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心意 春寒料峭,冷风掠过长廊。 这是云映被接回京城的第十天。她捧着白玉手炉,缓步走在廊檐下,垂眸静静听着身侧女人的滔滔不绝。 “小映,京城同你们乡下不同,礼仪规矩一箩筐,日后你若是想出门,就让你妹妹带着你,她虽娇纵了些,但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也能教教你。” “乡下不讲究,京城可万不能如此,你如今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一损俱损的理儿叔母就算不多说,你想必也是晓得的。” 说话的人一身锦绣华服,气质尊贵,也生了张端庄优雅的面庞。 她是云映的叔母,国公府如今执掌中馈的大夫人,徐氏。 十天前,云映从边陲小镇被老国公亲自接回京城。 一夕之间,曾注定此生都不会与京城这种富贵风流地有牵扯的小镇姑娘,一下就成了宁国公的嫡亲孙女。 徐氏说完,侧眸去看云映。 少女肤色瓷白,眉若春山,安安静静的立在她身侧,在冷峭的初春里,犹如一件苍白脆弱的瓷器。 不可否认,即便没有长在京城这个隆盛温柔地,她仍有着不可方物的美,美到让人目光触及时,就不由屏住呼吸。 正看的出神,下台阶时她脚下不稳,崴了一下,一只细白的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少女瞳色浅淡,轻声道:“叔母小心。” 她声音温柔,好像带着股穿透性的力量,徐氏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慢慢站稳身子。 因为想借此敲打她几句,所以方才她说的话并不好听。 十五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云映生于书香继世之族,倘若她自幼得大儒教导,深明礼义,通今博古,一帆风顺的在上京长到十八岁,那她的确该是个灿若明霞的世家小姐。 可她不是。 她流落乡间十五年,目不识丁,见识短浅,听说老国公云安澜找到她时,她还穿着粗布破衣,站在门口晒果子。 所以就算认祖归宗又如何,麻雀永远是麻雀。 但她此刻又觉得自己同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警告这些很没意义,一个乡下姑娘,除了给国公府丢人,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她转了话音,道:“真是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叔母说话直了些,但也是为了你好,我可是拿你当亲女儿看的。” 云映松开手,神色淡淡的回答:“叔母苦心,我一直知晓的。” 徐氏对云映的乖巧顺从很满意,她面露劝导,道:“你初才入府,国公爷自然喜爱你。当初你妹妹还小时他也是这般,但他老人家年岁也大了,你也莫要总打扰他。” “对了小映,方才碰巧遇见你,还没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此时正行至一处岔口,云映停住脚步,道:“叔母,方才爷爷传话来叫我过去,未曾想半路碰见了您。” “叔母您方才说的是,侄女以后一定注意一些,只是这次是爷爷叫我,我总不能回绝。” 徐氏表情僵了下,不知云映是不是故意的。她连忙应声道:“我也只是顺口说说,快些去吧,别耽搁了。” 同徐氏分开后,一直走在云映身后的侍女才上前几步。 看着大夫人走远了,她才轻声开口道:“姑娘,您别把夫人的话放在心里,国公爷每日最高兴的,就是您去看他。” 当年那场变故对老国公影响很大,从那后他便淡出了官场,平日没事就在府中逗逗鸟教教学生。 因为小孙女失而复得,老国公这几天显而易见的高兴,连学生都不怎么骂了。 老国公本就子嗣不丰,一生仅有两个儿子,一嫡一庶。 嫡长子就是云映的父亲,但世事无常,嫡子陨落后,庶出的那位便自然而然的就接管了家业,而方才的徐氏,就是他夫人。 方才她端着主母架子,一口一个乡下人,若是云映父母健在,哪轮得着她来训斥。 泠春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只能说造化弄人,她家姑娘就是命不好。 但这些话她一个丫鬟自是不能直说,只能憋在心里。 她看向云映,少女意料之中的平静。 国公府明珠归来这件事在上京早就传的沸沸扬扬,对这位大小姐的各种猜测更是绘声绘色。 有说相貌丑陋难堪见人的,也有说她粗鄙不堪,怯弱无能的,这些自幼锦衣玉食的人总是带着天生的优越感,所以不管哪个版本的传闻都算不上好听。 泠春不知道云映有没有听过这些传言,她跟了云映也有几天了,至今没能摸清这位大小姐的脾性。 她思索片刻,还是不忍心,又安慰道:“姑娘,这上京就是如此,旁人说您什么,您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云映仍然没有回答,她静静的提着裙摆走上台阶,目光掠过这峥嵘轩峻的水榭楼阁。 这样的富贵气象在京城大抵很常见,但在云映之前生活的那个小村镇,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十天里她曾出去过一回,她想看看京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能得他那样青睐。 云映的确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所以当她在那个小山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挪不开眼睛。 他跟那个愚昧破旧的村镇格格不入,他聪明,温和,一尘不染。 所以云映总是认为,他不属于那里,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去更大的地方。 而她无父无母,大山就是她的归宿。 可世事无常,他死了。京城千里外的群山永远的扣住了他。 而她却代替他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了这荣耀繁华地。 见云映不语,泠春还以为是方才徐氏的话影响了她,便道:“姑娘,夫人她……” 云映思绪回笼,终于轻声说了句:“没关系。” 她其实压根没去想徐氏的话,不过几句不好听的敲打,不痛不痒,没什么好介怀的。这种富贵人家,似乎惯爱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 园内峥嵘一如往常,她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忽而瞥见东南角门内,声势不小的进来三四个人。 为首之人身披玄黑鹤氅,面容冷峻,神色淡漠,绣着金线的黑靴不轻不重的踩在梨木地板上,阔步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沾着寒露的梅花枝扫过他的肩头,那张俊美的脸庞诡异的同记忆中逐渐重合。 云映顿在原地。 晨风掠过她的鬓发,她定定的望着男人那张称得上熟悉的脸庞,在那一瞬间,她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心跳停滞。 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不知现实与梦境。 几句说话声在云映耳中变的模糊,她足下好像灌了千斤,动弹不得。 泠春注意到她的目光,介绍道:“姑娘,那是赫家的大公子,今日应当是得空才过来。” 云映丝毫没把泠春的话听进去,男人离她越来越近,云映仍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让路的意思。 泠春见势不对,又道:“小姐,您同赫公子认识吗?” 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相较于世袭承爵,虚名居多的国公府,赫家才是真正的名门勋贵。当年幼主登基,是赫峥的父亲赫延总揽朝政,扶持少帝稳固局面,至今仍大权在握。 赫峥作为赫家最出众的嫡子,自然不必多说,他是上京最年轻的中郎将,年轻一代的勋贵圈里,几乎以赫峥马首是瞻。 但他本人行事孤僻傲慢,甚少同人结交,更遑论是个姑娘了。 云映也没有回答她。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仍注视着阔步而来的赫峥,直到男人行至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带着压迫感,而云映只到他的胸口,她需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泠春心头一紧,对这位赫赫有名的世家公子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畏惧,她朝赫峥服了服身子,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了一旁。 而云映就这样堵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这情形多少有几分怪异,赫峥身后的两人都不由看向了这个纤细漂亮的少女。 唯有赫峥,未曾低头看她一眼。 他脚步不停,只是行至她身侧时稍错了下身子,轻易就越过了她。 也正是此时,云映伸手,于众目睽睽下拉住了男人的墨色的衣袖。 四周寂静下来,赫峥停住脚步,终于垂眸看向了她。 云映生了一双含情目,认真的望着谁时,总能平添几分暧昧。 赫峥身后的两人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一来是因为少女漂亮绝伦的脸,二来则是她敢直接拦住赫峥的胆量。这情形有几分怪异,但赫峥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妄自出声。 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薄凉,他扫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那只细白的手,没有出声,但那双带着询问且漠然的眼睛,明晃晃的写着你最好有事。 云映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双眸潋滟,泛着水光,极为认真。 这样的目光其实很好辨认,赫峥并不陌生。 他目露不耐,正欲抽手离开时,云映轻声开口,问他:“……小玉哥哥,是你吗?” …… 只要稍对他了解些,就知道赫峥表字的确为祈玉,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敢这样亲昵的称呼他的,云映还是头一个。 甚至赫峥之前还并未见过她。 话音落下,男人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上下扫了眼云映,大抵是猜出了她的身份。 碍着宁国公的面子才没有把话讲的难听,只冷声说了一句:“云姑娘,我想我们并不认识。” 不是他。 云映抿了下唇,目露失望。 他的声音并不像他,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也不会这样冷漠傲慢。 云映又仔细看了一眼他,眼前之人的确跟他有一张相似的脸庞,但也仅此而已。 细看其实有很大不同,面前这个人气质凌厉一些,唇也更薄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温和。 云映稍后退半步,彻底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好像身量更高,肩膀也要更宽阔一些,腰间一条黑色革带掐出劲瘦的腰,长腿踩着黑靴,极具压迫感,云映个头在女郎中已不算低,但也只能到他的胸口。 他的声音也要更冷冽,云映不太喜欢。 她眸中的失望之色越发明显。 但这种失望,落在赫峥眼里,又俨然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 2 祈玉 早在二十多年前,老国公出任礼部尚书时就乃清流之首,赫峥的父亲赫延曾是他的得意门生。后来赫延得势,对云家也多有照拂。 赫峥幼时因受父亲影响,做过老国公的学生,老国公亦在太学时就对他很看重,教授了不少经世安邦之法,所以直到现在,赫峥偶尔得空仍会来看望拜访。 但就算如此,这也不代表他会对云映有所关注。 所以,她对他不认识她这件事而觉得失望,实在是可笑至极。 赫峥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少女细白的手指,继而缓缓抽回自己的衣袖,声音淡漠道:“云姑娘,请自重。” 云映手指僵硬着,并不言语。 气氛一时有几分凝滞,赫峥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等到赫峥把话说完,他身后的一名年轻男人才在沉默中缓和气氛道: “原来这就是云姑娘啊,久仰大名。” 云映的美几乎称得上超凡脱俗,所以若非赫峥叫了一声云姑娘,众人根本无法将她跟那个传闻中乡下来的大小姐联想到一起。 青年盯着云映那张漂亮的脸,有意解围道:“看来云姑娘对祈玉还真是一见如故啊。” 稍微熟悉赫峥一些的人都知晓,这位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礼貌与君子都非常的浮于表面,内里实则冷漠傲慢,对谁都不假辞色。 所以再这般下去,对云映没有半分好处。 可云映似乎并不领情,她没有应声。 她只是再次抬起头看着赫峥,在旁人眼里,她看赫峥的目光专注到几乎可以称得上炙热。 云映无暇去顾及旁人怎么想。 这世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但若是说相似,眼前这个人一定是最像他的。 方才离得远,在片片花枝缝隙里,她模糊的看着,甚至觉得他就是他。 宁遇。 她念了无数次的名字。 他死后,她曾无数次梦到他,梦到他临死前看向她的目光,还有他们少时的相遇。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者说如果没有她的话,宁遇不会死。 他有锦绣前途,高高在上熠熠生辉。 明明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可她实在是一个怯弱的人,光是鼓起勇气跟他说上第一句话,她就用了六年。 她怯弱到,在那以后漫漫时光里,没能跟他说一句喜欢,也没能在最后的时候跟他说一句抱歉。 她总是没法去正视宁遇的离开,总觉得他还像以前一样,一定站在众人赞赏与艳羡的目光里,静静的向前走。 可事实就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往事如梦,云映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庞,轻声开口:“……对不起。” 这声道歉听起来真诚无比,可赫峥显然并不在意。他只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根本不会与她多费口舌。 然而就在他抬步要走时,云映竟然再次挡住了他。 她神色有几分慌乱,好像生怕他离开一般,急声道:“等一下!” …… 一而再如此,无疑是在消耗他不多的耐心,气氛变得有些紧绷起来,赫峥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与冷厉,他缓缓道:“还不让开?” 云映的掌心泛出了细汗,她对着这张令她迷恋的脸庞,在这样近乎紧迫的情形下,一时竟不知用什么借口留住他。 最后她只小心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然而这种话在此刻说出来无疑有几分匪夷所思,世家贵女里,就算是喜欢赫峥,也不会如此失态。 可这样大胆又直接的追求放在这个乡下女子身上,又好像合理几分。 除赫峥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几分微妙。 赫峥若是能回答她那才是怪事。 泠春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听了半天,这回终于还是没忍住,硬着头皮上前道:“姑娘……” 赫峥这次就那么好的耐心了,他道:“这似乎与你无关。” 言罢,他便收回目光,直接越过云映阔步走开。 擦肩而过时,因为云映执意不让,男人的手臂不可避免的轻撞了她一下,云映没有站稳,身形踉跄了下。 在泠春伸手之前,刚才替云映解围的那个男人落了赫峥几步,适时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臂。 她很瘦,小臂温软轻柔的落进手心,少女身上浅淡的冷香传了过来,他心思微动,还没等他熟悉这味道,云映便已经站稳身子,同他拉开了距离。 当云映再去看赫峥时,他已经阔步走在前方,仅留给她一个高大又疏离的背影。 “云姑娘当心。” 一道清越的声音将云映的思绪拉了回来,年轻男人收回悬在半空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温和。 虽然不比赫峥,但作为士族子弟,他无疑有着令人心动的资本。俊朗的面容,恰到好处的温和以及从头到脚显露出来的矜贵。 看向云映时,目有惊艳。 赫峥已经消失在云映视线中。 云映收回目光,低头行了个礼,轻声回答道:“多谢公子。” 男人名叫裴衍,父亲是户部侍郎,在当朝年轻一代的勋贵里,也颇能叫的上名号。 “云姑娘不必多礼。”他看向赫峥离开的方向,道:“祈玉性情如此,云姑娘你也莫要伤怀,他一心只有家族与公务,寻常女子他都不曾多看一眼的。” 言外之意,云映也不必在他身上花费什么心思了。 云映也不知听懂没有,她道:“公子见笑了,只是觉得他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裴衍并未当真,只当是云映的挽尊托词,他笑了笑也没有戳穿,道:“原来如此。” 云映又柔声询问道:“公子与他是朋友吗?” 裴衍与赫峥其实并不算朋友,确切来说,能让赫峥高看几眼又能称其为朋友的,上京城根本没几个人。 他之所以跟在赫峥身侧,不过还是因为那点家族利益,又碰巧也在太学听过老国公的课,这才有机会跟着过来。 赫峥代表赫家,他能结交总不会错,虽说只是表面关系,但好歹也能在赫峥面前说的上话。 裴衍嗯了一声,道:“我与祈玉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对他还算了解。” 他缓声道:“你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来问我。” 他看向云映,上京城美人云集,但没有一个像云映这般。 她骨相优越,气质柔和,丝毫没有绝顶美貌惯来带有的攻击性,倘若她自幼长在上京,即便凭借美貌,也必不同凡响。 只是可惜,她生在乡下,注定难登大雅之堂,所以甫一见到赫峥才那样失态。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 这些年,宁国公虽然已经淡出官场,但朝中威望仍在,而他父亲是户部侍郎,高不高低不低的,跟国公府嫡女比起来,自然有几分不配。 但云映不一样,她经历特殊,这身份就大打折扣。 他若是能娶了云映,搭上国公府,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心里已百转千回,但面上仍然一片温和,他目不转睛道:“没想到在此能碰见姑娘,还没恭喜姑娘回京。” 这几句话说完,他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廊檐尽头,赫峥已经离开有一会了。 与云映只是临时起意,但他其实也不好在云映这里耽搁太久,若是待会赫峥走了,那他今日可算就白来了。 可目光触及云映那张脸,权衡之下还是先对着这位国公府大小姐道:“还没跟姑娘介绍,我姓裴,单字一个衍。姑娘初来京城,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他话音顿了顿,又低声道:“只要是姑娘你,在下一定尽心竭力。” 但云映对这其中的示好恍若未闻,她轻声道:“ 多谢裴公子好意。” 她没有与他多说,像是察觉到了男人的焦急与纠结,云映顿住脚步,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方才多亏了公子出手相助,见公子方才行色匆匆,想必是有要事要办,我就不在这多耽搁公子了。” 裴衍愣了下,摆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才说完又转而道: “不过天气严寒,姑娘还是回房休息吧,在下就不多打扰姑娘了。” 云映弯起唇角,嗯了一声。 裴衍恋恋不舍的离开后,泠春走到云映身侧。 方才那一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主仆间沉默了片刻。大抵也是害怕云映觉得尴尬,泠春并未主动提起赫峥,而是简短的给云映介绍了一遍裴衍。 云映听的心不在焉,她此时已经冷静了些,缓步走在赫峥方才离开的那条路上,在泠春说完后问她:“刚才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她问的显然不是裴衍。 泠春有些意外,她以为方才云映那样亲昵的叫赫峥,至少也应该是听说过他的才对。 她答:“姑娘,那位公子叫赫峥,峥嵘的峥,是赫氏的嫡系公子。” 她声音低了低,估摸着云映应该知道,但还是补充了句:“……表字祈玉。” 祈玉这个两个字在云映口中滚了一遍,她问:“你知道他来国公府做什么吗?” 泠春摇了摇头,猜测道:“奴婢也不知,赫公子政务繁忙,可能是与公事有关,也兴许是来拜访国公爷的。” 她并未撒谎,国公府怎么也算是个大族,人多事也多,她虽是国公府丫鬟,但以前并不留心这些。 云映又紧接着问:“那他经常过来吗?” 这个泠春倒是知道,她答:“不常,奴婢没听说他来过几回。” 话音一落,她就清晰的瞧见云映脸上的失望之色。 泠春抿住唇,心道赫峥相貌俊美,能力出众,云映喜欢他并不奇怪,可这也太夸张了点,怎么直接就拦住人叫哥哥了。 姑娘看着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没想于此事上这样的…… 现在外面本就因为她的乡下出身而暗中笑话,今日这种纠缠之事再传出去,还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 若是旁人倒好,偏偏是赫峥。 一个几乎绝不可能为她的美貌所动容的人。 万分犹豫之下,泠春还是委婉道:“姑娘,京城的贵族子弟无一不风流倜傥,博学多才。” 她本想劝云映目光放长远,可想起赫峥,又觉得再长远好像也长远不到哪去了。 她便只能劝云映务实一些,遂而继续道:“而赫公子一时半会应该不考虑娶亲,来日方长,您要不……” 再多看看呢。 余下的她没说完,想必云映也是明白的。 两人已行至廊檐尽头,转过弯再往前不远,就是一片竹林,竹林后不远,便是老国公休憩之地。 云映忽而顿住脚步。 方才她未能看清赫峥转过转角后,是向南还是向北。但若是与她走了一个方向,那片竹林尽头,只有老国公。 泠春不知云映为何停下,正想提醒时,前面的少女忽而回过头来看她,初春寒气未尽,少女面颊雪白,鼻尖冻出微微粉色,她问泠春: “你方才说,他也有可能是来找我爷爷的,对吗?” ------------ 3 距离 寒风掠过竹林,竹叶簌簌而下。 泠春一时哽住声音,她看着云映,少女穿着简单的烟紫衣裙,素着一张瓷白的脸,好像天仙下凡一样。 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她很容易就生出好感来,自然而然的不想把她同那些肤浅低俗,执迷不悟之人联系到一起,也不想让她在赫峥那里自取其辱。 云映正目光认真的望她。 劝说的话在她嘴里转了个圈,又憋了回去,她轻声嗯了一声,道:“是,姑娘。” “奴婢听说,赫公子有时的确会来拜访国公爷,但这次他到底是来做什么,奴婢也不知……” 泠春话才说完,云映便已经往东暖阁的方向走了。 “赫峥……” 她轻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问她:“你可以跟我说一说他吗?什么都行。” 泠春把后半截话憋了回去,心中默默的想,完蛋了,看样子她家姑娘是打定主意喜欢赫峥了,这都已经开始问及家世背景,性情为人了。 其实男未婚女未嫁,他家小姐有这分心思也不为过,可问题是赫峥不是一般人。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赫峥性情温和又如何,云映自幼在乡下长大,这一点在上京永远是她的污点。 她虽是个奴婢,见识不多,却也明白,那样的世家大族,怎么能允许接班人娶这样一个女子呢? 她抿住唇,然后犹豫道:“奴婢对赫公子也不是很了解,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如有错处……” 云映飞快应答:“没关系,你随便说说就好。” 泠春只好简单的介绍了一番赫峥,作为皇城内最年轻的中郎将,他在很早之前,就与同龄子弟拉开了距离。当然这也不算什么,京城那么大,总会有一两个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 真正让他出名到现今这种地步的,还有他那张过于冷俊的脸庞以及堪称狠辣的作风。 为了防止她家姑娘对赫峥越发沉迷,她特地将赫峥的事迹说的非常简短,把重点放在了他的不近人情上。 说完后,她仔细观察着云映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好像不在意。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云映又道:“那他可有婚配?” 泠春心中一紧,道:“未曾。” 云映嗯了一声,满意道:“挺好的。” “他确实长得很好看。”她又补充。 泠春硬着头皮嗯了一声,上京出了名的高岭之花,能不好看吗。 眼看就快要走到了,泠春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姑娘,您以前见过赫公子吗?” 云映摇了摇头,道:“今天是第一次。” 泠春松了口气,第一次啊,还好还好,看来她只是喜欢那张脸而已。 这也能理解,村镇男子大多不修边幅,估计多的是歪瓜裂枣,今日她家姑娘见到赫峥,觉得惊为天人再正常不过,见多了就好了。 云映不知泠春心中所想,她又喃喃道:“如果可以早点遇见他就好了。” 宁遇死后,所有跟他有关的事都好像在不知不觉的消失,一开始镇里还议论纷纷,各类惋惜,两个月后这事便算掀了篇,半年一过,更是没人再提起他。 甚至有人偶尔还会疑惑一句,宁遇是谁来着? 他没有什么亲人,没什么朋友,住的宅子也因为意外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就连云映,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没办法再在脑海中具体的描绘出他的面容。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所以如果早点遇见赫峥就好了,至少他跟宁遇有着一张相似的脸,她想,只要看着他,她就永远不会忘记宁遇的样子。 “他是我喜欢的样子。”云映显然心情不错。 泠春只觉得她家姑娘说这句话时特别深情,她扯着嘴角半是玩笑道: “姑娘,其实上京的公子大多都一表人才,您要不看看别人呢?各式风格都有的,一定还有您喜欢的样子。” 云映蹙了下眉,道:“别人怎么能跟他比呢?” 那还确实不好比,不过各花入各眼,万一呢? 说起来,云映如今已满十九,该是谈婚论嫁之时。依着国公爷对云映的喜爱,说不定会直接把京城合适的才俊画像送来供云映挑选,依着她家姑娘这番美貌,就算嫁不了赫峥,这亲事也不会差到哪去。 届时乱花渐欲迷人眼,她家姑娘指不定就把赫峥忘了。 她只需要操心在这之前,姑娘别又对赫峥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就好。 说话间,两人便已经抵达东暖阁。 院落内花木扶疏,陈设简朴,两侧种有金镶玉竹,意态潇洒,端方有序。 候在院落门口的小厮一见云映过来,便连忙迎了两步,弯着腰行了个礼。 他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这没大小姐。 旁人不知细节,他可是知道的。 自从云映来到国公府,明眼人都能瞧出国公爷对云映的偏爱。 国公爷可以说给了云映最好的待遇,她的住处几乎是府内最好的地方,每日宝石珍品也是一箱又一箱的送,逢人就说自己亲孙女找回来了,好像要把这些年亏欠的一下都补回来。 就连想见她,都不敢天天派人来找,生怕她烦他。云映只要稍蹙下眉头,国公爷都能思虑半天是不是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国公爷风光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这般低声下气过。 他道:“大小姐您请稍等,老爷正在会客,容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会客? 泠春闻言心道,不会还真叫小姐给蒙着了吧。 云映面色不改,嗯了一声,道:“有劳了。” 没过了一会,紧闭的房门便忽而打开,一名丫鬟趋步走出,她身后跟着两个熟悉的男人。 云映捏紧手炉,快速的扫了一眼。 可赫峥不在其中,他们是方才跟在赫峥身后的那两位。 云映又不死心的歪着头看了一眼房内,还没看出什么时,房门已经被轻轻阖上。 裴衍站在阶上,他瞥见站在门口的云映,明显愣了一下。 旋即,两人已经行至云映面前。 此时赫峥不在,面对这位大小姐,两人默契的当着刚才的尴尬未曾发生一般,纷纷拱手朝云映打了个招呼。 裴衍温声问道:“好巧,云姑娘是过来……” 不会是跟来找赫峥的吧? 因没看见赫峥,云映此时心情不佳,不想跟旁人附和寒暄什么,简短道:“方才爷爷传我过来。” 裴衍神色自然几分,道:“原来如此。” 看来传言都是真的,宁国公果然很疼爱这位失而复得的小孙女。 方才他们才过来不足半刻钟,便有下人来同宁国公耳语几句,宁国公就明显变得焦急几分,连语速都快了些,后面更是连寒暄都省了,直接暗示他们可以回去了,只有赫峥被留了下来。 如今来看,刚才说不定就是因为云映过来,宁国公赶着见孙女,又因这一下来的外男太多,一时不方便,所以才将他和另一人打发出去,左右他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宁国公知道自己家孙女喜欢赫峥,所以特地叫云映过来以便撮合两人。 可这两人根本没什么可能,他心中不忿,面上却不显分毫,笑着道:“说来好巧,竟又与姑娘碰上了。” 云映敷衍的弯了唇,心中还抱着点希望,思忖着要不问问这个裴衍。 还没开口时,方才的那名小厮快步从房内走出来,温声同云映道: “小姐,客已走,老爷让您进去。” 云映抿住唇,略有几分失望。 裴衍闻言朝云映拱了拱手,识趣道:“那既然如此,在下便不打扰姑娘了。” 裴衍走后,云映垂下眸,走进了院落。 小厮跟在她身侧,正在此时,又提醒道: “不过小姐,里头还有位公子,老爷曾经的学生,是赫家的公子,也不算什么外人。” “老爷方才说您若实在不想见生人,且就在偏房等他一会,他马上就好。” ------------ 4 冷香(修) 冬日的日光并不强烈,温柔的落在窗棂上。 房内一片暖意,老国公云安澜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藤椅上。他面庞削瘦,身形单薄,已是两鬓秋霜,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但精神还算矍铄。 原本他手里还拿着本书,这会已经书卷已经被随手放在了棋桌上。 赫峥坐在他的对面,他进门时脱了厚重的外衣,一身黑衣,气质疏离。他来国公府的次数并不多,今日是受赫延嘱托才抽空过来一趟,作为赫家嫡系,他无疑是最能代表赫家态度的。 裴衍和徐朗走了以后,云安澜才幽幽道:“是你爹叫你过来的吧?” 男人语调平缓道:“父亲近来总是挂心您,但一直忙于政务,无暇过来。” 云安澜哼了一声,不满意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自己过来,你眼里根本就没我这个老头子。” 当年赫峥的父亲赫延还年轻,入朝才不过几年,还未曾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步,那时年轻的赫延三天两头就喜欢往他这跑,大事小事都要来问他,把他烦的不行。 没想到二十年后,他倒是生出个有本事的儿子来。 行事果决,从不瞻前顾后,这官场多的是左右逢源的人精,这人如此孤僻傲慢,很少动用家里的势力,却也硬生生走到现在。 就是太冷淡了些,嘴硬,还倔,十分的不可爱。 见赫峥不打算哄他,云安澜又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正好聊完了他去见他小孙女,他小孙女可比他可爱多了。 赫峥静静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父亲听说您最近找回了云大小姐,所以特地来让我告诉您,若是有什么需要……” 云安澜一听这话又重新精神起来,他顿时坐直了身体,欣喜道:“祈玉,你也听说我孙女回来啦?” 赫峥绷着唇角道:“有所耳闻。” 不仅耳闻,方才还十分不巧的见了一面。 但赫峥对此只字未提。 云安澜靠在椅背上,闻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嘿嘿道:“我也老了,能在入土前把她找回来,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别的指望了。” 赫峥随口嗯了一声。 云安澜看着赫峥,不由想起了赫峥小时候。 他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虽然也喜欢绷着张小脸跟个小冰块似的,但是背地里会偷溜出去喂小奶猫,喂完了还要搂着不撒手,自言自语好一阵。 看起来冷冰冰,其实里面是糖心馅儿的。 现在好了,馅儿没了,只剩冰了。 云安澜继续道:“说起来我这个小孙女,应当比你小个三岁吧。” 他摸了摸胡子,喜气洋洋道:“你还没见到她,你若是见了,定会喜欢她的。她是个漂亮姑娘,跟朵花似的。诶呦,她可什么都会,会泡茶,会摘果子,也识字,你说她以前在那种地方,能识字多不容易呀?一定是分外刻苦才对!我瞧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就是我孙女,有我当年的风范!” 云安澜说了一堆,看起来没一个能跟方才那个女人对上号的。赫峥不置可否,未曾应声。 云安澜说着说着,又面露愁色道:“我这小孙女最是懂事了,就是这性子过分温柔了些,也太过善良了,她温顺又内敛,也不喜出门,日后不会有什么没长眼的来欺负她吧?” 会不会被欺负赫峥不知道,但至少能看出那位云姑娘在哄长辈开心这方面很有一套。 毕竟在云安澜口中,那个过分温柔善良,温顺内敛的小孙女,不会拦着他这么一个素不相识人叫哥哥。 见赫峥不语,云安澜心里有些不满意,他眯着眼睛质问:“祈玉,你怎么不说话?” 赫峥对云映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评判的,也不打算应和,况且就算他说他的看法了,云安澜恐怕也不爱听。 才要回话时,身后的房门就被缓缓打开。 吱呀一声,很轻。 面前的云安澜立即站起身子,身上大氅掉在了藤椅上,满是皱纹脸上,虽有几分错愕,但还是惊喜居多。 他轻声道:“啊呀,我小孙女怎么来了?一定是想见我。” 不然依他小孙女的个性,定会在偏房等一等的。 脚步声停在赫峥身后。 房内的温暖朝云映涌过来,伴随着淡淡的竹香,原本有些冻僵的手指,在此刻缓解了几分。 云映攥着手指,目光率先落在了背对着她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是赫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男人脱了外衫,只着一件黑色单衣。 肩膀宽阔,隔着层衣料仍能看出背部流畅又并不夸张的肌肉起伏,腰身窄瘦,长腿随意的放着。宽肩,窄臀,从身高到身材都极为优越,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半边下颌,但云映还是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她捏紧掌心,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云安澜朝云映走了两步,他好想叫一句乖孙女,但是又怕自己太热情吓到她,于是力图和蔼的道:“小映,你来啦。” 云映嗯了一声,声音轻软:“爷爷。” 一句很简单的称呼,却让云安澜立即喜笑颜开,他应的非常大声,道:“诶!” 赫峥未曾起身,他放下瓷杯,转头看了她一眼。 的确又是她。 云映本就在看他,如此更是正好与他对上目光。 男人意态疏淡,瞳仁漆黑,眼眸深邃,看向她的目光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犹如这冷峭初春里铺天盖地的薄霜。 从方才云安澜的诧异里可以听出他也没想过她会在这时候进来,所以并不能排除她是跟他过来的可能性。 赫峥做事,从来都很利落,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也厌恶一切被纠缠的关系。 与赫峥不同,她看向赫峥的目光很认真,眼睛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就差没有把喜欢两个字写在脸上。 云安澜注意到云映的目光,连忙道:“瞧爷爷这记性,忘了介绍了都,这位是赫峥,他今日代他父亲来看看我。” 云映闻言,对着赫峥行了个礼,温声道:“见过赫公子。” 赫峥全无搭理她的意思。 云安澜又道:“来小映,快坐。” 云映扫视一眼房内,房内两侧各摆了把椅子。而除了这俩,赫峥与老国公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有一方桌,云安澜坐在上位,赫峥坐在下位,在他身边不远,正巧空出一个座位来。 云映跟着老国公,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赫峥身侧,然后坐了下来。 她身上带着股极为清浅的冷香,蜿蜒着飘散到赫峥这边,他闻不出是什么香,但不妨碍他心生厌烦,不由轻蹙了蹙眉。 云安澜坐回原位,目光一直放在云映身上,一旁候着的小厮上来给云映添了茶,然后退到一旁。 云映的手指虚虚的落在杯壁上,垂眸不语。 气氛莫名有些沉默。 云安澜全然没察觉出这气氛的不对,他只当是两个年轻人初次见面相对生疏,这才相对无言,不由又对着赫峥道: “祈玉,这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我的小孙女,她叫云映,我就说很漂亮吧。” 赫峥没往云映这边看一眼,也没有搭话,显然并不认可。 云安澜没当回事,他看着赫峥长大的,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反正他也不指望这个没眼光的闷葫芦能说出什么来。 云安澜继续道:“小映,圣上前几天赏了我几瓶御供的流香酒,就是那种喝起来有花香的酒,我寻思你们小姑娘都喜欢香香的饮子,你想要吗?要不爷爷差人送你?” 云映摇了摇头,道:“爷爷您自己留着吧。” 云安澜还以为云映是客气,连忙道:“没事,爷爷不爱喝酒。这年纪大了,我还是想多喝点茶,你要是要就都给你,我正愁没地方放呢。” 云映温声道:“我不喜饮酒。” 云安澜话音顿了片刻,然后哦了一声,道:“嗐,我就说嘛。” “酒这玩意确实,还是少碰的好,不喜欢是好事,我孙女真乖。我起初没直接送你,就是寻思你可能不喜欢酒,方才也就是随便问问。” “爷爷也不喜欢,赶明我就让人把酒送人。” 看得出来云安澜的确对这位孙女很重视,怪不得这几日弄的人尽皆知,他父亲还特地让他过来问候。 就在此时,云映道:“爷爷。” 云安澜快速的应了声,道:“怎么啦?” 云映侧眸看向赫峥,她的目光可以说毫不避讳,直直的盯着他的脸。 她问他:“赫公子喜欢吗,左右也是要送人,不如送给赫公子。” “爷爷,您说呢?” 云安澜愣了愣,他看了看一脸冷峻的赫峥,又看了看唇角挂着温和笑意的云映,终于觉察出几分怪异来。 在他印象里,云映应当不是什么自来熟的人,她碰见不想搭理的,从来都是能避则避才对。 而赫峥他就更了解了,这人一向傲慢孤僻,目中无人,很少与人结交,这两人绝不会是可以随便互送东西之人。 总不至于是他孙女主动吧? 他试探着问:“当然可以啊,不过小映,原来你同祈玉互相认识啊?” …… 赫峥不喜欢云映这样毫不遮掩的目光,但当着云安澜的面,赫峥没有给云映难看,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眸中带着几分警告,丝毫不为那样温柔的目光动容。 云映却不受影响,她盯着赫峥的眼睛,神色温柔,轻声回答:“有幸见过一面,算认识吗?” 云安澜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在云映说完后,他看向赫峥,男人眼中果然有几分嘲讽,他顿时心神一紧,赶在赫峥开口之前道:“算,当然算!” “看来你们俩还挺有缘分的啊,是来的路上见的吗?不说祈玉确实,几个月都不见得来一趟,今日来一会你俩都能撞上。” 云映嗯了一声,她还在看着赫峥。 很快,她的目光移到了赫峥面前的茶水,继而自然而然的主动伸手,将自己手中那盏还冒着袅袅青烟的茶,换到了赫峥面前。 她望着他的脸,声音柔美缱绻:“赫公子,你的茶冷掉了。” 赫峥看着她堪称逾矩的动作,他绷着唇角,沉声道: “不劳云姑娘费心。” 怎么越来越怪了,云安澜不由瞅了一眼一旁随侍的小厮,小厮连忙上前,换掉了云映面前那盏原属于赫峥的茶水,添上了热茶。 云安澜看着小厮斥道:“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而这边,云映仍旧在看他。 赫峥声音冰冷,终于道:“姑娘看不够吗?” 看不够。 云映在心里回答,但她没有说出来。 云映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因为又看了他几眼,所以她的心情显然好了几分,连唇角都翘起了细微的弧度。 她垂着眸,这会看不见他的脸了。 但是因为跟他离的近,只要她目光一偏,就能轻易看见他的手。 宁遇的手云映记得很清楚,光泽如玉,能透过皮肤看见浅淡的青色,只有食指和中指有一层浅茧,那是拿笔拿的,是很美的一双手。 而赫峥的手却跟宁遇不太一样,他的手看起来更大更有力,修长笔直,手背有经络凸起,手指带着层薄茧,看起来并不如他这个人一样养尊处优。 还没等云映看够,那只手突然抬起来放在了桌面,云映疑惑抬头,赫峥的脸色看起来比刚才更不好了。 “……”小气。 云映默默收回目光,不敢看了。 ------------ 5 少年(修) 云安澜不知这两人方才的一番暗潮涌动,他看着云映,见她今日精神看起来好像比以前好上几分,不由发问:“小映今天好像心情不错呀?” 云映心情不是不错。是很好。 自从宁遇离开后,她照常的干活,晒果干,然后被接回京城,见识京城的富贵风流,身份巨变。这一切该是有些跌宕的,可是她始终没什么实感,好像处在空中楼阁,一切都是朦胧的,有也好,没有也无所谓。 今日见了赫峥,好像才从这些虚幻里找到一丝真实,她真的很想他。 云映嗯了一声,她低声说了一句:“因为今天见到了他。” 云安澜愣了愣,然后问:“见到了……谁呀?” 云映看了一眼赫峥。 就算赫峥没看她,却也能十分明显的感觉到那熟悉的目光,精准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 云安澜看看云映,又看看赫峥,然后又看回了云映。他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心想这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小孙女喜欢赫峥呢。 但这不可能。 应该不可能吧。 云安澜接话道:“唉呀我小孙女,嘴真甜。” 他对赫峥道:“这是欢迎你呢,你看你以后可得多来看我,知道吗?” 可他的解释实在牵强的不能再牵强,又不是什么八九岁的小姑娘,这话分明逾矩了。 赫峥以前其实碰到过一些这种情况,只是云映是这其中最大胆,也最能纠缠的。 看来云安澜不仅要补偿这女人缺失的荣华富贵,还要想办法补偿一下她的礼义廉耻。 只是这话他念着云安澜的面子未曾直说,只是淡淡应了句:“我记下了。” 只不过话到这里,他也没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了:“看到您一切都好,父亲想必也该放心了。” “老师您先忙,我就先告辞了。” 云安澜连忙拦住他,道:“祈玉,你急什么?” “这不是还没说两句话呢?” 赫峥今日本就没什么要事,碰见云映也是意料之外,他并不想跟这个素不相识但格外主动的女人有什么牵扯。 见他执意要走,云安澜又道:“又不差这会儿,对了那酒,你喜欢吗?” 赫峥道:“不喜欢。” 云映好不容易主动提一会,云安澜不想放过机会,他瞥了一眼云映,声音低了低道:“你这孩子,说喜欢!” 云映捏紧手指,她仰头望着赫峥,猜想赫峥兴许是不想见到她。 她缓声道:“赫公子,要不还是我出去吧。” 赫峥甚至看都未曾看她一眼,而是对着老国公微微颔首,道:“抱歉,我很不喜欢。” 他走的干脆利落,云安澜眉头一皱,他反正是习惯赫峥这副德行了,别说在他面前,就算是在赫延面前也没听话多少。 但这是云映第一回在他面前提建议,还说见到赫峥很开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映,少女忽然孤零零的坐在原位,目光有些失落的停在赫峥离开的方向。 而方才她换给赫峥的茶,赫峥一口未动。 云安澜连忙回过头,他行至云映面前,故作轻松的嗐了一声,然后道:“这孩子一直都这样,不针对谁的。” 云映收回目光,低下头轻嗯了一声。 云安澜心里一紧,他继续道:“没关系啊,小映你放心,这酒我怎么着我得差人给送过去。” 云映摇了摇头,道:“算了爷爷,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若是不喜欢便算了。” 云安澜道:“你瞧瞧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我刚才话都没说完呢。” 话到这里,忽而一顿。 他年纪大了,其实不懂得这些少男少女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方才他还想着可能是因为好歹认识一场,赫峥太不给人留面子,所以云映才会觉得不高兴或是失落。至于那句逾矩的话,兴许是开玩笑或是什么,毕竟他小孙女以前不在京城,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 但这会他看着云映的失落,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好像有点明白了。 难道真的……? 他看着他小孙女的脸,然后试探着胡诌一句:“这个祈玉他,今天事还没跟我说完呢。” “搞不好明天还得来。” 很快,他就见云映抬起头来,好像还带着几分惊喜,她认真的问他:“真的吗?爷爷。” 当然不是真的。 但他诡异的从这目光里看出了几分期待,不由一下哽住,心想不是吧? 他虽年纪大了,但这一生实在是没什么类似经验,当初他娶妻生子,全部都是族中安排,后来婚后也是因为忙于政务,对妻子多有亏欠,总之于此道并不精。 所以此刻,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难道真是那样? 他明明记得,在云映回来后,赫峥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国公府。 即便他并不关心这些事,但也知道,赫峥在上京很受欢迎,明里不说,但暗地里无数女郎对他趋之若鹜。 今天居然连他孙女也中招了? 所以赫峥是哪来的机会勾引他孙女的? 但眼下这个情形容不得他想太多,在云映期待的目光下,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和蔼道: “爷爷怎么会骗你呢?” 云映点了点头,放下心来道:“那就好。” 那就好?好什么? 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由又小心道:“小映,看来你对祈玉印象挺好的啊?” 云映想起赫峥那张脸,如实嗯了一声。 云安澜又问:“那……有多好呢?” 云映不假思索道:“很好。” 她又道:“爷爷,明天他再过来的时候,你可以派人知会我一声吗?” 不过今天她初才见他,多少有些失态。明日得想个办法,不显得那么刻意,她不太想让赫峥讨厌她。 若是他一生气,再不出现在他面前,那就得不偿失了。 云安澜却顿时两眼一黑。差点忘了,他还没想好明天怎么让赫峥过来呢,这位可不好请。 他虽短暂的教导过他,但这小子骨子里就跟他爹是截然不同的人,今日他明显是因为云映才走的。 自从他淡下来后,就几乎没有主动找过赫峥什么,如果明天他再让他过来,不是摆明了说是想撮合他和云映见面吗? 可话都说出去了。 云安澜乐呵呵的答应道:“那是自然,小映你且放一万个心。” 言罢,他又故作随口道:“对了小映,还没问你找祈玉可是有什么事吗?” 云映道:“其实没什么事。” 她看向方才赫峥用过的那个茶杯,毫不避讳的道:“我只是想见见他,我喜欢他的长相。” “……” 好了,不用再问了。 云安澜面色复杂,安慰自己,算了,不重要。 能不能成暂且不谈,这最起码能证明她孙女眼光好。 自从把云映接回来,他一直力图弥补自己这小孙女这些年缺失的一切。可是云映总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不管送什么去,她都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不喜欢。 这段时间里,她没主动开口问他要过一件东西。 他总觉得云映离他很远,他也并不了解她,好像她哪天不开心了,随时就能离开云家一般。 云映说完后,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她看向云安澜道:“对了爷爷,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云安澜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想问问小映你这几天,住的可还习惯?” “有人欺负你吗?别怕,你只管跟我说。” 云安澜对云映的宠爱有所共睹,哪有人敢欺负她,只是兴许这些天生富贵的人骨子里就带着难以割舍的优越感,哪怕伪装的再好,轻视也会不小心露出来。 但云映并不想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投放情绪。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 “我初来不懂的很多,还希望没给爷爷您添麻烦。” 云安澜感动极了,又连忙关心道:“对了小映,我今日还想问问你,你的养父母那边应当怎么办?” 当初云映被接走后,国公府给了云映养父母很大一笔钱,这笔钱足够包括云映弟弟在内,他们一家三口的后半生过上富裕的生活。 但这几天他总是觉得云映孤零零的,也不与人结交,就猜测她是不是想她以前的亲人了。 他试探着开口:“你若是想他们了,我就叫人去裕颊山把他们接到京城来,你弟弟还年轻,若是能来京城,也是件好事。” “爷爷都听你的。” 云映一时并未回答。 她的手仍然落在杯壁上,这双手乍看来是双美人手,细白匀称,指尖还带着淡淡的粉。 但仔细看去,五指上几乎都有一层薄薄的茧,甚至还遍布许多细小的伤痕,十分突兀。 这些伤痕,好像是这副完美皮囊的唯一败笔。 她有着很普通的前十几年。 三岁那年被一个果贩家庭收养,不算贫穷,父母对她也真心,就算她有一张还算漂亮的脸,养父母也没有想过拿她换利益,只要她勤快些,总是不愁吃饭。 弟弟上学,她在家主动包揽了大部分农活与家务,唯一不寻常的,就是那天父母出门,她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晒果干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群锦衣华服的人,那群人齐刷刷的看着她,什么表情都有。 为首的自称是她爷爷,抱着她不停的跟她说对不起。 她要被接回京城时,几乎所有人都朝她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好像是什么天大的馅饼砸在了她脑袋上。 被娇宠着长大的弟弟红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把她刚刚洗干净递给他的软柿狠狠砸在她身上,果肉碎开,弄脏了她唯一上的了台面的衣裳,汁水溅了她一脸,他指着她道: “你高兴坏了吧?再也不用在我们家当奴才了,也不用讨好我了。” “别再假惺惺了,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命,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如果可以,云映真的想永远不回去了。 云映低声回答道:“不必麻烦了。” “我娘亲他们身上钱财足够,她们若是想过来,随时都可以过来的。” 云安澜心道也是,人家若是想来自己就来了,他平白无故派人去接,他们说不定还会迫于威势,心不甘情不愿的来。 云映又问:“爷爷还有什么事吗?” 云安澜哽了下,他今日叫云映过来,确实没什么要紧事。 只是这十天里,他见云映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除了关心她的起居,也找不到什么由头去见她。 今日好不容易见一回,感觉话还没说上几句呢。 可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默默道:“没……没事了。” 云映看起来丝毫不留恋,她站起身来,道:“那既然如此,孙女就先告辞了。” 云安澜跟着笑起来,连忙应声道:“诶好,天冷着呢,快些回去。” 云映颔首,道:“爷爷再见。” “再见再见,有人欺负你就来跟爷爷说啊,爷爷给你做主。” 说话间,云映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她回身看着这个满面不舍却还要对着他摆出笑容的老人,并没有心软出言说再留一会,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 “好。” * 第二日清晨,云映起的比往日都早一些。 自从来了国公府后,她多少有些赖床的习惯,今日却早早就起了身。 泠春知道缘由,今日替云映云映梳妆都比之前认真了几分,还特地去库房寻了两件新首饰。 “姑娘,这镯子是上好的独山玉,奴婢帮您把这桃核取下来。” 少女纤细的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上串着的就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桃核。 她说完就要去取,云映却抬手捂了一下这红绳。 泠春诧异道:“姑娘?” 云映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红绳,温声道:“不必了。” 泠春收回手,好奇道:“姑娘,这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的吗?” 自从云映来到国公府后,很少提及她以前的家庭,除了赫峥,也几乎没有主动问过她什么,泠春总觉得这位姑娘有些神秘。 云映的拇指擦过那枚桃核,轻声道:“不是别人送的。” 确切来说,这是她偷过来的。 她还记得那天,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可以去宁遇家送果干,那天一直被宁遇叫叔叔的人不在家,是宁遇出来接的她。 天上下着小雨,他穿着一身简朴的白衣,身形有几分削瘦,眉目温和,她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 房间内有股淡淡的药香,书案上堆了很多书,甚至还有卷佛经,那枚磨好的桃核就在桌案的边缘,摇摇欲坠。 少年肩上落了些雨,他对她道:“你等我一下。” 她想说一声好,但因为太紧张,没发出声音来。 他去别的房间拿钱,云映就站在原地一直盯着这枚小小的桃核,终于微风从窗隙吹进来,桃核落地,滚了好几圈,到了云映脚边。 她弯腰捡起来,在宁遇回来时递给他,她还记得自己声音很轻,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的东西。” 宁遇的目光扫了眼她的掌心,道:“这个啊。” “是我磨着玩的,没什么用,你出去的时候可以帮我扔掉吗?” 云映磕磕巴巴的应好,她垂着脑袋,只说了这两句话,脸颊就不受控制的发热。 她知道自己脸红了,那时候的她一定显得很蠢很可笑,但宁遇像是没看见,他把钱递给她,还多给了十文,对她说:“谢谢你过来。” “我叔叔很喜欢你晾的果干。” 云映握紧桃核,想问一句,那你喜欢吗。 但她意料之中的没有问出口,只是干巴巴的说了一声:“……谢谢。” 她从宁遇家出来以后,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她至今还记得那种心跳飞快的感觉。 他看书时喜欢开着窗,即便此刻正下着小雨,窗户也在半开着。 她走之后,躲在很远的地方,藏在树后偷看他。 少年低眉看书,在蒙蒙细雨里,像一副画卷,成了她少时最不可言说的渴望。 后来她留下了那枚桃核,还擅自把它戴在了手上,一戴就是两年。 很久之后,宁遇看见了她手腕上这枚桃核,他看了很久,然后问她:“小映,这个桃核好像……” 她连忙拉下衣袖,窘迫道:“是我自己磨的。”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说:“好,是你磨的。” ------------ 6 画像 云映松开这枚桃核,拉下衣袖盖住了它,她抬起目光,镜子里的人也看向了她。 她回想她这短暂的十几年,好像从没有哪一刻是如愿的。 小时候父母总是偏心弟弟,她于是哭着问娘亲,为什么把好吃的都给弟弟,为什么明明是弟弟的错,却要把她骂一顿,为什么同样是娘亲的孩子,她要去田里干活,而弟弟干干净净的上学堂。 那时候,她尚且还有质问的资格。 直到有一天,爹爹告诉她,因为她是捡来的,而弟弟是亲生的。 这些话好像是一巴掌重重甩在了她的脸上,所有的偏袒都成了理所当然,她的质问开始显得愚蠢可笑。 她怎么敢去跟弟弟比呢,这个家能给她口饭吃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可是她总是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她是收养的,为什么她没有父母,为什么她早出晚归几乎包揽全部家务,仍然不抵弟弟的一句撒娇。 这些年永远都是这样,她的一切都烂的不能再烂,她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毕竟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要她。 泠春自然而然的认为“不是别人送的”这句话指的是,这个手串是云映自己买的,她笑着道: “戴在您手上可真好看。” 她说完便将镯子收了起来,继而看向镜中的美人,面薄腰纤,雪肤乌发,眉眼间自带一截妩媚风流,气质却又澄澈的像冬日里的冰,让人很难心生恶意。 她甚至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女孩是怎么日日做农活,卖果干的。 太阳逐渐升高,这一天过的飞快。 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云安澜那边仍没有派人过来。 泠春见云映等了一天,不由有些于心不忍,她出声安慰道:“小姐你别伤心,兴许马上就来了呢?” 话音才落,院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泠春欣喜道:“肯定是国公爷的人!”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她爷爷的人,是她的堂哥,云施彦。 “阿映妹妹,我还以为你不在房里呢。” 他阔步走进来,脸上带着笑意,身后两名小厮手里捧着一堆画卷。云施彦是徐氏的儿子,云映曾见过他几次,只是这位哥哥似乎不怎么待见她,从没主动跟她说话话。 云映目光从画卷上扫过,道:“哥哥突然到访,有什么事吗?” 云施彦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来看看你住的习不习惯。” 云映低声道:“习惯的。” 他道:“那就好,对了,还有一事想顺带跟妹妹你说一声。” 云施彦摆了摆手,他身后的那群小厮便把画卷堆在了桌面上,云映缓步走过去,随手翻开一副,里面是一个男人的画像。 她看着有几分眼熟,定睛多看了几眼。 想起来了,裴衍。 “哥哥这是……” 云施彦声音低了低,道:“不知爷爷可曾跟你提起过,小映妹妹,你也到了婚配的年龄,这事可等不得了。” “不是兄长催你,而是这是确实等不得了。你看,寻常像你那么大的姑娘,孩子都有了。” 云映没把云施彦后面这截话听进去,她想起来云漪霜本就有婚约在身,只是婚期未定,如今她一回来,成了云漪霜的长姐,她先嫁出去,云漪霜排在她后面才合规矩。 如今也不难猜测,云施彦八成是为了云漪霜过来的。 云施彦见云映看着裴衍的画像,立即道:“妹妹真有眼光,这位叫裴衍,是户部侍郎之子,学富五车,前途无量,还有一张好皮囊,今晨我还见到他时,他还问起你了。” “听说妹妹还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 云映兴致不高的收回目光,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道:“多谢兄长挂心,我会留意的。” 云施彦又追问道:“小映妹妹,不多看看吗?” “你若是看上哪位了,为兄去帮你搭线。” 原以为云映会不愿意,或是有所迟疑,他都想好应该怎样劝说了,没想到云映只是嗯了一声,温声道:“我晚上再看,哥哥还有别的事吗?” 这话好像是在催他走一样,他有几分尴尬,寻思乡下人说话都这么直白吗? 可偏偏云映的目光又极为真挚,云施彦有些僵硬的笑道:“哪有什么事,就是来送些画像给你挑挑。” 云映道:“我会好好看的。” “那兄长,我送你出去?” “……” 男人走后,云映又倚回了美人榻上。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云施彦走后她便再没碰过,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无声的落在院子里,仍在认真等着。 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云安澜身边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云映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去,问:“赫峥来了,是吗?” 小厮:“……不是。” “老爷让我告诉您,今日出了点意外,赫公子那边有事来不了了。但过几天他一定会再来,到时候老爷会来告知您。” 云映目露失望,她问:“那是几天?” 小厮道:“这个……奴才也不知。” 事实上,云安澜可一点没偷懒,他今日特地起了一大早,先是派人传信给赫峥,道有要事商议。结果等了一上午,赫峥才回信过来,说是太忙,下回再议。 云安澜气的不轻,决定亲自去找他,费了一番功夫后终于找到他,赫峥却仍说没空来国公府,云安澜既然都在那了,不如当面就说完。 晚上,云安澜没办法,又迂回着去找了赫延,这才让赫峥答应过两日有空再面谈。 云映抿住唇,虽然她确实期待了一天,但因为本身就没有抱特别大的期望,所以此刻也谈不上特别失望。 敞了一天的院门终于被缓缓关上。 房内光线昏暗,傍晚寒气蔓延,云映回过头来,手指向上蜷了下,能碰到那枚圆润小巧的桃核。 但兴许是暮色降临,总之她现在很想见到宁遇,即便是个虚假的幻影。 可是赫峥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他眼前。 泠春见状在一旁默默叹了口气,她还有些不习惯呢。她有意分散云映的注意力,在整理桌上画卷时,看见一张熟悉面孔,不由道: “姑娘,这位好像见过。” “好像是裴公子。”她想了想,道:“奴婢觉着,上回那裴公子对您好像有意,一直看着您呢。” 云映因为心情不太好,心下有几分烦躁,她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言道:“未必呢。” “他可能只是觉得我身份合适也未可知。” 裴衍怎么想的,她心里其实很清楚。 自以为自己魅力无边,想着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能有什么见识,说不定示好几次都能让她死心塌地。这样一来,搭上了国公府,有了云安澜的人脉,还愁他的仕途吗。 泠春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她原还只是纯粹觉得,云映太美,对她示好很正常。可现在一想,上京城是什么地方,稍有差错万劫不复,每个人都在为前途奔劳,哪有那么多满脑子声色犬马的人。 她啊了一声,然后默默道:“那……那不看他。” 她说着就要把画像收起来,然而这时,一旁一直兴致缺缺的云映歪着脑袋定定的看着这画像。 “等一下。” 少女目光紧紧的盯着这幅画,然后坐起身来缓缓走近。 泠春撑着画,道:“姑娘,怎么了?” 云映伸手碰了碰画,喃喃道:“说起来……这画画的好像。” 云映没什么天赋,更不是什么才女,她从没接触过丹青,连字都是宁遇后来教的。 她这些天只想着记下他的模样,却从没想过还可以把他画下来,可宁遇已经死了,她没办法去准确的描述他的长相。 泠春道:“这些都是请些有名的师傅画的,自然会像。” 云映抬头问:“有赫峥的吗?” “……”她家姑娘好痴情。 泠春摇了摇头,道:“应该……没有” 她又顺口道:“不过可以找画师来画,见过赫公子的人不少,这事也不难。” * 泠春随口一说,这事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定了下来,她家姑娘想要一张赫峥的画像。 还提了诸多要求,比方穿什么样式的衣裳,是什么样的眼神等等。 这事不好张扬,所以一切都是她亲自操办。应云映的要求,她特地去寻了个颇负盛名的画师,据说以前在赫家当过差,对赫峥很熟悉。 这日天朗气清,到了画师交工的日子。 而与此同时,想法设法约了赫峥好几天的云安澜,正满面愁容的从太学里出来。 当初若是他小孙女能稍微内敛点就好了,别让他看出来,不然肯定不会这么艰难。不过也怪赫峥,就是来一下怎么了,让她小孙女饱饱眼福怎么了,他又不吃亏。 正叹气呢,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一身玄黑衣袍的赫峥正站在车道旁。 好像还是在等他,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乌云散尽,云安澜顿时神清气爽,真是好小子,终于开悟了。 他放快脚步,迎了上去:“祈玉,今天怎么有空了?” 赫峥站在马车旁,身姿挺拔清隽,他道:“公务繁忙,老师见谅。” 云安澜哼了一声,不满道:“难道现在我见你还要排队了不成。” 赫峥没理他,只道:“外面风大,请上车吧。” 云安澜没想太多,直接掀开车帘坐了上去,心里还寻思着太好了,这会终于能给小孙女一个交代了。 车厢内一阵沉默,云安澜还乐呵呵的跟赫峥搭话:“这回你可不能说走就走了,我让你走才能走。” 赫峥道:“您夸张了。” 云安澜心想这才不夸张,刚要回话时,忽而不经意间朝窗外瞅了眼,发觉出不对来,他连忙道:“等等,这是去哪?” 赫峥坐在他的对面,修长的长腿随意的叉开,男人靠在车厢上,姿态慵懒,他自然而然的道: “您不是有事同我商议吗,国公府太远,就去最近的春威阁吧,正好省点时间。” 云安澜:“……” 真是,这人半天没有要跟他商量的意思!谁要省这点时间啊。 他默默坐直身体,道:“外面不安全,隔墙有耳。” 赫峥道:“这点您请放心。” 云安澜又道:“这事我在外面……我说不出口。” 赫峥看都没看他一眼,静静道:“那就下次说吧,我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同您商议,老师见谅。” 云安澜被气的脑袋发懵,他退而求其次道:“那你把小帘子给我叫过来,我突然想起点事,得吩咐他一番。” 马车已经于此时停稳,赫峥直接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云安澜探头出去扫了一眼,小帘子离他好几丈远,身边都是这小子的人,他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一看就是身不由己。 这怎么给她孙女通风报信! 云安澜这才默默看向赫峥。 男人站在马车下,还算有礼的朝他伸出手,道:“老师,到了。” “……” ------------ 7 区别 寂静的厢房内,赫峥坐在云安澜对面,他姿态有些松散,修长的手指落在桌面上。 寂静之中,侍从上来添了茶,轻烟袅袅升起,赫峥靠在椅背上,缓声道:“您不是找我有要事商议吗,怎么不说话。” 云安澜瞅着洞开的支摘窗,底下车马如流,他简直心如火烧。 以赫峥的敏锐程度定然是察觉出不对了,什么春威楼,他就是故意如此的。反正他这人就是这样不可爱,你越想让他做什么,他就越不让你如愿。 只是可怜了他小孙女,白等了好几天。 赫峥也未曾出声催促,其实与云安澜想象的不同,他也并非全然是故意的。 这几日他确实很忙,难能抽出空来特地再去一趟国公府,今日也的确是为了省事,才来的春威楼,至于云映,她还不至于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的躲避。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的确厌恶云映这种纠缠。 毕竟他跟云安澜之间的牵绊远不如他父亲,云安澜退下来后,甚少关心时事,赫峥也仅仅在父亲繁忙时代为拜访。 突然这样传信说要见他,多半是因为别人。 而这个别人是谁,显而易见。 憋了半天,云安澜道:“祈玉,你就是跟我去一趟府里怎么了?” 赫峥道:“老师为什么总想让我去国公府呢?” 他手指点着杯壁,道:“上回我去时,您看起来也不着急与我商议什么。” 云安澜宠爱云映跟他可没什么关系,只是一时之间碍着云安澜的面子不好对她做什么,可这并不代表他会接受这些自以为是的撮合。 云安澜道:“我……我那时只是忘了,谁让你走那么快的?” 赫峥嗯了一声,道:“没关系,现在您请说。” 云安澜:“……” 他哽了半天,然后从脑袋里随便摸索出个不太重要的事跟赫峥道:“我听说那个刘仰最近回京述职了,他当初不是赫大人举荐过去的吗,这才不到两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赫峥简短道:“他被调走了,回京述职,方便做交接。” 云安澜又道:“我听说你爹最近要去一趟西南,这一路可得不少时间啊。” 赫峥道:“是不少,但行程在三个月以后,还早。” 说起这个,云安澜又想起了云映,他没忍住道:“我小孙女以前住的地方在裕颊山,也在西南那边。” 赫峥垂着眸,没搭理他。 云安澜自觉有几分尴尬,他又道:“对了,你上回是不是还有话没跟我说完就走了?” 赫峥道:“没有。” “哦……” 赫峥没再说话,而云安澜抿了口茶,脑袋空了。 气氛陷入沉默,云安澜还在疯狂思考怎么把赫峥带回家,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坐在他面前的赫峥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云安澜连忙道:“有,当然有。” 他抿住唇,纠结了这么半天也没纠结出所以然来,憋了这么半天他也累了,最终还是提起了云映,道:“那个什么,我小孙女她……” 这人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他估计着追求的人应该不少,他继续道:“对你印象好像还挺好。” 害怕赫峥多想,他又连忙补充:“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跟你一见如故,我就想着,要不你俩交个朋友。” 他观察着赫峥的脸色,男人面色如常,修长白皙的手指虚虚落在杯壁,好像不怎么反感。 他继续玩笑道:“哈哈,祈玉啊,你看我小孙女也是命苦,当年要没那个意外,你俩可不得是青梅竹马吗?” 事实上,京中与赫峥同龄的女子不少,但几乎没有可以与他称之为青梅竹马的。 原因无他,他根本就不去接触,也不允许别人靠近他,他好像天生就跟情情爱爱没什么关系,而这京中女子又大多内敛,所以长到现在,赫峥跟女孩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其中云映还是因为身份特殊,又太过大胆才让他记住的,只不过这个印象很差就是了。 云安澜没想那么多,他说到这里便不由开始畅想,想当初他儿子和儿媳都是惊艳一方的人物,若是没有意外,如今必定大放异彩,那国公府再怎么说也会比现在强的多,赫峥他虽然厉害,但总得成亲的吧。到时候他带着他这张老脸,去找赫延暗示暗示,他还能拒绝不成。 乐呵呵道:“说不定你俩还能定个娃娃亲什么的。” 反正这个女婿他也挺满意,要是一切都好,指不定现在都已经完婚了,他看别的他这么大的老头,重孙都抱上了。 现在哪用得着还得想办法请赫峥去国公府啊。 这些话不说赫峥,连站在赫峥身边的随侍雾青都不由默默抿住了唇。 这些话恐怕也只有云安澜说的出来了,他家公子还是第一回在跟这种正儿八经的大臣见面时,对方跟他去谈这种儿女私情。 还别说,挺搞笑的。 瓷杯落在桌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声响。 云安澜畅想结束,默默坐直了些,他自知说的点多,正打算再说点什么挽回时,赫峥收回了落在桌面上的手。 “看来老师也没什么其他要紧事了。” 云安澜:“不是……” 赫峥道:“正好我这边也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云安澜也跟着站起来:“等等,谁说我结束了?” “雾青,派个人送老师回去。” “是。” “……” 他根本不给云安澜把话说完的机会,还没等云安澜反应过来,赫峥已经阔步走出了房门。 * 初春泛寒的微风掠过长廊,送来楼下悦耳的丝竹声,春威阁因为环境清雅,南边正巧可以瞧见远处的群山与护城河,又离市井之地远些,所以颇受王公贵族的欢迎。 云映缓步一手搂着刚取的画像,一手提着裙摆,缓缓走在台阶上。 其实她本不必亲自取的,还是因为她实在有些迫不及待所以才随同泠春一起出了门。而泠春想着云映许久未曾出门了,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便想着1带她家姑娘来个景色好点的地方坐坐。 春威楼大多都是厢房,来往之人并不算多。 泠春见云映一直搂着这画像,不由道:“姑娘,奴婢帮您拿吧。” 云映明显心情不错,她低着头,画卷蹭到了她的脸颊,她道:“不用了。” 泠春见云映宝贝成这样,不由道:“看来姑娘您很满意呀。” 云映确实很满意,她以前没见过人作画,今日见画像上的人栩栩若生的站着,一时愣了好久。 这画像是照着赫峥画的,虽然她根据记忆里的宁遇让画师略微改了改,但总体还是赫峥的脸。 不过她已经很满意了,平日看不着赫峥,看看画像也好。 她原本想着给挂在床头,可她把她的想法说出来时,泠春又说这样太显眼,别人会说闲话,她只能遗憾作罢。 台阶转向时,泠春伸手扶了一下云映的手臂,她叹了口气道:“不过小姐,今日赫公子好像又没过来。” 不是泠春想提,而是这几天云映总是问起,弄的她都开始下意识关心这个问题了。 云映道:“他可能比较忙吧。” “说的也是,听说赫公子初才升迁,事儿自然多一些。” 云映又低声道:“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见我。” 不过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大,不是她对自己太有自信,而是她觉得,赫峥应该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犯不着特地避开她。 泠春闻言心疼坏了,她道:“小姐你别伤心,您那么好看,赫公子兴许是喜欢您,但他没表现出来呢。” “您既然都选择喜欢赫公子,就应该有耐心些才是。” “你说的对,我确实该有耐心一些。” 云映低头上着台阶,又轻笑着解释了句:“不过其实我只是喜欢……” 他的长相。 这四个字还未曾说出口,面前忽然出现一双绣着金线的黑靴,泠春和云映纷纷顿住脚步。 云映话音顿住,目光缓缓向上。 身姿挺拔,长腿,窄腰,宽肩。 腰间配着把镶金短刃,黑金的外袍尽显矜贵,目光再向上,是那张熟悉但冷然的脸。 他站在台阶最高处,默不作声的睨着她。 云映回头看了一眼,此刻她楼梯才上了一半,赫峥可能是才要下楼梯时看见了她,因为这楼梯并不宽广,而他不想碰到她,这才停了脚步。 云映盯着赫峥的脸,一时没什么反应。 反而是泠春,她回想起刚才,猜想赫峥可能是从他们阶梯转向时就已经站在那了,那赫峥岂不是把刚才他们说的话听了尽? “……” 她代入一下她家小姐,尴尬的脚趾头都蜷紧了。 她硬着头皮对着赫峥行了个礼就退到了一边。 而云映默默握紧手里的画卷,与泠春的尴尬不同,她只觉得惊喜来的好快,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又往前上了两个台阶,距离赫峥近了些,少女目如秋水,一寸一寸略过赫峥的脸。 她语调不乏欣喜,声音也轻快些,对他说:“好巧。”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赫峥没有出声,他想不明白。 他今日来太学门口找云安澜,是临时起意,来春威阁亦是如此,云安澜身边的小帘子也没有回府找她的机会,所以这个女人,是怎么精确得知他的行踪的。 他道:“不巧。” 言罢,声音又无甚起伏道:“云姑娘,我想我对你没兴趣这一点,已经表现的非常明显了。” 云映愣了一下,她暂时没去想那么多,但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她有一点很细微的伤心。 因为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但很快,她便敛了敛目光,道:“我知道的,我没有喜欢你……” 她的低落被赫峥尽收眼底,男人没有丝毫怜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赫峥此刻对她还算耐心,想起云安澜对云映的重视,他又大发慈悲的打断她,对着这张确实算得上漂亮的脸,耐心道:“所以不用去幻想我喜欢你,但不表现出来这种可能。” “明白吗?” “……明白。” 云映抿住唇,此情此景下,她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可能需要跟他解释一下。 其实一开始她就没想过去追求赫峥,这种念头从未在她脑海中浮现过,哪怕直到现在,她都只是纯粹的想见他而已。 她如实道:“我没有喜欢你。” “只是很想见到你。” …… 周边寂静,云映全然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问题,甚至还在心里想,她的话可能并不严谨。兴许也算喜欢呢,毕竟她真的非常喜欢他的脸,喜欢到她觉得,如果每天都能看见就好了。 沉默中,泠春狠狠的低着头不敢吭声。 后面的雾青则没忍住瞟了一眼云映,他实在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 刚才她上楼梯时说的话,别说是他家公子,就连他都一句不落的听得清清楚楚,喜欢就喜欢,这其实没什么好否认的,这样反而欲盖弥彰。 而且,想见和喜欢,这有什么区别吗? 赫峥绷着唇角,看着她沉默片刻,果不其然道:“有区别?” ------------ 8 过时 当然有区别,可云映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 她并不想跟赫峥透露宁遇,也不想在他面前去扯别的谎,可是她若是坦言说自己只是喜欢他的脸,跟他的人没关系的话,这位大少爷会不会觉得被冒犯呢。 他若是生气的话,万一从此不理她了怎么办。 虽然现在他看起来也不是很想理她。 云映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逃避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而是趁此机会问道: “赫公子,你经常来这里吗?” 实话说,赫峥并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 据他所知,她来京城还不到半个月,这也就是说,上次的确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当年云少主在京城出名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但之后也听闻过一些,在传言中,那是个极其惊才绝艳的人物,包括云夫人也是,怎么他们的女儿就如此肤浅不堪。 她这么问,莫非她以为自己还会跟她闲聊不成。 况且这女人问这个,是想以后有事没事就来这里蹲他? 赫峥的沉默在云映的意料之中,她心想赫峥的相貌确和宁遇很像,但性子真的天差地别。 她也不气馁,站在原地没有动,然后看着他,尽可能委婉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道:“我其实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这样的话,大概就能每天看到他了。 赫峥这次倒是回答的很快:“不可以。” 云映目露失望,哦了一声。 那她只能在下次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问了。 等他看起来好说话一些的时候。 她知道赫峥对她耐心有限,所以她的话称得上是密集,在赫峥回答完后她就又紧接着去说别的,生怕他直接走开。 “那你什么时候再去国公府呢。” 赫峥垂眸看着她。 云映猜想,她大概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因为她问完这句话后,赫峥看她的目光更冷了。 她又补充:“对不起,我只是想见你。” “但我不想见你。” “……好吧,没关系。” 她能有什么关系? 他道:“我不管你跟你爷爷说了什么,但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也别再跟着我。” 云映抿住唇,老老实实的听他说完,然后小声辩解道:“……我没有跟你过来。” 赫峥嗤笑一声,道:“你不会认为我会信你那句好巧吧?” 云映捏紧画像,然后一本正经道:“可是真的只是碰巧。” 她在心里默默道,如果她一早就知道赫峥过来,哪还会等到现在,她一定早上就过来等他了。 现在他都要走了,她才过来,好亏。 她声音很轻,赫峥本就身量高,云映此刻站在他下面两个台阶上,更显得娇小。 所以这样的辩解之辞可以说毫无信服力。 赫峥大概也懒得理她,他退后了一步,敷衍道:“行吧,随你。” 赫峥一走开,云映面前便再无阻拦,原本投下的那片阴影消失。 “既然是碰巧,赫某就不打扰了。” “请吧。” 云映一直看着他,闻言轻蹙了下眉,连唇角都向下压了压,就差没把不舍写脸上。 赫峥睨她一眼,只当看不见。 她的情绪其实非常明显,所以赫峥总是不理解她是怎么那样坦荡的嘴硬说不喜欢他。这种毫无用处的伪装其实非常好笑。 云映看看他,又看看他,最后还是克制住心里的渴望,往前上了一个台阶。 她低着头想,她确实不能太逾矩了,现在这样看起来好像就已经招他烦了。 如果长远考虑的话,不好。 适可而止才有下一次,说不定未来可以做个朋友呢? 云映在心里安慰自己一番,又上了一个台阶,此时她才将将上到二楼。 脚步还没落稳时,那层台阶上不知什么时候洒上了一摊水渍,云映因为心里藏着事没留意脚下,陡然就滑了一下。 等她回神时,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的身后是一层又一层的阶梯,在这摔倒即便不忧及性命,恐怕也会伤筋动骨。 赫峥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仿佛作壁上观一般,在看一出毫不相干的闹剧。 此时此刻,她还在心里想,赫峥一定觉得她更蠢了。 哪怕她没什么经验,也的确算得上无辜,但从赫峥的角度来看,她的确很像是故意的。 “小姐!” 泠春在她身后惊叫一声,想去扶她但为时已晚。 云映朝后仰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不算温柔的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而易举的就把她拉了回来。 但他力道用的有些大,而云映比想象中轻一些,这也就致于云映不仅被他拉了回来,还不受控制的狠狠撞在了他的怀里。 温软盈怀,说不出的怪异,赫峥蹙着眉,握住她的手指僵硬了几分。 而泠春捂住嘴,顿时屏住了呼吸。 云映的脸颊撞在他的胸口,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淡香,倾刻包裹了她。只是因为这一下撞的有点狠,她的一下吃痛,眼泪都差点掉了出来。 还没等到缓过来,她便被男人直接推开。 从他的目光里不难看出,他的确认为这是她故意的。 云映退后了一步,她轻轻揉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然后率先道:“谢谢你。” 赫峥看起来有几分嫌弃她,他拍了一下方才被她抓了一下的衣袖,然后不无嘲讽的道:“云姑娘,你的手段很老套。” 云映去看方才那块台阶,原本的水渍因为被她滑了一下,现在只残留一点在那,她说被这个滑倒,好像很没有说服力。 她对赫峥解释道:“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眼看赫峥对她的误会越来越深,云映又有些着急的重复:“我对你真的没有其他想法,只是跟你交个朋友。” 而赫峥却耐心告尽,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直接越过了她。 这次拉她是因为云安澜还在春威阁,云映若是在他面前受了伤,总归是个麻烦。 他今日就不该跟她废话这么多。 直到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垂眸扫了一眼,是方才被云映一直搂在怀里的画卷。 画卷散开了点,露出里面人物一隅。 赫峥停住脚步。 云映见她的宝贝画像掉地上去了,眉头一皱,连忙回身去捡,然而赫峥却先她一步,将之捡了起来。 云映:“还给我。” 男人修长的手指捏着卷轴顶端,下面被他慢慢展开,一张熟悉的脸庞赫然出现。 是他的脸。 周边又安静了几分,场面说不出的尴尬窘迫,泠春根本不忍心看下去。 而云映捏紧手指,事态的发展有些超乎她的预料。 她伸手想去拿,但是赫峥身量比她好很多,稍微拿高点就躲过了云映的手。 有了这画像,方才的那些什么没想法,做朋友的说辞好像一下就成了笑话。 赫峥意态冷淡的看她一眼,嘲讽之色尽显。 云映:“……” 她上前一步,还想伸手去拿,可赫峥再次躲过了她,她道:“赫峥,你还给我。” “我可以解释。” 赫峥终于将画卷收起来,继而随手扔给了雾青,吩咐道:“找个地方扔掉。” “是。” 然后才看向云映,淡声道:“云姑娘,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肤浅的多。”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根本没给云映辩解的机会。 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云映默默的收回目光。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泠春这会才敢过来跟云映过来,她看了看赫峥离开的方向,然后又看向云映,轻声道:“小姐,您好厉害啊。” 云映嗯了一声,不太明白。 泠春声音里不乏激动,她道:“您怎么知道赫公子会抱住您啊!” 她赞叹道:“小姐,您这招虽然有点过时,但看起来很管用!” ------------ 9 看她 立春以后,天气便一日胜一日的温暖。寒风渐止,午时的太阳高高悬挂头顶,暖洋洋的日光铺散在地上。 等云映回到国公府时,已经是中午了。 今天见到了赫峥在她意料之外,虽然赫峥扔掉了她的画,但总体来说还算值得高兴的一天,毕竟画像可以再画。 不过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赫峥看起来更讨厌她了。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让赫峥讨厌她。 后花园里的花开的艳丽,垂丝海棠耷拉着小小的粉色花苞,因昨夜起了点风,小径上落的尽是花瓣。 几句清脆的喧闹传过来,透过花枝缝隙,隐约见得几个面容姣好的少女在院内嬉笑游玩。 欢声笑语传来,与这春日盛放的花枝格外适配。 泠春歪着头看了一眼,道:“姑娘,是二小姐。” “她身边的那几位都是平日与她交好的朋友们。” 云映和云漪霜交集不多,她来到国公府后统共也没见过这个妹妹几回,也就是家宴上见得多一点,但她记得这个妹妹总是早早就离席了。 虽能看出来不怎么欢迎她,但也没怎么主动为难过她。 里面的对话声零星传来几句。 “我当然烦啊,为什么这种乡下人是我姐姐啊,我不喜欢她。” “我娘亲让我少搭理她,不过还好她很少出门,我也希望她别没事出去丢人。” 泠春面色变了变,才要上前去,云映便道:“算了,绕路走吧。” 而话音才落,亭前云漪霜便看见了她,扬声喊了一句:“等等!” 云映叹了口气,被迫面对。 再回头时,云漪霜已经提着裙摆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少女穿着一身淡青的曳地裙,面庞明媚娇艳,上着轻薄的口脂,她指着云映道:“你今日怎么出门了,你不是不爱出去吗?” 云映答:“偶尔也想出去走一走。” 云漪霜身边的女孩盯着云映的脸,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她不会就是……” 云漪霜回答的有些敷衍:“是她。” 她当着云映的面,小声与旁边的人大声耳语了句:“我那个乡下来的姐姐。” 泠春脸色差了几分,才要出声,云映制止了她,然后道:“妹妹你有什么事吗?” 云漪霜朝云映走近了几步,她从上到下的审视了眼云映,然后幸灾乐祸道:“对了,我听说前几天赫公子过来的时候,你把他拦住了?还吵着闹着说喜欢他?” 当初云映拦住赫峥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传出去是迟早的事。 她没有试图去解释,而是温声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云漪霜立即道:“当然有关系,家丑不可外扬,你我同在国公府,你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去赫峥那自取其辱,我当然也觉得丢人。” 她指了指她身后的那群人,道:“诺,她们可都听说了这事,方才还在笑我,问我为什么没管好自己的姐姐呢。” 云映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那些人,她们没人出声,都避开了她的目光。 云漪霜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云映身上,她身上的这件衣衫颜色看着素,但她一眼就看出这料子是极为珍贵的。 一个月府里也就上了两匹,以前这两匹都是她的,如今却要分一匹给云映。 包括爷爷也是,以前云映没回来的时候,爷爷对她都没像对云映那样上心,如今却对着个素未谋面的孙女成日嘘寒问暖。 她伸手挑弄了一下云映的衣袖,又道:“听爷爷说你以前是靠卖果干挣钱的,那你一定很会做吧?我们还没吃过那种东西呢,姐姐你有空能不能让我们尝尝?” 云映拨开云漪霜的手,好像对她这一通嘲讽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轻声道:“好,那等我有空些吧。” 云漪霜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故意想看云映被气的大喊大叫的模样,谁知她就这么轻易接受了? 难道听不出来她在羞辱她? 云映越过她,道:“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 云映没再理她,走到云漪霜身后时,一个粉衣少女恰巧挡了云映的路,云映抬起头望着她,然后柔声询问: “可以让一下吗?” 粉衣少女一时掐紧了手掌,其实上京城最不缺美人了,可是面前这人,不仅美,还温柔的像梦一样。 就连她看她目光都很认真,也很和善,像一阵清风,一下吹到了她心坎里。 她心跳飞快,脸颊上浮起两抹绯红,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她连忙让开,然后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句:“姐姐……姐姐你走吧。” 她说完脸更红了,搞什么,又不是她姐姐。 云映弯起唇角,对着她微微颔首,道:“谢谢你。” “没事没事!” 云映离开以后,云漪霜面色不悦的站在原地,她抿住唇,隔了一会才念叨了道:“一个乡下人……有什么好清高的。” 她又对方才那个粉衣少女不满道:“染月,你刚刚为什么要跟她说话?” 半晌没听见回话,云漪霜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看去。 云安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此时正脸色阴沉的看着她。 云漪霜顿时后退了两步,她睁大双眸,气焰一下退了一半,她小声的叫了一句:“爷爷。” 云安澜从没想过云漪霜会这样去想云映。 他站在这有一会了,不出来一方面是想看看云漪霜还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云映觉得困扰。 云漪霜他虽没怎么带过,但他也是看着长大的,他一直以为这孩子只是性情娇纵了些,孩子心性而已。万没想过,他能对云映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安澜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都是一个和善又精明的小老头,云漪霜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副神情了。 她想开口解释点什么,但云安澜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冷冰冰的留下一句“跟我过来”,便冷着脸越过了她。 等云漪霜走了以后,那名名叫染月的少女才跟余下几个人走在了一起,几人面面相觑。 染月率先试探着轻声道:“霜儿刚才那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而且我觉得那个云映……应该也不坏吧?” * 哪怕云安澜并不是个很凶的人,云漪霜还是会下意识有点害怕他。 房门被关上,从门隙透出一道狭长的光线,云漪霜低着头,在沉默中率先道:“爷爷,你为什么要向着她,我才是你亲孙女,她算什么……” 云安澜冷着脸打断她道:“算什么?你是想跟她比血缘?那要不要我提醒你,她父母是谁,你父母是谁?” 云漪霜一下哽住,她想说死了的人有什么好提的,他现在不还是只剩她父亲一个儿子。 可她还是没说出口,低着脑袋不吭声。 隔了好一会,她才道:“反正我不喜欢她。” “她用不着你喜欢!”云安澜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云漪霜被吓了一跳,她眼眸通红,声音带了几分哭腔:“爷爷,你就是偏心!” “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这样好过就算了,云映一回来,你又是跟这个说,又是跟那个说,有什么好东西都先送给她,凭什么?你根本就没有想过我会不会觉得难过。” 云安澜看着这个比云映小一岁的少女,忽然觉得失望起来。 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所有人都在宠她,所以她接受不了云映的存在。 包括徐氏,甚至包括他的儿子,这个家里好像除他之外,没人欢迎云映的回来。 这十几年里,他们都习惯了自己享受的东西,根本不会去接受,这些本就有云映的一份。 他有些疲惫的靠在藤椅上,因为心绪起伏太大,还是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云漪霜本想上前关心一句,一旁的小帘子就已经率先上前,将瓷瓶里的药丸喂给云安澜一颗。 云安澜吞服下以后,这才顺了顺呼吸,对着云漪霜道:“罢了,你出去吧。” “你这一个月里,就别出门了?” 云漪霜顿时紧张起来,她道:“爷爷,你不能——” 云安澜摆了摆手,道:“顺便传话过去,问问凌骁和徐氏,是怎么管教自己的好女儿的。” 没过一会,云漪霜便被带出了门。 房内寂静,小帘子给云安澜倒了杯茶,然后低声道:“老爷,身子要紧。” 茶汤热气袅袅,方才的场景还很清晰。 乡下人,这个词什么时候可以用来骂人了? 他们好像都忘了,百年之前,云家才不是什么云家,他们窝在西北边陲之地,因为一次偶然跟了开国皇帝,一路披靳斩刺打天下,成了开国功臣,这才被赏爵赐府。 他们当初连乡下人都不算,只能称得上流民,如今倒是自诩王公贵族了。 说起云映,云家本身就对云映有所亏欠,这些年里,这府中哪个不是荣华富贵,享尽尊荣,而云映却寄人篱下,在千里之外的小村镇里苟活。 这个家到底带给了云映什么? 迟来十几年的补偿,就连那些年的苦难到头来成了家人攻击她的利器。 这还是在他强调了许多次不准怠慢她之后发生的。 云安澜叹了口气,道:“是我对她疏于管教。” 小帘子道:“怎么能怪您呢,二小姐她只是年纪尚轻罢了。” 云安澜又道:“那云映呢,她不也才十九岁。” “霜儿这些年,我看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云映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当时那个家里,贫苦就算了,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他嘴上不说,心里确是明白的,这些年云映过的没有她说的那样好。 越想越觉得难受起来。 云映父母的死,这些年总如一根刺,狠狠的扎在他的心头。他对不起他的儿子儿媳,如今竟然也不能让他的孙女过上舒心的日子。 他回想起方才,云映孤零零的站在那里,而云漪霜盛气凌人的去嘲笑她不自量力,丢人,没有自知之明。 可是就算云映喜欢赫峥那又怎么样呢? 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一个男人动心不是很正常吗,什么不自量力,哪里不自量力了,是谁说云映就一定配不上赫峥的? 再说了,谁说一定要在一起,她小孙女也只是想见一见而已,这很过分吗? 想到这里,云安澜问小帘子:“过两天那个什么公主,含山公主,不是生辰宴吗,你派人去宫里说一声,看看能不能让小映跟霜儿一起去。” 一般这种宴会,都是云漪霜过去,云映如今虽然回到了国公府,但无论是礼仪还是识人都不如云漪霜。 他这次让云映一起去,也不仅仅是因为赫峥会去,而是因为他总想别人知道,在云家,云映的待遇不比云漪霜差半点。 等云映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 因为是云映第一回出席这种场合,泠春显得分外激动,今晨梳妆时,给梳头丫鬟提了诸多要求,上回因为云漪霜看不起云映,她总是为自家小姐憋着口气。 这会别的不说,她必须让她家小姐在美貌上碾压她。 所以当云漪霜和云映一同坐在马车上时,云漪霜花了好一会儿才控制着自己不盯着云映的脸看。 她一直知道云映长的很漂亮,就算不施粉黛也漂亮的没边儿,今日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一改往日的素淡,换了身颜色藕粉的纱裙,上了淡妆,脸庞精致明媚,更让人移不开目光。 尤其是她的唇,唇形精致,有一颗小小的唇珠,并不是薄唇,也算不得太厚,总之上了口脂以后美的非常惊艳。 她越看越觉得好美,越觉得好美心里就越觉得气愤,乡下人能长成这样? 该不会早就被什么男人养了吧? 刚想出言讽刺几句,又想起临走时爷爷警告的话,不由又憋了回去。 她现在还在禁闭着,若非是这个宫宴,她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出门,就这回去还得禁闭。 她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等到下马车时,她也没有等着云映,自己就走了。 泠春扶着云映下来,看着云漪霜的背影,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由念叨道:“以前我就觉得她不好。” 云映捏了下她的手臂,道:“在外面呢,少说。” 泠春又把话憋了回去,然后道:“小姐咱不理她。” 但泠春注定不能跟云映太久,等到了隆安门时她就只能就此止步,由小太监引着云映入席。 这是云映有生之年,第一次进宫。 他们正走在廊庑之下,地铺白玉,两侧的地面刻有暗纹,周边亦是高楼红墙,珠宫贝阙,处处富丽辉煌。 来往的太监宫女都列着队,行趋步,低头垂眸,连步调都是一致的。 很快,云映便到了筵席举办之地,此时人尚且算不得太多,比她先走几步的云漪霜,此刻身边又站了两三个人,正说笑着什么。 云映的目光飞快的扫过去,去寻找赫峥的身影。 可他好像还没来。 应该会来的吧。 她给自己找了个角落带着,心想待会她只要在不起眼的地方偷偷看他一眼就好,若是站的太明显,叫他发现了,他恐怕又要不开心了。 云映如是想着,开始静静的等着赫峥过来。 场上的人多了起来,有几个来同云映说话的,她都和和气气的应对了。 时间过得飞快,再过一会,她就该回自己座位了。 正有些失望时,她忽然注意到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小太监上前接了几步,她顺着看过去,男人从垂花门走进来,他身后跟了好几个人,但云映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他仍然是一身黑金衣袍,脸上惯来没什么表情,疏离又傲慢,他好像永远如此,高高在上,众星捧月,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多了几分夺目。 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人偷偷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这其中包括云映。 她站在自己找的小角落里,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她想,如果宁遇也出生在京城的话,一定也会像赫峥这样吧。 他温和守礼,博古通今,若是能做官,一定会走的很远。他长的也很好看,脾气还比赫峥脾气好些,说不定比赫峥更受欢迎了。 她盯着赫峥的脸,又想,如果他就是宁遇就好了。宁遇那么想来京城,却到死都没能如愿,而京城却有一个跟他相貌相似的人在这里长大。 或者这也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吧。 因为仗着自己站的位置不明显,所以她的目光十分大胆。 然而她没想到,当赫峥路过她面前时,还是微侧了下头,目光精准的落在了她身上。 她方才那个炙热的眼神,一下在他眼里无可遁形起来。 “……” 他的眼神还带着几分警告。 云映先是心虚,后来又觉得好倒霉,看他的人明明很多。 但赫峥其实一点也不想看她,只是他觉得这所有目光里,就她的最突出,所以才蹙眉看了一眼。 她看起来稍微打扮了一下,不过其实没什么区别,他面无表情的想,跟以前一样不好看。 而且,她果然还是那样,恨不得把眼睛粘在他身上。 一样的烦。 ------------ 10 照顾 等到赫峥走到云映面前好一段距离时,云映才随众人一起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 她站在原地,心里想着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赫峥好像不太喜欢她。 她还要琢磨琢磨怎么扭转他对她的印象。 要不再去跟他解释一番呢?还是跟他示好一番,可问题是怎么才算示好呢,其实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都还算友好,也没见效果好到哪里去,难道还是要去解释吗? 真是麻烦。 然而就在她思索之时,却没注意,赫峥身边的有一位面目俊朗的少年,从她看向赫峥起,就开始盯着她了。 少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挺拔秀颀,一身鸦青色长袍,眸如点漆,跟赫峥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全然不同。 赫峥面前是来搭话的大臣,赫峥低眉,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而少年还在全身心的看云映,一脸的自我怀疑。 隔了一会,他扭头轻声对赫峥道:“哥,那个是国公府的云大小姐吗?” 赫峥不知道云映还没有有在看他,总之他不想往云映那边看,万一跟她对上目光,那个女人还不知会想歪到哪里。 但他知道赫泠看的那个方向就是云映的方向,就随口嗯了一声。 赫泠摸着下巴,轻声念叨了句:“还别说,她好漂亮。” 他转头问赫峥道:“哥,你不觉得吗?” 赫峥低声回着面前大臣的话,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看来是不觉得。 赫泠自己哦了一声。 隔了一会,他又问:“哥,你真不觉得吗?” “……” 赫峥终于睨了他一眼,然后幽幽道:“有病去治。” 赫泠小声的哼了一下,他打算再看云映最后一眼,脑袋还没转过去,赫峥便道:“谁让你一直看她的?” 赫泠僵住脑袋,他瞪大双眸,脱口而出道: “哥,你吃醋了?” “?” 赫峥怀疑他弟可能瞎了。 简直荒谬。 赫泠再也怎么说是他弟弟,是赫家的人,若是云映知道赫泠今日这没出息的这么关注她,说不定会以为是他授意。 他现在不想跟这个女人有任何牵扯。 赫泠连忙道:“哥你别生气,我胡乱说的。” 他哼了一声,然后笃定道:“我才不喜欢她,她这样子的长相,一看就是传说中的那种蛇蝎美人。” 他早几天就听朋友说云家才回来的那位大小姐喜欢他哥,不仅如此还想方设法的勾引。 没想到今天竟然见着了,人虽然不怎么样,脸好像还不错。 他摸着下巴想,话说回来,他哥不近女色众所周知,许多人都不会来他这自取其辱,他已经好久没见着有不长眼的来试着勾引他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好奇道:“哥,她是怎么勾引你的?” “……” 她她她,没完没了了。 赫峥终于正眼看向他,冷声道:“把嘴闭上很难吗?” 赫泠缩着肩膀,小声道:“……好嘛,我不说了。” 不说实话说,勾引这两个字离赫峥很远。 他生在赫家,自幼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如此门阀大族,府内规矩森严,从小到大,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被严格筛选。 但凡对他有想法,意图做他枕边人的,下场都不好看。他向来轻蔑情爱,包括与此有关的一切欲望,自然而然的,也就远离了那些。 所以严格来说,上回是他第一次搂住谁。 少女手臂纤细,轻软的撞过来,发丝掠过他的手指,这算勾引吗? 应该算吧。 * 席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快,一些朝中重臣便一同入了席,赫延一身官服,走在为首的位置,场上一下寂静了几分。 赫延在位二十多年,从翰林院到内阁,时任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初一过来,便有不少人过来打招呼。 等到那些人散了差不多以后,赫峥与赫泠才上前去给赫延请了个安。 赫延摆了下手,问赫峥:“前几天让你着手的案子怎么样了?” 赫峥垂眸道:“已经结案了,卷宗已送去内阁。” 赫延满意的嗯了一声,道:“这事起初还多亏是老师提醒我。” 虽是父子,但赫延的气质偏温雅些,动作举止慢条斯理的,只看面相,倒瞧不出是个生杀予夺的摄政大臣。 说起这个,他忽然环顾一番四周,道:“听说老师的小孙女找回来了,我近日忙得很,倒是一直没见过。” 他今日好像是逃不开这个女人了一般。 赫峥绷住唇角,道:“上回我去国公府,已经代您看望过了。” 赫延问:“她怎么样?” 赫峥简短道:“一切都好。” 赫延点了点头,道:“她小时我还抱过她,想来如今也该有十八了。” 声音顿了顿,又低声道:“还记得那时国公府上下都围着她转,若是颂和还在,如今指不定宠成什么样呢,可惜……” 命运总无定数,如今说再多都是枉然了。 云映还能活着回到国公府,兴许已经是上天眷顾。 赫延忽然想起什么,道:“她今日也是不是过来了?” 云映正应付着前来搭话的人,忽然一个面色和善的男人过来,询问道:“请问是云姑娘吗?” 云映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道:“赫大人想见见您,不知可有空一叙?” 赫大人。 云映回头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率先看见的,是一身玄衣而立的赫峥。 她心中跳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位赫大人,应该不是赫峥。 云映走过去时,目光率先扫过赫峥,但男人不出所料的并未看她。 她有些沮丧,然后对着赫延服了服身子,道:“赫大人。” 赫延并未起身,他看向云映,然后道:“来,走近些我看看。” 云映又上前几步,站在了赫峥的身边。 赫延仔细看了看她,继而点了点头,道:“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还管我叫叔叔。” 云映摇了摇头,据说她被她娘亲捡到的时候发着高烧,一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她只道:“我记事晚,京城之事,我都没什么印象。” 赫延了然的哦了一声,道:“不过你那会才三岁,不记得也是正常,不晚。” 他叹了口气,欣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云映弯了下唇角,道:“能让大人挂心,是小女之幸。” 赫延又道:“对了,听说你之前已经同峥儿见过了?” 云映嗯了一声,柔声道:“见过两回。” 赫延笑道:“那就好,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他。” 云映仰头看着赫峥,有些诧异道:“可这会不会太麻烦赫公子?” 赫延看向赫峥。 一直没有出声的赫峥终于在此刻垂眸对上了云映的目光,少女双眸明亮,好像还很期待。 赫峥觉得她是故意问的。 隔了一会,他才绷着唇角,道:“……不麻烦。” 麻烦死了。 * 席上人越来越多,云映也不好在这多留,没过一会,她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云漪霜也回来坐在了她身边。 云映老老实实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葱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扫弄着杯壁,面前摆的点心水果她一样未动。 而云漪霜捏着面前的酸蜜饯儿,没忍住一颗接着一颗。她瞅了瞅云映,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盘零嘴,好像显得她很贪吃一般。 心里一梗便收回了手,她道:“你刚才去找赫大人了?” 云映侧眸看了她一眼,道:“算是吧。” 云漪霜拧着眉,道:“你是不是还嫌不够丢人?你不会是想讨好赫大人然后接近赫峥吧。” 云映想了想,温声道:“你好聪明,这似乎不失为一个办法。” 云漪霜:“……”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还想嫁进赫家吧?赫大人因为爷爷才给你几分面子,你就真以为自己入的了他的眼?” 云映没理她,心里却在想,嫁进赫家好像也行,可赫峥看起来不会娶她。 云漪霜又道:“云映,你是故意的。” 她想起那天的事来,面色难看道:“那天你也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提前知道爷爷站在我后面,但你故意不提醒我!” 云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只是轻声问:“我为什么要提醒你呢?” 云漪霜一下就炸了毛,认定了云映就是故意的,她气的脸颊通红,指着云映道:“我就知道,你个小蹄——” 话还没说完,云映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 她提醒道:“人多。” 云漪霜一下清醒过来,把那些污言秽语憋了回去,打算回去再跟云映算账。 云映又补充道:“我这会提醒你了。” 云漪霜不吭声,她气的胸口发闷,没想到云映看着老实,背地里居然是这样的人。 云映乐的清闲,继续安安分分的坐着,除了目光扫过众人时,会不着痕迹的看一眼赫峥。 直到隔了一会,云漪霜在再一次没忍住去捏梅子吃的时候,忽然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她两眼发黑,胃里汹涌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等她在抬头时,云映递给她一张手帕。 她问:“你怎么了?” 云漪霜只觉得云映假惺惺,她拍开云映的手,道:“关你什么事?” 云映也不生气,她扫了一眼云漪霜吃过的梅干,至少外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云漪霜自己好像也没当回事,没有叫宫女来,而是顺了顺呼吸,继续坐在那。 云映不再看她,过了一会,云漪霜再次去吃点心时,又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云映觉得怪异起来,歪着头道:“你真的没事?” 这会比上回声势大的多,一旁候着的宫女连忙上前来,轻声道:“云姑娘,奴婢先带您去休息,这就找人给你叫太医。” 云漪霜直起腰来,连忙道:“不必了,我只是今日肠胃不太好,在家也是这般。” 她笑意有几分勉强,然后道:“不必叫太医的。” 等到那名宫女离开,云映才扫了眼脸色苍白的云漪霜,她还是询问道:“你还撑得住吗……要不我们先行回府吧。” 云漪霜的手落在腹部,大概是是难受极了,眉头都蹙在了一起。 她下意识的就反驳道:“谁想跟你一起走。” 云映回过头来,道:“那好吧。” 她居然还真的坐着不动了。 隔了好一会,云漪霜自己慢吞吞的站起身来,面色有些尴尬的看向云映,语气不善道:“喂,还不来扶着我。” ------------ 11 薄纱 云映仰着头看了一眼云漪霜,她大概真的不太舒服,直到现在手仍会时不时碰一下自己腹部。 云映又回过头来,依依不舍的朝赫峥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男人靠在椅背上,旁边的一位年轻大臣不停的与他说话,赫峥偶尔会应下一句。 真好看。 她沮丧的想,早知道刚才跟他多说几句话了。 “别看了,再看赫峥也不可能喜欢你。” “我说你成天都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你们乡下人都这样吗?” 云映收回目光,云漪霜看来确实是不喜欢她,脸色苍白成这样也能不忘骂她两句。 “喂,你怎么不动?” 云映:“我怕我太土,弄脏你的衣裳,你自己回去吧。” “……” 云漪霜憋了好一会,才催促道:“快点,我又没有嫌弃你!” 云映反正也不指望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真能对她说出什么好话来,她站起身子,扶住云漪霜的手臂,道:“罢了,走吧。” 席上人多,她们两个人的离开并不起眼。 云映因为顾念着云漪霜,所以她的步子很慢。 离席越远,旁边便越安静,云映比云漪霜高一些,垂眸时正好能将她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 她额上有点冷汗,脸颊依然是苍白的,被她扶着的那只手略显僵硬,另一只手偶尔会碰一些自己的肚子又飞速的移开。不对,确切的来说,是小腹。 难道是来葵水? 不过,葵水的话,会吐成这样吗? 仔细看来,她走路的速度并不慢,甚至还有几分急切,看不出半点肚子疼的样子。 她好像很着急离开,可明明刚来的时候,她还讽刺她没进过皇宫呢。 云映道:“既然实在觉得难受的话,怎么不在宫里歇息歇息呢。” 云漪霜的手忽然从小腹处拿开,这话不知哪戳到了她,她急声道:“你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我说我没事!” 云映哦了一声,又道:“这样吐的话,是吃坏肚子了?” “管你什么事。” 云漪霜根本不想理她,脚下步子不停。 云映又自问自答道:“应该不是,皇宫的吃食应当不会有问题。” 云漪霜闻言讥笑一声,瞥了她一眼,像是在看什么班门弄斧的小丑,嘲道: “就你这种乡下人还能知道皇宫的吃食没问题?” 走在前面引路的宫女离她们还算远,云映垂眸,柔声在云漪霜耳边关心了一句: “妹妹,所以你是怀孕了吗?” 一语如惊雷。 云映霜倏然顿住脚步。 她瞳孔放大,气氛有几分凝滞,她死死的盯着云映,愤怒,惊慌,还有被羞辱,总之神色复杂。 在她开口之前,云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轻飘飘的说了句:“别生气,开玩笑。” 但云漪霜的神色没有丝毫缓和,她一下就把手臂从云映的手中抽了回来,指着云映想开口,但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想骂她,但她憋了半天,眼眶通红的盯着她,红唇张合,胸腔翻涌着情绪,后来不是是气是羞,眼泪直接砸了下来。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云映你是不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就希望我不好。我不好你就好了,是不是!” 她声音有些颤抖,好像受了多大的冤枉一般。 是,她不可能怀孕。 只有一次,怎么可能那么倒霉就怀上呢。 再说了,他也不是别人,是她的未婚夫。 只是她还没有成婚,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他成婚,而且她还小,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这个时候怀孕…… 不对,她被云映这个小蹄子误导了,她根本不可能怀孕。她娘亲说了,当初娘亲怀她和哥哥的时候都很难,所以按理说,她应该像她娘亲,并不那么容易怀孕才是。 而且她跟他的事,连她娘亲都不知道,云映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女人就是在胡说。她在乡下待的惯了,满脑子都是那些下贱东西,所以一见她吐就想到怀孕,其实她只是纯粹的最近肠胃不好而已。 云映叹了口气,重新扶住了她的手臂道:“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不要想太多了,我向你道歉行吗。” 她声音温和,刻意放轻时总是带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云漪霜莫名觉得自己被安抚,可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家里对云映的偏爱,她又觉得心中愤恨。 “你滚开!” 她一下把云映的手甩开,甚至还推了云映一把,但因为动作太大,一下就撞上了身后正端着托盘的宫女。 云漪霜惊叫一声向后倒去,托盘内放的是一口双环银锅,银锅倾洒,不难预料,这一摔必定不轻,里面的汤还会尽数洒在她身上。 她甚至好像看见了浓白汤汁散发的的热气。 完了,她想。 她闭上双眼,下意识的捂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绝望之时,手臂被一下抓住,很快,她便觉得自己被抱了一下。 那力道不算大,但足够她站稳身子。 银锅落地,清脆的一声。 汤汁洒了云映一身,她轻轻的皱了下眉,低头先看向云漪霜,问她:“还好吗?” 云漪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抬起头,是那个让她讨厌的姐姐。 那双瞳色浅淡的眸子里带着关心,带着茧子手掌正握着她的手腕。 云漪霜慌忙离云映远了几步,身上一片温热,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全是汤水。 再看云映,她也不能幸免。 方才的那名宫女急切道:“两位姑娘!是……是奴婢的错!” 原本引路的那名宫女也连忙跑近,见状道:“两位姑娘,奴婢先带您们去更衣!” 去往偏房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 云漪霜总觉得云映没安好心,但她偷偷瞅了眼云映被弄脏的裙子,心里又诡异的有几分愧疚,想说句什么,可又不想向云映低头。 她一定是故意的,反正她一直那么讨厌。 因为事出紧急,云漪霜也想赶紧回府,所以便让那小宫女随便找两件衣服就好。 可那宫女一时间也难以找出适合她们的衣裳来,若是往上报,少说也要耽搁半个时辰。 后来送来的衣裳款式都有些旧,是专门供贵女备用的,但因为用的很少,所以衣服都压了一两年了,只是定期出来洗晒一番。 云映随便挑了两件,云漪霜站在她的对面,挑完衣服后也不进房间,只磨磨蹭蹭的看着她。 云映望向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温声道:“还有什么事吗?” 云漪霜张了张唇,然后又闭上,又张了张唇,然后又闭上。 云映也不着急,静静的等她开口。 隔了好半天,这位大小姐才对着她重重的哼了一声,说:“云映,你真是个讨厌鬼。” 她说完便立即转身,进了隔壁的房间。 然后关门声和一句闷闷的的“谢谢”一起传了过来。 * 云映拿着衣服进了房门。 此时,距离她们离席已有一段时间。 房间并不算大,支摘窗洞开着,后面是一片白杨树林,中间有一条甬道不知通向哪里,微风吹过时,新生的绿叶随风摇动。 云映将衣服随手放在旁边,然后上前去关掉支摘窗。 正是此时,她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公子,您待会还会回去吗?” 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云映眼前,大概是腿长的缘故,男人即便脚步徐缓,速度也并不慢。 “你有事?” 雾青连忙道:“是泠公子,他今日……” 他措辞片刻,然后小心道:“说想跟您一起回府,今早他跟您说了好几回,甚至连属下,他都来提醒了两遍。” “……” 赫峥想起那个麻烦弟弟来,他从小就是个跟屁虫,总是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破事儿,嘴还很能叭叭。 他平日在府中时间不多,今天早上赫泠好像是在他耳边提了一句什么,他没认真听,随口敷衍了一声,好像答应了。 当然,食言也没什么。 赫泠最多就是去父亲那抱怨两句,问为什么他这么忙,然后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来他这唠叨唠叨。 见赫峥脸色不好看,雾青便贴心提议道:“要不属下去跟泠少爷说一声,就说您有事先走了?” 赫峥抿住唇,还是摆了下手。 雾青得令,小跑着返了回去。 甬道只剩赫峥一个人,云映仅犹豫了一瞬,便立即关了支摘窗,然后脱了身上被弄脏的衣裳。 她随手将方才拿进来的衣服匆匆套在了身上,继而连忙转身,推开了房门。 衣裳有些薄,春风掠过她裸露的脖颈,有几分凉意。 方才候在门口的小宫女不知去了哪,但云映没什么心思关心,她现在整颗心都扑在房后的赫峥身上。 等她跑到屋后时,赫峥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云映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默默放轻了脚步,她心想,这会如果喊他的话,他会停下吗? 可是赫峥目前不太喜欢她,不会躲着她吧? 那她肯定是跑不过赫峥的。 还没等她思索出结果,前面的男人好像是听见她的动静一般,停下脚步,缓缓回身看向了她。 两人一时四目相对。 寂静之中,男人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她,虽没说话,但那双狭长的眸子分明写着怎么又是你。 云映脚步顿了下,然后小跑了过去,她微微喘着气,翘起唇角道:“赫公子,又见面了。” “好巧。”她又说。 这四周来往人并不多,这条路也不是宫内主要道路,赫峥垂眸看她,眼眸微眯,反问道:“……好巧?” 这都能碰见,就巧成这样? 云映回头看了看,确实没什么人,她笃定道:“这次是真的好巧。” 赫峥:“所以上次不是?” 云映:“……” “上次也是。” 她顺了顺呼吸,然后解释道:“我送我妹妹回府时出了些意外,进了那个房间,碰巧就碰见了你。” “真的。” 她换了一身衣裳,很薄,风吹过时,轻纱会扫到他的鞋尖,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她说话时会一直仰头看着他,面庞精致,肌肤瓷白,挺润红唇一张一合,莫名有点吸引人的目光,可能也是故意的。 而且她看他的眼神跟以前的几次一模一样。 她真的很无聊。 好不容易有跟赫峥说话的机会,云映憋了口气,打算再跟他解释解释,以图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 “我知道这两次我可能有些冒犯,很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想看你,而是你的长相很合我的心意,我没有其他意思。” 赫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显然,他对她的解释并不感兴趣,云映就这样说了一堆后,他只敷衍的嗯了一声,然后道:“可以走了吗?” 云映:“……可以。” 她的解释好像又没什么用。 云映再次沮丧起来,赫峥怎么比宁遇还难接近呢。 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赫峥对她印象稍微好点,好难。 沉默之中,云映还是没有转身离开。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小声跟赫峥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人厌的。” “我只是想跟你……结交一下。如果不行也没关系,那等你不那么讨厌我的时候,能不能跟我说一声呢?” “我那时再努力努力。” 赫峥这次答应的倒是快,他应了一声好,然后伸出手指,对她道:“一个要求。” 云映欣喜起来,她问:“什么?” “不准再用那种眼神看我。” 还没等云映想出是什么眼神,赫峥又反悔,非常残忍的修改了要求:“以后不准看我。” “偷看也不行。” ------------ 12 玲珑 云映抿住唇不吭声。 男人正垂眸看着她,他肤色冷白,长着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可他说的话对于云映来说,确实太苛刻了一些。 她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云映面露为难,小声打着商量:“……能换一个要求吗?” 赫峥收回手,对云映的回答并不意外,他轻飘飘道:“不愿意算了。” 云映见他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一下!你让我想想。” 赫峥停住动作,抬起袖子,扫了眼云映停在上面的手。 “也不准碰我。”他面色有几分嫌弃的补充。 云映愣了愣,然后迅速收回手,道:“对不起。” 居然连衣服也不行。 她甚至都有点后悔刚才追上他了,要是没来找他,说不定还能偷偷摸摸的看两眼。 现在可好了,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云映憋着口气,不死心的道:“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呢?” 赫峥沉默片刻,然后:“行。” 他后退了一步,继而姿态有些散漫的靠在身后的白杨树上,大有要云映说清楚的架势。 “那说一说,你有什么值得让我改条件的地方。” 还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 这个女人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吧。况且她到底明不明白,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资格对他做出要求。 赫峥话里的嘲讽显而易见。 她跟赫峥素不相识,从一开始就是她一厢情愿的打扰,他烦她是应该的。 赫峥也不催促,静静的看着她。 白杨树嫩绿的叶子被风吹得乱晃,她身上的这件衣服严格来说并不合季节,宽阔的袖口好像有点漏风,从脊背道手臂都是一阵寒凉。 方才跑过来身上发的热已经消退,这会寒意上来,云映缩了一下肩膀,默不作声的将袖子往下拉了一下。 “我……” 她皮肤很白,并不强烈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显出几分脆弱来。 裸露出的脖颈纤细光滑,从赫峥的角度,正好能清晰的看见,在那瓷白的锁骨上,有一颗颜色极淡的红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领口好像开的比方才大了一点。 刚才有这颗痣吗? 正出神思索时,一阵凉风过来,少女裙摆微荡,轻纱卷过他的手指。 忽然间,她腰间重叠的衣料陡然一下散开,大片的雪白露出来,外衫从肩头滑落到手肘,白色的抹胸小衣露出一角来,玲珑曲线猝不及防的就闯进他的眼中。 ?? 赫峥瞳孔微缩,几乎是一瞬间就站直了身子,堪称慌乱的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不是,这个女人未免也太过分了一些! 这就是她眼里值得让他改条件的地方? 云映没注意到赫峥的反映,只觉得身前一凉,在衣衫继续往下掉时就及时揽住,重新把外衫披在肩上。 她低头看了看,原来是腰间收线的地方断开,大概是因为衣裳放的太久,或是受潮又晒干,再受潮,线被腐掉,所以才敞开。 衣裳对她来说本就不合身,有些偏大,所以在那一瞬间,肩头的衣裳才会滑落。 其实并不过分,这衣裳是初夏的衣裳,瞧着中规中矩,方才也就是露一小节肩头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这会因为身上没有丝带,稍微整理下后,只能自己用手捂一下腰间,防止它再散开。 她抬头看向赫峥,第一时间道:“……对不起,这衣裳有点大。” 赫峥仍没看她,他微微偏着头。 实话说,他这会都快要被她气笑了,一时还不真知说她什么好。 “你最好给我赶紧……” 云映立即道:“我已经差不多整理好了。” 赫峥这才扫她一眼。 好个屁。 她身上还乱糟糟的,腰上堆了一层又一层,这叫整好了?而且这一番变故,她领口甚至比刚才又大了点。 云映捏着腰间的料子,道:“腰很大,可我没有可以用的束带。” 赫峥不想管她,只觉得她很麻烦。 诡计多端,事儿还很多,赫泠事儿多。 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站在这跟她多费口舌? 等他才要开口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哥!” 宫墙转角处,赫泠站在雾青身边,笑的弯起眼睛,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正要这边走过来。 云映才要回头,赫峥就忽然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转眼间,她便被赫峥摁到了粗糙的树干上,宽大的树干挡住了几分她的身形。 云映诧异抬头,赫峥冷着脸,动作不算温柔的抬起她的手臂,然后从她宽大的衣袖上撕下一片衣料来,扔到了她手上。 “够长吗?”他有些烦躁的问。 云映有几分受宠若惊,因为他离她好近,近到云映一抬头,可以看见他的睫毛。 男人眉眼清隽,如同晴日白雪,唇薄,肤色冷白,烦躁蹙眉时显得有点不好接近,干净又冷冽。 他目光落在别的地方,喉结凸起,线条流畅。 云映眨了下眼睛,盯着他轻声道:“够了。” 其实她觉得赫峥没有必要挡住她。 方才衣服散开是个意外,她整了整后,该挡住的都挡住了,没露什么,顶多就是有些衣衫不整。 但赫峥或许是觉得系丝带的动作,不宜见人吧。 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浪费目光去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裳,而是一边系丝带,一边借此机会去望站在她面前的赫峥。 从他的眉眼,到宽阔的肩膀与胸膛。 反正他没看她,发现不了。 但目光其实也是能让人感觉到的。 赫峥不仅知道她在看,还能感觉到她在看哪里,她很烦,真的很烦。 可是赫峥暂时没有开口,因为比这更烦的是,在那短暂的一会里,他好像感受到了她仰头时轻浅鼻息,落在他的侧颈,一下又一下。 以及那阵熟悉的幽香。 很快,那两个陌生的字再次浮现在他脑中。 勾引,显而易见。 这一次她做的比前几次更明显。 隔了一会,赫峥终于忍无可忍的低头,未经思考,便直接抬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他声音危险,咬牙切齿的警告道:“再看眼睛别要了。” 还挺凶。 云映听话的闭上眼睛,长睫扫过他的掌心。 然而赫峥又倏然收回手,脸色冷峻,蹙着眉,有几分匪夷所思。 她怎么永远都在得寸进尺。 这会云映已经系好腰带,她还一副无辜的模样,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她还好意思问? 她怎么这么能装? 赫峥气的转过身去,懒得再跟她多费口舌。 赫泠已经朝这边走近了些,因为赫峥让开了些,走来的赫泠便清楚的瞧见了云映。 方才赫泠还只是疑惑,他哥衣摆旁边怎么有一块粉色,而且还不搭理他,这会才瞧见,他哥对面居然有个女人。 而且还是云映,那个蛇蝎美人! 他加快了些步子走到两人面前,然后冷着脸指着云映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跟我哥过来的?” 赫峥神色有几分倦怠,问赫泠:“你过来干什么?” 赫泠道:“哥,是父亲让我过来找你的。” 他说完又去看云映,少女一直站在赫峥身后,她袖口虽宽大,但那块缺口的痕迹还算明显,衣裳整体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好像是刚整好一样。 再加上她这样站在赫峥身边,唇角轻弯,柔情遣绻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该联想的地方。 “你怎么不说话?” 云映如实道:“碰巧和赫公子遇见了。” 她声音很温柔,像她的人一样,轻易就给人好感。但因为那些传言,赫泠对云映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他道:“碰巧?这种地方你说碰巧?” “你故意的吧?” 云映懒得辩解,确切来说,懒得跟除赫峥以外的人辩解。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次见面中,她好像每一次都在跟赫峥解释,说实话,她也有些累了。 说了好多遍,为什么不信呢。 云映没什么脾气的应下,道:“那你且当我是故意的吧。” 赫泠顿时冒了火,他道:“喂,什么叫就且当?” 云映:“我说了碰巧,你不是不信吗?” 赫泠一哽,然后道:“那…你就不能稍微再解释一下吗?” …… “赫泠。”赫峥声音冷然 赫泠顿时止了声音,气焰消了一半,他小心道:“哥?” “闭嘴很难?” 赫泠不吭声了,他惯来听赫峥的话,闻言心不甘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赫峥又睨了眼雾青,雾青立即会意,然后上前去跟赫峥身后云映道:“云姑娘,您还有什么事吗?” 云映摇头,她的确是不能多待了。 云漪霜估计已经出来了,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呢。当然云漪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赫峥此刻估计已经容忍她到极限了。 这会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了。 她识趣的对赫峥行了个礼,然后道:“赫公子,我就先走了。” 她想了想,又道:“方才……谢谢你。” 赫峥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而赫泠看着云映离开,嘀咕了句:“她在谢什么啊。” 赫峥看了眼赫泠,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赫泠这才想起来,他道:“哦对,父亲方才散席时碰见了宁国公,然后宁国公说他府里有一批卷宗,是十年前那位苏太傅致仕前留下的,想让父亲去取。” 赫峥有种不好的预感。 赫泠又继续道:“然后宁国公说许久不见你了,甚为想念,想让你也一起过去,父亲就让我来寻你了。” 赫泠摸着下巴,道:“哥,我怎么记得你几天前才去过国公府啊。” “那云老爷子,怎么又想你了?” ------------ 13 故意 迎面吹来凉风,云映将外衫裹紧了些。 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看时,赫峥果真已经不在那了。 云映默默回过头来,然后缓缓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眼睛。赫峥手掌带来的触感仿佛还遗留在上面,她记得他的手,手指很长,跟她一样指腹带着薄茧。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人虽然冷冰冰的,掌心却是热的。 不像宁遇,他的手总是很凉。 记忆又不合时宜的涌现。 她记得有一年冬天格外的冷,才入冬时天上就飘起了雪花,薄薄的覆盖在山峦上。 那时她家种的柿子树熟了第一批柿子,她摘了一小篮长的最好看的,敲响了宁遇家的门。 她对他撒了谎,她说这是娘亲让她送过来的,因为宁叔叔喜欢吃。 那时因为她经常来送东西,又因为他们两家离得还算近,所以云映十分顺利的在宁遇面前混了个脸熟。 按以前的经验,宁遇会笑着跟她说谢谢你。 云映也会在这时候说:“没关系。” 今天也不例外。 宁遇伸手接过竹篮,他的手修长如玉,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云映的手指则红肿不堪,满是冻疮。 他接过时轻轻蹙了下眉,很微小的动作。 但就算如此,云映原本在门口堆积的勇气还是在那一刻倾数瓦解。她知道自己的手太丑了,自卑与慌乱让她一下就蜷住了手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低着头匆忙开口:“那……那我先走了。” 宁遇却叫住她,询问道:“可以等一下吗?” 她答应了。 宁遇错开身子,对她道:“外面冷,先进来吧。” 她再次走进了宁遇的家,宁遇转身回去拿东西,再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枚精致的白瓷瓶。 他递给云映:“这个给你,是治你手上的冻疮的,很管用。” 云映受宠若惊,一时没有动作。 宁遇又补充道:“这个是新的,我没有用过的。” 云映很想客气一下,可是那是宁遇第一次送她东西。她害怕自己一客气,宁遇就不送她了。 于是她慢吞吞的伸手接过,少年的手指不小心扫过她的掌心,和这瓷瓶一样冰。 宁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刚刚碰了雪。” 云映这才瞧见,在他书桌前的窗台上,有一只小小的雪人。 清透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小雪人仰着脑袋,憨态可掬的立在那里,在那一片枯燥又泛黄的书籍之上,生动无比。 宁遇回头看了看小雪人,唇角带着干净的笑意,他道:“方才有点无聊,随手弄的,不好看。” 云映接过瓷瓶,她看向宁遇,想跟他说,不,很好看。 * 转过弯,云映重新回到偏房门口。 方才离开的那个小宫女已经回来,但云漪霜已经不在那了。 小宫女道:“奴婢方才有些事离开了一下,回来时云二小姐正好出来。” “她好像有些着急,没回奴婢的话,直接就走了。” 云漪霜从刚才起就神神秘秘的,云映懒得管她。 等到云映从内宫出来时,时辰已至正午,泠春还在等着她。 “姑娘,你怎么换衣服了?” 她看向云映的衣袖,蹙眉道:“这衣服怎么还是个坏的。” 泠春第一反应是云漪霜又欺负她家姑娘了,她怒道:“是不是二小姐弄的?奴婢回去就去跟国公爷禀报,两次三番如此,她也太过分了!” 云映没多做解释,她道:“罢了,走吧。” 泠春还是气不过,她没忍住嘀咕了一道:“姑娘,明明您才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她凭什么……” 凭什么,当然是凭她的父母。 云安澜宠云映众所周知,只要云安澜还在一天,云映就永远在这府里有话语权。 可云安澜年纪已经大了,他不能永远做云映的靠山,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到时候云映无父无母,还不是任人宰割。 而云漪霜不一样,她父母尚在,甚至还有一个哥哥,现在他们才是真正掌权的那一房,云映这唯一嫡系血脉,其实也不过占个名头好听罢了。 但她什么都没有解释。 因为总觉得身上好像还残留那不知是什么汤的味道,所以她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叫水沐浴。 泠春则在整理她的衣裳,一边整理一边念叨:“这是什么破衣裳,袖子缺一截,腰还断线了。” “姑娘,奴婢把这件衣裳扔了吧。” 云映浑身赤.裸的坐在水汽氤氲的木桶中,乌黑的长发被浸湿,胸前的柔软有一半隐在水里,若隐若现。 泠春在拿衣服时不小心往这看了一眼,顿时脑袋一懵红了脸。 她捏紧衣服,匆忙移开目光 水汽蒸的少女皮肤泛着粉,水珠挂在肩颈处,往下蔓延,起伏跌宕。 泠春想不到,她家小姐看着瘦,脱了衣裳居然这么…… 云映淡淡的扫了眼衣服,轻声道:“留着吧。” 泠春磕磕巴巴的应了一声,因为满脑子不可说的废料也没顾得去思考,为什么她家小姐要留这么一件破衣裳。 等云映才刚刚穿上衣裳,头发还湿着时,云安澜那边便派人传话过来,让云映即刻过去,还催的很紧。 想必是询问她今日的情况。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见到了赫峥,赫峥比公主还好看。他的手很热,手指很长,她也很喜欢。 不好的地方就是,赫峥仍不相信她,甚至更讨厌她了,每一次解释他都不信,这让云映有些烦躁。 思虑间,云映已经走进云安澜的院子。 院内寂静,云映心中有几分怪异,她踏上台阶,掀起软帘,房内空无一人。 连小帘子都不在。 她上前了几步,矮桌上放着两盏茶,是温的。看来方才云安澜是在见客,但一般情况下,云安澜是不会在见客时叫她过来的。 除非…… 身后的软帘忽然被再次掀开,云映回头,赫峥正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因为逆着光,男人的脸庞并不清晰,四目相对,云映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她翘起唇角,显而易见的欣喜。 房内静谧无声,软帘很快便被放下,赫峥只淡淡扫了云映一眼便像没看见她一样上前,然后将手中的邸报放在了长条案上。 在他转身之时,云映叫住他:“赫公子。” 赫峥显然不想搭理她,步履不停,从她身边走过。 云映很快追了上去。 其实云安澜让他亲自把邸报放回东暖阁的时候,他就有所预料。 一次,两次。这对爷孙总是一样的无聊。 赫峥终于还是停住脚步,静静看着面前拦住他的少女。 今天之内,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忽然意识到,因为云安澜的关系,他不方便处理她,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不方便,成了她一次又一次纠缠的理由。 而且她这种人不能以常理推之。 云映看出赫峥的不耐烦,她自知理亏,所以格外的小心翼翼。 她其实也不想打扰他,只是觉得,或许他们也是算认识一场,那她简简单单的跟他打个招呼,应该不算过分。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男人便率先道:“我想我上次说的很清楚。” 云映:“……什么?” 赫峥不想再重复,他目光扫过少女湿润的长发,以及被衣襟处被水珠浸湿而变得有些透明的衣衫,只轻声道: “你好像对你自己很自信。” 云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过来。 其实她来时没想那么多,而且这点透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 她蹙眉解释道:“我不知道你要来,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却并不相信,他语调不重,说出的话却好像结着层冰霜一般。 他慢悠悠道:“你这样的人,嘴里会有一句实话吗?” 云映默默抿住唇,有些冤枉的想,自从她遇见赫峥起,其实根本没有跟他说过谎话。 可是他总不信。 “对不起。”她还是选择先跟他道歉。 赫峥靠在身后的桌案上,居高临下的看她,道:“你的道歉会有用吗?” 还没等云映回答,赫峥便率先道:“不会。” 他看着云映脖颈边的湿发,道:“所以不要费什么心思,也别总想着引诱。” “这很廉价。” 云映皱着小脸,原本唇角翘起的弧度也消失了,她盯着他认真道:“我没有。” “真的没有。” “我没有勾引你。” 虽然如果能嫁给他拥有他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她从没有试图去这样做过,从开始到现在,她都只是纯粹的想见到他而已。 赫峥不置可否,他摊了下手,道:“随你怎么说。” “总之,别再来缠着我。” 他说完便站直身子,然后越过她走出房门。 云映不太开心,拉着张漂亮的脸蛋,也跟着走出了房门。 男人已经走下了台阶,背影挺拔,长腿窄腰,被背影都透着傲慢。 云映觉得,她可能的确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 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回他都不相信。 赫峥走了没多久,小帘子从院外进来,看见云映才迎上前到:“大小姐。” 云映问:“爷爷呢?” 小帘子道:“老爷在书房会客,府里来了几位大人。” “几位?” 小帘子嗯了一声,道:“除了赫阁老,赫公子还有尚书苏大人和裴大人。” “这几位以前都同老爷交好。” 他说完又抬头,对云映道:“对了大小姐,老爷说他房内有上好的紫笋茶,叫您泡好送过去。” ------------ 14 白袜 云安澜对这位小孙女的确是宠爱,仅仅是因为不久之前小孙女提了一句想见赫峥,他便这般大费周章的创造机会。 小帘子默默的低下头,并不为此觉得夸张,反而欣慰起来。 当年的那场意外几乎让国公府家破人亡,云安澜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走出来,这些年一直浑浑噩噩,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总认为那意外是他一手造成,在日复一日的愧疚中,那个不知生死的小孙女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如今云映回来,他能明显看出来,老爷的确轻松了不少。 出乎意料的是,他说完那么久,云映都没什么反应。 这不对劲。 他不由抬头看过去,少女那张惯来温软柔和的脸上带着点点的烦躁,两条细眉轻蹙着,唇角绷直,一看就是不大高兴的模样。 还别说,挺稀奇。 难道是刚才跟赫大公子吵架了? 小帘子察言观色道:“您若是不想去,奴才让旁人去也是一样的。” 但这次云映回答的很迅速,她道:“去。” 她抬手碰了碰自己仍然未干的长发,继续道:“走吧。” 还没走到前厅时,云映便听见一阵和缓的说话声,是赫延的声音。 云映脚步不停,端着托盘走进内屋,房内约有五个人,赫延坐在主位,云安澜在他的左手边。 赫峥也在,在这几个人里,他是最年轻的。云映低头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了他交叠的长腿。 但这次云映没有抬头去看他。 云映一走进,房内便静了片刻,一位面生的中年人道:“这……难道就是颂和的女儿?” 云安澜靠在椅背上,扬着下巴嗯了一声。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出了。” 云安澜道:“你以前也没怎么见过吧。” “这你就错了,你忘了?以前你成天牵着她到处转悠,我见得可不少。”苏致章摸了摸胡子,然后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语的赫峥,继续道:“说起来云姑娘和祈玉应该差不了几岁。” 云安澜立即接话道:“就差两岁。” 他瞅了瞅在座,指望着谁可以说一句“真是郎才女貌”什么的,给赫延提个醒,他儿子年岁不小了,总该成婚了,哪能一直这么拖着。 但等了半天也没人说,他不由撇了撇嘴,心想这群老东西果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 反而是赫延,看着如今已亭亭玉立的少女道:“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峥儿小时候确实见过云姑娘,峥儿你还记得吗?” 赫峥从小到大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一万,这事根本不值一提。 他看了一眼云映,然后敷衍道:“没印象。” 赫延笑着道:“是吗,我记得你那时还抱过她,还想带她回家呢。” 赫峥:“……” 赫峥脸色难看起来,别说小时候,他这辈子都说不出这种话。他想象不出来,也不想去想,他甚至怀疑这是赫延为了云安澜乱说的。 云映一直没有出声,等他们说完,云映才福了福身子,柔声跟在座的诸位请了个安。 云安澜道:“快尝尝我的茶,年初圣上赏的。” 他朝云映招了招手,和蔼道:“小映快来。” 云映应了一声,然后款步向前,按着桌上位序,先给赫延上了茶。 然后是云安澜,苏致章,裴逢喜。 最后是赫峥。 她走到赫峥身边,男人靠在红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落在腿上。 他面前已有一盏茶,云映伸手将他的茶换掉,动作间宽大的衣袖正好扫过的大腿以及手背。 湿发垂下,在男人目光所及范围内轻轻摇晃,特殊的幽香环绕着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相比于其他人,云映这次的动作好像要格外慢一些。 云映的确是故意慢下来的。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的从赫峥侧脸上扫过,从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再到泛粉的薄唇。 相似的长相,在宁遇身上,便是温润少年郎,而在他身上,但疏离淡漠的多。 不过不变的是,这样的长相永远对云映有吸引力。 她从男人的唇上收回目光,然后柔声道:“公子请用。” 赶在赫峥蹙眉之前,云映便后退一步,同他拉开了距离。 赫阁老抿了口茶,赞叹道:“老师藏的茶总是比我的要好些。” 云安澜心想那是自然,他指了指桌上那盘并不起眼的栗子,道:“诸位不如再尝尝这栗子,这是当初我去接小映时,从裕颊山带回来的。” “京城可是吃不到的。” 苏致章率先拿起了一颗,一边剥一边道:“让我先尝尝。” 剥了半天,他念叨道:“这怎么剥不开……” 云安澜瞥了眼,寻思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刚要拿过来帮他剥,站在一边的云映忽然道:“诸位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来吧。” 云安澜顿时拉下脸,来她好好的小孙女,能给这群人当苦力使? 云映继续道:“我们山里的栗子壳的确是硬一些,即便炒熟也不容易剥,但我以前卖过这个,倒是剥的很熟练。” 但云安澜又一想,这是他小孙女自己提的,不管怎么样,他应该应和才对,遂而没有阻止。 下人上来多添了个位置。 就这样,云映坐在了赫峥的对面。 云映的动作果真很熟练,一掰一挑就剥完了一个。 她垂眸不出声,静静的听在座着的几位交谈。 赫峥在政事上很少依赖赫延,反倒是赫延,许多他顾及人情不方面出面的,都是赫峥去做。 所以这朝中一些官员,对于赫峥的畏惧反倒要多一些。在座的几位中,只有他年纪最轻,但因为一早就入了仕途,又能力出众,年纪便也成了他的优势。 他不常主动开口,只有在问及他时才会说上两句。 在众人说话时,云映将剥的第一小盘向赫峥那推了一下。 趁着旁人不注意,她再次耐着性子同赫峥道歉,轻声对他道:“方才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会过来。” 赫峥却并不领情,他只冷淡的扫了她一眼,连手都没有抬一下。 云映抿住唇,心想果然啊,看来他永远不会相信她。 那盘栗子就那样尴尬的放在她们俩正中间,隔了好一会,云映又默默的将之拉了回来。 实话说,云映其实并不是一个甘愿被误解的人,所以她每一次都在跟赫峥解释,可每一次的解释似乎都很苍白。 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少见的生出几分烦躁来,她觉得自己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每次说都不相信呢。 而且如果她想勾引他,根本不会用那样内敛的方式。 她默然不吭声,只静静的用那双潋滟的眸子静静的望着赫峥。 赫峥知道她又在看他,这种目光他都有些习惯了。 “对了祈玉,当初苏太傅归乡是你派人护送,他当时可曾同你提起过这卷宗的事?” 说话的人是坐在云安澜身侧的裴逢喜,他如今任户部尚书,才接任不到三年。 苏太傅与裴逢喜曾共事过一段时日,他面上是因为年纪大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返乡,实际则是因为与裴逢喜政见不和,一气之下辞了官。 现如今,苏太傅又被重新启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而那卷宗在交还给苏太傅之前,按理说,要给赫延过目,卷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赫延对苏太傅的态度。 苏太傅回来对裴逢喜不是件好事,这段时日以来,裴逢喜有意让赫延拿主意,私下连赫峥他都找了几回。 赫峥道:“未曾,不过苏太傅既然将这批卷宗暂放在这,想必是——” 他话音一顿。 因为此刻,他的脚踝忽然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很轻,像是不经意的划过,带着点痒意。 他一时间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也不知这是不是故意的。 但很快答案就明晰起来。 因为它停在了他的脚踝处,然后慢慢向上,暧昧的擦过他的小腿,上下挑弄。 赫峥手指狠狠蜷了下,目光危险的落在对面的云映身上。 她已经剥到只剩最后一颗栗子,那可小小的栗子在她指尖停留着,她的拇指不断从栗子圆润的外壳上擦过。 她对上他的目光,红唇轻轻弯起。 柔和,带一截妩媚。 赫峥目露警告,脸色极为难看。 还真是她?她在干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祈玉,怎么了?” 桌幔之下,赫峥挪了下腿,可那只脚很快便追了上来,用脚踝贴着他的腿。 赫峥抿住唇,然后动了下腿,踩住了她的鞋子,以防她再乱动。 他面色如常,道:“无事。” 继而继续道:“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裴大人你且放心。” 裴逢喜继续道:“这我如何能放心,到时他若是回来来找你,祈玉你可否跟我说一声?” 然而很快,那只被他踩住的脚便轻轻动了一下,绣鞋居然就这样被她脱下,然后再次缠上了赫峥的腿。 这一次,赫峥的感受比刚才更明显一些。 那只柔软的足带着点无人窥见耀武扬威的架势,挑逗性的蹭上他的小腿还不够,竟然在继续往上。 赫峥的腿有些僵硬,他手背显出青筋,忍无可忍的看向云映。 云映将那颗栗子握在掌心,撑着脸颊直勾勾的盯着他,露出一小节白皙的手腕。 她脚下动作不停,脚掌碰到了男人的膝盖,然后稍伸直了些腿,缓缓朝他大腿内侧去。 面上却丝毫不显,歪着头柔声道:“赫公子,你怎么了?” 赫峥绷着唇角,静默不语。 他垂下眸,那只脚穿着白袜,小腿纤细,堂而皇之的蹭他的大腿。 终于,在她继续向前之前,赫峥落在腿间的手倏然向前,紧紧握住了少女纤细的脚踝。 他力道不轻,显然带着几分怒气。 她终于老实了些,不过她好像全然看不见她的警告,撑在脸颊的玉手不经意间扫过干燥的唇,她缓缓将栗子放下。 掌中脚踝动了动,赫峥的力道下意识松了几分。 云映将方才的那一小盘栗子再次推给赫峥,红唇微张,对他无声的说了句话。 “你的手好烫。” ------------ 15 坐实 一语如惊雷,赫峥倏然松了手。 云映的脚陡然得了自由,那环绕着她的热源消失,她脸上露出几分可惜来。 这份可惜十分明显,直直的落入赫峥的眼眸。 “……” 她疯了吧。 赫峥掌心发麻,此刻还残留着她小腿的触感,十分怪异。 他沉着脸看向云映,心中说不清是怒火还是什么沸腾着,让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色胆包天的女人。 而云映全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毫不避讳的轻声叹了口气,在她的预想中,赫峥至少也该多握一会才是。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赫峥的手,手指修长,宽厚有力,那时候她就在想,如果碰一下是什么感觉。 但为了能和他和睦相处,云映从没对他提过此类过分的要求。 如她所料,方才握住她时有点痛,但没关系。 她喜欢他的手,也喜欢这样微妙的痛感。 云映慢悠悠的将脚放下,脚尖擦过男人的黑靴,然后将自己的绣花鞋勾了回来。 因为赫峥长久不答,一时众人都看向了他。 云映双手撑着脸颊,轻轻歪着头道:“赫公子,你怎么总是看着我?” 此时正是日映时分,日光从雕花木窗照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对面少女的身上,她有一张柔顺乖巧的面庞,就算是对他出言挑逗,仍瞧不出半分的轻浮之态。 是的,看不出半点轻浮。 可她刚刚的确在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她到底怎么敢? 看来他对她的印象还真是从未出错过,只是如今竟然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以前还是小看她了。 赫峥收回目光,冷声答话:“裴大人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去琢磨怎么应对圣上近日烦忧的流民安置问题。” 他的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可以说是直截了当的拒绝了裴逢喜。 裴逢喜脸色变了又变,他入朝十年,怎么也算是赫峥的前辈,被这样讥讽,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可他深知赫峥的性子,知道与他对着干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窘迫之际,还是赫延开口,装模作样的训斥了一番道:“怎么说话的。” 得了台阶,裴逢喜脸色有几分难看的道:“没事,祈玉说的也对,说的也对哈。” 赫峥颔首,然后坐直些身体,道:“裴大人明白就好。” 他目光扫过云映,然后道:“既然如此,我这边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言罢,他便站起了身子,直接阔步走出了前厅。 场上寂静片刻。 云映亦站起了身子,面前是满满的一碟栗子,她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轻声道:“诸位请用。” 云安澜连忙把栗子拉到了自己面前,道:“怎么剥那么多,手累疼了吧。” 云映摇了摇头,道:“多谢爷爷关心。” 她又服了服身子,道:“小女就不打扰各位大人了。” 云映款步出了房门,屋外日光明亮,照在堂前的月季上,越发显得娇艳。 她的头发已经尽数干燥,柔顺的垂在身后。 廊檐下空无一人,她步子轻缓,带几分愉悦。 然而就在她转过一转角时,忽然一双大手,强横的拉过她的手腕,重重的将她抵在了墙上。 云映被身后墙壁撞得皱了下眉,她下意识像挣扎,但那双手紧紧的扣着她的手腕,根本动弹不得。 云映抬眸看去,撞进一双冰冷昳丽的眼眸。 赫峥唇角绷直,垂眸盯着她,张唇一字一顿的道:“云、映。” 撇出这个不愉快的场景,这还是赫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出乎意料的,她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从他口中出来,还有点好听。 虽然第一眼见他时,她听不太习惯这个冷冽的声音,但如今习惯了,倒也很好。 她就知道,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什么都是最好的。 声音是,手也是。 云映被他握的有点痛,但她没有继续挣扎,而是仰头柔声问:“赫公子有什么事吗?” 赫峥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脸面这样问他的。 赫峥道:“你说呢。” “你是不是忘了,一个时辰前你还在同我自证清白,所以这就是你口中的没有?” 云映脸不红心不跳道:“我的确没有。” 赫峥冷笑一声,他垂下眸子,目光掠过少女粉色的绣鞋道:“所以对你来说,这很正常?” “还是说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云映,别把你在裕颊山那套带到这里来。你不要脸面,云安澜还要。” 面对他的羞辱,云映也不生气,她盯着赫峥的脸,一脸认真道:“我怎么可能对每个人都这样呢?” 她又继续道:“今天早上我说的是真的,我的确没有勾引你。” 赫峥道:“所以你刚才在干什么?” 云映嗯了一声,她道:“以前真的没有,因为只有刚才,我才真的是在勾引你。” …… 赫峥从没觉得哪个女人像她这样荒唐过。 她还真是能逻辑自恰,还能把那样见不得人的事说的如此坦然。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赫峥握着她的力道不断的收紧。 痛感强烈几分,云映微微侧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握的很轻易,手背上能看见淡青色的经络,骨节分明,指尖修剪整齐,拇指处有一道淡淡的疤。 云映的手跟宁遇一样,一到冬天就很凉,所以她此刻更能明显的感受到赫峥掌心的炙热,细细密密的从肌肤透进身体里。 她忽然间觉得,赫峥误会她好像是一件好事。 因为勾引他的感觉,好像很不错。 至少比想方设法的看他一眼,跟他说句话要实在一些。而且相比之下,触碰到他带来满足感要比前面两者强的多。 她有些出神,这一刻她莫名想起了云漪霜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难道是想嫁给他吗?” 云映没有想过。 一开始她真的什么都没想,她只是觉得,见到他会很开心。 现在却忽然冒出一个微小的念头,那么如果跟他在一起呢? 可以天天见到他,可以握的手,听他说话,云映看向他的脸,最后目光停在那张薄唇上。 嗯,还可以亲吻。 她没有亲过宁遇,很遗憾。 这些想法飞快的在云映脑海中过了一遍,直到赫峥黑着脸冷声问她:“你在看什么。” 云映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冒犯,她从他的唇上移开目光,道:“在看你。” “……”她有病。 赫峥终于忍无可忍,他倏然收回手,少女的手腕上赫然一道红痕,被那瓷白皮肤映衬的格外明显。 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手放在他才松开的那个位置上。 赫峥冷着脸道:“不许揉。” 云映听话的停下动作,然后温声道:“好。” 她这样听话无疑更怪异了。 赫峥后退半步,半晌无言之下,终于第一次正眼去看她。 赫峥很少会去留心旁人的外貌,但是不可否认,她好像真的长了一张可以蛊惑人心的脸,所以当她说出那样离谱的话时,还真让他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 莫非她还真是只想看他? 可是这两者之间有区别?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见他?喜欢看他不就是喜欢他? 隔了半晌,他道:“所以按你的意思是,你只想见我。” 若是放在以前,云映会毫不犹豫的点头,但现在她发现了别的可能性,就不能那么坦然了。 她没有否认,重复道:“我的确很想见你。” “但不喜欢我?” 云映嗯了一声。 赫峥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道:“好,我知道了。” 云映有些诧异,觉得赫峥今日好像好说话了一些,她趁机道:“那我可以跟你做朋友——” 他回答的很快:“不可以。” 云映面色有些失落,她哦了一声。 不远处渐渐传来说话声,云映偏头看了一眼,看来他们已经从前厅出来了。 赫峥此刻已经懒得再去警告她,反正她也听不懂,他同她拉开距离,道:“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云映问:“最后一次什么。” 赫峥没有回答,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经十分明显,各种意义上的最后一次。 在云映再次开口之前,他便转了身,从这无人窥见之地走了出去。 云映跟了两步,然后停在了廊檐下。 出神了许久,等她再次转身时,身后赫然出现一个男人。 他面带笑意,生了一副温和面庞,无声无息的站着。 云漪霜的哥哥,云施彦。 他开口道:“妹妹在这做什么?” 云映对着他行了个礼,道:“无事走一走。” 云施彦歪着头看了看,问道:“方才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是……赫家的那位大公子?” 云映没有否认,只是问:“兄长有什么事吗?” 云施彦缓步行至云映身侧,道:“也没什么事,碰巧遇见,想与妹妹聊一聊。” 云映没有吭声,静静等着云施彦的下文。 他道:“霜儿自宫里回来后便郁郁寡欢,妹妹可知是为什么?” 云映摇头道:“不知。” 云施彦盯着云映的脸,企图从这张脸上发现丝毫迟疑或是心虚,但无果。 他面色不改,亦没有追问,只道:“对了,上次的那些画像妹妹看的怎么样了?” “还是只中意裴衍吗?” 云映蹙了蹙眉,不知云施彦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她道:“我不喜欢他。” 云施彦叹了口气,他道:“兄长不是催你,只是妹妹,你如今的确已经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也该务实一些,不然这上京的其他才俊,也就轮不到你了。” “况且你也知道,霜儿是有婚约的。你也应该为你妹妹着想一些,你说是吗?” 云映停下脚步,没有去在意这话里话外的轻视与无理,而是在想,云漪霜年纪明明不算大,就算是考虑礼制,她觉得至少明年之前都不用着急。 所以云漪霜,有什么必嫁不可的理由呢。 ------------ 16 漂亮 云施彦自然不会告诉云映这个理由是什么。 事实上,自从云映态度明确的拒绝之后,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未曾再见到云施彦,包括云漪霜也是,听说她一直待在院子里不曾出门,这兄妹俩好像一起沉寂了下来。 等她再次见到云漪霜时,还是在云安澜的东暖阁。 她进去时,云安澜窝在藤椅上,而云漪霜就站在他对面。 一见云映进来,云安澜便坐直了些身子,道:“小映快坐!” 云漪霜脸色差了几分,方才她过来时云安澜把她从头到尾数落一顿,到云映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云映没去管她,而是道:“怎么了爷爷?” 云安澜抿了口茶,喜气洋洋道:“过两日太子殿下出城去广昭寺祈福祭祖,宗室子女会随行,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让你和霜儿一起去。” 他总想着让云映多出去走走,一方面在这京城多露露脸,另一方面也能多见见世面。 “其实也并不远,一来一回约莫三四天,你要是想去,就当去放松心情了。” “去不去全凭你心意,爷爷也就是随口说说。” 云映一时没有出声,看不出是要答应还是拒绝。 反倒是云漪霜急了起来,她忍不住道:“你与其日日在家无所事事,还不如出去走走呢。” 云映忽然侧眸看她,道:“妹妹很想让我去吗?” 云漪霜心中一紧,连忙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她又补充道:“再说……再说你不是喜欢赫峥吗?这次是他随行护送。” 云映抿住唇。 说起来,云映已有好些日子未曾再见到赫峥了,有点想他。 还别说,如果云漪霜真想让她去的话,那这个理由倒是十分的有说服力。 她应了下来,看向云漪霜,缓声道:“那我便陪妹妹一趟吧。” 云漪霜哼了一声,念叨道:“你才不是陪我。” 两人一同出门时,云漪霜步子比以前慢了许多,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台阶上湿漉漉的。 云漪霜提着裙摆,步伐越发的小心。 然而在迈开步子前,身旁的少女忽然很自然的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等她稳稳走下台阶,云映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云漪霜忍不住道:“你扶我干什么,我不需要你扶,你怎么总是这样假惺惺?” 云映也不反驳,她只提醒道:“地上滑,别摔到自己。” 云漪霜努力的想从她脸上发现半分阴阳怪气,但她看起来还真像是随口的一句善意提醒。 云漪霜憋了半天,脸色十分难看,她忽然后退两步,她指着云映道:“你就是想讨好我,我跟你说没用的。” “你讨厌我吧,我也讨厌你,正好,我们谁都别搭理谁。” 云映静静看着她,事实上,她从这位大小姐身上,诡异的看到了几分她弟弟的影子。 娇纵,自私,不讲理。 明明不是孩子,却永远像一个小孩。 她只温声道:“别想多了,妹妹。” * 春景初盛,绿云冉冉。 冬日余威渐渐消减,天气越发的暖和。 转眼便到了出行之日,因为此行力图精简,所以随行之人并不算多,除部分宗室子女,就是高爵之后。 云映和云漪霜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 云漪霜清醒过来时,路程还没到一半。 她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鼻尖总有股似有若无的清香,让人很舒服。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原来正靠在云映的肩上,也不知靠了多久,而云映正乖乖任她靠着,静静的看着车外。 “……” 云漪霜不知道为什么,怒从心头起,她蹭的坐直身子,问:“你怎么不推开我?” 云映扫她一眼,道:“我想让你好好休息。” 不是,她脑子没病吧。 她又不是她亲妹妹,一直以来对她也不好,她现在这样是在干嘛,她宁愿云映跟她打一架。 云漪霜故意道:“你太瘦了,我一点也不舒服!” 她朝旁边挪了挪,心跳很快,觉得云映十有八九是故意的,她以为她这样她就不好意思对付她了?做什么梦呢。 乡下人,难怪这么天真。 云映哦了一声,说:“好。” 云漪霜更生气了。 她什么意思?又是什么语气,她是拿她当小孩?懒得跟她计较? 她自己生了半天闷气,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 没过一会,马车便停了下来。 云映先走下车,她迅速的扫了一眼周围,结果正巧就看见赫峥高坐骏马之上,从她身边经过。 云映心跳停了一下,她仰头看着赫峥,绚烂的日光落在他清隽的眉眼,修长笔直的腿跨在黑色的马上。 他目不斜视的从她身侧走过,没给她半点眼神,意料之中。 等到赫峥身影被挡住,她才默默回身,然后朝仍在马车上的云漪霜伸出手。 云漪霜正捂着小腹纠结怎么下,她垂着脑袋,心想明明以前,她不用这样的时刻小心时刻提防的。 她一抬头就看见云映伸过来那只手。 云映平静的问她:“要下来吗?” 她不知为何突然委屈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把泪水憋回去,搭上云映的手,然后走下马车。 云映收回手,看见她通红的眼睛,什么都没问,只拿出带的茶水,先倒了一点给云漪霜。 云漪霜默默接过,清水入喉,让她舒服很多。 而与此同时不远处,赫峥跳下马,一位面容矜贵的男人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不远处的山群,慢悠悠道:“祈玉,应该不远了吧。” 赫峥随手将缰绳系在树上,嗯了一声。 萧昀将水壶扔回小太监手上,回身看着随行的一众人,然后歪了歪头,看向了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旁除了云漪霜,还站着一位少女。 身形纤细,颜色殊绝,从相貌到身段都十分抢眼,想不注意都难。 萧昀看了半天,然后随口对赫峥道:“孤瞧刚才看你的那个女孩…还挺好看。” 赫峥觉得萧昀跟他弟弟一样没眼光,他扫了一眼云映,少女正仰头喝水,脖颈细白,瓶口拿开时,红唇泛着水光。 不好看。 赫峥目光下移,她穿了一身烟紫色的裙子,裙摆曳地,走动时,能窥见绣鞋一角,也是紫色的。 他又想起上次来,上次她穿的鞋是粉色,脚腕很细,小腿线条流畅,带一点轻软的肉感。 他缓声道:“你管她这叫漂亮?” 萧昀面露怪异,他挑了挑眉,道:“祈玉,方才大家都在看你,你怎么知道孤说的是哪个姑娘?” 不等赫峥说话,萧昀便恍然道:“祈玉,原来你也觉得她漂亮啊,第一次见你这么夸人。” 赫峥沉默片刻。 他看向萧昀,眯了眯眼道:“殿下,你方才的对她的夸赞,臣会如实转告给太子妃的。” 萧昀顿时脸一黑,不吭声了。 隔了一会,他又朝那个方向看了看,道:“嗯?那是谁?” 裴衍几乎从云映一下马车就过来了。 他站在云映面前,道:“云姑娘,又见面了。” 云映有些困惑,裴衍怎么会在队伍当中,按理说,他是不够格的才对。 裴衍适时解释道:“我是同世子殿下一同过来的,此行正好帮忙记录下行程。” 云映点了点头,道:“哦,有什么事吗?” 裴衍摸了摸脑袋,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倒是没什么事,就是看姑娘也过来了,想过来跟你说说话。” 云漪霜见状默默转到一旁,不打扰他们俩。 两人之间气氛其实有些尴尬,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但落到旁人眼中,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萧昀摸着下巴,猜测道:“他们俩好像有——” 赫峥移开目光,漠不关心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昀道:“孤又没说跟你有关系,孤不能随口说说吗?”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又道:“祈玉,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敏感了。” 赫峥:“……” 行。 面对不太感兴趣又没有必要应付的男人,云映的耐心少的可怜,才说了不到几句话,她便心生厌烦,礼貌询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没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这话一出,裴衍就算有事也不好意思待下去了。 裴衍走了之后,云漪霜迅速跟了过来,凑在云映旁边道:“怎么样?” 云映道:“什么怎么样?” “裴衍啊,我觉得你们俩好配。” “你看裴衍,对你好又喜欢你,家世也算不错,还有上进心,你不考虑考虑吗?” 云映对上她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很希望我们在一起?” 云漪霜被她看的心中一跳,收回目光道:“我只是随口说说。” “我才不管你跟谁在一起。” 休整时间已到,两人一同上了马车,云映仍掀着帷幔向外看,云漪霜见了,少见的有几分真心道: “有什么好看的。” “赫公子在前面太子殿下旁边呢,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看不见他的。” 云映很不认同,谁说她看不见。 她已经看了他好多次了。 直到夜间,马车才再次停下来。 天上星辰稀疏,山上草木奇多,才是初春时,便有不知名的飞虫在眼前飞来飞去。 禅寺监寺早早的在外迎接,一辆一辆马车停下,一天的舟车劳顿,终于可以停下歇脚。 回房间时,身边传来不少抱怨声。 “这是什么东西,好痒。” “我身上也有,怎么坐马车里也能被咬。” 云映跟云漪霜一个房间,云漪霜才一进门,便脱了外衫不停的挠着。 云映走近一看,只见白皙的皮肤上起了不少小疙瘩,云漪霜一挠就抓出红痕来。 她握住云漪霜的手腕,道:“别挠。” 云漪霜正心烦着,见云映居然好好的,不由道:“为什么不咬你?” 云映在山里待的多了,自有一些防蚊虫的方式,她坐下身子,然后解开自己的香囊,从中捏出一片叶子来,研成粉撒在瓷杯里。 她将茶水递给云漪霜,道:“喝吧。” 云漪霜对云映莫名有几分信任感,她接过来,目露嫌弃然后一口灌了下去,没过一会,身上的痒便缓解了些。 她其实不知道云映为什么对她好。 云漪霜穿上衣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故意低声念叨着:“你怎么不早点给我啊。” “大家都被咬了半天,这些痕迹好难看。” 云映看了一眼,确实不太好看。 不过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赫峥,赫峥也被咬了吗?他生的那么好看,如果长了小红点,就不好看了。 她捏着香囊,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尚有行人。她其实知道赫峥住在哪里,就在这附近。 要不要去找他呢。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送个药。 嗯,顺便见见他。 ------------ 17 挺翘 此时已是戌正时分,一轮弯月悬挂夜空,石灯散发微弱的光芒,细小的飞虫绕着石灯飞来飞去。 窗户洞开着,微凉的夜风吹拂进来,掠起了云映鬓前的发丝。 云漪霜把衣服穿好后,心里有几分别扭,她偷偷看了云映一眼,然后道:“喂,我不需要你照顾我。” 她捏紧衣袖,如果可以,她想离云映远远的。她干嘛要照顾她呢,她才不需要这个乡下人的照顾,而且她总是在想,云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反正这个女人总是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恶劣的想,云映那么照顾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比如妄图陷害她什么,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以怨报德的人,她又不是什么受气包。 “我可没有拿你当姐姐,你也不用拿我妹妹。” 她又低声念叨:“自从你回来后,爷爷什么都向着你,每次看见我都骂我,还让我不准欺负你,其实我根本没欺负过你几回,我根本就懒得搭理你,他总把我想成一个坏孩子。” 念叨了半天,也不见云映回应。她侧眸看过去,少女仍然静静的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云映回过神来,她将手里的香囊重新系紧,然后顺手关了窗,站起身子道:“你先休息吧。” 云漪霜道:“你要干嘛?” 云映没有回答她,她从她面前走过,然后顺手关了房门。 夜里比白日冷了许多,云映裹紧了些身上的衣服,朝赫峥住的地方走了过去。 寺内不比宫内森严,除却太子住所,其余地方看守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内院之间,禅房一间接着一间,即便有侍卫巡走,也只是防些外来者,并不限制他们这些王公贵族之后相互来往。 她穿过一小节□□,来到一个新的院落,结果正巧碰见两个小沙弥从那走出来。 “雾青小师父也不在,我们待会再过来吧。” 云映敏锐的捕捉到这个也字,她眉头蹙了蹙,然后拦住这两个小沙弥,轻声问:“小师父,赫公子不在房间里吗?” 小沙弥停住脚步,朝云映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应当是不在,赫公子好像还在殿下那里。” “姑娘有什么事吗?” 云映摇了摇头,道:“没事。” 小和尚走了以后,云映轻叹了口气,再去看那院落时,目光多了几分失望。 她虽然想见赫峥,但倒还不至于朝太子那跑一趟。她捏紧香囊,心想其实他不在也好,那人不太喜欢她,若是当他的面去送,他十有八九不会要。 这药材其实很简单,其中苦参和川椒一闻便知是何用处,她悄悄放那,赫峥说不定会以为是寺里送来的。 云映没有回头,还是朝赫峥所在的院落内走了过去。 月光在地面上洒下一层薄霜,云映提着裙摆踏上台阶,站在门前轻敲了敲门,半晌没有应声才试探性的推开了房门。 房内寂静一片,灯罩内的烛火迷蒙闪烁,房间陈设简单,几乎与她和云漪霜住的禅房别无二致。 云映向前几步,然后解开香囊,正欲从中摘出几个长的完整漂亮的药材放到桌面上时,侧房忽而传来几声响动,平缓又带着几分懒散的脚步声传过来,声音一下顿在她前方不远处。 云映抬头,看了过去。 这是云映第一次看向赫峥时,没有率先去看他那张让她熟悉的脸。 男人光裸着上身,光线暗沉下,仍能看出他身姿英挺修长,手臂肌肉凸起,锁骨上挂着水珠。 胸肌形状饱满,这样直观的看着,好像并不那么硬。至少一定没有那天她撞上去时那么硬。 到腰部又线条收窄,腹肌线条流畅,黑色的长裤的有些松垮的挂在腰上,他手里拎着连长衫,看样子是刚准备穿上。 云映目光掠过那双笔直修长的腿,抿唇,没有吭声。 气氛有些凝滞,云映平静的看向赫峥的脸,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不就是突然进来一个姑娘,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前提是如果他穿着衣服的话。 赫峥:“……” 她为什么不害羞。 赫峥捏着衣裳的手缓缓收紧,绯红静悄悄爬上耳尖,沉默中他率先开口道:“转过去。” 云映:“好。” 云映转过身,赫峥也同时背过身去,然后迅速的撑开手里的衣衫。 云映低下头,她手里的药材没有给他。 现在他根本没走,那可以见得,待会她把药材给他的时候,可能并不会那么顺利。 云映没什么犹豫的就再次转了过来,赫峥正背对着她穿衣。云映没忍住抬头看了两眼,男人手臂抬起,背部肌肉紧实,沟壑分明,脊骨处微微下陷,腰身至后臀。 云映发现,他屁股挺翘。 她收回目光,迅速的从敞开的香囊捏出些粉末来,然后洒在了桌上陈置瓷杯内的凉茶里。 但她还是因为方才被他身体吸引注意,耽误了些时间,以至于她正要收回手时,赫峥正好穿上衣裳,转了过来。 被发现了。 正当云映想着应该怎么解释时,赫峥看了看那盏茶,又看了看她,合理推测道:“你在给我下春.药?” 云映:“……不是。” 她解释道:“我看见随行很多人都被山上不知是什么的虫子咬了,身上起了红点。这是我从裕颊山带来的,佩戴可以驱虫,服之可以止痒。” “我想送一些给你,方才我敲了门,没有人应,所以我想偷偷放你房间里。” “我对你没有恶意。” 看吧,她总是这样坦然。 连道歉都是,低垂着眉眼,静静的陈述,看不出什么情绪,当然也没有丝毫的心虚。 并且她居然全然没提刚才她把他看了个遍这事,而且还偷偷转过来看他。 就这,都已经这样了,能叫不喜欢他? 她在嘴硬什么。 赫峥随手将外衫系上衣带,冷着脸道:“因为你以为没人,所以你就那么理所当然的进来了?” 云映如实道:“我没有理所当然,我犹豫了一会的。” 赫峥:“象征性的犹豫一下然后理所当然的进来了。” 云映想了想,提议道:“你如果觉得生气,你也可以来我房里。” 前提是她先把云漪霜弄出去。 “……”她真的,看起来那么老实,竟然还挺会给自己要好处,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赫峥从来没这么失语过,他眯了眯眼,道:“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他的手搭在椅背上,说完后便姿态懒散的直接坐在了椅子上,双腿交叠,目光落在云映身上。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眼她,像是闲聊一样,随口道:“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要来给我送这个什么药。” 云映将香囊收起来,莫名觉得今天的赫峥好像还算好说话。 她规规矩矩的站在他面前,赫峥心情一好,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便如实道:“云漪霜回来以后身上很难受,我不想让你难受。” “……” 赫峥头一回耐着性子听人说这么肉麻的话,非常的不适应。 但他想起这女人次次都嘴硬不承认喜欢他,又勉强把这份不适应压了下去。 沉默片刻后,他道:“你不是说你只是想见我吗,那我难不难受关你什么事?” 云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觉得难受,我也会有点心疼的。” 赫峥又沉默了。 云映还以为是自己回答的不好,询问道:“怎么了?” 她补充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身上出现那些红点,不太——。” 赫峥终于听不下去了,他黑着脸制止了她。 “你别说了,走吧。” 他就不该指望这个女人说出什么正常的话来。 云映哦了一声,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圆桌上的那盏茶,她轻声嘱咐道:“那你记得喝,应该挺管用的。” 赫峥只摆了下手,让她出去。 云映转过身,拉开了房门。 外面月色依旧,清凉柔和。 云映提着裙摆下了台阶,迎面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雾青。 雾青看见云映有几分诧异,但还是停下步子,然后躬身对她行了个礼,道:“云姑娘。” 云映停住脚步应了一声。 兴许是因为今晚见到了他,所以她心情还算不错,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她听见雾青进门,房门被轻轻掩了一下。 但是里面的说话声还是伴随着夜色朦胧的传了出来。 “公子,那这茶是……” 男人声音敷衍,随口说了句:“倒了吧。” 云映脚步顿了一下,其实不算很意外。 但她并不很想听见这句话,早知道刚才她应该走快一些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门缝内透出暗淡的光亮,看不见赫峥的身影。她知道自己不太开心,也有一点生气。 但她并没有伤心或是生气的资格,毕竟她连过来送个药都要偷偷摸摸的过来,还要忐忑着他愿不愿意接受。 不止对赫峥,这些年她好像一直这样。 永远都在被动着。 期待得到爹娘的偏爱,期待宁遇对她再好一点,最好有一天可以问她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也期待有一天亲生父母找到她,跟她道歉,告诉她娘亲爹爹其实很爱她,不是故意抛弃她的。 但是以上,她都没有得到过。 ------------ 18 香甜 云映回到房间时,云漪霜已经躺下了。 她简单清洗了一番便脱下外衫,坐在椅子上取首饰,此时云漪霜睁开眼,半坐起身子看过去,一眼就注意到夜色里一片白的发光的肩颈。 她顿时呼吸一滞,目光没忍住在那光裸雪白的手臂和薄背上停了片刻,莫名觉得色情。 白到毫无瑕疵,线条柔美,这样静静坐着,哪怕她是个女孩,都想上去摸一摸。 真是可恶,怎么那么好看。 她看了好半天,然后强行移开目光,对她吩咐道:“喂,我饿了,你把桌上的奶糕递给我。” 她晚上没怎么吃饭,饿了好一会了,但因为懒得从被窝出来,所以硬生生等到了云映回来。 云映闻言将碟子递给云漪霜,云漪霜坐起身来接过。 结果还没吃两块,胃里便又一阵翻滚。 瓷蝶碎在地上,剩下的几块糕点掉了一地,云漪霜撑着床头,生理性的眼泪涌了出来,那般架势好像要把胃给吐出来。 云映默默看着,在她情况有些缓解的时候,才给她一片手帕,问她:“还好吗?” 云漪霜捂着胸口,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云映瞧她这样,还是将她弄脏的地方收拾了下,等弄完后又给她递了一杯凉茶。 云漪霜胃里还如火烧,浑身都难受。 她这段时间过的一点也不好,肚子里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每天都在折磨她。嗜睡,贪吃,又总想吐,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她跟娘亲说,娘亲不会关心她,还觉得她的难受都是小事,让她自己忍着。 日日都在惊恐,无措,可她还要伪装成无所事事的样子,提防着每一个人。 她胸口起伏着,越想越觉得生气委屈。 此刻看向面前的这盏茶,气的抬手就挥了过去。 砰的一声,刚被收拾干净地面再一次溅上水渍,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她捏着床单,想也不想就脸色通红的冲云映撒火道:“你别管我,你真恶心,我不舒服你其实高兴坏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喜欢看我笑话!” 云映抿住唇,没有回答她,房间陷入一片寂静。 她等了好半天,云映也没有反驳她,只是又拿起扫帚把地上的碎片扫了扫。 她难道真的是受气包吗? 穿那么薄扫地,她不冷吗? ……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就算是她亲哥哥,在刚才那种情况也只会把她臭骂一顿。 她真讨厌。 越想越觉得生气,云漪霜一下躺在床上,然后拿被子蒙住了脑袋。 隔了一会,等到她听见云映上了床,熄了烛火,才默默的把脑袋露出来。 纠结了好久,她缓了声音,主动开口道:“……你睡了吗?” 没人理她。 难道睡了? “你睡那么快?” “你真的睡了?你是装的吧。” 云映抿着唇,有些烦躁的呼出口气,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云漪霜被说中心思,顿时羞耻了起来,她急声否认道:“我才没有要道歉,我又没有做错!” 云映没再理她。 隔了好久,等到云映要闭眼时,云漪霜又示好性的主动问道:“你刚刚干嘛去了?” 云映道:“随便走走。” 云漪霜又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找赫峥去了,是不是?” “你怎么不说话?” 云映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云漪霜道:“我就知道。” 她转身面向云映侧躺着,她声音清脆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赫峥,他长的好家世好,从不沾花惹草,好多人都喜欢他。” 云映没回答。 “虽然你的确很漂亮,但是他又不可能喜欢你,你为什么非要在他身上白费功夫呢。” 云映睁着眼睛,其实她不是很想听这个妹妹说话,甚至觉得厌烦,但云漪霜的确有一点说对了。 赫峥看样子的确不可能喜欢她,所以她要试着去接受一件事,那就是像今晚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无数回。 不止如此,终有一天,赫峥会彻底厌烦她,会躲开她,甚至可能因为太烦她,而偷偷处理掉她。 或者他会离开京城,也可能跟别人成婚,总之她永远占有不了他。 但她不太想接受。 有点烦。 云漪霜又继续道:“其实我小一些的时候也偷偷喜欢他,你还别说,你个乡巴佬,眼光还挺好。” 见云映不理她,她又有几分怨气的道:“不过后来我就不喜欢他了,那人脾气一点也不好,我鼓起勇气主动跟他说了好多次话,结果他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真过分。” “不过还好,我后来遇见了我的未婚夫,他长的也很好看,我只对他略施小计,他就对我神魂颠倒啦。” “他家世不算特别好,但是人很聪明,也很有潜力,我哥哥说,如果他不喜欢我的话,就让他一辈子做不了官。” “然后我们就订婚了。” 云映翻过身,在黑暗中面对着云漪霜,忽然有点羡慕她。 她想起她小时候有个不好的习惯,她总是喜欢把好吃的藏起来,放到最后吃。 香甜的苹果,因为在她眼里太珍贵,所以她会小心翼翼的放在一个干净的地方,今天舍不得吃,明天也舍不得吃。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苹果就烂掉了。 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放久了就没有了,要么死掉,要么被别人抢走。 “要我说,你对赫峥只是一时兴起,过几天你就没感觉了,依我看,你还不如珍惜眼前人呢。” 云映问:“谁是眼前人?” 云漪霜立即趁机道:“裴衍啊,他跟你那么合适。” “下个月就有好日子,要不你跟他订婚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亲了,怎么样。” “你跟赫峥是不可能的,别想了,裴衍其实也没比赫峥差很多吧。”她笃定道:“你嫁给他一定可以过的好的。” 她独自列举了一堆嫁给裴衍的好处,云映都没有回应,直到最后,云映才道: “我愿不愿意嫁给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黑暗中,她平静的看向云漪霜道:“你和你哥哥看起来很想让我赶紧嫁出去。” 这份带着质疑的声音让云漪霜声音忽然滞了滞。 好像是一盆冷水浇下,她陡然就清醒了起来。 对了,她忘了,她刚才在说些什么,明明她跟云映注定是不可能和睦的。 她不是想让她嫁出去。 而是云映,她必须嫁出去。 她捏紧被子,手指放在小腹上,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如果她先云映一步出嫁,一定会被耻笑,会成为她的污点。可如果她现在不嫁,那这个孩子存在便是个巨大的隐患,稍有不慎,她就会名声扫地。 如果云映好好待在山里,一切都会很顺利。 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云映没再说话,云漪霜也安静了下来。 一夜无话,直到翌日天明。 辰时初,祈福仪式开始,至巳正时分才结束。 云映才走到门口,不远处便传来一阵呼喊。 “云姑娘——” 云映回头,裴衍正站在廊檐下朝她招手,看样子兴许是路过。 他笑着道:“云姑娘,可否过来一下。” 这里女客较多,此时虽没什么人,但他过来确实不方便。云映轻蹙了下眉,犹疑片刻还是没有驳他的面子,走了过去。 她走的越近,裴衍的唇便抿的越紧。 无论见多少次,他都没办法从这张脸上移开眼睛,分明是出尘脱俗的样子,可却偏偏引人亵玩。 出生于那种地方,又生的这副样子,很难让人相信,她是清清白白回到京城的。 但没关系,他不介意。 她问:“裴公子,有什么事吗?” 上一次跟他说话时也是这般,虽说礼貌,但看的出来,并不很想跟他打交道。 他轻声开口:“倒是没什么事,昨日这山里虫子多,想问问姑娘可还好。” 云映点头道:“还好,不劳公子挂心。” 裴衍道:“那红点并不可怕,过一段时间就自己消下去了。” 他说完便扫了眼云映裸露出来的脖颈,纤细白皙,没有红痕。 他喉咙滚动,竟有几分遗憾。 “嗯,那我先回房了。”云映说完便转了身。 “等等——”裴衍伸手直接抓住了云映的手臂。 这是他第二次碰她,和上一次一样轻软。 这个女人真的很奇怪,他只见了她一眼,后来便总能梦到她。所以当云施彦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的就接受了那个对他而言好像是天降馅饼的要求。 他直直的盯着她,甚至想去闻一闻,她身上是否还有上次的幽香。 而与此同时,赫峥正从殿内走出,身旁随行着几位宫中将领。按级别,赫峥并非其中最高位,但是其余几位却不约而同以赫峥为首,跟在他的身侧。 一侧人道:“若是未正时分出发,可能那便要连夜赶路,太子殿下那边……” 赫峥脚步不停,道:“他没意见。” 一旁的人便道:“如此便好,瞧这天不如昨日,兴许是要降雨,若是耽搁了,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次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身体不便,萧昀生为太子在明面上自是要多承担一些,故而这种形式上的祈福几乎每年都有一次,根本不值得耽搁太久。 赫峥没有多说,只简洁道:“诸位先去准备吧。” 此时,赫峥已行至内院。今日日光的确不如昨日,天色有些灰蒙蒙的。 雾青加快脚步,才要上前说话时,忽然见男人脚步慢了下来。 因为正是午时,周遭还算寂静,所以也就显得侧方廊檐下的声音明显了些。 雾青跟着顿住了脚步,透过掩映的枝叶看了过去。 身形纤细的少女被一个男人紧紧的抓着手臂,她挣扎了下,男人却抓得更紧。 “这是……”云姑娘。 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家主子显然认出了云映。 云映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只手,少有的冷脸道:“松手。” 裴衍没有松手,甚至想把她往自己怀里拉。 裴衍道:“云姑娘,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问……怎么不见你身上有红点?” 云映声音还算平静的道:“裴公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所在之地的确少有人经过,但是此时正是午时,只要云映一出声,就势必会引来旁人。 除非他不想要他的前途。而且光天化日之下,他除了这样抓一下她的手臂,也做不了什么。 裴衍显然不那么认为,他语速有些快,道:“云姑娘,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也不用张扬。” “况且云姑娘,你也知道你的名声并不好,但是兴许大家会认为是你主动……” “是吗。” 从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裴衍声音顿住,回头看了过去。 赫峥踏上台阶,目光掠过云映,最后落在了裴衍身上。 他上下审视了眼他,眼熟,但不认识。 雾青立即上前提醒了句:“主子,这位是裴侍郎的长子,裴衍。” 赫峥显然不以为意,他缓缓道:“裴公子,还不松手吗。” ------------ 19 血缘 男人的神色看起来有几分漫不经心,好像只是看见了顺口一说。 但在他静静审视的目光下,裴衍还是下意识的松了手,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笑意,道: “是祈玉啊,你怎么来了。” 赫峥没去计较他的自来熟,只缓声道:“怎么,耽误你事儿了?” 裴衍从这话里听出几分讽刺,有些僵硬的笑着道:“怎么可能,方才我只是碰巧路过,与云姑娘叙叙旧。” “祈玉你……你误会了。” 赫峥没搭理她,他看了眼站在裴衍身后一直望着他的云映,问道:“我误会了?” 云映从裴衍身后走出,然后在赫峥沉静的目光下,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他面前。 她仰头看着赫峥,跟他说:“没有。” 此时,她与他仅有一步之远。 她还挺会把握机会。 赫峥绷着唇角,从少女那张干净的小脸上移开目光,看向了裴衍。 裴衍紧抿双唇,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大事,赫峥兴许是偶然路过,听了方才的那些话所以才顺手帮忙。他跟赫峥本就算不上熟悉,云映也更不可能跟赫峥有什么关系,所以就这点小事,赫峥还不至于去报复他。 裴衍面色红了又青,赫峥也静静的站着,目光却极具压迫感。 他最终还是皮笑肉不笑的对云映拱手作揖,道歉道: “……云姑娘,方才是在下失了分寸,还请姑娘恕罪。” 云映没吭声。 赫峥则摆了下手,懒得多费口舌,直接道:“滚吧。” 裴衍脸上羞辱之色更甚,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给姑娘添麻烦了。” 裴衍走了以后,赫峥便也没做停留,回身踏上长廊,阔步走开。 他腿太长,云映跟的有点费劲,小跑着才跟上他,然后望着他道:“谢谢你。” 赫峥扫她一眼,道:“别想多了,是个人我都会帮。” 云映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我没有认为我在你眼里是特殊的,也没有觉得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帮我。” “……” 怎么什么话到她嘴里就开始变得怪怪的。 他目不斜视道:“知道就好。” 云映却仍然跟着他,赫峥眉头一蹙,忽然停下警告道:“谁准你跟着我的。” 云映道:“我没有跟着你。” 赫峥冷笑一声:“所以你是……?” 云映指了指赫峥正巧停在旁边的那扇门,盯着他柔声道:“我回房间。” …… 她什么意思,暗示他自作多情? 云映从赫峥身边走过,然后推开门,目光盈盈看向他,对他轻声道: “赫公子,很开心今天可以遇见你。” 懒得理她。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赫峥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起来。什么自作多情,他才不会有自作多情的时候。 赫峥扫了眼跟着的雾青,道:“喂。” 雾青连忙上前,弓着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赫峥缓缓道:“你看见了吧,方才她走到那本就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是我突然停下后她才停下的,什么要回房,她就是在跟着我。” 雾青懵了懵:“……啊?” 刚才他见赫峥面色不大好看,还在心里琢磨是为什么,毕竟显然裴衍和云映都不够格让赫峥生气,结果合着这么半天他主子是在想这个。 “属下觉得……” 实话说,他刚才其实没注意看。 雾青没有第一时间认可他,赫峥显然不太满意,他冷冷睨了他一眼,眉眼之间嫌弃之色尽显。 “这都看不清楚,要你有什么用。” 雾青:“……” 而在赫峥身后,云映没有立即关门,她站在门前,无声的看着赫峥离开的背影。 长身鹤立,长腿宽肩。 除了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他的身体好像也还不错。昨天云漪霜跟她说,裴衍不比赫峥差多少,她骗她,差的很多。 裴衍的长相不是她喜欢的长相,他没有赫峥身量高,腿没有他腿长,腰也没有他精瘦。 云映想了想,又在心里补充,胸也没有赫峥大。 “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云漪霜的声音,云映回过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没看什么。” 她看了眼云漪霜,随口问了句:“你怎么才回来。” 云漪霜原在给自己倒水,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迅速道:“你管我呢。” 云映自然管不了她,她没再说话。 云漪霜又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吗,我们下午就得启程了。” 云映嗯了一声。 她走进门,然后开始主动将房内被弄乱的地方收拾整齐,地面扫的干干净净,连桌上的杯碟都摆放整齐,就像是她们刚进来时一样。 就连云漪霜那边,她都弄的很整齐。 云漪霜默默看着她动作,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是装的吧,伪装出一副人美心善的样子,企图融入京城,融入云家,其实本质上还是一个虚伪势利的乡巴佬…… 想不下去了。 因为她好像要承认一点,云映就是那样子的人,她漂亮,亲和,充满善意。 即便她羞辱过她,她仍然会在下台阶时顺手扶一下她的手臂。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讨人喜欢的。 她想,如果云映从小就在她身边的话,她可能会喜欢这个姐姐吧。 但是哪有那么多如果。 云漪霜又道:“你刚才跟裴衍聊的怎么样?” 云映动作停住,蹙眉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 云漪霜突然反应过来,立即道:“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他了,然后随口交谈了两句。” 云映道:“你们很熟吗?” 怎么就到见面可以随便交谈的地步了。 云漪霜背过身子,手指滚着桌上的瓷杯,道:“……怎么,你还不准我跟他认识了吗?”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因为心虚,云漪霜的手臂有些发软,她把杯子狠狠一放,急声道:“你真烦,我随口说说而已,你怎么问东问西的。” 云映没再说话,因为很显然,她的妹妹和裴衍是有联系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份联系是为了什么。 确切来说,是打算对她做些什么。 可能是想撮合她和裴衍,也可能是一些别的。 转眼,已经到了下午。 天空压的很低,灰蒙蒙一片。 云映仍和云漪霜一辆马车,车夫还是来时那个人,为了防止自己又睡着靠在云映身上,她特地坐的离云映很远。 风渐起,风掠过小窗吹了进来,带来阵阵寒意。 马车内有些昏暗,风越来越大,渐渐的吹开了帷裳泄了进来,云漪霜衣裳有些薄,瑟缩了下。 云映靠在车厢闭目养神,她临走时带了个小毯子,这会拿出来盖在腿上正好御寒。 云漪霜抱着手臂,看着她的小毯子,心里哼了一声,有点不服气的念叨:“一点也不冷,矫情什么。” 云映仍然闭着眼睛,懒得搭理她。 云漪霜更不开心了,她缩着身子,把下巴缩进衣领,在微微的寒意中闭上了眼睛。 马车一路颠簸。 等她忽然惊醒的时候,马车内已经一片漆黑,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稍微动了一下脑袋,才发现自己身上被盖了件毛绒绒的小毯子,有点香。 是云映的。 毯子紧密的包裹着她,她全身都暖烘烘的。 冷风还在丝丝灌进来,她捏着毯子,好半天都没吭声。 以前她看话本子的时候,那里头的女主人公若是怀孕了,从娘家到婆家,还有丈夫都会小心翼翼的把她捧在手心里。 但是自她发现怀孕以来,听见最多的就是骂她不知羞耻还有无休止的担忧,就连她的未婚夫,也因为避嫌,没来看过她一回。 好像和名声比起来,她的感觉并不重要。 没有人会多照顾一下她。 嗯,除了云映。 外面风声不断,而马车内寂静一片。 她想,如果云映从小就在她身边长大就好了。 她忽然间记起来,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其实很不喜欢那个成天只会教训她,欺负她的哥哥。 她想要一个姐姐,姐姐会带她一起睡觉,会带她一起玩。她一定不会像娘亲还有哥哥那样总骂她不上进,是个没用的蠢货。 她一定很温柔,很漂亮。 就像云映这样。 如果云映从小就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喜欢她。 她把毯子从自己身上拿开,然后在黑暗中递了出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云映的声音传过来,道:“没关系,不用谢我。” “……”她这人怎么这样。 云漪霜晃了晃毯子,道:“我才不用乡下人的东西。” 云映接过,盖在自己腿上,道:“但你已经用过了。” 云漪霜哼了一声,道:“我不需要被照顾。” 云映又不搭理她了。 兴许是一到夜里,云漪霜就想找人说说话,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慢吞吞道:“喂,云映。” “我前几天看了个话本,里面有个特讨厌的人,没成婚就怀孕了,一点也不知羞耻。” “她是个小荡/妇,是吧。” 云映隔了很久没说话。 就在云漪霜以为云映还是不会搭理她的时候,云映轻声咳了咳,然后道:“不是。” “如果她是小荡/妇,那那个男人呢,明明是他犯的错。” “她只是年纪小,被骗了,为什么要骂她。” 就算不是被骗,那又怎么样呢。 兴之所至上床,在云映眼里,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云漪霜抿住唇,手指仍放在小腹上。她鼻头有些发酸,脸颊湿润,仗着黑暗里云映看不见,偷偷抹了抹眼泪。 然后装作浑不在意的道:“反正我讨厌她。” 她是个坏人。 天色越来越亮,云漪霜自醒来后便没再闭眼,她心跳飞快,坐在离云映最远的地方。 昨夜下了几阵雨,清晨朦胧里,她看着云映。 云映被她看的烦了,终于睁开眼睛,问:“你总看着我,有什么话想说吗?” 云漪霜手臂僵硬。 临走时,哥哥给了她一个细细的竹筒,竹筒内是一根银针。只要这根针刺进云映的身体,她就会直接昏睡不醒,哥哥跟她说,针上药量很大,让她睡上一个时辰不成问题。 到时候按原计划,她们会在城外停车,马车会带着云映一路上山,无知无觉间,她就会被送到裴衍床上。 中途她会苏醒,但不重要了。 到时候众目睽睽,她必须嫁给裴衍。 而且那般情况下,婚期一定是越快越好,到时候只要她娘亲说上几句,她就可以跟云映同日出嫁。 她的孩子还不到两个月,虽迟了些,但好比一直拖下去好。 一切都会解决。 云映问:“怎么了?” 云漪霜轻轻呼出一口气,脑袋几乎一团乱麻。 马车还在疾驰,她往窗外看看,距离已经不远了,她不能犹豫,其实她没打算放过云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 就算她人好像还可以又怎么样呢。 而且她其实不过分吧,裴衍是个很合适的人,哪怕放在上京,也颇能说得过去。 相貌出众,家世虽不比国公府,但也算不错。人品也还行,看着彬彬有礼的,无论哪方面,都是配得上云映的。 若是是有云安澜这层关系,裴衍还不一定看得上云映。 云映还在看着她。 云漪霜动了下手臂,才要试着出手时,马车忽然狠狠一晃。 不知是撞到了什么石块,总之她一下从座上跌了下去,就连云映也歪了下身子。 她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小腹,眼看就要狠狠摔在地上,云映伸手拦了她一下,缓了些力道。 但肚子还是撞在了对面凸起的座位上,她仓皇抬头,对上云映的目光。 云漪霜用手捂住小腹,面露痛苦,紧紧抓着云映的手臂,艰难出声道:“……我肚子好痛。” 云映蹙眉,道:“很严重吗?” 云漪霜低下头,声音颤抖,道:“好痛……” 她呼吸粗重,一直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对云映一字一句的说:“……我怀孕了。” 云映抿着唇,没有出声。 她低声道:“你可不可以让马车停下?” 云映问:“为什么要停下,还有半柱香就到京城了,等回府——” “不可以!”云漪霜慌乱的看着她,眼睛通红,她道:“待会从太史门进去时,所有人都有下马车接受检查。” “我不能……我好痛,我不能被发现,被发现的话,我就,我就毁了。你帮帮我,从这里停下,我知道有一处医馆。” 她面色苍白,身形忽然顿了一顿,随即崩溃道:“我好像流什么东西了……我这样子,一定会被发现的,云映,你帮帮我。” 云漪霜身上穿的衣裳颜色是深色,看不出来什么,所以云映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在流血。 少女额上泛着冷汗,满眼的乞求。 她抓她很紧,身形微微颤抖,好像真的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马车还在行驶,城门就在不远处。 她抿住唇,对上云漪霜的目光。 这个妹妹一向不是什么真诚的人,骗她的可能性居高。 但此刻,年仅十几岁的少女跪在地上,面上尽是无措,冷汗细密,她又不太确定云漪霜到底有没有这么好的演技。 实话说,她真的不太喜欢云漪霜,像嫉妒弟弟一样嫉妒她,如果云漪霜过的不好,她是会幸灾乐祸的。 但是和弟弟比起来,云漪霜又确实是她的妹妹,带着点血缘,至少证明她跟这世界是有联系的。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让云漪霜过的轻松一点。 云映手指收紧,看着这个跟她带两分血缘的妹妹,最终还是为了心中那几分不确定,出声道:“好。” 云漪霜浑身软了一下,她掀起眼皮,看见云映招停车夫。她呼吸粗重,慢吞吞的爬起来,有些艰难的坐回自己位置上。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从前面过来一位将领,他隔着车帘,道:“两位姑娘,怎么突然停下了,有什么事吗?” 云映看了眼云漪霜,然后道:“我要陪妹妹在城外取个东西,反正也快到了,就不随行了。” 外头没有声音,隔了一会,马蹄声传过来。 云映似有所感,将车帘掀起一隅,赫峥高坐在马上,垂眸看她,问:“什么事。” 云映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要陪妹妹去城外取个东西。” 赫峥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道:“我派个人同你们随行。” 一只手握住了云映的手臂,云映回头,云漪霜面色苍白的摇了摇头。 云映默了片刻,道:“不必了赫公子。” “有车夫在就好,那地方离城门来回也就一柱香。” 城门的确近在眼前,前方渐渐有人朝这边看过来。 赫峥蹙眉问:“真的不用?” 云映翘起唇角,对他笑了下,温声道:“真的不用。” 赫峥移开目光,道:“行。” 骏马驰离,云映收回目光,然后看向云漪霜。 云漪霜捂着小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马车内寂静下来。 很快,马车便重新驶动。 仅约半柱香,云映便问:“医馆呢。” 云漪霜道:“再等等。” 又隔了一会,云映唇角渐渐绷直,沉默的看向了云漪霜。 云漪霜的手从小腹拿开,马车停了下来。 停在一片寂静无人处。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粗声道:“人带来了吗?” 云漪霜避开云映的目光,轻声对她道:“……对不起。” 云映没有回答。 云漪霜抿着唇,在方才,她忽然动了一点的恻隐之心,她不想让云映无知无觉的被送过去。 如果她清醒着,可能会有逃脱的机会呢。 她安慰自己,这样也算给她机会了吧? 但事实上,云漪霜并不会知道—— 云映早就知道她袖口里有东西,如果她选择动手,云映反倒会提防她。 可偏偏她动了这廉价的恻隐之心,打破计划,利用了她姐姐对她和她腹中孩子仅存的善意。 ------------ 20 侧影 昨夜才下了雨,空气有几分潮湿,狭小的木屋内有几分昏暗,云映坐在榻上,手腕被紧紧捆缚。 房内密不透风,弥漫着股说不上来的浓香,待的越久便越觉得头昏脑胀,云映此时还算清醒,她扫量了一眼这破旧的房屋,在心中推演了下,大抵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她扭了下手腕,但因为被绑的时间太久,有几分无力。 房外传来说话声。 “云姑娘,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们家公子应当一会就到了。” 云漪霜道:“我那姐姐向来诡计多端,我不放心,我再进去检查检查。” 房门被倏然打开,云漪霜跨步进来看向云映。 而云映靠在床边,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 这一眼无波无澜,甚至没什么明显的怨恨,对于云漪霜来说,却像是一巴掌,重重扇在了她的脸上。 她咽了口口水,然后仓皇避开云映的目光,道:“…这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坏事,我跟哥哥都劝过你好些回让你跟裴衍,谁让你不听的。” 云映懒得跟她辩解,只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你不是应该找个地方等着裴衍成事,然后带人过来吗。” 计划被云映猜中,云漪霜面色有些难看,她道:“我……我只是害怕你逃走。” 云映抬了下手,绳子勒的很紧,她道:“放心,我跑不掉。” “你走吧,我现在看见你会有点烦。” “……” 云漪霜才要开口,忽然瞥见她手背上有一道红痕,那是云映方才在马车上为了扶住她磕到的。 她沉默了好一会。 不安,愧疚还有恐惧在她心里揉成了一团,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但是她长那么大,确实没有真的害过谁。 云映是第一个。 她朝云映走近几步,为自己辩解道:“我是真的怀孕了。” 云映没理她。 云漪霜又上前几步,道:“你怎么不说话,你难道早就知道了?” 话音才落,她忽然想起云映对她说过的话。 “她只是年纪小,被骗了。” 可她明明从没跟云映说过那人的年纪。 所以,她真的早就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过往浮现,最早是在公主生辰宴,云映侧过头问她:“妹妹,你怀孕了吗?” 她早就知道了。 她定定的看着云映说不出话来,双唇紧抿,心中汹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她不懂,云映她为什么不拆穿她。 房门在这时被敲了敲,男人的声音有些急躁,他问:“云姑娘,你该走了吧?” 云漪霜没有回话,她心里清楚,只要她狠心走了,计划很快就会成功了。 她呼吸粗重,觉得胸口好像憋着股气,从方才起就让她很不舒服,她捏紧衣袖,跑到了云映面前,低声质问她:“你为什么对我好?” 云映真的不太想理她,她现在听她说话就烦,她还在思考怎么脱身。 而且她没有觉得她对云漪霜好。 她的手搭在桌子上,手指恰能碰到面前的瓷杯,下意识的点着杯壁。 而云漪霜大概以为她要喝,直接一甩手将杯子推远,里面的茶水洒出了大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喝水,这水不能喝!” 云映问:“为什么。” 云漪霜掐紧掌心,道:“这里面是最烈性的药,你如果喝了,没男人会死的!” 看来他们准备的还算充分。 云映哦了声,没再说话,而她越不说话,云漪霜的情绪就越发的激动,她死死的盯着云映,眼眶通红,滚下热泪来。 她嗫嚅出声,“云映,你就是故意的!” “你让我对你愧疚,你想让我下不了手!” 她一边哭一边喃喃道:“可是我如果不这样,我能怎么办,我真的怀孕了,如果被发现,我会成京城所有人的笑柄。” “我必须这样做。” 云映听得心烦,索性闭上了眼睛。 直到许久之后,云漪霜握住了她的手。 云映睁开双眸,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掐着云映的手背,胳膊有些颤抖,就这样看了她好半天,她才小声道:“可是我不想当个坏人。” “我不想当个坏人,爷爷老说我欺负你,我才没有欺负你,我骂骂你怎么了,我又没有打你。” “他把我想成一个坏孩子,但我不是。” 她倏然站起身,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直接转了身,提着裙摆跑向门边。 云映愣了下,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她连忙要出声制止,但仍晚了一步。 云漪霜拉开房门,道:“不弄了,我要带她走!” 男人默了片刻,沉声道:“云姑娘,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吗,我说不弄了,计划取消!” 云漪霜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她说完就自顾自的回到房间里,不由分说的开始替云映解开手上的绳子,对她道:“我才不想欠你。” 而坐在榻上的云映抬头,看向站在门前的高大男人。 他的主子是裴衍,不是云漪霜。 当初云漪霜他们与裴衍达成的约定很好猜,裴衍参与侵犯她,事成之后,她就会被迫与裴衍成亲,而云漪霜与裴衍里应外合,一口咬定是她主动偷偷与裴衍私会。 到时候她孤身一人,有口说不清,计划完美达成。 可是现在,云漪霜临时反悔,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崩溃。 今日云漪霜带她走了,那她回去后势必回像云安澜告知此事,届时宁国公勃然大怒,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起的。 云漪霜倒还好说,毕竟是一家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禁闭几个月说不定就过去了。 可裴家不一样,云安澜就算退了朝堂,余威犹在,对付一个裴家绰绰有余。 裴家不会允许意外出现。 而就算云漪霜此时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想离开,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没人保证云漪霜回去后会不会继续反水,然后带人过来救云映,到时候裴家依然跑不掉。 若是这名手下有点脑子,就会选择先下手为强,直接控制住云漪霜,或者直接弄死她以绝后患。 云映抿住唇,头一次意识到,她的这个妹妹,好像真的有点蠢。 绳子被解开,云映甩了甩手。 男人堵在门口,神色阴沉。 云漪霜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她还只单纯的认为计划就是她说停就能停的,对男人道:“喂,你站那干什么?听不懂人话?” “狗奴才,你那是什么表情?” 云映把手从云漪霜手中挣脱,然后手指上移,摸到了云漪霜藏在衣袖里的细竹筒,还在。 男人走进,房门被关上,他冷着脸道:“云姑娘,你这样是否太任性了?” 云漪霜有些害怕,她后退两步道:“关你什么事,你敢不听我的话?你主子见到我都得点头哈腰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男人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近,他忽然伸手,抓住了云漪霜的手臂,力道之大,她的手臂差点脱臼。 云漪霜啊了一声,下意识护住小腹。 云映来不及打开竹筒,便下意识扣住男人的手臂,她的力道比云漪霜大很多,男人还真叫她拦住了片刻,吃痛松了手。 她蹙眉道:“快跑。” 云漪霜踉跄了下,她双腿发软,根本跑不动,也全然不知局面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紧接着,男人便一手抓住了云映的手腕,稍一用力,云映便被重重的摔在了桌子上。 她眉头一皱,喉中涌出腥甜来。 云漪霜吓出眼泪,“你——” 话还没说完,云漪霜便被男人掐住脖颈,直接提了起来。 少女脸色顿时涨红,手脚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云映忍着痛爬起来,然后镇定的将竹筒里的银针取出,继而趁机冲向男人,狠狠的扎进了他的后腰。 男人动作一顿,松了手,云漪霜摔在地上,脸色青紫。 可男人并没有即刻晕倒。 他回头,脸色阴鸷的看着云映。愤怒之下直接抬手,轻易就把她摔在地上,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云映的脚踝磕在桌腿,剧烈的疼痛传来,她撑着手臂回头看了看,小腿已经被血浸湿。 但好在,药效起了作用,男人倒了下去。 周遭总算静了下来,外面下起了下雨。 云漪霜还吓得坐在地上,她低声啜泣着,捂着小腹,跟地上的云映哭着道:“云映……” “我好像肚子疼,这次是真的。” 云映头有点痛,方才好像摔到了。 她呼出一口气,朝云漪霜那挪了下,然后手指在她手腕处停了停,低声道:“没事,应该是动胎气。” 她眼前有些晕,一句话勉强说完,再想跟云漪霜说句什么时,还是没能坚持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时间好像一下慢了起来。 云映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宁遇,他站在窗前教她写字,声音温润,像梦一样。 “小映,你想不想去京城?” “京城是什么地方?” 宁遇笑了起来,道:“是繁盛之都,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嗯了一声,跟他说:“想去。” 她会喜欢的。 因为喜欢他,所以也会喜欢他想去的地方。 梦境翻转,她好像又看见了以前的自己,一个人上山,一个人下山,明明在偷偷嫉妒弟弟,却又不得不为了讨娘亲开心,而把弟弟照顾的很好,甚至聊天话题也多是弟弟。 她知道娘亲是爱听什么的。 梦境关怪陆离,后来又逐渐破碎,剧烈的撞击声传入耳膜。 云映陡然睁开眼睛,房内空无一人,云漪霜已经不在这。 撞门的是那个男人,他也醒了。 云映动了动身子,她的脚已经不再流血。 她扫视房间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柜子上一把已经上锈的猎刀上。 她坐起身,然后面无表情的将碍事的外衫脱下来,又撕下一片布条,绑住自己受伤的脚踝。 她不需要跟那个男人分出胜负,只需要从他手中逃走。 如果没能逃走…… 算了,估计也死不了吧。 然而才站起身子,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马蹄声。 外面那个男人撞击房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听见有人下马,长靴落地,脚步声沉稳有力。 她不知为何,心跳飞快。 透过窗纸,她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赫峥。 外面开始变得安静,紧接着,脚步声停在窗前,男人的声音透过木窗传了进来。 “云映?” 云映握着刀的力道一松,突然有些无措。因为以前从没有人会在什么关键的时候帮她,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也没有谁会为她而来。 她张了张唇,不知说些什么,可她很想跟他说话。 但最后,她只轻轻嗯了一声。 外面的男人沉默片刻,继而问:“我可以进去吗?” 一句可以差点脱口而出。 但她垂下眸时,忽然无意间看到了桌上那碗洒了一半的药。 她方才的梦其实平平无奇,因为她的前十几年总是如此,偷偷的嫉妒,偷偷的妄想,一直都在想要,却从未得到。 她真的很怯弱,也很没出息。 她得不到父母的爱,也得不到宁遇。 包括赫峥也是一样,就像她幼时香甜的苹果,因为她舍不得碰,就终有一天会放坏掉,或者被别人拿走。 大概是久不闻云映回答,赫峥再次出声道:“云映,你还好吗?” 赫峥其实算是一个好人吧,否则他不会孤身过来找她。 但她想做一个坏人。 “云映,说话。” 云映没有出声,窗纸很薄,印出他好看的侧影。 云映把手伸向那碗撒了一半的药,仰头喝了下去。 瓷碗落桌。 窗前身影消失,下一瞬,房门被砰的一下踹开。 云映抬眸,外面嘀嗒下着小雨,男人身上带着点湿气,一身深黑衣袍,神姿高彻。 ------------ 21 意外 ------------ 22 改变 ------------ 23 待放 ------------ 24 目光 ------------ 25 割裂 ------------ 26 青梅 ------------ 27 酒液 ------------ 28 亲吻 ------------ 29 大婚 ------------ 30 花烛 ------------ 31 不同 ------------ 32 涟漪 ------------ 33 旧伤 ------------ 34 闺房 ------------ 35 败露 ------------ 36 桌案 ------------ 37 表嫂 ------------ 38 吃醋 ------------ 39 很像 ------------ 40 枕风 ------------ 41 哥哥 ------------ 42 玉鱼 ------------ 43 少女 ------------ 44 讨厌 ------------ 45 年少 ------------ 46 名字 ------------ 47 相似 ------------ 48 宁遇 ------------ 49 别哭 ------------ 50 复返 ------------ 51 兔子 ------------ 52 荒谬 ------------ 53 裂开 ------------ 54 大哥 ------------ 55 桃核 ------------ 56 嫂子 ------------ 57 多疑 ------------ 58 小映 ------------ 59 失踪(微修) ------------ 60 别气 ------------ 61 烛火 ------------ 62 机会 ------------ 63 床榻 ------------ 64 药油 ------------ 65 有喜 ------------ 66 期望 ------------ 67 辛辣 ------------ 68 小名 ------------ 69 外室 ------------ 70 心动 ------------ 71 大雨 ------------ 72 红痕(新增八百) ------------ 73 不舍 ------------ 74 回去 ------------ 75 迎春 ------------ 76 泡泡 ------------ 77 温凉 ------------ 78 女儿 ------------ 79 吱呀 ------------ 80 杂质 ------------ 81 鸡腿 ------------ 82 扮演 ------------ 83 抱起 ------------ 84 雪兰(新增三千) ------------ 85 一天 ------------ 86 变化 ------------ 87 一更 ------------ 88 二更 ------------ 89 三更 ------------ 90 虚影 ------------ 91 桃子 ------------ 92 骗子 ------------ 93 父母 ------------ 94 珍珠 ------------ 95 幻梦 ------------ 96 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