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惊鹊1 文元十九年,初秋的天儿,一场雨水褪去了灼人的暑热。 咚咚十二下的五更鼓鸣后,天色微微放亮。 原本空荡暗黑的街巷逐渐亮起烛灯。 京城西边靠都城隍庙的一处宅邸,也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直到天光大亮,伴随着“咯吱——”一声,角门解了晚间的落锁,自内拉开,露出里面重叠的素雅人影。 昨夜刚下过一场秋雨,青石砖板还未干透,脚踩上去,凉沁沁的寒气便沿着脚底向上返,却依然不能让候着的人打消掉脸上心里的喜意。 原因无他,前个儿便传遍了京中。 刑部郎中乔朗,护驾有功,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不过乔朗昨日才伴驾回京,晌午入宫,申时归家,酉时刚过,升迁的折子便从吏部发了过来。 今日乔府刚开府门,各处就像统一得了信般,原先没了影儿的亲朋故旧和诸多同僚都来探望道喜。 林氏与来往的官眷们见礼,几位嬷嬷在旁伺候。 尤其是林氏的陪嫁嬷嬷,不仅穿了身亮面缎子,还特意咬牙买了根时下流行的缠花银钗,配着厨房油水养出的圆润身材,在那一站,很有几分大家嬷嬷的声势。 乔朗并未亲自出来迎客,以抱恙在身的由头推拒了。 林氏仅收了各处官老爷送来的道喜帖子,至于礼品,通通推诿辞了去。 林氏深谙推拉之道,虽来往几个照面间便能给打发走,却也架不住来往人多,待应酬事毕,晌午已过。 送走脸带酸羡的刑部侍郎家夫人,林氏这得了闲,捧起盖碗,待甘甜微苦的茶水没过痛麻的喉头,端庄沉稳了整个白日的脸上,才泄出三分迫人的喜意。 这可是实打实的大喜。 正五品的刑部郎中在京官遍地走的京中,只是个不高不低的品秩,刑部又没什么实权,办起来事不仅处处被掣肘,还要受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夹板气。 都察院可不同,这是替陛下风闻言事的御史言官,有着谏议权,还有着监察弹劾权,但凡自院里递去的“白简”,圣上必看。 林氏一扫几年来的郁气,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等缓了乏,让方嬷嬷找出昨日刚瞧了几页的名册,从头再捋。 上面写的都是京中还未婚配的各府公子。 原本以为自己的幺女只能嫁个不上不下的,没想到,上天还是眷顾懿儿,及笄当年,老爷就办下这么大桩喜事。 想到二房四房前几日的嘴脸,林氏心里不由得一阵快意。 …… 乔府后院。 乔昭懿倚坐在窗下的长榻上,看着在屋内外忙活了一上午,脸上却殷殷带笑的嬷嬷们,很有同喜的感觉。 因为林氏刚给她添了五两银子,可以去买瞧看了许久的梅花纹红织金比甲。 京官的升迁贬黜大有学问。 昨日吏部送来的折子明面上是升迁,其实倒不如官复原职来得准确。 她爹乔朗本就是二榜传胪,进士出身,后翰林院外放为十三道监察御史,回京后累迁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只是他爹出身较好,是清贵人家的孩子,先父有功绩,所以底气分外得足,仗着御史可以纠劾百司,某些事上简直是无所不喷,无所不骂,乔昭懿都经常觉得她爹嘴真的很贱。 朝堂内外不少大人物都是颇有微词。 所以后来随着亲爹一起经历的起起落落落落落,乔昭懿都很坦然。 幸好乔家家底殷实,林氏的嫁妆更是极为丰厚,两人各种祖产私房与庄子铺面,完全撑的起阖府花销,不管乔朗俸禄微薄到多少,乔府上下的日子很是滋润,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做为幺女,全家上下更是对她极为疼爱。 这种疼爱,在长兄考取功名外放出任,长姐也外嫁离京后,达到了巅峰。 从小就吃香喝辣、生活无忧的乔昭懿,原本就没什么远大志向,在三年前觉醒前世记忆,发现自己穿越的事实后,摆烂程度更上一层楼。 上辈子累死累活攒下的微薄家底,最后不仅什么都享受到,还早早猝死。 这辈子满级开局,躺着不香吗? 斗什么斗? 卷什么卷? 她只想做个咸鱼,偶偶翻个身,再过更好的咸鱼生活。 所以她一不作妖,二不惹事,三不渴望爱情,更不仗着有什么先进的知识,就胡乱指挥。 且她连初中背的几个化学公式都不记得,还能折腾出什么改变朝代走向的厉害物件儿? 更不用说她对穿越进来的朝代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在给某剧本改台词时,无意间看见的平台下年度重点打造项目《大邺王朝》,听说是个权谋向正剧题材,讲述了一位帝王从生到死的恢宏篇章。 她和制作人是同个团队,他们熬夜讨论,她也听得到,说里面有个奸臣角色的剧情占比挺重,不好演,想请个老戏骨来搭戏。 她就记得叫岑什么,这个姓不大常见,她印象很深。 没想到当晚她就猝死在工位上,再睁眼,就穿进书中,成了大邺王朝下的一位五品小京官之女。 她出生时,乔朗位列五品翰林侍讲学士,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她爹终于升任四品官。 因为记忆是近三年才恢复,前十二年她浑然就是个土著,所以细微处的改变也没人发觉,遇见的最大困难无非就是林氏常常心焦,说她这样子,以后若是嫁进个对儿媳苛待的人家可怎么办,怕不是要日日被婆母下绊子。 乔昭懿慵懒躺在软榻上,不禁想起书中所提的那位奸臣,现今官拜吏部的岑侍郎——岑文镛。 俗话说得好,吏户礼兵刑工,天地春夏秋冬,不管怎么排序,吏部都当属第一,所以吏部尚书也称天官。 当朝吏部尚书自打前年冬末就缠绵病榻,只占尚书衔却不大掌事,这就显得任职考功司的岑侍郎,格外得位高权重。 大邺官员繁多,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连十分之一都未有,尤其是外放赴任的,要连着三年考绩为优,方才资格将品秩向上提一提,考功司主管的正是此,四品以下所有官员的磨堪考评都在考功司侍郎的手中。 这个职位,不结党而有党,不营私而有私,所以被御史们盯得颇紧。 加之这位岑大人和她爹乃是同年考生,当年都传乔朗的卷子比岑文镛要好上些许,本应有个进士及第的出身,但殿试时,岑文镛那张脸生的实在俊俏,便给了探花之位。 所以这些年两家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争端。 想到这,乔昭懿不禁面露怅然。 要不是有这层复杂的前因在,她绝对会想法子,让家里帮她和那位岑侍郎家的独子说说亲。 那人是顶好的夫婿人选。 出身不错,样貌据说也极好,俊美无俦,是无数高门贵女的心头白月光,刚入仕就以诗剑双绝而著称,只是后来得了大病,现在心疾缠身,命不久矣,太医都说活不过两年。 她只要嫁过去,熬死他,她的咸鱼守寡路就稳了。 夫君死后誓不再嫁的孀妇,在这个时代,尚且算是一个安全体面的身份,起码比她嫁别的人家去,一边操劳一家老小一边还要传递香火好得多。 尤其是,听闻这位岑侍郎家的独子,那方面也不大行。 不用生儿育女,还能一辈子安稳无忧,这种好事儿,她这辈子都没听过。 只是双方身份的差异,让她不得不藏起念头,除了偶尔和关系极好的小姐妹透露一二,旁的是再不敢说,生怕她爹知道,到时候直接议亲将她嫁出去。 她爹,真的是很讨厌岑府上下。 乔昭懿眉间闪过一抹遗憾。 这么好的夫婿人选,去哪里再找第二个,难不成真要嫁个和离后带娃的? 咸鱼的心思百转千回,乔家前院,却是更大的一桩喜事,来临了。 两道垂花门,四根莲花柱,便将乔府前后院分隔开来。 消息来的时候,林氏正在房中褪了外衫,让身旁两个嬷嬷替自己揉捏酸痛的肩颈。 乔朗穿着里衣,人坐在螺钿交椅上,悠闲吃着一碟小厨房送来的甜酒糟,边吃边道:“还是家中吃的东西有味,这次伴驾,吃的我嘴都要淡出鸟了。” 林氏心神在旁的地儿,听见他说,无奈笑笑:“那是陛下还念着你,要不是逝去的公公与皇恩寺素有渊源,你真想着用刑部郎中的身份伴驾不成?不信你就数数,这次陪驾名单里头,有几个五品官?” 陛下仁善重孝,太后虽非生母,病故后还是常去皇恩寺为其上香祝祷。 皇恩寺也是乔朗父亲任户部尚书时,亲自上书拨款翻修的。 乔朗只笑,脸上红光满面,伴驾的担子一卸,很是轻松:“这就是乔府的运道,不信你瞧文姐儿出嫁时,我因着时任正四品佥都御史,这才嫁给了南直隶布政使家的嫡长子,现在对方已中了举人,文姐儿又诞下嫡子,在哪都有脸面。” 府内的几个子女,差不多都赶上了好运道,嫁娶让林氏很是满意。 更不用说林氏的长子长女,都是高娶高嫁。 几个庶子女基本也有了着落,除了一个明哥儿未有婚配,不过去年也来禀过,说了由头,原来是正逢乡试,怕耽误考学。 好在前几日,来了消息,桂榜提名!只待明年的会试了! 从私心上说,林氏不喜府上的两个姨娘,这是来分她和老爷间的情的,几个庶子女来日也要分她儿女的家产的。 但明哥儿自小养在她膝下,几个庶女也还算识大体,林氏有时候也常想着,若是父兄哥姐的都得力,那懿儿就算嫁个不成器的,也没人敢随便作践。 林氏被说中心事,叹了口气,起身坐在老爷身边,伺候着他用膳:“懿儿不是个争抢的性子,也不像文儿有才名,我不奢求能像她姐姐那样,嫁进钟鸣鼎食之家,只要寻个家里婆母好相与的读书人家就行,大不了陪嫁单子多添上几页,再多陪送几个得力的人。” 乔朗笑着喝酒糟,知她心中所想,刚要说自己相看了张翰林门下的几个学子,就听着几道急乱脚步声从门外遥遥传来,心里诧异,侧身问林氏:“这怎么了?” 林氏也不知,还以为是来了什么急事,忙让嬷嬷伺候自己穿衣。 外衣刚披上,就听咯吱一声,门被自外拉开。 身材圆润的方嬷嬷脸泛红光、满头是汗,正用帕子擦着,向房里急急迈步。 林氏瞧见来人,紧绷的弦一松,重新坐了回去,面露无奈,“方嬷嬷”三字喊得格外语重心长:“方嬷嬷,你什么事这么急,连声通禀都没有,不知道还以为是塌天的祸事。” 方嬷嬷适时露出一抹愧然,很快又激动道:“老爷夫人,小姐她她她——” ------------ 2 惊鹊2 因为太过激动,方嬷嬷卡了半天,都没将后面的几个字说出来。 林氏一脸无奈,把披着的外衣拿下来,重新搭在熏笼架上,没好气地说:“方嬷嬷,你且喘喘再说吧。” 方嬷嬷是林氏的陪嫁,对乔府也算是尽心尽力,前两年方嬷嬷的儿子成亲,家里添孙进丁,二人本想给些银子,让方嬷嬷安心养老去,没想到方嬷嬷哭着说不想离开林氏身边,还想伺候着幺姐出嫁。 一番话说的林氏眼圈泛红,乔朗也道是主仆情深,便让她留下,做乔府的管事嬷嬷,也算体面。 林氏出身累世官宦之家,上数三代,出过多位翰林,姑娘也有去宫里做贵人的。 林家家风森严,林氏自幼耳濡目染,嫁进乔府后,在教养子女与管家一事上,作风不减,不仅将府里的四个姑娘都送去了女子私塾,连带着身边伺候的婆子丫鬟都调/教的颇懂礼数,所以二人听见匆匆脚步时,下意识觉得有大事发生,没想到是桩乌龙。 林氏此时心里倒是不急了。 她懿儿能有什么事? 就是来家里打秋风的亲戚在外面惹了天大的祸事,也不可能轮到懿儿犯错。 说好听的,懿儿是个文静漂亮又守礼数的,不爱争也不爱抢,说不好听的,就是人生除了吃睡和攒银子外,再无大事,活吞吞一个守财奴的形象。 而且还跟面团似的,不见丝毫棱角,特好说话。 也不知道到底向上随了乔林二府哪位老祖宗,反正性子不像她和乔朗。 等林氏将衣服刚搭在熏笼上,方嬷嬷才终于喘匀了气,揣回被汗打湿的帕子,一股脑儿的把话吐出来:“是宫里来人了!!说有喜事交代!!传话的公公现下还在前院候着!” “传话的贵人说,话本是要递给小姐的,但现在想必小姐在午憩,便不打扰了,请老爷夫人去前院便是。” “什么?!” 林氏惊怔不已,外衫都顾不得捋平整,直接在熏笼架上一堆,来到方嬷嬷跟前,“什么时候的事?” 方嬷嬷:“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公公在前院南房暂歇,刘春和他家的正伺候着。” 刘春是乔府的前院管事。 林氏先惊再急,也不敢耽搁,匆匆要穿外衫,待要拿起时又一顿,重新换了件新的。 乔朗也顾不得上午还用称病的引子推拒同僚,忙漱了两口茶水,穿上林氏递来的外袍,急步去前院见客了。 正是初秋,两侧林径九分翠、一分黄,精心养着的绿菊也开了,本是大好的景色,现下却没人顾得上,只听珠钗环佩几声响,一群人好似风来风去,眨眼无影。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过内大门再穿垂花门,来到在前院南房。 里面早有位年过半百的公公在候着,身量不高,但生得圆脸圆眼,很有福相,一看就是富贵堆里养出来的。 这是当今皇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公公之一,五十有二,名唤燕贤。 燕贤见到人来,朝二位微微躬身见礼:“老奴只是替娘娘送句话。” “昨儿陛下回宫,娘娘听闻大人舍身护驾,很是感动。” “巧了,上午娘娘母家来人,话语间提到贵府的四姑娘,直说是个文静甜雅的标致人儿,勾起娘娘的兴致。” 燕贤说了番巧话,这才拱手:“还请乔大人与夫人做下准备,明日申时,送小姐入宫。” 正事交代完,二人再说几句场面话,燕贤便告辞回宫。 乔朗起身相送,待送出门时又道自己最近得了批江南来的新茶,晚些送到公公在宫外的宅子里。 燕公公脸上的笑真切三分,“谢过乔大人,明天是天大的喜事,还望乔小姐仔细准备着。” 乔朗敛目垂首,音调自然平滑,满脸恭谨:“天家垂爱,臣定仔细嘱托。” …… “天大的喜事!我瞧着是想让懿儿给文远伯家的做填房吧!” 回去后刚坐稳,林氏就差人去打听消息了,等听见昨日入宫的是文远伯的夫人时,当即眼前一黑。 文远伯的夫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家妹妹。 当朝陛下早年操劳太过,落了头痛的病根,年纪上来后,处理起朝政明显力不从心,又担心放权给儿子,来日只得去做太上皇,思来想去之下,史无前例地扶持了皇后周氏。 皇后姓周,名绮摇,出身微寒,母族无势,但皇帝很疼她,从刚入宫的贵人,一路扶持到贵妃,再到把持后宫的皇后,帝后伉俪情深,共计生育四子一女。 周氏承宠以来,宫里只有八皇子与四公主是旁的宫嫔所生,其余都出自周氏膝下,足见盛宠。 连带着周家后生的几个女儿,都嫁得不错。 比如这位昨日刚去了宫中的文远伯夫人,就是周皇后的表家姐妹,当时嫁给了老文远侯的嫡次子,周皇后掌权没两年,老文远侯薨,爵位不知怎么的,越过嫡长子,落在了现在在朝中任太仆寺少卿的文远伯身上。 林氏听着刘春家的传进来的话,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人又气又急,顿时眼眶热起:“这文远伯家的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全是些不着家的酒囊饭袋,而且几个儿子里,没有正房的,除了一个不得宠的庶子,就是发妻难产而亡的长子。” “燕周氏哪有那般的好心,来替庶子说亲?明摆着就是要懿儿给她不成器的长子做续弦,拽她入火坑。” 文远伯家姓燕,不知其夫人名号,林氏便按京里规矩,称其燕周氏。 “高攀懿儿?他们家哪来的脸面!” 一连炮地将话说出来,一股燥火也自身体里向外涌,林氏手执团扇在脸侧扇了扇。 照她看,文远伯府的几个孩子,活脱脱被膏粱锦绣浸染久了,就没个成器的,读书识字不成,偎红依翠的狎妓倒是个比个的精通。 林氏彻底气恼了,也没顾得上乔朗,待心火散了些,才去问他,这事该怎么给推了。 乔朗斟酌稍许:“等下把懿儿喊过来,先看看她怎么说。” 但该拒还是要拒的,这种姻亲,乔家可消受不起。 …… 消息传到西院时,乔昭懿刚睡完回笼觉,懒懒地缩在床上,听着方嬷嬷给自己重复刚才发生的天大的事。 方嬷嬷原本听见小姐要入宫见娘娘,心里喜得不得了,可刚刚听过林氏和乔朗的一番交心,又开始忧心。 “文远伯家的,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她压低声音,啐道:“听说他们府里难产而亡的长媳,眼看到了要生的时候,还要挺着大肚子被婆母站规矩,日日晨昏定省,伺候一大家子。” “燕周氏可会摆谱了,许是先前进门时受过老夫人的气,等自己当了婆婆,就开始磋磨新妇……” 方嬷嬷越说越激动,就差直说他们阖府上下都不是人了。 乔昭懿先前没睡醒,人还困顿着,所以只闭眼听,但听着听着,没忍住睁眼,刚想跟着说几句文远伯府办事的不地道,就瞧见方嬷嬷圆脸上的气恼模样,不由得弯眼一笑,拉着她在床榻上坐下:“好妈妈,你且消消气。” “我的心肝儿哟!你怎么还能笑呢,这要是真嫁进去,一辈子不全给毁了!” 方嬷嬷被她拉到床上,看她还表情,生怕不知道其中厉害,忙说起才听闻的另桩腌臜事,“文远伯家早亡的长媳,祖上是江南人,家底相当得厚,出嫁时的排场那叫一个盛大,打头的都抬着嫁妆去了另条街,这头刚见送亲的尾巴。” 大邺富庶,也兴厚嫁之风,一是为了更好的择婿,二是有银子傍身,姑娘在夫家也说得上话。 天子脚下,富贵人家不少,每家每户的排场只有更大,没有最大,乔昭懿一时没想起方嬷嬷说的是哪位,不过也不耽误听接下来的话。 原来是文远伯府家的长媳死后,市井里一直有流言,说文远伯府账面上全是窟窿,自长媳嫁去后,才好转起来,还将长子原先欠赌坊的债都给还清。 方嬷嬷:“天底下只有最没出息的男人,和最让人不耻的夫家,才会干挪用女子嫁妆的事!” “嫁进这种人家,要是没有金山银山傍身,连骨头都得被生吞了!” 乔家虽非钟鸣鼎食的豪绅巨族,但老爷夫人都出身自累世官宦的清贵之家,老爷今年还未到五十,又得了圣眷,若是拼上一拼,待到致仕前,少说也能熬到正三品,再加上两个儿子都成器,撑的起门楣。 文远伯那几个不成器的公子少爷,就是三媒六聘地来提亲,乔家都要嫌晦气。 乔昭懿听完这么大的一通故事,人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衾被半晌,把方嬷嬷的话总结了一遍:“这文远伯家的,是想娶我过门,让我掌中馈伺候一家老小不说,还得把我攒下的银子去填他们账上的窟窿?” 方嬷嬷激动起来:“可不正是!听说都求到皇后娘娘跟前了,不然娘娘怎么能召小姐入宫?” 乔昭懿一个咸鱼摆尾,就从床上起来了,“方妈妈。” 方嬷嬷还未反应过来,乔昭懿就道:“走,去正院。” 咸鱼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这种直接斩杀她后半生咸鱼路的做法,和直接给她推入油锅有什么区别?? 平日的事她都可以忍,这种事,她还能忍!? ------------ 3 惊鹊3 乔昭懿一改往日懒散,前脚刚把话落下,后脚人就出了门,连带着声音遥遥消散。 方嬷嬷见自己被落下,忙起身跟上。 乔朗行五,不与本家同住,母亲与其他几位弟兄住在京中东南角的十字街,他们家则更向前,过了东华街,住在晨晖门那儿。 乔府是个三进院子,买自致仕回家的老翰林,修筑风格很素雅。 乔昭懿如今住西院,她性子懒又爱清静,过了十二,就没再住在林氏院子里,单独搬出来。 乔朗膝下两子四女,长女次女都已出嫁,住在府里的姑娘只有乔昭懿,还有年长她五个月的三姐乔昭兰,与生母王姨娘同住玉婉阁。 庶子女本都要送到正房那里教养,但王姨娘怀着乔昭兰时,林氏也怀了乔昭懿,前面还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与庶子明哥儿要养,加上王姨娘舍不得,就没抱过来,让她亲自养着了。 妾室安生,林氏做嫡母的,自然大度。 乔昭懿向外走,刚过抄手游廊,还没到林氏的院子,就瞧见玉婉阁前影影绰绰探出个身影,不多时,一个身穿牡丹粉方领妆花补子的少女就从中佯装不经意地走出来,左右一窥,待瞧见乔昭懿,眼睛一亮。 乔昭懿步子微顿,掉头就往别的岔路上走。 正要逮人的乔昭兰:“……?” 跑什么? 眼见乔昭懿就要从游廊的拐角消失,她忙快步去追,终于在乔昭懿的身子将要消失在折角处时,将将赶上。 乔昭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旁的不是去推脱不了的宴席,就是出府去东华门外买吃的。 乔府又没老祖宗要伺候,乔昭懿每每从这过,都是找林氏去的。 乔昭兰凑到乔昭懿身旁,很快挽住她的胳膊:“你是要去给母亲请安吧,我陪你一起去。” 今早有官眷来贺喜,林氏昨晚就里里外外地吩咐一大通,生怕落了规矩。 为了这事儿,还免了今早的晨昏定省。 子女侍奉嫡母,本就是应该的,乔昭懿也不能替林氏回绝儿女尽孝的心思,想了想,便让她跟着了。 主要她心里也知道乔昭兰想问什么。 果不其然,刚走没几步,乔昭兰就压低声音道:“刚才宫里来人,是为了什么啊?” 正院的消息向来严,玉婉阁也打探不出什么来。 乔昭懿倒也没瞒着,反正对方早晚要知道。 刚说到昨日进宫的是文远伯家夫人,乔昭兰就睁大眼睛,“啊”一声。 她原本还好奇到底是什么惹得这般大的阵仗,宫里都来人了,听见是打着让乔府给文远伯家做填房的想法后,登时明白过来,“文远伯家真是个黑心肝的,长子没人要,就开始拿天家的由头施威了。” “嗯?”乔昭懿微微一愣:“你也知道他们家的事?” 乔昭兰:“京里的不少都知道,不过你不常露面,也没时间听姑娘们的私房话。”她反应过来。 文远伯家眼光高,就算是填房,也要找出身好门第高的贵女。 当然这主要是文远伯夫人,也便是周氏的念头。 夫与子都不争气,周氏说来说去,身上只有个皇后表妹的牌匾,老的文远侯在时,门第还算辉煌,待人去了,没落一眼能瞧见,夫君熬这么久,又靠着皇后施舍的恩眷,才熬到太仆寺少卿的职位上。 他们能正三品荣休,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 更不用说爵位继承要削级,大邺只有公、侯、伯三级,爵位已是传无可传,就是天家特例开恩,也多不过二代。 乔昭兰:“燕周氏平庸尖刻的名声,就是在长媳被磋磨死后才传出来的,凡是心疼姑娘的人家,都瞧不起文远伯府。” 方嬷嬷和乔昭兰说的侧重点各不同,乔昭懿心中略一忖量,朝乔昭兰一笑,有了法子:“谢谢姐姐,改天请你去东华门吃糖果子去。” 乔昭兰也没真想去林氏的正院,便在将过抄手游廊时停了步子,掩唇小声道:“我不吃这些,你能不能把新买的梅花纹红织金比甲借我穿穿,明天晚上就还你,我再把新买的胭脂分你点。” 林氏不是个刻薄的嫡母,几个子女吃穿住行都差不多,昨个儿给乔昭懿添月例银子的时候,给乔昭兰也添了五两。 不过她买胭脂水粉给用了。 乔昭懿也常从乔昭兰这借东西,很爽快地同意了。 乔昭兰这才欣喜地和嬷嬷去院里取衣裳。 她已然和京中礼部侍郎家的二子结了亲,现下六礼已定,婚期就选在今年十二月,前几天对面就以长嫂的名头递来请帖,请她明日去府中赏菊。 与她许亲的那位喜梅,只是她衣料多爱用桂花或者祥云纹,没有时兴的梅纹料子,这才找乔昭懿借。 乔昭懿在林氏那来去匆匆,没多长时间就一脸淡然地离去,倒是把乔昭兰的心思勾的痒痒的,恨不得去乔昭懿那睡,好让她说说到底有什么法子,但明天又有约,只得耐着性子早早入睡,不让脸上显出憔悴。 …… 次日,整个乔府都静悄悄的,唯一的区别就是乔朗拖着“病体”上朝了。 乔朗的所谓护驾,其实是在一个风雨大作后再放晴的晚上,几行人马伴皇帝出游,正巧有棵被风雨摧折的柳隐在林径中,关键时刻被乔朗发觉,起身挡了下,引得陛下想起从前与乔家的许多年月。 皇帝老了,身体也不复从前,人格外念旧,当晚还与贴身伺候的朱衣大公公轻叹,“想当初,朕初登基,各处都张嘴要钱,挤干国库,也榨不出分毫,又逢北齐南下,意欲夺取我大邺的疆土。” “还是淮恩,亲自南下筹银,差点将自己挂死在回京复命的船上,才解了无力开战的燃眉之急。” “乔家这份恩情,朕不会忘。” 这位乔淮恩,正是乔朗的生父。 乔朗伤了筋骨,皇帝原本让他多养几日,没想到今个儿在朝会上见到了,不免关怀两句。 等下了朝,又忍不住让人将乔朗留下来,召进西暖阁,亲自过问一二。 乔朗只笑道:“臣此次身体抱恙,仰仗君恩舔着脸享受了两日天伦之乐,但如今身体渐好,空食君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昨个儿不上朝,晚上就睡不踏实了,哪还敢在家躺着。” 皇帝叹气:“你呀。” 待乔朗从宫中退去,又是一堆琐碎复杂的各地政事后,皇帝坐在窗前品着蜀地送来的新茶,忽然琢磨起乔朗晨间一番话,笑笑:“淮恩的几个儿子,也就乔朗随了他的几分脾性。” 皇帝说完一顿,半晌又道:“他儿子也不错,朕记得叫……,前两年刚中举,和乔朗一样的二甲传胪。” 身旁的大太监尚公公缓了几息接上:“是乔家的长子,名叫谦也,年前就从翰林外放,入临江郡做知州去了。” “乔大人家的庶子,听说也是个有才名的,刚桂榜题名。” 皇帝一扬眉:“乔朗倒是会教养儿女,比他父亲强。” 尚公公一笑:“娘娘昨日也提过这话,真是与陛下心有灵犀。” “嗯?皇后也说了乔朗的子女?” “这不昨个儿文远伯的夫人来宫里,将乔大人家的姑娘好一顿夸,直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娘娘听闻后喜欢的不得了,晌午便差人传话,让今日入宫。”公公简略回着。 皇帝看着碗中溢出的热气,忽然没了胃口,叹息起来:“这群人哪,总是看不得朕和皇后过消停日子,朝中的清直之臣统共也没几个,现在朕才给了几分圣眷,重新启用,就有人起旁的心思了。” 茶碗放在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皇帝声音沉沉:“那孩子进宫的时候,你也去瞧瞧,给朕回个话……” “是。”公公应着。 …… 乔朗本次上朝,倒没想过会有西暖阁这遭事,他只是想去都察院点个卯。 但人都去都察院点卯,总不好意思不去上朝,这才有了西暖阁这遭意料之外的事。 乔朗重新起复,都察院好一番热闹。 所以在当天下午,在某件事传出来后,众人心照不宣地看在乔御史的面子上,将流水般的弹劾奏折,递到了御前。 因为林氏昨日下午,就差人去了冀州,连夜将文远伯家逝去长媳的娘家人带进京城。 这户人家姓张,家里老爷现任冀州知州,地方官不比京官体面,这些年虽知道婆母难缠,女儿在夫家过得憋屈,但碍于礼法,也说不出什么。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对方这不要脸的家伙,现在竟要拿着女儿的嫁妆为家里填窟窿娶新妇!? 就连他们女儿拼去一身性命为文远伯家生的女儿,也未养在家里,而是直接被送去乡下庄子里,只等着给新妇腾地方呢! 张家夫人近乎哭死过去,马上请了长子回来,当即揣着嫁妆单子赶往京城。 外官无召不得入京,老爷不在,便是长兄替父了。 一张出嫁前在官府报备过的嫁妆单子,就乔昭懿入宫后不久,堂而皇之地出展现在了文远伯府门口。 京中霎时沸扬。 事情发生的时候,引起一系列轩然大波的主角正在巍峨皇宫的角门处,和一个模样俊俏的公公小心对视。 对方通身的气派,美得雌雄莫辨,白净脸,丹凤眼,明明一张上好的皮囊,脸色却不虞,而且随着她坐在轿子里的时间越长,难看程度逐渐加深。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对方站着,她坐着。 乔昭懿以为是什么宫里的奢遮人物,在她这找存在感,顺从地站起来微微欠身。 对方脸色果然稍稍放晴。 乔昭懿试探着再缓缓坐回去,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想着宫中果然比宫外秩序森然,这还没进去呢,就一堆事。 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屁股还未挨到轿子,就看到抬轿的两个小公公一脸哭丧表情,而对面那位锦衣公公,俊俏的脸更像是笼了黑色的影。 乔昭懿:“……” 这是咋了? 轿子不能坐啊?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这轿子也是宫里人让她坐的,但在现在的情况下,乔昭懿很快意识到什么。 她当时便站起,从里头撤出来,对锦衣公公恭敬道:“大人请。” 对面:“…………” ------------ 4 惊鹊4 对方看了她好几眼,乔昭懿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直到几息后,一个宫里当值的小公公路过,见到轿前锦衣男人,恭敬又欣喜,当即就弯腰拱手:“邓公公,原来今日是您回宫伺候娘娘,小的就说角门这怎么备了轿子。” 乔昭懿:“…………” 原本她还想着,娘娘是个体恤人的,竟然肯为她在角门留轿子,原来一切都是她想多了。 只是她进宫的时辰巧,正好赶上了这位公公也回宫。 那为什么刚刚要请她入座? 乔昭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个抬轿的小公公更是宛若泥胎,如丧考批。 他们是今天在宫门口当差的,先前皇后宫里来了话,申时乔大人家的嫡次女要入宫,要他们备顶小轿。 所有人却万万没想到,乔大人家的姑娘前脚刚来,邓公公便转瞬也到了。 负责抬轿的小太监当即便觉得,乌云盖顶也不过如此。 皇后和当朝陛下共计生育四子一女,长子却没站住,生下不过数月便夭折,娘娘和陛下伤心不已,直到后来次子出生才缓过来。 邓公公,便是长子夭折后的第七年整入宫的,时逢忌日,娘娘在宝华殿为亡子烧香祈福,正好内务府的公公领刚选出的孩子入宫,娘娘一眼便瞧见了站在最前面的邓仪。 这孩子,眉眼与过世的小皇子有些许的相像。 娘娘心中感怀,便将人要过来,虽做奴才,却很是疼爱。 邓仪现今刚过二十,却已是首屈一指的大太监,更遑论,去年刚得了缉查院的差事。 缉查院皇权特许,只为陛下办事,监察百官,街头巷尾提起缉查卫,所给的形容词,尽是“剽悍嚣张”,足见这个组织日常行事的狂悖。 缉查院过往未有宦官掌权的先例,邓仪还是头一个。 对此,宫中给的答复是,三军出征还有监军太监,陛下安置个监“院”太监又有何不可? 邓仪三天前奉旨办案,今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缉查院奉旨旁听,眼下事情尘埃落定,匆匆回宫禀明圣上,没想到正巧撞见了乔昭懿。 宫里的软轿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若非六部尚书、当朝宰辅,便是天家破例恩赏。 邓仪和乔昭懿,都属于后者。 邓仪见周围状态,很快想到这点,没有天家开口,哪有人敢在宫里坐轿。 邓仪看着软轿半晌,哼笑了声。 这一笑,几个小太监更是欲哭无泪,没想到,邓仪整理衣袖,反倒走至轿子旁,看起来竟是要随轿而行。 在轿子里半弯腰,正准备出去的乔昭懿:“……” 早在小太监的一道邓公公声中,她就猜出对方身份。 天子近臣,位卑权重。 这位爷,往日见到六部的人,也敢不放在眼里。 让他给自己让轿子,与乔昭懿日常遵守的咸鱼法则完全悖逆。 乔昭懿想从轿子里出去,又被邓仪一个眼神压回去。 乔昭懿:“……” 也行。 大爷您怎么高兴她就怎么做。 邓仪在外行事嚣张,在宫墙内倒收敛许多,不紧不慢地跟在乔昭懿的轿子旁,得道上的宫人频频相顾,等瞧清长相后,又齐齐低头,快步走了,再不敢看。 乔昭懿坐在轿子里,怕被邓仪记恨,小心掀开左侧轿窗前的帘缎一角,窥了下那人脸色。 没想到邓仪五感敏锐,视线刚落到对方身上,人就看了回来。 乔昭懿骤然与一双眼对上。 乔昭懿:“……” 邓仪表情冷淡,用眼睛问她,有事? 乔昭懿见他面色无虞,这才朝他甜甜地笑了下,随即伸手放下轿帘。 邓仪看见对方这幅姿态,面无表情地想着,怎么跟个猫崽子似的?一点也不像她老子在朝会上大杀群臣的样。 乔昭懿倒真是多想,邓仪行事张狂不假,但也不是个为了点小事就欺负姑娘的人。 一行人穿过一座又一座宫门,拐过一道又一道宫墙,在大差不差的红墙金瓦里走了许久,才终于停轿。 主子所待的地方,就算是天大的臣子,也需步行而进。 乔昭懿跟在邓仪身后,眼见各路人马都是面色恭谨,甚至不敢盘问,便匆匆放行,也跟着体验把“原来这就是权宦姿态”的奇异感觉。 等见过两道宫墙,穿过门楹梁柱,再向里走,就到春晖殿。 一位候着嬷嬷听闻声响,探头往外瞥一眼,当即一笑,自己出来与邓公公见礼,再按着规矩对乔昭懿进行搜身和盘问,等通禀的人回了话,这才让二人进去。 乔昭懿入宫前,便久听当今皇后周氏的盛名。 她不是陛下的发妻原配,而是后抬上来的,从入宫到生育皇子,位列皇后,辅佐朝政,已经是二十六年的岁月。 周绮摇掌权后,朝堂上提拔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斗倒了不少文官集团,也为大邺培养了许多出自寒门的英贤。 乔昭懿入宫前,想着周后应当是个肃穆霸气的性子,没想到掀帘而进,撞见的却是一个异常端方温婉的人,身着素色锦衣,面前铺陈着张纸,她提笔,好似在忖量什么。 直到乔昭懿进来,视线才自画上移开。 乔昭懿磕头行礼,“臣女拜见娘娘,伏愿娘娘千岁金安。” 有如甘泉的声音响在殿内,周绮摇打量着面前少女。 只见来人面如桃杏,身上却着葵绿色衣裙,将整个人衬得像是掩映在春山雾气中的朦胧春花。 周绮摇打量两眼,先淡笑着让她起身,又招手让她过来,“且来瞧瞧本宫新画的这画儿。” 乔昭懿走过去,见桌上镇纸压着一幅斗方,上绘赵粉牡丹,重叠的粉紫花心,压着边缘处的白,生在洒金宣纸上,只边缘处却是空着的,没有题字。 乔昭懿面色恭顺,只挑着恭维的话虚虚说几句。 其实凡事没有明旨的事,都好弄,她不入局,便是最好的破局,管宫里问些什么,统一用婚姻大事需父母做主的由头推了就是。 文远伯家非功臣,也非权臣,哪来的面子求得皇后的懿旨。 没想到她站了半晌,周绮摇忽然让邓仪递去一支笔,周绮摇慢慢道,“画虽成,却缺了首相映的诗。昨日陛下说乔朗的儿女都教养得极好,本宫也想瞧瞧。” 声音并不严肃,反而温婉从容,就像是自己真苦恼诗词般。 乔昭懿:“……” 她拿着笔只觉千斤重。 陛下的话在前头,她若是写不好,怕不是来日要给她爹扣一顶教女无方的帽子,连累官声,而且家里嫁出去的姐姐,还要在夫家过活。 她长姐就是靠才名才高嫁的,嫡亲的妹妹若是文墨不通,日后哪有脸在夫家挺直腰杆子。 但要是写得好,会不会又给她安个由头直接许出去? 想到此点的乔昭懿:“……” 她站在斗方前半晌,心脏砰砰跳,最终想到什么,放下笔,缓缓跪下,对着周绮摇慢慢念了首京中早有的牡丹赏词:“昔日便有人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不管他们有什么旁的心思,总而言之,夸就对了。 这株牡丹或许拥有别的隐藏含义,但乔昭懿并不想深想,她只确定一件事,在当前的条件下,她把牡丹比作皇后,准没错。 天下间就没有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的,天家更甚。 乔昭懿:“天下真花独牡丹,可又天教晚发,独独开在暮春,这才让芍药等物不得睹见真容,认为自己可以与之相媲。”* “但牡丹所开之处,亦令群芳动容,让众花看到自己成长的希望和可能性,更是冠古绝今的大义。” 乔昭懿慢慢道:“臣女愚钝,不堪诗词,所写之句怕是辱没此花,让其仙品之花沾上了凡泥之土,不若留做无字牡丹,更显高洁。” 周绮摇是大邺继后,但这些年走的路并不顺畅,前朝后宫处处有阻碍。 乔昭懿不知道周绮摇心中所想,但作为戏文专业的学生,读过不少历史向书籍,也能从只言片语里窥见另位同样当过摄政皇后的武氏心理。 她说的无题牡丹,便是源于她上辈子人尽皆知的武皇无字碑。 乔昭懿话音落地,室内落针可闻,一片安静中,清风徐徐吹来,吹散了乔昭懿脊背上散出的微薄汗意。 春晖殿是纳凉的好去处,在溽暑还未完全消退的早秋,此间清风徐徐,舒爽得紧。 许是下午的风大,殿内又安置了四扇清漆的黑檀木屏风,上绘草木走兽。 殿内摘种几棵青翠秀竹,窗外花影扶疏,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窗只半敞着,便满室生香,独有一番别致的闲适。 这位生在大邺的皇后,也是个会生活,有雅趣的人。 周绮摇看着画中牡丹,半晌笑了笑,让邓仪扶起乔昭懿的手,喟叹一声:“乔朗确实将儿女都教养得极好。” “昨个儿文远伯家的入宫,直夸你是个好孩子,今日一瞧,果然分外标致,又通透可心。” 周绮摇独自说着,待最后才问:“昨儿听了嘴,说你已然到了议亲的年纪?” 乔昭懿柔身福礼,半晌轻声答:“是。” “今年六月,江南送来一套嵌金点翠的头面,约莫这两年你也要成亲了,便给你先做个彩头。”周绮摇思考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才道:“若是哪家的贵子能得了你做夫人,家里也是运道好,你是个懂事的。” 等乔昭懿抱着盒子出春晖殿时,人还在沉思,难道周绮摇真的极疼她那文远伯府的表家妹妹,那么不成器的东西都能面不改色地说成贵子。 但这桩婚事爱谁嫁谁嫁,她是真不要。 乔昭懿瞧了眼天色,约莫着已然申时过半,昨晚乔家连夜派人去请的张家,应当也拿着嫁妆单子到了文远伯府。 大邺兴厚嫁,所以富贵人家嫁女前,有时会让嫁妆单子在官府前上一遭,防的就是双方和离,亦或女方身故,因为嫁妆的事发生龃龉。 文远伯家的就是打死也没想到,他们明明已经毁了的嫁妆单子,张家还能从官府再调来一份! 张家不仅来,还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信儿,竟将另个原本被捂得严实的消息,直接发散了出去! 只听张家长子厉声责问:“我妹妹死前生的姑娘呢!是不是早早送庄子上去了,免得碍了你们娶新妇的路!” 闻信儿的燕周氏,险些当场闭过气去。 …… 那边闹得沸沸扬扬,乔昭懿折腾一下午,终于从宫中回了家,脸上喜意登时泄出来,然后看见邓仪跟着自己一道出宫后,笑直接垮住,登时收回,一幅谨小慎微的样子,小声道:“邓公公。” 邓仪脸无波澜。 他确实见过不少扮猪老虎的,装的这么像真猪的,还是头一个。 怎么不见刚才的牙尖嘴利。 邓仪按照皇后的意思送她出内宫门,临走时再拿出个东西摞在她装着头面的箱子上,皮笑肉不笑道:“娘娘赏的,行礼谢恩吧。” 也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比头面还要重上许多。 邓仪刚松手,乔昭懿便觉有千金似的大力自顶上压下,连带着人都微微向前。 乔昭懿:“……” 邓仪看她这样,嘲笑不加掩饰,待乔昭懿道谢后,一甩袖子,便心情颇好的走了。 袖摆带来的风,都扫到了乔昭懿的脸上。 乔昭懿:……她忍。 她忍忍忍忍忍! 乔昭懿掉头向外走,两旁伺候的宫人,见邓仪走了,都松下一口气,一人一个从乔昭懿怀中接过箱子。 春晖殿的消息向来严,他们不知道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有赏赐,就知道定是在娘娘面前露了脸了,一个比一个的热络。 刚出宫门,便见乔府马车,乔昭懿快步走过去,里头的方嬷嬷一见乔昭懿得了这么大的赏,激动得不行,双手合十,不住念叨着祖宗保佑。 等到了乔府,二人刚想去正院和林氏说此间故事,就见玉婉阁一位脸熟丫鬟急步走来,哭丧着张脸急急求道:“四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快来我们院瞧瞧吧,三姑娘不行了!!” 乔昭懿:“……啊!?” 她不是去见未婚的夫婿么?? ------------ 5 惊鹊5 乔昭懿从没见过府里丫鬟这么急的语气,人一愣,忙把东西交给前院刘管事的手里,让他差人送到后院,自己带着方嬷嬷一路奔向玉婉阁。 还没走近,就听见内里的吵闹声,还有无数丫鬟婆子的苦劝声,离得近了,听得也仔细,说的分明是什么“小姐不成啊”,“奴婢求您了!您想想母亲!” 内里还夹杂着王姨娘的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细细嗓音,说的几句听不清,总归就是“不要抛下小娘”芸芸的,再然后就是满院惊呼,高喊“王姨娘!!” 乔昭懿心一跳,忙加快步子进院。 人刚进去,就看往日端庄白净的王姨娘,不仅哭得妆容尽花,人更是软趴趴地倒在一位嬷嬷怀里,脸色白得像鬼,竟是生生被一口气憋得昏了过去! 院里人马分成三波,一波扶着王姨娘,另波在门口拍门哭劝,还有一波是林氏刚带来的,给乱成一团的玉婉阁搭把手。 林氏站在院中,看着闹糟糟的样子,脸色难看,让人将王姨娘抬进正房,遣几个丫鬟婢子好生照看着,再把在房门口哭着的人通通赶出去,院子里这才重归清静。 林氏瞧着她们的样,就气不打一出来:“王姨娘气急攻心,忘了规矩,你们也不懂吗?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 “天塌了有我,再不济还有老爷,哭什么哭!青天白日的哭丧呢!?” “你们家主子可还没死呢!” 林氏难得说这么重的话,一时,原本还抽咽的几个登时大气不敢出。 林氏没好气地瞪了玉婉阁的管事嬷嬷一眼,这才坐在嬷嬷们给自己备好的圈椅上,再差白日跟着乔昭兰出去的丫鬟鹊喜出来回话。 乔昭懿帮着照看王姨娘,出来时见鹊喜回话,跟着听一嘴。 林氏见自己的姑娘,脸上稍稍转好三分,待转头对上鹊喜,又是以往的严肃: “你们姑娘白日里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都给我事无巨细地说一遍。” 鹊喜福礼后才回:“白日没旁的事,只是去李侍郎家赴宴……” 这事家里都是知道的,早上临去前,乔昭兰还特意来了乔昭懿的院子,将昨日允诺的胭脂送来,让她好生打扮,争取在娘娘跟前儿给乔家露个脸。 那时乔昭兰还一切如常。 乔昭懿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中午的时间,就闹成了这样。 只听鹊喜道:“李侍郎家是识规矩的,一行人待三姑娘极好,赏菊宴结束还要府中的嬷嬷亲自送姑娘回府,姑娘回绝了。” “李侍郎家离太庙街近,三姑娘惦念着四姑娘爱吃孙家熟食的香辣猪蹄,就准备买上几份带回来,晚上和四姑娘当夜宵,没想到、没想到……” 鹊喜说到这,脸上浮现悲恼之色,直接跪下磕头,“求夫人给三姑娘做主!不然我们姑娘真是没法在京中活了!” “小的和三姑娘刚从孙氏熟食出来,就听见对面有声轻浮的口哨,还有人说着什么乔家,下意识抬头看去,发现竟是一个醉醺醺的狂徒,指着我们家姑娘说…说……” “说什么!?”林氏急急发问。 难不成是被人给欺负了去!? 这传出去,她们家的姑娘以后可怎么做人! 鹊喜哭着回道:“那人说,我们家小姐浑身上下也就脸能看,也不知道母亲看上了哪点,明明京中还有那么多的好姑娘,何不找个更有才名的。” “他还说,要成亲的姑娘不在府里准备嫁妆,抛头露面算个什么事,嫁进来后他们家少不得被人耻笑。” “末了他还道,我们家姑娘,若不是老爷高升,按照以往,洗手给他们家做妾,他们都看不上!” 鹊喜说完,捂着帕子低哭不停。 她们姑娘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何时被人如此轻薄过!还说做妾都瞧不上。 妾通奴婢,没人权的东西,这是活生生要怄死三姑娘! 这话可真是差点把林氏气个半死。 林氏:“他李家儿子敢说这种话!?” 林氏当即恼了,他们家只是前两年圣眷弱了,也不是全族的人死光了,人还没嫁进去呢,就敢这么欺负乔昭兰,这要真嫁进去,那还得了!? “去,马上差人将李家夫人和长媳都给我请来,她们今天不来,明个儿我就亲自上门去,这事不给乔家个说法,没完!” 林氏怒火中烧。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李家便匆匆来人,不止是李侍郎的夫人长媳,就连嫡长子李平章也一齐到了。 这也是规矩,李家总得来个能主事的男人。 人是在前院正厅见的,对方听见乔昭兰遭遇,大为震惊。 这话要是被拿出来做文章,老爷少不得要被治个教子无方、当街辱骂御史家眷的罪名。 这下轮到李家人急了,忙和林氏解释,“我家老爷的秉性您是知道的,这事不管是李门府上那个不成器的孽障说的,必定给您个交代。” “而且我们待兰儿您也是知道的,是真心喜欢这孩子,柏儿更是我亲生的儿子,若不是真喜爱兰儿,怎么会上门求娶呢?” 林氏听到这话面色稍缓。 李家求娶的时候,乔朗还未起复,只是五品官,对方说的话,倒也不算做假。 不过对方何尝没有赌一把乔家来日能圣眷重披、飞黄腾达的可能?当时她的长子可是未到二十,便二甲高中。 林氏态度不似先前强硬,但也要李家的说法。 这时,跟来的李侍郎长子李平章意识到什么,他父亲膝下只有五子,二弟是和乔昭兰议亲的那位,三弟则去了外地游学,已半年未归,至于四弟五弟,是府里另位年轻的姨娘一胎所生,今年刚十岁。 他们府邸,哪来的醉醺醺的公子哥? 李侍郎的夫人听完这话,人一愣:“难道是三哥儿回京了?又或者其他几房的子弟?” 这般孟浪的行事作风,李平章心里也没和府中的那位弟兄对上号,只得请鹊喜上前,细细询问,这位公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鹊喜仔细回想:“离得远我瞧不清正脸,但见那人五短身材,眉毛寡淡,身上穿着裁云间的新料子,手里还拿着个折扇,扇坠忒漂亮了,满是碧色,就跟流动的绿水一样。” 听到前面,李平章只是迟疑,等听到后面,他算是彻底恍然,这险些害死他们家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不是文员伯家的嫡次子,燕闻轩么!? 说完这话,场间一时静下来。 只有乔昭懿电光火石间,猜到了出现今日这事的症结所在。 乔昭兰从她这借去的衣裳,就是在裁云间买的,莫不是因此,才将乔昭兰错认了去? 乔昭懿实在不愿让乔昭兰替自己担这被人诽议的名声,便将猜测说出来。 李平章的妻子轻“呀”了声:“裁云间是周家运作的铺子,若真是因此,倒也说得通。” 京里的裁衣铺子多,但富贵人家常去的却是有数的,裁云间就是其中之一,且很受贵府姑娘的喜欢,只不过要价贵,普通的也要二两银子,寻常府邸的姑娘月例银子也不过才五两。 乔家家底厚,从不亏待姑娘,春夏秋冬的时兴料子都是备全了的。 因为乔家出手大方,每每料子到货,几个相熟的铺面都会派人送来料子挑选,燕明轩身穿那件,因为被乔昭兰吐槽过太花哨轻浮,鹊喜印象极深,这才给认出来。 林氏闻此,知道是自己误会了李家,忙给李夫人道歉。 李夫人长叹:“你这是哪的话,即便换做我,听闻此事,也是不依的,少不得要去找对方说理去。” 二人坐下,再一回想,逐渐回味过来。 早听闻文远伯家的几个都是混不吝的,文武不通,只懂偎红依翠,自太庙街一路向北走,不正是鹩儿市吗,有名的狎妓之地。 林氏:“文员伯家的怕是吃了花酒回来耍酒疯了!” 李家同样心里窝着气,却不是气乔家,而是气文远伯府,乔朗眼下势头正劲,这王八羔子横插一脚,不仅差点将亲事搅了,还平白扣身上这么大一口黑锅,要是乔府的丫鬟没记住此人长相,今天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李家夫人拉着林氏的手:“好妹妹,你别急,虽还未过门,但六礼已过,兰丫头已然是我李府的人,这事,我李府绝对不依!” 林氏心里更是淬着火,将昨儿宫里来人的事一说,引的李家众人神色大变。 “他们家竟这般无法无天?” 林氏冷笑:“我乔家和林家还没死绝呢,就被人欺到头上,文远伯莫不是以为这天下都随他家姓燕去!?” 林乔二家,素有贤名,家族里更是有在朝中任要职的,却被一靠着姻亲的酒囊饭袋如此欺辱?! 李夫人劝慰,“夫人放心,我家不是轻狂之辈,不会做那等登不得台面的事,李府日后待兰儿,只会更好。” 大邺民风开放,男女间大防不似前朝严厉,孀居或者和离的女子二嫁也是常事,一个膏粱子弟的几句胡话,他们还没太放在心上。 而且这事,与乔昭兰本无关系,那人对着的分明是整个乔府。 林氏冷笑连连:“懿儿给他们家做妾,他们都瞧不上?哪来的狗脸!” 那便让他家日后舔都舔不到乔府的跟前儿! 本想着一个侵吞儿媳嫁妆的事,便够参上他们一本,没想到,一桩罪名竟还不够。 单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她乔家就完全能将婚事给推了! 但现在,她忽然不满足了。 林氏没明说,李家众人也知道林氏是什么意思,李平章拱手,“李家定为三姑娘讨回公道。” 李家夫人沉思:“这事儿倒还缺点火候,不过眼下太子一党势力渐大,陛下上月还当朝痛斥了几位太子的拥趸,文远伯府近来又跟太子走得近——” 她点到即止。 林氏却知晓她的意思,储君的拥趸与天子的近臣,向来矛盾。 这是不若闹大了,正好让乔李两家向帝王表忠。 林氏摇摇扇子,在心里想着,究竟能从哪里找到一桩将对方钉死的由头。 她一时不得,正欲作罢,等乔朗回来商量,没想到这时,玉婉阁又来人了。 来人急急:“夫人!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姑娘寻短见了!” “什么?!” 这下满堂皆惊。 乔昭懿第一个回神,提着裙裾就向玉婉阁跑,心里想着,乔昭兰脾气和她相近,是个没心没肺的,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 她快步跑去,林氏的李家夫人年岁大了,跟不上,倒是李家的长媳刚过二十,正是年轻的时候,急急跟在乔昭懿身后,但也落了半步远。 玉婉阁中,只间乔昭兰住的那间跨院,半掩门扉,里头满是丫鬟的哭声。 乔昭懿一路快行,急的掌心全是汗,没想到一推门,撞见的就是乔昭兰吊在白绫上的脸。 “啪——”的一声。 乔昭懿迅速把刚迈进去的步子退回来,顺带连门都给关死了。 ------------ 6 惊鹊6 李家长媳落后乔昭懿一段路,乔昭懿在这头都进去再退出,又向后走了两步,人才匆匆赶来。 她拉着乔昭懿的手,因为跑得急,不仅素日白净的脸微微涨红,胸口吐出的气都自觉带有一股浅淡的腥绣味。 她着急问着:“兰儿怎么了?” 乔昭懿想到刚才见到的场景,心中都来不及掀起滔天波澜,就把心思死死压住,不让面上露出分毫,只白着张脸摇了摇头。 二人动静不小,交谈也没避讳着,两句话的功夫,林氏的李家夫人都匆匆赶了过来,嘈杂繁乱的脚步声自青石板遥遥传来。 此时,屋内发出滔天巨响,不知道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接着便是一声惶急的哀鸣:“三姑娘!!” 李家长媳面色悚惊,再顾不得旁的,三步上前,直接推开房门。 往日洁净的屋子现在东西四散,桌子椅子全数移位,地面还散落着各种带血的尖锐器物,屋内几个丫鬟婆子身上都带着血痕,发髻散乱,脸上又惊又急,正死死拉住已经将头套在白绫上的乔昭兰! “三姑娘,小的求你别做傻事,你去了,夫人和姨娘可怎么办啊?” “还有四姑娘,你连四姑娘也不要了吗?您买的猪蹄还没送到吉祥苑呢,小姐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 几人试图将乔昭兰从椅子上拽下,乔昭兰见挣脱不得,直接将被拽紧的外衫褪了,几个婆子力道不减,当即后跌,撞上桌案,摔出震耳响声。 “被他们如此侮辱,我日后还如何做人,我又如何让爹爹和妹妹在京中立身!” 乔昭兰悲道。 周围无人近前,她惨然一笑,直接将脚下凳子踢倒,当即人便腾空,全身重量只靠着一根系在脖颈处的白绫维持! 变故陡生—— 李家长媳同被绞了索的纸鸢,当场骇住,人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心脏悬停! 直到倾倒的圆凳与地面发出声闷响,被吓傻的思绪才骤然归位。 “三姑娘!!” 她三魂俱飞,手足无措,想上前去托乔昭兰,又不知从何处下手。 还是紧随其后进来的乔昭懿心中一紧,让她自下头拖住乔昭兰的脚,自己转身去找剪子,再指挥着瘫在地面的丫鬟婆子,急喊道:“瞧什么呢,还不先托住你家姑娘的身子,其余人去找剪子将白绫给裁了!!” 一群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哭声都弱了,急忙去托乔昭兰的脚,旁的人去寻剪子。 片刻,一道刺耳的裂帛声响,梁上白绫裁断,乔昭兰软趴趴地自半空跌落,被丫鬟婆子们死死接住。 一时间,房内大乱,各种哭声夹杂在一起。 乔昭兰脸部胀红充血,脖间一道恐怖勒痕,直捂着嗓子咳嗽不停,还咳出几口血沫子,溅在脸上,可怖得厉害。 乔昭兰抹着眼泪:“你们救我做什么,不如让我去了,出了这档子事,日后我可以后如何面对李家人。” 李家长媳还没从惊惧里回神,一张脸惨白着,说话声都在抖:“你这说的什么话!轻狂人家才在意闲言碎语,这事又不是你的错!” 乔昭兰掩面痛哭。 这时,林氏才和李家夫人软着身体从院里挪进来,两人皆是脸白如鬼,手脚冰凉,刚才一遭险些吓的她们三魂尽碎。 她们不比年轻人脚程快,来到这的时候,见到的景便是乔昭兰上吊,当即险些一口气闭过去。 这下玉婉阁上上下下地忙起来,到底是家事,李家人不便多劝,只交心几句,便适时止语,再回前院。 有客在,林氏也不得在玉婉阁多待,让乔昭懿留在这好生照顾着,自己再差人去林家请郎中。 林家是传了数代的大户,现在的本家正是林氏所在的这一脉,不过林氏的父亲八年前外放出京,现任洛阳左参政,分管粮道。 京中的林门府邸,现在住着林氏的几个叔伯,再就是老夫人了。 老夫人年岁大,身子骨不复以往硬朗,家里便养了几位自江南请来的郎中,林氏要请的,正是这里的郎中。 外面的郎中再可靠,也比不过家里的嘴严。 郎中来过,细细把脉,留下祛淤和消炎的药膏,又给府中留下一道养神的方子,这才离去。 屋内人一少,乔昭兰便从床上坐起来,除了脖子上一圈青紫痕迹,整个人跟没事人一样,也不寻死觅活了。 乔昭兰探头去瞧:“都走了吗?” 乔昭懿把她按回去,压低声音,敲她一记:“乔昭兰,你是不是疯了!” 乔昭兰被骂一句,也不恼,摸了摸鼻尖,让乔昭懿脱了鞋袜,一同进到帘帐里,掏出提前放在枕头下的香辣猪蹄,递给乔昭懿:“我给你带东西了,可别再教育我了。” 乔昭懿:“……” 她把东西放在腿上,叹气一声:“你知不知道,刚才差点给我吓死。” 她现在还惊魂未定着。 最初听到乔昭兰要寻短见,她当真是大脑白茫茫一片,没想到一进门,就见乔昭兰脑袋挂在白绫里,周围的婆子丫鬟们哭是哭,没一个上前拉扯的。 她当下便猜到寻短见这事,约莫有旁的一层意思。 等见乔昭兰朝她使眼色,更确定这个说法,就配合着演。 可她没想到,乔昭兰胆子这么大,真敢上吊! 她眼见着乔昭兰白净的脸,几息间胀红一片,那双漂亮的圆眼都比平日突出三分。 乔昭兰刚才已然感受到窒息的滋味,自己也是惊魂未定的,忍不住拍两下胸口,等发现乔昭懿在看自己,又把手放下了,也不知道在劝慰谁:“我和嬷嬷们都算过了,死不了的,就算你们进来拉我不及时,她们也能将我救下来。” 乔昭懿:“你就为讨回公道?母亲说了,肯定不会轻饶了他们,你这要出了事,王姨娘可怎么活,二哥明年的会试还考不考了?” 乔昭兰:“这不没死吗?我命大,当时娘难产,稳婆都说保不住我,最后不还是保了下来。” “不过我若不闹大点,岂不是将文远伯家好不容易抓到的小辫子给放了去?”乔昭兰压低声音,“他们家行如此言语,还险些逼死我,就算有天家作保,与你婚事也定然成不了吧。” 她昨天就想过,就算皇后娘娘今日召乔昭懿入宫,也不会明着说要乔家与文远伯家结成姻亲。 乔家刚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就要把人家的姑娘赐给自己娘家人,到时皇上可怎么想? 皇后娘娘最多不过是点到即止,提点一二,日后还要等文远伯家亲自差遣媒人去乔府提亲。 只要不是赐婚,转圜的余地便大了许多,毕竟中间几个月的时间差,使点手段推了便是。 今日一遭,不仅是错处,还是天大的错处。 李家人直面撞见她寻短见的场景,这事便压不住了。 乔昭懿心里一阵酸热,咕哝道:“你也不能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吧。” “谁让我比你早生几个月是姐姐呢……不过若是我要与文远伯家的成亲,你摊上个能为我推脱的机会,也会为我闹到这地步吧。” 两人年岁一致,林氏也不是个严苛的主母,对她和乔昭懿分毫不差,还将两人都送到了林氏嫂嫂家的女子学堂念书去。 二人虽然常常打架拌嘴,时不时的又冷战,但感情却是极佳的。 乔昭懿心想也是,只是她不一定会用上吊的惨烈方式。 乔昭懿拉着乔昭兰躺下,下午这一闹,险些生死门前走一圈,乔昭兰明显累了,可偏偏累极困极之际又嘴馋,便一人吃块猪蹄,垫垫肚子。 乔昭懿中途想起什么,劝道:“你别吃了,不然明天起来变成破锣嗓子。” “那不正好,一并推给文远伯家。” “……” 闲聊几句,乔昭懿想起正事来:“你白日怎么知道遇见的是文远伯家的?” “李家的几个儿子,除了游学的那位,旁的我都见过,并没这号人,我当时就猜他是不是认错了人,这才凝神细瞧,你猜我发现了什么?那枚扇坠!” “扇坠?”乔昭懿想起鹊喜回的话,说坠子通透似碧水,“难不成是个稀罕物儿,京中独一份的?” 乔昭兰:“那是打江南来的上好翡翠,满京就这一块,文远伯家的打了双镯子送进宫里,剩下的料子给儿女做了点小物件,他们为了彰显自己的不一样,成日戴着。” 一来二去的,京中都知道了。 凡是身上佩有上好翡翠,偏又只是小物件的,定是文远伯家的子侄。 “话说你今日进宫,娘娘有苛责你吗?” 乔昭懿让她放宽心:“娘娘哪会苛待我这种小人物,还赏了我些首饰。” 她怕乔昭兰担心,隐去和邓公公间的小矛盾,剩下的事挑着重要的粗略和乔昭兰讲一遍,心里说完,总觉得怪怪的,但回想宫中遭遇,又觉察不出哪里奇怪,便不再多想。 乔昭兰睡实了,天色也已大暗,惊昏过去的王姨娘转醒,来了院里,面色憔悴:“四姑娘你去歇歇吧,想必白日入宫也累了,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乔昭懿也不便多劝,只道:“那明个儿我再来看姐姐,姨娘也不要太劳累。” 乔朗酉正放衙,到家快戌时。 乔昭懿算了算时辰,去厨房要了碗提前吩咐下去的安神汤,给王姨娘那送去,接着再去正院,伺候乔朗和林氏吃饭。 林氏刚送走李家人,待乔朗吃过饭,这才说下午太庙街的事。 乔朗沉默半晌,将碗放在桌上,接着猛一拍桌面,人都要被气笑了,低喊道:“他燕家敢说我乔家的女儿给他们家做妾都不配?他燕家又算个什么东西!!仗着姻亲忝居高位的蛀虫!!” 林氏被声音惊了下,忙拉她坐下:“你也消消气。” 撑了一日,她现下也疲累得紧,说话声不像晨间,带了丝喑哑的气音。 “李家今日长子长媳和夫人都来了,他们家明日便由李侍郎上诉罪书,还有李侍郎家的诸多同僚也会帮着说话。” “林家那儿我也知会过,负责坊市的几个哥哥,定然好好查查他们家的田地铺子。” 乔朗身体未好,林氏怕他气大伤身,又将乔昭懿入宫的事说出,让他缓缓乏。 乔昭懿整个下午都在陪乔昭兰,她听得是方嬷嬷转述的。 乔朗:“你说的可当真?” “这还能作假不成?头面都赏了下来,还有一堆金钗宝石,十足的体面呢。” 林氏说完,见乔朗轻蹙眉头,不由心间一跳,脸上的笑淡了,正了正神色:“难不成这里头还有旁的事?” 乔朗蹙眉迟疑:“等明日早朝看看是什么情况再说,不过文远伯家私吞长媳嫁妆的事,都察院的折子已经备好了,明日便递上——” 还未说完,就有方嬷嬷禀告声后,领着乔昭懿进门。 乔昭懿捧着食盒:“郎中留了安神汤的方子,女儿让小厨房煮了几碗,王姨娘那已经送去了。” 乔朗和林氏心底浮现一丝暖意。 乔昭懿:“听说西市的马家药铺有个安神的香囊,极是有效,白日太忙,女儿忘了,所以想从娘这借来出府的腰牌,差人去买点。” 乔家过了戌时要下锁的,若非有对牌,否则府里不放人。 林氏长叹:“这等糟心事,真是苦了兰儿。” 乔昭懿和乔昭兰素来交好,林氏也没多想,直接让嬷嬷取牌子去,累了一日,她也无力思考旁的,“兰儿的事自有我与你父亲在,你不要太忧心,回去好好休息。” 乔昭懿折身去到前院,却没找前院管事,而是挥手喊来两个相熟的小厮。 两人她用了好几年,很机灵,嘴更是严。 乔昭兰的事她心里始终过意不去,难得记恨上某户人家,反正他们家身上的小辫子已经够多了,再泼点脏水也没什么。 既然他们先将家向绝路上逼,也别怪她仗着脑子里有的知识胡作非为。 ------------ 7 惊鹊7 乔昭懿拿出一袋银子:“你们府外有相熟的好友吗?这袋银子是留给你们去出玩的,你们不需要办什么,只要与姑娘玩的时候说上几句话便成。”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是。” 乔昭懿口述一段,两人心里骤然大惊! 最后捏着银袋,一咬牙,“小姐您放心,这差事我们绝对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 正院的灯还未熄,乔朗窥见林氏脸上的疲容,知道她下午惊惧过度,兰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出了这档子事,心里过意不去。 “睡吧,我还没死呢,天塌下来还有你官人顶着。”乔朗笑着安慰,拍了拍林氏的手。 林氏嗔他一眼,面露无奈:“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说着,话锋一转,正了正神色:“玉婉阁那——” 乔朗宽慰:“放心,我这就去瞧一眼。” 临走前,见林氏入睡,让人将房里的灯烛都给熄了,不用为他留。 一位房中的嬷嬷提着灯笼随乔朗出去,两人没走抄手游廊,而是穿过小花园,走了一条斜斜的林径,路上四周无人,乔朗再将玉婉阁白日发生的事细问了遍。 嬷嬷事无巨细地回答。 从乔昭兰哭着回家,到玉婉阁大乱,王姨娘惊昏过去,乃至李家来人,救下上吊的乔昭兰,处处都说得详尽。 没想到乔朗没挑着乔昭兰一事的原委细问,反倒问了个不起眼的地方:“你说兰儿屋里的丫鬟婆子身上都带了伤?” “是呢,小的进屋虽晚,却也瞧见了,三姑娘房里的桌椅都移了位,四下散乱着不少东西,几个婆子丫鬟身上都带着血,说是三姑娘原先用剪子钗子寻死,她们死命相拦时不小心伤到的。” 乔朗沉吟半晌,也没说什么,只道让嬷嬷等下给玉婉阁再送点药。 玉婉阁里灯火通明,只有乔昭兰住的屋子熄了大半的灯,独在桌案上留了一盏,方便王姨娘守着。 乔朗未让人通报,王姨娘坐在床前,听见身后声响,还以为是伺候的嬷嬷来送汤药,刚想说放下吧,就察觉脚步声不对,一回头,果然是乔朗。 王姨娘眼泪登时忍不住了,轻声悲道:“老爷……” 乔朗拉过王姨娘的手在外屋坐下。 在乔朗这,王姨娘悬着的心才终于有了着落,压抑的哭声不禁从喉咙里慢腾腾挤出来,又不敢大声,怕外面人听见,也怕吵到好不容易睡下的乔昭兰。 乔朗待她哭了半晌,才好生安慰着。 王姨娘模样不算漂亮,却很柔婉白净,性子也好,很少在家里做捻酸吃醋的事,林氏也容得下她。 王姨娘哭了又哭,良久才忍住,白日一遭,真是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待眼泪收回去,才红着眼问乔朗:“明哥儿那——” 这是她另一子,名叫明也,府里头的庶子,只不过养在林氏那儿。 乔朗:“晚上下学的时候听闻了兰儿的事,本想来看,被嫡母劝住了,说先生尚且 留有课业,兰儿也疲累,不若等明日休息了再来瞧。” 王姨娘说不清心里现在是松快还是失落,情绪复杂得紧,最终搅紧帕子,长叹一声:“兰儿这有我,让明哥儿千万不要担心,好生读书才是最要紧的,一定要和他哥哥一样,考个进士,为家里添光。” 她虽是良妾,但幼时便家道中落,能到乔家,遇上大度的主母,已经是福分,可她总忍不住,想让自己和孩子再好上一点。 就像乔昭兰和李侍郎家议亲一样,对面门第高,又是嫡母膝下的,虽然郎有情妾有意,但当时乔府没落,若不是林氏的嫡子皇榜提名,兰儿有个可以倚仗的得力兄长,怕是两个孩子再有情谊,对面也是不愿的。 而半月前,乡试放榜,她生的明哥儿中了,成了举人,李府较之以往的热切笼络,更让她伤怀。 明哥儿今年不过十八,若是明年能会试高中,就和他哥哥一样连中三榜,乔家便真真儿的飞黄腾达了!她和兰儿也有了倚仗。 退一万步,就算会试不中,但凭举人的身份,乔朗在门生故旧间运作一二,当个知县也是出路。 乔朗知道王姨娘心中所想,想到明哥儿勤学之姿,嘴上不说,心里也满意得紧:“明哥儿是个好孩子,有谦哥儿当年的样子。” 谦哥儿,正是林氏生育的嫡子,乔谦也,五年前高中二甲传胪,入了翰林,现在外放离京,只待几年后有了政绩回京,路便顺畅了。 乔朗又劝说几句,才说:“你且先回房歇息,天大的事有我在。” 王姨娘不舍,天知道她醒后知道乔昭兰差点吊死时的心惊胆战,若是兰儿没了,她都恨不得随着去了。 乔朗又道:“我和兰儿有几句单独话要说,你将身边的嬷嬷留下,歇息去吧。” 乔朗这般说,王姨娘也不好再留,起身回房。 屋内重归寂静,乔朗来到桌前,里面摆着没动几口的餐食,正中一碗放了根须的清炖鸡汤,边上还有炖得糜烂的肉粥。 乔朗挽袖在里面搅动几下,很快把勺子放回去,再让留在屋里的嬷嬷们都把伤口解开。 嬷嬷们吞吞吐吐,“老爷,伤口污秽,怕伤了您的眼……” 乔朗看了她们半晌,直到嬷嬷们尽数低头,才挥手,随意道:“行了,都出去吧。” 他知道怎么回事了。 待屋里无人,乔朗才哼了声,掀帘而近里屋,语气沉下去:“乔昭兰,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小时候闹我就没罚你,长大都敢拿鸡血当人血用是不是!” 家里每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哪里不知道真实秉性是什么样,万事己为先,遇事不决就先苟,哪能为了一句话寻死觅活的。 乔昭兰:“……” 她缓缓睁眼,还没开口,就听乔朗低斥:“胡闹!你若是真一白绫吊死,你小娘活不活了?” 乔朗仿佛等着她睁眼,见状没好气地又道:“你爹没死呢,凡事用得着你出头?” 乔昭兰想让乔朗小点声,还没开口,又被对方堵回去。 “也就是你嫡母白日骇到了,不然这伎俩还想瞒她?等着跪祠堂吧!”乔朗瞪她一眼,“你还学会上吊了!你当你是名花吊兰呢!” 乔昭兰一脸悲怆:“……” 爹,你嘴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贱。 …… 文远伯府那头,自从张家拿着嫁妆单子来对峙后,府里就是鸡飞狗跳。 对方不仅找上门来,还直接去了都察院的的衙门,请了位御史来,上来就说文远伯家藐视律法,私吞嫁妆,还苛待亡妻留下的儿女。 文远伯的夫人燕周氏还以为下午乔昭懿入宫,事情已然办妥,看见都察院的人,隐晦地提点些许,想着都察院不正是自己未来姻亲家的大本营,多少都该有面子,没想到对方听了全当没听见,反而要她们找来长媳的陪嫁婢女,对着嫁妆单子一一清点。 这哪是能细对的东西! 燕周氏心底不愿,但对着都察院的人也说不出一二,只得差人找来长媳张氏昔日的贴身婢女,再让人将嫁妆抬出来。 她原本想在长媳死后将她身边的人通通发卖出去,没想到张家留了一手,这些人的身契全部留在了张家,压根没让女儿带过来! 燕周氏心里窝着火,坐在主位上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 嫁妆种类繁多,一晚上绝对理不清,燕周氏想到这,心里稍稍松快下来。 想着即将拥有的亲家乔朗,也没太将来了的御史放在眼里,只想着消息还没透出去,许是他们不知情,看老爷快放衙归家,还有心情重新理妆。 文远伯家离太仆寺不远,酉正不久便乘轿归家,见到大闹的张家只碍着礼节寒暄一二,便再不现人影。 心道,想必下午过后,他们与乔家的婚事就算过了明路,张家不过小小知州,能在京中掀起什么风浪,有都察院压着,这事根本到不了御前。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让人去东宫给太子递个话,让太子在朝中照拂一二。 来去半个时辰,下人却回禀:“老爷,太子殿下今日进宫了,说是晚上不回府,在宫里宿下。” 文远伯不知怎么的,心间一跳,不过须臾又压回去。 太子前年才赐府另住,娘娘和皇上有时想了,便让人请其入宫小住一晚,这是常有的事。 文远伯挥退下人:“知道了,下去吧。” 他原本以为心焦之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没想到夜越深,越是辗转难眠,总觉得心在半空悬着,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终于再无法安枕,从床上起来,披了外衣在府中花园走上几步,没想到直接撞见自己不争气的二儿子燕明轩。 文远伯家还不知晓太庙街一事,但并不妨碍文远伯见到燕明轩就气不打一出来。 “成日喝得醉醺醺的,多少银子够你使!!” “张氏的嫁妆阔气,而且她的花完了不还有乔家的吗?嫁进我们家,算她们高攀!” 文远伯气得头寸寸发疼,盯着燕明轩气恼:“你真以为乔家和张家一样好说话?乔家女没进门前,你把嘴闭严了,不然休怪我无情听见没有?” 燕明轩花销全靠家里,哪敢和文远伯对着干,听见对方真恼了,忙伏低做小地认错,再脚底一抹油,逃之夭夭。 文远伯瞧见他这样,更是止不住的头疼。 若非子侄都不成器,哪里会想着靠姻亲的关系,攀上几位得力的舅哥。 他想了一夜,直到五更上朝。 朝会刚开始,诸事商议一过,便有都察院御史站出来,“禀皇上,臣要弹劾太仆寺少卿燕知守教子无方,纵子行凶,私儿媳张氏嫁妆。” “启禀皇上,臣弹劾太仆寺少卿燕知守教子无方,当街羞辱朝廷命官之女眷。” “……逼其为妾。” “……纵子行凶,逼死朝廷命官之女。” “弹劾太仆寺少卿燕知守……” 霎时,朝堂如沸。 身着绯袍的燕知守站在朝臣中,如遭雷劈,只觉天晕地转! …… 文远伯府。 燕周氏晨起后,本摆着谱,教训着几个庶子家的媳妇,就听见陪嫁嬷嬷惨白着脸回府,“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大家气度?”燕周氏斜睨一眼,接着慢条斯理地用茶盏拂去茶沫。 嬷嬷:“不知怎么,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我们家赌钱无度,残害儿媳,侵吞嫁妆,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燕周氏又急又气。 “还说我们家二哥儿言语无度,说了许多混账话,消息传到乔家,当场给他们家小姐逼的上吊自尽!” “什么?!!”燕周氏大骇,“你莫不是在唬我?” “没有,昨天乔家女上吊时候,正好其他人家也在,全给瞧见了!” 下一刻,门外传来急报,又是一嬷嬷哭着进来:“夫人,出大事了,诸多文臣集体弹劾咱们老爷教子无方、纵子行凶,人刚下朝,就被缉查院的带走了!” 哐当一声—— 茶盖从手中脱落,在地上咕噜转了几下,便嘭地,四分五裂。 ------------ 8 惊鹊8 燕周氏整个人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最后急火攻心,直挺挺昏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人还没想明白,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怎么会进展到如此地步?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明明皇后已经许了,要将乔氏女嫁与他们燕家。 怎么不过一夜,就出了这档子大祸? 燕周氏一倒,燕家当场乱开了锅,几个儿媳小辈手足无措站起来,彼此相对的目光中闪过惊恐。 …… 今日下职晚,快到卯正还没消息,原去各官署应卯的下属官员瞧见时辰已到,主事却还没回来,不由翘着脖子,频频外顾。 大邺在当朝陛下的统治下,国力强盛,颇为富庶,早已不复三十余年前的贫弱动乱,除了陛下刚登基的前十三年,要处理前任陛下留下的许多棘手问题,常常卯时上朝,辰正放归,宫里的议政殿更是彻底灯火不熄,现在的朝会更多如点卯应名一般,少有推迟至此的。 怕是出了大事啊。 不少人都忍不住摸了摸脖颈,尤其在宫里传唤缉查院后,更是正襟危坐,心中祈祷,犯事的可千万不要是自己衙门的大人啊。 缉查院是大邺开国皇帝所立的权力机构,专为陛下监察百官,只晚年又觉察此机构权力甚大,恐危害皇权,思虑之下,终于解散。 不过当今陛下登基后,重新再立。 当时年号永康,大邺贪污行贿之风严重,缉查院办的第一桩案子便是此件,也称永康大案,不少衙县都要杀空了,朝中人人自危,毕竟谁手里没点下面的孝敬。 直到三年后,国号由永康迈入太和,陛下才歇了针对朝堂的心思,因为当年太平会猖狂,处处和朝堂对着干,夺走了皇帝的心思,腥风血雨再五年,才终于迈入文元的太平盛世。 缉查院办了两桩大案,也终于在文元之治下歇了歇手中的刀,不再那么频繁的出现在每位朝臣的家中,但并不妨碍所有人都畏惧他们。 宫里消息向来严,更别提他们是连上朝资格都没有的小官,心里虽又紧张又惶恐,恨不得长翅膀飞到宫里头,也只得坐在官署里等着。 直到辰初,群臣退朝,消息才传出来,出事的是太仆寺少卿燕知守,引得陛下当庭大怒,直接下了缉查院。 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不多时,各处都知道了,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所有官署有条不紊的恢复以往状态,只有太仆寺众衙役觉得乌云盖顶,恨不得当场辞官,心里念了百遍的阿弥陀佛,直祈祷着燕大人只是教子无方,并无旁的错处,尤其是行贿和玩忽职守。 京中知道了,百姓那也瞒不住,甚至传得更绘声绘色,直接将文远伯家抹黑到地底下,街市上相熟的遇到,都是鬼祟着凑在一起,不谈论谁家油饼好吃,反说燕家。 “欸?你听说太仆寺的燕大人入狱了吗?” “……哪个燕大人?” “就文远伯,说是为了还家中赌债,直接把儿媳给活吞了,昨个儿还把乔御史家的姑娘被逼得自尽。” “文远伯家啊,我还想什么燕大人鸟大人的。”那人压低声音,“你消息没我的全,文远伯不止教子无方,还给东宫行贿呢。” “真的假的?!你哪来的消息。” “我隔壁的老爷昨天晚上喝花酒,在里面听见的消息。” “怪不得早上就说直接送缉查院去了,竟还有这事?” …… “竟还有这事——” 乔家,乔昭懿听见消息,一愣。 来说消息的是方嬷嬷,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原先说教子无方时,陛下只是默然去听,神色不佳,待听闻有人弹劾文远伯给东宫行贿,就再忍不住,听说朝珠都摔了,太子当场就吓得跪下……” 这里面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乔昭懿没真放在心上,她只是听见秦楼楚馆里传出燕家行贿东宫,扇扇子的动作不由得一慢。 她在小厨房给乔昭兰炖补汤。 几秒后,又恢复原先频率,一如寻常样子,“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就是昨天出事的太庙街一趟,北走不就是有名的鹞儿市么。其实这事月余就有流言,说燕家给太子进献一匹宝驹还有不少美人。” 太仆寺隶属兵部,管马匹,手上有宝驹也是常事。 但给太子送去—— 乔昭懿心里忖量,她昨天为了避嫌,让人去的不是太庙街,而是州桥夜市,最近晚间常有杂耍班子表演息舞吹弹,时不时的还有吞火吞剑的项目,每晚都有不少人去凑热闹。 她没让小厮说什么,但爱热闹爱八卦是人的天性,相对于身边人的家事,人们明显更爱听达官显贵家的,里头的故事那叫一个弯绕和精彩。 张家去文远伯家对嫁妆,晚间有人看到,不少地方都在传。 乔昭懿只是让他们在人说到这的时候,在里说上两句,一个是文远伯的几个儿子素爱赌钱,常欠赌坊银子,二是张氏嫁妆丰厚,三是张氏孕期百般不适,还不断被婆母站规矩。 三点都是分散说的,可街市上人员流动,几波人汇聚在一起,自然就把故事添加些许自己的想象再传了出去。 等消息渐渐成型,就是另外的人出现,将剩下的隐晦词语抛下去,说文远伯家的儿子看上乔氏女,但乔氏女已经议亲,便怨恨在心,私下多番咒骂乔家,还要日后家里显贵,逼其为妾,引得乔氏女听后当场自尽。 乔昭懿只需让不同的人说上几个词,这事便成了,结果也和她想的相差不多。 但现在来看,怎么好像还有旁的人在里做和她一样的举动? 乔昭懿等到补汤差不多,自己端到玉婉阁,没想到里面不止乔昭兰在,乔明也同在。 乔明也便是王姨娘生的庶子,乔昭兰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乔昭懿见他也在,当即一弯眼,招呼着让二哥哥来喝补汤。 乔明也出落得像王姨娘,白净俊秀,性子也好,不像乔谦也那般刚直,乔昭懿小时候跟他比亲哥还要亲上三分。 三人见面热络一番,乔昭懿这才得知,是今日先生休息,乔明也才得了一日假。 乔明也看着乔昭兰脖上的伤,想起白日传闻,不由长叹:“消息传得还真是快,不过也是庆幸,这般下来,给你身上安个贞烈的名声,李家那边不敢说什么。” 大邺不注重男女大防,有名有姓的人家却还要脸面,他们就怕李家表面如常,心底却有疙瘩。 乔昭兰后半辈子都要靠李家过活呢。 如今坊间皆言乔氏女贞烈,是桩好事,对乔朗的官声也有益。 天下间,只有清贵刚直的人家,才教养的出如此儿女。 乔昭懿昨晚累得慌,又早起熬药,现在人是动也不想动,懒懒坐在椅子上,光用嘴巴和乔明也说,身体不动,惊讶喜悦的声调却是一点没减。 乔昭兰也不遑多让,甚至也没怎么在意坊间如何说,只在那闷头喝补汤。 昨晚装样子,也不敢多吃,早间又是只有两口清粥,一碗苦药,她嘴都要淡出鸟来了。 乔明也:“……” 他沉默半晌,好像隐隐知道当初大哥闷头苦学是为了什么。 三妹四妹着实让人忧心。 要是父兄不得力,日后可怎么在夫家挺直腰板过日子。 乔明也挑着轻快的话说,讲来文远伯府的几桩罪名。 “行贿东宫?”乔昭兰听到这,终于从汤碗里抬头,不再是头追碗的饿死鬼架势。 “估摸着是真的,弹劾文远伯的官员连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 晨间朝会,乔朗没参与,出来的都是乔李两家的同僚,但弹劾其行贿的却是姚相一党。 这是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乔朗甚至都没想到文远伯家还有这档子事。 皇后膝下四子,站住了三个,分别是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如今的太子殿下,就是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前年刚立。 六皇子今年二十,前年娶了姚相的女儿,今年说是要赐府另住。 姚相是扶持陛下登基的功臣,与宫里的姚贵妃更是一母所生,乃兄妹。 只是姚贵妃生的两个孩子都没站住,昔日容貌姣好之时,尚有恩宠,年岁大了,圣眷便弱,眼见年过四十,再无生育可能,姚家便急迫起来。 他们想再送姚家女入宫,却被皇后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没想到最后,竟是攀上了六皇子。 姚相不是贤相,没什么好名声,罪名一箩筐,但耐不住得陛下的心,弹劾折子都是留中不发。 姚相一党,愈发势大。 按如今的架势,说不准哪日真能将太子拉下马,改扶六皇子登基。 乔昭懿但听不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出的不知道,反正平日里听见什么,全当忘了,也从不对外发表意见。 但她总觉得这事还有旁的意思在里,京中就算是小官,每做举动,都要有自己目的,何况天家。 只是她不知前因后果,纵有一盘散乱珠子,也始终捋顺不得。 但在太庙街传消息的,不出意外,当是姚相一党。 至于心里疑惑,还是晚上乔朗下职,带回了旁的消息,才让乔昭懿悚然大悟。 乔朗饭后坐在房内,林氏伺候着他洗脚,乔昭懿在旁边陪着说话。 乔朗将脚泡进热水里,嘶了声:“都察院的沈大人,白日给我说了一道消息。” 沈大人,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位从正二品,门生故吏遍及六部,极有威望,乔朗曾拜在其门下,算是学生。 “你猜他说什么?” 他语气微微加重,人靠在圈椅背上,姿态放松却并不难看:“他说燕知守没才名也无政绩,太子原本看不上他,但此人曾经私下进言,多番提道,皇后掌权乃是牝鸡司晨、罔顾乾坤伦理之举,有朝一日太子登基,皇后却不愿放权,那该如何?” 林氏心间重重一跳,“燕家不是皇后提拔的吗?他们怎么敢说这种胡话?” 就连袭来的爵位,也少不得皇后的运作。 乔朗低声:“我约摸着是用来讨好太子的,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 太子虽被立为储君,上头却一直有皇后压着,做起事来处处掣肘,时间长了,难免生怨。 而且周家子侄在朝中做官的不少,皇后却从不肯让他们与太子亲近。 这是怕外戚干政,太子大约猜得到,可懂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一回事。 狼被一块看不得却吃不到的肉久吊,总要红眼。 林氏心惊,“这般隐晦的消息,沈大人打哪来的?” 乔朗哼笑:“皇后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最擅长的就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她当年立东宫,怎么会不留一手?” 他长叹:“消息怕是早就递到皇后那儿了,不然也不能透出来。” “估摸着是她怕凉了周家的心,不想亲自废燕知守,就借群臣的手给他废了,我就说怎么召懿儿入宫竟是什么关键东西也未说,原来直接将我们摆了一道。” 当年皇后摄政,群臣反对,燕家因为燕周氏,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乔朗说完,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和林氏道:“未免来日生变,咱们还是尽快将懿儿的婚事定了。” 林氏一惊:“这么急?” 乔朗:“宫里最近在给七皇子相看姑娘,昨个皇后夸懿儿说的话,总让我不安。” 林氏:“啊?” 在一旁当空气许久的乔昭懿:“……嗯???” 不是吧,怎么从文远伯家一下子换成了皇家。 算了,不想听,反正她也插不上嘴,反正现在来看,家里是不愿的,总能帮她想折子推了去。 乔昭懿慢吞吞从屋里挪出去,临退刹那,听见乔朗和林氏的交谈声音。 乔朗:“近几日家里可能有缉查院的人来,你和兰儿懿儿说一声,别吓到。” 林氏叹了声应下:“案子这次给了谁?可需要我出面打点下?” 缉查院办事荤素不忌,她怕家里的姑娘吃苦头。 乔朗思忖下:“主审的是岑聿,银子他不一定会收,若是来家里,给他的副手……” 乔昭懿心脏猛地悬停,都顾不得自己还站在门口,谁谁谁??? 她那短命又貌美的梦中情夫??? 原本以为林氏听见是死对头的儿子会心中忧虑,未曾想她不忧反惊,眨了眨眼,语调大变:“他还没死哪???” ------------ 9 惊鹊9 说完,林氏也觉得自己语气多少激动了点,重新坐稳,心里却还是不大平静:“不是年前就说活不成了吗?京里连着好几个月没动静,还以为人不成了,只是岑家秘不发丧。” 乔朗瞧她样子就一笑:“你还惦记着人家儿子早死不成?” 林氏羞恼,“还不是因为你,不然我关心人家做什么?” 乔岑二家关系微妙,平素自然多加留心。 岑文镛当年以样貌长相略胜乔朗夺了一甲的探花之位,很是让林氏心中不爽。 她之后生了个好儿子,没想到对方儿子也不孬,乔朗和岑文镛昔日同届考生,儿子竟也是,对面的乡试还是第一,要不是后来出了点事,身子垮了,指不定就要高中一甲。 不过岑家圣眷向来浓厚,儿子也早早露脸,很得陛下喜欢,眼见不能文举入朝,直接提了身份入缉查院。 今年才二十有一,品秩却是从三品。 林氏每每想此,就恼得厉害。 她儿子早也用功晚也用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的进士,现在刚混上六品。 唯一能让她找平衡的地方,就是对面的儿子身有疾,寿数不长。 乔朗知道她想什么,在那笑,也不多说。 乔岑两家是多有龃龉,但没深仇大恨,最主要的,他们都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朝堂上党派多,他却和“宿敌”岑文镛一样,心只向着陛下。 至于三四五六七八皇子,反正谁坐上大统,他们就敬着谁。 乔家风光过,先前的日子确实不错,但现在的也很好,凡事不是冲在最前面的,利益不是,祸患自然也不是。 乔朗见林氏难得表露出来的小性子,但觉好笑:“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谦哥儿文姐儿也都有了孩子,乔家的名声我汲汲营营二十年,分毫未坠昔日清名,现在不同往日,几个嫁出去的姑娘都指望我过好日子呢,哪还能向以往在朝堂上荤素不忌,胡言乱语。” 被贬的几年,他从御史职位上下来,退居二线,反倒看清许多事。 乔朗劝慰:“吏部尚书久病缠身,最迟不过明年定要致仕,空着的尚书之位,十有八.九要落在岑家头上。” “谦哥儿现在外放离京,每年进士那么多,谁能想到陛下还会不会记起这么个人,到时能不能回京不全是吏部的一句话。” “还有明哥儿,要是中了举,少不得也要看吏部面子。” “咱们不放下身子讨好,也没必要再结怨。” 林氏好半晌没说话,一幅活见鬼的样儿:“你竟然还有想通的一日。” 当年朝中什么事都看不惯,谁的橄榄枝也不要,不然按照昔日圣眷,现在也不会只位居四品。 乔朗摆手,让林氏给泡脚盆里添点热水:“这不是年少轻狂的劲过了吗,总得为以后考虑。” 之前还没觉得老,如今不过被贬一遭,膝下所有儿女竟都嫁的嫁、娶的娶,他不仅辈分升一截,话语权也弱了,现在谦哥儿每每给他写家书,语气都跟个活爹似的。 …… 话说文远伯的夫人燕周氏,自从白日一遭,人当场惊昏过去,待须臾醒来,除了哭就是叫,浑然没有当家主母的样,成了满京的笑话。 次日白天。 乔昭懿和乔昭兰坐在花园亭里,一边插花打香篆,一边听方嬷嬷讲文远伯家的闹剧。 方嬷嬷不知道自家几个主子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却也不耽误她春风得意,满面喜色,“燕周氏听说老爷下了狱,哭着吵着要入宫见娘娘,家丁却连门都没出去,您猜怎么着,原来是整个府邸都被缉查卫团团围住了!” “燕周氏听闻,又是当场闭过气去,早上昏的,晚上方醒。” 周家并不富贵,只是出了个好女儿,成了大邺的皇后,才跟着一道鸡犬升天,京中人虽面上不说,私下并不待见燕周氏。 当年很多高门府邸择儿媳的时候,都婉拒过燕周氏,说没当家主母的气量与胸襟。 说来也巧,周家几个女儿,也只有这位燕周氏,有此待遇。 方嬷嬷唏嘘:“人人都道陛下是恨极了文远伯一家,如此动静,最近三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乔朗前个儿去玉婉阁找乔昭兰后,就让人送来几盆建兰,乔昭兰想起昔日乔朗说她吊兰之词,再看这花,便是怎么瞧都别扭,干脆推给乔昭懿,让她帮自己打理。 乔昭懿给兰花松土,乔昭兰便在一旁打莲花香篆,闻言吐槽:“文远伯家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临到末路,还能轰轰烈烈一把,缉查卫多少年都没这般大的动静了?” 她脖子上的青紫瘢痕,郎中说起码要约莫两旬方能褪去,也就是说她大半个月不得出府,八月十五的热闹怕是也凑不上。 心里郁闷,说出的话自然夹枪带棒的。 乔昭懿只听。 宫中杀鸡儆猴,自然要雷霆手段。 当年大邺内战不休,国力衰减,现今陛下时仅九岁,就被当做质子送到北齐,后面虽辗转重回大邺,可有这遭事,按理来说,帝位是怎么也轮不到他坐。 可他偏偏坐了上去,还坐的稳当,因为几个哥哥死的死,疯的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也尽数缩在封地,无召不得入京。 内情不得而知,但陛下昔日加宁愿扶持皇后,也不愿放权太子,八成是自己之前做过类似的事,勾结朝臣、架空皇帝、发动政变,便格外怕孩子走自己的老路。 难怪昨天生那么大的气。 文远伯家此次就算不死,剥夺爵位、褫夺官身是逃不掉的。 乔昭懿想着,身体被乔昭兰用胳膊撞了撞,瞧过去,就见乔昭兰朝自己挤眉弄眼,“打个赌?就赌文远伯家会不会被流放三千里?” 乔昭懿:“……我觉得赌燕明轩会不会被周氏打三十板子,结果来得更快。” 京中办案结案,讲究的正是拖字诀,没一个月可下不来。 …… 燕明轩被打的可不止三十板子,人是差点被直接打死,行刑的是缉查卫,动作毫不留情,还一并将嫁妆单子也核算了,过程没细说,反正只有个结论——少了三千两。 至于张氏拼了命为文远伯家生的女儿,送到乡下庄子不久便急病去了。 闲得无聊的御史言官,又是一摞递到御前的弹劾折子,惹的陛下头疼不已,念折子的公公几个停顿,生怕真将陛下惹恼了。 都察院的弹劾折子是白皮的,所以也叫“白简”,不像其余各处递来的政事折子,这种折子,陛下必须要看,不想看,也要由公公念给他听。 皇上挥手,“再念下去,朕头疼的老毛病真要犯了,给皇后送去,让她替朕看。” 公公犹豫,弹劾折子向来只给陛下看的,给皇后送去,前朝知道,怕不是又要闹。 皇上脸色不虞:“怕什么,天塌不到你头上。” 公公无法,只得送去。 周绮摇看见折子时,人稍顿,须臾恢复以往神色,只当寻常折子处理,邓仪在旁边伺候笔墨。 “都察院的折子都递来,皇上心里还是向着娘娘的。”邓仪恭顺道。 周绮摇笑笑:“我原本以为太子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蠢,天底下还能有除了本宫外更向着他的?什么姨母不姨母的,还不靠本宫的恩赏方能体面过活。” 她声音并不严肃,反倒像聊家常似的贵夫人,手中生杀予夺的朱笔,写起字来,动作也是娴雅到了极致,一丝不苟。 “不过这事陛下给了岑家,约莫还是想查查太子的底,可处理干净了?” 邓仪:“娘娘放心,一应罪状最终都有人顶着,牵连不到太子。” “太子这两日状态怎么样?” “听说寝食不安,成日惶惶,一直想进宫见娘娘。” “不见,让他好生反省去,本宫原本想着乔氏女是个可心儿又聪明的,样貌也好,许给他做侧妃也不丢面,现在来看,真是枉费本宫一番心意。” 提到乔昭懿,周绮摇抬眼看下裱起的无题牡丹,觉得那孩子真真是个妙人儿。 她后想指给膝下的七皇子做正妃,人家却也不想要,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娶妻当娶贤娶贵。 周绮摇哑然,无奈一笑。 太子已立,还要做无用功,她聪明一世,儿子却各个蠢笨,眼皮子太浅,尤其是老六,还和姚贵妃搅和到一起了。 “对了,你和岑聿知会声,街头巷尾的留言太过,处理下,另外留心些乔府的动向,乔氏女若是遇见可心的人,给本宫递个信儿。” 邓仪应是,虽对乔昭懿没什么好感,但娘娘喜欢,他自然要捧着,虚虚说了几句,想起京中的事,“娘娘,燕家不仅事涉乔四姑娘,三姑娘也牵扯进去,您看——” 周绮摇笔一停:“你不提本宫都要忘了,既如此,给三姑娘送个添妆的赤金头面去,听说已许给了李侍郎家。” …… 乔昭兰收到宫里赏赐的时候,人都在飘,走道绵软软的。 头面捧在怀中,还觉得不真实。 她不过一小人物,竟有机会得到中宫赏赐,还说她贞烈有佳。 王姨娘更是闻喜落泪,边擦泪珠子边笑,又哭又笑的劲儿,惹得乔昭兰扑哧声,彻底笑开了怀。 乔昭懿在一旁扇着扇子,人也跟着笑,杏眼弯起,显得特别无害,直夸头面漂亮,适合乔昭兰。 心中忍不住腹诽。 娘娘这个好卖的,头面赏下来,再夸奖一番,先前摆弄乔家一道的事,就算翻篇。 好一个借刀杀人。 乔昭懿在这坐一下午,半推半就地在乔昭兰试头面的时候,跟着试了新口脂,心里想,万一她心心念念的短命亡夫就来了呢,也不能素面朝天的去。 没想到想来的没来,不想来的却来了。 只听一句:“四姑娘,有人来家里向您提亲了!!!” 乔昭懿悚惊:“啊?谁家?” “不清楚呢,但遥遥一见,少说十来家。” 十来家?? 乔昭懿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 10 惊鹊10 向她提亲,疯了吧? 来回话的是在吉祥苑伺候的贴身婢女霜露,人比乔昭懿大一岁,是府里的家生子,一直养在林氏院里,前年转到吉祥苑,为着日后当陪嫁随乔昭懿去姑爷家做准备。 原是林氏差人去吉祥苑寻乔昭懿不得,让里面伺候的自己去找。 霜露见乔昭懿的样,还以为她不想去,要推脱了,正想劝,就见乔昭懿拉起乔昭兰匆匆向前院走。 刚要出口的话卡在半截。 霜露:“……欸?” 小姐平日里遇见说亲之事,不总是推脱吗?今天怎的如此急切? 她哪知道,之前乔昭懿敢摆烂是因为没到真要将自己嫁出去的时候,现在却是箭在弦上,说不定就射向哪处,可不得自己去打探一番。 “小姐,您慢些!” 霜露急急的小声喊人,快步去追。 林氏规矩严,不管是丫鬟还是嬷嬷都不得吵闹急跑。 不过前面二人只是转个弯,便不见了踪影,只留霜露一人急急向前院赶。 因为乔昭兰怕脖子上的伤被前院人瞧见,中途带乔昭懿回玉婉阁取帷帽,几次确定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和乔昭懿赶去前院。 …… 乔府接待来客向来在前院,乔昭懿出了抄手游廊,再过垂花门,却没向前走,反而是左拐右拐之下,去了正方的后门处,不出意外,瞧见守在那里,翘首四顾的霜露。 “怎么回事?”乔昭懿小声问。 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是气音,生怕有人注意到她来。 因为她们就站在前院正厅的后门,现在门扉半开,只要向里走,再拐个弯,就是林氏和其他官眷所在的地界。 这是京中许亲时心照不宣的默契。府中姑娘可以在屏风后遥遥看一眼。 霜露同样小声回答:“不知道确切的,只知道过了未时,便来了好几波人,小的刚才听了嘴,都是来提亲的。” “娶我啊?”乔昭懿震惊了。 霜露还没回话,乔昭兰开口,幸灾乐祸道:“那也不能娶我吧,我亲事都定了。” 乔昭懿咋舌:“……我的老天爷啊。” 等三人自后门溜进,再挪到屏风后,透过缝隙向外窥见密密麻麻的提亲队伍时,心中不约而同回忆起了乔昭懿刚刚的那句感慨。 这么多人,起码有五六家同时来了吧。 林氏坐在主位,下面是几户官眷人家的夫人或是掌中馈的当家嫂嫂,再边上围坐一圈媒婆,叽叽喳喳地围着林氏说个不停。 “忠毅侯家……” “户部侍郎家的三公子……” “妹子,嫂嫂来瞧看你……娘家弟弟的儿子今日在我府上小住,得了空带懿儿去瞧瞧……” “……” “……工部尚书的六公子今年刚中了举人,生的那是清风明月、秀如俊兰。” 屏风间的缝隙不大,霜露便主动退后,替二人放风,乔昭兰和乔昭懿便头叠着头,缝隙里窥人提亲。 二人哪里见过这般大的阵仗,尤其是里面有几家不大对付,说起话来夹枪带棒,媒婆也会说话,内涵得阴阳怪气,偏又听起来是好话,二人有时都理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难为林氏如鱼游水地应付,一个礼数都不拉,不热络了谁,也不冷了谁的面子。 乔昭兰脖子有伤,低不下头,就在上面,下巴搁在乔昭懿发髻上,听见工部尚书家的说话,咋舌,“他家儿子就没有好看的,之前有差点被他们家媒婆唬住的姐妹,千叮咛万嘱咐,能不和他们议亲还是不要了。” 那户人家就是听信了媒婆的话,差点同意亲事,直到定下来的前一天,对方儿子亲自上门,姑娘在帘后遥遥一看,回去便哭了整夜,第二日就让家里和别的府邸定下亲事,生怕嫁去他们家。 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女子成亲,好比二次投胎,还是一辈子不得反悔的那种,自然要好好瞧看。 乔昭懿听完乔昭兰的话,再看前面的阵仗,心里生出惆怅。 怎么就这样了呢?? 两人动静不大,前面又热闹,说话也没人发现,林氏身边的嬷嬷过来取东西时,还被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捂着胸口,惊魂未定道:“我的姑奶奶!来了也不知会夫人声。” 乔昭懿把人拉过来:“好嬷嬷,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来如此多的人,您就告诉我们吧,好让我心底有个底。” 嬷嬷一笑,把前因后果说了。 原是乔家圣眷重披,两个儿子又都争气,眼看着明哥儿来年有望高中,凡是家里有未婚配的子侄,就都起了结姻亲的心思。 只是结姻亲是大事,少不得要和家里人商量,一来二去的才耽搁几日。 乔昭懿前日得了娘娘青眼的事,昨儿便流了出来,只是不巧,乔家又卷入文远伯的案子里,人们一时观望,直到上午,宫里传话,给乔三姑娘正了名,说是贞烈的好孩子,还直夸乔家会生养儿女。 “传旨的公公说了您二位一大通的好话呢,直说咱们府里的姑娘柔嘉秀朗、赤诚可爱。” “这不,他们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急忙来提亲。” 乔昭懿心道,真是官家一家嘴,下人跑断腿,宫里一句话,乔家是忙的天昏地暗。 “娘有瞧上眼的吗?” “好像挺喜欢户部侍郎家的,但这哪有准信呢,嫁人不是小事,夫人定然要好生挑着,说不定明日还有更好的。” 乔府四个姑娘,不管是嫡女还是庶女,都由林氏一手养大,哪个亲事不是百般思虑,出嫁的大姑娘和二姑娘现在都顺顺当当的,妯娌和睦,日子安逸。 就连三姑娘的亲事,当时也是思虑了足足半个月,多次派人去打听对方的脾气秉性,发现是个身边清静也肯疼人的,这才放下心来。 乔昭懿听着前面的闹声,心里拔凉一片。 亲事,推脱是肯定推脱不得的,她若是不成婚,一直赖在家里,不仅牵连乔家名声,怕是还要影响几个姐姐在夫家的日子。 而且再拖上两年,过了议亲的好年纪,留给她的只剩歪瓜裂枣,家里、个人品性上总归有个拖后腿的地方。 乔昭懿拉着乔昭兰听了一炷香,也没听说林氏对哪方露出要结亲的苗头。 俩人蹲得都乏了,最后实在弯不下身子,齐齐扶着腰挪回后院。 吉祥苑里的丫鬟婆子见两人疲态,连声吩咐都不用,忙去端茶送水添吃食,见二人似有话要说,再屏息凝气地退出去,一点声响都未传出。 乔昭兰吃茶一通,才缓乏似地,和乔昭懿低声商量:“你就没个可心的?” 乔昭懿长叹一声:“我觉得我的婚事,怕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主了。” 皇后实在是将她给坑惨了。 家里本来只想用个由头将文远伯家的婚事推了,哪成想一下将东宫得罪到底。 偏生她家和六皇子一脉的关系又素来不好。 她在这个节骨眼下议亲,不知道要遇见什么的绊子。 乔家向来自诩清流,虽说谏臣一途惹得几位大人物颇为微词,但也有得到许多刚直之臣的拥簇敬佩,娶乔家女,不一定能带来极大的利益,却容易向圣上表忠。 就怕有人打她的主意。 乔昭懿懒散躺了一个下午,乔昭兰就在旁边陪着,直到两个时辰后,估摸着人都走了,才去找林氏。 不出所料,到正院时,林氏已然回来,桌上一碗喝剩的梨汤,身边叠着一摞红皮册子,都是各府留下的,里面写了门第和孩子信息。 林氏正指挥着嬷嬷将里面勋贵人家的册子挑出来,“这几个不成,先妥善收着,过了风头统一处理掉。” 言官最忌与勋贵搅在一起,这些人约莫也没想真娶,只是在表个态度,他们是忠贞于帝王的。 林氏昨晚与乔朗商议的内容,和乔昭懿今日讲给乔昭兰的不谋而合。 乔昭懿要嫁,还得风风光光的嫁,但绝对不能和姚相或是太子近臣产生关联。 林氏见两人来,人瞬间精神起来,指挥嬷嬷们去拿画像:“懿儿快来,你瞧着这几人有没有眼缘。” 提到这事,林氏脸上疲感一扫而空,热切着让几个嬷嬷手执画叉,站在远处,好让她们看清楚。 提到女儿婚配,林氏就像打了鸡血般:“兰儿正好也在,你快帮着懿儿参谋下,哪个更好,都是清贵人家的好孩子。” 林氏指着左边第一幅介绍:“这是都察院许大人家的二子,他们家人不错,但是长媳嫁进去四年,一直无所出,你嫁去后生育担子颇重。” “可若是一举得男,便是举家的大功臣,人人都要尊你敬你。”想到这,林氏还算是满意。 乔昭懿:“……” 古代生子,起码要去半条命,她还想多活两年。 林氏:“还有鸿胪寺少卿家的三子,虽没功名傍身,但家里富贵安逸,人不仅有才情,孝顺更是出了名的,还好说话,从不对下人发脾气,就是有两个比较得宠的通房。” “他们家在朝中没建树,都靠祖荫过活,想必两个通房也不敢作贱你,嫁去后你寻个由头发卖了就是。” 乔昭懿:“……” 宅斗好累,不想参与,而且耳根子软,那婆母八成是个厉害的,她才不愿被站规矩。 林氏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这个也不错,少有才名,连中两榜,家里也清静,没通房,婆母好相与,就是始终没中进士,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就指望着儿媳过门后督促儿子上进呢。” 乔昭懿才不愿:“娘,这种人性子都轴,日后考上了还好说,若考不上,岂不是要拿妻儿做文章撒气,女儿不想做男人背此种黑锅。” 人若是真有本事,哪用得着妻子督促。 林氏一连被拒了好几个,也搞不懂乔昭懿到底要什么样的,耐着性子去劝:“人还能有十全十美的不成?差不多便是。” 乔昭懿沉默半晌,见林氏定要把她嫁了的态度,终于一梗脖子,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的婚事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此时还憋着,可真没机会了。 乔昭懿装作扭捏的样子说道:“其实女儿有喜欢的人家,对方也不是姚相和太子一党的,当属清流。” 林氏人一愣。 脑子转得却快,想着对方门第不管高低,他们家都能去说上一番,要是快的话,说不准年前就能将婚事定下来。 “你且说说,哪家的子弟?” 乔昭懿乖顺回答:“是吏部岑侍郎家。” 林氏:“…………?” 乔昭兰:“?????” 啥????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半晌后,正院响起林氏惊呼,活像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你得疯病啦!?” …… 乔朗酉正下职,吃饭却不见乔昭懿的身影,问林氏,林氏也不说,还是方嬷嬷小声道:“四姑娘在祠堂。” “祠堂?”乔朗:“今儿是什么祭拜的日子吗?” “是……是小姐说错了话,被夫人罚跪。” 乔朗听后一怔,回神放下碗,自己对林氏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懿儿不是小孩子了,动不动就罚跪像什么事,走走走,接她出来吃个饭。” 林氏也不言语,面无表情地和乔朗同去祠堂。 乔昭懿正在里面跪着,没反思自己,反倒心里祈祷,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她能嫁入岑府,自此咸鱼高飞,富贵一生! 乔朗来的时候,看见乔昭懿衣着单薄,跪在祠堂孤苦无依的样,心里一阵触动。 从小到大,孩子对他都是敬重多余爱戴,就乔昭懿不同,是真把他当爹爹看待,又是幺女,自然最疼。 乔朗走到乔昭懿身边,“还跪着呢?今天爹爹做主,免了责罚,快起来吃饭去。” 乔昭懿看了两眼林氏,没敢起身。 乔朗回头看林氏,把乔昭懿扶起来,笑着打了个圆场:“你下午说什么了,惹得你娘如此生气。” 乔昭懿扭捏:“……女儿有心仪的人,说了几句混账话。” “心仪的人?”乔朗一挑眉:“这好事啊,哪户人家?” 乔昭懿:“岑侍郎家。” “岑侍郎?哪个岑侍——”乔朗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想着朝中哪有什么姓岑的大家,直到林氏碰了他一下,才猛然回神,话到半截停住。 “你疯啦!!!” 乔昭懿:“……” “谁让你起来的!!给我跪下!!!” 乔昭懿:“…………” ------------ 11 惊鹊11 乔昭懿刚被乔昭兰拉起来,就听乔朗一声喊,吓得人一激灵,光速重新跪下去。 乔昭兰都吓得差点跟着跪下去,最后看着乔朗状态,试探着小心跪在乔昭懿旁边,挡住乔朗的些许视线,心扑通扑通地乱。 乔朗严肃起来,着实唬人,乔昭兰生怕他动家法打乔昭懿。 乔朗:“……” 林氏:“……” 最后还是乔朗开口,语气无奈,颇觉头痛:“回正院再说,列祖列宗面前,闹成这样,岂不让人笑话?” 乔昭懿乖顺地应着,从蒲团爬起,没敢揉酸痛麻木的膝盖,亦步亦趋地跟在乔朗身后。 乔昭兰则跟在林氏身边,不让林氏有回身斥责乔昭懿的机会。 林氏懒得拆穿她的小心思,毕竟乔昭懿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也舍不得真罚,只跪了半个时辰。 一行人回正院的路上,前面的两位主子面色不虞,下人们尽皆屏气凝神,不敢细瞧,生怕触了主子们的霉头。 待回到正院,更是将屋里伺候的通通打发出去。 乔朗气不打一出来,又不敢高声,只得压低声音,忍着不可思议,问道:“你到底看上他们家什么了?!” 林氏怕他真动手,忙去拉。 林氏这一拽,让乔朗视线从乔昭懿身上挪开,喝口茶顺气,结果茶还没送到嘴里,人就回味过不对,震惊地扭过身子:“不对,你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 岑文镛的孩子,他知道,叫岑聿。 但这人身有心疾,不大露面,就连他这个做朝臣的,都没怎么听过对方的消息。 偶尔得到的只言片语也不过是某年的哪月,对方去了何处奉旨办案,还都是结案后,卷宗抄送到都察院,他才知道的。 乔昭懿到底在何处与对方相看上的? 乔朗去看林氏,林氏也是满脸懵然。 乔朗看当家主母都不知道孩子的心思,头更是痛。 这到底猴年马月的事?? 乔朗只觉火烧眉毛。 林氏更是眼皮一跳,作为母亲,想的自然比乔朗细腻。 她是乔家的当家主母,各院都是她的人,乔家发生的事,少有能瞒过自己耳目的。 乔昭懿却能藏这么久,今日还在祠堂说出那等混账话,可见心底是爱惨了对方,片刻不敢给透露出来。 但是谁不好,偏偏是岑家的。 林氏又心疼又气,头痛不已,拉过乔朗,自己上前,实在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说。 “娘知道,男女情/事,人力难控,可嫁娶不是小事,关乎你一辈子,岑聿实在不是良配。” “你告诉娘,你喜欢他哪里?” 男人这东西,没真正得到,也都是过眼云烟,来个更好的,自然就给前面的忘了。 乔昭懿试探着说:“……长得好、家底厚、亲戚少、没妯娌、不用生儿育女?” 乔朗:“……” 林氏:“……” 他们的姑娘,看上的原来是这个??压根不是对面那个人?? 乔昭懿真情实感:“女儿并不想嫁人,只想一直侍奉在爹娘身边,直到二老百年,但人活一世,不能总为了自己,总要顾及乔家名声和三位姐姐在夫家的日子。” 这番话,七分真心,还有三分是若真不嫁,乔朗和林氏或许会纵容,但本家少不得有怨言。 她在乔家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甚至可能寻个由头直接遣她去庙里当姑子去,再或者扯个谎,随便安放个病,直接一顶轿子送到乡下庄子去。 “对女儿来说,嫁谁都是没差别的,无非就是嫁进去后日子过得舒不舒坦。” 前半句话开口,林氏就想说几句,什么叫没区别,区别可大了,多少新妇婚后不久便郁郁而终的,但终究忍耐下来。 自己生的姑娘,她知道乔昭懿脾性。 她人生真理就一句话,能躺就躺,不能躺就硬苟,要是还不行,咸鱼摆尾也能活。 她心微微悬起,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胡话,没想到乔昭懿一开口,当即将她悬着的心给直接吊死。 乔昭懿分析:“女儿嫁去别人家,日子无非就对付着过,可岑家就不一样了。” “首先岑家富贵,家里人口也简单,没太多乌七八糟的事。” 这话不假,岑文镛虽是庶子,没生在嫡母的肚子里,生母也早亡,孤苦无依,可人却争气,屡屡中第,乡试更是当时第一。 不过自打过了院试,关系倒是缓和不少,从别院搬进了老夫人的正院。 现在的老夫人也养在岑侍郎的府邸。 虽非亲生嫡子,可岑家其他子侄皆不如岑文镛争气,岑家日子很是遂意。 “其次,岑聿长得极好,说是京中无数高门贵女的白月光,俊美无俦,貌比潘安,女儿喜欢好看的,嫁入后并不吃亏。” 林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色变了又变:“你倒是想得简单,岑聿是容貌好才情好,当年在京里不知道得了多少姑娘家的爱慕,但你可知他为何二十有一还未婚配?” 她是真恨不得将女儿这段不该有的孽缘斩的干干净净。 “他是没有寿数的人,你嫁过去超不过两年,便要守寡一辈子!守寡的日子,是人过得吗!” 三年前,一直不安生的太平会沉寂数载,又在凉州复现,搅和的当地民生不安。 陛下派了钦差西上,岑聿也随行,这趟差事办的极为漂亮,反贼尽数落网。 只是太平会不知道使了什么巫术,回去的路上竟是风雨大作,天色忽变,一行人近乎死绝,岑聿侥幸活下来,身体也落了伤,太医说保不过五年。 现今三年已过,岑家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她怎么能让懿儿向如此火坑里跳。 林氏有心去说,没想到乔昭懿知道的明明白白:“对方寿数不长,还听闻当年吊命的药伤子嗣,女儿嫁过去,不仅金银随意取用,还不用生儿育女,这种天大的好事,为何不做?” 林氏:“…………” 乔朗:“…………” 林氏急了,“没有孩子,你后半辈子怎么活?岑家是富贵,可富贵能长久吗?他们家可就岑聿一个嫡子!” 乔昭懿浑然不惧:“女儿打探过了,岑家嫡系还有几房,孩子都不少,抱一个过来养,记名在女儿膝下,想必对方也是乐意的。” 林氏:“……你……我…我真是……” 林氏心急,竟连个完整话都没说出来,等回过神,想明白乔昭懿在说什么,捏着帕子半晌,愣是不知道说什么。 此种大逆不道的歪理,到底从哪学来的? 乔昭懿再掰着手指头分析:“而且爹您斗了一辈子,都没斗过人家,女儿这也是给您尽孝去了,女儿会让岑家绝后的。” 对方身子骨不行,她也不想生,正好。 乔昭懿还道:“现在乔家被架在火上烤,女儿嫁去岑家,也是解围之举,岑家和乔家一样,向来只做纯臣,也不惧姚相和太子一党,若女儿和与岑家长子说亲,想必朝堂之上,无人可指摘乔家分毫。” 乔朗:“…………” 听得目瞪口呆的乔昭兰:“……” 乔昭懿一番话将利害关系分析的明明白白,乔朗和林氏想骂想规劝,都是不知道从哪儿入手。 原本想着懿儿是看中了对方这个人,没想到,看上的压根不在这上,直接奔着家产去的。 …… 晚上,夜已深,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进。 乔府正院还亮着灯。 两根上好的牛油蜡燃在灯罩里,伫立在床榻旁的紫檀条桌,光影影绰绰地落在床幔周围,林氏身着里衣,卸了钗环,靠在一方软枕上,面带倦色,与乔朗低声说着话。 “其实,要真嫁到岑府,对懿儿来讲,或许是个好出路。” 她的女儿她了解,懿儿与她的文姐儿不同,甚至是天差地别,文姐儿理家管账都是一把好手,嫁到江南的大家里也能镇得住场子,攥得住夫君的心。 可懿儿,根本就不是当主母的料子。 男女之事上更像是个木头,浑不在意的样,夫妻间的情分又是个消耗品,懿儿不肯维持,又能将就几年。 “我就是不想让懿儿做深闺后院里独守空房的怨妇,才在婚事上百般筹划,想替她寻个好人家,后半辈子安稳无忧。” “可懿儿今天的话,让我心生动摇。” 林氏犹豫不已,懿儿的想法在当下太过惊世骇俗,可仿佛……仿佛又是最适合她的路。 乔朗也未睡。 乔昭懿说喜欢岑聿,他是一惊二疑三恼。 两家过往二十年间的恩怨,虽不算大,可始终是个心结,他可以为了孩子和对方和平相处,但要结成亲家,捆绑成利益共同体,实在是难过心里那关。 可不得不说,孩子的那番话,是真说到了他心坎里,戳中了最软的肋条。 林氏:“你说,要是咱们真去商与,岑家会同意吗?” 乔朗一幅见鬼的表情:“……你还真想让懿儿嫁过去?” “不知道呢,我的心现在还是乱的,一面是怕真嫁去岑家,来日守寡,她心里凄楚,一面又怕嫁去别的人家,后半辈子被困在内宅,备尝情苦。” “你知道,她不是个热络性子,遇事又不是个肯让步的主儿,真让她和一个不亲不爱的人糊涂过一辈子,我于心不忍。” 说道最后,林氏长叹,眼眶泛红。 乔朗长叹,“我何尝不知道你的想法。” 乔家如今在困局里,若非有旧事相扰,岑家是个好亲家。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调遣升迁,功绩考评,吏部尚书站队,皇权便被直接架空,皇家哪里会忍? 岑家想攀上尚书之位,一定,也必须是对陛下忠贞不二的纯臣。 这与乔家处世之道,一贯相符。 婚事若真成了,想必都察院里头也不会说什么。 哪个御史在朝中没几门儿女亲家,凡事多有用的上吏部的地方。 “可……”林氏想到另一桩问题:“岑家会同意吗?” …… 缉查院里。 这是大邺血腥气最重的一处衙署,也是官员最畏惧来的地方。 但凡入了缉查院的,若非自己九死一生,便是全家满门抄斩,每每来此处者,无不是两股战战。 但内里单独开辟出的一处,却修建的仿若江南春景,内里翠竹摇曳,群芳争艳,还没入冬,已然升起了暖笼。 低矮院墙边上又单独围出一块地,生着两排刚冒头的翠绿白菜,内里围着一圈刚种进去的萝卜秧。 岑聿靠坐在矮榻上,人颇有些懒散,手中翻着京中时兴的话本子。 他脸微白,明显病体未愈,却又平添一点清秀风流之感。 直到翻完手中最后一页书,才复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一名缉查卫,整套动作清淡如天边流云,拒绝人的态度也柔和:“告诉老夫人,我出去这趟,旧疾又犯,太医说要静养,不便挪来挪去,就先不回岑府。” 那人挠挠头,想说点话,最后还是应下:“是。” 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乔家今天有些动向,乔家四姑娘好像心悦于您,后院闹了挺长时间。” 最近宫中让院里盯着乔府的动向,他们便时刻留意着。 乔家? 岑聿动作一停,“乔家四姑娘?” “就是前个儿在娘娘面前露脸的那个,她说喜欢您,因为嫁进来,不仅能随意取用府中金银,还不用给您生儿育女,这种天大的好事为何不做。” 岑聿:“……” ? ------------ 12 惊鹊12 岑聿一贯四平八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瞬间的怔然,“……你确定是乔御史家?” 他自然知道自家和乔家关系多有不睦,都察院以往也没少递折子弹劾姜太傅一党。 姜太傅正是他母亲姜氏的爹爹,不过现今人已致仕,回了儋州养老。 姜太傅弟子众多,姻亲也累代积累,关系虽随着祖父的致仕淡薄些许,但儿子争气,如今的礼部尚书也是昔日弟子,女婿也成了吏部侍郎,眼看着要高升二品尚书,近些年的态度反倒比以往还热络。 岑聿把手里话本子放下,不禁心里微微诧然。 乔家礼教森然,乔四姑娘能说出这番话语,想来传言也不全真,起码乔朗就不死板。 “宫里让你瞧着乔府和其它府邸的往来,你怎么还盯上后宅事了?”岑聿无奈道。 陛下登基初年,缉查院奉旨对朝廷重臣巡查缉捕,为达目的,用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 恶事做多了,难免遭报应。 风水轮流转,大邺转施仁政后,缉查院便不如以往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文官对他们更是怨言颇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姚相已几次在宫中进言,请求裁撤缉查院,放权大理寺、刑部、都察院。 只不过被中宫规劝住了。 岑聿余光扫过某人:“偷听御史家墙角,消息若是被姚相知道了,少不得几本弹劾折子呈到御前,我还得上书陈情。” 那人想说如今做朝臣的,谁身上不背几个弹劾折子,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京官,但听岑聿语气,迅速收笑:“本来没想着探究此等内宅事,但是乔四姑娘最开始说时没太避讳着人,这才让哨子觉察。” 岑聿视线凝在他脸上半晌:“人都从后宅撤掉,今天的消息都吞到肚子里,要是中宫问起,你说乔四姑娘喜欢我便是,后面的缘由不要提。” 缉查院里有皇后的人,消息不一定瞒得住。 但去乔府的,都是他的心腹,不会将消息外露出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盯着岑家身上的视线太多,他不想闹出什么乱子来。 “可小的瞧乔四姑娘,是个胆大能扛事儿的,做岑府的当家主母也不是不成。”那人一笑。 岑家表面和谐,内里却乌泱泱的,当家主母和老夫人闹个不停,不然岑聿也不至于从府里搬出来,只在缉查院里住。 那人旁敲侧击:“乔四姑娘是个通透的,想来应付的了各路的软钉子硬茬子。” 岑聿无奈抬头:“……我看你从洛阳回来,真是太闲了,还有心情管岑家的事。” 那人被岑聿一骂,还挺开心,当即笑嘻嘻走了。 其实乔姑娘断情绝爱的气势,着实适配岑府。 那股子“你强任你强,清风拂山岗”的劲儿,任凭哪个小心思的前来,还不是来一个收拾一个,来两个收拾一双。 他心里微微遗憾。 …… 一连过了几日,京中都没有大的消息传来,只听闻文远伯在缉查院被下了诏狱,几番重刑下来,已然不成人形,吐出来许多东西。 一行带着血指印的供词呈到御前。 皇帝坐在榻上,盯着一纸证词看了许久,边上的檀木方桌,堆有不少刚归拢好的奏折,内里说的皆是前几日皇后披了都察院递来的白简一事。 皇帝看了几遍,全部留中不发。 这事没个所以然。 他是皇帝,整个大邺都是他的,他还能做出什么伤害祖宗基业的事不成? 这帮老臣,实在是太腐朽。 皇帝语调听不出喜怒,沉沉的:“文远伯和那小公公都是这么说的?” 供词所写,文远伯意欲行贿东宫,贡献宝驹十匹,京郊庄子一座,金银珠宝若干,外加现银三千七百两。 只不过这些东西并未直接交到太子手中,而是由一位贴身公公转送。 岑聿:“文远伯交代后,臣将公公拘来提审,对方数次改口,最终刑问之下,才道是自己欺上瞒下,太子并不知情。” 此番话,他说的面不改色,恭敬而谦卑。 皇帝沉默不语,良久方道,“那便杖毙,就在乾清门外的空地上行刑,让朝臣们都看着,让太子也来瞧。” 岑聿应是。 “朕感念燕家祖辈对大邺的忠孝,不诛连,只流放燕知守一脉,就去——”皇帝一伸手指,沉吟道:“……琼州吧。” “燕周氏是皇后的表家妹妹,朕不想苛待,她若愿意,就落发修行去。” “他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听说还有旁的腌臜事,你且自行处理,是死是活,不必知会朕。” 君臣交谈些许,皇帝有些累,喊伺候笔墨的内监,“午时过后让太子来一趟。” 说罢再看岑聿。 光自窗外打过来,落在对面少年的鼻梁眼睫处,让整个人的肤色浅淡得如同被墨线晕出般,只余光影之色。 接连数月的舟车劳顿,让他又清减许多。 皇帝沉沉叹了声:“洛阳一趟差事,让你清瘦不少。” 他语气自嘲:“朕还说着让太医给你看看,被太子的事一闹,都忘了,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胶东近来上供几颗上等的老山参,晚些朕差人送去,忙完燕家,你也多歇歇。” 皇帝留岑聿在西暖阁用过中饭,等太子在外候着时,才让人回去。 岑聿出门时与太子打了照面。 太子只比他大一岁,刚二十有二,面容俊秀,人也清瘦,生得很像年轻时的皇帝,只是心里惴惴,连日不安,少不得满面病容,眼下乌青。 见门口传出声响,太子忙抬头,见到岑聿,人想上前,欲言又止数次。 岑聿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出声道:“陛下正等着殿下呢。” 太子见他神色,心头一滞。 …… 乔府花园。 方嬷嬷小声回话,把近几日打探来的消息一股脑说出来。 人都爱听热闹,八卦尤为。 缉查院神惊鬼怕,也没耽误街头巷尾的私下讨论。 “缉查院里都是男人,只有宫里来的大公公不是,所以大公公和院里的关系极是微妙。” 前面说都是男人,乔昭懿和乔昭兰还以为说的是男女之分,没想到后面跟了句打宫里来的公公。 细微处的差别,自然分外让人留心。 乔昭兰脸色微微羞窘,耳朵却没放下来。 乔昭懿面色如常,心里还想,小邓公公生得漂亮,在男人堆里怎么就吃不开了,人家万一就是性子孤僻,不屑与人为伍呢。 “要说这位大公公最讨厌的是谁,当属同一级别的岑大人,因为此人自恃美貌,偏生岑大人比他还俊!” 邓仪这般奢遮人物,坊间流传的多半都是用能窥得的三分消息加工出的,方嬷嬷听到的不知道是几手的,连邓仪的姓都不知晓,只知道人生得漂亮。 至于岑聿长什么样,乔昭懿还没见过。 但高门贵女的白月光,总不会差,少说也和邓仪差不多。 乔昭懿听得津津有味,近几天来家里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乔昭懿偶尔去屏风后看几眼,发现都没她想要的那位条件好,就歇了兴致,改为听方嬷嬷讲八卦。 “俏公公官服为黑,岑大人又喜白,活像奔丧,两人每每露面,都似地府的无常老爷,常人见了若不避开,少不得冲到煞气,连着三四日不得安生。” “……两人时不时地便在共事上产生争执,甚至到了厉害处,还要动番拳脚,只道是你缠我来,我缠你,直到岑大人心疾突发,口中吐血,唇色若樱桃新红,引得本就惑人的皮相更是艳丽异常,让出宫的公主殿下芳心暗——” 方嬷嬷忽然卡壳,搅着帕子从石凳上起来。 刚来这就听到墙角的林氏:“……” “方嬷嬷!”林氏恼怒,“你怎的什么话都学!” ------------ 13 惊鹊13 方嬷嬷:“……” 乔昭兰:“……” 乔昭懿:“……” 方嬷嬷被林氏训了通,“姑娘们让你说什么你便说?你长点脑子行吗!她们念头蠢,你也蠢?官家闲话是那么好说的?” 乔昭兰和乔昭懿随后也被训了通。 林氏自从知道乔昭懿看上岑家儿子后,怎么想怎么心烦。 现下见到乔昭懿还打听岑聿的事,更是闹心,逮着二人说了好一通,说得口干舌燥,正逢前院管事来对账,直接眼不见心不烦,遣二人去佛堂静心去。 佛堂设立在林氏院子里间,紧挨着暖阁。 刚进入,一撩帘幔,就是扑鼻的旃檀香。 正中是花梨木打造的佛龛,长短约莫六尺,宽二尺,前些日子刚重新漆过,泛出淡淡的桐油味。 乔昭懿找来三根香点燃,伸指拂开从佛龛顶垂下的半旧幢幡,将香稳稳插在黄铜香炉碗中,心里暗自叨叨,“信女愿日日瓜果供奉,但求诸佛菩萨显灵,加持弟子早日嫁入岑家。” 乔昭兰跟在旁边,听乔昭懿嘴动个不停,侧身去听,半晌,终于听清她在说什么。 乔昭兰:“……” 这大概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往常可没瞧着乔昭懿对盘香一事这般热络,就连去寺庙都推三阻四。 …… 文远伯和太子的贴身公公,次日一早便在乾清门外行刑。 众臣隔着木门在朝会中听着,太子则站在外头。 初秋天转凉,白天有日头在,倒不显,可如今不过卯正时分,天刚亮,夜露还未全散,晨风一刮,便贴着衣袖向肌里钻。 太子站在殿外,沉默听着木板敲在二人身上的声音,脸色惨白。 两寸厚的板子,由两名常管宫中刑罚的老人轮流敲在腰下。 这是岑大人特意叮嘱的,说是陛下的意思,不满百下,人不能咽气。 寻常的打板子,受刑者若不是个身强力壮的,只需三十下,人便不成了,若受刑者身体极佳,也多有六成的几率,挺不过三日。 文远伯常年养尊处优,又偏爱女色,身体早已亏空,只需三十杖,便可毙于殿前,另外的小公公年纪虽盛,也不是个吃过苦的主,细皮嫩肉的,两板子下去,皮肉就炸裂开来,鲜血汩汩涌出。 偏生两人嘴里塞着布,不能喊叫出声,空旷的场子里只有沉默又黏腻的板子声。 行刑的是老宫人,用的板子也是老物件儿,用手攥着的上头漆都磨掉了,下方却还是黑的,那是腻在上头的血污,厚厚一层,看起来凹凸不平,不知道送走了多少冤魂。 想要行刑满百下,便要用巧劲儿。 前半程多伤血肉、却不断筋骨,待人哭声减弱,出气渐少,再打得腰部以下筋骨皆断。 等人眼瞧着便不成了,则又责打腰部以上部位,直到人出气多进气少,百下也将至,方才将最狠的板子落下,敲在脊柱。 只听板子打在血肉堆里,配着一道轻不可闻的骨骼断裂声,人便再无动静,骨肉皆烂,因为剧痛,指腹紧紧攥着身下木凳,指甲尽翻。 人明明都断气了,身子软如烂泥,却始终双目圆睁着。 一双瞳仁漆黑,眼白溢血的眼,怔怔望着殿前。 太子惨白着一张脸,冷汗自内外涌,一顿板子下来,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禁想起昨日皇帝宣他入宫时的场景。 那也是一双眼,一双帝王的眼睛,冰冷而无情,还带着几分旁的情绪,浓重似深渊。 他不敢细看,怕瞧见里面的怒意和失望。 不知多久,方听皇帝开口,语调倒平静:“你倒是养了个好奴才,既有人愿为你效忠,明日你便好生看着。” 皇帝捏着珠串从他身旁走过,头也未回,只语调沉沉:“朕与你都知道,一个忠仆走了,还有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前仆后继。” “太子,别让朕太失望。”皇帝临走前,站在帘幔处,冷眼看他。 太子有无数个忠仆,他也自有其他皇子。 就算他不想立除他与皇后所生的孩子,也有六皇子与七皇子可选。 昨日的话与今日场景重合,太子站在殿外,心塌了个口子,有冷风不断向内灌。 他不懂,六弟收的东西比他更甚,为什么父皇永远只说他? 杖刑过后,自有宫人上前,将残破不堪的尸首抬走,太子也木然地被带下去,只乾清门前的血腥气,怎么也冲散不干净。 众臣退朝后,看着眼前满地污血,唯余沉默。 所有人都想起帝王刚登基时,近乎杀空了半个朝堂的场景。 太子一党受挫,六皇子一脉则是大喜,陛下赐府别住的消息晌午便传下,另封六皇子为雍亲王,迁府别住。 太子当晚跪在春晖殿内,脑中还在不断重复白日的一幕幕。 他下令处死过人,却从未见过,和自己打小一起长大的公公被杖杀于眼前。 血太浓了,也太厚了,蔓着初秋的凉意,一寸寸淹没他。 “母……后。”太子沙哑出声,“儿臣有罪,还望母后责罚。” 他没想到,自己和燕家那般隐蔽的相见,周绮摇都能知道。 他更没想到,他母后出手会这般狠。 周绮摇依旧在批阅奏折,并未抬头,只淡淡,“你何罪之有?陛下的旨意很清楚,你此次只是受小人蒙蔽。” “不过你身边的人总是不听话,你耳根子也软,犯事既舍不得动刑,便都撤了吧,本宫给你指派几个好的。” 太子沉默,良久应下,紧接着再寸寸伏低身子,直至额头触地:“母后,儿臣愿娶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四姑娘为侧妃。” 皇后前几日和他提过,但他想娶有助力的朝臣之女,便给推了。 可陛下如今对他猜疑太重,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而且先前和文远伯家的一番胡话,周绮摇对他也有冷落之意。 他后悔,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若他肯低头,按周绮摇先前意思,娶乔氏女为侧妃,再安分数月,谨记为臣为子的道理,是不是又能让陛下安心? 他心乱如麻。 周绮摇没应下来也没不应,只道:“人走在一起是要靠缘分的,且说吧。” “你说的四姑娘是个好孩子,喜欢的人自然也多,本宫又不是月老,哪能给人许婚事。” 她也该冷着太子些,这个糊涂东西,愈发被权力蒙蔽了眼睛。 白日刚被罚,晚上就来求娶侧妃,传到皇帝耳朵里,不知道又是一番怎样的猜疑。 太子前几日应了便罢了,不知道当下御史的折子一摞又一摞么,现在来提与御史结姻亲,当真蠢笨。 太子心一怔,旋即沉入谷底。 他与周绮摇所想不同,他想到了自己刚封雍王的六弟。 陛下罚他,转头封了六弟亲王之位,周绮摇也冷着他,若是转身将乔氏女许给了六弟呢? 他六弟现今已有姚相,再有清贵文臣带来的贤名,他该怎么办? 他的储君之位还能坐得安生吗? 不成。 乔昭懿就算不嫁他,也绝不能嫁到雍王府去。 太子失魂落魄地走出春晖殿,人浑浑噩噩,心底却疯了般叫嚣。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宫中没想隐瞒,朝会一散,乾清门前的惨状便顷刻间传了出去。 乔昭懿前脚给林氏请完安,消息后脚就传进来。 方嬷嬷昨日刚被罚,今天不敢来说,来的是另位嬷嬷,口舌比方嬷嬷还要巧上三分。 乔昭懿听完:“……” 形容得要不要这么细致啊,好恶心咦咦咦。 这种恶心并没有随着时间消息,反倒在看见晨间的一碗红豆粥时和肉沫蒸蛋达到顶峰。 乔昭懿顿时想起嬷嬷说的,豌豆大的血珠和肉沫四飞的场景。 乔昭懿:“……” 晨间要请安,吃饭便都在林氏的院子,王姨娘和杨姨娘不留饭,但要在旁伺候着。 不过乔昭兰和乔明也渐渐长大,见到生母伺候自己,有时觉得别扭,林氏便让两位姨娘每日请安后便回自己院子,不必在旁伺候。 乔昭懿今日没动筷,引得乔昭兰频频侧顾,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林氏也疑,看眼菜色,都是往常乔昭懿爱吃的,顿时忧心,正想差人饭后去请郎中,就听乔明也先问:“四妹妹是身子不适?” 乔昭懿:“……也不是。” 她扭捏着将早上听到的形容词说出来。 消息不是秘闻,乔家上下都已知晓,只不过其他人听得多是省略版,只说两人被杖毙在乾清门,死状极惨,哪曾细闻。 只有乔昭懿身边伺候的嬷嬷知道自己主子性子,千方百计打探了详细消息。 乔昭懿说完。 乔明也:“……” 乔昭兰:“……” 林氏:“……” 林氏对着刚吃一口的红豆粥,是怎么也吃不下去第二口,再看满桌菜色,终究放下筷子。 这仿佛一个信号。 乔昭兰面有悻悻,“娘,女儿吃饱了。” 乔明也沉默半晌,“儿子也是。” “……”林氏:“那便撤了吧,天转凉了,我没什么胃口。” 林氏还寻个由头。 乔昭懿摸了摸鼻尖,朝三人露出一个乖巧的甜笑。 三人:“……” 饭后。 今天乔府整日都未见荤腥,几个主子没人吃得下,乔昭兰中午吃了两碟子糕点,吃的直烧心,也没想着去小厨房要点什么。 乔昭兰揉着胃:“你早上说的话真是太恶心了,我现在想到肉就反胃。亏我早上还以为你身子不适,或是最近拜佛心诚,都开始茹素了。” 乔昭懿随口去接:“我要是能嫁进岑家,茹素一个月我都愿意。” 她想通,便有心思开起玩笑来。 反正最坏的打算,就是寻个府邸去做续弦,对方既有原配留下的嫡子,那她生与不生,又有什么人在意? 乔府今日都没动荤腥,晚间亦然。 乔朗当晚归家,看见满桌清爽的素食,还特意问林氏,今天是哪位菩萨的诞辰,需要全家斋戒。 林氏给他布菜动作一顿:“真要听?” 她神神秘秘,乔朗还以为京中新兴了哪位灵验的菩萨,道:“这是什么秘密不成?” 林氏便将乔昭懿早间的胡话重复一遍,说完眼带笑:“就说了不要问,怎么的偏生问,这下看你还能不能吃的下去?” 乔朗看着满桌菜色,晚间的菜清淡,三四样素菜,正中是文火炖了两个时辰的冬瓜鸭架汤,汤色白腻,却只见冬瓜,不见鸭肉,原是小厨房的嬷嬷得了嘱咐,都给仔细挑干净了。 乔朗看林氏殷殷带笑的模样,顺从地放下筷子,遂了对方的意,待林氏夹了一筷拍黄瓜入口,才执筷慢悠悠道:“听说人行刑的时候,脊骨断裂之态便一如黄瓜。” “啪——” 林氏放下了筷子。 乔朗哈哈一笑,掉头又找来乔昭懿和乔昭兰,和她们二人也一番形容。 乔昭兰:“……” 乔昭懿:“……” 爹,你心眼了太小了些吧。 这顿饭,最后只有乔朗吃了下去,都察院是弹劾御史,也是管律法案件的三法司,日常不弹劾官员,便是监管刑部与大理寺办案,血腥场面见过不少,倒不至于被骇住。 饭毕,乔朗将吏部尚书即将致仕的消息说出来。 林氏也顾不得刚和他恼,惊道:“这么快?原先不是说要明年?” “生病一事哪说得好,吏部尚书虚症太重,日日咳血,前两日有人去看,全身都是不知何处来的淤青,人更是成日昏沉,连辞呈都写了两日。” 林氏心悬空了瞬:“那尚书之位——” “差不多定下了。”乔朗喝了口茶,浅浅卖个关子才说:“正是岑家,待辞呈过了御前,中书发下谕旨,便走马上任。” “这般急?” “这不是马上到年关了吗?各地都等着吏部的考绩,好过个安生年。” 说完,乔朗去看乔昭懿。 乔昭懿心里正想着乔朗刚才说的病情,感觉虚症,还挺像上辈子听说过的白血病。 她想得入神,没发现屋内寂静,直到看见几人都盯着自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嗯?” 乔朗无奈:“你真是看中了个香饽饽!” 岑文镛走马上任尚书之位,比所有想得都要早几年,因为原本的吏部尚书身体康健,原想着起码要熬个七八年才有机会,没想到不到三年,尚书便急病去了。 侍郎与尚书一级之差,却是天差地别,岑聿人虽要死不活,却终究没死。 不知道多少人家动了联姻的心思! 乔昭懿:“……?” “不是爹,你真同意我嫁啊!” 乔昭懿挑中了最刁钻的点,眼里迸发出点点亮光。 ------------ 14 惊鹊14 乔朗:“……” 林氏:“……” 乔朗崩起脸来,脸一黑:“嫁什么嫁!你想得美,就算岑文镛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可能同意!!” “而且他为什么娶你呢?你爹不是高官,你长得也只是清秀,还没才名,拿什么和人家精心教养的姑娘去比?” 乔昭懿:“…………” 林氏:“…………” 林氏恼了,什么叫懿儿没才名,懿儿功课也是去了她长嫂本家开的女子私塾细细教导过的好不好,琴棋书画该会的都会的。 还长得也只是清秀? 懿儿明明很亮眼啊!好几个闺中手帕交现今见到了,都要好生夸赞一番呢! 林氏心里不乐意,连带着晚间也没吃下饭的恶心,晚上对乔朗也没好气。 乔朗碰了软钉子,便去瞧杨姨娘。 乔朗只有两名妾室,除了王姨娘,便是如今的杨姨娘。 杨姨娘生了府里的二姑娘,三年前出嫁,她本就性子冷,膝下只一女,孩子出嫁后性子更是冷到极致,每日不是看书便是绣花,乔朗也不常来,每月两三次。 乔朗去的时候,杨姨娘正在灯下绣东西,见乔朗进来,不冷不热地行礼问安,没个热脸,只有一杯勉强端来的热茶。 乔朗咳了两声,想问分例够不够,半晌还是没敢问。 乔府每人的月例都是固定的,里面的丝线也是按份数走的,杨姨娘这般绣,也不知道留给自己的还剩多少。 乔朗心想明日让林氏再送来些。 乔朗想关怀,又不知道说什么,杨姨娘性子不比林氏和王姨娘,杨姨娘本是诗书人家养出来的姑娘,若不是家道突然中落,为了弟弟妹妹们能活下去,是怎么也不肯为妾的。 所以乔朗有时面对杨姨娘,心不知怎的,反觉怯怯。 他总心觉,杨姨娘不大瞧得上自己。 屋子里寂静到落针可闻,乔朗每次来都心有准备,却怎么也不习惯,半晌主动打破寂静氛围,喝了口茶:“你这屋的茶泡的是分外得好。” 杨姨娘多用清晨竹叶上的露水烹茶,所以带着额外的清香。 杨姨娘没吭声。 乔朗也不好意思掉头就走,沉默了会儿又道:“……怎的又绣上了?” 杨姨娘说起话来软生细语的,倒不是向乔朗卖好,人本就是打江南水乡来的,天生这个调:“三姑娘眼看着要出嫁,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便想绣一幅梅竹鹦鹉图,添添喜气。” 杨姨娘说完一顿,“近几日我听着四姑娘好像有了可心的人家。” 乔昭懿是府里的幺女,人生得好看,嘴更是甜,府里的哥哥姐姐都疼得紧。 她也喜欢那孩子。 而且对孩子,总比对乔朗多了几分真心。 正院的消息瞒得紧,她也不爱参与府里纷争,如儿嫁得不错,她更是乐得清闲,只是规矩不可免,每日都需去正院请安,一来二去的,听见些风声。 有一次乔昭懿和乔昭兰在那儿说话,她无意路过,稍听得一嘴。 乔朗也没想着瞒她,叹了口气,“相看上了岑家。” 大邺并未对男女间的事定下严苛规矩,有些事碍于体面,不便放在前院说,后宅里却不用避讳着。 谁家没相看女婿的时候? 杨姨娘绣花动作终于停下,“如儿上个月给我寄的家书我三日前已然收到。” 乔朗知道这个,点了点头,面露欣慰:“如儿也给我寄了,说又有了身子,很得婆母喜爱,丈夫现在也用功读书,日子过得不错。” 他二姑娘,名唤乔昭如,也是外嫁离京,定了济州知州家的长子。 杨姨娘也知道自己姑娘的日子不错,提起孩子,脸上闪过慈爱,又想起旁的事,正了正神色,和乔朗提道:“你知道,如儿是个爱热闹的,所以偶尔会和我提上一嘴济州的事。” “你还记得四年前在济州病死的粮道监察御史吗?”杨姨娘问。 乔朗思索片刻,确实记起微末印象。 监察御史属于半个钦差,当年那人刚到济州不久便撒手人寰,惹得陛下猜忌济州许久,又遣了许多人去探查消息。 而且大邺官员,凡是死在任上,皆要核账,所以连着几个月,朝堂上都时有这件事的消息。 乔朗:“怎的想起说这个?” 杨姨娘小声去说:“这位御史和夫人感情极好,但命里没子嗣缘,连生三个儿子都没站住,只勉强留下一个姑娘,刚满十六。” “御史没了不久,夫人也心忧成疾,不到半年就去了,姑娘独自守孝三年,现今孤苦无依,京里的姨母看不过去,前段时间便派人将她接来,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乔朗听她没头尾的话,正想笑,心间忽的闪过什么,“这姑娘的姨母——” 杨姨娘:“就是岑府的当家主母,岑聿的生身母亲,姜氏。” 她的如儿嫁去济州,和这位姑娘住得颇近,见对方可怜,常去探望,一来二去地熟络起来,姑娘临去时,说了京中姨母的事。 对方与自己关系好,可去的地方却和乔家素有怨怼,如儿心里生愁,便在信里和杨姨娘诉说两句,如此才得的消息。 杨姨娘轻声说着:“四姑娘的婚嫁乃大事,我作为姨娘本不该多嘴,可四姑娘总归我也是看着长大的。” 十六岁接来,又是父母双亡的朝臣之女,八成是要许给岑聿做正妻的。 哪里有懿儿的位置? 乔朗沉默良久。 乔朗折回正院,林氏原本还心有气,一听是乔昭懿的事,坐不住了。 林氏苦叹一声:“虽没抱着真能结亲的心,现在希望没了,反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乔昭懿还不知这桩事,直到林氏第二日又送来一堆画像,让她挑选。 乔昭懿:“娘,你这是做什么?” 她震惊。 林氏没好气地说:“你心里的天仙有了亲表妹,你快些把心思歇了,在好人家里相看一个。” 乔昭懿纳闷:“什么表妹?” 林氏将杨姨娘的话一说,乔昭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试试怎么能知道成不成呢?而且接妹妹的孩子来身边照看,也是正常,谁说一定要做主母的?” 林氏:“我刚派人打听过,岑家夫人姜氏最近正让人清点岑家的庄子田产,还私下去了好几个衣料铺子,问的都是嫁娶类的,别做梦了!” 乔昭懿:“…………” 她想挣扎,又心有戚戚,在面前一堆画像里胡乱翻着,最后才道:“娘,我能不能嫁鳏夫做续弦啊,最好那人有嫡子,嫁去后能直接当母亲的。” 她懒得生。 林氏:“……” “乔昭懿,你是疯了吗!!” 林氏气得在暖房躺了整个下午。 晚间乔朗下职归家,林氏把白日的话说出来,头疼得紧,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神仙的忌,让她在女儿婚事上如此忧心。 “她要给人做续弦!还点名要有嫡子的夫家,你说说,传出去像什么话?” 继母哪是那么好做的? 不是亲生的,到底难相与,若是发妻的母族强势,日后想过清静日子怕都是梦里空话。 除了同族人家延续姻亲资源,少有高门愿意将女儿推出去做继母的。 林氏恼了:“我瞧着就应该找个不错的,直接给懿儿嫁出去!” 乔朗正翻看林氏白日给乔昭懿看的一摞子画像,边上还有林氏写的批注,待细细瞧看几个后,约莫懂了自家姑娘的心思:“懿儿要是不愿意呢?” 他的懿儿,八成就是想嫁去个省事的人家,不需要费力谋划就能安生一辈子。 林氏没好气:“不愿意也不好使,还能翻天不成。” 乔朗一下看穿林氏的口是心非,哼笑道:“真不明不白地嫁了,少不得你日后肠子都给悔青。行了,后日休沐,我亲自去问问,让夫人好生歇歇。”” 林氏被乔朗一哄,想绷着脸也没绷住,终于笑了下。 不管怎么样,乔朗确实是个好夫君,也是个好父亲。 两日后,乔朗本想去找乔昭懿。 没想到,吉祥苑里无人。 回话的是方嬷嬷,福身后解释,原来今天是文远伯家流放琼州的日子,乔昭懿和乔昭兰怕错过热闹,乔府刚解了晚间的落锁,就一同赶去和丰楼。 和丰楼是两年前开的馆子,地理位置绝佳,不管是进京的还是出京的,都要路过此地。 乔昭懿打探来文远伯举家流放的日子,早早定了个靠窗的包间。 民间爱热闹,难得有侯爵府邸被抄家的,吸引不少人驻足。 辰正时分,刑部大牢的门锁卸下,一行灰头土脸、满身脏污的燕家子弟从中走出,他们受过刑,走路就像踩在刀尖上,却不敢耽搁,也不敢叫出声来。 稍落后一步,便是鞭子抽打在身上。 只得拖着枷项与脚链,如同老马疲骡般,麻木地向前挪动。 满是血泡的脚踩在青石砖上,每一步钻心得疼。 接连半月的惶惶不可终日,再到当下的心如死灰,燕家子侄只觉用从天堂骤跌地狱形容都不为过。 两旁嘈嘈切切地嬉笑打趣声,更让他们心如火烹。 尤其是昔日对乔昭兰嘲讽一通的燕明轩,听见不加掩饰的揶揄嘲笑,脸色青了红,红了青。 他转动僵直的眼珠,想找到过往的一两好友,让他们替自己出头。 可两旁哪里有人?! 之前和燕家交好的,现在全对他们避之不及,恨不得他们早早出京,省得日后反咬自己一口。 燕明轩遍寻不得,惶恐与心焦惹得他烦闷不已,动作慢下来,当即被官吏推搡怒骂,冷斥一声:“小畜牲,还敢偷懒?!” 去琼州是个苦活,牢犯走多久,他们就要走多久,自然百般不耐,难有好脸色。 燕明轩怒瞪身边的人,羞辱异常,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他恐惧衙役腰间的鞭子,上头每一寸都沾有燕家人的血肉。 他只得压下心口的火气,逼迫自己转移目光,直到他向对面看去。 一间他常去的酒楼,二楼一处窗扉半敞,露出一抹亮眼的红色。 是一件比甲! 一件穿梅花纹红织金比甲! 这身衣服!!这身衣服?! 燕明轩瞳孔骤然压紧,他就是死也忘不了,他因为这件比甲错认乔昭兰,最后闹得文远伯教子无方的弹劾直抵御前,他差点被板子给打死! 他死也不会忘! 燕明轩死死盯着二楼。 乔昭懿感受到目光,伸手将帷帽撩开,露出一张漂亮且殷殷带笑的脸,和燕明轩打了个招呼。 提前躲在人群中的乔府小厮也在此时清清嗓子,大喊一声:“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家,就是洗手给我做奴才,我都瞧不上!!” 笑声顿时有如水入油锅,在街上蔓延开来。 一时间,文远伯家的皆是脸色胀红,表情难堪。 燕明轩更是气到双眼暴突,死死盯着乔昭懿,暗骂她卑鄙无耻。 乔昭懿朝他微笑,随即“嘭——”一声,关了窗户。 他以为他是谁啊,想瞪自己就瞪? 她才不让他看。 燕周氏自然没在这里,她连哭数日,求着去见皇后娘娘,都被拒了,心生绝望。 她舍不得孩子,可她更爱自己,她不想去毒瘴之地讨生活,只能落发修行去,绞发时,生生哭晕数次。 乔昭懿吃着热乎乎的茶,也不再管外面怎么闹。 和丰楼东西贵,味道也好,两人难得来,自然要好生尝尝。 可刚吃不过一口,桌旁就多出道人影,那人弯身凑过来,人距离乔昭懿不足三寸,漂亮到极致的脸展露出来,微微笑道:“岑聿等下要来,你想不想见。” 乔昭懿被吓地一抖,“你你你你——” 你在胡说什么啊? ------------ 15 惊鹊15 乔昭懿咳得小脸通红,都来不及说什么,忙用帕子掩唇。 生怕自己咳出点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来,惹得这位心里不快,又给她使小绊子。 乔昭懿:“……你你你你…我我我我…………” 邓仪好整以暇,似乎很满意乔昭懿的反应,心情颇好地开口:“你什么,我什么?我们几日前才见过,乔姑娘不必见外。” 乔昭懿将呛住的气压下,大脑反应也迟钝了一瞬,后知后觉想起邓仪刚刚说的话,眸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你你你——” 他怎么突然说岑聿??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怎么可能? 邓仪一挑眉:“我什么?” 乔昭懿缓缓收回睁大的眸子,情绪也旋即逐渐收敛,短短几个呼吸,便恢复如常,人从凳子上起身,盈盈一拜,“邓大人安好。” 她原想喊邓公公,但在宫外,似乎不大稳妥,便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 管他岑不岑聿的,总不能在这给她扣什么帽子,她不认就是了。 想到这,人也不怕了,开始给乔昭兰介绍来人,“这是打宫里来的的邓大人。” 邓仪生的漂亮,声音也好听,比寻常男人清亮许多,乔昭兰一听乔昭懿开口,心思稍转,就猜出邓仪来路。 八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位—— 乔昭兰也盈盈一拜,“请邓大人安。” 两人一个比一个态度好。 邓仪站在这,乔昭懿摸不准对方想要做什么,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说,想了想,以退为进道:“邓大人今日是休沐?不知道早间是否用过饭食,若是不嫌弃的话——” 她在隔壁给他点桌席面。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邓仪就撩起袍子在乔昭兰旁边坐下,淡然道:“我自然嫌弃。” 他不动时还不显,这一撩袍,一股锐意便显现出来。 他喊来伙计,让人把桌上菜都撤了,再慢条斯理地拿起菜谱,一个接一个地点,直到点了约十二三个菜,才将菜谱放回去,大有要在这一起吃的架势。 乔昭懿:“……我…” 我让你在这吃了吗? 乔昭懿表情难得龟裂一瞬,邓仪就喜欢这种恶趣味。 乔昭懿再不说话,又开始无声地算带出来的银子,她今日特意多带了些,还带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但也不知道够不够付这顿饭的。 邓仪先前点菜,没有百十两是绝对下不来的,赶上她全年的月例银子了。 乔昭懿平白丢了笔银子,心里不爽,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眨眨眼睛去看邓仪,睫毛如鸦羽,轻轻地颤,模样极为乖顺。 可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心疼,乔昭懿再不愿看邓仪,心中腹诽,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直到邓仪又开始加菜。 乔昭懿:“?” 饿死鬼投胎啊?十几个菜都吃不饱。 乔昭懿双眸盯着邓仪手中的食谱,听见他报菜名的姿态,觉得自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被吊死了。 五十两绝对不够,甚至一百两能打住都是极好的! 等晚上乔家来这给赎人吧。 乔昭懿慢慢闭眼,心如死灰。 邓仪却是因着又见到乔昭懿表情变化,心情极好,“岑聿——” 乔昭懿心间一跳,迅速睁眼,和岑家划清关系:“小女不知邓大人口中的岑聿是何人。” 这如何能认! 万一传出去风言风语,可怎么办? 乔家的家声可禁不起这般糟蹋。 乔昭懿装着委屈:“邓大人,我是姑娘家,总要脸面的,您若如此说,小女子还哪有脸活在世上?我可不认识您口中的岑公子——”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雅间的门,就自外拉开。 乔昭懿下意识向门外看去,只见先开门的是一名伙计,再之后,露出一张艳绝清极的脸。 乔昭懿满脸懵,扭头去看邓仪。 这人又是谁啊? 邓仪见她表情不似作伪,人也难得一愣,“……你还真不认识岑聿?” 前两天缉查卫送来的消息,不还说是爱的要死要活,还因为说了胡话,被乔朗罚跪祠堂。 谁? 岑聿?? 乔昭懿下意识再看门口。 乔昭懿:“…………” 刚进门的岑聿:“…………” 眼观八方又始终把自己当透明人的乔昭兰:“…………” 设想完全脱轨的邓仪:“…………?” 怎么回事? 不过邓仪好歹是御前的人,任凭心里如何想,面色依旧辨不出丝毫情绪,撑着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起身将门口的人迎进来。 反正他总不可能在乔昭懿面前落面子。 岑聿跟进来。 雅间较小,只坐得下四人,如今三人都已落座,只余一个空位,紧挨着乔昭懿。 乔昭懿:“…………” 那个,这顿饭要不还是别吃了吧。 乔昭懿起身,刚想和二人说推拒的话,抬头就见岑聿的脸。 来人身着常服,外罩白缎披风,长发流泻而下,仿佛雪山下蜿蜒而来的溪流。 他眉眼生的尤为精致秀气,却不像邓仪的阴柔,一眼能认定,这是男人,极为漂亮的男人。 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瞧,轮廓都没有死角,绝佳的立体骨相,尤其是鼻子,高挺又漂亮。 乔昭懿“啪”的一下,又没骨气地坐了回去。 岑聿:“……” 他就算见过再多的人,也没见过乔昭懿这种性子。 乔昭懿岿然不动,这顿饭吃的稍显壮烈。 邓仪几次看她表情,都沉默异常,最终埋头吃饭。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乔昭懿总下意识用余光去看身边的人,发现他只夹清淡的菜色,也没吃多少,细嚼慢咽的,只待几个菜色都尝过后就没再动筷。 乔昭懿随着放下筷子。 她其实没太吃饱,但再吃下去,总显得自己饭量很大。 她不是很想在岑聿面前丢这种人。 她就算现在知道现在自己和岑聿没什么可能,也还是忍不住在意细枝末节的地儿。 她想着对方三年了,怎么可能一点不在意。 乔昭懿百无聊赖地想着,筷子搭在碗沿,发出极小的清脆声。 这一停,场面就陷入无言的尴尬。 一桌四人,东边的全停,只剩西边的在吃。 邓仪吃饭动作微微一停。 乔昭兰眼观鼻,鼻观心,当即也不再夹菜,只等着随时跟上自己也吃好了。 乔昭兰为了这顿饭,早上只垫了一点,现下虽没吃饱,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面前的龙井虾仁,意犹未尽。 岑聿注意到,沉默半晌,拿起筷子,又慢慢陪邓仪吃了些。 顿时,场间氛围再转。 乔昭懿:“……” 刚才岑聿停筷,她也停,现在对方再执筷,她却不能再跟,不然也太明显了些吧! 乔昭懿只是半饱,现在见他们吃,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她更难受别的。 岑聿极少露面,她也不是朝廷命官,往常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听说对方长得好,引得无数高门贵女的青睐。 但流言向来是掺着水分,一分的人都能夸成六分,她一直以为对方只是长得清秀,寻常人里比较出挑。 她完全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皮相!! 乔昭懿心里就跟猫挠痒痒似的,更放不下对方了。 乔昭懿心有戚戚。 邓仪吃相不像样貌般俊秀斯文,反而大开大合,风卷残云地吃完,抹一抹嘴,表示结束。 乔昭兰也吃得差不多。 见此,岑聿方才停筷。 他吃得极慢,刚才迁就二人一番,也没吃多少,只浅淡动了点面前的青菜。 食少,不是好预兆,放在人身上,更不是长久之相。 思及此,乔昭懿有些伤怀,这人还挺好看的,就是寿数不长。 不过要是寿数真长了,她估摸着也是不喜欢的。 乔昭懿不禁唏嘘,果然好事两难全。 邓仪饭后没多留,和岑聿很快便走,乔昭懿心痛地想,两个狗男人,再也别见了,她就是再喜欢岑聿,也禁不起这么花银子。 邓仪一通胡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 乔昭懿和乔昭兰一人一个荷包,开始向外倒银子,心里祈祷着,千万要够,不然只能让人回乔府支钱了。 两人手中的加一起,粗略算算,差不多一百一十两。 乔昭懿把银子收起来,起身向外去找伙计结账,没想到外面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还正快步向里 。 刚拉门,脸就直接撞进一人的身子里,不知道是谁,反正硬得像铁,高得像山,岿然不动,差点将她鼻骨撞折。 乔昭懿眼泪当即撞出来了。 刚进门就被一股大力撞了心口窝的邓仪:“……” 他黑着脸把乔昭懿从自己怀里拔出去。 乔昭懿捂着鼻子,想去看面前的人是谁,却因为眼前蒙着雾,怎么也看不清,不由得擦了擦眼。 邓仪:“?你哭什么?” 真是的,他都没说难受。 乔昭懿心想谁哭了?不过对方一打岔,她终于辨认出到底是谁,想说她可没哭,没想到一张口,鼻子又是一阵酸辣,不知道连通了哪根泪腺,眼泪当即落了下来。 乔昭懿:“……” 她再不想和邓仪说话,又不敢甩脸子,只得面无表情福了一礼,从他身旁绕过去,闷头向外走,没想到邓仪身后还有一人。 乔昭懿猛刹步子,但两人距离太近,乔昭懿到底还是一头撞进对方怀里。 这人衣裳厚,触感比刚才的软点,没那么疼。 乔昭懿:“…………” 她缓缓把自己的脸从对方胸前拔出来,抬头,就见一张漂亮至极的脸蛋。 乔昭懿和岑聿无声对视。 乔昭懿本想氛围浪漫一些,但实在忍不住鼻子里的酸疼,揉了两下。 她心如死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在出现在岑聿面前。 丢人丢大发了。 邓仪蹙眉不展,乔昭懿脑袋上也不知道用的什么东西,给他胸口连扎了好几下,疼得厉害,偏生位置微妙,也不敢真去碰,便没好气地开口:“底下有堵你的人。” 乔昭懿没反应过来:“嗯?” 谁堵她? 邓仪发号施令惯了,也没觉得要和谁商量,直接定下来:“岑聿从后门送你走,我带着你姐姐走前门。” 语气不容置喙,动作也快。 乔昭懿满脸懵,乔昭兰也丝毫没读懂情况,但并不妨碍直接被人带走。 很快,雅间内只剩乔昭懿和岑聿。 乔昭懿左看右看,想跟岑聿走,又担心没付饭钱,来日被和丰楼的找上门来,便将银子放在雅间的茶桌上,这才走到岑聿面前,犹豫半晌,小声道,“岑大人,能不能借我五十两银子,晚上我差人给您送去。” 她估摸着放在桌上的银子,不太够。 她宁可多给点,日后也不想再跟邓仪这尊瘟神有丝毫联系。 岑聿终于抬眼,正式去看乔昭懿,半晌实在没忍住,无奈一笑道,“和丰楼就是邓仪开的,菜也是他点的,你使什么银子。” 他一笑,整个人仿佛活过来,漂亮得惊人。 乔昭懿却无瑕关注这点,满脑子只重复着身前男人刚才的话。 和丰楼是邓仪的。 乔昭懿:“…………” 她忍! 她忍忍忍忍忍! 怪她出门没看黄历。 其实今日的事真是凑巧,邓仪本都忘了乔昭懿这号人,但他荣宠在身,权势熏天,还有皇后撑腰,办起事来荤素不忌的,眼下遇到了,自然要来瞧瞧,探索下前几日乔府里的热闹。 乔昭懿被邓仪闹的三魂升天,连带着对岑聿都兴致缺缺,只亦步亦趋跟在岑聿身后向外走,路上也不再说话。 还是岑聿主动提了提到底发生了何事:“雍王的人在下面堵你。” 一行人动作不甚明显,但里面有一个熟面孔,被邓仪带来的厂卫识出,这才辨出来。 太子被陛下连番敲打,六皇子又刚被封王,正觉春风得意,约摸着又想再添一门美人在怀的好事,对乔家起了些念头。 想登皇位,总要有贤名,乔家正合适。 乔昭懿:“……” 她八成和皇家犯冲,怎么一个两个都针对她? 她倒是不相信邓仪有主动帮她的好心,大概是雍王投靠姚贵妃,与姚相有了牵扯,自然和皇后不和。 邓仪的荣辱皆系在皇后身上,遇见了哪能不管? 乔昭懿实在不愿与皇族产生牵扯,稍稍跟紧身旁男人。 后门要走旁梯,两人一路说上两句,便到了地儿,只是还没开门,就听见外头吵吵闹闹,似有人自在争论些什么,声音还眼看着越来越大,影子都透过门上的油纸渗了进来。 是一个身量清瘦高挑的男子! 乔昭懿莫名心一跳,步子稍稍后退。 果不其然,下一刻,门被一股大力拉开,一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急急走进,身后有不明显的几声“殿下!” 乔昭懿心猛地一跳。 邓仪不是将六皇子引走了吗?怎么又来? 后门处无人,只有乔昭懿与岑聿,乔昭懿一个姑娘家,根本无处躲藏,对方的目光在进门的瞬间,就直接落在了她身上! 乔昭懿没错过对方眼睛骤然迸开的亮光,叫苦不迭。 这要是发生什么,可如何说得清! 短短不过一个呼吸间,乔昭懿脑子转得飞快,当即拽住岑聿的胳膊,人急步后退稍许,一猫腰,整个人便尽数缩在他身后。 岑聿身量高,正好把她挡得严严实实的。 岑聿:“……” 袖子被攥得极紧,连带着整个衣服都向后崩,尤其是披风,系绳直接勒在他颈间,岑聿想让她放松一下。 乔昭懿却以为岑聿要走,急忙晃了晃他的袖子,动作满是请求。 哥,祖宗,别走! 走了她可怎么活。 岑聿:“…………” 他到底没动。 原本想堵六皇子却撞见如此场面的当朝太子:“……不是……你、你……你们????” 你们竟有如此奸情?????? ------------ 16 惊鹊16 太子人定在门口,因为急迫和争执微微泛红的脸,在此刻,倏然定住,转变为极度的不可思议。 自上次在宫中,周绮摇拒了他求娶乔昭懿的请求后,他的心就日日悬着。 他当然知道他六弟在想什么。 正统之位,谁不想要? 幼时的微末情谊,禁不住庞大权力体系的异化,从六弟站在姚相一方,要与他争夺储君之位的那日起,他便不觉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弟弟。 他心如此,六弟亦然。 两年来,不管他有什么,想要什么,对方都要来争上一争、抢上一抢,就算得不到,也要给他找点晦气。 他跪在地上求周绮摇都没得到的东西,六弟就算本不想要,现在也想了。 可他怎么会让对方遂意呢? 他派人盯着许久,终于发现了动静。 今天文远伯举家流放,乔家四姑娘也出府相看,六弟得了信儿,马不停蹄地带着提前备好的东西赶来,还说什么一定要在乔昭懿面前留下个好印象,让她心甘情愿地入雍王府做侧妃。 他听见雍王府备车,人当即也乘车赶过来,生怕落后一步。 前门有六弟的人,他就走后门,为此还与和丰楼的几个看门小厮起了争执。 他知道点消息,和丰楼与宫里的大人物有关联,但他顾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六弟顺意! 所以他不顾一切,生生带人闯进来,反正后门也没什么人来,晚上送点银子封口便是。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撞见当前场景! 只见乔昭懿和岑聿姿态亲密,一前一后,挨得极近,正向门外走。 太子如遭雷劈,直接愣在当地,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岑乔二家不是素有怨怼吗?? 这两人怎么搅和在一起的,还瞒得密不透风! 实在由不得他不多想,他刚露面,乔昭懿就如同惊弓之鸟般,害羞地躲在岑聿身后,双手还紧紧地捏住岑聿的衣袖。 这不明显的小女儿姿态吗? 分明是二人今日幽会在此,不成想被六弟堵个正着,二人又不想关系公之于众,这才出此下策,从后门向外走,不成想,却被他给瞧见! 如此一番逻辑运转,太子几乎在瞬间便完成,仿佛打通任督二脉,登时有了动作。 他没管面前“黏黏糊糊、拉拉扯扯,不好意思见人”的二人,转身直接将大开的门合上,临关前,还向外斥责句:“不该瞧的不要瞧,眼睛耳朵都闭严实了!” 躲在岑聿身后的乔昭懿听见这句话:“?” ……什么意思? 总不能岑聿在这,还要对她行不轨之举吧。 她脑袋一直猫在岑聿身后,没敢外露,更不敢和太子对视,自然没看见太子刚刚脸上五颜六色的情绪变化,她还以为太子只是对岑聿“碰”了她,心里变态,开始狂怒。 也不能说是太子,乔昭懿只以为眼前人是欲对她不轨的六皇子。 乔昭懿再拽了拽岑聿的袖子。 生怕他走。 岑聿在太子跟前,也没法说什么,察觉到身后人的害怕,沉默半天,终究是伸手,隔着衣袖,轻轻拍了下乔昭懿的手。 他怕乔昭懿害怕之下,一个用力,真的把他给勒死。 他身体畏冷,入秋后便多比别人多加一道披风,眼下乔昭懿不仅拽着他的衣袖,更拽紧了他的披风,披风上的系带直接勒入喉头,难以言喻的难受感,紧紧裹挟着他。 此番场景,落在太子眼中,变了味道。 他关门回身就瞧见岑聿在拍乔昭懿的手。 不是吧,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调/情? 岑聿之前是御前的人,太子自然与他相识,有些许的交情,只是对方入缉查院后,联系便断了。 缉查院天子亲掌,他若与其有旧,少不得引起圣上猜疑,届时又是满朝文武齐齐弹劾。 太子人站在门前,无声注视着面前二人。 还是岑聿打破寂静,唤他一声:“……殿下。” 岑聿原本的声线很清朗,现在却微哑而低。 他是被勒的。 但落在太子耳中,却是另一番旖/旎灼热,仿佛情事将完未完之际的暧昧声音。 岑聿畏寒他是知道的,披风也比别人要高一点,所以眼下情况对太子而言,只道是岑聿的病症又严重了,披风竟比往日的还要高一点,也未深思。 先前一遭猜测如此惊人,他也没心情思虑别的。 太子想撑出一个得体的笑,怎么也没笑出来,“……你们……嗯……不错。” 挺配的。 他站那憋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个形容词。 岑聿:“……” 乔昭懿:“……” 她躲在后面,看不清太子做的动作和表情,只能靠语气来猜,总觉得对方良久憋出的两个字,充满怨念。 不至于私下报复她吧? 岑聿大概知道太子误会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太子没明说,他去哪开口说去,若真开了口,乔昭懿如何做人,太子又如何立足。 所以留给太子的,只有无限期的沉默。 岑聿希望太子殿下能自行参悟,便先让乔昭懿出来。 乔昭懿不愿意,后来在岑聿隐晦地提点下,缓缓听明白,来的人是太子,不是六皇子,这才露面。 乔昭懿整理衣摆,柔柔一欠身,不大好意思:“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刚才一番折腾,她发髻微乱,人猫腰太久,蹲得姿态又低,气血沿着腿脚一路上涌,催得脸也红润起来。 岑聿嗓间松快下来,面上未显,只借着整理衣裳的间隙稍微揉一揉。 太子心态还没恢复,他虽然之前不喜欢乔昭懿,但下定决心想娶她时,已然把她当成自己侧妃,现在见此场景,总是心觉别扭。 他原本对乔朗的四姑娘没什么感觉,如今见到了,反觉生出不一样的味道。 并非灼若芙蕖的强烈冲击力,但整个人都透着勃然的灵动,鸦睫宛若蝶翼,眨动间,总能不自觉地吸引人的注意力,唇色更是如樱桃初红,太子本就精神恍惚,她一开口,忍不住多看两眼。 乔昭懿觉得对方的眼神要把自己身上烧出个洞。 乔昭懿:“……” 回去她就嫁人,真是太恐怖了。 天下间,向来都是千日做贼,而非千日防贼的。 今日的事再来上两遭,她真是没地儿去活了。 她可不想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前面来了个雍王,现下又来了个太子,她可不愿意让乔家被当枪使。 太子瞧她,她慢慢往岑聿身边躲,直到偏出半寸距离,太子这才回神,“乔……嗯,这位姑娘不必多礼。” 太子想客套,目光却在划过岑聿脖颈时微微凝住,心生错愕。 这、这这这一抹活色生香的红痕??! 他成婚三年,自然知道脖间红痕表示什么,他错愕去看乔昭懿。 乔昭懿原本偷偷活动蹲麻的身体,猛然被人盯上,迅速站好,重新垂下头,见了外男,避嫌一二,也不是错。 太子此时发现不对了。 先前下人来报,分明说着,乔昭懿今日身着一件红底的梅纹比甲,现在她身上哪有? 其实衣裳是给邓仪拿走了,邓仪差了位婢女套上比甲,随乔昭兰先回府邸。 这事知道的也就四人,太子刚来,哪里知情。 如此,一桩清清白白、来龙去脉皆清楚的事情,就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人幽会。 太子再看乔昭懿表情,心里认定,对方就是被发现后,心里忐忑,才不敢与他对视。 他再深想,岑乔二府不大对付,想必也是因为此,二人才不敢将心里所想公之于众的。 既然如此—— 太子呼吸微微急促。 他为何不卖二人一个面子呢? 升迁折子已从中书省颁下来,岑文镛不日就要走马上任尚书之位。 吏部尚书,权柄紧次于宰相,更是陛下心腹之臣,他在岑府面前卖个好,来日遇见事,也有三分情面。 岑聿还在缉查院任职,缉查院和吏部加在一起,完全可和姚相比肩。 若两人真成了,乔朗来日知道实情,也要感激他瞒下今日撞破的“丑闻”,向陛下跟前递弹劾折子时,少不得多加思虑。 太子越想越觉得此趟来的是真值,不仅坏了雍王的小心思,还无形中抢占先机,打探到如此秘闻。 太子神色莫名变换,忽然长松一口气,“你们……不,今日的事,我已然知道,不必担心,我一定处理好,不会让乔姑娘有后顾之忧。” 年轻人总是要面子,也害羞。 乔昭懿更是未出阁的姑娘,脸皮薄正常,估计也不敢和家里提。 既然如此,便由他出面,替二人辗转联系一番,将婚事定了。 按照以往,乔昭懿自然能分析出太子八成是误会她和岑聿间的关系,但她躲在岑聿身后时,错过前因,现在听太子一番言语,便想偏了。 太子和雍王果然不和,今天的事和太子没什么关系,他都愿意出面,真是恨弟弟恨得入骨。 不过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乔昭懿福礼,“多谢太子殿□□恤。” 太子笑笑:“客气什么?” 他再看岑聿,很真情实感:“前些日子听宫里说你洛阳一趟,消减不少,也该好生歇着,今日的事,确实是我六弟做得不对。” 两人难得相见,还给毁了。 “后续的事,还望侑之不要心忧,孤定给办好。” 他一定会想招数把两人撮合在一起的。 侑之则是岑聿的字。 岑聿以为太子终于看懂他和乔昭懿间根本没什么,就客套两句。 他和乔昭懿没什么关系,今日出手,实乃看在邓仪的面子上,太子约莫也是,和丰楼是邓仪的铺子,邓仪又是皇后的人,太子与皇后生了嫌隙,少不得要倚仗这位说几句好话。 对方卖个面子,也合理。 太子主动递台阶,他自然投桃报李,“今日之事,侑之定会忘得一干二净。” 太子和雍王间的龃龉,当事人心照不宣便是了,他们做纯臣的,只当没看见。 太子听后诧异地看他好几眼,片刻后竟是笑了,“不用忘,孤心里有数。” 岑聿不就是在提点让他不要将二人关系说出去吗?他当然不会大肆宣扬。 岑聿:“……?” 他心生诧异。 太子最近是得了什么助力不成,竟要和雍王撕破脸,连面上的和谐都不维持了? ------------ 17 惊鹊17 双方碍于某些不可明说的心思,都未将心中所想公之于众。 太子就带着一个荒谬绝伦的猜测,转身离开和丰楼,离去前没忘和乔昭懿见礼,表情和煦极了。 原本想娶乔昭懿,只是想与周绮摇修复关系,认错低头,另外在陛下面前卖个乖,表达自己的纯臣之心。 现在,他改主意了。 岑府的人情,可比一个侧妃值当得多。 乔昭懿不明所以,但太子既先见礼,她自然要回,可也不禁害怕太子拿她当枪使。 在皇家面前,她的身份实在不够看。 乔昭懿福礼后,小心地向岑聿身后躲了躲,用行动表示自己不愿参与皇室争端之意。 只是这番动作,落在太子眼里,更添暧昧。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岑聿,“侑之也当安稳些,此处人多眼杂,若传出去,恐有损名声。” 两人还未过明路,青天白日的,像什么话。 若是传到乔御史耳朵里,少不得几番刁难。 岑聿哪知道太子竟想到如此离谱的地方,心里还微微诧异,太子经历乾清门一遭,人倒与以前不同。 太子性子优柔,从不直白地得罪人,更少将心底话说出,此番竟开始出言劝诫。 这是怕他与皇后牵扯太密,被六皇子瞧了去,来日在陛下面前参一本? 岑聿了然,温声道:“谢殿下指点。” 岑家不涉及党政,但太子是陛下祭告过天地、社稷、宗庙才立的储君,不会全然拂了对方的面子。 太子霎时定下心来,神清气爽道:“侑之不必客气。” 太子来时满脸暗影,气息阴沉,进去不到一刻钟,再出来,便是满面春风,引得跟来的人心中揣测频频。 也没堵到雍王殿下,难不成是有旁的事? 他们不由去想刚刚房门大开时偶然瞥见的一眼,里面有一个人,还有个姑娘。 这姑娘很是眼熟,正是太子最近盯得颇紧的乔府四姑娘,乔昭懿! 既如此,莫不是太子殿下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了乔姑娘的青眼相待? 一位贴身伺候的侍从,试探问道:“殿下,乔姑娘她——” 太子挥挥手,心情愉悦道:“孤心中有数,六弟想娶她,门都没有。” 侍从:“!” 果然和他想的别无二致。 此次跟来的,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他们为了避开周绮摇的眼线,周旋许久,这才错失良机,落后雍王半步。 他们不会多嘴,脸上浮现几分浅淡的喜意。 好几日了,终于见到殿下恢复原先样子。 那日太子自皇后那儿离去的时候,浑身僵直,脸色惨白,活像个鬼,到府邸便低烧起来,人更是成日惴惴。 眼下,终于见到曙光了。 车轮轧过青石板路,带着一同消失的,还有太子殿下对身边人的嘱托:“回去便请少傅大人来府上一趟,孤有事相商。” 此人和岑文镛还有乔朗都是同年的进士,如今又都为直面天颜的朝廷命官,私下很是有几分交情。 …… “啪——” 上好的窑盏摔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滚出去!!” 一道偏低的森冷声音响起。 一时间,奢靡寝殿内,几个衣衫半褪的女子,皆是心底一颤,瑟瑟发抖,连地面的衣服都不敢捡,轻手轻脚地离去,生怕触了雍王殿下的霉头。 这是一间在京城里并不起眼的别院,两侧也无窗户,光源皆来日烛火。 这是姚相攀上六皇子时,私底下进献的宅子,外表平平无奇,内里更不显富贵,唯一的好处就是底下修了个小型地宫,为了迎合六皇子的癖好,修葺风格更是奢靡无度,圈养了许多各地买来的瘦马,一个赛一个的艳若芙蕖。 怕是任谁也没想到,平日待谁都彬彬有礼的六皇子,私下还有此等面孔。 高叙站在原地,脸色阴沉不定,周遭皆是散落一地的纯金镣铐、项圈以及各式各样的绳索样饰物,链子极细极精巧,分明是情动之时才会用上的东西。 东西制作繁琐,造价昂贵,可主人并不在意,甚至用脚一点点碾上去,锁链上的金铃铛发出不堪承受的哀鸣。 高叙都要被气笑了。 他今日去堵人,本想在乔昭懿面前卖个好,再请旨将人要过来。 他不在乎乔昭懿喜不喜欢他,更不在乎乔府会不会给他提供助力,他也不想去揣摩陛下的心,像太子一样怕被陛下猜疑而心生惶恐,他只想把高澹的一切都抢过来。 既然高澹跪的像狗一样,都没娶到乔氏女,那他偏要,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将人要过来。 对方就是个尸体,也是雍王府的尸体。 高叙闭了闭眼,才压下不断翻涌的情绪,将身上厮混时穿的袍子随手脱下,换上一件常服,抬头揉了揉额,忍住里面的躁动疼痛,“……回宫吧。” 他晚间去趟春晖殿,想办法让周绮摇下道明旨。 他非储君,子嗣婚嫁的重要程度皆比不上太子。 皇帝为了国之社稷,可能会关心下太子侧妃的人品家世,但绝不会管他娶哪个侧妃。 他想娶乔昭懿,只能求周绮摇。 高叙慢慢向外走,待出了正门,来到院中,已然恢复往日的清隽风采,看上去只如拂面春风。 状态持续到他出门,见到停在门口的马车。 只见原本完好无损的马车,现在已是破败不堪,不仅帘子处好几个破洞,满是尘土,就连轮子,都坏得厉害,行进起来,一颠又一颠。 更别提马车四角渗出来的血,黏腻,腥臭,滴滴答答地向外淌。 高叙:“……” 血源自里面几只被他射杀的大雁,他想着今日装作偶遇,送给乔昭懿。 听皇后说乔府四姑娘是个柔嘉秀朗的人,还出自乔林二家,清贵文臣的代表世家之一。 他最烦的就是之乎者也的清贵文臣,满脑子长幼尊卑,他自小读书用功,儒家经典每个都熟读近百遍,宫里的老师都说他聪慧,比太子精进许多,但偏偏,就是这些文臣的立嫡立长,才让高澹先他一步,登上太子之位。 大雁本就有纳采之意,他今天来,一是提点乔家,二是大雁死状凄惨,他就喜欢看往日端着的高门贵女,眼底流露惊恐、脸色惨白,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明明怕的要死,还要强装文雅的劲儿。 “邓仪……”高叙咬牙切齿。 他在和丰楼下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见有穿红色比甲的姑娘出来,上了乔府马车,便追过去。 对方落荒而逃,他当时还笑,实在喜欢猎物害怕逃跑的样,就不远不近地追,他没想到,中途能撞见缉查院的马车。 对方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缉查院的马车与别处所造不同,坚硬异常,撞上去的刹那,他车子就散架了,更不用说,对方借着惊马的由头,将他的车架犁了一遍又一遍。 直撞的大雁全部自箱子里甩出,黏腻的腥血沾了他满手满脸。 想起仿佛死尸发酵了三天三夜的恶心味道,高叙一阵反胃,简直恨死邓仪。 他没想到乔昭懿和邓仪有薄弱交情,只认为今天的事,是邓仪发觉,让乔昭懿心生害怕,才慌不迭地离开,至于缉查院拦路一事,他恨皇后一党恨得牙痒痒,对方何尝不是。 但凡对方有落井下石的地方,彼此从不缺席。 …… 乔昭懿租了顶轿子回府,担忧中途生变,还有位和丰楼的管事在旁做陪。 没想到行至半路,还是被人拦下。 乔昭懿小心地掀帘一看,怕是雍王的人。 直到对方一掀帘,露出邓仪的脸。 乔昭懿:“……” “快快快,快走!”她迅速放下轿帘,指挥轿夫快些回去。 她想离瘟神远点。 见到他,没好事。 邓仪:“……?” 看不见他这么大个人啊? 邓仪直接让人拦车,到底是将乔昭懿请了过来。 乔昭懿不情不愿地坐在车里。 邓仪见她样子,心情极好,随即想起一桩事来,“你怎么出来得这么晚?” 按理来说,乔昭懿只该落后他半步,该早回乔府了。 乔昭懿:“碰巧遇见了太子殿下,说话耽搁些时间。” 邓仪诧异:“太子也来了?” 真是热闹。 乔昭懿点点头,把发生的事说一遍,“太子也没表现出什么,言语挺和善客气的。” 邓仪听后也未觉不对,“岑聿和太子有些交情,有他在,太子不会为难你。” 太子和雍王不对付,狗咬狗正好。 但乔昭懿的体质,还挺腥风血雨。 谁能想到四品小官的女儿,能牵扯出这么多事,引得两个皇子出面。 乔昭懿想回府,扣着马车壁,坐的离邓仪聿老远,一幅避嫌的样子,心里数着数,盘算到乔府还有多久的路。 千等万等,眼看比预估的时辰超出不少,还没到。 乔昭懿纳闷,掀开两侧轿帘一角,向外打量,却发现,完全不是回家的路。 乔昭懿:“?” 她震惊扭头,看邓仪,“你要带我去哪儿?” 邓仪:“什么我带你去哪儿?我带你干什么——” 说至半路,他停了。 周绮摇生有四子一女,女儿是最小的,也是最得疼爱的,他今日休沐出宫,对方便托他买些京中时兴的钗饰衣料回去,他要去的就是东角楼。 只是他让别人到他跟前儿回话惯了,后又说到太子,略微分神,倒忘了将人送回。 邓仪哪肯承认自己有错,顺着话改口:“带你去你就去,问什么?” 乔昭懿:“…………我…我……” “你什么?”邓仪斜眼睨道。 乔昭懿悲怆回答:“……我忍。” 她闷闷不乐,不然呢,她还能干什么。 邓仪:“……”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让邓仪觉着自己做得有些过,帮宫里采买东西的时候,给乔昭懿也带了份。 乔昭懿得了一堆平日不舍得买的珠宝首饰,迅速把闷闷不乐的脸收起来,对邓仪毕恭毕敬,还给他出谋划策,说什么料子与什么首饰是京中最时兴的。 邓仪打小伺候贵人,细微处很是周到,差人买了帷帽,将乔昭懿从头到脚挡得严严实实,才让她下来。 马车最后装得满满当当,时间也到晌午,乔昭懿要回府,邓仪又说饿,非要拉着乔昭懿去吃面摊子。 乔昭懿本想拒绝,但算了算邓仪给自己花的银子后,再加上在和丰楼确实没吃饱,想了想,便也跟着去。 邓仪似乎常来这,煮面的妇人瞧见他,就眼睛一笑。 “两碗肉卤的细面,再来两个酥饼!” 面现抻现煮,速度倒快,两人刚坐下不久,就端上桌。 肉丁被滚油炒过,参着浓香的酱,浇在烫熟的面上,用筷子一拌,就与汤底融在一处,鲜香四溢。 邓仪最先动筷,又给乔昭懿的碗里舀了勺葱花,“你快点吃,别像岑聿似的,吃面磨磨唧唧。” 乔昭懿:“……” 提到岑聿,邓仪想起什么,抬眼去看乔昭懿,“你真喜欢他啊?” 乔昭懿当即被面汤呛了下,猛拍胸口:“咳咳咳咳……” 邓仪:“……?” 真的啊? 面摊在支起的小棚下,饭点人也多,乔昭懿现在一咳嗽,吸引来不少目光。 面摊里的人都向这瞧,引得外面的人也频频回头。 乔昭懿咳得半死,终于怒了,也不敢大怒,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双手合十,乞求道:“我的好祖宗,有什么话不能私下问吗?!” 邓仪耸了耸肩,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的:“我要伺候人的,又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来见你。” 乔昭懿心想,也不是伺候自己的,问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做什么。 关键是,邓仪到底是哪里知道她对岑聿有心思的?? 总不能许多地方都有了信儿吧? 乔昭懿心跳空半晌,但乔朗上朝下值并无异样,林氏也没找她,今日太子与雍王的表现也不像知道的样,应该没闹出乱子来,慢慢将心放回肚子里。 她所在的上辈子里,明朝的锦衣卫常偷听官员间的私房话,兴许邓仪的消息来源便是此,但又不大能解释得通。 她那日说了许多胡话,对方若是探听,不该只问这些。 乔昭懿心里疑惑,回邓仪的语调便慢了三分,听起来像懒洋洋的嗔怪:“那您赶紧伺候去,万一贵人眼看时辰要到,寻你不得,可要仔细您的皮。” 邓仪也没跟她生气,只觉得有意思,笑了下,准备接着吃面。 就见身旁的空位坐下两人,嘻嘻笑笑的,视线还不住地向邓仪脸上瞟,露出揶揄玩味的笑。 这个表情,不知道让邓仪想起过去的什么经历,当即脸一沉,“让你们坐了吗!” 两人登时哈哈大笑,揶揄色不减反增,伸手就要摸邓仪的脸:“刚才听你提伺候人,不知是哪个倌里的,还是谁家私下豢养的?” 乔昭懿当即咯噔一下,心觉不妙,直接从座位上起身。 大邺男女设防不严重,那方面的事自然也不太忌讳,是以京中不仅有正常的喝酒狎妓之地,还有另种小众之地——正是养着男倌的靡音之地。 邓仪爱穿颜色鲜亮的衣裳,人又生得白净貌美,再加上两人口中的“伺候”,成功让人想歪。 乔昭懿不敢想,眼前这位向来眼高于顶,成日与天潢贵胄打招呼,纵是连朝臣都敢不放在眼里,哪里肯受此侮辱。 果不其然,邓仪大怒,直接端起面汤朝对方脸上扣去,“放你娘的狗屁!婢生的狗篮子也敢在你祖宗面前撒野!” 邓仪的恭顺只表现在天家面前,在外面,人人都要敬其一声大公公,行事作风很是剽悍。 邓仪执掌缉查院,当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相反,人一身的好功夫。 一碗下去,距离他最近的男人就觉耳间火辣异常,伸手去摸,满是血和汤水,人一下子惊怒起来,举手就要反击,身边的人也要还手,邓仪一脚飞踹,直中那人心口窝,当即仰倒在地,哼唧着大叫。 邓仪招式很辣,拳拳到肉,挑事的二人也会拳脚功夫,终究比不过惯常与要犯为伍的邓仪,交手没过两招,就抱着胳膊哀叫着后腿,满脸冷汗。 再细看,发现此人胳膊和手腕都呈现扭曲的耷拉之态,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邓仪直接给卸了。 两人被打倒,嘴上还不肯歇息,咒骂不停。 邓仪眼睛向乔昭懿方向一斜,冷锐异常。 乔昭懿:“……?” 邓仪低头看眼桌子,里面摆着乔昭懿还未动筷的汤面。 乔昭懿:“……” 她沉默地端碗递去,怕邓仪不满意,还多加了几勺辣椒油。 邓仪看也不看,捏住折断手腕人的下巴,直接兜头一扣,辣椒混着热汤,还有葱花,直接沿着口鼻眼向里呛。 他咳嗽,拼命挣扎,可根本挣脱不得,反而越来越多的辣椒顺着口鼻向里深灌,一波又一波,汹涌异常。 直到人满脸通红,眼泪鼻涕四溢横流,邓仪才松手。 周围人哪还有吃面的,全都扭头看热闹,见一回合结束,邓仪直接碾压,都直勾勾地看着邓仪,视线灼热,不知道谁叫好,四处都跟着起哄。 热浪一潮接着一潮,被当头扣面的男人终于回神,脸上青白交织,双目通红,被逼出狠劲儿,“你知不知道我是哪里的人!” 邓仪冷笑:“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打不误,你算个什么东西。” “听过姚家么!”对方勃然而喊,“现在在姚家当家的可是我表兄!” 京中姓姚的大户,只有姚相一党,行事狂悖无度,欺男霸女之事数不胜数。 姚家在京中的名声,不亚于缉查院,两个都让人两股战战。 对高门府邸而言,自然更惧缉查院,但对百姓而言,却是姚家的名头更响,缉查院起码做事还有章程和名头,姚家则是全凭喜恶,偏生家大业大,追随者众多,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若是状告官府,不仅最后不了了之,家里还被百般刁难。 周围人一听惹事的是姚家本家的,当即笑声一卡,讪讪摸着鼻头,重新归位吃饭。 乔昭懿:“……” 完了完了完了。 今天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和雍王一脉彻底杠上了。 要是被姚家或是六皇子知道现在的事还有她的掺和,岂不是将人得罪惨了。 乔昭懿想让邓仪歇歇火,正欲伸手拉他,邓仪就猛地一拍桌子,连连冷笑。 乔昭懿被吓得一抖,动作慢下来,彻底失去拽住邓仪的最后一丝机会。 只见邓仪上前一步,一脚踹出去,十足十的力道,直击说话人腹下三寸。 原本还放狠话的男人骤然止语,双眼绷直。 乔昭懿:“……” 周围人:“……” 邓仪一甩衣袖,大有睥睨众生之意,淡淡开腔:“你有本事就让姚晖来缉查院找我,你觉得你算个什么东西,还配拿姚家来我面前说事。” 两人一听缉查院,骤然如掐了喉的鸭。 缉查院,是皇后的地盘。 联想此人长相,外加行事作风。 一个不妙的猜测同时付现在俩人心间。 这、这、这这人难道是邓仪??? 二人面上霎时一白,冷汗混着汤水向下滴,两股战战。 …… 乔昭懿被送回去的路上,人就安详闭目。 邓仪诧异看她好几眼:“你要死要活的样给谁看呢?” 乔昭懿缓缓道:“……我已经死了。” 她不敢想象,面摊上的事若是传出去,她该怎么安生活下去。 “我觉得雍王和姚相早晚要一剑捅死我,我现在只是提前感受一下。” 邓仪:“…………” “我打人的都没害怕,你担心什么?”邓仪无语。 但今日一番事,他倒是对乔昭懿有所改观,起码不像先前的敌对。 乔昭懿终于睁眼,心死如灰:“你是缉查院的,我又不是,姚家和六皇子要是改日把两件事串联到一起,世上哪有我的活路?” 邓仪做事如此剽悍,想必上午对上六皇子时也未留手。对方要是知道真实缘由,不得恨死她? 邓仪看她样子,真想说她两句没骨气,后来到底没说出口,待快到乔府时,才随意开口:“既然做了,就不要怕后果,不信你打我一拳,你看我日后报不报复你?” 女儿家家的,不都想东想西,如今打他一下,就不会再想姚家的事。 马车咯吱一声,慢悠悠停在乔府偏门。 乔昭懿:“……?” 她又没得疯病,打邓仪做什么,此人小肚鸡肠的,来日说不准真暗中使绊子。 乔昭懿提着裙摆就向下走,帘前的车夫耳力极佳,伸手替乔昭懿掀帘子,乔昭懿迈出一只脚,随即被邓仪拉回去。 邓仪迅速拉住她的手向自己身前打了一拳,满脸无所谓的样。 乔昭懿:“……” “啊!!!!” 忽听帘外一道失声尖叫。 乔昭懿悚然回头,发现她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正满脸震惊地看着马车内。 乔昭懿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手杵在邓仪肩上的姿态。 乔昭懿:“…………” 爹,我说邓仪强迫我打他,你信吗? ------------ 18 惊鹊18 “跪下!” 林氏院里,乔朗低声一喊,乔昭懿悲怆跪在蒲团上,心里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理邓仪。 一定非要见的话,回来也得跨个火盆去晦气。 乔昭懿跪下,心有戚戚,小声解释:“爹,我和邓仪间一点关系都没有!” 乔朗:“……你觉得我瞎吗!我都看见了!” 他气得头疼,直接一捂脑袋,恨铁不成钢:“你们都那样了,还要我说什么!” 他恨自己怎么偏那个时候出去。 院里伺候的通通被赶到外面去,生怕让他们听见不该听的。 “爹,那是误会!” “什么误会,难道邓仪拉着你手放到他肩膀上不成?” 乔朗没好气地说,心里是一个字也不信。 “是啊!真的是他让我用手打他的。” 乔朗:“…………” 听闻消息,刚进门来的林氏:“…………” 啊?!! 她差点昏过去。 她原本正在书房看画像,听身边嬷嬷来禀报,说四姑娘似乎出了些事,老爷听后脸色都变了,给林氏吓得心里一惊,还以为闯下了塌天的祸事,连画像都没来得及亲自收拾,急忙赶过来。 可这、这这这,这是什么事? 林氏吓得不行,冲上来就要检查乔昭懿的身体,看看有没有哪里破了坏了。 太监是没根的东西,但又偏生是男人,尤其是邓仪,一个位高权重又年轻的大太监,权力达到巅峰,心里便想要在旁的地找满足感了,极致压抑后定要反弹,大邺曾盛行过的男倌之风便来源于此。 林氏和宫里打过交道,知道这种人难伺候,生怕乔昭懿吃亏。 直到全身上下检查个遍,都未觉不对,悬着的心才放下,只依然砰砰跳个不停。 乔昭懿:“……” 乔朗今日休沐,本想去铺子上瞧看一番,给乔昭兰和乔昭懿添些钗环首饰,不仅可以平常佩戴,来日还可算进嫁妆。 但是乔昭兰自上午回来,便总是遮掩,只说乔昭懿去京里新开的铺子了,晚些回来。 乔昭懿还懒一些,乔昭兰可是最爱热闹的,哪有乔昭懿单独去玩,乔昭兰不同去的道理。 乔朗过手案件繁多,当即觉察出不对,又按兵不动,几个偏门都派了家丁把守,见乔昭懿回来马上通禀。 他完全未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般场景! 乔昭懿到底什么时候和邓仪认识的,关系竟然发展到可以在马车里拉拉扯扯! 而且邓仪作为天子近臣,寻常的地根本见不到他人,乔昭懿到底在何处和对方产生瓜葛的? 二人今日言行,哪里是刚认识的样? 但起码还有点脑子,知道走没有人的西偏门。 乔家在西边和东边都有偏门,唯一的区别就是西偏门左右无府邸,是一条死胡同,只有乔家一户人家。 东偏门则不然,那里靠近市集,人多眼杂,左右还有其余府邸留出的门。 不然,今日的事,真是瞒不下。 他真是骇极,才发出那声尖叫,叫完他就后悔了。 这要是被左右听见瞧见,乔昭懿以后怎么在京中做人。 乔朗直戳她额头,语重心长地教育:“你非要和邓仪扯什么联系,难道真觉得天子近臣,是好相与的?” 林氏也跟上:“阉人掌权,无风也要兴起三尺浪,你莫被人当了出头鸟去。” 乔昭懿几次想开口,都被两人密不透风的话堵了回去。 乔朗说完一通,又气道:“你瞧瞧你这幅样子!你前两日还说心许岑府,现在怎么又和邓仪不清不楚上了!” 乔昭懿:“……” 等乔朗说到口干舌燥,坐下喝茶消气,乔昭懿才将白日发生的事大致说出来。 倒没提岑聿。 有邓仪在,已经是说不清了,再提岑聿,她今天是别想从蒲团上起来。 乔昭懿只道:“白日我们去和丰楼吃饭,在里面偶遇邓仪,又不曾想下面有六皇子的人马,被堵个正着,这才出此下策,让人扮做我的模样和三姐回府。” 林氏:“……” 乔朗:“……” 从整体框架来说,此话解释得通,皇后和六皇子站在对立面,关系岌岌可危。 邓仪作为皇后派的代表,遇见六皇子发难,不能不管。 “然后呢?”林氏急问。 乔昭懿回来的比乔昭兰足足晚了一个半时辰。 这中间二人到底做什么去了? 乔昭懿:“女儿回去的路上被他瞧见,他问话,女儿也不敢不回,随后被他叫去陪着给宫里贵人采买东西。” 邓仪的身份在那,乔昭懿只是一个小官之女,不能推脱是常态。 乔朗:“可他办事也不能浑然不顾及你的名声,光天化日,成何体——” 他声一停,猛然回神:“等等,邓仪为什么和你拉拉扯扯?他当真对你没有不轨之心?” 乔昭懿:“……” 不至于吧。 瞧他的样,把自己当手下使唤还差不多。 “爹,真没有。”她也不确定邓仪是什么意思,只猜测着说:“女儿和他买东西的时候,他和姚相的人起了冲突,把人打了一通,他可能见女儿害怕,想安慰一下?” 她把面摊子和邓仪在车上嘲讽她胆子小的话都讲出来。 听后的二人:“…………” 乔朗听完乔昭懿今日发生的事,纵使见过大风大浪,依然没由来地心一紧:“姚家知道那人是你吗?” 乔昭懿摇头:“女儿带着帷帽,约莫是不知道的,但——” 她小声道:“邓仪不知道从哪探出的口风,好似知道女儿前几日在家中说的胡话,今日拉着女儿问了两遍,是不是相看上了岑聿。” 乔朗:“…………” 林氏:“…………” 二人眼前骤黑。 齐齐涌起同个念头。 完了,出大事了。 邓仪是皇后的近臣,他既知晓,想必瞒不过宫中,也不知对方到底将那日的话听去几成,若是全听见—— 二人心间一跳,从对方眼中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话要是传出去,乔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先不说教女无方的罪名。 懿儿那番话,实在大逆不道,又太过惊世骇俗。他们夫妻容得下,不见得外人容得下。 只要泄漏一二,懿儿一辈子便毁了。 待房里无人。 林氏压着心里一抹升起的隐忧:“现在该如何是好?” 乔朗吐出一口浊气,“邓仪能问那话,想必中宫定然知情。” 提到周绮摇,乔朗但觉头疼,对方有动作便罢,不管是拉拢乔家,还是意欲逼迫,都能有对策。 就怕现在这样,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不知道酝酿什么滔天巨流。 一个邓仪就够难弄的了,太子和雍王还搅和进去,各个对着懿儿鹰视狼顾。 乔朗语气缓慢,却不容置喙:“懿儿的婚事不能拖了,寻个稳当妥帖的门户,远远嫁出去。” 天高皇帝远,京里的消息再传,也传不到那去。 林氏脑子木了许久,哀求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她膝下一子两女,长女远嫁,怕是此生再无相见日,长子又为政绩外放,不知何日能回,如今竟连幺女也留不住? 林氏登时心如刀绞,说不出的酸涩。 林氏红了眼,乔朗心里也不好过,但他必须为乔家考虑,为懿儿考虑,闭眼狠心道:“越快越好。” 他不敢赌,赌赢了便罢,赌输了,传到本家耳朵里,能不能将懿儿全须全尾的保下来都是问题。 为不连累族中未婚嫁的儿女,他那母亲,绝对有逼懿儿出家了此残生的魄力。 今日得罪的雍王和姚家,更是豺狼虎豹。 …… 岑聿自和丰楼出来,没回缉查院,而是回了岑府。 府里今日送了好几波口信,说是他母亲姜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回家一趟,若是不回去,以后就当没她这个娘! 岑聿自车上走下,想到他爹最近递来的消息,姜氏将她逝去妹妹的姑娘接来,还私下采买了不少新婚要用的物件儿,怕是要给他抬做正妻。 他身体有疾,太医说寿数有损,他对婚事又连翻退拒,姜氏便急了。 眼看着距离太医所说的大限之期越来越近,动作也越来越急切。 岑聿根本没动成亲的心思。 婚事对如今的他来说,是个累赘,他承担不起一个女子的后半辈子,背着对方的一腔情谊、拳拳期许向前走。 他一回府,前院的管事瞧见,忙向后院递消息,沿途的丫鬟婆子还是家丁小厮,都用余光瞧他,脸上带着些许的红光。 表姑娘已经入了姜氏的院子,少爷的婚事,怕是今日就要定了,可不正是好事。 他们家老爷不是岑家嫡脉的,甚至连庶出都不如,要不是自己争气,早被岑家排除在外了。 别看现在所谓的兄弟姊妹一堆,实际没有真正贴心的。 岑府更是许多年都没有热闹过,都盼着岑聿结亲,沾沾喜气,多得些月例银子。 接受到目光的岑聿:“……” 他刚过垂花门,母亲身边伺候的明春便赶来,瞧见自家少爷,脸骤喜,笑意掩都掩不住,“少爷,夫人在房里等您呢。” 房里等岑聿的,不单是姜氏和他爹,还有一位高挑漂亮的姑娘,人穿得素,也没戴多少首饰,却难掩姿容,仿佛画中仙,天上月。 人约莫是刚过孝期,很是清瘦,配着长久不见阳光的肤色,更显得弱柳扶风、我见尤怜。 岑聿到的时候,姜氏正拉着她的手,满脸满眼地满意。 可偏生又从她的脸上瞧见逝去妹妹的影子,心里喜伤参半,伤怀不已:“可怜见的,我那早逝的妹妹……好孩子,以后就将这当成自己的家,可不要觉着拘束,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 岑聿进门的细微声响,让姜氏话音一顿,见是儿子回来,顿时大喜,“聿儿回来了!快来瞧瞧,这是你三姨母家的表妹,姓裴,唤绾一。” 说完,再给裴绾一介绍,“这是你表哥,岑聿,姨母和你说过的,还未娶亲。” 这话,在场凡是个有点脑子的,都能听出姜氏的意有所指。 裴绾一垂下眸子,半晌站起,福身一礼:“绾一见过表哥。” 裴绾一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姜氏本不矮,但站在裴绾一身边,竟矮了半头,还显得圆润许多。 非是姜氏丰腴,而是裴绾一实在清瘦,甚至脸白的,怎么看都有和岑聿比肩的架势。 姜氏当即心疼:“你在济州下人是如何伺候你的,怎瘦成这样?” 裴绾一犹豫,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见状,姜氏忙将周围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 岑聿原本也要出去,却被姜氏拦住,便站在门口听。 只听裴绾一此时才轻声道:“姨母,是我身子骨弱,怨不得旁人,我兴许是个没福分的,生来便胎弱。” 这事不是秘密。 裴绾一上头的几个哥哥都没站住,父母为此到处求神拜佛、拜访名医,最终也只勉强留下一个女儿。 姜氏有所耳闻,想说调养便是,人参灵芝成日供着,总有转好的日子。 没想到裴绾一再道:“娘胎里带的病,本就损子嗣,我前些年又不小心被寒气伤了底子,怕是……当不得母亲。” 姜氏人一愣,装了半肚子的安慰话就这么生生卡在半路,表情跟变戏法似的:“你…这……啊?” 她可从未听说过这遭事啊。 岑聿当年在凉州身体有伤,请了无数名医才将人从鬼门关上抢回来。 当时就说用药凶猛,人能活,却伤子嗣。 消息真假无从辩论,但姜氏每每旁敲侧击地问,岑聿都是一脸歉然。 时间一长,就成了姜氏的心病。 她做梦都想让岑聿早早娶亲,再生个嫡子,好继承岑府上下。 可、可—— 姜氏看着自己刚寄予厚望,却突然说自己不孕的裴绾一,脸色霎时变得五彩斑斓,想僵着脸又觉得不该,想笑,又笑不出来,硬生生卡在半路,不上不下。 还是岑文镛开口劝慰:“你且松开孩子的手,孩子刚来,何苦说伤心事,团圆是喜事,该热闹才是。” 说完,岑文镛看裴绾一:“改日让你姨母给你多请几位大夫好好瞧瞧,至于旁的事……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岑府养得起你。” “……谢姨父。” 姜氏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心不在焉,早晨的笑到了现在也消退大半,只是老夫人也在,要撑着。 老夫人不是生身母亲,但毕竟是嫡母,在岑文镛的官途上,也出了不少力。 双方还有着些私下不能言说的事,岑老夫人在岑家地位极高。 姜氏刚嫁进来的时候,没少受对方的气。 最开始姜氏还忍,但随着父亲和岑文镛的步步高升,人就不愿意了。 她出身名门,当年嫁给岑文镛,都算低嫁,哪里肯受这种委屈。 婆媳二人要是细说,矛盾一箩筐。 姜氏不愿在老夫人面前没脸,心里再难受也要装得满意。 岑文镛看着姜氏表情都觉得累,偏生饭吃的时间长,老夫人原本想让自己娘家人嫁进来,却被姜氏不软不硬地拒了,还请回来一位表姑娘,老夫人知道后,脸拉得要到地上。 如今对方终于来了,少不得刨根问底,说话间夹枪带棒。 岑文镛头疼。 岑聿更是没有吭声。 眼见姜氏和老夫人说个没完,二人都心觉难受。 岑文镛哪能不心急孩子的婚事,但他家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姚相势大,满朝能制衡一二的,满打满算也没多少,岑家算一个,但一个吏部,是敌不过姚家的声势的。 皇帝再偏宠谁,却也不会让一家独大,岑家和姚相,互为掣肘。 三年前,姚相将幼女嫁给六皇子,过后不久,岑聿便走马上任缉查院指挥同知。 内情外面知道的不多,他却要懂,所以愈发的谨小慎微,一步也不敢行差错,既要维持门楣的稳定,又不能让陛下猜疑他私下结党营私。 岑家外敌本就多,内里也不算和谐。 近年来,老夫人借着各种由头,指使了许多本家人进来,搅的满院子乌烟瘴气。 姜氏不好管,他更没法管,哪有男人管后宅的。 所以岑家的儿媳,定然要是个心性坚毅的,起码能将老夫人和姜氏的话都当耳旁风散了,不然嫁进来不超一年,便要抑郁而终。 “禀老爷,有贵客来了,在前厅等着呢。”门口忽有婢女前来。 正想着用什么借口离席的岑文镛登时一喜,笑呵呵地起身离开,临走前,没忘拉上岑聿:“让人久等并非待客之道,夫人、母亲,我带聿儿先去了。” 姜氏和老夫人你来我往的,也没注意这,拉着裴绾一说个不停。 …… 来的是朝中的沈太傅,太子少时的老师,算是忠贞的太子党,但他和岑文镛乃同年进士,产生交情时,太子还没出生,对方站队也不耽误二人往来。 沈少傅也是京中出了名的好人缘,爱交际,常约三两好友钓鱼吃茶。 岑文镛看见对方,还以为是来自己家吃茶的,将人带去茶室。 正准备泡茶,却见对方神神秘秘的,看坐在边上的岑聿好几眼,才小声对岑文镛道:“我来这是有要事相商。” 临近年关,不少官员为考评的事忧心,拖着各种关系找吏部,岑文镛还以为对方因着这事来,正想笑说一二。 没想到对方脸色通红,看起来特不好意思,“其实这事本不该我来,但太子开口,又是姻缘大事,老夫实在不忍一对本该大好的鸳鸯苦命至此。” 他听见太子说的话时,脸上羞臊的不能看。 但为了殿下的太子之位坐的安稳,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来。 扶保太子,乃大义。 岑文镛没忍住一笑:“沈兄你真是的,我又不是月老,怎么的管起姻缘来了?” 沈少傅害臊得不行,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是贵府公子和乔家四姑娘的事,两位互相生情,却碍于岑乔两家的怨怼,不能将关系公之于众,又被殿下无意间撞破,太子于心不忍,又逢公子相求,这才让老夫来当说客。” 岑文镛脸色大变:“…?……哈?什么!?” 沈少傅忙让他小点声:“哎呀,孩子不好意思提的事,你这么大声说什么,但听着太子的意思,两位确实好上有一段时间了,见面时姿态颇为亲密。” 他说得委婉。 若真按太子描述的来,太孟浪。 沈少傅忧心交代,“这件事,似乎闹得有些大,今日太子殿下撞破的时候,听说六皇子也在附近堵人,还是邓公公差人引走的。” 这话不假,但在此情景下说出来,便是变了一番味道,也正是太子要的效果。 本来是六皇子想堵乔昭懿,但将说话的前后顺序一调转,就成了这事不仅太子知道,就连六皇子和皇后都惊动了。 岑文镛心惊:“你说真的?” 沈少傅言之凿凿:“我还能骗你不成?” 坐在旁边的当事人岑聿:“……?” 不是。 这什么时候的事? ------------ 19 惊鹊19 岑文镛送沈少傅离去,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这半个时辰里,岑聿沉默坐在岑文镛身边,想着事情是哪里不对,才造成现在的误会局面。 最终他将事情归类为两处。 一是前些日子乔昭懿在乔府的胡话被他的人窃听了去,传到宫中。 二是早上在和丰楼,他不想伤太子的面子,就没解释,没想到太子还是糊涂着,还把沈少傅找来。 岑文镛见客人去了,室内左右无人,终于将撑着的淡然劲儿散了,低声急问:“怎么回事?你真喜欢,和家里说一声便是,天下刀子,你娘都能给你将亲事成了!怎么闹成这样?” 此话不假,虽然姜氏之前对儿媳要求颇高,样貌才情家世各个不能差,且从岑聿受伤,太医说损了寿数后,对儿子的婚事就更是上心。 但耐不住岑聿推拒,姜氏有一次都要下聘,岑聿硬是请旨办案,拖了大半年才回来,消瘦得要命,骨头都摸得出来,到家又是连日咳血,吓得姜氏再也不敢提。 别说是乔家姑娘,就算是个孀妇,只要岑聿点头,姜氏都能同意。 岑文镛语气发急:“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岑聿:“……” 实不相瞒,他也刚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段感情。 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解释,最终只叹气道:“我和乔府姑娘,并无错处,也无羞于见人的地方,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乔昭懿的话只说在双亲跟前,他不是那番用姑娘名节说笑的人,那天的话,他听后就忘了。 可早上的事,又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是太子一厢情愿构想出来的。 岑聿头疼。 岑文镛听见他的话,则是低斥一声:“胡闹!人家姑娘都跟你、你——” 岑文镛也不好意思将此等浑话说出来。 岑聿:“……爹,我和乔姑娘没什么事,你不用忧心,也不用和娘说,这几日我寻个时间和太子解释下误会便是。” 岑文镛有些不信:“……真的假的?” 岑聿:“真的,我是欺负姑娘不负责任的人吗?” 岑文镛知道岑聿的秉性,想想也是,太子和自己儿子放在一起,他肯定更信后者,便道:“你既这般说,我便心里有底了,你自行处理就是。” 岑聿是供天子驱使的人,太子又刚被陛下斥责,二人不好见面,要解释的事也不方便通过第三者的口,一来二去的,便拖到五日后的姚府寿宴。 姚相的母亲今年八十大寿,姚相提前问过宫里,说母亲久未过寿,能不能热闹点,皇上挥挥手,说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姚相如今愈发的位高权重,六皇子也加封雍王,一时风头无两,寿宴操办得极大,宴请了京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还请来不少皇亲国戚来撑场子。 定的日子是八月十六。 大邺着重官员,不仅俸禄高,假期给的也多,虽然明面上定的是元日和冬至放七天,中秋、夏至和腊日放三天,但自大邺富庶起来,也给了很多不在书面上的假。 比如皇帝过寿、天气太寒、时逢节气等日子放个一天的假。 姚府寿宴定在八月十六,正好是三日假的最后一日,朝中收到请帖的官员,不管心里愿不愿意,起码都给了面子,就算自己不去,也差人送了礼。 但不去的到底是少数,因为休假的前一日,陛下还在朝会上提了此事,说原想亲自去瞧瞧热闹,但身子不爽利,便让太子替自己去一趟,给老夫人贺喜。 在朝廷做官,都是人精,知道揣摩着陛下的意思来。 陛下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给姚相撑场面吗?所以能来的都来了,即使他们心底里压根不想来。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姚相除了在陛下登基的时候扶持过一把,多年来,政绩上不算突出,也未能给朝廷选贤举能,反倒卖弄权术、卖官卖爵、排挤异党玩得手段频出,哪来的脸让朝廷百官给他老母贺寿。 …… 乔府也收到了请柬,还是姚府的管事亲自送的,说老夫人听闻乔家四姑娘极是可人,想见见,还望当日一定要来,姚府愿备车马亲自来接。 林氏端着贤惠主母的样,硬撑到对方走,才一甩袖子回房。 “好一个愿备车马来接,威胁乔家呢?”林氏将请帖扔在桌上,极为不满,“还听闻懿儿可人,学宫里娘娘呢?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摆谱摆的赶上天家了。” “还定八月十六,明明八月二十六生的,非要提前十天,奔丧都没这么赶!” 若是夫家一直在京中做官,就知道林氏说的不是秘密。 姚相为人轻狂,早年就借着给老夫人办寿的由头大肆收礼,乔家也给过,年年的八月二十六去送。 没想到停办几年,摇身一变,老夫人的出生日子直接提前了十天。 林氏心里有怨,不单气姚家人的胁迫,更恨他们几个轻飘飘的字眼,就让懿儿百般委屈。 她最近帮乔昭懿问询的婚事,都被姚家和雍王一党的人出面搅和了。 难道姚家真要将乔府上下逼到绝路上不成? 她的懿儿,她千娇万宠长大的懿儿,竟只配做个人微言轻的妾?! 林氏心底哪能不怨,哪能不恨,她不明白,为什么雍王就非要咬着她的懿儿不放。 姚家自恃功高,可万物盛极必衰,若是能扶持雍王登基倒也便罢,若是不能,就是杀族之祸。 乔家无意党争,偏生被推着走,眼下竟到绝路,不与雍王结亲,便是结仇。 难道真的要结交太子? 林氏心凉透了。 乔昭懿倒是心大,听见消息也没觉得怎样,反过来安慰家里,“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管他刀山火海,去会会便是,光天化日的,姚家还敢对我做什么不成?” 主要是担心也没用,还不如想开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氏:“……” 她要是心宽到和自己女儿一样就好了。 不过乔昭懿说的也在理,林乔二家在京中都有旧交,宴席上有不少林氏的妯娌姐妹,到时把乔昭懿团团围住就是了。 姚家还敢抢人不成? 宴席当天,林氏备好车马和提前准备好用来贺寿的印章,印章是前朝书画名家留下的,东西称不上贵重但难得,用来送礼正合适,不出挑也无过错。 乔昭懿和乔昭兰都在,乔昭懿打扮简单,一身桃粉色百迭裙配同色系的全缘褙子。 料子是京里时兴的,上绣铃兰,门襟处则是一抹亮眼的翠绿,缀在上面,添了抹鲜活。 是贵府姑娘的常见装扮,乔昭懿穿完,怕到时被挑剔不够隆重,又找来宫里赏的珠钗戴在头上,这才匆匆赶去偏门,踩着凳子走上马车。 乔昭兰爱热闹的,今天都不想去,执着个装样子的圆扇挡在脸前,和乔昭懿耳语:“我跟你讲,绝对是鸿门宴。” 她穿得也素净,色浅,放在人群里丝毫不打眼。 乔昭懿叹气:“那也得去啊,人家是宰相,咱爹又不是,虽然我也想他是。” 乔昭兰忍了又忍,还是噗一声笑出来。 林氏:“……” 她面无表情看了二人一眼。 当她不想吗! 真是的,宰相,那是一般人能坐的位置吗? 两人忙眼观鼻、鼻观心地收笑坐好。 姚府今日简直是门匾上都散发着金光,来往的无一不是朝中要员,伺候的门子收礼物都收地手软,隔一刻钟便要换上一波人,因为人太多,来往见客间笑容不歇,时间再长,就笑容僵硬,不好看了。 宴席分两波,男女分列,就以花园中的假山为界,女眷在外,男眷在内。 林氏带着乔昭懿从西偏门进,马车刚停,就有一位嬷嬷笑着迎上来,和林氏行礼问安后一瞧看,马上拉着乔昭懿的手,好一顿夸赞,乔昭懿再厚的脸皮,都有些绷不住。 好在嬷嬷没耽搁太久,不多时就笑着放她离去,只不过知会道:“有贵客来,老夫人正见着,姑娘且在府里等等,等客散些,定然要亲自见小姐的。” 乔昭懿笑着应了,没表露出丝毫不满。 反正也不能拒绝,早见晚见有什么区别。 她和乔昭兰交换个眼神,都想着,这位老夫人会摆谱,前脚皇后刚见自己,她后脚就来了,还是在大庭广众的寿宴下,这不是明摆着的自抬身价吗? 宴席上觥筹交错,给女眷们的是酸甜的梅子酒,乔家两个姑娘刚在宫里露脸,自然得了许多目光。 好些是乔家故交,乔昭懿推脱不得,和她们喝了几杯,虽觉不是烈酒,但在这里,也不敢多喝,应酬一番,便和乔昭兰同去湖边散风。 今天来的贵胄多,乔家也不敢排场太大,只带了一位嬷嬷一位婢女,都在林氏身边伺候,帮着应付各路夫人。 湖边离宴席不远,乔昭懿和林氏知会声,便和乔昭兰去了。 没想到,刚到湖边不久,刚进府时瞧见的嬷嬷便找来,语气轻快,却不容置喙:“姑娘原是在这,可让奴婢一通好找,老夫人得了空,想见小姐。” 乔昭懿:“……” 她心里生出不妙之感,刚想侧身去看乔昭兰,就听嬷嬷道:“我们家老夫人只请四姑娘来,还望姑娘体谅。” 这话便是把所有退路都给堵死了。 对方说的无理,可强龙压死地头蛇,此处人多口杂,她如何推拒。 乔昭懿换了话术:“那便辛苦三姐姐帮我去母亲那递个话。” 起码得让林氏知道。 她复又看嬷嬷:“我今日来,给老夫人带了礼,只不过在跟来的丫鬟手里——” 这是她提前和林氏商量好的,不管在哪,周围一定要有人陪她。 嬷嬷看她两眼,半晌轻笑道:“那便让丫鬟陪着姑娘来吧。” 乔昭懿心里微微放松下来,起码不是一个人去。 跟来的婢女叫丹翠,是林氏身边的,很机谨。 乔昭懿跟着嬷嬷走,丹翠则落后二人半步。 姚府比乔林二家的本家还要大上许多,乔昭懿走的心惊又眼晕,只知道穿了两三道垂花门,拐了好几重院子,才到一掩映在重重林木间的别院。 嬷嬷自己推开门,撑起一抹笑,让乔昭懿带着丹翠进去,“老夫人就在里面,姑娘请。” 撑起一抹笑—— 乔昭懿目光落在嬷嬷的脸上,瞧见对方脸上的笑,步子忽然一停。 确实是撑起来的笑,看着在笑,实际又没笑,眼里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复杂与怜悯。 乔昭懿瞬间停步,再不肯前迈。 直到嬷嬷亲自上前,推开房门,露出一位头发花白,身形富贵的老人,那人身着一身雍容寿服,穿的佩的戴的,无一不是精品,端着茶碗的姿态更是娴雅。 外表骗得了人,通身的气派却假不了。 乔昭懿见到里面乌泱泱的一群伺候婆子,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带着丹翠向里走。 老夫人端坐在主位,态度不冷不热,瞥了几眼,和她说说话,就没再吭声。 乔昭懿送来的寿礼是自己少时得的一方古墨,姚家老夫人年轻时一手好字京中人人称赞。 老夫人见到礼品后,微微诧异,再落到乔昭懿身上的目光便多了丝笑,让身边的嬷嬷端去一碗茶水,“这是宫里赏的好茶,给四姑娘尝尝。” 乔昭懿看着茶水,不太想喝,但对方就笑吟吟地看着,大有不喝不能走得趋势,只得浅浅呷了口。 没成想老夫人开口,“乔姑娘是不满意宫里贵人赏的东西?” 乔昭懿:“……” 她被强逼着将茶盏一饮而尽。 老夫人和她再闲说会儿话,这才起身离去,乔昭懿本也要走,不知怎么的,忽然一阵头晕腿软,起身瞬间踉跄了下,再抬头,哪还有老夫人的影子,整个房间空荡荡的,除了她和丹翠,再无旁人。 乔昭懿没由来的心底发凉,带着丹翠匆匆想向外走,却发现门已落锁。 登时间,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全身有如坠入冰窟。 还没从惊中回神,一股汹涌激烈的情/潮便在四肢百骸流窜开来,压都压不住。 乔昭懿:“…………” 救命啊! 她面色如霞,身体绵软不堪,伸手要扶丹翠,摸见的却是满手的锦缎衣袍。 丹翠穿得只是普通料子,绝对不是这般手感,屋里竟还有别人? 乔昭懿心缓缓滞空,连带着呼吸都停止,巨大恐惧让大脑清醒起来,她顺着方向去瞧,见到的却是一张酷似皇后的脸。 这是—— 六皇子! 乔昭懿脑子顿时一炸! 她想找丹翠,却发现丹翠已然仰倒在地,生死不知。 难以置信的念头一闪而过。 乔昭懿彻底坠入寒冰湖水里。 高叙却是慢慢欺压而来,距离乔昭懿不过一寸,呼吸都能闻见:“乔姑娘,别来无恙,催情茶的滋味好受吗?” 呼啸般的情/潮蔓延全身,根本无法压下去,而此刻,门窗紧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遍寻四周,只有她和对她虎视眈眈的六皇子。 乔昭懿:“…………” 老天爷,你这是在逼我。 ------------ 20 惊鹊20 ------------ 21 惊鹊21 ------------ 22 惊鹊22 ------------ 23 惊鹊23 ------------ 24 惊鹊24 ------------ 25 惊鹊25 ------------ 26 惊鹊26 ------------ 27 惊鹊27 ------------ 28 惊鹊28 ------------ 29 惊鹊29 ------------ 30 惊鹊30 ------------ 31 惊鹊31 ------------ 32 惊鹊32 ------------ 33 惊鹊33 ------------ 34 惊鹊34 ------------ 35 惊鹊35 ------------ 36 惊鹊36 ------------ 37 惊鹊37 ------------ 38 惊鹊38 ------------ 39 惊鹊39 ------------ 40 惊鹊40 ------------ 41 笑语问檀郎1 ------------ 42 笑语问檀郎2 ------------ 43 笑语问檀郎3 ------------ 44 笑语问檀郎4 ------------ 45 笑语问檀郎5 ------------ 46 笑语问檀郎6 ------------ 47 笑语问檀郎7 ------------ 48 笑语问檀郎8 ------------ 49 笑语问檀郎9 ------------ 50 笑语问檀郎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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