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山雨欲来 ------------ 1 公差 大雨落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才稍微歇住,转成了微雨。 二月的天气,在冷雨的冲刷下,寒意越发浓重起来。 天眼看着就完全黑下来了,去往南京的官道上,一行马队还在赶着路,人和马都披着蓑衣,雨水不停地向下淌,马蹄在泥泞的道路上显出一些疲惫。 领头的人吹了声哨子,队伍齐齐地停了下来。 打头的是个四十几岁的锦衣卫百户,他掉转马头来到队伍中间,低头请示道:“陆大人,此处离南京城就三十里地了,属下特来请示,是继续赶到南京城内歇宿,还是在前方寻个驿站?” 陆耀环望周边十数人,眼神尽是热切的期盼之色,他沉吟一下,低头问道:“蒋百户,继续到南京城,还要多久?” 蒋百户道:“回陆大人,换平时,弟兄们加快些脚程,一个时辰也尽够了,只是如今天黑了,路也不好走,只怕会慢些……” 陆耀知道他当差时间长,老成持重,便点点头下了马,到了队伍中间的马车前,恭敬地一揖到底,开口道:“方公公您意下如何?” 车帘子一挑,里面露出张脸,是个二十来岁眉眼清秀的青年,正是宫内的神宫监奉御,名叫方维。 头先蒋百户和陆耀的答对,他都已经听得清楚,此刻看了看外面垂暮的天色,嘴角带了点笑意,道:“陆大人做主便是了,本次去南京,本来是件喜事,也不是什么急差。何况夜里进城,还得把管城门的叫起来,弄得鸡飞狗跳的尽人皆知,大可不必了吧。” 陆耀听了哈哈一笑,转头吩咐道:“那就通知兄弟们在前面驿馆住一晚上吧,明日一早进城。” 众人皆是心中一快,须臾间便赶到了官道前头的一处驿馆。 那驿馆因为离南京城太近,过路的官差虽多,大半是趁白天快赶几步进到城里歇息的,因此年久失修,仅得数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几匹马既老且瘦。 十几个人进了院子,便显出拥挤来。 蒋百户进了堂屋,指挥着几个精干的青年将堂屋桌子擦干净,陆耀下了马,又等方维下了车,两人搀着手一同进厅里坐下,看外面拴马、喂料、点菜,一时间院里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原来他二人本是兴献王府旧识,一早便有交情。此番到南京传旨,数十天旧交同行,平日里反而在外人面前越发地客气有加。驿长带了个四五十岁的老驿卒,忙不迭地过来问候。 交付完了勘合,陆耀道:“先上些热茶来,随便炒两个菜。”驿长道:“大人宽宥则个。按规矩呢,这里应当备着些米面鱼肉,但素日来往投宿的大人不多,今日忽然要招待十几位上差,唯恐怠慢了大人们的差事。” 陆耀道:“不必惶恐,填饱肚子罢了,明日一早起行,倒是马匹喂饱了是正事。”驿长忙应承着去了。 一时送上茶来,方维名下的小宦官名唤郑祥的,一直侍立在他身后,见这驿馆里的茶壶茶碗粗陋的很,连忙上前道:“干爹且慢动手。”他卷了袖子,拿起旁边的滚水吊子先将茶碗汕了两遍。待倒出茶水来,虽没有茶香,勉强带些茶味。 陆耀喝了两口,笑道:“你这儿子倒是乖觉的很,倒让你挑到个宝贝。” 郑祥见赞他,忙道:“都是干爹教的。” 陆耀上下打量他,一口把碗里的茶饮尽了,对着方维道,“自然是你厉害,当年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小子,开口就是结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现如今教成这样。” 方维转着茶碗,慢慢道:“那是这孩子相貌本来就好,人又机灵,我是打算送他去内书堂的,现跟着我开个蒙,到时候从内书堂出来,寻个好去处,倒不必在我这里埋没了。” 郑祥听了反道:“干爹这样说,倒是折煞儿子了。儿子只愿长长久久地在干爹身边伺候着,就是儿子的造化了。” 陆耀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灯芯,道:“你们倒是父子情深的很。小崽子,你干爹对你的好你也得记住了。看你干爹好不容易领了南京这趟差事,非得带着你来见见世面。” 方维道:“这个说起来,也不是该谢我,倒是该谢皇上的隆恩。这等传旨的差事,按旧例从行人司派个行人就是了,这从宫里面锦衣卫都派了人,可见是十分重视。” 陆耀道:“这是自然,那位可是个妙人儿,皇上嘴上不说,这几年可是日里夜里牵肠挂肚的。” 这话有些放肆了,因为是旧交所以孟浪了些,方维和郑祥都不由得笑出声来。方维道:“他一个正经八百的读书人,被你一说可不成了狐狸精了么。” 正说着,驿卒用托盘端了菜上来,他二人便收了声。这驿站里的果蔬,与新鲜二字相去甚远,勉强入口。外面的十几位锦衣卫,热了些大饼按人头分了。众人想着明天进城吃香喝辣,竟也吃的有滋有味。 忽然,外面的说笑声静了下来,方维在堂屋中一抬眼,看到两个人走进了院子。不是官员夜间赶路,竟是两个女人。 一个老妪村妇打扮,手里挎着个青布包袱。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走在前面,一只手拎着一盏气死风灯,一手拎着一对红牙板。 灯光照着她的衣裙,看不清颜色,只见得并不是华丽服色。头发歪歪地梳了个坠马髻,脸上妆扮有些浓,看不出年纪,大概二十几岁。 两人来到堂屋前,年轻女子便福下身去,道:“不知几位堂官,可愿意听奴家唱支曲儿。”眼睛却瞥着上面,露出个妩媚的笑来。 陆耀用手肘碰了碰方维,低声道:“暗门子。” 暗门子这个词,方维听说过,是外头的私娼,京城也有,自己“做买卖”的那一种。十几个锦衣卫在院子里看着,平时在京城多半也是花街柳巷里的行家,此时也是心领神会,个个眼角眉梢带着轻佻的笑,眼神仿佛在她身上要勾下几块肉来。 “不听了。“陆耀取了块手巾擦了擦手,身子斜过去对着一边杵着的驿长招了招手,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他知道其中关节,驿站里必然是平时里吃了这些暗门子的孝敬,过往官员若有这个嗜好,他们乐得做成好事,从中收取些好处。只是他们这一行人是奉了皇命到此,说甚么也不能在中途出了岔子。 冷不丁被刺了下,驿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奋力堆出个笑来,赶几步到院子里。那女子正巴巴望着屋子里的堂官,想招揽些生意,冷不防腿上斜剌剌挨了一脚,顿时便斜身跪倒在泥地里。“这里是甚么地方,不长眼睛的贱人,还不快出去!” 女子用手撑着爬了起来,沉默着提起裙子,并不告饶,从泥地里把那盏气死风灯捡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扭身便向外走。腿还瘸着,影子在灯光里一晃一晃。方维一直默默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回头跟郑祥说了一句。 那女子正要走出门去,忽然听得一个童稚声音轻轻地说,“姐姐慢走。”她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生得粉雕玉琢像是观音大士前的仙童,大大的眼睛望着她,伸出手递过来一吊钱。“我干爹赏你的。” 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向堂屋里桌上坐着的两位,一个扎眼的是高大威猛的武官,五官深刻,凛然不可逼视,还有一位,大概就是这个小孩儿的干爹了,着一身深色圆领便衣袍子,圆圆脸儿,灯光忽明忽暗,她看不清,只觉得他眉目清秀而温和。 “不用谢赏了,快走吧。”小孩儿说。她深深地福了下去,转身离开了。 驿站里众人沉默地吃完了饭,各人盘算着进了南京城里的各样风光。虽然是个水马驿,屋里却是小的可怜,摆了一张板床和一对椅子,别无其他家具,几乎无从转身。 方维背着身站在窗前。小小的一扇木窗户,朝北开着,外面是墨黑的天。郑祥敲门进来,端着个铜盆,盆里是热水。 方维并没回头,只是问:“这里再走不远就是□□皇帝的陵寝了吧。” 郑祥把热水恭敬地摆在椅子下面。“干爹,我也是第一次来,不晓得呢。” “孝陵……我看过舆图,从这儿往西北走,四五里路,就能看见了。”方维自言自语着坐下来,看着他撩起热水。“你跟了我三年了吧。”小孩儿机灵会说话,是个讨人喜欢的坯子,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聪明多了,功课也做的比他这个年纪好多了…… “是的,干爹。” “像你这样的资质,一眼挑中你的公公们不止我一个?会不会后悔跟了我?” 郑祥睁大了眼睛。“不会!不会!”他慌忙地摇着手,“别的公公当本管,那是图有跟班,有力棒儿好使唤,再没有人拿我像亲生儿子一样的疼!” 方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望着外面出神。 ------------ 2 宣旨 陆耀晚饭后挑了两个得力的年轻人,让他俩第二天一早便飞马奔南京城内报信去了。他自己倒是不紧不慢地起来梳洗停当,换了一身天青色飞鱼服,系好玉带,佩上绣春刀。 雨后是响晴的天,方维已经起来了,着一身青色曳撒,带着抹额,正在院里看众人刷洗马匹。 “有人去报信了,就让李大人多等等也无妨。”陆耀拽一拽袖子,看手下牵着马,整肃起来。“咱们这边倒是务须要体体面面的。” 日上三竿他们才动身,一行人配着弓刀,骑着骏马,齐齐整整地行进。到了城门已经是晌午,城门口的守门宦官早已经向南京镇守太监高俭报告了。 一个穿着白色曳撒的小宦官走上前来,高挑的个子,宽肩膀,脸黑黑的,丹凤眼,厚嘴唇,笑眯眯地拱手道:“可是宫里来的几位爷爷?” 方维点头道:“是我们,此番叨扰了。“ 小宦官靠近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上官哪里话。几位爷爷一路风尘辛苦,奉万岁爷的旨意,老祖宗的吩咐来到南京,正是小的们大大的福气。我们督公一早已是得了信了,原是要在这恭候上官的,只是几位上官公务紧要,怕误了正事,只等爷爷去绒线胡同宣旨完毕,迟些有安排,还请爷爷们放心便是。” 方维见他外表一副武夫样子,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心中暗暗叫一声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爷爷,小的姓金,名叫九华,是督公手下的书办。” 方维想他不止是个书办的材料,拱拱手道:“如此便请金公公带一下路罢。” 金九华是个干练的人,招一招手,旁边便有人牵出一匹黑色骏马来。他麻利地翻身上马,带着两个火者,压着速度前头开路。南京的百姓也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慌乱,行人三五成群躲到一边看着这个阵仗议论不已。 道路越收越窄,队伍拉成长长的一线在胡同口停下。金九华下了马,回道:“此处便是绒线胡同了。上差还请下马步行。此处胡同狭窄,只恐马匹进不去。” 陆耀与方维面面相觑,想李孚也是南京礼部侍郎,官居三品,在南京便是没有高门大宅,也该有个宽阔府邸,孰料竟住在这狭窄胡同里。众人下了马,拥着两人朝北拐了进去,一路不见李府的人出来接应,只见两边生着青苔的土坯墙面,更是暗暗纳罕。 进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个十六七岁的长随在门口躬身候着,院子洒扫的很干净,两边隔出来几茬菜地,边上扎着篱笆。堂屋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人,约五十岁年纪,两鬓已是白了一半。着绯色官袍,孔雀补子,长身肃立,清癯的脸庞,抬眼望过来,目光如电。 方维站定了,从袖口中取出圣旨来,唱道:“南京礼部侍郎李孚,接旨。” 众人跪了一地,李孚低着头听方维念完这道宣他入阁的圣旨。这是万千文人读书的终极,方维以为他会热泪纵横,他却平静地听着,默默叩了头起身,将圣旨恭恭敬敬地安置在供桌上。方维与陆耀笑着作揖道恭喜恭喜,他客气地拱拱手,请他们进屋喝茶。 小院子塞满了,金九华便带着众人先退出去,只留着方维和陆耀两个人进屋坐了,寒暄几句,问过姓名,还是那个少年长随奉上茶来,陆耀道:“李阁老此番接了旨,便可上京履新了,不妨与我们同行,阁老这一路由我们沿途保护着,可保安然无虞。” 李孚道:“并不敢劳烦几位锦衣卫大人。如今我家眷远在桑梓,此地孑然一身,也无余财,待我交代了衙门里的事,取了勘合便可上路。走官道大路,不日便可入京。” 方维见李孚不接话头,笑道:“并不劳烦。大人出京两年多了,万岁爷心里自然是惦记您的,连圣母皇太后,也常常问到李大人。大人独自上路,难免劳苦,锦衣卫护送着,指日便可到京,这军机大事,林林总总,还要仰仗大人为国分忧。” 李孚原是沉静无波,听了这一番话,忽然有些动容,道:“皇恩浩荡,万岁爷和圣母皇太后的恩情,下官感激不尽,自当以身相报,鞠躬尽瘁。” 方维道:“我等既是残缺之躯,又是粗人俗人,于国计民生,一无所知。但既然做了中官,在宫里服侍,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为主子分忧的本分。”他看向李孚,“便请阁老全了我这份孝心吧。” 李孚见他话说的诚挚,思量着亦不好推辞,便拱手道:“如此便叨扰方公公和陆大人。” 当下商定,待他将南京礼部的公务交割停当,三日后便一同上京。 李孚在此地并无家眷,也无田产,仅一座房屋租住,只带一个贴身长随进京。方维与陆耀起身告辞。二人见李孚并无招待之意,出门后相视一笑,松了口气。 虽然早听说他是个清高孤介之人,如今确实百闻不如一见。他二人在巷子里拐了出来, 金九华候在巷口,十几个锦衣卫和马都已经先行离去,街边多了三停青呢软轿,几个穿灰色布衣的小火者在边上候着。“兄弟们都已经被请去酒楼招待了,我们爷爷吩咐下来,便请两位移步到府上一叙。” 陆耀回头看一看巷子里,已是寂寂无人,便道:“这位李大人,当真是比传闻的还要……执拗些。别说我当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便是如今盘点两京官场里,寻着这么一位,真是难了。” 金九华凑趣地笑道:“他在南京这里也有名的很呢。他原就是南京礼部的主事,听说脾气本来就怪,上官来来回回换了几茬子,他都没讨上好。前几年因为议礼的事,忽然交上运气了,发达了一阵,又被发到南京来,放眼南京官场上,更没人愿意搭理他了,谁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福气呢。” 三个人上了轿子。南京城自古繁华,街市里车轮嘎嘎声,行人脚步声,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婴儿断续的啼哭声,在轿子外滚成一团笼罩着他们。 方维晃晃悠悠地想,高俭,大概十余年没有见到了吧。他努力在想,想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怎么也记不清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他喃喃地念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3 夜宴 南京镇守太监的府邸离夫子庙不远,端的是闹中取静,朱漆大门左右挂着“镇”、“守”二字的大灯笼,门口站着两个带着腰刀的宦官巡逻,见几台轿子落了地,连忙躬身迎上来掀起帘子。 大门缓缓打开,里头屋檐下站了一排亲卫,一水儿穿白色锦袍,齐声向里通传:“贵客到了”。 金九华引着他们走上台阶,迎面一架黄花梨十二扇五抹大屏风,上面的画不是时兴的福禄寿或人物花鸟,而是一副大漠荒草孤烟的塞外秋景图。转过屏风,中堂正中间高悬一副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清风明月”,下面摆着一架黑漆彩绘描金云龙纹剑腿平头案,案上一副白玉山子。 案头边站着一个人,高挑,瘦削,穿一身大红洒金曳撒,腰里扎着玉带,抹额上镶着玛瑙,通身打扮富丽堂皇,可是他本人气度冷峻,肃穆凛然,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正是南京镇守太监高俭。 高俭一步一步走近来,眼光落在方维身上,目光深邃,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也没有开口,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极低声地叫了一声,“弟弟。” 方维没有做声,任他抱着,过了很久,轻轻地回了一声,“好久不见。” 陆耀和金九华吃了一惊,这位威震南京的大珰,迎来送往向来是八面玲珑的,这不是平日客气礼节的一部分。高俭放开了方维,又紧紧拉住他的手,来回端详着,又道:“这些年竟是长得这样高了。” 方维听到“这些年”,内心一阵酸楚,像是五脏六腑都化了一般,内心盘旋着轿子里想好的几句得体言语,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二哥的五官像是从未变过,又像是截然不同了,右脸上有一道黑紫色的疤痕,从面颊直穿到下巴,看得出当年皮肉外翻的惨烈。他是在宣大战场死过又活过来的人。 高俭见他盯着疤痕出了神,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别盯着看了,你这素日宅心仁厚佛爷一样的人,别把你吓坏了。” 他这才注意到同行的两个人,整肃神情,向二人笑道:“我跟这位……方公公以前在宫里打过交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多年未见,倒叫人见笑了。” 陆耀上来见礼,高俭一早打听过他是武进士出身,又在冀州边防呆过几年,随意提了些故人名字,正是陆耀军中旧识。 陆耀道:“在军中也曾听得督公大名,督公率三千净军,操练有方,军纪严明,冀州军队人数虽多,倘有进犯,一击即溃,四散奔逃者十有八九。督公可有什么练兵之法,也好教导在下一二。” 高俭听得这话里三分恭维,七分真心,淡淡地道:“哪有什么好法子,我们这样的人,没了封妻荫子的念想,生平只爱两件事,一是惜命,二是图财,能体恤手下人的命,银子给得到他手里头,他就自然肯出力了,你说是不是?” 陆耀听得爽快,一叠声称是。 方维这些年来在神宫监,只管打扫供殿,采买香烛,每日间擦拭的香炉竟是比见过的人都多。听他们说边防经历说的热闹,知道自己插不上话,便低头微笑着喝茶。 金九华怕他觉得闷,在旁陪着说些南京风土人情。高俭道:“九华,你倒是正经该请教一下我这位旧相识方公公的学问,他是没上过内书堂的,可是他那文章还有一手好字,可比那些司礼监那帮随堂小太监们漂亮多了。” 金九华听了,忙赔笑道:“那倒是好极了,之前咱们府里园子刚修好,我们这些惯会舞枪弄棒的,于文字上一窍不通,找了外面几个酸腐儒生,还说素日有些文名,拟了匾额对联,督公看了,只摇头说不好。爷爷既是这次来了,便是如同天降甘露一般,便请爷爷赏光留下些墨宝,让我们日日看着,也好有些进益。” 方维听他一番场面话说得如同水银泻地一般,笑道,“二哥,这位金公公可是你名下的?真是好一张利口。” 金九华道:“小人可没有这个福气。我原是宣大的监军太监严公公名下的,后来他战死了,同门也多半跟着一起死了,只小人命大,就活了我一个。后来我们督公到了大同继任,小人便一直跟在督公身边,亲兵也当过,书办也当过,算下来也十来年了。” 寒暄了一阵,高俭便带着他们向后面园子里去。园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大,绕过影壁是别有洞天,想是江南名匠用心设计的,从园子外面引着一脉流水,绕着花木深处穿折而来,在中间汇成一座湖,沿岸穿插着太湖石的大假山,上有藤萝掩映。 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去了,招待的席面设在岸边,沿着水流方向蜿蜒错落排开,约有二十来桌,已是坐的满满当当,从北京来的锦衣卫十几人也杂列其中。 高俭一行人走过来,桌边的大小官员纷纷起身行礼,方维冷眼瞧着,中间三品四品官员也不乏其人,南京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是已经到了一大半。高俭偶尔点头笑着寒暄两句,脚下却一步不停。 主桌设在湖心亭子中,安排的都是南京六部的堂官。 高俭在主位上大剌剌坐下来,施施然将手招了一招,园子四面忽然一起亮起了十几盏走马灯,正是月上柳梢时,灯光颤颤地旋转,映着楼阁花窗,栏杆石隙,如梦如幻。 假山最高处挑出了个戏台,开锣鼓跟着一响,“听得一段新奇真故事,须教两极驰名。三千今古腹中存,开言惊四座,打动五灵神。六府齐才并七步,八方豪气凌云,歌声遏住九霄云。十分全会者,少不得仁义礼先行。”,正是南京名角荟萃的一部《荆钗记》。 底下一叠声的叫起好来。席面的菜色在灯光下看的不甚分明,方维认出来有太湖三白,炝虎尾,其他的林林总总八碟八碗,想必也是苏杭的特色珍馐。 台上还在唱着,水边一排衣裙飘飘的女子走了进来,个个云髻高挑,满头珠翠,从主桌依次敬酒,众人知道这都是秦淮河边各销金窟的头牌,平日里纵使花费千金,也未必得见一面的,因此也顾不得自矜身份,有的一边饮着酒,一边便伸出手在裙子里拉拉扯扯,一时间娇笑声夹着淫言浪语,在管弦声声里,泛出世俗的热闹。 方维坐在高俭左手边,是个主宾的位子,戏唱过一折,官员们便一波一波前来敬酒。他本不胜酒力,几轮过后,浑身便软绵绵地去了力气。 又一群人来了,是吏部的人,方维晃了晃刚要起身,高俭却一把拉住他,将杯子从他手里拿了下来,跟堂官们碰了一碰,道:“我帮他喝。” 督公的手下人愣了,这全不是他平日里的做派。敬酒的人乖觉地退了下去,一时间亭子里鸦雀无声,方维在衣袖的香气中看着他的二哥,只见他贴了过来,在耳边轻轻道:“这个场面是给你的。” ------------ 4 一天 “姑娘,算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小红云在城门口的算命摊子前面走过,又绕了回去。她用手指头来回捻着怀里的两吊钱,看了看正在招揽生意的陈瞎子。瞎子在身后支了个幌子,拿木棍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多少钱一挂?” “三文。” “能便宜吗?” “少一文不行。” 小红云把钱掏出来解开绳子,点出来三文钱,一枚一枚地放在他面前。瞎子听见了声响,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算命还是测字?” 她歪头想了一想,“测个字吧,天上云彩的云字。” 瞎子掐着手指头开始计算,像模像样地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摆一摆手:“云聚云散无久长,你所求之事,怕是要空欢喜一场了。” 小红云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只听瞎子又补了一句,“虽是不吉之兆,倒也不是没有转机。” 她惶急地问,“能破吗?” 瞎子伸出手来,望着她前面的虚空,徐徐点了三下,“你须脱离此地,走的越远越好,云字加个走字便是个运字了,你的运道,当在别处。” 她愣了半晌,笑道:“少唬人了,你这个不准。” 瞎子却很笃定:“不准你回来,我退给你钱。” 方维醒来时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脑海中像是有根针搅来搅去,恍惚之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喉咙里热辣辣的痛,还有口鼻中的酒臭气息。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是一张精致无比的床帐,床边点着安息香,郑祥躺在旁边睡得很熟。 方维小心地绕过他下床,腿还是有些软。地上摆了银丝炭盆,把整个屋子熏得暖香阵阵,墙上挂着字画,想是督公府邸的客房了。 他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扶着头默默回忆,昨晚的画面只在脑海里留下些残影,伶人们袅袅地唱着,宾客来去的纷乱脚步,走马灯照着的绮窗,高俭似笑非笑的脸…… “干爹,你醒了?”郑祥揉着眼睛站起来,看着还有些迷糊。 方维有点不太好开口,但是不问是不行的,“我昨天喝多了?有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 “没有没有,”孩子一直摆手,“我带着人扶着您回来的,您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半夜坐起来吐了两回。” 方维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只听外面轻轻敲门,是金九华的声音:“爷爷可是起了?” 他披了一件衣裳走过去开门,问道:“陆大人呢?可也在此处?” 金九华道“陆大人确实在隔壁客房,不过今日一早便出城办差去了。” 一排小火者端着盥漱用具进来伺候。方维平生不曾像昨日那样醉酒,内心惴惴不安得厉害,看金九华一身便袍,便道:“承蒙接待,我等自便就是了,不敢劳烦公公公事。” 金九华笑道:“这两天陪着爷爷,便是小人最大的的公事。我们督公吩咐了,爷爷平素没有来过南京城,我们难得做一回东,定要让爷爷尽兴而归才是。” 他与郑祥两人梳洗完毕,小火者送上大小两套玉色长衫,恰恰合身。金九华拱一拱手道,“东兴楼设下了桌子,请爷爷移步试试本地的点心。” 又是来的时候那几顶青呢小轿抬到了东兴楼,进门便是相熟的伙计迎上来,指引到了三楼一处雅间,内部陈设清雅,凭栏望去便是秦淮河上的画舫,向下看则是一派热闹街景。 伙计斟上茶来,是上等的六安瓜片,桌上用玛瑙缠丝碟子摆着些精致的糕团小点。 闲聊了几句,见楼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织,越聚越多,竟是排起队来。仔细一瞧,是座二层楼,三进院落,前店后坊,黑底金漆的招牌写着三个大字“宏济堂”。 方维指着招牌道:“原来这里就是他家的本店。”他在宫里也曾听说,这宏济堂原是个老牌医馆,近年来在江南扩张了十几家分铺,隐隐已是江南第一大医馆的势头。 金九华点了点头,道:“爷爷若是想诊个脉息,或是带些药材,不妨同我说,他家虽不能和宫里的名贵奇珍相比,在南京城也算是这个,”他挑一挑大拇指。 郑祥道:“不知道他家有没有名医,能医得好干爹的头疼病呢。” “休要多言。”方维打断他,笑着解释,“小时候淋了雨落下的毛病,宫里御医也都请过,都说只能静养着,不能去根。” 金九华道:“这宏济堂郑老爷医术原是极好的,我们跟他家过往也有些交情,督公发个帖子请他过来,料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维连道不用,又看宏济堂门口卸了门板,挑出个布幌子,上书斗大的几个字“施医赠药”,笑道:”这可奇了,他家难道是做善堂的不成。” 金九华道:“宏济堂这是要办喜事呢,近日他家大姑娘要出阁。说起来这位郑大姑娘,这可是一位奇人,南京城内没有不知道的。这郑老爷是个满脑子都是药方子的痴人,两个儿子资质平庸,生个女儿倒是玉雪聪明,听说抱在怀里就会看账本子,长到十来岁,嘴里能说会道,心里又会盘算,带了几个人竟是把药材生意做了起来,他家以往是从相熟的铺子里买药,后来便是直接派人到祁州等地去采买生药回自己家炮制,如今是生药、熟药一起卖,除了自家开方子卖,其他铺子反而到他家来进货,看这几年发了多大财。” 方维笑道:“没想到脂粉堆里竟出了这样的英雄,只是我若是郑老爷,生得这样能干的女儿,如何舍得他嫁人?” 金九华道:“这门婚约是当年的指腹为婚,门第根基原也是配得起,断没有退婚的理。只是借口大姑娘身体不好,拖到今年二十岁,实在是拖不下去,听说郑老爷醉酒说了胡话,说若是他家大姑娘招个赘婿,能把宏济堂开满整个江南呢。” 郑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插言道:“不知道这么厉害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长得像个夜叉,一出来便把人都给镇了。” 金九华大笑道:“说起来是真人不露相,五年前督公刚来南京的时候,她随她爹来拜见过一次督公,倒是清秀可人的一位小姐,看不出这样大能耐。这两年生意做大了,场面上的事,他家两个兄弟出面的多,便没有再见过了。” 三人谈笑间,忽然看见医馆门口排队的人群乱了起来,有人大喊道“治死人了!治死人了!” ------------ 5 对抗 小红云把袖子拢了一拢,擦擦脸。有人半夜就来排队了,她默默排在里头,前面队伍很长,走的也很慢,怀里的药方子只有一片纸,却像有千斤重,坠得她直不起腰来。日光渐渐高起来,她探探头,还有二十几个人就能进门了。忽然听得后面一阵响,仿佛是很大的动静,有人尖利地嚎叫着:“治死人了!治死人了!”。 队伍一窝蜂地闪在一边,看着街道中间冲进来一群人,蓬头垢面,像是桥下住的乞丐,最前面是个三十几岁的魁伟男人,身后骡子拉了辆板车,车上白布遮着,似乎是个人,车两边围着十几号人,穿得破破烂烂。 打头的在宏济堂正门口停下,把前面排队的人全挤在一边。骡车守在门口,一群人冲了进去,一会儿拎出来一个郎中打扮的干瘦老头儿,头上估计是在地上碰破了,血沿着额角往下流。老头儿没叫没闹,像是吓得呆了,一滩泥似的瘫倒在车前。 刚才排队的连同路过的人见有热闹看,呼啦一下直往上涌,小红云被推着往前栽,她努了把力气才稳住脚跟,正站在骡车的前面。打头的男人拿根棍子挑开白布,下面躺着个脸色青黑的男人,头歪在一边,眼角口唇都留着黑色血迹。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声,男人跳上车去,大声嚷嚷:“这是我亲兄弟,因为老犯咳嗽,昨日才来这里看诊,药也是他们家送的,谁料吃了这庸医的药,半夜就发起疾病来,七窍流血走了,可怜我兄弟年纪轻轻就撒了手,连个媳妇还没娶上!” 他转向另一边,把棒子在空中抡了一下,“上有天,下有地,万方神灵作证,我兄弟不能白死,今日就是拼着几条命断送在这,我也得让这庸医一命抵一命!” 周围有人起哄了,叫着“抵命!抵命!”老郎中从地上勉强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血,又被两个人抵着脖子跪在地上。 只听哗啦声连响,从正门里出来一队郑家的家丁,配着刀,穿着近身短打的绿衣裳,一溜排开站在骡车前,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人,走出来站在台阶上。 “是郑大小姐。”金九华把茶杯一放,拉一拉方维的袖子,“了不得了。” 他们在楼上看着,下面的动静一清二楚。有那么一二刻,台阶下的人群都静了下来,郑大小姐披着件藏青色的斗篷,在台阶上左右打量了一下,缓缓地道:“这位大哥请问贵姓?” 打头的把棍子往地上一杵,戳出一声闷响,“姓刘,排行老三,叫我刘三就行。” 大小姐伸出手来,作一个延请的手势,道:“刘三哥,可否先将我们家的郎中放了,有话进来慢慢说。” 刘三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伸长了脖子盯着,“我是来给我兄弟讨公道的,也正好让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在这儿说就挺好。” 大小姐点点头,道,“也好,那还请先把我们的郎中放了。” 刘三走了两步,拦在前面,“我刚说了,这庸医把我兄弟治死了,我要他一命抵一命。” 郑大小姐道:“是不是我们家治死的,倒也不是你们说了算。你说你兄弟他是吃了我们家开的药死的,可有证据?” 刘三在怀里一掏,掏出张皱巴巴的药方子,向着人群挥了一挥,道:“看清了吗,这可是你们昨天开出来的方子,药也是跟着送的,方子上还盖着这郎中的私章,白纸黑字,容不得信口抵赖。” 老郎中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两个人按下去,白胡子一抖一抖:“这就是个治咳嗽的方子,怎么能吃死人!” 门中有个小厮跑了出来,弯腰向郑大小姐递了张纸。大小姐道:“我家的药房,向来是一式两份,留过底的,这是昨天令弟来瞧病的底方,我看郎中开的是甘草、杏仁、荆芥、前胡、桔梗,这几味药材,别说是用水煎服,就算是生吃两斤,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毒性。” 刘三道:“是药三分毒,毒性不毒性,我们老百姓又不懂,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我兄弟吃了你的药死了,这是铁板钉钉!” 大小姐把底方递回去,拿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令弟已经去世,他生前吃过些什么,喝过些什么,已经是死无对证。既然如此,我们就报官请仵作验看,还令弟一个公道。” 刘三怒道:“你这娘们儿好狠毒的心肠,如今这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家家大业大有钱有势,一进衙门,还有我们这些穷老百姓说话的份?你还要把我兄弟剖心挖肝,让他死无全尸!” 他抄起棒子,周围十几个人看了这个势头,也呼啦一下涌了上来。郑家的家丁握着刀一字排开,两拨人在街心对抗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不好,要乱了”,楼上的金九华脸色微变,站了起来。 方维道:“金公公可方便出面?” 金九华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招手叫了外面一个佩着腰刀的小铛进来,嘱咐他叫些人过来,“便宜行事,”他犹豫一下,“先保护好郑家大小姐。” 大小姐站在家丁后面,声音依旧很淡定,“既然你不愿意仵作验看,那你兄弟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你不是想为他报仇吗?” 刘三道:“你说的对,死无对证,那就也许是这庸医开错药了。既然如此,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给我兄弟在这里披麻戴孝七天,等我兄弟出殡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找你的麻烦就是了。” 大小姐在斗篷中把手捏紧了,“这位叶郎中从医四十载,活人无数,怎能受此奇耻大辱。人死不能复生,我家既然做善事,也愿意给你兄弟舍一口棺材,把人体面下葬了。” 刘三伸手把老郎中提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刚在福寿里看了一副檀木板的棺材,老板要的不多,盛惠一千两,便请大小姐发些善心,怜悯下我等穷人,送他安心上路吧。” 这是明明白白的讹诈了,大小姐咬了咬牙,一口气堵在心口,打量着街上观者如堵,不乏叫好之人,思来想去,正打算打烂牙齿和血吞,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这位大哥,我看你兄弟还可以救一下的。” 众人闻声望去,骡车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年轻女子,一身村妇打扮,头上是青布头巾,一丝首饰俱无,额角有一块扎眼的红记。女子叉着腰,笑嘻嘻地道:“给大家变个戏法儿,可都看着。” 趁一行人都愣在当场,女子轻飘飘地跳上车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脚便踢在了白布下面的要害处。只听一声嘶哑的惨叫,那白布盖着的“尸体”竟是直直的坐了起来。 ------------ 6 凉药 这几下兔起鹘落,场面陡生变故,一时场边对峙的连同围观的人都惊得呆了。刘三率先反应过来,立即飞身上去去抓那村妇,险些抓住她的衣裙,全赖她闪身快,已是藏身到了郑家家丁的后面。死而复生的汉子一时不明所以,冲口骂了两句,忽然间觉出气氛不对,呆在当场。 骡车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郑大小姐待人群平静了些,抬起手指着骡车上坐着的人,缓缓道:“既是这位仁兄死而复生,我们医者父母心,实在也是替他高兴的很,不妨到里头再把把脉,看看还有什么不适,好替他去了病根。” 周围人有笑的,有骂的,有叫好的,端的是热闹非凡。刘三站在中间,脸色也有些挂不住,许久方道:“不劳费心。”他挥挥手,十几个人从人群中费力地钻了出去,一会儿不到,连同带来的骡车一同消失在街角。 街上的行人从头到尾看了场大戏,此时意犹未尽,仍在议论不止。大小姐朝外面作了一个罗圈揖,走到村妇面前道:“这位姐姐,请进来说话。” 向店内走了两步,忽然瞥见街角一直看着她的几个便服年轻后生,愣了一下,回头上前道:“承蒙督公府挂怀。可是哪位公公路过?” 那人客气地答道:“金公公就在楼上,有吩咐过。” 大小姐抬起头来,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眯起眼睛,她远远地看见了对面酒楼上站着的一个人,他轻描淡写地向她拱了拱手。 她抬起手来,郑重地一揖到地。 叶郎中被几个徒弟扶起来,须发衣袍上尽是尘土,一时狼狈不堪。大小姐上前温言慰问,请他去梳洗。叶郎中却不肯走,问道:“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看出此人是假死?” 大小姐道:“叶郎中这也正是我要问的,不妨大家进去喝茶边坐边聊。” 医馆一票掌柜、伙计、丫鬟刚才看到此番场景都是捏了一把汗,一时纷纷拥上前来,围着问长问短。小红云此生不曾有过如此大的阵势,被十几个人众星捧月一般拥进来。众人到了内堂,丫鬟上来替大小姐除了帷帽斗篷,伺候梳洗。小红云见府内连同丫鬟都是穿金带银,衣裳明艳,越发窘迫,只低着头不言语。 不一会,她被带进了一间小花厅。大小姐客气地请她坐了,叶郎中坐在下首,有小丫鬟端上茶来,大小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先让闲杂人等下堂去了,才问道:“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小红云道:“您叫我小红云便是了。” 大小姐脸色微变,她看小红云的穿着装扮,泼辣行事,原以为是粗俗农妇,如今看来,多半是市井中的三姑六婆,只怕有些难缠。内心思量着,怕不是什么市井中的连环套路,旁边叶郎中已急不可耐地问道:“红云娘子,我看此人面色青黑,手脚僵直,便没有起疑心,你是如何得知他人没死?” 小红云道:“我爹爹生前是个草方郎中,他曾告诉我古法里有种假死药,服下之后无知无觉,气息极微弱,打眼一看,便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这方子其中有一味药,他带我采药的时候曾指给我看过,是种野草,有很强的腥味。刚才我在骡车边上,突然闻到一种腥味,正是当时我闻过的味道,夹杂着青草味。我便留了个心,他经不住细看,白布上还是有点点起伏,一定是假装的。” 叶郎中听了,欢喜赞叹道:“原来娘子也是医学世家出身,可否将这方子跟我等分享一二?” 小红云摇摇头,脸色黯然道:“我六七岁时,我爹爹便意外死了。” 叶郎中听了叹了口气,摇头道:“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言语中不胜叹惋之情。 大小姐看她说的有根有据,不似作伪,道:“红云娘子来到我们医馆,可是来求医问药?” 小红云低头道,“有些腰腿疼痛,”又红了脸,声音也低了几分,”癸水迟迟不来,来的时候便淋漓不尽。” 叶郎中得知小红云父亲也是郎中出身,又加上相救之情,顿感十分亲切,便道:“若娘子信得过老夫,老夫便来替娘子把一把脉息。”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薄纱,搭在小红云手上,便诊起脉来。 他仔细搭了一阵,脸色有些难看,又道:“请张嘴看看舌苔。”看完之后,思索了半晌,又取出巾帕擦了擦手,道:“娘子舌淡苔白,脉象沉弱,是脾肾两虚之兆。此脉象多因虚寒或气血不足,但娘子这脉象凶险,是肝脾肾皆有大损伤。” 小红云听到此处,默默点头,神色黯然,却并不惊讶。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叶郎中,道“每月初五、十四、二十三,便被逼着喝下这副药,已有两年多了。请大夫费心算算,我这寿数,还剩多久。” 叶郎中看到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等已是暗觉不妙,又看到芒硝、水银两味,更是心惊,他头先便有所猜想,此刻心中一片雪亮,放下方子,问道:“此药方乃是烟花行当中绝产的凉药。如老夫所料不错,娘子便是风尘中人。” 小红云见他脸色变化,已知瞒不过去,起身道:“正是如此。” 叶郎中脸色灰暗,方子便落在桌子上。他字斟句酌了一下,开口道:“娘子如从此清心寡欲,辩证治本,平肝开郁,施治调养,延年尚且有望。” 小红云道:“若是没有法子呢?” 叶郎中道:“你已劳伤过度,气虚不能摄制经血。一年内便是血山崩漏,有性命之虞。” 小红云听到此处,有如万箭穿心,强忍住眼泪,福了一福道:“谢大夫指点。”又转向大小姐道:“谢小姐。” 郑大小姐叹了一口气,道:“娘子无需多礼。今日我当街被贼人诬陷,满街人围观叫好。想我几年来广建善堂粥铺,赈济灾民,赠医施药,竟无人替我质疑分辨一句。你今日侠肝义胆挺身而出,免我与叶郎中颜面扫地,宏济堂声名有损。我若知恩不报,无颜面对匾额上”宏济”二字。只是……” 小红云微笑道:“大小姐金枝玉叶,我只是风尘贱籍,不敢劳烦了贵人,脏了贵人的声名,我这就走了。” 大小姐道:“娘子且住。”转身进了内堂,不多时,拿了封信出来,递给小红云道:“且从正门出去,对面酒楼前停着的青呢轿子,你候在那里,见人要上轿,便把信给他。” 小红云拿着信,行了个礼,茫然地离开了。 大小姐唤来两个下人,道:“提些凉水来,将这屋子的地仔仔细细地洗三遍。还有叶郎中的帕子,都拿去烧了罢,给他备几条新的,即刻便送来。” ------------ 7 赎身 小红云被人带到楼上的时候,方维一行正准备起身离开。 “公公,这女人守在轿子旁边,不知道要图谋什么。” 方维眼睛一花,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封信,眼前的女人便直直地跪了下去。方维打开了信,眼光略过,是笔走龙蛇的几行字。他回身将信递给金九华,微笑道:“这位郑大小姐,倒是很有意思。想是自己不愿意出面,倒求我们出面,又夹着封银票,欠人情也欠不周全。” 金九华读完信,抽出来一张银票,在手里摩挲着,脸色一时阴晴不定,转脸看到女人仍跪在地下,返身坐在椅子上,道:“起来吧。” 小红云站起身来,他们都认出来是刚才那个结束闹剧的村妇,这封信的用意,他们也都明白。宦官买个小□□伺候,顺理成章的事儿。 女人中等身量,很瘦,脸有些发黄,眉眼间有些秀气,额角上还有块红色胎记,这样的下等□□,在南京城里,怕不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银票面值是二百两,买个这样的女人,在哪里都是绰绰有余了。 金九华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在膝头上敲着。“你如今在哪家做事的?” “在城北二十里外翠香楼。”女人低着头恭谨地回答。 金九华没听过,不是什么大妓院,他看向方维,方维礼貌地陪笑。冷不防后面郑祥冒出来一句:“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卖唱的!”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小红云看向郑祥,这个长得好看的小男孩,是了,前几天晚上就是他给了她一吊钱,再往旁边看,她认出了方维,圆脸,五官中正而温和,厚嘴唇,是那种朴实人的脸。她忽然觉得心暖和起来了,今天交了好运了,遇到的都是好人。 金九华惊讶了,他转头问方维:“原来你们认识的。” 方维也想起来了,只是她今天没有浓妆打扮,确实判若两人,“前几天在驿站的时候,她来卖唱,给了点钱。” 金九华点头道:“南京城这样大都能再遇到,你们倒是很有缘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想赎身吗?” 小红云猛一抬头,这是天大的好运气,她没有犹豫,颤着声音回答:“愿意。”生怕不够分量,她又补上一句,“做牛做马都行的,做丫鬟也好的,我也会做饭,有力气能干活……” 金九华把银票往桌子上一放,眼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询问似的看向方维,方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点慌乱地推辞,“不必了,这姑娘很好,但我身边不需要人了。” “当个暖脚丫鬟也好,”金九华上下打量这女人,在督公府里呆久了,南京城里各家的花魁,他都见过,论姿色实在比不上她们身边伺候的丫鬟,“本来督公也提过,要我们找个机灵点的扬州姐儿送您的。” “我一个人惯了,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见方维连连摇手,金九华看了看旁边的郑祥,带点可惜的预期:“可惜你家这个还太小了。”郑祥红了脸低下头。 方维像是想起些什么,问道:“姑娘,你在南京可有相好的?” 小红云呆了一呆,忽然跪下:”不瞒两位大哥,我在南京城里是有男人的。” 几个人都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听她继续讲下去:“我是两年前从江西逃荒来的,一家人走到南京城外面,父母得急病死了,为了求棺材钱,我男人就把我卖了。” 金九华道:“那他人呢?” “进了大户人家当下人了。” “他都把你卖了,还算你男人?”金九华笑出声来。 小红云低着头,像是在斟酌词句,慢慢地说:”当时他卖了我,也的确是没法子,我不恨他。后来逢年过节他都来找我,给我买点心,买衣裳,昨天晚上他又来了,说是买他的人家走了大运,等他挣了钱,就把我赎出去,还过原来的日子……” 金九华与方维对视一眼,看上去都不怎么相信,看小红云把头磕在地上,终于叹了口气,道:“看你这样念旧情,不成全你,倒教我们也心里不安了。”他带些自嘲地笑,“难得要做个好人,索性就做到底吧。” 他们下了楼,金九华写了个条子,连银票一起给了交给门口的小珰,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小珰一叠声应承着,点了几个人。 方维上了轿子,掀起帘子,看小红云还在外面傻傻站着一动不动,木雕石塑一般。“找你的男人去吧,好好过日子。” 轿子忽悠忽悠走了,她才回味出来今天发生的好事可都不是做梦。风从四面八方地吹过来,她挺了挺腰,从脚底到头顶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些鲜活气息,整个人像街边的柳枝遇上了水,渐渐地活起来了。 “听说你又办了件行善积德的事儿。”高俭在弘福寺的大殿前说道。天色将晚,天边燃着热烈的晚霞,夕阳余晖洒在殿前香炉上,灿然生光。“可没人会说你好。” 弘福寺是南京香火最繁盛的地方,平日里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今日却山门紧闭,寺中寂寂无人,当然是因为这位大珰和他的客人要来。 “谁会说一个太监好呢?不过是件顺水人情罢了。”方维抬头看了看头上参天的古柏,这树也有几百年了,“二哥,我总觉得你如今的排场,太过了,那帮御史们也不是吃素的。” 高俭缓缓踱过来,他今天没有穿锦衣华服,而是一件方巾圆领的皂色襕衫,腰里系着一块青色玉佩,他苦笑了一下,“他们弹劾我的那些,我岂能不知。我将来,总归是不得好死的。” 方维被这话震了一震,“遍地神佛,不要讲这样的话。” “遍地神佛若是有灵,干爹和大哥就不会死了。”高俭看着殿里的大佛金身,那映在金光里的慈悲容颜,“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文官们的奏章里说我穷奢极欲,恶贯满盈,盘剥百姓无所不用其极,这也罢了,还有些人说我爱好用小儿心肝下酒,可不是什么都想得出来?” 方维听得笑了,“这帮文人也是可恶,夸大其词,以邀直名,自然是要在这些事上做些文章。” “昨天晚上来的那些文官,你也都见了,在我面前谄媚的样子,也不比京巴儿狗好到哪里去。你说我排场大,却不知这些人各个是势利眼里的行家,若是没有个派头,立时传多少风言风语出来。”高俭站在方维旁边,他本就高大,抬着脸说起这些,有种无名的傲气,“都是给万岁爷办事的,偏生他们就高贵?我就爱看他们低声下气讨好我的那些脸,哪天我落魄了,他们翻脸会比翻书还快,但是好歹今天痛快了再说,你说是不是?” 他带着方维穿过古木森森的石阶,走到一座偏殿里,观音像旁层层叠叠摆了一些牌位,周边簇拥着金纸折成的元宝,是善男信女们供奉上去的。高俭用手一指,靠近中间的位置,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块牌位,没有写名字,光秃秃的。 ------------ 8 相看 观音座下蜡烛的火焰跳跃着,默默地淌着烛泪,殿里面满是供奉香火的味道,每个牌位后面,都有着思念他们的人。两个人跪了下去,三拜九叩,行着最郑重的礼。 “我给观音重塑了金身,”高俭仰头看着面前的金像,“你是知道的,我以前是最不敬畏神佛的。” 方维在蒲团上低着头跪着,双手合十,默念着“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在这无人见证的偏殿里,没有名字的牌位,说不出口的思念,注定只能烂在肚子里。所幸记得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把高俭也拉了起来,这一瞬间他他们达成了最深的和解,“二哥,其实当年,你托人带给我的信,一开始我收到了,我没有回信。后来我去了兴献王府,就没有再收到了。” 高俭拉上方维的手,他很想说点“这些年来我知道你恨我”之类的肉麻话,但是话到嘴边,只吐出来一句“我很高兴。” 方维捏一捏他的手,眼眶有些热了,道:“我也很高兴。” 高俭出了偏殿的门,又恢复了傲然的神情,笑道:“我听到你要来,吓了一跳,幸好你不是来办税的。” 方维道:“办税这样的肥差,自然有司礼监的红人上赶着求过来,我这样的万年闲人,能摊上一趟公差,已经是不容易了,又是这么一当子急差,李孚着急上京,想多留在南京几天跟二哥你吃顿饭都难了。” 高俭道:“怪我这些年总在外面跑着,上京也是得等两三年看看有没有机会了。”他伸出手指按一按太阳穴,“只是李孚这个人不是好相与的,当年我也曾放低身段想与他结交,软的硬的都试了,他都不接翎子,本来我动了真气,差小的们在外面一打听,别的堂官他也不来往的,这么看起来倒是个真迂腐,我也就没怎么样他。” 方维想起来金九华的话,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也有碰壁的时候,“这一路上我们安安静静,沿途一概没有滋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高俭道:“想必这次把你派出来,也正是看上了你这个无欲无求的性子,不至于出来就让李孚参上一本,只是你真就打算在神宫监这样过下去了?” 方维道:“我原本就是打算在南京这里守陵司香的,在这里还是在宫里,也没什么不同,能安安稳稳地这样老死,也算是大福气了。” 高俭见他不开窍的样子,笑道,“你从小就是这样,倔得很,只是你要以为佛门就是清净之地,那可是大错特错了。” 说完他转身,推开了一间禅房的门。方维跟着走进来,禅房不大,摆设很是雅致,案上点了苏合香,白瓷瓶供了一瓶折枝梅花。有小火者见他们在椅子上坐了,便朝外面招了招手。 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扶着一个瘦小的红衫少女走了进来。少女走的很慢,如弱柳扶风一般,到二人面前,徐徐下拜。高俭向着方维笑道:“给你看个人。” 婆子听了,一时十分欢欣,便立在门边,唱道:“姑娘向上走。”少女起来,摇摇地向书案走了两步,裙幅如水波。婆子又道:“姑娘转身。”少女转过身来,方维看到一张白净的脸,眉毛扯的很细,五官稚气中带着些俏丽。婆子又道:“姑娘借手。”少女便将袖子捋上来,露出白白的一节胳膊。 高俭笑眯眯地看向方维,方维看这等情形,心下雪亮,只低头喝茶不言语。高俭问道:“多大了?”少女抬头道:“十四岁了。” 高俭点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门口领赏钱。”那婆子在旁瞧着,心中忐忑,待要自夸,又怕唐突,只得扶着少女退了下去。 方维笑道:“二哥在禅房里让我给姑娘相面,也不怕污了这片净土。” 高俭“哈”地一声笑出声来,指着案上的香炉道:“你当是佛门清净地,这里念的可都是生意经。”他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只追问道,“刚那姑娘,你瞧着怎样?她们在外面候着,你若是喜欢,二哥给你下定,回头派自己人送到北京去,神不知鬼不觉。” 方维喝了一口茶,道:“模样倒是不错的,只是年纪小了些。” 高俭笑道:“你是不知道行情了。这样的人家养女儿,十二三岁学成了便出来相看。这姑娘也是有名的相貌好又有些文采,她娘一心想要攀个大富贵,寻常官员纳妾想看看,她娘都给回了,这次是我传话给她们,才肯带过来。” 方维低头道:“我只是个从六品奉御,在宫里蝼蚁一般,又是残缺之人,这姑娘家里如此心高气傲,必是要服侍达官贵人的,便是嫁进了寻常人家,天长日久,生个一儿半女,后半辈子也有指望,何苦来白耽误一个人。” 高俭道:“这里是南京地界,只要我开口,轮不到她们拈轻怕重的。你愿意就成。” 方维摇摇头道:“谢谢二哥,只是这个艳福,实在生受不起。” 高俭见他言辞温和,态度却坚决,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让她们回去吧。只是这宫里不比外面,日子一天叠着一天,你寻个人陪着,总好过一个人。” 方维笑道:“以我现在的月例银子,还得养两个半大小子,已是不易了,便是想寻个对食,难道要她养我。” 高俭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他不愿多谈,换了个话头道:“你回去给司礼监几位祖宗和其他人的礼,我都已备下了。因李孚跟你们同行,怕有些行迹落在他眼里,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等你们走了,我就叫人走水路送上北京去。”又掏出两封信,“这封信给老祖宗,这封信给爷爷。” 三日既过,按照约定的时辰,方维与陆耀一行人在绒线胡同外等候。陆耀在南京城内办差,早出晚归,虽是一同住在高俭的府邸,连方维也没有见过他几次。今日给李孚送行,南京六部皆派了二三品官员来,一时胡同口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胡同口已是备好了四人抬的软轿,轿夫肃立一旁,又停了辆马车载行李使用。李孚率先出来,拱拱手与方维和陆耀见了礼,又回头与南京官场众人寒暄。方维在旁听到溜须拍马之词花样出新,心中暗暗佩服。 李孚行李不多几个锦衣卫搬了三五个箱子送上马车。李孚的长随已经出来了,在马车上一一点看,又有一个女人站在车边,挎着几个包袱,也挨个送过去。 方维和陆耀见官员们正谈的热络,便站到一边。李孚的长随清点完毕了,过来行礼道:“李义见过两位上官。” 因之前传旨的时候已经见过,方维和陆耀也亲切了些,“这一路照顾李大人,可是要辛苦你了。” 李义躬身道:“小人职责所在,一定尽心尽力。”说完,招手叫车边的女人过来,“这是我浑家,此次一同上京,各位大人尽管使唤就是。快给几位大人见礼。” 那女人低头福了一福道:“奴家卢氏,见过大人。”说完抬起头来,她连同方维一起吃了一惊。 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 ------------ 9 回程 就是她,但是和前两次见面时的样子又不太一样了。她可能是用了些胭脂,面颊上带着点鲜活的红色,扎了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根银钗,包着青布头巾,一身青布衣裳,布料虽然朴陋,看得出来是新做的,整个人利落整洁,像个农家刚过门的新妇。李义在旁边看着她,眼里带着些笑意,方维想,是个不错的男人。 她认出了方维,眼睛里立时就带了些惊慌,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恳求,方维向她摆了摆手,笑道:“不必拘礼。”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若是寻常官员上京高就,门生故旧、同事同窗的送行酒席可以开上七天七夜,外加友朋酬唱,连篇累牍。李孚与南京六部官员们原无同门之谊,又无旧情可叙。此时此地,饶是一群文人舌灿莲花引经据典,说了一会儿也没意思起来。 日头渐渐地高起来了,李孚便离了人群,肃立在轿前,一拱手道了声:“承蒙各位照拂,后会有期。”即刻转身登轿而去。 因李孚乘轿出行,脚程便比来时慢了许多。初春时节,一行人晃晃悠悠出了南京城北上,细雨潇潇,连绵不绝,到得渡口时,轿夫们虽然一路披着斗笠,也被雨水淋得尽透,又兼道路湿滑,泥泞丛生,苦不堪言,因此个个抱怨不绝。陆耀私下里又吩咐蒋百户,多给了轿夫们一些赏钱,轿夫们才满意地去了。 渡口早有官船等候,众人上船坐定,船夫披着蓑衣拔锚起航,掌舵行船,沿着长江直奔扬州。天气不曾回暖,江水仍处于低位,来往船只不断,上滩河槽容船处又十分狭窄,需要船夫时时进退趋避。因此官船在水上走走停停。 李孚去了自己房中读书,方维与陆耀在客房中闲坐聊了几句天,渐觉头晕目眩。陆耀见他脸色苍白,问道:“可是不惯坐船?”方维勉强称是。陆耀道:“房中憋闷,到船板上去走走,反而好些。” 两人结伴上了船板,见细雨中江水茫茫,水天一色。船头搭了个棚子,做菜的锅具,烧茶的炉子连同茶壶一应具备。 李义正和卢氏对坐在炉子边上。李义一手执着蒲葵扇,一手拢着炉火,正在全神贯注地烧茶,卢氏在旁将茶具一一摆放齐整。夫妇两人都面带笑容,手上忙而不乱。 李义见他二人来了,连忙起身行礼道:“不知道二位大人有何吩咐?”陆耀道:“没什么,我们上来船板上走走。你们且忙自己的。” 卢氏见方维脸色不好,也问道“这位上官莫非是有些疰船?” 方维点点头,卢氏笑道:“奴家有个方子,大人不妨一试,待会奴家切些姜片,大人含在口里,含到没有味道了,再用热茶吞服。”陆耀道:“倒也不妨一试。” 二人各自回到客房休息,李义将茶水连同姜片送了上来,方维试了试,竟然大为有效,心悸烦闷渐渐退去,不觉在床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婉转唱道:“自从他那一日匆匆别去,到如今秋深后风雨凄凄。欲待要做一领衫儿捎寄,停针心内想,下剪自迟疑。一向不在我身边也,近来肥瘦不知你。” 他们在扬州换了条船,沿着大运河北上,一路顺利,第三天晚上就到了宿迁水驿。宿迁是个交通重镇,水驿船设驿船十只,每船设铺,供过往官船一行人等使用。驿长出来亲迎,验过勘合,将最大的一只驿船包了起来,供李孚一行人歇息,又遣驿卒送上些热茶和点心。 李义将热茶和点心分送到方维房中,道:“船上的姜这几日用完了,小人叫浑家这就去岸边厨房要一些,给大人明日备用。”方维喝了口茶,见他谨慎小心地侍立一旁,笑道:“全赖你们的方子管用,我已经好很多了。”又问道:“不知你们是哪里人?” 李义道:“小人是江西人氏,家中世代务农,说来也曾读过两年书,几年前家乡遭了大水,一路讨饭过来,不曾想在南京落了脚。”方维端起茶来,道:“也是机缘。”话音刚落,听得外面大声喧哗,似乎是岸边有人在吵嚷。 方维打开窗户,见蒋百户已带了几个人下去,叫道:“是何人在此喧哗,惊扰上官?”定睛一瞧,是一群醉汉围着一个女人,正在动手动脚。驿船上灯火通明,船板上挤着不少人,正在看热闹。 李义已几步奔出门去,看卢氏被四五个醉酒的铺兵拦在中间,裙子已被撩开,卢氏也不言语,只挤着身子往外挣,却被一个打头的铺兵一手抓住,将脸在身上乱嗅乱蹭,嘴里含含糊糊地叫“小红云,爷的心肝!” 卢氏无法挣脱,两只手慌乱地推拒,嘴里喊道:“你认错人了。”那醉汉道:“哪里认错了?你头上这个胎记,爷爷我死都认得,来来,给爷爷香一个!”说着手在裙子里益发不老实起来,突然惨叫一声,向背后一摸,满手是血。原来是被卢氏用银簪子划了深深一道,血沿着背后直往下流。 一时众人都惊得呆了,醉汉气急攻心,一巴掌往卢氏脸上扇去,正被蒋百户伸手隔开。几个锦衣卫七手八脚将铺兵制服在地上,打头的醉汉兀自打着挺高叫道:“窑姐儿打人了!窑姐儿打人了!” 蒋百户兜头给了他一个大嘴巴,道:“这是我们船上的家眷,你好大的胆子,擦亮你的狗眼看看!” 这一嘴巴用了十分力气,打的醉汉眼前一黑,脑内轰轰作响,恍惚之间,还在分辨:“大人,我就是没看错,这个是南京城外翠香楼的,因为脸上有个红记,所以花名就叫做小红云,她右边大腿上还有两颗黑痣……” 蒋百户不等他说完,已是凌空一掌劈向他后颈,将他劈晕了过去。卢氏在一旁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李义过去扶着她,向蒋百户躬身道:“谢谢大哥相救。” 蒋百户向围观的人挥手道:“散了散了。”卢氏呆呆地看着李义,一时没有话。愣了一阵,附身抖抖索索地捡着地下散落的几块姜。李义脸色也不好看,低声道:“捡什么捡,还不快走,”只拉着她往船头走。 到上了驿船,夫妇两人正准备下楼到最底层的仓房,却看到李孚手里举着蜡烛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冷冷地道,“你进来。” 李孚说完,转身便走。李义心头一紧,低头整了整衣服袖子,亦步亦趋跟着去了。卢氏下意识地在后面跟了两步,只听李孚道:“她不许来。” ------------ 10 选择 驿船的客房设在二层。他们一行人包下来的已经是最大的驿船,房间仍是狭窄,仅用几块薄木板隔开。方维住在李孚隔壁,故而李孚房中的一应声响,都听得真真切切。 方维本应当出门暂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隔壁扑通一声,像是李义跪下了,房间中沉默了一小会儿,李孚的声音响起来,是冷冰冰的质问:“那个醉汉,想必不是认错人了吧。“ 李义低声答道:“小人妻子的确曾经……但已经赎身从良了。” 李孚道:“我就说你这次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还要跟着一同上京,其中必有古怪,没想到弄鬼弄到我头上了。” 李义惶急地分辨:“大人,容小人细说分明,实在不是小人蓄意欺瞒,卢氏确是小人在家乡的结发妻子。她七岁时,父母俱亡,当时我五岁,她家族人便和我家商定了,将她送到我家当童养媳。我和她是从小一同长大,等到我十六岁上便成了亲。” 李孚听了,语气有点缓和,问道:“既然如此,她为何又卖身青楼?” 李义道:“我家原是农户,家中有几亩薄田,勉强可以度日。我成亲第二年,遭了大水,当年的庄稼颗粒无收,只得携家带口出来逃荒。我一家人一路乞讨着走到南京附近,父母饥寒交迫,得了急病,不出几日双双离世,一时筹不到下葬的钱。”说到此处,已有哽咽之声。“小人没有法子,才将她卖到附近青楼,心里是一直想攒些钱,将她接出来的。” 李孚没容他说完,便打断了:”我知你也曾读过几年书,二程全书里讲道,孤孀贫穷无托者,即使寒饿而死,也不当失节。纵使她一开始不情不愿,可是踏入贱籍已久,已经做下了失德之事,如何能够退步抽身。何况我李家家教森严,不与诲淫诲盗者同席。今次你带她同行,已是污了我的耳目。” 李义哽咽道:“当日卢氏实不曾有过错,都是小人不忍见父母暴尸荒野,一时糊涂……”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李孚厉声道:“你当了我的长随,我已给你改姓李,那些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今日你便要恪守我李家家规。我家中上数六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我也是父母早逝,嫂子青年孀妇,矢志守节,纺绩治生,才将我抚养长大,朝廷如今已旌表她为节妇。如今卢氏贪生怕死,做下这等不才之事,不但我脸上无光,更是有辱我李家门楣!” 李义没有再说,只有细微的呜咽抽噎之声,李孚放软了声音,低声劝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他日若是科举考取功名,蟾宫折桂,也有发达的一天。届时纳妓为妻是何罪名,你自己掂量下。” 方维听到此处,胸口一阵发闷,将手中的半碗残茶一口饮尽了,起身推门出去。卢氏正坐在船板上,双手抱着腿,木雕泥塑一般,见到他也并没有起身行礼。夜凉如水,风从河上吹过来,带来些其他船上的笑声,以及女人唱的小曲,断断续续的不成调。 方维走到船板的另一边,见陆耀也在,刚想说几句话,听见几声重重的脚步声响,正是李义奔了过来。 陆耀收了话头,连忙扯了一下方维的袖子,示意他快些走开。李义却直直走到他们俩面前跪下了。 陆耀见避不过,只得转过身来,淡淡地道:“这是你自己家中事务,求我们也是无用。” 李义磕了个头,眼中含泪道:“求两位大人发发善心,给我姐姐找个厨娘仆妇的差使,只求能有口饭吃,能活命……” 他俩见李义已然改了称呼,心下洞明,方维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若是求我们给她找个男人再嫁,我看还倒是容易些。” 这话说的有些尖刻,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陆耀听了,内心不免有些诧异。李义想必是被刺到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陆耀道:“咱们走吧。”卢氏在船板的另一边,听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慢慢走了过来。 李义起身,低着头不敢看她,过了一会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卢氏点点头道:“很好。”灯光打在她脸上,眼睛里映着细碎的灯影,显得格外亮,两行眼泪却直流下来。 李义在怀里袖子里到处掏了一掏,也有些散碎银子和铜钱,他零零碎碎地将这些抄了起来,一股脑往她手上放,“是我不对,是我该死。” 方维看着,难免有些不忍,待要说些什么,卢氏却将银子和铜钱推了回去,道:“你拿着吧,后面还有用。”她转身对着方维叫了一声“大人”,跪下磕了个头,柔声说道:“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只等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您。“ 方维听着话风不对,心中猛地涌起了一阵凉意,定睛一看,卢氏整个人已倒了下去,委顿在地。李义扑上去将她抱住了转过身来,只见她手里握着一支银簪子直直地插在胸前,喷涌出的血已经将大半支簪子淹没,淋漓地沿着衣裳浇下来,在船板上积成了一小滩。她瘫软在他怀里,手也跟着落了下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眼睛半睁半闭之间,已经黯淡下去。 李义骇得一整个身子都麻了,情急之下颤抖着手便要去拔那簪子,却被陆耀劈手拦住,“不能拔,拔了立时便要断气。”方维已经醒过神来,连忙向船舱里喊道:”快来人,找个大夫来,快去!” 渐渐有人从四周围了上来,议论不休。蒋百户扒开人群,连拉带拽地带了个驿站的郎中过来,那人一见这个血腥场景,顿时惊得三魂走了七魄,在旁边踌躇了半晌,勉强俯身下去搭了搭手腕,摇摇头道:“没有脉搏了,没得救了。” 李义攥住她的手,手渐渐地凉下去,没有一点热气。他眼泪流了满脸,有人七嘴八舌在旁边相劝:“快准备后事吧。”他只是不应,只是用袖子擦着眼泪。方维走开了一些站在船边,望着外面运河上船只的荧荧灯火,心中苦涩难言。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忽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道:”让我试一试吧。”方维回头看,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进了人群,手中提着一个药箱,“我是大夫。” ------------ 11 苏醒 温柔的夕阳穿过细长的稻谷叶子,落在底层叶子上的一只蚂蚱在金光里无所遁形。四周有零星的蝉鸣,稻田里一片安静,小女孩蹲在田里,好奇地歪着头看了一会,蚂蚱懒洋洋地一动不动。她刚要将手伸向蚂蚱试着抓它起来,远处传来清亮的呼唤:妹崽,吃饭了…… 她站起来,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撒开脚丫向远处的茅屋跑去,白烟袅袅地上升,母亲站在灶台前,正在将红薯一一捞出锅。小女孩在锅边站着,心急火燎地伸手去捞,却冷不丁挨了一筷子:“小心烫!” 太阳快落下去了,她向远处村口望去,村口的土路上,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高个子,短打扮,穿着草鞋,斜背着一个提梁小药箱。“爹爹!”她跳起来招了招手,爹爹也笑着招招手回应她。 眼看爹爹就要走到跟前了,天霎时间全黑了,忽然看不见他了,她惶急地伸手去拉住爹爹的手,四下却生起了一片大雾,雾里面什么都看不清,她脚下绊了一跤,摔倒了,再回头,茅屋整个笼在雾里头,也看不见娘亲了,只剩她一个人在混沌的世界里爬起身来,摸索着…… 胸前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穿透,痛得无法呼吸,白雾缓缓扯开,露出一线光,她挣扎着向外看去……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张虽然疲惫却依然称得上俊秀的脸。一个年轻的大夫,穿深蓝色长衫,搭在她的手上正在诊脉。 耳边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欢欣鼓舞:“醒了醒了!”,又转向大夫:“蒋大夫真神了!"是郑祥,他飞奔出去报信了。 大夫见她睁开了眼,放下了搭脉的手,从旁边拿了张帕子擦一擦手上的血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能活。”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刺痛像冰冷的水一样,一下子漫过了她的全身,发不出声音。大夫看着她,嘴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点了一点,示意不要说话,又指了指旁边的水盆,里面是一整盆脏污的血水,一堆血尽头的布料胡乱堆在地上,那根银簪子也扔在旁边。 “你应该多谢你的簪子有点钝,所以扎得不够深”,大夫笑眯眯地说。”疼吧,还想活吗?折腾一回都累坏了,不光是你。”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头点了一下。 “那就好,这两天饿着点吧,光喝水,别吃东西。”大夫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又补了一句。”好好活着。“ 她恍惚记起来刚才躺在地上,身边是一片兵荒马乱,自己的魂魄像要从四肢里散去,再往后都不记得了,她还是明白自己已经半只脚进了阎王殿,而这个年轻的大夫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顺便出门买了趟菜。 郑祥跑到楼上的客房里时,方维和陆耀坐在上首,李义拿着些文书站在一边。三个人脸色都严肃之极。 “这是休书。”李义有些颓唐,他把一张纸摆在案上,低头轻声地说。纸上的墨色很新鲜。 郑祥奔进来,“干爹,人救活了。” 李义浑身一震,想要转身,愣了一愣,又慢慢转回来,继续交接着文书:“这是李大人给的身契。还请陆大人做个见证。” 方维先将休书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又拿起来身契文书,仔细地核对了一番,单把“恐后不测,各安天命”八个字挑出来读了一读。李义惨白着脸,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自然,便请大人以后多多照拂姐姐。” 陆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方公公从来都是个厚道人,不然也不会揽下这等无关的事。” 李义陪笑道:“那是那是。”他退了出去。郑祥见他走远了,撇了撇嘴道:“干爹,这人好生凉薄,我看他巴不得他女人就此死了,一了百了的干净,估计还怨蒋大夫多事,你看这人还没死,休书倒是写的痛快。” 陆耀道:“方公公,这话原本不该我来讲,只是刚才蒋大夫救人的时候也说的明白,这女人本就五劳七伤,又来了这么一出,就算还能干活也不是什么长命相,以后麻烦还多的很,你要是找丫鬟仆妇,到我府里挑一挑,我送你几个好的。” 方维道:“这世道人命本就贱如草芥,这女子与我有些缘分,就当我发善心也好,便是街上的猫儿狗儿,这样死了,也可惜了的。” 他二人正说着,蒋大夫走了进来,他已经重新梳洗过,又换了身衣服,重新与二人见礼。陆耀笑道:“没想到此处见得到宫里的熟人。” 这位正是太医院医官蒋济仁,字伯栋。他出身杏林世家,父亲蒋君效乃是太医院院判。蒋济仁时年不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已跻身太医行列,众人提起来,都以为他是沾了父亲的光,平日里多少有些轻视之意。今日方维和陆耀见他出手冷静果决,皆是刮目相看。 方维率先站起来拱手道:“今日若不是蒋太医恰巧路过,早已断送了一条性命。妙手仁心四个字当之无愧,我等肃然起敬。” 蒋济仁回了个礼,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何须在意。” 陆耀道:“说什么举手之劳。我在旁边看得明白,当时人已经是十死无生,你大可以作壁上观。贸然出手,救活了还有后续干系,若是救不活,不但有损你的声名,有心人赖上你,撇都撇不脱。” 蒋济仁笑道:“我等行医之人,若是如此爱惜羽毛,便日日开些十全大补汤,只以清热温补为主,横竖吃不死人。” 二人听他这话大有讽喻之意,不觉失笑。方维道:“世间医生若都是蒋太医这样的宅心仁厚,勇于任事,便是苍生的福气了。” 陆耀问道:“不知蒋大夫何故路过,又在这里歇息,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蒋济仁答道:“家中给济仁定了一门亲事,此次正是专程赴南京迎娶新妇。” 二人忙连声道恭喜恭喜,方维福至心灵,问道:“莫非是宏济堂郑家小姐?” 蒋济仁道:“正是郑家长女。” 方维笑道:“那可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于是将从金九华那里听说的事迹一一告知。陆耀听了,拍手叫好,“倒是蒋院判有福气,真是好一对佳儿佳妇。”蒋济仁听得悠然神往,对未曾见面的未婚妻暗暗佩服,口中却道:“只是我家中规矩甚多。” ------------ 12 进京 船底的潺潺水声混合着船夫摇橹哗哗的声音,在她耳朵边混成模糊的一大团。在一片黑暗里,在一呼一吸的疼痛中,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也像在水面上飘飘浮浮。 方维进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盏灯。舱房里边没有窗户,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小小的空间里,还留存着淡淡的血腥味。 方维把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的不甚分明,只看得出她脸色苍白,身上沾血的衣服已经换掉了,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用根头绳松松地系着,梳子放在一边。 他开口问道:“是李义来过了吧。” 她点点头,方维淡淡地道:“他告诉你了吧。” 她又点点头,神色木然,蹭着背板往上挣了挣,想起身给他行礼。 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了。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桌子上摆了茶壶和茶杯,摸了摸茶壶,提起来倒了大半杯水,将杯子推到离她很近的地方。 “我看了你的身契文书,你的本名叫卢玉贞。”方维开口道。 她勉强地开口,声音很嘶哑,“大人,您给我改一个吧。” 这是惯例,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妇会改个喜庆的名字,双喜、春桃之类的。何况这个名字如今与她实在不配,如今她既非玉,也不贞。 “不用改,这个名字就很好,想来你父母很疼爱你,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方维道,“我家里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不需要改。” 她有点发愣,只呆呆地盯着他看。她的新主人,李义告诉她的,一个年轻的太监,如今她身契在他手上。圆脸,有些下垂的眼睛,鼻梁不高,嘴唇有点厚,清秀而朴拙的一张脸。她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太监都是坏人,嗜血,贪财,欺负老百姓,喜欢折磨人……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一个奴婢哪能挑主人的好坏。 “蒋大夫昨晚临走时,留下了些补药”,他把一个盒子放到桌上来,木头盒子上刻了很精致的花纹,“但只能一天一丸。”他四周打量了一下,“有点冷,回头我叫郑祥再拿个小点的炭盆过来。” 卢玉贞活下来了,并且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好起来,连郑祥日常来舱房送些东西的时候,都能惊叹于她挣扎求生的意志。 在床上躺过了混混沌沌的三天,她就坐了起来,自己用手巾沾湿了仔细地擦脸,将已经油腻腻的头发挽成两个大抓髻;她不再让李义进房间,而是自己摸索着换掉被血洇脏的衣服,然后坐着将它叠得整整齐齐。 “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人能寻死,想不到她不想死了又好的这么快。”郑祥说。 官船过德州地界的时候,她已经能靠自己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了。巴掌大的舱房,她扶着床,吃力地扯着双腿来回行走,一圈又一圈地转,每次会出很多汗。 郑祥在船上无聊,做完方维布置的功课,总来下层舱房看她。他才十岁,还是小孩子的年纪,喜欢玩叶子牌。卢玉贞坐在床上陪他打了几次,他很高兴,称呼从“玉贞”叫到“姐姐”。 方维偶尔也来,看他们玩,只是在后面看,并不下场。 “干爹不爱玩这个,他马吊都不打的。”郑祥手里一边洗着牌一边说。“他没事就是看书,写字。我大哥也不玩叶子牌,他看不上这个,他们猫儿房里好赌钱的,大事小事都有人当庄家。” “你还有个大哥?”玉贞好奇地问。 ”是,也是我干爹名下的。我们这些人从小净身送进宫里,头一件事就是要找个宫里的老人,记在他名下,我们就是他的干儿子了,和外面父子兄弟一样的。”郑祥跟她讲。 他们一路北上,剩下的路程顺风顺水,不几日船就到了通州码头。 因李孚本次是奉旨入阁,北京的六部官员来了一批,在码头前按品级排了序,恭敬地迎接。很快,文官们的轿子和马就跟着李孚的轿子离去。 李义盘点着他们不多的行李,上了另一辆马车。他殷勤、仔细而周到,是个不错的长随,看得出将来也能当一个不错的管家。皇帝给李孚赐了一座宅邸,离宫中很近。他没有再回头。 陆耀和方维差事已毕,要即刻向上级复命。宫里派来的马车接了方维走,临走时他吩咐郑祥带着卢玉贞,到他宫外的宅子里去。他俩带着行李上了马车,看城门的太监们对他们很客气,老远就喝开人群给他们的马车让行。马车在城里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一个胡同口。 郑祥和卢玉贞拎着大小包袱走过这条胡同。“这条胡同叫地藏胡同,是因为这边的铺子都是专门办白事的,就是卖棺材纸扎香烛的。” 郑祥两边一指,果然各家店门口都摆着纸扎出的童男童女,纸马白烛。“这是干爹新买的宅子。这两年他一直想着在城里置个宅子,算来算去,手里的钱老是不够,去年冬天有个牙人带我们来看这里,因为胡同里都是干这个买卖的,一般人害怕,这个宅子好几年卖不出去,出价特别便宜,结果一看就相中了。” “你们不害怕吗?”卢玉贞又好奇地问。 “我大哥傻大胆,什么都不怕,我是一开始害怕,时间长了就不怕了。我干爹说神佛庇佑,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郑祥说着在胡同尽头的门前停下。门上还贴着半新不旧的春联和门神,写着“吉祥”“如意”。 他掏出钥匙开了院门。这是个简单的一进院,一眼就能望见全部,只有一个院落,三面房屋和实墙围合。院子中朝向门口栽着一株杏树。也许是因为主人家出了趟公差很久没回来,院子里有些杂草。 正房两边另外起了一间小耳房,里面很空,堆了点杂物,郑祥把她的行李放在里面。“你就先在这住下吧。” 她坐下来收拾包袱,将脏衣服都拿出来,准备待会洗一洗。 她望着窗外,天很蓝,京城的风是干燥中还带点寒意的。她突然想起来,也就是十几天前,她在南京城门找瞎子算了个命,这件事竟然已经像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当时她觉得算命瞎子在胡说八道,如今思量起来,他说的字字句句却准得实在可怕。那么,在陌生的北京城,服侍一个年轻的太监,这便是她的命数了吧。 ------------ 13 司礼监 一个穿青色贴里的小宦官引着方维走进司礼监的第一重门。他转脸望见南边的几棵松树下,一队在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正走过来,十几岁的好年纪,一张张端正伶俐的脸,在春风里教人神往。二人按照规矩拱手低头,待他们列队过去,再往里面进。 在司礼监院子里,方维垂着手站着,候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四周鸦雀不闻。他站得脚都有点麻了,也不敢跺脚,方见有台阶上的小宦官打起帘子,一个穿坐蟒补子红贴里的大珰慢慢走了出来,两个小火者紧跟在后面,捧着齐胸高的大文书盒子。方维见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黄准,连忙跪下问安。 黄淮抬抬手道:“起来吧。”看了一眼,问道:“方维啊,有日子没见了,现在神宫监?” 方维起来道:“正是。因赴南京向李阁老传旨,特来向公公复命。” 黄淮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很好。去吧,老祖宗这会子有空。” 小宦官在台阶上,跟他招呼让他进去。他又作了个揖,待黄淮转身离开,才进了内厅。 司礼监的值房是三间向阳的暖房,正中央是四字匾额:“上达天听”。迎面是一张檀木的大书案,被各式奏折及文书匣子堆得满满当当,后面一架太师椅,坐着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镇。 方维上前叩头道:“神宫监奉御方维,拜见老祖宗。” 陈镇不慌不忙地在手边的一个折子上批了红,将折子递给旁边负责归档的小宦官,将朱笔端正地放在笔架上。旁边小宦官递过来帕子,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抬起眼看他。“你就是方维?” 方维道:“正是小人。” “差使办的可顺利?”陈镇一板一眼地问道。 “托老祖宗的福,十分顺利,李阁老已经到京。” “很好。”陈镇点点头,“见到高俭没有?” “见到了”,方维恭敬地回答,“他问老祖宗的安,还托我给您带一封信。”说完从怀中掏出信往上递出去,有管事的小宦官接了,双手呈送给陈镇。 陈镇眯眼看了看信封口的封蜡,打开读了,表情看不出波澜,略略看完了,随手放在桌上的托盘里,“信中说你办事稳妥,谨慎小心,一路安静,这倒是难得的。”方维道:“老祖宗谬赞了。小人只想将万岁爷和老祖宗的差使办的妥当,只怕中途横生枝节,故而无关之人一概不敢惊动。” 陈镇道:“听说你字写的很好。” 方维乍被问道,有些不解,只低头小心答道:“小人仅识得几个字,不敢称好。” 陈镇道:“写几个字来我瞧瞧。”便有小宦官递了文房四宝过来,放在旁边一张案子上,又挽起袖子磨墨。 方维内心惴惴,思虑片刻,提笔写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几个字,陈镇抱着手在后面看去,见是一手漂亮的馆阁体,点头道:“字很端庄。我看如今在内书房教出来的孩子们,也没有这个功力。” 方维道:“小人因日常抄经,时时练习,熟能生巧罢了,不敢妄加攀比。” 陈镇道:“这趟差事办的很好,也没什么赏你的,这个拿去罢。”他指了指案上的一柄扇子,小宦官便拿给方维。 方维拿在手里,见是以墨竹为骨,色浅笺纸面,两面楷书写“德不孤必有邻”。他生平未见,也觉得珍贵,便道:“这是珍贵之物,需得贵人才可用得,小人是粗陋之人,不敢玷污了。” 陈镇见他惶恐,不由得笑道:“没想到你是个实心眼儿的,换了别人,早欢天喜地地谢了。赏给你你就拿着。” 方维谢过了,因见陈镇端起了一杯茶水,料是送客之意,便告退了。 还是来时的小宦官引他出门,见他得了赏赐,路上不由得多寒暄了几句,方维又摸出来几吊钱给他,他欢喜地接了。到了二道门前,忽然见到一群太监簇拥着三个年轻儒士走了进来。 二人连忙避在一边。打头的太监方维认得,是礼仪房的掌司太监,后跟着不少长随。中间三个儒生皆是相貌文静端庄,白净面皮,穿宽袖衫子、青圆领、皂绦软巾垂带。中有一人风骨秀异,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不尽风流潇洒之态。一行人径自往司礼监值房去了。 待他们进了值房,方维低声问,“看他们的打扮,既非外臣,莫非是内书房从民间新请的先生?” 小宦官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你有所不知了,出了一趟公差,便不知道宫里的这件大事了。永宁公主选驸马呢。” 方维笑道,“殿下乃是万岁爷的亲生妹子,驸马自然是要千挑万选的。” 小宦官道,“可不是,礼仪房原已经是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个叫陈钊的,庚帖都递上去了,结果被人告发他隐瞒庶出身世,生母是个再嫁的小妾,万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带老祖宗和礼仪房的几位经手的老公公,都吃了挂落。如今万岁爷笃定要发榜重选,这次定要给公主选个四角俱全的。” 方维道:“我看这三个都不错,中有一个尤其出挑。” 小宦官道:“你说的是高齐高相公吧,果然你也觉得他好。他父亲是进士出身,位列光禄寺少卿,他这模样就不用说了,听说文章也做的花团锦簇,这次不管是礼仪房办事的老公公,还是见过的掌事女官,都觉得必定是他了。这次是礼仪司带三个人过来,给老祖宗掌掌眼呢。” 小宦官送方维出了司礼监,方维一路向北,过了端门,进了奉先殿。神宫监便设在此处。 方维在院中寻了一番,未寻到掌印太监,便在自己日常办公的椅子上坐了,用手巾沾了水四处擦一擦落下的灰。收拾妥当了,瞧见案头摆着几个月来往来烛火香油的帐本,便拿起来细细观看。 刚看了几行,眼前忽然一黑,却是眼睛被什么人蒙住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你猜我是谁?” 方维一惊,随即笑了出来,道:“小猴崽子,快放开,不怕干爹打烂你的腿。” 后面的人笑了一声,飞快地晃到他眼前来跪下,抱着他的大腿道:“干爹,你这一去一个月,可想死你了。” 是个皮肤黝黑的半大孩子,大眼睛大嘴矮鼻梁,是方维名下的老大,安南进贡来的孩子,跟着方维姓,叫方谨。 方维把他拉起来,打量了一番,笑道:“你说想死干爹了,看你吃的倒是不少,都胖了。” ------------ 14 赌局 “好长日子没见了,我今晚要跟干爹睡。”方谨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吃一边道。神宫监的值房内,他们父子三人坐在一起吃饭,面前的菜是河边送过来的熏鸡和炒白菜,用炭火煨着。 “我不让。大哥你都多大了,还要跟着干爹睡。”郑祥撇一撇嘴。 “臭小子,你就仗着干爹偏心,去趟南京都带着你,留我在北京干等着。”方谨回嘴。 “食不言寝不语,没教过你们吗,一点规矩没有。”方维把筷子一放,笑微微地看着两个儿子争抢。“反正是通铺,一边一个。”又看向方谨,“我走的时候跟你交代的书你读完没有。” 方谨立即扭捏起来,绞着手指头不说话了,郑祥在一旁高兴了起来,“干爹,我就说他没做完功课!” 方谨伸手抱住了方维的大腿,脸上是讨好的笑,“干爹,我这每天养猫儿的,光知道怎么给猫喂食了,读书我天生就不行,一看书我这脑子就疼。” 方维敲了敲桌子,“就是你们猫儿房养猫,也得会写猫儿名字,回头你说说你这几年跟着我学会什么了,尽是学翻跟斗耍大枪,这也不是我教的。” 提到这个,方谨有些高兴,索性在地上空手比划了一招半式,疾走急停,确实像模像样,“干爹你看我耍枪耍的好不好?我这是跟御马监的王六安学的,可带劲了,他说我根骨出色,天生就是学这个的好材料。” “那你可拜错人了。”方维笑着戳一戳他的脑门子,“给你取这个名字,原是指望你老老实实的,省得你一天天上蹿下跳跟个皮猴儿似的。” 他们吃完了,两个半大小子开始收拾碗筷,郑祥突然神神秘秘地靠近了方谨,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你猜干爹从南京带回来什么了。” 方谨眼珠子转了转,敲敲自己的脑袋:“玄武湖的藕?孝陵卫的烧酒?” 郑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大哥,你这一天天的满脑子就知道吃。知道吗,干爹从南京带回来一个女人!” 方谨长大了嘴巴:“啊?”又看向方维,宫里的对食也好,外面买来的夫人也好,都不少见,但是别人归别人,怎么想自己的干爹也不像是能和女人扯上干系的样子:“是……干娘?” “不是,不要瞎说,是个丫鬟。”方维急忙咳了两声打断。”咱们外边的宅子,我是想着得有个人守着,打扫打扫屋子,做做饭什么的。” 郑祥拿了扫帚,在地上扫了两下,“干爹,就咱们那个宅子,在外面雇个老妈妈,打扫做饭带看家的,不比这个方便,还便宜。” “扫地就扫地,你看你都扫不干净。”方维指一指地上,“一天到晚的不知道琢磨什么没用的。” 郑祥笑着不说话,低头只顾扫地。旁边方谨好奇了,看这个情势,又不敢问,只眼巴巴地看着方维,方维转脸道:“哪天你回去吃饭就见了,就是个丫鬟。” 方谨往上凑着,还想问出点什么,突然一团白影子从外面窜了进来,将地上的鸡骨头叼了走,方维喊一声,三弦儿。门外一个穿红色曳撒的太监施施然晃了进来,人已到中年,白净的脸,五官还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俊秀的底子,只是发胖了些,有个红红的酒糟鼻子。那只叫“三弦儿”的小哈巴狗便嗖的一声窜到他怀里去了。正是神宫监的掌印太监曹进忠。 三人连忙起身肃立一旁行礼。曹进忠随意摆了摆手,道:“这趟差使可好?” 方维道:“托您老人家的福,敢不顺利。”他在神宫监当差久了,说话便也随意了些,“三弦儿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大白天的就出来窜,不怕人看见。” 曹进忠捋了一捋狗毛,那狗平日里吃的油光水滑,毛皮如缎子一般,“越养是越淘气了。” 神宫监是明令不许畜犬的,方维有心出言提醒,又知道这狗是他从小养大心尖尖上的宝贝,贸贸然提一句,多半惹得上司大怒,便只好笑着敷衍两句。 曹进忠问道,“司礼监那里去过了?” 方维道:“已经拜见了老祖宗。”见曹进忠的眼光已落在了刚赏赐的扇子上,忙拿起来双手递过去道:“老祖宗看小的们一路劳苦,好心给的赏赐,小的位卑德薄,哪里敢用这样珍贵的东西,倒是您老人家这通身的气派,跟这把扇子才相匹配。” “哪里的话。”曹进忠嘴上说着,眼睛却冒出光来,推辞了两句,便收了扇子,笑呵呵地去了。 方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想上司白天不在,不知去哪儿玩牌赌钱了。忽然想到一事,转身问方谨,“最近没跟着他们赌钱吧?” 方谨听了,浑身一震,嗫嚅着道:“没有。” 方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扯谎,一时怒从心头起,疾言厉色喝道:“跪下!” 方谨见他发火,吓得直挺挺跪下去,连同郑祥也一起跪了。 方维问道:“赌什么了?” 方谨面色发青,低头小声道:“值夜的时候跟几个老公公推牌九……” 方维道:“看你的样子,不止这么玩吧,定是还有别的。” 方谨道:“还有人坐庄押驸马爷,我看好玩儿,就跟着押了。” 方维的手直哆嗦起来:“押了多少?” 方谨把头快垂到地上了:“押了高相公,二十两银子。” 方维胸膛都快炸了,把他从地上直揪起来:“二十两,你哪里弄到的这么多!” 方谨道:“零零星星跟大伙借的。”又看向郑祥,“二弟说肯定是高相公无疑的了。” 方维肺都要气炸了,看郑祥脸都白了,兜头便是一个巴掌,“你在礼仪房写字,就知道了这个?” 郑祥几个小碎步上前:“干爹,别打了,我知道我不对,就想赚点外快,看你平时补贴我们也不容易。明天就殿选了,就能把钱拿回来……” 方维关上门,话都说不利索,用手指一指郑祥,又指一指方谨,“我真想拿个棍子,现在就把你俩打死了,还痛快些。”看两个半大小子不敢作声,又急急地道:“现在赶紧去拿回来,还来得及!” 他俩看方维真急了,一时面面相觑,郑祥道:“昨天我听司礼监的也说对高相公很满意……” 方维直接打断他:“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选驸马,是太后娘娘,是万岁爷!我把话撂在这,最后一定不是高相公,你们要是想倾家荡产被人追债,就接着赌下去,不然,现在就赶紧去把钱拿回来,这个钱挣不得。” 方谨看着郑祥,两个人都有些不解,但见方维一脸怒气,赶紧磕头道:“干爹说的对,我们拿回来便是了。”于是方谨爬起来,一溜烟地去了。 郑祥跪在地下,一句不敢言语。方维道:“你跪着罢,不叫你起来别起来。” 郑祥直跪了一个多时辰,方谨拿了银子回来,说道是求爷爷告奶奶才撤的赌本。两人又一起跪到晚饭时分,方才作罢。 这天晚上他们便在河边的太监值房里过夜。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方维起身到了神宫监值房,将每日的账本誊抄完毕,香油灯烛一一看过,便在案头磨了墨,铺上纸张,拿了一本南华经,细细地抄写起来。 到了正午时分,他刚要起身到外面拿饭,突然见郑祥衣冠不整地跑进来,扯着他关上屋门,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干爹,大哥被东厂的人给抓了!” ------------ 15 营救 方维站起来扶着桌子,听郑祥在面前一边抽噎着,一边结结巴巴说,“今天礼仪房三个人去殿选,传旨出来之后,果然不是高相公,消息刚一传出来,有几个输了钱的就来找大哥,不知怎的就打起来了,他们几个拦着劝没劝住……” 方维用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别着急,谁去打了,谁去劝了?” 郑祥顿了一顿,“后来就来了一些东厂的人,把打架的几个人都给抓去了。是大哥他们猫儿房的王来福跑来跟我说的。”他睁着两个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方维,“干爹,听说进了东厂的人,不死也得……” “不用说了,”方维扶着头,定了定神,从脚底升上来一股凉气,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又问,“他看清楚是东厂的人了吗?东厂什么时候管起宫内这等小事了?” 郑祥瞪大了眼睛道:“王来福确实跟我这样说的……” 方维吸了口冷气,若是宫里巡查的老公公们捉了,尚有些转圜余地,可若是真的被东厂番字捉了去,若不想点办法,只怕这个儿子就要没了。他不敢再往下想,惶急地在屋里走了两圈,该怎么办呢?但是回头看郑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墙角,他咬咬牙下了决心。 “你就在礼仪房呆着,不要乱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吩咐郑祥,“干爹要出宫去一趟。” 郑祥答应着去了。方维强忍着,面上还算平静。他换了一身便袍,在神宫监值房里寻到曹进忠,只说有事要出宫去。 他素日勤谨小心,从未因私事请假,曹进忠有些诧异,知道他必然有急事,便爽快地批了,只道快去快回。 他取了腰牌,一路抄近道出了宫门,骑马来到北镇抚司,在衙门口外面的茶馆要了个雅间,又写了张条子请衙门口的亲兵递了过去。回到雅间里,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喝,用指头沾了水,在桌上将各项利害关系画出些道道,又将事件经过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了些什么前因后果。 过了一会,陆耀果然急匆匆地来了,坐下便道:“有什么急事,要大白天找我出来。”。 方维给他倒了茶,将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说来,陆耀听了,面上也有些难色,道:“若是我手里的事,自然相帮,只是如今东厂已经管了的事,我们北镇抚司再过去插手,怕是多有不便。” 方维道:“自然是不能让你插手,不过劳你打听下,人是否现在东厂手里。” 陆耀道:“这个不难,我托几个兄弟问下,你在此等等。”答应着便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陆耀回来,将桌上的残茶一口饮尽了,道:“打听到了,人确实在他们手上,正在用刑。” 方维脸色都变了,“现在能有些什么法子?” 陆耀道:“如今宫里的规矩严苛,你也是知道的,宫人内监聚赌,本身就是死罪。”他摇摇头,“就算不打死,十有八九发到凤阳守陵。” 方维扯住陆耀的袖子,低声道:“我只求他能活命,你若是有门路,只管打点,我如今手头不宽裕,将宅子急卖了还你。” 陆耀只摇头道:“这不是我能管的事了。你若是想快点将人救出来,不如直接去求黄淮黄公公。” 方维道:“黄公公他确实是兴献王府的旧人,但当日他便是掌事太监,如今又是东厂提督,我贸然找他,他未必肯见我。”他低头想了一下,“如今死马当做活马医,请陆大人指一条明路。” 陆耀道:“不妨一试。我给你写个他宅子的所在,你现在便去找他罢。” 三更鼓都快要响起来了,黄淮府上的朱漆大门上,一扇小窗打开来,想必是他家的门房,对着方维说:“别等了,快走吧,黄公公今日想是不回来了。” 小窗啪的一声又关上,方维抬头看看天,月明星稀,夜深露重。没有风,却透着骨头的那么冷。他眯着眼睛看远处,远处有几星灯火,不知道谁家的府邸里,还有酬唱的声音。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着经文,内心只是絮絮地恳求着。 远远地,几盏灯火摇摇晃晃地飘了过来,他心里一动,凝神细看,是了,是两个打着灯笼的火者,引着一乘轿子。 离得还老远,他便跪了下去,轿子悠悠地在府前停下了,火者扶着轿中人下来,正是黄淮。 提着灯笼的火者去叫门,方维膝行两步,叫道“黄公公!” 黄淮身上有些酒气,顿了一顿,眼光扫到他,有点迷离,小火者已挡在他身前,“你是什么人?” “是宫里的人。”黄淮居高临下地看着,已是认出了他,冷冰冰的声音道,“有什么事吗?” 方维磕了个头,“求公公让小的进去说话。” 宅子很大,他被引进一间小花厅,上了茶,过了一阵子,黄淮走了进来,换了一件家常衣服,冲淡了原来有些辣的酒气。他坐在上首,波澜不惊地问他:“你这是?” 方维又跪下去道:“恳请公公救命。” 黄淮嘴边露出个笑来,“可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干儿子?” 方维抬头看,果然他全知道,“公公若能饶他一条性命,小的愿意倾家荡产孝敬公公!” 嗤地一声,黄淮笑出来,“倾家荡产?就你们这一穷二白的父子,就算把你们连皮都扒了卖了,也够不上我喝一壶茶的吧。” 他说的是真的,方维绝望地低下头去,只听黄淮轻言慢语地说,“万岁爷常说要慈悲为怀,我也不想再杀伤性命,只是前几天,太后宫里的老宫人被醉酒的奴才们冲撞了,太后刚下的懿旨要严查,他撞在枪口上,这可由不得他了。” 方维听了,见话里头隐隐有转圜之机,便恳求道:“公公一向对下人是仁慈的,我干儿子是不懂事,犯了天大的过错,可他才十二岁,您有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我有,不过看你老不老实。”黄淮看向他,有一丝锐利的光从眼睛里晃过,“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干儿子,昨天在赌局里投了二十两银子,为什么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拿出来。其他人等,都一致说他伙同坐庄,你是知道的,小小年纪不懂规矩,被拉着去赌了钱,这是一重罪名;伙同坐庄,拉人下水,那就是另一重罪名了,懂吗?” 方维不说话了,这一番话听到底,他已经明白,方谨想必是挨了打,受了重刑,也没把郑祥和他两个人的话吐出来。他快速地在心里做了一番取舍,然后低头道:“实不相瞒,公公,让他把赌本拿回来的正是小人。” “哦?”黄淮挑了挑眉毛,并不意外的神情,“那幕后庄家,难道是你?” ------------ 16 秘密 方维吸了口气,沉静地说:“小的并非是赌局庄家。只是凭私心,推测高相公殿选不会中选。二十两银子,对小人来说不是小钱,因此一听便着了急,叫方谨将赌本拿了回来。” 黄淮目光炯炯,聚在他身上,玩味地问道,“奥?你凭什么?” 方维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小的推测他落选,原因有三,其一,蒋太后娘娘素来不喜长眉凤眼的长相,当年兴献王府为当今万岁爷选伴读,从宫里选了几个人,加上府里原有的几个,给王妃娘娘挑选,我当时就在中间,那批人里也有长得好的,记得她当时便说了一句:“这丹凤眼,妖妖调调的,不是忠厚之相。”便没有选取。” “其二,我朝公主选驸马,以清白平民,耕读传家者为佳,高相公父兄已在高位,太后难免担心他不够勤谨老实;其三,高相公祖籍山西大同,与张太后娘娘正是同乡。” 他一番剖析下来,入情入理,把黄淮竟是听得呆了。待回过神来,黄淮笑了一下,道:“没想到一个神宫监奉御,往日见你粗粗笨笨的,竟是这等心思深沉之人,是我小看你了。” 方维叩下头道:“小的不敢。” 黄淮脸上阴晴莫测,冷冷地道:“将当年王妃的一句话记住了,还能记到现在,你也算是心细如尘。” 方维不敢说话。沉默了一阵子,黄淮道,“我倒是很想听你说句实话,你这样的心思,想博个恩宠,也非难事。为什么万岁爷当时进了紫禁城,潜邸那些旧人都想着往司礼监、內官监里去,资质一般的,也去了御膳房。唯有你自请进了神宫监这等清水衙门,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方维道:“小的并非不想争荣夸耀,衣锦还乡,只是小的患有旧疾,一有阴雨天气,或情急之下,头风之症时时发作,痛苦难言,实不敢担当御前职位,免得冲撞了贵人。” 黄淮冷笑一声道:“既是有旧疾,不能伺候贵人,那我看你实不应当呆在宫里,免得误了差使。南海子那边也有净军,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黄淮说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方维抬头见他起身要走,只得低头道:“请黄公公恕罪,小的……实在有难言之隐。” 黄淮停住了,回头道:“难言?你倒是说说,命根子都已经没了的人,到底有什么难言的。” 方维道:“小人原名沈芳,入宫时,记在前御马监太监冯时名下。过了三年,小人十岁时,有一次他被叫去先帝御前问话,然后就被拖了出来,当庭打了四十棍,进了北镇抚司大狱。” 他咬咬牙继续说:“我当时年纪尚小,四处哭求,听说宫里议定干爹要被发到南京孝陵司香,我便求告着一同去。怎料过了三天,狱中传出消息,干爹已经棒伤发作,死在牢里。宫里杖毙的宫人太监,素来是不留骨灰的,他们说尸首已经扔到乱葬岗了。” 黄淮道:“所以呢?” 方维道:“我干爹有个兄弟,当时在內官监,很是得势。他们两人有些龃龉,宫里人人都传说,我干爹是他在先帝面前进了谗言害死的。我有兄弟三人,大哥已经死了,二哥转拜了他名下,我不愿意。后来,我便被改了名字,送到了兴献王府。” 黄淮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莫非是……” 方维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一指道:“当年那位內官监的太监,正是如今宫里的老祖宗。” 黄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方维道:“句句是真。如今您执掌东厂,还有什么陈年旧事是您查不出的。若小的有半句虚言,胆敢诓骗您,您现下捏死我,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黄淮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你起来吧。当年的事,我会查的。若是实情,你干儿子那里,我会放他一马。我执掌东厂数年,早已明白,众人皆有秘密。”他将手放在方维背上,“你是个聪明人,今后须尽心尽力,为我办事。” 方维走出了黄家的大宅,天上还有几颗黯淡的星辰。他步子有些发软,跌跌撞撞地走着。街角忽然转过来个打更的,敲了四声,拖着长长的音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方维不留神,险些装在他身上。 打更的吃了一惊,骂道:“这不长眼的找死!”将灯笼挑高了看,却见方维眼泪簌簌地流了一脸,连忙躲开了道:“失心疯,晦气!”向路边啐了一口。 这一撞之下,方维有些清醒了,他用袖子擦擦眼泪,抬头看看已经是四更天,脑中忽然针扎一样直痛起来,他知道是自己的头风病发作了,忙扶着墙角,快走几步,猛然间疼痛加剧如遭凌迟,他抱着头蹲下去,眼前金星直冒,只得控制着缓缓吸气吐气,待稍微减轻些,又起来走。 不知道过了多少辰光,他站在地藏胡同自己宅子门前,无力地拍了拍门。 拍不到三下,里面有人问:“谁啊?”他低低地回道:“玉贞,是我。”门吱呀一声开了,卢玉贞披着衣服,散着头发,见方维站在门前,脸色青白不定,惶急地叫了一声“大人”。 方维迈进门槛,道:“把门关了。”卢玉贞把门关上,又上了门闩,回头一看,方维已是整个人倒在地上。 卢玉贞一惊非小,跪倒在方维身边,便去摸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到屋里急急地取了一盏油灯来照,灯光下看方维双眼紧闭,一脸豆大的汗珠,牙齿紧咬着咯咯乱响,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了她的手腕。她情急之下,握着方维的手要挣脱,叫道:“大人,放一下,我这就去给你请大夫。” 方维混沌之下,任她在旁呼唤也听不到什么,周遭一片冰冷,只觉出手里一点温暖,嘴里稀里糊涂地道:“别走。” 那只手便停住了,没有抽走。过了一会儿,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给他擦了一擦。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方维睁开了眼,他看看天已经微微发亮,几枝杏树的枝桠伸展在眼前。他晓得自己躺在自家院子里,扭头一看,见卢玉贞跪坐在他身边,欢喜地道:“大人您醒了。”方维忽然觉出来,自己的手还掐着她的手腕,想是已经麻了,连忙放了手,叫声“得罪了。” 卢玉贞浑不在意地收了手,扶他起身。方维一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遇上头风发作,整个人便扶不动。卢玉贞只得半扶半拖,将他扶到上房的床上,又从茶壶里倒了些水。 卢玉贞道:“水是冷的,大人能喝吗?我去灶上烧一些来。” 方维点点头,道:“先给我喝一点吧。” 卢玉贞把他扶了起来靠着床头,另一只手将茶杯递了过去。方维口渴得很,急急地将一杯水饮尽了,忽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喝下去的水连带肚中的酸水一起喷出来,淋淋沥沥地喷了卢玉贞一身。 方维窘迫得很,连忙拿袖子在她裙子上擦,见擦不干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是我的不是,赶紧换了罢。” 卢玉贞笑道“不妨事”,又伸手在他后面拍了拍背,见他吐干净了,才转身离去。 她去了耳房换了衣服,过了一阵,又听见柴房噼噼啪啪响。方维转脸向外望去,见一缕青烟从厨房上空飘了上来,他安心地睡着了。 ------------ 17 读书 东厂衙门后身,有扇黑漆小门。天已经快黑了,番子们拎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从门里出来,扔死狗似的向外一丢。 门外头等着的人,有男有女,一时间呼啦一下直往上涌,方维抢到前面去,在趴着的人堆里扒拉着,不一会儿就寻到了方谨。他下意识地将手在鼻子边上试了一试,松了口气,人好歹还是有气的。 “干爹……”怀里的半大小子□□着,脸上伤痕累累,干掉的血迹糊住了大半个下巴。 方维在外等他时,想骂想打的冲动一阵一阵的,现在看他的样子,那点冲动都雪一样地化了寻不见了。 方维把方谨拖到边上,将他的腰抱住,往上用力托直了,然后转过身,躬下背,让他趴在自己背上。手刚一扶上方谨的腿,他就嗷嗷地喊叫出来,“干爹!疼!” “疼就忍着点,不疼不长记性。”方维把他整个人往上掂了一掂,“你小子真沉。能叫唤出来了,这还是没啥大事。” 方谨闭了嘴,安静地趴在他背上。方维背着他的干儿子走过喧嚣的街道,走过了七八条胡同。方谨抬起肿大的眼皮,“干爹,不是去安宁堂吗?” “去安宁堂躺着,你就等着自己躺成一把灰吧。” 方维走进地藏胡同,敲了敲门。卢玉贞和郑祥一早就等在家里,见到方谨的样子,仍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郑祥把方谨的衣裳往下扒拉着,碎布头连着血肉,方谨连哭带叫,动静大的震天响。方维厉声道:“快脱,别管他。”郑祥狠着心肠就把衣裳一把全扯脱了,带着皮肉撕裂的声音。 郑祥把手里浸透血的破衣烂衫往地上一丢,眼中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方谨抬起眼看见了卢玉贞站在院子里,把哭叫收了一收,连声叫道:“快快,给我拿块布盖着。”又眼看着郑祥,脸上挤出个笑来:“这位就是?” 卢玉贞拿了块旧布递给他,笑道:“叫我玉贞就好了。” 他们早几日从外面定了张木板,在上头挖了个大洞,四角拿红砖垫了起来,方便在下面放个马桶。方谨从眼皮缝里瞥见了,忽然叫道:“老二,这个不是从棺材铺里定的吧。” “是又怎么样,又近又方便,这次没让你睡真棺材,你就知足吧。”郑祥拿一瓢凉水冲着洗了洗手。 方谨道:“我就看见这玩意儿,就膈应,想起来……”他看了看方维,又看了看郑祥,卢玉贞在场,他们都默契地没说话。 方维将家中佛龛前的香灰倒了出来,比量着想给他伤口倒上一些,卢玉贞连忙拦了一下,“大人,这个香灰,人都说能治伤,其实不能的。” 方维疑惑地看着她,“我爹在世的时候,是个乡下的郎中。他说真能治伤的叫香灰草,香灰只是乡下人不懂,传来传去就传错了。”她拿了一把野草出来,“我已经在外面收了一些,这个能治伤的。” 方谨狐疑地看着她,“这个到底行不行……”方维道:“我请的跌打郎中明日才能过来,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方谨道:“干爹,我还不是死马呢。”郑祥凿了一下他的脑门,“老实点吧。” 众人看她将香灰草洗了捣碎,敷在伤口上。 第二天,从外面请的跌打郎中也来瞧过了,方谨虽然被打的血肉模糊,看着十分吓人,仔细摸着倒都是些皮外伤,隔了一天便消下去了些。又加上他自己年轻皮实,因此只开了些伤药。 方谨虽然是趴着起不了身,脸上倒也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嬉皮笑脸。 方维站在他前面,抱着手:“我看猫儿房你是不能呆了,下次再出一回事,全家都要跟着你挫骨扬灰。” 方谨苦着一张脸道:“干爹,如今我文不成武不就,大字不识几个,除了猫儿房,哪儿人也不要我啊。” 方维叹了一口气,给他把额头前面脏兮兮的头发捋成一处,道:“罢了罢了,正好我跟你们掌事的求过了,你最近在家躺着,把之前的功课都再捡起来。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样吊儿郎当,也是怪我没有教好你。” 方谨见方维一脸严肃,也不敢嬉皮笑脸了,“干爹,是我自己没常性,不用心,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头上。” 方维道:“你既然知道了,现在开始学,总也不晚。那就先把千字文再写一遍吧。” 方谨动了动,痛的叫道:“干爹,我起不来……” 方维不理会他,将一本千字文摆在他眼前,又给往他身上扔了一根树枝,“先念,念完了在地上写。” 方谨皱着眉头,小声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他偷眼看看方维,恰巧这时候有人敲门,方维自去开了门,见是一位穿着蓝色长衫的青年,没等他问,青年恭敬地一抱拳,道:“方公公,小的奉陆千户之命,前来送药。陆大人因最近衙门里事务繁忙,特叫小的来一趟。”也没有等方维多说什么客气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塞给方维,道:“这是我们平时跌打损伤用的伤药,比外面卖的好些。” 方维收了,正色道:“劳烦大人。便请回禀陆大人,方维及犬子感激不尽。” 青年道:“好说。”抽身便走了。 方维拿着白瓷瓶,见上面贴着张笺子,上写着外敷内服用法。 他走到方谨门外,听他在里面念千字文的声音又高了一分,“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心中一动,转身到厨房里,见灶下卢玉贞正蹲着烧火,柴火在灶里头噼噼啪啪乱响,她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拿着根烧火棍子,在地下一笔一划,正是个“昃”字。 方维站定了,看她写的有模有样,笑道:“刚才这个昃字,是你提醒他的吧。” 卢玉贞吃了一惊,连忙将手里的烧火棍子丢了,站起来道:“大人怎么进这里了,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仔细熏到您。” 方维摆一摆手,道:“不妨碍。你识得多少字?” 卢玉贞低头道:“我父亲去世的早,只教了我三字经,千字文。后来便没有学了。” 方维道:“读书明理是好事,如今家中也有些启蒙的书,回头我挑几本给你看看,字也可以练。”又道:“这几日方谨在家,辛苦你了。” 卢玉贞正色道:“大人便是不吩咐,玉贞也应当尽心竭力伺候。” 方维点点头,出了厨房进了正房,从柜子里拿了个上了锁的多宝格出来。他打开锁,又拿了些碎银子,到厨房交给卢玉贞,道:“我这几日须在宫里值守,回来的时间不定,你们自己在家守好门。” 方维出了门走出地藏胡同,在大街上雇了一辆车,向车夫吩咐道:“往海淀镇去。”马车沿着大路,向着西北一路朝城外走去,路边街景渐渐从繁华闹市变成村落庄田,远望处一脉青山苍翠巍峨。方维望见一流黄泥矮墙,内有一片灼灼桃花,便道:“在这里停下罢。” 给了车钱,方维沿着矮墙信步走去,不多时见两扇木门。他走过去叩了叩,便有门房开了条缝,问是谁。方维拱手道:“便请您通报爷爷,就说方维来访。” ------------ 18 探望 三年前,司礼监掌印太监尹奉上书御前,自陈年老体弱,恳请退休。蒙皇帝恩典御赐退休后,他虽仍保留着皇帝赐予的入宫腰牌,却一次也没有再踏入过那片紫禁城。 如今他养老的庄园在西北京郊海淀镇彩和坊,占地五百亩。方维进了门,入眼便是一片桃花林,是时春光正盛,一派莺歌燕舞景象。林子深处是一座三进的大宅院,装饰朴拙,不见华丽,颇有乡野耕读意境。 厅堂中出来一位三十几岁,员外打扮的男人,向着方维拱手行礼。方维知道这是尹奉的侄子尹宗耀,已经恩荫了锦衣卫百户,便也拱手还礼。 尹宗耀客气道:“方公公,爷爷此时就在屋里,可巧今日太医院蒋院判来诊脉,便请在前厅稍候。” 方维点点头道:“不必客气。” 两人一同进屋坐了,有小丫鬟送上茶来,尹宗耀陪着聊些闲话。过了一阵子,有小厮来报诊脉已毕,尹宗耀道:“方公公请随我来。”引着方维过了夹道,进了内堂。一位两鬓斑白的太医走了出来,身后两个小童,提着药箱。 尹宗耀和方维一起行礼,蒋院判看了一眼方维,并不认识,只对着尹宗耀微笑道:“尹公公想是因年节下遭了寒气,肺气不清,失于宣肃,上逆作声,所以久咳不愈。我已开了解寒气的汤药,按方服用即刻。你们须留神,切忌再着凉了。” 尹宗耀连连答应着,奉上了诊金,恭恭敬敬地将蒋院判送出门去。 有小丫鬟打起帘子,请方维进了内室。一位瘦小的老人在椅子上端正地坐着。抬头见方维走了进来,微笑道:“芳儿,你来了。” 方维连忙跪下去磕了个头,抬起脸来,道:“爷爷,你可瘦多了。” 尹奉咳了几声,咳得很深,竟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稍微平复了一下,摆手叫方维起来,声音有些暗哑:“从去年年尾咳到现在,竟是没有好。人老了嘛,身体总是一天不如一天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岁寒日暖,来煎人寿。” 方维起身,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因见尹奉的两鬓又白了几分,只得宽慰他道:“爷爷不必挂怀。刚来的蒋院判,听说脉息也是出名的好,他既是已经开了方子,想必是药到病除的。” 尹奉笑道:“你回宫也不少日子了,岂不闻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是这世上四样最没有用的东西。他们蒋家,素来讲究的是小心恭谨,百事不沾,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罢了。” 方维也不由得笑了,转头见桌上摆了一个红漆盒子,尹奉道:“蒋太医他家刚娶了新妇,特意将喜饼带过来给我尝尝。只是我年纪大了,恐怕克化不动,你自己捡喜欢的吃罢。” 方维打开盒子,见是满满一盒龙凤喜饼,知道是蒋济仁办了喜事,想着他夫妇二人家世年纪身份气度皆十分般配,定是一双璧人。 他先把怀中的信呈了上去,道:“爷爷,这是二哥的来信。” 尹奉伸手来接,他的手不大,略有些抖,手背上有一些褐色的斑。他拆开信,慢慢读着,不时地点一点头。读完了,将信放在桌子上,缓缓地道:“你二哥还好?” 方维道:“二哥很好,身体也好,差使做的也好。” 尹奉点点头道:“他是个聪明人,也看得透,就是读书少了些。” 他又看向方维,“芳儿,其实从你一进宫,我倒是觉得,你最像我小的时候。” 方维失笑道:“爷爷,我哪里敢呢。” 尹奉道:“我都到了这把岁数,早就不需要再扯什么闲篇了。你是有心思的,又肯读书,也耐得住寂寞,宫里头这样的人,并不太多。”说着说着,他又咳了起来,方维连忙从茶壶里倒了些水,半跪在他身边喂了,一边道:“爷爷,我原是只想在宫里安稳度日便罢了。” 尹奉伸手抚了一下他的头顶,道:“芳儿,怕是你还不明白。咱们这样的人,自打两只脚踏进宫门,便是踏着钢丝过日子,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我当日把你送到王府,便是想着你在外面能安稳一生。只是料不到天意昭昭,你又回到这宫里来了,想是宿命安排,你不愿意掺和一些事,早晚事情也会找上你的。” 方维听了这话,悚然而惊,便想把几天前黄淮审问他的事情和盘托出,想了一想,又咬牙忍住了,低声道:“爷爷说的是。” 尹奉道:“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在宫里面这几十年,什么都经历过了,也看淡了。你是个聪明孩子,书读的好,只是这圣贤书啊,要读,也不能全读死。要学外面那些文臣,言必孔孟之道,做起事来倒是自由心证。” 他越说越慢,想是有点疲了,眼皮慢慢垂了下去,在椅子上竟是打起瞌睡来。方维见此,就轻手轻脚走出去,叫了个丫鬟扶着他躺上床休息。 方维叹了口气向外走,尹宗耀在外守着,见他从内堂出来,挽留他吃完饭再去。方维忙道:“今日造访,已是冒昧,就不再打扰了。”尹宗耀道:“公公且留步。”吩咐了小厮,取来一个缠枝莲纹胭脂盒,递给方维道:“这是我们园子里面自己做的桃花胭脂,公公自用送人都是好的。”方维见他言辞恳切,便收了。 两人客气着一同向外走。他从海淀雇了辆车,一路进城到了宫里,向曹进忠报备了下原委。 曹进忠也听说了他干儿子在猫儿房赌钱被抓的事,并未责怪于他,只道:“这几日宫里都传遍了。你家干儿子倒是命好,赶上公主准备出降,蒋太后娘娘说不宜杀伤人命,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饶了几条命下来。”方维点点头道:“都是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小的日日给她吃斋念佛。” 方维坐在桌前,整理了一番,又从怀里将尹家送的胭脂掏了出来,打开一看,膏子色泽鲜艳,又夹着一股桃花的清香。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将胭脂放进了抽屉里。 ------------ 19 调职 他在书案前面刚刚坐好,就听有人在院子里叫道:“方维在吗?” 方维起身出门,见有两个穿白色贴里的小宦官在门口站着,样子不过十八九岁,很是精神伶俐的样子,方维拱手道:“正是在下。不知道二位公公有什么事?” 曹进忠听见声音也出来了,刚想大声问问何人在此喧哗,见到两人,脸上急忙堆出个笑来,恭恭敬敬地道:“原来是司礼监的公公们到访,稀客稀客,便请先进来喝口茶。” 两个小宦官皆是傲然地一点头,其中一个摇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我们老祖宗要叫方维方公公过去回话。” 曹进忠和方维心中都是一震,曹进忠料想必是东厂抓宫内聚赌事件的余韵未了,若要查办到方维头上,自己自然也是免不了督导不严的责任,这样想着,面上便露出为难之色。 方维倒是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去,道:“老祖宗可吩咐了另外带什么没有?” 小宦官道:“这个老祖宗倒是没有说什么,你只管本人前去就是了。” 方维点点头,小宦官便引着他向北径直往司礼监值房去了,一路也未跟他说半句话。 方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盘算道,宫里若是处置自己这样一个奉御,倒也无须司礼监掌印太监当面交代,顿时内心安稳了些。 不多时,他进了司礼监值房,小宦官通报了一声,就有内里当差的宦官引着方维进了内堂。 方维抬眼一看,原来陈镇和黄淮两位都在书案里头端坐着,他便跪下去道:“请老祖宗、祖宗训示。” 陈镇道:“起来吧。” 方维答应了一声,起来低头站着。陈镇道:“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方维内心惴惴道:“小的不知。” 陈镇道:“上次你在我这写的那副字,写的很好。司礼监里写字的原本人手不足,近日又有出缺,原打算从礼仪房调几个能干的过来,只是他们最近忙着此番公主出降的大事,想是没有多余人手。内书房里的学生里,也有几个写字好的,年纪又太小,办起事来我嫌不够老成持重。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是不错的。你愿意来吗?” 方维听陈镇语调和缓,不是要问他的罪名,心就放了大半,又听他说要调入司礼监,更是吃了一惊,司礼监是宫里宦官人人想进的中枢之所,比起他所在的神宫监更是天上地下,他愣了下,连忙跪下叩头道:“谢老祖宗恩典,方维无有不从。” 黄淮从旁笑道:“老祖宗这是慧眼挑中了你这匹千里马,你可须好好做事,报答你的伯乐。” 方维道:“千里马不敢当,小的定当实心用事,鞠躬尽瘁。” 陈镇道:“如此便好,只是在这里做事,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你可记住了?”他脸上笑着,这几句话倒是说的无比森严,方维只低着头连声称是。 陈镇便信手写了个条子,又交给旁边的宦官嘱咐他用印,向方维道:“你出去罢。” 方维出了院子,仍觉得恍恍惚惚,适才带他过来的两个小宦官出来了,手里拿了条子,脸上神色变得亲热且客气,拉着他的袖子道:“公公且跟我们来吧。” 方维想了一下道:“我还须得跟神宫监的掌事辞行。” 小宦官笑道:“方公公吩咐几个长随,将你在神宫监的东西取来便是,那曹公公莫非有天大的胆子,还能不让你走?” 方维道:“我手头上尚有些每月芝麻水蜡烛采买的账目,须得跟人交接。” 小宦官抬眼看着他,好似看着什么稀罕物件一样,笑道:“芝麻水蜡烛采买,这算是什么大事,不过方公公任事用心,交接清楚,自然是应该的。” 方维一路慢步回了神宫监,早有好事者将消息传了过去,曹进忠在奉先殿门口候着,见方维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热络异常,又连声吩咐找几个长随,将方维的日常所用之物一起打包了。 方维道:“不急不急,尚有些账目,还没来得及请您过眼。” 曹进忠道:“什么账目不账目,你在这里办了这么多年差,你的品行,我自然是晓得的。”又自去房中取了几样点心,道:“你也知道,咱们神宫监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这点心都是我从外头市面上买的,想是好的,一并拿去罢。” 方维谢过了,又和神宫监其他宦官一一道了辛苦,将账本整理了交给曹进忠,才带着长随将随身之物搬去了司礼监。 司礼监的文书房设在值房后身,也是三间暖房。方维进来,见里面已然坐了文书、写字等十几人,又堆满了各色书籍杂物,一眼望去拥挤不堪。众人手头皆是忙着抄写验看,见他进来,齐齐停下笔来,略略客套了一番,便又各人忙各人的事务去了。 方维在里面挑了张边角的书案坐了,整理带来的随身之物,见昨日尹家的桃花胭脂也在里面,便捡起来看了看,仍在匣子放好。还没等他整理完毕,便有两个小宦官,抱着两大摞奏折来了,道:“黄督公有吩咐,叫你将这些陈年奏折里头,拣要紧的抄了。” 方维一愣,笑道:“我初来乍到,并不懂这里的规矩,还请两位公公指点在下,哪些是所谓要紧的。” 两个宦官将奏折放在书案上,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按照旧例,这些奏折里有些吹牛拍马或者引经据典的套话,便不用抄了,只拣着说实事的摘录了即可。”又指了指外面屋檐下,几个小火者缩着手站着,道:“有什么需要跑腿的,便找他们。” 方维连声谢过了,便出门叫了个火者,告诉他需要一套文房四宝,又赏了他半吊钱。不多时火者从库房领了来,方维见是成套全新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又加上笔筒、笔洗、墨匣、纸镇等物件,皆非凡品,心中暗暗惊叹。 他坐下来,打开第一份奏折,见是三年前夏天的一次上书,南京户部主事范成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在南京后湖屯田,有违祖制。 他快速地翻了一遍,见奏折书写公正,文辞华美,但屯田一事闪烁其词,并无太多实证,便放了下来。 第二份,南京户部给事中李大用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冒犯后湖黄册库,湖为之淤。 第三份,南京御史余锦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以守备重臣与民争利,挟私害公。 第四份,南京礼部给事中纪从哲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多行不义,以致上天震怒,雷震孝陵柏树。 ------------ 20 应对 方维端坐着,将手里的五六份奏折细细读了,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文书房内四下点起了灯烛。又有一队光禄寺的小火者送来了吃食,一一奉给个人。 方维打开食盒,见是一碟烧羊肉,一碟卤煮鹌鹑、一碗八宝攒汤、配糊油蒸饼,又有一个碟子摆着乳酪及奶皮子。 方维又将白日里曹进忠所赠的点心取出来,与人分发了。众人客套寒暄两句,便各自低头吃晚饭,房内静悄悄,一声不闻。 晚饭已毕,光禄寺的小火者们重新进来将碗碟收拾了,用提盒装走。有值夜的宦官陆续进来坐下,各自翻看案头的归档。方维见手头的奏折大半还未读完,少不得多花些工夫,只得挑灯继续夜读。 又读了十几份奏折,耳边听得宫里的二更鼓响了,值夜的随堂太监带着几个小宦官走了进来,巡视众人。 方维站在一旁,行礼完毕,随堂太监见是新人,多问了几句,便有文书房的掌事宦官过来从旁介绍。待随堂太监出去了,掌事便问方维手中现有何差使。 方维大略讲了几句,掌事道:“这里的文书是两班四拨,白班多些人,晚班少些。你今日刚到,便算你白班,今日你且回去睡吧。”方维道:“小的差事并不曾做完。”掌事道:“此一类的事务也不是十万火急,明日申时掌印才过来检点,明日再做,亦是不晚。” 方维道谢完毕,将奏折规整了放好,便去了河边的住处。此处原是他在神宫监时过夜的通铺,桌椅俱无,只得一副铺盖,一个铜盆而已。方维将今日的经历思前想后,寻思不出个脉络,又将自己白天所读的奏折细细捋了一遍。 待到天亮,他又进了文书房,将各奏折间的前后因果在脑中理清了,这才动手铺纸研墨。他胸中既有成算,将几个参劾奏折按时间顺序一一道来,各人奏折中的词句仅拣要紧的摘录,铺陈词句一概不用,总成三千余字,一气呵成。写完了,他又从头至尾参详了一番,见没有内容上的疏漏,便呈送给了文书房掌事。 申时过后,陈镇、黄淮带了大队随从,在司礼监依次巡房。进了文书房,众人皆停了笔,屏气凝神等训示。陈镇四下走了一走,一言不发便出去了。众人无不松了口气。过了一阵,又有两个小太监搬了些文书过来,依旧是让他依照上次的例子,拣要紧的摘录。 方维坐着翻看,见今日的文书,不光是奏折,还有些书札及诏书。他又花了一天一夜,将脉络理清,摘录些事情本末,呈送上去。第三日申时过后,巡视已毕,便有小宦官来文书房叫道:“方公公,黄督公请您到房内回话。” 方维随着去了黄淮值房,见他手里正翻着自己的两份呈稿,便跪下道:“小人愚钝,请督公训示。” 黄淮摆摆手道:“起来吧。”将两份呈稿推到一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笑道:“写的很好,字也端正。” 方维起身道:“不敢。” 黄淮指一指稿子道:“既是这几天已让你将前因后果看了一遍,也写了一遍,你便自己再跟我讲一讲公案的始末。” 方维道:“永嘉六年,南京言官弹劾镇守太监高俭在南京沿江湖荡违制垦田,冒犯后湖黄册库,上疏者二十余人。高俭上疏自辩称此湖荡继承自上任镇守太监,并非新开垦民田,且离黄册库甚远,并无冒犯。其后又有两京御史十数名,交章弹劾高俭。后高俭又上疏,称给事中李大用及御史余锦皆在湖荡中屯有田亩。万岁爷乃遣宫内太监及大理寺少卿赴南京重勘湖荡民田。后万岁爷诏令,李大用、余锦降一级使用,皆调外任。高俭及相干人等免问。” 黄淮笑道:“口才倒是很伶俐,前前后后一丝不错。那你觉得言官所言,可有道理?” 方维心中一动,便躬身道:“此事已经老祖宗及内阁诸位阁老合议,又是万岁爷下旨钦定,都是至高至明之人。小人微末见识,与众位大人相比,如萤火之比日月,何敢在您面前卖弄。” 黄淮背转身,走到案头后面,重新坐下道:“此地只你我二人,单讲无妨。” 方维道:“南京言官对高俭前前后后弹劾多次,合计共有六条罪状,其中变乱成法、妒害大臣、取受工银、纵人侵渔几条,皆是道听途说,并无实例印证;至于阴加查访,乃南京镇守太监分内之事。唯南京湖荡民田,万岁初登大宝,便曾有旨意,命细加勘查,归地于民,前任镇守太监未能遵旨照办,高俭亦未能按皇命行事,辜负万岁一片爱民之心,此其不当之处。” 黄淮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这番话说的,倒是圆满。可见你原来在神宫监,是大材小用了。” 方维道:“督公谬赞了。” 黄淮又打量了一下他,端了杯茶道:“你先下去吧。” 方维又跪下磕了个头,恭敬地退了出去。回到文书房,渐渐觉出后怕来,默默平复了一阵,提笔在纸上写了几段《大宝箴》,便到了晚饭时间。 他照例吃了晚饭,见没有新送来的文书,便告退出来,一路向南往宫门走去。不留神对面有人忽然叫住了他,“方公公。” 他抬眼一看,见是蒋济仁沿着夹道迎面过来,手中提着个药箱。方维连忙拱手道:“恭喜蒋太医小登科,新婚燕尔,举案齐眉。” 蒋济仁听了,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你先恭喜我,我倒是还没恭喜你了,听说你升迁了。” 方维摇摇头道:“想是你听错了,并不是升迁,只是司礼监需要人手,去帮忙几天罢了。” 蒋济仁拿了方维腰间的腰牌,在手心里掂了一掂,道:“你可知多少人为了这块牌子走多少门路,花多少孝敬呢。”又问:“上次我救下来的姑娘,如今可还活得好好的?” 方维笑道:“姑娘现在我家里,活得还好,只是如今我家里,另外还有病人,还想冒昧请您这大国手择日去看一看。” 换了别人,方维是不敢开口的,宫中规矩,宦官宫人病了,不可请太医诊治。只是他们之前在运河上一番遭遇,方维大略知道蒋济仁为人,果不其然,蒋济仁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登门拜访。” 方维道了谢,两人一起到了宫门口,见蒋家的马车已在门口等候了。蒋济仁对自家车夫道:“回去禀报老爷夫人及少夫人,就说我有些同事应酬,须晚些到家。”车夫答应着去了。 方维有些诧异,便另行雇了辆马车往家里去。经过家卖书的铺子,方维忽然想起件事来,跟马车夫道:“等一下。”便下车进了铺子。 不一会上车,蒋济仁见他拿了一本《千家诗》,又有大中小三支狼羊兼毫,并一块铁铸砚台,笑道:“你这是又要给孩子开蒙啊。” 方维笑道:“开蒙不敢当,只是教教读书写字罢了。” 蒋济仁道:“你这个脾气性格,当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倒是顶顶合适。”说完了,又觉得这话冒撞了,便用话岔开,问姑娘近况。方维道:“她叫卢玉贞,现如今是我家的丫头,你叫她玉贞便是了。” ------------ 21 天资 蒋济仁拎着药箱,方维拎着包袱,一起走在地藏胡同里。天已经黑了,两边的店铺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笼。因为是白事铺子,灯笼也尽是白色的,在夜色中烛火摇摇,一派凄清景象。 方维怕蒋济仁看了这副景象心中不快,正色道:“得罪了。我家宅子就在胡同里面,因这里两边都是做这行的铺子,所以价钱特别便宜。” 蒋济仁笑道:“学医之人,还能怕这个。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人吃五谷杂粮,便是要生病的,医不好,那就要帮衬他们了,实在无需避讳什么。” 方维脚下仍是刻意加快了些步子,嘴里说道:“我家中十分简陋,并没有什么好招待,还请蒋太医见谅。” 蒋济仁反而停下了,看着方维道:“咱们都已经出宫了,既是在外面,还请就不要称呼我太医了。在下表字伯栋,请问方公公是否有字?” 方维愣了一下,答道:“表字惟时,只是宫里无人这样称呼,连我自己都有些忘记了。” 他们敲门,却是郑祥来开门。方维忙道:“今天有贵客到了。” 自他们搬进这座宅子,还从未有过客人,郑祥好奇地向方维身后一瞧,便看到了蒋济仁,不由得欢喜道:“原来是救命的神医到了。”又连忙冲着厨房叫道:“玉贞姐姐,你的救命恩人到了。” 卢玉贞挑起厨房的布帘子,便见蒋济仁站在一树杏花下,玉树临风的姿态。 她又惊又喜,几步走了出来,又见自己还扎着围裙,手上淋淋沥沥的都是水,连忙福了一福道:“请恩人先去堂上坐。”自去厨房解了围裙,又抿了抿头发,出来见礼。 蒋济仁见她面色红润了些,穿一身蓝布袄子,头发结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上,倒像是个伶俐的丫头了,点点头笑道:“真好。”又看向方维道:“惟时兄所说的病人,可在这?” 玉贞道:“人在厢房里,挪动不得,还请蒋先生移步看看。” 蒋济仁进了厢房,便见方谨在木板上趴着,周身用棉布遮了。他撩起棉布看了看,皮肉仍有些青紫肿胀。又伸手从药箱里取出脉枕,给他把了脉,道:“活血化瘀,处理的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行刑之人手下是容了情的,只是毕竟已经伤筋动骨,只能仔细养着,以后负重的活计便不要做了。” 方谨听了,脸色惨白,又问道:“还能练武吗?” 蒋济仁道:“弓马想是一时不能做了,日后调养好了再说。若是其他强身健体之术,练练无妨。”又转眼见了旁边摆着一簸箩切碎的草末子,问道:“这又是什么?” 卢玉贞道:“这是乡下的方子,将香灰草切碎了,每天给他在伤口上敷上几次。都是野草,不值钱的。” 蒋济仁顿时眼睛里发出光来,抓了一把草末子在鼻子边上嗅了一嗅,又在手里细细地碾着,笑道:“《嘉祐补注本草》中,大概是记了这个,今日倒是见到了。” 他低下头问方谨:“这个药放伤口上有什么感觉吗?” 方谨想了想,“不是很疼,就是觉得有点发凉。” 蒋济仁回头跟方维道:“你家这个草,给我包一些回去。只当诊金了。”方维笑道:“伯栋兄这个诊金,倒是格外便宜,敢不应承。” 蒋济仁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行里,全是一堆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的规矩,正经拜了师的徒弟,师傅还要留一手,所以远古的许多秘方都不免失传了。今日在你这儿倒是开了次眼,跟古书里的东西对上了,说起来这趟可是我赚了。” 郑祥在旁看着,忽然插嘴道:“蒋大夫,既然你人来了,能不能帮我干爹看看头风病呢?” 众人听了,都看向方维,方维有些窘迫,笑道:”总不能蒋大夫好不容易来一次,便这样使劲地用人家。一点小毛病,不妨事的。” 蒋济仁笑道:“不急不急,一个一个来,”先指一指卢玉贞,再指一指方维,“她的脉象我稍后看,先看你的。” 众人去堂屋坐了,蒋济仁便问了方维头风病何时发作。方维道:“十岁那年突然重疾,后来好了,便留下了病根,逢上刮风下雨,或者遇到些着急上火的事情,便发作起来,如同万剑穿脑一般,大概一炷香的时辰便会好转。” 蒋济仁给他把了脉,皱着眉头道:“你这个脉象倒是康健,只是头风十分难医治,更难根除,平日当以静心休养为上,若是发病时,辅以针灸,痛苦会少些。” 他话音未落,郑祥便问道:“这针灸之术,我们能学吗?”卢玉贞虽未开口,但眼睛直直地望向他,满眼恳求之意。 蒋济仁笑道:“这个学起来可难了,若是从头学起,没有三五年是不行的。”又向方维说道,“你且不要急,待我回头想想,有没有什么膏药方子好用一些。” 方维笑道:“你肯过来,我已经是很感激了,岂敢再妄想。” 蒋济仁拿了方维书案上的笔墨,开出方子来,递给方维道:“你家半大小子好的快,再养上半个多月,就能起来走动了,只是还要多加留意,粗重的活计不要做了。”又转向玉贞道:“上次给你的丸药吃完了不曾?” 玉贞道:“还剩了几粒。” 蒋济仁道:“算着你也该吃完了,别舍不得吃。”笑道:“伸手出来,我再给你把把脉。” 卢玉贞伸手出来,蒋济仁便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帕子垫着,把完了脉,道:“你原是脾肾双虚,精血亏损,近日略好些了,只是平时得用药补着,不能停了。”又开出一张方子递给她。 卢玉贞拿过方子看了看,抬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蒋济仁道:“想说什么便说罢。” 卢玉贞指着方子里的一味药道:“这个方子里面,我看有何首乌,这个药很贵,能不能换成便宜些的?” 一时屋子里四个人全都愣住了,蒋济仁惊讶道:“原来你认识字的。” 方维道:“她认识字的,上次我问她,她学过千字文。” 蒋济仁道:“她不单是认得,她还知道这个药贵。”他接着发问:“你是在哪儿学的?” 卢玉贞道:“我爹原是乡野郎中,从小教了我一些治病的草药方子。我家是村子里的,大伙儿都穷,都是些采来的草药。香灰草治外伤,就是他教我的。何首乌这三个字我认得的,那时候村里人挖到了,我爹去收药,说这个药贵,所以我一直都记得。” 蒋济仁忽然站了起来,拱手道:“不知令尊现在何处,可否登门拜访讨教?” 卢玉贞道:“我七岁时,他已经去世了。” 蒋济仁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他摇摇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章,在两张方子上盖了,递给方维道:“这是我的私章,我家的药铺叫做回春堂,在京城里也有十余家分铺,他们见了这个私章,会给你算便宜些。” 方维推辞道:“不敢不敢,生意是你家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好再占你家的便宜。” 蒋济仁笑道:“无妨无妨,几副药而已,只是今日经历实在难得。”他又叹口气道:“七岁能记得这些,也是很有慧根了。只可惜……” 方维道:“玉贞是识字的,伯栋兄不妨说几本启蒙的医术让她读一读,说不定她能再想起些方子呢。” 蒋济仁点点头,在纸上写了神农本草经与千金方,又摇摇头道,“这两本入门不好,没人教着只怕学偏了。我回家找一找当年我学过的几本,上面有些我的评点标注,学的快些。” 卢玉贞从旁看着,已是眼圈泛红,跪了下来道:“谢蒋大夫。” 蒋济仁站了起来,没有受这个礼,道:“又不是收徒,你不用拜我,我家是不收女徒弟的,正经徒弟进门还要保人,请客摆酒,麻烦的很。只是觉得你天资聪颖,当个丫鬟做做家事,未免可惜。” 方维将书铺里买的东西取出来,一一递给她道:“这个你也拿着罢,以后你就和方谨和郑祥一样地学写字,我屋子里的书,你也都可以看,有什么不认识的,我在家便问我,我不在家,便问郑祥,到底不要辜负了你的天资。” ------------ 22 经筵 “掌事,我昨天吃了些凉物,肚子今天一直咕噜咕噜就没有停过,只怕到时候出了虚恭,大不敬啊。” “掌事,我手头还有六部官员上书恭贺四坛落成的贺表,现堆在桌上还没有整理,实在抽不开身啊。” “掌事,老祖宗还等着北镇抚司的奏报,我得催着他们点呢。” 文书房掌事在一排桌子前面踱过去,又踱回来,最后停在方维面前,道:“今日十二,是经筵的日子,人手有缺,你便跟着去罢。”没有等他开口,又补充道:“不要出声,不要失仪,叫你站就站,叫你跪就跪,跟着前面的人做就好。” 方维低头站在一队司礼监宦官的最后面。文华殿上设好了御座、御案,讲案。宦官们将书籍、讲章提前摆放好,四书在东、经史在西,讲章誊写两份,御案,讲案各放一份。 准备好了这些,他们分成两队,肃立在文华殿外面,春天的清晨,天还是有些冷,他得控制着自己,绝对不能发抖,不然就是失仪。 待他们列队完毕后,陈镇和黄淮走了过来,两人都穿着蟒袍,站在两队宦官的队首。 随即,早朝散朝后的五六十名文官,排成两列在文华殿正门两侧站定,恭候皇帝的驾临。他们都是传说中的“天子近臣”,有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以及有爵位的勋贵们,尽数穿着鲜艳的朝服,胸前是仙鹤或者孔雀补子,戴着纱制朝冠,腰带上嵌着玉石或者犀角,在清晨的太阳下,灿然生光。(注1) 方维一眼便看到为首的知经筵事顾廷机。他年约五十来岁,在大学士中并不算老,但是作为内阁首辅,已是公认的老成持重。他出身科举,二十年前得中状元,并按照旧例,担任翰林院修撰。此后,他在翰林院任职十余年,步步升迁直到户部侍郎。大礼议事件后,在混乱的朝堂里,为了平息争斗,他便是众望所归的首辅人选。 李孚也在里面,他虽近日已经入阁,并钦点为内阁次辅,却只站在第三排,因他既非知经筵事,又非讲官,只作为侍经筵官站在后面。 这也是方维近几年来第一次得见天颜。年轻的皇帝长脸短须,有着端正的五官,当年少年世子的稚气已经全然不存。他在大汉将军二十人的保卫下,穿着黑色的龙袍,迈着沉稳的步子入内落座。皇帝落座以后,鸿胪寺官员便进行唱礼,知经筵事顾廷观带领外面的文官和宦官一起行五拜三叩之礼,然后顺序上殿,东西两厢有序侍立。 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宦官们将御案抬到御座前,将讲案抬到御案正前方。随着鸿胪寺官员唱一声“进讲”,经筵正式开始。 展书官随即出来为皇帝展开四书,做好准备的讲官出列向皇帝行跪拜礼,皇帝开口道:“免。” 讲官开始讲授提前准备好的讲章。本次讲授的是《大学》中的“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一章。在一个多时辰的讲授时间内,除了讲官,所有人员都要在庄严的气氛下,闭气凝神细听,即使是在宝座上的皇帝,亦不能例外。 方维站在后面,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动不动。讲官讲书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和枯燥,他只能默默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 忽然,讲官停止了讲授,而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向宝座上的皇帝,看他把一个略放松的姿势重新换成正襟危坐。 四书段落讲授完毕后,就有经史讲官继续。等到经史也讲完了,宦官们便上前把御案和书案依次撤去。文臣和宦官们按照进来的次序依次下殿,在殿外继续行五拜三叩之礼。又有宦官引导众人到左顺门内的暖房,享受光禄寺准备的酒食。 经历了这一系列流程,天光已过申时。各内阁大学士径直去了文渊阁,其他文官出宫回家。陈镇和黄淮乘坐肩舆先行离去,剩下的宦官们步行回司礼监。方维虽然年轻,身体也有些僵直。年纪略大的宦官,在散去之后,更不免哀叹连连。 等到方维终于回到文书房自己的书案前面,除了需要整理的奏折,他还看到了一封信,旁边的写字告诉他,是神宫监的人送来的。 方维打开看,是一张条子,曹进忠的笔迹,上写着:“今晚戌时到燕春楼,哥哥梳拢清倌,你也来吃酒。” 方维看了,有点意外,将条子揣在怀里,思量着曹进忠平日里除了养了条哈巴狗儿爱如珍宝,赌博喝酒偶一为之,倒是没有看出还有这样的爱好。 他晚饭后出了宫门,回了趟地藏胡同。方谨已经能起来了,一瘸一拐地来给他开门,卢玉贞坐在耳房里桌子前面,手里捏着他送的毛笔,正在黄纸上练字。 方维从后看去,字的间架结构倒是有,只是有些生硬,便道:“写字需要实指虚腕。指头要实实在在地捏上去,腕要空着,不管大字小字都是这样的。”他从旁边抽了一管毛笔,比了个样子给她看。 她学着握住了,把腕子抬起来。方维道:“不是这样,指肚紧贴着笔管子,往上边撇一点力。” 他从后面伸出手去,大拇指按着她的拇指,整只手覆在她用力的右手上方,手腕子带着她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见她死死地抓住笔杆,又道:“放松些。不是不用力,是要传到笔尖上去,你得多练才能找得到那个巧劲。手会酸,会麻,写上几个月慢慢就好了。” 他放了手,卢玉贞也放下笔来,搓一搓手,觉得自己的手刚刚就有些麻。 方维又问:“屋里我记得还有些麻纸的,怎么用黄纸。” 卢玉贞道:“这个便宜些,买两刀没几个钱,胡同里便有卖的,也方便买。” 方维“哦”了一声,在堂屋里找了平素装钱的匣子,打开来看,想寻出个小元宝来,无奈只得三五块碎银,只得用红纸封了揣进怀里,又想了一下,便到耳房里,问道:“玉贞,你可晓得如今梳拢清倌人,是怎样的规矩?” 霎时间,他就见卢玉贞的脸色变了,忽然变得又青又白,她吞吞吐吐地答道:“一家一个规矩的,便是主家跟管家的鸨儿商量定了,要多少头面、衣服、箱笼,等过了这个礼,还要立个文书,算个日子。”她想了一想,“到了正日子,鸨儿就把喜堂喜酒备好了,主家自去办事宿夜就是了。” 方维知她误会了,笑道:“并不是我,我只是贺喜之人。想问要备些什么礼。” 玉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道:“若是给女方贺喜,头面填妆都是有的,男方的话,包些银两也就是了。至于另给的开门钱,压床钱,便不知道京城这里要不要了。” 方维道:“想也是要的,自古道婊/子爱钞,哪有不赚的银钱。” 此话一出,玉贞脸色煞白,低下头一声不言语。方维见此,知道自己说冒撞了,待要说些什么,又张不开口,沉默了一会子,方维道:“我这便出去吃酒去了,完了我自去宫里,你不必等我。”便恍惚着走了。 注1:本章经筵部分的内容部分引用自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首辅申时行》一节。 ------------ 23 喜宴 方维进了院子,曹进忠已站在门口迎客了。他穿了一身红色锦缎喜服,发髻旁边又斜插着一朵大大的正红色绒花,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满满,十分光鲜,离着还有老远便拱手向方维致意。 方维也拱手笑道:“恭喜掌事,贺喜掌事。” 曹进忠道:“惭愧惭愧,四十几岁的人了,也来凑这个热闹。” 方维道:“有幸来喝掌事的喜酒,看新郎官打扮的这样漂亮,说是二十几岁大伙也信的。” 曹进忠满脸春色,嘴已是合不拢,也笑道:“原是兄弟们抬举,给老哥哥我赏这个脸。”便请进屋里。 方维道:“掌事迎客忙着,我原是帮不上什么,自便罢了。” 门口有两个迎宾的小宦官,记账收着礼钱,方维将散碎银子上了帐,走进厅内。方维见这厅里摆了十桌,宾客想是男女各半,零零星星已是坐了一些人,男方这头都是宫里头各司的宦官。他平素不大出去交际,认识的不多,略有些眼熟的,就互相点个头招呼。 旁边又有个隔间,里头摆了几张梨木桌子,是几个品阶略高点的太监穿着便服,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着叶子牌,旁边一些院子里的姑娘们在绣墩上坐了,手里捧着茶水、点心、水烟伺候。 隔间里一股水烟味夹着水粉香脂的味道,浓的有点发冲,方维略站了站,便觉得有些待不住。刚要收脚退出去,忽然旁边一个人走了过来,扯着他的袖子道:“方公公。” 方维一抬眼,见正是这次去南京公差刚认识的人,南京镇守太监高俭麾下的金九华,又惊又喜,忙道:“原来你也来了。” 金九华穿一身绿色锦袍,腰间配了玉坠子,像个京城富贵公子的打扮,轻声道:“方公公,烦请借一步说话。” 方维跟他出了厅堂,外面有个小院子。他俩在院子角落树荫下站定了,金九华拱手笑道:“听说爷爷近日升迁了,还没来得及恭喜。” 方维笑道:“你消息倒是快。只是去帮个忙而已,升迁自然是谈不上的。” 金九华道:“在南京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以您的才华气度,只是平日里轻易不肯露相,但终究是掩不住的。” 方维把话岔开,问道:“金公公是何时赴京的?” 金九华道:“我是照我们督公的吩咐,将南京府里面这一季给宫里的各色孝敬押着上京,也是这两天刚刚才到的。前天去司礼监拜会了老祖宗和各位祖宗,昨天去甲字库督办着东西入了库,又正赶上曹掌事恰好有这样的喜事,想着自己不常进京拜会诸位,便来捧个人场,不想就遇见爷爷您了。” 方维知他人情练达,长于交际,笑道:“金公公人缘好,想必此刻场上认识的人都比我多些。” 金九华笑道:“我那些场面话,您听听便罢了,桌上倒是有些酒肉朋友,平日里吃吃喝喝,举着杯子吹着牛,真有事的时候,可有人记得我是谁。” 方维见他意有所指,正色问道:“你家督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九华道:“爷爷您在司礼监,可曾听到事关我家督公的什么消息?” 方维想到前几天黄淮让他整理的三年前的奏折,思量了一下,见这不是说话的场合,便道:“我才到司礼监不过十天光景,平日里只是抄抄写写的,倒没有听到什么。” 金九华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只听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几个十来岁的小龟子出来在屋檐下放鞭炮,方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进去罢。” 厅里掌上灯烛,已是闹哄哄地坐满了人,酒肴十分丰盛。他们俩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一边是院子里的各色姑娘,打扮的花团锦簇,一边是宫里的各司太监,也穿着锦袍便装,看着小龟子将七八个扎着红色绢花的箱笼抬出来,一一打开了,都是些头面衣裳、金杯银器,加上一应日常所用之物,件件精美非常。 箱笼放好,两个喜娘搀着女方进来,按院子里梳拢清倌人的规矩,是不披盖头的,只将本来的辫子梳成发髻。 这姑娘妆容精致,戴着一副金包银花丝镶嵌头面,越发衬得杏眼桃腮,粉雕玉琢,真如天仙一般,众人皆是看的呆了,霎时间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过得片刻,一起喝起彩来。曹进忠更是喜得手舞足蹈,站在中间,向各个方向抱拳。 旁边喜婆唱道:“吉时已到,请相公和娘子对拜。”两个人在中间站定了,拜了一拜,喜婆便叫礼成。又有相伴的姊妹在旁吹箫弹琴,歌舞起来。曹进忠自携着姑娘,满桌轮着敬酒。众人见曹进忠年过四十,样貌平庸,却有此艳福,艳羡者有,嫉恨者更多,曹进忠只是喜气洋洋,照单全收。 方维在台下看着,也在金九华耳边道:“我这掌事,今日找的这个姐儿,倒是颜色好。” 金九华笑道:“放在扬州,实在不算什么,在京城,也算是头一等的了。还是爷爷您有定力,那样标致的扬州姐儿都动不了您的凡心。” 方维知道是说自己在南京相看的事,手指往外点了一点,微笑道:“看这头面箱笼,外加酒席排场,没有三五百两银子,可打不住。花了这许多,只求三五日快活,花完了从此便是陌路人了。我是穷人出身,眼皮子浅,总觉得奢侈太过,划不来。” 金九华道:“三五百两银子,算个什么,只爷爷您初到司礼监,不知道其中的门路罢了。” 方维一笑,便不搭话。不一会儿一对新人过来这桌敬酒,方维便起身,看姑娘容颜虽美,只是眼皮浮肿,拿厚粉遮盖着,像是哭过,脸上挂着认命的笑容,目光却有些哀戚,心中叹了一口气,嘴里只是盛赞一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曹进忠喜不自胜,旁边的人又叫道“新人须多饮几杯,趁着酒兴,好入洞房”,便来者不拒,一连饮尽了好几杯。席上推杯换盏,又有人叮叮当当划起拳来,叫闹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已到了二更天上,喜娘便叫姊妹们吹弹起来,送新人入洞房。 众人见新人上楼去了,便将杯中残酒饮尽了,彼此客套一番,正好散席。小龟子将宾客一一送出门去,雇下马车。金九华却搭着方维的手道:“爷爷,如今我有要紧的事情恳谈,须得找个地方说话。”方维点了点头,两人便都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相携着坐了马车。 金九华上了车,对马车夫道:“去碧玉胡同从北往南第三间宅子。”一边转过脸来,跟方维解释道:“这是督公在北京长包下来的宅子,府上的人进京使用方便些。” 方维知道碧玉胡同是京城大珰宅第众多的地方,也不意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 24 危机 金九华亲自掌了灯,带方维左穿右绕,走进一间花厅坐了。有个极老的仆人端了茶壶茶碗上来,立时便又退了下去,留下他们二人在厅里对坐。烛火昏暗,方维看不清周围陈设,只见脚下缠枝蕃花地毯繁复精美,便知价值不菲。 金九华给方维斟上了茶,见他四周打量了一下,便笑道:“这座宅子,原是督公前几年来北京的时候买下来的。因他到了北京,总要有个地方招待老祖宗和各位祖宗们,嫌外面太招摇又不方便,这个宅子还清静些,离宫里也近。我们府里的人后来上京供奉,便总在这里歇脚。” 方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苦笑着道:“你家督公的事,自然是需要老祖宗与各位祖宗们操心的事,我又何德何能管得了这些。你也知道,我在宫里这些年浑浑噩噩,一无职务,二无人脉,三无钱财,又能帮上你们些什么呢。” 金九华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道:“爷爷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您既然在这紫禁城里,便是神宫监的人,也是我们的上官。何况您如今已是进了司礼监,我便万万不敢再跟您打马虎眼。今日深夜请您过来相叙,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维见他严肃起来,也正色道:“我在司礼监办差不过寥寥数日,只是个抄写的文书,其他事务更是两眼一抹黑,便是想帮你们,也是有心无力。” 金九华向前探过身子来,低声道:“爷爷在宫里日子也久了,可听说过三年前的后湖旧案?” 方维想起在司礼监刚刚整理过的旧折子,前因后果心下雪亮,亦不好明言,只是避重就轻地道:“当时事情闹得大,我虽在神宫监,仿佛也听说过一些流言,想是你家督公和当地言官不睦,这自然是常有的事。” 金九华搓了搓手指,像是斟酌了下用词,仍旧低声道:“当时督公和言官们你来我往,牵扯甚广,后来事情闹得大了,两京言官们人人上书弹劾,连当今的首辅顾廷机也被攀扯在内,弄得朝堂上也整日不得安宁。最后还是万岁爷圣明,把最初几个无事生非的南京言官给调了外任,方才平息了这事。” 方维点头道:“万岁爷洞明万物,他们那点串联的小把戏,自然是瞒不过的。” 金九华看了看方维的脸色,见他神色平静,便继续说道:“后湖一案当时就这样过去了,督公这边当然是揭过不提。但是两京的言官可是被得罪得狠了,平日里他们鸡蛋里也要挑个骨头出来,便是空穴来风的事情,也要借此泛起些浪。实不相瞒,我家督公自从后湖案结案之后,这三年来每年参劾他的奏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我们平日里只当他们笑话看。可是总归南京离北京又远,日子久了,三人成虎,几百封奏折递上去,不免有些闲话落到万岁爷心里去。” 他长叹了一声道:“这几年来,全凭老祖宗在司礼监一力遮风挡雨,加上督公他惯会实心用事,每年给南京地方的岁贡也好,造办也好,凡是宫里人开口要的,都恭恭敬敬地征办到十成十,再加上各年节给二十四衙门的体己孝敬都置办得妥当体面,这才勉勉强强打点住了这悠悠之口。” 金九华停了一下,喝了点茶,又往下讲,声音却越来越低,“只是按老规矩,地方上的孝敬和采买之物,本以当地特产为主,” 他用手指头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几道,“近年来宫里开出的贡品单子,不管是名目还是种类,都有增无减,有些南京地方上原是不产的,便要找商人去别处采买。原来宫里采买还拿些金花银出来,现如今都是用盐引,竟是没有现钱。尤其是近年来新修宫殿庙宇所用的石头、花木,今年公主出降所用丝绸、金银器、瓷器,太医院的药材,甚至光禄寺点名要的江阴县的鲚鱼,常熟县的软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去年正好流年不利,发了水灾,光是南直隶的灾民便数以十万计,南京城内流民也处处可见,采买一事更加艰难。” “府里去江阴收茶的人,到了县城,便被些百姓围住了,侥幸逃了一条性命出来,胳膊被打断了,脸上也挂了彩。督公在府里另找其他人,便无人敢领头去。只是这君山茶原是宫里点了名要贡的,督公无法,只得亲自带人到了江阴县催办。那江阴县令程若愚,人如其名,也是个不开窍的。他来拜会督公,可是见了面,只大谈灾民疾苦,说什么民怨载道不胜其扰,并不接采买的话。督公派人在街上暗访,又查出来此人竟是编了首民谣,在当地四处传唱。” 金九华站起来,在后面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中间夹了一页白纸。金九华拿了出来,递给方维。 方维在灯下低头看,纸上是一首小词,道是:“太湖鱼,君山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昊天胡不仁?此地亦何辜?君山何日摧,太湖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湖枯鱼始无。山难摧,湖难枯,吾民不可苏!” 方维将民谣读完了,叹道:“这词里一股怨愤之意,便是犯了大忌讳了。”金九华点头道:“可不是。这人也是榆木脑袋,督公让人将词抄了下来,拿到他面前,问这词是谁人所作,他竟是一口承认了是自己写的,督公便立时写了个折子,参他作歌怨谤,阻绝进贡。参劾的折子上去不久,便有旨意来,将程若愚捉拿进京了。” 方维听着听着,忽然脑海里一个念头浮起来,连忙问道:“捉拿他,可是我到南京宣旨的时候?” 金九华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正是你们来的那几天,北镇抚司陆大人亲自带着人将他捉了,下了南京锦衣卫狱。只是你们跟李孚走了水路,他们后来走了陆路将人押送上京,便比你们晚几天到。” 方维恍然大悟,只道:“这程若愚不过是区区一个七品知县,在北镇抚司手里,也不算什么人物。” 金九华道:“你道他只是个知县,芝麻绿豆小官。他家中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清贫农户。难就难在这人是个新科进士出身,人还未到京师,便有同榜同门的奏折雪片一样上来了。” ------------ 25 猜测 方维问道:“这程若愚有多大年纪?” 金九华道:“二十八九岁,南直隶农家子出身。” 方维苦笑道:“少年人得中进士,一时年轻气盛,不懂规矩也是常有的事。你家督公打小眼里就不揉沙子,这几年又在江南富庶之地被那些大小官员捧惯了,哪里能容得下他一个知县造次。” 金九华道:“督公原以为这年轻县官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没想到还是个硬脖子,听说北镇抚司去拿他的时候,他已经将衙门内的事务交接好了,跟家眷也道了别,穿着一身布衣坐在家里等人来拿呢。” 方维叹了口气道:“既然参他的奏折已经上了,人也已经下了锦衣卫狱,看你家督公的做派,也一贯不是什么畏惧流言的谨慎人物。只要他实心用事,圣上英明,自有公断。” 金九华道:“话虽如此,我们南京督公府去年给宫里头二十四衙门各人的孝敬,比前年略少了一成。我前几日到甲字库交割贡品,便被嫌弃得了不得,说这批送来的丝绸质地发硬,上色又不光鲜,不合宫里的规制,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就是不肯入库。我找了他们掌事,快把好话说尽了,只差跪下来给他磕头,他才勉为其难地收了。这还只是库房,想着其他衙门的掌事、少监们,势必平日口里也掂着十个过子呢。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还请爷爷您在司礼监老祖宗和祖宗面前多多帮衬着些。我们这些下人们,也是感激不尽。” 方维见他说的恳切,只柔声道:“我们这些人为奴为婢,都是天命,赏不赏饭,也是上头说了算。只是我也有一句良言相劝,你们要想一世平安,便什么事都烂在自己府里头,别什么有的没的,都往宫里面牵扯。你家督公已是得了十年人间的极品富贵,凡事莫要强求。” 金九华听完这番话,脸色都变了,愣了一会平静过来,苦笑道:“爷爷说的极是。我们是一片丹心,只盼天可怜见罢了。” 方维见是深夜了,便起身告辞,金九华道:“爷爷不忙,在南京您给我们园子里手书的题字并对联,督公喜欢的很,已经让我们找工匠照着刻了挂上了。督公再三嘱咐,润笔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的。”说完,在书架上取了个信封,便递给他。 方维道:“都是举手之劳,断不敢收。”极力推辞。金九华道:“府里便是在外请那些文人墨客写,也没有不给润笔的道理。”推让了一番,方维便收下了。金九华又送他到门口方回。 此处离宫里不远,方维一路步行,不久便进了宫。他到了住处,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到了文书房,便有小宦官搬了一堆新写就的奏章过来。 他坐下来仔细翻看,果然是几个月来各地官员弹劾高俭的奏折,比起三年前的后湖旧案,此次上书的文官数量既多,品级也显然高了一些。他从前到后细细翻检,没有着急誊录,沉吟了半晌,出了院子叫了一个小火者道:“劳烦将近二十年的登科录搬来。” 不多时,两个小火者搬了登科录过来,方维埋头在其中,按年份翻阅,在最新的登科录里找到程若愚,南直隶桐城人,府学生,考中三甲第一百八十八名,赐同进士出身。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有小宦官来传话,说黄淮要他进见。 方维随着他到了黄淮值房,跪下行礼道:“小人愚钝,未能誊录完毕,还请督公原宥。” 黄淮摆了摆手,让旁边伺候的几个小宦官出去,方抬头道:“起来吧。” 方维站了起来。黄淮道:“给你的奏折,你都看过了吧。” 方维道:“只是粗略翻检过了,唯恐看的不够细致。” 黄淮笑道:“今日已然让你将这三个月来的折子看了一遍,也不必誊录。现下程若愚已经关在锦衣卫狱,你便猜猜后续会如何。” 方维道:“督公可否宽限小人些时间,容小人将今日的一些愚见细细讲来。” 黄淮抬眼看了看他,端起一盏茶来吹了一吹,道:“你但讲无妨。” 方维道:“还请督公赐纸笔。” 黄淮指了指自己的书案道:“自取无妨。” 方维取了一只中狼毫,在案上铺了张宣纸上,提笔写了“旧怨”两字,跟着解释道,“三年前的后湖旧案,前前后后上了参劾折子的言官共三十二人。其中始作俑者两人被放了外任,之后并未上书。剩下三十人,在这三年里,仍旧年年上书参劾高俭,此为旧怨。”这三个月来,这些人每人上奏折约两三封,言辞激烈,但有后湖事铺垫在前,难免让人觉得是成见所致,党同伐异。” 他又提笔,写了“同乡”二字,道:“我刚查了登科录,程若愚是南直隶省安庆府人士,府学生出身。宣德年间,安庆府知府主持修建了官办书院,规制宏备,百年来人才辈出。程若愚虽是寒门子弟,在府学读书,定是得了同乡士绅资助。他少年得中进士又有此遭遇,安庆籍父老同气连枝,上书营救也是人情。我因时间所限,未能全盘计算安庆籍缙绅姓名,粗粗算来,应不下二十人,其中南直隶左布政司张敏中,是其中官阶最高者。他既是安庆籍,又是程若愚会试的房师。” 黄淮放下茶盏,走了下来,站在方维身边,看他又提笔写了“同年”二字,道:“程若愚是三年前的新科进士,当年春闱放榜,共取中两百八十二人,皆是他的同年。此次为程若愚上书,他同榜进士上书的共四十一人,其中外任官员以湖州知州江丰年为首,他是当年的二甲第十六名,在京的官员上书的不多,但有几位翰林院编修,是他同榜的庶吉士。” 黄淮击掌笑道:“妙极妙极。那依你所见,此事当如何了结?” 方维道:“言官旧怨,已有定论。”说罢提笔将旧怨二字抹去。又道:“六部官员,尤其是内阁,并无人敢为程若愚出头。同乡虽多,皆是外任,同榜虽多,品阶尚低。现下西北东南皆有战事,又正值春季天旱。此等小事,无非是小小风波,原不必使万岁爷过于劳烦。若圣上有意大事化小,只将这些折子尽数留中,着北镇抚司将程若愚好生查问,过几个月定他个冒犯长辈的罪名,杖刑发配就是了。” 黄淮冷笑道:“好一招大事化小!朝廷里的事情,倒教你一个小奉御算的清清楚楚。” 方维忙放了笔,跪下叩头道:“小人以卑贱心思,妄自猜测,是大不敬的死罪。” 黄淮低头看着他,缓缓道:“你倒是将高俭撇得清楚,昨天南京镇守太监府给你的润笔,让我猜猜,可有二百两?” ------------ 26 变数 方维低着头跪着,膝盖下面铺的青砖是冰冷的,他的手指头按在上面,也跟着一起发冷。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向上托在手中,道:“督公明鉴,银票只得一百两。” 黄淮瞥了一眼,冷笑道:“只有一百两,南京镇守太监府也真不够意思,怎么到了北京来,出手还这样小气。” 方维不敢说话,值房内死一般的沉寂,过了一会儿,他的两只胳膊向上举着,都渐渐麻了,只听得黄淮道:“那天晚上,跟姓金的在内室一番答对,你倒也是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 方维低声道:“小人是真心相劝,并无一点私心,请督公明察。” 他低着头,眼里只能看到黄淮的袍子下摆的一角,绣着连片的云纹,黄淮淡淡地问道:“说到私心,你刚才那些猜测,便没有袒护高俭的私心吗。” 方维道:“小人以为,程若愚他如今已在锦衣卫狱中,外面的这些人一封接着一封地上折子,意思总归是要先救他活命,至于高俭,他去催宫里的采买,见了诽谤朝廷的话,心里不平,要上书弹劾,也是他们做奴婢的职责所在。” 黄淮道:“那依你所见,高俭倒是真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动不得了。” 方维道:“言官们的折子,指斥他在南京荼毒乡里这些事,原不过是旧调重弹,若是真的去查,不一定有确凿实证,说不定翻扯起来,又像后湖案一样,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程若愚的那些同乡同门们,看他们折子里的措辞,也只是谨慎小心,说程若愚资历不足,不知深浅,求圣上开恩不与他一般计较,并不敢牵扯太多。” 他又叩了个头,低声道:”高俭毕竟是宫里派出去的人,便是在外头犯了错,要怎么处置,也应该是圣上、老祖宗、祖宗们拿主意的事,以小人的愚见,总不需要他们外头的人吵吵嚷嚷,四处攀扯,伤了宫里的体面。” 黄淮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 方维将银票放在地上,缓缓起身。 黄淮看了一眼银票,嘴边带着点不屑的笑:“拿着吧,银票赏你了。”又返回座位上坐下,“你既是进了司礼监,眼皮子便不要这么浅。区区一百两银票,算得了什么。”他又问道:“高俭那个位子上的人,每年几十万两的银子在手里过,你要是跟着我好好做事,也早晚能有那么一天。” 方维道:“小人惭愧,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有这样大的志向,只希望苟全性命,得全家平安,已然心满意足了。” 黄淮没有接他的话,忽然笑了一声,道:“若是有人不想大事化小呢?” 方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思索了一小会,谨慎答道:“那便是要等变数了。” 黄淮伸出手来,食指在纸上的“旧怨”、“同乡”、“同门”三个词上依次点了一点,问道:“你觉得哪里还会有变数?” 方维答道:“小人委实不知,只看从今往后十天半个月的后续,若是文官那边没有大人物上书,这件事便是落地了。” 黄淮点点头,吩咐道:“很好。那你就在司礼监文书房里待上十天,不要出宫,只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看谁又上了奏本,即刻来报给我。我到底要看看,这变数能不能来。” 方维回到文书房,掌事已是得了吩咐,并不多问,从院子里叫了两个小火者带方维去登记个住处。方维将原来神宫监住处的被褥铜盆并几件日常换洗衣服一起收拾了,搬到河边新的住所。 新住所是两人一铺,比原来宽敞许多,床前有桌椅,又有书架。 小火者拎了拎手里的包袱,笑道:“看不出方公公的行李这样简洁,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方维也笑道:“我原本也没置办什么家私。” 他们将包袱放下,刚要帮着收拾,方维忙道不用,又给了一人半吊钱。小火者笑眯眯地接了,谢过方维,便退了出去。 方维便关了门,上了门闩,从怀里另外掏出一封信,是金九华那天晚上给他的信封,里头除了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张条子,正是高俭的手书笔迹。他将里面的文字暗暗记下,点起火折子,便将它在手里烧尽了。 方维从此便在文书房日夜兼班,深夜方休,第二日清早便又起来做事。紫禁城外面送来的奏折到了司礼监,照例先一总送往文书房,由文书房派专人登记,分类,呈送给管事的陈镇和黄淮,再按类分发给司礼监随堂太监。 掌事太监便安排方维做奏折的登记和分类。这原是个文书房人人推诿的苦差事,需要心思缜密,做事细致。 每天进宫的几百封奏折,有的是例行请安、贺文贺表,只需登记好名字后按两京六部、外省官员分类汇总,待吉日吉时一起呈送;有的是八百里军报、救灾急递文书,即便是深夜到来,也需要立时递交陈镇或黄淮的值房;其他奏折送过来,便按照内容分轻重缓急,在书笺上简洁地写出纪要,放在不同的匣子内,一早搬去司礼监正厅的书案上,不得有一丝差错。 方维初始觉得手忙脚乱,做了几天,渐渐上了手,便做的有模有样,一丝不乱。掌事太监见了,也觉得他眼明手快,条理清楚,实属难得,在陈镇面前着实夸过两次。只是方维日日忙得陀螺一样,自己也觉得身体越发亏空,只怕头风发作起来,人前出丑。 连日并无大事,到了第十日,奏折里只有几封言官上书弹劾高俭的折子,方维大略看了看,并没有新词,便放下了。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放松,略活动了一下手指,想着晚饭后便出宫,在巷口的饽饽铺买些芙蓉糕和枣泥饼回家。 他在剩下的折子里一一翻看着,直到翻到最下面的一封,心中一跳,暗道:“变数来了。” 是礼部侍郎张文简的奏疏。方维打开来,看里面文字慷慨激昂,矛头直指南京镇守太监高俭,说他弹劾程若愚“亏损国体,大失人心”,又用“伏望留意于难保之天命,割恩于坏事之小人,明正法典。”作结尾,言辞犀利,文风狠辣。 方维知道这位张侍郎素有文名,正是当代文坛领袖,经学权威,在本朝儒生中有极高声望。手里照例登记了,将奏折在匣子里放好,便写了个条子在信封里,叫小宦官即刻呈送给黄淮。 ------------ 27 误会 黄淮将奏折反复看了两遍,又合起来在掌心里拍了一拍,笑道:“居然被我料中了。他这士林领袖果然也不是徒有虚名,真算得上文气纵横,通篇读下来,我都看的有点坐不住了,说得好像不除高俭,就立马要亡国了一样。” 方维立在一旁,低头回道:“他虽素有直名,三年前后湖一案时,他却迟迟不表态。反而是这次上了奏折。” 黄淮用手指头敲敲桌子,笑微微地道:“他虽号称是个直臣,可不是一味的直,不然怎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你猜猜,现在最坐不住的是谁?” 方维想了想道:“小人觉得,自然是高俭吧。” 黄淮打量了一下他,将下巴抬了抬,道:“这你可猜错了。他这个文章,弹劾高俭还是其次的,字里行间的意思,是把顾阁老架在火上烤啊。” 他将手摊开,比了个着火的样子,又放下来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奏折,喝了口茶,对着方维笑道:“顾阁老这个人,外面人总戏称他“纸糊阁老”,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你可千万不要小瞧了他。文官们老说他首尾两端,遇事左顾右盼,不能决断,可他确实是有维持大局的办法。大礼议那时候闹得朝堂汹涌势不两立的时候,万岁爷需要他来调节两边,他就成了首辅了。” 方维点了点头,道:“小人猜测这封折子递上去,若万岁爷还是继续留中,估计文官们就要群情汹涌,逼着顾阁老上奏折表明态度了。” 黄淮叹了口气,道:“想必是这个路数。可知世间万事,有阳必有阴。时局要求顾廷机来当这个和事佬,他也就当了,而且当的很好。只可惜这个位置上的人,只做阴阳调和的水磨工夫,是不够的。他顾廷机还有家族子弟,门生故旧,咱们便拭目以待,他这次能不能扛得住。” 他看着方维,微微一笑道:“在司礼监做事,你可要多学着点,他们文官老说什么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得学会看大势,看准了,才能为我所用呢。” 方维恭敬地答道:“督公说的是。” 他见黄淮兴致勃勃,想着他必然是有所图谋,只连声称是,也不敢多话。告退之后,便继续去文书房整理奏折。夜已经深了,二更鼓敲过,文书房里灯火摇摇,眼前的字开始模糊,在视野里轻轻跳跃。 他知道自己看文书时间太久了,眼睛有些疲乏,便停了笔收拾了,给旁边的写字宦官交代了一声,要回住处。刚走出文书房的门,院子里正好有小火者疾步进来,说外头有人找他。 他心里暗暗纳罕,提了盏灯笼走出司礼监的院子,便见到方谨站在夜色里,挎着个包袱等着他,灯光下长身玉立,宽肩细腰,不知不觉之间,方谨的身高已经猛窜了一大截子,竟是快要赶上他了。 他定了定神,赶忙问道:“你这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身上养好了吗?” 方谨笑道:“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又在家养了个把月,天天就是吃药,把骨头都快养脆了。我觉得好的差不多,就回猫儿房做事了。”方谨跟他沿着夹道慢慢走在去河边的路上,灯笼轻轻摇晃,映出一大一小的人影。“蒋大夫也给我看过的,说没什么事了。” 方维愣了一下,问道:“蒋大夫又去家里了吗?” 方谨道:“是啊,他给玉贞姐姐送了几本书来,都挺厚的,还有几张挂画,画的男的女的……” 方维想了想,大概是经络图之类,不由得笑了,一边抬起手来,敲了敲方谨的头,“这个你也不认得,也不跟着多学一点,养猫能养一辈子吗。” 方谨缩了缩脖子,笑了起来,“说不定呢。” 他们到了方维的新住处,方谨打量了四周,在椅子上坐了,笑道:“这个地方好多了。”又道:“干爹你这好些天没有回家,我们心里也惦记得很。玉贞姐姐做了些粽子,见你不在,便想着能不能让我送进宫来给你。”便把包袱打开来,解了外面的一层青花布,里头是个油纸包着的食盒,内有四个箬叶包的粽子。 方维才想到已是临近端午,就着手拿着吃了一个,是小枣糯米馅的,味道很清甜,笑道:“剩下你吃吧。” 方谨道:“玉贞姐姐包了许多,送了蒋大夫一些,我和郑祥也都吃了。干爹你多吃些。” 方维嗯了一声,笑道:“原来我这是剩下的。” 方谨连忙摇头:“是给干爹你挑的最好的。” 方维叹了口气道:“我这几天在这里便是公务,什么时节都忙忘了。”一点一点把剩下的粽子吃完了,又笑道:”跟干爹在这儿睡吧。这儿宽敞些。” 当晚方谨便睡在他的住处,方维连日劳累,倒头便睡了,也不觉得拥挤。第二日早朝后,便有圣谕下来,赏赐首辅顾廷机及次辅李孚大红五彩五毒艾叶双缠身蟒纱一件,供二人端午节吉服所用。 方维将圣谕抄录了底稿,着人送去库房,又见小火者们在各值房外面张罗着摆上菖蒲、艾盆,又在门上挂了仙女仗剑降毒的吊屏。 他站着看了一会,一阵穿堂风进来,便觉头重脚轻,浑身发冷。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着了凉,便向掌事太监告假。 文书房掌事见近日来的奏折大都是端午时节群臣上来的贺辞,并无军情急报,便叫了两个平日得力的写字宦官来顶班,只叫他休息两日。 方维在大太阳底下慢慢行走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出了宫门,连忙雇了辆马车。下了马车,他又强撑着到饽饽铺子里买了两样点心,用纸包了,提在手里回家。家门口也插着艾草,他敲了敲门,卢玉贞过来开门。 他把手里的一包点心递了过去,笑了笑:“你送的粽子我吃了,这是给你的。”又道:“我累了,先睡一会,不必叫我吃饭了。”走到自己屋里,解了外袍,连衣服也没来及换,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连个梦都没有。再睁眼时,天还是大亮着,方维向外看了看,心里正疑惑着,玉贞进来了,见到他醒着,松了一口气,笑道:“大人您可醒了,睡了一天一夜了,我也不敢叫您。” 方维嗯了一声,待要起来,觉得浑身飘忽,脚底倒像是没了跟的。勉强坐了起来。玉贞已是打了盆水来,在旁伺候他洗脸。 他胡乱洗了两把,将脸擦了,慢慢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已是初夏时节,院子中间的杏树已是枝繁叶茂,枝头上挂着小小的青杏子,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洒下点点光斑。 树上扯了根绳子,拴在窗户上,上面晾着他昨天脱下来的衣服。暖洋洋的风飘飘地吹过来,从他的外袍里穿过,衣服想是快干了,在风中也跟着轻轻地晃。 他走到耳房,看到堆了半个桌子的字纸,正中间摆着一本手抄的黄帝内经,是一手漂亮的柳体楷书,法度森严,一丝不苟。书被翻得很旧了,边上满满都是小楷的批注,方维想着定是蒋济仁留下的。 字纸上是她一字一句抄的选段,字还是有点歪,但已经略微有点样子了,写着日期,一张一张叠了起来,堆了一掌多高。墙上挂了一幅十二经络图,也填了不少批注。 方维点点头道:“你很用功。” 玉贞却看着他,脸上有些担忧,像是很犹豫的样子。方维问道:“你是想说什么吗?” 玉贞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大人,您脸色不是太好。”她抬起头来,带点恳求地说,“大人,那种地方,还是少去的好。” ------------ 28 风筝 方维愣了一下,本想开口解释几句,见卢玉贞低着头搓着衣角,很是为难的样子,思前想后终于也没有开口,只淡淡地道:“你先去忙你的吧。” 卢玉贞说了那句话,觉得自己实在是冒撞了,内心正是惴惴不已,见方维的口气,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连忙笑道:“那我去忙了。” 她回到自己的耳房,房里本来很狭窄,除了一张床和桌椅,容不下其他陈设。墙上用钉子横着钉了几块木板,堆放着几本书。 她又仔细地擦了一擦手,把木板上的书抽了一本下来,开始翻着看。书上边角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备注,她得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遇到不认识的字,便用笔在纸上照猫画虎地描下来。 看了一会,听见咚咚几声响,抬头看时,是方维在外面敲窗户。 卢玉贞打起帘子,方维走了进来,见她又歪歪扭扭地写了十几个字,笑道:“我改天得说方谨两句,他要是有三分能像你这样用功,就好了。”一边将纸张拿起来,问道:“这些字都是你不认识的罢?” 她点点头道:“实在认不得。” 方维便用手指头给她指着,一个一个地教读音和意思。教完了,又道:“你也不必总是窝在屋里这样用功,出去走走也好。” 卢玉贞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脑子太笨了,字也认得不多,有时候字看着都认识了,连在一起,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维把笔搁在架上,淡淡地道:“别太着急,说到识字,你已经是一等聪明的了,只是小时候就学了一小段,后面没人教你。宫里面的宫女们,多数也是不识字的,有些通文墨的,就去选女官了。” 卢玉贞好奇道:“女人也能做官吗?” 方维道:“当然能,前朝宫里有很多女官,现在是少了,可也是很厉害的,文章也能写的花团锦簇,她们可都是有品级的。” 卢玉贞道:“她们读书比大人你还厉害吗?” 方维笑了,没有回答,“我家里是种田的,进宫的时候,我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后来遇到贵人愿意教我读书写字,我才学会的。慢慢学,总能学会的。” 他指着她写下来的字,“这些字我认识,可是这字里行间是什么意思,我不敢轻易猜测,总觉得蒋大夫教你更好些。只是你刚捡起来,不要钻牛角尖,你不妨都记下来,下次他来的时候,你就好好问他。别那么着急。” 她抬起头来,看着方维:“大人,我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有点太好了,我总害怕自己的命没有那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就把它收回去了,所以得趁现在抓得住的时候,多学点什么。” 方维转过脸,没有直面她,看着墙上的书:“你背井离乡的,在这儿给我做丫鬟,就觉得自己命好了啊。“ 卢玉贞道:“我在这每天有饭吃,没人打,没人骂,命就很好了。” 方维笑道:“你才二十出头,怎么说话就这样老气横秋的,动不动就信命了,一辈子很长呢。” 卢玉贞微笑着,没有说话,方维转过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额头的红斑上,心里微微一动,外头忽然传来丁零当啷的拨浪鼓声音,有人在胡同里吆喝着,“磨剪子来~戗菜刀~” 卢玉贞醒过神来,连忙说道:“大人,我去做点饭吧。您想吃点什么?” 方维随口道:“你看着做吧,也没什么要紧。”忽然想起来昨天的点心,看看被书和纸铺满的桌面,并没有地方放其他的了,笑道:“给你买的点心,这么快就吃光了?” 卢玉贞笑道:“没有啊,我放在您屋里书架上的匣子里了,想着您起来的时候能吃些,不料竟忘了。” 方维笑道:“带给你吃的,你就吃吧,我在宫里当差,吃食上虽然比主子们敷衍,总也是齐全的,这些东西看你也舍不得买,就放在你这里,看书累了就吃一点。” 卢玉贞点点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把一包点心拿了进来,搁在横板上。方维想着自己在,她怕是不好意思吃,便撩了帘子出去站在院子里。 刚出门,忽然见一个青色的大风筝从远处飘飘地落下来,正挂在杏树的树杈上,啪的一声。卢玉贞听见响动,也出来了,看见方维踮脚把风筝够了下来,是个大号的沙燕儿风筝,上头画了蝙蝠和牡丹花,色彩缤纷,煞是好看。 方维道:“清明都过了好久了,还有人在放风筝呢。”说着把风筝递到她手里,她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着,很是喜欢,又叹道:“估计是什么人家放出来的晦气,咱们家里也不能留着它。” 方维道:“这个风俗我倒是知道一点,宫里也有这讲究,这个风筝若是别人放出来的,便不能重新放一次了,免得沾了晦气。你若是喜欢,便留着罢,咱们另去买一个放了,就把这个晦气散了。” 方维进屋穿了一件青色便袍,卢玉贞套了一条青色罗裙,腰里又系上一条腰裙,两人便要出门。 方维见卢玉贞眼里大有兴奋之色,笑道:“你这个年纪,整日关在家里洗衣做饭,也是闷得慌。”又看到她是一双天足,“原来你是没裹脚的。” 卢玉贞便不好意思起来,把鞋子往裙子底下藏了藏,低头道:“我父母离世之后,自然族人是不管这个的。后来到了李家做童养媳,他家想着要我干活,便没有让我裹。大脚,丑的很。” 方维笑道:“你不用遮遮掩掩的,这事原是世人没见识,我倒是觉得三寸金莲才是不好看呢。外面的人都不信,宫里的宫女们都不裹脚的。” 卢玉贞惊讶道:“是真的吗?大人莫骗我。” 方维道:“我在宫里也十多年了,怎么没见过。浣衣局里送的衣服鞋袜就摆在那里,鞋子都是大的。” 方维锁了门,他们沿着胡同向外走,穿过地藏胡同,再过两条街,沿着河边走,倒是一条繁华街道,有圈地打把式卖艺的,有农户卖菜,摊贩卖肉的,也有货郎行走着卖货,担子上插着糖人儿,有孩童围成一团,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也有撞惊闺的,担子里插着绒花,团扇,银钗。 他们两个边走边看,街上热闹非凡。卢玉贞眼尖,看到街尾有家卖风筝的摊子,便扯一扯方维的袖子道:“大人,那边。” 卢玉贞在摊子前面挑了挑,捡了个差不多的元宝翅大沙燕子,方维问完价钱,给了五十文钱,等着摊贩把线系起来。正好看见旁边有个货郎摇着拨浪鼓过来,担子上挂着一簇一簇的五彩丝线,并小孩的虎头帽和虎头鞋。他又选了四扎五彩丝线,摊贩又道:“官人给不给娘子买些花儿?” 方维一愣,看摊贩打开匣子,里头是剪出来的红色纸花儿,有应季的蝙蝠、石榴花,也有梅花、牡丹花。 他转过头去问玉贞:“想不想要花儿?” 卢玉贞回过头来,见方维往匣子里指了指,定睛一看,摇摇头道:“大人还是不要给我花钱了。” 摊贩笑道:“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怎么能不买点花儿衬一衬呢?” 方维听了,也笑了,道:“你不要管,挑个你喜欢的。” 卢玉贞忽然害了羞,抬不起眼来仔细看,眼光扫了一扫,便飞快地拿了一件梅花图案的。方维一总付了钱,看摊贩吆喝着去了。 ------------ 29 踏青 大路边是两溜高大挺拔的柳树,正是初夏时节,碧绿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们两个就这样顺着风沿着河流向城外走去,路上的行人穿梭去来,渐渐人变少了,路两边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麦田。 卢玉贞手里拿着风筝,有意无意地走得慢了些,田里的麦子长了须,初结了穗子,随风起伏,一派蓬勃景象,这和记忆中家乡的景象有点重叠,但又是新的风景了。 她弯下腰来仔细看。方维走在她后面,也跟着停下了,笑道:“果然是南方人,这个都没有见过啊。” 卢玉贞道:“我家乡是种稻子的,那边尽是水田,跟这个不大一样。”她伸手把几只麦穗揽在手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方维却伸出手来,在麦穗上捏了捏,皱着眉头道:“今年春天雨水少,麦穗结的不实,怕是有饥荒呢。” 卢玉贞吓了一跳,道:“大人,这个您也能看得出来。” 方维用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一支麦穗,右手指着给她看,“你看这个穗子不大,倒是有一半都是瘪的,剩下一半就算灌了浆,也不如往年的饱满。”他松开麦穗,叹了口气道:“我家就是种地的,打从我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在地里刨食了。春分天不雨,处处起新坟,遇上这种灾荒天气,都是要饿死人的。” 方维抬眼看去,不远处的麦田中间,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座坟,其中有几座想是清明的时候有人祭拜过了,坟前有烧过纸的痕迹,又散落着些果子,坟头有土坷垃压着黄色草纸,在风中颤颤巍巍地动。也有孤坟无人祭拜的,坟头已是淹没在荒草杂树之中。 卢玉贞顺着他的眼光一看,又见方维神色凄凉,估摸着是他想起了家人,又想到自己父母远在万里之外,也无人上坟烧纸,便也低着头不再说话。 方维原地站了一会,淡淡地道:“那边有个高点的草坡,咱们过去。” 河岸边有个挺大的高坡,坡度很缓。卢玉贞随着他走了一小会,就上了坡顶。天气晴好,坡上面踏青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有放风筝的,也有女眷们搭了秋千荡着玩儿的,暖风中带着点脂粉香气。 卢玉贞倒是不慌不忙地提着风筝在坡上走了一圈,测了测风向,心里有数了,选定了个地方站着,一只手拿着风筝的提线,逆风向前快走了几步,见风筝向上窜了一截,又停下来慢慢放线。她顺着风力一放一收,看风筝在空中飞得又高又稳了,转身在人群中找方维。方维站在坡顶一棵大柳树底下,笑眯眯看着她。她手里一边扯着线,一边问道:“大人,您要不要来试试?” 方维摆摆手道:“你放的好,也难得出来一趟,多玩会罢。”卢玉贞悠着力放了一阵子,笑道:“这个风筝精致好看,打的顶线也好,要是这样放了去,倒是舍不得了。” 方维走了过来,伸手接过,笑道:“我来罢。”拿在手里,见风大力沉,线已经是扯到了底,便伸手想扯断。卢玉贞见了,急忙将他的手拉了下来,道:“大人当心,小心这线划破手。” 方维道:“没带剪子出来,倒是没有趁手的工具。”正在打量周围,忽然斜刺里一个黑色大蝙蝠风筝急急地窜了过来,和半空中的沙燕风筝绞在一起,两边使上了力,啪的一声将线都绷断了。 方维被这股劲带的撤了两步,看两个风筝向远处高高飘去,一会儿便只得两个黑点大小了。卢玉贞拍手笑道:“这个蝙蝠来的倒是及时。” 方维也收了手,笑道:“这下把家里的晦气都散了,后面就一切都好了。”两个人走下了坡,看日头已是在向西走,玉贞道:“大人,咱们回吧。”。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大路回城,又走了一段,方维忽然停了脚步,神情有点局促, 卢玉贞问道:“大人,怎么了?” 方维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要小解。” 卢玉贞不以为意,往路边大柳树下面指了一指,方维却摇了摇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便快步走下路边麦田去了。 卢玉贞愣了一愣,忽然脑中爆出一个念头,瞬间明白了,见几百步开外的河沟边立着一处破败的土房,仅余下几扇坍塌的墙壁,与周边村庄皆离得很远,想是无人居住,方维便急走几步,朝那边去了。 卢玉贞在路边,看着方维的人影在土墙后消失不见,一时说不出的心酸,又突然想到那土屋破败久了,里头怕不会有什么蛇虫鼠蚁,便也下了大路,往土房走去。她沿着田埂慢慢走着,离着土屋还剩下十几步,突然听见方维的声音惊叫道:“什么东西?” 她也吃了一惊,撩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起来。这土屋的门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一进来,就看到方维在土墙的角落里,带点慌乱地站了起来,手上还提着裤子。 她急急地道:“大人,是我,怎么了?” 方维见她进来,眼里有些窘迫,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摆了摆手大声道:“你先别过来。”他用眼神搜寻着地下的荒草丛,土堆里只有些朽坏的木条,他便抄了一条在手里,卢玉贞的眼光随着他一转,便看到了就在自己身后,在土墙的另一边角落里,有个黑洞,一只手从洞里伸了出来,搭在地上。 她心脏如擂鼓一般,跳得极快,但脑海里反而一片清明,并没有慌,慢慢弯下腰去,学着方维也扯了一根木条出来,手搭在嘴唇上,示意方维不要出声,提起裙子往里走了两步。 定睛看时,是半截细瘦枯干的手臂,她想大概是病死或者饿死的尸体被扔在了这里,刚想回头跟方维说,忽然被人用力向后扯了一把,方维整个人挡在她面前,原来是这手臂忽然从地下抬了起来,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哀鸣。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们俩同时长出了口气,又走近了一些,那手臂向上挣了一挣,洞里面露出来半个脸,脏污的看不清五官,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头发,真如鬼魅一般,身体隐在洞中,嘴里发出呜呜的惨叫声,像是痛到了极致。 方维和卢玉贞对望了一眼,齐齐向后退了一步。那女人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用力吸了几口气,忽然将手臂伸向卢玉贞,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救救我……救救……”说了两句,又喘不上气来。 卢玉贞见此,踌躇了一下,看向方维。方维咬着嘴唇,见她眼光看过来,只是点点头道:“先别靠太近,当心她有疫病。”卢玉贞走了过去,俯身将木条递到她手中,跟她比了个使劲的手势。 女人见她有帮忙的意思,也点点头,用力向上爬了两步。卢玉贞离的近了,也借着光往下看,原来这地洞是个乡下人废弃不用了的地窨子,女人拽着木条爬了出来,卢玉贞和方维都倒吸一口气,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看不出颜色的夹袄,下半身的衣服裤子都已经撕成碎布条条,身材干瘪瘦弱,却腹大如鼓,身下淋漓着一片血迹,竟是已经临盆了。 女人抱着肚子,在墙角蜷曲地躺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方维见此,向后退到出口,低着头不敢再看,卢玉贞手脚发麻,但见女人哀恳的眼光直望着她,便回头轻声地问:“大人,我看得找个稳婆来。” 方维嗯了一声,道:“我去村里叫罢,你在这里守着,别乱动。”说完快步走出去了。 卢玉贞定了定神,站在墙边,看见黏糊糊的液体合着鲜血顺着女人的大腿一路淌下来,在脚边凝成一滩。她虽自己没有生过,之前在南京的时候,也听姐妹们荤素不忌地说过些怀孕生孩子的故事,知道这是闯鬼门关的事。 此刻她一个人守着,见女人渐渐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也闭上了再不睁开,心中又着急又害怕,蹲下身道:“别急,再等等,去叫人了,再等等人就来了。” ------------ 30 成空 卢玉贞在墙角蹲着,等了约么一炷香功夫,看女人先是声声哀叫,后面已经是再也没力气了,只闭着眼睛低低喘气。 她疾步走到土屋外面,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周遭村庄离得太远,她忖度着就算方维能顺利找到稳婆,再带过来,也得是一两个时辰以后的事。 她咬了咬牙,把裙子撩起来系在腰上,沿着台阶下到地窨子底,里面一片黑洞洞的,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光,眯着眼睛能看见里头只有一卷脏兮兮的被子,旁边扔着几个破碗,还有个陶罐子。 她爬上爬下两次,将这些东西尽数拖了上来,见碗里有两个窝头,便掰开了想喂给女人吃,见她浑身打着寒战,紧咬着牙,竟是喂不进去。晃一晃罐子,里面倒也还有点水,便倒到碗里,端着给她喝。 女人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将喝完了水,又直直地倒了下去。 她原本怕的很,此时人命当头,忽然有种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横下一条心,又壮了壮胆子,向女人身下看,只见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出是什么。 她想了一下过去听说的种种故事,知道孩子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头朝下,想是孩子太大,卡住了。 她蹲下来用水冲了冲手,伸手到女人身下摸索,触手感觉不是毛发,竟像是一只小小的手或脚。她后背一阵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缩回手来一看,满手都淌着血和脏污,一阵腥臭味直冲上鼻子,她忍不住低头向墙角呕吐起来。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方维的身影从土墙边上绕了过来,手里拎着个木桶。稍一迟疑,方维便问道:“你可还好?” 卢玉贞用袖子擦了擦嘴,低声道:“我还好,只是她是难产,怕是不行了。” 方维道:“我在村里问了几户,都说她是个逃荒来的乞儿,平日里就在这地窖里住,已经住了几年了。这村里没有稳婆,要到镇子上再去请,我怕来不及,就让她们烧了开水,又买了把剪刀。” 卢玉贞低头看,桶里的水冒着热气,方维又从衣袋里掏出把铁剪刀来。她点点头把剪刀接过去,把剪刀往水里涮了一下,方维却伸手手臂,虚虚地挡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用探究的眼光看着她。 她心里明白,握着剪刀把手上试了两下,轻声道:“让我试试吧。咱们要是不管,她这立马就是要死了,一尸两命。” 方维没有再拦,只是看着她,摇摇头道:“你不是稳婆。就算稳婆也不是大罗金仙。” 卢玉贞道:“大人,当日要是没遇到蒋大夫,或是他不出手救我,我立时便死了。如今我想学治病,便不能……” 方维把脸转过去,道:“我在外面守着。” 卢玉贞道:“多谢大人。” 她拿起剪刀,手有点抖。卢玉贞在女人两腿间跪下来,将她的两条大腿往上屈曲,再尽力向外分开,用一只手摸索着往里进,探到了胎儿的小手或者小脚。她屏住呼吸尝试着用了点力拉扯,里头却是卡住了,纹丝不动。 她看见女人整个身体在发着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心中默念神佛保佑,将剪刀的半边刀刃切了进去,手竟是抖得发不了力,她又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剪。 刀刃划过皮肉,是带点钝的撕裂声,女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整个人猛地向上一挣,两条腿乱蹬一气。卢玉贞不留神,被一脚踹到了脖子,顿时两眼发黑,整个人向后倒在地下,剪刀脱手甩在一边。她挣扎着起身,方维大步过来,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 卢玉贞不顾身上的痛,连滚带爬到了女人耳边叫道:“别动,千万别动,就快好了。”方维见她不肯放弃,道:“我来拉住她吧。” 女人像是听懂了,停了下来,睁开了眼,方维将她两只手叠在一起放在头顶,叫了声”得罪了“,便俯下身来压住她的手腕子,对着卢玉贞道:“快些。” 卢玉贞站起来,用水冲了冲剪刀,再往下看,已经能看到血污深处,胎儿的一只脚露了头。她甩干了剪刀上的水,跪下去摸准了位置,使出全身力气又剪了一刀,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伸进去,扯住那只小脚用力拖拽。 她也不懂得使什么巧劲儿,只是挣命似的向外使力,忽然那股卡住的劲儿松了,一团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上。 这团东西裹着血和粘液,卢玉贞晃了一下,险些没有握住。待在手里稳住了,低头看去,一团皱巴巴的皮肉,皮肤是发青发黑的颜色,眼睛紧闭着,让她莫名地想到小时候见过的乡下人扒了皮的兔儿。她看清楚了,是个女婴,伸出手擦一擦孩子的脸,忽然想起来什么,向着方维问道:“她怎么不哭?” 方维走了过来,伸手去探孩子的鼻息,又摸了摸手脚,摇摇头。女人也睁大着眼睛,手着急地向孩子伸着,像是要说什么,又立时明白了,卸了力似的躺下来。 卢玉贞把孩子放在地下,哽咽难言,忽然听到方维的声音颤抖着:“你看她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她抬头看,见女人整个人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脸色发青,白色泡沫从嘴角不停地向下流。 她吓得手脚都僵硬了,跟方维面面相觑,又看见旁边的水罐,连忙倒了半碗水端到她嘴边,想给她喝,却被她一只手挥了过来,连碗带水打到一边,摔得稀烂。 卢玉贞怕的想叫,嗓子却像是木了,张着嘴出不了声。转眼间,女人眼里的光就暗淡了下去,脸上呈现出青灰色的死气。 卢玉贞呆呆地站在地下,心里已经很明白,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看着女人在挣扎中直着嗓子叫了几声娘,越叫声音越低,终于再也不动了。 仿佛过了很久,只听方维低声地说,“你先出去吧。”她转向他,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便道:“大人,先等一会儿。” 卢玉贞在地上寻到了剪子,将脐带剪断了,把孩子摆到女人旁边。又拿布条沾了水,给女人擦了擦脸。擦干净泥和灰,露出一张秀气的小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给她阖上眼睛,眼睛边上还有泪痕,她都给擦干净了。 卢玉贞把地窖里拖上来的被子展开,把地上躺的一大一小盖住。她走到院子外面,方维一会儿也出来了,俩人静默着,看里头的火苗和黑烟。四面沉寂,天边晚霞红的也像是火在烧,要烧尽人间一切不为人知的疾苦。 等到他们两个终于搭了一辆路过的骡车进城,天已是完全黑了。他们在主街下了车,街市依然热闹繁华,摊贩大声吆喝着卖花儿,卖丝线,卖虎头鞋,卖糖人儿。 方维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在这里吃完饭再回去吧。” 卢玉贞这才回过神来,大半天没有吃饭,倒也不觉得饿,只是浑身酸痛,只想寻个地方倒下去。见方维要吃,便强撑着笑道:“都听大人的。” 他俩在路边一个馄饨摊子上坐定,叫了两碗馄饨。 卢玉贞浑浑噩噩,眼光看着走来走去的摊贩,忽然想起件事来,伸手往怀里找,原来买的红色纸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外头了,她想着估计是丢在土屋里了,便不做声。 方维见了她在找东西,自然猜到了,笑道:“估计是放风筝的时候丢在草坡上,被人捡了去了。这种小玩意儿,再买一个就是了。”说完站起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卢玉贞坐在凳子上,看汤锅里泛起的袅袅白烟发着呆。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叫了一声“玉贞。” 她抬头看,是李义,穿一身沉香色茧绸直裰。许久不见,他越发光鲜了,像是个读书人家的翩翩公子。 他们对望着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卢玉贞淡淡地道:“你叫错了,应该叫我姐姐。” ------------ 31 真心 李义脸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他大剌剌地扯了凳子,在卢玉贞对面坐下,轻声地问:“身子养好了吗?” 卢玉贞把脸转向一边,并不看他,点点头道:“已经好多了。” 她一转脸,李义眼尖,立时看到她脖子上仿佛有片青紫,弯腰探过头来看。卢玉贞觉察了,连忙转回来,李义已经看得真切,眼里立即闪出怒意,咬着牙道:“他打你了?” 卢玉贞见他脸色都变了,忙道:“你误会了,这是我自己碰的。” 李义却刷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伸出手来,将她的零碎头发撩到脖子后面。馄饨摊子招牌下面点着两盏灯笼,他借着光,看见她从下颌往下青青紫紫肿起来一大片。 他小心地拿手指肚蹭了蹭,卢玉贞疼的“嘶”了一声,连忙站了起来,借势把他推开了,自己也退了一步,道:“我自己摔的,不怪别人。” 他上前一步,起身扯着她的袖子,眼光却在她脸上来回流连不去,“姐姐,你要我叫姐姐,我就这样叫了,怎么自己摔能摔到这儿?” 卢玉贞不想解释,也不便解释,伸手扯着自己袖子,抬头道:“我自己弄的,你不用管。” 李义却不打算放手,目光灼灼,“姐姐,你忘了你是从小带着我长大的,什么都瞒不住我,你说不来谎话,一说眼神就发飘,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卢玉贞听他这么说,心忽然软下来,说话也跟着软了下来,摇摇头道,“你真的是误会了。方大人是个极好的人,待我也好的。”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越说越轻。 听到后面这句,李义的手忽然僵硬了,他木然地放了手,也低声问道:“你是……已经跟了他了,是不是?” 卢玉贞重新坐下,手里整了整衣裳上的皱褶,又把手放在膝盖上,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唯有声音是清楚的,“他救了我的命,我伺候他,是应该的。” 李义苦笑了一声,又转过去在对面坐了,他们都不说话,只有店家的吆喝声,木炭燃烧的啪啪声,水煮沸的嘶嘶乱响。 他表情渐渐变得冷静,开口道:“是我不是人,我都知道,姐姐,可是他是个……” 卢玉贞道:“南京城外面收税的小吏,杀猪的屠户,跑船的船夫,送信的驿卒,连街头的混混我都伺候过。那两三年,究竟伺候过多少人,大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数都数不清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自认命苦福薄,死不足惜,只是这几个月来,总算过了些人过的日子,方大人待我,说是恩重如山,也不为过。” 李义冷笑道:“恩重如山?把你弄伤了的恩重如山吗?”他指了指她脖子上的伤处,“就算不是他弄的,你看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可曾有一件像样点的头面首饰?若不是他舍不得给你花,便是他自己实在穷酸,能给你什么?” 卢玉贞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色粗布衣裙,在京城满大街的花绣袄裙中间也着实寒酸,不由得笑了,道:“我原是农家女出身,从小并没享过富贵,也不懂这些讲究。你如今发达了,出入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自然眼光高了,倒是以后离我这样的贱民远些,不留神害了你的眼。” 她言辞忽然犀利起来,李义听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下不来台,只叹了一口气道:“姐姐,我只是为你着想。你这样跟着他,没什么名分,他又是个阉人,子息全无,手里又没有余钱,若是他有个山高水低,你后半辈子要托给谁?你恨我,我知道,我也不为自己辩白,只是你不该不为自己打算。” 卢玉贞摇摇头道:“我不恨你,你也不要这样想。”她看着李义,目光温和,又有说不出的坚决,“我们这些人,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若是过年的时候,我也想不到今年能赎身出来,又能到北京来过日子。我如今是方大人的丫鬟,已经心满意足了,方大人如今是一个人,我便伺候他一个。他若是日后娶了亲,我自然便伺候他们夫妇俩。他是个好人,不该有什么山高水低,若是当真不幸,那也是我的命。” 李义也素知她脾气倔强,只是摇头道:“姐姐,这一世我是对不起你的了。只是如今我看着你这样受苦,却不能不替你找些出路。我如今认识些京城的商户,有个给李大人府上送花木的,姓万,家里边有几十亩田地,又有几间铺子,我常常与他打交道,人是好性情的,说话也爽快,做事也大方。他大娘子去年病死了,前头只留下一个女儿,多的是人与他说媒。我若同他说你是我表姐,他八成是愿意的。你进了门,就是大娘子,到时候我便拿你们当我亲姐姐姐夫一般的看待。” 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又恳切地道:“你若是过几年生下个一儿半女,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百年之后坟前也有人烧纸衣,送纸钱。你想一想吧,别着急就回绝我。” 卢玉贞听他一气说完这么多,忽然笑了,道:“你这几年果然是练出师了,往日你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呢。” 李义肃然道:“姐姐,你好好想一想,我跟你不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了,到底有过十年的姐弟之情。”刚要接着说下去,煮馄饨的老头儿端着盘子,吆喝着走了过来,把两碗馄饨摆在桌上。 李义低头看着两个碗,愣了一下,道:“你跟他一起来的。” 卢玉贞点点头,又回头张望了一下,没见方维,道:“他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话音刚落,只听方维的声音道:“店家,借个碗。” 她和李义望过去,看方维托着个碗过来,碗里头插着个糖做的大蝴蝶,天气太热,已是化了一半,黏黏地流在碗底。方维道:“找不见卖的人了,就买了个这个。快吃吧,都化了。” 他把碗放下来,抬起头像是刚看到李义,拱了拱手道:“李管家,好久不见。” 李义回了礼,道:“好久不见了,方公公。”后面几个词声音不大,却咬的很清楚,四周的人想是都听到了,悄没声地斜眼看过来,又把眼光转回去。 卢玉贞指着桌子对面的碗道:“大人,您的馄饨来了。”便用眼看着李义,示意他让开。 李义站起身来,向着方维笑道:“我只是偶然遇见姐姐,心中实在想念,便多同她攀谈了几句,方公公莫介意。” 方维神色如常,微笑道:“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姐弟情深,难得见面,叙叙往事,也是应该的。” 李义作了个揖,轻声道:“您既是赶着吃饭,我就不打扰了,姐姐若是有事,只到李大人府上找我便是。”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卢玉贞道:“姐姐,给你的添妆。” 卢玉贞愣了一下,脸都沉了下来,伸手推拒道:“我如今有吃有喝,用不着这个。” 方维从旁笑道:“你就收了吧,只当是可怜他一片孝心。” 卢玉贞便收了起来,李义便冲她点了点头,抬起脚来不回头地走了。 方维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拿起筷子道:“吃饭。” ------------ 32 端午 ------------ 33 陈情 ------------ 34 机心 ------------ 35 蟾蜍 ------------ 36 谜语 ------------ 37 打醮 ------------ 38 捉奸 ------------ 39 急救 ------------ 40 心动 ------------ 41 报恩 ------------ 42 交心 ------------ 43 热审 ------------ 44 请托 ------------ 45 茶围 ------------ 46 苦衷 ------------ 47 内因 ------------ 48 拜师 ------------ 49 茉莉 ------------ 50 旧事 ------------ 51 恶疾 ------------ 52 偶遇 ------------ 53 交代 ------------ 54 夫人 ------------ 55 仙方 ------------ 56 迷药 ------------ 57 视药 ------------ 58 清创 ------------ 59 隐情 ------------ 60 纳妾 ------------ 61 表白 ------------ 62 爱人 ------------ 63 谋划 ------------ 64 意外 ------------ 65 伤疤 ------------ 66 驳复仇议 ------------ 67 搜查 ------------ 68 初吻 ------------ 69 机缘 ------------ 70 良言 ------------ 71 相劝 ------------ 72 相知 ------------ 73 良宵 ------------ 74 雪娘 ------------ 75 升迁 ------------ 76 良方 ------------ 77 翠喜 ------------ 78 治疗 ------------ 79 送别 ------------ 80 肃宁 ------------ 81 失踪 ------------ 82 巧言 ------------ 83 脱身 ------------ 84 夜谈 ------------ 85 报备 ------------ 86 诈欺 ------------ 87 芦花 ------------ 88 怪事 ------------ 89 绑架 ------------ 90 手相 ------------ 91 机锋 ------------ 92 乱战 ------------ 93 家人 ------------ 94 差事 ------------ 95 相认 ------------ 96 成文 ------------ 97 驿站 ------------ 98 归来 ------------ 99 月夜 ------------ 100 惊变 ------------ 101 月圆 ------------ 102 托付 ------------ 103 往事 ------------ 104 冯时 ------------ 105 重遇 ------------ 106 重审 ------------ 107 暗号 ------------ 108 当年 ------------ 109 父子 ------------ 110 女人 ------------ 111 缘由 ------------ 112 阴阳 ------------ 113 吊孝 ------------ 114 相聚 ------------ 115 告别 ------------ 116 弟妹 ------------ 117 回家 ------------ 118 遗憾 ------------ 119 铺子 ------------ 120 葆春 ------------ 121 对策 ------------ 122 试探 ------------ 123 取舍 ------------ 124 私心 ------------ 125 新篇 ------------ 126 规矩 ------------ 127 药方 ------------ 128 九华 ------------ 129 制药 ------------ 130 生辰 ------------ 131 温柔 ------------ 132 筹备 ------------ 133 相迎 ------------ 134 开业 ------------ 135 发配 ------------ 136 等待 ------------ 137 前任 ------------ 138 擒贼 ------------ 139 父亲 ------------ 140 探亲 ------------ 141 相拥 ------------ 142 赠医 ------------ 143 除夕 ------------ 144 绝处 ------------ 145 鹿茸 ------------ 146 冰戏 ------------ 147 暂别 ------------ 148 面圣 ------------ 149 抄家 ------------ 150 再会 ------------ 151 旧居 ------------ 152 授课 ------------ 153 春闱 ------------ 154 解围 ------------ 155 团圆 ------------ 156 施救 ------------ 157 孝经 ------------ 158 筹划 ------------ 159 漏夜 ------------ 160 探听 ------------ 161 暗涌 ------------ 162 疑团 ------------ 163 医馆 ------------ 164 考题 ------------ 165 冒籍 ------------ 166 姐夫 ------------ 167 回避 ------------ 168 会意 ------------ 169 目击 ------------ 170 约法 ------------ 171 推断 ------------ 172 初恋 ------------ 173 剖白 ------------ 174 围攻 ------------ 175 混乱 ------------ 176 幕后 ------------ 177 寺庙 ------------ 178 新政 ------------ 179 四喜 ------------ 180 转机 ------------ 181 马吊 ------------ 182 印卷 ------------ 183 狂犬 ------------ 184 捕捉 ------------ 185 活字 ------------ 186 接生 ------------ 187 老幼 ------------ 188 和解 ------------ 189 饮食 ------------ 190 药丸 ------------ 191 探病 ------------ 192 状元 ------------ 193 题字 ------------ 194 宽心 ------------ 195 婉拒 ------------ 196 默契 ------------ 197 猜谜 ------------ 198 青梅 ------------ 199 示威 ------------ 200 棋子 ------------ 201 裁衣 ------------ 202 观政 ------------ 203 废后 ------------ 204 女训 ------------ 205 名额 ------------ 206 吉壤 ------------ 207 遴选 ------------ 208 粮食 ------------ 209 金簪 ------------ 210 急病 ------------ 211 合伙 ------------ 212 致仕 ------------ 213 工地 ------------ 214 凶案 ------------ 215 进宫 ------------ 216 错过 ------------ 217 山洪 ------------ 218 逃亡 ------------ 219 险情 ------------ 220 尝试 ------------ 221 解困 ------------ 222 同心 ------------ 223 决心 ------------ 224 谢绝 ------------ 225 筹谋 ------------ 226 放粮 ------------ 227 抉择 ------------ 228 准备 ------------ 229 招兵 ------------ 230 冲突 ------------ 231 陪伴 ------------ 232 明局 ------------ 233 转机 ------------ 234 辞别 ------------ 235 新府 ------------ 236 漏洞 ------------ 237 突变 ------------ 238 求告 ------------ 239 解救 ------------ 240 流言 ------------ 241 机会 ------------ 242 牢狱 ------------ 243 上任 ------------ 244 祔庙 ------------ 245 置办 ------------ 246 中元 ------------ 247 瘟疫 ------------ 248 会议 ------------ 249 宫变 ------------ 250 探究 ------------ 251 逃生 ------------ 252 对峙 ------------ 253 圈套 ------------ 254 天意 ------------ 255 决断 ------------ 256 揣测 ------------ 257 巧合 ------------ 258 争论 ------------ 259 施药 ------------ 260 奋战 ------------ 261 头面 ------------ 262 重逢 ------------ 263 寻常 ------------ 264 行刑 ------------ 265 再见 ------------ 266 夜话 ------------ 267 道歉 ------------ 268 春风 ------------ 269 误解 ------------ 270 冲喜 ------------ 271 成亲 ------------ 272 洞房 ------------ 273 求生 ------------ 274 守望 ------------ 275 针刀 ------------ 276 清明 ------------ 277 眷属 ------------ 278 布施 ------------ 279 本草 ------------ 280 冯时篇之初见 ------------ 281 冯时篇之安置 ------------ 282 冯时篇之除夕 ------------ 283 冯时篇之惊马 ------------ 284 冯时篇之茉莉 ------------ 285 冯时篇之射柳 ------------ 286 冯时篇之离别 ------------ 287 冯时篇之冰床 ------------ 288 冯时篇之岁末 ------------ 289 日常篇之洞房 ------------ 290 日常篇之迎候 ------------ 291 日常篇之接生 ------------ 292 日常篇之误会 ------------ 293 日常篇之亲家 ------------ 294 日常篇之安心 ------------ 295 日常篇之女人 ------------ 296 日常篇之成亲 ------------ 297 日常篇之坦白 ------------ 298 日常篇之授课 ------------ 299 九华篇之饮酒 ------------ 300 九华篇之簪子 ------------ 301 九华篇之重生 ------------ 302 九华篇之初见 ------------ 303 九华篇之计策 ------------ 304 九华篇之方略 ------------ 305 九华篇之内情 ------------ 306 九华篇之拜庙 ------------ 307 九华篇之相逢 ------------ 308 九华篇之搬迁 ------------ 309 九华篇之年宵 ------------ 310 九华篇之秘密 ------------ 311 九华篇之送别 ------------ 312 九华篇之对峙 ------------ 313 九华篇之竹马 ------------ 314 九华篇之真心 ------------ 315 九华篇之诚意 ------------ 316 九华篇之成见 ------------ 317 九华篇之夫妇 ------------ 318 九华篇之同心 ------------ 319 夫妻相性50问上集 ------------ 320 夫妻相性50问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