顾娇站了片刻,见那条道路仍在眼前,才往前走去。 胡好好忙跟在她身后。 与此同时,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天一观中,有人眉梢一动。 正在后山虚无幻境中打坐的国师,睁开了双眼。 为何灵山上的结界打开了? 时辰不对,且昨日已经开过。 难道是道士们又进去了? 他垂着眼睛,想了想。 罢了,既然不是生人闯入,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一点小事,不值得自己千里迢迢还赶过去一趟,即便有什么事情,想必灵山神君也会知会自己的。 这样想着,他又闭上双眼,摒除杂念,身心合一,凝神炼气。 而这一切自然不会为顾娇所知晓,她正带着胡好好,沿着那条道路,一步步往前走。 这条路径直通往山顶。 路修得十分平整,虽然是往山上去的,但都是用了青石板铺就而成的一级一级台阶,宽阔平整,走在上面并不会觉得陡峭难行。 从台阶两侧看出去,可见山峰奇险,云雾缭绕,目光所及之处,古木苍翠,奇花绚烂,风光迤逦,美不胜收。 雾气之外,此时应该已是晚间,而这里,却是白昼。 原来时间也是不同的。 她一边走着,心中暗暗思量。 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个一个小村落,隐约可见有人在其中,屋顶上有炊烟袅袅,耳边听得到鸡犬之声。 “娘子,娘子你看!” 胡好好突然凑过来,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顾娇顺势看去,她指着一个半山腰上的村落。 “那个地方,应该是我以前去过的。” “你是说……彼岸船上的幻境?”顾娇立刻想了起来。 胡好好点点头,“我也不明白为何我就迷失到了这里,也不知道,那几个娘子,到底是什么人。” 听胡好好还在念叨那一次的奇遇,顾娇心里隐隐有了个想法,但她并不能确定。 待看看再说。 走到半山腰,她抬头看看,这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宽阔,但人走上去,会觉得越来越费力。 脚下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荆棘之上。 如果是肉身凡胎,定然是痛的。 顾娇眨了眨眼睛,她的金眸,在瞬间看清了眼前荆棘遍布,满地碎石,崎岖难行。 天一观的那些道士,想必,每来一回,都要耗费不少心力吧。 好在她与胡好好两个,都不在乎这点小事。 再走了一段,面前的青石路上,突然飞来几只黑色三足乌鸦,它们在空中盘旋片刻,便落在青石台阶上,嘎嘎开口叫道:“来者何人?” 胡好好右手一扬,已经抽剑在手,横于身前。 三足乌鸦又叫问,“来者何人?” “你又是谁?” 顾娇盯着那几只乌鸦,开口问道。 “咄!小娘子好生无礼!尔等凡人,怎可请问山神名讳!” 乌鸦嘎嘎叫着,拍打着翅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心生烦躁。 胡好好在一旁握着剑,忍了又忍。 看见鸟不去扑,她已经是耐足了性子了。 这样又聒噪又丑陋的三足乌鸦,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货,要她来说,还是别跟它们纠缠,干脆一剑串上两只,做烤乌鸦才好! ------------ 第142章 神君又怎样 “娘子,这些拦路的乌鸦真讨厌,我去赶跑它们。” 胡好好抬手挽个剑花,见顾娇并未反对,便起身跃起,如一道青色闪电,往那些三足乌鸦刺去。 “哇啊!哇啊!” 乌鸦们发出惨叫,纷纷躲闪,但胡好好身形极快,她手上剑影翻飞,一剑便刺在一只乌鸦的头上。 “砰”的一声,那只被她刺中的乌鸦竟然化做一道黑烟,烟消云散了。 胡好好一愣,反手又刺出一剑,穿过另一乌鸦的翅膀,那一只也同样瞬间化做黑烟消失。 还剩下最后一只,扑扇着双翅,拼命往高处飞去,嘴里拼命叫着,“神君,这小娘子好生厉害,杀人啦!” 胡好好正想提气再上,看到顾娇手指微动,一道白光从她之间迸射而出,直中那乌鸦的头顶,将它打得在空中一阵翻滚,也化做黑烟,消散不见。 “娘子?” 胡好好身在半空中,正想说话,突然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她头皮一麻,忙扭身往旁边一躲,只见一道黑影,险险从她脸侧掠过,带来一阵寒冷刺骨的阴气。 “来者何人?” 它发出粗砺暗哑的声音,双翅在空中扇动。 这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夜叉鬼。 胡好好轻轻落在地上,她的脸颊上,显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是刚才那只夜叉鬼的利爪所伤。 “娘子,我去解决了它。” 胡好好面容沉静下来,她伸出左手,手中瞬间出现一把火焰凝成的弯刀,火光熊熊,将她娇媚的面容,映照出几分清冷之意。 顾娇只来得及说一句“当心。” 胡好好瞬间冲到夜叉鬼的身前,双手交错,从左右两侧横扫过去,想要一招将这夜叉绞杀。 可这夜叉居然反应极快,它往上一蹿,将将躲开这一刀一剑,回身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就往胡好好头上啃来。 胡好好回手一刀挡住,那刀上的狐火极烈,一下燎在夜叉脸上,烧得噼啪作响,让它嗷嗷惨叫,连连后退。 胡好好见这夜叉被烧得捂住脸,面上一喜,趁势往前冲去,想要再补上一刀。 紧盯着她的顾娇面色一变,叫了一声,“好好别!” 胡好好耳朵里听到,可她去势太猛,已经冲到夜叉面前,手中的火刃也高高扬起,正待劈下。 就在这时,夜叉放下双手,它面上并无伤痕,看着胡好好,咧嘴一笑。 胡好好心道不好,她要回身往后,却被夜叉藏在翅膀下的利爪拉住了左脚。 随着一声惊叫,夜叉鬼已经抓着胡好好一只脚,腾空飞起,胡好好倒挂在半空中,几次想要躬身往上,抬手砍掉夜叉的脚爪,都因为它抓着胡好好的一只脚,上下乱甩,左右晃动,甩得胡好好头晕脑胀而不能成功。 顾娇见那夜叉抓住了胡好好,正要出手相救,突然听得有人说话,声音浑厚,带着一丝揶揄。 “两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敢闯我山门。“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山间回音。 顾娇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人。 正在半空中甩着胡好好转圈的夜叉听到这个声音,脚爪一松,胡好好从空中直直落下。 顾娇看得心中一紧,正要去接,却看到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轻巧巧落在地上。 她松了口气,再看那夜叉,已经远远飞走,在空中只剩下一个小点。 “啧,叫它逃了!” 胡好好很不甘心得啐了一口,她现在都还有点头晕目眩,脚下直打晃。 顾娇则伸手到腰间,握住了短刀。 青石台阶的顶端,缓缓出现一个人影,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圆领广袖长袍,头发散在肩上。 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看着很有些狂傲不羁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顾娇与胡好好,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来者何人?” 他看着顾娇面容沉静,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阶,脸上显出些许意外神色。 “嚯,胆子不小。” 男人挑挑眉。 顾娇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在男人面前站定,才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道:“青州顾氏,拜见灵山神君。” “喔,你如何知道我是灵山山神?” 男人颇有兴趣的问,他又看看顾娇身后,笑道,“还带着只狐狸,你——就是那顾氏?” “神君是指哪个顾氏?” “就是——”灵山神君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顾娇这时取下了风帽,他看清了顾娇的面容。 片刻后,他才突然哈哈大笑,击掌道:“有趣,有趣,怪不得。” “来者是客,顾娘子,请。” 他说着,手往旁边一指,那边空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套石桌石墩,上面摆着一只白瓷酒壶,跟几只酒盏。 顾娇缓步走过去,在石墩上坐下,拿起一只酒盏。 里面已经盛着乳白色的酒,带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这酒,不知是用什么酿制的,甜香中掺杂着一股子花香,十分好闻。 是好酒。 顾娇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唷!”灵山神君赞叹一声,这小娘子极胆大,又极谨慎,真正有趣。 胡好好见顾娇喝了酒,便跟着也喝了一盏,喝下去眼睛一亮,道:“娘子,这酒好喝。” 灵山神君见状,也过来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对顾娇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娘子,请。” 顾娇却不喝了。 他也不在意,将自己酒盏里的酒一口喝下,再倒上一盏。 一连喝下三盏,他才舒了一口气,道:“今日这酒喝得痛快。” 顾娇看着他,说出一句,“马上就要不痛快了。” 灵山神君一愣,回过神来,差点把嘴里的酒都喷出来。 待他好不容易咽下去,才哈哈笑着说:“你这小娘,实在有趣。” “倒是说来听听,我会怎么个不痛快法?” 他丢下酒盏,眼睛里露出一丝兴味。 “神君是这夜叉国的主人吗?” “算是吧。” “这夜叉国里,都是横死之鬼,神君收拢了这么多怨气冲天的鬼魂,打算做什么用?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又被神君如何了?”顾娇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神君已经与天地同岁,难道还对长生,有什么渴求不成?” ------------ 第143章 神君的怒火 “小娘子说什么与天地同岁,这是恭维我呢。” 灵山神君挑起一边眉毛,手往外一挥,指向那群山万仞。 “天地都没有永恒,上古以来,不知经过多少次大战,天地崩坏洪水滔天万物毁灭,我一介小小山神,怎敢自比天地。” 顾娇没有说话。 “长生不长生的,我其实也并不在意,有人在意,我看一看,跟着乐一乐,仅此而已。” 灵山神君说着,又哈哈笑起来,他眉眼俊美,笑起来神采飞扬,十分好看,让人不知不觉的就忘记了,他话语中那些可怕的残忍。 几十个孩童的性命,无数个孤魂野鬼的悲鸣痛苦,它们被悄悄掩藏在这风光绮丽的山水美景之下,无人察觉。 乐一乐,不过三个字。 却是无数个血肉身躯的哀嚎。 顾娇看着那个大笑的男人,所以说,在神明的眼中,人命便如草芥蝼蚁,最大的价值,便是拿来取乐吗? 不,不是的。 松山老神君,便对万物怀有慈悲之心,是位有德的神君。 眼前这位,不过是自恃法力高强,无德无行,肆无忌惮罢了。 “在意的那个人,是国师吗?” 顾娇问道。 其实不问这句话,她也几乎笃定了。 国师在求的,应该就是长生了。 他在道法上的造诣已经登峰造极,如果百年来他都食鬼以充盈自身修为,他的躯体应该早已不堪重负。 这几年疯魔一般求长生之法,大约也是因为,他快要扛不住,身体开始衰败。 身体的衰败,使他更加疯狂的追求长生,无论是什么方法,都敢于一试。 无论是拿鬼炼药,还是拿人炼药,甚至食人,在他都无所谓,只要有效,他就敢做。 这夜叉国,只怕就是他造出来的一处虚幻秘境,专为禁锢横死之鬼,拿来炼药,或是还有更诡秘的用处。 而那些小儿,大约也是一样的命运。 只是不知他与灵山神君做了何种交易,神君竟然也允许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如此残暴阴邪之事。 顾氏食鬼修道密法,只传顾氏家主,当年他即便得到自己的金眸跟心头血,也知晓了食鬼的方法,但无人传授他炼化密法,食鬼太多而不能炼化,最终只能被恶鬼的怨念反噬。 被恶鬼反噬之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顾娇也从未见过。 顾冥,会是第一个吗? 灵山神君并没回答顾娇的问题,但他也没有否认。 他笑声渐息,凝望远山,突然开口问道:“所以,顾娘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进夜叉国一探究竟。” “那你看清了吗?” “是。” 灵山神君转过脸来,双眼紧逼,直直看着顾娇那双黑金异瞳。 “那么,娘子要杀我吗?” “是。” 顾娇话音刚落,灵山神君又哈哈笑起来,仿佛顾娇说了一个可笑至极的笑话。 他眯起双眼,起身道,“且让我看看,娘子一介凡人,如何杀神。” 说罢,他双手一扬,无数个邪祟从他的手臂下飞出,如黑色的洪水奔流而出,围住了顾娇与胡好好。 这些邪祟,只怕都是夜叉国中那些横死之鬼身上的怨气所化。 它们有的有形,或有三手四脚,或有两颗头颅,满是利齿的嘴巴咧到耳边,面目扭曲,狰狞可怕。 有的无形,如黑色雾气般弥漫,无声无息的往顾娇身上袭来。 无论是什么模样,都奔着二人而来,想要吃掉她们。 胡好好见这些邪祟如黑色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将她二人围得密不透风,便上前一步,双手往身前一架,一把燃烧着的火刃从她左手飞出,“蓬”的一声,爆发出大片猛烈的狐火。 那火焰火红炽热,带起的热浪如一片火海,烧得四周的树叶叶卷曲干枯。围在四周的邪祟鬼魅如同阳光下的烟气,“嗖”的一下,瞬间消失殆尽。 见邪祟都烧干净了,胡好好收回火刃,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付这种阴邪之物,的确是火最合适。 而胡好好的狐火又是由法力及她自身的灵力激发而出的火焰,最克阴物,让顾娇有些欣慰的是,她长进很快,比起上次凝成火刃更进一层,她手中狐火之力,已经堪比三昧真火。 灵山神君见胡好好一招便烧了这些邪祟,脸上神情微动,他看一眼手持刀剑的胡好好,道:“这小狐狸,倒凶得很。” 话音刚落,远处几座大山颤动起来,山峰上有巨石滚落,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顾娇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震动,石桌石墩晃动不已,桌上的酒壶酒盏随之滚落,落在地上跌个粉碎。 地面开始起伏,晃得越来越厉害,不远处的青石台阶裂开来,化做一片片碎石,胡好好觉得有些心慌,看了顾娇一眼,见她面容平静,仍站在原处,不管周遭如何地动山摇,她脚下那一片土地,始终平静如初。 她忙几步过去,与顾娇站在一处,心里松了口气。 从山峰上落下的一块又一块巨石,滚落山谷,不过须臾之间,从山谷之中,立起一个巨人。 那巨人由一块块几丈高的巨石组成,加起来高俞百丈,比身边的奇峰更高出一个山头,顾娇与胡好好两个小小的女娘在它的跟前,细小柔弱,堪比蝼蚁。 山石巨人缓步前行,脚步轰鸣,大地震撼,一步踏下,便是一个巨坑。 胡好好眼睁睁的看着它一手握住山头,抬起巨石形成的大脚,往山谷中一个村落踩下,一时间惊呼惨叫连连,房屋尽毁,村中的人们瞬间化做一道道黑烟,消失不见。 “之前那些你不怕,那这个呢?” 灵山神君,仍站在一片裂开的青石之上,他有些洋洋自得,转过脸,斜眼看一眼顾娇。 他是山神,灵山便是他本身。 以山石化做巨人,如此庞大,如此可怕。 山神一怒,地动山摇,蕴含在大地群山之间的力量与灵力,就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不管是什么人,仍他法力多高强,以一己之身,都无法对抗自然之力。 ------------ 第144章 自然之力 “神君虽然是灵山山神,也过于肆意妄为了。” 顾娇看着那巨人越来越近,却并不惊慌,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因为身躯太过庞大,山石巨人的行动并不快,它缓步而行,一步一顿,走动时,每每有碎石从它身上滚落,砸向地面,激起飞扬的尘土。而山谷中的树木,也伴随着它的脚步,不断倒伏下去,发出断裂之声。 它的举动,充满了威吓之意。 也许在灵山神君看来,顾娇与胡好好,即便有些道行,会些法术,对上此等巨人,也只有束手无策。 悬殊实在太大了。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除非有堪比神明之力,否则任何法术,都是枉然。 胡好好的狐火又如何,就算她使出全力,放出火海,也不能烧掉整座山脉,最多也就烧掉巨人的一只手掌罢了。 何况石头不比邪祟,并不怎么怕火。 这两个小娘子,站在巨人身前,如同两只小小的蚂蚁,伸出手去,便能碾死。 只是一下子就弄死了,岂不是很没意思,这样慢慢来,更能欣赏到这位不动如山的小娘子,在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山神之力时,恐惧崩溃的那一刻。 那才有趣呐。 灵山神君双手抱胸,饶有兴致的看着顾娇,而她不动声色,垂下双眼,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 “咦,娘子把四海带来了。” 胡好好一眼认出来。 “嗯,我问宁宁借来一用。” 灵山神君却并不认得这个瓶子,他挑挑眉,看顾娇一手托瓶,一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这口诀他知道。 “哼,想求雨?” 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娘子了,求雨有何用?一点雨水,打在巨人身上不疼不痒。 别说雨水,就算天上下冰雹,撞在坚硬的岩石之上,也只会摔的粉碎。 这小娘子,是已经黔驴技穷了吗? 果然,顾娇刚刚收声,天空中便乌云密布,沉沉欲坠,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娘子,为何要下雨?” 磅礴大雨之中,胡好好被淋得全身湿透,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的火刃虽不能被雨水浇灭,但火势也减弱不少。 “好好,山峦高大,至强至坚,却也怕一物。” 胡好好眨眨眼睛,抬起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娘子说的,难道是……” “对,是雨。” “雨?” “暴雨,能引发山洪,山洪能引发泥石崩塌,山体尽毁。” 山谷愈是陡峭,奇峰愈是险峻,大雨带来的洪水就更可怕,汹涌的泥水,裹挟着无数山石泥沙,从山顶倾泻而下,如同蛟龙滚过,所经之处,寸草不留。 你是山,我便毁掉山。 你以自然之力,无所欲为,那便以自然之力,毁灭你的根本。 顾娇冷眼看着雨水冲刷着山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汇成一股股浊流。 山石巨人已经走到近前,它只需抬手锤下,就能把顾娇与胡好好砸成齑粉。 但它已经做不到了。 因为大雨,它脚下泥土变得松软,每走一步,沉重的双足便陷下去几分,要拔出来,得花费不少气力。 一旦它拔出脚来,那一处山地便会变得更松软,脚再落下,便会陷得更深。 它走动时带来的震动,混合着猛烈的雨水,和山上冲下来的浊流,让它脚下的土地变得软弱不堪,再不能承载这山一般的重量。 “轰隆隆。” 失去了脚下的支撑,山石巨人被汹涌的洪水冲倒,跪了下去。 灵山神君脸上第一次显出了紧张的神情。 他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看了一眼跪在前方,双手攀住山腰,却在洪水的冲击下,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的巨人,绷紧了嘴角。 “不过一点洪水,你又能下多久的雨?” 他仍然不以为意。 雨不可能一直下下去,只要雨势减弱,洪水退去,土地干涸,巨人就还是能站起来。 洪水不过带来一点麻烦,并不能让巨人伤筋动骨。 到底只是凡人之力罢了。 这小娘子,手段倒是不错,脑子也转得快,怪不得国师这么头疼,的确是个有趣的对手。 顾娇并不理会他。 灵山神君,终究太过自负。 神灵又如何? 凡人斩神,自古就有,不是吗? “好好,你知道此瓶,为何被称为四海吗?”她偏过头,对胡好好一笑。 胡好好茫然地摇摇头。 她素手一晃,翻倒瓶子,瓶中之水霎时如瀑布一般,以万马奔腾之势,从山顶奔流而下,一泻千里。 “因为,它可盛下东西南北四海,瓶中之水,无穷无尽。” 顾娇说着,可怕的水流混杂着无数碎石泥土,冲倒层层树木,往山谷中冲去。 跪倒在山谷中的巨人,哪怕是由一块块巨石组成,也无法对抗这可怕的力量,它在滚滚洪流的裹挟下,最先被冲走了手掌,然后是胳膊,头颅,身躯也被洪峰撕裂,碎成块,沉入水中,最终与泥流混为一体。 最后只剩两只深陷泥土中的腿脚,还在原处,仍不断被洪水冲击,眼看着也要碎裂。 洪水所经之处,山峰被削去了一半,裸露出破碎的山体,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灵山神君的面色发白,他的力量来自于灵山本身,如果灵山被毁,那他自然也会随之消亡,不复存在。 可怕的是顾娘子手中的玉瓶,瓶中之水仍以千钧之势,冲击而来,灵山的山体,在持续不断的冲击之下,不断颤动,眼看就要崩塌。 “可恨!” 他突然腾空跃起,双手伸向顾娇,想要抢夺她手中的玉瓶。 “咔”的一声脆响。 胡好好以刀剑相错,架住了灵山神君的双手,神君的手臂撞在胡好好的破甲剑上,似有金石之声传来。 果然是山神,身体如岩石般坚硬。 胡好好却并不慌乱。 她站在顾娇身前,双眼直视灵山神君,气势如虹,锐不可挡。 灵山神君后退几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看自己的手臂。 那里被胡好好划出长长一道伤痕。 虽然没有流血,但也足以让他心下大震。 他自有记忆以来,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 是因为顾娇引出的洪水,削去了他的山体,让他灵力大减的缘故吗? 着实可恨。 ------------ 第145章 神灭 顾娇放出的洪水,如猛兽一般,汹涌直下。 大雨仍是不停。 灵山神君身上那一层薄薄的气韵已经越来越淡,雨水渐渐淋到他的头上身上,散在肩上的头发被雨水浸湿,贴在脸颊之上,显出几分狼狈神色。 “神君以为,灵山之灵气,天下少有,你也以此自负,傲睨天下万物。” “空有一身本领,全无怜悯之心,肆意妄为,折损人命,搓磨鬼魂,必为天道不容。” 顾娇的声音混在雨声中,听得并不清楚。 可字字句句,都如同利箭一般,刺入灵山神君的心脏。 “天道?” 灵山神君不屑的哼了一声,“这是我的山,我的地界,我想如何便如何,天道算什么东西,能管到我头上?” 色厉内荏。 如果你不怕天道,为何要特意幻化出这样一个夜叉国,弄出那样厉害的结界,藏得如此隐秘,将一切肮脏邪恶都掩藏在风光霁月之下,以躲避上天责罚? 灵山神君的脸色越来越白。 雨势太大了,且丝毫不见减弱的迹象。 玉瓶中的水奔腾如海,以蛟龙之势,猛烈冲击着这里的群山万壑。 不止灵山,连夜叉国的边界,都要被这水冲破了。 他小看了顾娇。 终于,灵山的主峰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刹那间,地动山摇,山脚下的村落,早已经消失不见,被洪水冲走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化做了黑烟,漂浮在半空之中,转瞬即逝。 顾娇身上也被雨水微微沾湿了,她看着在洪水冲击之下,不断崩裂落下的山体,整个地面起伏,裂开,露出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目光冰冷,那双黑金异瞳中,有灿烂金光流转而过。 灵山神君的脸上,也显出一道道裂痕,他面容终于狰狞起来,双手上扬,要做最后一搏。随着他双手的动作,在洪流撞击之下不断颤抖的山峰,有两座直接站了起来,山峰上的碎石树木纷纷掉落,露出苍灰色的岩石,峥嵘耸峙。 它们长出了手脚,行动不再迟缓。两座山峰大步跨过洪流,直直向顾娇冲来,扬起的巨大手臂划过天空,带起一阵阵雨雾。 顾娇眼中显出杀意。 即便他是神君,也怕天道之威。 而如今水势已成,只剩一步。 她低头极快的念出口诀,右手指天,口中一声清喝。 “雷来!” 一道霹雳应声劈下! 电光雪亮!如青龙下世! 随即,雷电以电光火石之速,传遍整片洪水! 任何邪祟,阴气,生灵,哪怕是山野之灵,都怕雷击。 不然,为什么称雷击为天劫呢。 灵山神君,虽已成神,但他一样,无法承受上天的雷霆之怒。 他自诩群山环绕,庞大宽阔,自成一体,且灵山灵力极为充沛,他有大地群山之力,寻常精怪,修道之人,哪怕是与他同阶的山神,也鲜有能与他一战的。 自有移山拔海之力,又因身坚势广,一些法术即便作用在他身上,也不疼不痒。旁人见他无法撼动,也渐渐不敢再来惹他,他便愈发的目中无人。 千百年的恣意妄为,让这位神君越来越藐视生灵,冷酷暴虐。 对这位狂妄自大的灵山神君,顾娇却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能伤到他的,除了洪水,还有雷击。 最初不用雷击,是因为灵山颇大,一两次雷击,并不能伤到灵山神君的根本,以顾娇现在的修为,招来一次雷已经是身体极大的负担,如不能一击得手,让灵山神君有力反击,她们必然没有胜算。 先用四海玉瓶引出的洪水,削去灵山山体。 灵山神君在惊怒之时,必然全力应对,不会注意到,水势已经灌满了整个夜叉国。 此时便可引雷了。 只需一次。 一次雷击,便能达到万雷之势,天空中传来隆隆雷鸣,整个夜叉国在无数光电激闪之下,即将崩塌。 灵山神君此时才明白顾娇求雨的真意所在。 两座山峰,已经在雷击下,瞬间粉碎。 灵山神君身体一颤,咳嗽了两声,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暗淡,脸上的裂痕也越来越大。 灵山的主峰不断颤抖,在带着青白电光的洪水冲击之下,苦苦支撑。 胡好好紧张的看着四周,她也是怕雷击的,正绷着一张俏脸,狠狠瞪着不远处的灵山神君。 若是仔细看了,会发现她握着刀剑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顾娇看她一眼,说了一句,“好好,到我脚下来。” “可是!” 可是,怎么能只让娘子一人对抗灵山神君? “快来!” 顾娇的声音让她一抖,立即收回刀剑,化做一只赤红的小狐狸,躲进了顾娇的袍子里。 娘子难道还要引雷吗? 她战战兢兢的用爪子抓住顾娇的衣角,将整个身体都埋进黑色衣角里,只露出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 顾娇并没有引雷。 带着电光的洪水四处翻滚,包裹着这一处诡秘境地的结界与法阵在洪流的汹涌冲击之下,终于显出无数道龟裂,就此崩溃。 在崩溃的那一瞬间。 顾娇托住手上的四海玉瓶,十指翻飞掐诀。 瞬间,从四海玉瓶中倾泻而出的流水,变成了一股股寒气。 寒气覆上还在汹涌翻滚的洪水,刹那间,凝结成冰。 从顾娇脚下开始,寒冰层层铺开,追云逐电般,沿着灵山主峰上那一道道裂痕,顺势而上。 水凝成冰,灵山主峰上的裂痕瞬间被撑开,再也支持不住,从中间彻底裂做两半。 灵山神君的脸上露出惊慌神色,但他的身影已经淡薄得几乎看不见,随着灵山主峰开裂,消散在半空中。 如同清晨消散在阳光中的露水,不留一丝痕迹。 凝成冰的洪水不再流动,结界散开,露出如墨般的夜色。 顾娇抬头看看天空,远远的,天际已经泛白,一夜过去,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她轻舒一口气,将手中四海玉瓶放在地面上。 寒气从脚下的冰层上褪去,水流重现,又倒流回到了四海玉瓶之中。 过不了一会儿,玉瓶就把水都收回去,不留一滴。 胡好好从顾娇的袍子下头探出头来,远远看一眼裂成两半的灵山主峰,问道:“娘子,那位神君呢?” “他死了。” ------------ 第146章 国师的失算 “死了?” 胡好好用脚爪捂住嘴巴的样子,瞧起来有几分滑稽。 “神也会死吗?” “世上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既有生便有死,灵山本体已毁,山神自然堙灭。” 胡好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灵山神君有一句话说对了,世间本没有永恒,天地都会崩裂,何况他一介山神,当然有消逝的那一天。 只是,顾娇让这一天提早到来了。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娘子,最后为什么要把水变成冰?” 胡好好恢复了人身,跟着顾娇,缓步往山下而去。 山上的宫殿,青石砌成的平整台阶,早已不见,下山的路上荆棘丛生,还混了很多从山上冲下来的泥土碎石,十分难走。 “其实,我也拿不准,结界破裂后会是什么光景。如果洪水肆意漫出,那这一带的生灵只怕要遭到灭顶之灾,我既然有办法控制这水,又怎能不去做。” 把水凝成冰,便可限制在夜叉国界内,再慢慢收回,更妥当些。灵山主峰虽然裂开,一分为二,灵韵消失,但它还是矗立在那里,比之前更为瑰丽险峻。 说不得,再过几百年上千年,灵韵复苏,又有新的山神诞生。 生命便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娘子,那些横死之鬼怎么样了?” 胡好好想了想,有些不放心的问。 “结界散去,被禁锢在这里的鬼便能重获自由,等日后,地府鬼差腾出手来,总能找到它们,一一带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那就好。” 胡好好说着,松了一口气。 “怎么,好好还挺关心这些鬼?” 顾娇觉得有趣,看着她,笑了一句。 “总是来过一回的地方。”胡好好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她的发髻也慢慢干了,只是还有一点凌乱。 “只是那些孩子,不知所踪……” 顾娇叹了口气。 她原本有心想找一找孩子的踪迹,可她在夜叉国中并未察觉有活人的气息,反倒是最初那只夜叉,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那些送进去的孩子,既然是挑选过生辰的,那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国师拿来炼药了。 也许,合适的拿来炼药,不合适的,就会,被炼成妖魔,用来充作灵山神君的手下,压制夜叉国中成千上百个禁锢的鬼魂。 一如那只夜叉。 可惜灵山神君已逝,夜叉国业已消散,再找不到人来问。 不对,还有人的。 顾娇突然想起,天一观里,不是还有那些个道士吗? 两人行走途中,天色渐亮,身边的花草树木,也渐渐褪去了乌青的古怪颜色,一点一点,恢复如初。 而与此同时,灵州城内,人心惶惶。 昨夜突然地动,吓得好些人半夜从屋中跑出,一夜不敢再睡。 好在地动算不得剧烈,灵州城内只是房子略有晃动,屋顶上掉落了几片瓦,家里的物件也有摔碎的,但灵州城中,没听到有房屋建筑倒塌的,至多有几个半夜慌不择路,跑出来时跌伤脚的,重伤丢命的,一个都没有。 听说半山腰的那一片别庄中,只有一个亭子垮了半边,好在当时亭中无人,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城外的灵山,除去靠灵州城的这一侧,往深山中去的那一面,震得更厉害些。有人远远看见,那一边的山坳里,隐约可见雾气缭绕,似乎有不断的电闪雷鸣。 可城中又不见下雨,真是好生奇怪。 有些积年的老人说,这或许是山中有怪,有神仙在山中降妖除魔了。 想到灵山自古灵韵充盈,众人心中也觉得,说不得就是如此。 待到天蒙蒙亮,城中民众见再没有动静,便纷纷归家,整理归置起来。 而宁宁则在家中,焦心不已。 昨日娘子与胡好好出门去灵山,整整一夜未归。 宁宁在家中等,东仓君一直在身边陪伴她,时不时安慰她道:“娘子法力高强,即便是神君,也不会奈何得了她,放心。” 她如何放得了心。 如果娘子又引雷,她的身体如何能承受? 宁宁心神不宁,思来想去,还是给娘子跟好好备好吃食,等她们一回来就能吃上。 一直说要拿上回的老虎做肉脯,刚搬进这宅子里来的时候,宁宁就准备起来了,这时候正好去看看能不能吃了。 再熬点米粥,煮个汤水,一夜辛苦,得吃点好克化的东西。 她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到厨房里开始准备,而东仓君则一直跟着她,也忙里忙外的帮她打个下手。 正在熬粥的时候,听到外头门响。 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急急奔出去看,果然是娘子跟好好。 娘子还是那副样子,一身黑袍,纤尘不染,而胡好好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半袖小衫都是湿的,裤腿上全是泥泞。 “宁宁这是在烧什么?好香!” 胡好好进门就耸耸鼻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娘子,好好,你们回来了!” 宁宁脸上这才露出一个甜笑,“我正在熬粥,再过会就可以吃了,先喝点热茶。” “好好怎么身上都湿了,我正好烧了热水,快去洗澡换身衣裳。” “哎呀,你这么脏,弄的地上都是泥,快别跳啦!” 看着絮絮叨叨的宁宁,跟跳来跳去逗她的胡好好,顾娇这时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浅笑。 国师,居然没有来。 他究竟,在哪里呢? ************************* 京城,天一观。 虚无幻境。 国师再也无法心无旁骛打坐,凝神化气,而是烦躁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踱步。 他能感觉到,凌晨时分,灵山的结界消失了。 灵山神君到底做了什么? 难道他突然发疯了吗? 亦或是,跟昨晚结界被打开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他有心要去灵州看一看,但最近京中皇帝召见频繁,且权鲁山的样子的确有些不对,他一时走不开。 可如果夜叉国出什么纰漏,那接下来的炼药,就要出大麻烦。 罢了,还是用神魂去看一眼,到底发生何事了吧。 顺道看看灵州天一观竹林里的东西,养得如何了。 ------------ 第147章 都来寻道长了 只用神魂,日行千里,哪怕是对国师来说,风险也是极大的。 他向来行事谨慎,从不信任他人。 自然,没有一个神魂出窍时,能守在一旁为他护法之人。 好在他身处的虚无幻境,旁人轻易进不来,只需要对外说一声,他这几日要闭关修炼,再设置一个小小结界,藏于其中,应该也稳妥。 说到这个,灵山的结界,到底为何会消失呢? 他不觉得灵山神君有这个本事。 他虽是神君,却只依赖自然之力,看起来风流倜傥,放荡不羁,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范,内里却是个满脑子蛮力的粗人。结界、符咒、道法这些精巧之术,在他那里都是奇技淫巧,不值一提。 他却不想想,若是没有了灵山,他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山野莽夫,也就这点见识罢了,不必跟他计较。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 他沉下心,闭上双目,口中默念口诀,凝神屏气。 神思一晃,身体陡然变得轻盈虚幻,耳边有呼呼风声吹过,如在云端。 神魂出窍,能日行千万里,不多时,他已到达灵山地界,睁开双眼,便是瞠目结舌。 眼前呈现的惨象,一时半刻,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山已失灵韵,主峰开裂,一分为二。 山谷中,满是洪水泥流冲过的痕迹,一道道纵横交错,地面上有巨大的龟裂,四处都有掉落的巨大石块。 从山腰到山脚,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长形大坑,里面洼着一点水。 到处都是倒伏的参天巨木。 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灵山神君,不见踪影。 他已经消失了。 国师的神魂,坐在开裂的灵山顶端一棵树的树梢上。 他的眼角抽搐,面容扭曲,无尽的愤怒几乎烧毁了他的理智。 耗费了好多年的心血,一步一步,设下这惊天大局。 精心布下,一颗又一颗棋子。 虽然其中有几颗臭棋,但无伤大雅,其他的棋子,如心所愿,都站在了该站的位置上,做了该做的事。 天下终于大乱,征战四起。 怨气冲天的横死之鬼、新鲜的活人心肝,年纪适宜的小儿,八字全阳的壮年男子,八字全阴的青年女子,从没这样容易到手过,这些往日里极难得的材料,只要战争一起,简直源源不断,应有尽有。 想怎样炼药,如何试药,都能自如自在。 费尽心机,瞒天过海,许给了百无禁忌狂妄自大的灵山神君一个长生,得了他的地界,一点一点,造出了夜叉国。 有了夜叉国,即便他不知道顾氏秘术又如何。 只要一样一样法子试过来,他总能找到办法。 也一定能炼出秘药,解开身上的阴毒。 可现在没了。 珍贵的材料,正在炼制的秘药。 全泡了汤。 连灵山神君都死了。 到底是谁?! 难道是有天上的神灵发现了这一处诡秘之处,出手整治了吗? 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夜叉国在灵山不是一日两日,一直都藏得好好的,还有灵山神君的庇佑。天上的神灵,无事怎会在意凡界的一座山。 突然,心中有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难道是,顾娇? 他又摇摇头,以顾娇的修为,难与灵山神君相抗衡,更别说一夜之间毁了自己精心营造的夜叉国。 看来,只有先去问一问天一观中的道士了。 昨晚,究竟是谁进了结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身形晃了一晃,便又在空中消失了。 而此时的顾娇,正带着胡好好,站在天一观的大门前。 昨晚地动,天一观因为房屋修得牢固,倒并没有太大的损害,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道士,老眼昏花,从屋内往外逃时跌倒,一个跌伤了腿,一个碰破头上一点油皮。 今日天光刚亮,天一道长就带领道士们在观内细细巡视一番,围了两处有裂痕的外墙,不叫人靠近,其他的就没什么大事了。 所以,还是一早山门大开。 惶恐不安的香客们早等候在门前,都想着到天一观中拜拜上仙,求个签,做做法事,去去晦气。 昨晚那种天灾,万幸无事,可千万别来第二次了。 因来烧香的人极多,人挤人的,小道士们不得不站在大门前维护秩序,防止有人跌倒受伤。 顾娇与胡好好,也混在这些香客们,进了天一观。 因是跟着顾娇,东仓君也化身做一个花白头发,微微佝偻着腰的老头儿,穿着麻布半袖,束腿裤,扮作娘子们身边的老仆,一同进了天一观。 的确如东仓君所说,天一观很大。 山门进来便是灵官殿,灵官殿后是文武殿,再往后才是供奉了老君的正殿。 顾娇随着香客们,缓步前行,胡好好在她身边东瞧瞧西望望,一脸稀奇的看着殿前放置的巨大香炉,偷偷凑到她耳边说:“娘子,我还是第一回进来道观呢。” 那是啊,你一个小狐妖,敢进道观,这种当众踩脸的行为,也不怕三清天尊直接降天雷劈死你。 也就是这种借修道之名,行阴私之事的假道观,能叫你长长见识了。 见胡好好一直左顾右盼,东仓君略微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胡娘子是在找竹林吗?” 呃,那倒不是。 胡好好有点尴尬的收回目光,顾娇看她一眼,对东仓君道:“竹林我想去看看,也想找一找前晚送孩子进夜叉国的那几个道士。” “这我知道,送小孩子进夜叉国的,应该就是这里天一道长和他的几个亲传弟子。“ 东仓君说着,往左右看了看,“这个时候,天一道长应在正殿,娘子这就去?” 顾娇点点头,“先去看一眼吧。” 天一道长正领着他那些弟子们,在正殿设了祈福坛,在做祈福迎祥斋醮。 昨晚一场地动,让灵州城内百姓人心浮动,惶惶无依。 此时做一场祈福消灾的大法事,为百姓消解忧虑,化解灾祸,也是天一观的分内之事。 只是,天一道长手中摇着金玲,脚下行着踏罡步斗,口中念着祝祷词,心中却有些焦虑不安。 昨日的地动太过不同寻常。 震中好像是在灵山之中,那一带人迹罕至,正是夜叉国的所在之处。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今日法事做完,得找个机会,过去看上一眼才是。 ------------ 第148章 去竹林 顾娇站在大殿外,远远看着身披黄褐道袍头戴莲花冠的一个中年道人,正微阖双目,领着一群小道士做斋醮。 果然是前一晚,带着小道童们,进去夜叉国的那个道人。 原来他就是天一道长。 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天一道长突然张开眼睛,往殿外看了一眼。 一个裹着黑袍的身影,在红漆殿门处晃了晃,便不见了。 难道是眼花了? 他心里嘀咕了两句,又闭上了眼睛。 顾娇走下正殿外的台阶,往右侧的回廊而去。 无论是殿前的香炉前,还是两侧的回廊之中,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男女老幼都有,还有一家子都一起来烧香的,天一观香火繁盛,可见一斑。 “人太多了。”顾娇轻叹了一句。 人多,总归不好行事。 若是跟这里的道士们争执起来,只怕会误伤无辜。 “娘子,我们要不去后头看一看?” 东仓君问了一句。 胡好好跟在一旁,连连点头。 她实在不想在这里了。 道观里人多,香也多,这香并不是烧给她的,但她作为妖物,却总是不知不觉的被这香吸引,想要多吸几口。 可这里的香,若是不知不觉的吸多了,必然沾染上不必要的因果,最可怕的是这些香是烧给正神三清天尊的,要是叫他们发现被一个人间的小狐妖截了胡,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天尊从天上看到,从而小命不保。 胡好好捂住口鼻,看一眼东仓君。 他怎么就不被这香诱惑呢,好奇怪,他的道行还不如我呢。 仿佛明白胡好好的疑惑,东仓君嘿嘿一笑,递给胡好好两团棉花球。 “娘子,把这个塞在鼻子里,闻不到香气,就不怕了。” 老头儿笑眯眯的,微微一昂头,果然,他的鼻孔里,塞了两团棉花。 “……” 胡好好接过棉花球,看了半天,还是算了。 爱漂亮的胡娘子,宁愿憋着气,也不愿意在鼻子里塞棉花。 这个岔一打,三人已经走出摩肩接踵的人群,站在一处月亮门前。 东仓君伸长脖子往门里看了一眼,对顾娇道:“后头是这些道士们起居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一片竹林了。” “就是那片吗?”顾娇意有所指。 “就是那片。” 东仓君点点头,他微弓着腰,仿佛正在恭谨回答自己娘子的问话,把一个积年老仆的模样扮了十足十。 顾娇有些犹豫。 今日人多,不是个好机会。 但若日后再来,又怕再生变化。 她也往月亮门后看了一眼,想着,要不,就装作迷路的香客,先去略看看再说。 如果有机会破开竹林的结界,也可寻机一试。 这样想着,正要迈进门去,却突然听得“铛铛铛——”的钟声,悠远清亮,从天一道观的钟楼中响起。 顾娇不明就里的抬头看了看那钟楼。 果然有一个小道士在里头敲钟。 “铛铛铛——” 钟声不停。 从月亮门里头,又匆匆忙忙走出许多道士来,他们开始一一引导香客们往门外去,双手不断作揖,口中全是歉意。 “因有贵客降临,天一观暂且闭门谢客,还请善信体谅!” “明日道长会再打祈福斋醮,天一观为善信再请三炷香,善信明日再来。” “事出突然,还请各位包涵,天一观拜谢!” 香客们有的,连手里的香都还没有插进香炉里去,也被哄着,将香交给道士,明日再来,为她多请一道符之类。 顾娇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些道士们把香客们请出去。 她对东仓君使个眼色,它立刻明白了,化做一只老鼠,“刺溜”一声,便溜进了月亮门。 不多时,顾娇与胡好好,也趁着道士们没注意,一闪身,进了月亮门。 因为几乎所有的道士都出来引导香客们出去,此刻天一观后半部的起居之所,几乎没有人在。 顾娇谨慎的慢步前行,见一条灰色的尾巴,在前头的拐角处晃了晃,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上仙的突然来临,让天一道长有些惊惶。 昨夜才地动,他还不清楚夜叉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上仙竟然就来了。 虽然来的只是他的神魂,但也十分可怕。 他是突然现身在祈福坛上的。 这个面色苍白,拥有黑金异瞳,仿佛鬼魅般的男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三清天尊的神像之前,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过来时,天一道人的心脏都几乎漏掉了一拍。 太吓人了。 做完祝祷仪式,正要上前为天尊上香,却突然看到这个男人冷冷坐在神坛上瞪着自己,是个人都要吓出毛病了。 看到他的那一刻,天一道人就立即停止了所有动作,让弟子去敲响大钟。 观内的香客虽然极多,但也被道士们井然有序的引导出大门,不过一刻钟多一点。确认观内再没有香客后,天一道长吩咐关上大门。 这时候,他才朝着神坛上的国师低头拜下。 “天一见过上仙!” “不必多礼。” “我且问你,昨晚,你去夜叉国了?去做什么?” “嘎?” 惊讶至极的天一道长张大嘴,露出几分呆呆蠢相。 坐在神坛上的男人根本不遮掩眼中的不屑,继续问。 “不是你?” “不是我!” 他连连摇头,开什么玩笑,谁没事爱去那种地方。 “那是谁?” “弟子不知。” “不知?!”上仙脸上的神情更加冰冷了,“那为何是用我给你的符咒开的结界?” “啊?!” 天一道长愕然的样子让国师愈发心生厌恶,为何一个二个,都是这样蠢的家伙。 自己就找不到一个可用之才吗? “上仙赐的符咒,弟子一直都贴身放着,只有要打开结界的时候才拿出来,平常从不示人,而且,”天一道长说着,赶紧从胸口掏出几张黄纸写就的符咒,认真的数了数,“上仙,都在这里,一张也没有少啊!” 说着,他把手里的符咒摊开给上仙看,的确是都在,一张不少。 这就奇怪了。 天一道长见上仙的眉头锁紧,忙又恭敬道:“昨夜,灵山那边突然有地动,弟子正打算进山去看一看,不想上仙就来了。” ------------ 第149章 相见 “我已经去灵山看过,结界消失,夜叉国也没了。”上仙脸上的神色阴沉,而嘴里说出来的话,更加让天一道长心惊肉跳。 “夜叉国……没有了?”他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那灵山神君……” “他也没了,灵山已经崩裂,大概是死了吧。” 这一连串的话语对天一道长来说冲击实在太大,让他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那这意思是,昨晚,有人用上仙的符咒,进了结界,还毁了灵山,杀了灵山神君? 夜叉国,也被毁了? 这,这是哪路神仙?! 天一道长不是没想过,若是有一天,夜叉国被上天察觉,降下天罚,要怎么办。 所以他平常是能不去就不去,就是不得已送小孩儿过去,也是速去速回,平常在道观中,也从不允许弟子们提关于灵山中那处诡秘之境的任何事。 对于夜叉国内所行之事,他也不闻不问,不知者不罪,总是上仙命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身为道士修行几十年,从种种迹象,他也能猜到,那里是在用人用鬼炼制秘药,但只要无人清楚明白的说出来,他便装作不知。 虽然知道有点自欺欺人,但他总心存侥幸,觉得也许,到了上仙如愿以偿的那一天,也就天下太平了。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却不是上仙的好日子,而是夜叉国的末日。 他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一时肝胆俱裂。 而男人看着面色青白,额上渗出冷汗,瑟瑟发抖的道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竹林那边,一切还安好吗?” “喔!上仙是说……对,”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竹林那边,弟子昨晚跟今日一早,都去细细查看过,一切如常。” 是了,还有上仙在。 有上仙在,就不要紧。 他冷静下来,虽然灵山神君堙灭,但天一观跟自己这里,都无事发生。 兴许,夜叉国的事情,只是因为灵山神君素来自负,傲睨天下万物,惹恼了哪位过路的神仙,才为自己惹来这一场祸事呢。 他定了定神,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上仙可要去竹林看一看。” 男人眼中流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纵身跃下神坛,“那便去看看。” 天一道人示意其他人回避,自己在前头领路,领着男人出了正殿,沿着回廊,往道观后面走去。 “灵山神君交给你的东西,你都喂了吗?” 一边走,男人一边问道。 “回上仙的话,弟子都一丝不苟的喂了。” “嗯。” “只是,”天一道长想了想,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如果灵山神君以后不在了,没有东西再喂,要如何是好?” “唔……” 这的确是个问题。 男人脚步慢了下来。 其实竹林里头,不过是他养的妖物。 只是这妖物,有些特殊。 需要用大量的怨气邪祟,才能养成,之前为让它多吃怨鬼而放出去几回,有两次都带了伤回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阴煞鬼气也散去许多,白白费了许多好材料。 因此考虑再三,才将它放在夜叉国附近的天一观中。 把夜叉国中横死之鬼的怨气,凝结成团,拿来喂它,也是取个便利之意,省得到外头乱逛,再遇上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只是夜叉国没了,这鬼妖,也养不下去了,得换个地方。 见上仙似乎在想些什么,天一道长也不敢再说话,只揣度着,脚步也慢下来。 片刻后,他又往前走去。 “先去看一看。” 见上仙这样说,天一道长赶忙应了一声,又带着男人往前走去。 不多时,前头就是那一片竹林了。 竹林颇大,几乎占去了天一观的三分之一。此时正值盛夏,竹子长得枝叶繁茂,浓翠欲滴。 但仔细看了,会发现,这些竹叶竹枝,层叠交错,即便是在盛夏午后,竹林中也透不进一丝阳光,而那些竹子的茎杆枝叶浓绿得过分,竟有些微微发乌了。 仿佛透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冷之气。 见竹林外萦绕的薄雾并未消散,男人心中略有安慰,看来,昨晚闹事之人,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处。 他要进竹林,自然不用符咒。 只是站在薄雾前,口中默念几句,面前的雾气,便如当初夜叉国外头那层浓雾一般,往两侧缓缓退去,竹林间的一条蜿蜒小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我一人进去,你在这里等我。”他对天一道长说道。 天一道长点点头,正要答一个“是。” 突然听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黑色的身影,似乎比这声音更快,一晃,已在眼前。 天一道长惊愕万分。 顾冥是谁? 这个人在叫谁?她又是谁? 这些念头,都还来不及在他脑中转完,眼前那裹着黑袍的女子,手中已经握着一把黑色的短刀,朝上仙身上狠狠刺去。 这一刺,却落了空。 女子抬头一看,那男人已在竹林之上,他盯着女子的脸,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黑金异瞳中,金光流转,惊愕、阴郁、憎恶、愤恨几种情绪,几乎同时呈现在他脸上,一时间,精彩纷呈。 “顾娇!” “果然是你!” “如何是你?” 女子却并不答他,只是一跃而起,她宽大的黑色衣袖,浮在空中,如大鹏展翅,将手中短刀,朝着男人又一次刺去。 男人却在这一瞬突然消失。 顾娇手上微微一顿。 她的脚尖也落在竹梢之上,眼中金光闪烁,目光一转,朝四周看了一圈。 不见了。 原来,这是他的神魂。 居然叫他逃了。 不过是刹那间,这黑衣女子竟然连刺上仙两回!天一道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瞪着立于竹林之上的顾娇,抖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你是谁?” 顾娇拧了拧眉,瞥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道士,道:“我乃青州顾氏。” “啊!” 那道士好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惊叫一声,指着顾娇道:“原来,那个姓顾的妖女,就是你!” ------------ 第150章 竹林里的秘密 "你这老道,什么妖女,我看你才是妖道!" 这时突然从天一道人身后跳出来一个小娘子,一脚将他蹬了个跟头。 怎么还有一个! 天一道长苦着脸,他滚在地上左右看看,本想叫人,转念一想,就算叫人来了也无济于事,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也并不想被弟子们看到。 这个黑衣的娘子好凶!竟然对上仙抬手就刺,而上仙,居然没能抵挡,而是逃了! 逃了…… 虽然知道上仙过来的只是神魂,大约无法施展出全力。 可不战而逃……难道这位娘子,看着柔柔弱弱,法力竟如此高强吗? 他偷偷瞄了顾娇一眼,只见她仍立于竹梢尖上,一双眼睛往竹林里看,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顾娘子,贫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娇看他一眼,没说话。 胡好好很是鄙夷的哼了一声,道:"好个牛鼻子老道,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前晚我跟娘子亲眼看到你把好多小孩儿送到那夜叉国里去的,现在还想装傻!" "那是上仙与灵山神君逼迫,贫道心中也不愿意啊……" 天一趴在地上,双手作揖,"贫道原来不叫天一,这道观原本也不叫天一道观,只是灵州城内一个小小的明月观罢了。自从三年前上仙来,扩建了明月观,又改了名字做天一观,说是将京城中天一观搬了一部过来这边。" 自那以后,上仙就开始频繁出入灵山深处,慢慢的,上仙命自己领着弟子们,往灵山里去帮助埋一些符咒,挖坑上树的,辛劳了好几个月。再后来,结界既成,上仙竟命令自己搜罗七八岁不超过十岁的孩子。 自己心中并不十分情愿,但籍籍无名的明月观摇身一变,成为大顺第一大观天一观,而自己,从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道士,变成了天下第一观的住持,人人都尊一声天一道长。 名来了,利也来了,金钱与权力也随之而来,潮水般涌进自己手中。 一个潦倒的老道士,居然还能有做人上人的这一天。 舍不得已经到手名利钱财,也害怕惹怒上仙,糊里糊涂的,就到了今天。 “顾娘子,还请饶了我。” 他想着这几年一路走来的辛苦,忍不住涕泪横流。 顾娇却根本没有注意他的模样,她的目光从一株株竹子上划过,问了一句。 “竹林中,到底藏了什么?” 天一道长听她这样问,有些茫然的摇摇头,道:“其实贫道没有进竹林看过,只知道,上仙把什么东西,养在了竹林里头,每个月我去灵山神君那里,他会给我一个盒子,我回来后,把那个盒子丢进竹林里即可。” “盒子里是什么?” “贫道不知。” “又扯谎!” 胡好好在一旁听得火起,“咔”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来。 天一道长吓的往后退了几步,连声道:“娘子,贫道没有说谎!” “你!”胡好好手腕一翻,就要给这嘴硬的老道来一个对穿,被顾娇扬声喝止。 “罢了,好好,你在外头看着他,我进去看看。” 这时候东仓君也从藏身之处出来,对顾娇一拱手,“娘子,要不还是小老儿先进去瞧瞧吧?” 顾娇看他一眼,摇摇头。 “里面的东西,我大概能猜到,东仓君先回去。” “娘子?” “若它跑出来,你正是它最爱的点心。” 一句话说的老鼠精脸都白了,忙对顾娇胡好好一点头,道:“既然娘子说了,小老儿就先行一步,娘子们当心!” 话音还未落,它就化作一阵灰色的烟雾,消失了踪影。 “娘子,东仓老头儿一定以为你说的是猫,哈哈。” 顾娇对她笑了一笑,从竹梢上轻轻落下,并不去管地上瑟瑟发抖的天一道长,独自一人往竹林中的小径走去。 竹林幽深,顾娇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半个人影。 耳边有阴风测测,鼻端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气。 顾娇走得很慢,她微微眯着眼,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上,发出阵阵回响。 怎么还不出来。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把黑色的短刀。 突然,背后有风袭来。 她立即往前方跃起,身体飞腾翻转于半空中时,她回过头,看了一眼。 果然。 是那只大蟒! 大蟒从背后偷袭不成,转了个方向,回身又往顾娇袭来。 它双眼如炬,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腥臭的味道从它口中不断往外喷涌而出,鲜红的蛇信嘶嘶作响,两只又尖又长的獠牙,如锋利的弯刀,直逼顾娇而来。 顾娇闪身避开它,而那大蟒却不断喷出毒气,让人防不胜防。 见那大蟒喷出的毒气落到竹叶之上,竹叶瞬间枯萎碎裂,顾娇皱了皱眉。 这条蟒蛇,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毒了。 也不知道顾冥到底喂了什么东西给它。 顾娇在空中腾挪辗转,脚尖时时点在竹子尖梢之上,她速度极快,甚至比之前遇到大蟒时更快,大蟒见一时跟不上她,便停住庞大的身躯,将尾梢收回,慢慢盘做一圈。 它昂着头颅,双眼紧盯也在竹林顶端立住的顾娇,似乎在暗暗琢磨,要怎样下手才好。 顾娇站在竹枝之上,稳住身形。 她已经将黑色短刀抽出,右手向前,就要挥出。 “你是谁?” 大蟒突然开口问道,声音苍老嘶哑。 顾娇身形一顿。 她转过头,仔细的看了看那条大蟒。 “你又是谁?” “我?我不记得了。” 顾娇觉得奇怪,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谁呢? 她握着刀的手有些犹豫,那条大蟒似乎与她一样,也在犹豫不决。 好奇怪,之前的几回,都没有这种感觉。 但顾娇猛然想起,好像,最初相遇的那次,胡好好曾经说过一句话。 她说过什么来着? 娘子,那好像是一个人! 一个人? 这条大蟒,难道说,真的是一个人吗? 顾冥那个家伙,竟然把一个人,用夜叉国的恶鬼怨气,炼成了这样一个鬼妖吗? ------------ 第151章 回忆 他到底是谁? 顾娇拧紧了眉毛,她手中的短刀到底是没有挥出。 而对面的大蟒呆呆看了她片刻,突然浑身一抖,在地上翻滚起来。 它吐着蛇信,看起来很是痛苦的模样,将躯体扭曲成各种弧度,一时僵直,一时颤动。 它要做什么? 顾娇虽然心中疑惑,但并没有放松警惕。 她记得,这大蟒极其难缠,自己的种种方术手段,似乎对它并无多大效用,除了雷击,也就是这把短刀,还能与之对抗一二。 若是用邪祟恶鬼养成的,那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消解呢? 还是用天雷吗? 不知为何,顾娇有些不愿再用天雷击它。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而是因为冥冥之中,她觉得这条大蟒,也许跟顾家,跟自己,有些渊源。 这时,突然听到竹林外,传来一声大叫,然后又是一声。 后面那个,听声音是胡好好。 顾娇心头一紧,立即飞身往外掠去,也顾不上地上还在抽搐的那条大蟒了。 她奔出竹林一看,果然是胡好好滚落在地,双手捂着脸。 而天一道人已经不见踪影。 顾娇先去扶胡好好,小狐狸正咬紧牙,疼得全身发抖。 “好好,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 “娘子,那个奸猾的老道,突然朝我洒了一把粉末,我眼睛好痛。” 原来,天一道人见胡好好不过是个小娘,顾娇又进去竹林,后面更是看到竹林中有大片竹子起伏摇摆。 同时,又传来极速的沙沙声,似有蛇行,还有竹枝断裂的噼啪声,远远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蛇头,以及顾娇的竹梢尖上腾挪辗转的轻盈身影。 他偷偷观察胡好好,见她满脸焦急,只顾往竹林里头看,便心生一计。 他突然大叫一声,翻倒在地,胡好好之前并没有看他,被吓了一跳,果然来看他如何了。 在胡好好凑过来的时候,他突然双手一扬,把一把粉末喷到胡好好脸上。 那是以前上仙交给他的,说万一竹林中的东西打破了结界,想要到外头来,就朝它喷洒这种粉末,能把它再逼回去。 他为防万一,总是在身上带上一点儿,这不,派上了用场。 见胡好好疼得厉害,顾娇也顾不得天一道长了,忙带着胡好好,就往宅子跑。 偏生今日出来,没有想着带上四海玉瓶,不然还可以先用瓶中水给她冲洗。 宁宁正在宅子里整理肉脯,见顾娇抓着一只捂着脸的狐狸,急匆匆的进门来,见她就道:“宁宁,快拿四海玉瓶出来。” 宁宁忙进屋里去,从厨房里找出那个小玉瓶递给顾娇。 顾娇拿过玉瓶,一手抓住狐狸,一手将瓶中水,缓缓倒在胡好好的眼睛上。 仔细看了,似乎有丝丝缕缕暗红色的东西,仿佛细小的虫子一般,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溶在水中。 水很快也变成暗红色,滴落在地面上,汇成小小一洼。 胡好好觉得水冲在眼睛上,那种火燎般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渐渐的,完全睁不开的眼睛能张开了,虽然还有一点模糊不清,但不是方才那样,眼前完全一片黑暗。 说实话,刚才胡好好又疼又怕,她还以为自己以后就看不见了。 洗了一会儿,水流过胡好好的眼睛时,冲下来的红色越来越淡,几乎就要看不出来了。 小狐狸动了动。 “娘子,我觉着好多了。” “还要再洗洗,好好不要动。” “娘子,好好这是怎么了?”宁宁帮忙托住小狐狸的头,一脸担忧的问道。 “被那个牛鼻子老道阴了,”好好被按着洗眼睛,嘴巴也没停,龇着一口小白牙,露出几分杀气腾腾,“那老道趁我看娘子的时候,往我眼睛里扬了把毒粉,跑了。” 正陪着宁宁洗小菜的东仓君看到胡好好凄惨的模样,胡须抖了抖,突然开口道:“娘子们且等等,小老儿去查找一番,只要那妖道还没逃出灵州城去,就定能找出来!” 话音未落,它灰色的身形一闪,已经晃出门去了。 “哎——” 胡好好叫了一声,今天她也看见了,那竹林子里头,可有成了精的大蟒蛇啊,怎么能让东仓老头儿出去乱晃悠,万一被那大蟒蛇看到了,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可她被顾娇跟宁宁两个按着头,一时动弹不得。 又过了片刻,顾娇才放开她,宁宁忙拿了一块帕子来给她擦脸擦眼睛,又仔细看她的眼睛,问道:“好好还疼吗?” 胡好好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双眼,“不疼了,就是还看不清楚,有点糊。” 顾娇把四海瓶还给宁宁,道:“我听说过四海瓶中水也有清热解毒的功效,看来还是有用的。” 可这功效也有限得很,胡好好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泛红,有些肿,并没有完全复原。 看来,还是得把那个道人找出来才行。 不过,那道人十分奸猾,东仓君说不得也不是他的对手。 顾娇想了想,对宁宁交代一声,“好好还未好,宁宁先给她弄点吃的,等我回来。” “娘子放心!” 宁宁点头,抱起小狐狸,就往屋里去了。 东仓君出了门,并没有直奔天一观而去。 而是先召集了一群小鼠们嘱咐它们去天一观查探查探,又反复交代,不得去天一观后头的竹林。 虽然觉得竹林中的东西不一定能注意到这些小老鼠们,但多交代一句,也省得它们蒙着头乱闯不是。 果然,略等了一会儿,有小鼠儿来报,说天一观仍旧大门紧闭,道人们都在观中,有小鼠儿溜进去查探了一圈,并不见天一道长,他的弟子们,反倒都在。 “没有小鼠去后头的竹林吧?” 东仓君听完,不放心的问了句,小鼠们纷纷摇头,都说没去过。 竹林的后面,就是天一观的外墙,那里有个后门,通向观外。 而观外,则是通向一座小山,过了小山,便是绵延不断,高低起伏的群山,一直往前走过去,翻过几座山,就是夜叉国的所在。 是了,天一观,也是在灵山山脉脚下的。 ------------ 第152章 天一的结局 听东仓君说天一道人有跑进了灵山的迹象,顾娇愈发不解。 灵山里已经没有夜叉国,也没有灵山神君。 什么都没有了。 他去干什么。 不管如何,得先抓到他。 “老朽听小鼠儿说那道人也许是往灵山去了,就沿着天一观后门,一路寻了过去。”东仓君一边跟在顾娇身后飞奔,一边气喘吁吁的说。 “那道人走得很快,老朽也是用了法力,才能跟上。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有些道行,并不是在道观中那副模样。” 原来,这个老道都是装的。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 不光是胡好好,连自己,都被那道人骗了。 从一开始便露出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模样,又痛哭流涕的不断求饶,让人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道人,不过是被顾冥利用。 原来,是个既卑鄙又阴毒的家伙。 怪不得顾冥会用他呢。 一丘之貉。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夜色中,月恬风朗,夏夜里的灵山,虽然灵韵已散,却仍是极美的。 风中的花草清香,头顶上掠过飞鸟扑棱棱的翅膀,参天巨木倒伏在地上,却从断口处生出了细小的绿芽儿。 一些小动物听到声音,悄悄探出头来,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放出幽绿的光来,又被顾娇与东仓君飞速经过的身影吓得缩回脖子,激得地上的草叶子一阵乱晃。 顾娇此时无心欣赏灵山的夜色。 她只觉得,不能叫天一道人,趁着夜色逃走。 不知追了多远,顾娇远远看到前面,有一个正在飞速前行的人影。 果然如东仓君所言,在这样陡峭难行的山道之上,那道人却如履平地,走得极快。 定是用了方术。 她先默默跟在那道人身后走了一段,见他仍未发现,只是闷头前行,便从袖中抽出一把黑伞,往后一丢,正好罩住了东仓君,把它藏了个严实。 随后,顾娇提气跃起,在空中轻轻翻了一个跟头,便落在天一道长的面前。 “!” 天一道长正一门心思的盯着前方赶路,不想顾娇陡然出现在眼前,吓得他脚下一滞,差点摔个跟头。 “道长要往哪里去?” 顾娇盯着这个面目普通的中年道人,声音冰冷。 “顾,顾娘子……” 天一道长发着抖,正想弯腰作揖,却被顾娇手一扬,推了个跟头。 他只觉得一只手又冷又狠,重重推在自己面门之上。 可顾娇身形未动,她离自己好有好几步远,天一道长根本就没看清,这只手是从哪里伸出来的。 看不清,也不耽误他被推得仰倒,直直往地上摔去,几乎跌断脖子。 等他从地上坐起,脸已经迅速的肿起来了。 “娘子……求娘子饶了贫道,贫道再不敢了……” 他心里知道这娘子必然已经大怒,赶紧跪在地上磕头,不断求饶。 “你喷到好好眼睛里的东西,赶紧把解药拿出来。” 天一道长肩膀一抖,“娘子,并没有解药。” “什么?” “那药粉是上仙给我的,给我的时候,就没有解药。” “那个药粉,是当初上仙怕竹林里养的妖物跑出来时,贫道及弟子们无法应对,就给了贫道这个药粉,说只要妖物往结界来,就用这个药粉撒它,它就会退回去了。” 天一道长跪拜在地,口中不断求饶,他把额头抵住地面,根本不敢抬头看顾娇。 可他同时把一只手,悄悄伸向自己的腰间。 顾娇眼中金光一闪,唇边带出一丝冷笑。 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竟然还想故技重施。 “真的没有解药?” “娘子明鉴,真没有。” “那便不留你了。” 顾娇右手翻起,指尖微翘,中指抵住大拇指,弹了一指。 “啵”的一声。 空气一凝,半空中,似乎出现一道巨大的波纹。 天一道长身后的一棵大树应声而断。 而他在这致命的瞬间,抽出腰带上的软剑,挡住了这狠狠一击。 “喔。” 顾娇淡淡一笑,“道长总算是露出真面目了。” “哼。” 天一道长面露狰狞,又从身后抽出拂尘,捏在左手中,“顾娘子,让我天一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话未说完,他将拂尘一晃,右手那把雪亮的长剑,抬手便向顾娇刺来。 顾娇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闪身避让,那天一手中的剑式强硬霸道,剑光闪闪,招招都冲着她的要害而来。 他的动作极快,快得几乎看不清。 可顾娇的修为比他高得多。 他自以为极迅猛凶悍的剑法,在顾娇的眼中,仿佛慢悠悠的太极,一招一式,又是凌厉的打法,就显得十分好笑。 连胡好好如今的剑法,也比这老道强多了。 顾娇看了他几招,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再看,便伸出二指,往下一点。 正好点在了天一道人的右手腕上。 他只觉得手上剧痛,那剑立刻拿不住,掉落在地。 他咬牙抿唇,又用左手拂尘,往顾娇面门打来,顾娇双眼一冷,轻轻呼出一口气。 拂尘“蓬”的一声,爆出火花,霎时烧做一团。 逼人的热浪让天一道人不自觉松手,眼睁睁看着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拂尘,烧做了一团黑灰。 他这时才明白。 怪不得,当初上仙一见这娘子便逃了。 他踉跄后退几步,换个方向,又往前逃去。 上仙给自己的宝贝还在身上,只要找到那只大蟒,就可用宝贝收服它,让它乖乖听话。 这娘子虽然厉害,难道还能厉害过那只大蟒吗? 他用法力点在自己双足之上,拼命往前奔跑,山道两边的树木,化做一团一团浓绿的影子,从身侧一晃而过。 剑术也就罢了,算不得顶尖,但几十年来,为了修炼这异于常人的双足,他可是全心全意,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精神,在奔跑一途上,他不信还有人能跑得过他。 天一道长这样想着,心中暗暗得意,面上忍不住浮出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 而这笑,却在看到前面那个裹着一身黑袍的身影时,全数化做了恐惧与惊愕。 “怎,怎么可能?” 他瞪大眼睛,口中喃喃道。 ------------ 第153章 也是好吃的 看到前面又出现那个阴魂不散的黑色身影时,天一道长内心感到了一丝绝望。 怎么就甩不掉这个女人呢? 打又打不过,甩也甩不掉。 他停下脚步,脑子里各种主意转来转去,就是没有一个能用的。 顾娇并不在意他怎么想。 她站在那里,黑衣翩跹,眼眸中流过点点碎金般绮丽的光芒。 "你逃不掉。" 语气淡淡,那肯定的口吻却让天一道长背后发凉。 "顾娘子,您有所不知,在贫道这里,其实还有一件上仙赐予的宝贝,"他眼珠一转,有些讨好的说道,"若娘子放过贫道,贫道就把宝贝献给娘子,如何?" 顾娇不动声色,只说了一个字,"喔?" 一个字而已,听不出任何情绪。 天一道长心中忐忑,怎么这顾娘子油盐不进,她连是什么宝贝都不问一句,自己也不好往下说啊。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娘子不想知道是什么宝贝?" 顾娇只瞧着他,不说话。 "有了这件宝贝,就可以让大蟒乖乖听话,娘子今日也见过,竹林里的那条大蟒。"天一道长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意,微微躬着腰,眼睛往密林深处瞟了一眼。 那里是灵山主峰,只是已经裂成两半。 中间一道深深的裂痕,如今已经变成一道又深又高的峡谷。 而峡谷顶端,山峰之上,一轮新月高挂,月淡而山峻,倒也是隽美如画。 顾娇意味深长的看着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天一道长,往前走了几步。 “要如何让大蟒听话?”她开口问道。 天一道长心中一喜,这娘子果然上钩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小旗,拿在手里挥了挥。 “娘子看看,这是一面令旗,贫道只要拿在手里这么挥一挥,就可以号令那只大蟒,叫它往东,它不敢往西。” 天一道长手中拿着的是一面三角形的小旗,黄底黑边,上面用金线绣了好些符文在上头,在空中舞动时,可以看到符文中有暗红色的光芒流转,在暗夜中显得十分诡异。 “只要娘子放过贫道,那贫道就把这面令旗献给娘子,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把旗子在手中舞动,似乎是想让顾娇看得更清楚些。 顾娇盯着他手中的令旗,目光渐冷。 这道人,用令旗于虚空中划出了九卦禹步的动作。 他的动作不大,令旗也小,他拿在手里舞动,看起来并不刻意。 可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清朗的月色,不知不觉中,变得晦暗不明。 带着花草香气的夜风吹过面颊,不知何时,带出一丝阴冷气息。 一股让人觉得熟悉的腥臭气,从暗夜中的某处袭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浓,却让人找不到来处。 耳边听到了“沙沙”声。 顾娇垂下双眼,又往前走了几步。 天一道长舞着那面小旗,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神色。 他尽力想要做出恭敬的卑微模样,可微微扭曲的嘴角出卖了他。 那条大蟒已经到了附近! 果然,只要隔得不远,用这面令旗,就能让那条可怕的大蟒乖乖听话。 虽然现在还看不到大蟒在何处,可它定然就在这里,自己已经听到了蛇信的“嘶嘶”声! 这小娘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 还指望着自己将这面令旗给她呢! 做她的美梦! 只要大蟒出来,还不一口就把她吞了,保证连骨头渣都不剩! 天一道长拼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又往后退着,想要引着顾娇往发出声音的地方去。 近一点,再近一点! 尽量让人不能察觉的,他慢慢挪动着脚步,手上的令旗也没有停。 背后阴风恻恻。 天一道长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来了! 他将手中的令旗举起,正要划过那最后一步,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奸笑。 “嚓!” 这声音极快,又极轻微,不是他竖起耳朵,凝神静听身后的声音,几乎都不会察觉。 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 自己的手腕,握着令旗的那只,突然断裂,喷溅出大片鲜红的血液。 如在暗夜中陡然盛开的红花。 这时,他才看清顾娇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短刀,正是白日里,她刺向上仙的那一把。 这娘子,何时出的刀……? 而且,断裂的不止是手腕。 自己脚下的岩石,连同伸出去的手腕,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巨刃同时切断,手落在地上,而自己则随着崩裂的岩石一起,往下掉落。 天一道长此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一处悬崖之上。 原来那黑衣娘子,直接切下了他拿着令旗的手,跟他脚下的崖面。 怎么这样! 他一时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我还什么都没施展出来! 连这面令旗,她都没找我要呢! 他突然觉得愤恨,这娘子!太过分了!连口都不开,直接抢的吗? 大蟒呢? 大蟒不是已经来了吗? 就算掉下悬崖又如何,大蟒只要来了,自己就还有胜算!对修道之人来说,掉个崖也送不了命。 “你等着——” 天一道长嘶吼一声,却在半途戛然而止。 崖底出现一只巨大的头颅,吐出鲜红的蛇信,嘶嘶作响,猛地往上一探。 正好叼住从悬崖上落下的天一道长。 大蟒左右晃了两下,伸了伸脖颈,就把这天降点心,一口吞下去了。 顾娇往前走了几步,捡起那把令旗,拿在手里看了看。 上面的符文闪烁,顾娇拧着眉细看,突然面前腥风大作,迎面扑来,直吹得她发丝凌乱,衣袂飘飘。 “又是你。” 大蟒从悬崖下探出头来,一双暗黄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顾娇。 随后,它看到顾娇手中的令旗,双眼一凝,就要扭头遁走。 “请阁下等一等。” 顾娇开口道,她随手将令旗塞入袖中,“我有事想问。” 大蟒见她将令旗收起,便又回身,仍是居高临下,口吐蛇信,却不肯再靠近。 “想请问阁下,可知道,那个被阁下吞掉的道人,他是否曾有一种药粉,用在阁下身上?” “药粉?” “他对我说,若是阁下在竹林中不安分,就用那药粉来压制。” 大蟒晃了晃脑袋,它的目光冰冷,看不出任何感情。 “的确是有一种药粉。” “阁下可知道,解药是什么?” ------------ 第154章 也许能治好 顾娇带着一丝希望,问了大蟒。 那天一道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也许,曾经同样吃过苦头的大蟒,知道得更多些,只是不晓得它愿不愿意说。 大蟒盯着顾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它才摇了摇头,道:“应该是没有的。” 顾娇心里一沉。 难道以后,胡好好就都看不见了? “这个药粉若是沾上,必定疼痛难忍,但过上一段时日,再多吃些饿鬼怨魂,也慢慢就不疼了。” 大蟒说完,见顾娇呆呆的看着它,心神一震,总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呼之欲出。 这种感觉让它不舒服,又觉得恐惧不安。 于是再后退一段,扭头便走。 顾娇在它身后拱手行礼,道了声:“多谢阁下。” 它的身形微微一顿,似乎点了点头,便消失在悬崖下面的树影中。 直到完全看不见它,顾娇才回首,去往来路上,寻找被黑伞遮住的东仓君。 它倒是乖顺,一直躲在伞下,不敢露出一点儿,抱着头,瑟瑟直抖。 顾娇一手拿起伞,把它吓得一抖,看到是顾娇,才吐出一口气来。 “娘子怎得不告诉我,这里也有,有蛇啊……” 还是一条巨蟒,一颗獠牙有那么长。 可怜它一把老骨头,几乎吓得魂都飞了。 “是我不好,忘了东仓君怕蛇。”顾娇笑起来,拍了拍它的头顶,“回去让宁宁给东仓君弄点好汤,安神静气。” 顾娇的举动让老鼠精扭捏起来,很不好意思的握着两只小爪,道:“麻烦宁宁了。” 它说着,左右看了看,又问道:“老朽方才不敢看,那天一道人,可是被娘子抓住了?” 顾娇摇摇头,又叹一口气。 “怎么?是又被他跑了?” “这倒不是,那妖道被大蟒一口吃了。” “啊!那岂不是……” 老鼠精听得一抖,但马上反应过来。 看顾娇这模样,一定是没有拿到解药。 果然,顾娇点点头,道:“好好的眼睛,说是没有解药,那条大蟒说过些时日,慢慢会好,不知是否可信。” 顾娇收了黑伞,与东仓君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往回走。 虽然大蟒说过些时日就会好的,但其实谁也不知会怎样。 它与好好,一个是恶鬼炼出来的邪祟,一个是狐妖,虽然好好的道行这两年大有长进,但这药粉伤的是眼睛,与她的道行法力,其实并无太大关系。 大蟒并不是单纯的妖物,它身上本就带有剧毒,还有浓重的阴煞之气,能很快痊愈,也许是因为它本身就与那药粉同属一类,都是阴邪之物。 而好好不是,她属阳,与阴相克,不一定就能恢复。 顾娇心中忧虑,脚下就走的慢了,一时也没听见东仓君叫她。 直到大老鼠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东仓君,怎么了?” “娘子怎的出神了?老朽叫了好几声呢。” “我在想好好的眼睛。” “娘子,老朽就是想说这个,刚才,老朽想起来,以前曾经听说过,在溪州,有一位高人。” “高人?” “是,据说他神出鬼没,常常变化了身形,隐身于闹市之中,但他法力高强,尤善医术,也许,我们可以去溪州,找一找那位高人。” “溪州。” 顾娇想了想,点头道:“好,就去溪州。” 说完,她一手抓起东仓君,飞身跃起,极快的朝灵州城中而去。 ******************************** 京城,天一观内。 国师在虚无幻境中,又整整坐了一天一夜。 他的神魂早已从灵州归来,即便如此,他也并未起身,仍是坐在原处,不动不语。 但仔细看了,可以发现,他的脸上青筋暴起,双目紧闭,咬紧牙关,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过了好久,他才将心中的悸动按压下去,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那双黑金异瞳中,光芒极盛,在国师那张冷淡至极的脸上,显出一种诡异感,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这次去灵州,竟会碰上顾娇! 顾娇! 他一想到这两个字,左眼就一阵发烫,带来微微灼痛。 那个该死的贱婢! 极度的愤怒让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原本摆在案上的香炉法器玉珏符纸等等,零零碎碎的东西洒落一地。 从两年前开始,突然冒出一个自称青州顾氏的女子,屡屡坏他好事,自己手下的水墨真人,夜光,都是毁在她的手里。 虽然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上回,化出金刚行者去追踪她的行踪,并未真正看到她的面容,但自己明白,应该,就是她了。 可知道,跟遽然相对,是两回事。 毫无准备的,看着那女人手持斩仙刀,朝自己狠狠刺来。 正面对上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金异瞳。 心中猛烈翻腾,仿佛被烈火烧灼的眼睛,各种陌生的情绪瞬间涌入,对上她的,不过是神魂罢了,也体会到了极致的痛苦。 该死的! 那女人已经被自己剖心夺眼,过了这么多年,尸骨应该都早已成灰。 虽然当年自己没有亲手将她挫骨扬灰,但自己离开后,听闻顾氏老宅被天火所烧,化做一片焦土,无一人幸存。 顾氏早就完了。 可她没死! 她为何会活下来?还活的好好的? 国师脸上露出扭曲的面容,眼中金芒忽明忽暗,他抓着胸口,忍不住在地上来回踱步。 得想办法杀了那女人。 否则,她定会来取回这个。 国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正在这时,幻境之外,传来小道童恭敬的声音:“国师,陛下召唤。” 国师脸上露出厌烦神色。 最近权鲁山不知发了什么疯,总是召他进宫去,除了要长生丹,就是问他到底是大公子好,还是二公子好。 权鲁山的儿子好不好的,与他什么相干! 但转念一想,一千副一千副的活人心肝,还得仰仗这二位公子,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拣两句权鲁山爱听的话,去哄他一哄。 别说现在夜叉国也没了,还得再找地方炼药。 想到这里,他愈发痛恨顾娇,咬牙切齿,但出了虚无幻境,国师又恢复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慌不忙的往皇城里去了。 ------------ 第155章 再来炼药 皇城,清凉殿。 此时已是深夜,皇帝召他来,必然是事态紧急了。 国师心中有数,这几日除了长生丸,皇帝背着自己,不知又服了些什么东西,大约是吃出了什么毛病,才叫自己去。 跟之前一样,他无需内侍通报,自顾自的,就进了清凉殿。 殿内点了灯火,却仍显昏暗,在宫殿深处的寝台上,躺着一个庞大的身体,正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国师轻轻走过去,看着寝台上的人。 他瞪着眼睛,张大嘴,手脚都摊开躺在那里,仿佛一座肉山。 “国师,你,你来了,快帮……帮朕看看,朕这是怎么了……” 权鲁山一边大声喘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 从几日前开始,他身上隐隐出现一点红印子。 起初他没有在意,但这红印子很快变大,变深,然后冒出一个个脓疮。 脓疮让他身上奇痒无比,他伸手去抓,脓疮便破了,流出又臭又腥的黄绿脓水。而脓水流过的皮肤上,又生出新的红印,如此循环往复,很快红印跟脓疮就长满了全身。 权鲁山不敢再抓,但浑身痒痛难耐,让他坐卧不安,时时暴怒。 帝王一怒,便会砍人。 很快,清凉殿内的内侍跟宫女,被他砍得七七八八。 为了这脓疮,他召了不少太医,又是内服又是外涂,几日下来吃了药,抹了膏,却全无效果。 好在他残存一丝理智,知道要是把太医砍光了,就没人帮他看病了。 太医们才好歹留下一条性命。 后来,他发现,只有服下长生丹,才能有一时的安逸,服下药后,脓疮变得不疼不痒,他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可惜长生丹的效力也不长久,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又开始了。 实在无法,哪怕知道国师正在闭关不见人,也不得不让人去请,好在是请来了。 “国师……朕,实在难过……” 肥胖如山的男人几乎不能挪动自己的身躯,如同一堆正在腐臭的烂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国师皱了皱眉,原来长生丹中的阴气仍未除尽,残留的阴煞鬼气入体,会让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腐烂。 有点麻烦啊…… 他皱着眉毛琢磨,想要认真想一想,那堆烂肉却一直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让人心生烦躁。 “国师,长生丹……能让朕有片刻安稳,国师一定有办法,医治朕的病……可否再炼药来?” 喔? 他双眉一扬,如果把地方选在京城附近,做的隐蔽些,再多加几层法阵护持,也许,能瞒过上苍之眼。 毕竟,京中有真龙之气,又是皇帝命自己炼药,上天即便降下折罚,也是问这位倒行逆施,残暴狠戾的大燕皇帝才对。 剩下的长生丹不多了,得快点操办起来。 他心下大定,决意先把炼药用的地方选出来,便对权鲁山道:“我明白了,这就选地方,为陛下炼药。” “快,快去……” “为方便医治陛下的病,这回我就在京中挑选合适的地方,选出来,还请陛下下旨,建观炼药。” “可……” 获得权鲁山的首肯,事情就好办了。 京中有真龙皇脉,风水也佳,有不少地方都很适合炼药,之前不过是觉得京中宝地多数都为达官贵人所有,他不欲与贵人们起冲突,所行之事也不宜大肆张扬,因此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灵州。 现在既然是皇帝有令,那无论是谁的地方,都得让出来了。 再多用些手段,细细布置一番,过些时日,将这个京城收入囊中,也不是难事。 到时候,即便顾娇来了,也只能束手无策吧。 想到这里,他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 顾娇带着东仓君回到宅子,刚一进门,就微微一愣。 胡好好正在院子里练剑。 她身形依然灵动轻巧,手上的剑极快,一招一式,完全看不出与往常有何不同。 “娘子的眼睛这是好了?” 东仓君很是惊喜,忙问了一句。 胡好好听到是它,便收了剑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是娘子跟东仓君回来了。” 她朝着两人笑了笑,似乎想要去拿点水喝,往回廊走去,那里摆着茶水跟小点心,应该是宁宁准备的。 顾娇见她走得极慢,便知道,她还是看不清。 果然,胡好好走到廊下,摸索着坐下,右手往前探了探,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开口道:“东仓老头儿别担心,其实我还是看得到一点,就是看不太清。” 东仓君也明白了,有些讪讪的。 顾娇左右一看,不见另一个小丫头。 “宁宁呢?” “我在院子里练剑,因为看不清,想着万一碰着宁宁不好,就让她避开了。”胡好好正说着,里面宁宁已经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从厨房跑过来了。 “娘子!您也说一说好好,这时候练什么剑,眼睛又看不清,万一摔一下,伤到自己,可怎么好!” “就不能等眼睛好了再练!” 宁宁开口就告状,想必是胡好好不听劝,让小丫头憋了一肚子气。 一边说,一边给娘子倒水,又给东仓君拿煮好的奶茶。 东仓君忙用两个小爪接过,连连道谢。 这时候才听到胡好好说:“宁宁是担心我,我晓得,但是娘子,我这眼睛,也不一定还能好。” 这话说得宁宁身形一顿,转头看她。 “若是眼睛好不了了,我难道就此不拿剑了吗?” 胡好好说话仍是那样干脆利落,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就是瞎了,我也还是要练剑的,耽误不了。” 她喝着茶,又摸索着拿起一只荷花酥饼咬了一口,赞道:“这酥饼好吃,荷花香气清新得很,宁宁手艺又精进啦!” 眼睛看不清后,她觉得自己的味觉跟嗅觉都变得更灵敏了,吃到嘴的美食,也增添了几分美味。 她素来不爱自怨自艾,眼睛看不清又怎样,就做个瞎眼的大妖,不是更厉害! 宁宁被她一番话说得泄了气,她看着胡好好,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却又张不开口。 想了想,她转头问道:“娘子,抓到那个妖人了吗?” ------------ 第156章 去溪州 宁宁问出的这句话的时候,胡好好的手也一顿。 顾娇摇了摇头,道:“没问出来,天一道人也死了。” “啊……” 失望得垂下肩膀,宁宁圆圆的大眼睛里,迅速蓄起泪水。 她又怕胡好好看到,忙转过身去,擦了擦。 “不过,东仓君说,在溪州有一位高人,也许能治好好的眼睛,既然夜叉国的事情已了,我们这就去溪州拜访一下那位高人吧。” “哎呀,娘子不早说!害得我——”宁宁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 “咦,宁宁是不是掉眼泪啦,唷,快给姐姐看看。”好好看热闹不嫌事大,冲着宁宁刮刮脸。 “就不给你看,哼!” 小丫头气哼哼地一甩头,径直回厨房里去了。 很快,她就端出食案来,也没有忘了东仓君的一份。 老鼠精笑眯了眼睛,赶紧的去给宁宁帮忙。 几人说说笑笑的吃完了饭,就开始整理东西,准备要再次行远路,这回胡好好眼睛不顶用,还是东仓君来帮忙,给宁宁打下手。 “娘子去过溪州吗?”宁宁一边收拾,一边随口问道。 “这倒没有。” 顾娇说着,指了指正在搬箱子的大老鼠,“东仓君应该去过吧。” 东仓君见顾娇说到自己,忙放下箱子,认真道:“溪州,小老儿也没去过,实在是太远了,不过,小老儿的徒孙里有去过的,那位高人,也是它回来说的。” “说是,高人有时化做云游道人,有时化作行商,有时是游医,他喜欢戏弄人,但也十分热心肠,百姓有了难事,只要求到他的头上,他总是愿意伸手相助的。” “但无人知道他真实的名字,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估计有点难找。” 听东仓君说完,顾娇微微一笑,道:“难找不怕,只要心诚,总能找到。” 胡好好听着也是一笑。 宁宁则问:“东仓君要一起去吗?” 东仓君略想了想,点头道:“如果不嫌弃小老儿给娘子拖后腿,小老儿也愿意同娘子们一起去。” 宁宁听它肯去,高兴得拍拍手,道:“这可太好了,东仓君一起去最好。” 她想着胡好好如今需要人照顾,自己一个人怕是要忙不过来,有个帮手,真是太好不过。 何况东仓君是位十分能干的帮手。 到了第二日傍晚,顾娇去退了房子,几个人便出发了。 因马车里头小,胡好好恢复了原形,与东仓君两个,趴在车厢里头碰头的睡觉。 胡好好是身体仍虚弱,而东仓君则是因为前几日跟着顾娇四处奔波,期间尽心尽力,又受了好几次惊吓,实在累着了。 一狐一鼠,睡得十分香甜。 宁宁撩开车帘子,乍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顾娇看看她,“嘘——”了一声。 宁宁点点头,捂着嘴,放下车帘,在夜色中扬起马鞭,驾起马车,慢慢出城而去。 因是夜间行路,照常碰不上人。 马儿在马厩里关了好些天,只有早晚宁宁带出去略溜一溜,早就按捺不住了,此时跑起来也是四蹄翻飞,十分尽兴。 既然要赶去溪州,她们又不需要住客栈,除了白日让马儿休息吃草的间隙略歇一歇外,几人轮换着驾车,一直在官道上奔驰。 不知不觉,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 自然,一行四人,也抓了不少肥鸡大鹅,宁宁的手艺,又得进益,都会烧出叫花鸡了。 这一路上,连东仓君都跟着享了不少口福,也顺带涨了点道行。 顾娇并未教给它顾氏秘法,是胡好好指点了它一二,而顾娇也并未阻止。 在顾娇看来,两人之间,不过是在修炼道法上的相互讨教罢了,胡好好乐意教,而东仓君也乐意学,没什么不好。 死守着一个顾氏方术不传外人的顾氏,不也没了吗? 道法这东西,就是应该多学多看,才能融会贯通,通达自身。 眼看着,溪州就在眼前了。 溪州地处大顺的东南方,因离京城极远,交通不便,民众凶蛮,教化未开,溪州南部一带甚至被用做朝廷流放之地。 其实,溪州城离大海不远,当地多山,无论是山中还是海边,都物产丰富,城中百姓日子虽谈不上富裕,也还过得下去,山货海产,只要去拾,总能填饱肚子。而且因为道路难走,战乱也少,原因无他,山路崎岖,军队也难走进来。 只要没有海盗骚扰,民众也颇能安居乐业,中原腹地已经战乱一两年了,有些消息不灵通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事。 顾娇她们的马车,在离溪州还有几日路程时,就已经很难走了。 不是顾娇在马车上贴了符,再让东仓君在前头探路,她又与宁宁一起下车牵着马前行,只怕走到半途中,就要滚落下山崖。 好不容易翻过了几座山,道路终于变得平坦起来。 风里已经带了一丝咸腥气。 顾娇又重新上了马车,可宁宁突然拉住了她。 “娘子,那是什么?” 宁宁抬手一指。 因为是在夜间,乡郊野外的,黑漆漆一片。 奇就奇在,这黑漆漆一片中,有两只红彤彤的灯笼,十分显眼。 顾娇盯着那处看了看,本不想理会,但她看了看宁宁,又改了主意。 “宁宁,你觉得呢?” 宁宁踮起脚,仔细观察一番,对顾娇说道:“娘子,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一幢挂了红灯笼的大宅,必有古怪。” “而且,”宁宁眼睛眯了眯,“大门前,还有个美貌的女子,一直在招手呢。” “她在叫谁?” “难道是……叫我们?” 宁宁转过头来,看看顾娇,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 哪里来的蠢鬼。 顾娇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她又看一眼那边,点点宁宁的额头,道:“不是叫我们,你看,宁宁,不是有人进去了嘛。” 果然,远远看到有几个人影,看身形应该是男子,被那美貌女子招进了大门。 那几人进去后,大门就缓缓合上,只剩门梁两侧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左右摇摆,看起来有些阴森瘆人。 “娘子,是什么?去看看嘛。” 坐在马车里头的胡好好听她们说了半天也没动作,忍不住插嘴道。 ------------ 第157章 倚户女 胡好好见顾娇与宁宁说了半天也不行动,心急起来。 而东仓君劝她,“胡娘子,宁宁也说了,荒郊野外,突然冒出一座大宅,必然有古怪,还是谨慎些好。” 胡好好正想说怕个甚,突然想起了平娘子,不由得住了嘴。 若是再被绣球丢一次,哪怕是胡好好也觉得吃不消了。 两人在马车里说话,被顾娇听见,微微一笑。 东仓君向来谨慎小心,与莽撞大胆的胡好好,倒是正好相配。 她想了想,对两人道:“我与宁宁去看一看,好好,你如今眼睛有疾,乖乖与东仓君待在马车里,别乱跑。” 胡好好嘟着嘴,不情不愿的点头应了。 东仓君则认真的点点头,拱手道:“老朽一定看护好胡娘子,娘子与宁宁放心去。” 宁宁探过头来,对二人一笑,道:“我去找找有没有好吃的,等我回来。” 夜色中,顾娇与宁宁下了马车,不多会儿,就站到了大宅门前。 站得近了,愈发觉得,大门两侧的红灯笼幽光黯黯,于夜风中摇摆不定,让人心神不宁。 宁宁站定,刚想敲门,那大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门后空无一人。 宁宁却并不怎么害怕,她自身便是厉鬼,对这些雕虫小技,不以为意。 见宁宁正要往门里去,顾娇叫住了她。 她转头来看,见顾娇手中拿着一面小小令旗,黄底黑边,上头还有好些用金线绣的符文,正递过来给她。 “娘子,这是什么?” 她接过令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看,一脸好奇。 “这原本是天一道人的,我看过上头的符文,应该是用来号令鬼妖的。”顾娇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在上头加了点东西,现在这面旗帜,可收鬼。” “收鬼?” “有些鬼道行低微,吃它并没多大用处,打散了又有点可惜,十分鸡肋。” “我想着,有这面令旗,可以把那些鬼收在里头,由宁宁号令,以后宁宁叫它们往东,它们不敢往西,不也有趣。” “只要是道行不如你的,皆能被你统领,以后也不能再去作恶,岂不是件好事。”顾娇见宁宁眼睛越来越亮,心下大慰。 看来这步是做对了,宁宁平日虽然不说,但她心中,其实还是很羡慕胡好好能跟自己一起在外头斩妖除怪的。 “那要是遇到道行比我高的呢?”宁宁有些担忧的问。 “若是道行比你高,那就值得一吃了,还是得看宁宁的手艺不是?” 顾娇说完这句话,宁宁忍不住笑起来,很开心的把令旗拿在手中,脸上神情都坚毅了几分。 “娘子,我们进去吧!” “好!” 大宅中静寂异常,顾娇脚上穿着木屐,踩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宁宁走在她身侧,她脚下无声,身姿轻盈,时不时还跳到围墙上看一看。 “娘子!” 在一处围墙之上,宁宁冲她招了招手,朝东边指了指。 “那边有灯火。”她小声道。 顾娇点点头,墙上有道月亮门,两人穿过去便看到,东面仿佛是个花园子,虽然在夜里,仍可见花艳丛翠,暗香浮动,园中有山石奇峻流水潺潺,让人心驰神往。 再往里头走,渐渐就能听到丝竹声,还有女子婉转的歌声,甜腻诱人。 果然,前方有一处极大的湖,沿着湖景,有一处水阁,水阁内灯火通明,一女子正倚栏而歌,丰态楚楚,肤白若雪。 方才进门来的几个男子都在水阁之上,听得是如痴如醉,除了那正在唱歌的女子,水阁中还有些侍女,正为男子们斟酒上菜,也个个面容姣好,身材曼妙。 宁宁看到前方景象,脚下犹豫起来。 这幅场景,与当初的玉华楼何其相似。 顾娇见她停住脚步,便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湖水,对小丫头道:“宁宁,你看一看那里。” 宁宁疑惑的顺着顾娇指得方向看去。 湖水如镜。 虽然仍有微微波纹荡漾,但水面上清楚映出点点灯火,白墙朱阁,美人艳骨。 “呀!” 宁宁小小惊呼一声。 霎时灯火俱灭。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宁宁眨眨眼,她紧紧握着手中令旗,正想挥动,突然看到黑暗中,有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婀娜多姿,款款而来。 当初山庙里那只朱面鼓也是一身红衣,虽也美貌,眼角眉梢却有掩不住的狠戾,并没有这个女子看起来柔媚可人。 “两位,漏夜时分,远道而来,奴不曾远迎,失礼了。” 女子对她们二人行了个福礼,道:“只是奴家这里,不招待小娘子,二位请回吧。” 顾娇仔细打量着她,心中生出疑惑。 她是人?是妖?还是鬼? 若说是鬼,身上却并没有明显的阴煞之气。 若说是妖,自己竟然一时看不出她的真身。 若说是人,绝不可能。 方才湖水中的倒影,看得分明。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她环顾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而方才水阁之中的几个男子,也悄无声息。 真是好生古怪。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宁宁开口问道。 “这位小娘子问得奇怪,奴家这里,自然是做些女子赚钱的营生,说出来污了小娘子的耳朵。” 女子捂住红唇,吃吃笑起来,仿佛花枝乱颤,煞是好看。 “你说这里是青楼?” 宁宁翻个白眼,“少哄人了,我方才明明看到,你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根本不是人。” 那女子被宁宁一语道破,居然一点不生气,反倒是对着宁宁抛了个媚眼,“小娘子,你也是鬼,难道不晓得,我们做鬼的,也有做这个营生的?” “噶?” 宁宁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脸上一呆。 “你也是鬼,我也是鬼,来的那几位恩客,当然也不是人咯。” 女子嘻嘻笑着,手臂一挥,身后水阁又变得灯火通明,侍女们换上了薄纱长裙,正在翩翩起舞。 舞姿曼妙,美人如玉。 女子见她们看得入神,脸上微微一笑,手臂又是一挥。 两人眼前一花,定睛看了,发现自己竟然身处水阁之上,身前已经摆好了食案,上面有美酒佳肴,一旁的侍女正给自己斟酒,乌发如鸦,幽香阵阵。 “二位既然已经来了,便也是客。薄酒素宴,不成敬意,还请满饮此杯。” 红衣女子也已经坐在对面,正举起酒杯,对她们笑盈盈的说道。 ------------ 第158章 木人偶 宁宁看一眼面前摆的几道菜品,只认得一个炙羊肉,其他的鱼虾跟鲜果,都是从未见过的模样,鱼虾都比往常见过的要大不少,而鲜果竟状如白玉球,果肉晶莹剔透,除了这些,还有一碗热汤,清透的汤水里头浮着雪白的丸子,与青翠的菜叶配在一起,十分好看。 她闻着很是鲜香,不禁略有些心动。 “奴家这里的酒菜,小娘子可以吃的,不必客气,请——” 红衣女子看出她犹豫不定,笑眯眯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宁宁看一眼娘子,见她并不动,便收回了要去拿碗的手。 红衣女子见她们两个不吃,倒也不在意,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一时同赏歌舞,一时与他们喝酒划拳,十分热闹。 酒酣耳热之时,红衣娘子笑着过来,手拿酒杯,对顾娇道:“青青敬娘子一杯酒,还请娘子赏脸。” 这个娘子一身红衣,却叫青青,真有趣。 宁宁忍不住要笑。 自称青青的女子见她脸上显出笑意,忙再凑近些,道:“小娘子,可要尝尝这个鲜果,是本地特产,别处吃不到的。” “这是什么?” “此果名为荔枝,汁水香甜丰沛,果肉脆甜无渣,小娘子快试试。” “听说京中林贵妃也极爱此果,皇帝都是八百里加急给她送呢。” 青青说得夸张,随手拈起一只果子,往自己口中送去,笑道:“放心,没有下毒的。” 顾娇看着她,微微一笑。 “阁下何必百般引诱我的丫头,这鸿门宴,不就是为我们摆的吗?” 青青正吞了半只荔枝在嘴里,听顾娇说出这话,面上一呆。 她一双媚眼,看看顾娇,又看看宁宁,将嘴里的荔枝咽下去,嘻嘻一笑。 “哎呀,叫娘子看出来啦!” 她说着,双手往案几上轻轻一按,手下餐盘,木案,脚下的木质地板,都随之断裂。 整个木阁楼,瞬间碎成齑粉。 顾娇一拉宁宁,飞身跃起,落在湖水之上。 “咦,倒是位厉害的娘子!” 青青有些惊讶,她身后,那些醉酒的恩客,起舞的侍女们,统统变了模样。 有的干瘦如柴,手脚如枯枝般细长,却生着长而锋利的指甲。有的青面红发,面目狰狞,嘴里长着獠牙,状如夜叉。 它们都在红衣青青的身后,张牙舞爪,发出尖厉的鬼啸,眼看着就要冲上前来。 宁宁绷紧了嘴唇,将手中令旗挥出。 娘子方才已经跟她说过,以自己的法力即可催动令旗,接下来如何,全靠自己所思所想。 她心中其实有些紧张。 顾娇并不出手,而是让宁宁上前一步。 恶鬼们身形极快,本就隔得不远,它们从青青身后钻出,有的贴着水面,如蛇般游动,有的高高跃起,如猛虎下山,数十道黑影,无一例外的,朝着宁宁恶狠狠扑了过来。 宁宁瞪大眼睛,右手在空中极快的挥动,只见那面令旗上隐隐发出金色光芒,随着宁宁的动作,在水面上,画出一个八卦阵。 已经扑到眼前的恶鬼们,只来的发出“唔”的一声,就被吸进了那只淡金色的八卦阵中。 八卦阵金光一闪,在暗夜中分外明亮,照亮了宁宁仍显稚嫩的小脸。 有一两只漏网之鱼,因为跑得慢了几步,落在了后头,眼见前头的鬼全军覆没,吓得它们掉头就跑,青青看到这一幕,气得跳脚,可那鬼跑得极快,几乎是瞬间便融进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小娘子,你倒是有个宝贝。” 她的话语,听上去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娘子!都收进去了!” 宁宁根本不理会她,只是开心的把手里的令旗给顾娇看,又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接下来,你就得压服它们,不然,怎么叫它们听话呢。” 顾娇拍拍她的头,道:“等回去再慢慢来吧。” 宁宁兴奋得点点头,把令旗握在手中,左看右看,用指头摸了摸令旗上的金色纹路,又举到耳边听听,很是惊喜的说了一句,“娘子,那些鬼在里头叫呢。” 看她那样子,简直迫不及待的要回去了。 青青见那两人眼睛都不朝这边看一下,愈发气恼,双臂一扬,脚下踩着的碎木碎石,砖瓦残片,全数腾空而起,朝着顾娇与宁宁呼啸而来。 眼看尖锐的碎片就要刺入两人的身体,顾娇却仍在与宁宁说话,轻声细语,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说来奇怪,那些碎片冲到顾娇身前,却纷纷从空中掉落,仿佛她们二人身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这些能要人性命的利器。 一招不得,青青并不气馁,她看了看二人,手指点点脚下,一条土龙拔地而起,身上还带着簌簌掉落的土块,如灵蛇出洞般,迅猛凶悍,“唰”一下就向顾娇扑去。 顾娇瞟了一眼。 土龙正张开大嘴,一口朝她的头颅咬去。 她不慌不忙的抬手,一下就揪住了那条龙的脖颈,这时候宁宁也转过脸来看了仔细,惊讶道:“娘子,你怎么抓着树根,好多泥!” 顾娇随手将那条树根丢下,宁宁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来,正要在水里投一投,好给娘子擦手,却被顾娇按住了手腕。 “别碰这水。” 她说着,再看一眼气得头顶冒烟的青青,笑道:“你打不过的,算了吧,我们要回去了。” “娘子,你要放过她吗?”宁宁觉得有些奇怪。 那叫做青青的红衣女子,明明打不过,却也不跑,还是换了各种手段,不断试了又试。 似乎有些蠢。 宁宁突然若有所悟,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她不是人,但也不是鬼。 身上也没有妖气。 顾娇的金眸中流光溢彩,点点金芒闪过。 她十指微动,轻轻掐了一个诀,然后双手朝两边一指,两道银光,从她的左右手飞出,如流水般,漫过这一片花园。 华美瑰丽的亭台楼阁,枝叶繁茂的绿树繁花,统统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眼前现出一片荒地。 宁宁闻到脚下传来腐臭气息,低头一看,竟是个臭水塘。 “哇!”她惊叫一声,差点掉落下去,被顾娇一把抓住,腾身跃起,回到了岸边。 “这是——” 她看到方才那红衣女子站立的地方,躺着一个小小的木人偶。 顾娇走过去,捡起那只人偶,看了看,收入袖中。 她拉起宁宁的手,“我们回去吧。” ------------ 第159章 闹市里的道人 顾娇与宁宁回到马车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胡好好等得无聊,在车里睡着了,东仓君守在她身前,一步不离。 它也知道这个娘子生性活泼,遇事总爱掺一脚,喜好玩乐爱看热闹,尽管它觉得自己不一定能看得住胡好好,但既然顾娇交代了,那就务必得看牢了。 好在天未亮时顾娇跟宁宁就回来了,东仓君松了一口气。 见宁宁回来时一脸喜色,它悄悄问了一句:“这是遇到什么好东西了?” 通常,宁宁只有在抓到肥鸡大鹅时才露出这样甜美的笑容。 宁宁见它问,忙拿出令旗晃了晃,道:“收了几只鬼,娘子说我可以好好驯服它们,以后做我的手下。” 小丫头乐得摇头晃脑,东仓君完成了艰巨的任务,也一块高兴起来,于是一老一小,肩并肩坐在马车前,开开心心赶着车出发了。 这回一路无事。 很快,就到了溪州城。 因天色已近正午,宁宁回到马车里头,外面只有东仓君一人赶车。她在马车里,又喜滋滋把令旗拿出来,给胡好好看,道:“好好看,这里头收了好多鬼。” 胡好好睡眼惺忪的揉揉眼,瞥一眼那黄底黑边的小旗,大感惊奇。 “这里头收了鬼?怎么收的?” “你听听看,在里头叫呢。” “真的耶!还有骂娘的,哈哈哈哈哈。” 狐狸跟宁宁两个笑做一团,笑完又嘀嘀咕咕的商量起来。 “娘子说,里头的鬼要压服了才能听我的话,好好你说怎么才算压服啊?” “这还不简单,放出来打服了。” “可是我不知道打不打得过。” “没事,你打不过我帮你打,打架我在行。”小狐狸亮出小爪白牙,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宁宁笑眯眯看着她,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耳朵。 “不过,娘子说过的,现在只有道行比我低的鬼才能被收到旗子里头去,我应该是打得过,万一真的打不过,好好再帮我。” “好!” 两个小丫头说话间,东仓君化作的老仆已经进了一家客栈,定下了一间上房。 安顿好马车行李,天色已经晚了,本打算就简单在客栈里吃一点汤饼了事,可宁宁跟胡好好绘声绘色的说了那红衣的青青招待她的菜品,又把狐狸馋出了个好歹。 别的还好说,无非是些炙鲜肉大鱼大虾,也不是没吃过,但荔枝,狐狸还是第一次听说。 宁宁虽然没有吃,但闻到了香气,那果子甜美如醇酒,给胡好好一说,勾得她心里直痒痒。 “娘子,我跟宁宁出去买点鲜果点心,听说溪州有鱼饼,还有鱼丸特别鲜美,我们尝尝吧。” 顾娇看看天色,不太放心两个小丫头出门去乱逛,尤其胡好好的眼睛看不清楚。 她看一眼东仓君,对它道:“既然如此,就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东仓君也一起去。” 东仓君早就竖起耳朵听她们说话,这时候听顾娇叫它也去,忙放下手里整理的铺盖,点点头,道:“那就跟娘子们一起去,也让小老儿长点儿见识。” 因胡好好看不清,为省事,顾娇让她仍化作狐狸的样子,搁在自己肩上,再带着宁宁跟东仓君,一行人走出客栈时,旁人纷纷侧目。 年轻娘子出门,带着一个老仆一个小丫头,也常见,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一个裹着黑衣看不清面容的娘子,肩上蹲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这就很稀奇了。 其中有好事者,忍不住问了句:“这狐狸是娘子养的?养得真好,油光水滑的。” 话说完,黑衣娘子肩上的狐狸居然白他一眼,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让他吓了一跳。 那娘子不说话,这也不奇怪,小娘子们出门在外,总不会跟那些闲汉说话的,不然就有人说她行为不端,质疑她的品行了。 在娘子身边的老仆则对他一拱手,道:“多谢郎君夸奖,我家娘子善养这些。” 好事者嘿嘿一笑,摸摸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不知为何,那黑衣娘子跟绿衣小婢身上,总有一丝冷冰冰阴森森的感觉,让人不敢随意接近。出了客栈门,走在大街上,带着狐狸的黑衣娘子仍是人群注目的焦点,好在现在天色晚了,街上行人不多,不然怕是引得人围观了。 出来的时候,东仓君已经向客栈的店小二那里,问好了夜市的位置,因城不大,离客栈也不算远。 几个人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果然,夜市上有鱼饼,也有胡好好垂涎三尺的鱼丸汤,至于荔枝,却是没有的。 东仓君问了一圈,回来苦着脸说,“鲜果得一早出来买才行,下午人家就收摊了。” 宁宁踮着脚拍了拍胡好好的头,小声对她说:“明儿一早我出来给你买。” 还能怎样,胡好好只能点点头,顺带舔了下宁宁的手指。 既然来都来了,几人便在卖鱼丸汤的小食摊前坐下,要了三碗鱼丸汤。 很快汤上来,顾娇用调羹舀起雪白的鱼丸,尝了一个,果然是鲜嫩绵软,美味异常。东仓君尝一口,眉开眼笑,很快把它那碗吃了个一干二净,胡好好蹲在顾娇旁边,宁宁吹凉了汤,正要喂她一个,突然听到旁边有人笑。 “真稀奇,狐狸还吃鱼丸汤。” 顾娇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邋遢老道,穿着一件破道袍,头发蓬乱,一手拿着支下端已经裂开的竹杖,一手拿着瓢,正看着她们几人,嘻嘻直笑。 他脸上的胡须已经花白,且纠结成一团,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泛着又黑又油的光。 身上的道袍已经看不出颜色,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衣角已经磨得全是毛边,有些地方甚至碎成了布条,脚上穿着的草鞋露出黢黑的脚趾头,上面全是泥垢。 宁宁离他近些,闻到他身上传来阵阵恶臭,不禁要掩鼻躲开。 顾娇端详他片刻,突然开口问:“狐狸为何不能吃鱼丸呢?” “贫道只是见得少,一时感叹,娘子不必在意,”道人晃晃手里的空瓢,道:“可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注1 宁宁听得白眼乱翻。 顾娇却一笑,对他道:“如果道长不嫌弃,这一碗我几乎未动,请道长吃吧。” ------------ 160章 是你呀 “咦,娘子这话说的,贫道并不是找你讨鱼丸吃,贫道肚子也不饿。” 话虽然这样说,但那老道的眼睛,从一团乱糟糟的眉毛胡子后头,盯着顾娇面前的鱼丸汤。 虽说脸上五官都看不清,但目光却闪闪亮。 宁宁很是瞧不上他,忍不住又翻个白眼,“道长说我不该喂狐狸吃鱼丸,给你你又不要,想吃就吃,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唷,这位小娘子,年纪不大,好利的一张嘴。” 那道人呵呵笑道,也不生气。 顾娇看他一眼,干脆端起自己面前的碗,走到那浑身恶臭的老道跟前,把鱼丸汤倒进他的空瓢里。 “还热呢,送与道长吃。” 老道得了这碗汤,有些惊讶,对顾娇作个揖儿,道了句谢。 他端着汤正要走,突然停住脚步,仔细看了两眼叼着一只鱼丸的狐狸,冒出一句:“这小狐狸长得漂亮,眼睛不太好啊。” 顾娇宁宁等闻言俱是一呆。 待她要细问时,那老道却走得远了,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宁宁于是有点后悔,摇了摇顾娇的手,问道:“娘子,那个老道,会不会就是高人,我是不是得罪了他?” 顾娇摇摇头,正要答一定不会,却听到隔壁桌上的几个人大笑道:“几位定是外地来的吧?” “正是。”东仓君对他们拱了拱手,答了一句。 “那邋遢老道,是我们这里的老熟人了,虽不是日日都来,一个月里,能在这夜市里头看到他的,大约也有个十回二十回吧。” 一个穿着葛衣短打的壮年男子,与几个朋友坐在一起,也跟她们一样,在喝鱼丸汤,见这几个外地人差点把那骗吃骗喝的道人当成世外高人,觉得十分好笑。 原来,这位老道在这一带游荡,也有好些年了,年纪一大把,却总是一副邋遢模样。他身上勉强披着件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道袍,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也学人梳个混元髻,可无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道士。 道士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混吃混喝倒是铁板钉钉。 他惯常用的手段,就是凑到小娘子小郎君身边,似是而非的念两句诗,感叹一下自己可怜,连碗饱饭都吃不上,而小娘子小郎君们涉世未深,年轻面嫩,总觉得旁边有饿肚子的老道人盯着,自己也吃不下去,便会给老道再买一碗,或是把自己的给他吃。 溪州城里的食肆商户们,包括夜市里的鱼丸汤摊主,早年也觉得出家人吃不上饭可怜,时不时接济这老道一二,但架不住他日日来晃,身上还那么脏,做吃食的,谁受的了,便争相驱赶,他也就不去那些正经食肆了。 最后只有在夜市里兜兜,能混个半饱,也成了溪州城内一景。 “听人说,还瞧见过他在海边捡海货,山里抓兔子,荤素不忌,怎么看都不像个出家人,娘子们可千万别把他当作什么世外高人了。” 邻座几位说完,哈哈一笑,又呼呼的喝起汤来。 东仓君听得满脸异色,有些哭笑不得,他对几位闲汉拱手谢过,才转过脸来,对宁宁道:“看来不过是个混吃混喝的假道士,宁宁不必在意。” 顾娇却并不这么认为。 那老道身上,隐约有一点飘渺的青色烟气,极淡,但顾娇看到了。 顾娇不知那是什么,但一定不寻常。 更别说,他走之前,说了句胡好好的眼睛。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顾娇都想问他一问。 这时候,胡好好的鱼丸也吃完了,她虽然看不清,但也听到了,但苦于不能贸贸然在人前说话,急的直拿爪子扒拉顾娇。 顾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看其他三个,道:“先回去吧。” 于是几个人回到客栈。 刚进房门,胡好好便从顾娇肩上一跃而下,重新化做人身,趴在坐榻上,抱怨道:“可憋死我了,下回出门还是别做狐狸样子,想说话不能说,难受死我了。” 说完又问顾娇:“娘子,我刚才听那人说我的眼睛,他怎么知道我眼睛不好?” “也许是他看出来的,也许是他瞎猜的。”顾娇也在一旁坐下,缓缓道:“不管是哪种,都得再找到那位道长,问问才好。” “咦,娘子,难道那老道不是骗吃骗喝的混子?”宁宁惊讶道。 顾娇摇摇头,“现在不好说,得再看看。” “那,我们该去哪里找他啊?” “不急,也许,他会再来。” 顾娇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笃定神色。 另外三只则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第二日清晨,宁宁早早出门,去给胡好好买荔枝。 东仓君与她一同出去,打算去城中找一找小鼠儿们,探听探听消息。 不多时,宁宁带着一挂荔枝回来,洗好了装在盘中,对顾娇道:“娘子也试试,我问过卖鲜果的人,说是要剥开来才能吃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剥开荔枝壳,果然露出了晶莹剔透的果肉。 深吸一口气,闻了闻荔枝的甜香,她把果子摆进盘中,放在胡好好面前。 胡好好摸索着,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咬下去汁水四溢,极甜。 “好甜,好甜,娘子也吃。” 胡好好一边含糊的说了句,一边一颗接一颗的往嘴里放。 顾娇也跟着吃了一两颗,宁宁剥完荔枝,洗了手,才又开口道:“我在早市上买鲜果的时候,听说一件事,想着要回来说给娘子听一听。” “什么?”顾娇问。 “我听说,溪州本地,是有一位高人的,人称紫溪真人。说这位真人神通广大,能号令鬼神,降妖除魔,溪州地处蛮荒之地,常出妖异,都是紫溪真人带领着弟子们降妖除魔,普济众生。” “普济众生?” “对的,就是这样说的。”宁宁眨着圆圆大眼,认真回忆,“说他已经有一两百岁了,鹤发童颜,本来应该已经得道升仙,是为了溪州百姓,才留在人世间的。只要百姓有什么难事,去求一求紫溪真人,他必然会出手相助。” 说完,她有些期待的看看顾娇,道:“娘子,不如我们也去问问那位紫溪真人吧?他说不定能治好好的眼睛呢。” 顾娇放下手中的荔枝,也洗了手,看一眼还在埋头吃荔枝的胡好好,微微一笑,“还是等东仓君回来问问再说吧。” ------------ 第161章 是人是神 在客房中待到晚上,一只大老鼠窸窸窣窣的从窗户外头爬了回来。 荔枝还没有吃完,胡好好特意留下来几个,放在盘子里,等东仓君回来吃。听到窗户响,她转头过去,道:“东仓老头儿回来啦。” “胡娘子的耳朵愈发灵敏了。” 东仓君摸摸胡子,站在地上,先给顾娇行个礼,道:“在溪州城里转了一圈,打听到了不少消息,赶紧回来给娘子说一说。” 宁宁给它布巾子擦手,又招呼它来吃荔枝,歪着头道:“东仓君为啥不化做人身,这样吃果子不方便呢。” “小老儿还是觉得这样好,”东仓君接过宁宁递过来的鲜果,笑眯眯的,“老朽不比宁宁跟胡娘子,每回变来变去,怪累的,也不方便去找城里的小鼠儿们,这样上梁打洞,都方便,还不容易脏了衣服。” 这倒是,变成人身还好,穿衣服甭麻烦。 若是用法力化出一套衣裳,也行,但东仓是只老鼠,只讲究吃,不讲究穿,总觉得把法力耗费在衣服上头,有些浪费。 所以除非必要,它都不化做人身,又省力气又省衣服,何乐而不为。 它捧着荔枝吃完了,洗了手,才过来,跟顾娇仔细说了说这一日的见闻。 原来,真如昨晚鱼丸摊头上那几位邻桌的闲汉所说,在晚市上常有一位邋遢之极的老道,常年趿着双烂草鞋,一身破烂不堪的道袍,一手持竹杖,一手持空瓢,问人讨饭吃。 奇就奇在他并不开口直接讨饭,总是用各种手段,让你送给他吃,脾气也甚好,被人骂也笑呵呵,从不生气。 除了在夜市上晃荡,他时不时还去海边捡点鱼虾烤着吃,吃饱了就地便睡,天气好的时候,常常能见这位老道在海滩上一睡一个下午。 虽说是道士打扮,也没人见过他打坐诵经,更别说修行念咒做法事,曾有人请他算个凶吉,他也算不来。 种种迹象,说明这老道八成就是个混吃混喝的糟老头儿。 昨日说了一句胡好好好的眼睛,也许是因为看到宁宁喂鱼丸给她吃的缘故。毕竟眼睛好不好,只要用心仔细看一会儿,也不是看不出的。 那老道惯会哄人,眼睛也毒,说不得就猜了一句,叫他说中罢了。 “娘子,老朽多方打听过了,那老道怎么看,都不像一位高人啊。”东仓君对顾娇道。 “东仓君,我早上去买果子的时候,听说溪州城有一位紫溪真人,法力高强,惯能降妖除魔的,东仓君可有听说吗?” 宁宁听完点点头,又插了一句。 东仓君立即一拍小爪,道:“我正要说一说这位紫溪真人呢,溪州城里的百姓,对他甚是推崇,听说还有人在家里给他立了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立了牌位?”顾娇听到这里,皱了皱眉。 “对啊,娘子,我是听小鼠儿说的。按理说活人立牌位,除非那人功德极高,福禄深厚,否则是大忌讳。”东仓君摸着胡子,继续道:“那紫溪真人,要么真的是德高望重,要么……” 顾娇了然,唇角上扬,带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要么什么?”胡好好有些不解。 “要么就是个了不得的大妖。”东仓君答道。 “咦!!” “为什么?” 两个小丫头,一先一后,都惊呼起来。 “好好,宁宁,你们一个是鬼,一个是妖,都知道,香火这东西,不好随便沾染的。” 顾娇一开口,旁边两个连连点头。 “宁宁也罢了,现在不必靠香火过日子,但好好心里应该明白,一如当初的石山君,鱼肉当地百姓是一回事,最要不得的是它还哄骗逼迫民众用香火供奉它,即便当初它没有遇到我,时间久了,天庭察觉此事,必定不会容它。” “若是活人呢,受人香火是大忌讳,毕竟,无论哪位修行之人,也不敢自视为神,坦然接受百姓供奉。” 话说到这里,宁宁明白了。 “所以,这位紫溪真人并不阻止民众供奉香火给他,就是说,他要么是位真神,要么是个妖孽?” “对,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人,是神,还是妖了。” 顾娇说到这里,东仓君忙接了一句,道:“虽说不知这位真人是人是神,但他在本地却有不少神迹,广为流传。” “神迹?” “是。” “像是隔空取物,千里传音这等的就不说了,老朽听说那位紫溪真人不惧水火,可在水上行走,火中取栗,据说,还有人亲眼看见,他曾吹一口气,就让纸人纸马活转过来。” “喔?”顾娇听到这里,眼睛一动。 “据说,活过来的纸人纸马,能吃会动,还能说话,与真人真马无异,活了好几天呢。” “有意思。” “比起这些法术,紫溪真人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有一副侠义心肠,多年来,在溪州一地降妖除魔,维护百姓安宁。” 顾娇听到这里,露出一点疑惑神色,“怎么,此地鬼怪很多吗?” “这就不知了。” “这就奇了,溪州虽然与中原相隔千里,但也没听说这里有过什么大妖盘踞一方。若是几十年都在除妖,那得有多少个妖魔鬼怪。” “娘子说得有理,老朽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娘子,难道此地鬼特别多?”宁宁突然想到前一晚溪州城外那幢大宅,心里一热。 若是鬼多,就赶紧去多抓几只,都收到自己的令旗里。 最好是有一支自己的鬼兵小队,到时候娘子若是再与人斗法,自己也能帮上忙,多好。 “溪州近一两百年来都未听说过大灾大难,要说鬼特别多,应该不至于,就算有也应该与别处差不多吧。” “那紫溪真人除的那些……” 顾娇挑一挑眉,“此时定论,为时过早,应该再看一看。” 说罢又问东仓,“可知那位真人在何处?” 东仓君点点头,道:“老朽细细问过,溪州城南,有座紫溪山,那位真人的道观就在山上,称紫溪观,他的称号,也是从山号上来的。” ------------ 第162章 去拜访 “以山自称……” 顾娇话音未落,便听到旁边的胡好好哼道:“娘子,我看这紫溪真人,狂妄自大,堪比那位灵山神君。” 灵山神君,至少还是位真神呢。 “难道紫溪山中没有山神?”顾娇微微皱了皱眉,“罢了,今日已经太晚,明日我们去紫溪观中看一看,也许能有答案。” 东仓君点点头,它在外头转悠一天,有些累了,正想在房里找个地方睡会儿,一眼看到宁宁与胡好好两个,正要出门去。 “这么晚了,胡娘子跟宁宁怎么还要出门?” “我再练练这个,里头收了的那些鬼,总要压服了它们,”宁宁从怀里掏出那面小旗子,拿在手里挥了挥,“好好说与我一起去。” “那老朽也一起吧。” 东仓君有些不放心,三更半夜的,两个小娘子怎么好出门去。 “东仓小老头瞎担心个啥,我就是眼睛不好,手脚耳朵都是好的,正好趁夜半无人,到外头练练剑,免得手生。” 胡好好毫不在意的挥挥手,便拉着宁宁出门去。 “老人家早点睡吧,明日还有的忙呢。” “……”东仓君一脸无奈,见顾娇也并不在意,也只得说了句,“那可得当心些。” “放心放心。” 丢下这句话,胡好好跟宁宁两个,已经在楼下了。 “东仓君累了,早点歇息吧,她们两个也不会跑远,不要紧的。”顾娇安慰这胡子花白的大老鼠两句,微微一笑。 不知不觉,朝夕相处大半年了,东仓君心里头,已经把那两个小丫头,当作自己的孙女一般疼爱,全然忘了,胡好好这狐狸,没事就爱拎它尾巴,揪它胡子。 也就是这段时间眼睛看不清,才暂且放过它。 “那老朽就先去歇息。” 东仓君拱手作个揖,“刺溜”一下溜到屏风后头,大约是躲进了衣柜里头。 顾娇也不去管它,也闭目打坐,默默开始自身的修炼。 不料,这一坐坐到了天蒙蒙亮,两个小丫头也没有回来。 顾娇睁开眼睛,难道真的出了岔子? 令旗中收的鬼,道行皆不如宁宁,且还有胡好好在一旁压阵,能有什么事? 她微微皱了皱眉,起身,往窗外看了看。 天马上要亮了,宁宁并没有带着黑伞出去。 她垂下双眼,手上默默掐诀,过了一会儿,感知到,宁宁那丫头,似乎在溪州城东? 那胡好好应该是与她在一起了。 还是去看一看吧。 这样想着,她正要出门,就看到东仓君从衣柜门后头探出头来,眨巴眨巴黑豆般的小眼睛,问道:“娘子,是不是要去寻一寻胡娘子跟宁宁?” 顾娇点头。 “老朽也一起去吧。” 两个丫头一夜未归,东仓君也十分忧心,都没怎么睡着。 顾娇迟疑片刻,拒绝了。 “东仓君还是暂且留在这里,或是再去打探打探紫溪真人的事情,我总觉得,这个人,颇有些不简单。” 东仓君见顾娇不让它去,也明白,大约是因为娘子也不确定,此去是否危险,而自己道行低微,若是一起去了,反而成为娘子们的累赘,那就本末倒置了。 “好,那老朽就再去查问查问。” 待她出门,大老鼠又跟昨日一样,从窗户出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顾娇独自一人,往宁宁所在的位置而去。 此时天色微明,道路两边行人不少,皆是行色匆匆,有要去早市上买东西的中年妇人,也有年轻的小娘子,此地民风淳朴,不讲究所谓男女大防,在外行走,抛头露面的女子很多,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盖因男子多数出海打鱼,出去得远的,十天半月也难回来,家中诸事多由女子顶上,比起中原地区,溪州的女娘们,称得上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顾娇脚步匆匆,她沿着贯穿整座溪州城的东街,一直走到了东城门。 这两个家伙,竟然还出城了。 她心中暗道,等找到了,要好好教训一顿才是,三更半夜的跑出去这么远,也不给家长知会一声,不知道家长要担心的吗? 出了东城门,再走一段路,就是大海了。 风很大。 吹在脸上,带着海水特有的咸湿味道,顾娇皱起眉毛,不会是出海了吧。 还好,走到一处沙滩时,顾娇一眼便瞧见了她们两个。 就在海滩上。 胡好好手中握着长剑,飞身跃起,手中挽出好几个剑花,剑光雪亮,如电闪过。 咦,好好的剑术,又精进了。 顾娇有些惊讶,再看宁宁,她头上居然有一顶巨大的叶子,墨绿的,挡住了阳光。 这小丫头正拍着手,给胡好好叫喝彩呢。 还有一人,顾娇双眼一凝。 居然是那个邋遢的老道,此刻用手中那只破烂竹竿,向前挥出几道,既快且利,仿佛手中拿的不是竹竿,而是一把锋利的长刀。 他在指点好好的剑术? 这个认知让顾娇有些惊讶,而这时候宁宁也看到了她,忙叫道:“呀!是娘子!娘子怎么来了?” 她惊喜过后,回过神来,“啊!已经这么晚了!” 顾娇的脸色沉下来。 胡好好一眼看到,吐吐舌头,把手中剑收起来。 “好好,你的眼睛……” “这位道长给我治好了。”胡好好嘻嘻一笑,跑过来拉住顾娇的手臂,晃了晃。 原来是昨天半夜,宁宁与胡好好两个,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正放出两只鬼来痛揍,却被一个睡在一旁的老头儿抱怨太吵,惊了他的好梦。 两个小丫头哪里想得到这种野地里也能睡人呢,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在夜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老道。 “道长不是说过我的眼睛嘛,他说用海水洗洗就好,我就跟他过来,果然就洗好了。” 胡好好凑到顾娇面前,给她看自己那双又明亮又妩媚的眼睛。 果然,除了还略有一点红,是很清透,黑白分明。 “胡娘子的眼睛,这时候是好了。”邋遢老道在旁边笑眯眯,开口说了一句。 “这时候?” 顾娇很快抓住重点。 “是,胡娘子眼中的毒,至阴至邪,贫道虽然一时帮她洗了洗,却无法彻底去除阴气,不能长久。” ------------ 第163章 需取一物 “请问道长,要如何才能真正的治好呢?”顾娇问道。 她已经肯定,这位道长,不是普通人。 也许,他才是自己要找的那位高人。 若说是海水洗洗就好,也就傻乎乎的狐狸能被哄信了。 不是这位道长,大概谁来用海水也洗不好。 邋遢老道看着她,嘿嘿一笑,却不回答。 顾娇也不急,伸手摸摸宁宁头上的绿叶子,这是没见过的树叶,极大,茎叶往外散开,像把狭长的扇子。 “太阳大了,你要早点回去。”她说道。 宁宁点点头,对顾娇道:“道长给我这个,遮在头上正好,娘子你摸,是不是很清凉。” 的确。 顾娇微微一笑,这时候,那位邋遢老道才开了口,道:“不知娘子是否知道,溪州城南有一座紫溪山,山上有个紫溪观?” “观里有位紫溪真人。” 顾娇面不改色替他说完,老道哈哈笑起来,指着她道:“你这娘子有趣,怪不得这一狐一鬼也养得活泼。” 他看出来了! 顾娇心中一凛,但她立即反应过来,老道应该没有恶意。 若是有,也犯不着替胡好好治眼睛,用手段给宁宁遮阳。 待到笑完,老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位紫溪真人,有一件宝贝。” “喔?” “是一枚朱雀的羽毛,那羽毛至阳至热,正好对症,拿来敷一敷小狐狸的眼睛,应该就能完全好了。” 朱雀的羽毛? 顾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老道说的是,上古神兽,四灵之一的朱雀吗? 朱雀的羽毛,竟然留存在世上? “娘子不是能召唤出朱雀吗?”胡好好面露疑惑,说了句。 顾娇摇摇头,“我不过是用符箓,请朱雀借我一息火韵罢了,那并不是真的朱雀。”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注1 朱雀,天地之主,四象之一,桀骜不驯,傲睨天下,哪怕对天上的神官,它也不屑一顾,又怎么可能为人驱使。 “那紫溪真人,供奉着朱雀之羽,善火。”老道拄着破竹竿,仍是一张看不出表情,乱糟糟的脸,“他有些道行手段,在此地盘踞多年,自称真神,蒙骗百姓,煽动民众,肆意敛财、鱼肉乡里,溪州离中原腹地十分遥远,通信不畅,即便是朝廷派来的官员,也并不肯费心治理本地,使得他一个道人,逍遥法外这么些年。” “啊!竟是这样!”宁宁目瞪口呆。 “连紫溪本地山神都被他压制,苦不堪言。”老道说着,看一眼不知何时溜到海水里去抓螃蟹的狐狸,道:“但那小狐狸的眼睛,只有用朱雀之羽才能永绝后患,就是不知娘子是否有胆量,去紫溪真人府上,问他借来一用。” 顾娇垂下眼睛。 思绪万千,无数个念头从心间一闪而过,瞬息明灭。 这老道,到底是什么人。 “娘子,看!” 胡好好不知从水里抓到了什么,举起来给顾娇看,水淋得她一头一身,隔了老远都能看到她脸上欣喜的笑容。 这狐狸,眼睛一恢复就如此顽皮。 顾娇微微叹口气,直视老道藏在花白眉毛胡须下面闪闪亮的眼睛,道:“顾娇自然是要去的。” 老道点点头,手中竹竿一动,有道白光飞出,流星一般,落到了顾娇的手掌上。 “这是?” “这符箓,可招呼朱雀,娘子应该也知晓如何使用。”老道慢悠悠的说,“不过,效力只有一时,娘子用的时候,要小心些。” 顾娇看着掌心上火红的符箓,心中惊讶。 “难道,这能召唤出真的朱雀?”顾娇问。 “这就要看娘子自身了。” 顾娇明白了,若是法力低微,大约用了这符箓,也召唤不出来。 召唤来的,也并不是真的朱雀,应是它的神魂。只是,法力愈强,能召唤出来的神魂愈强,跟自己之前召唤出朱雀灵韵,是一个道理。 不管怎样,比起一抹灵韵,还是要强得多了。 她低头谢过,又招手叫胡好好过来。 “娘子!要回去了吗?” 胡好好一手抓了一只大螃蟹,头发上都是水,脸上兴奋的都是红光。 她给宁宁看螃蟹,道:“回去我们烤来吃,我看到还有这么长的贝壳,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吃,没有捡。” 胡好好说着,用自己的手比了比长度。 “那个也好吃的,用盐水煮煮就行,鲜!”邋遢老道经验丰富,忙教她。 “咦!道长不早说呢!”胡好好悔恨莫及,回头一看,海水已经开始涨潮了,来不及去捡。 “罢了,下次再来。” 顾娇看她们两个,心中觉得好笑。 为了胡好好的眼睛,势必要会一会这位紫溪真人了。 她一手拉住一个,三人一块儿,对邋遢老道又认真道了声谢,便告辞了。 老道站在远处,目送这三个娘子离开。 等她们走远了,他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几百年不见,龙玑倒没怎么变啊,还是爱养小孩儿。” 这话,顾娇当然是听不到了。 她抓着两个丫头,回到客栈中。 刚进门,就看到东仓君已经回来,正在房里焦急得团团转。 它看到顾娇等三人进来,面上一喜,松了口气,忙道:“总算是回来了,老朽还想着要不要去寻一寻。” 顾娇对它点点头,道:“辛苦东仓君了,好好,宁宁,还不给东仓君赔个不是?昨晚上它担心你们两个,一夜都没睡!” 老鼠精慌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小老儿睡了的。怎么能让娘子给我赔不是,怎么当得起。” 胡好好被顾娇说得一愣,看宁宁已经上前给东仓君行了个福礼,又摸摸东仓君的头顶,凑到它耳边赔了不是,让这老头儿的小豆眼都笑眯了起来。 她也过去,揪了揪东仓君的尾巴,“东仓老头儿,我捡了大螃蟹,这就去烤了吃,先给你吃。” “好好好。” 东仓君捂着屁股,说了一连串的好。 见胡好好又来拎它的尾巴,它往旁边一躲,口中道:“胡娘子且等等,我还有事要跟娘子说。” ------------ 第164章 紫溪观 东仓君躲开胡好好的手,对顾娇道:“今日又打听了好些事情,都是关于那位紫溪真人的。” “喔,东仓君仔细说说。” 胡好好见状,也不跟他闹着玩了,老老实实在一旁坐下,一同听起来。 “老朽听闻,那位紫溪真人极擅长火法,他发出来的火至刚至猛,连顽石都能烧成齑粉,这些年降妖除魔,多数都是用火的,据说城外的山都被烧了好多回。” “啊?连山都烧了?” 胡好好心想,果然厉害,我的狐火如今也烧不了山呢。 东仓君点点头,道:“好在此地气候湿润,山中多水,又临海,常常下雨,才不至于酿成大灾祸,但还是有几回差点烧到城里来,仍是那位紫溪真人出手灭了火,所以此地百姓都信奉他是真神,他的话,在城中可说是一呼百应,无人敢违抗。” “这么厉害?” 胡好好有些不信。 “真的,小老儿还听说,紫阳真人有大神通,能与火神相通。” “火神?” 顾娇听到这里十分不解,她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神。 自上古以来,司火的神君有过许多位,神力有强有弱,性格也各不相同,现在,不知是哪位,不过,南边的火,该是管在赤灵真君手中的。 赤灵真君跟人间一个道人有来往,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是,城中每次要有火事的前几日,总有人看到一红衣一白衣两个小孩儿在城中闲逛,若是那红衣的小孩儿停在哪一家的门口,不出三五日,那家中必然有火事。” 东仓君说着,“不过,如果去求了紫溪真人的符箓,挂在门前的话,就不会有火事发生了。” “红衣白衣小孩儿……”顾娇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如果我没猜错,这符箓怕是不便宜吧。” “不便宜,但比财产付之一炬,家破人亡还是便宜些的。” 东仓君当初也干过装神弄鬼的事,说到这些的时候老脸有些红。 “除了这些,他还广收弟子,指示这些弟子们,做过很多巧取豪夺,欺男霸女的事,总之,是个很不好惹的人。” 顾娇听完,沉吟片刻,道:“东仓君辛苦了,明日,我带好好去一趟紫溪山。” “娘子,还是晚上去吧,宁宁也想去。”一直在旁边不做声的宁宁,突然出声道。 “不妥,那紫溪观中供奉了朱雀之羽,乃是至阳之物,与你无益,宁宁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是。” 虽然嘟起嘴不高兴,但宁宁知道娘子这是为她好,点头同意了。 第二日一早,让宁宁与东仓君留在客栈里,顾娇与胡好好两人,朝着紫溪山而去。 这日正是九月初十,上山烧香的信众不少,以女子居多。 顾娇与胡好好一路往山上走来,混在叽叽喳喳,仿佛出来踏青的娘子们当中,一点儿不显眼。 紫溪山并不高,紫溪观的山门建在半山腰上,高墙青瓦,气势恢弘。 站在山脚下往上看,能看到自山门往上,一殿接着一殿,沿着中轴线一路往山顶而去,每一殿两侧都有回廊偏殿,各殿之间用青石台阶相连,数数竟有七八重殿堂。 自下而上,几乎占据了半座紫溪山。 胡好好昂着头,看得双眼圆瞪,感叹了一句,“这些道士得多有钱啊!”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身边经过的中年妇人双手合十,对紫溪山上拜了一拜,又转过脸来,一脸责怪地说道:“唷,小娘子不好乱说,罪过罪过。” 胡好好眨眨眼,她又没说错咯。 这么大的道观,还修得如此雄伟壮丽,难道不是钱堆出来的。 那妇人见胡好好一脸不以为然,凑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小声道:“小娘子既然是去烧香许愿,就不好说一些真神不乐意听的话,不然到时候怪罪下来,小娘子岂不白费许多功夫。” 她见胡好好美貌娇媚,身上穿的衣服虽不华丽,但也是自己未见过的好料子,知道她定然是好人家的女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小娘子怎么一个人来,不见家里人跟着?”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家娘子也一起。” 妇人抬眼一看,是一个黑衣的娘子,并不说话,用风帽挡住半张脸,但也看得出是个美人。 难道这美貌的小娘子是个婢女? 她心中疑惑,口中仍然仔细交代:“两位娘子到观里去,在前殿里头转转,在三清殿里烧烧香就是,别往后头的老君殿去。” “这是为何?” 那妇人两边看看,犹豫一刻,用手挡住嘴,含糊不清道:“听说,紫溪观里,曾有美貌的小娘子失踪,说是误闯了仙境,被神仙收了。” “啊?!” 胡好好一惊,那群道士,还干这种肮脏事? “啊呀,小娘子声音太大啦,噤声噤声。” “总之,神仙的地方,禁忌也多,两位小娘子务必要当心,不要惹怒了真神。” 她见两个娘子美貌无知,怕她们触怒了真人,若是真人降罪,那可是不分青红皂白,说不得今日去烧香的一干人等都要倒霉。 唉,今日出门明明看过黄历啊。 倒霉。 “多谢娘子。” 黑衣的娘子对她行了一礼,声音淡淡,似乎并没将她的告诫放在心上。 妇人很不放心,但也无法,只能祈祷今日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往紫溪观的路很好走,全是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又长又宽,十分平整。 顾娇与胡好好拾阶而上,站在山门前。 一位小道士等在门口,见到她们,拱手一礼,恭敬道:“贵客来访,真人有请。” 胡好好脸上一凝,明显吃了一惊。 顾娇则神色自若,不见丝毫惊讶的模样,她对小道士点点头,道:“劳烦小道长了。” 与她们一同上来的中年妇人看到这一幕,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两位小娘子,是紫溪真人的贵客! 她放下心来,又觉得方才自己还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教训了那美貌的小娘子半天,心中顿时又羞又怕,真神的贵客,必然也是有什么神通的,自己如此无礼,若是两位娘子回过头来要降罪于自己,该如何是好? 不想,那黑衣的娘子要跟小道士进去山门时,又转身,远远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多谢娘子。” 她声音清冷,淡淡道。 ------------ 第165章 紫溪真人 跟着小道长,顾娇跟胡好好避开了前来烧香的人群,顺着三清殿一侧的回廊,往山上走去。 此时秋色正浓,从紫溪观两侧围墙外,可以看到或浓或淡的红叶,色浅如金,色浓如血,衬在红墙青瓦之上,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秋高气爽,风里带着草木香,顾娇慢慢走在青石台阶上,黑色的袍角滑过一级极大而平整青石板,阳光透过回廊上的雕花栏,在她的衣角上映出些斑驳陆离的光影,显出一丝别样的迤逦味道。 台阶极长且高,小道长兴许是走的习惯了,并不吃力,顾娇与胡好好都是修行者,自然也不觉得疲累。 “娘子,还好老头儿没来,不然这上千级台阶,怕不是要把它累死。” 胡好好一边走,一边悄悄跟顾娇聊天。 顾娇点了点她的额头,没有说话。 领路的小道长也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只是在前头默默的走,经过了整整五重殿,才领着她们站到重阳殿前。 这是一座朱红色的殿堂。 柱子上刷了朱红色,外墙也是浅红,顾娇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便跟着那小道长进门去。 重阳殿内很大,从正门进来,可以看到两侧都摆好了案几跟蒲团,一位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的道长坐在右侧最上座,对她们欠一欠身,道:“贵客远道而来,不曾远迎,失敬失敬。” 他声如洪钟,在空旷的大殿中,甚至有回音。 他面上带笑,神情和蔼,手中拿着雪白的拂尘,身上穿了一件八成新的道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做得,隐隐可见华光流转。 在他下首,两侧都有道人坐着,见顾娇与胡好好进来,都起身行礼,问了个好。 顾娇也微微欠身一礼,道:“见过紫溪真人,青州顾氏冒昧前来,打搅真人了。” “顾娘子太客气,怎能说是打搅,请——” 紫溪真人手中拂尘一挥,让出下首两个位置。 顾娇看了看,就在他的身旁。 于是她便与胡好好两个,走过去坐下。 紫溪真人见她居然都没迟疑一下,心中不禁也觉得这娘子颇大胆。 甚至都不问一句,自己为何知道她二人会来,早早就派人在山门前等候。 这让紫溪真人有种莫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很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有修行在身的人,脸上倒不至于为这个露出什么颜色来。 仍是一脸慈悲,对顾娇道:“仓促之间,只有这一点薄宴待客,还请顾娘子担待些。” 说罢挥一挥手,有两个小道童上来斟酒。 酒从白玉壶中倒出,呈琥珀色,盛在同样白玉雕成的酒盏中,芳香四溢,无比诱人。 胡好好耸了耸鼻子,按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 一座山间的道观罢了,拿出来待客的酒壶酒盏竟然都是白玉雕成的。 何等的奢靡,何等的骄矜。 再看食案上的菜品,虽是素斋,却做得精致异常。顾娇伸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做成花瓣状的糕,看了看。 “这是桂花蜜糕,香甜可口,顾娘子可以尝一尝。” 说着他自己也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道:“观中有擅做甜点的道人,每年八月间,取观里盛开的桂花做成蜜酱,再用稻米捣碎成米粉,混成米浆蒸制而成,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吃得到,两位娘子都试一试罢。” 见顾娇吃了一块,胡好好也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一口咬下,果然是绵软如云,桂香扑鼻。 “好吃!”她忍不住赞了一句。 紫溪真人见她喜欢,脸上笑容更盛,道:“喜欢就多吃一点,不必客气。” 顾娇却不再吃了。 这位真人,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言行举止,都让人似曾相识。 尤其爱劝人吃果子这点。 虽说她心中已有所感,但依旧不动声色。 “真人,这是什么酒?似有花香。” 胡好好拿起酒杯凑到鼻端闻了闻,问道。 “这也是自家酿的一点酒,点了桂花在里头,所以有花香。” 紫溪真人笑眯眯的给胡好好解释,没有一点架子。 “那今日是桂花宴了?真人好风雅!” 这话似乎恭维到了紫溪真人心里头,让他眼睛里多了一点笑意,连连对胡好好道:“小娘子谬赞,一点俭薄素酒罢了。” “我们在山下,早就听闻了真人大名,城内百姓都说真人是真神在世,几十年来降妖除魔,护一方百姓安宁,胡好好心中十分佩服!今日得见真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让人心生向往呢!” 狐狸嘴甜起来,十个大活人也要被她哄晕了。 紫溪真人是修行之人,也爱听人奉承,这不,就跟胡好好聊了起来。 “贫道在这乡野蛮荒之地,见识浅薄,不过是修行多年,有一点法力在身,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溪州百姓淳朴,也就是前些年,郊外有些成了精的小妖迷惑人,被贫道看到除了去,在百姓口中一传十十传百,变成贫道专精降妖除魔。” “其实又哪里是贫道一人之功呢,但百姓不管这些,只管来观中叩拜供奉,长久下来,竟然也变成这样一座大观,也是叫人想不到。” 紫溪真人说着呵呵一笑,手中的拂尘抖了抖。 “贫道法力浅薄,不过是机缘巧合,借力使力罢了,如今年纪大了,也做不得许多事,都是让弟子们去做。”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 既自谦又自负,话里话外点出自己法力高强之外,身后还有依仗,且将许多事情,都推到了弟子的头上。 胡好好举起酒杯,对紫溪真人道:“真人一心为民,又不居功自傲,实在高义,好好佩服!” 也不晓得她是真心说的这话,还是讥讽。 顾娇看一眼紫溪真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只看到他一边脸上的皮肉抽了抽,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来。 “我看两位小娘子法力高深,不知从何处而来?” “从西边。” 胡好好眨眨眼。 “……” 溪州已是大顺朝的东南边上,从哪儿来都是从西边来,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紫溪真人涵养甚好,喝了口桂花酒,又开口道:“不知顾娘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终于按耐不住,问出来了。 ------------ 第166章 你们来干啥 紫溪真人问出这句话,大殿之中,突然静默下来。 顾娇抬头看了这位面目慈祥的老人一眼,道:“自然是仰慕紫溪真人的大名,特意前来拜访,也好聆听一番真人的教诲。” 跟胡好好一样,说了仿佛没说。 紫溪真人听得眉毛微微一跳。 他自然是不信的。 这娘子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早就知道了。 甚至她身边这个美貌的小娘子,紫溪道人皱着眉,自己听说的是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 既然这位娘子不肯说,那只有自己开口了。 他想着,将酒杯拿起,对顾娇一敬,道:“我手下有个弟子,名字叫做青青的,娘子是否见过?” 青青? 顾娇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胡好好则张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紫溪真人,道:“真人,我们从来溪州,就没见过什么叫做青青的道人啊?” 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片茫然。 紫溪真人有些压不住火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两个小娘,还装傻充愣,真当自己奈何不了她们吗? “不是道人,是个年轻的女冠。” 他干脆把话挑明了。 “咦!真人,你怎么还收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做弟子的?”胡好好的眼神飞快的上下打量紫溪真人一番,尤其在他的白发上转了转,又颇有深意的看一眼腰下。 “真人年纪大了,虽然我也听说过有道人修行这个,但这不好吧?” “……” 紫溪真人发现这小娘子就是专门来气他的,真是浪费了他的好酒好菜! 殿内其他的道人听到胡好好这话,有几个义愤填膺,有几个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但都放下了碗筷酒杯,一致看向紫溪真人。 “难道,真人是问这个?” 顾娇神情自若,缓缓从袖中,拿出一个木人偶来,放在案几上。 紫溪真人看到那人偶,双眼瞳孔一缩,手中捏紧了拂尘,道:“顾娘子这是何意?” “我也想问问真人,在溪州城外,弄那样一个全是鬼的宅子,又是何意?” 顾娇微微一笑,手上仍捏着那个人偶。 她的一双黑金异瞳中金光流转,映出紫溪真人僵硬的面孔,跟大殿内那些道人们,变得乌青狰狞的脸。 一团团黑色的阴气,从这些道人身后渗出,在大殿中肆意涌动。 朱红色的重阳殿,瞬间失去了熠熠金光,变得黯淡,泛出一层青黑死气。 “顾娘子要如何?” 紫溪真人几乎是咬着牙问。 他以为这个小娘子,不过是自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仗着自己也有些道行会些法术,上门来讹他点钱财,再不济也就是讨要些好处。 至于打上门来,他还真没想过。 在溪州汲汲经营几十年,也算是能将一方土地数万民众,都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是万万想不到,还有今日之事。 他还好心好意的招待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谁知两个小小女娘,胆大包天,竟敢问到他脸上来,他可是被溪州百姓尊为真神,堂堂紫溪真人。 “我听闻,常有美貌小娘子在紫溪观中失踪,真人只说是被神仙看上,去了仙境,就是不知道,这位青青,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呀?” 胡好好环顾一圈,四周坐着的道人们已经显出狰狞扭曲如恶鬼般的形态,她却不害怕,仍是笑嘻嘻的问。 紫溪真人面上怒容突然敛去,他已经做了决定。 虽然在从城外大宅中逃回来的那两个说这黑衣的娘子十分厉害,到底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娘,就算她天赋异禀,生下来就开始修炼,如今也不过十几年时间,能厉害到哪里去? 而另一个,不过是有面厉害的令旗罢了,一并烧了就是。 这样想着,他手上的拂尘,往案几上轻轻一敲,道:“顾娘子,何必如此呢。” 顾娇转眼看他。 却仍闭口不答。 紫溪真人右手微扬,他手中的拂尘,突然砰裂出一团极大的火球,直冲顾娇面门而来。 “噗”的一声,火球撞在了顾娇的蒲团之上,而原本坐在那里的顾娇,已经不见踪影。 紫溪真人双目一缩,看到那黑袍的娘子站在大殿中央,手中还是拿着那只人偶,神情淡淡,对他道:“道长又待如何呢?” 紫溪真人缓缓站起身,对她道:“这就要看看顾娘子的本事了。” 坐在下首的弟子们,纷纷恢复了本来面目。 一个离得最近的中年道人,露出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伸出锋利长爪,就要去抓胡好好,被她反手一剑,削去了整只爪子,又狠狠一脚,径直被踢到了大殿之外。 紫溪真人似乎并没想到胡好好竟然用剑,眼睛朝她看了看。 不过刹那间,剑光如电,挑翻了三五个道人,居然笔直朝他而来。 紫溪真人嗤笑一声,这小丫头,真不自量力。 他鼓起胸脯,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朝着胡好好,猛然喷出。 一片猛烈的火焰,朝着胡好好而去。 滚烫的热浪迎面扑来,让人睁不开眼睛,酒水瞬间干涸,他身下的蒲团身前的案几,被这热浪烫得焦黄干枯,只要轻轻一碰,就碎裂成一片一片。 胡好好却不怕火。 她面上露出笑意,脚下一点,旋身躲开这来势汹汹的火浪,左手在空中一伸,缓缓抽出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刃。 “真人,你这衣服真不错,不怕火烧,是用的什么料子?” 嬉皮笑脸的,差点把紫溪真人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怒气又激出来。 “原来小娘子也善火。” 他面色阴沉,从牙齿缝里吐出这一句。 “那就来看看,是小娘子的火厉害,还是贫道的火猛烈。” 他说着,双手掐诀,口中喃喃,似乎在念着什么口诀。 其他那些道人们,见紫溪真人摆出这个姿势,面色不禁大变。 即便是形状凶恶的恶鬼,也显得惊慌失措起来,他们不再与顾娇胡好好缠斗,纷纷从大殿出去,溜了个一干二净。 片刻后,从紫溪真人的双手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火球。 而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火球也越涨越大,从他双手之间升起,停到半空中。顾娇从那团不断燃烧的火焰间隙中看到,里面有一根金色的羽毛。 就是这个了! 她神色凝重,将邋遢老道给的那张符箓,捏在了手中。 ------------ 第167章 神鸟 “顾娘子,贫道也不想被人说以强欺弱,你们两个小娘子,能让贫道做到这一步,已是难得了,贫道劝你,还是惜命些,给贫道认个错。” “认个屁。” 胡好好偏着头嘻嘻一笑,抬手便刺。 紫溪真人大怒,这贱婢,简直不知所谓。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想要放过这两个娘子,不过是不想再造杀孽。 毕竟杀人与杀妖不同,身为修道之人,降妖除魔,保一方百姓平安,乃是天经地义。 但杀人,沾染上的因果,即便是自己也难以承受。 可贱婢如此不识抬举,也罢也罢。 于是他不再言语,垂下双眼。 胡好好的剑已经到他跟前,她要继续再往下刺时,发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阻力,让她再也无法前进一点。 她咬住嘴唇,挥动左手火刃,那火刃上的烈火烧得更加凶猛了,胡好好的发丝被热风鼓起,明亮火光映照着她细嫩的脸,似乎能听到不断的“噼啪”声。 然而火刃也只递出去一小段,就被更猛烈的火浪朝后推出。 这火太大了。 比胡好好生平见过的任何火,都要来的狂烈,焓天炽地。 火浪狂啸,冲击到重阳殿的外墙上。 厚重的红墙,两人合抱粗细的圆柱,瞬间崩裂,殿堂顶上的碎石碎瓦不断落下,大梁断裂,整座重阳殿,眼看就要垮塌了。 胡好好听不到从山下传来的尖叫惊呼,她几乎被火焰吞没,身上虽有狐火护体,但仍发出一阵阵焦糊的气味。 紫溪真人此次喷出的火焰,带着不一般的火之灵气,绝不是凡火,随着火越烧越猛,即便是善火的胡好好,也觉得这热气逼的人无法呼吸,肌肤仿佛被灼烧一般疼痛。 她往后退去,却被那火扑得往后仰倒,就在她要跌倒的那一瞬间,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往后一甩,丢出了重阳殿。 胡好好在半空中翻个跟头,回头一看,重阳殿的殿顶整个掉落在熊熊烈火中,激起的热浪与尘土,扑得人睁不开眼睛。 “娘子!” 她有些惊慌的叫了一声,飞身跃起,又想往殿里冲。 这时却看到一条巨大的火龙卷拔地而起,直朝天空而去。 胡好好瞪大眼睛,她看到火龙卷的里面,一个黑色身影,隐约可见。 炽热的火焰围绕着顾娇周身,热气喷的她发丝乱舞,黑衣翻飞,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进一步。 顾娇右手向上,她的指尖上,有一道亮黄的光,似烈火,又似太阳。 紫溪真人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浅红的火气,正闭目念咒。 二人周围,那些碎石断瓦,破裂的青石板,掉落的粗大木梁,在火焰的裹挟下,毫不留情的朝着顾娇呼啸而去。 胡好好看得脸色一变,而下一刻,这些攻击顾娇的砖石瓦片,就被火焰烧得崩裂,碎成齑粉,纷纷落下。 咦,难道,绕着娘子的火,其实是娘子召唤而出的? 胡好好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 一声清啸,远远从山那边传来。 胡好好听到了,她转头去看,只见天际出现了一道火光,明亮热烈,越过丛山峻岭,飘然而至。 那是一只火红的神鸟。 它盘旋在顾娇的火龙卷之上,尾翼翩翩,翅膀轻轻扇动,顾娇周身围绕的赤热火焰,连同紫溪真人放出的真火,在空中游动着,如蛟龙归海,全数化入了神鸟的双翼之中。 紫溪真人睁开了双眼。 他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嘴唇颤抖不已。 “怎,怎么可能!?” 他已经顾不上掐诀,手中的拂尘也不自觉掉落。 “你,你为何能召唤出朱雀?!” 顾娇冷冷看着他,她的黑金异瞳中,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他又看看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的朱羽!朱羽哪里去了?” 他的周身,火气尽灭,那层浅红色的光早已消失了。 朱雀之羽不见了,而自己的火也熄灭了。 紫溪真人双目赤红,他不相信,试了又试,然而任凭他把十根手指舞出花来,也再引不出一丝火气。 神君的眷顾,到底是没有了。 “你,你到底是谁?” 他指着顾娇,状似疯魔。 这顾娘子竟然能召唤出上古神兽,难道她不是凡人,而是天神吗? 自己刚才,是企图弑神吗? 所以,上天才责罚了自己,收回了自己身上的道法神通吗? 是这样吗? “真人记性不好,我方才就说过了,青州顾氏。” “顾氏……顾……” 紫溪真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怵然心惊。 是那个顾氏? 然而不容他再想。 盘旋在空中的神鸟引颈清啸,双翅轻轻一扇。 朱雀之焰如太阳般,炙热灼心。 真亮啊! 在这火焰迎面扑来时,紫溪真人脑海中,不知为何冒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下一刻,他就在这火光中,化做了烟尘。 站在殿外的胡好好也被陡然亮起的火光刺痛了双眼,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收起了刀剑,快快抹一把眼睛,擦去了泪水。 朱雀之灵仍在空中盘旋,它脖颈欣长,头上有冠,双翅舒展,姿态轻盈。 它的尾羽在空中随风飘动时,如赤焰灼烧,金光四射,这样的炙热逼人,热风烈烈,鼓动着顾娇与胡好好的衣裾,让狐狸不自觉眯起双眼。 “娘子,这就是朱雀吗?” 顾娇摇摇头,也昂头看向空中的神鸟。 “不是真的朱雀,应该是它的一部分神魂。” “好壮观!” 胡好好觉得心神震撼,不知不觉中,又生出了一点羡慕跟向往。 朱雀在她们二人头顶盘旋了几圈,便朝着西边飞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半空中,有一团金色的微光,漂浮着,缓缓落下。 顾娇伸手接住。 胡好好也凑过去看,只见她手掌上,落着一枚金色的羽毛,熠熠生辉。 “娘子,这是什么?” 顾娇也有些意外,她托着羽毛,很快笑起来。 “好好,我刚才还忧心,朱雀之羽被朱雀之灵收了去,拿不到了,没想到,它又给了我们一枚新的。” ------------ 第168章 竹冠上仙 紫溪真人死了。 紫溪观乱成了一团。 在重阳殿下面,还有五六重大殿,而前来烧香的民众,多数只在三清殿烧完便走,并不敢随意往山上走。 即便如此,在三清殿前,还是能看到山顶上的重阳殿在大火中熊熊燃烧,随后墙倒柱裂,整个大殿都崩塌了。 信众们吓得半死,纷纷尖叫着往外逃离,也有抓着殿门吓得走不动的,也有跌倒伤了腿脚的,也有吓得蹲地嚎哭不止的。 因前来烧香的多数都是女子,一时哭声四起,紫溪观中的道士们,有三五人回过神来,忙着引导信众们从山门出去,也有十来个人拿了水桶往上走,想去救火。 然而他们最多上到第三重大殿,就不敢再走上去了。 不断有燃烧着的碎石瓦砾从山顶滚落,离重阳殿最近的老君殿就不说了,早一并烧了起来,再隔一重的纯阳殿也受到了波及,被落下的滚石碎片砸坏不少窗户墙壁,好在重阳殿与人多的三清殿相隔甚远,即便偶有烧着的木头落下来,也在半途就被其他宫殿挡住了。 正在一团混乱之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清啸。 朱雀的现身,宛如神迹。 神鸟之美,震撼人心,让人不由得恍惚失神。 待回过神来,已经俯身下拜。 似乎所有的慌乱无措,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朱雀身上金光四射,如日悬空中,连观内的道士们,都不自觉虔诚叩拜,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有几个同门,在看到朱雀的刹那间消逝如烟。 朱雀离开后,人群都仍沉浸在震惊之中,没有人敢抬头,也没有人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道:“刚才那个,是什么?” “是凤凰吗?” “不是吧?凤凰是五彩的,刚才那个好像是火凝成的。” “是朱雀!” “紫溪真人果然是真神,连朱雀都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有好几个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若是仔细听了,便能分辨出她在念叨:“真神保佑,真神保佑。” 但很快就有人察觉出了不对。 “可是朱雀为什么要烧重阳殿?” “是啊,不止重阳殿,好像把山顶那一片都烧了,老君殿也没了。” “紫溪真人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真人怎么不见?” 民众们疑惑起来,怎么想都不对劲。如果是紫溪真人召来的神鸟,神鸟为何要降下如此大火,几乎烧了半个紫溪观。 难道说,神鸟不是紫溪真人召来的? 刚才是谁神神秘秘的说,今日紫溪真人在后面招待贵客? 那这朱雀,是为何而来? 难道是,天谴? 再联想到这些年间,紫溪观,以及紫溪真人做下的桩桩件件,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十分微妙的神情来。 这时还剩的几名道人站起身,给仍跪在地上的人们作揖,道:“观中突有变故,还请信众们先回家去。” 有些人十分好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几个道士百般劝说,不叫她们往后头去。且紫溪真人余威尚在,她们也并不敢造次,只得满心疑惑的下山去。 顾娇与胡好好此时并不知道山下发生的事,她们两个看一眼已成废墟的重阳殿,收起金羽,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 “老身多谢二位娘子!” 顾娇循声看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儿,穿着一身寻常的交领长衫,正对她们作长揖。 “您是——” “老身乃是紫溪山山神,长年被紫溪观压制,不能现身。” 小老头儿脸上都是皱纹,又干又瘪,像个干枯的核桃一般,全然没有仙气。 “原来是紫溪山君。” 顾娇一欠身,对他行了一礼。 胡好好也跟着行礼,山神却摆摆手,侧身避开了她们的礼。 “说来惭愧,老身无能,导致紫溪观为祸一方这么多年,今日娘子除此大害,老身感激不尽。” “神君何出此言,”顾娇宽慰他,“我听说,紫溪真人曾烧过好几次山,那时候我就奇怪,降妖除魔罢了,有何必要烧山,定然是山神出手,与他斗法了。” 紫溪山君点点头,道:“然而老身法力微弱,斗不过那妖道,他有朱雀灵韵加持,火至刚至猛,老身不能敌,差点被他烧掉整座山。” “这妖道十分狡猾,他为了长久霸占溪州,还特意在溪州城外设了好几处鬼宅,就是为了引诱过路的修行者进去。那鬼宅中的都是他手中傀儡,专为惑人所制。溪州虽偏僻,但几十年来,还是有不少道人高僧路过,几乎都着了他的道儿。” 原来如此,修道之人,若是看到这样的鬼宅,必不会袖手旁观,是一定要进去的。 然而,紫溪真人道行高深,宅中鬼怪又妖媚惑人,一如那青青,这些修道之人进去了,十有八九,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这样,此地便是他一家独大,而紫溪山君则孤立无援,只能被他压制。 果然精于算计。 胡好好听得一脸鄙夷,道:“这臭老道,真不要脸。” 说罢又安慰紫溪山君道:“山君不必在意,索幸妖道已经烧成灰了,山君好好养养,紫溪山一定能恢复如初的。” “多谢娘子劝慰。” 紫溪山君很是感激,对胡好好拱手一礼,左右看看,又开口道:“竹冠上仙怎么不见?” “竹冠上仙?” 顾娇眉梢一动。 “是,前些年上仙云游至此,老身也曾请求上仙出手相助,可上仙那时说,机缘未到,他不能强行出手。” “机缘?” 胡好好有些呆呆的问了句。 “因竹冠上仙是散仙,不好多管人间事。而紫溪妖道虽然道法高深,到底未成仙,还是个人,且是修道之人,又非妖魔鬼怪。” “所以,上仙说,需等到一个机缘。” “那个机缘——” “定然,就是娘子了。” 顾娇想起海滩上睡觉的那个邋遢老道,竟然是一位真正的神仙吗? ------------ 第169章 星光下 拜别紫溪山君后,顾娇与胡好好一起,往山下而去。 青石台阶尽毁,下山的路有些难走,胡好好一蹦一跳,踩在碎石上,回过头对顾娇一笑。 “多谢娘子!” 她说出这句话时有些羞涩。 羞涩,于她来说,是极罕见的。 可胸中涌动的情绪如浪涛汹涌一般,让人不能自已。 娘子她,多好啊。 伤了眼睛,是因为自己不谨慎,可娘子没有说过自己一句。 为了她的眼睛,千里奔波,竭尽全力。 还有宁宁与东仓老头儿,他们都这么好。 胡好好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又想用额头去顶娘子的手心了。 顾娇看着胡好好,有些惊讶的张大眼睛,又微微一笑。 什么也没说。 两人踩着乱石碎瓦下了山,站在紫溪观山门之前时,才发现观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了。 来烧香的民众早四散离去,而观中仅剩的几个道人,因为害怕这位黑衣娘子,早就悄悄躲了起来。 顾娇也不在意,紫溪真人手下那些阴煞邪祟,早就在朱雀现身时,化作了一缕青烟,剩下的,无非是几个道人,若是他们还敢作出什么鱼肉乡里的事情,紫溪山君必定不会饶了这些人。 她与胡好好两个,走到海滩时,时间已经傍晚,天际有一抹瑰丽的晚霞,余晖洒落于海面之上,如碎金点点,十分好看。 仍然穿着破烂道袍的道人,手里拄着那根竹竿,正面朝着夕阳余晖下的大海,不知在看些什么。 “道长,我们拿到朱雀之羽啦~” 胡好好朝他喊了一声,挥了挥手。 道人回过头来,顾娇看到他舒展开眉眼,咧嘴一笑。 “小狐狸很能干嘛~” 他呵呵笑着,往这边走过来。 “道长真不够意思,怎的不告诉我们你是神仙呢。” “咦?你怎么知道啦?” 道人说话的语气中带出一丝惊讶,他摇摇头,“一定是紫溪山神那个大嘴巴。” “这个,贫道当然是不能随便说的,不然……”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手上一晃,那根破竹竿瞬间点上胡好好的眉心,“你这只小狐狸,就活不了了。” 胡好好一怔,脸上露出呆滞神情,看起来有点蠢。 “上仙不要吓唬她了。” 顾娇开口道:“好好,你跟着我修行这么久,且并未害过人,虽然是妖,也不必怕神仙的。” “喔,喔……” 刚才那一瞬,胡好好是真的被吓住了。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竹冠上仙不过是在跟她开玩笑。 这些神仙都好可恶啊,就爱吓唬人。 胡好好嘟着嘴,全然忘了,第一回见到娘子的时候,也被这冷冰冰的美人儿吓得筋麻腿软,半天爬不起来。 “上仙,这就是朱雀之羽了。” 顾娇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枚金色的羽毛,在暮色中,闪耀着熠熠金光。 竹冠上仙点点头,一招手,那枚羽毛飞到他的手上,他捏着羽毛,又对胡好好招招手。 胡好好撇撇嘴,还是过去了。 竹冠上仙把羽毛覆在她的双眼之上,手指在羽毛上,点出一道莹莹白光。 白光一闪,化作无数个细小光点,沉入羽毛下面,胡好好的双眼之中。 随后,竹冠上仙又拿起那枚羽毛,还给了顾娇,口中道:“这就行了,小狐狸的眼睛,应该完全好了。” 胡好好张开双眼,眼神清透,妩媚动人。 顾娇接过羽毛,托在手掌之上,脸上显出疑惑之意。 “上仙要把朱雀之羽给我吗?” “这是朱雀赠给顾娘子的,自然要还给顾娘子。” “可是……” 顾娇想说,若不是上仙的符箓,也召唤不出朱雀,但又觉得自己若是这样说了,显得十分矫情。 她不禁小小的苦恼起来。 胡好好则一下扑过来,抱住她的手,欢欢喜喜道:“娘子,太好啦!我好喜欢朱雀。” “是吗?” “是呀,它多美啊!” “那……” 顾娇犹豫一刻,终于收起了羽毛,对老道欠身一礼,道:“多谢上仙。” “不必,不必。” 老道不在意的挥挥手里的竹竿,往东边指了指,有些感慨道:“贫道之前在看晚霞,人间美景,总是让人心旷神怡。” 而世间的美好,每每转瞬即逝,让人唏嘘不已。 顾娇顺着他竹竿所指的方向也看了看,却因为天色已暗,海面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 “顾娇有一事,想要问一问上仙。” “喔,请讲。” “我听紫溪山君说,他曾求助过上仙出手惩治那紫溪真人,但上仙对他说,机缘未到。”顾娇说到这里,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上仙,到底什么才是,机缘?” 之前天道给我教训,是不是是因为,我没有等待机缘,便肆意插手人间事? 机缘是什么?何时会到? 到了又如何分辨? 这些,我全然不知。 “哎呀,顾娘子可问倒我了。” 竹冠上仙抓了抓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走到一边,干脆席地而坐,伸直了双腿。 夜色初上,沙滩上海浪声声,朦胧星光之下,一切都变的那么温柔,连老道人邋里邋遢的模样,也叫人觉得和蔼可亲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机缘,大约像是,某种感悟。” 他说着,手点了点顾娇,又点了点胡好好。 “我在夜市中看到你们的时候,就知道,一直等的机缘来了。” 顾娇听他说完,愈发不明白了。 “可是,我没有过这样的感悟。” 顾娇说着,声音带了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委屈。 竹冠上仙看着她,那娘子垂下双眼,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有一点落寂。 “也许,顾娘子有过,只是不自知罢了。” 竹冠上仙的声音十分舒缓,在夜风中,如海浪轻轻拍打沙滩,让人心中生出柔软又细腻的情绪。 “那上仙,我想再问一句。若是救一人,会死十人,那这个人,是该救,还是不该救?若是杀一人,能救十人,那这个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终于,顾娇问出了这个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疑问。 ------------ 第170章 遵循本心 以前,顾娇觉得,偶遇小儿,伸手相助,也是顺其自然。 她自以为思虑周全,安排妥帖,不会再生事端。 毕竟,乡野小儿,不过是茫茫人世间的沧海一粟,遇到了,伸一伸手,他便可活命,又如何能冷眼旁观。 可天道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 她心中,对一直以来的坚持,生出疑惑,也生出了动摇。 顾娇的问题,让竹冠上仙有些惊讶,他脸上露出的神情,似愕然,又似怀念,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转过头来,看着顾娇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顾娘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是啊,很久以前,她也问过我这些。” 竹冠上仙想了想,开口道:“顾娘子,就以紫溪道人为例吧,若是你并不知他所作所为,有一天,他在你面前,濒死挣扎,你救还是不救?” “救。” “那等你知晓了他做的那些恶事,他再犯在你的手里,你杀他还是不杀?” “杀。” “这就是了。” “顾娘子,你非神灵,神通再广大,也不过一介凡人。” “既是凡人,便不要背负神灵之事,只做眼前事,遵循本心便好。” “遵循本心?” “是。” “若是天道不允,待如何?” 她又急急问了一句。 竹冠道人抬起头,指了指天上星光。 “顾娘子,即便是神灵,也做不到事事妥帖,能知世间过去将来,知道谁能救得,谁救不得。” 神灵也有私心,也有善恶。 有悲天悯人,对世间万物皆怀恻隐之心的;也有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却性情暴躁的;还有心藏私欲,被人世间繁华万象蒙蔽了双眼,下界助纣为虐的。 人不是神,哪怕是神灵自身,也非全能。 “天道,既是天,也是你的心。” “遵循本心,自承因果,不是吗?” 顾娇眼睛一亮,豁然开朗。 是啊,遵循本心,自承因果。 “多谢上仙指点。” 她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竹冠上仙呵呵一笑,“顾娘子不必多礼,这不过是贫道一家之言,娘子姑且一听就好。” 胡好好在一旁听了半天,似懂非懂。 但她觉得顾娇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仿佛一直以来,包裹着她,束缚着她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瓦解冰消。 她的身躯舒展开来,如阳光下伸展枝叶的翠绿乔木。 于此时,破茧成蝶。 夜风习习,星光如梦。 竹冠上仙一直看着大海的另一边,顾娇站在他的身侧,一同远眺东方。 “道长,为何一直朝那边看,我看那边都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胡好好好奇的问。 “小狐狸有所不知,传说在大海的尽头,最最东边,有一座大山,山上有棵桃树,绵延三千里。” “这么大!” 胡好好说着吐吐舌头。 “这棵桃树的东北方向,有一扇鬼门。” “!” 顾娇转头看了道人一眼,见他神态平和,仿佛只是在与胡好好说些可有可无的闲话。 “顾娘子的丫头,那个叫做宁宁的,我看她个头小小,号令手下鬼兵,已经颇有些章法了,也是个可造之材啊。” “顾娘子为何不给她凝出法身,不受白昼之困,岂不是能更上一层楼?” “上仙说凝出法身,可是那法子风险太大,若非迫不得已……” 竹冠上仙抬起手,阻止了顾娇接下来的话。 “顾娘子,不是只有这一种法子,不过,另外一种,风险说不得更大。” 他指指东边,“若是能找到鬼门,也许能有什么转机。” 顾娇有些惊讶,她顿了顿,才开口道:“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东海中有山焉,名曰度朔。上有大桃树,屈蟠三千里。东北有门,名曰鬼门,万鬼所聚也。*注1 东海之中有山名度朔,上有一棵巨大的桃树,绵延三千里。桃树的东北方有一扇门,名叫鬼门,乃是万鬼所聚之处。 顾娇一直以为,这个传说,说的是上古之事,而今掌管众鬼的,则是地府。 竹冠上仙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昂起头,哈哈笑起来。 “早在地府形成之前,自上古以来,就有鬼门了。” “即便是天庭,也轮换过好几轮天帝,娘子不必拘泥于此。” 顾娇沉默。 的确,不说起来,她都忘记了,上古也是没有天帝的。 “东海鬼门……” 顾娇口中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往东方看了一眼。 “娘子,是要出海吗?” 胡好好倒是十分高兴,她还记得是有谁说过海里的鱼没有刺,个头大,极细嫩肥美。 “我们去东海吧。” 去东海吧。 也许真的能有什么奇遇,让宁宁凝出法身,让小丫头不会再因为白昼而黯然神伤。 顾娇点点头,对胡好好道:“那我们去买条船吧。” 又对竹冠上仙拱手行礼道:“上仙要一起去吗?” 竹冠上仙摇摇头,笑道:“贫道就不去了,就在这里祝娘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 京城,皇城,清凉殿。 这日权鲁山觉得精神尚可,便在寝殿内召见了这些日子一直请见的大儿子,封了东海王的权阿狸。 “父皇!” 身形十分魁梧的中年男人大跨步的走进殿来,跪下叩了个头。 权鲁山皱了皱眉,这是有什么事情要来求他了。 他知道大儿子的秉性。 虽然勇武有力,人也还算聪明,但心胸狭隘,若有人得罪了他,睚眦必报。 没有帝王之气。 远远不如小儿子。 这不,进门来就磕头,想必是其他的兄弟或是大臣得罪了他,他告状来了。 “什么事?”他有些意兴阑珊的问。 “父王赐予我的王府,为何被那天一观强占去炼丹?!我不许他们来我这里,那些妖道居然还敢强行闯入,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父皇口谕,明明是我的王府,何时变成了天一观所有?还有没有王法了?” 东海王说得全是委屈,眼眶发红。 欺人太甚。 还是趁自己征战在外,不在王府中的时候。 侍卫们亮了刀子,不许他们进来,那群妖道竟然使出妖法,杀了好几个侍卫,闯入王府中,将王妃世子,还有其他女眷,一并赶了出来。 他回来后发现此事,气得跳脚。 如此奇耻大辱,他能忍得下去,也不是权阿狸了! ------------ 第171章 京城里的暗潮 “就是为了这事?” 权鲁山半躺在软垫上,一名侍女正喂他吃切好的蜜瓜。 东海王仍跪在地上,但拳头已经捏了起来。 什么叫为了这事,自己的王府都没了,难道不是天大的事吗? “的确是朕的口谕,让天一观在京内寻找合适的位置,为朕炼制灵药。”权鲁山一边嚼着蜜瓜,一边说道:“不过是这位置,正好在你的王府之中罢了。” “再说了,朕也下旨给了宗正、上林二寺,给你选好了新王府,比原来那个不差,又赐给王妃黄金万两,珍珠美玉,你还有什么不满?” 他说着,火气也冒了出来。 “天一观为朕炼药,是为了医治朕身上的疮病,是为了大燕,为了这天下!” “你回来不先问一声父皇身体,反而抱怨父皇,抱怨为父皇尽心的天一观,你可知道孝敬二字怎么写吗?!” 他一巴掌掀翻了案几上的果盘。 水晶制成的果盘“当啷”一声碎成几片,切好的蜜瓜全都滚在地板上,一时间汁水四溅,还有几块飞到东海王的头上,撞成一滩果泥,甜腻的果汁,从他的头顶淌下,流到他的面颊之上。 东海王气得全身发抖,但他不敢抬头。 事到如今,他也明白。 “孝敬”二字,是足可以压死一个人的。 何况,父皇还未下旨立太子。 借天一观寻址炼药一事,先羞辱自己一番,再让自己失去父皇欢心。 虽然还没有抓到把柄,但他心里也再清楚不过。 必定是他那个好弟弟,作得好妖。 想到这里,他咬着牙,在地上叩头。 “父皇明鉴,孩儿绝无此等不忠不孝的想法,只是孩儿在外为大燕,为父皇拼杀,回来一看家都没了,不免心冷,还请父皇饶恕孩儿鲁莽。” 权鲁山见大儿子也几十岁的人了,还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不由得又心疼起来。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 一旁的侍女,忙上前去给东海王呈上手巾。 东海王接过来擦了擦脸,又委屈道:“孩儿性子急,说话直,父皇也知道的,父皇怎么能说孩儿对父皇无孝敬之心。” 说着话,眼圈都红了。 想到大儿子这些年一路征战,为他拿下不少城池,也算战功赫赫,忠心耿耿,权鲁山不觉有些后悔,方才话说得重了些,他想了想,道:“这样吧,除了新王府,朕再赐你两个皇庄,另外把濠州再封给你,如何?” 东海王听得面上一喜,忙给他父皇又叩了个头,道:“谢父皇!” 等他从清凉殿出来,在殿外的回廊中,碰到了正往殿里走的国师。 对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东海王向来没什么好感。 原因无他,如果父皇长生不老,他怎么办啊? 一辈子就当个东海王吗? 真是笑话。 “东海殿下。” 国师对他拱手一礼。 他不好不理会,也只得回了一礼,“国师。” “借用了殿下的府邸炼药,也是不得已之事,陛下病情危重,而殿下在外未归,时间紧迫,事从权宜,若有不妥贴的地方,在下给殿下赔个不是,还请殿下原谅一二。” 他冷冷看着这个诡异的男人,说了句,“此事也就罢了,父皇已经补偿我了。” “是,那就不打搅殿下,就此别过。” 他说完,也不管东海王,径直往清凉殿里去了。 东海王狠狠盯了他的背影两眼,也拔脚走了。 国师信步进了清凉殿,见侍女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盘果肉,不由得微微一笑。 “见过陛下。” 权鲁山抬眼一看,见是他来了,忙问道:“国师,进展如何,可有灵药?” 黑金异瞳的男人点点头,道:“略有进展,正在试药。” “那好,那好。” 权鲁山心下大定,长生丹原本是隔十日吃一丸,他为了压制身上的疮毒,从十日一丸,变成五日,三日,这些天,几乎要一日一丸了。 这样吃下去,他心中也觉得十分惶恐,若是最后连长生丹都不管用了,他要如何是好。 好在对症的新药就快制成了。 “方才在外面碰见了东海王,殿下似乎不太高兴。” 国师将手里的方盒递给侍女,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句。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一点小事,就要来争,也不想想,他现在所有,哪一样不是朕赐给他的!” 权鲁山心情大好,顺着话头,也被国师带出来几句闲话。 “天一观占了他的王府去,殿下生气,也是应该的。” “国师快别说这话,若没有国师给朕炼药,朕这病,可能要了朕的命了。” 权鲁山摆摆手。 这时,他陡然想起那个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红色身影,脸色阴沉下来。 难道是九贤公主? 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几乎都忘了。 那女人死之前,好像说过什么什么,屠城啊后宫啊的诅咒。 可恨! 朕不是没有屠城吗? 那些死了的,都是自己找死! 这恶毒女人,就算摔断了脖子,也让自己不得安宁。 他越想越不安,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国师,我这病……会不会……是什么咒术之类?” “咒术?陛下为何会这样想?”国师有些惊讶,“不过……在下并不善医,究竟原因是什么,陛下还是请太医们仔细诊治。” 权鲁山皱起脸,不再说话了。 太医查了几个月都查不出来,一群饭桶。 可是,难道,真的是九贤的诅咒? 他想着,心中愈发恐惧起来。 国师看一眼权鲁山阴沉的脸色,眼中金光一转,也不再多说什么,告辞退下了。 如今,第一步,已经顺利完成了。 炼药的材料,已经源源不断的送来京城。 除了炼药,还要在京城周围,布下几层法阵,一如当初的夜叉国。 除了这些,还得要多炼出些活偶,得挑选身材高大,健壮的,武功高强的人来炼制。其实东海王就挺合适,可惜他是权鲁山的儿子,暂时还动不得。 除了活偶,最好再有些异兽,可惜那条好不容易炼出来的鬼蟒,现在是抽身不得,等腾出手,还得去灵州将它抓回来。 国师眯着眼,在心中细细盘算。 ------------ 第172章 买船去 京城中的暗流涌动,顾娇自是全然不知。 她那日与胡好好拜别竹冠上仙,回客栈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胡好好出门去,租下一间房子。 此去东海,不知何时能归,东仓君年纪大了,顾娇便让它留在溪州城中,看顾马儿跟马车行礼,等她们从海上回来。 东仓君虽然也想去见识见识,但想到海上风浪瞬息万变,不是它一只道行低微的老鼠精能承受的,便放弃了这念头,它打算给顾娇等三人看好行李,顺便也跟溪州城中的小鼠儿们打好关系,最好再多收几个徒子徒孙。 去东海的事情,顾娇与宁宁略提了提,但并未说是为了寻找给她凝出法身的办法。 怕万一不成,小丫头会失望。 就当去海外,看看大鱼,涨涨见识吧。 这日早晨,顾娇与胡好好两个,出了溪州城,去城外的港口,想找渔民买一条合适的船。 说是港口,其实十分简陋,沿着海岸,有几条用石头砌出来的石台,一直延伸到海水中去,石台旁边拴着几艘不大的渔船。 顾娇看了看,她觉得这船小了些,怕扛不住风浪。 这样的船,一般都只在近海晃晃,远的地方,是去不了的。 “娘子,我们要买什么样的船?” “要大一些,至少,得比我们当年在寒江上乘的渡船要大一些。” “喔……” 胡好好有些想象不出,她眨眨眼,说:“跟当初建王的那艘船一样吗?” “那太大了,我们就三个人,用不了那么大的。” “喔……”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买船。 正走到一处,听到有名妇人叫她们。 “小娘子!那位黑衣的娘子!” 胡好好扭头一看,竟然是前几日在紫溪观门前山道上碰到的那位中年妇人。 她穿着一身秋香色衣裳,头上绑着头巾,正在坐在海滩边上补一架鱼网。 “咦,是你呀!“ 胡好好对她一笑,问:“娘子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妇人站起身来,粗手粗脚的对二人行了个礼,很恭敬的开口道:“二位神仙娘子,有礼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是知晓的。 那一日,她可是亲眼看到,在紫溪观的山门前,一个小道士来接这二位娘子进去,说是紫溪真人久候多时。 能让那位真神久候的,能是普通的小娘子吗? 更别说,两位小娘子进去后,紫溪观发生的那些事。 简直惊天动地。 连神鸟都现身了,原本她不认得那是什么鸟,还是听人说,才知道,那是天上的神鸟朱雀! 听说,自那场大火以后,紫溪真人已经消失不见,除了他,紫溪观中,还有大半道人也没了踪影。 再想想这些人,这么多年做下的种种恶行,妇人心中想明白了,一定是那两位神仙娘子锄强扶弱,铲除了在溪州城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紫溪观。 今日偶然又碰到这两位娘子,她一时激动,忍不住出声唤了人,可等到娘子们过来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很是紧张,觉得连手脚都没处放。 “两位神仙娘子,为我们铲除了恶贼,吴陈氏在这里给娘子磕头了。” 说着话,她就要跪下磕头。 “别别别,我们娘子可不受人磕头的。” 胡好好跳过来一把扶住她,她就怎么都跪不下去了。 “吴娘子不必多礼。”顾娇对她笑了笑。 “两位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对了,吴娘子,我们想买一艘出海的船,吴娘子可知道哪里有好船卖吗?” “知道的知道的!” 妇人激动起来,拉住胡好好的手,道:“娘子们可问对人了,我家夫君就是造船的,我夫君造出来的船,我可以拍胸脯保证,绝对牢靠。” 说着,妇人又问,“不知娘子们想要什么样的船,做什么用,要多大?” “我们要出海用,船上有三个人,还需要放水跟吃食的地方,最好能做饭。” 出海用,三个人,能行吗? 妇人有些怀疑得看看两个娇弱的小娘子,转念一想,她们可是神仙,自己在这里操心个什么。 于是她热情得拉着胡好好,并不松手,道:“两位娘子跟我来吧,村里有造船所,什么大小的船都有,娘子们去选一条。”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如此,船极多,有大有小,沿着海岸一字儿排开,在海浪中微微起伏。 除了新船,也有旧船,且旧船比新船多,尤其是小小的,只适合在近海晃荡的小渔船,最多。 吴娘子领着她们大概看了一遍,又对她二人道:“娘子们且等等,我去看看我夫君在不在。” 过了片刻,就看到她领着一个相貌忠厚的男人过来了。 “是娘子们要买船吗?” 男人过来便恭敬行礼,问道:“不知是想要新船,还是旧船,依小的看,买八成新的最好,价格比新船便宜很多,且出过海了,也算见过风浪,更好用。” 其实对顾娇来说,新船旧船都一样,她有道行在身,哪怕船有些瑕疵,她也无所谓。 只是人家都这样热情,说得又十分周到,她便点了点头。 “娘子,只管去选合适的大小,我夫君会帮娘子们看好船是否牢固可靠。”吴娘子站在一边,双眼明亮,脸上带着一丝丝兴奋的潮红。 并不是因为拉来了生意,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自己竟能为神仙娘子出一点力,让她开心不已。 回头,一定要跟邻居家的三娘好好说说这事。 她心里想着,脚下也没停,紧紧跟在丈夫后面,看神仙娘子会选哪一艘船。 顾娇再仔细的看了一遍,选了第一回就一眼看中的那一艘。 那艘船不大不小,看起来里面空间足够,她跟宁宁,胡好好三个,能住的很舒服,还能带上宁宁做饭的家伙。 “这船的确不错,下水也才一两年,我帮娘子再看看。” 男人说着,跳上船去,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把这艘船认真检查了一番。 然后,又下船,绕着走了一圈。 “挺好的。” ------------ 第173章 在海上 吴娘子夫妇二人除了帮顾娇验船,还帮她砍了价格,另外,吴娘子还给顾娇的拿来了鱼网,钓竿,鱼篓,斗笠蓑衣,甚至还有一些她自家腌制的鱼干咸菜等等,都帮她整理好了,放到船上。 “娘子,要是出海的话,这些应该都用得上,不是新的,但全是我细细看过的,都能用。” 吴娘子对她说。 东西其实都很新,没什么用过的痕迹。 顾娇要再给她钱,她却连连摆手,坚决不要。 “这点子东西哪能问娘子要钱,娘子这是看不起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娇只得作罢。 “娘子要出海的话,得带足了水跟吃食,海水可不能喝,茶叶也得带上,娘子会自己烧水吧?” 虽说觉得两个小娘子是神仙,不必担心,但吴娘子还是不知不觉的唠叨起来。 “吴娘子放心,我们会做饭也会烧水。” “那就好,那就好。” 买了好船,谢过了吴娘子夫妻二人,又托他们暂时帮忙照管一下船,顾娇与胡好好便回去了。 除了船,还得采买些能放得住的吃食,水。 虽然三人都有道行在身,不至于渴死饿死,但有备无患,总是好事。 这些采买,就得宁宁与胡好好,再加上东仓君三人去才好,顾娇不耐烦去,就留在宅子里。 采买食材,又要精挑细选,自然是得一大清早去,于是她们又在溪州城里留了几日。 这几日,顾娇独自一人时,常常会拿出那枚朱雀之羽,领悟其中蕴含的火韵。 朱雀之火,称南明离火,既不同凡火,也不同于三昧真火。 它来自于太阳。 朱雀属阳,掌世间一切杀戮,至刚至烈,至阳至圣,它的南明离火,既是阳,也是昼,尤克阴煞鬼祟,但凡属阴之邪,在朱雀之前都无所遁形,瞬间便会化作青烟。 想到竹冠上仙说的话,顾娇愈发觉得,得想法子给宁宁凝出一个法身。 有了法身,不再恐惧白昼阳光,才能在南明离火前保全自己。 一定得找到鬼门才是。 顾娇收起朱雀之羽,下定决心。 在溪州城里忙忙碌碌的准备了几日,总算是周全了,这日一早,顾娇带着胡好好与宁宁,登上了那艘请吴娘子看顾的船。 东仓君化作老仆的模样,帮着把行李搬上去,又仔细的一一整理好,才对顾娇一拱手,道:“娘子此去一定小心,早日回来。” 说完它又嘱咐了两个小丫头两句,“胡娘子可不要贪玩掉到海里了,宁宁辛苦些,多看着她。” 这是把谁当小孩儿啦,还让宁宁这个真小孩儿看着她。 胡好好气得腮帮一鼓,道:“东仓老头儿,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别成天在外头乱跑喔,万一碰到厉害的人物,要马上躲起来。” 东仓君笑眯眯得对她也行了一礼,道:“知道了。” 胡好好哼了一声,“等我抓大鱼回来给你烧鱼汤!” 眼看天色不早,东仓君纵身跳下船,站在码头的石台上,对她们三人摆摆手,道:“一切小心。” 顾娇对他点点头,道:“东仓君在家也一切小心。” 说罢,她手指抬起,指尖流出一道淡淡金光,飞到船身之上。 那船便离缓缓离开岸边,往东方而去。 船行出去很远,东仓君都在留在码头上,顾娇她们转头去看,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 “东仓君其实很想跟我们一起去吧?”宁宁有些感慨。 “是呀……”看着那一点点小的人影,胡好好突然觉得伤感起来。 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她能觉出自己愈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狐狸觉得这样下去不太行。 她心目中,自己应该跟娘子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将来才好做一个大妖的。 修行不够啊胡好好,你得学会,平心静气。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学着娘子,转过身,朝着东方,极目远眺。 “哇!娘子看,那是什么!是不是鱼?好大的鱼!!!” 胡好好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确是有什么东西从海浪中跃起,在日光下泛出点点银光,落下时,激起几层浪花。 胡好好眼睛好了以后,能看得很远。 宁宁撑着黑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又看,还是没看清有什么。 这时候已经过午,忙了一早上,娘子连口水都没有喝,比起远处海里的鱼,宁宁更愿意去烧些水来煮茶。 “我先去煮点茶,好好来帮我生火嘛。” “好。” 这次上船,宁宁把做饭的全套东西都搬上来了,自然不会少了那跟着她们走过千山万水的小泥炉。 这船里空间很大,还专门隔了一间出来做厨房,厨房里有专门垒好的灶台,但烧点茶水什么,宁宁还是习惯用小泥炉。 她把炉子搁在一片石板上,放了炭进去,胡好好对着炭吹了一口气,火就燃起来了。 十分好用。 这时候风平浪静,船也不小,还算平稳。 即便如此,宁宁也有些手忙脚乱。 “呀!水泼出来了!” “炉子晃了,好好快抓住它!” “碳洒出来啦!” “宁宁,先把碳浇熄了,快快!” 顾娇听到两个小丫头在厨房里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嘴角弯起,带起一丝笑。 宁宁向来老成持重,爱装大人样子,偶尔露出这样一面,很是可爱。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端出一只茶碗,里面却不是茶,而是一碗透明的水。 顾娇接过来只觉得清香扑鼻,是以前没闻过的香气。 “这是什么?” “是椰子水。” 这几日采买之余,东仓君还带着她们两个在海滩上,摘了许多椰子,说是溪州城里的小鼠儿跟它说的,平常的水并不经放,在海上,若是保存不当,常常过些时日就臭了。 不如在船里放些椰子,这种果子里头全是香甜的水,果肉还可以吃,如果不打开,可以放好些天。听说溪州有大户人家把这种果子放在冰窖里头,可以放一年。 宁宁想到自己的四海瓶,来了劲,跟好好摘了许多,堆满一整个仓库,然后把四海瓶放进去,再把一些鲜肉鲜果也放进去,完美! ------------ 第174章 东海鲛人 顾娇姐过来喝了一口,赞道:“不错。” 看宁宁有些垂头丧气的,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本来想给娘子煮茶,但小泥炉一直晃,放不稳,只能委屈娘子先喝这个了。” 顾娇笑了笑,道:“这就很好。” 宁宁瘪瘪嘴,她本来想得很好,还打算在海上抓了大鱼,好生烧一顿全鱼宴来吃吃,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船上应该也有灶台,宁宁可以用那个。” “喔!”她眨眨眼。 “船上的锅灶都能有方法可以固定的,宁宁可以研究研究。”娘子对她眨眨眼,“宁宁这么聪明,一定马上就能运用自如。” 一句话说的小丫头又笑起来,对她点点头,道:“好,我去煮点粥。” 她转身跑走,没发现顾娇在她身后用手指弹出一丝微光,跟着她的脚步,一并滑进了厨房。 又过了一会儿,胡好好拿着钓竿鱼网鱼篓出来了,她看着顾娇嘻嘻一笑,道:“宁宁叫我多钓几条大鱼。” “晚上吃鱼宴。” 她说着挂了一小块碎肉做鱼饵,伸长了手臂,往海中一抛,便坐在船头上钓起鱼来。 顾娇看她很是一本正经钓鱼的样子,摇了摇头。 以狐狸现在的道行,明明有千百种法子捕鱼,她偏要自己钓来。 也许,对胡好好来说,这也是一种乐趣吧。 “娘子,煮好了!” 宁宁端着托盘从船舱里头过来,上头放着一碟小菜,一碗粥,还有几块点心。 “娘子说得对,船上的锅灶果然是稳的,我把小泥炉收起来了,以后就用灶台。” 能做饭以后,宁宁心情都明显好了很多,说话声音也轻快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胡好好还没钓上一条鱼。 明明这附近很多鱼的! 胡好好有点生气,她把钓竿放下,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往船舷下头看去。 “好好!” 顾娇一转头看见,只来得及叫了一句,就见她一个站不稳,头朝下栽了下去。 宁宁吓得丢下手里的托盘,一个闪身扑到船舷边上,探了头往下看,却不见胡好好的踪影。 船下只有海浪滚滚,翻着白色的泡沫,不断拍在船舷之上。 “娘子!” 宁宁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了,转头去看顾娇,却发现她并不惊慌,手里还端着吃到一半的粥,正伸了筷子去夹香脆的腌菜。 “娘子!好好掉下去了!” 宁宁急得不行,趴在船舷上看了半天,没看到什么,又起身打算去船尾看。 “宁宁,以好好现在的道行,也勉强能称她一句大妖了,一只大妖掉到海里淹不死的,只管放心。” 顾娇慢条斯理的喝完最后一口粥,把宁宁丢在甲板上的托盘捡起来,把空碗碟放好。 “你还是准备准备,等着烧鱼吧。” 是,是吗? 宁宁有些迟疑,她再探头看看船下,那海水看得让人眼晕,连她都有些受不住。 宁宁觉得再看下去自己也要头晕了,只得收回目光,拿手揉揉眼睛。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听得“哗啦”一响。 随后,她被冰凉的海水淋了个透湿,从头到脚,连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胡好好从海里一跃而起,双手抱着一条大鱼,稳稳落在甲板上,得意大笑。 “娘子!宁宁!看这鱼大不大!” 那鱼的确大,几乎有大半个胡好好长了,鱼身比胡好好的腰还粗,被她抱在怀里,不住的翻腾,尾鳍乱拍,想要挣脱胡好好的双臂。 可它哪里挣脱得了! 胡好好双臂虽然细瘦,可把它箍得牢牢的,她的头上脸上也全是海水,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上面,亮晶晶的,仿佛无数个金珠儿挂在身上。 “胡好好!!!!” 宁宁抹一把脸上的海水,怒吼道。 “啊!” 胡好好这才看到被她淋了个透心凉的宁宁,忙抓着鱼转身就跑,“宁宁,我把鱼送到厨房去。” 顾娇听到船舱里传来宁宁的怒吼跟乒哩乓啷的声音,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她把托盘拿起,不慌不忙的放到一边,再起身,抬头看看天象。 虽说她不擅长观天象算命理,但看星空辨别一下方向,还是可以的。 等胡好好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顾娇看她一眼,微微笑道:“洗干净了没?海水里有盐,不洗干净的话,当心身上发痒。” 不仅会发痒,还会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胡好好点点头,“还好四海瓶里的水尽够,都洗干净了。” “宁宁骂了我好久,”她说着,又凑过来,扯扯顾娇的衣袖,道:“娘子教我避水咒嘛,这样我再下海抓鱼,身上也不会湿了。” 还好不是冬天,不然宁宁就不只是骂,八成要呼你大巴掌了。 看一眼狐狸讨好的小眼神,顾娇想了想,颔首道。 “也好,避水咒的确是可以学起来了。” 两人正说话,突然听到有歌声,从远方传来。 那声音极美,悠远又空灵,如同天籁。 此时夜色已深,天上星光朦胧,脚下海浪声声。胡好好耳朵灵敏,她听到歌声,目光一凛,转头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夜色中的大海,从船上望出去,四处皆为漆黑一片。 海浪拍击船舷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更大,胡好好静心聆听,果然,风声中,海浪声中,都掺杂着那空灵的声音,十分美妙。 “好好,别听得入神了。” 顾娇突然开口,胡好好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娘子,你也听到了?那是谁在唱歌?”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东海鲛人。” “鲛人?” “是,半身为人,半身为鱼,传说她们住在东海之中,极擅唱歌,歌声也如天籁般动听。” 胡好好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她忍不住又竖起耳朵听了听,道:“真的很美,她们为什么要在海里唱歌?” “为了吃人。” 顾娇淡淡道。 “呃,”胡好好一惊,“她们是妖怪吗?” “应该不是,她们鲛人生来便是这样,不能说她们是妖。”顾娇道。 东海鲛人,半人半鱼,貌美多情,爱在夜晚,用歌声迷惑过往船只,如有人被歌声所迷,驾着船靠近,会寻机将人拖入海水中吃掉。 ------------ 第175章 新游戏 “可她们吃人啊!” “好好,吃不吃人,跟是不是妖,并没什么关系,很多野兽也吃人,鲛人不过是因为有一半长得像人,让你觉得她们不该吃人罢了,其实,她们与凶悍的野兽,也没有太大区别。” “喔……也是。” 胡好好觉得娘子说得十分有理,她耳边仍能听到那悠扬的歌声,心中有些许不安,“娘子,她们是不是就在附近?” 顾娇也侧耳听了听,摇摇头,道:“应该离得还远,不过——” “鲛人善纺织,她们织出的龙绡,能避水,是极罕见的宝贝。” “而且——” 她说着,看了一眼胡好好。 “而且?” 胡好好不明所以,往自己身上看看,没什么不对啊? “传说鲛人之泪,可化珍珠。” “珍珠!” 胡好好惊呼一声,心中立刻生出了无数个要不得的念头。 不行!胡好好,你是要做大妖的! 甩甩头,丢开那一脑门子乱七八糟,她开口道:“娘子,我们去问鲛人买点龙绡做衣服,倒是不错。” 顾娇点点头,她也有这个想法,给胡好好与宁宁一人一套,宁宁凝出法身就能穿了。 喔,差点忘了东仓君,也给它做一套才是。 “回头若是碰上了,就问她们买一点吧。” 渐渐的,鲛人的歌声听不见了,风却越来越大,胡好好见顾娇一直抬头看着天空,忍不住跟她一起,抬头看着天上无数颗星星。 她以前也听说过,有些道人夜观星相,便可知将来事,很是灵验。 娘子在看什么呢? 天上繁星点点,胡好好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开始吧。” 收回目光,顾娇轻轻一跃,落在浪尖上。 “咦咦!” 这也太突然了吧! 胡好好站在船头,伸长脖子看了看顾娇,此时浪已经有些大了,可她稳稳站在浪尖之上,随着浪尖起伏,她的黑衣被风吹的扬起,星光落在上面,如一层薄纱,朦胧又轻柔。 娘子,黑漆嘛黑的,我们不能等早上吗? 胡好好欲哭无泪,只得提气跃起,也朝着顾娇而去。 宁宁在船舱里听到了“噗通”一声,她忙出来看,甲板上已经没人了。 “宁宁,我带好好学一学避水咒。” 她听到顾娇的声音,一抬头,看到站在浪尖上的顾娇,吃了一惊,点点头。 顾娇对她一笑,身体往下一沉,也进到水中。 夜间的海水,漆黑一片,胡好好虽然能在黑暗中视物,但未知的世界,还是让她心中有一丝恐慌。 身侧有一大群鱼游过,胡好好忍不住伸手出去捞了一条,想起这回并不是下来抓鱼的,又放开了。 这时候她看到顾娇下来了。 她与自己不同,海水与她之间,总是隔了几寸,仿佛被什么屏障阻挡在外。 难道那就是避水咒吗? 等自己学会了,也能跟娘子一样,在手中燃起狐火照亮了。 顾娇手上燃着一小簇火苗,很亮,仿佛是一只小小的太阳,那明黄色的光亮,穿透了四周漆黑的海水。 胡好好这时候才看到,自己的周围,几乎全是各种鱼。 方才游过自己身侧鱼群,也还在附近徘徊,银色的小鱼约有胡好好的手掌长,互相之间挨得极近,几乎没有空隙,一眼看过去,如同一幅又宽又长的银色幕布,正在海水中翻滚。 再往下看看,有巨大黑色影子,从脚底悠哉悠哉游过。 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那影子带来无法言喻的威压感,让胡好好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睁大眼睛,觉得胸腔中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 太好玩了! 咕噜咕噜—— 她张开嘴,正想叫娘子,却忘了自己正在海水里头,又咸又苦的海水一股脑儿涌进她口里,让她差点呛水。 她赶紧闭上嘴,顾娇见状,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说来也奇怪,顾娇一拉住她,海水就从她的身上褪去,也跟顾娇一样,被阻隔在三寸之外。 “娘子!太好玩了!” 胡好好满眼都是兴奋,在顾娇手中火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顾娇笑着看看她,开始教她念口诀。 胡好好学得很快。 她背熟了口诀,试着放开了顾娇的手。 果然,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却全部停在了身侧,不能再往前一点儿。虽然不能跟娘子似的隔出三寸左右的空间,但海水已经不能浸湿衣裳头发,让胡好好很满意。 她学着顾娇的样子,在手上燃起狐火,往前游去。 时而往下,去拍一拍大鱼的头顶,时而往上,跟着跃出海面的鱼儿跃起又落下,在朦胧星光下,玩得不亦乐乎。 顾娇回到船上,见宁宁还坐在船头,过去拍拍小丫头的头顶,道:“她估计要玩一晚上,我们不管她,今天宁宁也累了,去歇一歇吧。” 宁宁点点头。 随后的好几天,胡好好除了吃饭,几乎都泡在水里。 她的避水咒也用得越来越熟练。 风浪不大的时候,宁宁也会撑着黑伞出来,在甲板上待一会儿,不过她通常是点鱼。 是的,跟点菜似的,宁宁告诉胡好好今日要什么鱼,胡好好去海里抓来。 两个人都很热衷于这个新游戏,除了鱼,还有其他的海货,宁宁让胡好好抓了来,自己再想法子料理,也颇有乐趣。 顾娇不管她们两个,她要么在甲板上远眺,要么留在船舱里,静静打坐。 朱雀之羽中的灵韵,给她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感悟,她将其与自己的火韵相合,融会贯通,静心体会,隐隐觉得,于火一道,她似乎更能得心应手了。 这一日,从早晨起来,天气就显得阴沉,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有些冷。 脚下的船颠簸起来,浪大了。 “娘子,我们进船舱里去吧。”她在顾娇耳边说道。 风声阵阵,吹得船帆鼓满,那风仿佛还在空中打着旋儿,发出“咻咻”的怪声,她几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凑到顾娇耳边去说。 顾娇眯着眼,仍抬头看着天空。 “娘子在看什么——” 胡好好拂开不断打在脸上的乱发,大声问。 “看方向,这风,有些古怪。” ------------ 第176章 东海上的小岛 出海已经大半个月了,期间也遇到过几次天气不好,甚至有暴雨雷电。 但顾娇用法力控制着这艘船,哪怕处于风暴之中,也能保持平稳与方向。 但今日的风吹得极大。 顾娇伸出手,风从指间滑过,也许是因为已经十月末了,风中带着一丝冷意。 顾娇想了想,放弃了与风力对抗,只维持着船在风浪中保持平稳,不被吹翻。 风吹着船帆,往前方推去。 很快,前方隐约出现一个岛。 胡好好踮起脚指了指那个小岛,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的声音全数化在了风里,顾娇耳边只能听到狂风呼啸之声。 她眯起眼,眼眸中金光流转。 离那个岛越来越近了。 胡好好突然纵身一跳,顾娇转头,看到她已经站在起伏的浪尖之上,两手拉着船头的缆绳,往岸边走去。 风极大,她走得有些艰难,但还是将船拉到了沙滩边,把绳子拴到了岸边一块巨石上。 说来也奇怪,等她们从船上下来,走到海滩上,风却渐渐停了。 “娘子,也不知道这座岛上有没有人。” 胡好好等着顾娇与宁宁两个过来,对她说道。 她转头指一指礁石后面的树林,那里的树枝叶繁茂,树叶看起来都有手掌大,叶间隐约可见棕色的果子,一个个又圆又大,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那果子,看着倒像是梨。” 宁宁看了半天,说了一句。 “咦,我去看看。” 胡好好说着,就往岸上树林中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顾娇看到她朝这边招手,口里大声道:“娘子,这边有条路!” 顾娇于是与之前一样,从袖中取出一张符,贴在船上,再绕着船划了个圈,便与宁宁两个,往岸上走去。 走到了树林中,胡好好已经摘好了梨子,递给宁宁,道:“果然是梨,我已经吃了一个。” 宁宁接过来闻了闻,点头道:“等下我们多摘几个,可以做炖梨。” 顾娇则看向胡好好说的那条路。 要说是路,有些勉强了,只是杂草灌木中,有一道空隙,勉强能让一人通过。 顾娇让胡好好与宁宁跟在她身后,沿着那条崎岖小路,往前走去。 走出大约三四里地,远远看到前面,似乎有些房屋。 三人再走近些,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一个小小的村落,约有五六间屋子,都是土墙垒的茅草屋,人站在屋外,便能听到有说话声从屋内传来。 “请问有人在吗?” 胡好好化作胡小郎君,上前去敲了敲门。 不多时,有人出来,门被“吱呀”一声拉开。 “是谁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一对年轻貌美的夫妻,还带着一个小丫头,不由得一愣。 “请问,老丈,这是什么岛?” 胡好好对他一拱手。 “请进请进,”老翁热情得有些过分,拉住胡小郎君的手,“好多年没来过客人了。” 客人? 胡小郎君与顾娇对视一眼,顾娇点点头,三人便随着老翁往屋内走去。 “此岛名为揽风岛,”老翁在前头引路,边走边说,“自上古以来,能有缘至此岛者,不过三人,如今算上诸位……“ 他伸手点了点,“就是四,五,六个了,岛上居民倍增,喜事喜事,值得庆贺一番。” 老者领着顾娇等三人进了屋子,顾娇环视一番,发现这屋子跟外头看起来一样,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屋内只有几只蒲团,其他一切皆无。 无案几,无柜无橱,也无床榻。 屋内的一只蒲团上还坐着一位老者,也是须发皆白,见前头那位老翁领着几个年轻人进来,面露惊讶,站起身来。 “这是元邱公,比我来此早三百年。” 听到动静,有一人从内室出来,同样瞧起来仙风道骨,衣冠翩翩,老翁也指了他与顾娇她们介绍,“这是启明公,比我晚来三百年。” “青州顾氏,这是胡郎,这是宁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顾娇也介绍了自己这边,对他们三人欠身行过一礼,又问领她们进来的老翁。 “老朽姓李名丹,小娘子叫我李翁即可。” 说着,他又热情的带着三人在屋里转转。 奈何屋内什么都没有,转无可转,只有墙上设有壁灯,因是白昼,并未点亮。 李翁告诉她们,此乃万年灯,白昼无光,到了夜晚自己会点燃,既不是用灯油,也不是用膏脂。 然后又指点她们,岛上的有各种果树,结的果实皆可食,若是口渴了,在岛上靠西边的树林中,有一处山涧,流出来的泉水如美酒般醇厚香浓,可尽情饮用。 “李翁每日都是吃野果喝山泉水吗?” 胡小郎君有些好奇的问,没有肉吃,这日子过的太没滋没味了。 哪想到李翁对她们笑着摆摆手,道:“我们三人来岛上已久,早已不用吃喝,也不用睡觉了,三位初来,定然是会肚饿口渴的,若是饿了尽管去吃,渴了尽管去喝,若是困了倦了,席地而睡,过十天数月,三位必然会如我们一样,不知饥渴,不困不倦了。” 老翁说得时候带着三分得意,胡小郎君听得瞪大眼,心里想,好家伙,这是成仙了。 “不吃不喝,那有什么意思。”宁宁听得一撇嘴。 李翁诧异得看看她,摸了摸胡须,道:“也难怪,小娘子还年轻,不懂修仙的好处啊~” “敢问仙翁,这里为何叫做揽风岛?”顾娇问道。 “喔,这说来就话长了。” 李翁想了想,对她们招招手,道:“这座小岛,乃是东海上,风起必过之处。” 原来,吹往西边陆地上的风,都会经过这座岛,在岛上的某处,可以在风经过时,揽住它,便可乘风西去,遨游神州四海。 不过须臾间,可至万里。 “可惜我等三人驽钝,来岛上九百多年,也未曾完全领会揽风之术,最多能顺着风去往周围小岛一游。” “可周围岛屿多为蛮荒之地,去也无趣,而西边陆地太远,以我等皮毛之术,还不能越过这滔滔东海。“ 李翁摇头叹道,言语间不无遗憾之意。 ------------ 第177章 风伯 李翁半是遗憾半是炫耀的说完这番话,见一旁的年轻夫妻并没听进耳朵里,而是与小丫头一起左顾右盼,顿觉无趣。 也罢,才刚上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也是有的。 再过些日子,必然也跟自己一样,百无聊赖,只能把心思放在揽风修炼上了。 他又对三人道:“我们三人住的房子之外,那些屋子都是空的,可以住人,胡郎随意。” “多谢李翁。” 胡小郎君对他拱手一礼,“不知李翁方才说的山涧是不是就在那边?我们想去看一看。” “对,就在那边,只是胡郎需得看顾小娘子一二,泉水虽美,不可过量,会醉人的。” “是,多谢李翁。” 拜别了李翁,胡小郎君带着两位小娘子,往小岛西边而去。 等到看不到那位李翁了,胡小郎君才开口道:“这三个人,最老那个活了九百多岁啊!比我还老三百多年!” “活得久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他肯定不如好好厉害!” 宁宁心里更在意那处会喷出美酒的山涧,“比起这个,我还从没见过真的酒泉,娘子,这个岛真不错!”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鸟语花香,果实累累,林间有泉,泉水里还会涌出美酒。 简直人间仙境。 如果不是实在太偏远,以及没有肉,宁宁都想长住于此,不想走了。 走了不多会儿,就听到前方有水声潺潺,胡小郎君拨开眼前翠绿的枝条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一条清浅溪流,蜿蜒曲折,细水涓涓。 站在这里,就能闻到浓郁的酒香。 宁宁欢呼一声,“真的是美酒!” 胡小郎君走过去,用手指蘸取一点,放到口中尝了尝,点头道:“甘甜绵软,不错。” 顾娇见她们两个围着酒泉叽叽喳喳,讨论是这个酒好喝还是桂花酒好喝,不由微微一笑,比起这些,她更在意方才李翁口中那个可以揽风之处。 若是真如李翁所说,能自由乘风而去,顾娇抬眼看看碧蓝的天空,倒是省了许多事。 饮过美酒,吃过鲜果,三人回到李翁处,也许是因为多年不见生人,李翁谈性大发,跟她们聊了许多岛上趣闻,又说了些周边岛屿上的见闻。 “您是说,东海上还有个巨人国?” “对,岛上全是身长三丈有余的巨人,因为看起来有些可怕,老朽只乘于风上瞧了一眼,没有下去。” “喔!” “此去往东一百里,还有个鲛人国,盛产龙绡及珍珠,小娘子们若是喜欢这些,日后倒可以去看看。”李翁又笑呵呵说道,看一眼顾娇与宁宁。 这娘子裹了一身黑衣,总挡着半张脸,也看不清容貌。 但那绿衣的小丫头长得十分可爱,大眼圆脸。看她衣裳整洁,也是用的好料子,必然是个受宠爱的孩子。 虽说上了揽风岛,想再回本州,大概是遥遥无期,但年轻女娘,哪有不爱打扮的呢。 轻如云雾的龙绡与浑圆硕大的珍珠,必能打动她们。 “李翁家中的万年灯,那灯油是否取鲛人脂膏?”顾娇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传说取鲛人脂膏做长明灯,可万年不灭。” “喔,这位小娘子倒是博闻广识,的确,那灯乃是取鲛人脂膏而成。” 李翁说到这里,话题一转,又谈起岛上鲜果,山涧酒泉,不再提鲛人半个字。 听得胡小郎君满心疑惑。 娘子曾说鲛人爱以歌喉诱人,迷惑后捕食,而这里的灯油又是以鲛人的脂膏制成。 难道这三个老头,比凶猛的鲛人还要厉害许多不成? 他本想问个究竟,但看一眼顾娇,发现她似乎并没有继续问的意思,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又聊起风来。 “李翁说这里是揽风岛,不知这个风,到底是怎样个揽法?” 胡小郎君问道,眼睛里都是好奇。 李翁摸摸胡子,面上带出一丝得意,他看一眼另外两个老头,与他们对一对眼神,便道:“既然胡郎君这样问,那明日,老朽就先带胡郎君去看一看风吧。” “看风?” 胡小郎君不解,风有什么好看的。 “要揽风,得先看一看风才是。” 老头儿话说得高深莫测,倒真有几分老神仙的味道。 次日,李翁带着三人,来到岛东面的一座山上。 这山算不得高,只是正好临海,站在山顶上,可见海浪拍岸,翻起道道白边。 李翁带着胡小郎君,遥望海面起伏,心中想,怎么这郎君把娘子跟女儿也带来了,也罢也罢,他自家疼爱妻女,外人也说不得。 再说,看风罢了,女娘跟着,也不碍事,只是待会儿可别被吓得大惊小怪才好。 他让胡小郎君看海浪,看了半天,胡小郎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李翁让我看什么?” 他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李翁呵呵一笑,道:“胡郎太过心急了,既然已来了岛上,如此心急可不好,要心平气和,才能领会揽风真谛。” 胡小郎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老头儿,贯会装腔作势。 他不由得怀念起东仓君,看来,老头子跟老头子,还是很有差别的。 几人在山顶等了一刻,天气骤变。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一览无云,突然天色转暗,乌云低垂,大风乍起。 云层之上,有数面华丽的飞旆大旗,簇拥一人,凌空缓缓而过。 胡小郎君惊讶不已,他凝神仔细看去,只见云层之中,那人若隐若现,头戴金冠,宽袍广袖,身下骑着一只青虎。 很是威风凛凛。 “那就是风伯。” “风伯?” “上古传说中,司风之神君,折丹真君,又称风伯。他手中掌着天下雄风,但凡狂风、飓风,飞沙走石,暴烈凶猛之风,都是风伯之风。” 果然,说话间,堆积的云层下,掀起滔天巨浪,狂风怒号,即便隔了这么远,远远看着海浪被风吹得立起,又直直落下,胡好好想到登岛那日的大风,又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禁感同身受。 可奇怪的是,风吹得如此剧烈,站在山顶上这几人却衣裾纹丝不动。 ------------ 第178章 风娘子 不仅衣裾不动,胡小郎君也感觉不到有风,他扭头看了一眼顾娇与宁宁,同样是头发丝都未动一下。 也许这就是李翁的神通了。 他正这样想着,又听到悠扬乐声传来,似笙簧奏鸣。 “今日封娘子也来了!” 李翁呵呵一笑,抬手摇摇一指。 云端上,一美貌少女跨于白鹤之上,手持团扇,婀娜而来。她容貌楚楚,手中团扇一扇,阵阵香气袭人。 这香气初闻奇香,又温柔又缠绵,不觉其烈。 胡小郎君觉得好闻,不由得多吸了一点,突然头晕目眩,正要就地扑倒,被顾娇在身后轻轻一拍,立即清醒过来。 李翁见他未被迷倒,脸上露出诧异神色,道:“胡郎君定力甚佳,我们三人第一次见到封娘子时,都被她的风香所迷,睡了好几天才醒。” “她是谁?” “封娘子年少,素温柔夭斜,掌管天下雌风,柳堤间,花径下,轻烟细雨间,轻风习习,暖香飘飘,皆是封娘子扇中之风。” 见胡小郎君盯着白鹤上少女的背影,李翁笑道:“封娘子细腻入微,比风伯更易得人心,胡郎君可是被她迷住了?” “没有没有。”胡小郎君摇摇头,正色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胡郎君,被她迷住是好事,她的团扇扇出的香气,乃百花之精,最是缠绵,随着她的轻风扑人,定力不够者,被她这香迷住,总会昏昏欲睡。” “连睡上好几日的人,也是有的。” 老翁说着看一眼三人,叹道:“胡郎君也罢了,连娘子与小娘子都意志坚强,实属难得。老朽自叹弗如。” 见白鹤上的少女远去,消失在天际,他领着胡小郎君等三人,往山下而去。 “今日观风,胡郎君觉得如何?”他边走边问。 “大开眼界。” 胡小郎君答得真心实意。 他的确是第一回看到司风的神君,以前,他也从未想过,风还分雌雄,今日李翁一番说明解释下来,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掌管自然之力的神君,多是上古就诞生的古神,有神君,也有灵兽,比如之前在紫溪观见过的朱雀神魂,那是司火之神。 上古之神,与如今天庭的各位神君相比,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自然也更随心所欲。他们的神力不受天庭辖制,也不受人间供奉影响,对天对人,都不屑一顾。 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 心怀远大理想的胡小郎君,暗暗感叹,不知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修成如此威风的一代大妖啊。 他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都被时不时观察他脸色的李翁看在眼里。 “今日才是第一回见,日后只要胡郎君常来,几乎日日都能见到。”李翁道:“只要有风,必有风伯,或是封娘子经过。” 说到一半,他清清喉咙,才说出最关键之处。 “方才老朽不是说,被封娘子的香风所迷乃是好事吗?被百花之精浸染过三千日,便会习惯,不再为其所惑,也不会昏昏欲睡。” “再过千日,便会身姿轻盈,可揽风了。” “最初能乘风数里,若勤加练习,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可乘风数十里,乃至百里。” 什么? 那岂不是要好多年? 胡小郎君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觉得这修炼的法子不太行。 其实只要潜心修炼,五六年便能御风而行,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也难以到达的高度。 但因为他跟着顾娇,习惯了食妖鬼这种取巧的法子,普通的修行,已经看不进他的眼里去了。 “李翁如今可以御风多少里?” 一直跟在他身后,手中拉着宁宁的顾娇,突然开口问道。 李翁听她这样问,有些惊讶,又有些得意,“老朽如今能御风三百里。” “了不起!” 顾娇夸了一句,又不说话了。 这黑衣娘子,有点怪里怪气。 李翁心中略想了想,也就丢开了。 他来此岛已经多年,近年虽然能去周围略转一转,但因法力不够,还是无法御风飞跃广阔大海,回到家乡去看一看。 昨日他有心想问,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 过去了这么多年,本州远在千里之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自己的家人朋友,已不知是哪里的一抔黃土,有什么好问的呢。 不如不知,勤勉修炼做个逍遥仙,才是正道。 几人下了山,回到茅草屋前,李翁见时间尚早,便对三人拱手一礼,道:“天色还早,老朽出去转转。” 他并没有说到哪里去转转,而是进屋去叫了另外两人出来,三人结伴,又往外头去了。 “娘子,我再去那山上看一眼。” 胡小郎君对顾娇道,“娘子可要一道去?” 顾娇摇摇头,道:“我跟宁宁去船上看一看,既然在揽风岛停留,总要拿些东西用,另外,也想在岛上再转转。” “喔,为什么呀?”胡小郎君眨了眨眼。 “我觉得,这岛,有些古怪。” 顾娇说着,再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初上岛那日,顾娇觉得,船是被那一阵阵风,推着过来的。 岛上三位老者,应该都是因风而来,从李翁零碎的话语中,顾娇推断,他们应该都是出海求仙缘的人,因为某种不可知的缘故,被这里的风选中,推他们上岛。 昨日,李翁提过一次,自己是因为见到岛上鲜果累累,口中饥渴,忍不住上岛来摘果,结果被船忘在岛上。 这说法漏洞百出,不能细究。 除非是岛周围有结界,李翁在不知不觉中,误入结界,再不能出去,带他来的船找不到他,无奈只能回去。 可这也说不通,如果有结界,那为何李翁他们,现在又能自由出入了呢? 难道出入的方式,只能是御风不成? 顾娇皱了皱眉,那可就麻烦了。 按李翁的说法,在岛上待五年,甚至是十年百年,才能御风而行。 谁耐得烦待上这么多年,现在才待两日,顾娇已经觉得无趣了。 “这岛上,应该布置了法阵,我去看看,能不能破。” 也要再看看,那李翁的说法,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 第179章 乱世 安西关,建王帐内。 建王正吩咐人去请了吴景来,又让人去营帐门口守着,让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入秋以来,吴景除了在关外打退好几次胡人的侵扰,也没有大的战事,而上个月天气渐冷,关外已经入冬,胡人部落已经早早退入山坳里过冬,轻易不会出来。 一直到明年春天,整个帝国的西北,应该不会于关外再起战事。 而西南是健王的封地,这几年他手中握住了军权,也不必担心。 只是昨日送来的情报,让他很是忧心。 吴景来时,身上仍旧穿着全副铠甲,不管有没有战事,他每日都要带兵出去巡查,这是他的习惯。 建王吩咐人去请时,他刚带兵回来,来不及换衣服,直接就往建王这边来了。 “殿下叫我?” 进帐后他拱手一礼,又对一旁给他倒茶的小侍从打个招呼,“阿逸又长高不少啊!” 那个叫阿逸的孩子在建王这里大半年了,也许是因为吃得好睡得香,个子长得很快,人也开朗很多。 建王对他很好,这孩子也机灵,听他说,早逝的父亲自小读书,因此早早给他开了蒙,他其实是认得字的,在家中,也读过《太公家教》。 虽说只是孩童启蒙的书,已经很不得了了,如今吴景手里,别说是军士,就算是低阶的将领,读过这本书的,也为数不多。 平日里,建王会教他继续读书写字,因为手边并没有适合孩子读的书,便让他读史,还有一些天文、数理、奇文异学之类的杂书,而高逸居然能一读就通,不止读通,还能讲出些道理感悟。虽说那些道理感悟还带着孩童稚气,建王也看得出,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吴景也很喜欢他,前几日有小股胡人扰关时,甚至带了他随军观战。 这孩子经历过生死大变,性格坚韧,胆大谨慎,聪慧异常,也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建王乐见其成,最近这段时间,见吴景时,有时甚至不避着高逸了。 军事经济,让他听听,不是坏事。 见吴景行礼,建王抬抬手,让他坐,又让高逸给他上茶。 “前日在朔方,权阿狸领兵十万,与伪帝一战,权阿狸竟然吃了败仗,吴将军也知晓了吧?“ “是。” 吴景点点头,情报一样送到他这里,他看过后就想到,建王必会为这事召见他。 “伪帝为了保全自身,居然引狼入室,与外族沆瀣一气,着实可恨。” 权阿狸乃是权鲁山大儿子,也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自权鲁山起事,迄今也有三年多了,他能在起事的第二年就拿下京城,并登基称大燕皇帝,其中大半基石,是权阿狸立下的汗马功劳。 朔方之战,是权阿狸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败仗。 带去的十万军队,折损过半,他带着剩下的三四万人狼狈逃回了河东,龟缩不出。 自然,失败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轻敌。 即便是他,也没有料到,贵妃母子,居然如此狠得下心,丢下了天子的颜面,卑躬屈膝,与虎谋皮。 母子二人,居然以事成后割让朔方,陇佑二州的代价,请来了回祜大汗的十万骑兵。 打了权阿狸一个措手不及。 “朔方一战后,伪帝放任回祜骑兵在陪都烧杀抢掠,陪都百姓遭此横祸,何其无辜!我大顺天下,伪帝说割让就割让,一点天家子弟的血性都没有吗!” 建王气得在营帐中踱来踱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吴景脸上也一片怒色,他镇守安西关多年,日日夜夜,不敢有一丝放松,真是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 无数的边关守将兵士们费尽心血,恪守职责,才使得帝国这么多年来天下太平,没有过大的边关战事。 可伪帝倒好,一抬手,就放了十万豺狼虎豹进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日后想让这十万豺狼两手空空的回去,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建王发泄完心头怒火,叹了口气。 “吴将军,从朔方往陇佑来的流民,听说是越来越多了。” “回殿下,是越来越多了,这两日秦州守派人来说,他不敢贸然放流民进城,流民无处可去,在秦州城外搭了许多窝棚,天气渐冷,许多老弱妇孺只怕过不去这个冬天。” “我想着,得去秦州一趟,朔方过来的流民,得想个办法安置。” “安置流民?” 流民,向来是让人头疼的。 秦州守不敢轻易放流民进城,也是因为他谨慎。 此时正在战时,流民中,鱼龙混杂,不知底细,若是一个不慎,让敌方奸细趁乱混进城里,必然形成隐患。 而且,如今连年征战,各地粮食都不够吃,开城门让流民进来容易,进来之后,又怎么养活他们呢? 建王说要去秦州安置流民,难道是他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我此去秦州,大约要待到明年春夏才会回转,这期间,除了镇守安西关,还请吴将军整顿军备,校练好儿郎们。” “是!” “也多多准备粮草,过冬的厚衣裳,铺盖,不能让儿郎们挨冻受饿,钱,尽够的。” “是!” “冬天,正是练新兵的好时候。” 新兵? 吴景有些懵,今年并未募兵,哪里来的新兵? 难道是……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建王。 建王想从流民中募兵? “殿下,如果是从流民中募兵,末将以为不妥。” “为何?” “流民户籍混乱,多为不明身份者,难以甄别,难说其中没有意图不轨者混杂其中。再者,流民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子,一路逃亡下来,必然身弱神衰,这样的兵,上不了战场,打不了胜仗。” “吴将军,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仗已经打了三年了。恐怕,还要继续打下去。” 建王看着他,目光坚定。 “今年,我们已经募不到兵了,吴将军也知道是为什么。” 是的,仗打得惨烈,建王手下四州稍好些,其余地方,听说已经十室九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人,哪里还能募兵。 “吴将军以为,得天下,要先得什么?” 吴景微微摇头,他不过一介武夫,并不懂治国的道理。 “是人,我们手里的人越多,胜算越大。”建王说着,点一点高逸,“阿逸,你也随我一同去秦州。” 立在书案旁替建王整理卷轴的孩子抬起头,响亮得答了声,“是!” ------------ 第180章 揽风 顾娇在岛上转了几天,却没有什么发现。 难道是她想错了? 亦或是李翁的话不尽不实,这岛上并无结界,出去也不必非要揽风才行。 不如明日上船出海,试一试得好。 只是,若是真能在岛上领悟风之奥妙,乘风而去,也不失为一件妙事,顾娇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她路过前几日观风的山下,一眼看见胡小郎君站在山头,遥遥望着远方。 “在看什么?” 胡小郎君正远眺面前的茫茫大海,冷不防顾娇突然出现在身后,吓了他一跳。 “是娘子啊!” 他转头看顾娇一眼,又回头去看着平静无波的海面,道:“今日风伯还没有来呢。” “好好真的相信李翁说的话吗?”顾娇又问了一句。 这些天,胡小郎君每日都来这座山上,或者去山下的海滩之上。 如李翁所言,他时常见到风伯或是封娘子从天上过,风伯过时狂风暴烈,而封娘子过时则香风习习。 除了第一回毫无防备那次,他已经不会为封娘子的香风所迷。 只是要揽风,他还不得要领,也不觉得身体如何轻盈变化,只是吃了好几天的果子,喝了好几天泉水,实在腻的慌。 “娘子,虽然能看到风神经过,可揽风一说,总觉得不可思议。” 顾娇点点头,道:“修道之事,不能心急,但李翁之言,也不可尽信。” 胡小郎君也是这样想,他点点头,突然听到远方有乐声传来,抬眼一看,忙对顾娇道:“今日来的是封娘子。” 白鹤上的少女自东方而来,仙乐声声,微风习习,阵阵花香袭人。 这回她似乎比往常飞得更低些,顾娇感到一阵暖风袭面,裹着百花之香,让人神魂欲醉。 少女媚眼如丝,那双总是低垂的漆黑眼睫,突然抬起,朝山顶看来。 顾娇陡然一惊,觉得对方好似看到了自己。 果然,她端坐于白鹤之上,手中团扇摇摇,轻风止于面前,一个明丽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何人在此?” 顾娇抬头看她,那少女也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种颇为玩味的神情。 “见过封娘子,我姓顾,出自青州顾氏,他姓胡,我们结伴出海,在海上遇到风暴迷路,到了这里。” 顾娇对她欠身一礼,胡小郎君也跟着拱手行礼。 “有意思。”封娘子看着两人,道:“一个小娘子,一只狐狸,这么多天,却不被我的风所迷,可见你们身上,颇有些道行。” “封娘子慧眼。”顾娇被她看穿,却并不惊慌。 身为上古大拿,她若想要看,自然是能一眼看穿的。 封娘子笑了,她手上团扇轻轻一抬,顾娇只觉得身体不自觉往上飞起,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白鹤之上。 “果然,小娘子不是凡人。”她指指留在下面的胡小郎君,“他还不行,差点儿。” 顾娇明白这位风神的意思。 她的白鹤之上,道行不够的人,恐怕是坐不上来的。 可封娘子,让自己坐上她的白鹤,又是为了什么,总不是因为觉得她有趣吧。 “顾娘子,你觉得我这香如何?” 顾娇一愣,这才明白封娘子是问她风中的百花香,她一时领会不到封娘子的意思,只点了点头,不疼不痒的说了句,“很好。” 封娘子看着她,手中团扇掩住半张脸,显得十分娇俏。 “我也觉得不错,可惜,还少了一点东西。” “前些时,我去咏春花苑,找苑主讨一点花想容,可苑主说,她这些年炼出来的花想容,都送人了。” “你看,多不巧,我一百年才问她讨一回,回回都有,偏偏这回没有。” “说是百花精魄,可里头若是没有百花之王牡丹的精魄,又怎么能叫百花呢,你说是不是,顾娘子?” 话说到这里,顾娇终于明白了。 这位封娘子,是想要她手中的花想容。 “封娘子如何知道,我手里有花想容?” 少女宛然一笑,用团扇指指在下头跳脚的狐狸,道:“顾娘子第一回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咏春苑主说,花想容是为了答谢救命之恩,送给了一位姓顾的娘子,她有一双黑金异瞳,”她说着,手中团扇一摇,“既然是苑主答谢救命之恩的东西,我也不能白拿了去,顾娘子,你想要什么,我与你换吧。” 这位封娘子倒是直来直去。 也是,上古神灵,多数性格直爽,有话说话,有事做事,并不耐烦绕圈子。 “顾娇有事想请教封娘子。” 接下来,顾娇把日前李翁的那番话,与封娘子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她问道:“那位李翁所说的揽风之法,可是真的?” 封娘子听她说完,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她摇摇头,道:“人间修道之法,我并不知道,我生来便会御风,却并不知道自己的风,还有能让人成仙的功效。” “那便是没有了?” “我只知道,自己的风,不能让人成仙。” 封娘子笑道,“如此说来,顾娘子是想揽风了。” 顾娇被说中心思,也并不窘迫,落落大方了说了声,“是,我想着,若是能乘风万里,便不会被这肉身所困,该有多好。” 封娘子看着她,突然笑起来,“你有趣,我喜欢你。” 说着,她将手中的团扇递给顾娇,“此扇能御风,你可愿意用花想容来换?” 顾娇略有犹豫。 咏春苑主曾说,花想容在危急时刻,能够救人一命。 也罢,顾娇原本也不喜欢靠灵药救命,她更信任自己。 “封娘子,那就用花想容,换这把扇子吧。” 封娘子点点头,轻声告诉了顾娇用扇子的口诀,道:“念完口诀,用此扇扇一下,可乘风八百里,虽不能日行万里,也比你走路轻松多了。” 顾娇双手接过团扇,又从袖中找出花想容,递给了封娘子。 封娘子高兴得小小欢呼一声,从身后又拿出一把团扇,将盒子打开,把花想容全数倒在了团扇之上。 霎时间,异香扑鼻,连顾娇都在一瞬间被这百花精魄迷得有些神思恍惚。 “这才好。” 封娘子满意得将扇子拿在手中,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又说了句:“若是你把那把扇子,对着人扇,扇三下,人就会被花香迷晕过去。” ------------ 第181章 吃醉了 封娘子说完,笑眯眯的挥动手中扇子,顾娇觉得自己又被一团轻风裹住,从白鹤上缓缓落至山头。 随后,悬于半空中的白鹤拍一拍巨大的羽翼,香风习习中,封娘子摇着扇子,乘风远去。 一直在山顶上盯着白鹤的胡小郎君见顾娇终于被放下来,松了口气。 “娘子,她把你弄上去干什么?” “这位风神,问我要花想容。” “娘子给她了!?” 胡小郎君瞪大眼,他也知道那是个金贵东西,当初是咏春苑苑主为答谢顾娇击杀寒江中的大蛟之恩,特意送来的。 顾娇点点头,拿出一只团扇。 那团扇是天青色的,上面没有绣花样,是只素面的扇子,看起来颇不起眼。 “封娘子用这把扇子与我换。” “扇子?” 胡小郎君接到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认了出来,“这是方才封娘子手中的扇子。” 虽不起眼,但扇子上阵阵浓香袭人,胡小郎君觉得闻起来十分熟悉。 这几天日日闻的,就是这香气。 “听封娘子说,这扇子可御风,日行八百里。” “真的!那太好啦!” 胡小郎君觉得这买卖不亏。 毕竟花想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用得上,就算用上了,也不一定真的有效。 用来换可以御风的扇子,以后就不用没日没夜的赶车了,想想有点美。 将扇子还给顾娇,胡小郎君问了句,“宁宁呢?” “她说想再去看看那处酒泉,既然如此,我们过去找她吧。” 顾娇将扇子收好,“得此仙缘,我们也不必久留,叫上宁宁,这就上船出发。” 两人在山上说着宁宁,而正在酒泉边的小丫头,忍不住打个寒噤。 原因无他,酒泉旁边,躺着两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正在呼呼大睡。 她们上半身是人的模样,身上穿着软纱制成的衣裳,如云霞一般璀璨,十分好看。 可是,从衣裳下摆露出来的,却是鱼尾。 这,这,这—— 宁宁蹲在一块岩石后头,仔细看了半天。 难道是传说中的,鲛人? 见那两个女子躺在地上睡得极香,宁宁小心翼翼的过去,凑近了看了看。 喔,面色潮红,满身酒气。 这是醉倒了啊。 看这模样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呢? 她正在苦恼,突然听到胡小郎君的声音。 “宁宁,回去收拾起来,我们要走了!” 胡小郎君语带笑意,伸手拨开一枝翠绿的枝叶,露出那张俊俏的脸来。 宁宁却伸出食指“嘘”了一声,指了指酒泉旁边。 胡小郎君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面上先是一惊,又是一乐。 “怎么有两个小娘子醉倒在这里。” 狐狸嘿嘿笑起来,突然看到衣裳下头的鱼尾,笑容瞬间消失。 “是鲛人?” 他赶紧扭头,对身后的顾娇说:“娘子,快看有两个鲛人,她们会不会咬人啊?” 顾娇闻言,往前走了几步,正要上前查看,突然又听到远远有脚步声传来。 胡小郎君也听见了,脸上神色一紧,忙拉着宁宁与顾娇,躲到酒泉旁的岩石后头,巨大的岩石与茂密的树木,掩住了她们的身形。 “鲛人已经好些日子都不来饮泉了。” “是啊,苍老大都使人来问了几回了,若是今日还没有,他怕是要恼。” “不如去鲛人国碰碰运气?” “你疯了?那群怪物爱吃人,又凶悍,你我可不是对手。” 两个人的交谈声由远及近,胡小郎君屏住呼吸,定睛一看,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竟然是李翁跟另外一个老头,那位叫做启明公的。 他二人看见醉倒在泉水边的两只鲛人,面上皆露出喜色。 “哎,今日运气不错!” “又能赚上一笔了。”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窸窸窣窣,从身上拿出绳子,系住鲛人的鱼尾,打了个结。 “你还未跟胡郎说吗?” 启明公一边打结,一边问李翁,对方摇摇头,道:“那小子日日站在山头看风神经过,一门心思的想要揽风,哪里顾得上我。等他站个一两年不见进展,再教他也不迟。” “若是他不肯抓鲛人要怎么办?” 李翁听启明这样问他,不由哈哈大笑道:“人哪有不想发财的?何况只是来捡吃醉了酒的鲛人,不等于天上掉钱吗?不赚才是傻子。” “再说了,他不是还有妻女嘛,若他真是个傻子,就把他的妻女骗来关进里头,不怕他不听话。” “李兄高见!” 启明称赞一声,把拴住鱼尾的绳子担在肩上,李翁也与他一样,两人一人一只,拖着鲛人就走了。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胡小郎君才脸色阴沉的从岩石后头走出来。 好,很好。 几个糟老头子,竟敢算计他。 见胡小郎君脸上乌云密布,顾娇拉住他的胳膊,道:“好好,先不要轻举妄动。” 宁宁也点头道:“李翁抓鲛人要做什么,还不知道呢。” 胡小郎君突然想起屋子里的万年灯,脱口而出道:“难道他们要拿鲛人去炼灯油?” “也许。” 顾娇道:“但我觉得,应该不仅仅是炼油。” 鲛人虽然凶猛,但极貌美,且落泪成珠,又会织龙绡。 难说,他们二人不是抓了鲛人,卖给过往商船,以此牟利。 方才也听到二人言谈中,提到了一个苍老大。 原本顾娇只打算叫上宁宁回去收拾行李,上船离开,但偶遇此事,她决定暂且缓一缓。 虽然常人都觉得鲛人不算人,但被当货物一样卖掉,还是有些可怜。 顾娇曾听说过被卖到本州的鲛人,买主不给吃饭打骂虐待,使其日日哭泣,落下的泪水化作珍珠,买主再卖出珍珠,赚得许多。 更有甚者,将鲛人拔了牙齿,卖到烟花之地,因美貌罕见,哪家有一个,便会极受追捧。 鲛人们离开大海,本就活不长,能活半年已经能说是身体强壮。而她们大多会遭受残酷的虐待,通常两三个个月便死了。 即便如此,买主也能大赚一笔,因此,鲛人买卖,虽是地下生意,但干得人不少,尤其是出海的商船,他们甚至会将鲛人带去万里之外卖掉,换得更多的宝石香料,再带回来,又是一笔暴利。 ------------ 第182章 鲛间仙境 顾娇她们三人,回到住处后仍如往常一样,胡小郎君去与李翁闲聊一两句,说一说今日的感悟,便回房去休息。 李翁的房子里除了几只蒲团并无家具器皿,也不知道那两只鲛人被藏在何处。 “这就奇怪了,他们房中的确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且鲛人听说是会说话的,怎的也不呼救呢?”胡小郎君想不明白。 顾娇垂着眼睛想了片刻,道:“这几日岛上我都看过,并无什么异样,也没有适合藏鲛人的地方。我猜,人还在他们屋子里头。 “等他们出门时,我去他们屋子里头再找一找。” “我也去。”胡小郎君忙道。 “若是我们突然做出跟往常不一样的事情出来,他们必然要生疑,” 顾娇道,“还是我与宁宁去找,好好如往常一样,去山上看风就好。” 胡小郎君有些不情愿,但仔细一想,的确是娘子说的有理,于是便应了。 “可是他们有三个人,若是没有都出门该怎么办呢。”宁宁有些担忧的说道。 顾娇微微一笑,道:“无妨。” 第二日,李翁与启明公果然早早就出门了,只剩一位年纪最大的元邱公。 顾娇带着宁宁去拜访,宁宁拿出自己做的烧鱼,请元邱公一道品尝。 虽然李翁说过如今三人并不需要吃喝,但烧得香喷喷的一大盘鱼,还是引得人食指大动,元邱公道了谢,正打算大快朵颐,突见顾娇手里摇着一把扇子。 如今已近冬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小娘子怎得手里还摇团扇。 元邱公心里正想着,见她对着自己摇了几下,阵阵香风扑鼻。 突然,他觉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时,手里还拿着筷子。 “娘子,这扇子这么厉害?”宁宁惊讶道。 按李翁的说法,他们三人都可揽风,且修炼多年,身上应该是有道行的。 即便如此,也被扇子迷晕了。 记得封娘子说过,对着人扇三下,人会被花香迷晕。 “这样看来,元邱公还是人。”顾娇口中嘀咕了一句。 “娘子说什么?”宁宁转头看她。 顾娇摇摇头,对她道:“宁宁的小鬼训得如何了?” 小丫头从怀中拿出那面令旗挥了挥,道:“都揍服了。” “那把它们放出来,将这些屋子里里外外,都寻一遍吧。” 话音刚落,宁宁双手一挥,小旗子中飞出了十几道黑影。 “屋顶上,地底下,有可疑的地方,都不要放过了。” 小丫头声音清脆,话说得果断。 黑影们一致点头,沿着屋梁墙壁,四散而去。 不多时,有黑影来报,隔壁房间的地下空空有声,似有密室。 那是李翁等三人居住房屋的内室,顾娇他们从未进去过。 再看一眼昏睡的元邱公,顾娇对宁宁招招手,往内室而去。 进了房间,果然仍旧是四面土墙,除了墙上壁灯,房中空荡荡,不见卧具铺盖。 有鬼过来向二人拱手行礼,道:“房内已经找遍了,机关大概是在壁灯上。” 顾娇环顾房内,墙上有四只壁灯,只能一一试过。 她摸到第三只的时候,只觉触手有异,果然,往右边转了一下,便听到房内地板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有一块三尺见方的地板往一侧打开,内里隐约可见有台阶往下。 在手中燃起一簇火,她吩咐宁宁守在外头,独自一人,顺着台阶往下而去。 台阶不算长,很快便走到头。 下面有万年灯照明,顾娇熄了手上的火,即便是她,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叹。 这间房四四方方,里头塞满了奇珍异宝。 各色滚圆的珍珠,红的蓝的宝石,血红的珊瑚,还有轻如云雾的锦缎,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墙角还堆了好些箱子,顾娇过去打开了一个,里头装的,全是钱。 除了钱,还有几个箱子里头装的是金锭。 顾娇合上箱盖,目光一转,看向地上躺着的两只鲛人。 她们还未醒来。 但双手已经被从墙上拉出的铁链铐住,即便是醒了,也没法逃出去。 顾娇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两人的面孔。 倒真的都是美人,面若桃晕,妍媚撩人。 这时,右边那个,突然翻了个身,口中呻吟一声,眼睫微动,看着像是要醒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诡异的黑金异瞳,正冷冰冰的盯着自己。 她吓得浑身一抖,张开嘴就要叫。 没想到,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动了动手,发现被铁链铐住,这下她更惊慌了,嘴巴一张一合,眼睛里流出泪来。 泪水落在地面上,“叮当”一响。 “你别怕,不是我抓你来的,你也不要叫。” 顾娇捡起那颗珍珠,放在她的手上。 “你们是鲛人吗?” 那鲛人点点头。 “你知道为何这屋子的主人要抓你吗?” 听顾娇这样问,她又点点头。 这时候,她已经清醒过来了,抬头看看四周,又看了看身边仍在昏睡的同伴,不由得深深后悔起来。 酒泉水再好喝,也不值得赔上小命啊。 这下完了,肯定要被卖到海那边去,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顾娇对她微微一笑,那双眼睛里,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我……我,再也不喝酒了……” 鲛人嘴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 顾娇默默叹口气,捡起四散掉落的珍珠,拢在一处。 好在她哭了几声就止住了,看一眼顾娇,低声问道:“你是谁?跟岛上的人是一伙儿的吗?” 顾娇摇摇头,“我只是在海上迷失方向,才误上此岛,今日本来要走了,不巧在酒泉边碰见你们被人抓住,才跟来一看究竟。” 她并未提及与李翁相识,是怕这鲛人惧怕,而不肯说出实情。 听顾娇这样说,鲛人才放下心来,与顾娇说出来此的原委。 原来她叫阿玲,身边的同伴则叫小夭。 这岛上有一处会喷出美酒的泉眼,对鲛人来说,那处酒泉乃是天赐之物,喷出的美酒香甜醇厚,似有魔力,让人上瘾,欲罢不能。 因此,这岛,一直以来都是鲛人们宁愿游过百余里,也要前来游玩的享乐之处。 在岛上喝醉了,只需往地上一躺,睡上一觉,醒来再喝。 若是饿了,岛上有鲜果可吃,也能下海吃鱼,每日在岛上醉生梦死,简直鲛间仙境。 ------------ 第183章 大财 只是不知从哪年开始,这岛上突然有人居住,原本鲛人们也不在意,仍是往岛上来饮酒,醉在泉边,可是醒来后总会发现,有鲛人失踪。 原来鲛人们有一特性,在陆地上时,能如人一般,生出双足行走,入海时,双足便会变为鱼尾。 一旦喝醉了,神志不清时,双足也会化作鱼尾,露出半人半鱼的本来面目。 随着失踪的鲛人越来越多,鲛人们渐渐不敢再随意上岛,可那酒泉佳酿实在勾人,让鲛人们馋得抓耳挠腮,总有鲛人耐不住,壮着胆子上岛,然后一去不返。 当然,也有鲛人运气好,喝完醉完,仍是回去了的,可因为全程醉醺醺,到底说不清发生过何事。 自称阿玲的鲛人下半身的鱼尾缩进衣服里,此时已经化成了双足。 “在鲛人国,大家都说不敢再来,可岛上酒泉的美味,实在令人难以忘怀,又想着,不一定就那么倒霉……” 哪知道嘴馋真的会要命呢。 她抽泣两声,以手捂脸,手腕上扣着的锁链随之擦擦作响。 顾娇这时发现,在两人一侧,放了两只碗,可以闻到酒香扑鼻,大约是那酒泉之水。 她皱了皱眉,想来他们是打算即便两人醒了,口渴难耐,自然无法抗拒碗中美酒。而这酒喝下去就会醉倒,只要一直在醉酒的状态,也不怕她们伤人,只等有船经过时,将她们卖掉。 如此看来,什么揽风,什么三千日,五千日,全是李翁信口雌黄。 岛上确有奇景。 毕竟是风神必经之路,又是东海上的岛屿,有点奇遇,并不稀奇。 而李翁几个,也许最初出海时,的确是为了寻找仙缘,求得自身正道。 可发现这唾手可得的财富时,他们就忘了,当初是为何出海,又是为何上岛。 连人都不做,又如何能成仙呢? 世人常说东海鲛人凶恶,以歌声诱人,然后捕食吃掉,可现在看来,这传言与实情,恐怕大有出入。 若是鲛人真的如此凶恶,为何又能轻易被人捕捉贩卖,凌虐致死。 倒是垂泪成珠,确有其事。 顾娇正将那捧珍珠堆在阿玲面前,就听她问了一句,“敢问娘子出海是要去哪里?阿玲可为娘子带路,求娘子救我们出去。” 顾娇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们要去找度朔山。” “度朔山……”阿玲皱了皱眉毛,摇头道:“我不知道。” “但是,我们的女王一定知道!她去过很多地方!”她又急急道,“求娘子救救我们,这些,都给娘子。” 说着,她抓起地上的珍珠,塞进顾娇手中。 顾娇将珍珠仍旧放在她面前,道:“我不要这些,你自己留着。” 说罢,竟然起身,径直走了。 也不管那鲛人在身后哀哀哭泣。 等走上台阶,扳回机关,将地板复原,宁宁仍守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的人也还未醒来。 于是二人收拾了鱼肉,抽走筷子,只当做今日从未来过。 李翁与启明二人晚间回来时,发现屋里元邱公昏睡未醒,脸色大变,忙冲进内室,打开了地板下的暗道。 李翁下去一看,发现两只鲛人仍在昏睡,盛酒的碗已经空了,才放下心来。 隔壁的胡小郎君仍是在山上站了一天,一切如常。 虽然一切如常,但李翁心中总觉得不安,好在今晚苍老大就会带船来,他可以将两只鲛人立即出手。 方才在下头,看到地上散落无数珍珠,那鲛人应该是中途醒过一次,喝了酒,又醉过去了。 可惜今晚就要脱手,不然关在下面,还可以叫她们多哭几回,不晓得能攒出多少上好的东珠出来。 说来这些鲛人真是愚蠢,明知喝了酒泉的酒会醉死,仍是要巴巴的来喝,可不就是天注定让自己发财的吗。 四十岁那年,自己决心出海修仙,丢下家中妻儿,买了船,往东海而来。 在海上漂泊了一年,也没遇见过半个神仙,反倒是雇来的船工一病死了,而自己一人并不会驾船,船在茫茫大海中失了方向,被风吹到这座岛上。 当时还以为小命休矣,却没想到这岛上居然有同道中人。 从元邱公那里,他知道了这岛名揽风岛,因为风神从东方来,必然会经过此岛,站在岛上的山顶,便可以一睹风神仙姿。 且此岛也十分神奇,有会喷美酒的泉水,且一年四季,都有鲜果可食。 简直是神仙境地。 他心中大喜,笃定自己真有仙缘,于是决定留在岛上修行,又跟着元邱公学习了御风术,多年修炼下来,略有小成。 可也就仅尽于此了。 日日见到风神经过,也不能得半点儿仙缘,不是因为偶然发现了这笔大财,谁耐烦住在这岛上。 酒泉再美,果子再甜,也要腻味。 等那胡郎君磨个一两年全无进展,再来找自己的时候,便可以传授御风术为交换,或是以他妻女威胁,拉他入伙,日后也不必再干这苦哈哈的力气活。 等钱攒够,再与范老大买条船回去本州,凭自己的本事跟钱财,还不能成个一方霸主吗? 他这样打算着,脸上露出笑来。 当晚,他与启明公两个,一人扛一只鲛人,往海边而去。元邱公已经醒来,因是与范老大见面交易,他不太放心,也与二人一道去。 二人年纪虽然不小,因常年修炼,倒是比一般人强壮许多,肩上扛只鲛人,也不觉得辛苦。 “可惜我等的御风术还不精熟,否则也不必如此辛苦。”启明公扛着鲛人,叹了一句。 “只要勤加修炼,总有精熟的一天。”李翁安慰他。 “我今日竟会睡着,真是奇怪。” 元邱公百思不得其解,他修炼多年,早已欲望淡漠,今日不说睡着了,还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新来岛上的那位胡郎君家的娘子与女儿,两人送了一大盘鱼来给自己吃。 而自己竟在梦中被那鱼勾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很是丢脸。 梦里馋鱼的事,他也不愿说出来,免得被另外两人耻笑。 “只是睡一觉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元邱何必在意。” 李翁又安慰元邱。 全然没有察觉,他们三人身后,跟着另外三个人。 ------------ 第184章 海盗 到了海边,远远可以看到一艘大船停在那里,李翁拿出一个火把点燃,在空中挥了挥,就见那艘船上放下来了一艘小船,往岸边来了。 三人架着两个鲛人上了小船,往大船上去。 而大船之上,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相貌凶恶的海盗头子范老大,正站在甲板上,盯着那艘小船,嘿嘿一笑。 “首领,总算是又有好货了。” 站在他身边的海盗瞎了一只眼,脸上蒙着块黑布,正搓着下巴,垂涎欲滴地说道。 “等验过才知道好不好。” “已经大半年没有抓到过鲛人了,物以稀为贵,甭管货好不好,都能卖出好价!” 瞎眼海盗嘿嘿笑着,“可惜李老头嘴紧,一点口风都不漏。别人都抓不到鲛人,偏他能抓,别是真的有什么神通吧。” “他是有神通的人,你少惹他。” 范老大常往来于东海之上,每日里做些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买卖,对往来商船,碰上了便算他们倒霉。 不管是黑发黑眼的大顺人,还是白皮红发的异国人,他向来一视同仁,杀起来如同砍瓜切菜,从不手软。 但这个李翁,是有些神通的。 他曾亲眼看见过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御风而行,飘飘如仙。 是以并不敢怎么惹他。 反正也不必自己去抓鲛人,有人替他抓了,他只需要用抢来的钱财换,留在在手里玩乐几天,再贩到岸上大赚一笔。 总归是无本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至于鲛人如何抓,他也懒得操心,有神通的人能抓,自己就算知道如何抓,也不一定能抓得着,何必为难自己。 等着李翁送来不就好了。 正想着,他突然看到李翁他们乘坐的小船,在水中晃了几下。 奇怪,难道起风了? 他抬起头左右看看,却并没感觉到有大风。 海上风平浪静,只有那艘小船,一直在海面上剧烈摇晃。 船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顶翻那艘小船。 范老大拧着眉,正想要再叫两人,另放一条小船下去,就看到那条小船,“哗”的一声,翻了个底朝天。 因海上漆黑,船翻后火把应声而灭,只能听到李翁等人的惨呼,什么也看不见。 他心中紧张起来,让人将船再靠近些,又吩咐人多多点了火把来,往翻掉的小船那边照去。 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只见两只半人半鱼的鲛人,露出尖厉獠牙,口中呼嚎着,长而尖的爪子掐住了李翁的肩膀,正张口往他脖子上咬去。 范老大一看之下,脸色变得铁青,口中狠狠咒骂一声。 怎么这么不当心,竟然叫鲛人落到海里。 鲛人若是落在海水中,双足必会化作鱼尾,双手成爪,口生利齿,状若妖怪,变得十分狂暴凶悍。 “来人,准备放箭!” 他抽出腰间长刀,让弓箭手上前。 李翁还是要救一救的,若是他被咬死了,以后谁来帮他抓鲛人呢? 他扬起手上的刀,正要下令,却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清清楚楚的说了声,“去!” 他吓出一身白毛汗,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绿衣的小女娘,正站在船舷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手中拿着一面古怪的小旗。 一时间,阴风骤起,寒气逼人。 手里握着弓箭的那几个人,不知为何,纷纷倒栽葱似的,“噗通”“噗通”掉下海去。 耳边听到惨呼阵阵,范老大有些懵。 这小娘子是什么时候上船的?他肯定自己船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小丫头,还这么阴恻恻的,看着十分瘆人。 呼救声变成了凄厉大叫,有几个海盗正拿了绳子往下放,要拉人上来,听到叫声,忍不住探头一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掉下去的几个弓手,从水中冒出头来,肩上背上却伏着黑影,火把照出的光明暗不定,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但黑影在火光掠过时,时而露出青面獠牙的本来面目,让人毛骨悚然。 原本,像他们这样生活在海上的人,水性都是极好的,就算从船上掉下去,一时半会儿的,也淹不死,放条绳子下去,就能把他们都拉上来。 可从火光中可以看到,这些人背上肩上的黑影,正把他们往海水里按,不让他们伸出头来。 也就几个沉浮之间,在海浪里苦苦挣扎的几个人就这样沉下去,消失在黑暗里,再也看不到了。 难道这片海里有鬼不成? 范老大心生恐惧,他别的不怕,很怕这种邪祟。 海上行船禁忌极多,若是碰上邪祟,只怕要倒霉一整年。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上李翁了,对身边人使个眼色,众海盗立刻去掌舵扬帆,想要驶离此处。 至于被厉鬼缠上的那几个,他也管不得了,自己逃命要紧。 可船这个时候,却开不动了。 更可怕的是,从翻掉小船下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来。 那是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从水里钻出来,身上却没有一点儿水渍。 而他的手掌之上,竟然凭空冒出一簇火苗,照亮了他的面孔。 范老大终于意识到,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身边的手下们也都吓得不轻,纷纷拿眼睛来看他,面上都是惊慌失措的神色。 他的额上有冷汗津津,手里紧紧握着刀柄,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挥出去。 紧张之下,他完全没有察觉,男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位裹着黑衣的女子。 她正微微低头,对着海水说话。 “阿玲,你们好回去了。” 顾娇站在海浪之上,对露出头来的鲛人说道。 叫阿玲的鲛人点点头,瘪瘪嘴像是要哭的样子,又忍住了。 她伸出手,拉住顾娇的衣袍一角,哽咽道:“我还以为娘子不救我们……” 当时在地下的那间牢房里,她见顾娇头也不回的走了,极度失望,大哭一场后自暴自弃的喝完酒,又醉了过去。 可在小船颠簸摇晃之时,她发现手上的铁链松开了,碎成一截一截。 然后,一个俊俏的郎君突然从水里冒出头来,一把掀翻了小船。 只要落在海水里,人想要再抓住鲛人,就是痴人说梦了。 ------------ 第185章 鲛人国 在海水中,人怎能跟鲛人比,她跟小夭两个,对付三个老头,绰绰有余了。 李翁等三人虽能御风,因长年修炼,也比常人强壮些,但在海水之中,无论如何是没法对抗鲛人的。 摆动鱼尾,把三个老头都按进海里头,见他们再没浮起来,阿玲才放下心。 她游回顾娇脚边,见不远处的大船鼓起船帆,船工们呼喝着想要逃走,捣弄了半天,船却纹丝不动,不觉好笑。 鲛人在夜间也能视物,她方才看到落下海的弓手们,被一道道黑影拖下水,心中知道必然也是这位娘子的神通,心中愈发感激,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想来,这些人不敢再来了。” 顾娇看了那条大船一眼,手指轻轻一动。 方才拼尽全力还无法前进分毫的大船,仿佛突然松绑,如离弦之箭般,飞一般逃走了。 宁宁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顾娇身边,收起了令旗,双脚轻轻落在之前翻倒的小船之上,哼了一句,“便宜那群混账了。” 胡小郎君牵住她,三人往岸上去。 “娘子为何放那大船走了,我看他们都不像好人。” 宁宁还是有些不甘心。 “想来鲛人国的鲛人们,不会放过他们的。” 顾娇说着,对海水中的两位美人微微一笑。 “娘子说的是,以前是不晓得,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晚我们都看清楚了。” 阿玲咬紧了牙,这艘船与岛上的人勾结,不知卖了她多少同胞去,她回去定要告诉女王,必不能让这艘船再出现在东海之上。 “那些人不在了,以后你们也还是能再来岛上游玩,只是当心,不能再都喝醉了。” “娘子,还请一定到我们岛上来,娘子在找到的岛,我们女王定然知道,说不定还去过的。” 阿玲拉住顾娇的衣角,急急说道:“救命大恩,娘子怎能不让我们报答一二,我们鲛人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娘子要去哪里,我带娘子去!” 她睁大眼睛,跟着顾娇上岸,说来也神奇,那鱼尾,竟然又变成了白生生的双足,踩在沙滩之上,煞是好看。 顾娇没有理她,而是走到前面不远处,手在半空中挥了挥,仿佛在擦去什么东西。 一艘大船,随着她细白的手掌,从夜色中渐渐显出全貌。 阿玲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 难道这位娘子,是位神仙不成? 顾娇收回符箓,牵上宁宁,回首对阿玲一笑,道:“那就请阿玲与我们带路了。” 胡小郎君早已跳上船,将船头两侧的灯火点燃。 阿玲见顾娇与宁宁也上了船,便点点头,又往海中一跃,双足化作鱼尾,在海水中拍出层层水花。 百多里路,算不得很远。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渐渐泛白的夜色底下,露出一道灿烂金边时,顾娇听到海浪中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娘子~” 阿玲的身影在海浪中穿梭,她挥动着手臂,对顾娇道:“前面就是鲛人国了。” 顾娇抬眼望去。 果然,在海浪中,能看到许多身影随着海浪起伏游动,水底下有鱼尾掠过,碧蓝的海水中,有一道道美丽的影子。 也有好奇的鲛人从海浪中探出头来看她们,她们头发漆黑,面容娇媚,果然个个都是美人。 胡小郎君也站在甲板上,伸着脖子看了一圈,问道:“娘子,怎么都是女娘,没有男鲛人吗?” 顾娇摇摇头,她也是第一回来鲛人国,甚至是第一回亲眼见到鲛人,并不知道有没有男的。 很快,阿玲与小夭两个,帮着胡小郎君把船停在一处海滩上,还跟他一块绑牢了绳子,阿玲性格更活泼大胆些,对胡小郎君道:“郎君是娘子的夫君吗?” 胡小郎君哈哈一笑,摇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是娘子的弟子。” “喔!娘子好厉害!” 见阿玲跟胡小郎君搭上话,一旁的小夭也壮着胆子插嘴道:“郎君也厉害,那位小娘子,也厉害的。” 胡小郎君点点头,对她二人一笑,又转头朝顾娇大声道:“娘子,都好了!” 见顾娇带着宁宁过来,阿玲对她恭敬道:“还未请教恩人大名。” “我姓顾。” “顾娘子。” 阿玲与小夭两个,对顾娇深深拜下。 “这位郎君……” “我姓胡。” “我是宁宁。” 阿玲与小夭两个,对胡小郎君与宁宁一一拜下,再三道谢。 “顾娘子,胡郎君,宁宁都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歇一歇?”阿玲问道,“我们女王往常都在水下,陆上的宫殿她不常来,我得去请她。” “那便麻烦阿玲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请女王,小夭带娘子去宫中歇息。” 阿玲说着,往海中一跃,扑腾两下鱼尾,就潜入海中,不见踪影。 小夭则对着顾娇羞涩一笑,道:“请顾娘子随我来。” 她性格与外向的阿玲不同,更腼腆些,领着顾娇宁宁与胡小郎君往前走,眼睛只半垂着,偶尔才会抬起眼,偷偷看一眼胡小郎君。 这鲛人国也很不一般,说是国,其实是无数个小岛礁石组成的一个大岛。 上岸的那一处海滩,勉强可以停下顾娇她们的船,其他地方全是暗礁明礁,怪不得世人说鲛人难捕,乘着船,在这暗礁密布之处,就是想往岛上靠近一点,也不容易。 这时候天色已明,朝阳和煦,鲛人们有坐在礁石上梳理头发的,有在海中游弋嬉戏的,也有躲在岩石后面观察她们几人的。 尤其是宁宁撑着一把黑伞,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她们跟着小夭,踩在潮湿的礁石上,好在都穿了鞋子,不然礁石上锋利的贝壳,很容易割破脚上的皮肤。 小夭却是光着脚的,走在礁石上的模样,十分灵巧。 她一面走,一面说:“前面是大岛,我们女王的宫殿跟大家的屋子,都在上面,只是平常我们更喜欢呆在海中,屋子里的人少,大多是织工。” 是了,除了珍珠,鲛人还善纺织,织出的龙绡,如云如霞,是能避水的宝物。 ------------ 第186章 女王的眼光 小夭领着她们三人走进一处宫殿。 说是宫殿,其实全然比不得大顺朝皇城的气势恢宏,金碧辉煌。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处天然的溶洞。 但这个溶洞十分特别。 洞内十分空旷,洞顶很高,有些钟乳石笋从上面垂下,看起来有点像宫殿里的柱子。 鲛人们在柱子上用贝壳,珊瑚,云母精心做了装饰,上面还点着火把照明,那些贝壳珊瑚们本就五彩斑斓,被火光一照,更是璀璨夺目,显得十分别致漂亮, 仔细看了,四周还有许多小溶洞互通关联。 顾娇她们走进去,就看到里头有石凳石桌,小夭请她们坐下,又请她们略等等,她转到后头,不一会儿,就领着另外几个鲛人,端着大盘子上前来。 那大盘子,是一只极大的贝壳,上面放着各色鱼虾贝肉,满满当当,都是煮过的,或是烤过的。 胡小郎君看得眉开眼笑,等他接过小夭递过来的一杯美酒时,那脸上的笑,差点变成口水从嘴角溢出来。 “这是我们自己用岛上的野果酿的酒,不如揽风岛上的好喝,请顾娘子将就喝一点吧。” 小夭递过来的酒盛在一个海螺里,闻起来倒是不错,淡淡的酒香混着果香,顾娇点头谢过,接过来喝了一口。 的确算不得好喝,有些酸。 小夭再递给宁宁的时候,小丫头接了,却并不喝。 看到她脸上露出疑问神色,宁宁笑了笑,“我平常不用吃东西的,闻闻香就好。” 说着,她把海螺凑近鼻子,深吸一口气,陶醉道:“好香~” 小夭见她称赞,脸上一红,又道:“这些鱼虾都是今天早上才捉的,我听说人不吃生的,就烧熟了,还请尝一尝。” 胡小郎君忙伸手抓一只大龙虾,却不知道该怎么吃,小夭见了,又来帮他剥壳。 一顿饭吃得手忙脚乱,但宾主尽欢。 凭心而论,这些鱼虾烧得生不生熟不熟的,也没有放盐,鲛人们的厨艺,实在不能恭维。 但她们已经十分尽心,这些海货极新鲜,哪怕没有加盐,也很是香脆鲜甜。 顾娇略吃了两口,胡小郎君吃得很尽兴,宁宁闻过好些香气,又研究了不少以前没见过的鱼,也极开心。 等到她们酒足饭饱,小夭过来撤下空盘空杯,笑道:“女王在她的宫殿里等娘子,我们这就去吧。” “好。” 胡小郎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拉着宁宁,与顾娇一同往外走去。 她们跟着小夭,出了方才的溶洞,走过岸边湿滑的礁石,穿过一片掺杂着许多白色贝壳与圆滑小石子的沙滩,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 那岩石极大,看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了,而石头中间,有一条窄而狭长的裂缝,可容一人通过。 她们跟在小夭的身后,一个接一个,从裂缝中鱼贯而入。 胡小郎君与宁宁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新奇的景致让两人目不暇接,感觉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而走完这条狭窄的通道,面前豁然开朗。 几人站在一个巨大的溶洞中,而洞顶竟是空的,从那里,可以看到天空碧蓝如海。 阳光从洞顶射入,大片光柱如金。 溶洞中央,汪着一片海水,如宝石般,在光柱映照下,泛出粼粼微光。 一位绝色美人坐在正中的一只白色石头宝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进来的顾娇一行。 她肤光璀璨,身上穿着一件云霞织锦般的袍子,头发上没有戴冠,黑色的长发卷曲着,从肩上如瀑布般披下,阳光照在上头,显出一点鸦青色的光泽。 顾娇心想,这大概就是鲛人国的女王了。 她果然没有猜错。 小夭朝着女王跪下,拜道:“参见女王。” 女王微微点点头,开口道:“小夭起来。” 说罢,她又看一看顾娇,问道:“你就是顾娘子?” 顾娇点一点头,欠身一礼,道:“青州顾氏,见过女王。” 胡小郎君跟宁宁跟着她,也对女王拱手行礼。 女王一一看过她们三人,目光在胡小郎君的脸上,流连片刻,道:“我听阿玲说了,此番顾娘子不只救了她二人性命,还铲除了揽风岛上的恶人,也是救了无数鲛人的性命,我在这里,多谢顾娘子,胡郎君,和宁宁小娘子。”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宝座,站到三人面前,弯下腰去,深深行了一礼。 顾娇侧身躲开了,“是阿玲小夭手刃仇人,我不过是助了一臂之力,不值一提。” 女王抬起头,深深看着顾娇,展颜一笑,似有华光闪耀,天地都为之变色。 “所以,更是要感谢诸位,她们经此挫折大难,仍能说能笑,天真浪漫,尤其是小夭,她原本是个安静内向的孩子,这次是被阿玲拉去的。如果不是娘子让她们亲手了结此事,还不知道回来后会怎样。” “娘子还留了那艘船给我出气,我心中简直不知要如何感激才好。” 她说着,拍拍手,从宝座的后面,探出一个个头来。 鲛人们微笑着,双手捧着大贝壳,一个接一个的站到顾娇面前。 顾娇看了一眼,贝壳上堆放着龙眼大的滚圆珍珠,各色红珊瑚,还有好些云霞般美丽的织锦,看起来与女王身上穿的衣裳很像。 “一点子东西,报答不了娘子的恩情,娘子与郎君,小娘子拿去玩吧。” 女王指了指那些珍珠珊瑚,“这些珍珠珊瑚,都可串成珠子戴在身上,还有这个。” 她说着拿起一批织锦,“这是我们最好的龙绡,轻而不透,沾水不湿,娘子拿回去做几件衣裳穿穿。” 其他的东西还好,只那龙绡,顾娇原本也有到鲛人国买上几匹的心思,既然女王送了,倒也不必矫情。 “那便谢过陛下。” 胡小郎君跟着顾娇行过礼,接过一只大贝壳。 只是他虽然力大,但手臂毕竟不够长,拿不下这许多的贝壳托盘。 女王见他试着想要抱下这许多东西,不由得笑出声来。 “胡郎君不必勉强,你一个人如何拿得了这些,我让她们送到你们船上去吧。” ------------ 第187章 度朔山 让鲛人们捧着大贝壳,跟着胡小郎君与宁宁,把东西送去海滩那边的船上。 女王留下顾娇,请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我还听阿玲说,顾娘子在找度朔山?” 顾娇点了点头,“是,只是在东海上已经快两个月了,还是没有头绪。” 女王微微拧起眉,迟疑片刻,才说:“可以冒昧的问一问,顾娘子为何要找度朔山吗?” 顾娇看她一眼,女王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往后挥了挥手。 在一旁伺候的鲛人们便全数退下了。 女王等人都走光了,又开口道:“顾娘子可以说了。” “有人与我说,度朔山东北方向,有一鬼门,掌管天下鬼事。” “我有一事,不得不去求一求鬼门前的神将。” 顾娇并未言明到底是何事,女王也没有继续问。 她只是点了点头,抬头看了一眼碧蓝的天空。 “度朔山的大致位置,我倒是知道的,只是,到了那附近,能不能找到你要找的鬼门,或是你想找的神将,就不知道了。” 原来,度朔山离鲛人国并不远,往东再过去两百多里,就是了。 只是,那边终年云雾缭绕,船即便过去,也常常会在海上迷失方向。 度朔山的传说,千百年来,一直在天地间流传。 可真正去过的人,少之又少。 哪怕是女王自己,也只有一次机缘巧合,进去过度朔山的结界。只是她自己,并不愿意多谈那段经历。 “我与娘子做一张地图吧。” 她想了想,对顾娇道:“娘子可在岛上玩几天,我让阿玲小夭带娘子跟郎君小娘子四处转转,等地图好了,我告诉娘子。” “多谢陛下。” 说完了话,她又与顾娇聊起那晚前来买阿玲与小夭的海船,眼睛里杀气腾腾。 “若我没有猜错,那群恶人,应该是一帮海盗,这些年,失踪的鲛人,应该都是他们勾结了揽风岛上的恶人卖到陆地上去了。我已经传令下去,让所有鲛人都在海上搜寻那艘船,只要找到,格杀勿论。” “经此一事,女王应该也能放心不少了。” 顾娇说完,女王微微叹口气,笑道:“是啊,总算能让孩子们出岛玩耍了。” 至少这几年内,鲛人国会太平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阿玲与小夭两个,带着胡小郎君在岛上疯玩,宁宁有时候也会跟他一起,但更多的时候,是待在溶洞中,与顾娇一块儿说话,或是去鲛人们的厨房观察。 她已经去船上拿了一些调料香料,还有些其他的食材,比如腊肉,干菜这些。 她拿来的东西,鲛人们都没见过,十分好奇。 而宁宁做饭的手艺,更是看花了她们的眼。 一道扇贝,只是加上一点那个,白白的有辛辣气味的,一瓣一瓣的奇怪果子,就会变得异香扑鼻。 而一道大虾,用那个果子剁了细茸,再加油跟白色的粉裹了炸,外皮焦香酥脆,内里鲜嫩多汁,好吃的连舌头都能吞进去。 除了煮与烤之外,她还用岛上的椰子,是的,这里也有椰子,加上出海前,卖船给她们的吴娘子,偷摸放在船上的腊鸡,煮了一道椰子鸡汤,送给鲛人们喝,鲜甜的她们连连叫好。 顾娇虽然吃的不多,但她每样也肯吃一两口,椰子鸡汤清淡,她能喝下去一碗,比起前些年,那是好太多了,简直叫宁宁眉开眼笑。 宁宁成日里泡在厨房里,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鲛人们跟着她学,竟然有几个天分不错的,也能整出几道像模像样的菜来。 日子飞一般的过去,三四天后,女王让阿玲来请顾娇,说地图好了。 顾娇去了女王的宫殿,直到拿到这张地图,才发现,女王耗费了大心思。 这竟然是一张嵌在贝壳上的地图。 上面用蓝色的石头拼出大海,蓝色的石头上镶了珍珠,有大有小,顾娇看出来了,这是东海上,这一带各个岛屿的大致方位。 而在最东端,用红珊瑚镶嵌出了度朔山的大致位置。 若是拿到陆地上,这一只贝壳,恐怕也要价值万金。 “这样一只贝壳,即使被别人看到,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是一张地图。”女王道:“它既不怕水,火也一时烧不坏,牢固得很,顾娘子拿着它,应该能找到度朔山了。” “让陛下费心了。” 顾娇心中感动,女王对她的谢意,都在这贝壳里,真心实意。 “这点小事,顾娘子何必言谢,我看这段时间,天气都还不错,没有大风暴,顾娘子可以早日出发。” 这话若是别人听到,必然会以为女王已经厌倦她们,要早日赶她们离开。 可顾娇明白,海上的气候瞬息万变,好天气是十分要紧的。 何况她们要去找的,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 东海之域,无比宽广,其间有无数岛屿,各种传说,还有与大顺朝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即便有了女王的地图,能找到那一片传说的海域,也有极大的可能进不去结界。 要找到度朔山,大约也只能靠运气。 “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整理好东西,就出发吧。” 女王点点头,“最近我也听到那艘海盗船的消息了,正好,我与你们一起出海。” 上船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 海面上平静无波。 小夭这几天在厨房里与宁宁混得熟了,很是恋恋不舍,拉着宁宁的手,小声说话,很久都不肯放开。 宁宁交给她几只大蒜,又仔细的说了怎么种,怎么收,小夭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绽出微笑。 胡小郎君则如众星捧月般,被一群美貌的鲛人们围在当中,这个给他一捧珍珠,那个给他几只贝壳,还有自己做的鲛纱帕子,龙绡荷包。 胡小郎君双手都快捧不下了,连连道谢。 等宁宁上船来,胡小郎君还被几位美人拉着,不肯放他走,宁宁远远看着,凑到顾娇耳边扑哧一笑,道:“娘子,我看这鲛人国,一定是没有男鲛人的。” 顾娇点点头,她也是同感。 不管如何,等胡小郎君好不容易上船来时,夕阳已经落下,夜幕降临。 “那就出发吧。” 顾娇微微一笑,指了指东方。 ------------ 第188章 神将 夜间行船,胡好好很喜欢。 她已经能熟练掌握避水诀,晚上潜入海里去玩,能看到许多奇妙的景色。 比如这时候,她正在水中,身边是一簇一簇,泛着荧光的蓝色水母,漂浮在漆黑海水中,宛如在夜空中一朵朵盛开的花。 这是在陆地上无法见到的景象。 如梦似幻。 她立在海水中,半透明的水母发出微光,从她身边缓慢飘过,光映在她细嫩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好奇与惊叹。 她伸出手指去轻轻一戳,水母“呼”的一下,像一个气泡一样,飘动着躲开了,她咧开嘴,哈哈笑起来。 这个时候,胡好好也希望宁宁快点凝出法身了。 这样她就能与宁宁一起,享受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又一幕。 虽然她也有心与娘子一起玩,但总觉得娘子不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都坦然自若,面不改色,显得自己咋咋唬唬的,看起来很蠢。 胡好好呀,你要跟娘子一样淡定。 在心里下定决心,胡好好再扭头与水母玩了一会儿,往水面上浮去。 船舷边,宁宁也正探头往下看。 此时没有风,海面很是平静,微波中,可以看到一朵又一朵蓝色的水母,铺满了整个水面。 它们看起来像一朵朵蘑菇,又像一个个气泡,发出莹莹的,蓝色的光芒,在水中缓慢又悠闲的游弋,而胡好好从里头突然冒出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宁宁,这些蓝色的泡泡真好看!” 宁宁看她,也笑起来,点点头。 胡好好手里还抓着一只,宁宁忙摇头道:“好好,把它放回去吧,它多好看!” “宁宁,不要吃一个吗?” 宁宁摇摇头,胡好好便松手,把水母丢回海水里,自己则回到甲板上来。 “娘子在看什么?” 她见顾娇站在船头,沉默不语地眺望远方,好奇得也往那边看了看。 仍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看不到什么,但是,从地图上看,再往前,应该就是度朔山一带了。” 顾娇低头看了看手中捧着的贝壳。 胡好好也凑过去,看一眼地图,再看一眼前方。 她其实不太能辨识地图上的方向,但身为狐妖,她能感知到,前方的黑暗中,有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不自觉的,就要绷紧尾巴尖尖。 仿佛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藏在那一片无穷无尽的夜色之中。 “等明日太阳出来,再过去看看吧。” 顾娇放下贝壳,微微叹口气,看了一眼宁宁。 她仍然睁大圆圆的眼睛,盯着船下的水面,水母发出的蓝色微光映出她稚嫩的面庞,天真又好奇,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孩子。 次日清晨,胡好好醒来,顾不得洗脸,就跑出船舱。 一身黑衣的顾娇背对着她,站在船头。 船的四周弥漫着浓雾,又白又稠,如果不是顾娇一身黑衣,胡好好一时还看不到她。 “娘子,怎么起这么大的雾。” 顾娇回过头来,看到是胡好好,说了句,“好好起来了。” 胡好好有些担忧地走到船舷边,往下看了一眼,耳边能听到水声哗哗,但船舷下同样雾气弥漫,几乎都看不到海面。 “这雾,也许是度朔山的结界。” 顾娇开口道:“我刚才已经试了很多办法,都没什么用。” 顾娇的眉间,罕见的染上一层愁绪,“找到了地方,却进不去,也许是神将不愿意见生人。” “娘子,要不我到水下去看看?” “不行,这雾太大,如果你下了水,等浮上来时,又找不到船,就麻烦了。” 顾娇摇了摇头,否定了胡好好的提议。 “哇,好大的雾!” 宁宁也从舱里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上自然是看不到太阳的,甚至连一丝儿阳光都不见,整个天空,都是一种灰色,阴沉沉的。 与顾娇跟胡好好不同,宁宁看起来心情倒不错。 原因无他,没有太阳,自然不必撑出那把黑伞,活动起来方便许多。 “对了,娘子,封娘子的扇子,你要不拿出来试一试?” 胡好好突然开口道,“如果是雾气,说不得扇子能扇走?” 顾娇眼睛一亮,她怎么没想到这点,不管有没有用,试一试总是可以的。 于是,她拿出那把素面团扇,对着身前的雾气,轻轻一扇。 一阵香风吹过。 风推着雾气从两边分开了些许,而侧面的雾气又迅速滚滚而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啊……”胡好好失望地撇撇嘴。 顾娇想了想,又扇了两下。 香气愈发浓郁了。 雾气仍是没有散。 顾娇拧了拧眉,正想再继续,突然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是谁?可是封娘子?” **************************** 秦州,秦州守官邸。 里头正一团忙乱。 下人仆妇们如无头苍蝇般,在书房外头的廊下穿梭跑动,有的手上端着托盘,有的抱着铺盖,有的在书房内收拾卧榻,将上头的铺盖枕头全都收起,换成新的。 “快请府医,快去!” “拿药箱来!” “去烧热水来!” “快让夫人开库房,取老参!” 被秦州守搀扶着的建王摇摇头,道:“我并无大碍,刘卿不用担心。” 扶着他的秦州守面色苍白,他今日实在是被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 实在太可怕了。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妖物出没。 今日他本来是与建王一起,去秦州城门处,看搭建起来的粥棚,还有这两天才设立的投军监理处如何了。 看到流民们井然有序的排着队领粥,他心中十分欣慰。 比起上个月,这些老弱妇孺们,脸色看起来已经明显好转了。能吃饱,不受冻,人就能活下去。 天气已经冷起来了,建王吩咐在城外建窝棚时,从地上往下挖,挖下去三尺左右,地上铺干草或其他御寒之物,窝棚外头压实了,用木皮围住,可挡风寒。 这法子极好,从地上挖下去一截,能保暖不说,因露出来的部分不多,也没那么容易被风吹垮了。 且西北冬季本来就干旱少雨,零星下点儿雨,也很快就干了。 再在窝棚里用石头围上一小圈,里头再挖一挖,可以将木头丢进去烤火,若是有锅子,还可以自己煮点饭吃。 虽然暂时只能这样安置,但冻死的流民,已经明显少了。 ------------ 第189章 遇刺 原本建王计划着,等把流民中的青壮年都细细捋过一次以后,冬日里让这些人在秦州城外头修出工事来。 让他们干活,顺道把人养一养,等到春日里,就开始募兵。 这两日投军监理处也有条不紊,一一登记了城外流民的籍贯,姓名,出身,还有身体特征等,也给他们分配了活干,干得好的,除了粥,还能吃点干的,有胡饼吃,还能领到肉汤喝。 流民们到秦州城之前,几乎都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好些人就靠着野地里挖一点树皮草根,硬是挣着一条命,到了秦州。 如今只要认真做工,就能吃饱,还能分到地方住,哪有不肯卖力的。 若是有家小的,自己挣到了胡饼肉汤,还能带点儿回去给孩子老人,又听监理处的人说,等到了春日里,还可以领了种子去外头田里开荒种庄稼,有愿意去投军的,可以去安西关。 无论是种田,还是募兵,秦州的官员们都承诺了,是可以有粮食吃,甚至是有钱拿的。只要安稳过了这个冬天,一家人就能活下去,不至于饿死。 原本不抱希望的流民们,在秦州城外的地窝棚里过了一个多月,发现果然是日日能吃饱,有地方住,且夜里也不是冷得受不住。原本不过是比死人多口气的这些人,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不再是一张张枯槁麻木的脸,脸上有了笑容,干活的时候也敢说话了,歇下来甚至还会唱个小曲儿,说两句闲话。 女人们被召集着做饭,熬粥,缝补。 擅长针线的妇人,还可以去监理处报名做军需用的冬日棉袍,不但管饭,且做完三十套,便可以得三百个钱或是一件棉袍,对流民来说,是冬日里一笔动人心魄的财富。 今日听说建王要来,流民更加卖力了。 秦州城之前与其他城一样,是紧闭城门,不放流民进城的。 可建王来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不轻易放流民进城,但他们有人管了。 也许简陋,但有东西吃,有地方睡,在冬日里,也不至于一片片的冻饿致死了。 且等到春日,也许,他们也不会再是流民了,能在这里安下家来。 对他们来说,建王就如同天神,突然降临,挥挥手,就救了他们这么多人,老老小小,成千上万的性命。 他来了,这些流民们,自然是要拥上去给他磕头的。 而意外,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一个混在流民中,不断往前挤的人,在别人都跪下磕头的时候,突然暴起,双手一晃,化作利爪,口中生出三寸长的獠牙,面色靛蓝,张开血盆大口,就照着建王的头颅咬下。 旁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这怪物,就要吞下建王。 突然建王胸前金光一闪,那怪物一声惨叫,被击飞出去。 这时候周围护卫的兵士们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挥刀将那怪物一顿乱砍,砍成一堆肉酱,黑血横流,臭气熏天。 无人敢仔细看那怪物的模样,只知道,一定不是人。 秦州守当时陪在建王身边,吓得肝胆俱裂,顾不得其他,一把架起建王,就往城内去。 等到了自己府邸内,又忙叫拿上等好药来,吩咐夫人去熬参汤,立即叫了府医来看。 府医奔命似的跑来,气都顾不得喘匀,就给建王诊脉,又细细检查了身上,才发现毫发无伤,只是虚惊一场。 那怪物扑上来的一刻,建王胸前那道金光,将怪物击出去几丈远,当时就不动了,是在场的人人都看到了的。 秦州守不敢多问,心里默默道,所谓真龙之气,大约就是这个了。 还好自己没有跟错人,万幸万幸。 为了万无一失,秦州守让府医开了安神的方子,吩咐人开库房找药材,又要自己盯着熬药。 建王看他忙得似个陀螺,开口道:“我无事,刘卿不必忙了,方才民众也受了惊吓,刘卿须得去安抚一番,另外再细细查问,务必把混在流民中的奸细都找出来才是。” 秦州守这才醒过神来,是了,这时候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那下官去吩咐,殿下也受了惊吓,寝台已经收拾好了,殿下先在书房歇息片刻。” 秦州守恭敬的把建王请到书房内室,又道:“我在外头布置好了护卫,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请殿下安心。” 建王点点头,让人服侍着洗了把脸,脱去外衣,躺了下去。 看着建王休息了,秦州守才转头出去。 到了外头,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夫人在廊下等他,一脸焦急。 他几步走过去,拉住夫人的手,转到一处隐蔽处,看看四周无人,才开口道:“殿下歇在书房里头了,无事不要打搅。” 他想了想,又道:“安排可靠的人给建王熬药,你亲自盯着,绝不能出一丝差错。” “殿下他……” “无事,是安神药。等熬好了,你带人给殿下送过去,不能经他人之手,明白吗?” 妻子被他紧张的话语弄得有些害怕,但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脸上泛出一个笑来。 “六郎,我想,让月娘给殿下熬药,再稳妥不过,你看如何?” 秦州守听她这样说,先是一愣,略想了想,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女人。 她什么时候开始,起的这个心思。 月娘是他的嫡女,今年刚好十三岁。 殿下身边,确实不见有人服侍,而他今年,也十三了。 年纪上,倒是正好相配。 想到这里,他略微一点头,但仍是交代了一句,“殿下虽年轻,却是有大能耐的,你们别在他身上使什么心思,小心惹祸上身。” 刘夫人点点头,笑道:“送一碗药罢了,喝不喝,还不是在殿下自己嘛。” 秦州守“唔”了一声,道:“我还有事要忙,家里劳烦你了。” 而建王并不知道这夫妻二人在外头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只是沉默的躺在寝台之上,伸出手,缓缓握住了自己胸口的那颗虎牙。 说到底,今天是这虎牙,救了自己一命。 顾娘子此时,又在哪里呢? ------------ 第190章 好难 顾娘子自然不会知道建王的心思,她此时正站在船头,看着面前的浓雾缓缓朝两边散开,露出一条通路。 船往前而去。 黑衣娘子神色凝重,手中仍是握着那把天青色的团扇。胡好好与宁宁站在她身后,手拉着手,也不敢说话。 她们的船,沿着那条勉强可说是通道的缝隙,驶进浓雾中去,而雾气又在她们身后迅速闭合。 一切仿佛船过无痕。 雾气在眼前不断散开。 待到完全散尽之时,一座无比巍峨的大山,呈现在了眼前。 “来者何人?” 大山威严,声音在山间阵阵回响。 顾娇对着前方,欠身行礼,道:“青州顾氏,见过神将。” 传说驻守于此的神将有两人,一位称神荼,一位称郁垒,现在说话的,不知是哪一位。 “青州顾氏……” 威严的声音里听得出犹疑,他突然又问,“你手中的扇子,是封娘子的吗?” “是,这把扇子,的确是封娘子所赠,用来换了花想容。” “喔——” 声音突然上扬,带着一丝笑意,“那你必然很得封娘子的心意了。” 顾娇抬头望去,只见船已经行至岸边,这里不比东海上的岛屿,沿岸有礁石沙滩,倒更像是从海底凭空冒出来的一座山峰,往下看看,总觉得这山还有大半浸在海水下头,深不可测。 山上绿茵重重,而山下波涛澎湃,放眼望去,万里海浪中,独独矗立一山,四周仍有些许薄雾,烟景苍茫。 往上看去,山顶上云雾缭绕,依稀可见一棵巨大的桃树,树冠巨大,几乎盖过天穹,枝叶繁盛,浓绿沉沉,遮天蔽日。 那应该就是传说的三千里桃树了,顾娇心中想,只是不知鬼门在哪里。 这时船已经靠在山峰一侧,顾娇跳下船,胡好好跟在她身后,手中牵着宁宁。 她们三人在山下走了几步,便看到前方一棵大树下,冒出一个人来,身边还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那人高大魁梧,英伟不凡,穿着一身银色铠甲。 他身侧的白虎雄伟矫健,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金眼,朝顾娇三人看过来。 “喔,竟然还带着一只狐狸,一个——小鬼。” 男人锐利的眼睛在顾娇等三人脸上一扫而过,“这倒是少见。” 说着话,他身后的白虎突然张开嘴咆哮一声,晃了晃巨大的头颅,又懒懒打了个呵欠。 传说神荼郁垒二将,若是捉到了恶鬼,便会丢给这白虎吃掉,它的这声咆哮,虽不算什么神通,但也能让心怀不轨的妖魔鬼怪手脚酥软,吓得魂飞天外。 他见胡好好面不改色,毫无惧意,不慌不忙随着顾娇一同行礼,哈哈一笑,“这小狐狸不错,胆子大。” 胡好好挺直了脊背,道:“多谢神将夸奖。” 他又伸手点点顾娇,问道:“顾氏,你来度朔山,所为何事?” “顾娇得仙人指点,说是在度朔山,有法子,能为鬼凝出法身。” “喔?” 神将伸手摸摸白虎的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宁宁。 小丫头长得倒是可爱,看起来道行也不浅,她不畏惧桃树,应该有个几百年了。 她正满面惊讶,看看顾娇,又看看面前的神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又把话咽下去了。 “你要为这个小鬼凝出法身?” 他摇摇头,“不行。” 神将的一口回绝,让顾娇愣了愣,她握住宁宁的肩膀,宁宁抬头看她一眼,伸出小手,放在顾娇的手上。 “敢问神将,如何称呼?” “我是郁垒。” “还请郁神将告知,为何不行呢?” “我看她不行,太小了。” 郁垒的话让顾娇一时难以明白,什么叫太小了? 是个子小?还是年纪小? 顾娇垂下眼睛,手中握着的肩膀单薄又瘦小,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继续问下去。 “郁神将,我不小,我已经是个一百多年的鬼了。” 宁宁突然脱开顾娇的手,上前一步,抬着头,不卑不亢的说道。 郁垒摇摇头,抬手一指山顶上那颗巨大的桃树。 “自上古以来,闯进度朔山,想要法身永固的鬼,你不是第一个,大约也不是最后一个。” “可这千万年来,成功的寥寥无几。” “不是我小看你,你虽有几百年的道行,想要从桃树上摘下那枚桃子,还是太难了。” 原来,度朔山顶上的那颗桃树,三百年才结一次果,一次只结一枚。 要法身永固,只要鬼自己去桃树上摘下那果子,然后吃下即可。 说来十分简单。 而且对前来摘桃的鬼,二位神将也从不为难。 原因无他,这件事,看似容易,实则太难了。 度朔山上的桃树极大,号称蔓延三千里,是天下桃树之本源。桃树本就属阳,这颗桃树更是至阳,道行不够的鬼见它都要避开,别说行走在它的枝桠之上。 若是走在桃树之上,便如同走在盛夏的阳光暴晒之下,如烈焰焚身,万火灼心,痛苦不堪。 郁垒说宁宁太小了,其实是说她身躯太小,实在不经烧,上去只怕要不了多少时候,就灰飞烟灭了。 “怎么,又有胆子大的来摘桃了?” 又一个声音传来,比起郁垒的威严,这声音似乎显得活泼些,带了一点玩世不恭。 果然,从白虎后头冒出一颗英俊的头来,对着三人挤一挤眼睛,“小丫头运气不错啊,正好三百年的桃子长出来了,你就来了。” 郁垒狠狠瞪他一眼,道:“神荼不得妄言,让这小鬼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她百年修炼不易,何苦白费在这里。” “郁垒干嘛这么严肃,当心吓到孩子。” 神荼嘻嘻一笑,对宁宁招手,道:“你来,我看看。” 宁宁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过去。 神荼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我看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她与以前的鬼的不太一样。” 郁垒听他这样说,神色一紧,也仔细打量了宁宁片刻,点点头。 “的确。” 按这小丫头的说法,她成鬼也才一百多年,可她身上的道行,却远远不止一百多年。 也许,她有什么别样的神通也说不定。 ------------ 第191章 宁宁的胆量 “敢问神将,是我独自上去摘了桃子就可以吗?” “是。” 宁宁默默捏紧拳头,娘子之前只说去东海上寻一件东西,但没有跟她明说,是要给她凝出法身。 是怕万一找不到这里,让自己失望吧。 宁宁知道,娘子她,一直都在为自己担忧。 以前,宁宁觉得,自己虽然不能白日出门,但跟着娘子游历天南海北,为祸人间的鬼怪也好,人间的吃食也罢,只要能为娘子做好吃的,便足够开心了。 可渐渐的,她开始不满足了。 她想要跟好好一样,能白日出门。 不是为了出门去玩,而是为了,有自保之力。 为了,不成为娘子的负担。 虽然娘子没有说过,但她心里明白,娘子要做一件大事。 她一直在为了这件事,默默准备。 可每次遇到危险,娘子总是第一时间想着,把自己藏起来。 但好好就能冲锋陷阵,左手火刃右手金剑,大杀四方,何等的飒爽,英姿勃发。 宁宁也想这样。 她不愿自己只能出现在黑夜里。 她想要成为娘子的另一把刀。 “神将,我上去的时候,可以带着法器吗?” 她眨了眨眼睛,又问,“不算作弊吗?” “哈哈哈哈哈!” 郁垒还没回答,神荼先大笑起来,他指着宁宁,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道:“这小丫头有趣,真胆大。” 这位神将弯下腰,将手撑在膝盖上,笑眯眯的对宁宁道:“那粒桃子,在桃树最高的枝桠上,你只要上去摘下来,不拘你用什么宝贝,或是什么法器,重要的是,必须你摘下来。” “她,或者她去替你摘下,都不行。” 他说着,指一指顾娇跟胡好好。 “旁人若是碰一下,你吃就不顶用了。” 说着,神荼悄悄道:“我再教你一个乖,你只要抓住那只桃子,立刻就吃下去,这样你下来的时候,就不会受二道罪了。” 宁宁很想翻个白眼,还要你教,难道我还拿着桃子下来吃不成,肯定先吃了保险啊。 “宁宁……” 顾娇看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拧紧了眉毛。 “上这颗桃树取果,风险太大,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抬头看看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浓绿桃枝。 在如此大的桃树上,寻找一颗果子,近乎大海捞针,不知要花费几天才能找到。 难道在找到果子之前,都得忍受烈焰烧灼之苦吗? 宁宁还那么小,怎么受得了。 如果真如这两位神将所说,她在这桃枝间,被烧得灰飞烟灭,那岂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竹冠上仙虽然说来到度朔山可能会有转机,但如果凝出法身,是一场可能失去宁宁的豪赌,那不如不要。 大不了,以后再想想别的办法。 总有办法的。 她对宁宁招招手,想叫她回来。 宁宁却不管她心中如何想,一身绿衣梳着可爱发髻的小女孩转过头来,对着顾娇甜甜一笑。 “娘子,我不怕。” 顾娇有些生气。 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了。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旁边的胡好好,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娘子,让宁宁去吧,”她郑重道:“宁宁她,一直都想要帮上娘子的忙。” 顾娇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宁宁一直都很能干,她帮了我许多。” “娘子,让宁宁去吧。” 胡好好却异常坚持,她握住顾娇的双手,此时此刻,她能理解宁宁的心情。 一直以来,都是娘子护着她与宁宁。 与自己一样,宁宁她,也想要保护娘子啊。 神荼的目光,在紧绷着脸的顾娇,双眼亮亮的宁宁,跟拉着顾娇,一脸欲说还休的胡好好之间转来转去。 这三个人真是有趣。 本来度朔山就极少有人来。 这么有意思的,还是头一回见。 他想了想,轻咳一声,见那三个女娘都转头过来看他,他便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就听到旁边的郁垒开口道:“其实,小娘子若是在桃树上实在受不住,跳下来就是。” “跳下来的话,还能再上去吗?” 宁宁忙跟着问了一句。 郁垒很想说,你都掉下来了,怎么还想着上去啊,真是个不怕死的。 “只要你不怕,自然是能再上去的,上去多少次都行。” 只是每次都会更痛。 “娘子,那我去了。” 宁宁问清楚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便要往山顶上去。 “宁宁,等一下。” 顾娇从袖中拿出那把黑色大伞,递给她,“虽说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是拿着这个吧。” 顾娇此时心境纷乱,她不想让宁宁去,但又不得不放手。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隐忍的,安静的,灵巧的,待在她的身边。 她总是说—— “娘子,我不要。” “娘子,我很开心。” “娘子,我没关系。” 顾娇垂下眼睛,忍住眼中涌上来的泪意。 “宁宁,不要逞强,觉得痛就跳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 她把黑伞递进宁宁的小手中,又说了一遍,“一定会接住。” “我知道,我相信娘子。” 女孩儿撑开大伞,旁边的神荼看到,赞了一声,“咦,你倒是有个好东西!” 他倒也不管郁垒,自顾自的走过来,一把拿过那把黑伞,翻来覆去的看了看,道:“是炼化的百年龟甲,还炼进去了符箓,好东西!有这个,说不得你真的能撑一撑。” “真的?” 神荼点点头,将手里的黑伞往空中一抛。 “不过,拿着伞上桃树,多少有些不方便,我便帮你个小忙吧。” 黑伞被抛到半空中,如一片黑色的落叶,飘飘摇摇,缓缓落至神荼的手中,化作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将斗篷丢到宁宁头上,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这就方便了。” “多谢神将!” 宁宁惊喜不已,忙把斗篷披在身上。 顾娇跟胡好好两个,也在她身后,对神荼躬身行了大礼,“多谢神将!” 宁宁把风帽戴好,从身上掏出那面令旗,交给了胡好好,道:“好好先帮我拿着。” 这下总算是准备停当,顾娇看着宁宁小小的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极快地往山顶而去。 ------------ 第192章 宁宁的决心 踏上桃枝的第一步,就让宁宁忍不住发出小声惊呼。 真的好烫。 斗篷裹住了头脸身体,可是不能盖住脚底。 宁宁撩起风帽,往上看了看。 深绿色的枝叶密密,几乎连到天边去,一眼望不到头。从树叶的缝隙之间,能看到一点儿淡薄的雾气,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微风吹过树叶时,发出得婆娑声,让人有一种奇妙的错觉。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安宁又温柔。 但这里,对鬼来说,仿若炼狱。 宁宁咬紧牙关,加快了动作,她小小的身躯在枝叶间若隐若现,看上去十分灵巧。 顾娇与胡好好,还有郁垒神荼二人都站在桃树下,昂头往上看。 胡好好看着那角黑袍在绿叶间灵活的跳来跳去,一点一点往上。 顾娇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桃树,郁垒看她很是紧张的模样,不由道:“娘子也不必过于担心,那小鬼机灵,想来受不住了,自然会跳下来的。” 顾娇却好似听不见一般,只紧锁着眉毛,看着宁宁的动作。 她上的很快,不一会儿,绿叶就完全掩住了她的身形,连顾娇也看不见她了。 宁宁觉得很痛。 双脚仿佛走在燃烧的火炭之上,烈火烧灼的剧痛,能让皮肤大片大片的鼓起燎泡,让脚底滋滋作响。 不是真的火,而宁宁也没有肉身,双脚自然不会真的被烫起燎泡,但她仍能感觉到这钻心般的疼痛。 甚至因为没有肉身的阻隔,会更加剧烈。 桃树之阳,直击神魂,如万火焚心。 这阳气是裹紧了斗篷也难以隔绝的,她觉得憋闷,喘不过气,是的,蓬勃的烈焰无处不在,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雾气蒸腾,扭曲起来。 自己是鬼,明明不用喘气的,竟然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见这桃树厉害。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托大了。 可事已至此,怎能半途而废。 紧紧揪住斗篷边,她奋力往上,掠过一片又一片枝叶,桃叶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有零星的叶子,随着她的脚步,从树枝上落下。 在半空中,化作一片火焰,倏然熄灭。 顾娇看到从桃树上头落下来的一簇簇火,她的眉尖动了动,又生生忍住了。 胡好好也紧紧揪着顾娇的衣袖,眼睛只盯着上头,连郁垒身边的白虎凑到她身边闻了又闻,她都没有察觉。 “娘子,宁宁那么聪明,肯定没事的。” 她强笑着,“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顾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很快,宁宁已经爬了一小半。 她大声喘息着,抬头看看天上,眼前仍是密密麻麻的绿色枝叶,遮天蔽日,完全看不到尽头。 神将说了,桃子在最顶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双脚。 鞋子早已不知所踪。 皮肤上冒着青烟,炙热的桃枝在脚上留下好些焦痕,脚趾好像已经消失了。 无数的烈焰舔舐着自己,火烧的剧痛让她的速度越来越慢。 她觉得自己快要看不清前路,身体站不稳,她伸手扶住了树干,手上也发出“滋”的一声响,皮肤迅速从手掌上脱落。 好痛。 眼中蓄起泪水。 她收回手,裹进斗篷里,又往上爬去。 ****************** 秦州城,秦州守府邸。 建王在秦州守家中歇了两天,他原本就没如何受伤,不是秦州守百般挽留,他早就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去了。 建王来秦州,并没有住在秦州守家里,而是在城里租了间民宅,不算大,但足够住。 他身边带了阿逸跟几个从剑州跟过来的内侍,还有一队吴景特意挑选出来的亲兵,跟在他身边,专为保护他的安全。 他住在秦州守家中,总不能将拉拉杂杂一堆人也带到秦州守这里,何况喝了两碗安神药,他觉得也足够了。 第一回送药来的,是秦州守的夫人李氏,以及他家的大娘子,说是叫做月娘的。 女孩儿娇滴滴的,端着药送进来时,都不敢抬头看他。 建王接了药,并没什么表示。 第二日,还是这位大娘子来送药,但这回她的母亲,并没有跟在一旁,大娘子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女,进门时她将侍女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了书房。 她仍是娇羞的,红着脸送药进来,送完也不走,只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手中拧着帕子,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凭心而论,刘月娘生得不错,花容月貌,年轻娇嫩。 且既然是秦州守的嫡女,教养上必然也是精心的。 仅有的两次见面,也显出来了。 安静、稳重,并不多言,身上的衣裳首饰,并不过分奢华,素雅大方,很是符合她的身份。 建王有些头疼。 的确,他今年也十三了,底下的人多少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但秦州守,不合适。 建王此时,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侍妾在身边,太麻烦。 若是真的需要一个两个女人服侍,哪里找不来呢,可秦州守的嫡女,自然不会只奔着侍妾而来。 而当下,除了侍妾,建王觉得也给不了其他,所以说,实在不合适。 对这位大娘子送药之外的意思,他只装作不解风情,也不去挑明。 而刘月娘作为一个大家娘子,送药给外男已经是她能做出来的极限,让她再进一步做点什么,那是不能了。 也是因为秦州守一开始的告诫,可以一试,但绝不能惹怒殿下。 第三日,他便跟秦州守说,要回自己的宅子去了。 且说走就走,只让一个内侍去内院与刘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了一声。 刘夫人得到消息赶到外院书房来的时候,建王已经走得人影都没有了,她便心里明白,这是没有看上她的女儿。 皱了皱眉毛,她倒是没说什么。 秦州守这两日在外头忙着查刺客,查奸细,还要将流民们的身份,重新细细的捋一遍,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回家听夫人一说,他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既然殿下无意,也罢了。” “可是……” 刘夫人有些不甘心,如此大好的机会,就不再试试? ------------ 第193章 宁宁的过去 好在秦州守做一地长官多年,看待事物的目光比起局限于后宅之中的妇人,还是要长远不少。 若建王只是建王,又是封在剑州这种偏远之地的藩王,建王妃也许差了点儿,侧妃还是能伸手去够上一够。 但建王志向高远,且有真龙之气。 送自己的嫡女,去做一个侍妾,将来变数实在太大,秦州守还是有点舍不得的。 既然建王无意,此事就再说吧。 于是他敲打了夫人几句,责令她另外给大娘子相看。 至于建王遇刺之事,查了几日下来,将城内城外之人的祖宗三代都捋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出来什么有用的线索,更让人怀疑,那日行刺的,的确不是活人。 既然是妖物,那也没什么特别奏效的应对办法,只能让城门外的监理处加大了监理的力度,除了出来做活的青壮年,所有的老弱妇孺,只要是流民,都必须得仔细登记。 好在当日情形,至少证明了一件事,若是道行不那么高的妖物,那身体强壮有力,杀伐之气颇重的兵士们,对付它们,也是有一博之力的。 刀剑无眼,妖物也是血肉之躯,也会被砍成肉泥,这个认知,让不少士兵壮起了胆气。 秦州现在虽然少见,但听说在别的地方,因为死人太多,阴气太盛,一些往常只敢躲藏起来的妖鬼邪祟,纷纷冒了出来,到处作怪。 军中,其实也有类似的传言。 军士们听见,尽管嘴上不说,心中总会觉得害怕,但经过此事,以后他们遇见妖物,也不会再一味的躲避逃跑了。 民众们那日也亲眼目睹有妖物行刺建王,自然,他们都看到了建王被金光护住,反将那妖怪弹出去的一幕。 原本秦州当地的百姓就很是推崇建王,这下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已经传成建王乃真龙在世,百邪不侵了。 建王本人倒是让秦州守下令,诸如真龙现世等谣言不得乱传,可民众之口,又怎么封堵得住。 到底是传开了去。 与此同时,吃了大败仗,龟缩在河东的权阿狸,正在心烦意乱。 他留在京中之人,传来信说,近日陛下身体大有起色,已经能上朝议事了。国师总算是炼出了对症的药,陛下龙心大悦,重赏国师,还许他在京中扩建天一观,广收弟子,炼更多的丹药。 而且,因炼药之事,雁山王也出了大力,陛下愈发宠爱雁山王了。 不仅如此,这段时日,雁山王与国师走得很近,总是去天一观请教国师道法上的学问,还常常在观中打坐烧香,做了好几个道场,说是为了皇帝的身体祈福。 而他被十万回祜骑兵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之事,也被雁山王拿来大做文章,好几次在陛下面前诋毁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趁他在外为帝国拼死拼活之际,朝他背后捅刀子,老二这个卑鄙小人! 权阿狸越想越气。 连带的,他对权鲁山也心生不满起来。 怎么就身体见好了呢,可恨。 国师、老二、父皇,还有那该死的林氏跟伪帝,统统都与他作对! 他在房里踱来踱去,一脚蹬翻了面前的案几,还是觉得不能解气,恨不得能立刻点兵出城,再与回祜那群野人大战三百回合才好。 不过,虽然气恼,他还不至于失了理智。 至少现下,这个时候,还不是时机。 他正吃了败仗,手上的兵士折损过半,得先想个办法,多抓些兵到手里,才能再做打算。 伪帝、父皇、老二、国师。 他一屁股坐下,闭上眼,细细思量起来。 ******************************* 宁宁从空中落下的时候,也像一片正在燃烧的树叶。 轻飘飘的,左右摇摆着,缓缓落下。 “宁宁!” 顾娇腾空而起,伸出双手,接住了这残破的小小身躯。 她微闭着眼睛,脸上的皮肤已经片片剥落。 一只眼睛没有了。 桃树的阳气,将她烧去了几近一半身躯。 双脚已经消失,右手从手肘以下,只剩了些许皮肤,还燃着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 她蜷缩在那件黑色的斗篷里,远远看去,顾娇的双臂中空荡荡的,仿佛只搭了一件黑色斗篷。 “宁宁!” 顾娇的声音哽住,她伸手覆上宁宁的脸,那里仍是灼热的,桃树的阳气在不断吞噬她的神魂。 不该的,不该让她上去的。 烧成这样,她该多痛啊…… “娘子……” 宁宁微微张开眼睛,扯了扯嘴角,勉强对顾娇露出一个浅笑,“好可惜啊,还差一点,我就能到最顶上了。” 她咳了两声,又喃喃道:“我歇一歇,再去。” 顾娇张了张嘴,让她不要再去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 “宁宁,吃点东西。” 胡好好已经将船上存好的吃食拿了不少出来,可宁宁摇摇头,闭上眼睛。 “让她睡一会儿,她会没事的。” 顾娇拍拍胡好好的手臂,安慰她一句。 只要她没有魂消魄散,就还好,让她多歇一歇,总能复原的。 宁宁闭着眼睛。 她没有睡着,方才在桃树上的极致痛苦,让她想起了百年前那段可怕的记忆。 是了,炼狱一般的痛苦。 她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 被人抓住,灌下哑药,挖掉眼睛,砍掉了四肢,装进一个陶罐,放在火上炙烤。 不断痛晕过去,又被反复弄醒,抓住自己的人,不知道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药,让人不会立即死去,只能不断在这无尽的痛苦中撕裂煎熬。 好痛啊,皮肤剥离,撕裂的,火烧一样的痛。 可是叫不出来,只能不断颤抖,呜呜的哭。 眼睛里没有泪,只有无尽的血。 好在娘子发现了自己,才得到了解脱。 化作鬼后,自己便决意跟着娘子,一晃这么多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而在桃枝之上,被至阳的烈焰烧灼炙烤之时,她猛然记起,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 娘子曾提过一句,因为生辰八字至阴的缘故,有人抓住自己,想要炼出厉鬼。 一切残忍的手段,加诸于身上的百般折磨,都是为了让自己死时恨意更盛,更凶悍暴虐。 自己曾问过娘子,到底是谁,但娘子没有说。 后来,顾氏发生大祸,娘子也死了。 自己不愿离开,便一直守在顾氏老宅附近,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个雷雨夜里,娘子才又一次,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 第194章 法身 一晃,居然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宁宁轻轻叹息一声。 她睁开眼睛,一只已经烧坏的眼睛此时正在复原,她的双脚,右手,脸颊,都在一点点的,恢复如初。 顾娇仍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正一脸悲伤地端详着她的脸。 “宁宁,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娘子……” 胡好好也在一旁,她手里端着一碗汤羹,笑眯眯的舀起一勺,送到宁宁的嘴边。 “这是用上次剩下的虎肉干熬的羹,宁宁也尝尝我的手艺吧。” 宁宁眨眨眼,张开嘴,吞下一口。 味道也挺不错的。 胡好好见她吃了,这才松了口气,忙又舀起一勺喂她。 边喂边说,“我问过郁神将,说像宁宁这样的,只要神魂没有全毁,养一养,也没有大碍,就是——” 就是会,很痛。 胡好好抿抿嘴,把眼睛里的湿意逼了回去。 她第一眼看到烧去几乎半个身体的宁宁时,差点嚎啕大哭。 那一刻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不该让宁宁去的。 可宁宁她,咬烂了嘴唇,全身直抖,也没有叫痛。 她还说,等好些,要再上去。 胡好好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可临到头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的多喂宁宁吃点东西,让她能恢复得快一点。 等宁宁吃完一碗羹,顾娇替她擦了擦嘴角,突然开口问道:“宁宁还是想上去吗?” 宁宁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娘子,我只差一点了,我能行的。” 她的眼睛坚定不移,“我知道,娘子跟好好,都担心我。” “娘子,我能做到,你信我。” 娘子,我能做到的。 顾娇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也点了点头。 “你先养着,我要想一想。” 她说着,把宁宁放在地上,拿起那件黑色的斗篷,摊在手上,仔细看了起来。 胡好好见顾娇正在深思,不敢去打搅她,便坐在宁宁旁边,陪她说说话。 宁宁还未完全恢复,说不得太多话,大半时间也就是胡好好嘀嘀咕咕的说,宁宁听着。 “宁宁,我跟你说,那个郁神将,不是有个白虎吗?那个虎真的好大好威风啊。” “不过我都不怕了,那个白虎到我旁边来,我都敢摸它的头你信不信!” “它的毛有点硬,不是很好摸,但郁神将说它脾气很好,我觉得吼起来声音还是有点大……” 说着说着,她发现宁宁又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这才闭上了嘴巴,微微叹了口气。 “好好,来。” 这时候,她听见顾娇叫她,忙跑了过去。 “那神将是不是说过,只要宁宁上去拿到桃子,不拘用什么法宝,什么神通?” “对,他的确是这样说的。” “唔……好好,你去船上,把四海拿来。” “四海?” “嗯。” 觉得顾娇也许是想到了什么,胡好好不敢耽搁,立即跑到山下,从停泊在岸边的船里,拿来了四海玉瓶。 她将四海递给顾娇,看她将玉瓶托在掌中,双手掐诀。 下一刻,又将瓶口向下,将内里的一股寒气,倒在了斗篷之上。 瞬间,那斗篷被一层寒冰封住,冻得硬邦邦的,顾娇拎起它,抖了抖,那冰哗啦啦落下,并未停留在斗篷之上。 “不行吗……” 顾娇拧起眉,把四海放在一旁,盯着斗篷,又发起呆来。 “娘子,若是让宁宁带着四海上去呢?神将不是说过,什么宝贝都不拘吗?” “可是,我施过寒冰咒的四海,宁宁拿不住的,她道行还浅,只怕会——”话说到一半,顾娇突然回过神来。 关心则乱,果然是自己钻牛角尖了。 “好好,还是你聪明。” 桃树至阳,那阳如烈火,烧灼宁宁的神魂,使她如万火焚心,痛苦不堪。 如果让她抱着施了寒冰咒的四海,便可源源不断的流出寒气,寒气所过之处,皆会被冰封住,只是不知这颗桃树会不会。 上古至宝,对上古神木,不晓得哪个更厉害些。 不管哪个厉害,总归宁宁应该是不会那么痛了。 顾娇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如释重负的笑起来,道:“那等宁宁醒了,就跟她说。” 胡好好高兴得点点头,忙跑到宁宁旁边守着。 郁垒跟神荼两个,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桃树下头。 神荼手臂撑在白虎那颗硕大的头颅之上,看着那个被桃树烧去大半神魂的小鬼躺在地上,另外两个则围着她忙来忙去,觉得很有点意思,他看一会儿,忍不住戳戳旁边的郁垒,道:“你说,那小鬼,不会真成事吧。” “怎么,你觉得不妥?” “那倒不是。” 神荼伸个懒腰,打个呵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 “自从地府成形,我们也日日无事可做,无聊啊,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有趣的女娘,也马上就要走了,无趣~” 郁垒白他一眼。 “哎,你不觉得那个姓顾的娘子,有点古怪吗?” “怎么个古怪?” “她不似活人,又不似个鬼,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呢?” “我看你是太无聊了。” “嘿嘿。” 神荼说完,又远远看了顾娇一眼。 那娘子说姓顾。 吃鬼的顾氏,哪怕是远在千万里之外,东海尽头的他们,也是略有耳闻的。 毕竟,天下万鬼,尤其是恶鬼的动向,他们两个,都了然于胸。 顾氏兴旺之时,作恶人间的恶鬼,一时都少了许多。 只是后来,顾氏亡了,加之这些年人间起了战事,恶鬼横行于世,妖孽滋生,地府不知是管不过来还是怎么,睁只眼闭只眼,做袖手旁观状。 但若是出手去管,又要跟地府之间,牵扯出许多不必要的事情出来,他二人觉得麻烦,一点儿不想沾。 地府是地府,鬼门是鬼门,早已两不相干。 说来,上古的神君们,有些归入了天庭,在天上有个神位,受天帝管辖,享受民间供奉,也颇为得意。 而有些,并不耐烦这些所谓的规矩,更不愿意被天帝压制,听从天帝调配,一如他们二人,地府要管鬼魂,他们也乐得放手,宁愿呆在万里之外度朔山上,与世隔绝,自得其乐。 ------------ 第195章 成功了 在度朔山养了几日,宁宁觉得自己恢复了,她身躯上烧掉的部分都长了回来,只是看上去与之前略有不同,有点虚幻飘渺的样子。 顾娇去问过郁垒神荼,两位神将倒是说不妨事,新鬼都是这样。 于是顾娇便不敢让宁宁再贸然上桃树去,又让她在下头养了几日,这几天时间,她倒是教宁宁把寒冰诀背熟了,虽然她如今的道行不足以在四海玉瓶上施展出来,但技多不压身,总比拿着瓶子上去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这日,宁宁觉得做好了万全准备,她要再上去一次。 顾娇把四海递给她,“宁宁拿好了,不行的话别勉强。” 胡好好也在一旁给她打气,“宁宁,我觉得这次肯定行的。” 宁宁接过四海,顾娇已经在上面施过寒冰诀,玉瓶接到手上,顿时冰得她一跳,双手立刻泛青,似有无数细小的针扎在手上,让人疼痛难忍。 她咬着牙点点头,在顾娇担忧的目光中,纵身一跃,上了桃树,以最快的速度,往上而去。 按照顾娇之前的交代,她将瓶口向下,让瓶中的寒气落在自己脚下。 寒气落地成冰。 桃枝上迅速凝出一层又一层冰,宁宁踩在冰上,果然不觉得十分热了。 诚然,这层层寒冰并不能持久,在宁宁双脚踩过后,便纷纷崩裂,从桃树上掉落下来。 在半空之中,就化作一团团水气,消散不见。 桃树至阳,烧的是鬼之神魂,冰自然不能真正与其对抗。 但就如冬日里,桃树也会落尽树叶,不能发芽开花一样。寒气,多少能压制一些桃树的阳气。 度朔山无四季之分,这株号称绵延三千里的桃花,只怕也从未经历过寒冬吧。 彻骨的寒意,是能压一压它的。 顾娇要的,不过是这一瞬间的压制。 宁宁跑的很快,一瞬便够了。 很多个一瞬连接起来,足以让宁宁跃至树顶。 因为桃枝上阳气蒸腾,周身仿佛全是烈焰,宁宁双手捧着四海,也不觉得那么冰寒彻骨了,手中四海带来的寒意,竟让她能够勉强抵抗被烧灼的感觉,身上顿觉轻松不少。 果然还是娘子厉害。 她在心中默念一声,加快了脚步。 时间过的很快,但顾娇与胡好好,却觉得仿佛度日如年。 宁宁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浓密的桃树枝叶之中,可她们两个,仍是昂着头,紧盯着上面,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动静。 仍有碎冰不时从上头掉落,发出“哗哗”声。 过了好一会儿,连这声音也听不到了。 顾娇抿紧了嘴唇,她身边的胡好好早踮起脚,伸长脖子往上使劲瞅。如果不是之前神将再三警告不可碰触桃树,她恨不得带着剑上去,把这些碍事的桃枝统统砍断才好。 宁宁这回能行吗?会不会再受重伤? 那样虚弱的宁宁,胡好好真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所以,当她看到宁宁穿过无数浓翠欲滴的绿叶,从桃树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惊讶又狂喜的神情。 宁宁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落地后,她将四海还给顾娇,又脱下了黑色斗篷。 “娘子,你看,我是不是不一样了。” 她仍是那个宁宁,圆圆大眼,笑起来甜甜如蜜。 可顾娇知道,她不一样了。 她有了真正的法身,从此不再怕白昼,能在太阳下行走。 “宁宁!你是不是吃掉了桃子!” 胡好好冲过来拉住宁宁的手,左看右看,“吃了桃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嘛,还是宁宁。” “好好,我可以穿粉裙了。”宁宁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 “我给你梳头,梳新发髻,我们戴珍珠跟珊瑚的珠子。” 胡好好说着,欣喜的摸摸宁宁的头发,触手虽然冰凉,但是发丝顺滑,与她自己的头发没有什么分别。 两个小丫头手拉手笑起来。 顾娇抹去四海上的寒冰诀,脸上也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这小鬼,那桃儿还真的给你吃啦?” 神荼走过来,绕着宁宁转了一圈,啧啧叹道:“少见少见,这样不怕死的,也该你得此机缘。” 郁垒关注的地方却不在这里,他看了一眼顾娇手里的玉瓶,说了句:“顾娘子手里的宝贝不少。” 顾娇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神将不是说过,不拘用什么宝贝都行的。” 胡好好立刻开口道,生怕郁垒说出什么这回不算的话来。 不过转念一想,吃都吃了,还能吐出来不成,便又硬气起来。 郁垒见这狐狸昂首挺胸,一副谁也不怕的神气模样,不由好笑。 只是他平日总瞧不起神荼嬉皮笑脸的模样,即便这样觉得,脸上也不显出来,只是绷紧了脸颊,说:“你这小狐狸,我不过是好奇那瓶子罢了,你着急什么。” “呃。” 见神将并不是讨要那枚宝贝桃子,胡好好转转眼珠,笑道:“那是我们娘子的宝贝。” 她并不细说到底是什么,郁垒见状,也不点破这狐狸的小心思。 道行不深,小心眼儿一堆,这是怕别人觊觎她娘子的东西呢。 “郁神将,这瓶子名四海,可操纵水,因此我用它凝出寒气,压了压桃树之阳。” 顾娇听到郁垒说的话,也不藏着掖着,简单解释了一番。 身为上古神君,自然是不屑于从人手上抢东西的,最多也就是好奇问一两句罢了。 对于顾娇能想出这么个迂回的法子,暂时压制住桃树之阳,让宁宁得以登顶,拿到桃子凝出法身,郁垒也觉得很是令人惊奇。 自然,最终还是因为这小鬼意志极强,才能最终得偿所愿。 那种烈焰焚身之苦,郁垒迄今,还未见过一只鬼,敢于承受两次。 所以说,这小丫头能凝出法身,也是靠自己得来的。 “你们接下来就要走了吧?” “是,心愿已了,这就要回去了。” 顾娇答道。 心想,也不知道封娘子的扇子,能不能让船也日行八百里呢。 等上了船,出了度朔山,定要试一试。 ------------ 第196章 回程 辞别了郁垒神荼,顾娇与胡好好跟宁宁,上了她们那艘船,驶离了度朔山。 来时穿越了层层迷雾。 可离开时却没有了雾。 天空碧蓝,海天一色。 仰望天空,偶尔可以看到有流云,如雪白的丝缎般,在空中缓缓飘过,一如她们行驶在海面上的船。 海面无波,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镜子。 船行驶在这巨大的镜面之上,可以看得到清晰的倒影,从船舷上垂下的两双白生生的小脚,分外醒目。 胡好好跟宁宁一块儿坐在船头,两个小丫头不知道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总有说不完的话。 顾娇垂下眼睫,她感觉到,船外的碧海青天,皆为幻象。 是了,她们一行,仍在度朔山外的结界中。 真是有趣的结界。 来时跟去时,眼中看到的,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顾娇伸出手,指尖无一丝风吹过。 若是在真的海上,这决计不可能。 顾娇此时也并没有控制船行进的方向,它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朝着一个方向前行。 大约是郁垒神荼二位神将引导的方向吧。 顾娇放下手,也不再多想。度朔山上的二位神将,大约是把原先的结界,又换了个模样,既然如此,这船,即便不去管它,它也必然会顺顺当当出去的。 与此同时,海面上正停着一艘商船。 说停着有些言过其实,在东海之上,没有船是能停下的。 说得更确切些,其实是船上一切行事,都暂时停了下来。船上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包括在底舱里的船工。 他们都跑到甲板上来,面朝着同一个方向。 海天相交之处,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幻象。 海面上,竟然出现了层层堆叠的云雾,而云雾之上,竟然矗立着一座巍峨高山。 山上有树木成林,参天古木清晰可见,山上有亭台楼阁,有仙人在高阁上引吭高歌,饮酒弹琴,身姿奥妙的仙子凌空而舞,衣裾翩翩。 这是海上仙境,海市蜃楼。 盯着那景象的人们脸上都露出陶醉的神色,仿佛耳边已经听到了仙乐飘飘,仙子们的裙裾丝带,正在拂过自己的脸颊。 如梦似幻。 在海上行船之人,常听人说海市蜃楼,那是有福之人才能偶尔得见的神仙奇景,这时有人如梦初醒般,突然出声叫道:“香案呢?三牲呢?快快备上,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需得请仙人们保佑我们此行一切安好。” 于是速速有人搬来香案三牲,还有干果等祭品,匆匆摆好,点上香,船主领着众人,正对着海上仙境的方向,恭恭敬敬的磕头许愿。 众人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突然有人惊叫一声,指着那海上仙境的方向,瞪大了眼睛,只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知何时,前方,竟然出现了一艘船。 船主难以置信的擦擦眼睛,站起身,朝前方仔细看了看。 他们磕头之前,前方空空,只有大片海水,跟远处的海上仙境,并没有船的影子,而抬起头来,那船就陡然出现了,这也太诡异了。 “那,那艘船,是从那里出来的……” 这时候,一个跪在角落里的瘦小碇工,犹犹豫豫的开口道。 “那里?哪里?” 船主忙几步冲到他跟前,指着那艘船问道。 “就是,就是从仙人那里出来的,我亲眼看到……”碇工被船主拎住了衣领,吓得有些不知所措,指着众人正在叩拜的海上幻象道,“就是大家磕头的时候,我慢了一步,正好看到,那艘船,嗖地一下,就从那里头冲出来了。”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 但船主已经放开了他。 难道说,那艘船上,乘的是仙人不成?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心中也不禁越来越激动。 其实比起出海的商船,那艘船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他们那艘大船的三分之一大小,如果再隔得近一些,估计从他们船上看过去,能看到对面那艘船的整个甲板。 船虽不大,速度却极快,也非常平稳。 船头,似乎站着人。 在那艘船从自己的船左侧经过时,船主冲到左侧船舷上,看到那艘小船上,有三个人。 一个全身黑衣的娘子,还有两个,站在她身侧,也正向自己这边看来。 居然是两个娘子,一个小丫头! 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这三个人看,船主觉得脑子里有些懵。 船上向来是不让女人上的,尤其是出海的商船。 怎么这艘船上,三个人,竟然全是女的! 船主一时有些呆,他本来以为能看到一两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没想到竟然是年轻女娘,而其中一个,竟然陡然暴起,一脚踹在自己的船舷上。 大船立刻晃动起来。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胡好好悬在空中翻了个身,又落回到甲板上,恶狠狠瞪了那满脸惊恐的中年男人一眼。 原本她是因为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在两船交错时,忍不住盯着那艘大船看了好几眼,却发现对面船上的一票男人也盯着这边看,尤其还死死盯住娘子,那眼神丝毫不知收敛,十分失礼。 一时按捺不住暴脾气,胡好好上去就踹。 好在她知道轻重,收了力道,只是轻轻踢了那艘大船一脚,也没有踢坏他们的船,算是下手非常轻了。 其实这不能怪商船上的男人们,毕竟女人行船,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违背祖训,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碰上了,如何能忍! 船头那个居然还穿一身黑衣,真是晦气!船主正想张口骂上几句,也去去晦气。 可胡好好狠狠一脚,让船主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真是好凶的娘子。 难不成,这几个女娘,是有什么神通的? 他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船被胡好好踢了一脚之后,有愈晃愈烈之势。 海浪陡然变大了。 他顾不上再计较此事,抬头看了看天色。 不知何时起,天空中压满了沉沉的乌云,方才那一处海市蜃楼,早已无影无踪。 ------------ 第197章 风伯的怒气 海上的天气,如六月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时候就乌云压顶,眼看着有一场暴雨要下来。 风起浪高。 船主脸色有些不好,舵工催他到甲板下头躲躲,他扭头恨恨看一眼左侧的小船。 肯定是因为遇到了这几个女人。 本来还以为今日遇到难得一见的海上仙境,必定说明自己这次出海吉星高照,运气极佳。 没想到都给这几个行船的女娘给搅和了。 着实晦气。 等这狂风暴雨过去,还得好好拜祭一下龙王爷才是。 他想着,往甲板下走,没想到船身猛烈一晃,他脚下一滑,差点从梯子上滚下去。 “拉下船帆,快拉下帆!” 舵工在甲板上嘶吼的声音都变了调,甲板上有纷乱不堪的脚步声,咚咚声直响,他心中担忧,忍不住又上了甲板。 风极大,在空中打着旋,发出尖厉的呼啸声。 五个缭手一组,三组人,都咬紧了牙关,拼尽全力拉住船帆上的绳索,他们手臂上的筋肉高高鼓起,身躯绷直,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船被风吹得在原地打转。 好在船帆很快被放了下来,风对船的影响减弱不少,但不等众人喘一口气,就听到有人惊恐大叫起来。 浪起得太快,太大了。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海面,此时已波涛汹涌,狂风吹起了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朝着这艘大船扑来。 “东家,快下甲板躲一躲!” 跟在船主身边的管事面色惨白,这么大的浪,也不知道这艘船能不能扛得住。 这还没有下雨呢,要是下了雨,风雨雷电之下,这一船的人,大约都要凶多吉少。 其实他们这艘船,已经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商船了,长约三十余丈,有二层甲板,船上三桅,船主加管事,商队的人,还有舵工、缭手等行船的工人,总共有上百人。 这样一艘大船,在狂风巨浪中,也如同一片脆弱易断的树叶般,被轻飘飘甩上浪尖,又直直落下浪底。 船上的人都把自己捆牢,紧紧抱住了手里能抓住的东西,无论是桌椅,还是船上的木架,扶手。 如此巨大的风浪,除了等待老天爷平息这场风暴,已不是人力所能为。 在这样的风浪中,那艘载着女人的小船,只怕早就被大浪扑到海底了吧。 船主此时还没有完全走下舷梯,他此时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他抱着舷梯,看看腰上缠着的缆绳,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上甲板上去看看。 风声已经将船上缭手的吼声撕扯得支离破碎,船在不停晃动,船板在狂风骇浪的重压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千万别碎了啊! 他在心中想。 虽然这艘船下有好几个水密隔舱,但一艘受了伤的船,在这茫茫大海上,即便不会立即沉底,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甲板上传来好些人的惊呼。 他把心一横,抓着缆绳,往上爬了几步,翻上甲板。 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几乎是立起的巨浪尖上,有一艘小船,方才看到的那个黑衣的娘子,仍是稳稳立在船头。 因此刻他们的大船在浪底,而那娘子的船在浪尖上,两船高低相差莫约有五六丈,黑衣娘子居高临下,正看着他们那艘在惊涛中摇摆的大船。 船主觉得十分怪异,但一时又想不到具体什么地方怪。 “东家,你看那艘船,竟然一直不动。” 是了,自己的船一直被这狂暴的巨浪甩来甩去,那那艘小船,竟然能一直立于浪尖之上,巍然不动。 不,不是船未动,而是托住那艘船的海浪,一直未动! 因背着光,看不清那娘子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身后另一个小娘子,就是那个极凶的,居然,刷的从身后抽了一把剑出来! 妈呀,难道是海盗? 还有女人做海盗不成? 船主吓得不轻,今日怪事太多,让他一向清明的头脑一阵阵发晕。 他一把揪住跟在身边的管事,“快快快,升帆,有海盗,快走!” “东家,这时候可不能升帆啊,升帆了船要出事的。” 船主这时才反应过来,是了,这时候不能升帆。 这时候,他又看到管事双眼盯着他的身后,眼神都直了,脸上满是惊恐。 他急急扭头一看。 只见一面极高的巨浪,仿佛一面几十丈高的厚重石墙,又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峰,朝着自己这艘船,扑面而来。 “好好!” 不知为何,明明耳边风声呼啸,几乎听不清人声,但那娘子一声清喝,却听得十分清楚。 那持剑的娘子腾身跃起,如一支利箭,一头扎进了那如山的海浪的之中。 紧接着,那巨峰般,劈头盖脑砸过来的巨浪,在她的利剑之下,被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痕,分作了两半。 这海浪堆叠而起的巨峰,竟然也如山崩地裂般,向两边溃散塌落。 大船上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连呼吸都忘记了。 直到巨浪落入海中,持剑的小娘子在空中翻腾一个跟头,立在了浪尖上,他们才敢喘出一口气来。 “是,神仙吧……” 有人惊疑不定的低声道。 “方才不是有人说,看到这艘船,是从海上那处仙境出来的吗?” “那没错了,就是神仙吧!” “肯定是!” “神仙显灵啦!!” 这时候,风仍未歇,但船上的人们已经按捺不住的叫起来,纷纷跪下,冲着胡好好的方向不断的磕头。 其实这时候大船仍是晃得厉害,但也阻止不了这些人,在甲板上把额头磕得咚咚作响。 胡好好见一船人都朝她磕头,皱了皱眉,又纵身一跃,从浪尖回到了自己的船上,站在顾娇身边。 “娘子,浪太大也太多,总不能每个都去劈一刀。” 顾娇抬头看看天空。 天上仍是层层乌云,堆积如山。 山上隐约可见,数面十分华丽的飞旆大旗,正迎风摇曳。 “看来,是风伯呀。” 顾娇轻声道。 ------------ 第198章 你的扇子哪来的 折丹真君今日从东海上过的时候,心情不是很好。 因此,风也极大。 世间既已经有了风伯,为何还要有个封娘子。 他想起几日前,天帝派了使者来见他,态度十分恭敬,可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说他近日去陆上的次数太多,海上起了龙卷,连陆上,也跟着起了好几回飓风龙卷。 本来陆上战事频繁,死人就多,加上大灾,死人实在多的不得了,地府焦头烂额忙不过来,去天帝那里告了一状。 真是笑话,地府无能,还要来怪他不成。 这也罢了,竟然还与他说,去陆上的时候,可以学学封娘子,都是司风,可柔和些。 真是笑话。 他堂堂风伯,难道还要吹些个香风出来不成。 成何体统。 按他的想法,天下司风之神,本就不该分雌雄才是,都应该由一人号令,才能阴阳调和,强弱自如,既然已经有了折丹神君,何必再弄个封娘子,吹出来的风,偏又软绵绵,香氛氛,迷惑人心,自然,在世间的名声也比他好上不止一点半点儿,让人心中恼恨。 因心情烦躁,这时候经过东海,想着海上无人,便将风吹得更大更猛了些。 越过层叠的云层,看到海上惊涛骇浪,狂啸不止,他原本以为海上无人,没想到竟然有一艘船在巨浪尖上,被浪举起又落下,船上的人如蚂蚁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又忙忙碌碌,拼命想要稳住那船,却全是徒劳无功,不禁觉得好笑。 凡人,真如蝼蚁一般。 偶尔从云上往下看一眼,也是有趣。 看那船硬挺着被汹涌的海浪荡来荡去,竟没有翻,他觉得更有趣了。 连带烦闷的心情,也消减去不少。 最近凡人也长进了,竟然能造出这样牢固的船。 那就来玩玩看。 动了动手指,一个风旋从指尖出去,眼见一道巨浪,如一道无法撼动的山峰,向那艘船狠狠砸去。 且看这样如何。 他等着看那船被巨浪击碎,沉入海底。 没想到,一道雪亮剑光闪过,巨浪从中间裂开,被分作了两半,落到了海上,浪底的那艘船,安然无恙。 咦?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一眼。 喔,那艘船的旁边,居然有一艘小船,因为太小,刚才他根本没有看到。 啧,哪里来的虫子。 他弹出一指,一丝风吹了过去,落到海上,就变成了一条龙卷,笔直朝着那条小船压了过去。 这龙卷是从小船的后方而来。 顾娇她们都背对着那边,并没有看到,而大船上的人都看到了,吓得跳起来,对着顾娇连连挥手。 “神仙!后面来了龙卷!” “快躲开!快躲开!” 倒是一时没人想到,若是顾娇的小船躲开了,那龙卷就直接要扑上他们的船了。 那龙卷风算不得很大,却气势汹汹,从海面上卷过的时候,不断吸了海水上去,变成一条水龙卷。 这样更可怕,若是落在船上,只怕那船立刻就要四分五裂。 顾娇见大船上的人们拼命挥手,便回头看了一眼。 她皱了皱眉,眼看那水龙卷越逼越近。 宁宁突然拿着令旗冲出来,就要挥动旗子。 顾娇抬手阻止了她。 此时放那些鬼出来,也无济于事。 “宁宁,寒冰诀。” 她对小丫头说道。 宁宁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立刻收起令旗,立于船头,口中念念有词,双手飞快的掐出诀来。 她早已把寒冰诀背得烂熟,虽然道行不如顾娇,从海水中凝出冰,还是小事一桩。 念完口诀,她双手朝着海水一指,果然,海面上迅速结出一层浮冰。 只是因为她法力有限,不能让冰冻得更厚实些,但这也足够了。 水龙卷已逼到了眼前,将海面上那层浮冰,也统统卷了进去。 顾娇从袖中拿出那把天青色的扇子,对着卷着冰块的龙卷,扇了出去。 顾娇原本并不十分善于操纵风,但自从封娘子赠她这把扇子,倒让她对风这一块,得心应手得多了。 而对付这裹挟着冰块的龙卷,也无需硬碰硬,更没必要招出什么更强更烈的风来。 只需变一变它的方向。 顾娇轻轻摇着手中的扇子,抬眼往天上望去。 乌云之上的风伯,也正低着头,往下看来。 出乎他的意料,海面上的那些虫子般的小人儿,居然并未四下逃窜,尤其是小船上那个黑衣的娘子,居然掏出一把团扇,对着龙卷扇了扇。 折丹真君眼神一凝,他认出了这把扇子。 可不等他作出反应,方才自己放出去的龙卷风,突然折转了方向,朝着自己而来。 那风中裹着大块的冰,尖锐锋利,直冲云霄,折丹真君皱了皱眉,伸手将龙卷挡在几丈开外,那冰却不知怎么回事,纷纷朝他飞来,不是他躲得快,好几块都险些砸在他的头上。 无法,他只得将手腕一翻,龙卷应声消失,其间裹挟的冰块,也纷纷随之落下,砸在海面上,噗噗直响。 这时候,他从云中露出半边身体,大船上的人们看到了戴着金冠,身着长袍,身后大旗飞舞的神君,惊惧万分,纷纷跪下磕头。 “又出来神仙了!” “到底哪个才是神仙?” “刚才那个龙卷风,是云上那个神仙弄出来的吗?” “那,云上那个……是……” 云上那个是不是妖怪这句话,却不敢说。 万一云上那个是真神,可不就得罪神仙老爷了吗?那可要不得! 可是,为什么神仙要弄出龙卷风来? 那龙卷风是冲着方才那几位神仙娘子去的! 难道!那几位神仙娘子,其实是——妖怪?! 大船上的人们,一边迟疑着,一边磕头,动作却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疑。 渐渐的,他们也不再磕头,纷纷直起腰,只看看云上的神君,再看看仍然站在船头,巍然不动的顾娇。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方才,是那几位娘子,救了自己的大船啊! “汝乃何人?手中拿的是何物?” 折丹神君声音从空中而来,十分威严又傲慢。 ------------ 第199章 吃吃教训 顾娇抬头向天,直视着云端上的折丹真君。 她手中仍拿着团扇,背脊挺得笔直。 “青州顾氏,见过折丹真君。” 咦,是个人。 折丹真君挑了挑眉。 还是个女人。 胆子很大的女人。 “顾氏!你那扇子,是从何而来?” 顾娇看着骑着青虎,一脸威严的风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句,“折丹真君,为何要用龙卷风来掀翻我的船?” “!” 折丹真君还真被她问住了。 他总不能说,是心情烦闷,为了取乐吧。 见他不答,顾娇又问:“真君出行之时,每每都要掀起这样大的风浪吗?海上行船者无辜,因飓风丧命的人,想必也是有的,真君从未想过吗?” “不过是些凡人,与吾何干?” 折丹真君双眼一瞪,怒气冲冲。 他往日并不受人间的香火供奉,因此行事也并无顾忌,说得难听点,是有点儿肆意妄为。 他想,人世间说到风,多是暖风、香风、春风习习,风和日丽、清风细雨。 听听,全是赞颂那封娘子的,跟他折丹真君,一丝儿干系都没有。 作为司风的神君,他明明也兢兢业业,并没有偷懒过,可无人称颂不说,反倒是人人厌恶惧怕,他又为何要管凡人的死活。 顾娇见他蛮不讲理,皱了皱眉。 “真君行事有真君的道理,顾娇本不敢置喙,只是今日亲眼目睹神君仅凭一己喜好,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不能视而不见,日后还请真君,谨慎言行。” “喔,你区区一个凡人,胆敢教训起天神来了。”折丹真君嗤笑一声,“我倒要听听,我若是不谨慎言行,你又待如何?” 因隔得远,折丹真君看不清那小娘子脸上神情,只听到她说话声音清楚,一本正经。 “那便只有,请真君吃点儿教训了。” “哈哈哈哈哈哈——” 折丹真君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天长笑,笑得差点从青虎上掉了下来。 他一边笑,一边指着顾娇,“顾氏,你可知,你等凡人,我一脚就能踩死。” 顾娇泰然自若,只定定看着在云上狂笑的风伯。 旁边大船上的人们早就吓得呆了。 此时风已经小了,浪也平了,他们仍旧跪在甲板上不敢起身,一时抬头看看云上的神仙,一时转过头来再看看船头上的黑衣娘子,吓得都缩在了一起,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船上的神仙,要跟云上的神仙打起来了? 船主也在甲板上,他张了张口,好半天,也只嘟囔出了一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一定是噩梦吧。 旁边的管事听到他的抱怨,吓得浑身一激灵,忙扯了他,压低声音道:“东家,可不好这样说的,那位黑衣的神仙娘子,在骂云上那个呢,可都是为了我们!神仙娘子在为我们讨公道!” “喔?” 船主这才醒过神来,转念一想,好像真是这样。 黑衣的娘子方才说云上的神仙,肆意妄为,草菅人命。 这被草菅的人命,可不就是,我们? 他肩膀一抖,收敛脸上神色,弯下腰,又朝着黑衣娘子的方向,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可云端上那位,是真神啊? 黑衣的娘子再厉害,还能跟真神争斗不成? 他忧心起来,又听到远远的,那云上的什么真君,指着黑衣娘子道:“别的不说,你手中的扇子,哪里来的?那扇子是上古至宝,可司风,怎会到你一个凡人手里,定是你偷的!” “胆敢偷盗上古至宝,该当何罪?!” 他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来,又摇头晃脑道:“若是你乖乖交出扇子,便可饶你不死,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顾娇见折丹真君自说自话,不觉好笑。 之前在揽风岛上时,只远远看过一眼这位真君,当时觉得他端坐云上,高冠广袖,所到之处狂风呼啸,好不威风凛凛。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神君。 他大概认出来这是封娘子的扇子了。 却又不明说,反而开口便要拿去,想来,他与封娘子之间,定然也有许多不能言道的龃龉。 “这扇子是封娘子赠予我的,真君一开口便说要抢,可没有这个道理。” 顾娇垂下眼,手中的天青色的团扇又摇了摇。 她手生得素白,身上又穿了黑衣,此时拿了天青色的团扇在身前,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好个尖牙利齿的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折丹真君双眼一横,扬起双手,明显的,海上的风大了起来,眼看着飓风又起。 本来已经渐渐平稳的大船,又被甩向浪尖,船上的人们惊呼出声,手忙脚乱的找地方固定住自己。 顾娇转头看一眼在风中苦苦支撑的大船,突然纵身一跃,竟然如在空中漫步一般,轻轻飘到了大船的桅杆之上。 说来也怪,她落在大船上之后,大船竟然就不晃了。 如同之前那条小船一样,稳稳的停在了浪尖之上。 “宁宁,稳住船!” 胡好好对宁宁喊了一声,站到了船头,跟顾娇方才一样,昂首挺胸,手中握紧了破甲剑,死死盯着云端上的折丹真君。 宁宁从身上拿出令旗,伸手一晃,十几道黑影从令旗中“嗖”的一下出来,没入了水中,稳稳托住了小船。 折丹真君瞪圆了眼,他没想到顾娇能把那艘大船稳住。 而稳住了船,有没有风,好似也并没多大关系了。 这娘子,大约身上有些许道行,是个善于操纵水的。 所以才会行船出海吧。 一点儿雕虫小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今日,本真君就要教一教你,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绷紧了脸颊,咬紧牙齿,双手袖子鼓起,暴烈的狂风呼啸着,从他的双袖中,奔涌而出。 不过,就算风吹不起浪又怎样,只要风够大,一样能让这船粉身碎骨。 他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却不见,顾娇手上的扇子摇了摇,脸上也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来。 ------------ 第200章 狼狈 风迎面扑来,暴烈无比。 顾娇用手中的扇子扇出的风太过柔软,被这狂风裹挟着,混入风中,不见踪影。 “哼,黄口小儿,竟敢口出狂言,我看你能不能扛住这风。” 折丹真君袖中的狂风肆虐,吹得顾娇黑发狂舞,身上的黑袍在风中被吹的呼呼作响。 船上的人已经睁不开眼。 好在他们都把身体绑在船体之上,暂时倒不会被风吹走。 这时候已是初冬,天气渐冷。被这样的狂风吹在身上,只觉得如刀割一般,穿透了身上的衣物,冰寒刺骨。顾娇她们三个不怕冷,可苦了船上众人,吹得鼻涕直流,全身直抖。 顾娇站在桅杆尖上,她面上不怒不喜,仍是慢悠悠的摇着团扇。 突然,折丹真君觉得远远有火光一闪。 什么? 他眯了眼睛,正要细看。 双手往下一压,微微探出头去。 突然,一条火龙,呼啸烈烈,扶摇直上,冲他的面门而来。 “砰”的一声,巨大的火龙几乎是砸在折丹真君的脸上,轰然爆开,烈烈火舌舔去了他的头发胡子,连他宽大的袖子,都被这火烧了半拉。 胯下的青虎胡子也被烧没了,脸上烫得焦黑,正不断嚎叫,扭头摆尾,把他甩了下来。 他狼狈得退后几步,再也顾不得风,只不断扑打身上的火焰。 可这火似乎并不是凡火,他扑打好半天,也不能尽灭,头发上身上仍是冒着黑烟,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真君似乎特别偏爱龙卷风,今日便送给真君一条火龙卷,不知真君可喜欢?” 她仍是淡淡的语调,右手执扇,左手掌上,托了一片金色的羽毛。 “朱雀之羽,娘子好厉害!”胡好好在一旁看得清楚,不禁欢呼道。 看来娘子得到朱雀之羽后,于火一道,又精进了不少。 这时候,远处又听到有鼓乐声,遥遥而来。 顾娇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正主儿来了。 坐在白鹤上的美貌少女,乘着百花香风,悠悠行至半空,看一眼浑身黑黢黢,还散发着糊味的折丹真君,用团扇遮住半张面孔,“扑哧”一笑,分外娇俏。 “这不是折丹真君么,怎么,改炼丹真君了?” 她摇了摇团扇,“要我说,真君也收敛些,你我不过司风的区区小神罢了,小神——”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嫩白的手腕,伸出一根小指头,比了比。 “喏,就这么小,不过是能掌风,便觉得自己可比天地,肆意妄为,要我说,真君也不是天庭兵部里的神将,还学着跟人斗法,平常,欺负欺负软柿子也就罢了,别哪天碰到硬茬儿,弄得灰飞烟灭,可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她嘴皮子利索,披头盖脸的说完这一番话,才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啊呀”一声,团扇在手掌上一拍。 “我说晚了,真君已经碰上硬茬了。” 她说话时笑眯眯的,声音又甜又糯,把个黑黢黢的折丹真君气得直翻白眼。 她看一眼顾娇,对她一笑,又道:“话可得说明白了,那团扇是我拿来换顾娘子的花想容的,真君若是想抢,我可不答应。” 折丹真君今日吃了个意想不到的大亏,他恨恨瞪了封娘子一眼,又瞪一眼顾娇,拉上青虎,不发一言,灰溜溜的收起乌云,往西边去了。 封娘子看他走了,便拍拍白鹤,让它往下一点,飞到顾娇头顶,对她道:“我今日出来晚了,觉得风吹得古怪,按说今日天气晴朗,怎么会有这么暴烈的飓风,便过来看,果然是那疯子。” “顾娘子可还好?” 顾娇对她欠身一礼,道:“多谢封娘子,我还好。” 封娘子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道:“我回头赶紧上天庭去一趟,免得那疯子去告刁状,说你是妖孽就麻烦了。” 顾娇闻言一呆,“折丹真君要告上天庭?”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疯子小肚鸡肠,心眼儿比针尖儿还小,可不能让他抢了先。” “对了,我正想问一问封娘子,这团扇,之前娘子说,可乘风八百里,我想问问,乘风的,只能是人吗?” 封娘子看她一眼,有些惊讶,“是,人用此扇,可御风八百里。” 顾娇点点头,道:“我知晓了。” 心中有些遗憾,看来拿它来扇马车是不行了。 封娘子心里着急,她匆匆说完,拍拍仙鹤的头,让它转个方向,全然没在意,底下大船的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全都趴着不敢抬头,只瑟瑟发抖。 眼看着封娘子驾鹤而去,顾娇微微叹了口气。 她看了一眼甲板上的众人,下了桅杆,便往自己的小船上去。 船上的人看她要走,忙起身道:“神仙娘子,神仙娘子请留步!” 她此时已经站在船舷之上,听船上人叫她,便回头看了一眼。 出声叫她的船主这才看到,这娘子的脸上,竟有一双异瞳,一黑一金,诡异非常。 他吓得退了一步,差点摔了个屁股蹲儿。 顾娇见状,也并不在意,只纵身一跃,上了自己的小船。 船主回过神来,不禁十分后悔。 这黑衣娘子虽然长得古怪了点,但今日全靠这位娘子,一船的人才能保住性命,怎么能不谢一声,就让人走了呢。 他忙扑到船舷上,对顾娇大喊道:“今日得神仙救命,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请神仙娘子告知我等,等我们回去,要给娘子立长生牌位,早晚上香,求娘子长命百岁!” 顾娇听他这样说,只摇摇头,道:“不必了,就此别过。” 说完,那艘小船“嗖”的一下,如离弦之箭般,飞也似的往前驶去。 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东海上,再也看不到踪影。 船主呆呆的盯着小船离去的方向,过了老半天,才扭头,对跟在身旁的管事道:“老徐,今日是不是看到了好些神仙?” 一众人等,皆连连点头。 是啊,今日见的神仙,可真多啊。 简直跟做梦一样。 他想了想,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便问身边人道:“我方才低着头,也不敢多看,只是,那驾着白鹤的神仙,是不是称那黑衣的神仙娘子,做顾娘子?” 管事皱着眉,回忆了片刻,点头道:“是,神仙的确是说了一句顾娘子。” “顾娘子……” 船主神思恍惚地看向茫茫大海,口中喃喃道,“真是神仙吗……” ------------ 第201章 再去京城 “娘子,那个火龙好厉害!是朱雀之羽弄出来的吗?” 胡好好陪着顾娇站在船头,她仍兴奋不已,说话的声音也很雀跃,“用火的话,其实我也可以试试的。” 顾娇微微一笑,看她一眼。 “好好跟宁宁现下,不与天上那些对上更妥当。” 她们两个一个是狐妖,一个是厉鬼,虽然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与自己一起修行,可天上那些,可不管这些。 两人道行皆不足与天庭那些降妖除魔的神将对抗,还是能避则避。 顾娇想着,突然心里一惊,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这想法,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从出生起,就在她的脑子里。 好生奇怪。 顾娇微微皱眉,又听到胡好好在耳边问,“娘子,那个火龙怎么弄出来的,好神气!娘子告诉我,我也要学!” 顾娇眼中带着笑意,看一眼这叽叽喳喳的狐狸。 叫她背符箓的时候,可没这么积极。 “其实,我只是把火卷在龙卷风里,用团扇控制了方向,让它往折丹真君那边去而已。” “咦?这么简单?”胡好好睁大眼。 顾娇点点头,“现在天气冷,在下头点火,热流必然往上,风愈大火愈烈,可不就冲着折丹真君脸上去了。” “喔……” 胡好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娘子懂得好多啊。 记住了,以后天冷风大的时候,自己也来试一试,看能不能搞出一条火龙出来。 “不过,娘子,封娘子说的那个天庭,是什么?” 胡好好又想起来一件事,忙问道。 今天娘子跟折丹真君斗法,真的是让自己大大长了一番见识。 “天庭……”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 这还真不好说。 “好好,天庭就是天上的朝廷,有很多神仙。”宁宁早已把小鬼们收回到旗子里头,听胡好好问什么是天庭,就跟着说了一句。 “宁宁知道啊!” “我以前偷偷去听过说书,是说书先生说的!” “喔!” “天上的朝廷!干什么用的?神仙也要朝廷吗?” “这……” 宁宁也努力回忆当初说书先生说了些什么,终于想起来,一拍手道:“就是降妖除魔用的!” “!” 胡好好一惊,这!天庭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可如今天下大乱,世间妖孽横行,跟着娘子游历几年了,见过不少妖孽鬼怪,并不见天庭出来降妖除魔啊。 顾娇见胡好好明显被吓到了,便道:“天庭平常并不多管人间事,除非是有了不得的大妖作乱人间,有人告到天庭,才会派神将下来除妖。” “而且,除妖,也不一定都能除掉,好好既不是一方霸主,也不为祸人间,不用担心。” “可是娘子,今日那个折丹真君,会不会真跟封娘子说的那样,去天庭告状啊?” 顾娇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今日他虽然吃了亏,可说到底,也没吃大亏,不过是烧了头发胡子。我觉得,折丹真君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就去天庭叫嚷,叫人看他的笑话。” 堂堂一个神君,竟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凡人手里吃了亏,起因还是他见财起意,想要抢夺封娘子的团扇,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谁还来给他做主不成。 “我本来还想着,万一娘子扛不住他的大风,还有金蛟剪,嘿嘿!” “好好,遇事不可冲动,若是今日用了金蛟剪,此事便不能善了。” “娘子,为何呀?” 金蛟剪不是可剪万物吗?折丹真君也只有一个人,一剪子下去就完了。 “你杀他一人事小,后面的麻烦事大。若折丹真君今日死了,必有神将下凡,定要将你拿上天庭去,等上去天庭,绑在柱子上,引雷一劈,好好的小命休矣。” 顾娇带着笑意说的这番话,让胡好好的脸色一时白一时红,等她说完,胡好好才反应过来是顾娇在开玩笑,不由得羞恼起来。 “娘子!娘子不会不管我的!”她哼了一声,宁宁在旁边听得哈哈大笑。 “是,不会不管你。” 见顾娇也笑,胡好好有些讪讪,她自己闷头想了想,抬头说了一句,“我明白了,我以后不用。” 顾娇见她认真起来,也正色道:“倒不是叫你不用,保命的时候,还是要用的。只是,现下,能不用便不用。” “如今,别人还不知道金蛟剪已经现世,也无人来抢夺,可若是你用的多了,被有心之人看到,好好,以你如今的道行,你保不住它。” “而且,与山神这些山野之灵不同,天上的神君,麻烦诸多,遇事得多思量,不能冲动行事。” 胡好好眨巴眨巴眼睛,这些话她听明白了,“娘子,我懂了。” 可以干架,但得背着人干架,最好套麻袋打,让他不知道谁揍的他,懂了。 三个人坐在甲板上,说说笑笑,船的速度慢了下来,缓缓行驶在茫茫东海之上。 天气晴朗,风平浪静。 胡好好在跟宁宁讨论,等回到陆上,要做什么样的裙袄来穿。 她说话时口中呼出白气,鼻尖儿有些发红。 得快点回到陆上去了,顾娇抬眼看看天空,接下来,便是隆冬了。 ********************** 京城,天一观。 新的天一观炼丹阁取在了原东海王府中,而东海王府,又是以前的九贤公主府,占地广阔,宏伟奢华。 这样好的一块地方,居然给天一观占去了。 雁山王走进二门的时候,心中还是略有遗憾的。 不过,总归东海王也没捞到,还是让人心中愉悦。 他脸上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跟着领路的小道士,走过几道回廊,穿过月亮门,再走一段,便到了后花园中。 后花园中有一个极大的湖,景致上佳,传说当年九贤公主常常在湖心亭欣赏歌舞,宴请宾客。只是以前父皇与那位嫡公主关系不怎么好,公主从未邀请过他。 那又如何呢,这个又大又漂亮的园子,现在还不都是父皇的了。 以后,也都是我的。 他那在外头征战吃了败仗的大哥,倒是已经被他忘在脑后。 ------------ 第202章 国师的秘密 “国师现在何处?” 他站在湖边,眯起眼睛看了看湖心的那座亭子。 说是亭子,不如说是一栋小楼,似乎有二层高,造得十分精巧别致,很有点南边的风韵。 “回殿下的话,国师在炼丹阁中,正等着殿下呢。” 小道士恭恭敬敬回话,躬身,手中拂尘一晃,做了个请的姿势。 原本这小楼叫做九曲阁,自从国师拿它做炼药用以后,就管它叫作炼丹亭了。 今日还是头一回进去,也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也许,有个巨大的炼丹炉,说不得,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材料! 他也知道国师炼丹会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材料,听说还有人心肝什么的,又觉得有些可怕。 心中转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雁山王定一定神,咳嗽两声,抬脚往湖心走去。 走过曲里拐弯的九曲桥,他站到了炼丹阁的门前,小道士对着门内行礼,朗声道:“师傅,雁山王来了。” 四下一片寂静,耳边呼吸可闻。 雁山王觉得自己等了很久,才听到从里头传来一个声音道:“请进。” 他心中激动不已,忍不住理了理头上的金冠,又对着湖水照了照自己身上的衣裳。 虽然这半年以来,自己常去天一观中拜祭,做法事,为父皇为大燕祈福,但往往见不到这位国师的面。 他可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有在父皇的宫中,偶尔碰到过一两次。 每次都很匆忙,最多能与国师打个招呼,多一句话都说不上。 这也寻常,毕竟,国师是侍奉父皇的。 国师,国师,一国之师,他当然是侍奉这天下之主的。 自己想了很多办法,也前前后后往天一观里塞进去不少香火钱,又频繁去做道场,想借着这个油头,与国师套套近乎。 可惜这位国师视金钱为粪土,丝毫不为所动。 听说,他并不常在天一观中,而是常常在后山闭关。 自从抢了东海王府做炼丹阁后,他也终日泡在炼丹阁中,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今天,这位国师居然愿意与自己见面了,这是不是意味着…… 他抿了抿嘴唇,不再继续往下想。 总之,是个好兆头。 小道士“吱呀”一声,推开了雕花木门,转头恭敬对雁山王道:“殿下请进。” 雁山王按住忐忑的心,点点头,便抬脚跨过门槛。 屋内并没有人,他往前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又是“吱呀”一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道士掩好了门。 是了,他方才就说了,国师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来。 可这屋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啊。 雁山王环顾四周,地上铺的洒金青砖,窗棂上雕着富丽堂皇的牡丹纹样,楼内没有点灯,屋内有些昏暗,看不清是否真的没有人。 既然是四面环窗,他便随手推开一扇,朝外看去,可见水波漫漫,亭下有几支芦苇,在轻风中左右摇摆,是可以入画的美景。 现在是冬季,湖边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苍凉。 若是春夏,必然美不胜收。 开了窗,有光进来,屋里的情形便一览无遗了。 与事先预想的大相径庭,雁山王有些惊讶。 别说大香炉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也没有摆放什么家具。 甚至,墙面上,屋顶上,还留有一些蛛丝,也是残破的样子,整间屋子显得十分破败,似乎从未有人打理过。 九贤公主死了还不到两年,怎么她的房子就变成这样了。 世人说成王败寇,果然如此,他心里想。 他不知道的是,几年前因为夜光和尚一事,这后花园子早被公主封了起来,也不许人再进来。也是国师征用这里做了炼丹阁,这栋小楼,才又重见天日。 “是殿下吗?还请上楼来。” 雁山王正在楼下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国师的声音。 他扭头去看,果然,方才房里太暗没有察觉,原来在一侧有楼梯。 于是,他便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到了楼上,眼前一亮,窗户都打开了,从二楼看出去,景致更美。 一个身形削瘦的男人正背对着他。 “是殿下吗?” 国师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个礼。 礼行得很敷衍,但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国师他,竟然生了一双异瞳! 一黑一金! 以前没见过几次,匆匆一瞥之下,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国师的脸。 没想到! 他竟真的不是凡人! 皇城内早有传言,说国师不老不死,道行深不可测,是位隐世的人仙,他本来已经位列仙班,只是现下,天下还未平定,大燕皇帝费尽心机才留下国师在身边,是为了辅佐大燕的天下。 当然,这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他也不好说。 但他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父皇留国师在身边,其实是为了国师炼出的长生丹。只要将这丹药服下去,便可跟国师一样,不老不死了。 自己也想求一求这长生丹,却不敢说,更不敢让父王知道。 难道这次国师请自己来,是终于领会了自己的心意吗? “真没想到,国师竟然愿意在炼丹阁见我。”雁山王呵呵一笑,见旁边有空的蒲团,也不客气,便上去坐下了。 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杯热茶,应该为他准备好的。 “殿下费了这么多钱,花了这么多心思,我要是再不领情,只怕殿下在心里骂我了。” 国师倒是跟他想的不同,并不孤傲,反而很平易近人。 他端起茶杯,先闻了闻,异香扑鼻。 “国师这里的茶也极好,我以前没闻过这么香的茶!” 国师却呵呵一笑,道:“殿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何必拿我调侃。” 他这句话说得让雁山王心上一松,自觉也没那么紧张了。 “殿下要见我,是为了何事呢?” 雁山王却并不回答,而是开口闲聊起来,“说起来,我听说这里是国师的炼丹阁,还以为里头有一只大香炉,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嘛!” “国师炼药,可是在这里?缺不缺东西,国师别跟我客气,只管说才是,我虽不如大哥能干,也还是能帮国师调度调度的。” 黑金异瞳的男人,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道:“雁山王说笑了,既然这里叫炼丹阁,那自然是在这里炼药的。” ------------ 第203章 湖水里的宝贝 听国师这样说,雁山王愈发奇怪了,他迟疑着,又看了一遍房内。 二楼同底下一样,四面都是花窗,此时窗开着,从湖面上有风吹进来,感觉有些冷。 好在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除了面前的案几,身下的蒲团,整间屋子里,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要如何炼药呢? 他满心疑惑,加之方才国师态度温和,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便问了出来。 “可我见国师这里,并没有炼药用的东西,也没有丹炉……” 炼药是要用丹炉的吧? “我也料到殿下会有此一问。”他说着,目光微闪,“殿下看——” 国师抬手,指了指湖水。 雁山王不明就里,伸着脖子朝外头看了一眼。 初冬的湖景,的确没甚好看。 湖面上光秃秃,湖边上除了泛黄的枯草,就剩几棵掉了叶子的树,看起来干巴巴的。 他怕自己看的不仔细,又走到窗边,盯着湖水,使劲看了看。 就说什么都没有—— 咦? 湖水中,突然冒出一些气泡,有大有小,咕咕噜噜的,仿佛是湖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浮。 他瞪大眼睛,双手抓住窗棂,嘴巴也不自觉的张开。 “国师,那是什么?” 国师闻言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雁山王见他不答,也顾不得多问,只盯着那处冒泡的湖水,等着水里的东西现身。 他总觉得有什么大东西要冒出来。 手心里有汗渗出来,心怦怦直跳。 “咦!!是——” 他看到湖水里冒出来的东西,惊叫起来,指着那庞然大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蜘蛛。” “蜘蛛!!!” 不怪他惊惧,这蜘蛛,也太大了些! 它的身体青黑,光是从湖水中露出来的头与身体,就几乎跟脚下这栋二层小楼差不多大小了,至于还藏在湖水之中的八只节足,还不知有多大。 那蜘蛛只是浮出来一瞬,便又沉了下去。 “那,那,那……” 雁山王想问,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看起来仿佛是个蜘蛛的样子,但雁山王知道,这玩意儿肯定不是蜘蛛。 天下哪有那么大的蜘蛛呢!八成,那玩意儿,就是个妖物! 这样说来,国师他,为何在这里,在这湖水里,养着妖物? 他想到这一点,背上一寒。 初冬的季节里,硬生生出了一身白毛汗。 “殿下不必惊慌,它现在还不能出来,殿下这边坐——” 国师不慌不忙,回过身来,对脸色惨白的雁山王露出一个浅笑。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雁山王觉得腿脚都有点发软,但他不愿在国师面前显露出来,只咬着牙,默默走回到蒲团前坐下,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定定神。 茶水仍旧是热的,他心中想,这也是国师这里才有的神通了。 国师见他面上略好些了,才开口道:“殿下,这里当然是炼药的,只是除了炼药,也炼点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雁山王手上一抖,差点把茶碗摔了。 “刚才,那蜘蛛……也是国师炼出来的?” 雁山王其实很想问,你炼药就炼药,炼出这么个怪物来,是想要做什么啊?此时此刻,什么长生丹,什么不老不死,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今日能不能全须全尾的从这炼丹阁里走出去,都让他心中打鼓。 “那蜘蛛,倒不是我炼出来。”国师话锋一转,“只是,有个小忙,想请殿下帮一帮。” “……国师请讲。” “殿下觉得,自己比东海王如何?” 这话问的,让人真不好回答。 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好的在说蜘蛛呢,怎么突然就扯到东海王了。 他尴尬得笑了笑,道:“大哥勇武善战,是我大燕的栋梁之才。” 国师看他一眼。 他便说不下去了。 如今权鲁山还未立下太子,他跟大哥都是父皇的儿子,且都是权鲁山的正室所生,要说勇武,他虽然不如大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且大哥为人粗莽,冲动易怒,只知领兵打仗,并无治国之才。 都是父皇的嫡子,凭什么他就不能做太子呢? 只是这话,他想来只敢放在心里想一想,外头,是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 尤其是父皇面前,捏着鼻子,也得装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的景象。 “东海王勇武无敌,战功彪炳,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陛下时常在我面前夸赞,说东海王最似他。” 国师说完这句话,眼睛一瞟,看到雁山王的脸上,露出忿恨神色,但又很快掩去。 “我这蜘蛛,是个宝贝,殿下也看到它巨大无比,若是炼成了它,可敌千军万马。即便是东海王领兵,也得都被它吞了。” 国师的话题跳得太快,让雁山王差点转不过弯来。 “只是,要炼成这个宝贝,还差一味材料。” 国师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差一味,凤子龙孙的魂魄。” 说出这句话时,男人脸上那双黑金异瞳,闪出诡异的光,让雁山王觉得一阵恍惚。 凤子龙孙? 他怵然一惊。 国师,要我的魂魄? 他眼中露出惊疑神色,国师却看着他的脸,微微一笑,“勇武冲动之人的魂魄,最佳。” 雁山王眉头一跳。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了国师一眼,再看看窗外。 似乎想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大哥征战在外,不好叫他回来啊……” 他有些艰难的,说出这句话。 国师见他明白了,便不再多说什么。 权鲁山近日身体大有好转的迹象,可他心里明白,这大抵是回光返照,那老家伙时日无多了。 等再过些日子,八成就会烂成一滩血水,无力回天。 京城的布局,已经到了最后收尾的关键时刻,不能因为皇帝死了而出什么岔子。 国师眯着眼,心中细细思量。 比起雁山王,东海王更适合拿来炼人傀,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是天注定,自己拿了东海王府来炼丹,不想在后花园的湖水中,发现了被砍成两半的巨大蜘蛛。 原来当年,夜光是死在了这里。 他虽死了,身躯却留在湖水中,正好拿来一用,比起费时费力用鬼养出的鬼妖,炼出这个蜘蛛傀,要容易得多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第204章 东仓君的危机 从度朔山的回程,比去程要快得多了。 赶在隆冬到来之前,顾娇与胡好好宁宁三人,终于驾着船,回到了溪州。 她们仍是把船停到了吴娘子村子附近,收拾完东西,把一大堆行李搬回去租住的屋子里。回来的行李,比去时要多得多,实在是鲛人国的女王太过热情,送的珍珠珊瑚龙绡等等太多了。 让人有点意外的是,东仓君并不在,胡好好还特意抓了好几条大鱼,就等着回来给东仓君煮鱼汤煎鱼肉吃呢,兴冲冲的回去,却发现屋里没人。 但马儿马车什么的都在,屋子里里外外也收拾得整齐干净,胡好好猜他大约是出门去找徒子徒孙们了,也并不在意。 第二天胡好好便去找到了吴娘子,问她这船是否还能再卖掉。 时隔两个多月,吴娘子又见到神仙娘子,欣喜不已。 她见胡好好要卖那艘船,忙答应下来。 只是出海了一回,船又是好好的,也没多出什么痕迹,自然是可以卖掉的。 若说这是神仙乘过的船,说不得还能卖得更多钱呢。 “娘子出海是去哪里了?我常听人说,东海的尽头,有鲛人,娘子见过吗?” 吴娘子一边让夫君验船,一边在旁边陪着几位娘子说话。 一起回来的,竟然还有个小孩儿,上回神仙娘子来买船的时候,记得是两位娘子来着。 吴娘子一边随意闲聊,一边偷偷看那个圆眼的小娘子,长得倒是十分玉雪可爱,难道是神仙娘子的妹妹?看起来,倒跟自家的女儿年纪差不多,只是自家的孩子长在乡野,比这小娘子要差得远了。 “鲛人?见过了。” 胡好好从身上一掏,摸出来一颗珍珠,随手递给了吴娘子,“送给吴娘子。” 吴娘子被吓了一大跳。 这颗珍珠有龙眼大,细腻润泽,在胡好好的手掌上,似乎能看到莹莹的光晕。 “娘子这是何意?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给我。” 吴娘子连连推拒,因长年住在海边,她也见过珍珠的。虽见过,但这么大,成色这么好的,还是第一次见。 怕是值不少钱。 连那艘船,都能买下来了吧。 “吴娘子,我们出海之前,你悄悄在我们船上藏了不少吃食吧。”胡好好把珍珠塞进她的掌心里,“多谢你,这珠子你收着,将来可以给女儿呢。” 吴娘子心里说不能要。 可娘子方才说,可以留给女儿。 家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女儿将来出嫁,都置办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若是有这颗珠子……手不自觉的捏紧了,她又羞愧又欣喜,口中喃喃道:“那一点子东西,怎么值得这么贵重的宝贝,娘子实在太客气了。” 胡好好对她一笑,拍拍她捏成拳头的手,凑到她耳边说:“放心,没人知道我们娘子给你这个,你夫君也不知道。” 吴娘子猛一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黑衣娘子。 夫君正在船舱里头。 她的眼泪迅速盈出眼眶,她马上用手背擦去了,对两位娘子行了福礼,低声道:“多谢神仙娘子,多谢。” 将船卖出后,顾娇一行便回到宅子里。 可此时,还是不见东仓君的踪影。 “奇怪了,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东仓君怎么还没有回来。”胡好好在房子里外都找了一圈,仍是没有人。 “会不会是东仓君出远门了?”宁宁说了一句。 “不应该啊,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可屋里东西都收拾得好好的,也没丢,马儿也养得很好,不像是没人照顾的。 三人说话间,就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宁宁忙出去看,胡好好也跟在她后头。 “娘子快来,东仓君回来了。” 两个小丫头在门口大呼小叫,一边一个拉住东仓老头儿,开心得不得了。 东仓君胡子颤颤,小豆眼笑得眯起来,连声道:“娘子们平安回来了,这就好,这就好!” 一别两个多月,东仓君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出门前,它因跟着顾娇她们好几个月,吃了不少好东西,灰色的皮毛都养出光泽了。今日一见,它瘦了一圈,皮毛暗淡,上面还有不少地方打结了,显出一种脏兮兮的灰黑色。 白胡子好似多了几根。 整个鼠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 顾娇上下打量它一番,突然开口道:“东仓君,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东仓君正笑呵呵跟两个娘子说话,冷不防听到顾娇问出这句话,脸上一呆。 他从宁宁跟胡好好手中收回爪子,对着顾娇作个揖,道:“还是瞒不过娘子的眼睛。” 胡好好一听,有些生气,道:“东仓老头儿,不是跟你说,遇到麻烦别硬上,等我们回来嘛。” 东仓君苦笑。 “实在不知道娘子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事情紧急,我也没法子。” “再说,这点事情,我也不好麻烦娘子们。” 它原本不想说的,觉得自己能解决。 但架不住胡好好缠着问,又威胁不煮鱼汤给它喝,实在没办法,它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原来,顾娇她们出海后,溪州城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说是怪事,其实害怕的只有溪州城里的老鼠,百姓们,可说是无知无觉。 “因为在城里,小老儿也算收了几个徒子徒孙,哪能不管它们的死活,听小鼠儿们说有怪猫出没,便去看个究竟。” “本来,猫儿吃老鼠,乃是天经地义,小鼠儿原本也并不觉得冤屈,猫儿厉害,躲起来就是。可那猫实在太凶了,不过十来天,溪州城里的老鼠,几乎要给它吃绝了。” 胡好好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 溪州城不小,一个城的老鼠,得有多少?区区一只猫儿,有那么大的肚子去装吗? 这猫,难道有什么古怪? “老朽去看过那猫,应该是有道行的,长得极大,甚是凶悍。” 宁宁已经去给东仓君煮了茶来,递到他手上。 东仓君感激的道了谢,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老朽道行低微,与那大猫交手几次,各有胜负,它的路数十分邪性,不像个猫,倒像个妖物。” ------------ 第205章 怪猫 “是妖物吗?”顾娇问。 东仓君点点头,“老朽觉得是。” “原本,老朽也觉得,猫儿吃老鼠,跟人吃饭一样,怎能去苛责它,不叫它吃饭呢。” 东仓君带着小鼠儿们躲藏起来,可不管它们怎么躲藏,都会被那猫找到,东仓君为护住小鼠儿们,不得已与那猫交手几次,没吃大亏,也没讨到什么好。 “只是,最近,老朽发现,那猫不只吃老鼠。” 兴许是溪州城里的老鼠被它几乎吃光了,它吃不饱肚子,竟然开始吃人了。 “吃人!?” 胡好好瞪大眼睛,“那就是个妖!” “最开始,它去偷小孩儿吃,城里总有小孩儿失踪,各家各户都警惕起来,轻易不叫小孩儿出门,也看牢了不离开人,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小孩儿不见。”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哪里那么容易看得住,大人们总要忙着做事,也不是住的深宅大院,有时候,一块糕,一颗糖,就能哄得孩子跟他走了。 “东仓君亲眼看见那猫吃人了?” 东仓君点点头,又摇摇头。 它见胡好好疑惑的看着自己,忙道:“我看见过它叼着小孩儿一晃而过,但没看见它吃。” 也就说,失踪的小孩儿,跟这只怪猫,必然是有关系的。 东仓君发现它叼着孩子,也跟在那猫后头好几回,无奈那猫的道行跟它不相伯仲,它又天生怕猫,不敢跟近了,是以回回都跟丢了。 只知道猫叼着孩子出了城,往西边去了。 溪州城的东北方向,是紫溪山,而西边也是绵延不绝的群山,比紫溪山更大,更深。 顾娇想起来溪州时,翻过的那一座又一座山,皱起了眉毛。 若是深山里藏了什么大妖,还真有些难找。 看来,此事可以先找紫溪山的山神问一问。 顾娇点点头,对东仓君道:“东仓君辛苦了,先好好歇一歇吧。” 老鼠精捧着温热的茶,只觉得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奔波辛劳,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了。 它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下来。 “我也想着,天气冷了,也许娘子们就要回来了,便不敢跑远,虽然有心想去西边寻一寻,可胡娘子之前说过,不可冒进,小老儿心里记得。” 它说着,抬眼看一眼宁宁,“宁宁这是凝出法身了?太好了,太好了。” 东仓君放下茶,走过去,拉住宁宁的手,左看右看,口中不住赞叹,“真好,以后不用晚上出门了,宁宁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东仓君,等下我们一起喝鱼汤呀,我们带回来这么大的鱼呢,好好是为了东仓君,特意下海去抓的。回来看你不在,她都差点哭了。” 宁宁笑眯眯的,拉长手臂比了比鱼的大小。 “是老朽不好,老朽让娘子们担心了……” 老鼠精又捏着爪子,要去给胡好好作揖,被她一把揪住尾巴,拎起来掂了掂。 “老头儿瘦了不少,得好好补补,宁宁!” “哎。” “走,煮汤去。”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煮老鼠汤了。 顾娇看着这三个人一起往厨房去,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怪猫。 猫化妖,顾娇低头想了想,觉得还是去问问紫溪山神的好。 说起来,竹冠上仙不知还在不在溪州,也要去多谢一声,不是他指点迷津,宁宁也不能这么快凝出法身。 晚上,宁宁果然熬了一大锅鱼汤来喝。 海鱼腥味重,顾娇有些吃不惯,只喝了几口就放了碗,另外三个倒是喝得眉开眼笑,东仓君一边喝一边感慨,“还得是宁宁的手艺啊,这两个多月,就没吃上几口好的。” “东仓君多吃点,这些天你一个人辛苦啦。” 宁宁又给它盛上一碗,特意多放了些鱼肉,脸上笑眯眯的。 东仓君看着宁宁,忍不住抹起了小眼泪。 “怎么,好吃得老头儿都哭啦?”胡好好笑起来。 “不是,不是,老朽是高兴,宁宁能跟我们一起块儿吃饭,不用只在旁边看着了,老朽高兴啊……” 东仓君说得让胡好好心里一酸,眼睛也有点红了。 她想起来宁宁在度朔山上几乎灰飞烟灭,心里一阵难过,手里的鱼汤闻起来也没那么香了,“宁宁受苦了。” “好好怎么了,突然变得多愁善感了?” 宁宁哈哈笑起来,“现在不是都好了吗?明日再去寻欺负东仓君的猫妖,把它揍一顿出气。” “那猫妖如果真的吃小孩儿,可不是只揍一顿就行的。”顾娇开口道:“得看一看,它偷了孩子,到底送去哪里了。” “娘子说的是,说不得那猫妖身后,还有古怪呢。” 胡好好把手里的鱼汤一口气喝完,放下碗道。 第二日,顾娇一早便带着另外三个,去了紫溪山。 山上的紫溪观还在。 山顶上被烧掉的重阳殿连点灰烬都不剩,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 重阳殿下头的老君殿被重阳殿波及,也被烧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些残垣断壁,看上去,有些凄凉。 紫溪真人虽然失踪,但观里仍有道士,站在山门处,顾娇就听到道观内传来浑厚的钟声,应当是在做早晨的功课。 紫溪真人死了,剩下的这些道士们,倒是像模像样修行起来。 她站在山门前,朝观内看了好一会儿,里面的确是再没有一丝邪气。 天气晴朗,清风拂面,观内传来声声诵读经文的声音,让人精神一振。 “娘子要进去吗?” 胡好好问道。 顾娇摇了摇头,转身往另一侧山头上去了。 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精瘦干瘪的小老头儿,站在路边,正等着她们。 “见过紫溪山君。” 顾娇看到他,便欠身行了一礼。 小老头儿比上次看到时,明显要精神得多了,眼神也矍铄起来,脸上带着笑意。 “顾娘子,又见面了。” 他也对顾娇拱手一礼,见到这次还多了一位老者,一个小丫头,都是上次未见过的,便又对另外三人作个揖,道:“老朽是紫溪山神,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 第206章 山神也不知 一行四人,与紫溪山神寒暄过了,顾娇便开门见山的问:“不知道山君可知道,这附近有一只猫妖?” “猫妖?” 紫溪山君面露惊讶。 猫成精,并不多见。 世人养猫,若是普通百姓,多用来捕鼠,而富贵之家,除了捕鼠,多是养来取乐。无论养来做什么,猫总是住在人的居所内,平时吃喝不愁,也不用惧怕刮风下雨,冬冷夏热。无聊了还有人陪玩,生活很是安逸。 猫咪们热衷于被人养或去养人,想要做妖怪的,极少。 这些毛茸茸又美貌的小家伙们都很懒惰,喜好玩乐,爱自由自在,又任性自我,实在不适合做妖怪。 “猫妖,还真没见过。” 他小心翼翼的回答。 顾娇沉吟不语,片刻后,她又问,“那山君可知道,溪州城西面,有什么大妖?” 紫溪山君苦着脸,他是的确不知道。 这几十年来,他被紫溪真人压制,好几回都差点断了生机,直到两个月前,顾娇除了这个妖道,他才能得以喘息,慢慢的,让紫溪山恢复原有的面貌。 因此,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 原本紫溪山君的道行也不算高,他原本是山上的一棵老树成精,修炼了几百年,才机缘巧合,做了紫溪山的山神。 做山神的那三百年,他每日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是巡巡山,若有人在山里迷路了,出来给指个路。溪州本就偏远,多是山地,像他这样的小山神,还有不少。 若是本地有大妖,他不会不知道的,一个紫溪真人,不就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吗? “惭愧了,小神是真的不知道,溪州城附近有什么大妖。” 他说着,对着顾娇弯腰下去,深深作个揖。 顾娇点点头,她今日来问,也想过可能无功而返,山神之前被紫溪真人压制得太狠,差点神魂俱灭,就算溪州城附近有大妖,他大概也是有心无力的。 “山君不必在意,我只是想到,山君对附近比我更熟悉些,才想来问一问,山君若是不知,那大约就不是在这附近了。” “小神在紫溪山也有年数了,在妖道之前,这里并未出过大妖,这点,小神可以保证。” 山神认真思量过后,才斟酌着说道。 “好,我知道了,多谢山君。” 顾娇说完,对山神欠身一礼,便带着其他三人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胡好好突然道:“娘子,不如我们这就去西边的山里看看?” 天色还早,胡好好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心血来潮,但顾娇想了想,觉得也不无不可。 于是三人干脆转向向西,往那群山中去。 虽然已经是冬天了,但因为溪州地处大顺西南,气候温暖,风中带着湿气,是以山林中的树木仍是苍翠,风吹在脸上,也仍然是温和的,并不会觉得很冷。 几个人走得很快,可西面的山太大,等她们穿过两道峡谷,趟过数不清的溪流,走到深山里面时,天边最后一道晚霞也黯淡下去。 夜幕降临了。 几人均能夜间视物,便没有点火把,仍是沿着小路,疾步前行。 “娘子,若是在京城里,这时候就要穿厚厚的袄裙了。” 胡好好走在密林之中,脚步轻快。 山路崎岖,十分难行,晚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脚踩下去之前都要试一试,以防不当心踩到蛇虫。 好在顾娇她们几个,都是身上有道行的,还不至于被这点小事难住,走到实在没有路的时候,胡好好干脆化出了狐狸的形态,于东仓君两个,从密林枝桠的空隙之中钻过去。 看看天上的月色,顾娇则找了一处坐下来,闭上眼睛,凝神聚气。 片刻后,她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娘子,怎么了?” 宁宁见她神色不对,便问了一句。 她站起身,对宁宁道:“叫好好跟东仓君回来吧。” 宁宁有些不解,但她没有多问,只点一点头,从手中拿出令旗,将十几只小鬼放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胡好好与东仓君的脚步声,胡好好隔得老远,大声道:“娘子为何叫我们回来?” 四足奔跑的狐狸身姿灵动矫健,比上了年纪的东仓君快得多了。又大又蓬的狐狸尾巴,随着她的脚步不断晃动,在黑夜中十分醒目。 火红的狐狸冲到顾娇的跟前,瞬间化作一个妙龄女子,站起身,理了理跑乱的发髻,又扭头对在身后的东仓君道:“东仓老头儿,你快些。” 宁宁见东仓君跑得辛苦,挥了挥手,两只小鬼过去,一道架起东仓君,将它扶了过来。 顾娇见她们都回来了,便点点头,道:“回去吧。” “咦?娘子,这是为何啊?” 胡好好瞪大眼睛,“我们还没仔细找呢,怎么就半途而废了?” 宁宁虽未说话,脸上也露出疑惑神色,而东仓君气还没喘过来,只眨巴眨巴了一双小豆眼。 “这里有些古怪。” 顾娇方才打坐,其实是想感知一下这片山林中的灵韵。当然,如此巨大的群山之中,灵气多少是有一些的,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灵气,另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 有点儿像妖气,又仿佛是某种邪祟。 同时,还有沉沉的阴气。 顾娇一时不好判断,这山里到底是什么。 可她隐隐感觉,似乎有一种十分古老,又极其可怕的力量,隐藏在这片黑暗的山林之中。屏气凝神之时,仿佛能听到它沉重的喘息,山林间吹过的风带着暗夜中的冷意,拂过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带来一丝它的气息,诡秘,又邪恶。 深不见底的密林最深处,有某种未知的恐怖存在,正张开大嘴,露出雪白的獠牙。 让人不寒而栗。 “古怪?” 胡好好抽了抽鼻子。 “既然娘子这样说,我们就先回去吧。” 东仓君总算是把气喘匀了,一如既往的胆小慎微。 总之,听娘子的,不会有错,胡好好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等她们回到宅子里,天色已经微明。 因为忙了一天一夜,几个人都有些累了,于是便各自先去歇一歇。 顾娇心中有事,只独自一人在房中打坐。 ------------ 第207章 快过年了 第二日,胡好好与宁宁商量,再去西边的山里看一看。 可东仓君表示反对。 “娘子说那山里有古怪,胡娘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小老头儿胡子颤颤,劝说道:“还是看娘子怎么说的好,或者,我们出去城中转转,看一看有没有那怪猫的痕迹。” 胡好好听它这样说,倒觉得有理。 “东仓老头儿说的对,娘子也一直说,不能冲动行事。” “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去转一转。” 宁宁也很愿意出门去,胡好好还跟她嘀咕,说眼看要过除夕了,干脆顺便去找有没有成衣店,买两件新衣裳来穿。 人过新年都是要穿新衣的。 之前几回过年宁宁都没穿过,这回可得好好选一套漂亮的裙子。 也不知道这两个,到底是出去降妖,还是出去玩耍。 东仓君无奈的摇摇头,小姑娘嘛。 于是与仍在房中的顾娇打了个招呼,这三个便一起出门了。 自她们来溪州城里,算上去东海那段时日,其实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深秋来此,转眼都要过除夕了。 溪州虽然距离中原遥远,但要过年的习俗,是一样的。 这日城里有大集,东仓君化作老头儿,跟一大一小两个娘子,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集市上闲逛,看起来十分开心。 因快要过年了,集市上多是卖些年节上用的东西,各色吃食就不说了,腊鱼腊肉挂在高高的架子上,米糕炊饼点心鱼丸汤,都是在路边的小摊上现蒸现煮的,透过蒸腾的白色热气儿,能看到一张张红通通的笑脸,或是年轻的小娘子买了糕来吃,或是摊主卖力的吆喝,无一例外,都喜气洋洋。 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新鲜的鱼货海货,还有卖日常用具,卖酒的,一眼看上去琳琅满目,让人按捺不住伸向荷包的手。 宁宁看了这个看那个,一双圆圆大眼从东看到西,简直不够用。 这可跟前几次的赶集不同,这一回,她也可以尝尝味道啦。 小丫头笑眯眯的,掏出三个钱,买了三块糖糕,给胡好好跟东仓君一人一块,自己手里捧一块,道:“这个糕闻起来好香,不知道好不好吃。” 胡好好早就一口咬下去,评价道:“不甜。” 东仓君也咬了一口,道:“老朽吃着还不错,又香又软。” 三个人站在街边吃糕,吃完了擦擦手,又往前走。 胡好好还边走边跟宁宁讨论,哪个摊子看起来更好吃些,似乎早就忘记了要找寻怪猫的痕迹。 不过,这样人多的地方,想必那猫也不会来吧。 东仓君正这样想着,背后突然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直让人汗毛倒竖。 它立刻转头去看,那感觉却消失了,一如出现时那般突然。 难道是那只猫? 东仓君有些不安起来。 可这里人实在太多了,别说找猫,就是找个人,也很困难。 这不,才一晃神的功夫,宁宁跟胡好好就往前走了很远,它忙急冲冲的往前走了几步,听到身边有人正闲谈,“明年初一的大傩是谁来跳?” “没听说啊,之前都是请紫溪观的紫溪真人定的,可紫溪观出事以后,真人不见了,眼看除夕要到了都没人提这事,也不知道还跳不跳。 “都已经年尾了,还老有怪事,这初一大傩是必然要跳的。” “说的也是。” “往年都是谢家的孩子,今年应该也不会变吧。” “不过,我听说,他家孩子病了?” “真的?” 听那两人说到孩子,东仓君动了动耳朵。 它偷偷的扭头瞟了那两人一眼。 是两个面目普通的妇人,年纪莫约三十许,穿着粗麻布衣裳,正挎着篮子,站在街旁。 它原本还想再听听,不想胡好好发现它不见,已经来寻它。 “东仓老头儿,怎么乱跑?” 她差点伸手要去揪尾巴,猛然想起,东仓君化了人形,尾巴已经藏起来了。 手在空中换了个方向,改拉住老头儿的胳膊,“老头快来看,有好东西。” 胡好好叫它看的,原来是荔枝酒。 原来这是溪州的特产,只有当地才有。 每年荔枝成熟的时候,当地的农人们从枝头采下新鲜荔枝,洗净了去皮去核,泡在米酒里,然后将其密封几个月,等到深秋的时候,就能酿成荔枝酒了。 卖荔枝酒的小摊上,放了一小罐开封的,摊主正从里头倒出一小碟,放开了嗓子吆喝:“来来来,上好的荔枝酒喔!又香又甜!香晕头喔!” “我们买一罐回去如何?” 胡好好盯着那琥珀色的酒液,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那摊主见状,忙将手中的小碟递给胡好好,道:“娘子尝尝,不香不甜不要钱!一罐荔枝酒三十个钱,大罐的五十钱。” 胡好好忙接过来,先闻闻香气,再伸出舌尖舔了一丁点儿,眼睛顿时一亮。 宁宁不等她开口,二话不说,从身上掏出钱来,数出五十个,递给摊主,道:“要大罐的。” 除了荔枝酒,东仓君看这两个人手上,各种荷叶包,油纸包,林林总总,身上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剩下的都抱在怀里,一眼看上去,简直是两个行走的小食铺子。 “两位娘子买太多了,吃不完要坏的。” 东仓君叹口气,伸手过去,把最大的荔枝酒罐子抱在怀里。 “说的也是,宁宁,我们先回去吧。” 宁宁点点头,“娘子还在家里,快回去,给娘子尝尝荔枝酒,她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三个人抱着一大堆的东西,摇摇晃晃的往家走。 等到了家中,顾娇却并不在。 胡好好屋内屋外都看了一遍,奇道:“娘子哪里去了?” 宁宁与她面面相觑,突然开口道:“难道,娘子一人去了西山那边?” 东仓君放下手中的酒罐,急道:“娘子一人去如何使得,老朽也去看看。” 它正待出门,却被宁宁一把拉住,摇头道:“东仓君,娘子既然一人出去,那就是不要我们去,我们在家里等她就好。” 她跟着顾娇多年,最是明白。 顾娇若是不带她,那便意味着,她去了,会是累赘。 虽然忧心,也得乖乖等着娘子平安回来。 ------------ 第208章 独行 即便娘子不在,留在屋子里的三人还是着手准备除夕那天要吃的东西。 宁宁把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类,整理好。 她手脚麻利,买的腊肉腊鱼都挂起来,糖糕是马上可以吃的,先放进盘子盖上,然后开始和面,打算做点汤饼。 胡好好给她打下手,两个人一起揉面团,东仓君则在一旁发呆。 “东仓君还是担心娘子吗?娘子肯定没事的。” 在宁宁心里,天底下就不会有比她娘子更厉害的人了。 东仓君却摇摇头,他并没有那么担心顾娇,顾娇为人缜密,做事谨慎,即便有什么危险,她也一定能全身而退。 它在意的,是今日在集市上听到的那段对话。 那两个妇人说,大傩,又说,谢家。 东仓君在溪州城里也有三个多月了,对于城中大致情况,不说一清二楚,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谢家,是溪州城里的富户,靠出海行商发家,家中豪富。 他家在溪州城里有个大宅子,在城西,从外头看,那谢宅修得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描金涂朱,一点不像是这个化外之地能造得出来的大宅院。 他家跟紫溪真人也颇有些渊源,听说,每年都往紫溪观里送不少香火钱。 毕竟是出海行商的人家,求个出行顺遂家宅平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溪州城里供奉紫溪观的大户人家不少,且多数是迫于紫溪真人的淫威之下,自从紫溪观出了事,好些人拍手相庆,总算是能撑头过日子了。 这几个月,谢家也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动,因此东仓君也并没有特意在意他们家。 不过,说起来,东仓君跟它的小鼠儿们,倒是没有进谢宅里头看过。 因为他们家中,养了猫。 养了猫! 东仓君心中一惊,它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谢家的猫,说不得,有什么古怪。 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线,把谢家,紫溪观,西山,猫,串在了一起。 胡好好揉着面,一看看到东仓君站在旁边发呆,便用粘满了面糊的指头戳戳它,道:“东仓老头儿,别发呆,拿一点子盐过来。” “好好,我得去找娘子。”东仓君一挥爪子,突然出声道。 这老头儿,不知突然发什么疯。 胡好好正要拉住它,却看见它的身形在空中一晃,“蓬”的化作一阵青烟,便消失了。 “这老头儿!” 胡好好皱起眉毛,“这会儿出去,被猫叼了上哪哭去。” 她擦擦手,对宁宁道:“宁宁看家,我得去把东仓老头儿抓回来。” 宁宁点点头道:“快去吧。” 与此同时,顾娇正一人,独行于山林之中。 宁宁猜得不错,她的确是打算再来这西山中看一眼。 昨日来时,只觉得密林深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当时宁宁、胡好好跟东仓君都在,她不欲冒险,便先离开了。今日再来,这种感觉却没有了,走在林中,微风拂面,除了感觉有些阴冷,并无其他异样。 此时天光还亮,可深山密林之中,树木参天,遮天蔽日。 仅有几缕阳光,挣脱密密麻麻的枝叶,射了进来,照在林间的土地上,腾起一丝丝烟气。 视线所及之处,愈发显得昏暗。 地上铺满落叶,脚踩上去有些软绵绵的,散发着一股腥臭的腐坏气味。 顾娇的脚步声很轻,偶尔踩断一根枯枝,会发出“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树林中,传出好远。 这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耳边听不到鸟鸣,更看不到什么小动物的痕迹,山里常见的各种虫蛇,更是不见踪影。 一片死寂。 顾娇双眼中光华流转,她加快了脚步,屏气前行。 最终,在一处小小的庙宇前,停住了脚步。 眼前这间塌了大半的屋子,要说是庙宇,实在勉强。 如果不是从残垣断壁间,看到里头的神龛,她只会以为,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亭子。 更古怪的,是那里头的神龛。 乍一看,前面有香炉,后面有壁,虽香炉已倒,后壁已残,但仍看得出来,那是个供奉神灵用的神龛。 古怪的,是神龛里面,却是一块空空的青石板。 顾娇皱了皱眉。 既有神龛,为何没有神仙的尊号? 这里,曾供奉过谁? 她垂下眼,想了片刻,也并没有什么头绪。 里面的石板上没有刻尊号,实难猜到,到底是哪位神仙在此停留过。 她又左右看看,昨日曾听到那种厚重呼吸声,此时并没有。 此处虽然诡异,但不像昨日,有那种让人冷汗津津,汗毛倒竖的感觉。 她捂住口鼻,正往前一步,想靠近那神龛仔细看看,突然听到耳边有谁细细的叫她。 “娘子!”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只灰色的大老鼠,正从空中鼓出的一团灰烟中探出头来,抽抽鼻子,道:“娘子让老朽好找。” 东仓君现身出来,口中还在说:“这里怎么有点臭。” 它话音未落,就看到顾娇脸上一冷,伸手便抓过来。 那黑色的衣袍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度,顾娇的身体极轻盈,仿佛有一瞬间浮在空中,犹如一朵突然盛开的黑色花朵。 然而,花朵下,是凌厉的杀气。 东仓君吓得闭上眼睛,只觉得顾娇的手指抓住自己后颈的同时,耳边听得“砰”的一声,随后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嘶叫。 是猫叫。 东仓君听到猫叫,心上先抖了三抖,扭头往身后一看,顾娇已经将那黑影踢出老远,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是只猫鬼。” 顾娇淡淡的说。 “猫鬼?” 东仓君惊讶的伸长脖子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看了看,可惜它已经逃走,此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一种民间秘术,用猫死去的魂魄炼成的,也叫猫蛊。” 顾娇将东仓君放下,问它道:“你怎么来了?好好跟宁宁呢?” “娘子们在家里做汤饼呢,老朽是今日在集市上突然想到一事,觉得要快点告诉娘子知道,便来西山寻娘子了。” 东仓君惊魂未定,它一路寻来,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居然跟了一只猫鬼。 ------------ 第209章 无名的神仙 顾娇一脚便将那猫鬼踢飞出去,东仓君来得及看到一个黑影,也没看清到底什么样子。 “那就是之前跟你交手过几次的怪猫吗?”顾娇问它。 东仓君摇摇头。 “这里太暗了,老朽没看清楚。”它回头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才问道:“娘子,何谓猫鬼?” 它活了几百年,自从修炼成精以来,跟猫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猫鬼,以前是真没听说过。 顾娇转头看向那间破败不堪的小庙,微微皱了皱眉。那猫鬼,到底是跟着东仓君来的,还是原本就要来这小庙的? 自己还是太急了些,看那猫要一口咬下东仓君的头颅,忍不住一脚踢飞了它。 早知道应该抓住它才是。 “猫鬼,其实是有人以秘术驱使猫的亡灵,为他做些事情。” 顾娇简单说了一句。 东仓君想一想,也能明白了。 何事要驱鬼去做? 无外乎是那些不能暴露于天光之下的阴私之事。 “驱使猫鬼,多数是为了偷盗钱财,而中了猫鬼的人,除了损失钱财,也会渐渐被猫鬼吃光五脏六腑,最终吐血而亡,寻医也无用,此法阴毒隐蔽,不易被发现,吐血而亡也常被诊治为病亡。为了不留痕迹的杀人,前朝有不少高门大户用过此法,皇室里也有炼猫鬼害人的,据说,连皇后都差点被其所害。” 东仓君惊讶的看着顾娇,连前朝皇后都差点被害吗? “当年,是寻了我的祖父,才除去邪祟,皇后得以痊愈。” 顾娇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朝文帝皇后中巫蛊大案,牵连甚广,死了不少人。 此法阴毒又有效,害人于无形之中,因此屡禁不绝。 现在的大顺朝甚至把禁用邪术炼制猫鬼写进了律法中,有偷偷炼制猫鬼的,一经发现,主犯绞杀,连知情不报者,也会被判流放三千里。 这件事,自己也是听祖父有次说起,才知道顾氏为何那样得前朝皇室看重。不过,这一切,早已随着那一场天火,灰飞烟灭,前朝也好,顾氏也罢,早已堙灭尘土。 她已经走到神龛前,往神龛的后面看了看。 除了一面残壁,什么都没有。 可顾娇伸手想去拿起那块供奉在神龛内的无字石牌,手伸到半途,又改了主意。 即便无名无号,也需谨慎行事。 只是,到底是什么神位,会用这样的无字牌供奉呢? “娘子!东仓君!” 胡好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们在这里!” 顾娇扭头一看,是胡好好找来了。 也罢,今日已经来看过,接下来,不如去找找那只猫鬼,也许另有发现。 三人回到家中,宁宁已经把汤饼做好了。 加上买回来的鱼丸,一点青菜,还有蒸好的腊肉,几个人美美的吃了一顿鱼丸汤饼,吃完后又吃了糖糕。 即便是顾娇,也因为又清淡又鲜美,多喝了几口汤。 “宁宁回来后,手艺愈发的好了。” 东仓君美滋滋的舔舔爪子,夸赞道。 “在海上经常做鱼汤,熟能生巧,再说,也是溪州的食材不错。” “说到好食材,最近都没有弄到过了。”胡好好一边帮好好收拾碗筷,一边道:“对了,东仓老头儿怎么突然跑出去找娘子了?” “啊!” 东仓君这才想起,自己把最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真是,年纪大了,果然脑子是不太行了。 它忙整理一下脑中思绪, “今日老朽在集市上听到一件事,觉得也许跟怪猫有什么关系,又见娘子去了西山那边,心里怕娘子遇到危险,就着急了。” “还累得胡娘子去寻我,是老朽不周全。” 它说着,捏着爪儿又要来作揖,被胡好好揪住脖子转个方向。 “老头儿别的都好,就爱作揖,我看行礼不必了,快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东仓君被她捏住,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点点头,道:“是这样,我在集市上,听两个妇人说起,溪州城里大年初一,会跳大傩。” “大傩?” 胡好好是长在寒江一带的狐狸,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个。 宁宁也未听说过,一脸好奇。 顾娇开口道:“有些地方,正月初一会使童子跳大傩,会跳到正月十五,或是十八,各地风俗讲究不同,时间长短,跳的方式也有不同。” “娘子,跳大傩是做什么的?” “嗯,跟到庙里烧香,到观里做道场差不多,都是为了驱鬼逐疫,祈福求平安的。” 顾娇简单解释了几句,对东仓君点点头,示意它继续说。 “听那两个妇人说,原本跳大傩的人选,是紫溪真人定的,今年紫溪真人不在,不知道会是谁家,又说,年年都是谢家的孩子,今年应该也是。” “谢家?” 东仓君点点头,继续道:“谢家是溪州城里的大户,与紫溪观素有渊源,这倒也罢了。” “老朽是突然想到,谢家,养了猫。” “猫?” 胡好好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明白东仓君为何说这些,但说到紫溪观,又说到了猫。 最开始东仓君不就是被一只怪猫欺负的吗? 那只猫还偷小孩儿。 但是去西山两回,连根猫毛都没找到。 难道说,东仓君的意思是,怀疑这只猫,在谢家? 胡好好的眼睛一转,几乎与东仓君同时开口道:“去谢家看看!” 顾娇点点头,的确,如此一说,谢家有些可疑。 “可是溪州城内的老鼠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小鼠儿们是不行了,只有老朽自己去了。” “好好与东仓君一块儿去吧。” 顾娇想了想,道:“也好有个照应,另外,不必进去谢家,先去他家的门后看一看。” “门后?” “如果他家里真的养了猫鬼,门后,应该会有一块无字的木牌。” 顾娇慢慢回忆着,当年祖父说到皇后中猫鬼巫蛊时,好像曾经说过,养猫鬼的人家,多在子时祭祀,放在门后的无字木牌,是他们用来召唤猫鬼的法器。 无字! 脑海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太快了,顾娇并没有抓住。 她皱了皱眉,不再去想,又对二人交代道:“对了,你们去谢家的时候,要避开子时。” “娘子,为何呀?” “我记得,祭祀猫鬼,是要在子时的,这回先去谢家看看,不要打草惊蛇。” ------------ 第210章 猫娘子 夜色中的谢家大宅,黑漆漆一片。 胡好好跟东仓君二人,站在大门口,小声商量起来。 “老头儿,你在外头给我望风,我进去看一看。” 胆小的东仓君却不敢让胡好好进去,“里头要是有猫鬼怎么办。” 那凶悍的大猫给老鼠精留下了心理阴影,如果不是它有几百年的道行,只怕早被那猫给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老头儿,我可是狐狸。” 胡好好嘿嘿一笑,“猫,打不过狐狸的!” 那可不一定呢。 东仓君心中道,我也见过揍狗的猫呢。 不过,既然胡好好这样说,它也拦不住,毕竟胡娘子比它厉害不是,只得絮絮叨叨的交代,“娘子说了,就看看门后有没有无字木牌,看完了就出来,别在里头呆久了。” “知道了知道了。” 胡好好说着已经轻轻腾身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眨眼间,便消失在高墙内。 东仓君见她进去了,便将身子藏进门口的石狮子的阴影中,警惕地盯着那扇乌木大门。 胡好好先看过了大门后头,并没有什么木牌。 一想也是,就算养了猫鬼,也不会把木牌放在人来人往,车进车出的大门后头,她想了想,左右看看,绕过影壁,沿着回廊,往里头走去。 此时夜算不得深,大宅里头却静悄悄的。 现在是冬日,天黑得早,又快要过年了,一般人家事情多且繁杂琐碎,别说谢家这样的大户。 想来宅子里的人都累了一整天,吃完饭便休息了。 胡好好屏住气息,轻轻的晃过廊下月亮门,往内宅而去。 每经过一扇门,她都要仔细看一眼,可直到走进内宅,也没看到哪扇门后,有一块无字的木牌。 难道是娘子记错了? 不不不,娘子不会错的。 胡好好摇摇脑袋,还有内宅的门没看完,继续。 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正好出门来,便会看到院墙之上,一个黑影“嗖”的一声飘过,仿佛鬼影,十分瘆人。 好在四周始终安静,胡好好如入无人之地,将门后一一看过,终于,在内宅的一个院子的院门后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无字木牌。 就是这个了。 她想着,正要伸手去拿,却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房内人出来的刹那间,胡好好已经将身形藏入门后的阴影之中。 从房间内出来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胡好好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是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披着厚袄,头发也只松松挽着,看着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一只小碗,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勺子,口中低声念着什么。 胡好好凝神听了,她嘴里念叨的是:“猫娘子,猫娘子,来饮汤。” 咦?这是在唤猫鬼吗? 胡好好盯住那女人的一举一动,看她敲着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转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出现。 胡好好又听见她低声道:“奇怪,怎么今日不来。” 啊!难道是因为,猫鬼发现了我? 胡好好心中暗叫不好,一翻身就上了院墙,往大门外头而去。 东仓君还在门口,不知它如何了。 几步就奔到大门口,翻出了大门,胡好好压低了声音,连声叫道:“东仓?老头儿?” “胡娘子,这都过了子时了,老朽差点要进去找你了。” 老鼠精从门口的石狮子下头,抖抖索索,露出一只尖尖的鼻子,小声抱怨道,它见胡好好半天都不出来,又听不见任何动静,眼看子时已过,可怜东仓老头儿在石狮子的阴影里头直转圈儿,差点把心都急肿了。 还好还好,东仓老头儿没被猫鬼叼走。 胡好好也松了口气,娘子交代过不能拖到子时,自己竟然一时忘记了。 她拍拍胸口,一把拎起老鼠精的尾巴,道:“回去吧。”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她们并没有注意,在谢宅高耸的院墙上,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盯住她们消失的方向,目光如蛇般冰冷。 胡好好带着东仓君回去后,跟顾娇说了,在内宅的一处院子里,发现了那个木牌,也说了,有个女子,半夜出来唤猫。 “她口里唤的是,猫娘子?” “对,是猫娘子。” 胡好好听得很清楚,就是叫的这个。 “可是,我见那女子唤了很久,也没有唤出什么来。” 胡好好搓了搓下巴,“难道是娘子在西山踢的那一脚,把那猫鬼踢得一命呜呼了?” 顾娇摇摇头。 “我觉得不是,它可能会受伤,但不至于魂飞魄散。” 顾娇心里清楚,自己那一脚,并没有什么力道,如果是那猫鬼的道行跟东仓君在伯仲之间,应该不会伤筋动骨。 “明日便是除夕了,这件事暂且放一放吧。” 顾娇突然笑道,“这个除夕,我们大家,吃顿好饭,出去放爆竹,一起守岁。” 好好的眼睛好了,宁宁凝出了法身,东仓君也跟大家一起。 顾娇觉得,这个除夕,应该要庆祝一番才好。 过去一年,好似发生了很多事情,顾娇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心中还是觉得,很高兴。 “娘子!差点忘了,我们在集市上买了荔枝酒!就是打算除夕晚上,跟娘子一起喝的!” 宁宁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酒可好喝!又香又甜!” “除夕不是得喝屠苏酒吗?” “娘子!荔枝酒也一样的嘛,我想喝甜的酒!” 见宁宁少有的撒娇,顾娇忍不住微笑起来,点头道:“行,就荔枝酒。” “明天早早起床!做好吃的!” 胡好好也举起双手欢呼道,“集市上买了好多肉跟鱼!可好吃了!我也跟宁宁帮忙!” “老朽也来帮忙!” 东仓君胡子一翘,也呵呵笑起来。 “那要包牢丸吗?” “要的要的。” “东仓老头儿,还有给你吃的胶牙饧也不能忘了。” “老朽的牙口很好,娘子们看。” 见东仓君龇着一排白牙给胡好好跟宁宁看,顾娇“扑哧”笑出了声。 宁宁听到笑声,转头来看了顾娇一眼,眼中闪闪。 “娘子很高兴。” 顾娇点点头,微笑道:“很高兴。” ------------ 第211章 大傩 第二日便是除夕了。 正如昨晚所说,宁宁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起来。 虽然只有四个人吃饭,但不能马马虎虎,往年人少,今年,可有四个人呢! 宁宁一边把挂在梁上的腊肉腊鱼拿下来,一边把自己腌的肉脯也拿出来,昨日还买了些韭菜,大蒜头,还有蒜苗,一起做个五辛盘,这是开胃菜。 辣辣的青菜配上甜甜的酒,一定好吃! 宁宁笑眯眯的,习惯性的闻了闻气味,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对了,现在可以尝味道,不用闻了。 她捻起一根韭菜放嘴里,嚼碎了,果然好辣。 吐吐舌头,又把其他青菜切切碎,跟肉馅拌一拌,打算等胡好好睡醒了,过来一起包牢丸。 东仓君也早早就过来帮忙,它虽然厨房待得多,却并不会做饭,只帮着洗洗青菜,烧点热水。看着宁宁手脚麻利的切切弄弄,灶上几个火头,或蒸或煮,还有个小炉,准备拿来做炙肉。 不一会儿,一盘盘菜就好了。 东仓君看着小炉上,放了一只网,像是铁做的,上面铺着几根肉条。 这时候烤得香气扑鼻,有油冒出来,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宁宁,这是什么肉啊?” 它好奇地问了一句。 “喔,这是老虎肉,对了,东仓君还没吃过呢,来!” 宁宁直接伸手拈起一根深红色的肉条,直接塞进东仓君的嘴里,“是不是很香?” 老虎? 那不就是大猫?! 东仓君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肉吐出来。 这时候一只手从它脑袋后头伸过来,捏起一根肉条,东仓君回头去看,果然是胡好好。 胡好好把肉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老头儿这么怕猫,是该叫它吃点老虎肉才好。” 东仓君听她这样说,把心一横,将口中的肉条用力咬下,竟然十分美味。 “怎么样东仓老头儿,现在是不是觉得胆子大多了?” 胡好好对它挤挤眼睛,露出一个坏笑来。 东仓君连连点头,觉得自己的胆子,似乎真的大了一点。 几个人说说笑笑,跟着宁宁和面擀皮,将宁宁一早拌好的肉馅包进皮里头去。 胡好好很快掌握了包牢丸的诀窍,捏得极快,宁宁看她包出来的牢丸,忍俊不禁,道:“好好,包牢丸得都差不多大小,不然等下到锅里一煮,大的不熟,小的散架,可不能吃啦!” 说着又夸东仓君,“东仓君虽然包得慢,但是包得好。” 胡好好不服气的说:“有什么关系,煮散了我吃!” 顾娇走进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热闹的场景,两个小娘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包牢丸,白胡子的老鼠精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两个斗嘴。 她伸手拿起一只牢丸,放到手心里看,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 “什么馅儿的呀?” “羊肉馅,娘子我还包了鱼肉的,不知道好不好吃,待会都试一试。” 顾娇点点头,放下了牢丸。 到了傍晚,四个人美美的吃了饭,又一起喝了荔枝酒,胡好好跟宁宁两个,在房子外头的小院里,点起了庭燎,虽然火堆不大,但是火也烧的极旺,暖橘色的火光映照之下,胡好好妩媚的脸庞,宁宁明亮的眼睛,都显得分外好看。 东仓君站在顾娇身边,它直起身体,望着院子里两个正在笑闹的小娘,突然道:“老朽真没想过,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转头望一眼顾娇,小豆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都是托娘子的福。” 话音未落,火堆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原来是胡好好把竹杆丢进火堆。 “娘子,看!真的响啦!” 她哈哈笑着,又把手里拿着的一把竹子统统丢进去。 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她跟宁宁两个围着庭燎尖叫,拍手笑着,欢乐无比。 火光熊熊,顾娇抬头望夜空中看去,天上群星闪烁,夜色也带上一层淡淡的橘红,似乎感染了这人世间的欢欣。 子时已过,院门外,街上钟鼓齐鸣。 多好啊。 新年来了。 听到了新年的钟声,东仓君突然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三个钱来。 它跑到院中,给两个还在笑闹的小娘一人一个钱,道:“福禄绵长,岁岁平安。” 胡好好接过钱,笑道:“老头儿给我钱啦,稀奇事。” “胡娘子,这是压祟,祈福的,要拿着。” 顾娇知道,这是大顺的风俗,新年的时候,年长者要给小孩儿压祟钱,祈求孩子平安长大,福寿绵长。 说起来,自己从来没给过宁宁这个呢。 新年的风俗忌讳,自己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得亏还有东仓君。 看到接过钱的宁宁笑得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儿,顾娇脸上也微微一笑。 而这笑,在看到东仓君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变成了微微的惊讶。 “娘子,福延新日,心想事成。” “还有我的?” 看着东仓君递过来的铜钱,顾娇伸出手接过。 “那是自然,娘子还是小孩子呢。” 东仓君见顾娇接过了钱,乐得呵呵直笑。 “压祟压祟,这钱,娘子一定要拿的,希望新年,把那些邪祟都压得死死的,让它们再也做不得乱。” “承东仓君吉言。” 顾娇把那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捏在掌心,垂下眼睫。 院门外传来击鼓声,时急时缓,有人唱着古朴厚重的民谣,听起来很像是某种咒语。 这是开始驱傩了。 “这时候就开始了呀!” 胡好好拉着宁宁,要出门去看,她昨天已经偷摸自己做了个狐狸的面具,又给宁宁做了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两人一齐戴在了脸上。 顾娇看着两个玩疯了丫头,摇摇头。 不过,驱傩的仪式从夜半开始,队伍沿着城中主街,绕着整座城行进,一直走到天亮。无论驱傩经过谁家,只要愿意,都可以戴着面具,加入人群中去。 因此,一路行来,不断会有戴着面具的小孩儿加入,一起踩着鼓点跳舞,这个时候,说不得就会有什么混进去。 顾娇想了想,戴上兜帽,遮住半张脸庞,对身边的东仓君道:“东仓君,一起去出去看看吧。” ------------ 第212章 知道是谁了 东仓君点点头,它觉得自己倒也不用再戴面具,将身体幻化出人形,脸上还是老鼠模样,乍一看,很是吓人。 不过,外头戴着恶鬼面具的人很多,它的老鼠脸混于其中,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顾娇冲他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几步走出了巷子,前面可以看到胡好好与宁宁,她们已经走进了驱傩的人群中去,随着鼓点,正摆动着手臂,晃动着脑袋,一起跳舞。 驱傩的队伍很长,走在最前头的,是披着熊皮,戴着四目面具的方相氏,他威风凛凛,右手持戈,左手扬盾,一边走,一边口中大喊着驱邪的咒语。 他身边还有手持长鞭的唱师,有抬着鼓,吹着长笛的乐师,大家都身披皮衣,脸上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方相氏的身后,跟着穿着红衣,同样带着面具的童子们,正踩着鼓点,和着乐声跳舞,胡好好跟宁宁就是混在这些童子们当中。 现学现卖,跳得居然还不错,没有同手同脚。 街两边的民宅中,都在院中烧着庭燎,火光冲天。 火焰在如墨一般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明亮,橘色的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一张张惟妙惟肖的面具,或善或恶,或美或丑,于明暗交错中一晃而过,让人不禁觉得恍惚起来。 顾娇看一眼身旁,东仓君脸上的胡须与尖鼻子,此时看来,倒是与周围融为一体,一点不奇怪。 “听集市上的妇人们说,往年,都是谢家的孩子扮方相,也不知道那个是不是。”东仓君看着童子们从身前经过,感叹了一句。 “喔?东仓君何出此言?” “那两个妇人说,谢家的孩子病了。”东仓君道,“大傩本就是为了驱除疫病邪祟,跳大傩的孩子却生病了,也有点奇怪……” 它无心的一句话,让顾娇陡然睁大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了。 除夕大傩,本是为了驱除瘟疫,祈求来年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跳大傩的孩子病了。 谢家与紫溪观。 西山的无字神牌。 无影无踪的猫鬼。 虽然思绪还有点乱糟糟的,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把这些纷乱的线,连在了一起。顾娇猛的一抬头,记起那日西山上怪异的感觉,密林深处传来的沉重呼吸,后背上霎时渗出一层冷汗。 顾娇觉得自己也许是想多了,可若是真如自己所想,等那东西降世,必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战乱之年,多大疫。 也许是,疫鬼,要临世了。 也许,它用了什么法子,操纵了猫鬼,让它在人间探路。 也许,那些被猫鬼偷走的孩子,是被疫鬼吃了。 顾娇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她看了一眼还在队伍中跳舞的胡好好与宁宁,又看一眼东仓君。 对疫鬼,她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说是疫鬼,其实是上古以来,最为凶恶的邪神之一,传说是上古大神颛顼氏夭折的儿子所化,一旦现世,所过之处,伏尸千里。 得趁它还未临世,将它重新封印才好。 难道,西山那座破败的小庙,是封印疫鬼之处? 顾娇正低着头思量,不想胡好好正从她身前经过,一把拉住她,笑道:“娘子也一起来跳嘛。” 这只狐狸,最爱玩了。 不忍坏了她的好兴致,顾娇顺手拉住了东仓君,一起混入了跳着舞的人群中。 身前身后都是戴着面具跳舞的人,顾娇抬起双眼,那双黑金异瞳中,流过碎金一般的光芒。 鲜艳的红衣,狰狞的面具,熊皮下身躯,是人是鬼? 光怪陆离间,也许混进了不少异类,顾娇缓缓往两边看去,路边围满了人,火光映照在人们的脸上,忽明忽暗,男女老幼相互恭贺新年,说着吉利话儿,爆竹声声,鼓声咚咚,欢声笑语中,可见—— 鬼影幢幢。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 本是驱邪除祟的大傩,为何会吸引这么多鬼出来。 这长长的队伍,又是往何处去呢? 是城西吗? 她轻轻一转身,拍了拍宁宁,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宁宁身形一顿,点了点头,从身上掏出一面小旗晃了晃。 十几个黑影从杏黄色的小旗里头出来,无声无息的缠上几个正在随着众人跳舞的,带着面具的“人”。 而东仓君则已经冲到了队伍的前面,站在最前头方相氏,正手持长戈,口中大喊出一个“傩”字。 而她脸上四目金面的面具突然掉落,露出一张莹莹绿眼的猫脸来。 围观的众人们看到一只老鼠掀了方相氏的面具,露出一张猫脸,皆被惊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吃了老虎肉的老头儿,胆子大啦!” 胡好好从后头窜出来,手去拉东仓,脚已经往猫脸上踹去。 “你这老鼠!!今日定要吃了你!!” 那猫大怒,“嗷”了一声,将手里的长戈盾牌一甩,伸手就来抓东仓君。 没想到面前剑光一闪,一把雪亮的长剑,“铮”的一声,格挡住了她那长而锋利的爪子。 呆若木鸡的百姓们这才尖叫起来,纷纷往家里跑去。 “有妖怪!有猫妖!” “有老鼠怪!” “快跑呀!猫吃老鼠啦!” 胡好好听得一呆,猫吃老鼠不对吗? 喔,东仓君,那不行。 她将老鼠精推到一边,右手持剑,嘿嘿一笑,道:“你是那猫娘子?上回叫你跑了,这回可不会。” “哼。” 那猫儿二话不说,抬手上来就是一爪。 胡好好也不客气,抬手便刺。 破甲剑上蒙着一层金光,几乎把那猫的爪子削了一半下来。 那猫儿愈发恼怒,她收回爪子,看到自己身后跟着的童子已经跑得一个都不剩,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为何搅我好事?” “猫娘子,你带着这些童子,要去哪里?” 顾娇几步走到胡好好身前,紧盯着那猫儿绿莹莹的双眼,开口问道:“你带了那么多孩子去西山,还不够吗?” 她声音很轻,但猫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孩子,是要给疫鬼吃吗?” ------------ 第213章 大事不好 那猫鬼被顾娇问到脸上,恼羞成怒。 她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道:“奉劝娘子别管无关之事,否则小命不保。” 顾娇眯起眼睛,仔细看她的脸。 她眼中金光流转,突然身形一晃,人已经站到那猫的身后,伸出手去,在她后颈上拍了一下。 连胡好好都没看清娘子是如何动作的,都说猫儿敏捷,她却快不过顾娇。 等她察觉身后有人,想要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顾娇的手拍在她的后颈脖上,“啪”的一声响。 那猫娘子的身形往前一扑,胡好好看到,她的身前,扑出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四足落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而猫娘子则软倒在地,一言不发的昏了过去。 见胡好好追着那黑影而去,顾娇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女子。 “原来是那猫鬼附在这女子身上。” 东仓君也凑过来,“老朽刚才还奇怪,怎么那怪猫突然变成人,还长出人的手脚了。” “方才就是那只猫吗?” “只有个影子,不好说,但老朽觉得应该就是了。” 宁宁这时候才从后头跑过来,顾娇见她也早已拿下了面具,便问了一句,“如何?” 宁宁点点头,“都收了。”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就看到胡好好又跑了回来,一脸丧气。 “居然叫那猫鬼溜了。” “胡娘子别生气,猫本来就生的灵巧。”东仓君忙安慰了胡好好两句,胡好好啐了一声,凑过来一看,叫道:“咦,这不是昨晚上谢家的那个!” “娘子,我昨晚说谢家有个女子半夜摸出来唤猫的,就是她!” 胡好好记得很清楚,那女子长得不算美,圆脸,半夜出来时披着外衣,半挽着头发,手里拿着小碗跟勺子。 “原来猫鬼附在她身上,是为了除夕这天要举行的驱傩。” 猫鬼在驱傩的途中,引来了不少的小鬼,混在人群中,也是为了迷惑众人,帮它将身后跟着的那些童子们带去西山吧。 只是它被东仓君识破了,而西山密林深处的那东西,若是没有得到这些童子,又会如何呢? 顾娇抬起头,环顾四周。 驱傩的途中,方相氏掉下面具,露出一张猫脸的事,把围观的人吓得不轻,这时候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大家早已经跑回家去,关门闭户,不敢再出来。 只是各家院子里的庭燎还烧着,熊熊火光映着顾娇的脸。 她抬头看看天色。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不如去西山等天亮,正月初一,元日的朝阳之下,任何魍魉魑魅都无所遁形。 见顾娇起身要走,胡好好忙道:“娘子,我们也一起去吧!” 顾娇回头看看她们三个,心中犹豫。 万一自己不敌,疫鬼降世,必是大祸。 可让她们去,若有个损伤,该如何是好。 宁宁看出顾娇的犹豫,她也上前来,拉住顾娇的手,道:“娘子,放心,万一打不过我们就跑,我们都跑得很快!” 顾娇的眼睛,在她们三人的脸上一一滑过,终于,她点点头,道:“如果打不过,一定要快跑。” 说着她又问了一句,“好好,金蛟剪带了吗?” 胡好好心中一凛,她点点头,摸了摸身上的金剪。 “那我们走吧。” ***************************** 这个除夕,秦州城内过得十分热闹。 虽说战时物资匮乏,并不好大肆庆祝新年,但秦州城内并无此等忧虑。 建王的属地剑州,虽与京城相隔几千里,但十分富庶。 不仅盛产稻米粟米,民众也善养蚕纺丝,且因为与京城相隔遥远,山路崎岖难行,因此剑州极少将赋税交与京中,而是直接供给给了陇右,朔方一带的守军,做军费用。 从建王就藩前就是如此,他就藩之后,皇帝已不理事,他更加不会将税赋送给贵妃,便都拿去养了吴景。 更别说早早落入建王囊中的那两处金矿。 而现在,朔方被贵妃伪帝所据,建王自然无需再给他们军需。 剑州便只供给陇右,那里有安西关,驻守着吴景的三路大军。 秦州,自然也在建王供养的范围之中。 因此,城中粮食是不缺的,连流民都能养得起了,还会少了饭吃吗。 除此之外,这几年建王费了不少心血,与西域的一些小国往来交易,也颇见成效。胡人见大顺守军兵强马壮,也不敢大举进犯,且汉人愿意与他们互市,他们养出来的好马,还有肥羊美酒,可以换来药材、丝绸、金银美玉等,若是前往西域的商队经过,他们抽些货品充作税金,也比当初抢劫商队杀鸡取卵强的多,因此这几年下来,西边诸国竟然安定下来,未有过大战。 诚然,也有看大顺国内战乱纷争,想要趁火打劫的,但被安西关的镇西军打过几回,也就歇了心思。 建王当年几乎是两手空空到的剑州,这些年下来,内外兼顾,剑州陇右两州硬是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牢牢的抓在了手里。 过了年,他就算十四岁了。 除了陇右以外,可以伸一伸手了。 喝完除夕的屠苏酒,建王带着一点醉意,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 山南州。 山南州的李云真,既没有归顺大燕,也没有向伪帝投诚,而是一直驻守在山南州的兴元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是不是先派人去打探打探呢? 他想着,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我们是要取山南州了吗?” 他眯起眼,看了一眼阿逸,这孩子又长高了。 他笑了笑,正想说话,突然听到门外秦州守的声音,“殿下!大事不好!” 建王眉头一皱,这几日休沐,今日秦州守应该在家中,跟家人一起守岁,怎么突然过来了。 他忙命人请进来。 秦州守进来时,脸上还泛着潮红,酒气熏天,看来是在除夕宴上喝了不少。 “殿下!” 他进门来先看一眼周围,建王便挥挥手,让随侍的人都下去。 见房中只剩阿逸一人,秦州守知道那孩子是建王带在身边的心腹,便也不在意,开口道:“殿下,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 ------------ 第214章 疫鬼临世 见秦州守浑身酒气,慌慌张张的进来,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建王不禁有点嫌弃。 什么天大的事,如此的沉不住气。 “殿下!方才城外有人来报,新进来的流民当中,有人,发了疫病!” 秦州守行过礼后,一把拿过阿逸给他倒的茶,昂头一饮而尽。 实则不怪他惊慌失措,疫病,这是要出大事的。 好在建王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吩咐了,有新来的流民,先在城外造出来的一所停留所中,住半个月,等城内的医者看过一切无恙后,才能进流民所登记,领活干,分到住处。 这几个查出疫病的,是十天前从东边过来的,听他们自己说,是山南州人。 管理流民的官吏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山南州一向还好,这两年既没有大灾,权鲁山也还没有打过来,按说不会活不下去,怎么就往秦州逃难来了呢。 原来是有了疫病。 听秦州守说完,建王脸上神色也凝重起来。 “立即清理流民所,不能让人进出,让城内的医馆派人去救治,另辟地方设流民所,多设几个,把人分开。” 建王一边想,一边吩咐。 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话语,让秦州守也慢慢平静下来。 秦州守定定神,他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应对大灾大疫,本就是地方官员职责所在,冷静下来,便也能立即着手安排下去。 “下官这就着手安排,只怕接下来还会有山南州的流民过来,是不是在连接山南路一侧的道路上设置关卡,防止流民进入陇右?” 建王摇了摇头。 “可以设置关卡,但要安排医者与官员,就地诊治,我明白刘卿不愿让他们过来的心思,但,总不能看着他们病死。山南州也好,陇右也好,都是我大顺的子民,理当救治。” 建王道:“这件事立刻去安排,越快越好。” 绝不能让疫病扩散开去。 既然已经有流民逃到了陇右来,那么,山南州内的形势,也许并不如自己所想那样,一切太平。 他心中忧虑,看了看舆图上,方才还用手指过的山南州。 若是应对失措,那于山南州的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也许真是老天注定,自己要尽快派人去兴元府,看一看疫病肆虐之时,李云真到底在做什么。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溪州城,西山之上。 顾娇带着宁宁与胡好好,后面还跟着东仓君,一行四人,在树梢草尖上,一掠而过。 她们身形极快,连东仓君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 待到了上次来过的树林,顾娇放慢了脚步,往前看了一眼,转头对胡好好道:“好好,等下看顾好宁宁跟东仓君。” 说罢,她展身一跃,往密林深处而去。 胡好好扭头看了一眼,宁宁对她一点头,道:“我照顾东仓君,好好去吧。” 胡好好对她一笑,扬手抽出长剑,跟在顾娇身后而去。 树影婆娑中,可以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胡好好还是第一次见娘子如此郑重其事。 想到她之前说的,要拿好金蛟剪,胡好好便明白了,这次的大鹅,必然很棘手。 可是我,得帮上娘子。 她摸摸怀里的金剪,深吸一口气,紧紧跟在顾娇身后。 很快,她们到了那间破败不堪的小庙跟前。 顾娇停下脚步。 夜色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胡好好站到顾娇身前,对她一笑,道:“娘子,宁宁会看好东仓君,我来帮娘子。” 顾娇略一点头,此时她又听到了那沉重的呼吸之声,一个古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既尖厉又苍老,仿佛小儿,又仿佛老叟。 它说:“来者何人?” 顾娇盯着神龛之中的无字碑,开口道:“不要装神弄鬼了,出来罢。” “……” “疫鬼还未降世,你是那只猫吧。” 一个小小的黑影从神龛后头探出头来,绿莹莹的双眼,在黑暗中看起来, “你为何知道是我?” “你既然没能把童子们引来,那疫鬼自然也不能出来了。” 猫鬼百般算计,就是为了偷孩子去给疫鬼吃,既然今日它没能成功,那疫鬼没能吃到足够的童子,定是出不来了。 “可恶!我明明装的很好,为何被你识破?”猫鬼十分不甘心。 “是我家老鼠认出你的!” 胡好好一抬下巴,得意洋洋的拿手里长剑朝它一指,道:“之前是我们不在家,你才能欺负它,如今我们回来了,你就洗洗脖子等死吧!” 顾娇盯着把身体藏在神龛之后的猫鬼,她的金眸中光华流转,似乎,那猫的身后,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顾娇眯了眯眼睛,好像是个孩子,很小,三四岁的样子。 “那只臭老鼠!” 猫鬼发出尖厉的嚎叫,“我一定要咬断它的脖子!” 它说着,竖起身体,扬起两只利爪。 骤然间,猫鬼黑色身体暴涨数十倍,闪着寒光的指甲从掌中探出,恶狠狠冲着胡好好抓来。 胡好好抬剑去挡,却不想,这猫身躯涨大后,变得力大无比,连胡好好都没能抵挡得住。 长剑撞在猫爪之上,发出铿锵之声,几乎脱手而去。 胡好好也飞了出去,撞到一棵树上。 腰粗的大树应声而断,胡好好也掉到地上,摔得头晕脑胀,好在并未受伤。 奇怪了,之前破甲剑明明把猫爪都削断了好几截,这时候怎么不行了。 前后才一两个时辰,这猫,突然就变得厉害了吗? 她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手脚,摆摆脑袋,双眼盯着猫鬼,左手扬起,从夜空中,缓缓抽出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刃。 猫鬼看见火,呆了呆,眼中一瞬间露出惧怕神色,但仍是往前冲来。 胡好好手中的火刃突然腾起丈高,迎面朝着猫妖的脸劈去。 正中那黑色的额头。 猫鬼嚎叫一声,那火刃却没能劈开它的头颅,反而撞在它那团漆黑的皮毛中,几乎被黑色吞噬干净。 胡好好心中一惊,往后抽回左手。 ------------ 第215章 封印 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胡好好眉头一拧,直接放手,反正那火刃是她的狐火所化,离了她的手,自会消失。 果然,火刃卡在那猫的额头之上,扑出几点火星,冒出一股青烟,消失了。 胡好好哼了一声,左手腕一翻,又一把火刃,被她握在掌中。 猫鬼见她仍是持火来攻,退后了几步,转眼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顾娇,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后腿一蹬,身形如鬼魅般,裹着一股腥风,朝着顾娇直扑而来。 顾娇见那巨大的黑色猫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三排白森森的如锯齿般的尖利牙齿,眉头一跳。 她双手抬起,往前一推。 一道金光闪过,黑色巨怪仿佛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它往后翻了个跟头,撞得太狠,落地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这一撞让猫鬼大怒,它竖起胡须,口中不断哈气,一双绿眼,在黑暗中闪出嗜血的光芒。 腥臭的气味,不断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愈来愈浓烈。 它扭头盯着二人,阴恻恻的目光仿佛毒蛇一般。 “不知死活,今日就拿你们两个祭神。” 它说着,头一扭,朝着离它更近的胡好好,突然从口中哈出一口恶臭的黑色瘴气。 顾娇身形一晃,已经飞身过去,用宽大的袖子蒙住了胡好好的头,将她往后一拉。 “唔……” 胡好好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顾娇兜住头脸,耳边听到她淡淡的声音:“好好,屏住气息,别沾到瘴气。” 她忙依言屏住了呼吸。 顾娇带着她,跃到了高高的树冠之上,才掀开了衣袖,胡好好朝下一看,暗暗心惊。 树下黑气弥漫,全是那猫鬼喷出来的瘴气。 灰黑色的瘴气一时发绿,又一时泛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如波浪般在树下翻滚,又如同有生命般,贴着地面,向四周慢慢探去。被瘴气碰到的草木,瞬间干枯,被那猫鬼踩在脚下,立时碎成了齑粉。 胡好好看得双眼圆瞪,瘴气定然有毒。 “娘子,我得去看看宁宁跟老头儿。” 胡好好急道。 这瘴气已经蔓延开去,也不知道她们两个有没有及时避开。 顾娇看她一眼,道:“快去。” 胡好好一点头,屏住气息,双脚一点,便从树枝上跳出去了。 她轻盈的身体跃过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心中十分焦急。 宁宁是鬼,倒是不会被瘴气毒倒,但东仓老头儿年纪大了,若是沾了瘴气,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没跑多远,她果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往树上爬。 正是宁宁,而东仓君,胡好好凝神看了,不禁噗嗤一笑。 灰色的大老鼠正趴在宁宁的背上,两只爪子紧紧揪住了她肩膀上的衣裳。她们两个已经爬上了高高的枝桠,而不远处,黑色的瘴气正滚滚而来,如千军万马般杀气腾腾,看上去,很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胡好好忙跳到她们两个的身边,道:“宁宁,喔,你不用,东仓老头儿,娘子说这是瘴气,沾不得,尽量屏住气息。” 胡好好冷不防出现,让宁宁吓了一跳。她听到胡好好说这是瘴气,沾不得,忙拍拍胸脯,后怕道:“还好东仓君鼻子灵,说有什么恶臭的东西来了,我们才爬上来的。” 大老鼠趴在宁宁背上,连连点头。 胡好好见她们两个无事,才要放心,就听到宁宁说,“好好,我不怕这个,我去帮娘子,你看顾好东仓君。” 说罢,她把东仓君交到胡好好肩上,也不等胡好好说什么,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老鼠精抖抖花白的胡子,看一眼宁宁消失的方向,低下头去,很是内疚道:“老朽给娘子们拖后腿了。” “老头儿说的什么话,你何时给我们拖后腿了。” 胡好好揪一把东仓君的胡子,道:“说到底,还是那个紫溪观整出来的破事。” 可惜紫溪真人一早就被娘子烧成了灰,否则,还可以逼问逼问,他是不是早早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疫鬼降世。 谢家召唤出猫鬼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她又为何要这样做。 现在看来,猫鬼身上,也许有疫鬼的神魂在,不然,它为何张嘴就能喷出剧毒的瘴气。 回去还得仔细问问才是。 也不知娘子那边怎样了,她着急起来,眼睛朝着密林深处看去。 这时候,夜色转淡,天边已经泛起一点白光。 天快亮了。 顾娇站在树梢之上,宁宁站在她的身侧,手中捏着那面杏黄色的令旗。 “娘子,不如让我去收了它!” 猫鬼,也是鬼嘛! 顾娇摇摇头,“现在还不行。” 若是普通的猫鬼,也就罢了,宁宁能驾驭。 但看这情形,疫鬼虽然并未降世,但有一部分神魂,已经附在这猫鬼身上,宁宁绝不是它的对手。 顾娇在等待。 猫鬼则不愿再等。 它刚才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了顾娇几次,全都扑了个空。 这个黑衣的女人,明明是个人,却如同一缕幽魂般,在半空中忽隐忽现。猫鬼每每觉得自己就要扑到她时,她就在空中消失了。 轻如鸿毛,却又快如闪电,比身为猫的自己更为敏捷。 它想要追着顾娇上树,可它此时身躯庞大,根本爬不上去。 眼看天要亮了,它不知为何,变得心浮气躁,双眼也泛出一丝血色。 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它四足发力,干脆朝着顾娇脚下的树干撞来。 “砰砰”连声巨响,这树干虽粗,但眼看着也要被猫鬼撞断了。 宁宁抓住顾娇的胳膊,“娘子,我们跳到那边去。” 她指了指另外一边的树。 顾娇又抬头看看天色,摇了摇头,她对宁宁说,“差不多了,宁宁,你躲起来。” “啊?” “快!那里!”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宁宁还是很听话翻身下了树,躲进了顾娇指给她的一大块岩石后头。 见宁宁已经藏起了身形,顾娇垂下眼睛,按了按心口。 正在此时,脚下的树干猛烈颤抖起来,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牙酸。 终于,这棵比人腰身还要粗一圈的大树,砰然倒地。 ------------ 第216章 以后有猫猫玩了 大树轰然倒下,激起一片尘土,混合了地上的瘴气,使得林中愈发昏暗不明。 猫鬼撞断了大树,它抬头向上,想看那黑衣的女子落下来没有,却发现烟尘之中,她又失去了踪影。 天亮了。 胡好好将东仓君放到自己肩上,登上了大树的最顶端,往密林深处看去。 元日,朝阳初升,金光绚烂,如火耀昭昭。 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可那金色的光芒,在进到那座破败的小庙时,止步不前。 似乎有什么眼睛看不到的屏障,挡在了日光之前。 从远处看去,苍穹被一分为二,一侧晨曦金轮晴空万里,而另一侧黑气翻滚阴气冲天,仔细看了,那黑气之中,仿佛透出无数个哀嚎的鬼脸,形容枯槁,让人后背发麻。 娘子说的元日朝阳,就是此刻吗? 她想了想,对背上的东仓君道:“老头儿,你可抓好了,别掉下去啊!” 东仓君点点头,四爪都揪紧了胡好好的衣服,连那根长尾巴都绕在胡好好的细腰之上。 深吸一口气,胡好好拍拍东仓君的尾巴,就要纵身往那黑气冲天的密林中而去。 说那时迟那时快。 晴空之下,突然有一道闪电,霹雳而下。 如青龙降临,裹挟雷霆之势,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光,将那黑色的半边天空,狠狠撕裂。 胡好好迈出去的脚顿了顿,她瞪大眼,“晴空打雷?难道是娘子引来的?” 说到引雷,总要先有乌云狂风,风雨交加,才能顺利引出雷来。 元日朝阳之下,晴空落雷,闻所未闻。 胡好好的心儿怦怦跳。 东仓君伏在她背上,开口道:“胡娘子不怕,一定是娘子除了猫鬼。” 胡好好点点头,道:“我们去看娘子。” 此时,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翻滚的黑气,渐渐消散了。 顾娇从那破败不堪的小庙顶上轻轻跃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还在冒着黑烟的猫鬼。它巨大的身形已经化作一股股黑气消散,此时变做了普通猫儿的大小,正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顾娇从神龛之中拿出那块无字的神位。 手中微微用力,石牌化作了齑粉,从纤白的指间纷纷落下。 做完这件事,她才唤了一声:“宁宁,来。” 宁宁从藏身之处冒了出来,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猫鬼,问道:“娘子,这时候是不是可以收了它?” 顾娇点了点头。 宁宁欢呼一声,从身上掏出那面令旗,在猫鬼身上挥了挥。 只见黑色的影子全无知觉,化作了一道白光,被令旗吸了进去。 “娘子!” 胡好好从一棵树上跃下,她左右看了看,问道:“那猫鬼呢?” “我收了!”宁宁小手一扬,很是得意。 “哇!以后有猫玩啦!” 胡好好也很开心,全然不顾背上的老鼠精瑟瑟发抖。 “娘子,妖邪已除,这就回去吗?” 宁宁见顾娇仍看着那破败的小庙后头出神,便问了一句。 顾娇听她这样问,先是摇头,沉吟不语。 片刻后,她开口道:“也罢,我得想个办法才能祛除这疫鬼,就先回去吧。” “疫鬼不是被天雷劈了吗?” “一道天雷,还劈不死上古邪神,不过是因为它还未降世,只附了部分神魂在猫鬼身上,被我捡了个便宜罢了。” “不过元日的天雷,应该能让它受到重创,暂时是不会出来了。” 顾娇对宁宁招招手,拿过她手上的令旗,仔细看了看。 “我还有些话要问猫鬼,宁宁可要把它驯服了。” 小丫头鼓起脸颊,用力点点头,道:“娘子,你就看我的呗。” 三人回到家里,天色已经近午,累了一整晚,东仓君年纪大了,有些扛不住,便先去歇息了。 宁宁与胡好好倒是精力充沛,两人商量着,要把昨晚抓的鬼再好好训一训,顾娇知道她们是想去玩,也就点头让她们去了。 至于她自己,得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将疫鬼完全封印。 百年前,在她还在顾氏庇佑之下时,天下虽然并不算太平,但未发生过大疫,她也没有听族中长辈说过,因此完全没有头绪。 记得年少时,在家中读过关于瘟疫的古籍,但其中关于疫鬼的内容也多数语焉不详,只说了疫鬼是上古天神颛顼夭折之子,共有三人,外形似三岁幼童,怪诞谲诡,不可接近。 但古籍中并未说要如何驱逐疫鬼。 看来,还是得等一等宁宁。 希望她真的能降服那猫鬼,从那猫儿口中,能问出些东西来。 ***************************** 山南州的疫情,让建王有些头疼。 因有钱有人,他在山南州通往陇右的道路上设了许多关卡,配备了医药,还搭起来房子,设立了临时的居留处,专门用来救治染了疫病的人。 可流水般地钱使下去,情况也不见好转。 染上疫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只要去陇右便可治疫病能活命的传言,在山南州内各地流传,许多在山南染病的人,纷纷往陇右而来。 秦州守很快便有了捉襟见肘的窘迫感。 这倒不是说钱粮不够,这两年剑州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建王还使了许多钱,偷偷让商队去各州换了大批的粮食来,是以粮食不是问题。 是医者不够,药材也不够。 对症的药,就那么多,一时半会儿的,也变不出来。秦州守已经使人去各地大量购进,除了治病,还要预防着疫情在秦州爆发,因此他按照医者的吩咐,拼命囤药。 可这些,也是杯水车薪,根源仍在山南州内,不解决掉根源,任他有多少钱粮,也不够使的。 派去兴元府的人,去了两波了,都没有消息回来。 建王觉得,李云真,怕是大事不妙了。 若是山南爆发瘟疫,只怕周边的郡县,人人自危,都会派兵守住边界,不放山南州人过去。 难道,真的只能按秦州守之前说的,派兵守住山南州过来的要道通路,有擅闯者,杀之吗? 百姓何其无辜。 建王陷入了两难。 ------------ 第217章 建王的冒险 正在建王头疼不已的时候,从兴元府,终于传来了消息。 之前派去兴元府,去见李云真的人送来了他的一封亲笔信。 读完这封信,建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阿逸见他神色凝重,便问道:“殿下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建王看他一眼,虽然早慧,可阿逸毕竟还是个孩子,有些事,说了他也不明白。 可这秦州城内,还真的找不到人一说了。 秦州守正在心急火燎的安排人看护染上了疫病的病患,还要组织健壮的兵勇隔离出看护所,每日看护所的物资药品供应得操心不说,还得绞尽脑汁的去其他州县抢医抢药,抢回来一并统筹安排妥当。 另外山南州往陇右来的一道道关卡上,每日的境况,染病的人是更多了,还是有所好转,事无巨细,他都一一过问,尽心尽力。 除了防疫,他还要兼顾流民们日常的管理事务,正在过年的时候,事情又多又杂,哪一项都轻忽不得,就算他手下有不少能吏,也忙不完这许多的事。从除夕后,他就没歇过,这两天嘴上都起了一圈燎泡,面容憔悴又疲惫。 建王请镇西军那边派了几千兵过来听他调遣支援,即便如此,事情还是千头万绪焦头烂额,秦州守只恨自己没生出四只眼睛八只手。 每次建王见到他,都觉得心有愧疚。 自己手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一个秦州守,恨不得分成八瓣来用。 他微微叹口气,李云真在信里说的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亦或,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可疫病是真的,流民也是真的。 给李云真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在自己的领地,故意搞出疫病来。 可他在这个时候,请自己过去兴元府,说是需要身份贵重者主持大法会,请高僧祛除疫病,广散灵药,诵经祈福,降伏邪祟。 从他信中的态度,已然是归顺的口吻,一副以自己马首是瞻的模样。 可李云真心中到底如何所思所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建王站起身,走到舆图前,伸手在山南州上点了点。 “传话下去,让送信的人来见我。” “殿下忘了吗?医师说了,从山南州回来的人,均得在居留所待满半个月,才能出来。” 阿逸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提醒他一句。 喔,还真忘了。 看来只能使人去问一问信使,如今山南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自己得知道个大概,才好下决断。 建王想了想,道:“那请秦州守来吧。” 秦州守过了好一会儿才来。 他这几日加起来,也没睡上几个时辰,眼睛下面一层青黑,脸色蜡黄,完全没有一点新年的喜庆模样。 “殿下叫我?” 他进门先行了个礼,腰弯下去,半天直不起来。 内侍见状忙过去扶他,他捂着腰,苦笑着说:“下官失礼了。” “刘卿这是累得很了,快坐。” 建王抬手,示意秦州守坐下,又让内侍上热茶。 “我这里有几个善推拿的人,给刘卿带回去,每晚睡前按一按,解解乏,也能睡得好些。” “下官多谢殿下。” 秦州守有些受宠若惊。 以前他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看来是这半个月来的辛苦,都被建王看在眼里了。 “刘卿看一看这个。” 建王将一卷纸递了过来。 他双手接过,打开来快速读完。 “这……” “刘卿怎么看?” 秦州守将信放在一旁,皱眉沉思,没有立时作答。 建王明白,他大概也想到了。 这是一个机会,却也十分危险。 对建王来说,是个大赌。 赌赢了,拿下山南东西两州,与山南关系紧密的黔州,有八九成的可能,也会一并倒向建王。 赌输了,建王大概就回不来了。 将来史书上也许会留下一句话,建王彰进山南州兴元府,染疫,卒。 都不会脏了李云真的手。 自然,建王也可以选择不去。 可如果是疫情是真,建王拒绝了山南州李云真的求助,置山南州几十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必然会给伪帝跟权鲁山一个对他口伐笔诛的契机。 而李云真若是大难不死,等他缓过来,必会因此倒向另外两方中的某一方,于将来所图大事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妙。 若是不去救他,让李云真也染上疫病死了,三州群龙无首,落到谁的手里,可就不好说了。 不如这时候先进一步,把李云真捏到手里才好。 “下官愚见,此事虽险,却并非全无机会。” 秦州守思虑良久,终于开口道:“殿下去时,随身带上医药,且衣食器皿,皆不可取用山南州内,定要自带才好,另外,需得带上五千精锐随行,一有不对,就退回来。” 好在现在山南州与陇右交界处,已设下了重重关卡,若是建王遇险,只要能回来陇右境内,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建王听他说完,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不只医药,还得带上药材药方,沿路布药,宣讲药方,最好是把他们那边的医者也都汇到一处,大家一起参详讨论,把我们这边行之有效的办法都推行出去才是,”他的手指往案几上敲了敲,“要防大疫,只靠封,是不行的,得治本。” 必须要让山南州的百姓们能够自救。 秦州守深以为然。 他起身对建王拱手道:“殿下有此胆识,是我大顺之幸。” 建王笑着摆摆手,道:“刘卿不必说这些,你与李云真回封信去,再下去安排准备,事不宜迟,尽早启程吧。” “是。” 秦州守领命而去,建王也没忘了把几个善推拿的内侍送去他的府上。 阿逸有些担忧,因为建王对他说,此去山南州,不能带他同去。 他毕竟还太小了。 建王给他的理由并不能让他信服,但他心中明白,此去生死攸关,建王也是在搏命,关键时候,不能任性行事。 经过生死大变,高逸比一般的八岁孩子要成熟的多。 建王安排他这段时间回去安西关,跟着吴景学习军事,他觉得也很好。 ------------ 第218章 李云真 跟建王议定之后,秦州守立刻从医师中挑选精通疫病的几位大夫,又按照建王的吩咐,准备好了药方,药材,又通知吴景调配精锐五千随行,再加上建王此行带上的行李物品,林林总总,整理了数十辆马车出来,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哪家商队要远行了。 吴景得知消息,本想亲自来陪建王同去,但他得坐镇安西关,建王又将高逸托付给他,几相权衡之下,他只得罢了。 不过,他来信建议说,建王可只带五千精锐进山南,但他另外派五万大军,压在陇右山南交界处,给建王保驾护航。 这样一来,即便李云真有什么歪心思,也不得不掂量一二。 吴景考虑得周到,此时西境安稳,分出五万兵士,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还派出自己的心腹副将,带领五千兵随建王进山南,其中三千,是他亲自养出来的亲兵。 为了建王此行的安危,这位镇西将军,可说是掏心掏肺,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十日后,一切准备停当,建王带着十几车药材,五六个医师,五千士兵,浩浩荡荡的朝着山南州出发了。 因为山南与陇右交界,路上不过五六天,就到了两州交界之处。 一路行来,可见层层关卡,多数设在官道两侧。 因医师劝说建王不要下马车,他便从马车两侧的车窗往外看看。 虽说每三日都有文书送到秦州府那里,到底比不过眼见为实。 情况比他预想得略好些。 也是他舍得花钱的缘故。 关卡附近都有看护所跟居留所,兵士们在外把守,粮食药材等,都堆放在固定的地方,两处房舍里头的人没有许可不得外出,也不得互相串门。 医师们忙忙碌碌,也时不时看到有蒙着白布的尸身,被抬出来,放到一旁。 建王问过为何不入土为安,医师们告诉他,染了疫病的人,只能将尸身烧成灰再安葬,否则疫病不能消除,还有传人的风险。 建王听完长叹一声,连个全尸都不能保全,实在可怜。 天降此灾,真是无可奈何。 不过,因病救治不得而丧命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在医师们废寝忘食的精心看护之下,大部分人,正在渐渐好转。 建王得知,也很是欣慰,看来,接下来只要将山南的疫病源头掐灭,一切就会迎来转机。 因为已经使人回了信去兴元府,他到达山南州边界时,李云真亲自率人来接。 这倒是有些出乎建王意料。 难道他是真心想要归降吗? 还是以自身作饵,引君入瓮?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这回建王也下足了本钱,定要将山南两州,还有黔州,一并捏进手心。 刚一走进山南的地界,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站了一列列整齐的人马,一人身着银甲,头戴红缨盔,骑在骏马之上,昂头挺胸,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看到建王的车队进来,那人翻身下马,几步跑上前来,在建王的车前下拜。 “山南李云真,见过建王殿下。” 建王从车里出来,对他一抬手,“李中丞,免礼平身。” 因李云真当年曾在京中做过中丞,建王这样称呼他,也是抬一抬他的身份,恭维他的意思。 李云真仍是认真行了大礼,才从地上爬起来,对建王道:“殿下肯救山南于水火之中,就是下官的恩人,是山南几十万百姓的恩人,下官理应如此。” “中丞言重了。” 李云真是个中年武将,生得却不像个武将,更似文臣。 他身材削瘦,五官生的很是俊美,脸上留了三绺胡须,虽然身着银甲,看起来却气质高雅,超逸出尘。 他面色不好,眼下也有浓重的乌青,跟秦州守两个,仿佛难兄难弟。 见过建王之后,他也上马,陪在建王的马车旁,领着他往驿站去。 为了迎接建王,李云真提早了几日过来,把这座靠近陇右边界的驿站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确保驿站里头干干净净。 驿站外头,他也使人清除了闲杂人等, 请建王下马车进驿站歇息时,他卸了银甲,穿一身从二品紫袍,配了金带,来拜见建王。 建王请他喝茶,茶叶是从秦州带来的,连水,都是建王带来的山泉水。 李云真喝完一杯茶,感叹道:“好茶,下官有些时日,没喝到如此好茶了。” 建王看看他,放下手上茶杯,道:“中丞信上说,山南东西两州皆有疫情,如今形势如何了?可能控制得住?” “下官惭愧。” 李云真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这疫病来得十分古怪,最初只是跟吃坏了东西似的,下痢呕吐,但会越来越严重,不出三五日,人便拉死吐死。发现疫病是在梁县,不过数十日,梁县周边死者无数,且很快蔓延至兴元府郊外,还是我让人死死守住了兴元府内外交通要道,才未令疫病蔓延至城内。” “发现疫病之初,下官也让医师们尽快研制出药方,救治百姓,奈何疫病蔓延太快,人手,药材,粮食等等,皆有不足,一时间,民众死伤无数。” “不得已,下官只能下令,将染病之人封在家中,不令他们四处走动,防止疫病再扩散开去,让医师一点一点救治,可惜,救人终究是慢的,比不上死人的速度,有些村子,整村整村的死。” “下官听说,有些人,偷偷跑去了陇右,让陇右的医师救治下来。这些事给陇右给殿下都添了不少麻烦,实属下官无能。” 他说着抹一把脸,继续说道:“恰逢乱世,下官也不知道该找谁救助,正好殿下使人来问,真是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下官感激不尽。” 建王听他这样说,摇摇头,道:“中丞这话就见外了,都是大顺的子民,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见死不救呢。” 李云真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抬眼看他,半晌没有说话。 面前的少年,今年也才十四岁。 虽然年轻,可李云真并不敢小看他。 光是他敢来山南州的勇气,就让人刮目相看。 其实,李云真也使人去信给了朔方,但新帝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 第219章 进山南 单从气量上来说,新帝就远远不如建王了。 不过新帝的年纪比建王更小些,今年才十岁,听说一切事务,是林太后,也就是之前的林贵妃做主决断。 一个女人罢了。 李云真对此很是不以为然,因此尽管新帝登基快两年了,他也不肯真正低下头来,听朔方的差遣。 这回建王来山南,顿时让他心生感慨。 这才是龙子凤孙该有的气度! “这次我来,也带了些对症的药材,还有擅长治疗疫病的医师。”建王不慌不忙的声音安抚了李云真焦灼的心情。 “我看,也不必等到兴元府,现在就可以让他们动作起来,先将方子与山南本地的医师们一起参详参详,毕竟本地的状况,还是本地的医师更了解。” “殿下说得极是。” 李云真点头应了,心里暗暗叫苦。 他已经把周围十里内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接近。医师们也都远在几十里外救治病人,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召来人。 建王见他面有难色,也不催促,李云真想了想,总算是想到一个妥当的办法。 “山南的医师们,现在都忙着救治病患,无事也不好叫他们乱走,如果殿下允许,还请赐一位医师给下官,下官请他去救治病患的地方,也教导一下本地的医师们。” 疫病会传人,现在医师们正在救治病人,的确不好叫他们四处乱走,李云真说得有理。 建王便点点头,道:“那边让一位医师带着药方与药材,跟着中丞去。” “多谢殿下!” 李云真起身谢过,这时,又听到建王问,“中丞信上说,兴元府有大法会,是怎么个说法?” 说到这个,不怪建王疑心。 在他看来,起了疫病,便尽心尽力安排人去救治便是,这种要命的时候,求神拜佛又有何用。 又说有高僧祛除疫病,广散灵药,还要诵经祈福。 病了就得寻医问药,找和尚念经能好吗? 高僧也许是真的高僧,可辩经与疫病,那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吗? “殿下有所不知……” 李云真压低了声音,看看四周,对建王道:“我们山南本地,有一位极有名的高僧,法号叫做净玄,佛法高深,有大神通。据大师所言,此次大疫,乃是因为有位疫鬼,要借这次的疫病降世,因此,需得在疫鬼降世之前,将它祛除。” “为了这次大法会,净玄大师已经闭关多日,为的就是一击成功,封印疫鬼。” “疫鬼?” “大师是这样说的,不过,这次大疫的确来的蹊跷,并无征兆,且最开始发现的地方梁县,就是个寻常的小县,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起了疫情了。” “若是疫鬼作怪,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建王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点点头,说了句:“那就等大师出关吧。” 李云真见建王淡淡的,并没有多问,心里知道他不信。 这种神鬼怪论,皇室中向来是避讳的,建王不肯多谈是他谨慎,李云真了然于胸。 不过,先帝曾那样信奉宠爱国师,这方面,建王倒是完全不似先帝啊。 等净玄大师出了关,还得请他看一看,这位年轻的藩王身上,是否有真龙之气,自己才好下最后的决断呢。 李云真默默想,不管有没有真龙之气,总归比龟缩在朔方的新帝要强。 至于那个权鲁山,听说都病得起不来床了,也不必考虑。 他心中事多,还要安排医师的事,便借口建王车马劳顿,需要多歇息,告辞出来了。 总之,不管建王信还是不信,他愿意来山南主持大法会,就是释放出的最大善意了,李云真,你得惜福啊! 他对自己说,希望,这回没有选错吧。 *************************** 在飞驰的马车之上,顾娇正闭目养神。 虽然没有如前几次那样受伤,但在元日那天清晨,白日引雷,还是让她损耗极大。 是以这些天,她在马车里头,都不怎么动,全是在打坐修行。 宁宁跟胡好好还没有完全驯服那只猫鬼。 那猫也不知为何脾气那么坏,揍都揍不好,也不能真的把它打得烟消云散了,这就很让人头疼。 她们从西山上回来后,在家中歇了半日,还是胡好好想起来,可以去找一找那位除夕晚上被猫鬼附身的女子,于是她跟宁宁两个,半夜三更的,又摸到谢家里,把那女子找了出来。 原来是谢家贴身服侍郎君的一个婢女。 也不知胡好好用了什么手段,女子吐了口,说猫鬼是紫溪观的紫溪真人教她唤出来的。 而指使她做这件事的人,是谢郎君,也就是谢家的家主。 唤出来的猫鬼,也是为郎君所用,不过是因为郎君自己不屑弄这些神鬼之术,指了她去做。 她又能怎样呢,不听家主的话,命也要没了。 只能捏着鼻子,按紫溪真人吩咐的办法,召唤猫鬼,让它去偷盗金银珠宝,甚至是别家商船从海外千辛万苦运回的宝贝。 除了盗取珍宝钱物,害人性命的事情也没少做,用猫鬼害人十分隐蔽,轻易查不出来,溪州城内,有几家与紫溪观不对付的,家主突然得了重病暴毙,就是这猫鬼的伎俩。 只是自从紫溪真人消失后,她也不能再控制这猫鬼,反而必须每天子时爬起来喂它,若是哪天忘了,必然会腹痛如绞,不堪忍受。 除此之外,她还发觉,自己时不时会突然失去意识,醒来时,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心中怕得要命。 可怕也无用,必须要喂。 直到除夕那天晚上,她晕倒在城西的街上,被人送回去谢家,醒来后才知道,竟然是自己取代了重病的谢家嫡子,跳了大傩中领头的方相氏。 有不少人亲眼目睹,她脸上的面具掉下来后,露出来的是一张绿眼猫脸。 她几乎吓死,一个小小的侍女,如何能跳大傩,还领着童子们往城西去,差点就出了城。 一定是那猫鬼作怪。 ------------ 第220章 建王也在 好在现在猫鬼被宁宁收了去,侍女得知自己总算是能从这无尽的恐怖中解脱出来,松了口气。 可顾娇知道,这侍女被猫鬼附身过,五脏六腑已坏,活不久了。 虽不是她本意,但她害人无数,也算是自食其果吧。 宁宁还未完全降服猫鬼,它有次逼不得已,从令旗中出来的时候曾恨恨说过一句,说除了溪州外,山南州的怀水某处,还是会有疫鬼降世,她们几个无论做什么都是白费。 宁宁听它这样说,拎起来啪啪打了一顿屁股,猫鬼捂着被打肿的屁股,气恨恨的化作白光被令旗吸了回去,好几天都唤不出来。 山南州在二千里之外,即便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也得跑十天半月。按马车的脚程,一路不做停留,算算总要二十天。 顾娇当下便决定,立即往山南去。 溪州这个,被元日天雷重创,一时半会儿的,是恢复不过来了,暂且放一放也无事。 山南那边,不管来不来得及,必须得去。 此刻,她们的马车正在飞驰,马儿在家里关了那么久,终于能尽情奔跑,一路上也是跑得心花怒放,四蹄乱飞。 除了让马儿歇息吃草,胡好好跟宁宁轮换着驾车,东仓君则说它先行一步,往山南州去打探打探消息。 宁宁暗戳戳猜它是不想跟猫鬼同处在一辆马车里。 胡好好还嘴硬说既然东仓君愿意跟她呆在一块,必然也不会怕猫鬼,别说前几日还吃了老虎肉呢。 宁宁嗤之以鼻。 两人坐在车前斗斗嘴,聊点天南海北的闲话,顾娇一人留在车内,凝神养气。 紧赶慢赶之下,在二月初,她们终于进入了山南州境内。 马车在过境之时,遇到一点麻烦。 茳西与山南州的交界之处,在官道上,竟然有关卡。 胡好好观察了片刻,发现那关卡只进不出。 也就是说,要进去山南州,几乎是畅行无阻,而从山南州出来—— 没有出来的,都被逼回去了。 关卡这边是全副铁甲,杀气腾腾的兵士,手中拿着雪亮的刀。 关卡的另一边,是风尘仆仆一脸菜色的平民,虽然脸上带着怒意,但到底不敢冲撞关卡,只能默默地往回走。 “奇怪,为何不让人出来?”胡好好排在过关的队伍中,问了一句。 “小娘子不知道,山南州现在有瘟疫,周边郡县怕疫病传人,都在边界上设了关卡,等闲不放山南州的人过去。” 排在前头的一名老者听她问,回过头来答了一句。 胡好好面露惊异神色,她看了看没几个人的过关队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过关的人这么少呢。” “小娘子是要回家去吗?” “唔……老丈也是吗?”胡好好含混答了一句。 前面的老者反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道:“唉,我原本在外头经商,前些时候听说山南州有瘟疫,这不,担忧家人,就回来了。” “结果回来一看,好家伙,出入山南界的地方都是关卡,只进不出,还不晓得里头是个什么情形,我这一把老骨头,怕是也进去出不来了。” 老丈叹口气,“不过,人老了,叶落归根,即便如此,还是想回去跟家里人一起的。” 胡好好看着老者脸上露出悲伤神情,不由得也有些心酸,便安慰了他一句。 “老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多谢小娘子吉言。” 老者与她拱拱手,转头往前走,很快便过了关卡。 胡好好驾着马车跟在他后面,也顺利过去。 守在关卡处的兵士不过简单看了两眼,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就放她们过去了。 进入山南界,初时还好,除了有不少在关卡附近徘徊的平民百姓外,一切如常。 方才那位老者正在官道一边,看到胡好好的马车,又与她打了个招呼。 “小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我们要去怀水一带。” 胡好好干脆将缰绳交与宁宁,自己跳下马车,与老者同行。 “怀水一带?” 老者摸了摸胡子,道:“怀水那边有梁县,费县,不知小娘子是要去哪里呢?” “唔……” 这下胡好好答不出来了,她转转眼睛,灵机一动,道:“去梁县。” “我听说,梁县是疫情最重的地方,现在都封起来了,不让人进出,小娘子即便去了,大概也是进不去的。” 老者细细与她说道:“若是不着急回家,小娘子可以先去兴元府,我听说,圆觉寺的净玄大师,在初十要做大法事,还会布药,小娘子可先去求一求药,姑且不管会不会染上疫病,也能求个心安。” “净玄大师?是和尚吗?” 胡好好有些呆,什么时候,和尚念念经,也能治病了,居然还会配药呢。 ”净玄大师是山南本地的高僧,我看小娘子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连净玄大师都不知道呢。”老者笑了笑,但他也并不在意,只道:“大师道行高深,圆觉寺供奉的药王菩萨也十分灵验,而且我听说,这次的大法会,是我们山南守特意请了建王殿下来主持的,机会难得,还是去一去的好。” “建王?!”胡好好睁大眼。 “是呀,那可是实打实的凤子龙孙,都肯来为净玄大师主持大法会,可见净玄大师是有大神通的,小娘子听我一句,还是去一去的好,至少有对症的药呢。” 胡好好听他说完,连连点头,道:“要去的要去的,多谢老丈指点。” 说着,她对老丈拱手一谢,身形一晃,已经回到了马车之上。 空留老者一人在原处发呆。 怎么话刚说完,那小娘子就不见了,别是什么妖孽吧? “娘子娘子!我听说,建王要去兴元府,说是有个和尚,要主持什么大法会,建王也在!” 顾娇睁开眼睛,看一眼撩开车帘坐进来的胡好好。 “不如我们去兴元府吧?” “去兴元府做什么?” “咦?娘子不去见建王吗?”胡好好一愣。 “我们要先去怀水,看看那里是否真的有疫鬼降世,”顾娇又垂下双眼,淡淡道:“建王殿下在兴元府必然是有大事要忙的,我们既然无事,何必去打搅他。” “好好,我们先往怀水去吧。” ------------ 第221章 圆觉寺 建王早在初五这日,就到了兴元府,李云真请他下榻于自己府内,被他婉言拒绝了。 尽管到了兴元府,但建王并未进城,而是与五千兵士,一同在城郊驻营,等自己的大帐搭好,他就留在了军中,并不嫌弃住得不好。 这回,他带来的五千兵,也不问山南州要人要物,而是自己派人调度军需粮食,因此,也与李云真打了招呼,他留在山南州期间,会常与陇右往来。 因为同时会带来山南急需的医者药材,甚至建王不等李云真说出口,便表示还有粮食丝帛等,会一并带进来给到李云真,以救山南之急。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云真不管愿不愿意,都不能拒绝了。 原本就是他写信请建王来的。 事情也按照他所期望的发展,他既然写了信,就有了投诚之意,虽然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心中有些疙瘩,也算不得大事,这点儿肚量,他是有的。 他在心中叹息,不过是等谈条件的时候,多吃点亏罢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满打满算,也才五六日,建王就能无声无息的,将五千兵插进了他的兴元府城外,虎视眈眈,连带着打通了山南与陇右的通道,还让他甘之若饴。 李云真在心中对建王叹服不已。 小小年纪,聪慧如此,谨慎至此。 手段精妙又老辣。 甚至胜过先帝。 李云真在心中想,就算净玄大师没有从建王身上看到真龙之气,自己也可以靠一靠建王了。 很快,这日便是初十了。 一大早,李云真就亲自来请建王。 建王也一早起来,穿了藩王的大礼服,戴上金冠,跟他一起,往圆觉寺而去。 净玄大师昨日已经出关,圆觉寺上下,都已经做好了大法会的准备,就等着李云真跟建王了。 圆觉寺在兴元府城内,是座大寺,听说前朝就有了,迄今也有近三百年。 圆觉寺内代代供奉的,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所以净玄大师说要祛除疫鬼,广布灵药,也不是说不过去。 建王心中仍有些疑问,这些日子,他已经安排带来山南的医师们与本地医师商讨着防疫,一起调整药方,在疫病严重的几个县,都依照陇右的经验,设了看护所跟居留所,让专人调配物资药品,医师进了看护所,无事不外出,只专注于治病救人。 虽然时间还短,但疫病的蔓延已经得到控制,再加上建王源源不断的运来粮食与药材,百姓们有饭吃,有药喝,情况眼见着有了起色。 这个时候,这位高僧倒是出来了。 真是选得好时机。 建王心中虽然这样想,但他仍跟着李云真到了圆觉寺,见到了传说中的净玄大师。 李云真跟建王进了圆觉寺山门,过了天王殿,再往后走几步,一眼就看到大雄宝殿的前面广场上,已经布置好了祭台,香案香炉。 此时香炉中青烟缭绕,净玄大师也率着一帮僧人,恭恭敬敬站在祭台旁边等候。 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净玄大师生得黑瘦,个子也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干瘪的很。他身披一件洒金袈裟,双目低垂,面上不悲不喜。 “大师闭关辛苦了,瘦了不少。” 李云真先上前一步,与大师互道佛号,“这是建王殿下,特意为大师而来。” 净玄抬起眼皮,看一眼建王,又垂下眼皮。 他双手合十,对建王道:“殿下远道而来,贫僧一直在闭关,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建王微微一笑,也唱了个佛号,道:“今日就劳烦大师了。” “事关民生,不敢说劳烦。” 净玄手上挂着佛珠,对建王躬身一礼,道:“时辰要到了,贫僧失陪。” 说罢,他便转身上了高台,坐在莲花宝座上,闭上双目,开始诵经。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耳朵里洪亮浑厚,说来也怪,不管身处圆觉寺内哪一处,都能听到净玄大师的诵经声,仿佛无处不在。 连那黑瘦的脸庞,在日光照耀之下,都显出几分宝相庄严。 建王看一眼高台上的净玄,深吸一口气,走到另一侧的宝殿之中,伸手拿起三炷香,点燃后,插进香炉中。 面前的药师如来,双眼微睁,面容慈悲。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愁苦恼。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注1 他身着大红袈裟,立于莲花宝座之上,左手托钵于胸前,内有药丸,右手结无畏印,日光,月光二位菩萨随侍左右。佛像的两侧,都立有五色续命神幡,从香案上缓缓升起的青烟,在五色神幡上袅袅而过,也不知道这虔诚的祝祷,使民众免于疫病之苦的愿望,能否传递到神明耳中。 建王上完香,起身出来,站在大殿门口,看着高台之上的净玄。 等建王出来后,李云真也进去,跪在蒲团上叩头,认真上了三炷香。他出来时,站在建王的身边,对他道:“殿下是要在这里,还是随下官一起,往后头去歇一歇?” “我在这里就好。” 既然是来主持大法会,哪有高僧还在台上诵经,自己先去歇息的道理,自然是要等他把经念完的。 “净玄大师念的是什么经?” 建王听了一会,问道。 他于佛法并无太大兴趣,所以也听不太懂。 只觉得净玄的声音通透清澄,又平和安稳,似能直抵人心, “大师念的应该是《功德经》,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可为疾病缠身者祈福,祛除病痛。” 李云真在他身边小声说道,再看一眼高台之下的僧人们,皆闭目坐在蒲团之上,双手持佛珠于胸前,与净玄一起,齐声诵经。 僧人不少,莫约有二三十人,据李云真说,都是挑选得佛法高深,修行勤勉的僧人。 可他们几十人的声音,加起来也不及净玄一人。 建王听着耳边的诵经之声,往大雄宝殿的东西两侧看了看,又低声问了句,“法会之后,就是在两边侧殿布药吗?” ------------ 第222章 再见 “是,这时候,百姓们已经在寺外排起长队了,就等着大师布药呢。” 建王点点头,也没有继续再问。 他静下心来,听僧人们念诵经文的声音。 对建王来说,也是新奇。 他在京城中时,虽然也曾去过几次护国寺,皇家行大法事,还有新年元日祈福的时候,也是有高僧诵经的。 身为不受宠的皇子,即便在大法会上有个蒲团,也是被人安置在边角,离菩萨离父皇,离大哥哥大姐姐都很远。 远就远吧,他也不在意。 反正和尚诵经只会让人瞌睡缠绵,自己的位置在边角上,还可以躲在一边偷偷睡一觉。 自小,他就不信鬼神,对僧人那套轮回转世的说法,更是嗤之以鼻。 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而一切转变,都是从顾娘子开始的。 顾娘子让他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有神灵存在。 可那位娘子,却与这些僧人道士完全不同。 无论是父皇在位的几十年,还是父皇之前,僧道之风,屡禁不止。僧人道士们,寺庙道观,总是想要在帝王身边,争得一席之地。 僧人口中总讲六道轮回,道士则追寻长生不老,他们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笼络人心。百姓为今生所苦,便相信来世,帝王想要永久的权力,便寻求长生不死。 无论是帝王,权贵,还是平民百姓,都对佛道推崇备至。 可建王明白,僧人也好,道士也罢,不过是想要通过帝王的宠爱,得到无尽的财富与权力。 他在内心深处,对僧道很是厌恶。 可顾娘子不同。 她似乎,总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虽有缘见过两面,却都是匆匆。 建王长吁一口气,也许真正的高人,才会这样,如非必要,不愿现身于人前。 而这位净玄大师。 建王又看看他,这样看起来,也很像一位真正的高僧。 跟自己,跟李云真,都没有什么废话。 从法会开始,他在高台上诵经,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其间未曾歇息一刻,声音仍是那般洪亮稳健,连口水都没有喝过。 听一段他口中的经文,虽说还是听不太懂,但觉得内心的焦灼会变得舒缓,仿佛有什么早已干涸的东西,又汩汩涌动出来。 正在建王凝神静听净玄大师诵经时,他突然张开眼睛,口中停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 建王有些惊讶的看着黑瘦的僧人起身,从莲花台上纵身跳下,对李云真说:“需得立即驱散民众!” 见李云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皱了皱眉,道:“来不及了,也罢,让民众先避到后头藏经阁中去。” 说着,他转身与那几十名僧人交代几句,只见僧人们面色惊慌的起身,立即往东西两方侧殿而去。 交代完这些,他又回头对李云真道:“殿下身份贵重,还请避到后头去,贫僧的弟子会领李施主与殿下去贫僧的僧房,那里有贫僧的佛宝加持,疫鬼应该进不去。” “疫鬼?” 李云真瞪大眼,来真的? 这时,有两名僧人搬着一只锡杖,匆匆上前来。 净玄伸手拿起那只锡杖,道:“今日大法会,该在梁县的疫鬼,也许听到了贫僧诵经的声音,竟然也往这里来了。” 他说着,晃一晃手中锡杖,杖头上的锡环哗啦啦一阵响。 “原本是打算大法会结束后再去梁县与它一会,这样也好。” 站在净玄身后的两名僧人则对建王欠身道:“殿下这边请。” 建王却摇了摇头,站在了药师佛身前。 他对净玄道:“大师在前面对抗疫鬼,我身为一方之主,怎可躲在后头,为人耻笑。” “既然今日诚心拜见过药师琉璃光如来,我相信,如来定不会让我被疫鬼所害,我就在这里,为大师压阵吧。” 净玄见他不走,神情微动,对他又唱个佛号,道:“既然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出大雄宝殿,就在如来身前,贫僧可以保证,如来必然看顾殿下。” 说罢,他撩起僧袍,手持锡杖,往外走去。 等了片刻,只见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从半空中,如离弓之箭般,飞速而来。 它“嗖”的一下,正要越过圆觉寺的山门,却见金光一闪,那红影似乎撞在什么东西上,被弹开老远。 建王往山门处细看,原来半空之中,隐隐浮现出一面由无数个“卍”字组合而成的巨大屏障,把整个圆觉寺都包裹了起来。 净玄一手持锡杖,一手持佛珠,立在天王殿的黄金琉璃瓦上,正在低声诵经。 他身后,几十名僧人端坐于蒲团之上,配合着净玄,齐声念诵经文。 屏障之外,那暗红的影子忽隐忽现,仍在不断撞击过来,每一次,都变得更加狂暴。 净玄加快了诵经的语速,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越来越大。 他的额上现出了豆大的汗珠,黑瘦的脸变得苍白起来。 “大师,你这样不行,只用屏障,阻拦不住疫鬼。” 他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心中陡然一惊。 他口中未停,拿眼睛瞥过去看了一眼。 居然是个裹着一身黑袍的女人! 他心中巨震,不禁生出几分恼意。 弟子们办事不牢靠,怎么让一个不知所谓的小娘子从后头的藏经阁跑了出来,干扰自己不说,这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只怕命都要丢在这里。 此时他心绪已乱,口中的经文也诵得慢了,屏障外的疫鬼有所觉,长啸一声,又朝着这边直直撞来。 “大师,可否借你的钟一用?” 钟? 这小娘子在说什么? 净玄想要呵斥她,无奈这时正在与疫鬼斗法,不能停下口中的经文,直气得眼睛都瞪大了。 他无可奈何,耳边却听到黑衣娘子轻轻一笑。 下一瞬间,他的眼睛瞪得更大,连口中的经文,都差点忘记念了。 那娘子居然腾身跃起,几个起落就上了圆觉寺的钟楼。 净玄眼睁睁的看着她,伸手摘下那只巨大的青铜钟。 这娘子,是什么来历?! 净玄的脑中刚刚浮出这句话,就看到那黑衣娘子,举着大钟,飞身跃起,冲破了金色屏障,“哐”的一下,又快又狠的,将那个暗红的影子,扣在了大钟之下。 ------------ 第223章 净玄 净玄太过惊讶,以至于停下口中诵经。 他的弟子们也瞠目结舌,纷纷起身,看着将疫鬼扣在圆觉寺山门前的黑衣女子。 那女子蹲在青铜大钟之上,回头对净玄道:“大师如何停下了?” 净玄一愣。 “有诸位大师的经文加持,我才能封住这疫鬼,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娘子站起身,对着净玄欠身一礼。 她抬起头时,净玄看到,这女子竟然生就一双黑金异瞳,那眼中光华流转,她的手按在大钟的顶端,而青钟制成的大钟,正发出“哐——哐——哐——”的巨响。 应该是里头的疫鬼想要出来,正拼命撞击大钟的内壁。 可青铜钟上刻满了经文,此时正在女子的手掌之下,发出淡淡金光。 仿佛有一道暗金色的流火,正从女子的手掌中涌出,激起了大钟上的经文。 净玄的眼睛,能看到那些文字,缓缓从大钟上浮起,纷纷往钟内冲去。 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心中疑惑,但用力一顿手中锡杖,手上捻动佛珠,仍再度开口,诵出经文。 弟子们见他开始诵经,便也都回身坐好,一起闭目诵经。 净玄庄严浑厚的声音,此时此刻,仿佛响彻天地,净化魂灵。 顾娇面上微微一笑,她蹲下身,将双手都放到大钟之上,暗金色流火从她掌心中涌出,流转于巨大的钟身之上,钟身内能听到的撞击声越来越弱,莫约两刻钟后,终于彻底平息下来。 净玄睁开眼睛,看着那巍然不动的大钟,跟钟上的女子,心中有些忐忑。 那疫鬼,是被制服了吗? 这样想着,口中的经文,不由也慢了下来。 “大师,你心有杂念。” 黑衣女子从青铜钟上跳下,转头看净玄一眼,“心无旁骛,才能心如明镜。” 这时候,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 “娘子~~~” 净玄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美貌娇媚的小娘子,手里还拉着个小丫头,站得远远的,正对这边挥手。 他定睛看去,眼神一凝。 手中锡杖忍不住往脚下一顿。 “大师,我佛慈悲,不是吗?” 黑衣娘子见他神色有变,淡淡开口道。 净玄转头看她,又看看隔得远远的两个小娘子,单手立于胸前,唱了个佛号,道:“女施主所说极是。” 说罢又问,“今日得女施主相助,才能降伏疫鬼,净玄感激不尽,还未请教女施主大名。” 黑衣女子对他欠身一礼,道:“青州顾氏,见过大师。” 说罢,她又笑一笑,道:“今日能降伏这鬼,全靠大师的钟,它才是第一大功臣。” 听她这样说,净玄忍不住又看了那青铜钟一眼。 这钟与圆觉寺同岁,也有三百多年了。 它高高悬于钟楼之上,每日早晚听寺内僧人们诵经,听元日法会,听历代圆觉寺的高僧主持在广场上辩经。 寺中香火腾起的袅袅青烟,也曾抚于大钟之上,它日复一日,在清晨,在傍晚,在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发出悠远绵长的钟声。 也许,经年累月,竟让这口青铜大钟,有了某些超乎寻常的法力。 而自己虽然知道要借助神佛之力,才能对抗疫鬼,可从未想到,圆觉寺内的大钟,竟能起到这样的效用。 现在想来,它厚重坚固无比,四周经文缭绕,且钟上刻的,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本愿功德经,用来压制禁锢疫鬼,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自己即便能想到,也做不到。 能举起千斤重的青铜大钟,又准又狠的扣住疫鬼,堪比某种神迹。 若非神佛,谁能做到? “顾娘子太过自谦,没有顾娘子,贫僧万万想不到,能以此钟制服疫鬼。” 他低头道谢,诚心诚意。 “这里头疫鬼还在,我方才只是激发经文之力,暂时压制住了它,还请大师就在这里继续大法会,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到那时再起开大钟,疫鬼必会烟消云散。” 顾娇看着青铜钟,手在上头拍了拍,又道:“疫鬼一除,再使人把染病的人都治好,应该就不会再引发大疫了。” 净玄听她这样说,也点点头,道:“贫僧这就去布药。” “那就劳烦大师了。” “百姓所需,不敢说劳烦。” 净玄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是一愣。 好像就在大法会开始前,自己才刚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不由得苦笑。 他想起还在大雄宝殿的建王与李云真,便要进去看看。 一撩僧袍要走,又回头看看顾娇。 “顾娘子不与我一起进去吗?娘子大功德,还请娘子随我进去,与药师琉璃光如来上一炷香。” 顾娇本来要拒绝,但想了想,道:“此次降伏疫鬼,的确是借用了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力,要去道一声谢才是。” “娘子的两位小友,不一起进来吗?” 净玄看一眼胡好好与宁宁。 “不了,我家童儿,进寺庙乃是大不敬。” 净玄听她这样说,眼中微光一闪,道:“顾娘子方才也说,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无论是人是妖是鬼,相逢便是有缘,娘子不必忧心。” “娘子制服疫鬼,救下山南几十万百姓,乃是大功德,圆觉寺内何处去不得呢。” 他的一张黑脸上,隐隐露出些笑意,左手前伸,做出邀请的姿势来,“还请顾娘子与小友们入寺内一叙。”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娇对胡好好跟宁宁招招手,胡好好眼睛一亮,飞也似的跑过来。 “娘子!那疫鬼是不是弄死啦?” 她急急问道。 “还没有,得请大师再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它才会彻底被超度。” “超度?” 顾娇点点头,“我也不是很懂如何超度,这要看大师的了。” 净玄看一眼胡好好,一礼道:“小友怎么称呼?” 胡好好忙也对这位高僧拱手一礼,答道:“我姓胡,这是宁宁。” 说着拉了拉一旁的小丫头。 那小娘子也跟着行礼,规规矩矩道:“大师,我是宁宁。” 净玄脸上微微一笑。 这位顾娘子,真是位妙人。 看着年纪不大,却法力高强,身边还带着一个狐妖,一个厉鬼。 她自称青州顾氏,可净玄也知道,顾氏早在一百年前就亡了。 这位娘子若是顾氏,那她,真的只是凡人吗? ------------ 第224章 猫鬼的选择 三人随着净玄踏入了圆觉寺的山门。 胡好好心中很是紧张,她捏着宁宁的手,手心里有汗渗出来。 她之前从未踏入过真正的寺庙。 供奉假神佛的地方,她自然是大摇大摆进去过的,一点不胆怯。 可这圆觉寺,还有在前头领路的和尚,都让她心中怕怕,大气不敢喘。 这感觉在看到天王殿两侧足有两丈高的四大天王时,甚至一度变成了仓皇。 四位天王怒目圆瞪,或手持琵琶宝剑,或手持灵蛇银鼠,扬臂昂首,气势迫人。 胡好好尽量目不斜视的从天王殿中穿行而过,宁宁则靠在她的手臂上,偷偷对她说:“好好,你怕不怕,我好心慌呢。” 胡好好咽了口唾沫,道:“不怕。” “那你抖什么。” “……” 忘了还捏着宁宁的手呢。 不过,过了天王殿,害怕的感觉一下子就舒缓下来。 胡好好站在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有些好奇的看了几眼设置在那里的莲花高台。 “宁宁,你看那个台子,那么高,干什么用的?” “莲花台,是打坐用的吧?” “咦?和尚打坐那么高吗?掉下来的话不是要摔死?” “……” 顾娇看了一眼一惊一乍的胡好好,对净玄道:“童儿第一次进寺院,没什么见识,让大师见笑。” 净玄呵呵笑了,他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胡小友天真浪漫,自然无雕琢,很好很好。” 他们一行正要往大雄宝殿走,却见大殿正中站着一个俊秀少年,头戴金冠,身着藩王大礼服,正抬眼看过来。 “咦!那是建王!” 胡好好忙朝他挥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建王则对他们几人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 “顾娘子,胡娘子,好久不见。” 说完他看到跟在胡好好身边的宁宁,“这位是宁宁吧?” 宁宁点点头,对他行个福礼,“见过殿下。” 顾娇与胡好好也与她一同行礼。 净玄则看看建王,又看看顾娇,面上露出惊讶神情,道:“原来是殿下的熟人,真是巧了。” 建王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在他身后的李云真见了,忙也跟顾娇三人见过礼,才问道:“大师领这几位娘子进来,是……” 净玄这才想起,还未跟建王他们说过疫鬼已被降服之事。 “殿下方才也听到了吧?在寺门口的声音。” 建王跟李云真点点头。 那口巨大的青铜钟发出的铛铛声,可说是震耳欲聋,想不听到都难。 “是这位顾娘子,用我们圆觉寺的梵钟,扣住了疫鬼,贫僧才能与众位弟子一起,与娘子同心协力,暂且将那疫鬼封在梵钟之中。” 一番话说得李云真瞪大双眼,忍不住看了好几眼顾娇。 这位小娘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又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竟然如此生猛? 圆觉寺的大梵钟! 李云真也是知道的,那口钟由青铜铸成,说是自有圆觉寺,钟楼上就有那口钟了。一口钟,怎么说也重逾千斤,这小小女子,如何能将那钟去扣住疫鬼? 还不叫它逃出来? 难道她是神仙不成? 建王瞥一眼李云真脸上神色,心中想,不知道当初我第一次看到顾娘子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惊异的神情。 不,那时候,我应该更为惊惧才是。 “顾娘子曾救过我的命,这次又降服了疫鬼,救下山南几十万条人命,甚至,可说是救了大顺子民千万条性命,娘子大恩德,请受我一拜!” 建王正一正衣冠,对顾娇长揖到底。 李云真也连忙跟着行了大礼。 顾娇仍是避开不受礼,只轻声道:“殿下言重了,无论是当初寒江上那条大蛟作乱,还是如今的疫鬼降世,于我,都是分内之事,不值殿下之谢。” 她垂下眼帘,继续道:“若要谢,应该是谢这位大师,若不是有他,若不是有圆觉寺的这口大钟,我要降服疫鬼,只怕也难。” 净玄这时候才惊觉,还未跟顾娇说自己的法号。 “顾娘子,贫僧法号净玄,失礼失礼。” 的确是失礼,这位顾娘子,竟然还曾救过建王的性命,净玄又看一眼那位少年藩王,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仍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大师接下来是要去布药吗?” 这时李云真开口问道。 净玄点点头,道:“先去给民众布药,然后贫僧立即准备七七四十九日的大法事,就依照顾娘子的吩咐,必不负使命。” “我与大师同去,中丞也一起吧?” 建王看了一眼李云真。 李云真倒是想再与顾娇拉拉关系,但他知道,此时陪同净玄大师给民众布药,笼络民心,是更重要的事情,便点点头。 “大师自去忙,我给如来上完一炷香,也就走了,不必在意我。” 听顾娇这样说,净玄正往外走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身对顾娇单手施礼,道:“顾娘子还请在寺内歇息片刻,贫僧布完药就来,关于那疫鬼,贫僧还有些不明之事,想与顾娘子请教,不知是否打搅了娘子?” 顾娇微微一愣,净玄又接着说道:“圆觉寺内,也有素茶素果子,午饭也已经好了,如若娘子不着急,贫僧便让人准备了来,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李云真在旁边帮腔道:“圆觉寺的素斋乃是山南一绝,顾娘子既然来了,何不尝尝?” 见净玄诚心挽留,顾娇也不好坚持要走,再说疫鬼既然已经扣在大钟下,的确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加上宁宁跟胡好好,一边一个,几乎把顾娇的袖子边角拉得飞起,顾娇只得点头道:“那就劳烦大师了。” 胡好好跟宁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花怒放。 说实话,她们一路从溪州,马不停蹄的赶了几千里路,一路上几乎就没正经吃过饭。到了山南,又赶着去了梁县,连口气都没有歇过。 这回到了这样一座大寺,又有好饭吃,两个小丫头,眼睛都要笑没了。 建王站在一旁,看着笑眯眯的胡好好跟宁宁,不由得也笑起来,也跟着说了句。 “回头再到我那里去,我请娘子们吃好吃的。” ------------ 第225章 圆觉寺的饭香 因为法事半途中断,被引入藏经阁里的百姓们,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正在惶恐不安。 直到过了晌午,才有僧人们过来带他们再去大雄宝殿的东西两侧,净玄大师与建王山南守已经等候在那里,一包包分好的药也堆在两侧的案几之上。 见还是能领到灵药,百姓们立刻放下心来,喜气洋洋的排着队上前领药。 其中大部分人只知净玄大师,不认得另外两人,便有人偷偷问旁人,那个长相俊美,打扮富贵的小郎君是谁。 听到说是建王时,这些一辈子都没见过凤子龙孙的平民百姓们,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连那郎君身边的山南守李云真,这些百姓们真正的父母官,一时都无人理会了。 建王则请这些百姓们起来,脸上带笑,拿起一包药草,递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位老者手上,又扶起他,轻声细语地说道:“老丈年纪大了,快起来吧。这药是圆觉寺的净玄大师亲手调配,对疫病定然有效,老丈回去要细细熬来喝。” 被他扶起的老人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脸涨得通红,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 只在口中含混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建王见他站稳了,便松开手,转身对还跪在地上的众人道:“诸位平身,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净玄大师赐药,必能祛除疫病,强身健体。” “等药吃完了,若是还有需要,我也带了药方与药材,还有多位医师来山南,诸位不必担心染上疫病无法救治,只要去城外的看护所,都能救。” 听建王说完这段话,刚才还暗暗忧心药喝完了怎么办的民众,面上露出喜色,大声欢呼起来。 建王见他们还跪着,便使人让众人都起来,又吩咐说人人有份,不必争抢。 这位藩王,可是皇子啊!那是能做皇帝的人啊! 看着又俊俏又年轻,偏偏说话还这么温和,没有一点颐指气使! 他还亲手发药!还亲手扶老者起来! 有好些人激动得都偷偷抹眼泪,之前对疫病的恐惧,在此刻烟消云散。 等药全部布完,净玄大师又让僧人们扛上来一笼一笼的炊饼,跟一盆咸菜,还有大桶的热汤。 见到还有一顿饭吃,百姓们更是感激不尽。 圆觉寺的斋饭是远近闻名的,虽然看着十分质朴,但味道十分好,连炊饼都跟外头的不一样,吃起来特别的香甜。 见众人领好药,又蹲在一边吃饭,净玄大师便与建王一起,往后头茶室来了。 这处茶室,虽叫做茶室,却不单单只是喝茶的地方。 圆觉寺发展至今有三百余年,平常除了普通民众前来烧香拜佛,自然也是要招待当地的豪族,达官贵人的。这处茶室,就是专为了贵人而设,里头虽谈不上奢华,但也样样齐全,甚至内室还有寝台屏风等,贵人们听完高僧说法,觉得累了,也可在此小憩,喝喝茶,吃吃点心,睡上一觉,很是惬意。 顾娇与胡好好跟宁宁三个,正在这间茶室之中。 僧人们呈上准备好的茶点,是清淡的煎茶,跟与之相配的糯米点心。点心做的很是巧妙,外面是糯米皮,里头用红豆熬了蔗浆做的馅,入口绵软甜蜜,再喝一口带着些许苦涩味的煎茶,两相调和,相得益彰。 胡好好早已喝了两杯茶,吃完了整整一盘子糕。 宁宁也吃了好几块,十分满足。 建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胡好好正拿着一块糕往嘴里塞,宁宁正瞪大眼看着她,而顾娇,则垂着眼,手里拿着一杯热茶。 “胡娘子还是这么精神!”他笑道。 “见过殿下!” 胡好好忙拉着宁宁一块儿行礼,又指指自己案几上的糯米糕,“殿下也试试,这个糕可好吃啦!” “既然胡娘子如此中意,那等我回去,也让人做些好点心。” 建王笑着,在一旁坐下,立刻有僧人给他上了热茶点心。 李云真也跟着一起坐下,他直到这时候,都觉得有些精神恍惚。 今日只是陪着建王来圆觉寺主持大法会吧? 这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茫然又虚无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建王拿起茶杯喝茶,他也跟着拿起茶,喝上一口,缓了缓,才开口道:“方才大师说,有关疫鬼,还要向顾娘子请教?” 事关他下辖几十万百姓的性命,他还是很关心的。 净玄大师听他这样说,点点头,道:“贫僧是想问顾娘子,如何知道疫鬼往圆觉寺来了?” 难道,这位顾娘子一早预料到今日之事,因此早早就来了寺中,就等着疫鬼前来? 她除了降妖除魔,还能看到过去未来不成? 或是,她早就预料到,疫鬼会在山南州,会在怀水畔的粱县现世吗? 顾娇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 这位净玄大师,与之前见过的那些为一己私利招摇撞骗的僧人不同,是位真正虔诚的修行者。 他不善言辞,心志坚韧,道行高深,又心怀慈悲。 顾娇相信,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道行,并不能匹敌上古邪神疫鬼,但他仍然率领着圆觉寺的僧人们,尽心准备大法会,为民众配好灵药,且在疫鬼袭来时,挺身而出。 他以全身修为化作“卐”字屏障,阻拦疫鬼时,其实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即便是顾娇,也不得不钦佩这位大师舍身为民的勇气。 “其实,我们知道疫鬼会在怀水一带降世,但并不知道确切的位置。”顾娇道,“我们从溪州一路赶来,先去了粱县,但粱县被封,不得进出,不得已,让我家童儿进去探了探。” 宁宁听顾娇说到她,便抬起头来,甜甜一笑。 “大师也看出来了,我这童儿,不怕疫病的。” 那是,小鬼的确不怕再染病了,净玄心道。 “她进去看了一圈,虽然病患颇多,但并不见疫鬼的踪迹,我们于是在粱县,费县,沿着怀水搜寻了几日,仍不见它现世,想到附近民众都说,初十在圆觉寺有大法会,大师要诵经祛除疫病,还会布药,就猜,也许,大师能引出这疫鬼。” 顾娇说着,微微一笑。 “所以,我叫童儿仍在外头搜寻,我一早便混在前来求药的民众当中,进了圆觉寺。” “果然,它便来了。” ------------ 第226章 送佛到西 “也许,大师虔心向佛的姿态,跟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光,激怒了那疫鬼。” 顾娇说着,问了一句,“它往这里来,大师也没有料到吗?” 净玄摇摇头,又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要说完全没有料到,那是谎话。”他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曾想过,若是疫鬼陡然现世,要如何封印它。” “只是贫僧过于狂妄自大,以为靠这一身修为,加上弟子们的助力,能与疫鬼一战,可……说来惭愧,今日若不是娘子,这圆觉寺,只怕会变成阿鼻地狱。” “大师太过自谦了。” 顾娇安慰了他一句,“今日若没有大师的佛法与大梵钟,我也一样束手无策。” “娘子过谦了。也许今日能得娘子出手相助,也是缘分,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给贫僧的某种启示。” 净玄大师感慨了几句,突然又问道:“只是,娘子如何得知,怀水一带会有疫鬼降世?娘子之前,是在溪州?” 他想起来顾娇方才说的那句话,故有此一问。 “是,因为之前在溪州,我们也封印了一只疫鬼,它的神魂附在一只猫鬼身上,引诱童子来食,想要借此降世,我以元日天雷击伤了那疫鬼,它神魂俱损,应该是不能降世了。” 顾娇淡淡几句,就把这惊心动魄的事情说完,听得另外几人目瞪口呆。 最先开口的是李云真。 “顾娘子,难道说……这疫鬼竟然不止一只?” 顾娇点点头。 “我少时曾看过家中古籍,每每有大疫,疫鬼现世之时,应该共有三只,除了这两只,还有一只。” “还有一只!” 不仅李云真,连建王与净玄,都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这还有一只,会在哪里呢?” 顾娇却摇了摇头。 “顾娘子也不知道吗?” 净玄着急起来,他原本想着,拼着自己一身修为,一条性命,也要封印了那只疫鬼,解救山南民众于苦难之中,可没想到,竟然还有两只。 好在溪州的那个已经被顾娘子解决了,可还剩下的那只,要怎么办呢? 如果不能祛除所有的疫鬼,那疫病就断不了根,受苦的,总归还是大顺的黎民百姓。 宁宁左看看右看看,见一众人等都神色凝重,忍不住开口道:“娘子,我若是能降服那猫鬼,也许能问出最后那只疫鬼所在。” 这话让净玄一惊,他忙问道:“宁宁小友,这是怎么说?” 宁宁便与他说了,如何收服了猫鬼在自己的令旗之中,猫鬼又是如何的不听话,这只疫鬼会在怀水一带降世,也是猫鬼愤恨之下才说出来的云云。 也亏得这小丫头口齿伶俐,形容那猫鬼倔强不听人言,描绘得绘声绘色,让人不禁莞尔一笑。 净玄听完,闭上眼沉吟片刻,道:“如果贫僧想得没错,也许是因为猫鬼身上的戾气未尽,不如,让贫僧想想办法,超度超度,也许能让它散了戾气,那时候,说不定它愿意告知,剩下的那只疫鬼身在何处。” “这个好!” 宁宁双手一拍,笑道:“那就请大师费心了。” 说罢,她从怀中拿出小旗,递到净玄的手上,“除了猫鬼,我这里头还封了不少厉鬼,大师一并看看吧?” 净玄又是一惊,怎么还有不少啊? 也罢也罢,都一并看看吧。 这时候,外头的僧人来问,午饭热了又热,凉了几回了,是不是先吃饭,有事再议。 净玄这才惊觉,早已过了吃饭的时候。 “是贫僧疏忽了,让诸位受累,惭愧惭愧!” 他起身行礼,忙让人将食案端上来。 胡好好早已等候多时,见端上来的,是三个小菜,一碗汤饼,一碟泡菜,还有两个胡饼。 既然是寺院里的饭,自然全是素斋,胡饼里头也不见放羊肉,就是素饼,却香气扑鼻。 三个菜,一道煮菘菜,一道拌落苏,还有一道,竟然是用面裹了菌子用滚油炸过的,那外头一层面衣裹得极薄,菌子炸得酥脆,沾上一点粗盐,放在口中一咬,又香又鲜。 而且此时天气还冷,青菜极其难得,若是平民百姓家里,这时候只能就着咸菜吃点杂粮果腹,菘菜、落苏这样的稀罕物,别说吃了,等闲估计都没有见过。 “这些菜,都是寺里的僧人自己在后山上种的,”净玄一边请顾娇等人吃饭,一边道:“圆觉寺后山上,有一处温泉,冬日也温暖如春,弟子们在温泉附近开出了小块的菜园,种些菜蔬,因此一年四季都不缺菜吃。” 怪不得,顾娇看那菘菜翠绿,落苏白嫩,忍不住也多吃了两口,果然是鲜美可口。 胡好好吃得头都不抬,边吃边夸,直说得净玄大师呵呵直笑。 “不知顾娘子下榻何处啊?”李云真看准机会,插了一句。 “还未定。”顾娇答道。 她原本并未打算在兴元府久留,只是方才净玄说或许能超度猫鬼,让她犹豫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由下官来安排如何?”李云真道。 圆觉寺都是僧人,顾娇她们三个都是女子,自然不好留宿,建王那边又是在军营中,更不好了。看得出,她与建王关系匪浅,李云真想着,不如让顾娘子住在自己家中,让自己的娘子跟顾娘子套套近乎,摸摸她的喜好,将来这位神仙般的娘子,能在建王面前为自己说上一两句话,就再好不过了。 建王心中也希望顾娇多留几日,不由得也开口道:“顾娘子一路辛苦,不如在兴元府歇息几日,李中丞必能安排妥帖。” 顾娇仍有犹豫,但净玄的话,让她终于点了头。 这位大师起身,对顾娇恭敬行一礼,认真道:“贫僧方才就想,承蒙娘子相助,将那疫鬼扣在了梵钟之下,只是,梵钟重逾千斤,要将它托起,再放置到钟楼之上,等闲不能做到,且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以贫僧之力,是否真能使疫鬼烟消云散,贫僧心中并无把握。” “贫僧想请顾娘子留到四十九日后,为贫僧压阵,不知可否?” ------------ 第227章 建王的点心 听完净玄一番请求,又是十分诚挚,顾娇点了点头,道:“顾娇能为大师压阵,倍感荣幸。”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竟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惺惺相惜。 这十分奇妙。 也许,作为修行者,在茫茫天地间,独自一人,艰难前行时,如果遇到了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心中总会泛起某种巧妙的感觉,如轻风吹过时,湖上的圈圈涟漪,轻浅的,但又确实存在。 倒也不是所谓的心灵相通,同舟共济。 未免过于矫情了。 只是一点儿,原来还有一人也在的安心感。 但这安心感,有时候能支撑自己在荒原戈壁之上,在暗夜苍茫之时,咬牙坚持,不断前行。 李云真见顾娇答应了,也放下心来,立刻便出去吩咐身边随侍,让立即送信回去,请大娘子立即收拾出一个客院,有贵客降临。 不多时,饭吃完了,净玄又陪着饮了一杯茶,便对顾娇道:“贫僧这就要去准备四十九日大法事了,容贫僧先告退。” 说着又将从宁宁那里拿来的小令旗放在托盘之上,对她道:“小友不用担心,让贫僧跟那猫妖细细说来。” 宁宁展颜一笑,对净玄行个福礼,道了谢。 净玄走后,建王才对顾娇道:“与娘子在安西关一别,转眼快要一年了。” 顾娇也略笑了笑,问道:“阿逸可还好?” “喔?他很好,长高了不少。”建王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这次来山南,诸事不明,便没有带他来,让他暂时跟着吴景。” 说着他又笑起来,道:“哪知这次会遇到娘子,等回去,他定然要怪我了。” “怎么会。” 顾娇想起那个孩子,稚嫩却又坚毅的小小面孔,得知他一切安好,便让人心喜。 一时陷入沉默。 小小的茶室之中,似乎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轻飘飘软绵绵。 李云真看看顾娇,又看看建王,他想着饭已经吃完了,今日大法会也结束,接下来是不是该邀请顾娇去自己家中歇息。 可直觉又让他闭上嘴巴。 总觉得,似乎,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只是,他不开口,自然有人开口。 “殿下,什么时候做点心?”胡好好喝完了茶,满足的摸摸肚子,叹了一口气,便想起方才这位殿下的承诺来。 在兴元府要呆一个多月呢,胡好好在心中细细思量,既然已经有地方住了,那接下来就是吃了。 时间充裕,除了本地的名店名菜,还有各种小食点心,要仔仔细细吃过来,不能漏了,最好能在周围转一转,弄上一点好肉。 已经很久没弄到像样的好肉了,最近遇到的鬼都很是不值一吃,大多进了宁宁的令旗中。 也不知道这附近,会不会有大妖。 想到自己最近新学的本事还未施展出来,她不由得很有些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就出门去找和尚们问一问。 “山南有好羊肉,我让人为胡娘子做些古楼子如何?” 建王想了想,说出一种点心。 说是点心,其实也是一种胡饼,只是这种胡饼乃是在面皮中加入大量的羊肉,佐之花椒、豆豉,层层叠叠盘成一块大饼,再于饼面上刷羊油,放入火炉中烘烤而成,入口酥脆,肉鲜饼香,十分美味。 因为费肉费油又费火,且花椒极昂贵,一般人家,是吃不起古楼子的。 他记得上回在安西关,胡娘子就很爱吃羊肉,也很能吃,这种古楼子,再适合她不过。 胡好好并不知道古楼子是什么,但她觉得,定然会好吃。 宁宁也很有兴趣,她从前也未听过还有这样的点心,心想着,要学一学做法才好。 “那我便为殿下送些好羊肉去。” 李云真笑道。 其实他家里也能做这个,只是既然建王说了,怎么好跟他抢呢。 他算是看出来了,建王,怕是想要讨好这位顾娘子。 难道是为了顾娘子的本领? 想招募这位娘子为自己所用?可这娘子待人接物,似乎都淡淡的,不见她对什么露出特别的兴趣。 似乎既不爱财,也不爱权。 难道! 他又想到一个可能。 建王是慕少艾不成? 虽然这顾娘子生了一双黑金异瞳,有些诡异,但貌美纤弱,颇为动人。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可这是位能举起千斤大钟的娘子啊! 李云真直摇头。 再说了,也不曾听说建王身边有什么侍妾,王妃侧妃,可见他并不耽于美色。 总之,不管建王心中是何想法,讨好顾娘子,是不会错的。 几人在茶室中随意聊了几句,茶也喝完了,点心也吃完了,李云真这才起身,对顾娇道:“时候不早,不如娘子就随下官去下官家中吧?下官已经吩咐家里人准备好了娘子的住处。” “好。” 既然已经答应下来,顾娇也不矫情,便与胡好好跟宁宁一起出来。 建王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顾娇已经与他告辞,便点点头,道:“那明日我使人来接娘子们。” “好耶~那明日就等着殿下的古楼子啦!” 胡好好没心没肺的举手欢呼一声,心里想着,总不好老白吃白喝,不如明日去建王的营帐,也教他几招,危急时刻,可以保命。 李云真的府邸,就在兴元府的城西,占地极广,是一座五进的宅子,修得大气奢华, 他原本想邀请建王一起来他家中坐坐,仍是被建王婉拒。 心中明白这位藩王怕是还未完全信任自己,他也不强求,与顾娘子混好关系,也是一样的。 顾娇与胡好好宁宁三人,乘了李云真安排的马车,进了大门,直接就往后院去了。 在垂花门后头下了车,前来迎接的是李云真的夫人,她早早接到消息,盛装打扮,带着儿媳跟小女儿,恭恭敬敬站在门后,等着顾娇一行下车。 因李云真特意交代了,是贵客,又是女眷,且是建王十分看重的,她心中,将这贵客当作了未来建王妃,再不济,也是位侧妃。 这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见车帘撩起,下来一个全身上下一身黑,还用风帽裹住头脸的女子,不禁愣了一愣。 这…… 紧接着,又下来一个极娇媚动人的小娘子,她才松了口气,看来是这一位了。 ------------ 第228章 误会 见那美貌的小娘子下来,李夫人忙迎上前,欠身行个福礼,道:“贵客降临,不知要怎么称呼?” 胡好好眨眨眼,答了一句,“见过夫人,我姓胡。” 说着,她又回手,拉住了从马车上跳下的宁宁,“这是宁宁。” 怎么还有个小的? 李夫人打量几眼甜美可爱的小丫头,有些犯难。 真是,夫君怎么也不说清楚,到底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这个。 她到底是掌家的妇人,即便心有疑惑,脸上也不露出来,笑脸盈盈道:“胡娘子请随我来,不知道娘子的喜好,仓促之下,准备的很不周全,娘子先将就住着,若是有什么要添补的,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与我家大娘子说。” 她推出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美妇,那妇人莫约双十年华,生得如鲜花嫩柳般,娇滴滴的对着胡好好屈身行礼,道:“见过胡娘子。” 这阵势,让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狐狸,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看一眼顾娇,顾娇并不说话。 又看一眼宁宁,宁宁也眨巴眨巴眼。 无法,胡好好只得说,“多谢大娘子。” 跟着李夫人跟一众女眷穿过回廊,又走过几道雕花漆门。 一路走来,称得上雕梁画栋,兰亭玉砌。 正值二月,地上的青草,也才冒出一点儿细尖,李夫人指给她们看的小院边上竟然种了许多杏花,此时正值花期,开得如玉霞漫天,美不胜收。 说是小院,实则一点儿不小,胡好好走进门才发现,这里头除了正中的主屋,还有东西两侧厢房,皆为三间套间,另外还有小库房,小厨房,一应俱全。 进了上房,李夫人请胡好好坐上首,她抓了抓头,突然开口道,“娘子,我们的马车还没有弄回来呢。” 说罢又问李夫人,“夫人,请问,我们的马车是否也能帮着照看一二?” 李夫人被她问得一愣,点点头。 她身后的大娘子则上前一步,笑道:“胡娘子不必担心,若是有马车,只管牵进来,我们家有马房,也有专门看顾马儿的人,一定给娘子照顾得好好的。” 说完,她看了看靠在顾娇身侧的宁宁,问道:“我给娘子们准备了五名婢女,还有院子里的打扫丫头数名,不知道够不够,娘子们先使着,若是不够,再叫我添人。” “婢女就不必了,我不习惯人多。” 顾娇这时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把李家的女眷们吓了一跳。 “娘子身边的事有我就够了,夫人不必担心,饭食我们也自己做,劳烦夫人每日准备些菜蔬就好。” 宁宁笑眯眯的说。 李夫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古怪的黑衣娘子,才是正主。 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她忙对顾娇欠身行礼道:“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顾。” 顾娇也欠身回礼,语气淡淡的。 李夫人心里一紧,今日太失礼,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这位顾娘子了。 可谁能想到,这位古里古怪,连脸都不肯露出来的娘子,才是建王看重的那位呢。 得赶紧跟夫君商量商量,想个办法补救才好。 她心里着急,忙对顾娇道:“娘子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只管与我家大娘子说,让她立即差人送来。” 说罢她又吩咐大儿媳道:“杏娘去库房取些上用的料子来,再挑些合适的首饰,给娘子选一选,做几件衣裳,眼看就春暖花开了,小娘子们,要穿的漂漂亮亮的才好。” 年轻小娘子,怎么裹一身黑衣,害得她今日认错,丢了好大的人。 顾娇本想拒绝,但她想起,宁宁自从凝出法身,好似还没正经做几件衣裳,好好也有段日子没做新衣了,这几个月,四处奔忙,是该停下来,暂且歇一歇,让两个小丫头,也能有空游玩一番。 于是,她点头应道:“劳烦夫人跟大娘子费心了。” 李夫人见她肯接,放下来半颗心,又关照了几句,见顾娇坚持不肯要婢女,便也不再勉强于她,告辞出来了。 一出来,她便让儿媳们去准备顾娘子要用的东西,让女儿回房,自己则匆匆往外院的书房去了。 李云真累了一天,正在书房中歇息,不料自己的夫人突然过来,只得起身,且听听夫人有什么事。 不是要紧的事情,她也不至于跑到书房来寻他。 李夫人一进门,就面色紧张的开口道:“大事不好,我得罪了顾娘子。” 李云真听她这样说,大吃一惊,这才刚进家门呢,屁股都没坐热,就把人给得罪了!? 想起那神仙娘子彪悍的手段,李云真脸都白了,腿肚子直打颤,拉住他娘子的手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能得罪了顾娘子?!” 见丈夫吓的脸色都变了,李夫人心里一凉,结结巴巴,把方才认错人的事情说了。 哪知道李云真听完,哈哈一笑,对她道:“夫人过虑了。” 李夫人露出不解神色。 一个身份尊贵的娘子,被当作无关紧要的人对待,别人反倒把自己的使女众星捧月般对待,这放在谁的身上,都得气个好歹吧? “那位顾娘子,不是一般人,她应该不会在意这些。” “真的?” “也是为夫不好,没有与娘子说清楚。” 李云真想了想,认真道:“顾娘子那边,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过去打搅,她要什么便给她,但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也不要打搅顾娘子清修。” “清修?”李夫人张大嘴,惊讶得不得了,“那位娘子,是个女道?” “不是不是,一时说不清楚。”李云真想了想,偷偷在夫人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觉得,那位娘子,是个神仙。” “啊?”李夫人捂住嘴,“她不是未来的建王妃?” “想什么呢!”李云真竖起眉毛,忍不住斥责了一句,“总之,吩咐家里人,不许去打搅顾娘子,顾娘子要什么,只管给她便是。” “那要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呢?”李夫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她能跟你要星星?她能自己去摘!” 李云真瞪着眼,忍不住道:“简直是妇人之见,不可理喻。” ------------ 第229章 杏花 等胡好好去把马车驾回来,再安顿好,回到她们暂时停留的小院里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 尽管说了不要,但李夫人还是吩咐大娘子给她们三人送了晚饭过来。 顾娇没有吃,宁宁吃了几口尝尝味道,其他的都热在炉灶上,等胡好好回来吃。 是了,这家的大娘子,也就是那位叫做杏娘的,做事麻利,又快又好,人也生得很美,看得出来,很是得她阿家的欢心。 胡好好踏进门就闻到了羊肉香,她便没有进正房,直接拐进了一边的小厨房里,果然看到宁宁正在煮粥。 “宁宁给娘子熬粥呢?” “是呀,他家送来的饭,油太重了,不合娘子的胃口。” 宁宁一边往粥里放了一点鲜肉,一点她自己焙制的香草,还有一点方才大娘子送来鲜鱼片,说道:“我看中午在圆觉寺吃的就很好,那道落苏鲜嫩可口,味道清爽,娘子都多吃了几口。” 胡好好见另一边热着水盆羊肉,芝麻胡饼,便拿筷子,直接坐在一旁吃起来,边吃边说:“我不嫌弃,我吃。” 宁宁看着她,突然“噗呲”一笑。 胡好好吃得正开心,见宁宁突然发笑,有些不明所以。 “好好,我发现你的脸圆了。” “嗯?” “明天娘子说要选料子做新衣呢,要是一量尺寸,你比去年足足宽出来三寸,可怎么好?” “咦?!” 好好听她这样说,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道:“不至于啊,上个月我们都没正经吃过什么饭呢,我应该瘦了不少啊,难道一天就吃胖了?” 她有点焦虑起来,看着面前的羊肉,才吃了两口呢。 正犯难,抬眼看到宁宁脸上促狭的笑,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骗她。 “宁宁!” 她嘟起嘴,作势要抓小丫头来揍,却被那妮子跑了。 “好好,我是说,你再吃下去,腰身真的要涨出来三寸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从小厨房一路追到顾娇身前,胡好好手里还抓着筷子,而宁宁手里还拿着勺子。 “好好爱吃,就让她吃,怕什么胖。”顾娇摇摇头,“好歹也是修炼了几百年了,怎么还在意皮囊。” “娘子这话说的,皮囊最重要了。” 胡好好把筷子在空中一挥,摇头晃脑,仿佛一位老学究,“若是皮囊不美,日子还过得有个什么劲~” 是了是了,这只狐狸最爱美人,自然不能容忍自己不是美人。 说到皮囊,胡好好突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大娘子。 她与顾娇对视一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意思。 那位杏娘子。 有一张极美的皮囊。 “好好也看出来了?” 顾娇微微一笑。 胡好好点点头。 宁宁不是很明白,看看顾娇,又看看胡好好,忍不住问道:“娘子看出来了什么?” 胡好好用筷子敲一下她的包包头,道:“看出来,那位杏娘子,可不是个人呀~” “咦?” 宁宁睁大眼,倒也不怪她看不出,她道行还浅,那杏娘子既然能做了此等人家的儿媳,平日里坐卧起居,必定同常人一样,没有丝毫异样。 只是,宁宁是真没想过,怎么山南守的家中,还能有妖怪? 而且,他们一大家子,似乎都毫无察觉? 顾娇见宁宁一脸好奇,笑了笑,对她招招手。 “杏花?!” 宁宁小小惊呼一声。 她立刻往院子里看了看。 这间小院,就叫做杏林院,是依了院外那一片如云霞般美丽的杏林取的名字。 “难道,那片杏花……” 顾娇却摇了摇头,“她的道行不比好好差,所以她的杏花,就是她的本体,一定不在那片杏花林里头。” “但是也一定不远,也许,就在附近。” “娘子,那我们明日出门的时候,正好去寻一寻。” “寻来干什么?她又没有惹你,还给你做了水盆羊肉吃。” 顾娇看着她还拿着筷子,道:“快去吃饭吧。” 胡好好嘿嘿一笑,便回到厨房,吃了个肚子溜圆,满足的咂咂嘴,去睡觉了。 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今晚总算是能够睡个好觉。 胡好好去了右边的厢房,宁宁则煮好鱼片粥,让顾娇吃了点,收拾完也去休息了。 夜深人静。 院外盛开的杏花被微风吹过,花香氤氲,花瓣如雨如雪,落英缤纷。 院内没有点灯,也不闻人声。 听说这几位娘子是长途跋涉而来,这时候,该是早早歇息了。 杏娘悄无声息的越过高墙,先看看东西厢房。 她站在廊下听了听,一边静寂无声,一边有平稳的呼吸声。 大概是有一个婢女,陪着顾娘子歇在正房里了。 来送饭的时候,是她领着婢女们一起来的,又偷着仔细的看了看这位黑衣娘子,跟那个圆脸的小丫头。 还有位美貌娇媚的胡娘子不在,自己问了,说是去拿马车回来。 杏娘知道,这三位娘子,不是凡人。 阿家吩咐说无事不得打搅这位娘子,可自己心中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总觉得心惊胆战。 这样的人,为何突然来了李家? 难道是来捉拿自己的? 杏娘尽量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她沿着回廊走到正房的窗下,透过窗户间的缝隙,悄悄往里头看了一眼。 她夜里也能视物,房里即便不点灯,她也能看得清楚。 房间里静悄悄的,那位黑衣的娘子,似乎已经睡熟了。 房内放着一架花鸟描金屏风,透过屏风,隐隐能看到一个身影,侧卧在睡榻之上,一动不动。 她再看看旁边,没看到婢女的身影。 奇怪,难道只有这娘子一人吗? 她心中忐忑,想着不如离开,又犹豫着,不如趁对方还未察觉,来个先下手为强? 不妥不妥,还不知道这位娘子是来做什么的,虽然她身上一股森森鬼气,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 正当她站在窗下,左思右想,踌躇不决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淡淡的笑声。 “杏娘子,你站了好一会儿了,何不进来说话?” ------------ 第230章 深情 她听得全身一颤,僵在了院子里,一时间进退两难。 霎时房门大开,屋内灯火通明,那个圆脸的小丫头站在门边,对她招招手,笑道:“杏娘子,你来。” 杏娘本就是妖,居然还能被这小丫头吓了一跳。 她抚抚胸口,长吁一口气。 看来做人做得久了,胆子也变得跟人一样了。 她想了想,把心一横,迈进了门槛。 顾娇坐在案几旁,面前还放一杯热茶,抬起眼睛,看她一眼,那目光让她心中一凛,几乎想要转身落荒而逃。 但她终究没有逃,磨磨蹭蹭,还是走到顾娇身前,欠身行了一礼,道:“顾娘子。” “杏娘子漏夜前来,可是有事?” 杏娘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顾娇也不在意,对她道:“请坐,宁宁,倒一杯热茶来。” 宁宁很快去倒了茶,放到她的面前。 杏娘伸手拿起茶,小啜一口,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毕竟半夜三更的,跑到客人的房里偷窥,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低着头,心思急转,想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 这时耳边却听得一声笑,一个声音道:“咦,这个杏花精怎么半夜跑来了?” 她这下才吓得呆了,忽的抬起头,看到胡好好穿戴整齐,笑盈盈从门外进来,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到了旁边,伸手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别发呆了,你这点道行,如何能瞒过我们娘子呢。” 呃?! 原来这位顾娘子,早就看出来了? “你不必忧心,只要不作恶,是人是妖,与我无关。” 顾娇淡淡说道,“你好好做你的大娘子便是。” “只是——” 她语调一转,言语间露出冷意。 “再有下次,我不会轻饶。” 杏娘被她那双眼睛看得手直抖,忙点了点头,道:“今日冒犯了娘子,是杏娘唐突了。” “下次不会了。” 见她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胡好好不禁好奇。 毕竟她也曾在人间游戏多年,也与人谈情说爱,情到浓时,也曾山盟海誓。 但她从未想过,真的嫁给一个凡人,做他的妻子,服侍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以狐狸的性子来说,这也太无趣了,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杏娘子为何嫁到这家里来?” 狐狸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这个娇艳的美人儿。 捧着热茶,杏娘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五年前,大郎君春日去郊外游玩,在玉门山上看到一株绝世的杏花盛开,他被花儿吸引,爬上山峰欣赏,结果不慎跌落山崖,我只得现身救了他的性命。” “在山里养了他一个月,总算是大好了,送他回来时,他便说定要向我提亲。” “我婉拒不得,说到底,他也是因为要看我的杏花,才失足跌落山崖,几乎丧命。我与他在玉门山相处月余,的确情投意合,便应允了,嫁了来,迄今也五年了。” 胡好好眨眨眼,突然说:“难道,你那大郎君,并不知道,你不是人?” 杏娘苦涩的点点头,“他只知我是玉门山脚下农家女,家中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那你还真的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不成?我看你那阿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我舍不得夫君。阿家也还好,她看我父母双亡,身世可怜,也并不过于为难我。” 狐狸明白了,这杏花精,是被她男人迷晕了头了。 看着吧,有她哭的时候。 狐狸虽然这样想,但她也不至于这时候说出来讨人嫌。 只是,人心难测,你怎知道,你那夫君,在得知你是妖的时候,会怎样呢? 同情的看了杏娘一眼,胡好好摇摇头。 杏娘却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喝完了茶,她起身向顾娇告辞,道:“今日打搅了顾娘子,杏娘给娘子赔不是。我已经知道顾娘子不会为难于我,以后再不会了。” 顾娇见她说得诚恳,便点点头,对她说:“罢了,你去吧。” 杏娘低头再行一礼,转身出去了。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胡好好对顾娇嘻嘻一笑,道:“这杏花精生得一副精明相,怎么如此呆,男人的甜言蜜语,也好信的。” 顾娇横她一眼,道:“他人之事,不得妄言。” 胡好好吐吐舌头,跟宁宁扮个鬼脸,又去睡了。 第二日,建王果然一早就使人来接,胡好好跟宁宁两个欢天喜地的上了马车,但顾娇并没有去。 她想要去圆觉寺,再跟净玄大师探讨一番。 李云真得知她要去圆觉寺,特意给她送来一张通行帖子,因为要做七七四十九日大法事的缘故,圆觉寺一带,已经封了路,不让一般民众靠近,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顾娇拿着通行帖子,过了关卡,到了圆觉寺的山门之前。 果然,净玄大师正领着弟子们,对着那口大梵钟,正在全心全意念诵经文。 大钟的面前,香案香炉神幡一应俱全,也摆好了做大法事用的各种佛宝法器,顾娇没有打搅他们,只是默默站到了僧人们的身后。 直到经文诵完,净玄睁开双眼,起身拜过佛祖,回转过来,才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顾娇。 也不知道这位顾娘子,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忙上前来,唱了句佛号,道:“顾娘子好。” “大师辛苦。” “贫僧分内之事,顾娘子言重了。“ 顾娇听他这样说,面上浅浅一笑,心中知道,这位大师,是真心觉得这是自己分内之事,并不是与自己客套。 若是赞他太过,只怕还会惹他不快。 她见今日的法事已经结束,便过去,把手放在大钟上。 如昨日那般,暗金色的流火从她手中涌出,在梵钟上如水般流动。 梵钟上的经文发出淡淡金光。 过了一会儿,顾娇松开手,转身过来,对净玄道:“既然我在兴元府,那以后大师做法事的时候,我也来,这样更有把握些。” 净玄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对顾娇道:“多谢顾娘子援手。” “哪里,就如大师所说,此乃分内之事。” ------------ 第231章 意外 忙完大法事,净玄法师请顾娇到茶室去饮一杯热茶。 顾娇欣然接受。 两人相对,喝了半杯茶,净玄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娘子身边的两位童子,今日没有一起来吗?” 顾娇笑了笑,“她们去建王那里吃好东西了,大师这里的饭虽美味可口,可惜两个童儿无肉不欢。” 净玄呵呵笑起来,这倒也是,老让一只狐狸吃素,有点强狐所难。 “我却十分中意圆觉寺的饭菜,不知大师可否赏一顿午饭?” 顾娇说得很是俏皮,让净玄愣了愣。 他忙点头道:“难得娘子喜欢,自然是有的。” 不多时,午饭便送了上来。 还是跟昨日一样的菜色。 但菘菜青翠,落苏白嫩,炸菌子焦脆,顾娇吃得很是香甜。 不多时饭毕,喝茶时,净玄问她:“娘子可是有话要说?” 顾娇拿着茶的手一顿,有些意外,道:“果然逃不过大师的眼睛。”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想问一问大师,与山南守李云真,是否相熟?” “还算熟识。”净玄点点头。 “那李云真家的内眷,是否来圆觉寺上过香呢?” 这问题让净玄有些意外,他略想了想,眼中露出深意。 “顾娘子是想问,贫僧是否见过他家那位大娘子吧?” “大师果然知道?” 咦?这话说的有趣,什么叫“果然”? 净玄心中如此想,便也问出来。 “我见大师对好好跟宁宁,并不另眼相看,可见,大师心怀大慈悲。” “方才大师说与山南守家相熟,那也不会不知道,他家那位大娘子的事了,只要见过,以大师的眼光,还是看得出来的。” 顾娇说着,垂下眼喝茶,“顾娇只是想问一问,对这样的事,大师怎么看?” 那杏花妖盘踞在李家后宅,现在是相安无事,全因她对李家大郎君有情。可她毕竟有几百年的道行,且妖类,再怎么模仿人,总归做不了人的。 胡好好也曾做过乡绅的外室,可她与胡好好不同。 她动了真情。 虎入羊群,纵然她想做一只羊,可她终究是虎。 “顾娘子所虑之事,贫僧也曾想过。” “那杏花妖在李家五年,并未做恶,她本是妖,却为了情,甘受世间诸苦。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注1”净玄说道,“贫僧与顾娘子,虽然都不是君子,但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听净玄所言,印证了自己心中所想,顾娇松了一口气。 果然,净玄大师如自己所想,他心中知道李家大娘子不是人,却并不横加干涉。 这才是得道高僧的胸怀。 想必,日后那杏花妖若是生出异动,净玄大师也不会不管的。 顾娇举杯,以茶代酒,对净玄道:“大师慈悲,顾娇佩服。” 与净玄在空中遥遥一碰,饮下这杯清茶。 没想到,刚放下茶杯,就听到茶室外头传来脚步声,胡好好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略有一点惊慌。 “娘子,不好了,建王遇刺了。” 胡好好跑进屋内,一把抓住顾娇,“出事了!” “建王受伤了?” 胡好好摇摇头,道:“建王还好,但是李中丞跟他儿子受伤了。” 在茶室中的两人闻言大惊,忙问胡好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今日胡好好跟宁宁两个,被建王接去玩,李云真想着再跟建王拉拉关系,顺道也推自家的儿子一把,便带上了大郎君,送两个小娘子去城外的建王大营之中。 在军营里头的时候,一切都好,胡好好跟宁宁如愿吃到了香喷喷的古楼子,虽然建王见顾娇没来,略有些失望,但也并未说什么。 吃完点心,李云真便邀请建王一起去看看已经建好的看护所,顺道也看一看他山南兴元府的城防工事,一方有意投奔,一方顺水推舟,两下合意,接下来的事情也好水到渠成。 因胡好好也没见过城防工事,她颇有兴趣,建王便带上她与宁宁两个,一并去了,还约好了要在城墙上烤羊肉来吃。 没想到,看完看护所出来,建王便遇刺了。 跟上回在秦州府郊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手段,民众们感恩戴德,围拢来给建王叩头,突然有几人同时暴起,化作青面獠牙的厉鬼模样,双手伸出利爪,往建王身上抓来。 胡好好跟宁宁一人按住一个,但那些厉鬼身形极快,实在来不及按住所有,李云真跟李大郎君并不知建王有虎牙防身,两人见恶鬼扑来,倒十分勇武,并不曾逃走,而是飞身扑到建王身前,挡住了厉鬼。 因此,两人被几只鬼重伤。 李云真伤了肩膀跟手臂,而他儿子被厉鬼的爪子捅穿了后心,眼看就要不行了。 建王让医师立即给李大郎君裹了伤,喂了老参片,现在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胡好好跟宁宁两个将七八只厉鬼统统击飞出去,却发现,那些鬼倒地后,又变成了人的模样。 因李云真说,净玄大师也许能救李大郎君一命,建王现在正把李大郎君往圆觉寺送过来,让胡好好先来报信。 净玄听完胡好好说完事情经过,脸色凝重。 他对顾娇道:“贫僧这就去备些药来,顾娘子,失陪。” 说罢便转身匆匆出门而去。 顾娇则问道:“宁宁呢?” “宁宁与建王身边的内侍一起,去李中丞家中报信了,中丞说,以防万一,请夫人跟大娘子来,也许,李大郎君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胡好好有些难过,昨晚上,那娇花般的杏娘子,还面带羞涩说,舍不得郎君。 哪能想到,这才一天,就要天人永隔。 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建王来的很快,净玄大师让人把李大郎君直接搬到了他的僧房内,立即给李大郎君看了伤,又敷了药。 不过,似乎并不管用。 厉鬼的爪子上,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毒,李大郎君背上的伤口发黑,流出来的都是暗色的脓血。 建王把那几个人曾变过厉鬼的人,也一并用马车拖了来,放在廊下,让人请顾娇去看。 ------------ 第232章 救他 顾娇跟胡好好两个,匆匆赶到净玄的僧房之外。 廊下一排躺着七八具人身,也不知是鬼是妖,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已没了气息。 据胡好好说,这些个怪物,化身做青面獠牙的厉鬼时,动作身形极快,但法力低微。她跟宁宁两个对付起来并不吃力,只是因为人数众多,又是骤然发难,一时应对不及,让它们伤了李家父子。 她跟宁宁将那些怪物击伤后,它们又失去厉鬼的模样,恢复到人的模样,只是一个二个脸色青白,身上发臭,看起来仿佛早就死了。 若不是因为天气还冷,说不得还有几个烂了的。 顾娇一面听胡好好说,把它们一一看过,略思量一番,又进房去,看了看李大郎君。 李大郎君伏在一张罗汉榻上,面色灰败,气息奄奄。 他上身的衣裳已经都脱下了,背上裹了伤布,可脓血很快就浸透伤布,净玄正在给他重新换药,裹伤。 可以看到,他背上有三个大窟窿,皮肉翻开,浓黑的血从伤口里冒出来,散发出阵阵恶臭,很是触目惊心。 净玄给伤口上撒药粉,可不断被黑血冲开,并没有什么用。 李云真也伤了手臂跟肩膀,同样脸上一层黑气,无力的靠在另一侧,额上都是冷汗。 他的伤口血流的不多,已经吃了净玄给他的丸药,比刚来时要好一些。 净玄把丸药用水化开,给李大郎君喂到嘴里,可他几乎咽不下去。 建王脸上满是焦急神色,这两人都为救他而伤,他心中很是内疚。 他见顾娇进来,也管不得其他,忙道:“顾娘子,快来看看,李大郎君可还有救?” 顾娇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我不会治病,只能靠净玄大师了。不过,外头的那些尸身我看过了,应该是有人用邪法,炼制出来的人傀。” “顾娘子,求求顾娘子,救一救我家大郎。” 李云真有气无力的对顾娇单手作了个揖,道:“今日不是我带他来,也不会有此一劫。” 听他这样说,建王面有愧色,道:“是我连累了中丞,跟大郎君。” “殿下如何这样说,这跟殿下无关。” 李云真喘了口气,继续道:“下官早已想好,要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今日之事,本就是下官职责所在,只是,伤了大郎。” 李云真的眼中涌出泪来,哽咽道:“下官实在,心疼。” “大郎!!!!” 门外一声凄厉的哭嚎声传来,顾娇转头一看,一位贵夫人头发蓬乱,满脸泪水的冲了进来。 待她看到伏在罗汉床上,人事不醒的儿子,更是大哭起来,把扶着她的婢女往旁边一推,不管不顾的,就要上前扑到儿子身上。 没想到,她这一冲,却并没扑下去。 李夫人觉得诧异,她扭头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儿媳,杏娘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前,一手托住了自己的身躯,将她轻轻往旁边一推。 “阿家,不要往郎君身上扑啊,若是压到他身上的伤,该如何是好?” 她说话的口吻,仍是甜蜜又温柔,呼吸间,仿佛都浸染着杏花淡淡的香气。 顾娇定定看着杏娘,金瞳中的光华一闪而过。 杏娘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李大郎君的身躯,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 她似乎有些犹豫,但看到伤口上撒的药粉又被黑血冲散,完全不起作用的时候,终于开口道:“请诸位回避,我来救郎君。” “你?!” 李夫人第一个蹦了起来。 “杏娘,你发什么疯?” 眼见着儿子命悬一线,李夫人觉得自己心痛如绞,好不容易净玄大师,还有这位夫君口中的神仙娘子都在,说不得儿子得到这二位高人的看顾,还能救回一命。 关键时刻,杏娘跟在里头掺合个什么? 平日里,她跟大郎如胶似漆的,勾得大郎无心经史,不求上进,自己也从未说过什么。 不过是个山里头无父无母的野丫头,大郎非要说是她救了自己的命,又以死相逼,一定要娶她为妻,简直昏了头。 可有什么办法呢,儿孙都是债,夫君都说了,家里到这一步,也不必再联姻世家,既然儿子喜欢,小娘子长得美貌,性情又温驯,何必不让他称心如意,弄得父子反目,家族不合。 再说了,家里也不是只有大郎一个嫡子。 看在她曾在山里无微不至的照顾了大郎一个多月,让从山崖上摔下的儿子恢复如初的份上,自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平常在家中,怕大郎心中有疙瘩,小事也不与她计较。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哪里容得她一个乡下来的卑贱丫头,挡住我儿救命的路! “阿家,请回避!” 杏娘的声音变得冰冷。 李大郎君面如金纸,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杏娘看他一眼,再也忍不住,将右手一扬,却被一旁的顾娇一把抓住了手腕。 “杏娘子,你想好了吗?”顾娇问。 “是,想好了。” 杏娘心中焦急,她已经不再理会旁人,伸出左手覆上了李大郎君背上的伤口。 顾娇松开她的手腕,对净玄大师点点头。 净玄便扶起了李云真,让他坐在李大郎君身旁,对杏娘子道:“大娘子,李中丞身上的伤,大娘子是否也能治?” 杏娘子看他一眼,点头道:“我能。” 她覆在李大郎君背上的手,隐隐透出雾气,那雾气起初是白色,后又渐渐转黑。 她的额上渐渐渗出汗珠,双眼眼底,竟然泛出暗红色。 净玄一拉建王,道:“那我们就不要打搅杏娘子救治病人,先出去看一看那些人傀吧。” 建王点点头,收回了有些好奇的目光,跟着净玄出去了。 顾娇便与胡好好使个眼色,后者一手夹起李夫人,一手架起早就软倒在地的婢女,跟着一起出去了。 看大家都出来,净玄轻轻掩上僧房的大门。 顾娇一眼看到了蹲在那些尸身旁边的宁宁,过去伸手拉起来她,上下看了看,问道:“宁宁可还好?没有受伤?” “没有,娘子,我好着呢!” ------------ 第233章 人傀 见宁宁安然无恙,顾娇放下了心。 见大家都在低头看地上横七竖八的人身,她转头对建王道:“我看这些人傀,都是以密法炼制而成,虽然化作厉鬼时形状可怖,但并不是刀枪不入的,普通兵士们用刀剑也能将其刺伤。” 建王点点头,道:“之前在秦州府遇到的时候,就是儿郎们用乱刀将那怪物砍成肉酱了。” “殿下不是第一次遇到?” “是,这是第二回,不过上次,只有一只,不如这次,有这么多。” 若不是有这么多,李家父子也不至于受伤。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用此恶毒邪祟之术。”净玄看过,脸上显出怒意。 粗粗看下来,这些应该都是在战事之中死去的人,或是饿死,或是病死,或是在战场上被砍杀之人,总之,都不是善终。 而且,净玄撩起这些人身胸腹上的衣物,看了看。 “这些人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顾娘子,你看。” 顾娇点点头,她方才也注意到了这个,心中隐隐有所觉。 说起来,当初若不是因为顾冥瞒着族人,偷偷修炼炼鬼术,也不会被祖父所厌。 其实,炼鬼的修行者,族中向来是有的,但能遇到一个契合的鬼材,并不容易,需要天时地利,还有那鬼的生辰八字,亡故的时刻,以及鬼身上的因果前缘。 要炼制厉鬼,需要横死之人。 越是死状凄惨的鬼,越是戾气冲天。 炼成后,也越是凶悍暴虐。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之时,要寻到这样的稀罕材料,只能靠运气。几点皆合的横死之鬼,并不是时时都有的。 而顾冥最可恶的地方,是拿活人炼制。 他四处去搜寻一些八字至阴的人,不拘男女老幼,抓到手里后,百般折磨,千般酷刑,就是为了让人满含怨恨而死。 为了炼制厉鬼,说是丧心病狂也不为过。 除了炼鬼,他还善制人傀。 “若是说炼制人傀,我倒是知道有一人善此术。”顾娇皱了皱眉,“只是,我并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喔?请顾娘子明言。” 净玄见不得此等阴毒邪祟之事,忙说道。 顾娇想了想,便简单说了夜叉国之事。 建王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顾娘子,你,杀了灵山山神?” 建王有些不敢相信。 虽然他心中觉得顾娇也许是位神仙,但他万万想不到,顾娇竟然,真敢弑神。 净玄虽也惊讶万分,但他仍是开口道:“所谓山君,说到底,也是山中之灵,也许是古木,也许是奇石,修炼千百年后,因某种机缘巧合,修成了山神。说是神,也不过是得道的妖罢了,尤其山神,贫僧听说,也有脾性古怪,不待见凡人的。” “若是倒行逆施,为虎作伥,戕害人命,那就应该诛杀他。” 顾娇点点头,道:“灵山山君虽灭,但灵山还在,假以时日,必然会再生出新的山神。” “顾娘子言之有理。”净玄道,“说起来,娘子口中的那个顾冥,就善于炼人傀,且现在还在炼?” “说来惭愧,他本是我族人——” 顾娇想了想,仍是没有说出顾冥的身份。 “之前,我曾疑心他就是国师,也去京中探查过一番,但并未找到他的踪影,国师也并不是他。可离京之后,夜叉国之事也好,灵州的天一观也好,都离不了他的手笔,我总觉得,他仍在某处,图谋不轨。” “娘子,为何他要来杀建王?”胡好好问道。 她胳膊下仍夹着李夫人,可怜这位贵夫人,一番话听下来,简直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而且,胡娘子的胳膊,不知怎的,竟如铁钳一般,将她制得死死的,她挣扎一番,汗都挣出来了,这小娘子的胳膊也纹丝不动,李夫人也只有放弃。 在建王面前,她并不敢再造次,之前不过是一时情急,这会儿早就后悔了。 “问得好,他为何让人傀来杀建王?”顾娇看一眼胡好好,脸色一凝,“好好把李夫人放下来吧。” “喔。” 胡好好把李夫人松开,她的婢女赶紧过来扶住她站到了一边。但李夫人仍是不敢说话不敢乱动,跟个鹌鹑似的,老老实实。 “依贫僧看,这人傀既然是为了刺杀殿下而来,那操纵人傀的幕后之人,必然是殿下之敌。” 顾娇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她有一点疑惑,顾冥为何一定要杀建王呢? 他如今,到底又身在何处呢? 顾娇想得不错,顾冥的确是要杀建王,不过,他要杀的并不只是建王。 此时此刻,他正在皇城内,站在权鲁山的卧榻前,冷冷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大燕皇帝。 “国……国师……救,救救朕……” 卧榻上的那摊肉山已经看不出人形。 脓血横流,皮肉腐烂,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恶臭。 不远处站着的雁山王忍耐不住,连连干呕,捂住了口鼻,退了出去。 眼看着权鲁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顾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捏在手中。 “陛下,事已至此,谁也救不了你。”他冷冷道。 权鲁山张大嘴,目眦欲裂。 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只剩下右眼,此刻眼球瞪得凸起,几乎要从眼眶中崩裂出来。 “国师……明明……” 明明说过,我可与天地同寿! 权鲁山“呼哧呼哧”的喘息着,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的喉咙中隆隆作响,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一样。 “我听说,九贤公主曾以自己的性命,立下了毒誓。” 顾冥轻轻一笑,将小瓶的盖子打开,“她是真正的凤子龙孙,陛下,你终究是小看了她。” 雁山王在清凉殿外听到了一声凄厉大叫。 他听得出来,那是父皇的声音。 现在父皇身边,除了服侍的内侍跟婢女,只有国师一人。 也不知道那一声大叫,是父皇要死了,还是因为别的。 不过,就父皇那副模样,想必也活不了多久。父皇只要死了,这皇位,必然就是自己的了。 至于大哥,雁山王冷冷一笑,国师的湖水,才是他的归宿。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到国师,不慌不忙的从清凉殿中走了出来,微微一笑。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可以令人传信给东海王了,皇帝薨了,东海王,得回来奔丧了。” ------------ 第234章 杏妖的执念 雁山王听他这样说,面上不禁一喜。 之前他想了很多借口,想让东海王回京城来,但不知他那大哥是突然长了脑子,还是另有企图,竟然全数拒绝了,捏着手里的几万精锐,就是不愿回京城。 这下好了,父皇薨了,他不回也得回。 否则,一顶不孝不悌的大帽子,就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有了这名声,还怎么跟自己争帝位。 现在第一要紧之事,还是先搜搜这清凉殿中,看父皇有没有留下遗旨,若是没有,就自己写一个。 至于权鲁山会传位给东海王的可能性,他想也没有想过。 雁山王得意洋洋,对顾冥拱手一礼,道:“全仗国师成全。” 顾冥淡淡看他一眼,道:“殿下且收敛些神色。” 他将手中捏着的瓶子塞回袖中,道:“陛下乃是绝症,本就无可救药了,此时京中,也并不都是殿下的心腹,大事未定,殿下高兴得太早了些。” 国师的一番话让雁山王大惊失色,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下头,从眼角挤出些眼泪,几步跨到宫门前,撩袍跪下,大声哭起来。 顾冥瞥他一眼,转头走了。 虽然权鲁山的八字算不得极品,但他死前经受了百般病痛折磨,死时痛苦难当,又是在自己掐好的时刻断的气,也不是不可拿来炼上一炼。 顾冥慢慢走在回廊上,心中想着,最近练出的人傀,品质实在算不得上乘,这权鲁山的魂魄,既暴虐又嗜杀,也许能炼出一个绝品,定要仔仔细细,用足了精神跟耐心才是。 ****************** 顾娇跟建王净玄在僧房外讨论到中途,突然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 顾娇回头一看,是杏娘子。 她脸色惨白,黑发已经汗湿了,贴在了脸颊之上。 “阿家,阿耶跟大郎,都救过来了,我们这便回家去吧。” 李夫人听她说完,满脸的不敢置信,忙上前将她一把推开,进门去看。 “大郎!夫君!” 众人在外头,听到了李夫人大叫的声音,那声音里头没有悲戚,全是惊喜。 顾娇有些担忧的看一眼杏娘子,对她说:“你可还好?” 杏娘微微点头,对顾娇笑了一笑。 片刻后,李云真扶着他夫人的手,走了出来,对外头顾娇等人,低头行礼道:“多谢大师,我儿也缓过气来了,我们这就回去。” 留在圆觉寺里,的确诸多不便,虽然净玄大师善医,但总不好让一位高僧,带着僧人们来伺候自己父子饮食起居吧。 还是回家去的方便。 而且他现在觉得,尽管伤口还痛,但整个人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不像方才,头晕目眩全身瘫软,连气都喘不上来。 儿媳先治过了儿子,才来给他看的伤。 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弄的,只是单纯把手覆在伤口之上,就看到黑气一股一股的冒出来,竟全数飘到了儿媳的鼻子里去。 她全身颤抖,面色惨白,双眼发红,说实话,看起来十分可怕。 可李云真明白,儿媳这是在给自己治伤,他心中虽怕,还是忍下来了。 儿媳治得很快,不过一刻钟,他的伤口就再没有黑气冒出来了。 可李云真看杏娘子情形十分不好,不由得也很忧心。 难道说,儿媳将他们父子身上的毒,姑且说是毒吧,都吸进自己身躯里去了? 可看她所为,非医非巫,让人费解。 到底,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事。 她到底是何来历? 儿子说她只是玉门山脚下无父无母的农家女,这,是真话吗? 李云真想到这里,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无论如何,儿子性命要紧,先回家去,其他事情,以后再慢慢说。 他的手臂跟肩膀上的伤已经裹好,脸色虽然还不好,但明显黑气已经消散。 他扶着夫人的手,跟建王净玄顾娇道过谢,又转头对杏娘说:“大娘子,今日辛苦你了。” 杏娘只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建王忙吩咐人进去把李大郎君小心翼翼抬出来。 一看,果然面上也没有黑气,背上也不再见有黑色脓血流出来。 安排人送李家人回去后,建王对顾娇道:“李中丞家中有事,恐怕照顾不到娘子这边了,娘子可要换个地方住?” 他想着,或是再替顾娘子买下一处宅院,或是找个好一点的客栈,总要几位娘子住得舒服才好。 顾娇想了想,摇摇头,道:“不了,多谢殿下。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落脚,并不拘住在哪里,换来换去的麻烦,还是原来的地方吧。” 净玄大师看了她一眼,心中明白,顾娇怕是担心那杏花精有变。 建王见顾娇这样说,也不坚持,同样安排人送顾娇等三人回去了。 三人回到杏林院里,一切如常,并没有下人婢女过来打搅。 厨房里的食材倒是一早就送了新鲜的来,宁宁一眼看到里头有落苏,心中一喜,仔细选了肥嫩的来,打算熬粥的时候,将它蒸了,拌上香醋跟蒜泥,配着粥吃正好。 胡好好在厨房里跟宁宁打下手,眉头却皱着,迟迟舒展不开。 宁宁看她一眼,问道:“好好怎么了?难道是受伤了?” 说着就要来看她身上。 胡好好往旁边一让,道:“没有没有,那些人傀算什么,哪能近我的身。我只是……” “只是什么?” “有点儿担心杏娘子……” 宁宁有些奇怪的看着她,道:“李大郎君不是已经救回来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胡好好叹口气。 果然是小孩子,一点不明白啊。 若是李大郎君这回死了,那杏花妖倒是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还是回她的云门山上,做一株独自盛放的妖娆杏花。 可惜她还是把李大郎君救了回来。 损耗了道行不说,她不是人这件事,只怕也瞒不下去了。 人妖殊途,接下来的杏娘子,只怕要四面楚歌了。 “希望没事吧。” 胡好好又叹一口气。 同为妖类,她多少有点感同身受,只希望这位杏娘子,不至于一腔柔情,都落个空。 ------------ 第235章 我叫绿衣 接下来几日,顾娇还是每天都去圆觉寺,在净玄大师做大法事的时候,也往梵钟之上注入自己的灵力,来压制被扣在其中的疫鬼。 杏娘子再也没有露过面。 但每日的新鲜小菜,米面粮油,羊肉鸡鸭肉,还有鲜鱼,还是在清晨时分就送到了杏林院。 胡好好也问过前来送东西的小丫头,说是大娘子忙着照顾大郎君,不得空。 夫人也把全部精神放在李云真身上,并没有多管儿子媳妇房里的事。 不过,胡好好觉得,也许是他们都察觉了杏娘子身世有疑,又怕她,一时并不敢去为难她吧。 这一日,顾娇回来跟宁宁说,净玄大师请她明日一起去圆觉寺。 原来是那猫鬼,愿意从令旗中出来了。 宁宁一听大喜,在小厨房中忙到半夜,说是要做些素点心,感谢净玄大师连日来的辛苦。 顾娇见宁宁忙里忙外,手脚不停,心中也为这小丫头高兴。 她为那猫妖烦恼了许久,还好净玄大师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顾娇又想,净玄大师,也许是头一回收到鬼做的点心呢。 想到大师皱巴巴的脸,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次日清早,顾娇带着胡好好跟宁宁,一起来到圆觉寺。 等净玄大师做完这一日的法事,他一眼便看到了手里抱着一只食盒,正眼巴巴的看着他的小丫头,不由得呵呵笑起来。 “宁宁小友,你来啦。” 对着宁宁,净玄总是和颜悦色,“那猫鬼,说是愿意出来了。” “大师好厉害啊!” 宁宁简直都要星星眼了。 “大师到底是怎么降服它的呀?”小丫头好奇的问,又赶紧的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大师,这是我做的一点素点心,给大师吃,多谢大师帮我降服了猫鬼。” 净玄有点惊讶,他并没有犹豫多久,伸手接过,对宁宁道:“多谢小友。” “我倒并未降服那猫鬼,只是每日都念两三个时辰的经给它听,有时候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时候念往生咒,昨日它突然说,愿意出来。” 胡好好在旁边听得清楚,心里想,原来如此。 任它是谁,每日被和尚这样念两个时辰,也要头疼欲裂吧。 只是不知道令旗里头其他的鬼还在不在,不会都被大和尚超度了吧? 宁宁也担心这件事,问了净玄。 他笑着唱了个佛号,道:“宁宁小友不必担心,我只对那猫鬼念的,令旗里头其他的鬼,若是有戾气,会随之化去,若是没有,那便还好好的在令旗里头,一只也不会少。” “哇,太好了!” 说着话,净玄已经领着她们到了一处侧殿,顾娇往内看了一眼,正对着殿门的香案上,放着那面杏黄的令旗,旁边是香炉,三炷香已经点燃,此时青烟袅袅,佛香淡淡。 香案前是几个蒲团,对着香案而放,想必每日净玄大师就是在蒲团上诵经。 几人进了侧殿,在蒲团上坐下。 净玄大师便闭上双目,开始诵经了。 还没诵完一道往生咒,就听到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道:“和尚,我不是说愿意吗?能不能别念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了香案之上。 果然是那只猫鬼。 顾娇仔细的看了看它,还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一身黑毛,身形瘦小。 它见顾娇在看它,“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躲起来。 “猫鬼,你是否愿意告知,还有一只疫鬼,所在何处?” 顾娇问它。 “哼,说了你们也去不了。” “是哪里?”顾娇很有耐心。 猫鬼一抖胡子,似乎还翻了个白眼。 “在京城,皇宫内。” “!” 几人俱是一惊。 皇城内。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自从权鲁山占据京城称帝以后,的确是很久没有听到过京城的消息了。 “第三只疫鬼,是否已经降世?” “那就不知道了。” 猫鬼的尾巴在空中扭了扭,它看了宁宁一眼,又道:“我身上已经没有疫鬼的残魂,就算它已经降世,我也感知不到。” 听它这样说,顾娇沉默了片刻。 “也许,应该去问一问建王。”她突然开口道。 “顾娘子说的极是,对京城之事,建王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些。” 净玄也赞同道。 高僧说的隐晦,但顾娇知道,正逢战事,建王是有野心的,他定然在京城做了不少布置,至少要比她们了解京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好好,你去看看建王忙不忙,如果不忙,请他来一趟圆觉寺吧。” “好!” 见胡好好出门去了,香案上的猫妖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去睡觉了。” “你去吧。” 这句话,却是宁宁说的,“等下我带你回去,今日我做了鲜鱼羹,大师这里见不得荤腥,我就没有带来,等回去给你吃。” 那猫儿本来要回到令旗中去,听宁宁说完这番话,便回转身来,看了看她。 其实,在宁宁努力驯服它的那段日子里,她并不只是棍棒教育,除了实在气得狠了揍它一顿以外,她也给猫鬼做了许多好吃的,猫鬼那时浑身戾气,阴郁狂暴之致,对宁宁的努力不屑一顾。 现在它身上的戾气被净玄大师消除得差不多,听了宁宁这番话,胸中竟然生出点不一样的心思来。 它依稀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的小主人,也曾做过香喷喷的鱼羹来吃。 小主人的模样,早已经忘记了。 似乎,是个小女孩,应该也跟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一样,梳着丫髻,眼睛圆圆的。 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一双小手,抱在怀中。 “绿衣,绿衣!” 小主人的声音很甜,一如宁宁。 后来,后来怎样了呢? 只记得小主人一病死了,自己似乎也死了。 再后来,有个老头唤出了自己,把自己放在火中,好痛! 也不知是什么古怪的火,竟然连魂魄都能烧。 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咪咪,我跟你说,我还弄了鱼脍——” 这小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爱叫自己咪咪,真傻,不是猫就叫咪咪的好不好。 “喂,我不叫咪咪。” 绿眼的猫儿冷冷看着宁宁,说道。 “那你叫什么?” “我叫绿衣。” ------------ 第236章 神秘人物 建王来的很快。 他跟着胡好好到了侧殿,看到香案前的蒲团上,坐着顾娘子跟净玄,还有宁宁。 而宁宁身边,竟然有一只又瘦又小的黑猫,看到他往殿门来,似乎还翻了个白眼? “顾娘子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见净玄跟顾娇又要起身给他行礼,忙说:“没有外人,不必讲究这些。” 听胡好好说,顾娇请他来,是要商量跟疫鬼相关的事情,事关千万民众的性命,他心中十分焦急。 “今日大师终于唤出了猫鬼,我们从它口中得知,第三只疫鬼,可能会在皇城出现。”顾娇说道。 “因为我们对京城现在是个什么境况,全然不知,因此想问问殿下。” “京城……” 建王接过了小沙弥呈上来的热茶,也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 “最近倒是不曾听说,京城有疫病爆发,倒是前些时我得到消息,说权鲁山病重垂危,时日不多了,京中只怕会有大变。既然如此,我就差人再去探一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那就劳烦殿下了。” “顾娘子与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他微微一欠身,又看了一眼在宁宁身边的黑猫,笑道:“难道,这位就是猫妖?” 宁宁点点头,“它叫绿衣。” “好名字。” 这黑猫生了一双绿眼,看人的时候幽幽的。 见宁宁跟黑猫竟然在一起玩,他有些惊讶,不是说这黑猫脾气不好吗?这样看起来,还挺温和的。 他却不知,哪怕是只霸王,被净玄大师在耳边念上一个月往生咒,也得变成菩萨。 “殿下如果得知了京城的情形,还请立即告知于我,若是疫鬼真的在皇宫中现世,我须得再去京城一趟,将它封印。” “顾娘子要再去京中?” 建王一惊。 现在京城已经是大燕的皇都,之前自己收到的消息曾说,城中情况,实在不好。 权鲁山进京后,先将进城时那些拒不跪拜他的宗室,高官,统统砍了脑袋。 虽然九贤公主在城墙上发了毒誓,但架不住仍有公主郡主,还有命妇们不肯受辱,指着权鲁山的鼻子咒骂,听说她们全被权鲁山丢到了军中,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后宫之中,权鲁山倒是没有杀先帝的后妃,先帝带着贵妃逃走后,后宫里的妃子活下来的,统共也没剩几个,他圈了一处宫室,将她们都关在了一处。 只是宫女们就十分遭罪了,常有早上还在伺候权鲁山穿鞋,下午就不见了踪影,连个尸首都找不见。 至于被他暴怒之下踹死的,砍头的,掏心剖腹的,数不胜数。 他登基才大半年,后宫中的宫女,就少了一大半。 伺候的人不够了,便令人直接从京城百姓家中掳进宫去,再不够,就从显贵家中直接抢,先是抢婢女,后来,连家中的娘子们都保不住。 见宫中如此,权鲁山的几个儿子也有样学样。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笼罩在头顶之上的凄风苦雨,似乎不会再有停歇的一天。 但受罪并不只是女人。 权鲁山登基称帝之后,发现实在是杀得太多了些,手下的人全部加起来,连个正经朝廷都凑不全,才勉强止杀,放过了剩下的那些个达官贵人。 因为他已经称帝,有些原来大顺朝中的官员,为了保住性命,捏着鼻子也认了,对权鲁山俯首称臣。 即便他们在大殿之上三呼万岁,可权鲁山并不把这些降臣看在眼里,平常早朝时,一有不满,对这些大臣们张口就骂,丝毫不留情面。 甚至有位官员因为在朝堂之上反对他随意增加赋税,被他令人拖出去杖责三十,抬回去没几天就死在了家中。 除了暴虐无道,嗜杀成性,权鲁山还在京中大肆炼丹。 说来也奇怪,那权鲁山对天一观似乎十分中意,不仅从未为难过天一观的道士们,反而还大兴土木,扩建了天一观,又依照天一观观主的意思,在京中寻了好几块地方,设了炼丹炉,为他炼制各种丹药。 也有人曾看见,有血淋淋的,散发着腐臭味的东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每天都被送到天一观的炼丹所内。 整个京中被天一观搞得乌烟瘴气,昏天黑地。 这样的京城,顾娘子要去,实在让人担心。 可建王心中虽这样想,他也明白,顾娘子,一定会去。 他想了想,道:“说不定,等娘子去京中时,权鲁山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们为了继位,必有一场好斗。” “京中大乱的时候,说不定娘子更容易进到皇城中去。” “只是……” “只是什么?”顾娇问道。 她抬起眼睛,那双黑金异眸,发出碎金般的光芒,摄人心魄。 “听说,权鲁山身边有一个颇为神秘的人物,等闲不在人前现身,那人似乎是天一观的观主。” 建王说着,担忧的看一眼顾娇,“听说,他为权鲁山炼制丹药,吃了那丹药,能得长生。” “长生?” 顾娇突然一笑,“真是疯魔了。” 建王以为她是说权鲁山,便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若是长生那么容易,历代的帝王,富有四海,什么丹药炼不得,怎么就没见过有哪个是真的千秋万代,与天地同寿的。” 顾娇说的却不是权鲁山。 她已经猜出这位神秘人物是谁了。 怪不得自己始终想不透顾冥藏身何处,原来是一叶障目。 人傀,鬼妖,炼制丹药,求长生。 无尽的纷争,无数的人命。 他追求的东西,还真是百年未变。 当年扶持大顺的太祖灭了前朝,如今又扶持权鲁山,要灭了大顺吗? 当年前朝气数已尽,他也算顺应了天道,竟让他得逞了。 可这一回,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殿下说的是,所谓长生,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罢了。我也知道了,那位神秘人物是谁。” “喔?顾娘子可否告知与我?”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交谈的净玄,脸上也露出了好奇神色。 看来,当初在京中,未能等到他现身,不过是因为机缘不够。 他自始至终,都在那里。 顾冥,你等着,我来杀你了。 ------------ 第237章 杏娘子的结局 从圆觉寺回来,已经是傍晚了,宁宁今日终于解决了困扰她好几个月的烦心事,心情大好,一路上都在哼歌。 那只叫绿衣的黑猫在圆觉寺陪她玩了会,这时候已经缩进令旗中睡觉去了。 胡好好大为不满,她还没捞到玩呢。 可惜,不管她如何呼唤,那只黑猫都不理会,只管睡觉,弄的胡好好大为不满,不由得想起来东仓君来。 还是老鼠精好,让揪尾巴就揪尾巴,让捏耳朵就捏耳朵。 哪跟这只猫似的,高兴就陪你玩玩,不高兴就不理人,真没意思。 说起来,那只大老鼠,好一阵子没见了。 之前它说要先来山南探查一番,怎么到现在,事情都快了结了,它还没有露面? 不会是被什么蛇啊鹰啊猫啊之类的抓去吃了吧? 胡好好有点担心起来。 东仓君身上的禁锢咒,在去溪州之前就早早解了。本来嘛,虽然嘴上老是欺负那只大老鼠,胡好好心里还是很心疼它的,毕竟它年纪大了对不对,身上有咒符,对它身体来说,是个负累。 “娘子,你说东仓老头儿,怎么一直不见?” “东仓君?” “说起来,是好久没见了,怎么好好你也找不到它吗?”宁宁问道。 “我老早就把禁锢咒解开啦,现在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不会出事吧?” “……” 觉得事情确实有点蹊跷,顾娇闭上眼睛,掐指算了算。 过了片刻,她脸上露出些许疑惑神色。 “东仓君,在此处东南方。” 她只能算出,似乎在寒江一带,在山南州与溪州之间。 这就奇了。 虽说她不善起卦卜算,但大致算个方位,还是能的。 这回她算了半天,竟然连具体在哪座城里都算不出来,只是隐隐感觉到,它在东南方向,这就不得不令人担忧了。 “等净玄大师超度了疫鬼,我们先往东南方去寻一寻。” 虽说顾娇心中有些焦急,想尽早去京城,但既然已经知道东仓君有异,总不能丢下它不管。 就如胡好好所说,东仓君好歹身上也有几百年的道行,虽说不至于被蛇啊猫之类的吃了,但万一它是被什么厉害的人物抓住了,也难说会不会遭罪。 三人在忧心忡忡中回到了李云真的府邸,马车刚进了二门,就听到后院中传来嘈杂人声,似有许多脚步声匆匆跑过,有仆妇发出惊呼声,又马上压低了声音,只做窃窃私语。 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胡好好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但今日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她操心大老鼠,心里默默算着,还有几日可以启程去寻它。 可顾娇却在垂花门前停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往后院一处看去。 胡好好发现顾娇并未往杏林院走,她便也回过头来,跟着顾娇的目光,往后院深处看去。 某处屋顶之上,一片红光。 顾娇看了片刻,一言不发,抬脚便往那处院落而去。 杏娘子觉得,今日自己似乎已经死了。 她的夫君,相处了五年,如胶似漆恩爱无比的那个男人。 她救了两次的男人。 她损耗了百年道行,用自己的内丹吸取了尸毒,要日日承受阴寒噬心之苦。 即便如此,她还是精心照料着她的郎君,直到他伤口愈合,身体慢慢康复。 可就是这个男人,今日竟然推开了她,对她说—— “妖孽!” 妖孽! 他手中拿着不知何处求来的符水,洒在她的头脸上,皮肤瞬间烧了起来,脸上,头发上,泛起阵阵焦糊味。 她滚在地上,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头。 这一天还是来了! 自从圆觉寺回来后,自己日夜忧心,几乎夜不能寐。 但看着他背上的伤还未痊愈,仍是不忍离去。 她以为,最多是身世暴露,阿耶阿家会赶她出门。 千想万想,没料到,竟然是他! 虽然她心中多少明白,为何阿家近日几乎不招她去说话。 她也知道,院子里的嬷嬷们婢女们,都被换了一轮。 她还知道,阿家每日都让院中人前去上房,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细细告诉阿家。 甚至,阿家还偷偷去圆觉寺,兴许是对圆觉寺不甚满意,阿家近日还在寻些有名的道观,道长,说是要求一求家宅平安。 那符水其实算不得什么,若是以前的自己,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可现在,她已经虚弱不堪。 虚弱到,要维持这柔弱美貌的人形,都万分辛苦。 “阿娘跟我说你是妖孽,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是妖。” 李大郎君坐在卧榻之上。 那日因为替建王挡住了妖物,他身受重伤,几乎丧命。 现在想起那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妖怪,他还胆战心惊,恐惧欲呕。 当时拼一腔热血冲了上去,现在回想起来,不是不后怕的。 好不容易阿耶阿娘替自己求了圆觉寺的净玄大师,赠与灵药,又有建王带来的老参医师治伤,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醒来后,杏娘日夜衣不解带,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一如当年,在玉门山下。 心中当然是熨帖的。 阿耶那日也受了伤,阿娘要照顾他,也顾不上自己这边。 好在杏娘能干。 可前些日子,阿娘总是偷偷叫自己去,跟自己说,杏娘是妖孽,还说,阿耶亲眼看见,杏娘用了妖法。 自己不信,问了阿耶。 阿耶不发一言。 于是使人偷偷去玉门山下那个村落,想要再查一查杏娘的身世。 没想到,去的人回来说,云门山下,从未有过村落,找遍方圆十里,也未有人迹。 自己不敢相信,杏娘嫁进来五年了,饮食起居一如常人,除了还未生育,完全看不出她是妖孽。 可阿娘去找了据说是极灵验的道长,求来了一瓶符水,说只要洒在她的头上,必然能叫妖孽现形。 自己犹豫了好些天,今日终于横下一条心。 不过是符水罢了,洒一次,求个心安。 杏娘自然不会是妖孽。 但就如阿娘所说,凡事只怕万一,如果她是呢? 自己总不能,日日与一只妖同床共枕吧! 哪天一时兴起,把自己吃了怎么办? ------------ 第238章 伤心 他没有想到,杏娘,竟然真的是妖。 他看着滚在地上哀嚎的妻子,有一瞬的心疼。 可一想到,她是妖孽,还是骗了自己整整五年的妖孽,那颗心,就变得冷硬起来。 “你这妖孽,到我家来,满口谎言,欺上瞒下,到底有何图谋?” 他抓住心口,声音中有止不住的颤抖。 杏娘听他这样问,缓缓抬起了脸。 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娇媚面孔,此时被符水烧出了许多窟窿,露出里面黑红的肉,散发出阵阵焦臭气味。 李大郎君有些惊讶,他似乎没想到符水对杏娘的伤害如此之大,身体不由得抖了抖,手臂往前一探,像是想要扶一扶她。 可他终究没有伸出这只手。 “我有何图谋?我有何图谋?” 杏娘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字字咳血。 “大郎,难道,我们这五年的情谊,在你眼中,全是满口谎言,欺上瞒下吗?” “大郎,你于心何忍?” 她盯着他,眼中盈满泪水,“大郎,你说今生今世,只要我一个,只爱我一个,都是骗我的吗?” 李大郎君定定看着杏娘,她的面容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痛苦让她面目扭曲,他不自觉想起那一日的恐怖情景。 几只妖物一拥而上,面目狰狞,张开了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獠牙之上,还挂着血红的腐肉,恶臭熏天。 不行,想多了又想要呕吐。 李大郎君绷紧了嘴角,硬着头皮道:“杏娘,难道这几年我对你不好?” “当初阿娘不愿意我们的婚事,是我以死相逼,本就是大不孝了。” “成婚多年,你未有一子,不曾为我李家传宗接代,我阿娘也并未厌弃于你,仍是对你百般疼爱。” “纵然你有诸多不足,可我家从未对不起你!” “你却居心叵测,整整欺瞒我全家五年!” 李大郎君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刀子,狠狠捅进杏娘的胸膛。 当初若不是他苦苦哀求,自己怎会点头嫁入他家。 难道自己不知道人妖殊途,前途叵测吗? 因为自己不能生育,阿家要他纳妾,自己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成婚五年,每日孝敬父母,伺候夫君,哪怕知道家中仆妇暗中讥笑,山野农户出来的,不知礼数,没有教养,也只做不知。 哪怕看着夫君纳妾,生下儿女,心如刀绞,也说服自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君也是不得已。 五年的甜蜜时光中,总是掺杂着这些无可奈何,时时让人,如鲠在喉。 可自己都忍耐了,不过是,舍不得你。 “夫君,难道你真的如此绝情?” “人妖殊途,杏娘,今日只能对不起你了。” 李大郎君说着,拿起那瓶符水,就要把剩下的全倒在杏娘的头上。 可还没等他倒出来,就看到眼前红光一闪。 随后便听到一声巨响,瓦砾碎木纷纷掉落,李大郎君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摔碎了手中的瓷瓶。 屋中红光似血,不见杏娘身影。 他吓得直抖,这时仍有碎瓦砖木从梁上落下,他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屋顶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方才有一霎那,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一棵巨大的杏树,伸展枝叶,繁花盛开,冲破了屋顶。 可定睛去看,又没有了。 这时有仆从闻声赶来,纷纷在门外问发生何事。 李大郎君刚要回答,就见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嗖”的冒出来,缠住了他的脖子。 李大郎君说不出话,赶忙用手去拉,一摸之下触手粗糙,他忙低头一看,竟是树皮。 缠住自己脖子的,是一条树枝。 只是那树枝算不上粗,却很古怪,如蛇一般,能弯曲扭动。 觉得脖子上的树枝缠得越来越紧,李大郎君眼前阵阵发黑,双耳发胀。 他喘不上来气,两眼充血,舌头都渐渐伸了出来。 “杏娘!”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门前,厉声叫道:“你如今道行已毁,难道连命也不要了吗?” 李大郎君觉得脖子上的树枝停了下来,不再继续缩紧了。 “杀人的因果,不是你能承受的,杏娘,放手吧。” 那声音中能听出一丝焦急之意。 李大郎君努力瞪大眼睛去看,却发现并不认得眼前这位黑衣的娘子。 不过,记得仿佛曾听杏娘说过,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建王殿下十分看重的一位娘子。 因为穿了一身黑衣,初次见面时被阿娘错认为婢女,还闹了笑话。 难道就是这位吗? “顾娘子,不杀他,我难消心头之恨。” 李大郎君这时候才看到,被烧毁了半张脸的杏娘,竟然手脚都化作了树枝,她那细嫩白皙的肌肤,也化作了粗粝的深色树皮,一双盈盈杏眼,此时却泛出嗜血的红光,正咬牙切齿道:“我用自己的内丹,救了你们父子性命,道行损毁,还要日日忍受阴毒噬心之苦,你却要杀我?” “大郎,你才骗了我整整五年,不是吗?” “什么只爱我一个,只要我一个,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李大郎君说不出话,双手在空中乱划,脸涨得通红。 “我的大郎!!”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尖厉的嚎叫,原来是李夫人闻讯赶来了。 李云真也跟她一起,到了儿子媳妇房门前,却并不敢进去,只是在门口站着。 “杏娘,你这妖——” 李夫人说到一半的话,被李云真从后头一把捂住了嘴,硬生生的按下了。 他看着眼前一幕,脸上显出既愧疚,又焦急的神色来。 “杏娘,我们父子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心中万分感激,我也没想到,大郎他娘竟然去弄了这种事,这实在是……” “实在是恩将仇报。” 顾娇冷冷替他说完。 可事已至此,她不能让杏娘在一时激愤之下,沾染上杀人的因果。 否则,自己就必须要诛杀她了。 可自己,并不愿意。 见劝不动杏娘,顾娇只得走进房中去,伸手抓住缠在李大郎君脖子上的树枝。 她的掌中有一道流金般的光芒闪过,那树枝瞬间松开,从李大郎君的身上掉落下来。 ------------ 第239章 不值得 “杏娘子,不值得。” 顾娇看着树枝落地,再看一眼那双目通红面目全非的美人儿,缓缓说道。 李大郎君挣脱了束缚,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李夫人心疼不已,挣扎着要上前,却被李云真死死按住,不让她去。 “杏娘,我知道,我们父子,尤其大郎得你救命之恩,作出这样的事来,你不能原谅,可是……” 李云真一咬牙,还是说出来,“杏娘,事已至此,人妖殊途,你跟大郎终究是无缘啊……” 他原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妖,杏娘对他们父子,是有救命之恩的,她既与大郎恩爱,何必定要赶走她。 可架不住,老妻惶惶不可终日,一直念叨,现在看着好,可将来万一惹恼了她,一口把大郎吞了,哭都没处哭去。 说难听点,别说大郎了,就是吞了他们全家,他们也无力反抗。 杏娘在家中,如一把利剑悬于头顶,无人知道,它何时会落下。 但它一定会落下。 与其这样每日揪心,不如先下手为强。 “阿娘她,她也只是害怕,没想要害你的性命……” 李云真说不下去了,此时杏娘的模样,早已不复当初,那个看一眼大郎,眼中满是深情的小娘子,已经消逝不见。 妻子想要说服大郎赶走杏娘,他多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搞成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终究是无缘啊。 李云真苍白无力的解释,却听进了杏娘的耳中。 人妖殊途。 终是无缘。 到底是,自己强求了。 她收回了本打算取人性命的枝桠,扶着屋内的屏风,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道:“罢了,娘子说的对,本就不值得。” 就算杀了大郎,杀了这上上下下的一家子又能如何呢? 自己所求的,终究不能得到。 不如放手。 “娘子,我已无力支撑下去,求娘子一件事。” “你说。” “求娘子,送我回玉门山。” “好。” 话音刚落,红光一闪,杏娘的身影消失不见。 顾娇低头一看,她原本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朵开得正娇艳的杏花。 上前轻轻拾起那朵杏花,顾娇转身出去了。 李云真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日一早,顾娇与胡好好宁宁,一起去了玉门山。 果然,在一处悬崖险峰之上,立着一株极大的杏树,可它枝头空空,只有一些刚发出的嫩叶。 此时二月末三月初,杏花仍应在花期中,但这株杏树的花,已经尽落了。 杏花落满一地,花瓣堆积,有不少随着风,飘落至悬崖之下,落英纷飞,如花吹雪,煞是好看。 顾娇仰头看看,悬崖峭壁,自然难不住她们三人。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那株杏树下。 顾娇掏出那朵已经变成白色的杏花,放在了树干上。 有红色微光闪过。 胡好好觉得眼前一花,定睛去看时,已经见到一个甜美的小娘子,俏生生站在树下。 “多谢顾娘子,多谢胡娘子,还有宁宁。” 她的双眼仍然隐隐透出暗红色,眼中可见盈盈泪光。 她看起来不似之前双十模样,稚嫩了许多,个子也矮了,跟宁宁看起来差不多大。 “你可还好?”顾娇问道。 “我只要回来,再静心修炼,过些年,总会恢复的。” 杏娘子微微一笑,轻轻叹了口气。 “杏娘子,你下回可不要再信那些个甜言蜜语啦。” 胡好好有些担心,还是交代了一句。 杏娘子看向她,笑道:“多谢胡娘子,应该是没有下回了。” 一次就几乎丢了命去,哪里还有下次。 这次若不是有顾娘子伸手,这段孽缘的结果,只怕是大家鱼死网破。 自己激愤之下难以自制,若是杀了李大郎君,光是圆觉寺的净玄大师,就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为救李云真父子,自己折损道行,连维持人形都十分艰难,怎么可能与得道高僧对抗。 定然是保不住性命的。 还好,悬崖勒马。 她想到这里,对着顾娇躬身,深深拜下。 “杏娘拜谢娘子相救之恩。” 顾娇上前一步,扶起了她,道:“以后,你好自为之。” “娘子。” “还有何事?” 杏娘子转过身去,手抚上身后杏树的树干,也不知她怎么弄的,竟伸手进去,从树干深处,掏出来一枚果子。 她将这枚红黄相间的杏子递给了顾娇,道:“还没跟娘子说过,我原本是四百年前董神医在玉门山隐居时,栽下的一棵杏树,早年神医常在我树下读书问诊,也在我树下撰写医经,日月经年,我也渐渐懂了一些。” “这枚果子,是我早年用自身精华结出来的果子,一直珍藏至今,凡人吃了,可益寿延年,百毒不侵。我原本想着,再过些年给大郎……如今,就将它给娘子吧。” “只是不知对娘子有没有用。” 她勉强笑了笑,看起来有点心酸。 “多谢你!” 顾娇接过那枚果子,郑重其事的收到袖中。 见顾娇接受,杏娘子脸上露出欣喜,又对胡好好跟宁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将身形隐入杏树之中,消失不见。 顾娇抬头看去,这棵已经落尽了花的杏树,竟然在一瞬间,又迎风怒放出满树的杏花,如粉色的云霞,绚烂夺目,华美非常。 杏娘子,希望你年年岁岁,都能迎风盛放,如云霞漫天。 顾娇心道。 三人往山下走时,胡好好终于开口道:“娘子,那李大郎君,就这样算了?” “嗯?” “我是说,杏娘子这事情,就这样了了?” 她有些困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她觉得杏娘子吃了大亏,不讨回来,实在让人不爽,可是,要怎么讨回来,又让人很是为难。 就跟娘子说的那样,就算把李家一家子都杀了又能怎样呢? 杏娘子还是吃了大亏。 “好好,其实这件事,固然是李大郎君对不起她,可她动了心,一开始便错了。” “妖类其实远比人单纯,尤其是像她这样,常年长于深山之中,憧憬人间的花妖。” 孤独盛放于山崖之上的美丽杏花,一朝遇到一个为了欣赏她的美貌,几乎丢了小命的郎君,可不就昏了头了。 更别说郎君年轻英俊,为她的美貌所迷,又是甜言蜜语,又是温柔小意,她为情所迷,倾其所有,必然换来如此结局。 ------------ 第240章 再出发 顾娇叹道:“杏娘子一片真心,可任凭几多柔情,李大郎君发现她是妖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个注定,就是这样的结局了。” 意难平吗? 可世间事,多是如此。 只让人无可奈何。 胡好好默默点点头,道:“娘子,我还是觉得难过。” 顾娇摸摸她的头,说:“回去吧。” 等顾娇等三人回到杏林院,发现李夫人竟然正让人把院子外头的杏花树,都一一挖倒。 胡好好还以为李夫人心中恨那杏娘,竟然连几棵杏花树也容不得,不由得十分鄙夷。 她忍不住过去,嘲讽道:“夫人杀人不成,连树也容不下了吗?” 李夫人一看是她,脸色一黑,但终究得罪不起,只得说:“胡娘子,不是我不喜欢这杏树,是大郎看不得。” 原来,自顾娇她们带着杏花走后,李大郎君清醒过来后,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 尤其是他看到院中种的杏花,就会拍着手大笑大叫,“阿杏,阿杏!” 当初因为杏娘子的名字,她刚进府时,李大郎君为了讨她喜欢,在他们的院子里,种下了好几株杏花,每年的二月三月里,也是开得如云霞般灿烂。 只是,原本是粉色的杏花,在杏娘子走后,突然变成惨白。 李大郎君只要看见这几株杏花,便连鞋也不肯穿,光着脚就跑到杏花树下,又哭又闹,口里叫着“阿杏,阿杏!”,旁人问他什么,他都不答,疯癫狂乱的手脚乱舞,口眼歪斜,嘴角流出涎水,一张英俊的脸,扭曲得丑陋不堪。 李夫人只得叫人将他强扯进房中,灌了一碗安神汤药下去,让他睡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家中的杏花树很是不妥,便叫人来通通挖倒。 正在挖杏林院外面的杏花树时,撞上顾娇她们回来。 顾娇看了一眼那几株已经被挖倒的杏树,道:“夫人家中诸事繁忙,我们在此也让夫人不便,这就告辞吧。” 又对胡好好跟宁宁道:“去收拾东西出来吧。” “这如何使得!早知道顾娘子不喜吵闹,我就不挖这里的杏树了。” 李夫人大急。 李云真昨日已经狠狠训斥了她一顿,让她做事注意分寸。 今日儿子发疯的事,她还没敢跟夫君说。 没想到挖几棵树,又惹恼了这位顾娘子。 偏偏这位顾娘子又不是一般人,连自己的夫君都不敢得罪她。 她急的都快哭出来,也顾不得贵夫人的脸面身份,匆忙过来,要拉顾娇的手,没想到眼睛一花,那位顾娘子,已在几步开外。 “夫人,这就告辞了。” 说罢,胡好好跟宁宁已经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来,几个人脚步飞快,很快就走得不见人影。 不多会,下人来报,说顾娘子上了她们的马车,径直走了,他们并不敢拦。 李夫人茫然的点点头。 从李家出来,胡好好一边赶车,一边自言自语道:“那李大郎君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疯了。” 宁宁坐在她身边,也点头道:“是呢,好奇怪。” 难道他对杏娘子难以忘情,后悔得疯了? 不不不,那等心肠冷硬之人,怎会为情疯了呢? 顾娇坐在马车之中,撩开车帘,对胡好好说:“我们先去圆觉寺吧,跟净玄大师说一声,还有一天就到七四十九天了,等明日彻底超度了疫鬼,我们就往东南去。” “好。” 顿了顿,胡好好还是问了句,“娘子怎么看?” “什么?” “就是李大郎君怎么突然疯了嘛?” “喔,我想,大约是因为树枝。”顾娇道。 “树枝?” “杏娘子要杀那李大郎君之时,不是用树枝缠住了他的脖子?”顾娇道,“杏娘子为了给李氏父子疗伤,用内丹吸出了他们两个身上的毒,所以她身上,是有毒的。” “也许,李大郎君又中毒了。” “不过,那毒应该不多,我看到他脖子上勒出来的伤,有几道血痕,所以李大郎君,也许发疯,也许会死,毕竟,那到底是什么毒,谁也不知道,谁也治不了。” 唯一一个能治好他的人,已经伤心离去。 啊?是这样吗? 胡好好一脸震惊的看着顾娇,“娘子,真的吗?” 这算不算,自讨苦吃?不对不对,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我猜的。” 顾娇一笑,放下了帘子。 第二日,顾娇如约到了圆觉寺,为最后一日的大法事护法。 等净玄做完所有法事,顾娇到大梵钟前,双手放在钟上,只见她的指尖有金光流转,过了片刻,她双臂一抬,将那口巨大的铜钟掀起,众人一看,里头果然空空如也,只余佛香。 “恭喜大师功德圆满!” 顾娇笑着对净玄道。 “全仰仗顾娘子相助!” 净玄的脸上也透出欢喜的神色,他看着那口大钟,正要开口,就听到顾娇道:“那我就将此钟,物归原处。” 说罢,看到黑色身影一闪,顾娇举着大钟,又重新跃上了钟楼,将那大钟稳稳挂上。 “多谢顾娘子!” 净玄看着她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疫鬼降世,天下必然大乱,为避免伏尸千里的惨象,他早有觉悟,定要与疫鬼一战,而此战不管输赢,自己此身,必然不能保全。 可,多亏了顾娘子啊! 他的喉头哽咽一下,压下眼中泪意,对顾娇道:“接下来,娘子是要去京城吗?” 顾娇点点头,“只是,我会先去东南一带,找一找人。” “是何人?贫僧可否帮的上忙?” 顾娇摇摇头,道:“大师留在兴元府还有很多事,民众疫病尚未痊愈,需要大师布药,为他们祈福,能求得心安。” 净玄点点头,又道:“顾娘子这就走吗?是否要跟李中丞还有建王殿下说一声?” 顾娇想了想,摇头道:“时间紧迫,我就不特意去说了,大师替我说一声吧。” “喔,好!” 净玄领着圆觉寺中的诸僧人,一起对顾娇躬身,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愿药师琉璃光如来保佑顾娘子,胡娘子与宁宁,心愿得偿。” ------------ 第241章 又是一个神仙 离开兴元府后,顾娇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 她在路上也算过,发现越往东南方向去,感知到的气息越明显。 那方向应该是没有错的。 也许,等到了地方,就能感知到东仓君的所在了。 在路上,胡好好与宁宁仍是轮换着赶车,那只叫绿衣的黑猫,在宁宁赶车的时候,会出来陪着宁宁玩。 说是玩,它其实也只躺在宁宁的腿边打瞌睡。 马车上颠簸,也不知它怎么能睡得那么熟。 胡好好每每手贱去撩拨那只黑猫,揪它的尾巴,或是揪后腿,都被它哈回来,一狐一猫在小小的马车里头打上好几个来回,乐此不疲。 这样走了十来天,已经快要走出山南东洲了。 山南州分东西二州,兴元府在山南西,离秦州更近些,而山南东则在东边,离权鲁山的大燕,已经很近了。 这一日,顾娇突然说,东仓君也许就在前面不远处。 于是胡好好加快了速度,果然,没跑多久,就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城。 她抬起头,看到城门之上,写着“陵余”两个大字。 只是,还未进城,便看到城门外聚集了不少民众,胡好好心中有些奇怪,有心过去看个究竟。但她想起之前的平家,心里打个突儿,到底是把冒出头的好奇心,生生按了下去。 “咦,好好你看,好多人呢!” 宁宁突然从马车里头探出头来,往那处人堆一指。 “是啊,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好好随口答了句。 “好像是在看告示。” “告示?” 胡好好有点心痒,说起来,自从上次在京中赚过钱,好些日子都没大笔进项了。 虽然娘子说钱尽够的,可钱嘛,能赚则赚,哪有嫌多的。 一说到钱,这狐狸倒是把她心心念念的东仓君都抛到脑后去了。 不行,心痒痒啊。 琢磨了片刻,胡好好还是让宁宁替她赶车,对顾娇道:“娘子,我去看看告示上写的什么。” “去吧。” 顾娇并不在意。 她已经笃定,东仓君必然是在这里了。 只是这城不小,得细细寻来。 胡好好赶到城门口,挤进人堆里,也跟众人一样,昂头看着城墙上张贴的告示。 果然,如她所料,是城内有处闹鬼,民众有不少都因此丢了性命,县令于是张榜公告求高人除害。 胡好好眯着眼,仔细看到了公告末尾处,上头写着,赏钱三十贯。 咦,胡好好担心自己看错了,擦擦眼睛,又仔细看了看。 的确是写着三十贯。 嗯…… 果然不能跟京里头比啊,这县衙也太小气了些。 胡好好摇摇头,虽然钱少,但蚊子腿也是肉,总比没有强啊。 于是她往前挤了挤,抬起手,伸长手臂,打算揭下那张榜。 没想到,旁边居然突然伸出一只手,抢在她的前头,“刷”一下,干净利落的揭下了那张榜。 啊!? 胡好好扭头一看,三十贯跑了? “原来是太清道长!” “就说嘛,鬼怪事还是得太清道长出手!” “太清道长出门云游这么久,可苦了我们陵县百姓啦!” “请太清道长保佑我们!” 得,都有跪下磕头的了。 还是个神仙不成? 胡好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打量几眼站在一旁的三十贯。 这道人倒是看起来挺年轻,长得一副上好皮囊,肤白发黑,穿了一身宽大的道袍,站在那里,春风吹过,衣袂飘飘,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道人见身边众人中,独有一个娇媚的小娘子不拜他不说,还对他翻白眼,忍不住也看了胡好好一眼。 这娘子——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胡好好,目光中饱含探究之意。 胡好好见那张榜被捏在道人手中,不由又瞪他两眼,只恨自己手慢。 唉,三十贯已经飞走了,罢了。 宁宁驾着马车在城门口排队进城,看到胡好好绷着一张俏脸走过来,不由笑道:“这是怎么啦?谁惹你了?” 胡好好自持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绷着脸不高兴,还是被宁宁一眼看出来了。 “到手的钱,被人抢了。” 好好没好气的跳上车,接过宁宁手里的缰绳,“我看到城门上有求高人捉鬼的告示榜,虽然钱不多,也是钱不是?就想揭了,没想到,居然被个道士半道上抢了去。” “道士?” “对啊!宁宁你说,一个道士,出家人!怎么还跟我抢钱呢!” “是那个人吗?” 宁宁伸长脖子往城门口眺望,指着一个穿道袍的人问道。 “对,就是他!” 胡好好没好气的说,却不经意间,看到那个道士仿佛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心中一凛。 那个道士,怎么眼睛跟个死人似的,冷冰冰的。 胡好好打个寒噤,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肩膀。 “好好怎么了?冷吗?”宁宁问她。 胡好好摇摇头,直到进了城门,她都没有再说话。 进城后,顾娇想了想,决定先寻个客栈住下,再慢慢找东仓君。 客栈还是胡好好找的,是城中最大最漂亮的一个,还是跟往常一样,要了上房。将马车交给了店小二,又交代了要给马儿喂好料,三人才上了楼。 这客栈有两层楼,上房在二楼走道尽头。 店小二领着三人进了房,交代了晚饭可以送到房中,也可以到楼下去吃,再晚些,会将洗漱用的热水送到房里,便出去了。 顾娇看了看胡好好。 宁宁正对她说:“好好,天色还早,我们去出去看看吧?在城中转转,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胡好好点点头,道:“也好。” 顾娇又看了她一眼。 “好好,你在城门处,遇到了什么事?” “嗯?” 胡好好有些惊讶,她抬头看了顾娇一眼,道:“并没有什么事啊。” “好好,你不是说,有个什么抓鬼的告示?被别人抢先揭走了?”宁宁也奇怪得看她一眼。 胡好好是个最吃不得亏的,平常遇到这种事,指不定今天晚饭都吃不下,怎么这时候倒心平气和,也不跟娘子诉苦,也不跟自己念叨,跟个没事人似的。 “我慢了一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胡好好嘿嘿一笑,摆摆手道。 顾娇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 “好好,闹鬼的地方在哪里告示上写了吗?” “写了,是在城中一条叫做掇石街的街上,那街的尽头有口枯井,就是那里。” ------------ 第242章 太清道长 顾娇问了几句,便也罢了,只放胡好好跟宁宁出去。 她们两个出了客栈,便往城中最大的一条街去,心里想着,店家多的地方老鼠多,若是能寻到小老鼠问一问,兴许能找到东仓君。 可她们两个从街东头走到西头,连根老鼠毛也没看见,这就奇了。 难道这么大一座县城里头,没有老鼠不成? 也许是因为天色未晚,老鼠们都还未出来活动? 两人走的口渴,宁宁便提议,去街边一家酒店,买点甜酒来喝。 自从小丫头在溪洲喝了荔枝酒,就爱上甜酒,每到一地,只要有机会,总想去小酌一杯。 胡好好笑话她小孩子学大人喝酒,她也不恼。 胡好好见那店家门口挂着一只大大的葫芦,上面写着一个“酒”字,很是有趣。 两人牵着手,进了店内,一人要了一碗甜酒酿。 店家是位大娘,见宁宁年纪小,便笑着对她道:“小娘子,我给你做鸡蛋酒酿好不好?” “鸡蛋酒酿?” 宁宁眨了眨眼。 “就是蛋花冲的酒酿,可好喝啦,这位娘子要不要试试桂花酒酿?桂花是我们秋天里摘好,一颗颗洗得干干净净,自己用蜜糖腌的,很香。” “好呀,那就一碗鸡蛋酒酿,一碗桂花酒酿。” 胡好好跟宁宁两个找了位置坐下来,等着老板娘做酒酿。 老板娘一边做一边说:“我瞧两位小娘子是头一回来,可是找对地方啦,我家的酒酿是城里最好的!” “真的呀?”宁宁笑起来。 老板娘见她不信,忙道:“小娘子别不信呀,我家的酒酿跟别家不一样,是神仙赐的!” “神仙赐的?!”连胡好好都惊讶起来。 老板娘这牛皮吹得有点大呀。 “对,我不骗两位娘子,娘子可去城里问问,没有人不知道,当年太清道长刚得道的时候,在我家后院的水井里头,丢进了七粒米,自那以后,从水井里打出来的,就是刘氏水井酒了,极香醇美味,远近闻名的。太清道长赐的美酒,可不就是神仙美酒么?” 刘大娘手脚麻利,很快冲好了蛋花,又将酒酿舀了一勺进去,轻轻拌了拌。 另外一碗桂花酒酿更简单,把自家做的桂花蜜酱加到酒酿中去就好了。 两碗酒酿做好了,她放到餐盘上,还放了一碟碎馓子,笑眯眯道:“若是太甜,馓子是咸的,娘子们吃得甜腻了,便换换口味。” “多谢大娘!” 宁宁笑得眉眼弯弯,先拿调羹尝了点,眼睛一亮,“果然香甜可口。” 胡好好也喝了她那碗桂花酒酿,同样赞不绝口。 宁宁喝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对老板娘道:“不对呀大娘,你家后院的水井里出美酒,都已经是酒了,那酒酿哪里来的?” “酒是神仙赐的,酒酿不是的,对不对呀大娘?” “哎呀,好聪明的小娘子,被你识破啦。”刘大娘呵呵笑起来,看得出来,她并不因为被宁宁戳穿而恼怒,定然是因为常常这样与人玩笑。 “是,我家的酒是太清道长所赐,酒酿,则是我自己做的,小娘子吃着可喜欢?” 宁宁点点头,“大娘的手艺,不输神仙呢!” “哎呀,小娘子嘴真甜,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收钱了!” 刘大娘捂住脸,作出娇羞的模样,让宁宁跟胡好好两个,又大笑起来。 店里还坐着其他喝酒的客人,见三人话说得这样热闹,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大娘说的那位太清道长,是位神仙吗?”胡好好有些好奇,她想起今天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道士,好像,似乎,当时身边的许多人,也是叫他,太清道长? 听胡好好这样问,不等老板娘回答,坐在旁边的食客们,纷纷开口道:“太清道长厉害!别看他年轻面嫩,实际多少岁,谁也不知道,说不得已过百岁了!“ “听说他早已得道成仙。” “太清道长一直在外云游,听说他今日回来了?” “是了,今日有人在城门口看到他了!” “太清道长回来了?” “是呀,回来就揭了城门口贴了大半个月的那张榜!这下有救了!” 听身边人叽叽喳喳半天,让人云里雾里,宁宁又看一眼胡好好,发现她脸上若有所思。 “大娘,为何说那位道长是神仙?就因为让你家水井里涌出了美酒?”她问道。 “哎呀小娘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太清道长可是真神仙,他能腾云驾雾,能瞬移千里,还能点石成金!”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一个男子,喝下杯中酒,摇头晃脑道:“当年,我家贫无依,只能出门在外做工,没想到临到年关,回家路上,丢了盘缠!” “别无他法,只得蹲在路边哭,被太清道长看到,怜悯我,道长就在我的手掌心里,画了一个铜钱,让我每日往掌心呵口气。” “你猜怎么着?以后,每日我往手掌心呵口气,就会出现一枚铜钱,我能买个饼吃,不至于饿死,五日后,我回到家中,那铜钱便消失了。”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道:“这样的奇事,也只有神仙可以做到了。” 旁边人起哄说,“那也是因为你是太清道长俗家的族人吧,真好命!” “是啊,跟神仙沾亲带故,这辈子也不愁了。” 胡好好跟宁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勾勒出了一位神仙的完美形象。 年轻俊逸,道行高深,心怀慈悲,乐善好施。 她俩同时想起了溪洲的那位紫溪真人,对视一眼,宁宁开口问道:“那位道长在哪座道观呀?我也想同姐姐去拜一拜,求道长给个平安符。” 说完又微微皱眉,“只是这位道长如此灵验,想必香火钱甚巨,也不知道我们姐妹出不出的起。” 说完大声叹口气。 老板娘正给她们收拾吃完了的空碗,闻言笑道:“太清道长就在城外的清虚观中,小娘子们放心,他给人看事,并不收钱,小娘子们诚心烧几柱香,拿些新鲜果子去也就够了。” ------------ 第243章 迷魂咒 跟老板娘说说笑笑,又打听了些那位太清道长的事情,两人才结账出了酒店,站在街上,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胡好好抬头看看天色,突然道:“宁宁,不如我们去掇石街看一看。” “咦,为何呀?” “掇石街尽头的那口枯井不是闹鬼吗?我们去看看呗。”胡好好道。 好好有些奇怪,宁宁想。 进城来后,话也少了,人也安静了,刚才吃酒酿的时候,那么多人搭话,她硬是没怎么搭理。 这时候天色已晚,娘子还在客栈里等着,怎么突然又要去看什么闹鬼的枯井。 “好好,要不还是先回去吧。”宁宁开口道。 “去看看。” 丢下这句话,胡好好竟然也不管宁宁,径直就往前面走去。 宁宁无法,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令旗,唤出绿衣。 “绿衣,你回去跟娘子说一声,我们去闹鬼的枯井看看就回,就是好好今日说的,掇石街尽头的那口枯井。” 绿眼的猫儿点点头,一声不吭的,转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宁宁叹了口气,跟着胡好好往前走去。 走过了两个街口,胡好好站在路口看了看,转了方向,往东而去。 宁宁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奇怪,胡好好也是第一次来陵县,怎么她看起来熟门熟路,仿佛知道掇石街在哪里似的。 她心中愈发疑惑,只不做声,跟在胡好好身后,同时把那把杏黄小旗,紧紧捏在手中。 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宵禁了。 路上有巡逻的捕快,手中提着灯笼,腰间挂着铁尺,一脸威严。 宁宁心中有些害怕,她收起小旗,尽量把身体靠着墙角,将自己藏在阴影中。, 等这对捕快走过,她从藏身处出来,继续前行。 胡好好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有大半已经隐入黑暗之中。 宁宁心中大急,她加快脚步,几乎快要奔跑起来,却在前方看到了令她惊讶的一幕。 原来巡夜的不止是捕快。 从对面缓缓走过来两个金刚力士,穿着金甲,带着头盔,高大威武,横眉怒目,双手微微张开,一人手中拿刀,一人手中拿棍。 二人身高丈余,并排走在街上时,在月下晃动的影子投在地上,大而狰狞,几乎盖住了宁宁的脚。 她后退一步,无声无息的翻过一道墙,伏在墙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个力士经过时,脚步隆隆,地面微震,身上穿的铠甲簌簌作响。 这两个力士,定然不会是人,只不知是神是魔,宁宁瞪大眼,看着他们走远,只觉得心惊肉跳。 为何陵县城中会有力士,既然有金刚力士,为何又会闹鬼呢? 她心中充满疑问,想回去问问娘子,但又担心胡好好。 算了,还是先去看看那口枯井。 她这样想着,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落到地上,快速朝着胡好好消失的方向而去。 一路寻着胡好好而去,宁宁终于在那条街的尽头,看到了胡好好的身影。 她的面前有一口井,周围空无一人。 “好好!” 宁宁叫了她一声。 胡好好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宁宁的声音,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奇怪。 宁宁加快脚步,跑到胡好好的身边,正要再叫她一声,却感觉到周身一凉,她敏锐得感觉到,眼前的黑暗中,隐藏着什么恐怖的气息。 一个声音从暗夜中传来,带着一丝揶揄。 “唷,原来还有一个。” 这里还有旁人! 她紧张得瞪大眼,四处查看。 只见一个穿着宽大道袍的人,从井中冒出头来,对着她嘻嘻一笑。 宁宁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个人,认出来,他似乎,就是早上胡好好指过的那个,那个道士! 她转头去看胡好好,却发现她脸色十分古怪,虽然睁着眼睛,双眼却木而无神,但又咬紧了牙关,似乎在抗拒什么,全身微微发抖,额上都是冷汗。 “这狐妖比我预想得要厉害不少,看来我是看走了眼。” 那道人从井中撑起身体,轻松坐在了井沿上,“你这小鬼又如何呢?” 宁宁被他说得心上一凉,暗道大事不好。 连胡好好都被这妖道制住了,只怕自己不是对手。 但输人不输阵,她小嘴一抿,恶狠狠盯着那道人,喝问道:“你把好好怎么了?” “我不过请她去井底一游,她却百般抗拒,扭扭捏捏——”道人笑眯眯说着,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突然脸色一变,杀意顿现! “她不肯去,那你就先去吧!” 话音未落,道人手中拂尘一闪,宁宁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腾空而起,头朝下,倒栽葱似的直冲着那井口而去! 她尖叫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却也阻止不得。 “啊!” 小丫头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只雪白的手,从暗夜中伸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宁宁头朝下悬在半空中,只差一点儿,她就要落到那枯井中去了。 “娘子……” 她头朝下脚朝上,顾娇拎着她到自己面前,淡淡道:“晚上乱跑的孩子,要打屁股喔。” “娘子……” 宁宁再也忍耐不住,瘪着嘴,泪水从眼睛里大颗大颗的冒了出来。 顾娇将她放下,摸了摸她的头,又问她:“可有受伤?” 宁宁连连摇头,顾不得擦眼泪,忙指着胡好好道:“娘子,好好她好奇怪,快救救好好。” 顾娇转头看了看胡好好,身形一晃,便到了她身边。 她先查看胡好好的脸色,然后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天灵盖上,另一只手,则飞快的掐诀。 不远处的道人目光冰冷的看着她,并不急着出手。 不多会儿,她从胡好好的头顶上,慢慢抽出一张红色的符来。 那符很是奇怪,非虚非实,刚从胡好好身体里被抽出来时,还是一张符纸的模样,但很快便化作一串红色的字符,被顾娇在掌心中捏碎,化作了虚无。 “这位娘子,也是师承道家吗?” 那道人见她轻易就祛除了自己迷魂咒,不由收起了戏耍的姿态,正色道。 顾娇看他一眼,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道长为何为难我家童儿,可是她们做了什么冒犯道长的事吗?” ------------ 第244章 井下有什么 那道人听顾娇这样问,不禁哑然失笑。 在他看来,顾娇问得颇为奇怪,他不过是在降妖除魔罢了,这不是修行者的天职吗? “贫道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倒是娘子,为何包庇这一妖一鬼?” 他眉头一挑,脸上露出冷意,“娘子,奉劝你,不要阻我替天行道。” “道长这话说的奇怪,我问为何要为难我家童子,跟道长替天行道,有什么关系?” 顾娇不动声色,“难道,道长自认是天不成?” “自认是天,就要滥杀无辜?” 她抬起双眼,那双黑金异瞳中,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道人嗤笑一声,抬起手中佛尘指向顾娇,道:“小娘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好好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她闻言大怒,右手一扬,破甲剑出现在她手中,暗夜中,能看到剑身上泛出淡淡金光。 “娘子,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盯着面前的道人,心中怒火翻腾。 从城门遇到这道人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变得很诡异。 似乎很清醒,似乎又浑浑噩噩。 嘴里说的话,好像是自己想要说的,又好像不是。 而从酒店出来后,更是脑子昏沉,还以为吃酒吃醉了,没想到身体自作主张,就径直往这口枯井来了。 一路奔来,直到井口前。 身体笔直向前,朝着枯井就去了,浑身上下都肆意叫嚣着,“跳进去!跳进去!” 可仅存的一丝清明,让自己死死按捺住了不听话的四肢。 与这古怪的冲动抗衡,胡好好几乎耗尽了自己的意志,如果不是娘子及时赶到,她今日可能真的就要被这古怪的道人弄死了。 “好好,你大概是中了他的迷魂咒。” 顾娇轻声道,“也许,在城门口,他就看出了你的真身。” “啊?” 胡好好心中一惊,她记得,在城门口时,这个道士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就是在揭榜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只顾着看告示,挤在人群中,也没注意身边都有些什么人。 就是那个时候了。 可能是在自己身上拍了一下,也可能是推了一把。 其他时候,自己都跟这道士没任何接触,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这样也能下咒吗? 这也太可怕了吧。 顾娇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道:“咒术精妙之人,下咒时无声无息,对方也无从所知。” “我看他,似乎专爱抓妖鬼,既然要将你们两个丢下井去,那井里,必然是有什么的。” “娘子,我先跟他斗一斗。” 话音未落,胡好好已经飞身上前,抬手一剑,朝那道人刺去。 她身形极快,抬手就是刷刷刷三剑,虚虚实实中,剑光如白练般雪亮,朝着道人的面门胸口下盘而去。 那道人后退一步,手中拂尘如蛇般灵动,挡住了胡好好的剑,口中笑道:“你这狐狸,剑倒使得不错。” 说罢他面上一冷,手中拂尘中突然探出无数的白丝来,似虫,又似一条条细细的蛇,瞬间就缠上了胡好好的剑。 胡好好冷哼一声,左手往前一推,一把火刃,烈焰熊熊,火焰瞬间舔上那道人手中的拂尘。 道人没想到胡好好左手能凝火成刃,他吃了一惊,往后一跃,躲开了胡好好的火刃,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拂尘。 拂尘被烧去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也变得焦黑。 “唷,这不是凡火,也不是普通的狐火,看来,贫道今日,是真的看走了眼。” 他眯起眼睛,将那佛尘在空中挥了挥,突然身形一晃,“今日诸事,出乎意料,贫道准备不周,先行告退。” 说罢,他竟然就此消失在黑暗之中,不见踪迹。 胡好好正想往前去追,却被顾娇叫住。 她指了指那口枯井,道:“好好,那道人暂且不用管,我怀疑,东仓君在枯井之中。” “东仓君?” “枯井里?” 宁宁与胡好好两个同时惊呼出声。 站在宁宁肩上,正舔去她面颊上泪水的黑猫绿衣,也跟着“喵!”了一声。 “我们且去井下一看吧。” 顾娇说完,走到枯井前,往下面看了看,纵身一跃。 “!” 胡好好跟宁宁瞪大眼,对视一眼,也跟着,从井口跳下。 井下别有洞天。 与想象的完全不同。 胡好好跟宁宁觉得自己落到一块柔软的草地之上。 脚下的有泥土跟青草芬芳的气息。 几人在黑暗中都能视物,而宁宁肩上黑猫的一双绿眼,更是如同黑暗中的两盏小灯,发出幽幽绿光,看起来颇为诡异。 “娘子,这里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往前头看看去。” 顾娇走在她们两个前面,前方依稀可见灯火,一点一点,稀疏寥落。 走得近了,顾娇突然闻到一股腥臭味道。 她皱起眉头,伸手往身后一拦。 胡好好与宁宁停下脚步,警惕的看着四周。 耳边似有风吹过,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腐坏气味,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泡久了的那种腥气。 顾娇眼中金光流转,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水潭。 水潭之上,有点点灯火。 而最奇异之处,在于有无数根仿佛蚕茧一般的巨大藤篓,从天上垂下,悬在水潭之上。 顾娇抬头看了看,往上是无尽的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并无尽头。 自然,这是在井底,她看到的,绝不会是真正的天空。 突然,顾娇脸色一变。 胡好好看她突然快步往前而去,忙跟在她身后,叫道:“娘子,可是找到东仓君了?” 顾娇来不及点头,她在水潭边腾空而起,跳到了中间那只藤篓之上,从腰中抽出黑色的短刀,一把割下了藤蔓,带着那只藤篓回到了岸边。 见顾娇带着一只藤篓回来,胡好好跟宁宁忙凑过来,她俩还没开口问,就听到黑猫“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老鼠味。” 顾娇割开藤篓,几人一看,里头果然是好大一只灰色的老鼠,闭着眼睛,已经奄奄一息。 “东仓君!” 宁宁叫了一声,就要把它抱出来。 胡好好比她更快,双手已经搂住了大老鼠的身体,把它抱进怀中,摸摸它的头,轻声叫,“东仓老头儿,我们来救你了,你醒醒。” ------------ 第245章 救下了 拍了拍东仓君的头,它仍是不醒。 顾娇将它接过去,把手覆在它的额头之上,过了一会儿,也从它身上抽出了一张符咒,同样在空中揉碎。 “东仓君也中了迷魂咒?” 胡好好惊讶道,抬起头看看前方水潭上悬挂的藤篓,道:“难道,这些都是……” 顾娇点点头,“大约就是了。” 那道人,用迷魂咒迷住了附近的精怪,将它们都禁锢在这枯井之中,也不知打算干什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娘子,那我们要不要把其他的藤篓也打开看看?”宁宁问了一句。 顾娇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并不知那道人这样做的目的,不好鲁莽行事,总之找到东仓君了,先带它出去。” 其他藤篓中不知是什么妖鬼,也不知它们因何缘故被道人禁锢在此,顾娇只知东仓必然不会是因为行恶,先救了它再说。 这时候,在顾娇怀中的大老鼠终于叹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它迷迷糊糊的,看到面前这双黑金异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是娘子吗?一定是老朽又做梦了,娘子怎么会在这里。” “东仓老头儿,你不是做梦!我们来救你啦!” 胡好好伸手揪了一把它的花白胡子,东仓君这才看到了她,转头又看到宁宁,还有她肩头那只瞪着绿眼的黑猫! “啊呀!” 东仓君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顾娇手臂上滚落下来。 绿衣轻轻“哼”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 这时候,东仓君才觉得自己不是做梦,而是顾娇她们真的来救自己了,一双小豆眼立刻泪水盈盈。 胡好好捏着它的小爪,笑道:“我们先出去。” “胡娘子,这里……” 东仓君话未说完,突然地面开始震动,顾娇目光一凛,看向前方的水潭。 震动越来越剧烈,潭水上方的藤篓不断左右摇摆,水面上出现巨大的波纹。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水中出来了。 顾娇将东仓君交给胡好好,站起身,紧盯着水潭。 波纹越来越来大,头顶上,不断有树枝碎石掉落,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枯井下的这一方世界,似乎因为什么缘故,渐渐崩塌。 “何人在吾腹中生事?!” 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 胡好好惊疑万分,难道现在她们几个,在什么东西的肚子里? 宁宁的脸上同样显出惊慌神色,两人同时看向顾娇,却发现她置若罔闻,只看着那不断颤动的潭水。 按下心中的惊恐,胡好好手中已经抽出长剑,宁宁也将小旗捏在手中,只有绿眼的猫咪来照顾东仓君,它站在大老鼠身前,冷冷的盯着它,吓得它恨不得又睡过去算了。 突然,从潭水中,冒出来一点黑色的影子,看不出是个什么。 下一个瞬间,那黑影陡然涨大,变成一只张开的血盆大口,獠牙森森,腥风扑面,已经冲到了眼前。 是一只龙头! 宁宁倒吸一口凉气,刚想挥动小旗,就看到身边的胡好好,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她右手拿剑,左手握刀,在身前相错,不等那龙头冲到眼前,已经将那巨大的头颅砍了下来! 好好真厉害! 宁宁“哇”了一声。 却发现,从那潭水中,又探出几只巨大的手来。 那手仿佛黄金铸成,往上一抓,胡好好正在空中,不及躲闪,眼看就要被那黄金巨手拿住。 宁宁此时已经放出了十几只厉鬼,其中两只冲上前去,把胡好好一拉,她得以在空中转换方向,手中刀尖向下,放出一大簇火焰。 小鬼们将胡好好拉回岸边的时候,那些黄金巨手,已经被胡好好放出来的狐火烧尽了,连点灰都没有留下。 只是,潭水中,仍有什么在往上来。 顾娇微微皱起眉头,她抬眼看了潭水上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若有所思。 “啊,那两个金刚力士,我刚才在外面街上看到过!” 宁宁突然指着从潭水中冒出的两个金刚,大声叫道。 黄金巨手之后,从潭水中,爬出来两个身高三丈有余的金刚力士,一人手中拿着刀,一人手中舞着长棍,朝着顾娇几人冲过来。 他们比宁宁在外面的看到的那两个力士要高大得多,巍峨如山,横眉怒目,长得跟圆觉寺天王殿内那四只金刚极为相似。 可不知为何,胡好好却并没有胆战心惊的感觉。 力士踩下的每一步,都会让地面震动更为剧烈,从他们落脚之处,瞬时生出一道又一道裂痕。 巨震之下,胡好好几乎站立不稳,她后退一步,稳住身形,想着要怎么砍下力士的头。 他们实在太高大了。 胡好好觉得自己哪怕跃到最高,也只能到他们的腰上。 没等她想好,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飞身拂过,如同春日里最为轻盈的一片柳絮。 顾娇手中拿着黑色短刀,纵身跃上了其中一个力士的膝盖,待那力士要用刀来砍她之时,她早已跃上了那金刚的肩膀。 两个巨人的动作略显迟缓,比不上顾娇轻盈灵动,她身形一晃,又站上了力士的头顶,双手扬起,手中的短刃,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 雪亮的刀光,如天空中的朗朗明月一般,冷酷的,又坚决的,往上推去。 黑暗裂开了。 有些许星光漏了进来。 顾娇脚下的金刚力士,轰然倒塌,碎裂成块,又迅速化作了齑粉。 她轻轻落地,伸手拉起东仓君,对胡好好跟宁宁道:“走!” 顺着那道裂痕,她们冲出了虚无幻境。 在她们冲出去的那一瞬间,身下的枯井世界,潭水夜空,树木草地,纷纷崩裂,消失殆尽。 太清右手持剑,左手拿着拂尘,冷冷看着从地下跃出的顾娇等人。 他没想到,顾娇竟然敢跳入枯井。 跳也就罢了,居然还毁了他费尽心思才构造出的太虚幻境,让他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实在可恨。 “娘子,原来我们不是在妖怪肚子里呀!” 抬眼看了看真实的星空,胡好好松了一口气。 “那只不过是这道人做出的幻境,若是被他迷惑,可能真的会被里头的妖兽吞了。”顾娇道。 她看一眼面前杀气腾腾的道人,“太清道长,你到底意欲何为?” ------------ 第246章 并肩作战 “你很厉害。” 太清看着面前这位一身黑衣的娘子,缓缓说道。 “你到底是谁?” 顾娇则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道长过于妄自尊大了。” 这位太清道长被陵县百姓称为真神,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但他也许是做了太多年的神仙,便自以为是天,习惯了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太清见顾娇还是不肯说自己的师承,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亏得自己还如临大敌,不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罢了,看她那身古怪打扮,也看不出是道家弟子,既然不肯说,自然是因为师门无名。 但她胆子很大,手段干净利落,太清在心中掂量几分,是个棘手人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贫道也不欲与你为难,你留下那老鼠精,我就放你走。” 说罢,他拿剑指了指东仓君。 “为何?”顾娇露出疑惑神色。 “为何?”太清失笑道:“这老鼠不是原本在贫道的井中吗?你擅自将它带走,可问过贫道?” “问你如何?不问又如何?”顾娇淡淡道。 “问不问你都不会愿意啊,那还问个屁!”胡好好没好气,“你抓它的时候问过我吗?臭道士!” “东仓老头儿是我们的——我罩着的,它肯定没有惹过你,你这臭道士,要抓它干什么?”胡好好越说越气,“你抓那么多妖,肯定没安好心。” 太清嗤笑一声,觉得跟个狐狸解释许多,并无必要。妖多蠢笨,要它们跟人一样知晓道理,约束行为,是不可能的。 就如同狐狸,生来喜淫,最爱化作美人哄骗人,常与人交合吸取精气滋养自身增加修为,而人为此短命暴毙也常有,你跟它说不可如此,它能明白吗? 对狐狸来说,人不过是增加道行用的一味药,跟人平时喝参汤补身是一个道理。 妖就是妖了,只会为妖说话。 什么叫抓妖没安好心,若不是妖,谁又去抓它。 自己既然修道,那必然要降妖除魔,就跟妖要吃人一样,乃是天经地义。 “废话不必再说,黑衣的娘子,你既然一定要包庇这些妖鬼,那只能先问过贫道手中的剑了。” 太清道长凛然而立,手中长剑泛出莹莹微光,风吹散他的黑发,露出那张端正的面孔,他身上的杀气泠冽,如他手中的剑一样,锋锐非常。 顾娇对胡好好道:“好好,带东仓君跟宁宁先回去。” 这道人法力高深,顾娇不愿让另外三人冒险。 太清听她这样说,冷笑一声,道:“怎么,你还以为你们今日能从清虚观跑掉?” 他左手的拂尘一扬,从他身后走出几只金刚力士,跟方才在太虚幻境中看到的一样,只是没有那么高大。 胡好好双手扬起,手中火刃映亮了她的面颊,她足下一点,二话不说,已经朝一只金刚冲去。 宁宁扭头对绿衣道:“绿衣看好东仓君。” 说罢小丫头挥动手中令旗,十几个黑色影子从令旗中飘出,朝另外几只金刚缠去。 太清见顾娇扭头去看胡好好跟宁宁,哼道:“娘子还有空看别处。”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剑已经刺到顾娇面前,眼看就要把她捅个对穿。 可那一刹那,顾娇却消失了。 太清手腕一翻,回身格挡,只听“铮”的一声,顾娇手中的短刀砍在太清的长剑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退了几步,抬起手,看了看长剑上的缺口,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手上的是什么?” 他的剑,乃是清虚观代代观主传下的,每一代观主,都用自己修为细细淬炼这把清虚剑,使得这剑极为锋利坚固,可压制一切妖魔鬼怪。 连他召唤出来的金刚力士,也能用此剑一削两半。 这黑衣娘子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短刀,竟然能在青虚剑上砍出这样大一个缺口,难道是什么上古神器不成? 顾娇见他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短刀,目光中露出几分痴迷。 她冷笑一声,抬手朝太清身上拍来。 太清一晃神,几乎被她的手拍在肩上,忙闪身躲开,对顾娇道:“小娘子怎的偷袭?” “你很聒噪。” 顾娇眼睛余光一扫,见胡好好已经砍下一只金刚的胳膊,宁宁放出来的厉鬼也缠住了其中一只的腿脚,让他摔倒在地的同时,还砸翻了另外一只。 看来暂时不必忧心。 她目光回转,就看到一团烈火迎面而来。 火光映亮了顾娇的黑金异瞳,她的脸上却波澜不惊,眼睁睁看着那团火焰,在自己的头上炸裂。 太清道长看火团正中顾娇面门,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才松了一半,黑色的身影已经晃到了他的面前,太清道长大惊失色,他用眼角余光瞥一眼前方被火焰击中的顾娇,那烈焰仍在燃烧,但顾娇的身形早已变成了虚影。 顾娇不等他再躲,素白的手,已经拍上他的前胸。 太清道长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之力,似能破开金石,狠狠按在自己前胸之上。 他被这一掌打得连退十几步,喉咙里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顾娇一击得手,却并不乘胜追击。 她只是淡淡看着狼狈抹去嘴角血渍的太清道长,问道:“我这算是问过道长的剑了吗?” 太清勉力按下胸中翻滚的气血,捂住胸口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 胸前的骨头,应是断了。 这时候,他又听到那绿衣的小鬼,挥动着手中的令旗,口中发出一声清啸。 随着她的声音,一个黑色影子,从她身后冲出,身姿矫捷,朝着还剩的几个金刚力士冲去。 太清道长忍住胸口剧痛,眯起眼睛,定睛一看。 竟然是一只老虎般大小的黑色猫咪。 最奇怪的是,那猫的背上,竟然还驼着一只老鼠! 似乎就是之前抓到的那只老鼠精! 太清道长从牙缝中“嘶”了一声,看着这只猫,在空中无比灵巧的翻腾跳跃,每一次扭转身躯,都伸出利爪,狠狠抽向金刚力士。 金刚力士虽然高大威猛,但动作比起猫要慢上不少,更别说还有十几个厉鬼穿插在身下,掰脚推腿。 那黑猫与厉鬼们配合默契,不过几个来回,就打翻了好几只金刚力士,胡好好则飞身过来补刀,将他们一一砍倒。 很快,力士们也化作了黑烟,消失不见。 ------------ 第247章 道不同 太清道长捂着胸口,死死盯着顾娇。 顾娇则面色淡淡,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所以,我这算是问过道长手中的剑了吗?” 欺人太甚! 太清道长面容扭曲,他那张俊秀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痕,白日里见到的仙风道骨,在此时终于荡然无存。 道人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丢下拂尘,收起缺了口的长剑,从怀中掏出一只黑色的铃铛。 顾娇看到那只铃铛,目色一凝。 她想要开口让宁宁胡好好带着东仓立刻离开,可是来不及了。 太清道长已经摇动了那只铃。 “叮啷”—— 有些诡异的铃声响过,声音似乎隔的极远,又仿佛近在耳边。 胡好好跟东仓君应声倒地。 宁宁跟绿衣的身影则化作两道白光,朝那铃中而去。 顾娇顾不得自己也头晕目眩,咬牙飞身上前,手中已经拿出了一面镜子。 她身法极快,硬是抢在白光被吸入铃中之前,用手中的铜镜将那白光截了下来。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胡好好跟东仓君的魂魄,被摄魂铃勾了去。 看到顾娇手中的镜子,太清道长也露出惊讶神色,道:“落魂镜?这法器不是失传已久……” 他又仔细看了看顾娇的脸,这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怒意汹涌,金色的眼眸中光华流转。 这娘子居然是黑金异瞳,倒是罕见。 咦!? 他突然大叫出声,这双眼睛,让他想起某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难道说,你是顾家的人?” 顾娇冷冷看他一眼。 “啧!” 太清道长紧紧拧着眉毛,仔细打量顾娇,片刻后终于道:“你是那个顾家的孩子吧,生来有异瞳的。” 顾娇点点头,有些不耐烦的开口道:“可否请道长把她二人的魂魄还给我,否则,我就要抢了。” “切,这口气,跟你祖父当年一模一样!” 他摇摇头,十分不情愿的晃晃手中的铃。 铃声响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胡好好跟东仓君有了动静。 “娘子,我这是怎么了?” 胡好好先爬了起来,她刚把那几个力士砍完,怎么突然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话没说完,她一眼看到地上躺着的大老鼠,吓了一跳。 “东仓老头儿!” 她忙把东仓君扶了起来,看看它似乎还有点晕,忙摸摸它的头。 “咦,宁宁跟她的猫咪呢?” 没看到宁宁跟绿衣,胡好好有些慌。 晕过去之前似乎听到了十分诡异的铃声,让人禁不住心惊肉跳。 顾娇拍了拍手中的镜子,两道白光从镜中落下,滚在地上。 宁宁抱着绿衣,一脸茫然从地上爬起,问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顾娇对她道:“待会儿再说。” 太清道长见这二妖二鬼都无事,轻叹道:“果然是顾家的手段。” 他的话语中有许多未尽之意,留下这个尾巴,想要等顾娇来问,却没料到这娘子居然转身要走。 “哎,你等等……” “道长还有何事?” 当然还有事!这许多的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不管了? 他看着顾娇一脸“你怎么破事这么多”的表情,又气得胸口剧痛。 可真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自然知道顾家一百多年前就亡了,这孩子从当年的灭门之祸中活了下来,也许是用了某些不外传的秘术。 怪不得她如此厉害,当年自己就没打过她祖父,今日败在她的手上,也不奇怪。 只是有点不甘心。 当年她祖父用落魂镜破了摄魂铃之法,今日居然还是跟当年一样,难道说,冥冥之中,自己就是要被她顾家克住的吗? “你……” 他开口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你”了半天,才问出自己最在意的事。 “顾娘子,你为何要与妖鬼为伍?” “你顾氏威名赫赫,降妖除魔传承四百多年,你为何自甘堕落?” 他脸上的不解是真心实意的,他想不明白。 “太清道长,我们追求的道,并不相同。” 顾娇对他说道,“妖也好,鬼也罢,只要他们不作恶,不害人,便与你我没有什么分别。道长为何只凭一句非我族类,便要随意处置他们的性命?” “道长修行多年,法力高深,人人都称道长一句真神。” 顾娇垂下眼,“可道长到底没能登上蓬莱大道,可想过是为什么?” “道长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可天是什么,道又是什么?道长不过是把世人口中的非我族类,当作这天,当作这道了吧?” 这番话说的太清道长目瞪口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顾娇,但一时又找不出能驳倒她的道理。 “道长的心,太狭隘了。” 顾娇说完,对他欠身一礼,道:“道长既然认识祖父,我也不欲再与道长纠缠此事,权当做一场误会吧。” “至于道长虚无幻境中的妖魔鬼怪,虽与我无关,但我还是要奉劝道长一句,若是它们无心害人,也并未害过人,那道长处置了它们,与屠杀无辜之人,并没有分别。” 说完这句话,顾娇带上胡好好等几人,转身便走了。 太清道长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捏住铃铛,只呆呆看着这一行人,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几个人出了清虚观的大门,才发现,原来这清虚观是在城郊的。 这时候夜已深,城门必然是关了,到天明开城门还要好几个时辰,看来今晚注定是要在城外过了。 连马车都没有,只能幕天席地。 在离官道不远的空地上,胡好好捡了些干柴,堆在一起,将它们点燃。 虽然已经是春日,可深夜的风吹在身上,仍然有些冷,面前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带来浓浓暖意。 几个人放松了紧张的心情,坐在篝火旁,绿衣蜷在宁宁脚边打了个呵欠,东仓君颤着胡子,把四只爪儿都伸长了烤火。 不远处有城外猎户们用来临时落脚的窝棚,她原本想用幻术化间小屋出来给娘子歇脚,可顾娇说那是别人的东西,不可不问自取。 娘子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道理,胡好好觉得很有意思。 她笑眯眯的看一眼东仓君,一双狐狸眼弯得好似月牙儿。 ------------ 第248章 教育教育 “东仓老头儿,你怎么被那臭道士抓住的?之前我们跟娘子担心坏了,还好找到你了。” 她忍不住,又去揪一把东仓君的长尾巴。 东仓君被关在藤篓里,混混沌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但娘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将它带了出去。 刚一出来,又与那道士一场大战,又是恶龙,又是巨手,又是金刚力士,而自己,竟然爬上了猫背,与那只可怕的黑猫并肩,将那些凶神恶煞的巨人们,一个个打翻。 直到现在,它还觉得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场梦。 前半段是噩梦,后半段是美梦。 它是老鼠精,身上几百年的修为,善藏匿,又善逃逸,每到一地,总能召集起当地的小鼠儿们,看看有没有资质不错的,收来做个徒子徒孙,传授一点吸纳修行之法,也让小鼠们帮忙搜寻一下当地的各种传闻小道消息,看看其中有没有娘子用得上的。 若是有什么可疑之事,或是可疑之处,它也会偷偷去探寻一番,毕竟,它生来就善于钻墙打洞,又谨慎胆小,做这样的事,最是合适。 若是探查出来什么,能帮的上娘子一点儿,在它来说,就是最高兴的事了。 来了陵县,它听到有人说,在掇石街尽头,有一口枯井闹鬼。 那自然是要去看个究竟的。 如往常一样,先召集了小鼠儿们问了问,却也没有一只鼠知道,那闹鬼的枯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说,好像有人看到,那口枯井在夜半无人之时,会出现奇怪的影子。 有的看起来像是人,有的看起来又不像。 有说那口井里有鬼,专门诱惑人跳入枯井之中,将人摔死的。 也有说有妖物在那口井中,半夜会出来四处游走,若是碰到落单的人,便会将其吃掉。 这些传言都不能尽信,细究起来总是自相矛盾。 还有些说法让东仓君更在意些,说是陵县有一位真神,能腾云驾雾,上天入地,有无数的神通,只是现在云游在外,等他回来了,这枯井闹鬼之事,必然不在话下。 东仓君想着,不管是真神,还是假神,既然前有天一道长,后有紫溪真人,民众口中的“神仙”,说不得,会有些不可与人言说的事情在里头。 于是,它决定,趁着那所谓的“神仙”还未回来,先去闹鬼的枯井探查探查,没想到,稀里糊涂的,竟然就掉了进去。 到现在,它也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掉进去的。 掉到井里以后,它似乎失去了知觉,陷入了一段长久的噩梦,梦到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笼子里,直到枯萎成一具干尸。 本以为一条小命已经休矣,没想到,娘子居然能找得到它,还能将它从“神仙”的手里,带了出来。 它眨一眨小豆眼,抹去眼角的泪花。 下回就算那猫冷冰冰的盯着自己,也得留在娘子跟大家的身边啊。 东仓君将自己这段日子的经历,原原本本的讲给顾娇听,当说到陵县城中多传言,说城中有一位神仙时,胡好好坐在它身边,哼道:“什么神仙,还没我们娘子厉害!” 宁宁看她一眼,“噗呲”一笑。 她知道,胡好好这是中了道人的迷魂咒,心中恼怒,嘴上出口气。 那道士若是不厉害,怎会一照面,就无声无息的下了迷魂咒,而胡好好毫无知觉。 他让自己掉下枯井之时,自己同样,毫无反抗之力。 也就娘子能与他抗衡了,不过,还是娘子更厉害,嘿嘿。 宁宁想着,忍不住又笑起来。 “宁宁笑什么,我说的对不对?就是没有娘子厉害。” 顾娇没有说话。 只等到东仓君把事情经过全部说完了,她才开口道:“太清道长道行极高,法力深不可测,我不过是用言语问住了他,他一时想不明白,才放我们走了,并不是他打不过我。” “今日之事,且当作一个教训,再不要有下回了。” 顾娇往日对她们几个,都十分放任,有些事情,也不愿多说。 可接下来要去京城,接下来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可能会超出想象。 顾娇想,有些事情,是必须要交代了,否则,一念之差,也许就会让她们痛失所有,再不能挽回。 “好好,下回遇事,必须谨慎,不可莽撞,不可冲动,这回太清道长并未见面就取你性命,你可曾想过,若是国师亲至,你待如何?” “宁宁,你既然知道不敌,就该立刻逃走,以卵击石,最为愚蠢。” “东仓君,你道行不如好好跟宁宁,此去京城,一路上必定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你不可再单独行动。” “绿衣,这次你做的好,多亏了你。” 猫儿没想到顾娇最后竟然称赞了自己,有些意外的舔了下鼻子,“喵”了一声。 胡好好跟东仓君都低下了头,宁宁被说得泪水在眼中打转,她有些不服气,想说那时候她是想救好好。 可转念一想,的确是娘子说的道理,两军对垒,前军已经陷落,己军明知不敌,还昂头往前冲,甚至挑衅对方,错失逃走良机,上赶着送人头,可不是愚蠢吗? 自己根本救不得好好,就该立刻回去找娘子。 若是那时候娘子晚了一步…… 若是自己跟好好都落入井中…… 就只剩娘子一人了。 想到这里,宁宁肩膀一抖,“娘子,我明白了,我错了。” 顾娇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不要以为太清道长斗法输给了我,他手中的那个摄魂铃十分厉害,好在他见我拿出落魂镜便没有再摇,否则,大概连我也要扛不住的。” “摄魂铃?” 顾娇点点头,“若是我没有记错,那应该也是一件上古神器,能摄世间所有人鬼妖之魂,被摄魂铃摄去魂魄,如不及时放出来,一天之后就会魂飞魄散。” “这么可怕!” 胡好好不禁后怕,她跟东仓君都被那摄魂铃所摄,还好娘子及时要回了她们的魂魄。 “对了,我跟绿衣,怎么进了娘子的镜子?” 宁宁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里头好像还有一个奇怪的影子。” 顾娇一愣,差点忘了,镜子里头还禁锢着那水墨真人的魂呢。 ------------ 第249章 原来真的有妖 对于水墨真人的魂魄还在落魂镜中的这件事,顾娇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宁宁问出来,她才想起,当时去林府上这事,宁宁是不知道的,因此她也认不得镜中那缕魂魄。 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情,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令人很是感慨。 如今京城已是大燕的都城,那林府中高傲的大夫人,还有各位环佩叮当装饰华丽的娘子们,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既然林贵妃扶持儿子登基称帝,想来权鲁山也不会善待她们。 眼看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注1 曾站在大顺朝最顶端的家族,堙灭于战火尘埃之中,也不过一夜之间。 让人唏嘘。 不过,落魂镜中的魂魄要如何处置一事,顾娇有些犹豫。 那水墨道长虽然作恶多端,但毕竟是个人。 她也向来不喜拿人的魂魄来炼制什么,总觉得有违天和,过于阴毒。 好在,眼前就有一个十分善于摄魂的高人。 她想了想,道:“这事,我得再去问一问太清道长。” 回到客栈后,顾娇又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东仓君只是被关在藤篓中多日,未进饮食,十分虚弱,其他并无大碍。 宁宁便让小二送了些汤水上来,一边喂给东仓君,一边道:“娘子,我们是不是在这里歇几天,让东仓君略养养?” 大老鼠正诚惶诚恐的喝宁宁喂给它的热粥,耳边听得小丫头这样说,忙摇头道:“不必不必,老朽已经给娘子们拖后腿了,怎么还能因老朽一个人,耽搁娘子的事。” “你这老头儿,娘子不是说了,我们要去京城,必有一场恶战,你不先养好怎么能行?” “对呀,东仓君,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先养两天。” 见胡好好跟宁宁都这样说,东仓君只有不说话了,干脆接过宁宁手上的粥,几口便灌下去了。 “东仓君安心养几天,你并未伤到根本,想来三五天,就能恢复过来,这期间我们也做些准备,”顾娇对它微微一笑,“出了陵县,就是大燕了,一切都是未知,准备还是做足些好。” 既然娘子都这样说了…… 东仓君放下心,又躺下,宁宁见状,嘻嘻一笑,身子往后让了让,露出了案几上堆成小山的吃食。 “宁宁,老朽,老朽吃不下这许多呀……” 在东仓君的惨呼声中,顾娇独自一人出门。 她下了楼,到客栈门口时,店小二对她招呼道:“娘子出门去呀?” 这位黑衣的娘子,自从前两天来住店,还从未见她出来过,今日猛然一见,还真是古古怪怪。 全身上下都是黑漆漆的,头上还戴着风帽,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她听见店小二对她说话,略转过头来,微微一点,旁人看了,只是眼前的黑色影子中有一道白,一晃眼,又藏进了黑袍中,悄然不见。 自然,昨夜顾娇出门的事,并未惊动旁人,店小二也一无所知。 这娘子全身上下散发出的一股冷意,让人退避三舍,店小二不是为了生意,也并不敢贸然跟她搭话。 所以当他听到顾娇开口后,一时间竟有些恍然。 “店家,可有热茶?” “有的,有的!”店小二忙扯下腰上的布巾,把原本就干净的桌椅又擦拭一遍,道:“八宝茶,煎茶都有,娘子要哪种?” “煎茶吧。” “好嘞,这就来。” 很快,店小二就端着一个托盘来了,上面放着茶壶茶碗,还有一小碟点心。 他一一给顾娇放在桌上,很热心帮她倒好茶水,又道:“娘子慢慢用,点心是送的,店里自己做的,娘子尝尝。” 顾娇道了谢,拿起茶碗,见那小二仍有些好奇的看着她,便问:“可有事?” 店小二忙道:“没有没有,娘子请慢用。” 说罢便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 顾娇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喝茶,其实相当引人注目,但她身上有种莫名的寒意,让人不敢接近,因此倒也没什么人敢上前来与她说话,此时正当正午,有不少住店的客人下来大堂中吃饭,店小二穿梭在堂中,点菜送菜收拾碗盘,十分忙碌。 吃饭的客人们三三两两,有些人边吃边聊天,说着说着,就聊到了这陵县里的真神。 “听说没?昨日太清道长揭了城门口那张榜,晚上就去处置了。” “真的?” “这还有假?” “晚上不是宵禁吗?难道说,你偷跑去看到了?”同桌笑他。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听人说,今日清虚观闭门谢客,太清道长昨日降妖除魔受了重伤,有人去掇石街那口枯井看了,枯井已经全都塌了,只剩一堆碎石残块,连个井的影子都没了。” “太清道长受了重伤?”听者大惊失色,“不是说道长法力高强,是位神仙吗?” “神仙不神仙的,也就是一说罢了。”说的人喝口酒,夹起块羊肉吃了。 “能伤了道长,那鬼得多厉害啊!” “还好被道长降伏了。” 顾娇喝完了茶,对店小二道:“店家,结账。” 店小二忙过来收拾茶碗,对她道:“账给娘子挂在房费上,娘子要出门去吗?” 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子孤身一人,可别去那些人少的地方啊,如今城里城外都不太平,听说昨晚上连太清道长都受了伤。” “城里城外?” 顾娇已经起身要走,听小二这样说,不由得问道:“难道除了那口闹鬼的枯井,还有其他地方闹鬼不成?” 店小二见顾娇问他,一面麻利的将茶壶茶碗点心盘子都收拾道托盘里,一面点头道:“娘子也知道,我们陵县虽然是在山南境内,但离那个,就是那个什么大燕的,已经是很近了。” “前些日子,我听从那边过来的人说,在大燕那边,有一个极其可怕的妖怪。” “妖怪?” “是,旁人都说,这次太清道长回来,也是为了降服那个妖王,因为它的地盘,离我们陵县极近,可道长回来就受了伤,唉……” 店小二说着,叹了口气。 ------------ 第250章 妖王 “太清道长受了重伤,可见井中的妖魔不一般,这样想来,不得不令人担忧。” 店小二唉声叹气道,“娘子出门时记得千万别去人少的地方,日落后,也不要在外头闲逛了。” “多谢店家。” 顾娇对他道谢,店小二忙摆摆手,目送那位黑衣的娘子不慌不忙的出门去了。 他在陵县生活多年,对太清道长的诸多传说,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原本,陵县富庶,民众生活安定,本地还有一位神仙,虽行踪不定,但他在城中时,矜贫救厄乐善好施,百姓们的日子,不说比蜜甜吧,也是安稳的,能吃饱喝足,闲下来还能喝两杯小酒,八卦几句太清道长今日又干了什么神仙事。 可安稳的日子,原来也不是长久的。 这两年战乱纷起,与山南相邻的茳州,靠北边的一半,已落入了叛军的手里。 自然,现在大家已经不都叫那些人做叛军,毕竟权鲁山已经登基几年,称国号大燕,时间久了,尤其是离大燕近的地方,比如说山南州以东这一带,陵县这样的,也有大燕那边的人过来,大家也慢慢的跟着说大燕了。 离大燕这样近,不知道仗会不会继续打下去,也不知那边什么时候打过来,陵县的百姓们,这两年一直悬着心过日子。 可也不知为什么,从权鲁山称帝后,战事仿佛突然就停了下来,除了西北关内一带,东海王跟大顺新帝有来有往的打过几次以后,这大半年,已经没有听说过有哪里发生过大战了。 如今形势,权鲁山占据了原来的帝都,以及东北三郡,还有他原先自领的东海、濠州、加上新占的平洲、燕州、冀州、怀南等地,几乎吃下了原来大顺的一半,新帝占了朔方、关内两处,而其他地方,皆按兵不动,虽然未曾跟权鲁山一般起兵谋反称王称帝,但也并未表明支持新帝的态度,很是暧昧不明。 天下,以一种诡异的形态,保持着暂时的平静。 而离陵县较近的,也就是传说有妖魔出入的地方,是怀南州,一个叫做宿县的地方。 传说,那一片,因为打了几年仗,又遭灾,人几乎已经死光了。 战事之初,东海军为何让大顺军民闻风丧胆,谈虎色变,全是因为,他们那群如狼似虎的军队,在怀南州一带,屠了好几座城。 尤其是在宿县,宿县是个大县,有屯兵,且县令骨头硬,率全县民众抗敌,拒不投降。 破城后,东海军砍了全城男女老少一共一万一千四百五十三颗脑袋,在县城城门两侧,堆出两座比宿县城墙还要高的京观。 听说那段日子,经过县城脚下的河川溪流,全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连土中新长出来的草木,开出来的花,甚至结出来的果,都是带着血腥气的。 宿县屠城后,因死人尸骸太多,城里城外到处都是,恶臭无比,东海军未多做停留,很快便往下一城去了。 宿县城破后,被东海军抢劫一空后付之一炬,一万多具尸骸也随之烧成了灰烬。 从那场大火之后,宿县方圆百里,再也没有见过天日了。 整日里,天上不见太阳,只是乌云密布,却也不见下雨,昏沉沉阴恻恻,常有怪风如妖,县城烧毁的残垣断壁中,渐渐开始泛出一种乌青色,雾气常年笼罩在残存的城墙上,盖住了整座县城。 最初还有人经过那里,说能听到雾气里有鬼哭声,十分瘆人。 有时候,能看到里头电闪雷鸣,似有狂风暴雨,又似野兽嘶吼,凄厉惨呼,但无人敢进去。 据说,曾有胆大之人进去过,再也没有回来。 渐渐的,没有人敢经过那里了,宿县一带,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非人之地。 再后来,就有传言在宿县周围的几个县城不断流传。 说是,宿县那里,出了大妖。 大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比暴虐的东海军,更可怕。 店小二又叹口气。 原本听说太清道长云游回来,陵县上下,可说是欢欣鼓舞,可还不到一天,道长就重伤谢客。 神仙也打不过那些妖魔吗? 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话题中的太清道长,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威名已在众人心中褪去好些仙气,他此时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发呆。 弟子们本来要来照顾他的伤,都被他赶了出去。 昨日受了重伤,被顾娇一掌打在胸口,断了好几根骨头,只能卧床休息。 自然,他手中有灵药,吃下去,伤处便能长好,可他没有吃。 顾娇昨晚对他说的话,让他心神俱震,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道长,你的心太狭隘了。 我狭隘吗? 他扪心自问。 他想不明白。 妖魔鬼怪,生来便是要吃人的,难道就为了不错杀,非要等它们害了人再杀? 那被杀的人,何其无辜? “师傅,外面有位自称姓顾的娘子,师傅可要见一见?” 顾娘子?她来做什么? 太清精神一振,从榻上坐起,道:“请顾娘子到偏殿稍坐。” 顾娇被小道童领到偏殿中,请她坐下,道:“请娘子稍候,师尊说马上就来。” 随后,另有小道给她上了茶点,全然是一副招待贵客的态度。 不多时,就见太清道长匆匆赶来,进门就对顾娇欠身一礼,道:“让娘子久候了。” 顾娇打量一下他,道:“昨日是我下手重了,道长可还好?” 昨天都被你打吐血了,还来问我好不好,果然是顾家人。 太清腹诽一句,脸上一笑,道:“已吃了药,好多了。” “那就好。” 顾娇一笑,对太清一伸手,“道长也坐。” 还反客为主了,太清道长又觉得胸口疼,连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痛起来。 “顾娘子今日来是……” 他手中拂尘一晃,在顾娇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微闭着眼,作出一副涣然冰释,丝毫不计前嫌的模样。 “太清道长,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请教道长。” 顾娇说着,从怀中掏出那面落魂镜,道:“这镜中,禁锢了一人的魂魄,我想问一问道长,要如何处置才妥当。” ------------ 第251章 自成天地 “禁锢了一人的魂魄?” 见太清脸上露出疑惑神情,顾娇便把事情原委,大概说了一说。 “这里头,是当初京城里那位国师的魂魄?” 太清道长更惊讶了,他看着顾娇手中的铜镜,皱了皱眉。 作为修行者,京城天一观,还有国师的大名,他自然是知道的。关于这位国师,传说种种,多是吹嘘他的,什么百年容颜不老,惊才绝艳,道法高深,堪比天神。 太清其实颇看不上他对权力的欲望,都是出家人了,还那么热衷争权夺利,人品不行。 但关于他的法力道行,太清还是颇为佩服的。 当初他云游天下时,也曾去过京城,发现京中布有巨大的法阵,且做得甚为精妙。若是凡人,必浑然不觉,但若不是人,只要踏入京城,就会被国师所觉。 布下这样大的法阵,需耗费极大的灵力,掌控它之人,道行法力,必然都在自己之上。 虽然他无缘见得那位国师,但他的法阵给自己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今日陡然听顾娇说这位国师的魂魄居然在落魂镜中,让太清道长一时有点儿懵。 不是,顾娇的确很厉害。 但…… 这…… 自己眼前这位怎么看都纤弱无力的年轻小娘子,这么凶残的吗? 难道昨夜她还未使出全力? 唔…… 太清道长瞥了眼那面铜镜,道:“国师的道行高深在贫道之上,他的魂魄,贫道也没什么法子啊。” 你比国师厉害你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 我还能超度他不成? 顾娇听他的说辞,心中有点疑惑。 水墨真人的道行,是有一点儿,但真不高。 当初不是因为胡好好被他偷袭,也不至于吃了那个大亏。 难道这道人记恨昨日自己出手太重,不肯相帮? 果然是心胸狭隘。 罢了。 她起身要走,突然想起来出门前店小二说的话,又改了主意。 “太清道长,可知宿县一带,传说有大妖?” 顾娇的话让太清道长面色一紧。 顾娇便明白,这位道长也是知道的,并且,果然是为了这大妖回来的。 “顾娘子如何得知宿县之事?” “我听店小二说了几句,如今陵县城中人心惶惶,都说怕大妖祸及周边,陵县也逃不脱。” “唉……” 太清道长摇摇头,道:“原本贫道回来,是想去会一会宿县的妖王,没想到——” 他意有所指的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唉声叹气。 “受此重伤,只怕敌不过那妖王了,贫道也正在为此事发愁呢。”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瞟一眼顾娇,见那小娘子端坐喝茶,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啧。 气死了。 顾娇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所以,道长是不打算去了吗?” “呃,这倒没有,只是还没想好对策。” “道长知道那妖王的渊源吗?”顾娇继续道,“可否请道长说一说?” “此事倒也并不复杂,只是那妖王出现得甚是蹊跷,贫道从去岁起,就在茳州一带游历,听闻宿县之事,便生出心思,想去探查一番……” 太清道长在茳州怀南游历了几年,也曾亲眼目睹繁华似锦的城池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原本富足的鱼米之乡十室九空,遍地骸骨夜夜鬼泣的凄凉景象。 因战事多而惨烈,常常方圆百里不闻人烟,这时候,原本躲在黑暗深处,不敢现世的许多邪祟阴物,渐渐冒出头来。 腐烂的尸骸,横死的冤魂,无尽的悲泣、怨毒、愤恨,都是它们最为钟爱之物,这些邪祟之物,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吃得肚圆肠肥,满眼放光。 太清道长在游历途中,见到不少穷凶极恶的邪鬼妖物,都被他一一处置了。 追寻到这些邪物到了宿县一带,他察觉到了不对。 宿县一城,已经自成天地。 从外头,隐约可见残缺的城墙里,有妖风肆虐,鬼泣哭号,哪怕外头天清气朗,艳阳高照,里头也是阴气沉沉,一片昏暗。 他在周围找不到一个人,后来是偶尔遇到十几里外逃荒去山南州的几个人,才得知,宿县是从东海军屠城以后,就开始变得奇怪了。 现在,根本没有人敢靠近那一带,连飞禽走兽,都绕着宿县走。 宿县,已经是死地。 但从宿县能自成天地一事来看,里面若是有妖,必是大妖。 “不过,贫道有一事想不明白。” “怎么说?” “宿县里头如果有大妖,那必然是有千年道行以上,才能做到自成天地,不与外界相通,可贫道自小长在陵县,从未听说过,宿县附近出过什么道行高深,危害乡里的大妖,更别说这种妖王了。” “也许是别处的大妖,见宿县已空,死灵甚多,便来夺了地方,自成天地,也是有的。”顾娇道。 “唔……顾娘子说的,也有道理。” 太清道长微微点头道,“只是即便是其他地方的大妖前来,也必定会留下痕迹,而对此,贫道丝毫未能察觉,这就奇怪了。” “也许是那大妖道行极高,已经高过了道长许多,所以道长未能察觉。”顾娇淡淡道。 “……” 见太清道长一脸憋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顾娇突然一笑,道:“只是玩笑,道长无需在意。” “我已知晓了,多谢道长赐教。” 顾娇说完,起身一礼,便要告辞。 太清道长有些意外,他问道:“娘子打算如何?” “我?” 顾娇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自然是去除了那个妖王。” “……” 别说的好像今日午饭去喝碗羊肉汤一样好吗? “顾娘子,贫道也与你一同去。” “道长不是重伤了,还要思虑对策吗?” 原来你都听到了啊! 太清道长深吸一口气,嘴角抽了又抽,才一抖拂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顾娘子还请留步,关于那妖王,贫道这里有些想法,想与顾娘子商议商议。” “喔,道长请讲。” 顾娇倒不扭捏,又坐下来。 太清道长叫小道童来换了新茶,理了理思绪,才对顾娇道:“贫道觉得,那妖王骤然现世,应该是与宿县那一万多亡魂有莫大的关系。” “道长怀疑,那是吞噬亡魂的妖?” ------------ 第252章 明知山有虎 “是,贫道猜想,是因为吞噬了那一万多横死的亡魂,才法力大涨,能呼风唤雨,自成天地。” “吞噬亡魂的妖……” 顾娇沉吟片刻,对太清道长道:“道长伤势未愈,还是不去的好,先安心养伤吧。” “顾娘子,切勿轻举妄动啊!” 太清道长见她一心要去,不由心焦,高声道:“宿县妖王深不可测,顾娘子难道那么笃定,就一定能胜过它吗!” 顾娇本已走出门去,闻言又回头,看了太清道长一眼。 那双黑金异瞳中金光流转,目光如刀般刮过太清的脸颊,一片火辣辣。 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头走了。 太清道长不知为何,又想起这娘子那句话。 ——道长,你的心太狭隘了。 果真,是我太狭隘了。 他有些沮丧,颓然坐下,沉默了片刻,又缓缓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顾娇回到客栈,天刚刚擦黑,店小二见她回来,忙过来笑道:“娘子回来了。” 顾娇对他点点头,径直往楼上去了。 回到房里,见东仓君躺在榻上睡得正香,宁宁趴在它身边也睡着了,好好一人守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 顾娇定睛一看,是自己给她的那本《三神符记》。 她看得很专心,顾娇进门后她才察觉,忙放下书,对顾娇一笑,轻声道:“娘子回来了。” 顾娇点点头,在一旁坐下,看了看榻上睡得正香的一老一少,又看看胡好好,对她道:“好好,我要出门一趟。” “我要与娘子一起去。”好好忙道。 顾娇看着她,摇摇头。 好好脸色一变,她敏锐的意识到,这次顾娇似乎有点不一样。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你得照顾好宁宁跟东仓君,还有绿衣。”顾娇对她道,“最多三五天,我就回来了。” “太清道长那边不用担心。” “娘子!” 好好有些慌张,她站起身,抓住顾娇的衣袖,“带上我吧!” 顾娇将自己的手抚上她的手,微微一笑,“好好,我实在不放心宁宁跟东仓君,只能留下你照看她们,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去。”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胡好好咬紧牙关,终于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衣袖,“娘子,务必小心!” ******************* 兴元府,李云真府邸。 养了大半个月的伤,李云真觉得自己总算是好的差不多了。 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将东西两州事务全数交给了建王,这便是他的忠心了。 自从顾娘子带走杏娘后,大儿子变得疯疯癫癫,妻子也一病不起,家中骤然逢此巨变,他的确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好在建王念在他衷心,安慰他会给李大郎君寻最好的良医,用最好的药,但他心中明白,儿子好不了了。 老妻与儿子所作所为,也有他的默许在里头,确实是对不起杏娘在前。 可杏娘是妖,自己家里,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她。 人妖殊途,儿子是自己生自己养的,怎能放任他身处危险之中,妻子行为虽然不妥,但自己也能理解她的爱子之心。 如此两败俱伤,到底让人伤心难过。 他这段时日十分颓废消沉,建王看在眼中,时不时请他去圆觉寺,跟净玄大师讲讲佛法,也让大师开导开导他。 这日在圆觉寺中,正陪着建王喝茶时,建王突然递给他一卷信,道:“中丞可看一看。” 他有些诧异的接了过去,细细展开看了,一时呆住。 “中丞怎么看?” 建王慢慢喝茶,仿佛随口问道。 “权鲁山死了?” “是。” “雁山王登基了?” “是。” 李云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是雁山王? 那个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为权鲁山铺平了称帝之路的东海王呢? 权阿狸呢? 见李云真问出这句话,建王放下茶碗,轻轻一笑。 “我原本还费了不少心思,绕了许多弯子,想要让他们兄弟阋墙,最好是在权鲁山病重之时,这样才好渔翁得利。” “没想到,权鲁山竟然死得这样快,也没想到,东海王,竟然如此没用。” “东海王被雁山王杀了?”李云真倒吸一口凉气。 雁山王能杀得了他大哥? 不是他小看雁山王,实在是杀东海王不容易,东海王自十六岁上战场,便是权鲁山麾下最为勇猛的一位虎将。 他刀法精湛,极善用兵,勇武凶悍,这样一个武将,仿佛生下来就是要打仗的。 除了去岁在朔方与新帝放进来的十万回祜骑兵一战吃了败仗以外,他几乎从无败绩,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这样一个人,竟然无声无息的被雁山王杀了? 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也不知是他是被雁山王杀了,还是被囚禁了,总之,我的人探查了许久,也未曾寻到那位东海王的痕迹。” “连他在京城的王府,也在一夜之间,被火烧了个干净,据说三百多口人,没有一个逃出来的。” “东海王麾下的兵士呢?自上次朔方一战以来,总还有三四万人,这些人,不会全都没了吧?” 建王抬眼看李云真一眼,点了点头,“这就是我请李中丞看信的缘故了。” “这三四万人,还有河东,还请李中丞吃下才是。” “殿下的意思是?” “前两日,新帝给中丞送来的皇旨,新帝命中丞领兵五万,取河东。” 权鲁山死了,雁山王登位。 但雁山王不及他的父亲跟大哥,他并不善于打仗。 而且他刚刚登基,东海王去向不明,大燕上下,必定局势不稳,人心浮动。 新帝等到了这个机会,他终于,想要趁着大燕形势不稳,一步一步夺回被大燕占去的领土。 建王话说得极清楚,“陛下让中丞取河东,中丞尽可问陛下多要些钱粮,再多要些人,取了河东便是。” “殿下这是!” 李云真身上的颓废之意一扫而光,双眼骤然明亮。 建王没有回答,他直视着李云真的眼睛,“当年我听说,山南李云真,用兵如神战法精绝,可谈笑间取人性命。” “中丞,是时候了,让我看一看中丞的惊才绝艳用兵如神吧。” “敢不从命!” ------------ 第253章 偏向虎山行 顾娇独自一人行走在空荡荡的官道之上。 说是官道,其实从这里往权鲁山的大燕去,只有一条道路,在战事纷乱之时,陵县与宿县交界之地,还设有关卡,到了今年,连关卡也没有了。 宿县那边已经无人,大妖盘踞,直接阻断了这条官道,的确是没有必要再设关卡了。 顾娇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同样是走在无人之地,在山南州的官道上,时时还能看到快马疾驰而过的信使,他们风尘仆仆,披星戴月,从路上匆匆飞驰而过,总能让人感觉到一丝人气。 而这条路上,连一个信使都没有。 大约也是因为听说这一带有妖魔出没,改道而行了。 走在山南州一侧时,虽然路上无人,但道路两侧花草郁郁葱葱,耳边能听到鸟声虫鸣,春日清润的微风拂过面颊,带来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情舒缓。 吞噬亡灵的妖王。 难道是顾冥的手段吗? 联想到太清道长说的,早几年时,宿县陵县一带,从未听说过有气候的大妖,更别说能自成天地的妖王了。 太清道长的说辞自然是可信的,这道人有些痴迷于降妖除魔,这附近即便有妖,也一定早被他找出来除掉了。 如果说宿县妖王比太清道长厉害许多,顾娇觉得也不尽然。 光是他手中那枚摄魂铃,上可摄神,下可摄鬼,三界之内,几乎没有能与之匹敌的法器。 至于那晚没有摄走顾娇的魂魄,顾娇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用落魂镜挡了一档的缘故。 所以,如果宿县境内真是噬魂的妖,那自己手中的落魂镜,也许能克制它。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克制,不去试试,谁又知道呢。 顾娇走的很快,此时已经日暮,她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抬眼远眺,远处有山峦起伏,山脚下似乎有点点房舍,但并无炊烟袅袅,也无鸡犬之声,只有风声萧萧。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 顾娇终于走出了陵县,踏入了大燕的土地。 进入大燕之后,目光环顾,所及之处,犹显凄凉。 明明看起来跟另一边的山南州没有太大分别,路上也是空荡荡,路两侧杂草丛生,道路无人养护,路面上已经坑坑洼洼,都是碎石泥坑。 可,风不一样了。 风声呼啸,如人悲泣。 带着死亡的气息。 顾娇加快了脚步,她微微低着头,直到看到路边一间破败的房舍,才停下了脚步。 房舍外的围墙早已塌陷,有两三处极大的缺口,碎石间生出三两棵杂草,在夜色中摇摆,显得古怪又萧瑟。 一名老妇斜靠在摇摇欲坠的木门上,正朝顾娇看来。 “敢问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啊?” 她声音低沉,带了一点嘶哑。 顾娇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并未答话。 老妇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佝偻着脊背,顾娇站在屋前,几乎可以看到她头顶上花白干枯的乱发,胡乱抓在脑后,用碎布条挽了个小小的髻。 身上的衣服因为长久没有洗过,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只是乌糟糟的,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她口中问了一句,并未靠近顾娇,也没有走出那间房舍。 “大娘是问我吗?” “是呀,请问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宿县。” 顾娇话音刚落,那老妇猛然抬头,她双眼浑浊,里头布满淡淡血丝,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 老妇张开嘴,里头的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黑洞洞的。 “小娘子是要……去宿县?可否……可否帮老身带句话儿?” “大娘要带什么话?带给谁?” 顾娇很有耐心,并不嫌弃她说话缓慢,吐词不清。 “老身的儿子,去宿县已经快要三年了……也不知他是否安好,小娘子若是看到他,还请带信让他回来……” 顾娇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妪,她说话时也直不起腰来,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扶着倾斜的门框,也不知是什么支持她独自一人在这四处漏风,废墟一般的房子里,苦等了三年。 是放不下的执念吗? “大娘的儿子叫做什么名字,我能在哪里找到他?” “我儿名叫卢七,平常我都叫他七郎,他是个货郎,三年前说要去宿县,一早担着货架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顾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娘,我知道了,是叫做卢七郎的货郎,我若是在宿县看到了他,一定把话带到。” “多谢小娘子,多谢小娘子!” 老妇躬身连连道谢,声音中听得到哽咽,抬起头时,眼中却没有泪水。 大概是因为思念儿子,眼睛早已经哭坏了。 顾娇对她一点头,看着她又重新靠在那破旧不堪的木门之上,呆呆望着眼前无人的道路。 老妇人并不知道,她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三年来,连为她带一句的人都不曾出现。 是了,她如今只是一缕执念,大约,也想不到这些。 顾娇加快了脚步。 夜色已深,如今,方圆百里已无人烟。 风越来越大了。 明明已经是春末夏初,风吹在脸上,仍如同刀割般,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粘腻腥气。 天上星光昏暗,过了山南不见山,进入宿县界后,道路两侧皆为一览无遗的田野,只是早已荒芜。 想当初,这里也是良田百顷,风吹稻香,桑榆葱郁,百姓富足, 不过三五年。 一路走来,可见道路两侧白骨皑皑,村落不少,房屋错落,有的塌掉屋顶,有的垮塌得只剩半堵墙。天上偶有黑色的怪鸟飞过,发出“呀呀”叫声,目光所及,皆为死物。 此去宿县,还有几十里路,顾娇算了算,若是按自己的脚程,黎明之前便可到达城门之下。 只是,这一路上,必定不会太平。 宿县里的大妖,定然已经察觉。 顾娇眯了眯眼睛,前方有一片密林,道路伸进了密林之中,里面可见黑气恻恻,卷起一股又一股的妖风。 那妖风从林中吹起,须臾间,便笼在树林四周,形成一道变化莫测的风障。 ------------ 第254章 去往宿县的路 顾娇停住脚步,看了看前面的妖风,那双黑金异瞳中金光一闪而过。 风也是黑色的,树林被那风吹得摇摆不定,有树枝经不住这狂风,从树上断裂,发出连接不断的“噼啪”声。 黑风裹挟着秽气,恶臭扑鼻,顾娇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脚下步伐不乱,一步一步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待她行至密林深处,眼前已是不见星光,一片漆黑。 虽然黑风狂暴,但顾娇还是看到,在风中隐约可见一双巨爪拏空,耳边似乎听到雷鸣霹雳,直震得两耳欲聋。 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在黑风中若隐若现。 风将顾娇的黑袍吹得翻起,她的黑发乱舞,露出那张雪白的脸,一双黑金异瞳,于黑暗中,闪出点点夺人心魄的金光。 狂风愈烈,顾娇脚步愈稳,林中之物见她不为风雷所动,再也按捺不住,化作一阵黑影,朝她卷来。 那怪物裹在风中,“嗖嗖”飞出无数飞芒,仿佛箭羽般,锐利无比,射在树上地上石头上,顿时射出一个个窟窿,随之升起一股股的黑气。 有毒! 顾娇眉尖一动,脚尖点地,身体腾空而起。 那飞芒紧紧追着她的身影,如附骨之疽,难以甩脱。 顾娇身形极快,在空中躲避这些飞芒的同时,从袖中拿出一只天青色的团扇。 只见她手腕轻摇,一股清风从团扇中徐徐而出。 风并不大,也显得软绵绵,不知为何,如雨般密集的飞芒被裹进那软绵绵的风中,随着清风旋转几圈,便全数落到了地上。 地面上,一阵阵黑雾腾起。 黑雾之后,仍是雷声隆隆,似有霹雳闪过。 顾娇从那道雪亮的电光后面,看到一只张开的血盆大口。 她轻轻一笑,腾空而起,右手在树上随手折下一段枯枝。 一只巨大的蟾蜍,正藏身于黑暗之中,它体大如牛,张开嘴时,飞芒纷纷,巨声如雷。 它一叫,电闪雷鸣。 电光青白雪亮,刹那间,将密林中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那光在一瞬间,将顾娇的脸映得惨白,她手中的六叉铁矛也如闪电一般,刺穿了它的喉咙。 这一击让那蟾蜍头颅崩裂,血膏涂地。 霎时风止云收,空中露出一轮明月,月光如水,洒入密林之中。 顾娇看了看地上躺着蟾蜍,右手一晃,那闪着寒光的六叉铁矛仍化作了一段枯枝,被她随手丢下。 蟾蜍的头颅被她击碎,身躯倒是完整,顾娇绕着走了一圈,觉得满意,覆手上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本有一头牛大小的蟾蜍缩到只有手掌般大小,被顾娇捡起来,放进了袖中。 这蟾蜍道行虽然算不得太深,但毒性颇强,拿回去给宁宁研究研究,说不得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吃食。 密林中妖孽已除,倏然开朗。 顾娇脚步不停,继续前行。 出了密林,她再算一算脚程,决定略微放慢些速度。 进去宿县,最好是等到天光大亮之时。 既然是噬魂之妖,必然是喜欢黑夜的,白昼一定会削弱它。 这时候,顾娇一人走在茫茫田野之上,举目望去,一片死寂。天上的明月,不知何时,又隐入云端,月光暗淡下来。 走了没多久,她突然停下脚步,往道路左侧看了看。 有一条小路蜿蜒而出,前方,似乎是一座小庙。 土地庙? 还是山神庙? 顾娇没有多犹豫,转身沿着小路往前,不多会,就走到那座小庙门口。 果然,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黑暗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小庙里面,于正中间供奉的神像已不知被何人推倒,跌在地上。颓墙断瓦之中,混有几块碎裂的手足身躯,似乎是神像的残片,而神像原本面貌,早已荡然无存。 神像破碎,这土地公,只怕早已烟消云散了。 也是,这一带早就无人供奉土地公,他没有香火,神力必然减弱,而附近妖孽横行,它们要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是绝不能容许这位土地公存在的。 所以,大约是那些妖魔做下的,乱世之中,别说凡人,竟然连神灵也不得安宁。 微微叹口气,顾娇转头,一眼看到门侧廊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咦? 她有些惊讶,定睛看了,发现是一座皂隶像,正持杖而立。 土地公的神像虽毁,这皂隶的塑像倒还完整,也许是因为它神力低微,妖魔们并未将它放在眼中? 她走到这座小隶的塑像前,仔细端详。 突然面色一凝,正色道:“哪里来的小鬼,胆敢在此装神弄鬼!” 那神像被她吼得浑身一抖,忍不住“噗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顾娇看它把头磕得咚咚之响,忍不住道:“你别磕头了,起来吧。” 那神像战战兢兢起身,弓腰驼背,微微低着头,并不敢看顾娇。 “你是谁?为何会在土地庙中?” “小人,小人姓练,死后四处游荡,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看到这间小庙中的皂隶立在门旁,就附身上去,然后直到现在。” 小隶哭丧着脸,他死的时候混混沌沌,早就忘了到底是怎么死的。 但死了以后,无人给他烧纸,也没有什么香火,他腹中十分饥饿,偏偏已经做了鬼,再也饿不死了,只是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这时许多新鬼说,可以去宿县,那里鬼多,且有鬼王,若是去了,兴许能吃顿饱饭。 可他害怕,并不敢去。 想来也并不可信,在外头鬼少无人,已经听说有鬼相残,个头大的吃掉个头小的,力强的吞了力弱的,要是去了宿县,鬼王最大,自己岂不是要做鬼王的粮食。 他虽然做了鬼,也并不想被鬼吃啊。 于是他独自一鬼,悄悄的溜了出来,也是机缘巧合,看到这破败的土地庙中,竟然还有一座小隶的塑像留存下来,没有被毁。 他就附身于这泥胎之上,虽然没有香火,但无人无鬼来搅,平日里可以喝风饮露,尽管填不饱肚子,也聊胜于无。 顾娇很是意外,这只鬼挺聪明,没有随着其他鬼去往宿县鬼城,竟然误打误撞的,自己躲在这土地庙中修炼起来。 ------------ 第255章 宿县里的鬼王 只是他修炼的时日尚短,还不能成什么气候。不过,即便道行浅显,在此地也有好几年了,正好可以问一问。 “练生,你可知道,那宿县城中,究竟是什么妖物在里头作怪吗?”顾娇问他。 练生听顾娇声音温和,并不像生气的模样,心中略松,答道:“小人不敢靠近宿县,生怕被里头的恶鬼抓了去,因此并不知道宿县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他略歪着头,想了想,道:“不过,前些年小人在外头也碰到过其他的鬼,有人跟我说,宿县里头有一只鬼王,极威风,他神通广大,可呼风唤雨,宿县里头的鬼,都听鬼王的差遣,若是听话,可以吃得饱饭。” 这话说得十分不通,通常的鬼,是吃香火的,或是后人祭祀拿来供奉的鲜果吃食点心等,当年东海军屠了整个宿县,连城中鸡犬都没有放过,这些横死之鬼,自然没有后人给他们烧香火,方圆百里也没有人烟,饱饭从何而来? 大约只是鬼王要哄骗这些鬼去给他吃吧。 “你可知那鬼王是什么模样?” “小人听说过,但做不得准,都是传言。” “你说吧,说错了也没事的。” “小人听说那鬼王是一只巨大的骷髅,不过,也有说是一具腐尸,或是僵尸,说骷髅的更多些。” 顾娇听完点了点头,对他道:“我知道了。” 她原本转身要走,却又停下脚步,对那小隶道:“多谢你,我身上未带香,也没有新鲜瓜果,你可有什么想要吃喝的?待我回转时,带来给你。” 练生脸上一愣,露出几分惊喜来。 他未曾想到,这一身黑衣,看着冷冰冰的可怕娘子,竟然还要谢他。 不过是几句话罢了。 他本想说不必,但肚子忍不住叽咕作响,的确,好几年了,他都没有捞到过什么正经香火享用,实在过得太清苦了。 “如果娘子不麻烦的话,请娘子给我带一杯水酒吧,不拘什么酒都行。” 顾娇看看他,果然是聪明的鬼,知道旁人的香火不好受,只管自己要了一杯水酒。 她微微一点头,道:“好,我记得了。” 离开了小小的土地庙,顾娇继续前行。夜色浓重,月亮隐在云中,天地间仿佛混沌一片,她行走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之中,远远看去,就仿佛一个小小的黑点,几乎湮没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 天快要亮了。 顾娇抬起头,看看已经开始微微泛白的天际。 宿县,在微明的晨曦之中,缓缓露出了一点轮廓。 顾娇深吸一口气,凝神静听,果然,从前方那一大片灰不灰黑不黑的迷雾中,传来了隐隐的呼啸之声。 似哭泣,又似哀嚎。 天已经亮了。 而宿县的天,似乎永远都不会再亮。 顾娇看着从黑色雾气中隐约透出来一点的残垣断壁,缓步前行。 越靠近那座城,哭声越大,顾娇的金眸中光华流转,她的黑衣亦蒙上淡淡一层金光,踏入迷雾的那一刻,仿佛一颗星,落入一团乌云之中。 等到踏入雾气中,耳边听到的哭嚎尖叫声,骤然停歇。 眼前看到的一切,让顾娇也觉得甚是惊讶。 城门宽阔,一条主街笔直往前,不断有装饰华丽的马车,或是背着背篓挎着篮子的妇人,担着货架的中年男人从顾娇的身侧经过。耳边听到的是马蹄嘚嘚,妇人清脆的笑声,货郎摇着泼浪鼓的当啷声,还有幼童的笑闹声,小小的身影奔跑着,手里捏着一枚钱,从顾娇脚边一晃而过,往货郎那边去买一粒药糖来吃。 是了,初夏要吃药糖的。 她往前走一段,看到宽阔的道路纵横相错,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 宿县是个大县呢。 她这样想着,心中不由的放松下来,信步而行,时而看看街边摇着蒲扇卖果子的小贩,时而看看走出店门外,把杏帘挂在门楣上的年轻伙计。 再往里头走走,能看到在街上行走的兵士,他们穿着铁甲,脸上带着几分紧张的神情,正加快脚步,列队往城门而去。 顾娇的目光跟着他们,但那些士兵毫无察觉,擦身而过时,顾娇几乎能看到他们绷紧的嘴角跟皱紧的眉毛。 城中所有的人,似乎都看不到顾娇。 她回首看了片刻走上城楼的兵士们,又收回目光,仍是往县城中心而去。 “娘子,你是谁?” 突然,有一只小手,拉住了顾娇的衣角。 顾娇低头看了看。 是一个孩子。 她梳着两只小辫儿,穿着一身红衣,一双圆圆大眼,看着顾娇,笑得很甜。 顾娇退后一步,黑色的衣角,从那孩子手中滑落。 那孩子仍是笑着问:“娘子,你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吗?”她问。 那孩子面色突然一变,尖叫一声,腾空而起,就往顾娇身上扑来。 她动作极快,眨眼间已到跟前,顾娇抬起眼睛,淡淡看着她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右手抬起,“啪”的一记,将一张符箓贴在她的额头上。 红衣的小鬼来不及叫一声,便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顾娇并没有多看一眼,只是收回了手,继续前行。 身旁忙忙碌碌的人们,似乎也无人注意到这里有事发生,卖果子的仍在卖果子,挂杏帘的仍在挂杏帘,挂着篮子的年轻小娘子从顾娇身边经过,又有一队兵士列着队,从街上快步走过。 顾娇已经走到了县城中心的位置,也是县衙所在的地方了。 她抬头看了看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而右边的那只狮子,突然转动巨大的头颅,对她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顾娇觉得好笑。 那狮子仍是蹲在石墩之上,连姿态都没有变化,只把头转过来看着她。 她问了一句,“这话从何而来?” “你竟敢独自一人进来!” “那自然是因为,只要我一人便足够了。” 顾娇说着,突然双手掐诀,随后纵身跃起,一掌拍在那石狮子的脑袋上。 ------------ 第256章 火又精进了 顾娇这一掌拍得干净利落。 石狮子的头上,显出无数道裂痕,一直延伸开去。 石狮身下的石墩,石墩下的青石路面,路面后头的台阶,台阶上县衙威武高大的两扇厚重木门,都仿佛碎裂在顾娇那一掌之下。 蔚蓝的天空,平整的地面,林立的店铺,来来往往的行人,舔着药糖绽放出可爱笑脸的小孩儿们,都如同被打破的精美瓷器,毫不留情的碎裂了。 露出隐藏在这美丽幻影之后,无比丑恶的真面目来。 顾娇的长发被陡然扑来的狂风吹起,无数的鬼,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恶狠狠的伸出利爪,露出獠牙,眼看着就要把这娇弱的娘子,一口吞下。 顾娇不为所动。 铺天盖地的恶鬼们,如暴风骤雨般,冲到她身上,将她的黑袍激起,宽大的衣袖在剧烈的冲击之中,不断飞舞,如一只被裹进狂风中上下翻飞的蝴蝶。 顾娇仍是不动,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见顾娇不怕,那些鬼们转过头来,又一次冲到顾娇身前,凝成一把巨大的黑色鬼刀,朝着顾娇的头颅,狠狠劈下。 顾娇这次终于微微动容。 她抬起右手,稳稳接住了那巨大的黑色刀刃。 那刀长而宽厚,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隆隆冲下,激得地上尘土飞扬。顾娇白皙的手指衬在乌黑的刀刃上,显得极其纤弱,隔得远了几乎都看不出来。 可就是这几根手指稳稳挡住了呼啸而来的鬼刃,刀停在她头顶约三寸处,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就这些了吗?”她问。 被她捏在手中的鬼刃嗡嗡作响,不断颤抖。 一个声音响起,似老妪,又似幼童。 “你很厉害,你到底是谁?” “我乃,青州顾氏。” 黑衣的娘子说着,将手一推,那鬼刃碎裂,化作无数道黑色烟雾,钻进了地面里去。 断瓦残垣,满目疮痍。 地面上铺的青石板也被烧得焦黑,露出无数道裂痕。 整座城池,千疮百孔,生机全无,不远处的墙上嵌进了惨白的颅骨,在焦黑的土中瞪着两只黑洞洞的眼,阴风恻恻。顾娇所在之地是原本的县衙所在之处,现今只余残柱石墩,门口那两只石狮子也碎成几块,落在地上,黑色的枯草从裂缝中探出来,在风中摇摆不定,泛着古怪的乌青光泽。 “青州,顾氏。” 时而尖利时而沙哑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震得地面嗡嗡作响。 在城中遍寻不得,原来是藏进了地底下。 她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块块剥落,石板下的土块翻起,冒出阵阵如烟似雾的黑气。 她昂起头,看到一个如山般庞大的影子从地底下冲出,无数的瓦砾碎石从半空中落下,砸到地面上,腾起一阵又一阵烟尘,如海浪翻腾。 顾娇眯了眯眼睛。 果然是一只骷髅。 只是这骷髅,是由无数个人的骸骨汇聚而成,白骨皑皑,堆成这样一座尸山,吞噬了无数亡灵的怨气,终成鬼王。 顾娇看着这骷髅把双脚从地下拔出,她双手一扬,一道白色的火光,从她的掌心中喷涌而出,与那骷髅从口中放出的黑色火焰迎面相撞! 鬼王的黑色火焰烧出灰色的烟气,火舌舔过之处,尽数化作灰色齑粉。 顾娇双手放出的火焰竟能与它对抗,如同一道霜白的屏障,将那黑色火焰统统挡在了外面。 那骷髅似乎有些惊讶。 “南明离火,你是供奉朱雀的吗?” 南明离火乃上古神兽朱雀的本命之火,至刚至猛,专克阴灵鬼物,鬼王也不敢让这惨白的火焰烧到自己,只见它抬起右手,嶙峋的指头微动,地面立刻剧烈抖动起来。 顾娇看一眼脚下,一道小小的山丘崛起,鬼王的手指又一动,那黑色的火焰,纷纷腾空而起,聚集在空中,黑压压的一大片,眼看就要如暴雨一般,急注而下。 顾娇皱紧了眉毛。 要对抗这黑火之雨,只能用南明离火包裹全身。 如果用火去烧鬼王,会被那山丘挡住大半,与此同时,空中的鬼火必然会全数落下,自己无法在攻击的同时,防护自身。 嘶—— 有点麻烦啊—— “娘子!!!” 顾娇愕然转头,她看到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利箭般射来。 胡好好手中拿着那件黑色的斗篷,双手一抖,斗篷朝着顾娇飞来,在空中化作了一把巨大的黑伞。 顾娇一把抓住那伞,总是不动如山的脸上,似惊讶、似恼怒、似欣喜,瞬间变幻出许多种神情。 “好好,退后!” 她厉声道。 胡好好依言退后,双手抽出刀剑横于身前。 她的身后,站着宁宁跟绿衣,猫儿已经化作猛虎般大小,绿眼幽幽,背上仍是驮着一只灰色的大老鼠。 顾娇一手持伞,几步便登上那座小山,她离鬼王已经很近,近到清楚地看到,那由无数骸骨聚集而成的巨大骷髅后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色的身影无比轻盈,从山丘上一跃而起。 鬼王聚在空中的黑色火焰也瞬时落下,如倾盆大雨般,纷纷落在顾娇手中的黑色大伞之上,发出可怕的“砰砰”声。 胡好好已经领着另外三只远远躲开,黑猫绿衣的一双绿眼紧紧盯着黑色的火焰,发现那火无论落在何处,那里都会瞬间化作灰色齑粉,十分可怕。 它忍不住“喵”了一声,宁宁摸了摸它的头,道:“不怕,娘子不会被烧到的。” 果然,落在黑色大伞上的火焰,仿佛火落到水面上一般,霎时便熄灭了。 毕竟是被看守鬼门的神将神荼加持过的龟甲伞,即便是鬼王放出的火,也定然拿它无可奈何。 绿衣又“喵”了一声,它那双宝石般的绿眼中,映出了顾娇黑色的身影。 她似乎有一刹那,浮在了半空中,抬起右手,对着鬼王的头颅,放出了霜白的火焰。 绿衣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火。 从顾娇小小的手掌中,如排山倒海般喷涌而出,笔直灌入鬼王两只黑洞洞的眼中。 那鬼王身躯庞大,反应自然不比顾娇灵巧,它想要抬手挡住顾娇,到底迟了片刻,被顾娇灌进南明离火后,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 第257章 是你呀 南明离火。 随朱雀而生,天下至阳之火,因炽烈到极致,火焰呈冰冷的霜白色,能烧一切邪祟阴鬼。 号称鬼王的骷髅鬼,自然也不能抵抗。 它被顾娇灌入熊熊烈火,口中发出惨呼,由人骨聚成的巨大头颅,瞬间崩裂。 人骨一具一具落下,有些在地上摔得粉碎,还有些没有摔碎的,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居然转头又向顾娇冲去。 顾娇已经落在地上。 之前鬼王升起的小山丘,也不断摇晃着,无数道裂痕出现在山丘之上,眼看也要随着鬼王的崩裂而塌陷下去。 她那双黑金异瞳,紧紧盯着一具具落下的白骨。 尸山渐渐剥离。 躲在白骨之后的东西,正逐渐显出他的真实面目。 胡好好远远看到有不少白骨朝顾娇冲去,不禁大急,但她硬生生的忍住了,因为娘子对她说了——退后! 娘子将宁宁,绿衣跟东仓君交给了她,她必须要牢牢守住,绝不能让她们有任何闪失。 下一刻,胡好好看到冲到顾娇身前的白骨都被那白色的火焰焚烧,化作了一道道青烟,才放下心来,道:“就说娘子没事的。” 宁宁看她一眼,道:“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胡好好双眼紧紧盯着那已经崩塌的白骨尸山,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宁宁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人小个子矮,看得不及胡好好清楚,此时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方看去。 “怎么是他?!” 胡好好眨眨眼,左手中的狐火刃“蓬”的一下,燃起了更大的火焰! 是的,她怒火中烧! 怎么是水墨真人那个臭道士! 顾娇看着从尸山中剥离而出的那具腐尸,他仍穿着当日在林府祝寿祈福时的那身绣金道袍,发髻上戴着玉冠,仿佛这几年的岁月从未从他身上流逝。 他被摄魂后,身体其实并未死去,只是陷入了沉眠。如当年的沈翘翘一样,如果好好保养肉身,如果有朝一日魂魄能回去,他还是能恢复如常的。 相信顾冥不会不知道这点,但还是拿他来炼了鬼。 又将他送入这充斥着无数厉鬼亡灵的死亡之地,让他吞噬了数以万计的鬼魂,这些鬼全都是横死之人,铺天盖地的鲜血与死亡,他们死前的痛苦跟怨恨,终于彻彻底底的将这名曾经的修行者,化作了一个可怕的妖魔。 看到水墨道人脸上的皮肤已经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了暗红泛白的腐肉,一只眼睛半睁着,里面只有浑浊的眼白,而另一只眼已经从眼眶中掉落出来,挂在散发出恶臭的脸上,一晃一晃的,让人欲呕。 顾冥这厮,还真是物尽其用。 顾娇在心中冷笑。 果然,恶毒得每每让人钦佩。 这具身体,已是行尸走肉,他无知无觉,只有杀戮跟吞噬的本能。 南明离火让附着在他身上的白骨掉落了,也烧痛了他,激怒了他,顾娇看着这如僵尸一般的道人发出怒吼,双手一晃,朝她冲来。 可他冲到顾娇身前,双手却打在一面铜镜之上。 顾娇一拍那镜子,一个淡淡的影子从里头滚了出来,落在地上。 水墨真人从铜镜中出来的时候,有片刻茫然。 他一直混混沌沌,似有知觉,又似乎在沉睡。 这时候骤然清醒,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迷离。 他站在地上,扭头看了看四周,愈发不能理解自己身在何处,怎么好似在一个荒芜的废墟之中,到处都是白骨,黑烟四起,白炎烈烈,仿若地狱。 我这是死了吗? 落入了地府之中吗? 是要被锁去接受剥皮碾肉之苦吗? 他惊惶不已,扭头一看,就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那个自己,也正翻着浑浊的白眼看过来,哇啊啊啊啊啊!!!!! 怎么烂得如同一块腐肉,连眼睛都掉出来了,脸上皮肉剥离,手上露出白骨,臭气熏天,实在令人作呕! 那腐尸看到水墨真人,似乎也有些疑惑的模样,暂时停止了动作,只定定看着那一缕魂魄。 “这……这……” 水墨真人颤抖着手臂,指向另一个腐尸般的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国师还不明白吗?” 顾娇在他身后冷冷道。 “顾冥最善此道,你的身躯听说是在天一观,至于如何到了这里,又变成这个模样,只能去问顾冥了。” 水墨真人猛地一回头,看到了顾娇。 他脸色一变,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既没有拂尘也没有长剑,自己的那面铜镜,还拿在顾娇手中。 而腐尸此时又扑了上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没有继续冲向顾娇,而是冲向了水墨真人。 水墨真人只是一缕魂魄,他冲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冥冥之中,他似乎也认得你呢,可惜,顾冥已经拿你的肉身炼鬼,你的魂魄,再也回不去了。” 听顾娇这样说,水墨真人大惊,他不愿相信她的话,大吼道:“你胡说!上仙怎会如此对我!” 可是,他的心里明白,那个黑金妖瞳的男人,的确就是这样,冷酷无情。 生魂离体,若是肉身损毁,那魂魄必然也会无处可去,要么跟着鬼差去地府,要么魂飞魄散。自己肉身已经损毁,难道要就此魂飞魄散吗? 水墨真人看着那具比腐肉好不了多少的肉身,心中大恨。 “都是你!你这妖女!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地步!” 他心中的愤恨无处可去,便全数冲着顾娇而来,他现在只是一缕魂魄,法力手段全无,除了口中大骂,也别无他法。 “哼。” 顾娇根本不屑理他,但他的话被后头的胡好好听见,那狐狸是个忍不得的,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你这臭道士,就会使些阴招,当初若不是你卑鄙无耻偷袭在先,我家娘子怎会用镜子照你?你就是自找的!活该!” 她越说越气,对顾娇道:“娘子!让我来!我要亲手除了这妖道!” 南明离火已经烧去那腐尸身上大半的邪祟阴鬼,他也应该使不出方才的黑色鬼火了,顾娇想了想,便往后退去,胡好好见状,立刻冲上前来。 ------------ 第258章 有仇报仇 胡好好冲上前去,手上的火刃刷刷两下,就把那张牙舞爪的腐尸削去了一半。 只是他似乎不疼不痒,被胡好好劈了两刀,倒被激怒,不再去扑水墨真人的魂魄,转身朝着胡好好扑去。 但被顾娇的南明离火烧过以后,这具肉身吞噬鬼魂得来的法力随着崩裂的白骨,都已经尽数剥离,他如今只是一具快要烂完的腐尸,虽然爪利牙尖,行动也敏捷,到底不会是胡好好的对手。 胡好好身法很快,手上的破甲剑如闪电般刺入那腐尸的前胸,左手一扬,将他的头砍了下来。 她挥出火刃的那一刻,水墨真人的魂魄冲了上来,伸出了双手,似乎想要挡住胡好好那一击,可他哪里挡得住。 相反被胡好好的狐火烧得滋哇乱叫,本就黯淡的魂魄,眼看着又淡了几分。 他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被胡好好砍成几块,碎裂落地。 “你这妖女!恨煞我也!你给我等着!此仇必报!” 他徒劳无功的想要去捞起自己的头颅,却发现那头颅滚在一旁,而自己根本碰触不到。水墨真人试了几回都不行,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胡好好,大声叫道。 “你怎么报?来报呀?来来来,给我看个现世报!我看你才是现世报,蹦跶不了两天了!”胡好好根本不怕他,说出来的话,把水墨道人的鼻子也要气歪了。 说到底,这道人又蠢又坏,他明知道让自己落到这个下场,是因为顾冥,却不敢恨他,连骂他一句都不敢。 他觉得顾娇是个软柿子,却又踢到铁板,最终也只落到个魂飞魄散。 “娘子,这道人的魂要怎么办?” 胡好好拿手中的剑指一指那道人,对顾娇问道。 要她说,干脆娘子再来一道南明离火,把这道人的魂也烧成烟才好。 “他的肉身已毁,再无复原可能了,就这样吧。”顾娇根本不在意。 她当初没有直接烧了水墨真人的魂魄,无非是觉得为这样一个小人,担上因果不值得。当然,顾娇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忘了。 现在他的肉身已是邪祟,除去鬼王是自己的份内之事,至于这魂魄,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对了,宁宁,你刚才说,太清道长也来了?” 宁宁点点头,“太清道长说,要在宿县城外,布下一个大法阵,把这里头的亡灵全都超度了。” 原来,是太清道长带着她们几个追着顾娇来的,他在道观中思来想去,觉得若是顾娇去把宿县中的妖王除了,那自己应该也可以去帮她一把。 如果以整个宿县为界,布下法阵,将其中的亡灵全部超度,那不管顾娇是否能成功杀掉里头的妖王,对她来说,都是有益无害。 若是她还未能成功,那自己超度了亡灵,必然能削弱妖王的力量,让顾娇轻松一些。 若是她成功了,更不必说。 超度此地亡灵,是必行之事,且也只有自己来做。 太清道人不若顾娇那般善于斗法,从他的法器就可以看出来,他极善于魂魄一道。 “道长说了,娘子若是杀了妖王,只管出去便是,道长已经绕着宿县布下了法阵,除了我们几个,宿县里头的鬼魂,一个也出不去。” 宁宁看胡好好还在跟那水墨真人对骂,把那道人气得鼻歪嘴斜,不由得好笑。 “好好!我们走啦!”她踮起脚,对胡好好挥挥手。 “呀!等等我!” 胡好好扭头一看几个人居然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忙丢下还在跳脚的水墨真人,往这边跑来。 “怎么不说一声就走啦,真不够意思。” 她收起手中的刀剑,鼓着腮帮子嘟囔了几句。 “这不是看你吵架吵得激情澎湃,不忍打搅嘛。”宁宁笑她。 “哼,娘子说不管他了,那我就骂他几句,不然实在憋气。” “你都把他砍了,你还憋气啊。” “宁宁你是不知道,当初他拿那个镜子照我,有多疼,我差点以为自己死了,还好娘子救了我。” “是在林府那次吗?” “对呀。” “那是要弄死他!” 宁宁也冒出火来了,那时候好好真的惨,都被打回原形了,还是娘子领着她们去松山大集,得到了松山神君赠予的神草,才得以恢复。 两个小娘嘀咕了一路,走出了宿县的城门。 自然,那城门是早已没有了,地上只余几段焦黑的痕迹。 太清道长正对着城门,见顾娇毫发无伤的出来,脸上一笑。 他手持拂尘,穿着道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顾娇躬身一礼,道:“顾娘子为民除害,请受贫道一拜。” 顾娇却侧身让开了。 “分内之事,道长言重了。” 她环顾四周,视线在地上停留了片刻,道:“道长的法阵,已经布好了。” “是。” “这就开始吗?” “是。” 顾娇略迟疑了一下,仍然开口道:“道长,有一事,我不知是否妥当,但仍是要与道长商议。” 太清道长有些意外的看着她,道:“顾娘子请讲。” 顾娇便把来的路上遇到一位老妪请她寻找音讯全无的儿子一事,告诉了太清道长。 “不知道长是否能在那些亡魂中,找到卢七郎。”她问道。 “这倒是不难。”太清道长立刻开始掐诀,片刻后,他拿出了摄魂铃,轻轻摇了一摇。 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淡薄的影子,出现在顾娇身前。 “你可是卢七郎。” 影子微微一动,似是点了点头。 “你的母亲请我给你带句话,她十分思念你。” 那影子听完这话,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太清道长见状,又摇了摇铃,那影子便消失了。 “接下来我们要超度他们了,让他执念太深,不太好。” 顾娇点点头,道:“我只是为他母亲带句话罢了,这样一来,那位大娘,也能放心了。” 放下执念,也就能去往该去的地方,也许在那里,她能与百般思念的儿子重逢也说不定。 太清道长定气凝神,左手拿着拂尘,右手摇着摄魂铃,脚下踩出步罡踏斗。 超度大法阵,开始了。 ------------ 第259章 超度 被胡好好丢在原地的水墨真人,正看着地上自己肉身的碎块,恨得咬牙切齿,他方才追着胡好好,想要跟着她们一起出去,却不知为何被挡了回来。 在这宿县的某处,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拦住了他。 眼看着那妖女一行几人往前走去,自己却跟随不得,水墨真人心中大怒,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过在这一瞬间了。 摄魂铃声已经响起。 他听到了。 那铃声十分古怪,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声音听起来并不似通常的铜铃那样清脆。 那声音是沉闷的,仿佛一只大椎,敲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咚,咚,咚。” 水墨真人觉得自己神魂颠倒,手脚仿佛都有了自己的意志,随着这铃声,跳起了古怪的舞蹈。 他原本就是修行之人,自然知道,这是用来超度亡魂的法阵。 难道,我也…… 他才刚刚想到这一步,就化作了黑色的齑粉,落在风中,消失无踪。 太清真人的禹步跳得很慢,但姿态优美,每走一步,都可以看到灵力从他的脚下,汩汩而出。 他的法阵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淡淡的金光,顾娇的眼中,可以看到一道又一道亡魂,从废墟中升起,他们褪去了灰黑色的怨毒跟戾气,慢慢变成了白色,如一道白沙,又似一缕云彩,悠悠随风而去。 这场法事,一直持续到了暮色降临。 夕阳西下,暮色仍旧苍茫,可笼罩在宿县废墟上那一层沉重的死气,已经消失不见。 残垣断壁在金色的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有一只飞鸟,从空中落下,站在一截断墙之上,摇晃着小小的脑袋,有些好奇的看着面前收起法器,站直身体的道人。 几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一层淡淡的暖色。 终于,不再是风萧鬼泣之声,耳边也能听到鸟鸣虫叫了。 最后,太清道长拿出三柱香点燃,插在城门前,又拿出一只葫芦,将里头的酒倾倒在脚下这片曾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 宿城这一万多亡灵,值得这一杯美酒。 默默看着香燃尽最后一点,他才转身。 “回去吧。” 太清道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顾娇道。 顾娇点点头,突然对他道:“道长可还有酒吗?” “酒?还有些。” 有倒是还有的,怎么顾娘子难道突然口渴了,想喝酒吗? “还请道长借我一杯酒,”顾娇闻言,微微一笑,对太清道长伸出手,“我来此途中,曾答应一个小鬼,要送他一杯水酒,他告诉我宿城鬼王好些事,助我良多,我想谢谢他。” 怎么不谢我喔! 我还累死累活的弄了这个大阵! 超度了这么多亡魂! 跳了大半天的禹步,累的手脚抽筋! 还得借酒给你! 太清道长在腹中腹诽半天,才把葫芦递出去,哼了一句,“贫道这酒是带了贫道的灵力在里头的,只怕普通的小鬼承受不住。” 顾娇拿着葫芦看了看,道:“那倒不会,那只鬼在土地庙,依附着一只小隶的塑像修炼几年了,这酒对他来说,应该很有益处。” 说你胖你还喘了! 太清道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不敢面上翻,生怕顾娇把葫芦丢他头上。 于是顾娇拿着葫芦,一行人,又高高兴兴的往回走。 与来时紧张又焦虑的心情不同,胡好好跟宁宁仿佛出来野游似的,一会儿去追个兔子,一会儿去抓只蝴蝶,猫儿已经恢复原来大小,跟在宁宁的脚边,陪着她玩得不亦乐乎。 你说东仓君? 它自然是不敢跟猫儿一起玩的,它本想干脆先走一步,可顾娇之前说了,不许它独自行动,它只得化作一个老头儿,走在顾娇的旁边,离猫儿远远的。 虽然它心里知道,绿衣不会吃它。 可毕竟在溪州的时候被那猫差点吃了对不对,东仓君尽量把身形藏在顾娇的黑袍后头,好叫猫儿看不见它。 它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让绿衣十分不屑,驮都驮过了,这老鼠胆子怎么还小得跟芝麻似的。不过,它觉得自己是只成熟大度的猫,不应该跟一只老鼠计较,也就不去管它。 回程比去程走得慢了很多,顾娇跟太清道长都不急,解决了宿县这件大事,太清道长只觉得神清气爽,哪怕是在路上走得再慢,他也只觉得鸟语悦耳,花香宜人。 是了,路上他们还在野地里露宿了一夜,顾娇跟太清道长两人,此番都消耗不少,因此整夜都在打坐静修,东仓君在一旁守着他们,而胡好好则跟宁宁带着绿衣出去打猎,竟然抓了不少大鹅回来,宁宁也把她的令旗再扩充了一番。 自从宿县出了妖王,这一带成为了妖王的领地,也有不少妖魔闻风而动,盘踞到这一带来,或危害过路行人,或是互相争斗,顾娇来时杀掉的那只蟾蜍便是。 等回去后,估计太清道长也要忙碌好一段了,虽然宿县妖王被顾娇杀了,但这一带大大小小害人的妖魔不少,还要细细除去。 等清理干净,再过些年,战事停歇,日子安宁下来了,想必那良田百顷,人寿年丰的光景,终有一日,会再回来。 半途路过土地庙,顾娇拿着葫芦进去,片刻后出来,又谢了太清道长,将葫芦还给了他。 “多谢道长了,等回陵县,我去买了酒还给你。” “不用不用,酒贫道那里多的是。” “娘子,听说陵县最有名的刘氏水井酒,就是太清道长的神通变出来的呢!” 胡好好突然晃过来,丢下一句话,又嘻嘻哈哈的跑走了。 “……” 顾娇看着跑远的胡好好,突然开口道:“道长,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顾娇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太清道长听懂了。 他只是默默往前走,并没有回答。 顾娇也并不着急,她明白,所谓天道,因人而异。连她自己都是花了这么多年,才觉得自己窥得了一点端倪,何况是多年来痴迷于降妖除魔的太清道长呢。 ------------ 第260章 要与娘子在一起 太清道长闷着头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顾娇。 胡好好跟宁宁她们仍是跟在后头打闹玩笑,太清道长的目光在她们几个身上流连片刻,道:“顾娘子的道,与贫道的道,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向前踱步。 “只是,顾娘子提醒了贫道,过于执着某一件事,或是某一个道理,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将手背在身后,微微昂着头,身上的道袍在风中微微簌动,竟然又显出点道骨仙风的味道来。 “古人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注1 “贫道虽然活了许多年,也见识过许多人与事,却并不如顾娘子通透。贫道之道在何处,也许贫道有生之年,都不能渗悟,但贫道仍会不断追寻心中之道。” 就是想不明白呗。 还说这么一大堆。 不过,顾娇并没打算再说些什么来刺激这位要面子的道长,毕竟,她也明白,这是一条极为艰难的道路,路上必然遍布荆棘,充满迷惘与彷徨。 “希望道长,能早日求得心中之道。” “承顾娘子吉言。” …… 等一行人回到陵县,已经是第二日午后了。 胡好好建议去街上找个好吃的馆子大吃一顿,问太清道长可有推荐。 太清道长却说,他不能出去吃饭,也不知道哪家好吃,只知道外头都说刘氏水井酒,其他不晓得。 说的也有道理,就太清道长在陵县的名声,他一出门,只怕都能被围得挪不动步子。 于是胡好好只得作罢,宁宁则悄悄跟她说,不如去借了厨房,把大鹅烧了来吃,这孩子,长久没弄到好鹅,此时已经技痒难耐,等不得了。 于是在路口,几人与太清道长道别,回到了客栈里。 两个小娘嘀嘀咕咕的,便去问店小二借厨房了。 东仓君跟着顾娇回到房中,恢复成了老鼠的模样,才松了一口气,那猫总算是回到宁宁的令旗里头去了。 顾娇看看它,微微一笑,道:“东仓君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吗?” 它忙点点头,道:“托娘子的福,已经恢复了,老朽现在可精神呢!” “那就好!” 顾娇坐下,东仓君看看她的脸色,有些不安,扭着两只小爪儿上前,对顾娇深深作个揖,道:“娘子若是生气,就责罚老朽吧,是老朽说,要去宿县帮娘子的。” “不是胡娘子跟宁宁的错,娘子别罚她们,她们都是一心为了娘子的。” “一心为了我,就可以不听我的话了?” 顾娇脸上似笑非笑,东仓君也看不出她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它讪讪的,只低着头,仿佛一个犯错的孩子般。 “东仓君也别给她们两个找补了,必然是好好。” 见顾娇一语中的,东仓君“啊”了一声,也不敢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宁宁跟胡好好两个,端着托盘上来了,上头是宁宁做的几个小菜,鹅汤还没好,还在灶上炖着。 胡好好跟她说,娘子怕是几天滴米未进,先给娘子弄几个小菜随意吃点,于是两个人忙忙的先做了小菜,胡好好还抽空去街上买了点心回来,这时候放在托盘上,一起拿了上来。 两人一进房门,就敏锐的察觉氛围有些不对。 胡好好瞧瞧看一眼缩在榻边的东仓君,后者使劲给她使眼色,她正跟大老鼠眉来眼去,却听到顾娇问了句:“这是什么点心?” “娘子,这个是蒸出来的米糕,里头放了蜜枣跟葡萄干,很好吃,你尝尝。” 那米糕是胡好好一早就看好了,觉得娘子一定会爱吃,今日回来就去买了。 她嘿嘿笑着,给顾娇夹了一个放在盘子里。 顾娇看她一眼,不说话。 胡好好见状,看一眼宁宁,又看一眼东仓君,其实她明白,娘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生气的,因为自己又不听话了。 “娘子,好好错了,你罚好好吧!” 顾娇不说话,而是慢条斯理的夹起那块糕,放入口中。 好好偷偷看一眼她的脸色,觉得她面色如常,也不像生气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吃完糕,顾娇喝了口茶,对她道:“别站着,都吃饭吧。” 说罢她又让宁宁也坐下,也没有忘了东仓君,让它坐在一旁。 “这回在宿县,看到你们来,我其实……心里很高兴。” 顾娇轻轻说。 胡好好眼睛一亮,差点就要欢呼起来,但她总算记得这是在吃饭,便只是得意的挺起了胸膛,顾娇看她一眼,那头上若是有耳朵,只怕已经竖起来了。 在对抗鬼王的黑火时,猛然看到胡好好,顾娇先是惊怒,但看她冲过来,丢过来黑色的大伞,她心中涌出惊喜,于是明白,是自己看轻了胡好好。 自己的眼中,胡好好还是当年只爱吃喝玩乐的狐狸,宁宁还是需要自己看顾的小丫头,东仓仍是一只胆小怕事的大老鼠。 殊不知,她们这几年竟然已经成长良多。 自己出门之前,让胡好好看顾好宁宁跟东仓绿衣,她做到了。 她在未得自己允许之前,没有离开她们一步。 而自己在经历生死之战时,看到了她们站在身后,心中涌出那股力量,让顾娇感到陌生,但无比欣喜。 似乎,多年来,一直深藏于身体内某一处,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寒冷,在那一刻,如冰消雪融般,在初夏的阳光下,化作了一股雾气,消逝不见。 “娘子,其实,我知道娘子是想护着我,护着宁宁东仓还有绿衣,”胡好好放下手中的筷子,很是郑重其事,“可是我想跟娘子说,若是娘子有个什么万一,我们几个,都活不下去。” “此去京城,无论生死,我们要与娘子一道。” 宁宁听胡好好这样说,也点点头,道:“娘子以后别丢下我们,我们要在娘子身边。” 东仓君没有说话,但悄悄用小爪抹了抹眼睛。 顾娇看了看这几张围绕着自己的,或娇媚或灵动的面孔,点了点头。 “好。” ------------ 第261章 建王的安排 河东,李云真大营。 身穿银甲的武将正打开手中的一封信,这是建王八百里加急送给他的。 前几日,他一战大败燕军,连取城池两座,已经往前推进了三百多里。 战场上的李云真,兵法诡异,出手果断狠辣,而燕军,实则是东海王麾下的东海军,失去了东海王的指挥,几名副将虽然能带兵,却无大局之观,且主将不在,人心本就惶惶,几人更不能齐心协力,败给大顺名将李云真,也是理所当然。 东海军在河东西一战中,被李云真领五万大军击溃,三四万人被李云真利用地形包了口袋,只有一千多人逃了出去。 李云真也没有追,不过一千多人,都是穷寇,东海王行踪不明,东海军一支必然也将消亡,就算他们能逃回大燕去,等着他们的,大约也是一个死了。 比起这个,建王给他的信更重要。 建王的意思是,趁此机会,再向新帝要钱要人马要军需,能要多少要多少。 在朔方几年了,新帝手中并没有能打胜仗的大将,那十万回纥骑兵不算,那是新帝卑躬屈膝求来的外援,其心必异不说,真要让他们长期呆在大顺境内,只怕又是另一个权鲁山。 而李云真一战而胜,新帝必然龙心大悦,头脑一热,说不得就会把手头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 毕竟,能打回京城去,是新帝,确切的说,是林太后的期盼。 缩在朔方这种乡下称帝,偏安一隅,到底让人意难平。 她还是要回去京城的。 要回到帝都去,在皇城中,做她的林太后。 再说,呆在朔方,也并不安,权鲁山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儿子,还有几十万如狼似虎的燕军,这都是让林太后心惊胆寒,晚上都睡不着觉的存在。 不然,她也不会宁愿割让出去两州,对回纥大汗摇尾乞怜,求了十万骑兵来护住自己跟新帝。 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鬓生白发,眼长皱纹了,都是愁出来的。 心腹大患权鲁山一病死了,大燕上下局势不稳,突然又冒出来个能打胜仗的李云真,真是让她做梦都要笑醒了。 定要好好笼络住他,她苦口婆心的劝导皇帝。 可惜小皇帝只晓得抱怨今日的饭食不精细,侍女不美貌,昨日新做来的锦被上绣得不是他心仪的花样,老师又让他读通《论语》,他又不考科举,读来何用等等。 听得林太后是怒气翻腾,只恨不得抬手抽他两个巴掌。 可他已经是皇帝,自己即便是太后,也是抽不得的。 陪着皇帝吃完早饭,小皇帝哼哼唧唧的去读书了,她冷静下来,又吩咐人将李云真送来的战报跟文书细细看了一遍,沉思片刻后,她问了问身边随侍的何末,“何公公,你觉得,我该如何呢?” 何末却诚惶诚恐,低了头只说:“军国大事,奴婢不知。” 林太后看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手轻轻挥了挥,叫他退下了。 这何末,还是如此的滑不丢手。 先帝在半路上骤然薨逝,自己本想干脆让他留下,看守先帝的棺椁,可转念一想,自己跟皇儿两个,孤儿寡母的,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实在不行。 何末陪伴先帝多年,手中捏着的东西,很多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要扶持皇儿登基,离不开他的支持。 所以才带着他一起来了朔方。 可来了朔方,才发现,这个何末,十分叫人看不透。 虽然伺候的人从先帝换成了自己,他仍是尽心尽力,毫无怨言,有时候自己心情烦躁,把怒气撒在他头上,他也默默承受,反而还来劝解自己。 可自己要问他什么军国之事,他却总是推脱,只说不知。 不过,一个太监,这也是他本分。 林太后这样说服自己。 可身边没有一个能商议大事之人,也是让人烦恼。 她叹了一口气,扶了扶头上的凤钗,招了人来,说:“吩咐朔方守来,跟他说,是我的意思,就按照这清单上的东西,快快整理出来,派妥当的人给李中丞送去。” 她想了想,顶好还是让小皇帝再手书一封书信,赞扬赞扬李云真才好。 也不知这闹心孩子能不能乖乖写了。 再叹一口气,她开口道:“来人,随我去看看皇帝今日书读得如何了。” …… 几日后,李云真见新帝果然按他的要求,将大量的军需马匹送来不说,还给他再送了两万人来,心中不由乐开了花。 这可是当年先帝从京郊大营中带走的精锐。 领兵的副将他以前未见过,但看上去十分精悍,一见他便恭敬的行了礼,还给他呈上了新帝亲手写的信。 李云真双手接过,认真看了,十分诚挚道:“陛下如此厚待,末将感激涕零。” 那副将姓何,对李云真道:“还有一封信,请将军过目。” 说罢却并不呈上,只是拿眼睛看一看左右。 李云真会意,便吩咐帐内其他人回避。 何副将这才将信拿了出来,呈给李云真。 李云真看过信,心中大震,一时片刻,竟说不出话来。 信是何内相给他的。 内容是朔方境内的军务布防。 这些事情,他自然也早就让探子们去一一探过,但到底不如这封信上的内容来得详尽。 只是,何内相为何要送这样一封信给他呢? 他不明白。 看看站在身前,态度十分恭敬的何副将,他脑中灵光一闪。 他也姓何! “敢问何将军,何内相是……” “末将不才,内相是末将一位从叔。” 果然!这位何副将,是何内相的族侄! 只是,何内相送这封信来的意思…… 似乎看出了李云真的疑惑,何副将告了个罪,上前两步,凑近了李云真,压低声音道:“将朔方的内防告诉将军也知道,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 李云真一时没反应过来,手捏住胡须,在指头上碾了一碾。 现如今,可称殿下的…… !!! 李云真终于明白过来,心惊不已,后背一凉。 建王竟然早已把那母子两人,捏在了手心里! ------------ 第262章 我有好药 李云真想透这一点,一时间,汗湿衣襟。 之前在山南州相处一个多月,他以为,他看明白了建王。 天资聪颖、志向远大、有抱负、有胆量、有谋略,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明主。 殊不知,那不过是建王让他看的其中一面罢了。 这位少年藩王,远比他以为的要心思深沉,头脑缜密。 自己一心求个从龙之功,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落到自己手中来,看来,得再拼拼命,才能让建王看得到自己的本事呢。 他把密信认真收好,默默想。 第二日。 东海军战败,丢失河东大部分土地的战报,终于传到了京城,到了雁山王的手中。 是了,不该再叫他做雁山王,他已经称帝,号灵武,这时正坐在寝殿中,看着手中兵部上表。 河东丢了大半,让他甚是恼怒,可那一带,曾是东海王领兵盘踞之地,与山南李云真的一战,东海军溃败,几近全灭,又让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 仿佛梗在喉头的那块硬骨,终于吐出来了。 如今李云真还要继续往前推进,伪帝给他钱粮军需,这老小子,不过打了一回胜仗罢了,竟然狂妄到说要替新帝重新打回京城,让伪帝重新坐回金銮殿上。 哼。 灵武帝冷冷哼了一声,将手中文书丢下。 如今自己刚刚登基,根基未稳,自然不能亲自带兵出征,现在京中能领兵的,还有当年父皇的两个义子,一个叫权义忠,一个叫权明宝,都是能征惯战的武将。 只是,这两人以前与东海王的关系甚好,若是自己贸贸然给他们两个兵权,让他们出去领兵,的确可解一时之危,但只怕,后患无穷。 可不派他们两个,也没有别人了。 灵武帝很烦恼。 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吩咐道:“去请国师来。” 顾冥走进清凉殿时,看到灵武帝正在独自饮酒。 他今年也三十多岁了,身上却并没有他父亲权鲁山的武莽之气,也没有东海王的凶悍之气,灵武帝身材瘦长,皮肤苍白,言谈举止中似乎带着一些文人的风雅,仿佛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 可顾冥知道,他跟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他不喜欢讲道理。 虽然他看起来像个忧郁的文人,但他很喜欢杀人。 那双阴郁的眼睛看人时,总让人觉得后背发麻,仿佛被一只毒蛇盯上。 顾冥站在殿门口,微微皱了皱眉,却仍是快步走进殿内,对灵武帝拱手一礼,道:“见过陛下。” 灵武帝已经喝了不少,脸颊泛红,眼睛看向他时,显得有些混沌。 他见国师来了,忙客气道:“国师来了,快请坐。” 又让婢女再拿好酒好菜好果子来。 顾冥却摆一摆手,道:“陛下恕罪,贫道不饮酒,不必忙了,不知叫贫道来,所为何事?” 他手里的大事正在关键时刻,并不想来,但架不住灵武帝一请再请,只得来了。 “如今李云真取了河东大半,正往京城推进,朕有心派兵去拦他一拦,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想问一问国师,朕这里有几个人选,也想与国师一起参详参详。” 灵武帝说着,从地板上拾起那卷文书,递给顾冥。 顾冥接过来略略看了看,放在一旁。 他原本就不耐烦这些征战之事,若不是为了拿到新鲜的心肝跟鬼魂,谁理会这些。 他也明白灵武帝的心思,不就是不愿让他兄长的旧部拿到兵权吗? 这有何难。 让他们不敢反不就是了。 “大燕人才济济,陛下选谁领兵,本不该是贫道该置喙之事,不过……” 顾冥说着,顿了一顿,满意的看到灵武帝脸上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 “若是陛下担心领兵之人的忠心,大可不必。陛下可以赐给他们灵药,让他们不敢不听话就是了。” 灵武帝听他这样说,不禁一愣,道:“长生丹?那怎么能行!” 顾冥笑道:“陛下多虑了,就算陛下舍得,贫道也炼不出那许多长生丹啊。” “贫道能炼出来的长生丹,也就够陛下一人的,不过,陛下也知道,贫道不只是炼制长生丹的。” “国师果然有此等灵药?可让将士们听朕的话,不背叛朕?” “那是自然有的。”顾冥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四方小盒,“这药只需吃下一粒,若是十日后不吃下一粒,就会头痛欲裂,体内如烈火焚烧,痛苦不已,若是二十日后再不吃,便会命丧当场。” “陛下只需以长生丹的名义,将此药赐予出征的将军吃下,若是他们听话,就每十日送去灵药,若是不听话……陛下这不已经有了让他们听话的法子吗。” “好!” 灵武帝自觉烦心不已的问题,被国师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不觉心中大悦,笑道:“果然还得是国师啊,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说着,他又仿佛想起来些什么,忍不住斥退宫人,压低了声音,对顾冥道:“国师,不知那个……现在如何了?” 顾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今日陛下一定要我来,说不定已经成事了。” “喔!那是朕不好了,打搅了国师的大事。既然国师要忙,朕就不留国师喝酒了。” 灵武帝忙叫外头的宫人进来,道:“送一送国师!” 又说:“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国师尽快说,无论什么东西,朕都一定给国师弄来!” 顾冥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便快步出去了。 灵武帝的烦恼,对他来说却是正好。 武将们身体健壮,暴虐凶悍,拿来做人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这药丸,给人吃下去,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便可把活人炼成人傀,从此听他号令,为他出生入死,不会有半句怨言。 至于战事胜负,这个天下是大燕还是大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谁做皇帝,都得哄着他,让他给炼长生不老药。 他只需好好经营京城这只巨大的炼丹炉,炼出完美无缺的长生丹来就是。 ------------ 第263章 还君美酒 宿县的事情解决后,顾娇等人没有在陵县久留,翌日便出发了。 仍是那一辆马车,胡好好与宁宁坐在车头,绿衣蜷在宁宁的脚边,东仓君则在马车里头,跟顾娇一块儿闭目打坐。 顾娇并没有特意去跟太清道长道别,临行前收拾行李,她发现,之前在溪州买的荔枝酒,竟然还有不少。她略想了想,便用一只小葫芦装了些,也没与人说,用了一个小挪移之术,悄悄放到了清虚观的偏殿之中。 就在他们曾一起喝茶的地方。 虽然太清道长说不要她还酒,但她看得出来,这位道长既要面子,又小心眼儿,不过一杯酒罢了,何必欠他人情。 溪州的荔枝酒甜美醇厚,虽然没有灵力在里头,但溪州以外很难买到,甜一甜嘴,还是可以的。 太清道长这日清晨起来,不知为何,心中似冥冥有感,他一个人踱着步子,出了房门,想要到外头去走一走。 经过偏殿时,不知怎的,一眼便看到了放在案几上的那只葫芦。 葫芦跟他自己的很像,但并不是自己的那只。 这只葫芦要小上一圈。 太清道长拿起来,就看到葫芦上快速显出一行金色的字——“还君美酒,各自珍重。” 字在眼前一晃而过,待他看清楚,便已经消失了。 太清道长打开闻了闻,一股浓烈的果香,尝了一口,果然是又甜又腻。 啧。 嫌弃的撇撇嘴,“真难喝。” 个冷冰冰的小娘子,怎么送这么齁甜的酒。 一边说着,一边龇牙咧嘴的喝完了。 …… 离开陵县后,走了大约一日功夫,顾娇她们终于进入了大燕的领地。 别的地方都不易通行,只有通往宿县的那条路好走些。 又重新踏上前几天走过的这条路,可心境却完全不同,胡好好觉得十分有趣。 “宁宁,这一片田野真的好大啊,你看,开了花,那里。” 她拿着马鞭一指,宁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大片白色的花朵,如一块白云,又如一大片又松又软的羊毛褥子,铺在远处的茵茵绿草之上,十分好看。 记得几天前来时,可没见过这样的美景。 宿县果然不再是死地了。 真好。 她看着远处那边小白花,脸上绽出微笑。 马车跑得很快,马儿跟胡好好已经配合得十分熟练,几乎不用过多驾驭,它自己就能跑得又快又稳。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经过宿县。 顾娇让胡好好停下,她下了马车,站在一片残墙之外,默默看了很久。 墙头上,可以看到青色点点。 小草已经冒头了。 “走吧。” 在最后一道暮色消失在天际之时,顾娇转头,对胡好好道。 过了宿县,又走了两日。 马车经过的,仍是一大片一大片荒废的良田。 仍旧是没有人烟。 旷野漫无边际,黑色的马车孤零零在天地之间。 沿着道路,可以看到白骨散落,还有很多破碎的铁甲,折损的长枪,满是缺口的大刀,这些铁器被主人遗落在野地里,看起来都经历了不少风霜雨雪,上面锈迹斑斑。 再往前走,除了人骨,还可以看到马骨。 天色也暗下来了。 马儿有些不安,速度慢了下来。 胡好好安抚得拍拍它,对马车里的顾娇道:“娘子,马儿有些累了,我们是不是歇一歇?” “好。” 见顾娇同意了,胡好好便与宁宁两个准备起来。 东仓君见她们两个又是去捡柴,又是搬小泥炉,又是拿米又是拿盐的,便跟着忙碌起来,帮宁宁准备碗筷,从马车里头搬调料出来。 胡好好则打算带着绿衣去打两只兔子,谁知道绿衣竟然不肯去。 它只肯跟着宁宁。 胡好好气哼哼地自己一个人走了。 不就是个猫吗?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东仓君本来想跟着胡好好去,被宁宁拦了下来。 “东仓君别去了,万一好好想打几只田鼠做点心,你跟着去,当心好好一时眼花,把你当田鼠吃了。” 一句话说得东仓君透心凉。 宁宁说完,发现东仓君木呆呆的,眨着小豆眼,一副难过的模样,忙过来摸摸它的头,道:“哎呀,东仓君我开玩笑的,千万别当真,好好饿肚子也不会吃你的,真的!” 东仓君眨巴眨巴眼,不说话,只管看着宁宁,那眼神看得宁宁都快哭了。 看到宁宁又急又愧,连饭也不做了,东仓君突然嘿嘿一笑,道:“吓到了吧?” 小老儿抖抖胡须,很得意。 “啊!娘子!东仓君也跟着好好学坏啦!” 正在笑闹,冷不防看到胡好好,从远处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她手里拎着一只兔子,脸上神色略带惊慌。 等她跑到跟前,先把兔子丢给宁宁,然后便扭头对顾娇说:“娘子,我在那边,看到好奇怪的事情。” “喔?什么事?” “大晚上的,居然有军队在那边打仗呢!” 胡好好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喘匀了这口气,又道:“我看他们离得不远,若是大军朝这边过来,总是不好,娘子我们是不是避一避?” 正如胡好好说的,这事的确奇怪。 都已经是晚上了,怎么还有军队在附近交战? 当然,并不是说军队在晚上是不打仗的,有的时候,战场上双方势均力敌,互相拉锯,一场仗打上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但绝对不会有将领特意要在晚上与敌军交战,除了需要掩人耳目的夜袭。 不说别的,荒郊野外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若点火把,便是众矢之的,若不点,根本看不清楚,说不定几刀砍下,死的是自己的同袍。 而依照胡好好的描述,显然并不是夜袭,而是两军交战。 如果真的是从白日打到晚上,那白日里,怎么会连一丝征兆都没有呢? 顾娇想不明白,她站起身,往胡好好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转过头来,对她说:“我还是亲眼去看看,好好,跟我一起去,宁宁跟东仓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吃饭。” 宁宁点点头,道:“娘子尽管去,等你们回来,饭就好了。” ------------ 第264章 怎么回事? 顾娇跟着胡好好,往东北方向走了不一会儿,胡好好突然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奇怪了,刚才应该就是这里了,怎么回事?”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的萧瑟。 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两军对峙,那些震人心魂的拼杀,金戈声声,马嘶鼓鸣,刀光剑影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咆哮如雷,都突然消失了踪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娘子,真的是这里,我还躲在这里,偷偷看了一会儿。”胡好好跑到一丛杂草旁边,往里头看了看,那里还有她伏在地上时压塌的草叶。 顾娇过去往草丛里看了一眼,果然,地上有一小片草叶贴着地面,明显是被人压过的。 “好好,这附近,似乎有城。” 顾娇抬起头,看向前方。 夜色中,只看到远处一片黑压压的,隔得远了,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不过顾娇猜那是城墙。 城墙似乎并不高,粗粗一看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暗夜深处。 但仔细看了,那黑压压的影子上,其实是有很多缺口的。 所以说,其实是一段残墙。 前面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也不过是一座城的残骨罢了。 顾娇眼中有一道暗金色的光芒闪过,她扭头对胡好好道:“好好,我大概知道了。” “嘎?” 胡好好还在抓耳挠腮,她正在周边细细搜寻,想找出一点两军交战过的痕迹,听到顾娇对她说的话,不由愣住。 “娘子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娇点点头,“你看到的,应该是几年前,在这里的一场守城战。” “几年前的?” 顾娇对她招招手,胡好好忙跑了过来。 “之前在陵县时,太清道长也说过,这一带有不少城池都被当年的东海军攻下后屠了城,前面那座城,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胡好好看到的那一幕,也许是战场上死去的那些英魂,并未离去,他们仍在日复一日,重复攻城当日的情形。 也是因为执念,或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他们坚守于此,在自己殒命的最后一战中奋力拼杀,好似不知疲累,无休无止。 金鼓连天,杀声震地,白刃相接,血流漂杵。 顾娇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战场。 “我去城中看一看。” “娘子我也去!” 顾娇点点头,跟她一起往那处黑压压的残垣断壁而去。 走得近了,便能看的更清楚些。 城墙由大块的青石砌成,只是已经垮塌了许多,满地都是碎石土块,残留的城墙上也伤痕累累,还留着被投石机投掷石块击出的巨大窟窿。 依稀可见城墙一角上,有塔楼,竟然还没有完全垮塌,仍留有塔顶,一部分石墙跟石阶。 顾娇于是带着胡好好,沿着石阶往上而去。 站在高处,也许能看到这座城的全貌。 等她们站到了塔楼之上,可以看到这座城四四方方,虽然比不上宿县,也不算小了。城内可以看到一些街道房屋的痕迹,城墙虽只剩了几截,但可以看出,原本城墙四角上,都应该有塔楼。 塔楼,可做瞭望警戒之用,在战时,也可利用塔楼的高度,布置弓弩手,从上而下压制敌军,此处易守难攻,对守城战来说,塔楼的存在,至关重要,如同定海神针一般。 可连塔楼都全毁了,可见东海军攻城之猛烈,军士之凶悍,远远不是大顺的地方驻军可以抵挡得住的。 这座城,可能原本就是一座屯兵用的城。 那胡好好之前看到的那场大战,也许就是东海军的攻城之战。 大战后,残存的塔楼只有脚下这一座了,顾娇沉默不语的站在塔楼垮塌的墙壁旁,往城内望去。 突然,她皱了皱眉,似乎看到了什么。 胡好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娘子,怎么——” 胡好好疑惑得看了又看,她没有看错,的确是在城内深处,似乎,有火光? 刚才都没有啊? 见鬼了吗? “是守城的士兵呀。” 顾娇轻轻说了句。 啊? 还真是见鬼了? …… 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被一位黑衣的娘子跟一只狐妖全数看入眼中,正围着火光,同往常一样,一边擦拭着自己手中的长枪大刀,一边聊天。 “东海军的那些鬼兵真的好烦啊,都做了鬼了,怎么还要来攻城!” “害的我们做了鬼也不得安宁。” “我倒是觉得痛快,老子死的时候没杀够本,这下可以随着性子来了!” “大头,你不听将军的话,当心下次将军不许你上。” “哎……做了鬼吃不得肉喝不得酒,砍了那么多敌军,也不能痛痛快快喝上一场,身上总是觉得不得劲啊。” “老范,以后我们是不是永远都要做孤魂野鬼啊……” “谁说的!等朝廷收回这里,我们的功劳,一定能被朝廷嘉奖!” “得了,城不是破了吗?我看朝廷不治罪就不错了,还功劳咧。” 围在一起的兵士大约有三十多人,里头大约是没有他们口中那位将军的,看这些兵士们,有的身上穿着盔甲,有的只有皮甲,只是都不完整,破破烂烂的,他们头上没有头盔,讲究些的绑了布条,不讲究的就蓬着头,仍凭一头乱发落在肩上。 他们是留在这阳城里的鬼兵。 当年阳城被东海军攻破后,同样也被那群凶神恶煞的魔鬼们屠了城。 那时领兵对抗东海军的将军战死,他的副将带着仅剩的几千士兵放弃了阳城,一溜烟儿跑了,他跑了,城中剩的伤兵跟一些还没有来得及跑的伙夫等人,都被东海军砍了脑袋。 只是,自从东海军破城后,不知为何,这些死在阳城的大顺军,他们的鬼魂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在这附近徘徊。 后来,附近的宿县来了一位妖王,这附近的妖魔鬼怪也多了起来,留在阳城里的鬼兵们,绕着城徘徊之余,竟然也会跟在城边撞上的一些小妖小怪们打上一架。 被妖王吸引而来的妖魔们,除了大妖,其实很多都是刚开始修行的小妖,道行十分浅薄,就如同在秦州行刺建王,被军士们剁成肉酱的那只妖魔,它们其实打不过孔武有力身带煞气的士兵,更别说这些士兵变成了鬼兵,而小妖们仍是血肉之躯,更是打不过。 ------------ 第265章 不肯被超度的鬼 所以,这些鬼兵们连自己也没想到,活着的时候斩敌也就罢了,死了以后,竟然还要斩妖除魔。 真是生死都不得闲。 本来,他们呆在阳城中,整日里无所事事,除了出去周围晃荡,就是蹲在城中发呆。 阳城被攻破有几年了,周边的散居的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方圆百里早已没有人烟,因此也无人知晓,这阳城竟然是个被鬼兵盘踞了的废城。 可说来也怪,就在几个月前,突然有些穿着东海军盔甲的鬼兵来攻打阳城。 当然,那些鬼兵一开始也不是来攻城的。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想要占据这里做些什么,阳城中的大顺鬼兵自然不会让他们进来,于是,就有了几日一次的鬼兵攻防战。 东海鬼兵人数多些,但阳城守军因为斩妖有好几年了,不少鬼兵都略有了点道行法力,对付起东海鬼兵来,可就不似当初了。 简直就是势如破竹,挥起大刀来,仿佛砍瓜切菜,东海鬼军几乎不能抵挡。 可砍了一批又来一批,东海鬼军简直像割不完的韭菜,冒出来一茬又一茬。 实在让人烦躁。 “说起来,我前两天抓了一只妖,听它说,宿县的妖王,被除了。” 擦完雪亮的大刀,小心放到一旁,再抓抓自己蓬乱的头发,将它们胡乱绑住的中年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的说道。 “真的假的?宿县那个妖王,不是说修炼千年,是个大妖吗?还能被人除了?谁这么厉害?神仙吗?” “是不是修炼千年,谁知道啊,不过,听说除妖的时候,整个宿县跟人间地狱一样,黑白两道火焰撞在一起,差点把天都烧个窟窿!” “火还有黑白的?!” “没听说过,火不都是红的黄的吗?”被同伴称做“大头”的兵勇,指了指面前烧得正旺的火光。 自然,那并不是真的火堆,只是一道残影。 正说的眉飞色舞的男人则叫做“饼子”,听说是因为他小时候挨饿挨怕了,连上战场的时候,都要偷偷在战甲里头藏一块饼,饿的时候就掏出来吃。因此,兄弟们干脆就管他叫做“饼子”。 “凡火当然都是红的黄的,那神仙放出来的火,就是白的!” “那黑火呢?” “黑火是妖王放的,根本不是神仙的对手,一下就被烧化了。” “看饼子说的,跟亲眼看到似的。” 有几个人见他说的夸张,忍不住笑他,“你就爱听那些小妖说些有的没的,当心被妖怪骗得裤子都没了。” “真的!说是有两个神仙,一个是年轻美貌的仙女,穿一身黑衣,眼睛一黑一金,还有位是道长的模样,两位神仙还带了一只黑虎两个美貌的侍女……”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呆住。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那饼子却突然瞪大眼睛,看向众人身后,张大嘴巴,手也抖起来。 “神仙还带侍女吗?”他身旁的人见他不说了,心里痒痒,忙推他一把,问道:“侍女做啥的?难道神仙也要美貌的女子来暖床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荤,其他人听了,脸上露出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来。 军中的糙汉子们,平日无甚消遣,互相之间也会说说诨话打趣,以求过过嘴瘾。 可饼子却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话,一把捂住了身边人的嘴,颤抖着叫出了声,“神仙,他不是有心的,他只是说的玩笑话。” 神仙? 饼子是疯了吗? 这时候有人终于觉出不对,顺着饼子的目光转过头去。 只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站在众人身后。 火光熊熊,映在她那张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睛一黑一金,冰冷诡异。 站在顾娇身后的胡好好搓了搓下巴,心里想,娘子这习惯不太好,怎么就爱吓唬鬼呢。 他们其实也没说错,我的确爱给娘子暖床嘛~还喜欢睡娘子的脚边呢~ “哇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叫,几个离顾娇更近的兵士连滚带爬的逃开,还有人反应过来,要去拿大刀,却发现更古怪的事。 放在一旁的那些大刀长枪,突然重逾千斤,怎么都拿不起来。 有人头晕脑胀的赤手空拳冲过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摔了个屁股蹲儿。 一时间,滚在地上的,去扶他的,到处找兵器的,乱成一团。 几十个鬼兵骚然一阵后,突然安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一致看向那个仍是不动如山的小娘子。 难道,这一身黑衣,古里古怪的小娘子,真的是神仙不成? “神仙!请神仙饶了我们,刚才并不是有意要冒犯的,真的只是玩笑话!” 饼子第一个要跪下来磕头,不想被那黑衣的娘子一抬手,竟没有跪下去。 “不必惊慌。” 她终于说话了! 不知为何,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请问神仙,来阳城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饼子又硬着头皮问。 “我姓顾,不是神仙。” 顾娇淡淡道:“阳城里现在就只有你们了吗?” “啊?”饼子有些茫然的点点头,道:“现在阳城里头,大概就有我们几十个兄弟,不过还有些兄弟在外头没有回来。” “你们……没有鬼差来带你们去地府吗?”顾娇很是好奇,她的目光在这些军士脸上一一滑过。 他们头脸上几乎都带着伤,有人用脏兮兮的布条裹住了头,只露出一只眼睛,有的伤口结了疤,有的还在流血,皮肉翻开,能看到里头猩红的肉。 还有些站在后头的,缺胳膊少腿,身体残破不全的,都有。 是一群伤兵。 “回神仙的话,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在这里了,有时候呆的无聊,也出去晃荡晃荡,但这方圆百里什么都没有了,城里虽然是这样子,至少还有兄弟们,因此也就一直呆在这里了。” 站在饼子旁边的男人点点头,跟着说:“神仙是来超度我们的吗?” 顾娇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们不愿被超度吗?” “那倒是没有,就是,最近有些东海军的鬼兵来攻城,我们怕我们不在了,这阳城就被那群畜生占了去。” ------------ 第266章 国师想做什么 东海军的鬼兵来攻城? 顾娇听得心中十分疑惑。 都已经是鬼了,为何还要攻城? 若说是为了执念,可当初那场攻城战,东海军大胜,按说,不会有鬼兵因为执念留在这里不肯去地府。 阳城里的这些大顺鬼兵,在守城一战中,被同袍抛弃,又被暴虐的敌军杀死,心存怨恨,无处可雪,若说他们是因执念而不肯离开,顾娇觉得不是不能理解。 可东海军是为了什么? 鬼兵…… 是鬼,还是傀? 难道是顾冥搞的把戏? 他想要占据阳城,做什么呢? 顾娇略想了想,便对那个领头的叫做“饼子”的兵士道:“若诸位不觉得我打搅,我便将行李搬至城中来,等东海鬼军来攻的时候,也跟诸位一起,看看那些鬼军的真面目。” 听她这样说,几位鬼兵似乎被吓到,一时间,竟没有人敢搭话。 神仙,神仙要来阳城? 除了宿县那个千年大妖的神仙? 那会不会神仙一不高兴,把我们一块儿都除了啊? 有点害怕…… 见他们不回答,顾娇又道:“若是不方便,我在城外也可以的。” 这话说得饼子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作揖道:“……没有没有,神仙驾临,我们,我们哪敢不方便。” 其实他不敢说,确实有点不方便,这些鬼兵都是粗糙的儿郎,可神仙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娘子。 小娘子在的话,说话做事要注意很多,衣裳也都得穿得整齐了,不然会吓到小娘子。 可若是神仙在的话,说不定下回就能把那些烦人的东海鬼兵全都送走,还他们一个清静。 鬼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点头道:“方便的,神仙随便住。” 不过,城里已经没有能住人的房子了。 鬼兵们有点担心,商量着是不是去收拾出一间屋子,也修缮修缮,不然神仙娘子来了,连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他们作为阳城守军,脸面也没地方放啊。 顾娇听到他们商量,微微一笑,道:“诸位不必忙乱,我就住在塔楼,东海军若是来,各位跟往常一般应对即可。” 几个鬼兵见她这样说,忙躬身行礼道:“是。” 跟几个鬼兵商量好了,顾娇便带着胡好好去取行李马车,还要叫上宁宁跟东仓。 “娘子,为何要住在阳城?” 胡好好走在路上,问了顾娇一句。 “我怀疑,来攻城的东海军鬼兵,也许是京城里那位国师的手笔。”顾娇淡淡道:“事出蹊跷,必有其因,我想看一看。” “这里离京城还远吧。” 胡好好有些惊讶。 顾娇点点头,“的确是有些远,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是胡好好第一次听到顾娇说出这样杀气腾腾的话,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娘子,知道国师是谁了?” 她突然想到,不知从何时起,娘子提起京城里的那位国师,似乎再没有怀疑,似乎已经笃定了那是谁。 “是,我知道他是谁了。” 胡好好突然停下了脚步,定定看着顾娇,问道:“娘子,他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 顾娇转头看着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她的那双黑金异瞳中闪过暗金色的光芒,看着胡好好那双妩媚的眼睛,轻声道:“我猜,应该是的。” “只是,好好,你还是要亲眼看到才能确定。” 顾娇说着,抬脚往前走,“不管他是不是,我是一定要杀他的,也许那时候,就顾不上让好好报仇了。” 胡好好听顾娇说完这句话,点点头,道:“娘子,如果他真的是我要找的人,那我跟娘子一起杀了他!” “好。” 等回到马车处,宁宁早就做好了饭,正等着顾娇跟胡好好回来。 她们一道吃完,收拾完东西,胡好好就跟宁宁东仓说了要去阳城过夜,于是几人又上了马车,往阳城去。 等她们到了,发现那几个鬼兵,居然还是把塔楼打扫了一番。 虽然看起来跟之前没有太大的分别,但至少将里头的浮尘扫干净了,碎石破砖什么的都丢了出去,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油布,搭在破损的墙壁上。 顾娇有些感动,她对领头的鬼兵欠身一礼,道:“多谢几位。” “哪里哪里!之前城破后,整个城都被东海军那群畜生点了火,烧了大半,实在是什么家什都没有,神仙要住的地方,至少要打扫干净些。” 饼子有些羞涩得抓抓自己的头,听那位娘子说:“我姓顾,并不是神仙,请诸位称呼名字就好。” 鬼兵忙称是,又恭敬的叫她一声“顾娘子”。 胡好好手里还牵着马儿,在一旁说:“这位大哥,我们的马车可能停进城里去?” “请进请进!” 饼子忙领着胡好好往里头走,跟在他身旁的几个鬼兵,则满脸好奇的看着这神奇的组合。 三个娘子,一个冷冰冰,一个笑眯眯,还有一个小丫头。 “饼子说得不对,没有道长,也没有黑虎啊?” 有人压低了声音,偷偷跟身边的同伴说。 “道长在陵县呢,黑虎——还在马车里头睡觉。”那个笑眯眯的小娘子耳朵竟然极尖,忽的转过头来,对着说话的鬼兵一笑。 差点把那鬼兵吓得跌倒。 这小娘子说得怪话,黑虎那么大,在马车里头睡觉,马车还不给它撑坏了。 难道是有什么法术? 果然是神仙啊。 饼子领着胡好好把马车放在塔楼的后面,这样离顾娇她们近,进出也方便。 见这一行人都安顿好了,饼子才放心下来,又对顾娇一礼,道:“娘子安顿好了就先休息吧,我们还要再去外头巡逻一番。” 顾娇点点头,道了谢,又问了句,“那些东海军,大概什么时候会来?” “这倒难说,他们有时隔一两天来一回,有时候要隔三五天。不过前几日刚来过,我猜,说不得,明日他们就要来了。” “好,若是他们来了,我与诸位一起迎敌。” “多谢顾娘子!” 饼子大喜,几个鬼兵听说神仙竟然要帮他们一起打东海军那些鬼兵,也不禁喜上眉梢,连出去巡视,都显得比往日威风了许多。 第二日晚上,那些鬼,果然是来了。 ------------ 第267章 果然有人傀 前来攻城的鬼兵算不上多,莫约三五百余。 顾娇站在塔楼之上,早早就察觉了。 她的手扶在墙上,从墙上的缺口往下看去,城墙前的空地之上,几百鬼兵已经杀做一团,胡好好则化作了胡小郎君,与阳城的鬼兵一起,迎击来犯之敌。 因为来犯者几乎是阳城鬼兵的数十倍,胡好好看不得以多欺少,便自告奋勇,下去与大顺鬼兵们一起杀敌。 她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化过男身,宁宁觉得她应该只是手痒痒了,想要在战场上玩一玩。 别光说胡好好,就是宁宁,见鬼兵这么多,她也不由得有些眼馋。 若是能收进来一些,手中的鬼小队,也能壮大不少。 她原本想跟胡好好一块儿去,但顾娇让她先等一等。 胡小郎君可以混在兵士之中,不为对方所觉。 但宁宁这样的小娘子,显然不该出现在战场之上,如果她去了,难免打草惊蛇。 因顾娇不许,宁宁只得站在塔楼之上,眼巴巴的盯着战场上的胡小郎君。 他倒是好认得很,身上没有穿铁甲,只有一身天青色的圆领长袍,如一片灰黑中的一抹青云,飘忽灵动。 胡小郎君手中拿着破甲剑,如一只尖锐的锥子,死死钉进了敌军之中,他身形极快,手中长剑雪亮,左冲右撞,所向披靡。 碰到胡小郎君的鬼兵无一例外被他挑飞了出去,破甲剑上的金光对这些鬼来说是致命的,别说被他砍中,就连不小心碰到剑身的鬼兵们,也纷纷化作了黑烟。 饼子他们几个看胡小郎君如此神勇,不由精神大振,口中呼喝着,挥动手中的大刀长枪,也跟着胡小郎君奋勇直前。 顾娇紧紧盯着战场上的人,应该说是“鬼”。 突然,她眼中有金光闪过。 来攻城的那些鬼兵们,打得颇有章法,并不单单靠蛮力去横冲直撞。 他们并没有因为人数胜过阳城守军极多,就不讲究打法。 相反,因为前几次的攻城,他们已经知道这里的守军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功夫道行在身上,若论单打独斗,他们没有胜算。于是东海鬼兵分作数十人一小队,将阳城守军零散分割开来,十来人围住一人,是个以多欺少,各个击破的打算。 如果不是因为今日有胡小郎君加入其中,光靠阳城里的这几十个大顺鬼兵,只怕不敌。 见胡小郎君一人便可杀尽这些来犯之敌,顾娇便不再继续看,她站在高处,目光围绕着阳城细细搜寻。 是的,她想把东海军的指挥官找出来。 这些东海军虽然不过几百人,但行动间,井然有序,甚至数十人也能看出有阵法变化,并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样的军队,自然是有人指挥的。 怪了,顾娇在附近细细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可疑的人或鬼。 “娘子,你看!” 宁宁突然一指阵中。 原来是东海军见胡小郎君厉害非常,便有一个极高大的鬼兵出来与他对战。 那鬼兵高大魁梧,比身边普通的鬼兵们都大上一圈,乍一眼看上去,仿佛一座小山。 顾娇盯着他,眼中一凝。 “是个人傀。” “人傀?” 顾娇点点头。 难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指挥官? 那人傀面目狰狞,脸上有一道好大的疤,愈发显得暴虐凶悍,他身披银甲,手中拿着一支长槊,舞动间风声呼啸,如灵蛇出洞,光影重重间,有银光一点,笔直朝着胡小郎君的咽喉而去。 胡小郎君冷笑一声,手中剑如白练,于空中忽的一闪,只听“咔——”的一声,他已经用剑架住了那人傀的长槊,不等他收回去,手腕一翻,舞剑如飞,竟将那人手中的长槊削去半截。 只是那人被胡小郎君削去了手中兵器,却并不惊慌,他丢开长槊,从腰间抽出佩刀,又飞身上前,与胡小郎君缠斗起来。 他一人缠住了胡小郎君,东海军还余百鬼众,开始围攻阳城守军。 原来是想拖住胡小郎君。 顾娇在塔楼上,细细看那人傀。 他仿佛不知疼痛,无知无觉,却精力无穷。 胡小郎君手中的剑砍在他的身上,发出铮铮金石之声,却并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而将手中的大刀舞的呼呼作响,招式更加狠辣。 居然连破甲剑都奈何他不得? 顾娇微微皱眉。 看来这一百多年过去,顾冥也长进了不少。 胡小郎君也发现了,他手中的破甲剑已经在这人傀身上刺了好几剑,但他似乎不疼不痒,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那张脸僵硬呆滞,仿佛只是戴着一个狰狞凶恶的面具。 破甲剑奈何不了他,是不是该用火刃试一试? 胡小郎君在与那鬼兵缠斗的间隙看了一眼四周,昨晚那些只知嘿嘿傻笑的阳城守军们,已经在被东海军围攻了,哪怕是他们的道行比东海军高些,也架不住七八把刀十来杆枪,被砍得多了,也扛不住。 见胡小郎君往旁边乱看,与他对战的人傀自觉抓住机会,双手扬起,将那把大刀,呼啸着往他头上劈来。 胡小郎君左手往空中一扬,正要抽出火刃,就看到一道白光闪过,对面那人的头颅骤然爆裂,他的手还扬在空中,手中的刀,仍在挥出。 只是头颅粉碎,挥出的刀,也失去了力道,胡小郎君轻轻一挡,再一推,庞然大物,轰然倒地。 胡小郎君见他倒了,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塔楼。 刚才那光极快,细细的,毫不起眼,除了自己,应该没有人看到。 若是在旁人眼中,应该只会觉得,是胡小郎君手中的长剑,刺中了这军士的头颅,让他倒地不起。 娘子为何突然出手?她手中应该也没有弓箭啊? 难道是符箭? 顾娇见胡小郎君远远看来,便收回了右手。 方才就是她从指尖放出一道灵气,如利箭穿甲,直接击穿了人傀的头颅。 她方才见胡小郎君抬起左手,便知道他要抽出火刃。只是,此时还不能让他用火。顾娇总觉得,还有一双眼睛,静悄悄隐藏在某处,与自己一样,注视着这里。 ------------ 第268章 一臂之力 然而直到胡小郎君跟阳城守军们杀掉了所有的东海鬼兵,顾娇还是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说杀掉有些不合适,应该是胡小郎君跟阳城守军们合力,将那些来犯的鬼兵都打得魂飞魄散了。 与前面几次不同,这回是几百只鬼集结前来攻城,着实让饼子他们也心怀忐忑了一番。 东海军生前便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做了鬼,大约也保留了他们活着时候的模样,一个两个阴气恻恻,凶狠暴戾,砍人时眼珠发红獠牙森森,若是普通人看见,别说抵抗,吓也要吓死了。 就连这些斩杀了不少小妖小怪,可称身经百战的阳城守军们,乍一看到,也要愣一愣。 还好这次顾娘子身边的侍女愿意跟他们一同抗敌。 那位侍女好生厉害,女扮男装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不说,身手极佳,那些凶神恶煞的东海鬼兵们,在她手下,竟然跟切菜砍瓜似的,走不过一招。 只要被侍女手中那柄剑刺到,必然化作一道黑烟,消失无踪。 唯一留下的,是那个人傀。 他的头被击碎,却并没有变成烟气,而是倒在地上。 战斗结束后,顾娇从塔楼上下来,走到那只人傀身前。 四肢胡乱的摊在地上,庞大的身躯已经缩小了一圈,他的头颅被顾娇击碎,看不出原本相貌。 从那堆碎骨中,顾娇捡起一个小小的木牌。 胡小郎君跟在她身旁,也凑过来看。 木牌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上面用朱笔写了符箓,但胡小郎君看不懂。 “娘子,这是什么?” 他有点好奇。 “这是邪物,乃是将人炼成鬼的邪术。” 顾娇将那符牌放在手心,“篷”的燃起一簇火花,符牌霎时化作了灰烬。 居然还有把人炼成鬼的邪术! 站在一旁的饼子他们心有余悸的看着地上的尸骸。 今日若不是有顾娘子一行施以援手,只怕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饼子忙领着众鬼兵上前,对顾娇一拱手,很是诚挚道:“今日一战,多谢顾娘子跟胡娘子,若不是胡娘子出手,我们这几个,肯定是抵挡不住的,这阳城守不住,兄弟几个真是连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胡小郎君眨了眨眼睛,看来他们几个,也没看到这人傀是娘子杀的。 “诸位为何一定要守住阳城呢?” 顾娇突然问了一句。 这话问得饼子一愣。 他似乎从未想过,若是不守阳城要如何。 见饼子半天答不上来,他身后那个叫“大头”的兵士忍不住道:“顾娘子,我们其实也没想很多,就是,若是阳城丢了,我们就无处可去了……” 是啊,他们原本呆在阳城里,虽然做了鬼,日子也过得不算多苦,至少比做人的时候强些。 闲时发发呆,或是出去周边晃荡晃荡,杀几个作乱的小妖小怪,而斩杀妖魔,可充沛体中之气,即便没有人上香祭奠,也不会时时觉得肚饿,说不得长此以往,能修成正道,做个鬼仙呢。 阳城里早已无人,周边也无人居住,他们在这里游荡,并不怕会吓到凡人,本来是个再好不过的修炼之所。 可那群东海军的鬼兵,不知怎么就突然冒了出来,竟然还想对他们取而代之。 若是被东海军从阳城赶出来,这几十个鬼兵无处可去,若是在野地里游荡,运气好点能再找一个栖身之地,运气不好,或是被鬼差逮住带去地府做苦工,或是被如顾娘子这样的修行者发现,当作恶鬼除了,魂消魄散,都不好说。 听说去地府里各种刑罚花样繁多,每个鬼都要受到不少折磨,轻则打板子,重则刀山火海,连下油锅都有的。他们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些,都不肯被阴差抓住带去地府搓磨。 “顾娘子,我们不想被阴差带去地府,我听说,有人下辈子投个猪胎,我虽长得丑,也不想做猪啊……” 姓范的大兵愁眉苦脸,他确实长的不俊,粗眉塌鼻厚嘴唇,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还是十分在意外貌的年纪。 “大范不丑!哪个敢说大范丑,哥哥去砍了他!” 大头双眼一瞪,成功的把话题歪掉了。 胡小郎君咳了咳,重新把话题带了回来,道:“几位是不愿离开阳城咯?” 饼子点了点头,道:“我们的尸首,都在阳城里头呢,被那些畜生一把火烧了,如今也分不出谁是谁,顾娘子,反正再去投胎八成也没什么好事,我们还是愿意呆在这里的。” 顾娇看着他,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诸位的尸骨找出来好好安葬吧,另外,我再于城外布一个法阵,把阳城藏起来,让那些东海鬼兵不能发现,如何?” 饼子一听则摇头,道:“娘子误会了,我们不是要缩头乌龟的!那些畜生要来就来,来则战,怕他个鸟!” “就是!反正老子已经死了!怕他个球!” “活着时候死得窝囊,死了多砍几个东海鬼,也能出口恶气!” 一时间群情激昂,鬼兵们纷纷大骂东海军,说得兴起了,什么脏话浑话都冒出来。 顾娇看一旁的胡小郎君听得兴致盎然,轻咳一声。 胡小郎君忙收起笑脸,一脸严肃,表示自己并不是在学这些骂人的话。 “既然诸位愿意与敌一战,那我便助诸位一臂之力吧。”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了饼子。 饼子有些不明就里,双手接过盒子,拿眼睛看看盒子,又看看顾娇。 “打开看看。”顾娇对他说。 饼子打开盒盖,看到里头只是装了一把豆子。这豆子的颜色有些古怪,似乎带一点黑,又带一点紫,小小的,看不出到底是黄豆还是绿豆。 “娘子,这是……” 为何这位娘子,要给自己一把豆子? 饼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抓几粒,往地上撒。” 虽然觉得很奇怪,但饼子还是依言照做。 他从盒中拣起几粒豆子,往地上一丢。 只听“碰”“碰”“碰”几声闷响,一阵烟雾腾起。 从地面上,居然站起来几个身穿黑甲,手持大刀的巨人! ------------ 第269章 埋骨 这是?! 饼子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身高莫约有丈余的黑甲巨人,手上一抖,差点把一盒豆子都撒了。 旁边的大头眼疾手快,帮他一把将盒子兜住,又放回他的手上。 “顾娘子,这是……” 小的时候听长辈说过,有的仙人神通广大,能撒豆成兵,在顾娘子这里,都不是撒豆成兵了,是撒豆成神将啊? 饼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这几位威风凛凛的黑甲神将。 怒目圆瞪,面目威严,几位武将手中都拿着雪亮的长刀,刀尖上泛出凌厉寒光,一刀下去,仿佛能开山劈石。 顾娇又对他道:“它们成兵,莫约能在三四个时辰左右,时间过了,便会恢复成豆子,到时候,阁下只需要对着盒子说一句——回来,这些豆子们,都能自己回到盒中。” “我看今日来的那些东海鬼兵,应该不是这些神将的对手,就是这人傀,也不必怕。”顾娇说着,一指地上的残尸。 “若是遇到人傀,只要砍掉他的头颅,应该就可以了。” “这时候对着盒子说回来,也是可以的。”顾娇见饼子一会儿看看手中的盒子,一会儿看看黑甲神将,不由笑道。 “顾娘子,那我试一试?” 饼子有些惶恐的捧着盒子,对顾娇道。 “请尽管试。” 于是饼子抬起头,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的叫了一声:“回来!” 话音未落,只见“嗖嗖”几道白光,瞬间飞回盒中。饼子定睛一看,还是自己丢出的那几粒豆子,一粒也没有少。 这实在太神奇了! 饼子激动不已,捧着盒子,忙不迭的给顾娇道谢。 “多谢顾娘子!多谢顾娘子!” 在饼子身后的众鬼兵们也看得纷纷称奇,咂舌不已。 有了这样一个宝贝,就算是东海鬼兵人数再多,也不用怕了。 “只是,这盒豆子,不可用来做恶,若是拿它出去为非作歹,我必能知道,到时候,就不要怪我不给诸位情面了。” “这是自然的!我等给娘子起誓,绝不会用娘子给的宝贝做恶!若有违誓言,必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饼子捧着盒子,与身后的阳城守军们,一起立下了誓言。 “我信诸位。” 顾娇对他们欠身一礼,道:“诸位驻守阳城,几年来不离不弃,实在令人钦佩。” 这句话说得几个鬼兵脸上一红。 他们哪里当得起神仙娘子的夸赞。 真是羞杀人了。 见饼子将小盒收好,顾娇便招呼了胡小郎君,又叫上宁宁,几人一起,走进阳城深处,在鬼兵们的指引下,找到了他们的尸骸。 几年过去,尸骸早已残缺不全,因被火烧过,有的只剩几块残骨,有的变成一堆灰泥,掺在满地的碎石瓦砾中,的确是分辨不出谁是谁。 顾娇细细看过,便与胡小郎君跟宁宁一起,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坑。 将这些分辨不出的尸骨跟灰烬,尽数埋入大坑之中。 填好土之后,顾娇在此处留下一个不显眼的标记,道:“来日,等战事平定下来,再请朝廷将这里好好修缮吧。” 饼子早已被感动得泣不成声,他的眼中虽然没有泪水流下,却仍是哽咽道:“多谢娘子,让我等不至于曝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顾娇看着一众鬼兵,又对他们道:“诸位驻守阳城,生前对抗强敌,死后亦不忘精忠报国,顾娇不过举手之劳,比起各位将士,不值一提。” “还请各位将士继续镇守阳城,诛杀邪祟,还有为非作歹的妖魔鬼怪,长此以往,必然功德无量。” “功德无量?” 姓范的年轻军人有些疑惑的眨眨眼,这个词对他来说,还有些陌生。 “诸位不是不愿离开阳城,也不愿去地府吗?” 顾娇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去地府,倒是有一条路,虽然辛苦些,但只要诸位能坚持下去,必然可行。” “诸位为守城而亡,本来就是于国有功之臣,在此之外,如果能坚守阳城,且勤勉斩杀外头那些做恶的妖魔,当然,也包括今日的人傀,东海鬼兵,若我没有猜错,他们都是被人用邪术化出来的邪祟。” “邪祟?” “是,只要持之以恒,除去邪祟,积累功德,将来各位,也许能以此,得以晋封。” 当然,不是人间的封侯拜相。 而是也许能以此功德,成为鬼仙,比如说各地都有的城隍、多数也是生前有大功德的凡人。 以军功成神,也是可能的。 更别说这几年战事频繁,人间的很多城都被毁了,等将来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之时,必然会有许多新城,需要新的城隍、鬼差、鬼隶。 饼子等人听完顾娇的一番话,只觉得惊喜万分,原本,他们以为自己以后,能有个地方栖身,不被阴差拿去受苦,就已经是极好了。 自然,在斩杀小妖的时候,也做过修成鬼仙的梦,但饼子他们都是穷苦士兵出身,美梦做一做,心里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如他们这样的底层兵士,除了打仗的时候拼死拼活挣一个出身,并没有其他的出头之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拼掉小命,连个百户也没挣上的小兵,又何止万数。 饼子他们,就是这样,不过是做了当年副将逃命时的垫脚石罢了。 他们没想到,死了好几年,居然还有这样一条路。 “多谢娘子指点!我等一定兢兢业业,尽心修炼。” 饼子领着一众鬼兵,规规矩矩对顾娇躬身行礼。 “希望诸位,早日心愿达成!” …… 埋葬了阳城守军的尸骨,又细细交待了他们豆子的用法,顾娇便带着胡好好她们,离开阳城,再往京城方向而去。 除了京城里的国师,顾娇心里,其实更为担忧另一件事。 绿衣曾说,第三只疫鬼,将在京中,在皇城中现身。 虽然现在还未听说京中有大疫,可现在在战时,交通往来十分不便,京中就算有什么消息,也很难传递出来。 后来,她又问过绿衣,绿衣却说,它如今也感知不到疫鬼所在,只是当初在溪州被疫鬼附身时才知道京城会有疫,这时候,它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了。 无论如何,得加快脚步,去京中看一看才是。 ------------ 第270章 少年将军 离开阳城后,顾娇一行仍是沿着官道前行。 可惜走了不过半日,路过一处山谷时,发现前路不通。 也许是为了阻敌,这里的官道被人为挖断,前方山谷中又有大石阻挡,马车无法再走。 绿衣自告奋勇,往前面去看了看,回来说,不行,前方是一道急流,上头的桥已经毁了,路早已没有,激流中断裂的桥墩只余两个,上面都长满了青草。 看来,马车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只能绕路。 胡好好跟宁宁绿衣一起,往周边去探路,过了一会儿,几人回来,说往东边走一段,似乎另有一条路。 只是那条路通往山中,不知翻过山后,能否再回到官道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娇思量片刻,决定还是往东边走走看,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想办法。 于是胡好好跟宁宁赶着马车下了官道,往东侧那条岔路上而去。 走了一会儿,果然路越来越窄,路面也变得崎岖难行,好在马车勉强还能走,就是有些颠簸。 再走了一段,林深草长,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暗,似已进到密林深处了。 胡好好慢慢驾着车前行,因为路不熟,她只叫马儿缓步前行,这时候,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人。 “宁宁,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 宁宁也眯着眼看,点点头道:“好像是有人呢,是兵?” 坏了,难道在深山之中,还设有关卡不成? 胡好好忙勒停了马车,仔细看了看,前方的人影一晃,似乎又不见了。 她心中有些疑惑,但艺高人胆大,胡好好觉得,即便前面那些影子并不是人,也不要紧,自己倒还不至于去害怕一些小妖小鬼。 于是她一抖缰绳,又催马前行。 然后,很悲催的,迷路了。 在密林中绕了一圈,她发现,自己竟然绕回了刚才发现人影的地方。 不是吧…… 这手法,有点低级啊…… 联想到方才看到的影子,胡好好想,难道,是鬼打墙? 这可真有意思! “娘子,我去前头找找路!” 她说了一句,跳下马车,就要往前去。 顾娇则在后头叫住了她。 “好好,不必了。” “嗯?” 顾娇抬起手,往前头指了一指。 胡好好扭头一看,一个身着银甲,头戴折返盔的将军,他正对着马车,拱手行礼。 为何说这是位将军,因为他身上的银甲乃是扎甲,胸前有圆护,肩上有披臂,腰上还有鎏金柄的佩刀,这些东西,都不是普通兵士能穿戴的。 他对马车行礼后,抬起头来,胡好好看得眼睛一亮。 这位将军竟然十分年轻,且英俊。 “敢问几位娘子,是否在此迷路了?” 胡好好忙也对他回了一礼,细声细气道:“的确是迷路了,请问将军,是否能为我们指一指路?” “此处常有过往旅客迷路,我正好路过,看到娘子们的马车在这里绕来绕去,便猜想是不是迷路,才有这唐突一问,还请娘子们恕罪。” 年轻的将军十分和气,对胡好好道:“既然是迷路,就让我为娘子们带路吧。” “多谢将军。” 胡好好笑得娇俏,也不上马车来,只牵着缰绳,跟着那位少年将军慢慢往前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宁宁在一旁听了几句,觉得无趣,便撩起车帘,回到车厢里头来。 “娘子,你看好好。”小丫头哼了一句。 顾娇不置可否。 小黑猫绿衣似乎感觉到了宁宁心情不佳,忙过来蹭了蹭她的手,又舔舔她的指尖。 宁宁摸了摸绿衣,干脆跟它玩起来,很快把方才胡好好见色忘友的事抛到脑后。 东仓君从车帘缝隙往外头看了看,有些担忧的对顾娇道:“娘子,要不还是我出去赶车吧?” 顾娇摇了摇头,道:“好好牵着马呢,不必担心。” 见顾娇这样说,东仓君也只有留在马车里头,它把自己缩在车门旁边的角落里,时不时往外头看一眼。 年轻的将军十分健谈,他说自己姓林,是驻扎在附近的军队将领,不过他的军阶还低,只是一个千户。 沿着脚下这条路走,前面会有许多岔路,都是通往山里头去的,好些都是断头路。 只有一条路是通往山外的,若是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是很容易迷路,以前还有过往的客商在这山里一迷路好几天,差点死在山里云云。 说的胡好好是一惊一乍。 林小将又说,等走出这座山,不远处就是他们驻军的营地。 他今日进山,是打算要打些野味来打打牙祭,没想到就碰到胡好好驾着马车在里头转圈,仿佛是迷路了,就上来问了一问。 他问胡好好要往何处去,胡好好看他一眼,道:“我陪着我们娘子,是要去平洲的。” “平洲啊,那过了我们的驻地,再往前走个一百多里,就差不多到了。” “娘子们是去走亲戚吗?”他又问。 “是呀,娘子去拜访她的舅舅呢。”胡好好娇滴滴的,随口胡诌。 宁宁在马车里头听得差点笑出声,这狐狸,看来也不用操心她。 果然娘子说的对,好好自有分寸。 胡好好跟那小将军走了一路,走啊走,似乎那条路总也走不到头。 胡好好终于觉得有点累了,停下脚步,问道:“林将军,前面到底还有多远呀?” 银甲小将转过脸来看着她,俊美的面孔仿佛白瓷铸就,没有一丝瑕疵。 他微微笑着,“胡娘子,再往前走一段,就能出去了,你看,前面不就是官道了吗?” 胡好好往前看了一眼,仿佛的确是这样。 无边无际的密林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豁口,脚下这条路,正通往那个方向。 “多谢你啦,林将军。” 她笑眯眯的,道了声谢。 “不过,我看胡娘子今日,是过不去了呢。” 小将嘿嘿一笑,英俊的面孔上,突然出现了无数道裂痕,白瓷般的皮肤,一块一块,从脸颊上往下掉落。 胡好好瞪着他,似乎被吓得呆了,说不出话来。 “胡娘子这样美貌,不如留在这林中,陪着我,可好?” 他压低了声音,从口中吐出的话语仿佛蜜糖般甜美。 ------------ 第271章 技高一筹 “胡娘子,你如此美貌可人,何不留下来陪我呢?” 银甲的小将说着,伸手来抓胡好好。 胡好好捂住嘴,“呀!”的一声惊叫,肩膀摇晃几下,软倒在地。 “林将军为何如此?” 她那双眼睛中盈盈含泪,此时面带惊惶的看过来,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那林将军又怎会可怜她,他英俊的面孔此时已经开裂掉落,露出青色的皮肤跟露出嘴唇外的长长獠牙,那双桃花眼中露出冷酷的杀意,对胡好好道:“胡娘子,你不明白吗?” 他揪住胡好好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另一只手掐上她细弱的脖颈。 “我要吃了你。” 他狞笑一声,张口咬下,却听得“铿锵”一声。 咬住的东西坚硬无比,几乎把他的牙崩掉。 他定睛一看,自己竟然咬在一把剑上,方才还吓得流泪的美貌女子,仍在他掌下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道:“林将军,你那张脸这么好看,你居然把它毁了。” 胡好好的长剑挥出,划过林将军充满惊愕的脸,他瞬间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了踪影。 “咦?”胡好好一抹脸,站起身左右看看。 “啧,跑得倒是很快。” 有些懊恼啐了口,胡好好对马车里的宁宁叫道:“热闹看完没?出来帮忙啦~” “好好,你不是把它头都削去一半了……” 宁宁从马车里出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看好好手上的剑。 胡好好也有些想不通,按理说,她已经砍掉了那邪祟的头,怎么还能叫它给跑了。 不过,还是先出去的好。 胡好好想着,把剑收起,拉起缰绳,就往通向密林之外的那条路上走。 姓林的没有说错,的确走这条路,能走出密林。 只是…… 胡好好缩回了踏出一半的脚掌。 有几颗碎石子被她踩得松动,掉下眼前的万丈深渊。 胡好好在肚里骂了句脏话,怕顾娇听到,她没敢骂出声。 下回得把那邪祟的头拧下来丢下去才是。 “娘子,前面没路了。” 胡好好苦着脸,看一眼从马车上下来的顾娇。 顾娇只略点点头,对她道:“还好你这回谨慎,没有真的赶着车跑。” 否则这时候她们已经掉下去了。 虽说她们几个不怕摔吧,但这么高掉下去,马车总要摔得粉身碎骨,马儿也肯定会一命呜呼。 “那家伙想把我们困在这里。” 顾娇回头看了一眼那密林。 一阵风吹过,顾娇宽大的黑袍被风吹得鼓起,她的金眸看向密林深处,那里仿佛有一只吃人的巨兽,正张大嘴巴,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方才他放出的饵,却被好好识破了,这时候,大概很生气。” 胡好好哼了一声。 “可好好也没能钓上它来,只怕林中的东西有些道行。”顾娇慢慢说道,她看一眼悬崖那边,距离大约有几十丈远,除了鸟儿,还真是过不去。 “我们回转吧。”顾娇又道。 于是几人重新回到了密林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此时的林中,跟方才完全不同。 阴气恻恻,寒风凛冽。林中仿佛黑夜,几乎快要伸手不见五指,外头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枝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阳光进来。 方才还能听到的虫叫鸟鸣声已然消失,林中一片死寂,只听得到几人的脚步声,跟马车车轮碾过枯枝时发出的“噼啪”声。 顾娇走在马车前面,胡好好压后,宁宁跟东仓君坐在马车之上,走在中间。 胡好好已经抽出长剑握在手中,宁宁也拿出小旗捏在手里,绿衣警惕的蹲在她脚边,时不时扭头望向林中某处。 虽然几人都不怕黑,但马儿走到中途,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它打着响鼻,四足在地上烦躁得左右踱步,就是不愿再前进一步。 “东仓君进马车里去,宁宁与绿衣守住马车,好好随我来。”顾娇见状,也不再勉强马儿往前,而是只带着胡好好往前去。 如今宁宁手下的小鬼数量不少,再加上绿衣,一般的邪祟鬼怪,都奈何她们不得,加上就在附近,无论如何也能照顾得到,是以顾娇并不担心。 她与胡好好两个,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道破空之声,呼啸而来。 顾娇抬头一看,只抬手一指,胡好好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过去,就见迎面撞来的一只巨大的方天画戟,已被顾娇推开,“碰”的一声巨响过后,狠狠插在旁边的一棵参天大树之上。 那方天画戟极长极大,戟柄就几乎有人的腰粗,戟头有矛有斧,十分尖锐,插进大树之中,竟然将那棵几人合抱的大树,生生劈做了两半。 再看那方天画戟,竟然还悬在空中不断颤动,戟柄左右摇晃两下,竟然又飞了起来。 这兵器并不常见,胡好好以前还未见过,她的眼睛跟着那只方天画戟移动,直到看到它又被一双手握住。 方才从她面前逃走的少年将军化作了身高三丈的巨人,手拿方天画戟,指着她道:“妖孽,纳命来!” 胡好好翻个白眼。 怎么这一个二个的,都觉得自己变大十倍,就好似能厉害百倍。 要胡好好说,身手稀烂的,变成山那么大,也一样被娘子按着打。 至于这个,刚才让他跑了,此时居然还敢回来找这顿揍,不揍他都对不起他这执着。 她正要上前,却被顾娇拦了一拦。 “这是幻影。”顾娇轻轻道。 “幻影?” 顾娇点点头,她对胡好好交代道:“好好且先跟他缠斗,待我去找一找,他的本体到底在何处。” 胡好好点点头,身形一晃,轻盈的跃上一棵大树,几步就登上了树梢。 她抬起手中长剑,对着那威风凛凛的大将一指,娇声道:“林将军,你这人好没意思,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跑了?这时候回来做什么?难道是想再吃我一剑吗?” 那林将军被她说得火起,横眉瞪眼,挥起手中的方天画戟,就朝胡好好劈来。 胡好好身形极快,只见她腾空跃起,竟然直接跳到了那只巨大的画戟之上,顺着长柄一路往上,瞬间就冲到了林将军面前。 ------------ 第272章 逃跑的副将 胡好好双足一点,腾空而起,手中长剑再次往那巨人头颅上刺去。 巨人手中拿着的却是长兵器,要回转来挡她,便显得笨拙,慢了几拍。 她的剑在那林小将的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霎时伤口中便有黑气冒出来,胡好好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另一棵大树上,奇道:“唷,怎么还冒烟了。” 巨人大怒,又抬脚追来,提戟便砍。 可惜他砍不到灵巧的狐狸,气得脸上黑气越来越多。 胡好好特意将他引开,尽量离马车远些。 她在林间不断穿梭跳跃,有时候落到地面上,有时候爬到树梢,巨大的方天画戟追着她的身影,带着凶狠的破空声,不断从她头上劈下,而她每每灵巧躲过,再翻身上去,往巨人的腿上或是手上刺上一剑。 她特意刺得不深,只是挑衅那巨人,让他更加烦躁,气得跳脚。 胡好好已经看出来了,这巨人除了个头大点儿,用的兵器奇怪点儿,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等娘子找出他的本体,自己就一剑了结了他。 顾娇见胡好好跟巨人缠斗在一块儿,且牢牢占了上风,便暂时不管他们,自己在密林中细细寻找。 因为林中昏暗,她要睁大眼睛,才能看到那一丝丝的黑气。 顺着一道隐在藤蔓之下的沟壑,顾娇往前走了好一段,终于看到几层杂草灌木下的一抹异色。 为什么说是异色,是因为顾娇能看出来,那原本是一块银色的锁子甲,只是上头糊满了泥泞赃污,显出一种怪异的灰青色。 她悄无声息的往前走了几步,看得更清楚了。 那玩意看起来像个人的模样,只是,它不是人。 又是人傀。 顾娇微微皱眉。 且这个人傀,比阳城的那个,道行更高深,竟然能造出这么大的幻境,将自己一行人都陷入其中。 顾娇从身上抽出那把黑色的短刀,握在手中。 下一瞬间,她如鬼魅般出现在那人傀的身后,将手中黑刃刺下,可那人傀,却突然消失不见。 顾娇心中一凛,立即回身,只听“咔——”的一声,她手中黑刃挡住了一柄方天画戟,只是那戟的矛头极长,虽然她格挡住了戟头,但尖锐的矛尖还是刺入了她的腰间。 顾娇脸上神色不变,她飞身后退,同时手中用力,用黑刃将那矛尖直接劈了下来。 人傀见一击得逞,忙又攻上前来,只是顾娇没有再给他机会,左手一扬,一团火球迎面摔在那人傀头上,将他击飞出去。 胡好好正戏弄那巨人,悄悄引着他往悬崖处走,她站在靠近密林边缘的那条路上,对着巨人招手,却发现,他的身影开始扭曲变形,而后,竟然不见了。 咦? 难道娘子把他的本体解决了? 胡好好心中一喜,忙去寻顾娇。 打斗声并不远,她很快便寻到顾娇,发现她已经将那穿着锁子甲的小将踩住,正要一刀砍下他的头。 “啊,娘子把他的头烧啦!可惜,我还想看看他原本是什么样子呢。” 顾娇看她一眼,手起刀落。 那小将已经烧焦的头掉下来,身体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胡好好见这个人傀似乎跟在阳城见过的不太一样,便走过来看了看。 这时候,林中阴气散去,风变得柔和起来,不再让人觉得冷了。 有几缕阳光从大树的枝叶间落下,在地面上轻轻跃动,映出斑驳的光影。 人傀无头的身躯静静躺在那里,身上穿的锁子甲锈迹斑斑,上面沾满了泥污。 顾娇仍是从他的尸身中,找出了那枚只有指甲盖尔大小的木牌,放在掌中,点火烧了。 胡好好凑近了,突然一眼看到顾娇腰上似乎有一点光闪过,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小小的的矛尖,忍不住惊叫一声。 “娘子,你受伤了!” 顾娇被她叫得一愣,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便抬手拔下来,道:“无妨,一点皮肉伤。” 胡好好担心的不得了,忙去看她身上的伤口,见伤口的确不大,血流了一点出来,也不像是有毒的样子,才放了一点心。 “娘子,我们快回去马车上,包扎一下伤口吧!” 虽然顾娇说不要紧,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娘子受伤,紧张的不得了。 顾娇摇摇头,一点小伤罢了,于她而言,算不上什么。 她低头从那人傀的腰上,扯下一块腰牌。 虽然腰牌上也脏得很,但上面写了身份姓名籍贯,这说明,这人傀,在被炼化之前,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真的是个千户。 的确也是姓林。 顾娇仔细看腰牌,突然开口道:“阳城,他之前,是驻守在阳城的。” “咦?” “可他怎么又被炼成人傀了?” 顾娇皱着眉头,有些想不透。 顾冥远在京城,他难道还能到这小小的阳城来,挑选将士炼制人傀不成?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或者,这些人傀,不是顾冥炼制的? 除了他,还有人会这邪术? 胡好好盯着地上的尸骸,突然说:“娘子,你还记不记得,阳城的饼子说过,当年他们被东海军屠杀,是因为副将弃城而逃,将他们那些伤兵都丢下了。” “你是说……” “这条路,应该也是可以通往京城的。” 是啊,且在密林中,容易隐藏行踪。 那之前的官道,应该也是被副将逃亡时,为了隔绝追兵,带着人损毁的。 他身上的盔甲衣物如此破旧不堪,应该是在这一带游荡已经好几年了,那他是因为什么,留了这里,又是什么时候,被顾冥发现,炼成人傀的呢? 顾娇心中疑惑,迄今为止,亲眼见过的人傀,似乎各有不同。 最开始的不过是略厉害些的兵士,比常人魁梧高大,更狂暴凶悍,且仿佛不知疼痛,只知杀戮。 后来再见的,除了狂暴凶悍,似乎真的刀枪不入,只有砍掉他们的头颅,才能杀死。 今天的这个,竟然能化出这样大的幻境,还能将自己一行人都留在此处,甚至,能趁自己不备,给自己留下这样一道伤口。 顾娇摸了摸伤处,一抹血色,浸上她素白的指尖。 人傀,愈来愈强了。 ------------ 第273章 异状 河东府,李云真大营。 这段时间,李中丞很烦恼。 自从拿下了河东大部,再往前推进的时候,就不如之前那么顺利了。 虽然将东海军几乎击溃,但他领兵往前走到太元时,迎头撞上了权义忠,前锋被他硬生生挡在太元城外三十里处,几乎前进不了一步。 这个权义忠,李云真也略有耳闻,他原本是权鲁山收养的义子,在权鲁山起兵反叛之初,曾跟着权阿狸左右征战,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 他极会打仗,在战场上的勇武,不输东海王,且与东海王私交极好,是东海王的死党。东海王销声匿迹后,他也沉寂了一段时间,这回,新晋继位的灵武帝居然愿意将他放出来领兵,这点是李云真没有料到的。 他以为灵武帝会忌讳这些东海王旧部,不肯放给他军权,让他们重新领兵。 没料到这位新帝居然心胸开阔,虚怀若谷,难道这么快,东海王旧部就心甘情愿的投到新帝的麾下,雁山王,竟然牢牢掌控了大燕上下,如今,是君臣一心吗? 李云真拧着眉毛,在大帐中来回踱步。 时而停下,仔细看一看挂在墙上的舆图,又回到沙盘前,反复推演。 前锋一万人到太元郊外,第一战就被权义忠打得丢盔弃甲,奔逃了五十里,才摆脱了燕军的追击。 此战损失算不得太大,双方都在试探,李云真的军队虽然败了,也只是退回营地,重新修整,算不得伤筋动骨。 只是要再战,就得谨慎了。 第一战败了,不算大事。 若是第二战再败,于士气之影响,李云真心里非常清楚。 这几天他派出许多探子,在太元周边仔细探查,想要推测出燕军布防的大致情况,又放了人潜入太元城内,想找出权义忠带兵的不足之处。 但他心底某处,始终不信。 难道权义忠就真的,甘心为新帝肝脑涂地了? 他想着,令人传来当时领兵跟权义忠交手的前锋副将,想着要再仔细问问。 这将令就是领着朔方二万兵前来的何副将,他此次主动请缨出战,没想到第一战没能扬名不说,还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败仗,很是没脸。 连他自己都受了伤,好在他机灵,发现情形不好当机立断,带着大部分兵士跑了回来,保住了近万儿郎们的性命。 之前因为他受伤,李云真也没能细问他当时战场上的情况,这几天总算是养得差不多了,李云真在别人口中也听说不少当时战况,拼凑出了个大概,今日再问一问主战之人,便也知道那一日到底是败在哪里了。 “中丞叫我。” 何副将进来营帐,先与李云真行礼。 李云真对他点一点头,伸手道:“何副将请坐。” 因为这何副将是何内相的族侄,也是建王的人,因此李云真对他还算客气,并不会因为他吃了败仗就为难他。 “此次何敏文败于太元,给中丞丢脸了,末将实在惭愧。”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将军不必在意,”李云真挥挥手,让亲兵给他上了茶,又道:“只是,前几日我听说,你们在太元郊外与权义忠的先头兵遭遇时,情形有些奇怪?领兵的是谁?真的是权义忠吗?” 何副将点点头,对李云真一拱手,道:“多谢中丞体恤。” 说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叹出一口气,才开口道:“中丞问末将的事,实在不好说啊。” “没事,你只管说。” “若不是中丞问,末将断然不会说的,毕竟听起来十分不像,倒好似在为我自己开脱一般。” 他说着,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李云真的脸色,发现他神情认真,正等着自己开口,便定了心,回忆起当日在战场上的情形。 “那日领兵的是不是权义忠,末将的确不知道,毕竟末将之前从未见过他,只是……” 何副将说着,脸色十分不好,仿佛心有余悸。 他并不是领兵的新手。 在去朔方之前,何副将在京郊大营呆了三年,而在这之前,他在吴景麾下,是镇国军的一名千户。 在安西关驻守超过十年,与来犯的胡人打过不下百次,粗粗一算,也算是身经百战。 经历过鲜血淋漓,瞬间生死的场面,不在少数。 他以为他在战场上,是不会怕的。 可那次在太元郊外对上权义忠的五千军,他怕了。 真的怕了。 对面的军队,狂暴凶悍,戾气冲天,一个个的,仿佛不是人,只是发了狂的猛兽。 战场上对战之时,兵勇之间的厮杀,拼的就是一个“凶”字。 谁不怕死,谁不要命,谁就能冲到最后。 可对方最先冲上来的那些兵,也太奇怪了,刀砍在头上,只要当时没断气,也能面不改色的往前冲,即便被捅穿了胸膛,也还能挥动手中的刀,砍下面前敌军的头颅。 仿佛疯子一般。 他们力大无比,也仿佛不知疼痛,一个人,眨眼工夫便能砍杀掉大顺军好几个人。 大顺军虽然人数占优,但被这群疯子一样的兵士吓到,从气势上就输了。 何副将咬着牙挥舞长刀与领兵之将战了几个回合,被对方一刀砍在肩膀上,差点丢了右手。再看自己领着的儿郎们面露惧色,节节后退,便知道不退不行。 否则必将是惨败。 手上这些精锐,若是折损在这里,就太可惜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立刻收兵后退,一退便是五十里。 好在之前他曾在后头埋伏了两道各五百人,作为侧翼接应,这时候倒是用上了,将追击而来的燕军阻了一阻。 那些燕军似乎追了不多远,便回去了,也不知为何。 “状若疯魔……” 李云真口中重复了这几个字,手指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前两年,他在关注权鲁山起兵之事时,似乎,也从各地传递而来的战报中,看到过这个说法。 权鲁山的军队,特别是东海军,以及他自己亲领的权氏亲兵,在战场上的时候,常有人说,那些军士极为残暴,甚至嗜血食人,仿佛妖魔。 “何副将,下次我与你一同去,会一会这个权义忠。”他停下手,指了指沙盘,“如何攻下太元,我们再来商议商议吧。” ------------ 第274章 权义忠的秘密 与何副将细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李云真见他脸色不好,便让他回去休息。 毕竟之前差点连肩膀都被权义忠劈掉了,好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是他命好。 可别笑,在战场上,命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李云真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挺好的,在遇到权义忠之前。 从何副将跟其他一些人的话语中来看,权鲁山也好,东海军也罢,甚至如今的这个权义忠,他们手里都有一支很是诡异的兵士。 从些许蛛丝马迹中,李云真推断,也许,这一支兵的人数并不多,顶多数百,两军对战的时候,他们总是冲在前面,因为狂暴悍勇,不知疼痛,仿若疯魔,可用他们先杀掉敌军的气势,再安排后头的大军压上。 对阵的敌军被这几百凶神恶煞的狂兵震慑,军心崩溃。 要知道,战场之上,气势何等重要。跟着将领往前冲的人,都是拼着一腔热血,把自己当作一把刀,或是一把枪,全心全意冲着杀死敌人而去的。可要是发现对方竟然如妖魔一般杀他不死,人也如妖魔一般双眼通红,面目狰狞,而反观自己跟同伴只能被对方屠杀,毫无反抗之力,人绷在胸中的那口气,一下就会泄了。 此时他们肝胆俱裂,只知转身逃跑,这一跑,兵阵就散了,领兵的将领之前做的种种安排全是白费,自然要败。 怪不得燕军常胜。 看来,秘密很可能就是在这些狂兵身上。 若是能查出来他们的弱点,将他们先行杀掉,那自然就不用再怕。 只是,得查清楚这些怪异的兵到底是什么来历,又有多少人驻扎在太元。 权义忠,又是如何看待这些兵的。 李云真把他的想法,写成密信,派人八百里加急,给正在秦州的建王送去。 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也要问一问建王的意见才对。 与此同时,太元城中的权义忠,正坐在自己的将营中,对着面前的小盒子发呆。 一个月前,灵武帝突然派人宣自己进宫。 当时,还以为皇帝终于打算杀掉自己了,可没想到,居然是让自己领兵,去对抗已经打进了河东的李云真。 他一时间,有些愕然。 难道皇帝手中,真的无人可用了? 还是说,他想借此机会,除去东海王的旧部? 想起东海王,他心中一痛。 好好的一个人,居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先帝薨逝,他回京奔丧,生生跑死了几匹马,只花了五日,就从河东驻地回到了京城。 因为要赶着回来,东海王轻装简行,连人都没带多少,只带了身边的几十个亲卫。 他是想着,反正自己跟权明宝都在京中,即便不带着大军回来,也无妨。 他太大意了。 他也太自信了,以为雁山王奈何不了他。 谁知道,他进宫去哭先帝,三日不见出来。 再后来,宫中就说东海王伤心过度,哭死在先帝灵前。 这种屁话,谁能信呢? 可雁山王就是有脸这样说。 宫里甚至连东海王的灵柩都没送出来,说是东海王孝心感动天地,有仙人来引他上了天梯,荣登仙班,因此尸身也羽化飞仙了。 雁山王给他弄了个衣冠冢,就与先帝葬在一处了。 这事做得,谁能服气?可东海王已经死了,人都死了,还能怎样呢? 先帝就这两个嫡子,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必然是要做皇帝的,谁敢说自己不服? 不服就跟东海王府一样,半夜一把火烧了,三百多口人,一个没逃出来。 自从先帝薨逝,自己跟权明宝两个就被禁军圈禁在家中,既不许进宫去哭先帝,也不许去给先帝守灵,连在家中给先帝烧炷香,都要偷偷摸摸的,实在让人心酸。 东海王一脉被他弟弟杀绝了,接下来,就是自己跟权明宝这几个东海王的死党了。 他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未曾想,还有能重新领兵的一日。 灵武帝和颜悦色,仿佛前面几个月的圈禁,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赐给给自己兵符,同时,也将这个小盒子,赐给自己。 “这里头有四枚药丸,爱卿先服下一枚吧。” “陛下,这是……” 权义忠自然不敢吃,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是朕赐给将士们的灵药,能强身健体,吃下它,才能显出你对朕的忠心啊。”灵武帝的面孔藏在旒冕之下,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 权义忠拿起一枚药丸,那药丸不大,呈暗红色,大概比指甲盖儿略大些,带着一股异香。 可权义忠从那香气中,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可若是不吃,东海王府中那三百多口人,就是自己家中妻儿父母明日的下场。 他别无他法,只能拿了一枚吞下。 至少,皇帝还要用他,不至于立刻就杀了他。 见权义忠吃了,灵武帝满意一笑,点点头道:“这药丸你随身带好,千万不可遗失,每十日可吃一丸,盒中还有三枚,是一个月的分量。” “那一个月后……” “朕自然会派人给你送去,不会让你为此分心。” “这药能让人在战场上有如神助,所向披靡,爱卿试一试,就知道了。” 灵武帝说完后,挥挥手让他退下,连多余的一句话也懒得说,仿佛他只是他脚边的一只狗。 权义忠低着头退下了。 后来,他在战场之上,果然如灵武帝所说,有如神助,所向披靡。 挥舞着他那柄心爱的长刀,横扫过去,就是一片猩红血海。 不管是人还是马,只要被他的刀砍到,无不躯体碎裂,头颅滚落,惨叫声,厮杀声,鼻端萦绕不去的血腥气,都让他觉得兴奋不已,杀人的感觉,比之前在战场上时,更加酣畅淋漓。 他隐约觉得不对。 这副模样,不似正常人,倒似一个嗜血的野兽,一旦开始杀人,就无法自已,眼中只看得到新鲜的血肉。 他犹豫再三,在第十日,没有吃那枚药。 结果当日,他就头疼欲裂,腹痛如绞,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变做焦炭。 他无法,只得吃下了药丸。 心中明白,这就是灵武帝给他军权的缘故。 ------------ 第275章 医者 权义忠瞪着眼前的盒子,里面孤零零,只剩最后一枚药丸了。 灵武帝说会及时给他送药丸来,如今连个影子都没。 可要是不吃,又要受那五脏俱焚般的折磨,权义忠用两根粗短的手指,捏起那枚药丸,放入口中,将心一横,咽了下去。 还有十日。 若是灵武帝不送药丸来,自己便干脆带兵回转,去杀了那狗皇帝。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理一理身上的铠甲,高声道:“来人,随我出阵!” 李云真之前不过派了人来探了探虚实,这几日一直按兵不动,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说,李云真守着大营,似乎并没有出战的打算。 不打太元,他想做什么? 难道是想搞什么迂回包抄? 权义忠左思右想,猜不出李云真心里头打得到底是什么算盘。 可自己时间有限,万一没有药丸,还得回撤。 如果那老小子就是等着那一刻给自己来个趁乱一击,可就要吃大亏了。 如今之计,还是尽快激他出来,与自己一决高下才是。 ……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马车,正在官道上疾驰。 天色微沉,乌云聚集,狂风打着旋儿从耳边吹过,吹的发丝乱飞。 眼看一场暴雨就要落下。 赶车的是一位小郎君,他面带桃花,长得十分俊俏,此时正咬着嘴唇,驾着马车往前飞奔。 “娘子,眼看这雨就要下下来了,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避一避?” 他一边赶车,一边回头往车厢里头问了一句。 风声极大,他几乎要扯着嗓子,才能让车厢里头的人听到。 “也好,那就找地方避避。” 下暴雨的时候的确不好行车,若是马儿脚下打滑摔一跤,不说跌断脖子,只怕腿要折了。 “好——” 胡小郎君应了一声,将马车驶离了官道,沿着一条岔路而去。 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远了,京郊沿着官道,常有村落,胡小郎君想着,村里也许有地方,可以避避雨,兴许还能给娘子烧点热水,做点粥什么的。 顾娇腰上的伤已经结疤了,真如她所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只是宁宁跟东仓君也很紧张,赶路的这段日子,时不时的还出去打猎,也抓了几只鸡鸭鹅来,给娘子熬了汤补补。 刚踏上小路没走多远,瓢泼大雨便落了下来。 天地间一片水雾茫茫,胡小郎君本想进马车里去,又担心马儿受不得淋雨,只得问顾娇要了龟甲伞,将伞撑开。 顾娇见他撑开伞也罩不住马车,便冲着那黑伞徐徐吹了一口气。 龟甲伞于是慢慢变高变大,仿佛一只黑色的屋顶,罩住了整个马车。 胡好好抓住伞柄,将它插入泥土中,抬头对顾娇笑道:“早知道娘子有这招,下雨也不必慌了。” “也就在荒郊野外能用用,若是有人的地方,这伞太大,过于引人注目了,不好。” 顾娇对他道。 不过,若是有人的地方,那必然也能找到地方避雨,犯不着白费这力气,虽然娘子法力高强灵力充沛,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当然是能省就省咯~ 狐狸无论何时都是小气又财迷的。 这时候,风虽然小了些,但雨更大了,胡小郎君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黑伞插牢,便卸了马儿,叫它歇歇,将它身上的雨水擦干,又叫宁宁下来,煮点热汤水。 虽然已经在六月里,但下这么大的雨,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凉,风吹过时,都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 宁宁下了马车,正转身把小泥炉也搬下来,突然看着不远处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她往南边一指。 胡小郎君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黑影,莫约两人宽,一个人高,“嗖”的一下,就从雨幕中晃过去了。 难道是避雨的人?但人,没有能跑那么快的吧?何况,看那黑影的体型,应该是个胖子。 胡小郎君拧起眉毛。 “我刚看见,那个东西手里,好似抓了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抓了个人?” 因为胡小郎君只看到了背影,看的也不清楚,并未察觉有人被那黑影抓住了。 “我去看看。” “这么大的雨——” 宁宁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胡小郎君已经冲出黑伞,往黑影的方向追去。 大雨如注,四周一片茫茫水气,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眼皮上,让胡小郎君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真的有个黑影。 但一晃眼,又看不见了。 想了想,他抬起脸,耸了耸鼻子。 水腥气中,参杂着些许泥土的气息,还有树木花草的香气,这些味道此时都被水气压住,难以分辨。 而且,里头还有一丝,淡淡的腥臭气。 胡小郎君使劲抽了抽鼻子,眼前一亮。 应该就是这个了。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往前追去。 果然,追了不过百丈,就看到那道黑影了。 胡小郎君加快脚步,几个闪身,就抢到了黑影前面,一伸手,将它拦住。 宁宁说的没错,那东西,手里果然是抓了一个人。 那人被黑影揪住背上的衣裳,面朝下一动不动,看不清面容,也不知死活。 胡小郎君再看那黑影的模样,不由吃了一惊。 那东西全身黝黑,面极阔,宽约一尺,可长不过寸许,这一长条架在它那粗短的脖颈上,怪异可笑,仿佛一只长条匣子成了精。 它面上似哭似笑,两耳大如蒲扇,此时也瞧着胡小郎君,口中吐出一句话来。 “你拦我作甚?” 胡小郎君也不跟它废话,右手一扬,抽出破甲剑,指着那妖怪道:“把人放下。” 那怪物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哼了一声。 下一瞬,它突然暴起,一手抬起,将手中的人挡在身前,另一只手上指甲尖尖,朝胡小郎君恶狠狠抓来。 胡小郎君腰一扭,便避开了它。 他还不会把这等小妖看在眼中,见它竟敢拿凡人为盾,来挡手中的剑,不由心头怒起。 他双脚一点,腾空跃起,轻轻翻了个跟头,已经到了怪物身后。 不等它转过身来,胡小郎君手中的剑已经递了出去,将那怪物的头砍了下来。 ------------ 第276章 逃出来的太医 宁宁把热水烧好,煮了热茶,又打算再弄点热粥的时候,就看到大雨滂沱中,胡小郎君肩上扛着一个人,手中还捏着一只鸡,快步走了过来。 “哎呀,这是那个人吗?” 宁宁赶紧爬上马车,找出几枚干燥的布巾,给胡小郎君擦脸,又叫他上车去换衣裳。 胡小郎君把肩上的人放到地上,就上了马车。 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娇俏的胡好好了。 宁宁则仔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他仍是昏迷不醒,身上穿了一套寻常的粗麻布衣裳,此时已经湿透了,脚上套了双草履,花白头发蓬乱成一团,不少发丝贴在脸上,还在滴水。 是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者。 见他脸色青白,宁宁先用干布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又拿软垫垫在他的头下。 顾娇过来,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脸色,又给他搭了搭脉,道:“还好,估计过会儿就能醒了。” 说罢又吩咐宁宁把小泥炉放的略近些,让火烤一烤他身上的湿衣裳,老人的手冰凉,估计是淋了雨的缘故。 过不多时,果然老人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老丈,你可还好?” 宁宁先凑过去,问了一声。 老人被她吓了一跳,待到看清是个小娘子,才松了一口气,道:“我……这是怎么了……” 他似乎还有点没清醒。 “老丈,喝点热茶。” 宁宁把一杯热茶递过去,一旁的胡好好扶着他坐起。 老人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一张十分古怪的黑色顶篷下面,旁边有一辆马车,一个小娘子给自己递茶,一个小娘子扶着自己,另外还有一个黑衣的娘子,坐在自己对面。 他有些搞不清状况,只得先接过宁宁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茶水是温热的,从咽喉处一直暖到腹中,让人不自觉就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老人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喝了一口。 口中茶水还没咽下,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外头采药,突然遇到一只黑色的妖怪,自己要逃,无奈年老力衰,腿脚也慢,如何跑得过妖魔,被它一把抓住。 后面,自己便昏死过去,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不对不对,手中茶水热腾腾的,喝起来也香甜,一旁的几个小娘子或可爱或娇俏,一点不像是鬼。 “我,我不是被一只妖怪……” 他有些迟疑的,说出这句话。 “是呀老丈,我们宁宁眼睛尖,看到你被妖怪抓住了,我就去把你抢回来了。” 胡好好满不在乎的说道。 是,是这样吗? 老人惊异的看看胡好好,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那妖怪……” “喔,被我砍了!” 它就在你面前的锅子里咧。 不过后头那句胡好好没有说,怕再把这老人吓昏过去。 “这等天气,老丈如何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别说遇到妖怪,就是遇到什么野兽之类,也很危险。”顾娇对老人道。 老人见这娘子微微低着头,脸被黑色的风帽遮住大半,看不清容貌,可从她的身姿风貌,也看得出,这不是一般人家的娘子。 若非世家,养不出这样大气的小娘子。 虽然她们未曾说自己的身份,但一定不一般。 光是这位娇俏的小娘子能一人对付妖物,就说明,她们必然不凡。 老人先对几个娘子拱手行礼,道:“多谢几位娘子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朽身无长物,实在惭愧!” 胡好好摇摇头,道:“既然遇到妖物害人,哪有不救之理。” “是了,老丈不必在意。” 老人听宁宁跟胡好好两个左一句右一句的安慰,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他这时候,才顾上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黑色棚顶,道:“果然是大家的娘子,如此讲究。” 以前在京中时,他也见过大家女眷出游,会搭起这样大的帐篷,只是这帐篷没有围布,又是黑色的,略有点奇怪。 再一看面前的娘子全身上下一身黑,他又觉得,可能就是这位小娘子,喜欢黑色吧。 “老丈是住在附近吗?”宁宁有些好奇的问。 “是,我就住在东边的一个村子里头,离这里大概十里路吧。” 经他一番解释,几人才知道,原来这位老丈姓高,原本住在京中,自从权鲁山进京称帝后,他与家人搬了出来,到了京郊一处村子里。 “老丈原本是太医?” 宁宁惊讶的看了看这位姓高的老人,他今日身上的麻布衣裳已经拉了好几条口子,一条袖子几乎碎成布条,脸上也晒得黑红,完全不像一个曾在京中做到太医的富贵人儿。 高太医苦笑几声,道:“自从大燕皇帝继位,我们太医的日子就难过了。” 原来是因为权鲁山身形肥胖,又爱美酒美人,爱吃大肉,常常在宫中自己烤羊肉吃。他做了皇帝后,身体常有不适,每次叫太医去诊治,都会有人被拖下去打板子。 “在宫中伺候贵人,一个不慎,小命丢了不说,还会连累妻儿父母。”高太医摇摇头,道:“尤其大燕皇帝,他继位不久,就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生一种恶疮,腐烂流脓,用什么药都不管用,皇帝见我们无用,暴跳如雷,我们是每日战战兢兢,深怕那天就要被皇帝砍了脑袋。后来,是国师给皇帝吃长生丹,才能勉强控制住疮不再生。” “长生丹?” 高太医点点头,道:“是国师特意给皇帝炼制的一种丹药,听说吃了,能与天地同寿,青春永驻。” “权鲁山不是死了都大半年了吗?”胡好好插了一句嘴。 高太医一抹胡子,道:“小娘子说的是,世上怎会有这种药呢?只是不知国师的长生丹,如何哄住了皇帝,他的疮好转了,我们也都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自那以后,我深感留在京中,危机四伏,便辞了官,带着一家老小搬了出来。回到我本家,我原本是这里的人。” 高太医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老朽除了看病,也没其他本事,回到族里后,就在家中看诊,给周围的村民看看病,熬熬药。” “今日也是出来采药,才遇到了那只妖物。” ------------ 第277章 疫病 “这种大雨天出来采药?” 胡好好觉得高太医有些不要命。 且不说他年纪大了,这样的暴雨天,走路看不清不说,路上分外也湿滑,一个不当心,跌上一跤,摔断胳膊腿也就罢了,丢命都是有可能的。 而且,雨下得太大,山里有可能会有洪水,这是娘子教给她的。 “有一味药,雨停后立刻采摘,药效才是最好的。” 高太医呵呵一笑,“老朽会的也就这些了,只要人警醒些,当心点,应该没事的。” 没事你差点被妖怪吃了。 胡好好腹诽一句,脸上仍是一笑。 “是什么药,有这么重要吗?。”她有些好奇。 重要到大雨滂沱之时,这位老人不顾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跑到离家十数里的地方寻找。 说到这个,高太医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犹豫再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看那胡子眉毛皱得,胡好好都差点说不想说别说了,老头儿终于开口道:“此话我只一说,娘子们只一听,可千万不要外传啊。” “太医请讲。”连顾娇都生出了几分好奇心来。 “老朽怀疑,京中有疫。” 一句话,让顾娇微微抬起头,看了这高太医一眼,“高太医,此话怎讲?” 高太医见几个娘子并未质疑他,相反还很愿意听他说话的模样,心中不由一喜,道:“近日,我村中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得了怪病,发高热,呕吐腹泻不止,在家三日就死了。我怀疑是疫病,要将他家中人与村中其他人隔开来治病。” “而此事却没能成功,他家人觉得我没有救活他,是个庸医,又因为他的家人还未发病,便无人肯信这是疫病会传人,还有人骂我不止是庸医,还心肠狠毒。”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只得先出来找些药草,制些药备着,等到疫病发作时可立刻用上,不至于耽误了。” “太医知道如何治这病?” 高太医点点头,道:“我家祖上,对疫病一道,颇有心得,流传下来的几个方子,是专门治疫病的。” “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比较难寻,药引子也难找,我才在大雨天出门寻找,差点被妖怪吃了。” “高太医医者仁心。” 顾娇想了想,又问:“太医可知道,这疫病,是从哪里开始传的?现在京中是不是已经传得很厉害了?” 高太医却摇了摇头,道:“京中是何种境况,我实在不知道,我给那染病的村民治病时,脸上蒙了布巾,出入都洗澡换衣,因为怕传染,我也不敢跟他多说话。” 他说着,皱眉想了想,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十分严重,因为事出突然,我手上也没有对症的药,耽误了他,唉,总归是我没能救活他啊……” 高太医低着头,十分内疚。 出城来的人已经病入膏肓,由此可见,京中的病人不会少,他应该也是在京中被病患传染,因为京中治病费钱不说,以平民身份只怕也很难请到良医,因此才支撑着回乡。 大约也是因为知道乡中有一位告老的太医,于是拼着最后一丝希望,回乡求高太医诊治。可尽管他回到家乡,高太医也及时诊治了,还是没能将他治好。 不是因为高太医无能,而是此病来的凶猛,患者也已经拖了时日,且无对症之药,实难治好。 患者去世之后,高太医忧心忡忡。 连距离京中数十里的乡间都有了病患,可见,京中的医者,已经无力应对这次疫病了。 “我猜想,京中只怕不妙啊。” “太医的意思是……” 高太医点点头,“京中应该已经传播开了。” “此病除了太医的药方,是无药可治吗?” “小娘子,其实就连我的药方,我也不确定是否对症,配出来总要试试,才知道其疗效如何,况且,根据病人的情况,还得再做增减,不然也不能保证有效。” 高太医说着,脸上满是愁容。 顾娇抬头,看着天上不断落下的雨水出神。 胡好好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伸手出去,接了几滴雨水在手心里。 冰冰凉的,就是普通的雨。 这时候雨已经越来越小,眼看快要停了。 “若是高太医回去发现之前那位病患的家人也发病了,要怎么办呢?”顾娇突然又问道。 对这位小娘子如此热心疫病的事,高太医颇有些惊讶。 一般的小娘子,听到什么疫病啊,传人啊,早就躲得远远的了,还有自己方才也说了,人得了病是会呕吐腹泻的,十分污秽不堪,这娘子不仅没有露出丝毫嫌恶的脸色,还问得很是详细,让人不禁心生好感。 因此,他也细细的与这位娘子解释起来。 “若是回去发现之前病患的家人发病,就说明这病是一定会传人的,我会说服里长,将他家人隔离出来,不能再让村中人与他家人接触。” “但接下来发病的肯定不会只是他的家人,这段时间内,与他家有过接触的人,也许都会发病,包括我在内。” 高太医说到这里,陡然惊觉,忙起身对顾娇作揖,道:“还请小娘子们跟我回去,先熬药喝了,不然,万一因为我染上疫病,老朽可就太对不起各位了。” 顾娇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道:“也好,那就与太医一起去。” 很快,雨便停了,天又放晴,露出湛蓝的颜色。 胡好好将大伞收起,高太医亲眼看到胡好好把巨大的黑色顶篷,收到手中,变成一只雨伞大小,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愈发觉得,这几位小娘子,必然不是凡人。 胡好好已经跟他说过,她姓胡,黑衣的娘子姓顾,小丫头叫做宁宁,是陪着娘子去京中走亲戚的。 胡娘子还请他上马车一起走,他觉得自己身上糟污,推辞了好几回,最后还是顾娘子再三说不妨事,他才告了罪上了马车。 即便如此,他也只坐在车头,坐在胡好好的旁边。 胡好好一边赶车,一边跟他聊天,打听了许多他在宫中时的情形。 虽然他作为太医,原本不应该说这些宫中秘闻,但高太医本身并不觉得权鲁山这个大燕皇帝名正言顺,他心中仍将权氏当作逆贼,所以说起来毫无顾忌。 ------------ 第278章 灵药 高太医与胡好好在车头随口聊天,顾娇在车厢里面,也听得很认真。 皇城中的状况,她原本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而这次机缘巧合,竟然救了一个告老出来的太医,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太医口中的那位国师,应该就是顾冥了。 高太医说其实从未与那位国师有过来往,只是曾在权鲁山榻前瞧见过一两回。 国师看起来很年轻,穿一身道袍,面容俊美气质出尘,很有些仙气。 说到长生丹,高太医也知道得不多,只听说权鲁山一直在服用,据说的确有效,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他还是死了。 而那位国师也并未因此倒台,而是被新帝宠信,又在为新帝炼制长生丹。 可见皇帝对长生不老的追求,永远不会停歇。 但顾娇听完,心中冷笑。 顾冥哪里是为了皇帝炼制长生丹,他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在实验各种丹药,以求解开身上的邪毒罢了。 权鲁山也好,现在的灵武帝也好,都是他拿来验药的药人儿。 当初在族里,他自诩是长房的嫡长子,将来的顾氏领路人,骄矜自负,从来不曾把旁人放在眼中。 当初他也不叫顾冥,而是叫做顾铭。 祖父及大伯父十分看重他,从小对他百般疼爱,倾尽心血教养,却养成了他目中无人的性子,在长辈面前他还知道要装一装,在平辈小辈跟前,他向来是说一不二,不肯容人的性子。 顾娇知道他生来就心胸狭窄,最是看不得别人比他强,因此她也从不在顾冥面前显摆自己会什么,而且她是女娘,又比顾冥小十岁,即便生来异象,顾冥也不曾将她放在眼中过。 可不知为何,在自己过了十岁生日后,他的性格突然变得奇怪起来。顾冥变得乖张跋扈,常常肆无忌惮的顶撞长辈,对他们这些小辈,尤其是顾娇,更是不屑一顾。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躲在某处,炼制一些奇奇怪怪的丹丸。 虽说顾氏一门中,也有以炼制丹药见长的修行者,但都是正大光明的,无论是炼制出来可以医病的丹药,还是可以增加修为的丹药,都是修行的一种,完全无需避人耳目。 像他那样鬼鬼祟祟避着人的,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在顾娇十四岁时,祖父发现顾冥竟然炼制厉鬼跟人傀,且是用活人炼制,这件事让祖父跟大伯父勃然大怒,请了家法,将顾冥逐出了顾氏。 炼制小鬼及傀儡,也是顾氏族中原本就有的法术,只是此法严禁用活人活物,且有种种严苛的规矩,比如说小鬼的八字讲究,必须是枉死鬼,一定要它自己心甘情愿,不可强逼。傀儡则必须是傀儡师自己做的人偶,不能用活人等等。 炼制小鬼、傀儡毕竟太伤天和,多种禁忌规矩,也是为了限制修炼之人的贪欲。 可顾冥炼制小鬼人傀不说,还特意去搜罗活人炼制,除了大人,还有孩童,种种手段,阴毒卑劣残暴狠辣,简直罄竹难书。这让顾氏族长不能容忍,立刻废了他大半修为,还将他的名字改做顾冥,永远驱逐出顾氏。 但到底是从小精心养育的孩子,也耗费了无数的期望与心血,祖父没舍得杀了他。 斩草未能除根,带来了灭族大祸。 顾冥被逐出家门时,扬言一定会报复。 顾娇缓缓闭上双眼。 当年之事,再说无益,如今他就在皇城之中,顶着国师的名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同是制药,这位高太医虽只是一介凡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法力道行,也许在顾冥眼中,不过是只蝼蚁,不值一提。可他为了治疗疫病,不惜以身犯险,在大雨的日子里出门四处寻找药草,被病患的家人误解也不气馁,不计较自身名利,全心全意救治病人,为了京城这场疫病,忧心如焚。 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甚至拿高太医比顾冥,都是折辱了高太医。 “顾娘子,前面就是高家村了。” 高太医指着不远处,那是在山脚下的一处村落,遥遥看去,房舍算不上多,错落间莫约有十几二十户人家。 “烦请娘子们先到寒舍歇歇脚,老朽这就去备药。” “高太医,不着急的。” 顾娇撩起车帘,对他微微一笑。 高太医这时才看清她的脸,被吓得往后一仰,嘴唇抖了抖,才哆嗦道:“我家就在村头,胡娘子的马车尽管赶过去,我家里也有马厩,可以停马车的。” 不管怎么说,他在京中多年,也攒下一笔不少的家财,辞官后在乡间,也可算得上是土财主了。 虽然他被顾娇的黑金异瞳吓了一跳,但很快也就释然。 有本事的小娘子,略有点异于常人的地方,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不过是眼睛的颜色不同罢了。 到了家门口,他帮着胡好好将马车赶进大门,又赶紧去里头叫了自己的老妻出来,请顾娇一行进去,他自己则赶紧去清理药草,整理方子。 虽说今日采摘的草药都遗失了,但先熬点汤药总是不碍事。 高夫人听丈夫说了今日之事,得知这几位小娘子是夫君的救命恩人,忙带着媳妇们下厨,亲手煮了茶,准备了些点心吃食,虽然比不上京中的东西精致,贵在新鲜,做得也十分可口,颇拿得出手。 喝完茶吃了点心,胡好好便说明日要陪着高太医再出去一趟。 顾娇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帖,省的他再遇上危险。 第二日,胡好好一早便陪着高太医出门采药,高夫人则特意来陪着顾娇说说话。 她虽只是太医的夫人,在京中之时,也算得交游广阔,知道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八卦轶闻,跟顾娇闲聊几句,发现两人都认识的人还不少,不禁有些感慨。 “可惜了九贤公主,她虽然性格跋扈,可身为女儿,却比她的父亲更有担当些。”高夫人叹道。 顾娇点了点头。 “当初她若是也弃城逃走,其实也没人能说她什么,只是我们大概,都活不下来。” 高夫人说着摇摇头,眼中隐约有些泪意。 “公主心高气傲,即便她不死,权鲁山也容不下她。”顾娇道。 高夫人点头称是,“以公主的气性儿,如何能对那逆贼俯首称臣,她必然是不肯的,在权鲁山进城前便清白死了,反是好事。” ------------ 第 279章 这样行不行 两人叹一回九贤公主,顾娇又听说中书令黄家虽然勉强保住了嫡子,但女眷没能保全下来,心中一酸。 她还记得那位言语坚定,掷地有声黄家大娘子,原来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高夫人也唏嘘不已,这才四五年的时光,京中境况,已然物是人非。 待到晚间,胡好好跟高太医一起回来,高太医脸上带着笑,说是几味药都找全了。 又大赞胡好好身手了得,不管那药是在悬崖上,还是在水沟中,胡好好都能轻易去采了来,完全不必高太医费半点力气。 若不是因为胡好好认不得药材,高太医几乎觉得自己都不必走这一趟了。 既然药材都已经入手,高太医便打算开始潜心配药。 他交代老妻好好招待顾娇,安排她们在家中暂住几日,务必要等他将药配出,吃了药再走。 可惜,事与愿违。 晚间里正便找了来,说之前高太医看过的那户人家,果然是有人又发病了。 症状还是与之前那位病人一样,发高热,呕吐腹泻不止。 因为他家人最初并不相信高太医之言,不仅不肯隔离,还把高太医臭骂一顿,丢了他送去的布巾汤药,此时也实在没脸再来求高太医,只得去求里正。 里正便来了。 人命关天,不得不来。 高太医倒是一点不在意,他忙换了衣裳,带上布巾跟手套,背好药箱,就要跟着里正出门。 却被顾娇叫住。 “高太医,我们宁宁心灵手巧,且她不怕病症,我叫她跟着太医去,煎个药,递个针,也给太医做个助手。” 顾娇领着宁宁,对高太医道。 高太医正愁无人帮忙,闻言大喜,忙带着宁宁一起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是整整三日。 期间胡好好去看了好几次,但高太医都不许她进门,只是远远隔着窗户说两句话,让她看看宁宁一切都好。 这三日间,高太医忙着救人,几乎一刻都没有休息,只是在宁宁熬药的时候打了几个盹儿,加之他年岁大了,熬不得夜,三天下来整个人脸色蜡黄,显得疲累不堪,可宁宁却丝毫未受影响,仍是生龙活虎,神采奕奕。 三日后,病患终于有了起色,高太医也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他手中的方子,是有用的。 接下来,只需要再根据病患的身体状况调整药方,定然就能战胜这疫病了。 除了给病患治病,这几日,高太医还递出来预防的方子,让高夫人在家中多多熬制汤药,给全村人喝。 又托了胡好好再出去采药。 于是每日高夫人都带着儿媳们在家中熬制汤药,顾娇也跟她们帮忙。胡好好则与村中青壮一起出门采药,连绿衣跟东仓君都在晚上出来,躲着人忙前忙后的帮忙收拾药材,实属忙碌不堪。 一段日子下来,连胡好好都瘦了一圈。 好在高家村的疫病,总算是防治住了。 这一日,顾娇一行人终于准备出发了,她们在高太医家中喝了好几日的汤药,高太医又特意给她们制了许多小药丸带上,以防万一。 离开的前日晚上,顾娇特意去找高太医说话。 对于京城的疫病,她早前想过是不是应该把高太医一起带上去京中,但转念一想,高太医年纪大了,京中危机四伏情况不明,说不得疫鬼就在皇城之中,何必让太医一把年纪了,还陪着她们去涉险。 若是真的跟顾冥对上,高太医毫无自保之力,还会让她分心,带着他去,弊大于利,还是不带的好。 高太医既然已经研制出了对症之药,那就可以与太医商讨一番。 说不得,自己想出来的法子可行呢。 可还没等顾娇开口,高太医就递过来两张方子,倒让顾娇一愣。 “顾娘子,我年纪大了,再说,京中仍让我心有余悸,我不愿再去。” 高太医抹了抹脸,露出些许惭愧神色,“老朽胆小怕事,只能拜请顾娘子,将这两张方子,一张是预防疫症的汤药,一张是治病的丸药,带去京中,到回春堂里,找一位姓张的医师。” 他说着,又掏出一封信来,一并递给顾娇,“我把事情经过,方子的由来都写在信中了,张医师看了信,必然知道怎么做,实在是劳烦顾娘子了。” 高太医说完,起身长揖拜下,十分诚恳道:“不管京中染病的百姓能救治多少,老朽总算是尽了一份微薄之力,在这里多谢顾娘子了。” “太医太客气了,您呕心沥血研制出来这方剂,救京中民众于水火之中,是民众之福。” 顾娇郑重的接过药方跟信,贴身放好,才又开口道:“不过,关于疫病,我有个想法,想跟高太医探讨探讨,看是否可行。” 高太医闻言眼睛一亮,忙道:“顾娘子请讲!” “既然太医已经研制出了预防的药剂,不如煎出些让我带上,我到京城里,可求一场雨,若是将这药化在雨中,以我的灵力为引,也许能有奇效。” “娘子,能求雨?!” 高太医瞪大眼睛,他心跳如鼓,有些口干舌燥。 难道这位娘子,真的是位神仙不成? 顾娇点点头,又道:“除了预防的汤药,太医赠予我的这些药丸,不知能不能请太医也熬些药汤,我也想将它化在雨水中。” 其实丸药也不是不行,但顾娇担心药丸不好化在水中,到时候效果不好,反而白费了高太医的一番心血。 “娘子所言,可行!” 高太医凝神想了想,击掌道:“那就请娘子再晚两日出发,待我细细熬制出汤药来。” 事情说定,接下来的几天,高太医废寝忘食的熬制汤药,胡好好也带着东仓君出门采药,采了这些天的药,胡好好现在闭着眼也能从一堆草叶子中分辨出哪些是高太医需要的草药了。 对于胡好好一人出门,带回来的草药,竟比与村中青壮出门采来的药草更多更好,让高太医大呼神奇,哪里知道是东仓君发动了附近的小鼠儿们一起,它们对于草药比人其实更为熟悉,找起来,自然更快。 很快,汤剂都熬好了,高太医封了许多小药瓶,装在箱子中,交给顾娇,交代道:“这汤药放不了多久,还请娘子尽快用了。” 顾娇让宁宁把四海放入箱子中,点点头,道:“您放心罢。” ------------ 第280章 对策 顾娇一行踏上了去往京城的官道,而与此同时,在河东的李云真,等来了建王的回应。 准确的说,不仅仅是回应。 建王带着一千重甲骑兵,两千重甲步兵,来了。 远远看去,能看到铠甲沉沉,如乌云压境,势不可挡。乌云中不断闪着凛冽的寒光,是兵士手中的长枪跟长刀,除了人,连骏马的身上都披上了锁子甲,马蹄隆隆踏过,大地也开始震动。 他抵达李云真大营的时候,李云真站在大营门口迎接,看到这三千重甲兵,脸色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喜出望外。 要知道,对于重甲兵,他垂涎欲滴,做梦都想自己手里能有一队,可惜美梦难以成真。 因为重甲兵要花钱,花许多许多的钱。 李云真并没有那么多钱。 首先是马。中原的马不行,撑不起重甲兵,要重甲骑兵就得去西域引进良马,西域马高大强壮,一身的腱子肉,才能驮着重甲行动自如,而一个重甲兵,至少得配两匹马,这就是很难的了。 别说重甲兵身上的甲,既要方便活动,又要防护周全,且不能太重,非是精熟的工匠,造不出来这等巧甲,而他们手中的长刀、长枪跟盾牌,皆为配合重甲兵的行动特意定制的,哪样不是钱堆出来的。 除了甲,还有人。 成为重甲兵的人,得精挑细选,需要身体强壮,勇武有力,意志极为坚定之人。 新兵蛋子跟瘦弱之人,意志薄弱之人,一概不行。 在军中,百人中能选出三五个合适的,已经是极好的了。 而选好人后,还必须刻苦操练,让他们熟悉队形,跟队友配合默契,且能及时变化阵型,应对敌方的各种攻势。 没有几年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而建王手中,竟然有此等精锐,李云真感叹那过后,又有点后怕。 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选了建王为主,不然日后若是跟建王为敌,只怕死很快。 “殿下!” 李云真对建王欠身行礼,“殿下竟然亲自来了!” 建王对他一笑,从马上跳下。 他也穿了一身黑甲,乍一看,跟身后那些重甲兵没什么不同。 “不只我来了,中丞看看,我带谁来了。” 建王挥挥手,便有人骑马上前来。 “净玄大师!” 李云真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忙对着净玄拱手行礼,又去扶他下马,道:“连圆觉寺的高僧们都来了,在下惶恐!“ 净玄下了马,唱了声佛号,道:“是殿下请贫僧来的,说是这边有些古怪。” 李云真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进去再说,且让在下为大师上一碗热茶,远道而来,辛苦了。” 于是建王在前,李云真跟净玄在后,几人一起进了李云真的营帐。 都坐下喝了一杯茶后,净玄大师便道:“此行我还带了几个弟子,烦请中丞安排妥当,僧人在外多有不便,要劳烦中丞了。” “大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在下这就安排下去。” 说罢李云真立即吩咐身边的亲卫,给净玄大师及弟子们安排营帐,还有饮食等须得分开等等。 等他安排完了,才听建王道:“中丞,还请屏退左右。” 李云真便知道这是建王要与他谈机密之事了。 他依言屏退身边亲卫,让人守好营帐四周,不得靠近三尺以内,才回来建王身侧坐下,听得建王正色道:“此番我带着重甲兵及大师来,是为了中丞信中的那些狂兵。” 李云真听得很是认真。 “依照中丞所说,那些兵貌似疯魔,暴虐凶残,我想,以重甲兵压上,先以重盾前推,再从下方以长刀砍掉其腿脚,使他们不能再行动,再以长枪杀之,应该可行。” 李云真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中丞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一道商议便是。” “殿下恕罪,末将早先也曾想过以盾架住再砍其腿脚的法子,只是那些狂兵力大无比,且不知疼痛,若只是只将腿砍伤而未砍断,末将担心重盾挡不住他们,反而将他们激得更加狂暴,弄巧成拙。” “所以,我带了净玄大师来。”建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净玄则微微点头,对李云真道:“中丞,贫僧已经听殿下说过此事,依贫僧之见,这些兵士如此,必然是有人用邪术催发之故,而对于此等邪术,贫僧自觉能将其压制。” 李云真睁大眼睛,这话说的是,净玄大师乃是得道高僧,他最是擅长化解戾气、妖邪之气,若是有他压制那些狂兵,此战必可取胜。 “因此,我想,中丞出战之时,请大师随行,只是须得细细推演,大师出阵的话,位置放在何处最佳,另外得分出一列重甲兵,用重盾密密护卫住大师及弟子们,再由其他人列阵对抗权义忠的狂兵。” “殿下,贫僧不需要重兵护卫,即便是在战场之上,贫僧及弟子们也足以自保,还请中丞及殿下不要担心。” 听净玄这样说,建王抬眼看他,目光中带着一丝钦佩。 “可是大师,我并不希望权义忠知道,他的狂兵是如何被破的。”他轻轻说道。 “喔!” 净玄这才明白,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既然中丞也觉得好,那我们就来细细推演一下吧。” 建王说着起身,走到沙盘前,李云真见状也忙跟了过去,一起参详起来。 在营帐中密谈了一个下午,终于定好了对权义忠这一战的策略,李云真如释重负,呵呵笑起来。 “幸好是殿下跟大师都来了,此战,末将终于有了把握。” “如此甚好。” 建王说着一笑,“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他本打算自己也上场,可净玄跟李云真一致反对,既然这是李云真的战场,那自然应该以李云真的安排为准,他便听从了李云真的劝告,留在后方大营之中。 次日,李云真便率领了三万军士,并建王带来的三千重甲兵,一起浩浩荡荡往太元城而去。 ------------ 第281章 战场 太元的这一战,打得比李云真想象的,轻松得多。 建王的重甲兵,超乎他的想象。 因为要对付那些狂兵,因此是由步兵列阵先持重盾往前推进,等步兵阵绞杀权义忠的先头兵后,再由骑兵压上冲锋。 而这些重甲步兵,让久经沙场的李云真,也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那仿佛是一架巨大的,冰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杀人兵器。 他们推在前方的重盾莫约一人半高,厚且重,一张盾后有两人,另外一人则跟着盾牌,手持长刀。 李云真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长的刀,刀通长莫约丈余,刀身双面开刃,兵士双手持刀,紧紧跟在盾与盾相交之处。 开战后,那些古怪的兵果然来了,一个个双目血红,面容狰狞,狂呼狂喊,朝着步兵阵冲来。 而李云真这边,因为重甲兵被盾牌挡住视线,其实看不见那些凶神恶煞的狂兵,只能听见他们的嘶吼怪叫。 步兵都是由两侧的挥旗手指挥变阵,所以这时候,也完全无所畏惧的往前推进。 下一瞬间,那些狂兵手中的刀就直接砍在了重盾之上,发出激烈的撞击声。 但因为盾厚重,且后面有两个重甲兵支撑,虽然被狂兵们一顿乱砍,仍是非常稳,没有后退一步。 那些狂兵们被盾挡住,正觉得与以往不太一样,抬眼便看到,头顶上出现了巨大的双刃长刀,闪着冰冷的寒光,破空而来。 狂兵再如何凶狠,也是血肉之躯。 被这样的刀砍在头上,也得一分为二。 一时间,破碎的肢体纷纷撞击在重盾之上,发出沉闷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刀砍在盾上,发出尖锐的“咔咔”声,目睹身边同袍被雪亮的长刀砍成碎块,也不能让这些挥舞着大刀的狂兵感到一丝恐惧。 喷溅到皮肤上的热血,碎裂的头颅,白色的脑浆,掉落的手臂跟腿脚,这些令人作呕的景象反倒是刺激了那些兵士,他们开始如潮水般冲击那些重盾,狞笑着,狂吼着,状若疯魔。 收到疯狂冲击的重盾阵有些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往后退,这时候,一阵诵经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掺杂在嘶吼声、惨叫声、刀剑碰撞声之中。 渐渐地,诵经声盖过了这所有的声音,响彻天地。 骑在马上观战的权义忠也听到了这诵经声。 他竖起耳朵,双眼四处搜寻。 真是奇怪了,战场之上,怎么会有诵经声?到底从何而来。 诵经之声十分洪亮,声调平和,如被大雨洗过的碧空,清透,明净,饱含慈悲之意。 正在冲击重甲兵阵的燕兵们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们站在原地,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有些人丢下手中的大刀,捂住脑袋,面露痛苦。 战场上的机会,转瞬即逝,李云真当然不会放过。 他立刻示意旗手,挥旗让盾阵继续前推,冲在最前面的几百个燕兵们听到诵经声,头疼欲裂,无心抵抗,纷纷开始后退。 一场单方面的绞杀,正式开始了。 骑在马上的权义忠张口欲呕。 他听了一段经文,觉得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双手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恍惚间,他看到了对方的重甲兵阵正不断推压过来,原先如战神下世般的燕兵们被那突如其来的诵经声弄得呆滞如木偶,抵抗不得,一个个被那重盾后面伸出来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劈碎。 他想要让后方骑兵压上,冲乱那黑压压的步兵阵,正欲张口说话,却呕出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定睛一看,好似是自己吃下去的药丸! 他心中一喜。 猜想是经文的关系,他忙仔细又听。 果然,越听越难受,他只觉得胸腹间一阵翻江倒海,不禁连连呕吐。 吐到后来,再无可吐,他才擦擦嘴,仔细查看自己吐出来的秽物。 可惜只找到两粒,还有两粒,也许是因为吃的时日太久,已经化在骨血里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他看到,李云真的重甲兵,已经把那几百名燕兵杀尽了。 一个也没有剩下。 再没有燕兵冲阵后,步兵阵开始变化,从两边分开,迅速往后退去,露出了步兵阵后头的重甲骑兵。 长刀森森,杀意如狂涛骇浪,扑面而来。 权义忠瞳孔收缩,背上冒出了冷汗。 他居然还有重甲骑兵! 他当机立断,留下两千人马断后,鸣金收兵,退回了太元城。 …… 当日晚上,李云真便收到了权义忠的归降密信。 自然,他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但他还是传信去请了建王来。 建王很快便来了,也看了权义忠送来的密信。 “中丞怎么看?”他问。 “若说权义忠真的与灵武帝一条心,末将是不信的。”李云真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胡子,眉毛挑了挑,“毕竟他曾是东海王一党,灵武帝不可能信任于他,至于为何放他出来领兵,是我想不透的一点。” “可说他要归降,末将觉得可疑。” “何处可疑?” “他还未有大败,今日战场之上,他发现失了先机,也是当机立断,立即退兵回了太元,其实,只要他固守太元,不出来,末将要打下太元,也得耗费好一番功夫。为何不战便降,这是末将觉得可疑的地方,另外——” 李云真顿了顿,道:“他的家眷还在京中,他若是降了,家中人难以保全,必然要被灵武帝拿来出气。” 建王听他说完,微微一笑,道:“中丞可否听我一言?” “洗耳恭听。” “如果我猜的不错,今日中丞一战,已将他手中的最厉害的兵消耗完了,他再没有杀手锏,也没有与中丞对抗之力。” 建王伸出手,阻止了李云真要出口的话语,道:“中丞方才也说了,这个权义忠,很会审时度势,善决断,我倒觉得,他觉得反正不能取胜,不如降了,还能保住性命,以求将来。” “若燕帝是权阿狸,他大概不会降,必会拼死一战,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不是权阿狸。” “说不得,他心里还想着,为他的东海王报仇雪恨呢,”建王说着,眼中寒光一闪,“既然如此,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呢?” “你可传信与他,如果真心要降,就卸甲,令他独自一人来见吧。” ------------ 第282章 归降 回信送出后,第二日晚上,权义忠竟然真的卸甲,不带兵器,只着布衣,独自一人来了。 他顺利的进了李云真的大营,见到这位扬名天下的儒将之时,脸上还有些恍惚的神情。 李云真端坐在主位之上,看到一个穿着粗麻布短打的莽汉,大踏步的走进营帐中来,对他单膝跪下,拱手施礼道:“降将权义忠,见过中丞。” 李云真不说话,只从上至下,细细的打量他。 权义忠不是汉人,他与权鲁山一样,有吐蕃血统,面色黝黑,骨架粗大,一对粗眉在脸上,显得十分张扬。 他只低着头,做出臣服模样,李云真不叫他起来,他也不骄不躁。 “权将军,久仰大名。” 终于,李云真抬手,对他同样拱手一礼,又请他坐。 权义忠依言坐了,李云真身边的人给他上茶,后又迅速退下,出了营帐。 很快,营帐中只剩下李云真跟权义忠,还有一个少年。 权义忠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个孩子在这里。 难道是李云真的儿子? 这倒也不奇怪,若是自己有这样大的儿子,将来要做武将的话,也会带在身边教导。 只是如此机密之事,他也不避开儿子,未免有点过于轻视自己了。 按下心中隐隐不快,权义忠开口道:“降将所求之事,在信中都写了,多谢中丞愿意见我。” 李云真点点头,单刀直入道:“既然将军肯卸甲来见,可见诚意,我也不与将军绕圈子,大家有什么事都摊开来说,我有几点疑问,想要问一问将军。” “中丞请问。” “将军还未到穷途末路,为何就降了呢?” “中丞也看到,接下来末将必然走上穷途末路,那末将何必要走,”权义忠说着,脸上讥讽一笑,“灵武帝逼我去死,我就一定要去死吗?” 果然他与燕帝不和! 李云真心中暗喜,但他面上丝毫不露,仍问道:“此话怎讲?” 于是权义忠原原本本将灵武帝逼他吃药,让他带兵出战,又不曾派人送后续药来之事,说了一遍。 又说了自己之前的打算,若是真的没有药,他是要回转去京中,问一问那皇帝的。 反正是要死的,他实在不愿意这样窝囊的死。 但是昨日战场之上,他听到经文,竟然将之前吃的药呕了出来。 虽然没能全部吐出来,但也让他的心中多了些希望,他猜想是因为李云真军中有高人,能压制住这种药,才想要干脆归降,求一条生路。 “只是,我家中亲眷,还在京中,所以想求中丞明日再战一场。” “喔?为何?” “明日一战,我将大败,死在战场之上,如此才能保全家人,还望中丞成全。” “将军的意思是,诈死?” “是!” “可若是没有将军的尸身送回京城,只怕灵武帝不会相信啊。” “这倒不是难事,寻一具身高体态差不多的尸身就是了。” 坐在一旁的少年突然插了一句,权义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殿下觉得可行?” 李云真的一句“殿下”,把权义忠吓了个灵魂出窍,殿下?!哪个殿下?! 这不是李云真的儿子吗? 他忙又去看那少年,越看越觉得他英姿勃发,眉目俊美,虽然李云真也是有名的儒将,但两人的确长得不怎么像。 “权将军既然吃了毒药,那还得大师想办法给他驱毒,不如将他暂且带回圆觉寺中,等毒完全清干净了,再做打算。” 少年想了想,提议道。 李云真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而是一脸恭敬的对那少年点头道:“那就这样办。” 权义忠顿时明白,这是还不信他,暂且软禁起来的意思。 不过也无妨,如果他们口中的那位大师真的能救自己的性命,让自己不再受这毒药的控制,被关几天又算得了什么,又不是没有被圈禁过。 “但凭中丞吩咐!” 他起身,对李云真拱手一礼,又对那少年拱手行礼。 李云真笑了笑,道:“还未与将军介绍,此乃封在剑州的建王殿下。” “!” 权义忠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位建王是谁。 不就是几年前被先帝封到偏远剑州的一个藩王吗? 听说他出京时只有十岁,而剑州与京城相隔何止千里,路途遥遥,一个孩子去那等蛮荒之地,活不活得下来都是两说,今生今世,都没有回京的期望了。 何曾想,他居然! 已经收服了李云真! 几乎是一刹那间,权义忠的脑海里,想到了仍在朔方的林太后母子,远在京中的灵武帝,只怕未曾有一人,把这位默默无闻的藩王放在眼中过。 无声无息之间,他已经拿下山南东西二州,这一回自己败了,他能拿下河东,加之他手下原来就有的剑州,几乎去了原来大顺朝的三分之一! 权义忠心中巨震。 他立即对建王单膝跪下,行了大礼。 “降臣权义忠,见过殿下。” 建王笑着挥一挥手,道:“权将军不必忧心,我们一起参详参详,务必把这场诈败,做得漂亮才好。” 权义忠抬起头,目光坚毅,朗声道:“是!” …… 太元失守,权义忠战死的消息传到京中之时,顾娇已经到了京郊。 她让胡好好暂且停住马车。 见顾娇一言不发的下车,只望着不远处高高的城墙出神,胡好好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娘子在看什么?” “上一次我们进京时,并没有这个法阵。”她淡淡道。 此阵颇为厉害,若是自己还好,胡好好大概勉强,东仓君怕是进不去了。 胡好好闻言忙跟着顾娇的视线,四下里乱看,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屏气凝神,将灵力汇集于双目,看一看天上地上,是不是有淡淡的红线。”顾娇对她说道。 “真的有耶娘子!” 胡好好也看到了,很是惊奇。 顾娇心中松了口气,这样看来,胡好好的修为,可抵得上九百年的狐妖了。 既然如此,也不是不能一战。 ------------ 第283章 第一关 见胡好好也能看到这个法阵,顾娇心中略松。 她转头对胡好好道:“好好与我绕着京城走一圈,若是看到红光特别强烈的地方,就做上标记。” “特别强烈的地方?” 顾娇点点头,抬手一指。 胡好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处灌木丛中,似乎的确有一点,隐隐有暗红的光芒闪烁。 顾娇走过去,掌心悬于那红光之上,片刻后,一个小小的木牌,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放在眼前看了一眼,掌心蓬起一簇火焰,将那木牌烧做灰烬。 然后,胡好好再看四周,天地间隐约的红线,似乎没有那么密了,露出些许空隙出来。 “因为有这个法阵,原本,我应该将你们留在京郊,不带你们进去。” 顾娇道:“但之前我们说好了,不再分离。” 顾娇微微一笑,“那就先把这个阵毁了吧。” 毁了法阵,顾冥必然察觉,但顾娇觉得无所谓。 都要来杀他了,躲躲藏藏,没什么意思。 顾冥躲藏了几十年,不肯将真面目露于人前,自己就是要将他揪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了他的性命。 胡好好明白了如何寻找阵眼,便与顾娇分头而行,很快便将一处处阵眼找了出来。 就如同顾娇所想,顾冥只有一人,要布置出完全覆盖整个京城的法阵,也不太容易,因此整个法阵有强有弱,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方向,法阵最强。 大约,这是为了防备她的。 当初在灵州的天一观见了一面,他得知自己仍然活着,就应该知晓,总有一天,自己会去找他。 只是,这种程度的法阵,只能拦住妖鬼,要拦住自己,实属天方夜谭,那他为何要耗费力气,布置这样一个大法阵呢? 顾娇心中有疑问,但她也并未停下脚步,而是一个一个的,将看到的阵眼毁掉。 很快,京城南门跟西门的法阵失去了作用,顾娇看看天色已晚,决定先进城去,剩下的两个门,明日再说。 顾娇跟胡好好回去驾上马车,带着东仓君跟宁宁,再一次,走进了京城。 进入城门之后,连胡好好,都感觉到了明显的萧瑟。 当年京城繁花似锦,八街九陌,软红十丈,目光所及之处,皆有行人如织、店铺林立,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买小零嘴儿女孩儿的娇笑声,孩童们的嬉笑打闹声,还有贵人出行时锣鼓喧天的热闹,此时,统统都消失不见。 街还是那条街,只是两侧的店铺多是关张的,有几家开着门的,也是门可罗雀。 路上人很少,人们也几乎不说话,都低着头,行色匆匆的赶路。 胡好好赶着车,不知不觉中,一路走到当年她们曾租住过的那间长屋。 一看之下,唏嘘不已。 那一排二层小楼早已不见了,只留了一些烧焦的木头瓦砾,散落在地上。原本在街头上的小摊小贩,还有路口的一些好吃的馄饨汤饼店,都没有了,整条街上空荡荡的,一眼看过去,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一带也许是遭了火灾,被烧了。 心中有些伤感,胡好好凝望着那些残垣断壁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转头对顾娇道:“娘子,我们还是去找客栈吧。” “不必了,不拘哪里先对付一夜,明日一早,再去找有没有房子可以租。” 顾娇不愿去客栈。 她隐隐有些不详预感。 法阵已破,顾冥不可能不知道,何必去客栈,若是顾冥干出什么事情来,连累了其他无辜之人,倒是自己的罪过了。 “那我看就把马车停在后头的树荫下,将就对付一晚,明日我就去牙行。” “好。” …… 法阵有异,正在皇城之中的顾冥,当然是知道了。 只是他一时还腾不出手来去理会这个。 他站在灵武帝的面前,正被这昏君气得头晕眼花。 “陛下为何没有将药再送去给权义忠?” 简直匪夷所思。 炼制人傀的药,权义忠已经吃了四枚,他再吃六枚,应该就能化作人傀,从此听他的号令,成为他手中的木偶,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 可灵武帝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未让人把药给权义忠送去。 “朕原本是要送的,谁知道晚个几日,竟然就叫他死了呢。” 灵武帝倒是一脸的理直气壮。 顾冥顿时语塞。 其实他大概也能猜到灵武帝心里的算计,无非是看权义忠守住太元,靠得不全是他自身领兵的才能,而是他手中那几百特殊的燕兵。 发现权义忠没有想象中那般重要,他又动了杀心。 想着干脆拖死了权义忠,换上他自己手中的死忠,顺道接手那几百燕兵,岂不美哉。 但他同时又拿不定主意,怕换了权义忠,太元会守不住,犹豫来犹豫去,李云真便来打了两次太元。 第一回用重甲兵绞杀了那几百燕兵。 第二回权义忠直接战死,太元陷落,灵武帝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头也没捞着。 顾冥倒不在意太元陷落不陷落,他在意的是他看上的人傀,炼制了一半,夸嚓一下死了,这可真是要气得他吐血。 那人傀药虽然不如长生丹难以炼制,也是要花费很多心血跟稀罕材料的。 其中还有自己的血跟灵力灌注其中。 结果就因为这个蠢人干出的蠢事,半途而废! 顾冥深吸好几口气,才按下胸中暴怒,对灵武帝道:“陛下,贫道的药,也是花了无数的心血才能炼制出来的,陛下却视如敝屣,贫道心中十分失望。” 这话说得灵武帝一惊,他可还要靠这位国师炼制长生不老药呢,怎么能得罪了他。 “国师,此事是朕的不是,朕一时疏忽了,还请国师原谅。” 灵武帝低声下气,跟顾冥赔不是。 “下回再不会如此了,朕必定都听国师的。”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顾冥道:“如此便罢了,希望下回陛下谨慎些。” 说罢,他将手中的盒子放到灵武帝面前的书案上,拱手一礼,“贫道告退。” 说罢,挥袖而去。 灵武帝看他走了,过了好半天,才拿起那个盒子,打开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 第284章 果然是来了 晚上,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顾娇突然睁开眼。 远远的,她似乎听到了什么。 是什么沉重而坚硬的东西,拖过地面发出的声音。 地上的瓦砾残木被碰碎,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夹在夜风中传来,由远及近。 让人有点牙酸。 胡好好也睁开了眼睛。 因为马车中空间狭小,她此时是狐狸的模样,一条火红的大尾巴在黑暗中晃了晃。 “娘子,是什么?”她问。 顾娇把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东仓君未醒,而宁宁在一旁并未睡着,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怀中掏出了杏黄小旗。 “我让绿衣出去看看。” 她说着,轻轻一晃旗子,就看到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嗖”的一下窜出来,三下两下就跳到夜色中不见了。 “我们毁了法阵,国师这时候,应该是在城中寻找可疑之人。” 那声音其实隔得还远,但因为她们几个耳力都异于常人,所以察觉到了。 过不多时,绿衣便回来了。 “外头有两个三头六臂的怪人,长得像房子那么高,正朝这边过来。”它细声细气的说,看了一眼宁宁,问:“我去给它们几个头都咬掉吧?” 顾娇看了它一眼,想象了一下它张开大口啃掉那两个怪人的头,有点想笑。 三头六臂,应该就是几年前曾在京郊追杀过自己的金刚行者,顾冥炼出来的傀儡,或是邪祟。 不知道现在的金刚行者,比起当初,是否更强了些。 顾娇想了想,对绿衣道:“好,我们就去给它头啃掉。” 于是带着胡好好跟宁宁下了马车,而绿衣也没忘了东仓,愣是把个还在迷瞪的大老鼠给驮在了背上。 顾娇先在马车上贴了张符,将它藏起来。 远远的,可以看到两个巨大的黑影,踏着月色,缓缓而来。 果然,是顾娇曾见过的金刚行者。 只是它们手中拿的武器,比当年顾娇见过的更为巨大。 夜间宵禁,街上并没有人,只看到那两个三头金刚,面目丑陋,身躯巨大,手中拖着沉重的金刀跟巨斧。 将金刀跟巨斧拖在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不知是因为太重拿不起来,还是故意将其拖过地面,以示震慑。 顾娇觉得,顾冥弄这样几个邪祟出来,偏又是一副诛杀妖魔鬼怪的怒面金刚模样,摆出大义正道的嘴脸,行的却是阴私邪诡之事,果真跟他那个人一样,一百多年也没有丝毫长进。 不,应该说是更加卑劣无耻了。 胡好好已经抽出剑来,她看那金刚行者一眼,跃跃欲试道:“娘子,让我去解决了它们。” 宁宁也看着顾娇,她也想去。 顾娇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那两只金刚,点头道:“去吧。” 好在这条街上早已无人居住,也不怕弄出什么动静来吓到周围民众。 得到顾娇首肯,胡好好招呼上绿衣跟宁宁,她们三个在黑暗中行动,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顾娇看着两个小娘子跟一只猫轻盈越过一道矮墙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有种吾家孩儿初长成的奇妙感觉。 暗夜中,忽的一道火光掠过,那金刚行者的其中一个,已经被砍下来半边身体,而另外半边被一只凶猛的黑色猛兽扑倒,顾娇看到它嘴巴一张,露出雪白的尖牙。 还真把头啃掉了半个。 她微微一笑,的确是长成了。 胡好好跟宁宁绿衣三个,配合默契,胡好好先打头阵,宁宁的小鬼们去拉住金刚行者的腿脚胳膊,让它不能活动自如,胡好好再上前砍杀,最后由绿衣收尾。 两只金刚行者收拾完,也不过两刻钟不到。 回到顾娇面前,她们三个还未如何,东仓君倒是昂着头,两只圆耳朵支棱着,很骄傲。 骑着大猫扑金刚,是小老头内心深处最喜欢的活动啦~想想若是没有遇到娘子,就算修炼了几百年又怎样,还不是个钻墙打洞,囤点腊肉攒点鸡蛋的命,现在它可是出息了! 虽然东仓君不敢明说,但小豆眼晶晶亮。 绿衣瞥它一眼,十分不屑,瞧它那点出息! “回去吧。” 顾娇招招手,看看天色,也快要天亮了。 “早饭后,我们先去找回春堂,早点将高太医的托付交给那位姓张的医师才是。” 进京以来,街上几乎没见几个人,不排除是因为疫病流行,大家无事并不敢出门的缘故。 去见见那位张医师,也许能问一问京中疫病大致的情形。 虽然之前是说疫鬼将在皇城中出现,但也做不得十分准。 况且,若是在皇城,那十有八九,疫鬼会落到顾冥手中,顾冥向来擅长炼制小鬼,说不得就有什么法子,能将疫鬼捉住为己所用,自己不得不防。 而此时的顾冥,正在炼丹阁中。 他正将炼制好的药倒入湖水之中,又席地而坐,默默开始念咒掐诀。 黑色的药散发出腥臭味,注入水中后慢慢扩散开去,过不了一会儿,湖水中央开始冒出一团又一团的气泡,有什么东西,从湖底渐渐冒了出来。 巨大的蜘蛛冒出半个头,透过水面,可以看到那颗头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自从把东海王的魂魄注入那蜘蛛里面,它就变得愈发狂暴嗜血,顾冥端坐在阁中,看着那蜘蛛在湖水中不断翻腾。 它胸腹部的螯肢正在不断抖动进食,取了心肝的人尸,顾冥从中选了一部分炼做人傀,剩下的,大部分拿来喂了这只蜘蛛。 昨日法阵被毁坏,晚间他放出两只金刚行者去城中查看,是否有异。 金刚行者没有回来。 它们被击败时,顾冥自然也有感知,只是这回跟顾娇那次的感觉不太一样。 难道并不是顾娇来了? 京城附近,竟然还有什么大妖不成? 觉得自己早已经把这方圆百里的妖魔鬼怪搜罗干净的顾冥,有些想不通。 或许是从别处来的,他想。 而且还是个相当厉害的大妖。 如此也好,等到晚间,可以将新近炼成的那只人傀,放出去试一试,让他也看上一看,当年号称沙场上所向无敌的常胜将军权鲁山,是否真的有那么厉害。 ------------ 第285章 权鲁山也变成人傀了 一大清早,东仓君便出门去了。 昨晚回到马车里,顾娇给他们几个都安排了要做的事情。 东仓君先去召集城中的小鼠儿们,问问清楚如今京城里疫病的情况,还有皇城中是否有怪异的事情发生。 胡好好与宁宁出门去寻一寻回春堂,然后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租到房子。 顾娇则留在马车里,等了没多久,宁宁便回来了。 “娘子,已经找到回春堂了,好好让我来赶车过去,她去牙行那边找房子。” 小丫头说着,坐到车头上,正要拿起缰绳,动作却突然一滞。 她似乎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一闪。 因为被树干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她没看清楚,皱着眉毛,朝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 待到她看清,那是一把巨大的长刀时,雪亮的刀刃闪着冰冷的光,伴随着破空之音,已冲到眼前。 宁宁瞪大眼睛,一切都太快了,她来不及反应,甚至不及叫一声。 一只手从她耳边伸出,一掌拍在那刀背之上,四周的气息似乎在那一瞬间收紧,转息便膨胀炸裂,热气扑面而来,激起宁宁额角的碎发,她的衣角也被这气浪吹得鼓起,在空中舞动。 利刃划过时带起的杀气,在宁宁细嫩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划痕。 顾娇的手按住那刀,刀悬在空中,“嗡嗡”作响,不断颤动,似在与顾娇手中之力对抗。 “宁宁,赶车。” 顾娇手下一转,将那刀尖转了方向,跳下了马车。 “娘子?” 宁宁惊疑不定的看着顾娇,但她仍是听话的将马车赶开。 “你先去,我随后来。” “是。” 顾娇松开了手中的刀,那刀仿佛自己有生命一般,“嗖”的一下往前飞去。 一个庞大如小山般的身影,稳稳接住那把长刀。 虽然有点担心,但宁宁知道娘子是不会输的,而她绝不能留在这里做娘子的拖累,所以她忙一挥马鞭,将马车驶出。 见她要走,那身影突然朝马车直冲过来。 那人两脚踩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脚步过后,地上留下细微的裂痕,如同蛛网般。他身形虽然胖大,行动却极快,不过几步间,眼看就要冲到宁宁跟前。 可他离马车还有两步之遥的时候,再过不去了。 顾娇将他拦了下来。 宁宁立刻赶车离开。 那人狞笑着,转头对顾娇道:“那就先杀你。” 顾娇冷冷看着他。 这个人傀,比之前见过的都要更大,更难缠。 从方才那一击便可以看出,他力大无比,善刀,喜杀戮。 看着人傀脸上有些呆滞的神情,顾娇想,若是权鲁山知道,他死后被顾冥炼成了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不知会有何感想。 而人傀却不容她再感慨,挥着手中长刀,劈头盖脸的砍了过来。 顾娇闪身躲过,她的手探向腰间,已经将黑色的短刀握在手中。 可权鲁山手中的长刀宽且厚,每挥动一次,刀锋激起的气流都能吹动顾娇的黑袍,显出无尽杀意和无穷的力量。 用短刀格挡,显然要吃亏。 顾娇身型轻盈灵巧,在空中翻腾挪转,避开权鲁山手中的刀。可权鲁山却不知吃了什么灵药,动作同样快得不可思议,好几次都险些砍到顾娇,有一刀,甚至割断了她的几根发丝。 几招来回过后,顾娇发现,原来,权鲁山所有的关节,都可以任意转动,甚至他的头颅,也可以从前转后,即便背对自己,手中的刀也一丝不错的朝自己的头颅砍来。 啧,有点恶心啊。 顾娇微微拧眉,突然眼神一凝。 原来权鲁山见迟迟砍不到她,竟然从胸中又伸出一只手臂,朝她的脖颈抓来。 顾娇见他来抓,竟不躲,仿佛是被他突然多出来的一只手臂吓住,愣了愣神。 权鲁山嘿嘿一笑,伸手过去,却只见一道黑色的光影闪过。 他的手齐腕而断,浓黑腥臭的血喷溅而出,权鲁山脸上神情却不变,只是有些木然的低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不知疼痛,顾娇想。 在他低头去看的这刹那间,顾娇双足一点,随着她跃起的身影,手上短刀已经挥出,一道银色的刀光,如月影般,浮于空中,向前推去。 权鲁山也看到了,他想要往后退,躲开这道刀光。 可不知为何,他的身躯无法移动,再低头一看,原来在刚才的缠斗中,顾娇已经在他双脚关节之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刀痕。 权鲁山抬起头,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银色的刀光已经切入他的脖颈。 咽喉已裂,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弯刀光如白昼之月,如此美,如此冷,凛凛如死亡的气息。 随着刀光消散,权鲁山如小山般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他的双手也被刀光一并切断,与他的头颅,滚在了一处。 顾娇看着这一堆烂肉,走了过去。 如同前几次一样,她从里面寻出那个小小的符咒,放在掌中,点火烧了。 然后,她拎起权鲁山的头颅,用宽大的袖子挡住,抬头看一眼天色,往城外而去。 很快,顾娇在城郊找到了那一处。 虽然她并没有留下标记,但仍是记得很清楚。当年的记忆仍是鲜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丝毫褪色。 站在这一处没有墓碑的埋骨之地,顾娇低下头,轻声道:“你托我的事,我办完了。” 说罢,她又将手中的头颅,摆在地上。 “几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拜祭你,希望这个祭品,你会喜欢。” 她说着,手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丢在那头颅之上。 很快,那颗头颅就被烧成一抔灰烬,清风吹过,那一小堆灰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消散不见。 顾娇看着灰烬消失殆尽,便转身,再往城内而去。 宁宁等在回春堂的门口,见顾娇迟迟不来,心中正在着急,这时候胡好好已经寻到了合适的房子,付了定金,也已经到了回春堂。 她见只有宁宁一人,心中不禁奇怪,“宁宁,娘子呢?” “娘子她——” 宁宁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有人道:“背着我说什么呢?” “娘子!” 见宁宁惊喜的笑脸,顾娇也微微一笑,对她道:“劳你久候,我们进去吧。” ------------ 第286章 张大夫 “娘子没事吗?这么晚才来,宁宁好担心。”宁宁将马车停在回春堂门口的一棵树下,将缰绳系好。 “去拜祭了一个故人。”顾娇淡淡道。 “故人?” 有些不解的看看顾娇,娘子在京中,有故人吗? 不过想想,当年曾在京中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故人似乎也不少呢,这样一想宁宁便点点头,不再多问,跟着顾娇一起往回春堂里面去。 那位张大夫是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听说是以前从太医院中退下来的,一手医术精妙,名声也极好。 胡好好早上来寻时,跟周围的人打听了一圈,都说这位大夫医者仁心,有口皆碑。 听到这些,顾娇也算是放下一半的心。 那两张方子凝聚了高太医无数的心血,也是他家中传下的立身之本,若是所托非人,该要如何难过自责。 听闻外面三位年轻娘子来寻他,张大夫有些惊讶,他并不擅长妇人科,但既然患者来寻了,当然不能拒而不见。 于是请了三位娘子进了内室,上了茶。 顾娇略等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走进门来。 “几位娘子,要找在下?” 他先拱手行个礼,又略打量这三个小娘子一番,心中想,必然是那位黑衣的娘子要寻大夫了。没看她用风帽挡住了头脸,一看就是不愿意让人认出来。 另外两个,大约是她的婢女。 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什么病,还要遮遮掩掩的来看医生。 大家的女娘,日子也过得艰难啊。 心中微叹,他直接对顾娇道:“小娘子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顾娇也不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张大夫。 张大夫满心疑惑,仍是接过信,打开看了。 他越是看,眼睛瞪得越是大,时不时还惊异的看一眼顾娇,拿着信的手都有些抖。 看完了信,他很是恭敬的又对顾娇一礼,道:“难道,阁下就是顾娘子?” “是。” 顾娇点了点头,又拿出两张方子,递过去。 “这便是高太医托我交给您的方子,一张可预防,一张可治疗,还请张大夫酌情使用。” 张大夫抖着手,颤颤巍巍的接过轻飘飘的两张纸,捧在胸前,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稀世珍宝般,眼角泛起一点泪花。 “天降甘露啊,天降甘露。” 他感慨道:“高兄此方,可缓解京城之危啊……” 说完他又对顾娇拜下,“多谢顾娘子,高兄在信中与我说了,能完成此方,制得良药,还是靠娘子的功德。” “张大夫言重了,不知现今,京中疫病可严重?”顾娇问道。 “唉……” 张大夫摇摇头,将那两张方子郑重收好,口中只叹息不已。 原来,京中疫病已发了一个多月了。此病来势汹汹,人若是染上,便会发高热,呕吐腹泻不已,如果不及时医治,几天就会丧命。 原本京中医馆不少,大夫也多,可因为医治患者,不少大夫也一同感染了病症,好些治疗不及,也丢了性命。 现在医馆都十分谨慎,若有高热的病人一律不让进,都是送到城西一处治疗所,统一在那里医治。可是人手不足,药材也缺,且一旦进入治疗所,无事不得出,所以,很多大夫都不愿去,如今是由太医院牵头,加各家医馆抽签轮班去诊治病人。 即便如此,景况不容乐观,治疗所里抬出来的死人,每日都有。 百姓们现在无事不敢出门,生怕自己也染上病症,可人要吃饭,不出去做工,不出门采买,每日三餐从何而来?只能出门去,而出门就容易染上病。 许多有门路的,都逃出城去了,城中剩下的人不到去年的一半,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如今有了这方子,可说是救京中民众于水火之中啊!” 张大夫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我看高兄在信中说,娘子可将药剂化入水中,以雨降下?” “是。” 这位顾娘子仍是微微低着头,话语不多,但答应的十分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顾娘子真的能够求雨吗?”他又问了一句。 求雨,古往今来,都不是易事。 往往是由当地的父母官,与德高望重的修行之人一起,精心准备法坛法器,斋戒焚香沐浴更衣后,登上法坛祈求上天,降下甘霖。 如今正当盛夏,虽然雨水并不罕见,但要让雨水随着自己的心意,何时下何时止,确是不能。 如果能求雨,将治愈疫病之药化在雨中,让雨水依照心意,洒满京中各处,的确能大大缓解如今令人焦头烂额的境况。 只要能缓一缓这疫病蔓延的趋势,让京中医师能喘上一口气,就是极大的功德了。 他在心中暗暗感叹,高兄在信中称这位顾娘子为神仙,也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否真的有如此神通。 “我能求雨。” 顾娇抬起头,张大夫这时候才看到她的脸。 见老大夫面上一惊,但又立即收敛,面色平静的听她说话。 顾娇微微一笑,道:“只是,我怀疑这疫病不是单纯的病,乃是疫鬼所为。” “疫鬼?” 于是顾娇把疫鬼之事,包括溪州跟山南的两只,以及将在皇城中出现的第三只,都简单扼要的跟张大夫说了一遍。 “京中这场大疫,竟然还有此缘由!”张大夫有些目瞪口呆。 他心中将信将疑,但回想这疫病的种种蹊跷之处,还是忍不住信了几分。 毕竟,时至今日,京中的医者,包括太医院,都未能查出疫病的源头到底在哪里。 这场大疫,出现得莫名其妙。 一群医生研究来研究去,也无切实有效的对策。 如果不是高太医送来这两张方子,还不知会继续死多少人。 “所以,如果不找出疫鬼所在,将它除去,只怕即便这一次能控制住疫病,过后还是会卷土重来。” 张大夫眨眨眼,过了片刻,才问道:“可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 顾娇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进皇城中去看一看。” ------------ 第287章 进皇城 张大夫听顾娇说想进皇城,不禁犯了难。 他早已经从太医院退了出来,心中想,要去皇城,只怕得去求一求现在的太医院院首,弄个弟子,或是助手的身份才好。 只是顾娘子是女子,要扮作弟子,怕穿帮啊。 他正发愁,突然耳边又听得顾娇说:“倒不是要请您帮忙带进皇城里去,我们自然是有法子进去的,只是皇城中实在太大,想来,您应该比我们更熟悉里头的情形,所以跟您请教一番。” 张大夫一愣,忙道:“好说好说,顾娘子尽管问。” 差点忘了,这位娘子是个神仙,神仙又什么地方去不得呢。 于是他跟顾娘子大概说了一下皇城中的布置,又觉得不够详尽,想了想,便道:“不若娘子过两日再来,我给娘子画一张图,这样更清楚些。” 顾娇闻言,脸上一喜,道:“那便劳烦张大夫了。” “顾娘子太客气了,这算什么,在下能做的有限,惭愧惭愧。” 张大夫很不好意思,又谢一遍顾娇带来的方子。 既然方子已经送到,顾娇跟张大夫约好两日后再让胡好好来取皇城的地图,便告辞了。 从回春堂出来,胡好好道:“娘子,那我们就去租好的地方吧?” “好。” “这回地方又好,租金比上回还要便宜,娘子你猜在哪里?” 事情办的漂亮,胡好好有些得意。 顾娇摇了摇头,左右她们手中不缺钱,随便哪里都可以的。 “就在如意坊中,离当年的九贤公主府不远。”胡好好喜滋滋。 这回房子也大,听说那房子的主人,原先也是达官贵人,只是当年权鲁山进京时,因拒不叩拜他,被他把一家子都拉出去砍了头。 虽说人没有都死在宅子里头,这样的宅子,也是凶得不能再凶。 偏生那宅子又大,位置也好,价格自然不会低,能租得起的非富即贵。权鲁山进京后,有几个跟着他进来的高官见这房子好来问价,一看是死过那么多人的房子,又都不肯了。牙人放在手里,好几年都无人问津,今日突然来了个冤大头,竟然说凶宅好,给她算便宜点就肯租。 牙人喜出望外,忙给出一个低价,赶紧的跟胡好好立契,这就谈妥了。 一边赶车往如意坊走,胡好好一边说:“房子我去看过,打扫得挺干净,娘子可以住在主院,我跟宁宁就跟着娘子住在厢房里,绿衣跟着宁宁,东仓老头儿若是自己要个院子,也尽够的。” 说着话就到了。 顾娇下了车,先看了那宅子一眼。 听胡好好说,里头死过不少人,她原先觉得,里头定然会有不少鬼魂出没。 没想到,她细细的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鬼。 这倒是稀奇了。 进去后,发现果然是不小,宅子修得很漂亮,只是长久没有人住,显得有些破败萧条。 胡好好跟宁宁两个,还有宁宁的那一群小鬼们,忙着打扫主院,归置行李跟随身的东西,顾娇则一个人绕着整座宅子慢慢走了一圈。 等她回来的时候,她的正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宁宁已经去了厨房,胡好好留在房中,正在跟东仓君说话。 东仓君在外头游荡了一整天,搜罗了不少小鼠儿做徒子徒孙,也听到好些消息。 幸亏顾娇这回给它带上符箓,不然它还找不到这间宅子。 它一见顾娇进来,忙不迭的给顾娇拱手行礼,笑眯眯道:“娘子来了。” “东仓君总是这样多礼,”顾娇见它叠着两只小爪弯着腰,轻笑着摇摇头。 “娘子这话说的,礼不可废。” 东仓君抖着胡须,胡好好将它拎到一张坐垫上,它忙端坐在上头,对顾娇道:“小老儿今日在城中打探了一日,问到了不少事情。” “喔?东仓君请讲。” “先说天一观之事,听说他们在京中设了不少炼丹所,夜以继日的炼制丹药。” “竟然需要炼制这么多丹药?”顾娇有些不解。 东仓君却摇了摇头,道:“娘子,我细细问过小鼠儿们,那些炼丹所里头,古怪颇多。” “若说炼制丹药,的确是有,不过,也有些地方,不只是炼制丹药,还炼制一些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 “是,小鼠儿们说不清楚是什么,只说有的像是在炼人,有的像是在炼妖怪,还有的,像是在炼鬼。” 顾娇皱了皱眉。 果然是顾冥。 都是他爱干的事。 “如此说来,都是国师炼制的人傀、鬼妖之类的了。”顾娇道。 胡好好在旁边认真听着,时不时眨眨眼睛。 自从进京后,她变得沉稳很多,想必是因为顾冥的缘故。 多年前,顾冥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带她进京的长辈,她心中难以释怀。这次进京,也许就是她报仇雪恨的机会,因此她竟能按捺住往日里毛躁的性子,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也是难为她了。 “娘子,上次我们在阳城遇见的那些鬼,还有人傀,难道都是……”胡好好问道。 顾娇点点头,“应该是了。” “这国师,实在太坏了!”胡好好拧眉道。 何止坏,他猪狗不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卑劣无耻之至! 顾娇的眼眶有瞬间泛红,但很快又逼了回去。 胡好好想起了多年前死在自己怀中的长辈,心中悲伤,没有注意到顾娇面上瞬间的神色变化,东仓君却看了个清楚。 这还是它第一次在顾娇脸上看到这么清楚的恨意。 让娘子这么难过,那国师定然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它心中想。 “除了炼制这些人傀,厉鬼之外,老朽还听说,国师在东海王府,就是以前的九贤公主府里,炼制大妖怪。” “大妖怪?” 东仓君点点头,道:“听说是在府内的后花园的湖里,国师每次都是一个人关在炼丹亭里,不让人进去,小鼠儿也进不去。” “只是,虽然进不去炼丹亭里头,后花园里还是有小鼠儿看到过湖水里的妖怪,有次那个妖怪冒出半颗脑袋来吃人,可怕极了,头上全是眼睛。” “全是眼睛……?” 胡好好一惊,愣了片刻,仿佛想起来了什么。 那不是—— “娘子!就说不能忘拿那个蜘蛛呀!” ------------ 第288章 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难道是当年的那个……夜光? 顾娇眨眨眼,一时也有点后悔。 “娘子,不如我们先去公主府,把那个蜘蛛烧了。”胡好好道。 顾娇想了想,摇了摇头。 “顾冥既然将那蜘蛛养在湖水之中,必然有所防备,出其不意若是没能达到目的,便是打草惊蛇,让我想一想。” 顾娇对东仓君道:“此时还得再麻烦东仓君,再去公主府仔细探查一番,只是务必小心,也不要接近顾冥。” 东仓君点点头,道:“娘子放心。” 它做事向来谨慎小心,顾娇并不担心它。 这两日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进去皇城之前,先把京城里里外外都查看一遍,看是否有疫鬼的痕迹。 “东仓君可问过小鼠儿们,城中有没有什么地方有异状?” “唉,老朽问过,小鼠儿们都说,如今京中因为疫病,百业萧条,很多人都出城逃难去了,有些人家得了疫病,一家子都死绝了,实在凄惨。要说特别怪异之处,倒是没有什么。” 东仓君眨着小豆眼,正说着,看宁宁端着托盘进来了。 “东仓君回来啦,正好,我已经煮好了热粥,这里还有一杯奶茶,是给东仓君的。” 宁宁笑眯眯的,先把奶茶递给东仓君,“在外头跑了一天,东仓君辛苦啦。” 忙道着谢接过奶茶,东仓君感动道:“宁宁还记得老朽的喜好。” “那是自然,娘子跟好好喜欢吃的,我也都记得清楚呢!” 见大老鼠乐呵呵的捧着奶茶喝,顾娇也忍不住一笑。 便不再继续说,先招呼大家吃了饭。 坐在一起喝了热粥,宁宁才听说原来之前忘在公主府里的大蜘蛛竟然被国师拿来炼成了妖怪,不由扼腕。 但事已至此,扼腕也没用,大不了再去收了那妖怪就是。 …… 站在一轮明月之下,顾冥独自一人,死死盯着脚下的一堆腐肉,面无表情。 他在城中找了两三日,才找到了这点残躯。 因为里头的咒符已经被毁了,这堆肉烂得不成样子,勉强可以看到手脚具在,只是头没有了。 没有了咒符,权鲁山就变回了当初他死时的模样,恶臭冲天,黄绿的脓掺杂着血,红不是红绿不是绿的一堆腐肉。 这附近无人,但留下不少打斗的痕迹。 若说是谁毁了这人傀。 如果是法力高强的大妖,不会特意从尸身中找出那个符毁掉,定然是个修道之人。 顾冥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看来,顾娇果真是来了。 这女人到底躲在哪里,京城颇大,要找出来,也不容易。 不如,用一用那蠢皇帝。 他想了想,转身往皇城去。 可等他刚到大殿外,就听到里面传来声声怒吼,原来是灵武帝在里头大发雷霆。 “你们这些蠢材!李云真已经要打进京城了,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朕要你们何用?!” 原来灵武帝在里头召见朝中大臣。 这时机倒是不巧了。 说来,自从太元失守后,听说燕军节节败退,李云真已经打下来整个河东了。 挨着河东便是京冀,如果灵武帝再没有手段扛住李云真,那京城也岌岌可危。 不过,权氏的根基原本也不在这里,河北跟东海豪州才是权氏根本所在,可惜,谁叫灵武帝登基便杀了东海王,行事仓促,也来不及更换这三地的守备。 权氏在这三地苦心经营几十年,内里关系盘根错节,当初权鲁山将这三地封给了东海王,因此三地的地方官员不少是东海一党,他们私底下互通有无,结党营私,灵武帝即便有什么想法,一时也插不进手去。 虽然东海王不在了,可豪州守当初是与权鲁山并肩作战之人,他的儿子也与东海王关系甚好,灵武帝初登基时根基未稳,不欲生事,对豪州跟东海两地不少人暗地里以豪州守的马首是瞻之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没想到这才登基不到一年,他已经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不过,就冲他对权义忠使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压不住也是当然。 如今眼看朝廷败局初现,局势不稳,蠢蠢欲动之人,也一个一个的,冒出头来。 不过顾冥并不着急,他心中觉得,无论谁坐进那金銮殿,对他来说,都一样。 他见灵武帝不得闲,便扭头走了,心中想着,灵武帝这边靠不住,还是得想法子,把顾娇找出来才是。 那只蜘蛛已经炼得差不多了,正好可以拿出来一试。 这头顾娇已经让胡好好从回春堂拿回了张大夫交给她的一张图。 她将图拿在手里,细细看过。 张大夫画得很仔细,皇帝每日召见大臣议事之处,日常起居之处,还有后妃起居之处,皇子公主们的居所,宦官宫女们的宫室,甚至,还有一处宫室,地处偏僻,张大夫在上头标了个“前”字。 “前?” 顾娇有些不解。 “张大夫悄悄跟我说了,是关着一些先帝后妃的地方,不过,据说也死的不剩几个了。” 胡好好道。 顾娇点点头。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皇子公主的居所,道:“我记得,小时候看古书里头写过,第三只疫鬼若是在皇城中出现,多是在小儿居所。” “如果我们进去,就先到这里查看。” “好。”胡好好跟着一起看地图,“我们都去吗娘子?” “都去吧,正好东仓君也去问问皇城中的老鼠们。” “好。” 说去就去。 当晚,顾娇便带着宁宁好好,绿衣背上驮着东仓,一起往皇城而去。 自然,皇城的城门早已关了,城墙下有许多禁卫守卫,还有两队禁军沿着皇城巡逻。 顾娇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仔细看着皇城的墙角之下跟城墙之上。 胡好好也学着她,将灵力汇于双眼之上,再看过去,就看到了那法阵。 “娘子!” “这里又是一层法阵,看来皇城里面,说不得也藏了些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顾娇眯了眯眼睛。 “还是跟之前一样,好好,我们把这阵毁了。” ------------ 第289章 皇城之战 很快,皇城的法阵就被她们两个撕出一个大口子。 顾娇选了一处离皇子居所更近些的地方,悄无声息的上了城墙。 皇城的城墙虽然高,可拦不住她们几个,连绿衣都是三下两下就翻了过去,轻轻落在地上。 来之前,顾娇已经将那张地图记在脑中,她左右看看,便直奔皇子居所而去。 只是灵武帝登基不到一年,宫中妃嫔不算多,还未有新生儿降生,其他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几乎都跟着母亲居住,这里住着的只有灵武帝的长子跟次子,其他就是跟着服侍的宫人、嬷嬷们,人并不多。 此时夜已深,除了值夜的小宦官,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 掐个诀,让值夜的宦官们打了个盹儿,顾娇在里面细细查看了一遍,有些失望。 并没有幼儿,也没有疫鬼的痕迹。 难道要去后宫妃子们的居所察看吗? 不过,现在宫中有皇子公主的后妃不过三五人,都去看一遭,也算不上麻烦。 顾娇打定主意,便先往万福殿而去,她们脚步极快,仿佛几个影子,在月下一掠而过。 在走到一处宫墙之下时,顾娇突然停下脚步,伸手一拦。 胡好好也停下脚步,她手中已经抽出了长剑。 “来了。” 顾娇只说了一句。 这里是一处长巷,两边都是高高的宫墙,四周静寂无声,走过来一个人影也不见,的确是很适合杀人。 在毁掉法阵之时,顾娇就知道,既然法阵是顾冥所设,他就一定不会毫无反应。 只是不知道,这回来的是什么。 …… 一片死寂。 暗夜中,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顾娇觉得自己仿佛听到胡好好“砰砰”的心跳声。 她扭头看了胡好好一眼。 “好好,你去吧。”她道。 脚下有白烟缓缓流动,胡好好低头看了一眼,她知道那是什么。 抬起左手,她抽出了火刃。 在身前划下。 一道狐火艳丽如在黑暗中陡然绽放的花朵,凶狠的,暴烈的,往前扑去。 暗夜里,一张巨大的蛛网在瞬间闪现,但很快被狐火点燃,刹那成灰。 “是那个蜘蛛。”胡好好平静道。 “嗯。” 顾娇看着狐火顺着蛛网蜿蜒而去,层层叠叠,忽明忽灭,一个巨大的黑影,再也躲藏不住,从暗夜中渐渐冒了出来。 只是,它看起来仿佛是个蜘蛛,又仿佛是个巨人。 顾娇看了一眼,皱起眉毛。 蜘蛛仿佛比当初更大了一圈,它的八足有一半都撑在高高的宫墙之上,这条宫巷平时可并排过两辆马车,不能说狭窄,却盛不下这只庞然大物。它缓缓移动着肢足,将她们几个的前进之路,堵得严严实实。 这蜘蛛的头上生了无数的眼睛,乍一看有些瘆人。 顾娇还记得当年夜光和尚化作的蜘蛛并没有这么大,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同了。 胡好好打量那蜘蛛两眼,突然双足一点,身体已经腾空而起。 她手中的狐火与当初在京城时,已不能同日而语,方才轻松便烧了这大蜘蛛放出来的蛛网。 宁宁看着胡好好的背影,很是紧张的捏紧手中的令旗,另一只手放在绿衣的背上。 胡好好在空中时,那蜘蛛的一足扬起,闪电般朝她刺去。 胡好好看着那只足朝自己刺来之时,足尖瞬间化作利刃,锋利无比,带着破空声,直朝她的面门而来。 她却丝毫不慌,右手的破甲剑削在那足尖之上,发出“铮”的一声,左手的火刃也同时砍在那足的关节之上。 她的背后,另一足也刺了过来。 宁宁面上一惊,她手中的令旗挥出,放出几只小鬼,却被顾娇拦住了。 “这蜘蛛比你的小鬼道行高出太多,只怕上去就要被它吃了。” 宁宁一听,只得又将小鬼们收了回去。 “放心吧,它打不过好好。” 顾娇淡淡道。 眼见蜘蛛的足尖不断刺向胡好好,却被胡好好一一避开,相反还用火刃砍下一截来。 当年用金蛟剪才能与这蜘蛛对抗的胡好好,现在已经能与它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 不过几息之间,胡好好已与那蜘蛛来往了几个回合。蜘蛛巨大而尖锐的足不断蹬在宫墙之上,只见砖石碎裂,琉璃青瓦纷纷掉落,好几段宫墙经不住它的力道,颤抖几下后,轰然崩塌!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宫人,有人从宫墙那边点灯来看,发现宫墙已塌,而墙上竟然挂着几节蜘蛛的足,不由发出惊呼。 “来人!有妖怪!有妖怪!”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惊慌失措,只管四下奔逃,手中的灯火掉在地上,燃起了火,远远的,听到守卫皇城的禁卫手持长枪,口中大声呼喝着朝这边赶来。 那只蜘蛛被胡好好砍断了两足,见此情形,便往后退去,很快便隐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顾娇有些懊恼。 但也只能带着胡好好跟宁宁绿衣,转身离去。 禁卫来得很快,如果顺着原路返回,便会迎头撞上,顾娇左右看看,手一指右边,道:“走这里。” 胡好好也看过地图,记得右边那一片是人迹罕至的废弃宫室,便点点头,跟着顾娇的脚步,飞也似的往前奔去。 跑了一段路,果然嘈杂的人声远远落在了身后。 胡好好往身后看了一眼,开口道:“娘子,这里是哪里?” “应该是……前朝后妃们居住的地方。”顾娇道。 “啊,还是有人住的啊?”胡好好赶紧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见动静。 虽说被人听见了,也不会怎样,不过是些掀不起风浪的前朝旧人罢了,但娘子想要遮掩行踪,那就得听娘子的。 几个人的身影,从宫墙上一掠而过。 从这里再往北,越过几道宫门,应该就能出去了,顾娇想着,眼睛往宫室中一瞥,突然停下了脚步。 胡好好和宁宁跟她一块儿伏在宫墙之上,也不知道娘子突然停下,往里头巴巴的在看什么。 “怎么了娘子?”胡好好悄声问。 “那个宫妃,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 第290章 看起来有点眼熟 看起来有点眼熟? 胡好好忙也跟着往房内仔细看了看,只见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榻一案一灯,榻上躺着一人,的确有一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此时四周很安静,方才在万福宫外面发生的纷乱声并没有传到这里,追兵也并未往这边来。 正当她们往屋内看的时候,榻上之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也朝外看了一眼。 她看到宫墙上冒出的几个脑袋时,脸上露出惊讶神色,却并未出声叫人。 顾娇想了想,干脆跳入院中,对榻上之人欠身一礼。 胡好好她们几个也跟着进了院内,纷纷对房中人拱手行礼。 这时候,房中出来一个小宫女,低着头行个福礼,请她们进去。 见宫女领着几个小娘子进来,榻上躺着的人勉强对她们点一点头,轻声道:“几位娘子如何到这里来了。” 顾娇见她脸色蜡黄,容色憔悴,就知道这位宫妃大约是身上有疾。 “我们今夜来宫中寻找一只疫鬼,却遇到一只蜘蛛怪,打斗中惊动了人,见这边人少,就往这边来了。” 顾娇并未隐瞒什么,她觉得这位宫妃既然见了她们也未曾惊慌失措,大概也不会被这区区一句话吓住。 果然,那位宫妃只是瞪大了眼睛,目光在她们几个身上来回巡视一番,虽说这位黑衣娘子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诡异,不似凡人,但说话间进退有度,彬彬有礼,再看胡好好娇媚,宁宁可爱,脚边还有一只绿眸的黑猫,心中不知为何,竟然生出几分好感。 此时绿衣早已恢复了普通猫儿的大小,东仓君则躲在顾娇的袍角下,只露出一双小豆眼。 这几年间,宫中屡生怪事,虽然今晚遇到这几位明显来历不明的小娘子,她也见怪不怪了。 京城陷落之后,宫中还活着的后妃全被权鲁山囚禁在这处偏远宫室之中,最初还有内侍看管着她们,不许她们出来,也不许她们同外头互通有无,算是囚禁于此。每日里倒也有吃食送来,谈不上精致,倒也不至于饿死渴死。只是随着时光流逝,眼看着出去无望,好几位宫妃心生郁结,有病死的,也有受不了投缳的,还有疯癫后被拖出去的,关在这里的宫妃便越来越少。 后来灵武帝登基,连看管她们的内侍都没了,只有一个小宫女在这里服侍。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出不去的,也不去动那个心思,只是心中总有一丝牵挂,舍不得就这样死了。 “这宫中,怪事常有,”她微微一笑,示意小宫女扶她坐起来,“给几位客人倒茶。” “是。” 宫女下去不一会儿,就呈上几杯茶水,却是冷的。 “几位娘子恕罪,这时候三更半夜的,炉火也熄了,烧不得热水,这是白日里煮的茶,可润一润喉咙,请娘子们不要嫌弃。” “天气热,凉茶正好。” 顾娇接过,浅浅饮了一口,是很淡的粗茶,谈不上好喝,也不至于无法入口。 胡好好跟宁宁也规规矩矩的接过茶水,喝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指一指绿衣,道:“这是小娘子养的猫咪吗?真是可爱。” 宁宁点点头,眨眨圆圆的大眼睛。 这位宫妃的确有点眼熟,但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娘子们方才说来找什么来着?”宫妃看几眼猫咪,突然又问道:“疫鬼?那是什么?” 于是顾娇便大概说了如今京中大疫,十有八九是因为这疫鬼降世的缘故,虽然现在有药可医治疫病,但还是要将疫鬼降伏,才能真正断绝疫病的根源。而疫鬼极有可能在皇城中,所以她们才进来找。 宫妃静静听完,缓缓道:“原来外头闹了大疫,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她又道:“可是宫中好似未曾闹出疫病呢。” 跟在一旁服侍她的小宫女看看她脸色,才开口道:“娘娘,其实上月闹过,有位小公主薨了。” “喔?是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闹过。”她仿佛刚想起来,点点头道。 “闹过的,那边死了好些宫女太监,奴婢那时候都不敢出门。只是死了些人后,很快那病就没有了,兴许是太医们厉害,将病治好了。”小宫女道。 “瞧我,长久不出屋子,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妄言了,还请娘子们原谅。”女子说着,低头道歉。 顾娇忙道:“您太客气了。” 说罢,她又对那宫女道:“这位姐姐,您说那疫病被太医治好了?真的吗?” 小宫女见这位黑衣娘子突然问她,忙摆摆手,道:“奴婢并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医治好的,只是猜的。不过,那病突然就发作了,一时间好些人染上,死了不少,后来莫名其妙的又没再听说有人染上那个疫病,奴婢就猜一定是太医治好了。” “原来如此,多谢姐姐告知。” 见顾娇对她行礼,名叫青沅的宫女涨红了脸,慌张道:“娘子折煞奴婢了。” 这时候,宫妃又问:“那几位娘子可是要出去,那便叫青沅带娘子们走东北角门吧,那边有一道门是宫人们进出用的,回头娘子们换上宫女的衣裳,可以混出去。” 其实若还在前朝,必然是不能混出去的,宫人们身上必须都带腰牌,出入时要仔细验过,还得一一登记在案,才能进出。但自从权鲁山登基后,宫中各项事务早就杂乱不堪,无人再管这些琐碎小事,宫人们常有偷盗宫中物品出去贩卖的,或是从外头夹带东西进来的,甚至还有宦官们出去游乐不归的,或是将外头的姐儿带回来取乐的,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过。 宫妃并未问过顾娇的姓名,她也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份,只是偶然一瞥,萍水相逢,她却肯伸手相帮,也毫无施恩图报之意。 “多谢您,只是我们暂时不出去,不用劳烦青沅姐姐了。”顾娇道。 “喔?几位娘子还要留在宫中?”宫妃有些惊讶。 “是,既然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不都细细的查一遍,总是心有不甘的。”顾娇道。 ------------ 第291章 暂时留在皇城中 “既然娘子要留在宫中……”宫妃眨眨眼,道:“那就留在我这里吧,我这里日常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最是清静不过。” 说罢,她咳嗽两声,小宫女忙给她倒了水来,她接过来喝了一口,顺了顺气,便放下了。 “娘娘不怕我们是坏人吗?”胡好好看着她,有些好奇的问。 宫妃淡淡一笑,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小娘子是坏人,又怎样呢?是能从我这里拿一个杯子,还是能抢件衣裳?我看小娘子也瞧不上我这旧裙。” 她看看胡好好,扶着肘撑道,“何况,小娘子问出这句话来,就一定不是坏人了。” 胡好好嘿嘿一笑,低头喝茶。 “青沅去把旁边的屋子收拾收拾,给娘子们歇脚。” “是。” 青沅立刻低头出去了。 顾娇则一直看着那位宫妃,见她面色实在不好,问道:“娘娘是身上有什么病症吗?” “其实也算不上是病,只是在这里头关得久了,好好的人,也能憋出病来了。”宫妃摆摆手,道:“娘子不用担心我,如果真如娘子所说,这宫里头有什么疫鬼,还是早日将它祛除的好。” “娘娘心善。” “唉……后宫之中,多是苦命之人,虽然我如今自身难保,但也不愿看她们被妖鬼所害,无辜送命啊,这几年,后宫里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叹道,“娘子既然能避开那么多的关卡守卫进宫来,必然是个有本事的,宫中自从来了那位国师,简直是乌烟瘴气,怪事频出,有人进来治一治,是好事。” 她微笑着指一指仍躲在顾娇袍子里头的东仓君,“况且,娘子还带着灵兽,我想既然娘子特意带着它,必然也不会是普通的老鼠了,可需要我找点吃食喂喂它?” 长夜漫漫,人生无趣,今日也不知是老天爷发了什么善心,竟然让自己遇到这样几个有趣的小娘子,让灰暗寂寞的日子,也能生出几分颜色来,岂不让人心生愉快。 “多谢娘娘,老朽并不饿。” 东仓君见这位贵人并不害怕它,胆子不禁壮了些,从顾娇的袍角下头探出半个身体,对宫妃作揖,仔细道了谢。 宫妃先是惊讶的捂住嘴,盯着它看了看,又笑起来,“这位倒是礼数周全,不知怎么称呼呀?” “娘娘叫小老东仓就是。” “那,小猫咪又是怎么称呼呢?” “我叫绿衣。”猫咪听得宫妃问它,便细声细气的答道。 “哎呀,都会说话呢,又有礼,实在是惹人爱。”宫妃看看绿衣,又看看东仓,对顾娇道:“我姓萧,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我是顾娇。”顾娇对她一礼,指着身边的两个,道:“这是胡好好,这是宁宁。” 胡好好与宁宁两个见顾娇介绍她们两个,便又起身对萧妃一礼,道:“见过萧娘娘。” “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萧妃笑眯眯的看着她们,这时候青沅进来,躬身道:“娘娘,房间都收拾好了。” “好。” 说是收拾,其实因为家什少,不过是青沅去找了铺盖来,铺在榻上,又把案几柜子擦了擦,再把灯点上。 “房间狭窄,得委屈娘子们挤一挤了。” “已经很好了,多谢娘娘收留。” 顾娇道了谢,见萧妃容色倦怠,看得出是强撑着跟她们说话,便告辞,领着胡好好宁宁她们往旁边的房间去了。 萧妃看着这几个小娘子的背影,不禁想起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子,如果他一切安好,应该也长高了吧,也是跟这几个小娘子一样,又漂亮又懂礼吧。 想起孩子,她眼角有了些湿意,微微叹了口气。 …… 一夜过去,天色将明时,顾冥站在炼丹阁中,看着那只被人砍断两足的蜘蛛,心中很是懊恼。 多年不见,顾娇的修为,竟然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料。 这只蜘蛛虽然厉害,但不一定能弄死顾娇。 难道必须得祭出杀手锏来吗? 他有些烦躁的在阁中走来走去。 那疫鬼几百年才降世一回,十分难得,原本留着它,是想拿来炼药的。 若是真能炼出灵药,说不定可以解了身上的阴毒,从此青春永驻,可比天地。 顾冥心中十分舍不得,犹豫不已。 罢了,以后也许还会碰到更好的材料,还是先杀了顾娇才是。 他下定决心。 蜘蛛既然不顶用,那便用另外那个吧。 已经将它关在太虚幻境中炼制七七四十九日了,若是再用疫鬼喂了它,定能炼出一个顶级的鬼妖出来。 …… 顾娇在宫中搜寻了几日,仍旧是没有任何疫鬼出没的痕迹。 她心中觉得奇怪,从青沅的口中,她得知一个月以前,的确是出现过疫病,且传人。当时青沅也不敢出门去,每日供给都是由小宦官们送到门口来的。 那段时日她心中十分害怕,不敢让萧妃接触到外头的东西,送来的饭食等物,她只挑拣出汤羹类的,用烧茶的小炉子反复烧煮,杯子筷子盘子也都日日用热水煮过才敢给萧妃用,或许是运道,也或许是因为她十分谨慎小心,疫病并没有往这一片传过来,而是很快就被按下去了。 除了听说有一位小公主染病薨了,还有些宫女宦官们死了,其他再没听说过。 打听清楚后,顾娇想,若是太医院能根治疫病,也不至于让京中那么多的人染病而束手无策。疫病在皇城中消失,定然是因为疫鬼突然消失了。 那疫鬼,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顾冥手中。 不知道顾冥,会拿疫鬼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既然宫中没有疫鬼,那还是得尽早出去,看一看张大夫那边如今境况如何,高太医的方子是否有效,还有,将药混在雨水中的法子,也可以一试了。 顾娇想着,便来跟萧妃告辞。 萧妃听得她们要走,面上露出几分不舍,但仍是点点头道:“好,既然事情了了,那娘子们快出去吧。” 顾娇抬起头,看看她的脸色,问道:“我可带娘娘出去,娘娘愿意吗?” 萧妃留在此处,每日郁郁寡欢,只怕命不长久。 萧妃听她这样说,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眼角沁出泪来。 可她摇了摇头。 “多谢顾娘子,我即便出去了,也无处可去,还是在这里吧。” ------------ 第292章 求雨 见萧妃拒绝,顾娇也并不强迫,她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张明黄的符,递给了萧妃。 萧妃有些诧异,从顾娇手中接过,放在眼前看了看。 这符不大,上面用朱笔画了符箓。 “若是娘娘遇到什么难事,只需用此符叫我,我必来的。”顾娇看着她,微微一笑,“若是我没有来,大概就是死了。” 这话说得萧妃心中一惊,抬头看看她,却发现她面上神色自若。 “娘娘用的时候,拿出来晃一晃就是,它会燃起来,我会知道的。”顾娇说着,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洛王,心中不由一酸。 “多谢你。” 萧妃将那符郑重的放在枕下。 “那我们就告辞了,娘娘保重。” “你们也保重。” 顾娇等人离开后,青沅面带悲戚看着萧妃,忍不住道:“娘娘日日困在这牢笼之中,何不跟着顾娘子她们出去呢,出去了,也许还能想办法去寻一寻……” “青沅噤言!” 听到萧妃轻斥,青沅不禁低下头去,抽抽噎噎哭起来。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我与顾娘子,不过是萍水相逢,怎能如此不知分寸。顾娘子即便带我出去了,我在京中早已没有亲人,要如何安置我呢?我这身子骨,不是要成为人家的累赘?带出去了,接下来呢?难不成还请顾娘子送我去剑州?再说了,我如今,哪里还禁得起长途跋涉。” 她轻轻叹息,道:“我留在这里,日后……” 日后,若是我儿真的能回来,还能来这里找我。 若是我出去了,他要去哪里找呢。 “娘娘……娘娘实在太苦了……” 青沅双手握住萧妃惨白的手,哽咽难言。 …… 从宫中出来后,顾娇便立即去了回春堂。 张大夫听说她打算要用雨来布药,欣慰道:“甚好甚好。娘子是已经祛除了那疫鬼?” 顾娇却摇了摇头。 “那为何……” “我怀疑疫鬼已经被人收去,我也大概知道是谁收了。” 顾娇缓缓道,“既然如此,何必再等,不如先布药,以解民众之苦。” “说得有理,那娘子是否要准备求雨用的祭坛法器祭品?在下去准备准备吧。” “那倒是不必了。” 顾娇道,让胡好好上前,将一只木箱搬到眼前。 “这是……” “这便是高太医交给我的药。” 张大夫满心疑惑的看着顾娇的举动,只见她打开了木箱的盖子,一阵白色的水雾腾起。 难道这木箱里头全是冰不成? 张大夫瞪大眼,白雾散去,他却没有在木箱中看到冰,只看到一排瓶子。 看来,药都在瓶中。 “依您所见,疫病在哪里更严重些?”顾娇问。 听她这样问,张大夫认真想了想,道:“依在下所见,城西更严重些,尤其是治疗所中全是病患,城东跟皇城中,倒是还好。” 顾娇点点头,只见她垂下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掐诀。 然后,她的手中出现了一张符箓,悬于空中,又忽的燃起火焰,很快便烧完了。 符箓烧完后,顾娇将落在掌心中的一点灰烬,轻轻往木箱上一吹。 刹那间,木箱中的小瓶,都轻轻晃动起来,瓶中装的药剂从瓶中蜿蜒而出,汇成一束,顺着顾娇的指尖游动。 张大夫盯着顾娇指尖的动作,发现,她画出了一条龙。 由灵药而成的游龙。 那龙在空中游动片刻,便腾空而去,与此同时,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陡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竟然真的下起雨来。 画龙求雨! 这是祈雨的古法,传说上古之时,陕中久旱无雨,县令带领百姓求雨百日而不得,一位神仙路过,动了恻隐之心。 当时县令在当地的寺庙中祈雨,神仙便在白墙之上,为当地百姓画出了一条龙。 龙画到一半时,云气聚集,画出尾巴后,电闪雷鸣。 为龙点睛后,白龙升天而去,大雨磅礴如注,终于缓解了当地的旱情。 这个传说,张大夫曾在一些杂谈中看到过,没想到,竟然不只是民间的传说。 这位顾娘子,竟然会画龙祈雨。 高太医没有说错,她只怕真的是一位神仙! 张大夫转过头,看一眼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 “在城西,雨水会更大些。”顾娇见他转头看雨,以为他担心雨不够大,便解释了一句。 “在下只是感慨,顾娘子实乃功德无量!” 张大夫心中涌起一股又一股的激情。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回京中大疫再无手段可克制,京中百姓本就受战乱之苦,这回大疫更是雪上加霜,自己作为医生,却眼看着病患不断死去,简直让人心中泣血。 可谁知道,老天庇佑,高太医托这位神仙娘子送来了药方,能救下许多百姓性命。 有了药方,又担忧疫病凶猛,人手不足药材短缺,百姓不能及时得到救治。 而顾娘子神通广大,布药雨解了这燃眉之急,怎能不让人心情激荡,热泪盈眶! 他颤抖着手,伸出窗外,接了几点雨水,凑到鼻端。 雨下的虽然不大,但湿润的水气之中,掺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因为七月里天气炎热,这一场雨,让人顿时精神一振,心情也畅快了许多。也许是因为雨水里有顾娇注入的灵力,张大夫只觉得,这雨水点点,润物无声。 雨落在地上,带起薄薄一层水雾,漫在空中,或是附在肌肤之上,或是吸入口鼻之中,只觉得清爽无比,让人通体舒泰。 不多会儿,雨水便停了。 张大夫心急要看这药雨的效果,对顾娇拱手一礼,道:“顾娘子,待在下去治疗所看看情形如何。” “我与张大夫一起去吧。” “也好,那便一起去,” 顾娇与张大夫一起去城西的治疗所看过,发现病人们的状况果然有所好转,虽不能立时痊愈,但身心舒畅了许多,身体也仿佛有了力气,能吃得下东西,眼中也有了光。仿佛多日来压在身上的苦楚与疼痛,随着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消散而去。 笼罩着整座京城的灰黑病气,仿佛都被这场药雨洗了个干干净净。 ------------ 第293章 灵武帝太烦了 京城的一场雨下得人神清气爽。 顾冥却无心体会这清新舒爽的感觉,灵武帝突然让人来天一观,说是有事请他进宫去商议,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他刚从太虚幻境中出来,还来不及换身衣裳,就被前来宣召的内侍催着往宫里去了。 等到了清凉殿,听到灵武帝的要求,他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说什么?” “李云真不日就要打过河北了,朝中实在无人领兵,朕想御驾亲征,望国师做朕的副将,与朕同行去往合阳布防。”灵武帝殷切的看着这位仙气飘飘的道人,“有国师在朕身边,对付李云真,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 这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让顾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贫道从未上过战场,如何能与陛下领兵出征。”他绷了半天,才没扭曲了面孔,“难道朝中就没有领兵的将军了吗?” “一个二个都是饭桶,就知道白吃饭,要出力的时候全都变成缩头乌龟,没一个顶用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灵武帝简直像个炮仗,一点就炸。 “朕也不知道为啥没一个人敢去跟李云真对阵,他有三千重甲兵又如何!看那群龟孙吓得,简直没眼看!” 你做的那些破事也挺没眼看啊,顾冥心道,若是你没有磨叽那些小心思,权义忠也不会早早死了,你现在也不会无人可用。 灵武帝叫嚣几句,把心中的邪火发出来一些,觉得略好受了点,不再那么燥热不安了。 虽然嘴上说的硬,他心里也多少清楚,为何朝中无人肯领兵去河北与李云真一战。 李云真手里有一支精锐。 两千重甲步兵,一千重甲骑兵,是何等的可怕。 国师炼出来的狂兵都被这些重甲兵绞杀个干净,何况普通的士兵呢,那就是上去送人头的。 自从破了太元后,李云真一路直下,连取昭义,荷竹两城,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打到京郊了。 如今之计,只有在合阳布下重兵,阻拦他过荒川河,否则,京城危矣。 可满朝文武,只会跪地大喊圣上圣明,说圣上三思,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圣上臣愿领兵前往。 如今聪明人都能看出来,朝中局势不稳了。 这种要命的时候,谁肯让自己麾下好不容养出来的精兵去白白送死。 因此都做缩头乌龟,哪怕灵武帝在朝堂上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做这个出头鸟。 再等等,这金銮殿上头,坐得还不知道是谁呢,那么着急做什么。 而灵武帝心中也明白,自从东海王死了,豪州守等军中将领,心中多有不服。他们表面臣服,实则暗地里相互串联,想要架空了自己,让自己手中无人可用。其实,就算自己手中有人,对手握强兵气势如虹的李云真,现在无论派谁去,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思来想去,勉强指了几个人出来。 被灵武帝点名的几人,虽然跪下应了,却面色青白,如丧考妣。 谁都知道,此去定然有去无回,他们心中不肯,可皇帝令他们去,他们总不能在此抗命,只得忍了。而灵武帝想得更多些,万一这些人贪生怕死,临阵倒戈怎么办,还是得请国师多炼制些丹药出来。 接着他便灵机一动,与其送人去给李云真杀,不如干脆让国师去战场,国师法力高强,只要他肯出手,还怕个李云真的重甲兵吗?别说三千,就算三万也不在话下啊。 因此他忙令人请国师来宫中,共商大事。 “陛下之前说过的权明宝如何了?他也不肯领兵吗?”顾冥问了句。 “哼。”灵武帝冷哼一声,“他死了。” 原来,之前京中疫病凶猛,权明宝被圈禁在家中,不知怎么染上了疫病,也无人给他医治,一家子几乎死绝了。 这些日子听说京中的医师们总算是研制出了十分有效的治病方子,可权明宝没有等到这一天。 顾冥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灵武帝,心中一阵厌烦。 他原本想着权鲁山的小儿子即便不顶用,登上帝位后,数十年的皇帝总是能做的,有这数十年,材料时间都算充裕,总能把药炼出来。 没想到竟然一年不到,就到了这般境地。 居然还想让自己去战场替他卖命,顾冥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做国师上百年了,向来只有坐在金銮殿上之人心甘情愿做他手中的棋子,怎么这棋子如今竟要来指使他了。 怪不得他坐不稳这帝位,既无识人之明,也无自知之明。 虽然不是自己所愿,也罢了。 灵武帝如此下去,必然不得长久。 不如去跟豪州守谈一谈接下来的大业。 或许还可见一见李云真,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儒将,有没有帝王之心吧。 …… 而在清凉殿中微微拧着眉,耐着性子听灵武帝说在合阳如何布兵的顾冥,并不知道有人还在惦记他那只蜘蛛。 胡好好坐在宅子中,望向九贤公主府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好在想什么?” “娘子,那只蜘蛛,不晓得是不是还在公主府的湖水里呢。” 胡好好很是惦念。 毕竟那晚她只是斩断了蜘蛛的两只节足,并没有伤到那只妖怪的根本。 “好好想杀掉那蜘蛛吗?” “是呀,捡回来能吃好多天呢,就是有点恶心。” 胡好好皱了皱脸。 不过前日娘子拿出来一只没有头的蟾蜍,让宁宁做菜,说起来,恶心程度也是不相上下了。 虽说做狐狸的时候,好像也不是没有吃过青蛙,可胡好好基本上还是不喜欢吃那些个黏糊糊的东西。 她喜欢兔子老鼠跟鸡啊。 小鸟也行,就是肉少了点。 “那我们去就把那个蜘蛛杀了吧。”顾娇道。 “咦?娘子不是说,不能打草惊蛇吗?”胡好好转头过来,一脸的跃跃欲试。 “皇城里已经打过了,就去斩草除根吧。” 顾娇点点她的头,道:“只是,如果国师也在,定然是一场恶战,得先做好准备。” ------------ 第294章 国师的打算 可是奇怪的是,等胡好好跟顾娇准备好,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去公主府一探究竟,才发现,那湖水中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东仓君也觉得奇怪。 它觉得小鼠儿一定是不会骗它的,忙又找了小鼠儿来问。 这才知道原来几天前,国师进宫后就来了一趟,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虽然小鼠儿们并未看到湖水里的蜘蛛如何了,但顾娇猜,应该是国师将那蜘蛛换了地方。 东仓君细细的问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怎么好看。 “娘子,有小鼠儿说,国师好像跟着皇帝出门去了。” “出门?”顾娇有些惊讶,“跟皇帝?” “老朽再去城中仔细打听打听。” 顾娇点点头,低头思量一番,说:“好好,我们也去回春堂问问。” 张大夫跟宫中太医熟识,说不得也能知道些消息。 顾娇跟东仓君于是分头去探听了一下消息,才知晓,原来是山南州守李云真带着二十万大军,一直打到了荒川河畔的合阳,而京中的灵武帝带着几十万大军,御驾亲征了。 国师既不在天一观,也不在公主府中,兴许是跟灵武帝一起去迎击大顺军了。 得知国师也与灵武帝同行,顾娇皱起眉毛。 “娘子,李云真不就是在兴元府的那个人吗?”胡好好道:“逼走了杏娘子的那个。” “对,是他。” 那个看起来很窝囊的大叔,竟然这么会打仗,胡好好顿时觉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竟然带着大军打到京城来了,娘子你说,建王是不是也在呢?”她好奇的问了一句。 “说不定在的。”顾娇随口答了一句。 其实建王在不在,她倒不太关心,她关心的是,国师的去向。 如果顾冥真的跟着灵武帝去合阳迎击李云真,那这场大战,李云真定要吃大亏。如果国师出手,那只怕,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用道法对付普通人,如果是顾冥,他做的出来。 顾娇想了想,觉得不去合阳看一看,实在不能放心。 于是她便让胡好好跟宁宁收拾了东西,一起往合阳而去。 …… 李云真在距离合阳三十里外扎下大营,整备军需,准备要攻城了。 等拿下合阳,渡过荒川河,就是京城了。 他心中十分激动。 一路拼杀过来,他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地方守备,竟然还有打入京城的那一日。 建王一直跟他一起,虽然他手中握有建王给他的三千重甲,但他知道,大军身后,其实还有一万重甲兵及八万军队正在赶来。 马上就要打京城了,吴景仍坐镇安西关,以防胡人趁此机会南下,但他让自己的心腹带着大军前来给建王,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九万人,加上李云真手中原本的七万及三千重甲,号称二十万大军,直往合阳扑去。 合阳守备吓得心惊胆战,他心中想好了,若是李云真真的攻城,干脆就地跪降,反正李云真打的是大顺皇帝的旗号,降了还可说是迷途知返,回头是岸,本来以前也是大顺朝的人,现在再做回去,又有何不可。 可惜他想得太美。 灵武帝竟然御驾亲征了。 这位登基不久的大燕皇帝,也凑出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进驻了合阳。 看这架势,是不拿下李云真不罢休啊。 而与灵武帝一起来的,除了几位领兵的将领,竟然还有一位道士。 合阳守备心中直犯嘀咕。 怎么上战场还带着道士? 直到听说那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师,法力高强神通广大,堪比天神下世,才安心了一点。虽然李云真的重甲兵十分可怕,但这位国师可是有神仙法术的! 据说当年所向无敌的燕兵,就是这位国师一手炼制出来的。 这回既然有国师在,那必然高枕无忧了。 灵武帝大概也是跟这位守备一样的想法,见李云真大军压境,也丝毫不慌。 他没想到国师竟然真的肯跟他一起来,在清凉殿的时候,还想过好多说辞,绞尽脑汁想要说服国师,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提,国师竟然就答应了。 国师果然还是看好自己的吧! 灵武帝很是得意。 他歇在合阳守备的府上,合阳守备特意准备一场大宴,给灵武帝还有几位将领接风洗尘,灵武帝在席上喝了不少,心情甚佳,见前来斟酒的舞姬十分貌美妩媚,便将她搂到怀中,一阵揉搓,只搓得那女子浑身直抖,娇笑不已。 其他几个将领心情郁结,但又不敢在灵武帝面前显露出来,只得强笑着喝酒吃肉,互相说些旧事,倒也显得热络。 这宴会顾冥根本不屑去,他只推说出家人不饮酒,独自呆在合阳守备特意给他准备的院子中,盘腿打坐。 他原本想着,先去会一会李云真,但到达合阳后又改了主意。 若是现在就去,倒显得自己上赶子求他似的,不如等在战场上见了真章,让李云真看一看自己的本事,再去见他,更稳妥些。 临出来的时候,他将那只断了两条腿的蜘蛛,也带了出来。 重甲兵再厉害,在这只蜘蛛面前,也不足挂齿。 他心中慢慢思量,突觉内腑一阵剧痛,忙弯下腰,咳嗽几声,竟然呕出一口黑血。 将黑血擦净,他喘息几声,从怀中掏出一盒丹药,拿一粒出来,放在口中咽下。 又闭上双目,屏气凝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疼痛渐渐平复。 身体衰败的趋势越来越厉害了。 顾冥虽然不断的炼出各式灵药,其中有些药能将体内的躁动压制一二,有些药能缓解疼痛,却仍是炼不出能彻底清除体内阴毒的药来。 让他心焦如焚。 他撑住案几,看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那双黑金异瞳中,射出恶毒又残忍的光芒。 明日一战,又能收获不少活人心肝,还有大把的冤鬼厉鬼,自己手中的药还是能继续炼的。 待李云真一战大败,自己再去见他,利诱一番,不怕他不上钩。 毕竟,谁不想做皇帝,谁又不想长生呢? 不管将来是扶持李云真还是豪州守,只要觊觎那个位置,便一定会甘心做他手中的那枚棋子,乖乖听话。 他这样想着,哼的冷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静心打坐起来。 ------------ 第295章 合阳一战 灵武帝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面色有些发白。 这回他来的时候,带上了国师新炼制的狂兵。 国师说,这些狂兵更胜以往,他们无惧无畏,且不知疼痛,若是命令他们往前冲,他们即便身躯粉碎,只剩一颗头,也会往前滚去,用牙齿咬碎敌人。 他原本笃定燕军必胜,却没想到,李云真的重甲竟然如此可怕。 是的,可怕。 仿佛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煞气四溢,那长而宽的双刃大刀,在阳光下泛出雪亮的光芒,沉默的,冷酷的,没有一丝犹豫的,往前推进。 任何挡在这片黑色铁甲之前的人马,都会被这片黑云毫不留情的粉碎,吞噬。 哪怕是放出来的那批狂兵,灵武帝亲眼看着他们接连不断的撞在黑色的厚盾之上,被大刀劈碎,血雾一团一团腾起,碎裂的身躯,从腹中滚出的肚肠,飞起的头颅,还有四处散开的手臂腿脚。 如此惨烈,让人欲呕。 然而狂兵们不知疼痛,无畏无惧,仍不断冲击黑色的重盾,重甲兵终于被他们冲出一丝缺口。 灵武帝惨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喜色。 重甲兵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嘛。 李云真见阵中出现缺口,立刻示意变阵。 灵武帝面上的喜色在须臾之间,又消失了。 原本的长形大阵,瞬间变换成一个一个三角小阵,将冲入阵中的燕兵们层层包裹起来,各个击破。 好不容易冲破了重甲阵的狂兵们,变成了一个个口袋里的虫子,轻易就被碾死了。 反观李云真的重甲兵,虽然也有伤亡,但不过零星几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即便有重甲兵倒下,后面也有人迅速补上,这片乌云看起来如此的冰冷沉重,动起来却意外的轻盈而灵巧,他们不断变换着阵型,没有一丝的迟疑与波动,将闯入的燕兵们,一一绞杀。 灵武帝紧皱着眉毛,他对一旁同样观战的国师道:“国师,这样下去可不行,好不容易花了心血炼出来的狂兵们都要打光了。” 要是打光了朕还拿什么对付这些重甲兵? 灵武帝有些烦躁。 虽说号称是二十万大军,但他这次带来合阳的,其实只有十万余人,京郊大营里的三万人他没有动,还有京城里的禁军二万,也不能动。 万一他在外头御驾亲征,京城反而被豪州守一锅端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因此他在京中留下了五万人,让自己的心腹领兵。 如果这些狂兵不顶用,那自己手上还只有十万余人,如何能对抗李云真的二十万大军。 他在这里心急火燎,身旁的国师却波澜不惊,只淡淡道:“陛下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眼看着重甲兵已经将燕兵绞杀得差不多了,灵武帝忍不住伸手扶住身前的城墙,往前探身道:“这些兵打光了,国师就不心疼吗?” 他话未说完,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不可思议的一幕。 城楼下,从燕兵堆积如山的尸骸碎片中,突然伸出几只黑色的足肢。 那足肢上生着黑色纤毛,在半空中胡乱晃动着。 那是什么? 灵武帝凝神看去。 “蜘蛛!?” 他惊得后退一步,擦了擦眼睛。 不错,的确是蜘蛛,八足蜘蛛!这么大的蜘蛛,他不会看错! 那蜘蛛从尸山血海中,探出头来,胸腹间生着一对螯足,正抓着面前的尸块,往长满獠牙的口中塞去。 看着那颗头上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眼睛,灵武帝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颤抖着手,指一指那蜘蛛,问道:“国,国师,那……那是个什么怪物?” 战场上的李云真也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怪物惊呆了。 他见这蜘蛛巨大无比,从燕兵的尸首中凭空冒了出来,且还在大嚼那些还冒着汩汩鲜血的尸体,脸色一变,就要令军队后撤。 可惜那怪蜘蛛似乎并不满足于嚼些尸块,它嚼了几块肉,突然腾空而起,往重甲兵扑去。 重甲兵们虽然手持重盾,但也无论如何经不起这巨大蜘蛛气势汹汹的凌空一扑,被它扑倒的十几人顿时被压在重盾之下,成了肉饼,只见鲜血从重盾下涌出,一旁的兵士们看得睚眦欲裂,纷纷用手中的长刀往蜘蛛身上刺来。 尽管那双刃大刀能劈碎骏马,却也伤不到那只蜘蛛。 刀在它黑色的身躯上划出一道道火花,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蜘蛛被数十只刀劈砍,似乎也恼怒起来,它扬起足肢,朝那些个敢于刺向它的重甲兵挥去。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又有十来个身影被那蜘蛛撞飞出去,甚至还有两个被蜘蛛那漆黑的足肢穿透了身躯,此时正被挂在它的足尖之上,他们还未断气,手脚在空中乱舞,发出凄惨的呼喊声。 鲜血从半空中洒下,淋在重甲兵的身上脸上。 即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重甲兵们,此时也快要忍不住了。 他们不自觉的开始后退。 李云真立即下令收兵。 大顺军如潮水般退去,他们动作很快,但仍是没能完全躲过那妖物的杀戮,留下了几十具尸首,那只蜘蛛也许是因为有两足残缺不全的缘故,它爬行的速度不快,且地上那几十具新鲜的尸首更吸引它,它便没有继续追击。 李云真这么轻易便退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可灵武帝再看看前面仍是在大吃大嚼的蜘蛛,又觉得一阵嫌恶。 “那蜘蛛,难道是……” “是。” 顾冥淡淡道。 灵武帝手臂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当初在九贤公主府后花园的湖中,看到的那一幕,又想起父皇去世时,为了赶回来跑死了几匹马,痛哭着从马上滚下来的东海王。 大哥的魂魄,就在那可怕的妖物身体里吗? 他胸中突然涌出一阵复杂的情绪。 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蜘蛛,会不会吃自己人?” 国师转过头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扬起,道:“陛下不用担心,它今日应该已经吃饱了。” ------------ 第296章 夜访 今日吃饱了,那明日呢? 灵武帝并没有问出这句话,他其实明白顾冥的言下之意。 这蜘蛛是要吃人的,不管是燕军,还是大顺军。 “陛下不必担心,明日若是李云真再来,它自然又能吃饱了。”顾冥轻轻一笑。 “国师不把这妖物收回去吗……”灵武帝嘟囔了一句。 “都放出来了,收回去做什么。”顾冥指一指仍在那里徘徊的蜘蛛,“陛下,只要它在那里,李云真就不敢来攻打合阳,不是好事吗?” “……” 灵武帝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得含混着点点头。 虽说他并不是初次上战场,但今日这一场战事,打的实在让他心惊胆战。 他得回去好好喝点酒,才能冲冲身上这厚厚的血腥气。 另一边,退回到大营中的李云真,锁紧眉头,一边吩咐赶紧让军医诊治受伤的兵士,一边去了建王的营帐。 建王见他一脸愁容的进来,便问了句:“听说,阵前竟然出现了妖怪?” 原来建王已经知道了! 李云真点点头,叹了口气,道:“那蜘蛛好生厉害,重甲阵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蜘蛛?” “是,一只老大的蜘蛛,快有一间房子大了,那脑袋都有一头牛大了,上头全是眼睛,看着瘆人。” 听李云真的描述,建王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没想到,灵武帝居然还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在战场上放出这种妖物害人。 难道灵武帝身边有什么高人不成? 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吗? 不是说他擅于炼药吗?竟然也会用这些妖法? “殿下,您看,是不是请净玄大师再来一趟?”李云真提议道。 建王想了想,摇头道:“不妥,大师虽然法力高强,但不一定能对付这等妖物,再说他此时应该还在为权义忠祛毒,不好频繁打搅于他。” 其实建王担心的是净玄大师,以那位大师的秉性,即便他不能对抗这妖物,也会全力以赴,舍身喂虎。 大师一身修为不易,何苦让他来呢。 哎,李云真叹了口气,若是那位彪悍的顾娘子在就好了。 …… 顾娇并不知道此时她正被李云真念叨着,她跟胡好好宁宁她们驾着马车,已经离合阳很近了。 前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合阳城墙上的火把,烧得很旺。 空气中仍然飘浮着浓重的血腥气。 白日里那场大战,同样让合阳守军几乎吓破了胆子。 那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此时仍在城楼下徘徊,没有一个兵士敢下楼去,也没有人敢去收殓城门前一片片战死兵士的尸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妖怪在下头肆意吞食。 一个站在城楼上的兵士捏着手中的长枪,忍不住哽咽出声。 今日出城冲阵的自然不是只有那上百个狂兵,也有普通的兵士。 他的好友刘大也在其中。 只是刘大没有回来。 堆在城下空地上的那一堆堆破碎的尸身中,不知道有没有刘大的手脚躯体。 战死沙场已经够惨了,刘大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最后的一点碎肉还要被那个可怕的妖物吃了。 兵士脸上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滴下。 太不值了,真的太不值了。 明天,若是大顺军再来攻城,自己也会是同样的命运吗? 也会被这个妖物吃掉吗? 他心中又酸又怕,闭上眼睛。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叫,那声音极其尖锐,听得他心中一惊,忙偷偷从城墙上探出头,往下看去。 因为是晚上,下头黑漆漆一片,蜘蛛也是黑漆漆的,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他仿佛看到,那蜘蛛的面前,站着一个人?手里还拿着火把?! 什么人这么不要命了! 他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睛,擦干净眼泪,这才看清,居然是个小娘子!手里拿的也不是火把,而是,一簇火?! 兵士张大嘴巴,刚要叫喊出声,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住了嘴。 他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兄弟,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小娘子敢对上这妖物,必然是个有本事的,若是她能无声无息的杀了那妖怪,简直就是一件大好事儿! 至少明天自己若是上了战场,不用担心连点尸骨都找不到。 反正与己无关,何必惊扰上面的人,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拿定主意,他点点头,身边的兵士见他明白了,便放下手,轻轻“嘘——”了一声。 “那是谁?” “不知道,管那么多干啥,若是能除了那个怪物,就是好事。” “说的也是。” “那小娘子看起来又瘦又小,不会被蜘蛛一口吞了吧!” “她都砍了蜘蛛好几下了,蜘蛛打不过她!” “真的!” 于是城楼上的守军们,居然一同睁大了眼睛,专心致志的看着下头这场一人一蛛,其实是一狐一蛛的对决。 胡好好手中的火刃烧得炽烈,橘色火光映在她的面颊之上,让她洁白的皮肤如同暖玉般温润柔美。 她还记得当初破甲剑未能在那蜘蛛身上留下一丝伤痕。 可今时不同往日。 她嘴角一翘,脸上露出一个甜蜜蜜的微笑。 身体轻盈的腾空而起,右手的破甲剑,极快的刺入了蜘蛛的头颅之中,让它惨叫出声。 失去两足的蜘蛛,比起在皇城之中时,仿佛更加迟钝了。 避开它从口中喷出的黏液,胡好好在空中翻个跟头,双足轻轻落在它的头顶。 蜘蛛的两只足肢如黑色的闪电,带着破空之音,对着她的头狠狠刺来。 却刺了个空。 胡好好的身形轻晃,出现在半空中,这一次她挥动着手中的火刃,一道烈火从夜空中划过,似乎连黑色的夜,都因这火而变得炙热扭曲起来。 站在城墙之上的士兵们,都能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冲得人不禁要后退一步。 胡好好的手在空中轻轻舞动,那道烈火,如同一道灵蛇般,从她刚才在蜘蛛头上刺出的伤口迅速灌入。 那蜘蛛突然被这火焰烧进了躯体内部,不禁发出极为凄厉的嘶叫声,浑身颤抖起来。它在地上开始翻滚,几只足肢在空中乱舞,不断抽搐。 有火焰从它的口中喷出。 蜘蛛发出痛苦的吼叫声,那声音仿佛是野兽的嘶吼,又仿佛是一个男人的惨呼。 ------------ 第297章 对决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李云真与建王两个在营帐中相对无言。 若是打仗,李云真不怕,但妖怪,实在很难搞啊。 尤其那个妖怪还那么凶残可怕。 今日一战已经看得分明,那蜘蛛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且爱吃人肉。 它只要往前一冲,便是所向披靡无人可挡,所有挡在它面前的,都被它碾做了肉泥。儿郎们都是血肉之躯,如何舍得拿他们去喂妖怪。 建王垂着眼,思量了许久,道:“不如……” “不如……” “让一部分兵力在此吸引灵武帝,再让人带兵,从昭义过荒川河,从南边攻下京城。” “就是不知道灵武帝派谁守在京中,若是分兵两路,留在合阳的这一路,太过危险了。” 在此关键时候兵分两路,其实相当冒险,京中情况不明,若是守将强悍久攻不下的话,会造成进退两难的局面,灵武帝可以先击败合阳的大顺军,再回转往京城去,两面夹击,将他们囫囵包圆了。 尤其合阳这里,灵武帝实力不明,除了蜘蛛外,是否还有别的妖魔? 国师是否还未使出真本事。 都是未知。 建王看一眼李云真,道:“可以打出我的旗号。” 李云真一惊,忙道:“不可,殿下蛰伏至今颇为不易,怎能提早亮出名号,若是坏了大局,该如何是好。” “还是我留在此地佯攻,殿下带兵直接绕去京城,断了灵武的后路。” “……不妥,留在此地太险。” 建王摇头,若是留在此地,必然要直接面对灵武帝二十万大军的强压。 而对方还用了妖术,这不是普通人能抵挡的。 留在合阳的兵士,其实就是吸引灵武帝的活靶子,若是没有妖魔出现,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但妖魔参与其中,就是两回事了。 两人想不出个妥帖的法子,突然听到营帐外面有亲卫来报有人求见中丞。 来者似乎是个道人。 有道人求见? 难道是哪位高人,为了今日战场上的那只妖物而来? 李云真与建王对视一眼。 建王走到屏风后面,李云真吩咐将人请了进来。 那道人刚一进门,李云真心中便吃了一惊。 他竟然也是一双异瞳,一黑一金,与顾娘子一模一样! 这人是谁? 与顾娘子有什么关系? “贫道见过中丞。” 那道人生得倒是俊秀,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他拱手行礼,对李云真微微一笑。 “道长请坐,不知怎么称呼?”李云真请他坐,吩咐亲卫给他上茶。 道人却不喝茶,开口道:“贫道是京中天一观的观主。” 李云真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而屏风后的建王 ,瞳孔一缩,他是国师?! 他面色陡然变得凝重,这妖道竟然上门来了,他来干什么? “……原来是国师?”李云真这时候才想起来,京中天一观的主人,可不就是先帝最宠爱的那位国师吗? 他想起来权义忠说过,那位国师,如今是在灵武帝身边,为他炼制长生丹。 今日战场上的那个蜘蛛,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国师的手笔。 他来做什么? “不过是旁人胡乱恭维一声罢了,当不得一句国师,贫道不过是个出家人。”国师淡淡道,言语间有些矜持,“今日来此,其实是因为久仰中丞大名,想要与中丞见上一面,有些事情,想与中丞谈一谈。” “彼此彼此。”李云真对他拱手道,“久仰国师大名,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难道这国师是来劝降的? 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干脆先杀了这妖道? 瞬息之间,李云真脑子里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面上仍是一脸笑意,“国师用点茶,这是我从兴元带来的,风味与京中略有不同呢。” 顾冥看了看茶,却不喝,“时间紧迫,贫道就不与中丞绕弯子了。” 顾冥面上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让李云真惊讶万分。 “中丞可有问鼎大宝之心?” “!” 见李云真一脸震惊,顾冥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朔方的皇帝不过是个孩子,中丞就真的心甘情愿,听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调派?” “国师的意思是……” “若是中丞有此意,我自然愿意相助。” “相助?” “能做千秋万代的皇帝,与天地同寿,中丞觉得如何?”顾冥那双异瞳中,金光一闪,隐隐带着些得意。 千古一帝,与天地同寿! 李云真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他下一刻便清醒过来。 若是真能如此,权鲁山又是如何死的? 他现在不是在灵武帝的身边扶持他吗?如今看灵武帝颓势已显,就立刻头也不回的出来找新人了? 那灵武帝呢?他可知道这妖道背着他来寻自己? 所谓长生,不过空中楼阁、镜花水月,自始皇帝以来,从未有帝王达成此愿。 嘴上说可长生,但这一切,不是都操纵在这个诡异的妖道手中吗? 见李云真沉默不语,顾冥知道他是心有犹豫,便道:“我知道贸然前来,中丞怕是心中不信,还有中丞身后的那位,大抵也是要看一看贫道的本事。” 他的手朝屏风后头一指,李云真猝然而惊,手已经放在刀柄上。 顾冥却是一笑,道:“中丞的刀,可不顶事。” 说罢,他手指轻轻一指,李云真的佩刀,竟然就从刀鞘中飞出,“嗖”的一下,冲着屏风而去! 李云真脸色大变,转身往屏风后扑去,口中刚喊出一句:“等——” 顾冥并不在意,他本意也并不想伤了屏风后面的人,只是吓唬吓唬他罢了,那把刀,最多会插在那人脖颈边上,并不会伤了他。 可没等那刀越过屏风,就看到金光忽的一闪。 那把佩刀,竟然倒着飞了出来! “碰”的一声,笔直插进了营帐一侧的立柱之上! 顾冥皱紧眉毛。 怎么回事?屏风后面是谁? 李云真微微松了口气,他见建王并没有露面的意思,便对顾冥道:“国师,你僭越了。” 顾冥听得心中恼怒,难道屏风后头,会是那个小皇帝不成? 他上前一步,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胸腹中一痛,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回事? 顾冥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谁? 竟然杀了那蜘蛛? 他抹了抹嘴角,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 第298章 是神仙吗? “拦住他!”李云真忙叫道。 机不可失,干脆先将这妖道杀了。 亲兵们听到李云真的命令,纷纷抽刀,待要拦他时,却发现那道人,不知怎的七晃八晃,还是走出了营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兵士们一时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罢了,儿郎们散了吧。”李云真挥挥手。 他回到营帐中,见建王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李云真忙凑上去看了看,见他毫发无伤,这才安心。 “得想法子弄死那个妖道才是。”建王道,“只要他不在了,燕军不堪一击。” “殿下说的是,”李云真点头道,忍不住又拍了句马屁,“还是殿下有龙气护体,妖道也不能近身。” 今日之事,让他更加下定了为建王肝脑涂地的决心。 “说起来,今天那妖道的眼睛竟然也是一黑一金,生得与顾娘子一样呢!说不得,国师其实也是顾氏子弟?” 建王一直在屏风后,并未看到国师的面容,听李云真这样说,不由一呆。 跟顾娘子一样? 怎能一样? 一个是云中白鹤,如琼枝玉树般高洁,一个不过是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妖道。 “顾氏……若是有机会,以后可问问顾娘子。”建王道:“等后头的大军到了以后,召集将领们再商议商议,看如何能拿下合阳。” “是。” …… 合阳城楼前。 看那蜘蛛烧得噼啪作响,胡好好突然想起来,这样烧下去,只剩下一个空壳,宁宁要暴跳如雷了。 罢了,都烧成这样,快成灰了,来不及了。 以后再弄好的给宁宁吧。 她安慰一下自己,眼看那蜘蛛已经快要化作一堆灰烬,满意的点点头,打算离开。 双脚刚踏出一步,突然感觉不对,来自兽类的敏锐感知让她迅速作出判断,身体在前倾的中途转换了方向,立刻往后退去。 “碰!” 一声巨响。 巨大的刀几乎贴着她的鼻尖砍下。 风声激起她的额发。 刀尖沉重,砸向地面时陷了进去,刀身还在不断颤动,地面上顿时显出几道长而深的裂痕。 那柄长刀十分巨大,刀身之宽几乎能挡住她整个人高,刀柄粗长,快要赶上她的腰粗了。 一击不中,胡好好的身体还停留在空中,她抬起头,还来不及看一眼使刀的人,便看到一支比人还粗的降魔杵,从半空中朝着她横扫而来。 她一咬牙,将火刃跟破甲剑交错横于身前,去挡那降魔杵。 “铿!”的一声,刀剑撞击在降魔杵上碰出的火花映得夜空中陡然一亮。 一个小小的身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啊——” 还在城楼上观战的合阳守军们,忍不住发出惊呼。 那小娘子被打飞了! 胡好好手中火刃熊熊燃烧着,那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飞得远了,忽明忽暗的,却也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它身穿铠甲,双足而立,几乎有城墙一半高大,双手正从地上拔起那柄长刀,另一只手,挥舞着一只巨大的降魔杵。 有三只手! 不,不止是三只! 那怪物,竟然是三头六臂! 城墙上的兵士们悄悄蹲下身体,将自己藏进城墙之后,又忍不住探出头,看一眼那位英勇的小娘子。 胡好好虽然挡住了降魔杵,没让那杵砸在自己身上,但她仍是被震得手臂发麻,气血翻滚,瘦小的身躯在空中翻滚着飞出,直到顾娇接住了她。 一只雪白的手放到了胡好好的背后,在空中截住她,带着她轻盈落地。 “娘子!” 抹去嘴角渗出的一缕血渍,胡好好瞪着眼睛,“我去砍下它的头!” 顾娇抬头看一眼那只怒目金刚,冷冷一笑,“好好且等一等。” 说罢她又对好好道:“你且去马车那里,看好宁宁她们,将马车藏起来,别叫马儿惊了。” “是!” 胡好好应了一声,立刻回转,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怒目金刚那三颗头,一喜、一哀、一怒。 它们在脖颈上缓缓转动着,似乎在搜寻被击飞的胡好好。 它缓缓朝前走着,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地面震动,沉闷的脚步仿佛踩在人的心上,让人不由的瑟瑟发抖。 捏着长枪的合阳守军不敢再看,把头缩回墙后。 片刻后,实在是忍不住,又偷偷探出头,忍不住惊呼出声,瞪圆了两只眼睛。 那怪物跟前,出现了一个黑衣的娘子,好高!好大!几乎与那金刚一样高! 怒目金刚见她走到跟前,不禁也是一愣。 随即便双手持刀,要砍她的头颅。 她却不慌不忙。 双手扬起,一只手稳稳捏住了怒目金刚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掌心,正对怒目金刚的头脸。 一团烈火,从她的掌心炸裂而出。 仿佛看到了盛夏的骄阳,从她的手掌中升起,灼灼金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金刚的头被这金光裹住。 长刀跟降魔杵都从它手中落下,还有一把骨鞭,同样骤然掉落,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作了黑灰。 金色烈焰中,金刚的三颗头上都出现了无数道裂痕,瞬间崩裂,化作了灰烬。 顾娇淡淡的收回手。 她手掌上的金炎仍未熄灭,城墙后头的守兵们看到了那位娘子的面孔。 她脸上竟是一双异瞳,一黑一金! 此时那只金色的眼眸中,有十分璀璨的金光流转,与她掌上的金炎交相辉映,仿佛天神降世。 她扭过头,似乎看到了躲在城墙后头的兵士们,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兵士们心中砰砰直跳,只觉得额上冒汗,浑身微微颤抖着,膝头一软,差点就要跪下。 白光闪过,那娘子突然消失了。 有人赶紧扑倒墙边,往下张望。 下面仍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知道,那只蜘蛛也好,刚才出现的怒目金刚也好,的确都化作了灰烬。 “刚才那个,那个黑衣的娘子,是神……神仙吗?” 一个年轻的兵士带着一点茫然的神情,轻声道。 他捏着手中的长枪,眼中突然又涌出泪水。 真好,至少明日上了战场,也不会窝窝囊囊的死!我宁可死在敌军的刀下,也不愿意死在妖怪的口中,做了它的一顿饱餐。 多谢你,神仙娘子! ------------ 第299章 真假难辨 顾冥抚住胸口,站在顾娇的面前。 他面色苍白,一双黑金异瞳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 晦暗、愤恨、憎恶、妒忌。 各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深处,只觉得那一处的黑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他亲眼看到顾娇将那只巨大的三头金刚烧成了黑灰。 他耗费了无数的心力才炼制出来的一个最大的金刚,竟然也没能挡住顾娇。 比起当年,她的修为竟然高了这么多。 让自己不得不再杀她一回了。 “是你。”他轻轻道。 “是我。” 顾娇冷冷看着他,手中已经握住了黑色短刀。 “你竟然还没死。” “哼。” 顾娇面色沉静,眼眶却泛红,她的身体如一只苍鹰般,腾空而起,朝顾冥冲去。 城下的空地里,只听到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铿锵”声,仿佛是刀剑碰撞之声,但伸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黑暗中模糊看到两道影子,瞬间缠斗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顾娇看一眼顾冥,他的脸被自己割开一条大口子,却并没有血流出来,双臂上都是参差不齐的缺口,从衣裳的碎片下面,可以看到金光微微闪过。 金光? 难道!这并不是真的顾冥! 他竟然给自己,也炼制出了傀儡替身! 顾娇察觉到这一点,心头火起,这懦弱小人!到现在仍不敢现身! “你不敢见我吗?无耻小人!” “你看看——这么生气,都不像你了。” 看到顾娇脸上的愤怒,顾冥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这位总是风淡云轻,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动声色的小堂妹,终于在她那张高傲淡漠的脸上,显出了如此强烈的恨意。 是啊,她怎能不恨呢? 自己杀了她,夺了她的修为,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 顾氏被天火烧了,她的亲人全都死了,听说是因为她死了,上天震怒,降下天罚毁灭了顾氏。 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已经被逐出顾氏了。 被驱逐出去的那个居然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多可笑。 要杀她,杀这个顾氏的继承人,天之骄子,下一任的顾氏族长,那么容易就得了手。 不过是用药罢了。 自己等了一年多,终于找到了机会。 毕竟在家里做了十几年的嫡长子,总能找到肯做事的人。母亲从来都不喜欢顾娇,而母亲身边的贴身婢女更是想着一步登天,若是顾娇死了,跟着自己这个长房的嫡长子,哪怕是做妾,也是神仙般的好日子。 人性罢了,祖父竟然还以为顾氏一族里,人人都愿意让顾娇做继承人吗? 恨她的可不只自己一个。 只要药翻了她,将她掳走,自然就是板上鱼肉了。 太过简单,现在想起来都要笑破肚子。 顾娇轻易就死在自己手上,而后,便是顾氏的毁灭。 顾冥有些快意的看着顾娇的脸在面前陡然放大,然后,他的头颅从脖颈上滚下来,落在了地上。 “你这么厉害,何不找找,真正的我在哪里呢?” 地上的头颅嘻嘻一笑。 他从李云真处往回赶的时候,就预料到一定是顾娇。 既然是顾娇,那必然要十二分的小心。 自然让替身先来探探虚实了。 顾娇一脚踩上那颗头颅,那颗头惨叫一声,在她脚下化作一堆齑粉。 他的身躯也落在地上,原来是一具金色的人偶,也不知道是铜的还是金的。 顾娇垂下眼睛,看了那人偶两眼,突然脸色一变,转身往远处跑去。 远远的,她看到前方火光明灭,突然一道火龙划过天际,映亮了半边天际。 心中一急,她加快了脚步,耳边听到了刀剑声,树木倒下时的轰隆声,期间还夹杂着宁宁的轻喝声。 终于赶到之前停马车的地方,顾娇看到胡好好正用火刃砍向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那蟒双眼通红,张着血盆大口,蛇信嘶嘶作响。 “好好!” 顾娇惊叫出声。 大蛇与胡好好同时看向顾娇。 “娘子?” 胡好好手中的火刃仍是往前推去,但那大蛇却不知为何往后退去。 顾娇看着那条巨蟒,金眸中似有碎金流过。 它不是在灵州吗? 难道是被顾冥又抓了回来? 也是,它是顾冥炼制的鬼妖,自然脱离不了顾冥的掌控。 眼见胡好好手中的火刃砍在大蛇身上,顾娇心中一紧,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被胡好好狠狠砍了一刀,黑色巨蟒嘶叫一声,翻滚着身躯,焦糊味从它身上传出。可它只是在地上滚了一圈,再抬起头时,身上的伤痕便消失了。 胡好好目瞪口呆。 “阁下为何在这里?” 顾娇对那大蛇问道。 可那条巨蟒却默不作声,它盯着顾娇,殷红的眼睛冰冷漠然,看不出一丝感情。 “娘子难道认识这条蛇妖?”胡好好问道,“它不是之前在灵州的那条蛇吗?” 早知道娘子认识它,就不下狠手揍它了。 顾娇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认不认识它,之前在灵州的时候,我听见它说话,总觉得那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胡好好疑惑的看看那条巨蟒,它倒是不再继续攻击了,而是死死盯着顾娇。 顾娇往前走了一步,口中道:“阁下,可还记得我?我们在灵州的时候……” 话还未说完,那条巨蟒突然甩甩尾巴,扭头游走了。 “咦,跑了?” 胡好好莫名的看着巨蟒消失的方向,又转过头来看看顾娇,见她一脸迷茫,便安慰她道:“兴许它也认出来娘子了。” 顾娇微微摇头。 在灵州的时候,自己还能跟它说一两句话,可今天它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出顾冥。 只要杀了顾冥,这条巨蟒身上的谜团,自然也能水落石出。 她转头看一眼宁宁,绿衣跟东仓,都还好好的,也没有人受伤。 还好自己让好好回来的及时。 “娘子,接下来怎么办?” 胡好好问她,顾娇转头看了看合阳城楼方向,想了想,道:“先去找李中丞吧,看看顾冥还有没有后手。” ------------ 第300章 合阳二战 李云真听说外头有一位顾娘子求见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自己运气竟能如此好? 连老天都站在自己这边。 不,不对,应该是连老天都站在建王这边。 他定然是天注定要做皇帝的。 李云真笑眯了眼,忙让人请顾娘子进来。 建王在他自己的营帐里,他又赶紧让人去请建王来。 顾娇带着胡好好跟宁宁走进营帐大门,刚要行礼,就看到李云真早已起身,连声道:“免礼免礼,顾娘子千万不要跟在下客气了。” 说罢他对顾娇拱手一礼,又对胡好好跟宁宁一礼,笑眯眯道:“这两日我与殿下正说到顾娘子呢,哪曾想,竟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实在是太巧了!” 见李云真如此热情,顾娇有些意外,她还是躬身一礼,道:“见过中丞。” “请坐请坐,我这就让人上茶来。” 李云真请她们坐,又转来转去的给她们拿茶拿点心,“娘子们可用过饭没有?没有的话我就让他们做点吃食来。” “中丞不必忙,我们不饿。” 李云真的热情有些过火,别说顾娇,就连胡好好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已经让人去请殿下了,娘子们略等等,略等等啊……” “咦,殿下也在吗?”胡好好正口渴,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吐吐舌头,问了句。 宁宁看她一眼,看来这茶不怎么好喝。 “在的在的。” 李云真也陪着她们喝茶,问道:“娘子们怎么会来合阳?” 难道是听说了建王在这里? 李云真一想,又觉得不会,建王在这里的事,除了自己跟仅有的几个心腹将领,旁人都应该不知晓才对。 难道消息竟然泄露出去了?! 他心中一惊,正打算问问清楚,就听到顾娇道:“听说国师在合阳。” 喔,原来并不是消息泄露了,他这才放心了。 “国师的确是在合阳城里,顾娘子是为了国师?” 顾娇点点头,“我来杀他。” “!” 李云真差点被口中的茶呛到。 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这口气。 这话说的,果然是彪悍的顾娘子。 这时候正好看到建王推开营帐的门,走了进来。 他忙起身行礼,“殿下来了。” 建王对他点点头,一转眼看到顾娇,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来。 “顾娘子怎么来了。” 顾娇起身对他行礼,“见过殿下。” 胡好好跟宁宁也一同起身行礼,建王忙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顾娘子快坐,好好跟宁宁也坐,别跟我客气。” “顾娘子说,她是来杀国师的。” 见建王坐下刚拿起来茶杯,李云真忙不迭的说道,他怕建王待会儿听到也跟他一样呛住,赶紧的先跟建王说。 建王果然一惊,茶也不喝了,转过脸对顾娇道:“顾娘子果然是来杀国师的?” “是。”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正为这事头疼不已。” 于是李云真就把昨天战场上出现了一只巨大蜘蛛吃人的事说了,又说,他跟建王都怀疑,这妖物,应该就是国师搞的鬼。 可血肉之躯无法对抗吃人的妖怪,他们实在不舍得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兵去填了妖物的肚子,正在犯愁,顾娘子就来了,可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你们说的那个蜘蛛,是不是断了两只腿的?”胡好好突然问。 “喔!对,那蜘蛛似乎有两条腿短了两节,怎么胡娘子也见过吗?”李云真问道。 “嗯,昨晚我已经把它杀了,大概连壳子都烧成灰了吧。” 胡好好耸耸肩,拿了块点心来咬一口。 啧,难吃。 战场上的伙食不太行啊。 回头还是让宁宁借一下厨房吧。 “……” 李云真看胡好好一脸嫌弃的吃点心,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么可怕凶残的一个妖怪,已经被这小娘子杀了? “除了蜘蛛,国师还弄了个三头六臂的金刚出来,蜘蛛算什么啦,金刚才凶呢,那么老大一个,我差点被那金刚砸死,还好娘子把它烧了。” “不过后面那个蛇妖跑了呢。” “是呀,看到娘子来了就跑了。” 听这两个小娘子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昨夜战绩说完,李云真已经差点变成了一尊石像。 这几个小娘子,在说什么呢? 怎么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懂? 他茫然的想着,又扭头看看建王,发现他居然听得入神,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说到国师,他昨天晚上还来找过中丞呢。” “真的吗?”顾娇对李云真问道。 “是啊,昨晚突然来见我,说什么要扶持我问鼎大宝,还说什么可以保我千古一帝,与天地同寿,哈哈,那道人满口胡言乱语,这话谁能信啊,实在是太小看我李云真了。” 李云真摇摇头,我能是那么蠢的人吗? 不过,其实也是他运道好,如果不是因为顾娇给了建王护身用的虎牙,且胡好好恰好在那个时候杀了蜘蛛,当时会如何,很难说。 当初权鲁山虽早有反心,且背信弃义贪得无厌,但他对顾冥毕恭毕敬,自然是因为他知晓顾冥的本事。 如今的灵武帝也是如此。 不过李云真也无需再知晓顾冥的本事,毕竟顾娘子就在眼前。 管那妖道如何,肯定是比不上顾娘子的,李云真想起顾娘子举着千斤重的大钟扣住疫鬼的英姿,突然安下心来。 “昨晚虽然我破了他的手段,但没能杀了他。” 顾娇垂下眼睛,“他用了替身。” “我得找到他的真身。” 建王听顾娇这样说,便开口道:“如果顾娘子愿意,可与我们一同上战场。” “我想,若是我们攻城,国师应该会再出手的。” “灵武帝不足为惧,唯一麻烦的就是国师的手段,如果灵武帝想要守住合阳,少了国师定然不成,我愿为饵,引国师再出手,顾娘子可循迹去寻找他的真身。” “有顾娘子在,儿郎们何惧那些妖物!”李云真哈哈一笑,突然醒过神来,“殿下是要打出建王名号了吗?” “是。”建王抬眼,眸中精光一闪,“是时候了。” ------------ 第301章 国师哪儿去了 大顺军的第二回攻城,来得比灵武帝想象得快。 他原本以为那只蜘蛛能吓住李云真,却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个胆大不要命的,这才隔了一天就来攻城了。 合阳守已经上了城墙,让人来报。 “陛下,大顺军打出了新的旗号!” “新旗号?” 灵武帝正在穿盔甲,闻言手上一顿,“难道会是吴景?” 朔方的小儿皇帝绝不会自己出征,林太后把他牢牢把持在手里,不会放他离开一步。 若是再有将领与李云真一起来,灵武帝在脑子里头搜寻一番,有这个兵力,也有此魄力的,也只有麾下领着三十万镇西军的吴景了。 如果是吴景…… 灵武帝觉得有些头疼,那等于朔方往西的三州也归入了朔方,小儿皇帝什么时候收服的吴景?林太后颇有几分手段啊,小看了这个女人。 “新旗上是谁?”他问。 “启禀陛下,合阳守说,新旗是赭黄龙纹,上面绣的一个大大的‘建’字。” “建?” 这下灵武帝有些懵。 吴景的旗,要么是“吴”字,要么是镇西军的虎纹旗,怎么会有“建”字? 等等,赭黄龙纹?这不是藩王旗才能有的规制吗? 难道是…… 建王?! 那个封在偏远蛮荒之地的,建王? 建王今年,也不过才十几岁吧? 他想起来几年前父亲起事,先杀了凉王洛王,才去围的京城。当时围而不攻,是为引诱吴景的三十万镇西军,没想到那小子也是个冷心冷肠的,硬是巍然不动,没有上套。 至于建王。 ——不过是个小孩子,且与京城隔了十万八千里,在那等山坳坳里头窝着,不必管他,他都活不长久。 灵武帝还记得父亲当时的原话。 这才过了多久。 灵武帝眯起眼睛,算了算。 满打满算,也才五年…… 李云真竟然打出了建王的旗帜?也就是说,他其实并不是朔方那对母子的手下吗?林太后也被他们哄了? 果真是奸滑无比。 建王…… 哼,有意思,那就让朕来会一会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可等灵武帝登上城楼时,他才明白,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城楼下不见那只蜘蛛的身影。 合阳守正面色苍白的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战场。 阵前,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黑甲小将,正用手中长枪捅穿了燕军将领的胸膛,将他挑下了马。 他的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重甲骑兵,见他一击得手,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喝声。 战鼓擂起,高大的骏马们喷着响鼻,前蹄高高扬起。 “咔——”。 雪亮的刀光闪过,声音整齐划一,重甲骑兵们纷纷将手中的双刃陌刀对准了前方的燕军。 他们的身后,重弩兵已经架好机弩。 “上盾牌!上重盾!” 顾不得管城楼前死了将领正一团乱的燕军,合阳守有些惊慌失措的让人在城楼上架起重盾。 眼看又要万弩齐发,他连退几步,一扭头,这才看到满脸怒意的灵武帝。 “陛下!陛下这里太危险了,陛下赶紧下楼去!” 合阳守飞奔过来,要扶灵武帝下城楼,却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 “蠢材!蠢材!” 灵武帝气得破口大骂,“再厉害的重弩,也射不到这里来!没看隔了一里地吗?” “大顺军还没攻城呢,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像什么样子!朕要你何用!” 他还没骂完,便听得一阵“唰唰”声,重盾上一阵咚咚乱响,仿佛突然有骤雨瓢泼而下。 没能及时躲进重盾下的兵士,有不少都被弩箭射中,来不及吭一声就送了命。 灵武帝吓得蹲在重盾下面,脸色瞬间发青。 这怎么可能,什么弩箭,能射这么远? 合阳守还趴在他身前,颤抖着道:“陛下有所不知,李云真方才已经放过一轮了。” 他苦着脸道:“前一日攻城时他们还没有这重弩,今日不知怎么就有了,说不得是那位建王带来的。” 灵武帝脑中有些混乱。 一切变故都发生得太突然了,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愣了片刻,突然叫道:“国师,快去请国师来!” “陛下,已经去请了,国师还未来。” 合阳守都快哭了。 可以守城的蜘蛛也没了,狂兵也没了,面对这一片黑压压的重甲兵,可怎么办啊…… 只能紧闭城门吗? 可若是大顺军架起云梯攻城,自己这边要如何是好,冒头就会被重弩射杀,不冒头就要被大顺军爬上城楼。 简直左右都是个“死”字。 我不如降了? 他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看一眼趴在自己跟前的灵武帝,再看一眼自己腰上的佩刀,颇有些意动。 “陛下!” 见去请国师的亲卫飞奔而来,灵武帝心中一凉。 “国师呢?” “回禀陛下,国师说他须得闭关做法,不能来。” “什么?!” 灵武帝闻言,面色铁青,目眦欲裂。 “陛下,陛下!国师说不必担心,他自有办法!”亲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说陛下只需看一眼城楼外头就知道了。” 看个屁! 探头出去被弩箭射成刺猬吗?! 而这时候旁边的合阳守已经按捺不住,往外头探头看去,一眼过去,脸上不禁露出惊喜。 “陛下,陛下!快看,有条大蛇!” 灵武帝也将身体藏在城墙后头,冒出一点儿脑袋,往城墙下头,迅速看了一眼。 只见他瞪大了眼睛。 面上露出惊奇的神色,比当初看到那只蜘蛛还要惊讶。 城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巨蟒。 那蟒极大,腰身几人合抱估计都抱不过来。 若不是因为它无角无须无爪,灵武帝都几乎要以为它是一条黑色的巨龙了! 那黑蛇竖起起头颅,一双通红的眼睛冰冷,只见它张大嘴巴,吐出鲜红的蛇信,嘶嘶作响。 与那蜘蛛不同,这条黑蟒竟然懂得避开燕军。 “唰”的一声—— 它卷起长尾,狠狠朝身着黑甲的大顺军抽去,除了那黑甲的小将躲得快,有好些重甲兵都被巨蟒抽的飞起,跌落在后头的重弩阵中。 大顺军眼见的慌乱起来。 灵武帝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又将头微微探出几分。 这时候,他却看到一个红衣的娘子,右手持剑,左手持——一把火?! 从大顺军阵中一跃而起,笔直朝着大蟒冲来。 ------------ 第302章 在顾冥的幻境之中 灵武帝瞪着眼,眼睁睁看着那红衣的女子一刀砍下。 熊熊烈火照着黑色巨蟒的头颅倾泻而下,但巨蟒并未后退,而是迎着那火而去,张开大口,想要咬住红衣的女子。 火在它的身躯上燃烧,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臭气。 它却仿佛浑然不觉。 巨蟒的身躯在地上快速游动,许多兵士躲闪不及,被它抽飞,或是被它压在身下。 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大顺军见势不好,纷纷往后退去。 那黑甲的小将却并未后退,而是横枪马上,他抬头看着巨蟒,双手扬起,将手中长枪,用力掷出。 那枪笔直朝着巨蟒的七寸飞去。 可惜打在巨蟒的身上只是“叮”的一声响,没有留下一丝伤痕,就落了下来。 胡好好对建王喊道:“殿下,这不是常人能对付的,让我来吧。” 建王听她这样说,没有犹豫,转头跟着大军一起往后退去。 巨蟒见大顺军退了,要追,却被胡好好截住。 “大蛇!你要是认识娘子,就不要跟我们打了!” 胡好好叫道,那巨蟒却仿佛听不懂般,仍是朝她狠狠咬来。 顾娇站在一旁,她原本以为顾冥也会出现在战场上,看来,他放出这只巨蟒,自己却并没有出现。 胡好好的狐火虽然能烧到巨蟒身上,却并不能让它退却。 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好好,退后。” 听到顾娇这样说,胡好好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往后退去。 巨蟒的头颅立刻追了上来,它露出了长而尖锐的獠牙,在阳光下泛出青黑色的光芒。 迎接它的,是一团苍白的火焰。 巨蟒毫不畏惧的冲了上去。 下一刻,就见它翻滚在地上,发出“嘶嘶”惨呼。 南明离火克制阴鬼邪祟有奇效,这巨蟒乃是由恶鬼养出,全身都萦绕着阴气,自然最怕南明离火。 它翻滚着,可头上的火反而愈烧愈旺,很快黑色的皮肉被烧尽,露出森森白骨。 顾娇往前踏出一步。 她并不想就这样烧死这条巨蟒,她心中还有话想要问。 可就在她刚开口,还没说出一个字的时候,那条巨蟒突然腾空而起,扭转身躯,往一旁逃去。 “等等!” 顾娇只来得及回头对胡好好道:“好好,你们留在这里帮一帮殿下他们。” “娘子!” 胡好好有心想跟着去,但突然想到,万一国师还有什么后手,那建王他们就真的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娘子让自己留下,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想明白这一点,她捏紧了手上的剑,往建王身边而去。 顾娇跟着巨蟒一路往南奔去。 虽然受了重伤,但那条蟒仍是逃得飞快,顾娇跟在它的身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它似乎在引着自己往前去。 难道,前面是顾冥的圈套?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顾娇脚下并未迟疑,她并不怕顾冥的圈套。 如今她满心只有一件事。 找到他,杀了他。 很快,那条巨蟒竟带着她,到了荒川河边上。 荒川河? 它难道是因为身上有火,想以水来灭火吗? 此时巨蟒的头颅已经烧去了大半,它扭过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了一眼顾娇,就一头扎进了河水之中。 顾娇没有犹豫,也跟着它跳入了荒川河中。 一落水,她便明白了。 浑浊的河水中,隐隐可见丝丝缕缕的红线。 顾冥在这里设了法阵。 想必是昨晚他看到自己用朱雀之火烧了三头金刚,便自以为,只要将自己诱入水中法阵,就能克制自己的火。 哼。 巨蟒仍在前头,它只管往下冲去,可它头上的南明离火并没有熄灭,仍然熊熊炽烈,不断烧去它的血肉骨骼。 顾娇使出避水咒。 身躯迅速的往下沉去。 她还记得当年在荒川河中找出那条鲤鱼精的事情,荒川河虽然深,可也不至于这样深,身体笔直往下坠去,好似永远沉不到底。 四周变得漆黑一片,安静异常。 仿佛是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 顾娇落到了地面之上。 这是一片荒原。 脚下踩着的是黑色的石头,放眼望去,眼前只有灰蒙蒙的天空跟黑色的地面,除了脚下大片大片的黑色岩石以外,四处都是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根草都没有。 天地混沌,凄凉孤寂。 这里,大约就是顾冥造出来的幻境了。 他打算在这里杀了我吗? 顾娇想,冷冷一笑。 巨蟒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它身上的南明离火不会熄灭,顾娇知道,最终,它会被那火烧尽,不留一丝骨肉。 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随着她迈出脚步,风声顿起。 狂风呼啸着,朝她扑来,风卷起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着,她宽大的黑袍,也被风吹得鼓起,于风中猎猎作响,突然,有几丝黑发卷在风里齐齐断裂,落在了地上。 狂风化作了片片利刃,翻滚着,朝她冲来。 顾娇脚步未停,她双手掐诀,一道金光突然从她双手中漫出,往四周荡开,如一道舒缓的水波,柔软,但又坚定。 风中的利刃消失了。 风也变得徐徐,吹在脸上,竟让人觉得舒服起来。 顾娇并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她知道,顾冥一定也在这幻境之中,这片荒原一览无遗,他躲藏的地方,定然不在这荒原之上。 前方隐隐传来隆隆的轰鸣声。 顾娇停下脚步,往前看去。 远远的,可以看到十余丈高的滔天巨浪,如万马奔腾般奔涌而来。 就连脚下的地面,也因为这汹涌的骇浪而颤动。 顾娇垂下眼睫,微微抬起手,在眼前划下了一道。 地面颤动得更加剧烈了,一道又粗又宽的裂痕,出现在眼前。黑色的地面仿佛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撕扯开去,碎石不断向下掉落,裂痕越来越宽,人若是站在裂缝边上往下看一眼,只觉得头晕目眩,深不见底。 如一面高大水墙般的巨浪,已经冲到了跟前,呼的一下,全数扑进了地面上那条粗长的裂缝中。 顾娇淡淡看着这波水消失在裂缝之中,又伸出手,在空中轻轻挥动。 地面上的裂缝,不断颤抖着,慢慢合拢了。 ------------ 第303章 杀意 风之刃,水之墙,都被顾娇一一化解。 她心中知晓,这不过是开胃小菜。 无非是些顾氏方术。 如果方术没有用,接下来,应该是他顾冥最拿手的傀儡术了。 只是,别人用的是傀儡,顾冥用的,就不知道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了。 顾娇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向前,继续前行。 天空看起来似乎暗了些,天际有忽闪的亮光。 顾娇眯眼看了看,怎么,这次是雷击吗? 她心下突然有些不耐烦了。 果然,青白色的闪电,如刀般劈碎了天空,从远及近,一道接一道,往顾娇的头上劈来。 顾娇抬头看了看。 她抬起手,一道火光从她的手心中腾起,如带着长长尾巴的流星般,四散飞去。 呼呼呼—— 朱雀之火。 燃尽天地。 金色的火焰漫天席地,天上暗沉的云消失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闪电自然是再也劈不下来,就连黑色的地面,岩石也扛不住这火,被火烧得滚烫,渐渐变成了暗红色。 热浪吹拂在脸上,带着点点火星。 顾冥再也躲藏不住,他从虚空中显出身形,站在不远处,遥遥看过来。 看到那双一模一样的黑金异瞳,顾冥突然笑了。 “你要烧了我的幻境吗?” 顾娇没有说话,她的金眸盯着顾冥,眼中金光流转。 还是傀儡。 顾冥却并不知道顾娇一照面就看出了他的真身,他的脸上仍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对顾娇道:“我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那条鬼蟒,也被你烧了一半去,你要怎么赔我?” 他说话的口吻,带着几分戏谑,仿佛还是把顾娇当作一个小孩子,不过是弄坏了他一件摆设。 顾娇看着他,没有说话。 看着顾娇那双不嗔不喜,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顾冥突然有些恼羞成怒。 他手指轻扬,一道道黑影,从他身后腾空而起,往顾娇扑去。 黑影靠得近了,可以看到几乎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厉鬼。 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它们口中发出“嘎嘎”的怪叫声,有的双目血红,伸出长长的舌头,连面孔都没有,整个头都是一张大嘴,张开来便是一排排尖锐的牙齿。 它们或在地上跳跃奔跑,或飘浮在半空中,但都无一例外,朝着顾娇的方向冲去。 顾娇看着这一波如黑色潮水般扑来的鬼妖,她的双手似乎在虚空中挥动了一下,顾冥并没有看到她做了什么,只看到自己这边扑过去的黑色厉鬼,一只接一只的,消失了。 似乎虚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那些鬼不断往前冲去,自己能看到它们似乎一头撞在了屏障之上,或是化作齑粉,或是化作青烟,或是化作灰烬。 全都消失殆尽。 总之,没有一只鬼,能靠近顾娇。 顾冥心中生出怒意。 她为何能在我的幻境中,弄出屏障来? 他招招手,身后的厉鬼们迅速的汇集在了一起,凝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 顾娇抬起眼睛,她也一样招招手,地面之上,方才在身后合拢的裂缝,又被撕扯开来,大地不断颤动着,青白色的巨大手掌,从裂缝中探出,顾冥微微一惊,看到两只巨大的冰人,从裂缝之中爬了出来。 冰人? 他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他刚才放出的巨浪。 巨浪没能淹死顾娇,反而被她凝成了冰。 她不是只擅火的吗? 顾冥咬紧牙,看着两只冰人,“轰”的一声,跟那只黑色的影子撞在一起。 一只冰人的手臂粉碎了,而黑色的影子也被打倒在地。 两只冰人分别按住黑影的手脚,可那黑影瞬间分裂成无数个鬼,四下散开,又汇聚在一处,继续与两只冰人缠斗。 黑影的拳头击打在冰人的头上,只听得“轰轰”巨响,冰块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碎屑四溅。 两个冰人虽然都高大威猛,力大无穷,对上可分散可聚拢,形态无比灵活的黑色巨人时,明显处于劣势。 尽管如此,两个冰人也没有退缩,仍是全力击打对方。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天翻地覆。 顾娇不管它们,仍是往前走去。 顾冥后退了一步。 “你要逃吗?”顾娇冷冷道。 “你逃了一百多年了,以后还要一直逃下去吗?” 她看着顾冥,眼中全是不屑,“你也配姓顾?” “顾氏,没有你这样的卑劣之徒。” 顾娇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天地之间。 朱雀之火仍在燃烧,冰人的身躯被黑影击碎了,碎片落在地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虽然冰人碎裂,但黑影也小了一圈,它走在滚烫的岩石上,脚下冒出滚滚浓烟,“呲呲”直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不断有厉鬼从黑影中掉落下来,发出尖厉的惨叫声,消失在朱雀金色的火焰中。 顾冥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顾娇,突然大叫道:“你敢骂我卑劣?你又知道什么?!” “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你凭什么?!” 他指着顾娇,眼中露出真实的恨意。 “那原本都是我的,是我的!要做顾氏家主的是我!堪比天神的是我!能得长生的是我!” “你凭什么?!就因为你生下来就是要做顾氏家主的吗?就因为你是天赐麟儿吗?” “我不服——” 他仰天长啸,突然又大笑起来,“顾娇,我不服!” 见他状若疯癫,顾娇只沉静的看着他,说了句,“你既然不服,为何不肯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为何要去用活人炼制厉鬼?!为何杀那么多无辜之人?为何要做出那些猪狗不如,丧尽天良的卑劣行径?” “顾冥,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你比不过我!” 顾娇站到他的面前,朗声道:“你天资不如我,你勤勉不如我,我不是一生下来就要做顾氏家主的,顾冥,你心里比谁都要清楚!祖父给了你整整十年,可你呢!?” “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做顾氏家主的,不是我,顾冥,恰恰是你。” “我十岁那年,斗法时你不是输给我了吗?” 顾娇讥讽一笑,“祖父选我没有选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不过是因为你天生便有——” “有什么?这对金眸?” 顾娇看着顾冥,眼中满是嘲讽,“现在你也有,你就能赢我吗?” ------------ 第304章 落幕 顾冥恶狠狠的瞪着顾娇。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手指抽动几下,突然又毫无预兆的在顾娇面前消失了。 顾娇微微一怔,她立刻往前跑去,没跑两步,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线条似乎都扭曲起来。 天地间的熊熊烈火消失了。 她踏入另外一番天地。 天很蓝,地上都是郁郁葱葱的草木。 山坡上有白色的黄色的小花盛开,星星点点,在清风中摇曳。 鼻尖甚至能闻到一点儿花香。 顾娇站在草地之上,手指捏紧了衣角。 这是她熟悉的地方。 顾氏大宅的后头,有一片山林,这个小山坡,是她儿时常去游戏之处。 在心中冷笑一声,顾冥难道以为在这里,便会让自己心软不成。 她漫步在草坪之上,一切都跟记忆中那么像,藏在青草间的小兔子蹦蹦跳跳,树林后头有会结出红色浆果的灌木,自己幼时,曾在那颗参天大树下用石块跟泥土堆出一个小小的房子,时不时的,可以看到毛茸茸的松鼠或是团团的小刺猬出入其中。 顾冥记忆里的后山,也是这样的吗? 不,还是不一样的。 她沿着那条小路,走进了深山中,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身边响起悉悉簌簌的细微声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她身后。 树木比记忆中的更加粗大,树下的苔藓散发出潮湿腐坏的气味。 顾娇垂下眼睛,看到一丝一丝的黑气,仿佛蛇一般,从腐叶下的缝隙中,缓缓游荡而出,在眼前凝成一个又一个的黑影影子。 它们渐渐生出了眼鼻,长出了手足,身上也显出了衣裳。 它们长得十分相似,面容俊美,都有一双黑金异瞳。 似乎是自己,又似乎是顾冥。 “顾娇,你忍心杀了你自己吗?” 顾冥嘿嘿笑着,“现在我身上有你的一半的心头血,你若是杀了我,可就再也拿不回去了。” “怎么?你要还给我?” 顾娇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把黑色的短刀,“那就把你的心剖出来吧。” “哈哈哈,你做梦!” 无数个顾冥大笑着,从树梢上跃下,从草地上跃起,从灌木后冲出,重重叠叠的人影,直冲顾娇而来。 “既然如此,就把另一半也给我吧,如此我就能真正成神,从此与天地同寿!” 成百上千的面孔扭曲出同样的神情,狰狞又狠毒,一双异瞳中,射出贪婪又残忍的光。 双手化作了利爪,十指尖尖,伸向顾娇的胸膛,嘴唇忍不住裂开,长舌伸出,口水滴答。 “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先把你吃了。” 顾冥的声音在密林中回荡,听不出来到底是从哪一边传出。 他既然要吃自己,那这无数个顾冥中,必然有一个是真的顾冥。 从这么多傀儡中找出真的那个,的确有点麻烦。 “顾娇,你比之前长进不少,可我也不是当年那个败在你手中的顾铭,你放手去杀好了,把你手上那把刀砍断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我。” 顾冥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厉笑声,“在那之前,我早就撕开你的喉咙,喝干你的血了!” 顾娇微微叹息,他就要成魔了。 要趁他还未完全成魔。 顾娇右手拿刀,左手从怀中拿出一把天青色的团扇,她身形一晃,躲开冲过来的几个顾冥,双脚跃上了树梢,手中的团扇已经扇出。 一,二,三。 三下。 又香又软的轻风,温柔缠绵,从顾娇的团扇中扑出。 远远的,听到“噗”的一声。 无数顾冥中的一个,从树上掉下。 他落在地上,还未完全昏睡过去,正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果然,封娘子没有骗人。 只要是人,都会被这团扇扇出的香风所迷。 顾冥虽然快要坠入魔道,但还未完全入魔,他仍是人,所以没能逃过封娘子的团扇。 “你……这是什么东西……” 顾冥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娇冷冷看着他,他倒在地上,其他的傀儡也失去了控制,它们的动作慢了下来,渐渐的不动了,脸上的五官消失,露出本来面目,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顾娇将刀贴上顾冥的咽喉,轻声道:“你看,我无需砍断刀子,只要砍断你的脖子就好。” 顾冥只觉得自己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顾娇手中那把团扇并不是顾氏之物,他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变成这样,定然是因为那妖异的扇子。 顾冥心中大急,他可没想着顾娇真的能杀了他。 他的手段还没全使出来呢?怎么能在这时候就憋屈的死了? 他突然想起被顾娇烧了一半的那条黑色巨蟒。 “你,你不想知道那条黑蟒怎样了吗?” 顾冥原本想着,万一斗法输了,顾娇要杀自己,还可用黑蟒胁迫她,她与祖父感情那样深厚,怎么舍得让祖父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不想知道。”顾娇冷冷道。 “你不想知道那是谁?” “我知道。”顾娇的手往前送了送,刀尖已经刺入了顾冥的血肉中。 冰冷的杀意让他全身发抖。 顾冥的脸皮抽搐着,他不相信顾娇真的不想拿回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你要杀我?你舍得吗?你不想知道怎么拿回金眸吗?杀了我,你的心头血永远残缺不全——” 没等他的话说完,顾娇的手已经挥出。 血溅到她的脸上。 她有些嫌恶的擦去。 “那又如何呢?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只能靠这个活着吗?” 顾娇早已想的清楚。 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无休无止的追寻逝去之物,也不过是被禁锢在过去的岁月中,永远得不到解脱。 祖父当年全力保下自己的性命,不是为了让自己沉溺于过去的荣光。 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继续成长,继续前行。 顾冥不甘心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那只金色的眼眸中的光消失了,变得黯淡。 顾娇站起身,她收起短刀,一簇苍白的火焰从她的手心中燃起,落在顾冥的身上,很快便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天空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有浑浊的水从裂缝中迸射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顾冥死了,幻境也即将消失了。 ------------ 第305章 去往 顾冥死了,他的幻境也消散了。 顾娇从荒川河中浮起,她在河水下面搜寻了一番,并没有找到黑蟒的踪迹。 她心中略有些遗憾,虽然不知道顾冥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但不管是什么,都动摇不了自己杀他的决心,只有杀了他,才能告慰顾氏,告慰千百族人的在天之灵。 至于他一直提到的黑蟒,此时也许已经被南明离火烧尽了,找不到也是当然。 顾娇深吸一口,找不到,便是无缘,罢了。 她走上岸边,正想回去,就看到前方不远处胡好好飞奔而来。 “娘子!合阳城破了!” “喔?” “合阳城守降了,灵武帝被乱军所杀,合阳城已破,建王殿下让我来寻一寻你呢。” 顾娇点一点头,对她道:“好好,我杀了国师。” “啊?!” 胡好好一愣。 她看看顾娇,又看看顾娇身后的荒川河,似乎一时没有明白顾娇在说什么。 片刻后,她才鼓起脸颊,跳了起来。 “娘子!怎么不留给我杀的嘛!”狐狸生起气来,“说好我们一起杀了他的。” “对不住,一顺手,就杀了。” 顾娇有些抱歉的摸摸胡好好的头,“那时候情况有些危急,来不及找你来。” 见顾娇认真给她道歉,胡好好吐吐舌头,笑道:“娘子我就是说一说,我也知道的,千钧一发之际,哪能犹犹豫豫呢,总之国师死了,我的仇也就算报了!” “娘子杀等于我杀,一样的,一样的。” 胡好好摇头晃脑,看得出来她虽然对没有亲手报仇略有遗憾,但心情甚佳。 压在她心中的那块重石,终于被彻底搬开。 两人一起回到合阳城,建王已经收检完了合阳城的降军,正在沙盘前与李云真商议,下一步如何攻下京城。 他们见顾娇来了,忙放下手中拿着的木棍,过来道:“顾娘子回来了。” 顾娇见他们神情轻松,便躬身一礼,道:“看来一切顺利。” “都是托顾娘子的福,才能顺利拿下合阳。” “那条黑蟒,娘子是已经将它祛除了吗?” 建王没有忘记那条可怕的巨蟒,顾娇是追着它去的,此时他见只有顾娇一人回来,便问了一句。 顾娇却摇摇头,道:“被它逃走了,不过我已经杀了国师,它也许不会再出现了。” “!” 建王跟李云真同时瞪大双眼。 “国师死了?!” 顾娇点点头,“我已经把他烧成灰了,想必是再活不过来。” “这!” 建王还未如何,李云真已经大笑起来,他哈哈笑着,似乎想要来拍拍顾娇的肩膀,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忙去拉住建王的手臂,道:“果然是顾娘子啊!手到擒来!殿下再无忧虑了!” “多谢顾娘子!” 建王对顾娇深深做了长揖,“我替大顺子民,多谢顾娘子除此恶贼!” 顾娇仍是侧身避开了,如同他们初次相见那回,她淡淡道:“殿下言重了,我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而且,此事也有我顾氏私情牵扯其中,我为报家仇,实在当不得殿下的谢。” 建王抬头,他本想问问为何有顾氏私情,家仇又是什么,但看顾娇脸上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样子,便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我们接下来要去京城,顾娘子可要与我们一起同去?” 顾娇摇摇头,道:“我想回一趟青州,告慰顾氏家仇得报,就不与殿下同去了。” 说罢,她对建王拱手一礼,“祝愿殿下得偿所愿,从此大顺子民得天福佑,国泰民安。” “承娘子吉言。” 建王十分感动,看着顾娇,目光闪闪,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 但他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殿下,临行前,顾娇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来京城的路上,经过好些被东海军屠戮一空的地方,比如说宿县,还有阳城,这些城里,迄今还有守城的兵士英魂留驻不肯离去,他们与国有功,还请殿下不要忘了他们的功绩。” 听顾娇这样说,建王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点点头,道:“我知晓了,以后定然会给有功将士们论功行赏。” “还有,九贤公主的尸骨埋在城外,东城门往西二里处,一棵大樟树的下面,殿下别忘了她。” “是,我不会忘了大姐姐。” 九贤公主拼着性命,救下了京城成千上万的性命,还给了他传国玉玺,他怎会忘记呢。 不管是九贤公主,还是凉王与洛王,都是大顺的有功之臣,不能忘记。 “那我便告辞了。” “娘子保重!” “殿下也保重!李中丞也保重!” 顾娇对他们一一行礼,胡好好已经叫来了宁宁,马车早已停在了城楼下面,她们准备好了,就要出发。 “顾娘子……以后,还会再见吗?” 建王的喉头吞咽了好几下,终于,还是问出这句话。 “殿下,有缘自会相见。” 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 尾声。 合阳一战后,建王直逼京城,而他兵临城下后,京城城门大开迎接他进城,未有一丝抵抗。 毕竟灵武帝已死,燕氏一脉早已无人再能与建王相抗衡,濠州守早早逃出了京中,去往了东海豪州,也往京中递了降表。 朔方的林太后母子并不知京中之事,何末一手把持了伪帝身边事,将这对母子身边三尺内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建武帝登基一个月后,林太后及伪帝病逝,就地安葬。 何末带着先帝的灵柩回京,并恳请建武帝让他去为先帝守灵,建武帝封了他做骠骑大将军,位同从一品,便放他去为先帝守灵了。 镇西将军吴景封镇国公、仍然驻守安西关,领三十万镇西军,高逸还是跟着他,说还未学成,不肯回京,建武帝便也随他去了。 李云真也封了成国公、秦州守刘宇等,皆有封赏。 圆觉寺的净玄大师被建武帝赐金袈裟,尊为国师。 顾娇回到了青州,顾氏大宅只留有一点残垣断壁,她拜祭过了亲人,也并未久留。 胡好好问她,“娘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顾娇抬头望了望东面,道:“听说渤海不错,我们去那边瞧瞧,可有大鹅。” 宁宁一听拍起手来,笑道:“说的是,好久都没抓到像样的大鹅了。” 绿衣跟东仓君两个头碰头,正在马车里头午睡,听到宁宁欢呼,绿眼的猫儿打个呵欠,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往外头看看发生了何事。 “那便去吧。” 顾娇轻轻一笑。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