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第一章: 是夜,大雪。 翌日天刚蒙蒙亮,宫檐上便积满了白絮。 两名宫女轻手轻脚端着盥洗用具进了屋,外头天寒地冻,屋里烧了整夜的银丝碳,暖烘烘的,几名在屋里伺候的小宫女脸上被暖气熏得红扑扑的。 竺玉刚起,强忍着困意,脑袋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 少年皮肤白白的软软的,眼珠黑漆漆的很是清亮,肌骨清丽,长得是极好看的。 小宫女伺候着殿下穿戴好衣裳,外头严寒,少年体弱畏寒,穿得比平日要严实一些。 紫金玉冠束起墨色长发,身上穿了件石月白色织金锦缎圆领袍,外头系了件狐裘斗篷。 临出门时,她才放下手里抱着的汤婆子。 去国子学的路上,平宣在她耳边止不住的念叨:“殿下今日可不能再同先生在课上起争执了,上回得亏是将军府的小公子帮您解了围,不若您的身板哪能在思过堂里跪上一整夜。” 说着平宣又嘟嘟囔囔小声抱怨了起来:“掌事实在偏心陆家的那几位,上回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 国子学里皆是人中龙凤,各家的小公子都在里头念书,年少桀骜,谁也不服谁,难免会发生一些龋龊。 偶尔也会闹到司正跟前。 司正为人冷肃,他们次次都要受罚。 不过碍于她太子的身份,赏罚有所偏颇,倒是更叫人看不惯。 尤其是出生簪缨世家那几位,委实不服气。 平日两边的人都互不往来,但是朝夕相处,读书又在同一个屋子,时不时也还会发生一些小摩擦。 竺玉生来就是好性子,说的难听些,便是温吞。 大烨朝的皇帝生了十几个孩子,却只得了这一个皇子,又是正宫所出,她五岁起便被立为了太子,十岁那边被长元帝废黜,后又复起。 起起伏伏,心惊肉跳。 可即便上辈子她顺利登基,小心翼翼的日子才结束不久,就不明不白的让人给毒死了。 竺玉心里想着事,便没认真听平宣说的话。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晴光映雪,屋檐上的积雪化成了霜,又化作了水,顺着檐沟缓缓坠地。 国子学的大门前,立着两尊铜狮,龇目咧嘴,威风凛凛。 竺玉望着大门上的匾额,忍不住叹了叹气,她读书实在不是有天赋的人,甚至有些朽。 只有在算学上稍稍比旁人多了些灵气。 上辈子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如今又要重来一遭,继续过着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还晚的日子。 尤其是国子学还有那些个不好惹的瘟神。 她这是又要重新历一次劫。 “殿下!”少年嗓音清亮,竺玉闻声往后看了眼,李裴热情对她招了招手,撇下自己的侍童,朝她走了过来,望着她冰雪透白的小脸,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啧了声,“几日不见,你怎么清减这么多?” 李裴是李都督的嫡长子,自小也是身娇体贵的被养大,前两年被他父亲带出去历练了一段时日,看起来还是个混不吝的,不大靠谱。 李裴是国子学里少有的同她交好的同窗。 竺玉有些不自在,抬臂挥开了他的手,她轻抿唇角,人看着清秀,声音听起来也很清秀:“病了。” 李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瞧,认认真真端详了好一会儿:“不过你现在愈发好看了。” 少年方才站在冰天雪地里,冰肌透骨的,皮肤被这雪色衬得更白,睫毛长长,眼珠黑黑的,五官精致的紧,也不知她是怎么生的,这般好看。 竺玉假装咳嗽了两声,“快点卯了,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李裴同她勾肩搭背的,“昨夜大雪,先生他们今早未必能准时,咱们晚一会儿也不打紧。” 竺玉已经许久没同男子这般亲近,委实有些不习惯,她忍着将他推开的冲动,同他一并进了思学堂。 堂内已来了不少人,他们显然就来迟了。 她一进去,周遭就静了下来。 竺玉镇定自若去了自己的位置,她左手边的位置还空着,她正发着呆,颇为刺耳的声音从她的头顶落了下来。 “学里有规矩,来迟了也得在外头听课。” 说话的人是大理寺卿秦远之的独子,秦衡。 秦衡同她向来都不对付,看她不顺眼。 有人悄悄扯了扯秦衡的袖子,好叫他闭嘴。 毕竟来迟的人是太子,先生还没来,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见就是了。 竺玉又想叹气了。 她这个太子当的很窝囊。 无才无德,懦弱不堪,没什么人服她。 随时都可能被废,旁人自是退避三舍的。 竺玉当然不想去外头罚站,丢脸不说,她还十分畏寒,从前寒冬里上学,她总是偷偷的带着个汤婆子,藏在怀里,若是不仔细的看,也看不出来。 有几回被秦衡他们瞧见了,还被嘲讽了几回。 她也知道他们暗地里是如何瞧她的,娇气、无能、懦弱、不堪大任、德不配位。 说来说去都是看不惯她的做派。 竺玉自知理亏,未曾辩解,拿着书便站去了外头。 思学堂的门扉被风扑得作响。 冷风顺着少女宽大的衣袖往里头灌,她的身形看起来比寻常少年要细瘦,玉腰带掐着她纤细的腰肢。 竺玉吹的打哆嗦,她身子骨弱,这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法治,只能调养。 看不惯她娇气的性子,不仅只有她的这些同窗,她的母后每次瞧见了她也是恨铁不成钢,少不得大发脾气,怒斥一通。 竺玉改不了这些毛病,她就是懒懒散散不大能吃苦的性子。 穿堂风愈发的烈。 廊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竺玉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少年身量修长,映雪晴光蜻蜓点水般落在他透玉的脸,眼瞳乌黑,深不见底。 他抱着竹简,眼底是看透一切的冷淡。 竺玉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的眼,心里颤了一下,她骤然捏紧了手指头,对陆绥的记忆,实在不好。 上个月,陆绥才在她手里吃了亏,被罚去静思堂跪了几天,怕是还记恨她。 陆绥面不改色从她身边经过,好似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 陆绥对这位殿下迟到早退,见怪不怪。 这人动不动就装病。 被养得很娇。 ------------ 2 第 2 章 陆绥进了思学堂,刚刚坐下,秦衡便凑到了他跟前,偏了偏头,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外头,语气不善:“今日可算叫我逮住他了,旬假前他害得咱们跪了一整天,清清白白的雪莲花,还真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虚伪。” 说罢,秦衡又冷嗤了声:“今儿外头冷,有他受的。” 陆绥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春光映照着少年如玉透白的精致脸庞,漆黑的眼底冷得像是刮骨的寒风,细看也能看得见稍纵即逝的厌恶。 陆绥向来不喜欢沈竺玉这个人。 即便他是太子。 只觉得这人像提线木偶,懦弱不堪,这么多年又总是病恹恹的样子,风都不用怎么吹就倒了。 陆家本就同太子党不合。 这两年,朝堂上龙虎之争愈发厉害。 陆绥的父亲前年差点死在皇后的手里,新仇加旧恨,自是相看两厌。 陆绥轻启薄唇:“先生还没来吗?” 秦衡说:“祭酒才将先生叫了过去,莫约还是为了助学一事。” 陆绥嗯了声,没再问。 他偏过脸,往外看了眼,身形瘦弱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门外,像一枝刚抽条的青涩新竹,透着伶仃的少年感。 论相貌,少年长得是不差的。 眉似画,眼似玉。 遗世独立,冰肌透骨。 五官无可挑剔,好似一尊精心雕刻过的玉人,精致的有些过分漂亮。 陆绥面色冷淡收回眸光,长得好有什么用?脑子蠢笨,迟早得死。 男生女相,只会叫心思龌龊之人生出下流的念头。 陆绥忽然想起方才进来时,瞧见沈竺玉怀中偷偷抱藏着个汤婆子,当真就是一点儿苦都吃不得。 陆绥眼底冷漠更甚,似乎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嘲弄和厌恶。 竺玉幸好自己还披了件斗篷,冷风飒飒,扑在脸上,时间长了像是被接连扇了几个刺痛的耳光。 国子学里规矩严格,便她是太子也少不了受罚。 她脚底的靴子像是浸着雪,实在是冷,呼吸间泛着白色的雾气,柔软的耳朵已然冻得通红。 竺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转头正好就望见了端坐在位置上的陆绥。 他低垂着脸,侧脸的弧度都如月色那般的冰冷。 无形中,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之感。 陆绥忽然抬眸,四目相撞,竺玉有些心虚的收回了目光,她从内心就是有点畏惧陆绥的。 她也分不清上辈子陆绥到底有没有发觉她的身份。 她被皇后推上皇位,身子骨却一日比一日孱弱。 陆绥那时已是天子近臣,待她也是一日比一日过分,时常随意寻个敷衍的借口,要与她同床共枕。 竺玉自是吓得不轻,睡梦中都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 夜夜胆战心惊,忍无可忍只叫他滚出去。 陆绥好似个聋子,不仅听不见这个滚字,瞧见她穿戴整齐卧榻在床,冷笑了声,“陛下怎么还穿着衣裳睡觉?” 说着,陆绥便在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时,扒掉了她的外衫,她实在怕了,连声求饶,将枕榻边的位置让了出来,“陆大人有这份心,朕实在感动,夜既已深,陆大人快些歇息吧。” 陆绥垂眸,漆黑的眸光定定盯着她看了会儿,神色冷傲,从齿间溢出一声淡淡的嗤笑,也不再同她做戏,平日里装模作样出来的恭敬演都懒得再演:“早这样不就好了。” 竺玉怔怔回过神来,深呼了口气,她这辈子也没什么大的志气,但是总归不能像上辈子那般窝囊的被皇后给毒死。 上辈子,竺玉临死前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皇后的孩子。 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上半辈子,最终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竺玉默默攥紧了手,气息不畅。 她这辈子和陆绥他们应该也没什么过深的交集,她一直都看得出来,陆绥心高气傲的,瞧不上她这样的窝囊废。 嫌她娇贵。 嫌她愚笨无能。 陆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性子虽然冷傲,学问却极其好,一点就透,回回考试都名列甲等。 他在国子学里素来是被同窗众星捧月的仙鹤,先生喜欢他,其他性子多少有些倨傲的小祖宗们,倒也十分听他的话。 陆绥的祖父曾是教导先帝的太傅太保,官从正一品。 其父乃是正武年间连中三元的状元,进了翰林院之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如今不过三十有余,就已是大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陆绥是陆首辅同宜和郡主所出的嫡次子。 身份尊贵的小公子自幼就被养得金贵,吃穿用度样样精细,这双眼似乎瞧不上任何人。 陆绥的手段比起他的父亲,还要酷烈几分。 这个男人仿佛不通人性,生了一副魔鬼心肠,血骨中就没有慈悲二字。 陆绥最初不过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刑讯逼供的手段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这世上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仿佛也没什么秘密能逃得过他锐利冰寒的双眸。 竺玉后来也没什么底气同他对视,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殊不知飘忽不定的眼神,更容易叫人心生怀疑。 忽的,梆子声在寂静肃穆的学堂里震出回响。 宫檐上的积雪也震得簌簌往下落,庭院中的长青竹枝头仿佛被吓得掉了几片青绿的叶子。 寒风扑来。 竺玉缩了缩脖子,她的脚已经站得僵硬,冰冷麻木。 先生穿着一身藏蓝色锦缎长袍,蓄着胡子,看着格外威严。 先生面无表情走到她跟前,淡淡扫了她一眼,抵唇故作咳嗽了两声,“进去吧。” 竺玉松了口气,刚准备抬脚,就又被先生叫住:“往后殿下的策论文章,先交由陆绥看过,再递上来。” 学里的掌教对陆绥和太子之间的不合,很是头疼。 上个月,两边的人不知怎么打起来了,轰轰烈烈的打了一场,个个都鼻青脸肿的。 好在太子被李裴护在身后,没受什么伤。或是他看起来细皮嫩肉、弱不禁风一看就不禁打,都有意避开了他。 这事闹得大,掌教狠狠罚了这些不听管教的学生们。 强行让他们握手言和,可惜如此也是治标不治本。 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少年哪有隔夜仇,一来二去混熟了,说不定很快就能称兄道弟。 先生顿了顿,补充道:“陆绥的策论文章写得极好,殿下往后可以多多请教他。” 竺玉在心底叹了叹气,只觉得头疼。 上辈子也是如此。 陆绥被先生指派了来当她写文章的老师,天知道陆绥有多嫌弃她写的文章和字。 每次看完她写的文章,眼睛里的讽笑能把脸皮薄的逼得羞愤自尽。 得亏她是个厚脸皮的人。 竺玉那段时间抄文章抄得手指头痛得打哆嗦,一见陆绥就怵,恨不能躲得远远。 偏生陆绥是个严格的老师,也可能是他故意在整治她,每日盯着她抄书,抄得时辰晚了,直接坦然留宿东宫。 弄得她好生担惊受怕,都不敢沐浴。 “先生…” 竺玉张了张口,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先生罔若未闻,转身已经走远。 等先生走后,竺玉也抬脚进了思学堂。 毕竟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世家子刻意同她保持着距离,都是学生,心性且还算干净,读书人的骨气和傲气,让他们也做不出巴结献媚的事情。 竺玉刚坐下,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沉木冷香。 这是陆绥身上的气息,他素来爱洁,府里的丫鬟每日都要将他的衣裳用香仔细的薰上几遍。 竺玉深深吸了口,抬头正准备同陆绥商量着学文章这事做做样子便好。 哪知飞来横祸,她刚抬起脸,秦衡便不小心将毛笔上沾染的墨汁溅到了她娇嫩的小脸。 她皮肤生来就很白,皮肤娇嫩雪白,仿佛指尖稍稍用力就能叫她破了皮。 乌黑的墨汁,溅落了几滴。 少年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茫然,这般天真无辜的神色,让她这张没什么棱角的柔软小脸看起来更加好欺负。 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软。 瞧见了都想蹂躏一番。 秦衡不过怔了片刻,很快就回神,脸上挂着懒散的笑,他毫无诚意的道了歉。 抬手又故意用力搓了搓她的脸。 竺玉觉得疼,眼里泛起了泪光,她忍着没有出声,只聪明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明明已经有点生气,还得忍着:“无妨。” 秦衡在心里冷嗤了声,装! 看他能装到何时。 不过他的脸还真够嫩,像剥了壳的鸡蛋,触感十分柔软,秦衡觉得自己的指腹好像都染了些许少年血骨里透出来的香。 竺玉也有洁癖。 哪怕用手帕擦干净了脸,还是觉得不干净。 她实在忍不住,打湿了手帕又擦了好几遍,脸都擦红了,都快要给她擦破了皮,她还是蹙着眉,好像很不舒服。 陆绥的余光里,少年还在一遍遍的擦着脸,好像在擦什么脏东西。 他可能也觉得疼了,终于罢休。 没过多久,少年很不自在的靠近了他,“陆绥。” 悦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陆绥抬起脸,窗棂透进来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几近透明,他的眼瞳是疏离淡漠的浅色,他没有情绪的看着太子的脸,语气冰冷不带丝毫的感情:“何事?” 竺玉在他身上察觉到了令她不舒服的压迫感,她抿了抿唇,“学业繁重,我也不愿耽误你的时辰,先生同你我说的那件事,可以作罢。” 陆绥毫不客气:“殿下自甘堕落,我却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答应了先生,自会认真完成。” ------------ 3 第 3 章 这番清正的话倒是将她讽的眼不是眼、鼻不是鼻。 竺玉脸上涨得通红,自甘堕落四个字像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对上陆绥漆黑冰冷的眼神,沉下的脸隐约透着平静的怒意,她到了嘴边的话又怯怯的咽了回去。 竺玉确实没什么出息。 内心有几分畏惧陆绥,她能端出太子的架子颐指气使陆绥做些什么事,但也不敢真的把他惹恼。 这人真生了气,就没那么好收场。 陆绥平日是先生眼中的好学生,端正克制,斯文守礼,脾气温和还很守规矩。 但他这个人其实蔫坏蔫坏的。 国子学里的其他人,做的那些事,无论是仗势欺人亦或是故意同她作对,都同陆绥脱不了干系。 陆绥哪能真的有他表面这么清白。 不声不响就使了坏。 竺玉深吸了口气,软下语气来好声同他商量:“我并非自甘堕落,只是想到如此必然会耽误你的时辰,就彻夜难眠、坐立难安。” 她说着谎话,下意识移开目光,黑白分明的眼透着股纯然的稚嫩,眼神飘忽不定,最终只得局促盯着脚尖。 陆绥顺着看过去,少年低垂着脸,不经意间露出纤瘦的后颈,碎发衬得肤色雪白,弯曲的弧度柔软纤细,好似引颈受戮的待宰羔羊。 屋内烧着地龙将少年的脸熏得红红的。 她连撒谎,都没什么底气。 陆绥也不知道皇后怎会将他养得这般胆小怯懦,曾几何时,陆绥也怀疑过沈竺玉的胆小是装出来的。 去年中元节,夜深时。 秦衡和周淮安支走了沈竺玉身边的侍从,沈竺玉虽然胆子小,平日倒是很提防他们,很是警惕。 不过那日既是过节,再防备也还是上了当,喝了点酒就松懈了几分,被骗去了荣亲王从前的府邸。 传说这栋废弃的府宅里闹鬼。 院子里黑漆漆的,乌云掩住月色,宅子里也不曾点灯,眼前乌漆嘛黑什么都瞧不见,灌进来的风声好似凌厉的惨叫。 沈竺玉被吓得睁大了眼,逐渐清醒。 头也不回的往外跑,大门悄声无息被人上了锁。 秦衡和周淮安那时年纪虽小,胆子却大。 桀骜不驯的性子,在京城一众小公子里也算出类拔萃。 两人叫侍从锁好了门,还打了个赌。 赌沈竺玉是翻墙跑出来,还是从后门那个故意留下的狗洞里钻出来。 谁都没想到。 沈竺玉被吓得竟然趴在门边呜呜呜的呜咽起来,腿软发麻,走不动路。 隔着门扉,秦衡他们听见若隐若现的呜咽声,脸上都有几分难言的表情,这就被吓哭了? 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秦衡一脸的嫌弃。 周淮安啧了声:“胆儿比我妹妹养得狸奴还小,他这点胆子活不到成年。” 陆绥沉默不语。 深夜雪意渐浓,屋檐垂落的灯盏晃着明明灭灭的烛火。 明晃的火光将他冷白的脸庞映得清晰,一双冷瞳,毫无情绪。 院子里传来的拍门声,渐渐的弱了下去。 里面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了。 片刻之余,陆绥淡道:“我进去看看。” 秦衡抬了抬眉骨:“明儿再悄悄叫人把门打开就是,今夜吓一吓他,能叫他老实不少,免得他和他那几个狗腿子总是给咱们使绊子。” 说着秦衡眼中的眸色变厉了几分,狭长的眼眸,漂亮又凌厉,“也好让他清醒清醒,我们不是好惹的。” 今夜能不动声色把他给关起来。 往后明枪暗箭自然也不会少。 陆绥侧过眼眸,淡淡看了眼秦衡,毫无情绪的阐述:“我怕他死了。” 说完这句,陆绥便叫随从打开了门锁。 秦衡静静看着他踩着夜色踏入荣亲王府,夜里的风雪坠落高门檐榷的朱墙碧瓦,平添几分月色。 他身形挺拔,一袭黑色的锦袍常服,背影看着都萧瑟冰冷。 周淮安眯起眼睛,他生得没什么攻击性,不像陆绥,冷下要死不活的脸就很可怖。 过了会儿,周淮安不紧不慢收回目光,随后看向秦衡,似乎颇为不解:“陆绥装什么好人?” 就属他心肠最黑。 蔫坏的。 今晚这事也是他们临时起意。 沈竺玉三番五次在先生面前告他们的状,暗戳戳的给他们使绊子,说他们几个瞧不起国子监里那几个布衣出身的同窗,说他们仗势欺人。 让他们在先生那儿被训斥了好几回。 这事不可避免传回了家里,回府又各自被父亲叫去书房,跪祠堂的跪祠堂,罚抄书的罚抄书。 总之,是不太痛快的。 秦衡被他父亲请了家法,后腰到现在都还疼,恨得龇牙咧嘴。 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什么法子回敬沈竺玉。 还是迟迟没吭声的的陆绥,从容不迫吐出三个字:“他怕黑。” 才有了今夜这一出。 陆绥刚进院子,就被扑过来的人紧紧攥住了衣袖,一同扑过来的还有她身上透出来的清香,与旁人都不大相同,甜滋滋的,熏得慌。 陆绥蹙了蹙眉,十分不喜同人这般亲近,动作有些冷酷的将扑过来的少年冷冷推开。 可沈竺玉莫约是真的被吓坏了,任他用了狠劲也没能推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陆绥气得冷笑。 看着纤瘦无力的孱弱少年,没想到他被逼急了竟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陆绥压下眉眼的不耐,冰冷吐字:“松开。” 沈竺玉还在发抖,她抓着他的手指头,浑身好像都是软的,颤抖着声,哆哆嗦嗦,结结巴巴,活脱脱一个没用的胆小鬼:“有…有…有鬼。” 陆绥垂眸,目光淡淡扫了眼在脸色透白的少年。 她的眼睫轻轻的颤着,睫毛浓长平直,密密匝匝落下一小片青黑色的阴影,眼型很漂亮。 长相不俗。 但也就只有这点能拿得出手了。 陆绥扣紧沈竺玉的手腕,坚硬的指骨毫不留情用了狠劲,在她吃痛的时候,将她一把推开。 既然她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陆绥也不打算再管,身后的人见他转身要走,又踉跄的扑了过来,跑得太急还摔了一跤,狼狈的抱住了他的腿:“救救我,有鬼,救救我。” 她浑身都在颤:“求求你。” “求求你,救救我。” 模样精致的人儿眼底好像洇着水,看起来十分可怜。 身上的衣裳都被弄乱了,宽松狼狈。 软软的、白白的脸,黑漆漆的仿佛漾着水的黑眸,竟透出几分楚楚的羸弱之态。 陆绥踢了踢腿,也没把人踢开。 他顾忌着没有用劲,不然他这一脚把人踢死。 陆绥说:“没有鬼。” 沈竺玉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有些许委屈,她固执又小声地说:“有鬼的。” 陆绥眉心直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自找麻烦,不过他今晚若真死在这里,会更麻烦。 沈竺玉不仅怕黑,还很怕鬼。 她胡言乱语也不知在说什么,颤着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陆绥耗尽了耐心:“没有。” 沈竺玉小声嘀咕:“有鬼的。” 她又认真地阐述:“鬼藏了起来,要吃了我。” 陆绥默了许久,他实在不知道皇后那等精明算计的人怎么能把儿子养成这样。 大烨朝的皇太子。 天真幼稚、胆小可笑。 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争先恐后的往院子里钻,微弱的火光渐渐照亮了黑漆漆的院落。 陆绥没有再装,斯文温和的好性子悄然不见,露出原本的漆黑心肠,话里也不见对太子的恭敬,他居高临下的说:“沈竺玉,你真是个废物。” 陆绥又一脚踢开了他:“出去。” 沈竺玉看见了光亮,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掌心似乎在刚才不小心剐蹭到了地上的碎石,娇嫩的皮肤被刮出几道血痕,她顾不得痛就跑了出去。 那天夜里之后。 沈竺玉便躲着他们几个,平日里见了也不怎么打招呼。 两边人的确风平浪静了很长时间,沈竺玉也没有再去先生面前告过状,只是她还有着烂好心,总是会帮衬着国子学里被欺负的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 陆绥也不知自己怎么忽的想起从前的往事。 他回过神来,看着沈竺玉还眼巴巴投来的目光,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陆绥语气淡淡:“不耽误。” 他接着吩咐:“劳烦殿下明日下学后将文章交给我,我好做批改。” 竺玉有些恼火。 不过既然陆绥不愿同她串通,她也只能作罢。 下了课,竺玉身边伺候的侍童便送来了热乎的点心,还偷摸换了个暖乎的汤婆子来。 主仆俩以为做的隐蔽,没人瞧见。 竺玉嘴馋,趁着先生还没来,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吃了两块糕点,唇角抿着点碎屑,也没察觉。 李裴来找他说话,早上赶得急,没用早膳,这会儿正好饿了。便大大咧咧从他这里拿了几块糕,吃进肚子里都觉得比在家里的要好吃些。 竺玉有些肉痛,分别的东西都成,好吃的真是叫她心痛不舍。 眼巴巴的随着糕点转。 看见糕点落入李裴的口腹,心如刀割也不过如此。 陆绥的桌子与她中间不过隔了几尺的距离,余光里,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见她为几块糕点痛心疾首的模样。 只觉得好笑。 李裴还记恨着早晨秦衡害得沈竺玉罚站的事儿,故意用力撞了秦衡的桌子。 砚台、墨汁,狼狈落下,顷刻一片狼藉。 秦衡冷眼看着地上的狼藉,眼神高贵,他扯了下唇角,“李裴,你还真是一条好狗。” 上赶着舔沈竺玉这个窝囊废。 李裴家世也不差,父亲手里握着都督府的兵权,打小走哪儿都是横行霸道、能目中无人的小公子。 他待沈竺玉殷勤,当然不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 谁都清楚,沈竺玉的太子之位坐不稳。 李裴只是单纯的觉着沈竺玉长得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漂亮,性子又好。 他就喜欢同她亲近。 而秦衡这话说的忒难听刺耳了些。 ------------ 4 第 4 章 李裴的性子可不好,在家时那可是无人敢忤逆的小霸王,他家中的两位叔叔平日极其惯着他,做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替他收拾烂摊子。 小霸王被人阴阳怪气的刺儿了这么句。 当即就像被点炸了的炮仗,眼里烧起阴冷的怒火,当即上前逼近了两步,唇角噙着冷冷的笑意,意有所指道:“我倒是真听见了狗叫。” 李裴面无表情,眼中是一团漆黑的墨色,冷嘲热讽道:“这狗叫的还挺大声,见人就咬,忒没规矩。” 这话也不好听。 夹枪带棒的,十分不给脸面。 秦衡定定望着他,冷肃的脸,毫无情绪。 少年到底心气儿都大,都是皇天贵胄的身份,谁也看不惯谁,谁也不不让谁,片刻之余,秦衡不甘示弱道:“是挺没规矩的,撞了东西也不知道捡。” 地上散落的纸笔墨砚。 都不是俗物。 尤其这支上等的兔毫毛笔是秦衡的祖父赠予他的生辰礼,他平日里宝贝的很,都不常拿出来用。 打碎的这方端砚,他素来爱护,这会儿碎成两半,他心中自然有气。 秦衡说着目光便投向了一旁不吭声的沈竺玉,唇角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这狗咬了人,也不能全怪狗,归根结底还是主子没拴好疯狗。” 这话就更难听了。 竺玉这般忍气吞声的性子,听着都觉得难忍,恨不能冲到他面前同他理论。 李裴在她之前,上前去一把恶狠狠抓住了秦衡的衣襟,眼神冷戾:“你说谁是狗?轮得着你在这儿阴阳怪气吗?” 秦衡垂眸扫了眼攥着他衣襟的手:“松手。” 李裴这小霸王今日偏要给他一个教训,免得他下次说话还这般挑衅、 血气方刚的少年。 说打就打起来了。 李裴在他父亲手底下学过武,身量高挑,拉弓练剑的手臂极其有力,一拳打过去,当即把人猛揍到了地上。 秦衡早就看他不顺眼,既然他先动了手,秦衡也不再客气,一脚踢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思学堂的桌椅反而遭了殃。 在混战中缺胳膊断腿。 起先还有人劝架,不小心被打了脸,也被打出了气性。 两边的人本就不对付,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场,你来我往,还伴随着叫骂声。 “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你以为我们就愿与你们攀龙附凤的谄媚之人为伍吗?我呸,叫人不齿的见风使舵之徒。” “你骂谁谄媚!?” “骂的就是你!” 打斗中,两边人这高声的对骂动静也不小。 竺玉望着眼前混乱的局面,脑子都疼,上个月他们私底下才打过架,被掌教狠狠罚过一次。 今儿在思学堂的事儿,若是让老师他们知道了,怕是也没好果子吃。 祭酒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禀到父皇跟前,他们兴许没什么事儿,她回宫之后定是要被狠狠训斥的。 沈竺玉深深吸了口气,顶着巨大的压力上前去拉架:“你们别打了。” 文文弱弱的声音。 压根都听不清楚,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惊天动地的声响里。 混乱中不知谁拽住了她的胳膊,对方的手指头就像是冷硬的铁钳,严丝合缝扣着她的腕骨,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 沈竺玉本能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顾不得多想,她抽出手腕,冲到了秦衡和李裴的中间,脾气好的少年难得冷下了漂亮的脸,眉心紧蹙,拔高了声音:“我让你们别打了!” 话音落地。 她便遭了用力的一脚,秦衡这一脚根本没收力,十足十的力道全都使了出去,正好踹在她的腰上,直接把人踹倒在地,膝盖磕在白玉石的地面,疼得她当下就说不出话来。 这一脚。 仿佛也把其他人都给踹清醒了。 众人纷纷停了下来,堂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朝她看了过去,顿时安静的能听得见针落的声音。 不自觉凝神屏息。 不敢发出声音。 李裴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身上有些乱的衣裳,跑到她的面前,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瞧见她小脸惨白,心都跟着沉了下去,侧过头冷冷看向站在原地也有些愣了的秦衡身上。 李裴的目光想是淬了毒的两支箭,恨不得射穿秦衡的心肝脾肺。 不过李裴这会儿顾不得和秦衡算账,沈竺玉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看,平时身体就不大好,得个小伤寒都是家常便饭,弱不禁风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这具纤瘦的身体被用劲踹了一脚,可不得疼死了。 “疼不疼?给我看看。” 李裴在家是个小霸王,性子也多多少少有点霸道,说着就要卷起少年的裤腿,替她看看伤。 膝盖磕的这么重,他素来养得细皮嫩肉,这会儿肯定青紫了。 竺玉被李裴搂在怀里,浑身都不自在。 腰疼腿疼,都变得能忍。 竺玉吐了口气,佯装无事,硬着头皮说:“我还好。” 话虽如此,声线还是有些颤。 李裴不信她的话,一定要撩开她的衣服仔细瞧瞧才能放心,他待她比待家里的弟弟妹妹还好,丁点风吹草动都关心的要命,不怪秦衡说他是太子的一条狗。 其他人也这样觉得。 “我不信,你给我看看。”李裴冷着张脸,他的长相有些阴柔,冷下眉眼的时候看着就更怵人,他冷哼了声,话中自有深意:“你乃金枝玉叶,弄坏了身体,罪魁祸首就算是以死谢罪也担待不起。” 这话是说给秦衡听的。 人是他踹的。 他这会儿还像个从容不迫的局外人,站那儿作壁上观,连虚情假意的问候都不曾有一句。 秦衡眯了眯眼睛,眸色深了几分,无声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少年,她似乎真的吃痛了,起都起不来。 只有巴掌大小的脸,血色褪尽,唯余薄纸般的惨白虚弱,秀气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抿着唇瓣,齿尖不自觉抵着唇,咬出了潋滟的艳色。 殷红的唇瓣,好似透骨生香。 秦衡看惯了风月场的美人,哪怕不喜这位太子殿下,也得叹一句少年实在生得好,好看得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他方才的确是无意的。 这一脚踹出去的时候,看清了人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秦衡也还记着上个月他们几个被叫去思过堂罚跪了整整一天的事儿。 这一脚,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秦衡上前几步,“殿下没事就好,方才实在没有看清。” 他淡淡的目光中好似有关怀,细细看去,只有一派冷漠,连关切都是装出来的敷衍。 秦衡接着说:“我这会儿带了活血化瘀的药,殿下不嫌弃的话,且先用着。” 他说着便叫来了在外候着的小童。 拿出白瓷药瓶。 秦衡捉住少年的手,手也细细的,哪哪儿都小小的,在他们眼中太子真就是随时都能被捏碎脖子的小兽。 竺玉只觉得胆寒,秦衡表面功夫做的无可挑剔,压根没多少担心,漫不经心的样子,压根不关心她的死活。 她吸了口气,腰都还疼着,忍了忍,还是接下了秦衡塞过来的药瓶,她轻轻抿了抿唇:“多谢。” 秦衡抬了下眉:“不客气。” 思学堂里闹得这一场。 倒是运气极好的瞒过了祭酒。 里里外外都怕受罚,谁也不是漏网之鱼,倒是默契的闭紧了嘴巴,也没人去司正跟前告密。 待到先生到了思学堂。 里屋的案桌都已恢复如常,只可怜竺玉抽屉里藏着的那些舍不得吃完的糕点,在方才的混战中摔得四分五裂,不能再入口。 上完了这堂课。 竺玉的膝盖还在疼,她悄悄揉了揉膝盖,以为没人知道。 李裴又跑来她面前,一定要看到她的伤口才放心,催着她快些将裤腿卷起来。 李裴这性子,做什么就一定要做。 竺玉支支吾吾,被他逼得闹出了个大红脸,耳朵根都红透了,四周朝她望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一直没出声的陆绥都开了口:“殿下身体金贵,还是瞧一瞧吧。” 秦衡没想到沈竺玉看起来怯懦柔弱,竟然这么能忍,他那一脚便是他自个儿受了也得疼上许久。 他难得没有高高在上的落井下石,也说:“是啊,下午还有两堂课,若真伤得重,拖着再看可就晚了。” 李裴这回也没和他们呛声,一把将她抱到椅子上,作势就要去掀她的裤腿。 竺玉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活不肯:“我真的无碍!” 她越推脱。 就越让人觉得有鬼。 陆绥朝她看来的目光不禁深了深,晦暗的黑眸里蓄着些许意味深长,居高临下的打量中带着点嘲弄。 瞧也不让人瞧。 耳朵根都红透了。 羞答答的样子像个小娘子。 ------------ 5 第 5 章【新增1700字】 李裴担心的要命,瞧着他涨得发红的脸,误以为他这是好面子,不想被国子学里的其他人看轻了。 少年脸皮薄,原本肤若白雪的脸映着几分薄红,倒让他这张精雕细琢过的清俊容颜多出几分诱人的活色生香。 李裴一眨不眨盯着少年的脸看了片刻有余,不知缘何,他觉得口舌干燥的,他的手还抓着对方细细的手腕,两人贴得近,李裴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不像是衣裳上特意熏过的香。 好似是从他这截纤细脖颈里透出来的体香。 李裴有些不自然的挪过了眼,假装咳嗽几声,润了润干燥发紧的喉咙,他哄小孩儿似的好声好气的劝他:“我没亲眼看过你的伤,放心不下。” 李裴说着,桀骜的眉眼多出一些厉色:“谁若是敢笑话你,我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国子学里的人也都不是傻子。 哪怕心底再怎么不看好这位体弱多病、无用无能的太子,也不会当着他的面看他的笑话。 竺玉死死攥着自己的裤腰带,又满脸警惕看着李裴,小脸红得能滴血,神色严肃,死活就是不松口,摇头直说不要不要。 李裴平日里看着很听她的话,唯她是从,可这人是极其霸道的性子,要做什么事,定要做成才罢休。 李裴也不同她废话,抓着她的腿,皱眉不满道:“你吃什么长大的。腿细胳膊细,平时得多吃些,不然不仅不长个,还不长肉。” 他边说边卷起了她里裤的裤腿,竺玉想要阻拦都不及他的手快。 幸而这会儿思学堂里人不多。 陆绥他们冷冰冰的站在这儿,普通学子也不会凑过来自找霉头。 少年小腿纤细白嫩,脚脖子细细的,皮肤一看就很娇嫩,仿佛稍稍用力掐两下,就会把他掐破了皮。 竺玉被几道目光盯着看,有些不自然的往后缩了缩。 偏偏李裴抓着她的腿又不放,她往后缩,他摁得反倒越紧,宽松的裤腿被轻松挽至膝盖上方,白皙的皮肤蔓延着大片的青紫,衬得更是触目惊心。 李裴眉头紧皱,看着她膝盖上的伤,压着怒火:“你还说没事,这伤得也太重了。” 淤青颜色深深。 肉眼可见的磕得狠了。 望着都替她觉得疼。 竺玉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这会儿疼对她来说都是次要,被几道目光盯着看,她都抬不起头来,后背起了薄薄的冷汗。 她深深吸了口气,试着放下裤腿,被李裴牢牢摁着膝盖动也动不得,她小声嗫喏:“没看着这么疼。” 李裴抬手,“药呢?我给你上药。” 说着他又觉着这样不行,殿下在宫中自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养尊处优多年,今儿被伤成这样,不叫太医来瞧瞧铁定不行。 “不行,我叫人请太医来仔细看看,别伤到了骨头。”李裴说着又横眉冷对望着秦衡,压不住的火气尽数撒在了秦衡身上,刺耳的话顷刻倒了出来:“你这脚踢得可真是又准又狠,怕是等了许久吧。” 秦衡这会儿倒没和李裴吵,只冷冷的敷衍:“秦某的确不是故意。” 沈竺玉怕他们俩一言不合又打起来,她忙道:“不必请太医,麻烦。” 她手里还捏着药瓶,“我自己上点药即可。” 李裴夺过她手里的药瓶,“我来。” 刚才是他考虑不周,请来太医,课上打架这事也就白白隐瞒了。 竺玉真是服了李裴,也不知他这般殷勤是图什么。 她如坐针毡,便是装得再从容镇定,脸颊烧得温热,像是被屋里的热气熏出来的薄红。 头顶落下的两道目光,将她看得头皮发麻。 陆绥的目光在她雪白的细腿上停留半晌,皮肤不仅白还像剥了壳的荔枝,特别的嫩。 他无声无息的视线自下而上,毫不掩饰,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的视线会冒犯了对方。 陆绥感觉自己手上稍微用点劲,就被把他的腿给掰断了。 不堪一折,难怪遮遮掩掩,怕被人瞧见。 竺玉自懂事后从来都万分谨慎,不露于肤,炎炎夏日都藏得严实,怕被人察觉了身份危及性命。 她十分惜命,不想断送了自己。 竺玉的语气比方才要重上一些,她冷着小脸,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威慑力,她没忍住,用脚踢了李裴一下,想把凑到自己跟前的人给赶走:“我回去会上药,你不必多管。” 语气不大好。 冷冷蹙着眉的样子就写着不高兴。 李裴被他轻轻踢了这么一下也没生气。 跟猫挠痒似的,没必要计较。 李裴看他脸上又红又白,浑身都不自在的样子,只当他是有些自卑,恼羞成怒了。 比起他们,他的身材骨架都偏瘦弱,个子也不比他们的高大威猛,文文弱弱像是打从娘胎里就缺了精气。 好似抽条的青竹,清瘦干净,却没什么男子该有的威猛。 李裴这个狗脾气在他跟前向来都有所收敛,不怎么发作。 李裴自个儿都不知道这是为何,父亲在家,常常被他的混不吝气得要动用家法,直言不讳他就是条得了疯病睚眦必报的恶犬。 桀骜不驯,谁都瞧不上眼。 偏偏对殿下有着极好的耐心,还总心甘情愿的哄着他。 兴许只是因为沈竺玉生的太好了。 李裴每次瞧见他那张叫许多女子魂牵梦萦的脸,心里无端就觉得高兴。 李裴将药瓶重新塞给了他,语气都放轻了许多,没有刚才见谁都带着火气刺两句的冷漠,他说:“你别生气,我也是关心则乱。” 竺玉捏着药瓶,即刻推开了他,放下了裤腿,掩住自己的腿,她说:“一会儿先生该来上课了,你快回去。” 李裴起身,“知道了。” 这堂课,先生只给他们出了个题目,便没再管他们。 国子学里的先生,性情迥异,有如规矩方圆般严厉的老师,也有随性不管的老师。 竺玉悟性差,对着先生扔下的这句话琢磨了好半晌,也没想好从何下手做文章。 陆绥和秦衡都已交了答卷,兴许是屋子里太热,两人血气方刚,在闷在屋里的时间久了,后背微微沁出了汗。 他们气血旺,身体本就暖如火炉。 若不是顾忌着体弱多病的太子,思学堂内也不会还烧着精细的银丝炭。 外头金光如炽。 雪意渐消。 秦衡去解了手,回来之后也没急着进屋。 陆绥刚去了先生那里,这会儿依然是张半死不活的冷脸,生来矜傲的少年眼里放不下任何人。 秦衡同他一道走过长廊,花窗折射出金灿灿的阳光,不偏不倚落在清冷似月的少年周身,芝兰玉树的漂亮少年,眉眼间的冷色便是这如炽的日光都融不化。 秦衡漫不经心的提起来:“我看咱们也不用动手,沈竺玉那娇贵无用的身体,都活不到咱们同他斗的时候。” 陆绥不置可否。 秦衡紧接着说:“你方才也瞧见了,他那小腿还没你的胳膊粗,磕了这么一下,肉眼看着就吓人,养得也忒细皮嫩肉了些。” “宫里的人怕是把他当成公主来养。” 陆绥默了默,过了会儿,他说:“人是没用,心眼不少。” 秦衡想想也是,沈竺玉偷摸着告状的本事一流,防不胜防,几次害得他们吃了暗亏。 思及此,秦衡的脸上添了几分杀意的冷色:“确实,再有下次我定叫他悔不当初。” 秦衡说着又想起来陆家同太子的婚约。 陛下有意将陆绥嫡亲的姐姐指婚给沈竺玉,陆家势大,如此也可叫多疑的帝王勉强放下心。 秦衡侧眸看了陆绥一眼,随口道:“你姐姐同沈竺玉的婚事,这两年怕是就要定下,往后你还得叫他一声姐夫。” 陆绥抬了抬下巴,眉眼矜骄,暗不见光的眸里漫着凛凛的冷意:“他也配。” 语气轻蔑的短短三个字。 居高临下的傲慢溢于言表。 仿佛打从骨子里就瞧不上这么个人。 当今圣上也称得上一句昏聩无能。 几年前听信奸佞之臣进献的谗言,下旨命令正在北境御守匈奴的周老将军自尽谢罪,以谋反罪名逼其造反,再名正言顺的除掉周家。 而后又将周贵妃打入了冷宫。 陆家也受了牵连,陆绥的父亲被下了大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押了三个月,之后又被贬去官职,全家流放。 待官复原职,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周老将军带着三十万大军回京“谢罪”,一路上势如破竹,眼见着就到了京郊城外。 圣上即刻处死了上奏告发的朝臣,恢复周家的清白。 这件事,皇后在背地里没少出力。 她要送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容不得家大势大的高门世家,她的野心也绝不止于此。 费这么大的功夫,自是想垂帘涉政。 这几年圣上沉溺修仙问道长生不老之术,不问朝政。 便是皇后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 大烨朝只有沈竺玉这一位皇子。 后宫其他妃子,子嗣艰难,只有几位年纪尚小的公主。 …… 两人回到思学堂,竺玉还对着空白的纸张大眼瞪小眼,手里捏着笔,迟迟下不了手。 陆绥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扶光濯濯,透过窗扇将少年的侧脸映得干净透白,缀在鼻尖的阳光好似亲吻着少年的鼻尖,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犹如即将展翅的蝴蝶。 他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一幅上等工笔墨画。 面若冷月,色如春晓之花。 只是对着题目犯难的蠢样,有些可笑。 傍晚下了学。 陆绥同秦衡还有周淮安他们结伴,三位小公子长得都十分出挑,眉眼各有各的好看,年纪轻轻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已有不怒自威的冷淡。 竺玉抱着书,她走得慢,等到想起来还有求于陆绥的时候,得跑着追上去。 她脚底踩着精致的靴子,小跑着追上那三人。 一袭深色衣袍的少年站在傍晚的一线余光里,清清冷冷,眼底透出淡淡的倨傲。 竺玉跑的急,昨夜下的雪表面结了冰霜,靴底平滑,一时收不住速度,径直栽到了陆绥的身上。 他的身体倒是比自己的坚硬很多。 竺玉感觉她像是撞进了一块大石头上,硬邦邦的咯得她胸口疼,她还未急急忙忙的退开,就被陆绥抓着胳膊冷冷的推了出去。 陆绥指骨用力非常,竺玉觉着她的肩膀刚才那瞬都快被他捏碎了。 竺玉跑得太急,气儿有些喘,脸上红红白白的,她说:“陆兄请留步。” 陆绥目光冷淡望着她:“殿下还有何事?” 陆绥旁边的这两人好似故意留下来看热闹,竺玉有些支吾,犹豫半晌眼看着陆绥也没有支开这两人的打算,就也放弃了挣扎。 他们喜欢看她的笑话。 背地里瞧不起她,嘲弄奚落她。 那也随便。 竺玉清了清嗓子,她说:“先生布置的两篇文章,我今夜写不出来,劳烦陆兄通融两日。” 她一口气说完,静静等着陆绥的下文。 默了片刻,陆绥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点讽刺,在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他从不收敛他对沈竺玉的恶毒。 陆绥勾唇,嗤笑了声:“多给你两日就写得出来了?” 竺玉脸上又青又白,被他讽的无地自容,她上辈子就见识到了陆绥的恶劣,这人看着风清月霁,温文尔雅的不得了。 实际上嘴巴坏又毒。 得理不饶人。 尖酸刻薄起来简直像个恶毒继母。 竺玉忍了忍,好言好语同他商量,望他能看在同窗一场的情面手下留情。 “我…我前几日身子不大舒服,今儿脑袋还昏昏沉沉,实在作不出什么好文章,再给我两日,兴许我就文思如泉涌,到时也不会污了你的眼睛。” 竺玉能伸能屈,上辈子当了皇帝还很憋屈,他们这几个豺狼虎豹没一个听她的话,不怵天威。 她接着用温吞的语气说:“先生教学严厉,若是知道我一字未动,怕是只会觉着我态度不端,定会大发雷霆。陆兄若此次帮我遮掩一二,我必将这份恩情牢记于心。” 这话说的很漂亮。 有进有退,承前启后。 廊下安静。 竺玉没有勇气对上陆绥的眼睛,不过余光却能瞥见秦衡和周淮安似笑非笑的眸。 等了片刻。 竺玉听见陆绥淡道:“既交不出文章,殿下安心等着受罚便是。” 陆绥往前一步,清冷漂亮如玉兰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他漆黑的眼底却一片冰冷:“左不过抄上百遍的文章,亦或是在思过堂跪上几个时辰。” “膝盖跪烂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竺玉对上他冷冰冰的眼,心底发慌,觉得他肯定还记恨着她上次害他罚跪一事。 ------------ 6 第 6 章 竺玉上回也非有意,深冬天冷,早晚尤甚,她那天在学里抄文章抄的晚。 不知不觉便留到了天黑。 待她抬起发酸的脖子,窗外已经是黑沉沉的夜色,幸而游廊挂着宫灯,微薄的烛火勉强在冰冷的深夜映出几分暖意。 她便也没那么害怕。 竺玉怕黑怕冷,抱着抄好的文章走得极快,小跑着穿过长廊,行至影壁下却见一道人影。 她停住,被吓了一跳。 隔得远远,她差点没分清影壁下的是人是鬼。 脚下的步子犹如生了根,冰冷僵硬。 竺玉在原地杵了许久,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影影绰绰的烛火将影壁下的人映照清晰,是个跪着的侍童。 竺玉这才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朔风似雪扑面,天气冻得手脚冰凉,侍童穿着单薄,脸上已经通红,眉眼间覆着凝结成冰的霜雪,他似乎跪了许久,这般跪下去迟到是要出事的。 明早膝盖都要不了。 怕是落得终身残疾。 竺玉叫他起来。 侍童不敢起身,弯着腰也不敢抬头,只说自己犯了错,公子没让他起来,他便要在这里跪上多久。 主仆之间的私事,竺玉本不好管。 可她怕这个小侍童冻死在这儿,让平宣扶了他起来。 偏偏不巧,叫祭酒瞧见了,仔细一问便冷下了脸,旁的没有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她心性纯善。 第二日,祭酒便将陆绥叫了过去。 陆绥在思过堂跪了整整一天,国子学对学子的品性要求也极高,学规森严,绝不姑息残暴之人。 回想起这件事,竺玉都觉得自己好生冤枉。 并非是她故意去祭酒面前告状,煽风点火陆绥苛待下人,可即便她解释了,也是百口莫辩,没有几个人相信。 祭酒才狠狠罚了陆绥,又立刻在课上夸了她。 她就算有心撇清关系,也显得言语苍白。 “陆兄不肯帮忙就算了,不必如此说话。” 竺玉也不会死缠烂打的求他,早知他说话不阴不阳的带着刺,她情愿被先生责罚,哪怕是罚跪她也认了。 陆绥面无表情道:“陆某只是说了真话。” 竺玉听他说什么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她不欲同他咬文嚼字的在这里争执。 她冷下脸,转身便离开了长廊。 看了一场好戏的秦衡心情不错,嘴角噙着笑:“他这是算落你手里了?” 陆绥没有否认。 秦衡:“你看清楚了没,方才他低声下气来求你的样子,着实解气,我早就看不惯他在先生面前装好人的模样。” 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是大善人。 懂得仁善两个字怎么写。 他们都是面目狰狞、不通人性的恶鬼。 回回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做了。 他们反而成了衬托他的丑角。 这般装模作样的雪莲花模样,怎么会不叫他们觉得憎恶? 陆绥沉默不语,方才沈竺玉扑到他面前来,她身上那股香仿佛到现在都未散去,附着在他的衣襟,甜得发腻。 秦衡半晌没听见陆绥的声音,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心软了吧?” 少年晴光映雪般清透的脸庞看不出分毫情绪,陆绥皱着眉吐字:“恶心。” 秦衡:“什么?” 陆绥的厌恶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说:“他身上的味道,太香了。” 秦衡早就习惯了沈竺玉身上带着的淡香,像一缕摸不透的细线,从衣领就透出来了,他觉着一个男人也不可能涂脂抹粉的。 那就是底下的宫女熏得香太腻了。 秦衡蓦然想起方才沈竺玉扑进陆绥怀里的时候,身形被衬得可真是瘦弱,个子也不高,身板细瘦。 小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高。 这两年,所有人都抽条了,好似那不断往上生节的青竹。 沈竺玉也抽条了,个子也就只到这儿了。 秦衡见过陆绥的姐姐,生得花容月貌,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又颇有才情,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 沈竺玉着实配不上她。 秦衡虽然没有觉得沈竺玉身上的淡香难闻,甚至有些时候还觉得挺好闻的,但这会儿在陆绥面前,他却也点了点头:“我闻着也觉得恶心。” * 竺玉回到东宫,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进了屋子,她随手解开身上的狐裘斗篷,接过青黛递来的汤婆子,捂了捂冰冷的手。 屋门关得严严实实。 青黛是贴身伺候她的宫女,见她眉眼的疲倦,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奴婢伺候您更衣。” 竺玉睁眼,点点头:“好。” 胸前缠着一整天,早就觉得疼了。 竺玉换上宽松的寝衣,乌黑浓墨般的长发铺散开来,少女眼眸清透,脸上沁着薄薄的红,气色看着就很好。 她膝盖上的淤青已经发紫,伤得着实不轻,青黛去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 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 青黛看着主子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心中忍不住埋怨起国子监里那几位不好相与的少爷,“殿下在外头该心狠些,您是太子,总不能时常叫他们欺负了去。” 竺玉这个太子当的如履薄冰,她遇事自然是想息事宁人。 陆绥他们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心细如发,接触的多了迟早会被他们看出蛛丝马迹。 所以她事事忍气吞声,能离他们远点就远点。 何况她的太子之位,也是父皇不情不愿封的,她并不讨父皇的喜爱,若不是因为没有其他的皇子。 太子之位,也轮不到她。 青黛帮她上好了药,叫外间的宫女进屋布菜,今日还特意叫御膳房做了殿下爱吃的淮山糕。 竺玉吃得不算少,但身上就是不长肉。 或者这肉全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倒是叫她好生苦恼。 用过晚膳,长善宫那边便派了人来,平宣隔着门在外头通传,“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竺玉面色一顿,她抿唇:“知道了。” 皇后…… 上辈子竺玉到死才知道日复一日悄然给她下了丧命毒/药的人,便是她以为的母亲。 她那时已经被毒的起不来身,临终前,皇后倒是来见了她一面,才叫她看清楚了她的佛口蛇心。 皇后许是觉得她是个将死之人。 许多真相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 比如她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当年皇后诞下一胎死婴,却早早收买了周贵妃那边的产婆,偷换了两人的孩子。 皇后捧她登上高位,又不断的教唆她同其他人争。 在她登基之后,故意要她却同世家斗,斗的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全都为皇后同她那自幼青梅竹马的情郎,暗结珠胎所生的小皇子做了嫁衣。 “你啊,本就是替死鬼,不过这么多年你都很听我的话,我很满意。” “周贵妃比我受宠又如何,一旨令下,还不是得为陛下殉葬?” “她到死也不会知道她的女儿就在她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还收了她父亲的军令牌,且自伤相残这么多年。” “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瞒你,殉葬的旨意是我让人仿造的,她最爱惜自己那张脸,我偏要她黄土掩面,活活溺死。” “你放心,你死后,我儿登基为帝。也算全了你这么多年为我儿做的耙子。” 竺玉如今想起来这些话,胸腔还似烈火烹油般的恨意。 痛楚和不甘,几乎吞没了她。 好在,上天还给她重生的机会。 竺玉回神,敛了敛眼底的冷漠,她换了身常服去了长善宫。 她知道东宫里外有不少皇后在她身边安插的眼线,她不能表现出异样,不然很轻易就会被皇后发现。 平宣提着宫灯在前头带路。 竺玉一路无言,到了皇后跟前还是装出以前听话乖巧、愚笨又好戏弄的模样。 皇后屏退了宫女,亲切的握住了她的手,叹了叹气,说:“到底是委屈了你。” 竺玉眨了眨眼,“母后,我不委屈。” 皇后松开了她的手,命人端来了补汤,“你这段时日也累了,瞧着身板又瘦了不少,多喝点补汤补补身体。” 竺玉目光闪烁,接过汤碗,端起勺子还未送到的唇边,好似被烫到了似的,惊慌失措中将温热的补汤全撒在皇后的衣裳上。 一片狼藉。 她连忙放下碗,偏偏又笨手笨脚,不小心扯下皇后的护甲,还很不凑巧的划伤了皇后的掌心。 殿内伺候的人顿时手忙脚乱。 皇后被划了这么一道,疼得脸色都变了,眼底的冷光一闪而过,若非眼前的少女从小就愚钝蠢笨,她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了! 竺玉低着头,万分愧疚,眼底闪着泪光,好像被吓坏了,脸色苍白怕是下一秒都会撅过去。 皇后忍着心里的气,还得拿出耐心来同她做戏,装作温柔的好母亲:“无妨。” 她吩咐道:“碧玺,你去给殿下再端一碗补汤。” 竺玉眼睛通红,挤出来几滴仓促的泪,哽咽的又要来帮忙,皇后摆了摆手,“算了,送殿下回去吧。” 嬷嬷哄了两句,“殿下放心,娘娘不会怪罪您的。” 竺玉垂着脸,看不清神色,皇后当然不会怪罪她,自幼时至今,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皇后都会笑盈盈的来哄她。 溺子如杀子。 皇后怎会不懂。 竺玉低着头说:“母后不怪我就好,我冒冒失失的,总是给母后添麻烦。” 出了长善宫。 竺玉才觉得能透过气来,她如今也不能同皇后撕破脸皮,还得再同虚与委蛇好长的一段时日。 她站在殿外,目光不由往西边的宫阙望了过去。 她从前从未想过,那位排场奢华、貌美无双的皇贵妃会是她的生母。 这样说起来,周淮安是她的堂兄。 周大将军是她的舅舅。 * 翌日。 竺玉照常去国子监上学。 交不出先生布置的作业,在课堂上毫不意外的被先生训斥了一盏茶的时辰,先生冷着脸说她态度不端,若是不想学可以不用来。 左右也不用参加科举考试。 竺玉被点着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下被斥了一顿,叫她羞愧的面红耳赤。 事后,先生罚她抄写五十遍《战国策》。 竺玉下了课,也没心思去做别的,更没空搭理凑过来的李裴,连他冒着风险带进来的零食糕点都拒之门外。 她埋着脸,专心致志的抄写文章。 抄了没一会儿,手腕就生疼,忍不住停下来歇了歇, 李裴看不过眼,捉住她的手腕帮她揉了揉,边奇怪的嘟囔:“你这手怎么这么细?也小小的。” 一边又大方地说:“你别写了,我叫人帮你抄。” 竺玉可不敢让李裴做这种事,他找的别人定是外院那些好不容易考进国子监读书的寒门举生。 竺玉抽出了手,她想了想,没能忍住,还是提醒了李裴一句,认认真真的:“你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 ------------ 7 第 7 章 她干净利落抽走了手,蹙着眉的样子好似还有几分嫌弃。 李裴自出生起就没被人这么嫌弃过,他心里多多少少生出几分不痛快来:“我这也不是觉着你手抄得酸了,替你揉揉吗?” 说着他又不悦的抿了抿唇,昳丽的面孔在冷下眉眼时多出三分锋利,他淡淡的:“下回你抄得断了也别在面前喊疼,我也懒得再多事想着帮你的忙。” 竺玉听他说话冷冷淡淡的语气,再抬眸一看他沉下来的脸,就知道李裴怕是生气了。 李裴其实还挺爱生气的。 竺玉很少会哄他,越哄他越蹬鼻子上脸,她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顿了顿,胡扯了个解释:“学里规矩森严,让监正瞧见了怕是会觉得咱们没有规矩。” 李裴才不信她信口胡诌的借口,他冷着张脸,睨了她一眼:“殿下不必用假话哄我,监正可不会管这等闲事。” 他摆了摆手,有点咬牙切齿地说:“罢了罢了,往后我少自作多情,去管旁人的好坏!” 李裴算是看清了。 太子就是个没良心的,怎么对他好都没什么用,他总是不领情的。 回回都显得他上赶着似的! 竺玉没想到李裴气得还不轻,她想了想,李裴本就是小霸王的性子,听见了不高兴的话会摆脸色发脾气,再正常不过。 她笨嘴拙舌,也不大会哄人。 沉思片刻,索性还是闭口不言,以免说的越多反而火上浇油。 李裴见她抿紧了唇,真的不打算再说,更是怒火中烧,冷冷挑了挑眉:“好,殿下如今是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懒得同我说了。” 竺玉抬头对上他冰冷的眼,感觉里面的怒火都快要将她烧死了,她无奈叹息了声,好声好气的平息这霸王龙的怒气:“你别气了,我还有好几十遍的书要抄。” 门窗外透进来的晴光映着她雪白的皮肤,娇嫩的好似薄薄的荔枝肉,一身绯白圆领锦袍,衣领处透出丝丝缕缕好似错觉的诱人暗香。 她低低垂着脸,后颈弯着细瘦的弧度,眉眼落下的璨光衬得她神色平和,只是细看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 李裴看清她眉眼间的疲倦,又被轻声细语的哄着,顿时也就什么气都散了。 倒是还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他说:“我都说了我叫人给你抄。” 竺玉抿唇,没好气道:“被先生发现,没咱们的好果子吃,你少给我出馊主意了。” 李裴哼了声:“就你是好学生。” 竺玉略有些烦,紧接着又小声地抱怨:“还有人盯着我呢。” 陆绥这个没安好心的,昨天傍晚还咒她膝盖跪烂,今日又这等笑话看,哪能不仔细认真的盯着她,狠狠监工呢。 哪怕竺玉很小声,可陆绥的座位就在她旁边,他耳聪目明的,都不用特意偷听也听见了她小声的嘀嘀咕咕。 陆绥朝她这边看来一眼,不躲不避的眼神,仿佛就写着“没有我会狠狠盯着你”几个字。 李裴也知道几人的不合。 从小认识这么多年,横竖都看不顺眼就是天生合不来。 不过少年意气,合不来左不过发生些小打小闹,倒也没出过大的差错。 竺玉只敢在课下抄书,连着抄了几天,在梦里都是抄书,跃然纸上的字迹变成了会吃人的小纸人,追着她咬。 她抱头鼠窜,可谓是一派狼藉。 等到醒来,后背沁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似真的跑了好几圈,小腿酸胀的抬不起来,抄了书的手指泛着隐隐的刺痛,抬都抬不起来,指节已经有些肿胀。 因而竺玉这天去学里上课时,眼底压着一片青黑,看着就知道没睡好。 清晨天都未亮,昨天夜里又下了大雪。 碧瓦红墙覆盖着茫茫的积雪,逐渐透过云层的一线金光恰到好处落在少女的脸庞,绸缎般细腻丝滑的的长发仿佛也映着金光,她才下了马车,今早又在床上赖了会儿,起得晚没来得及用早膳。 平宣怕殿下饿着肚子,将还热乎的饼子塞给了主子。 酥脆的热饼,吃着还很顶饱。 竺玉今日出门前特意多加了件衣裳,系着暖和的狐裘斗篷,下了马车迎面吹着冷风也没觉得有多冷。 只是露在外面的脸颊,被风拍打的微微泛红。 她攥着手里的热饼,学监里不许吃东西,她便只能在路上吃,边走边咬着手里的饼。 等吃的差不多了。 也快到思学堂了。 陆陆续续碰见了熟人。 这会儿还没到上课的时辰,屋子里暖烘烘的,但是人多,就有些吵闹。 竺玉站在屋檐下,仰着脸看向飞檐上的新鹊,枝头上的积雪已近消融,红红火火的腊梅点缀着小院。 她刚吃了饼,嘴巴有些干。 竺玉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之际一时不差竟撞到了人,脑门咚得磕到了那人的下巴。 她嘶的倒吸了口冷气,还未看清楚对方,头顶就落下一道戏谑的声音:“殿下怎么成天往我们陆绥身上撞?可是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竺玉缓缓抬头,陆绥静静站在那里,眼底没什么情绪,好像高贵的不得了。 不过他本来就是远近闻名的高岭之花。 秦衡说他每天都绷着张半死不活的冷脸,是真的没说错。 陆绥的下巴被她给撞红了,看向她的目光就像两道会杀人的冷箭,冷飕飕的。 竺玉张了张嘴,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就被打断。 秦衡上上下下打量了眼沈竺玉的身形,“殿下身体瘦弱,怕是撞不死人。” 非但撞不死。 小心把自个儿给撞折了。 竺玉不想和秦衡说话,装聋作哑,明明听见了就是不搭理他。 她走到陆绥面前,客气疏离:“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停顿稍许,她望着他红红的下巴,又犹犹豫豫地问:“陆兄无碍吧?” 竺玉感觉她撞的那下也不重,不过也不轻就是了。 可是陆绥一脸漠然望着她的眼神像是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很不耐烦。 周遭寂静。 陆绥往前一步,他忽然抬手凑近了她。 竺玉被他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陆绥的指腹用力揉了下她潋滟泛红的唇瓣。 竺玉彻底愣住,下一秒钟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陆绥这是在做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胸口起伏弧度剧烈,气得不轻。 陆绥这是在轻薄她吗?还是故意当着别人的面狎弄羞辱她? 竺玉也不是没脾气的,她正欲质问。 陆绥淡淡道:“殿下若下回偷吃记得照照镜子,嘴角有碎屑。” 像是有一盆凉水直接浇在她的头顶。 刚烧起来的怒火彻底被浇得萎靡了。 她被说的十分难为情,又得若无其事板着脸,不让人看出来,她扯了下唇角,语气生硬地说:“多谢陆兄提醒。” 竺玉一整天都没再同陆绥说话。 她也没空生陆绥的气,文章还没抄完,她已苦不堪言。 每天抄书的时候,竺玉都能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陆绥坐在她左手边的课桌,秦衡和周淮安都在后头。 “前天我表姐出嫁,我背着父亲母亲尝了点酒,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察觉的,回去把我一顿好打。”秦衡叹道。 周淮安冷哼了声:“你就知足吧,你父亲是文臣,便是揍你也用不了什么劲,不像我家里,父亲每次揍我都是用的军法。” 秦衡:“你几个哥哥也不替你挡一挡?” 周淮安:“他们也是被揍过来的。” 说来奇怪,周家全是男丁,就没一个女儿。 周淮安的母亲想要女孩儿都想疯了,没少烧香拜佛,偏就是不能如愿。 竺玉心无旁骛的抄书,也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她满脑子只有手好疼,真不想再抄下去了。 竺玉又放下了笔,手腕已经疼得抬不起来。 先生是要陆绥来检查她抄写的文章,她又起了让他稍作通融的念头,不过很快就又打消。 这人心肠似铁,要他网开一面无异于登天。 想起上辈子,陈皇后在她面前说尽了陆家的坏话,垂着泪唉声叹气道陆绥的父亲要逼死陈家的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要她务必护着她的堂兄堂弟。 陈家那俩兄弟,且不说烂泥扶不上墙,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逼死了几个贫寒学子,只是被她陈皇后的兄长压了下去。 竺玉上辈子虽然没有当为虎作伥的恶人,却也被死死蒙在鼓里,后来还是陆绥将陈寅和陈卯害人性命的证据呈到她面前,她才看清。 竺玉心里想着事,一时没注意到先生已经走到她跟前。 先生看了她一眼:“书都抄完了?” 竺玉叹气,正准备回话。 陆绥面不改色帮她说了句:“抄完了。” 陆绥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天赋高人又聪颖,虽然偶尔有些任性妄为,大多数时候都不用叫人担心。 先生扫了扫他,又看了看她:“这回就当长个记性,学无止境,不可懈怠。” 竺玉低声:“是。” 先生走了半晌,竺玉看向陆绥,犹豫片刻后真诚道谢:“多谢陆兄。” 陆绥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想理会她的样子。 她也不知道她哪里惹了他。 陆绥忽然偏过脸,定定看向她,黑漆漆的眼神深得像渊水,他看着她的唇瓣。 今早的触感,仿佛还记得清楚。 比想象中柔软许多。 沈竺玉的嘴巴为什么能这么红? 吃东西也能吃的红润润的。 陆绥压下心里的烦躁:“不客气。” ------------ 8 第 8 章 陈皇后为计深远,却也不见得是陆绥的对手,阀门世家联合起来,便是无可撼动的大山。 竺玉又想起来她那时候都病得不成样子,瘦得没法看,陆绥还要日日来盯着她,可能是怕她在装病吧。 陆绥连喂药的活儿都从宫女的手里抢了过来,他又喜欢板着冷脸,蹙着冷冷的眉头,将汤勺递到她的唇边,丝毫没有将她这个帝王放在眼里,也不见几分敬重,语气冷硬:“喝。” 竺玉那时已经喝不下东西了。 汤药发苦,她又的确被陈皇后养得很娇气,闻见草药香就蹙紧了眉头,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摧枯拉朽般颓败下去,神医来了也无济于事,灌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她抿着小口,只肯吞一点点。 陆绥放下手里的药碗,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静盯着她的脸,什么都不说,平静之下是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汹涌。 竺玉恹恹的撇过脸,没什么求生欲的时候便什么都不怕了。也不再怕这张冷漠可怕的脸。 忽然。 陆绥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巴,低沉的声音听着有几分严厉:“张嘴。” 竺玉便是不想张开也得张开。 他的指骨就像用在烈火中锻造过无数遍的铁钳,用了点力道就撬开了她的唇舌。 漆黑发苦的汤药全都灌进了她的喉咙里,她呛得弯腰咳了起来,有些没来得及吞咽的浓黑药汁,还不小心的吐到了他的衣裳上。 月白色的锦袍沾脏污。 难怪他的脸色会变得难看起来。 陆绥叫人端来的第二碗,似乎还要再喂一次。 竺玉真是怕了他,眼尾都被折磨的染了红,她勉强提起精神,气音虚弱:“不要了。” 陆绥一顿。 竺玉抬起颤颤的浓睫,精致的小脸又红又白的,她说:“我真的喝不下了,太苦了。” 陆绥看上去像是在生气,而且还是很生气的那种,竺玉甚至觉着他下一秒钟就要气急败坏的指着她。 好在陆绥还是非常冷静,他问:“陛下要当个短命鬼吗?” 竺玉扭过脸。 不想理他。 临死前都听不到什么好话。 真是糟心。 当皇帝也不过如此,谁谁都不听她的,谁谁都要同她对着来,连选秀纳妃这种事都要遭一堆人的反对! 要她为先帝守孝三年。 寝殿里烧着地龙。 外面是寒霜正月,湖面都结了层厚厚的冰。 冰寒料峭,唯有殿中温暖如春。 竺玉蜷缩在锦被里,手脚都还是凉的。 陆绥见她扭过脸不理人,也拿她没辙,过了会儿,他语气不大好地问:“陛下是生气了吗?” 竺玉用脸把被子闷了起来。 陆绥强硬掀开她的被角,无意间碰到她冰冰凉凉的手,停顿的片刻,竺玉已经夺回被子把自己卷起来躲进床里面。 过了良久。 她都没再听见声音,以为陆绥已经自讨没趣的走了。 在她松懈的时候,锦被突然被人扯开,随即一具滚烫的身躯就从她的背后贴了过来。 男人身体火热,攥住她的手贴在掌心。 竺玉怒道:“你放肆!” 陆绥将她的脚贴着自己的腿,捂着她冷冰冰的手脚,这才有空来回她,男人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很是嚣张:“嗯,臣放肆。” 竺玉没想到陆绥还会这样欺负她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病人,她也没有力气反抗他。 那种时候,便也心安理得将他当成了暖炉。 往事匆匆浮现心头。 想起来仿佛恍如昨日。 竺玉反而记不起她和陆绥上辈子在国子学关系如何,应当是不好也不坏的,没什么往来。 李裴推了推她的胳膊,将她怔愣中扯了回来:“明儿又该放假了,我带你满春楼喝酒。” 竺玉做事小心谨慎,喝酒是万万不可的。 人在醉后,容易失态。 若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就是覆水难收,无可挽回。 竺玉说:“我不喝酒。” 而且满春楼听着像烟花柳巷的风月场所。 若是在里面被人认了出来,被告到父皇面前,她怕是要遭殃的。 父皇也不太喜欢她。 勉强立下的太子,怎么看都不顺眼。 打从心里也觉得她立不起来,会被陈皇后所控制,因而陈皇后的娘家亲戚,在朝中的官位并不高,也没什么实权。 竺玉顿了顿,想到李裴那管教甚严的父亲还有京城里爱慕他的小娘子们,好心劝告:“你也别去,小心让人捉到把柄。” 李裴下意识勾住她的肩,抬了抬眉:“你怕什么?我带你过去,保准不让人认出我们。” 竺玉推也推不开他的手,这厮沉得很。 李裴又喜欢和她勾肩搭背,像甩不开的黏虫,她说:“我不信你,我也不想讨骂。” 李裴看着她的冷脸,心情也不错。 这人真真儿就是一尊漂亮的玉人,若非太子的身份尊贵,李裴都想把人抱回家去养着,和他当亲兄弟。 他定会爱护有加,绝不让人将他欺负了去。 “谁敢骂你?” 话虽如此,既然她不想去,李裴也不会勉强她。 两人说这话时并未遮着掩着,秦衡听见李裴要带沈竺玉去满春楼喝酒,眼里兴味十足,他插了句话:“李裴,我看你是故意想害殿下吧。” 李裴:“你胡说八道什么。” 秦衡是不认为沈竺玉这细瘦的身板去满春楼能做什么,兴许他的好颜色,还会被满春楼的客人当成小倌。 秦衡冷嗤了声:“我胡说?殿下身子骨弱,还是多留着些精血吧。” 李裴呸道:“谁同你想的那般龌龊。” 竺玉听见秦衡说的这句话,臊得都快抬不起头来,两只耳朵都好似出着热气儿。 秦衡往沈竺玉那边看了眼,少年长身玉立,站在案桌旁,腰间系着玉带,身姿如竹清修。 便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不作声。 也是清风徐来的好样貌。 只是少年两只透红的耳朵尖出卖了她,原来还是个知羞的,话说的直白些,就红了脸。 应当还是还未通晓男女之事。 “我好心好意提醒,不领情就算了。” “你懂这么多,怕是没少出。” “李裴,空口白牙少污蔑人,我秦某家教严格,满春楼这种地方若非是要紧的事情,秦某人是不会往里踏进一步的。” “你若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清清白白,也不会有姑娘家在国子监门外巴巴等着你。” 大烨朝民风开放。 榜下捉婿这种事更是数不胜数。 秦衡用大惊小怪似的眼神看了眼李裴,像碰到了什么稀奇事儿一般,啧了声:“怕是只有你没有姑娘家等了。” 国子监的门前,时常又来偷看学子风采的小姑娘。 内院的学生都是朝中一品大官家里挑出来的长子嫡孙,身份尊贵,龙章凤姿,会吸引小姑娘的爱慕再正常不过。 李裴长得也很好看,甚至有几分锋利的昳丽,只是他脾气不好,小霸王的名声传了出去,就算是又姑娘家爱慕他,也不敢到他面前来。 秦衡紧接着说:“下个月金陵的小世子也该到了,心思不如都留在读书上,也省得被他比下去。” 小世子颇受帝王的宠爱。 竺玉有几次病得严重时,朝中时有风声,父皇想将储君之位封给小世子。 竺玉习惯了这两人的你来我往。 说几句不对付的话已是常态。 李裴本来还打算同秦衡再争两句,竺玉拽住了他的胳膊,又当起了和事佬:“别吵了,你们俩吵得我耳朵疼。” 没完没了。 不过若不是秦衡提起来,竺玉差点忘了金陵的那位小世子,她倒也没有把世子当成她的威胁,只要她还能康健的活着,太子还是她。 只不过父皇早就怀疑这些年后宫无子,是有人在作祟。 至于是谁,不难猜出来。 父皇不喜陈皇后,连着她也被牵连。 “算了,你不想去满春楼,咱们就去别的地方。” “我哪里都不想去,还有许多文章没读。” “在家能读出什么,你每次旬假都将自己憋在屋子里,这样怎么行?这回就说定了。旬假那天我起早在宫门前等你。” 竺玉推脱不开,只好答应。 只不过她站着的时辰久了,腰隐隐作痛。 竺玉扶着腰,嘶了声。 陆绥的目光似乎朝她这边扫了过来,她的手轻轻揉捏着后腰,也不知道碰到哪儿了,眉头忽的皱了一下,好似疼得厉害。 陆绥才想起来前些天,他们打架,沈竺玉这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人,不止磕碰到了膝盖。 秦衡结结实实的那一脚力道极重的踹到了他的后腰,伤得肯定不轻,到如今都还疼得龇牙咧嘴,可能他回去也没有好好上药。 沈竺玉这人是这样,像温吞的白水,烂好心的烂好人。 仿佛怎么着都行,遇事唯唯诺诺,简直就是受气包。 换做其他人被踹了,早就闹个天翻地覆。 哪里像他,默默闭紧了嘴巴不吭声。 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被他一个人给做了。 陈皇后不是心计深,层出不穷的手段为自己图谋,她的儿子反而无私得很。 陆绥眼眸像一团化开的浓墨,他望着她,看她还在揉腰,忽然开了口,吐字道:“衣服掀开。” ------------ 9 第 9 章 正趁人不注意小心翼翼给自己揉腰的竺玉,只当陆绥再同别人说话。 周遭都静了下来,都看向了陆绥。 竺玉也默不作声的放下了手,眨巴眨巴眼,同其他几人一样看着陆绥。 陆绥的眼睛好似平静的湖泊,幽深静远,神色万分难辨,竺玉从未仔细看过他的脸,山根笔挺,唇瓣抿着薄薄的直线,清透的日光浇在他雪白的皮肤,长而直的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长得很精致。 不怪乎那么多名门闺秀对他趋之若鹜。 陆绥面色不改,对着竺玉又说了一遍:“衣裳脱了看看。” 竺玉有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陆绥可真是口出惊人。 男人之间,脱个衣裳坦诚相待倒也不是惊世骇俗的事。 她便是生气,也不能表现出来。 若她大题小做,反而显得她大惊小怪。 陆绥兴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直白吐出来的话有几分冒犯,稍作停顿,他接着说:“你腰上的伤,给我看看。” 竺玉提起的心又缓缓落下,她的心脏已经经不起大起大落,不然迟早有天要被吓死。 竺玉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碍事。” 陆绥往前走了两步,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沉得叫人不敢和他直视,他站定,语气淡淡:“殿下不必逞强,我也并无恶意。” 李裴也才想起来那天他还伤了腰,小霸王当即就不淡定了,头一回觉得陆绥像个人。 他一把捉住竺玉的手腕,手已经伸到他的腰间,“对啊,你那天腰上还被秦衡这个狗东西踹到了,赶紧让我帮你瞧瞧。” 竺玉感觉自己的腰带已经岌岌可危。 李裴力大如牛,上起手来毫不避嫌,当众就要扯开她的腰带,她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摁住了他作乱的手,脸都挣得红透了,她咬牙道:“人太多了,不方便。” 李裴顿了顿,看她红得滴血的脸,想了下觉得也是,便松开了他的手:“行,我去隔间给你仔细瞧瞧。” 竺玉往后站了站,她深深吸了口气:“回去我让平宣给我瞧瞧。” 平宣虽是太监。 但也算半个男人。 这样说也不会叫人怀疑。 李裴忍不住道:“平宣那个小太监笨手笨脚的,不给你添乱就罢了。” 竺玉装出烦躁的样子来:“衣裳脱了又穿,实在麻烦,何况我先前已经涂了药。你们都不要多管我的事。” 最后一句话。 语气冷冷的。 已是拿出了储君的气势来。 李裴平日虽喜欢和她闹,说到底也怕她真的动了气,小猫儿挠人是不疼,但也痒啊。 陆绥默不吭声望着她,锋利的眼神仿佛能把她看透,竺玉心里发颤,觉得自己好像在他眼中是透明的。 她不自在的撇过脸。 细细的脖颈。 羸弱的身段。 听见他要看他的身子,脸都被吓得惨白,见不得光似的。 陆绥并未善罢甘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殿下客气什么?身体要紧。” 紧接着就不由分说攥着她的胳膊把人带到了隔间。 门扉砰的一声关紧。 外边的声响好似也一并被隔绝干净。 这间屋子平时不大会有人来。 黑黢黢的,不怎么透光。 竺玉这会儿都得庆幸光线足够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才好,她紧张的快要吐了。 脑子更是一团乱麻,紧要时刻就像浆糊团在了一起,电光火石的时间根本想不出应对的好办法。 当前姑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竺玉一步步往后退,后腰抵着书架才迫不得已堪堪停住了脚步,她的心脏咚咚用力敲击着胸口,攥紧了手指,气息有些混乱,勉勉强强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陆兄是要帮我上药吗?” 她笃定了他没拿药。 若是陆绥不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便可顺理成章推脱此事。 陆绥嗯了声,不知何时他手里竟已经拿着一个药瓶。 他似乎也没有要点灯的打算,借着窗棱透进屋子里的光线就足够看清她腰上的伤。 静默半晌。 少年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殿下怎么还不脱衣裳?是也要我帮忙吗?” 竺玉倒是想像他这般处惊不变,心性却不够坚韧,尤其是她本就心虚,更是无法装得坦坦荡荡,她说:“我…我…我…” 支支吾吾好半晌。 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陆绥看她犹犹豫豫好像遭了极其为难的事情,小脸白白的,被吓得不轻,不知道还以为他怎么着她了呢。 陆绥并非没事找事,只是不想欠她的人情。 少年打架牵扯到无辜之人,说也说不过去。 若是陆绥没有瞧见倒也还好,偏偏让他看见了沈竺玉难受揉腰的样子,他若是装瞎都有几分过意不去。 欠了谁的都行。 他可不想欠了这个不讨喜也活不长的太子身上。 陆绥显然也不想再听她扭扭捏捏时说的话,上前两步,高大的阴影像是吞噬了她的巨兽。 陆绥的力气比李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上来就闷声不吭的扯开了她的腰带。 云纹玉腰带坠落在地。 她身上的衣裳很是宽松,外袍里面还有里衣,穿得倒是严实,看着却还是瘦。 竺玉颤颤的搂紧衣襟,方才勉强装出来的冷静这会儿也差不多烟消云散,她的身体抖得说不出来话。 陆绥垂眸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少年白嫩的面颊泛着的潮红,鸦色眼睫也抖个不停。 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仿佛受了极大的羞辱。 陆绥伸手,还要脱了少年的外衫。 谁知她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往后退无可退,栽在了供人休憩的小床上。 这样倒也省事了。 陆绥收回了手,站在床边看着她,他抿了抿唇,说:“你自己脱。” 竺玉气得满脸通红,喉咙先是被堵住了,待她对上陆绥的眼神就又像窒息了似的,什么生气的话都不敢说。 她卧病在床的那几个月,早就见识过陆绥的油盐不进,他要做的事情,便是你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一边嗯嗯嗯陛下说得对。 一边该是如何就还如何,得寸进尺的冒犯她! 竺玉脑瓜子嗡嗡的疼,她吐了口气,颤抖的灵魂好似慢慢冷静下来,她说:“你背过身去。” 陆绥啧了声,狐狸尾巴只有在两人单独相处时才会露出来:“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得的。” 窗外送来一缕明亮的光线。 斜斜没入床帐上方。 她的脸庞隐在这缕金光里,脸上微醺的薄红被映得透亮,好似是鲜血漫上了皮肉里,她狠狠抓着身下的床帐,指甲发白,低垂着脸也看不清表情。 只不过细听还能听得出颤抖的声线。 她端出架子来,说:“我乃金枝玉叶,休得冒犯。” 压着颤抖的声线吐出这句话,她也没有抬头,更没有去看陆绥脸上的表情。 也不知能不能震慑到他。 难不成他在国子监的时候就已经敢在储君头上作威作福了吗? 陆绥淡道:“殿下的身子我也不是没瞧见过。” 顿了顿,恐伤到他脆弱的心,陆绥还很好心的帮他圆了圆:“不过就是比寻常男人瘦了点,无妨。” 骨架小,也不长肉。 腰也细细的。 陆绥忽然想到他们方才说的满春楼,沈竺玉真有胆子去也做不了什么,病恹恹的不说,他力气小的很,掰手腕也没赢过。 怕是到了满春楼,也只能看看,什么都吃不着。 竺玉的手都快要将身下的床单抓破,她甚至想出声求饶,叫陆绥放过她,不要再来为难她。 可她又不愿意这般窝囊的对他低头,硬憋着不吭声。 待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正要说些软话来求陆绥莫要再计较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他耐心告罄,很不耐烦的扒掉了她的外衫。 就只剩里面那件薄薄的中衣,系绳打了死结,还是能将这身皮肉裹得严严实实。 竺玉怕了他了。 她埋在被子里,喉咙有些哽,慢吞吞的、小心翼翼的掀起一片衣角,只露出后腰右侧那一小片皮肤。 连着几天上了活血化瘀的药。 看着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可怖。 陆绥盯着她的后腰,手里捏着药瓶,倒也没有急着给她上药,黑漆漆的眸光平静落在她这片受了伤的皮肤,淤青已经淡了很多,看看起来还是很可怖。 她的腰,是真的很细。 陆绥觉着他只需用一只手就能圈住她的腰肢。 他敛起神,微微俯身,认认真真的给她上药,药香里似乎混着带着甜味的软香。 陆绥很快就涂好了药,他也没出声提醒她。 竺玉绷紧身体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待到自己透不过气来,才慢吞吞抬起脸。 如此反反复复,小脸闷得通红。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委实忍不住了才问:“还没好吗?” 陆绥轻描淡写:“好了。” 竺玉准备起身,打算穿好衣裳回去。 男人修长削白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往上移了些许,“这是什么?” 竺玉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脑袋发晕,眼眶里瞬间漫上水汽,委屈的快要掉眼泪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着镇定,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她说:“纱布。” 陆绥似乎是信了。 懒洋洋帮她放下衣角,这孱弱的身体伤病倒是不少。 竺玉起身,慢吞吞整理好里衣。 待她回过头,陆绥却还在她的跟前,没有要挪步的打算,头顶落下的眼神实在难以忽略。 她捡起散落在床的外衫,拢在胸前,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 先生怕是已经来上课了。 陆绥笑笑,他很少笑。 每次笑都没什么好事。 “这衣裳穿着也麻烦,我怕殿下四肢不勤,不太会穿。”陆绥心眼多,不太信宫里真的能养出纯善的好人,若沈竺玉故意在这儿磨磨蹭蹭许久,匆匆赶回去上课,等先生问起,还不知她要怎么编排。 又会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平白叫人胡乱猜测。 竺玉冷着脸:“我会穿。” 陆绥也不是会伺候别人的人,好整以暇望着她,唇角扯起漫不经心的笑,“殿下穿吧。我替殿下看着。” 竺玉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她这双乌眸看着还像蒙了层淡淡的水雾,沁着红润的潮湿,委屈又可怜。 委屈的在发抖。 陆绥眼中是难以琢磨的神情,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水润润的眼,像是会勾人似的。 他本是个毫不通情达理的人,素来不喜欢她。 此时此刻都对她这可怜的样子生出些同情。 啧。 沈竺玉是不是每次都是用这样的神态望着学里的先生,若真是如此,脑子倒是聪明。 陆绥背过身,声音无端又冷了下来,仿佛谁惹了他 :“快穿吧。” 竺玉赶忙穿好了外衫,腰间的系带更是系得紧紧。 陆绥等了会儿,总算听见她的声音:“好了。” 两人回去的时候,一路无言。 李裴他们也没把这事当成大事,其实除了竺玉之外,脱衣换药委实没什么好扭捏的。 都是男人,谁也不比谁多出个东西。 该有的都有,各自也都不差。 李裴瞧见她回来时眼睛有点红,当即变了脸色,“陆绥欺负你了?” 竺玉摇头,闷声闷气:“没有。” 李裴脸色稍霁,得意洋洋:“晾他也不敢!” 他磨了磨牙,这帮人平时都只会来阴的。 李裴也不围着别人,闲着没事就来找她,嘘寒问暖,一会儿问腿疼不疼,一会儿问腰疼不疼。 秦衡在后头看得牙酸,忍着恶心同陆绥说道:“李裴不会有什么断袖之癖吧?” 同一个男人黏黏糊糊的算什么? 陆绥莫名想到自己方才瞧见的那片白得发腻的皮/肉,柔弱无骨的腰,腰臀间的弧度也是异常的…… 陆绥回过神,面无表情:“不知道,你去问他。” 秦衡盯着看了半晌,发觉沈竺玉长得是真好看,她长得也不像皇后,五官轮廓没什么棱角,柔柔软软的,看着就没有攻击力。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素净的面孔,也有着惊心动清冷之美。 秦衡说:“说不定真是。” 他恶心透顶了断袖之癖的人,下贱又龌龊。 秦衡眼底的恶快要漫上来:“你说李裴为何平白无故对沈竺玉这么好?若只是巴结未来的帝王也说不过去。” 沈竺玉当不上皇帝。 她这个太子,背后没有任何能支撑他登位的势力。 若是周贵妃再生个小皇子。 他明儿就得从东宫滚出去。 周老将军手里握着七十万大军的兵符,军中威望甚高。 陆绥没有作声。 秦衡说:“怕是沈竺玉私底下给了李裴甜头尝,吃糖似的一点点吊着他。” 秦衡还没察觉到他说这些编排的话时,酸味都快掩不住了。酸了吧唧的,仿佛吃了两缸醋。 恨不能他才是那个被赏了甜头的人。 最好他能取而代之! ------------ 10 第 10 章【已大修重写】 月底放了旬假。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的一天,监舍里的学子大多都归了家。 竺玉出了宫,身边连个随从都没带。 雪后初霁的晴天,阳光尤为刺眼,不过冬日里的扶光便是停留在皮肤上,也不会叫人觉得刺痛。 竺玉穿了身简单的常服,玉冠束发,衬得脸庞小小的,朦胧的光晕映着少女精致的轮廓,一缕金光恰逢其时坠落在她的鼻尖,又红又透。 她这般打扮,看着就是个贵气又漂亮的富家小公子。 竺玉出门是为了买书,宫里的藏书阁里什么典籍都有,唯独没有她平日拿来消遣的闲书。 这也并非她“不务正业”。 只是整日对着四书五经,时间长了,也会觉得枯燥无味。 看见书籍上那些字儿,不仅眼睛珠子疼,脑袋更疼。 竺玉要买的闲书,也并非酸儒书生意淫所写的风月本,而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传奇,亦或是有趣民俗本。 总之。 只要不是论语、道德经,什么书都成。 竺玉是书坊的老主顾了,她常来这里,书坊的掌柜早就对她脸熟。 这位小公子头回来他们书坊的时候,掌柜的就多瞧了他两眼,原因无他,实在是生得好。 样貌上乘。 气质斐然。 一张脸无可挑剔,唇红齿白的,一眼惊艳。 乍然一看,还以为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小神仙。 掌柜的开了这间书坊也有二三十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不乏惊才绝艳的,但是想他这般长得好的,还真没有。 他是个生意人,精明的很。 不动声色把少年上上下下给扫了一遍,心里顿时就有了数,这位小公子大有来头,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有钱都难买着的好东西,尤其是腰间坠着的玉佩。 质地匀称,色泽温润。 这块双鹅衔莲玉佩,瞧着就是皇亲贵胄才能用得上的宝贝。 果真,这位小公子出手阔绰,从不讲价。 掌柜的才做了他几回的生意,就已经赚了不少钱,时隔一个月,又见到自己的大主顾,掌柜的态度自是热络。 “沈公子,您许久没来了,我特意给您留了几本孤品,先前有人出高价,我都没舍得给出去。” 掌柜长得面阔耳圆、慈眉善目。 掌柜同小公子打了几回交道,对他的凛性略知一二。 小公主应当是被家里人养得很好,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竺玉听见孤品二字,隐隐有些心动:“你拿出来我先瞧瞧。” 掌柜这次真没骗他,更不是坑他。 好不容易淘来的孤本,还真是特意给他留着的。 “沈公子,我知道您向来对鬼怪力神感兴趣,这本《万法归宗》本来是道教的传世名作,我们也是偶然在苏州的一个老人家里得来的。” 掌柜的将包好的书,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 竺玉垂下眼皮,拿在手里,掀开一页,静静的看了会儿,丝毫未察觉到门外的目光。 陆绥等人瞧见他,着实是偶然。 这书坊是陆绥母亲名下的产业,亦是平时陆家用来传信的私人地盘。从京外寄过来的信,有些不能摆在明面上,这些密信就会先寄到书坊,如此也不会引人注意。 秦衡远远瞧见书坊柜台前那熟悉的背影,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用胳膊毫不客气的撞了撞陆绥,对他使了个眼神:“你仔细看看,那是不是沈竺玉?” 陆绥只瞥了一眼:“是他不错。” 秦衡盯着那道背影的目光渐渐变得锋利起来:“他怎么在你母亲的铺子里?” 说着秦衡一改平日懒懒散散的样子,“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朝中暗流涌动,并不太平。 暗地里的脏事儿可一点儿都不少,若是叫人抓到把柄,禀到堂前,不好交代。 陆绥扯了下唇角,神色镇定从容,倒是十分的能沉得住气:“我之前也在这里见过他几次。” 亦是放旬假的那天。 沈竺玉仿佛没有别的去处,既不同人结伴出游,也不会相邀去酒楼痛饮。 很古板,很无趣。 上次陆绥在书坊瞧了他,也认认真真在掌柜压箱底的那堆书里精挑细选,挑的还都是些平时没什么人愿意看的书。 他被掌柜的三言两语唬得晕头转向,紧紧抱着那堆书,活像找到了什么宝贝,脸色无比认真,言辞尤其恳切叫掌柜的务必卖给她,无论什么价钱都好商量。 陆绥那次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东宫太子,而是一只待宰的肥羊,等着面前的奸商对他放血割肉。 陆绥看了秦衡一眼,淡淡地说:“他那榆木脑袋能察觉到什么?只是给我母亲送钱来了。” 门扉旁的少年,身形清瘦,一袭月白色的圆领锦袍,宽大的衣袖,将他衬出几分清透的伶仃感。 灿烂日光避无可避,穿透门前的常青树,匀称浇筑在他精致的脸,皮肤白的发腻,唯有鼻尖缀着一抹朱砂红。 他安静站在那里,着实像一幅清冷出尘的画。 与那画中仙也别无二致。 沈竺玉怀里抱着几本书,兴许是因为买到了心仪之物,他那张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意,正对着太阳的小脸晒得有些红。 街边正好经过走街串巷的小摊贩,正在叫卖着糖葫芦。 几个男人的目光还停在斜对面的书坊。 只见沈竺玉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之后下意识抬起了头,循声望去,眼巴巴的盯着小贩肩头扛着的新鲜糖葫芦。 那名小贩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弯着腰客客气气的问:“公子要来一串吗?” 他明明是想吃的,止不住的咽喉咙。 竺玉咽下口水,内心拉扯难安,她也知道身为男子吃这些好像有些不像样。 但又侥幸的想,也不会有人瞧见。 她的日子已经过得没滋没味,好不容易能吃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何苦亏待自己。 内心煎熬了片刻,竺玉抿了抿唇,同小贩买了一串。 糖葫芦闻起来香,吃起来甜。 竺玉咬了一口,外头裹着的这层冰糖中和了山楂肉的酸味,她正准备吃第二口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殿下,倒是凑巧了。” 竺玉嘴里还咬着半颗糖葫芦,她闻声往后看了看,猝不及防撞进他们的眼中。 竺玉下意识把手里这串糖葫芦藏在背后,慌里慌张咽下嘴里的这半颗糖葫芦,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碰见他们。 秦衡和周淮安都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底的狡黠是藏都不藏了。 陆绥还是在学里那种没什么表情的冷样子,只是说话一如既往的恶毒:“有什么可藏的?殿下喜欢吃糖葫芦,我们还能和你抢不成?” 竺玉喉咙一噎,觉得陆绥这句话像是在嘲笑她,多大个人,还爱吃这些。 竺玉抬眸望向他。 陆绥身形颀长,站在她面前,更显得高大威猛,投落的阴影近乎笼罩着她整个身影。 他一身墨色锦袍,束起乌发,阴影中的五官轮廓无比冷峻,双眸好似平静的湖泊,安安静静看着她。 陆绥的眼型很漂亮,眼尾狭长,只不过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里逐渐漫上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竺玉小声辩解:“我只是好奇,随便买来尝尝喂到。”说罢又画蛇添足地解释:“不是我爱吃。” 陆绥敷衍道:“嗯,你不爱吃。” 竺玉也不知秦衡今日抽的什么风,往常在学里处处同她不对付,这会儿倒是上赶着来套近乎,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她藏在身后的糖葫芦,说:“殿下不爱吃,我倒是很喜欢,我来替殿下尝尝是甜是酸。” 秦衡避开了被她咬过的那颗,吃掉了剩下她没动过的那几颗。 竺玉简直都不想说话。 她可算是在他们面前丢了大脸。 竺玉张嘴,正准备说些客套的话,好就此和他们分道扬镳。 秦衡忽然开了口:“既然今日如此有缘,我请殿下去酒楼吃顿饭。” 秦衡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存了坏心,但他惯来会演戏,长袖善舞、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一流。 竺玉不敢全然信了他的。 她知道他们以往也常去酒楼,但是此前从未邀请过她。 竺玉想了想,还是狠心拒了:“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绥突然打断,他说:“殿下急什么?左不过一顿饭的时辰,耽误不了你的宏图大业。” 竺玉有些恼怒,陆绥这人说话就是这样,没有一个脏字,但是每个字凑在一起确实难听至极。 似讽非讽,能把人说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竺玉还想拒绝。 周淮安也插了句嘴:“我们好歹是同窗,而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殿下不必如此躲着我们。” 周淮安出身武将之家,说话直来直往,性子却也有些顽劣。 他方才一听就听出来秦衡没安好心,既然有好戏看,他自当愿意推波助澜。 “我们总合不来也不是个事儿,往后还有两年的书要读,若一直这么看不顺眼下去,你争我斗,都逃不脱要受罚,不如好好相处。归根结底,咱们几个也没有深仇大恨,是不是?” 秦衡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竺玉心想若是他们有意同她和平相处,也是好事。省得在国子监里就越闹越僵,她算计不过这几个人,再谨慎小心,也会着了他们的道,吃几个暗亏。 登基之后,他们兴许还会和她死命作对。 与其如此,现在处好关系,倒也不亏。 未必要有多好,平时在学里碰见不再针锋对麦芒就足够了。 竺玉抬起脸,唇瓣一张一合:“秦兄言之有理。” 清润的嗓音,十分悦耳。 陆绥的目光停在少年的脸上,他的眼神一眼就能看透,半分都没怀疑,是真的相信了秦衡随口说的鬼话。 ------------ 11 第 11 章【已大修重写】 秦衡笑吟吟的样子非常的平易近人,满眼诚心诚意,渐渐也打消了她的疑虑。 秦衡出身名门,平时为人处世虽有些霸道,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应该不坏。 再者,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郎。 如他所说,也并未隔着血海深仇,自是没有过不去的深仇大恨。 这样分析,竺玉觉得秦衡应当不是故意来戏耍消遣她的。 到了酒楼,他们早早订好了楼上的雅间,楼梯和走廊都有人把守,不会有人来打扰。 雅间里倒是敞亮,陈设简单,一扇锦绣海棠红檀木屏风,几盏玉烛灯台,屏风正对着供客人休憩的沉香小榻。 屋里燃了香。 倒是也很暖和。 周淮安见他出宫连个随从都没带,心底有几分诧异,平时看着胆小,这种时候胆子可太大了。 周淮安今日出门配了剑,出门前刚从演武场回来,额前系着黑色的束带抹额,风姿翩翩,俊秀硬朗,身上好似裹着洗不净的肃杀血气。 竺玉刚刚落座,就被几人围在中间。 陆绥坐在她对面,好像一个旁观者,高贵冷艳的欣赏着她的姿态。 秦衡似乎对这里很熟,叫来了掌柜,让他拿出陈年酿就的女儿红。 秦衡坐在她旁边,她浑身都不自在,她小声地说:“秦兄,我今日不便饮酒。” 秦衡看他一眼,笑了笑:“殿下在担心什么?只是小酌一杯,不会误事。” 他已经拿起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馥郁的芬香快要溢了出来。 秦衡将酒杯推到他面前:“殿下尝尝。” 竺玉很难推拒,显得她好像很不合群,她端起酒杯浅浅抿了口,入口软绵,后味强劲,到了嗓子便觉得有些呛。 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一张玉白的小脸咳得发红,秦衡好像没听见她的咳嗽声似的,继续为她斟满了酒水。 “怎么样?味道可是不错?我们常来这儿,这家的厨子还是掌柜从苏州请来的大厨,不仅会做菜,酿酒也是一绝。” 竺玉喝了两口水压了压,入口软绵的薄酒其实熏人的很。 她一喝酒,脸就容易红。 本来就长着张柔软无害的脸,薄薄的皮肤映着娇艳欲滴的薄红之色,倒是像极了被染指的剥壳荔枝。 眼睛圆圆的,黑漆漆的,又润润的。 秦衡说完就又盯着沈竺玉的脸看了许久,觉着他这三分醉人的模样还挺有春色。 陆绥的目光也放肆在沈竺玉的脸庞停留的片刻,他似乎很难受,抵着唇压着咳嗽声,衣领处这截纤细雪白的脖颈都染上了薄红之色,好似从里漾起透骨的软香。 陆绥竟平白无故的口齿生津了起来。 火舌干燥。 他面无表情端起眼前的茶杯,茶水已经凉透,倒是正好能压一压忽然复起的燥热。 “秦兄,我不胜酒力,尝个味道就好。” 竺玉同他说话已经很客气,她原本也不想和他们撕破脸皮,以前更无意与他们起争执,只是各种阴差阳错,总是莫名其妙的就对上。 秦兄一边说好,一边自顾自的给她倒酒。 “今天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往常多有得罪,我敬殿下一杯。” 他说完仰着头,一杯酒就咽下了喉咙,进了肚子。 竺玉被他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秦衡直勾勾盯着她看,好像就在等她的回应,竺玉不得不硬着头皮端起面前的酒杯,刚刚抿了一小口,这会儿脑袋不晕也不痛,想来也没什么后劲。 她狠了狠心,也学他仰头一饮而尽。 秦衡狭长的眼尾慢慢弯了起来,他笑起来非常无害,格外能叫人信服:“殿下好酒量!我实在佩服,早知殿下有如此海量,我早就邀你出来对月酌饮。” 竺玉肚子里空空的,咽下这杯酒之后着实有些不舒服,她听着秦衡毫不吝啬的赞扬,虽也心知肚明只是他随口的恭维,但是她听着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哪有人不爱听好话。 “我也敬殿下一杯。”周淮安方才进屋时顺手解开了箭袖,取下了腰间的佩剑,经年累月在演武场上训练,他的肤色比他们都要深一些。 沈竺玉是皮肤最白的那个,一看就像是不怎么出门的文弱小书生。 周淮安端起了酒杯,竺玉也不好不应。 一杯两杯三杯落肚,脑袋已经开始发晕,不过表面还强撑着清醒。 陆绥从始至终都没说话,置身事外般静静的看着,既没有阻拦,也没有插手。 沈竺玉这点脑子,合该被秦衡和周淮安耍得团团转,三两句好听的话就将他哄骗的什么都信了。 只不过陆绥没想到沈竺玉竟这般爱听旁人夸他,方才秦衡恭维他的那两句,直接将他说的耳朵尖都冒着红。 转念想想,他平日在国子监里头常常挨骂,便是在陛下面前也常讨不到好。 陆绥经常瞧见他垂头丧气的被从上书房里给轰出来,有时候不会察言观色,惹恼了陛下,罚跪也是常有的事。 跪也跪得很老实,不知道叫人偷偷送来护膝挡一挡。 竺玉已经有些醉了,厢房的三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会儿显然没有方才清醒,眼神朦胧空泛,同他说话,都要等他好一会儿,他才能提起精神回。 秦衡瞧着他喝醉酒的模样,也挺有意思的。 别的不说,这张脸染了几分微醺的醉红,就像上了色的美人图,确实勾人又好看。 什么京城第一美人。 都该通通让位给这位太子。 皇后那样的人,竟生得出看起来如此冰清玉洁的人。 陛下年轻时亦是丰神俊朗的男人,长得自是不差,沈竺玉却也不全然是像陛下的,他这双眼睛总给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秦衡盯着他看。 他却安安静静的盯着坐在陆绥身旁的周淮安,眼睛眨都不眨。 竺玉望着她的表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譬如她小时候就羡慕周淮安的父亲将他架在脖子上,威风凛凛。 她小时候羡慕许多人。 他们的母亲都很温柔,宫宴时仔仔细细照看着他们,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是打从骨子里的疼爱。 她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她不能扑进母后的怀里撒娇,每次小心翼翼在母后面前讨巧,都要被狠狠训斥一顿。 说她心思不正,整日就想着没用的事情。 她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就当立起身上的责任。 现在想想,皇后只是不喜欢她而已,怕是还恶心透了她。 周淮安被沈竺玉的眼神看得哪哪儿都不痛快,好端端的竟然这样直勾勾盯着他瞧,实在是有些无理了。 他脸上又没什么东西。 周淮安将门出身,不像秦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不喜演戏,也不喜欢拐着弯说话。 当即周淮安就冷下了脸,板着冷峻脸时颇有些凶神恶煞的,特别的不好相处。 谁知哪怕他端着不好相处的凶相,沈竺玉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的盯着他看。 周淮安冷冷吸了口气,语气已经相当不耐:“殿下看着我作甚?我脸上有东西?” 竺玉这会儿脑袋都晕,怔忪片刻,才慢吞吞的醒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格外认真地说:“没有东西。” 周淮安的手已经按在一旁的剑柄上,他真是受不了沈竺玉这种眼神,眼睛里像含着水,温温柔柔的看着他,把他心里看得都发毛。 他又不是李裴。 没那种爱好。 对男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尤其是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换成别人用这么恶心的目光盯着他瞧,早就被他一剑给砍掉了脑袋。 沈竺玉是太子,他才忍着没动手。 陆绥和秦衡自然也察觉到了沈竺玉的神色,他眼巴巴盯着周淮安,把人看得火冒三丈还不自知。 秦衡笑了声,真是有意思。 该不会沈竺玉真的有龙阳之好,难怪李裴止不住的贴着他,这会儿他又用眼神来恶心周淮安。 “周淮安,你说话怎么像是在训人?别人吓着了。” 秦衡装模作样说了这么句。 再一看沈竺玉还是那晕晕乎乎的样子。 坏了。 还真把人给灌醉了。 即便灌醉了,秦衡等人也没什么愧疚,甚至做了平时没机会做的事情,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还真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两下。 只是人醉了,眼睛还在周淮安身上。 周淮安懒得同喝醉酒的人计较,彻彻底底忽略眼前的人。 竺玉有些醉了之后往外吐的话倒是比平常要多,也不再是一板一眼那么正正经经的样子,她的目光又慢慢挪到陆绥的脸上,以为今天和他们已经算是冰释前嫌。 她说:“我以前并非在先生面前故意告你们的状,做事说话也没有特意针对你们。” 她都是对事不对人。 只不过很不巧每次都看不惯陆绥他们在监学里做的事情,忍不住替旁人打抱不平,自然就会冒犯了他们。 竺玉端起酒杯,主动敬了陆绥一杯:“从前的事,大家都不要再记在心上了。” 陆绥默了默,眸光微动,他说:“殿下说的是。” 平平淡淡的声线,听不出是出自真心还是在敷衍。 竺玉松了口气,这杯酒下肚之后脑子就晕得更厉害,身体摇摇欲坠,她赶紧坐了下来,差点摔倒,还是秦衡好心扶了她一把,很快就抽回了手。 不过忍不住在心中咋舌,沈竺玉的身形还真够瘦弱的,衣裳空空荡荡,几乎都没碰到他的骨头。 不过他今日没有再装模作样,倒是讨喜了不少。 秦衡原本存了坏心,故意把人灌醉是想看他出丑的,但这人喝醉之后说话倒是悦耳,起码没说让人扫兴的晦气话。 温和柔软,平白就能叫人沉心静气。 拂去内心的燥意。 喝醉之后也没失态。 傻愣愣盯着周淮安看,他看得够了就好像昏昏欲睡,脑袋似小鸡啄米,止不住的往下点。 看了只觉得好笑。 时辰不早,得把人送回宫里去。 陆绥叫来了自己的随从,让人把他送回宫里,只是沈竺玉今天是孤身出宫,没带人也没有马车。 陆绥皱着眉,说:“先把太子扶到我的马车里。” 随从低声回道:“是。” 这人被扶出去的时候,还止不住的往回张望,漆黑明亮的眼亮得像是在发光,醉得都走不动道了还知晓往回偷看,亮亮的眼一言不发盯着周淮安。 周淮安跟着父兄上阵杀过敌,鲜血溅落在他的脸上,都不在怕的,此时此刻还真被沈竺玉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有种被男人盯上的恶心和冒犯感! 门扉砰得一声重新被关上。 缕缕金光也一并被隔绝在外。 秦衡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周淮安开涮,半真半假地说:“这沈竺玉不会移情别恋看上你了吧?” 周淮安面无表情拔了剑:“你再说。” 秦衡耸肩:“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只是他倒还真挺敢想。” 周淮安虽看起来身轻如燕,但是武艺高强,出手就是杀人的招。 普通人远远嗅到他身上浓烈的杀性,都巴不得离他远点。 也就沈竺玉为了色心,不知死活。 他还真的挺好色的。 怜香惜玉的事情也做过不少。 陆绥淡道:“秦衡,人是你招来的,你把他送回去。” 秦衡当然不乐意,笑眯眯地说:“我今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没有马车。” 他父亲因他先前在国子学做的事,狠狠拘着他,要他在家好好反省。 还是母亲心疼他,支走了院门外的奴仆,放他出来透了透气。 陆绥冷脸不吱声,明显也不大愿意和沈竺玉有过多的往来。 秦衡想到沈竺玉刚刚神色认真、语气温润同他们讲和的那段话,啧了声:“我觉着沈竺玉也没有从前那么讨人厌了。” ------------ 12 第 12 章 马车宽敞,还有张供人休憩的檀木小榻。 竺玉靠着车窗,头不仅晕还有点疼,她从前没怎么喝过酒,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 这会儿算不上糊涂,但脑袋像灌了浆糊,连脖子都觉得沉得很。 马车里蕴着淡淡的书墨冷香。 同陆绥身上的气息有些相像,竺玉渐渐的清醒了些,只是脑袋还是沉,眼皮也沉,人犯起了困,就想回去睡觉。 她这酒量不能算差,只是刚才一杯接着一杯喝的太急。 酒劲上头,不仅人变得昏沉,身体从内到外都浮着燥热,她松了松衣领,好让自己能透过气来。 马夫迟迟未动。 竺玉掀开车帘,红润的脸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就白了几分,她张了张嘴,话还没说,从酒楼里出来的陆绥叫她有清醒了些许。 竺玉对上陆绥的目光,看见他皱了皱眉。 男人也上了马车,竺玉往角落靠了靠,方才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角,他轻轻抚平了袖口上的褶皱,随后朝她投来了淡淡的一眼。 竺玉还稀里糊涂的,马车终于缓缓动了起来。 她看了眼陆绥,说话带着鼻音,她说:“劳烦陆兄将我送到行宫外的住所。” 太子在的宫外也有府邸。 只是不常住。 陆绥嗯了声,随即便闭上了眼,似乎在闭目养神,不太想同她说话的样子。 他是个很讲究的人。 傲骨凛凛,清高矜傲。 竺玉也不会上赶着同他套近乎,两人能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不过的了。 竺玉还记得上辈子她登基之后,眼前这位陆大人吃穿用度比她还要挑剔,精细程度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赏赐下去稍微差一点的东西,都不会要,也不会用。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碰都不肯碰一下。 只有那种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陆大人才会撩起眼皮瞧上一眼。 竺玉正好也困了,靠着窗慢慢闭上了眼,马车行进的平缓,她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想。 原本闭着眼的男人缓缓撩起了眼皮,眼珠漆黑,眸光灼灼盯着他看了会儿,一寸寸扫过少年的身躯,最后停在他的脸庞,吹弹可破的皮肤,他睡得正熟,毫无防备。 陆绥忽然觉得马车里有些逼仄,沈竺玉衣领处透出来的香,若有似无的缠在他的鼻尖。 那会儿腾起来的燥意。 此时又被激了起来。 陆绥揉了揉眉心,随即面无表情打开了车窗,冷风扑面,浮动上来的燥热勉强被压了回去。 周淮安不是李裴,会被沈竺玉这张脸勾引。 他也没李裴那么糊涂。 竺玉是被冻醒的,恰好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停在了后巷小门,她刚睡醒,眼神还有几分涣散。 待渐渐恢复了神采,拱手同陆绥道了谢。 陆绥客气疏离:“举手之劳。” 竺玉一觉睡醒头反而更疼了,她急着摆脱陆绥,跳下马车时没注意地上的小板凳,一脚落空下意识抓住了身旁的人。 骨架纤细的手指用力抓着陆绥的衣袖,待对上他眼底的冷色,又如蝶翅那般颤颤的落下。 她低声抱歉。 陆绥皱着眉,没说什么。 等人进了屋,门扉紧闭,陆绥才在马车上发现他落下的书。 * 旬假过后。 又得上学了。 国子监每个月就放一天的假。 内院还有供学子住宿的监舍,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少,多好不容易靠近国子监的外省学子。 竺玉想到上学就怵,她心知肚明自己绝非什么天才,资质平平,同陆绥他们相争,就十分痛苦。 她又是太子,什么都被拿出来和陆绥比。 书、画、棋艺、文章等等,每次听着先生的叹息,她也想叹气。 唯有一样算学。 她同陆绥勉强能打个平手。 这天才下了学,竺玉就被陈皇后叫了过去,路上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溅落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沟坠进院子里的青石板。 雨势渐大,又起了寒风。 竺玉拢紧身上的狐裘斗篷,戴上兜帽,防风御寒。 天色渐暗,廊庑点了宫灯,被风吹得作响。 前面有太监提着灯笼带路,纸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似随时会熄灭。 宫灯将少女的脸庞照得如琢如玉,皮肤透净雪白,耳朵尖映出好似泛着软香的绯色,她垂着眼睫,浓长的睫毛密密匝匝落下小片阴影,眼睛漂亮,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 长善宫门前,早早就有嬷嬷在候着。 竺玉听着廊外的雨声,冰冷的风拂面吹来,倒是叫她清醒了些,她望着宫门前的嬷嬷。 记起来,这次陈皇后是将她叫过去是做什么。 上辈子她至死才看清陈皇后的人面蛇心、她被陈皇后傻乎乎蒙骗了大半辈子。 她的一生。 都做了陈皇后手里的棋子。 她若是没记错,陈皇后是要她去父皇面前求情,将她的外父亲陈鸿祯从江南织造司调回京里。 江南织造司虽然是个肥差。 但是却没什么实权。 前些日子,江南织造司还出了事。 陈鸿祯被一封奏折给告了,贪墨受贿的账本都一并被人给送到了殿前。 父皇看过奏折后,大发雷霆,下令大理寺彻查。 上辈子,陈皇后在她面前哭得快要晕过去,死死抓着她的手,说她的外祖父是被奸人所害,绝不是贪财的人。 叫她还她外祖父一个清白。 竺玉傻乎乎的信了。 她去父皇面前求情,言辞恳切的说她的外祖父是被人设局冤枉,话才说完,父皇随手拿起案桌上的茶杯朝她砸了过来,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衣领往里流淌,又烫又疼。 “出去给朕跪着!” 竺玉在上书房的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期间陆绥还被父皇召见了两次,他从她身旁经过,特意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的欣赏着她狼狈的姿态。 天寒地冻,她的膝盖跪得都没有了知觉。 周淮安同陆绥离开上书房的时候,扫了他一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装模作样叹了声:“可怜。” 竺玉慢慢从回忆里醒神,陈皇后红着眼睛望着她,好似有万般的委屈要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有些烫。 她听着陈皇后哽咽着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外祖父为官几十载,这辈子也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他一生清白断不能毁在这平白无故的陷害里。” 说着陈皇后又用帕子拭了拭泪:“说到底,他们构陷你的外祖父,也是冲着你来的。你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沉默片刻,竺玉缓缓抬起小脸,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眸里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信任,柔软又好骗。 她说:“母后放心,我这就去找父皇,要他还外祖父一个清白。” 陈皇后渐渐止住了眼泪:“可恨陈家朝中无人,帮不上你什么忙。往后待你羽翼丰满,决不能再落入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旁人靠不住,你外祖家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竺玉垂下眼皮,她说:“我知道,母后都是为了我好,我以后也不会辜负母后的真心。” 她说这句话时,咬字清楚,格外认真。 她平时在陈皇后面前又是老实巴交、天真愚蠢的样子,陈皇后丝毫没有起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的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 陈皇后又叹了叹气:“是母后拖累你,若是我有周贵妃那般受宠,你父皇也不会哪哪儿都瞧你不顺眼。” 说罢。 陈皇后就叫嬷嬷端来几碟子她爱吃的点心,满眼慈爱望着她,装得毫无破绽。 外人眼中,便是那母慈子孝的画面。 竺玉借口自己已经用过了晚膳,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刚离开长善宫,陈皇后眼睛里的慈爱就消失不见,冷着张脸,“将桌子上这些糕点都撤了。” “是。” 嬷嬷知晓娘娘心中有气,娘娘从来都不喜欢周贵妃生的这个女儿,只不过是因为还能利用得上,才同人演戏。 “娘娘不用担心,我看殿下待您是忠心耿耿,便是您让她明日去死,她也不会犹豫。” 周贵妃生得这个女儿,哪里都不像她。 一点儿都不骄纵。 也不像那泛着灼灼光华的耀眼明珠,生来就目中无人。 她乖得很。 说什么就听什么。 胆小怯懦,乖巧顺从。 这也是陈皇后故意教养出来的结果。 如此这样,也算满意。 至少没有白白演十几年的戏。 “陛下正在气头上,她明日去求情,怕是讨不到好。” “也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陈皇后心中本来烦闷的很,但是一想到周音华的女儿要为她父亲求情受罚,便觉得痛快了许多。 周音华那般目下无人的天之娇女,以为女儿生来夭折之后,诵经祈福、吃斋吃素这么多年。 殊不知她的宝贝女儿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输了周音华大半辈子。 唯有这件事,是赢了的。 却也足够叫周音华痛不欲生。 隔天。 竺玉去国子监里上学前,特意先去了上书房求见父皇。 父皇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公公也是个会使眼色的,压低了声音同她说:“小祖宗,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可千万别犯傻来触霉头。” 长元帝本就看这个太子不大喜欢。 他若是来求情,可就真是火上浇油了。 竺玉润了润嗓子,她说话温和:“刘公公,我并非是来替我外祖父求情。父皇先前病了,我只是担心父皇的病还没好。” 刘公公半信半疑,“殿下当真?” 竺玉点点头。 刘公公早就看出来殿下不擅扯谎,去殿内禀告通传之前还语重心长的叮嘱:“太子殿下该知道陛下的脾性,眼里容不得沙子,犯了错就得认罚,谁来求情都无用,除非是…” 刘公公一不小心说多了,直觉失言,装模作样的扇了扇自己的耳光。 除非是周贵妃来求情。 周贵妃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只可惜。 周贵妃至今都对陛下冷着脸,爱搭不理。 刘公公进殿禀告不久,竺玉就被叫了进去。 她垂着眼,踏进熟悉的殿内,心里万般复杂,她绝不可能替陈家的人求情。 这回最好能将他们摁死,绝了回京做官的心思。 陈皇后暗度陈仓的亲子如今就养在江南,南边富庶,又不似京城,半点风吹草动都被盯着。 长元帝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半晌,手里捏着封奏折,便是参了陈鸿祯的奏折, 他这个儿子,太听话了。 听话孝顺的太子,是当不成皇帝的。 长元帝不喜欢他,既有迁怒,更多的还是不喜他唯唯诺诺的性子,难撑大任。 他又极其听他母后的话,更是大忌。 “父皇,儿臣听说您伤寒未愈,心里担忧的紧,特意叫人找了两支百年人参,望您能顾及龙体。” 长元帝听见他这句话,微微一愣,眯起眼睛盯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心。 听着不像是假的。 这个太子不大会骗人。 长元帝脸上的冷色稍稍缓了缓,“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 ------------ 13 第 13 章 江南织造司是个肥差,虽然没什么实权,却是能捞得着不少银两的好差事。 只是长元帝看清账本上的数额,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气了个眼冒金星。 几万两白银,实在胆大! 如今国库空虚,他们这些个做官的倒是个个都中饱私囊。 长元帝将手里的折子放了回去,心里也有几分欣慰,太子这回总算清醒了几分,若事事都能识大体,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嫌。 长元帝如今正值壮年,板着冷脸自是不怒自威的气派,他盯着眼前的清瘦少年,已有许久没有仔仔细细的打量过他。 比起前两年好像高了点,五官也长开了。 长元帝记得太子小的时候比现在更讨人喜欢,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刚学会蹬腿就铆足了劲想推开侍候他的嬷嬷,胖乎乎的双手努力握紧了拳头,闷头就想往前跑。 后来渐渐长大,反而看不见他身上那股莽劲儿了。 长元帝对太子从未寄予厚望,皇后教养出来的乖儿子,太过老实,自己这个人都立不住,怎么能保得住万里江山。 长元帝慢慢收回目光,他说:“朕身体无碍,你不必过于担心。回去好好读书,旁的事不要多管。” 后半句,亦是提醒。 不该开口的事情,就闭上嘴。 长元帝有意削瘦陈家的势力,也是为太子的日后做打算,以防日后外戚专政。 为社稷安稳,不到万不得已,长元帝不会废太子。 竺玉低着头,恭恭敬敬:“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顿了顿,她慢慢抬起脸,轻柔的抿了抿唇瓣:“还有一事…” 长元帝眯起了眼,眸光顿时变得锋利起来,冷冷的面色已彰显男人不悦的心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长元帝语气重重地说:“你外祖父犯得是大罪!朕意已决,你多说无用。若人人都似你这般为亲情置律法不顾,大烨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亏他还以为太子今日长进了。 果然还是个不开窍的朽木! 竺玉深吸了口气,她顶着压力,说:“父皇误会儿臣了,外祖父他既犯了错,父皇当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长元帝挑了下眉头,看着他的目光变幻莫测:“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竺玉跪了下来,殿窗外折射进来的金光均匀落在她玉白的脸庞,漆黑的眼被光线映着疏离的淡色,睫毛浓长,神色镇定,周身一派凛然正气,她说:“儿臣先是大烨子民的太子,才是外祖父的孙儿,若不严惩,只怕那些目无法纪之人会愈发得寸进尺。” 长元帝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他面前做戏,而是当真想要严惩她外祖家犯的大罪。 总算有了个储君的样子。 长元帝摆了摆手,叫他先起来:“此事朕自有定夺。” 竺玉从上书房出来的时候,后背已经浸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心不在焉的往外走。 刘公公急匆匆的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端着几样锦盒。 刘公公笑眯眯同她说:“太子殿下,陛下方才命老奴给您送几样东西。” 锦盒里装着质地上乘的文房四宝。 还有两样补品,方才刘公公已经派人送去了东宫,太子这会儿还要上学,也不好带去学里。 竺玉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刘公公笑着:“殿下客气。” 他接着意味深长道:“陛下心里还是记挂着您的,您长大、懂事了,陛下心里是极高兴的。” 竺玉听得出来刘公公也是好心提点她。 上辈子,父皇去的蹊跷,她匆忙被架上皇位之后不久,刘公公就已上吊自尽。 如今想想,父皇的死,必有猫腻。 竺玉回过神,郑重其事点点头:“我知道,往后我不会再叫父皇失望了。” 刘公公也是看着小太子长大成人,小太子心地仁善,同陈皇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连他看了都忍不住怜爱。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母子俩好似生了嫌隙。 这倒也是好事,这么多年下来,小太子的性情还未被陈皇后给教歪,已十分难得。 竺玉同刘公公道了谢,坐上马车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上课前到了国子监。 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尤其到了午间,头顶日头照得人从里到外都暖烘烘的。 竺玉今日临出门穿了件玉白色的锦袍,领口处也捂得严实,腰间的玉带修束着一把细腰。 干干净净的,带着几分像是凛冽冰雪的冰透感。 宛如一节清瘦挺拔的玉竹。 她一进思学堂就被李裴抓住了肩膀,李裴长得是很好看的,这会儿脸上却存了些许锋利的厉色,凤眸亦是冷冷,开口便是不大客气的质问:“旬假那日你怎么没来找我?” 李裴的口吻好似在质问红杏出墙的妻子。 语气实在太坏了。 脸色冷凝,仿佛这是天大的事情。 竺玉的肩膀瘦瘦的,被他用力攥在手里,不过片刻就觉得有些疼了。 她蹙着眉头推开李裴的手:“我有事。” 李裴冷眸相对:“我可听说你同秦衡他们一同去酒楼喝酒了。” 竺玉有些心虚,接着又强装淡定地说:“正巧碰见,就一同吃了顿饭。” 李裴想要阴阳怪气两句,但又没有立场说那些刺耳难听的话。他们内院的学生,本就好处好关系。 国子监里的派系也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身贫寒的举生,都在外院。 同他们扯不上关系,便是想主动来攀亲近,也没个机会。 李裴没说别的,想了想只硬邦邦的强调了句:“下回你得叫上我。”他说着又起了小人之心:“秦衡他们没有故意为难你?” 竺玉认真回想了半晌,昨天秦衡待她客客气气,字真言切,不像是在骗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已经说清从前的误会了。” 李裴听得半信半疑,别人不说,陆绥可是个十分记仇的人,十年前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逮住机会就要反咬回来。 陆绥一点儿都不像三言两语就能冰释前嫌的。 李裴还是十分警惕:“你还得小心着些他们,说不好故意叫你放低防备,早就给你挖了个大坑,只等你老老实实跳进去。” 竺玉并不这样想,她说:“不会,我信陆绥不是心胸狭隘、言而无信之人。” 竺玉又哄了哄李裴:“你也别对他们生出偏见,哪有那么多合不来的事情,咱们放宽心,他们也就不会闲得没事自找麻烦。” 接着她抿起唇角,淡淡笑了笑,:“而且这样对你、对我、对他们都好,和气生财,往后大家都能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 李裴本来不大舒心,听着他一口一个咱们。 胸腔里的火气慢慢也就消了。 尤其是瞧见他脸上难得放松下来的笑意,再硬的心肠也都软了下来。 想想他孤立无援,前有狼后有虎,储君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开始拉拢旁人也情有可原。 李裴方才警惕时身上无形中竖起来的刺又渐渐软了下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也没错。” 当初李裴一眼瞧见太子殿下,就没来由的想亲近他。 原本他和陆绥他们也是对这位怯懦的太子殿下不屑一顾,谁知转头就变了立场,搂着小太子的肩膀,特别义气的同他说:“往后有我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了你。” 李裴同太子关系好,他父亲还以为他开窍,懂得审时度势。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就是喜欢太子这张脸,觉得好看。 他就喜欢长成这样的脸。 后来亲近起来,也喜欢他那样的性子。 温和的像温开水,能包容一切。 两人正说着话,陆绥随着先生进了思学堂,他径直回到自己的位置,对她的态度同往日没什么不同。 旬假过后便是旬考。 十天一考试,对竺玉来说就是浩劫。 若是很差,她倒也没有,几十个人里也能排上中等。 中等这个名次,同名列前茅的陆绥他们就委实有些不够看了。 竺玉上课倒很认真,下了课忍不住为过两日的旬考犯愁。 她是不怕丢人现眼,但是次数多了,心里也难受。 忽然间。 一双极漂亮的手撞进她的视线,男人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很干净。 他递来几本书,言简意赅:“昨日你落在马车上的书。” 竺玉瞧见封皮上《列仙传》几个字,闹了个红脸,她的确不想被人知道她私底下看得这些闲书,像是被扒光了似的扔在大庭广众之下。 竺玉赶忙将书塞进抽屉里,稳住心神:“多谢。” 她没敢抬头,做贼心虚般低着头,眼神飘忽,四处乱看。 她以为陆绥已经走了,忽的听见头顶落下一道轻声的低笑,漫不经心的像是在笑话她。 竺玉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满脑子只有陆绥怎么还不走?留在这里作甚? 陆绥的指尖落在香檀木桌旁,懒散敲了两下,过了会儿,闻声提醒:“殿下这个月的策论文章还没交给我。” 竺玉这些天忙着同陈皇后做戏,一时忘了这件事,她支支吾吾:“我…我忘了写。” 于是。 这天晚上,陆绥堂而皇之的住进了东宫。 ------------ 14 第 14 章 夜火阑珊,曲折游廊下缀着几盏壁灯。 影影绰绰的烛火在夜风里摇摇晃晃,灯影伶仃。 庭院内山石点缀,剔透的玉石在月光下好似浮动着盈盈的余光,深冬寒夜凝结如月色的冷霜。 外头冷。 竺玉只顾闷头往前走,没有顾忌身后的人,穿过门廊,迎面扑来的穿堂风拍得她鼻尖红红的。 门口值守的小宫女远远瞧见殿下回了宫,起身低头行礼,恭恭敬敬将人迎进了屋子。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如晴春,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冷。 竺玉随手解下狐裘斗篷,随即转过身,有些无奈的看着陆绥,十分为难的思考如何开口。 难不成他今晚还要夜宿东宫不成?! 竺玉张了张嘴:“陆兄,随我到书房去。” 陆绥扫了眼屋子里的陈设,谈不上富丽堂皇,不过属实也算奢华,地上铺着狐狸毛制成的绒毯,金丝楠木的案桌,左边紫檀架上摆着几样汝窑白玉瓷瓶、玉如意。 梨花木的架子床。 还有整扇雕龙刻凤的屏风。 他身旁伺候的小宫女,生得花容月貌,倒是个会享福的。 陆绥看得出他眼中的抵抗,原本他也没有打算久留,性子天生叛逆,沈竺玉越是如此,他偏就要留下。 “不着急。” 沈竺玉紧绷着身体,脑子里那根琴弦也紧紧的绷直了。 反倒是陆绥看着懒散闲适,初入东宫也并无任何的不适应,如鱼得水般当成了他自个儿的屋子。 他好像格外体贴:“殿下还未用膳,先用了晚膳,再作文章也不迟。” 竺玉不是不饿,她不过是急着快些打发走这尊大佛。 她有点看不透陆绥今晚想做什么,冷静下来想了想,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一会儿。 宫女们安安静静的进来布菜,看着清淡无味,很难提起胃口。 不过桌子上都是竺玉爱吃的菜,她做事慢吞吞的,吃饭也有点慢吞吞的,吃的也不多,用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陆绥不禁扫过他的全身,腰细胳膊细,吃这么点确实不太会长肉,少年抬袖间,细腕纤瘦雪白,像质地上乘的温香软玉。 陆绥盯着他的手腕看了许久,他似乎生来骨骼轻盈纤细,骨架也比他们要弱小许多。 明明是锦衣玉食的养大,看起来却还是像个活不长的短命鬼。 竺玉被陆绥漆黑的目光盯得无所适从,她实在费解陆绥难道不知道无缘无故盯着一个人瞧,十分的无理吗? 显得非常没有规矩。 但是这种不满的话,她也是在心里想想,不好从嘴里说出来,免得又撕破了两人纸糊起来的关系。 用过晚膳,竺玉便请陆绥去了里间的书房。 屋里书卷墨香正浓,金丝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案桌上方摆着玉白色长身细颈的瓷瓶,里头插了枝新折的腊梅。 书房里也不知用了什么香。 同沈竺玉身上的香味尤其相似,闻着有几分甜得发腻。 竺玉的文章已经写了一半,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也不是一文不值的废纸。 竺玉本以为陆绥不会仔细的看,陆绥与其白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闲事儿上,倒不如回家多睡两个时辰。 不过出乎意料。 他看得很仔细,时不时在旁批注几个字,亦或是圈出她的错处。 几盏宫灯燃尽,蜡芯见了底,火光不稳,摇晃了起来。 明明晃晃的烛火落在男人精致俊俏的脸庞,他垂着眸,神色专注,面无表情,微微收紧了下颌的弧度,原本冷峻的五官轮廓就更显得冰冷而又锋利。 好似那山间冷竹,淬着浓雾凝结的寒霜。 霜打枝头,清高的傲立其间,挺拔而又平直。 竺玉一不留神就多看了陆绥片刻,若不是他阴晴不定琢磨不透的性情,他应当也挺讨姑娘喜欢的。 不过现在,陆绥已经很受京城贵女的欢迎了。 竺玉也撞见过他被人拦住去路,堵在门口,往他手里硬塞折枝桃花,表明心意。 只是陆绥这人谁的脸面都不给,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既不领情,也不留脸面,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眼皮都懒得掀起来多看一眼,直接将那满怀心意的折枝桃花丢给随侍的小童:“丢了。” 她走神的片刻,陆绥抬起了脸,漆黑且锋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问:“看什么?” 竺玉回过神来:“没什么,怕陆兄觉得辛苦。” 陆绥将批注后的文章扔给了她,原本没什么表情的冷脸忽然生动了些许,他抬了抬眉,似乎还笑了下,扯起唇角随口道:“是挺辛苦的,太伤眼睛了。” 竺玉喉咙一噎,有点被他给气到了。 这样羞辱人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也不奇怪。 竺玉在他跟前真是足够忍气吞声,有时候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日后她当了皇帝,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不过也只能想想罢了。 登基之后的日子比起当太子的时候,还要如履薄冰。 读书的时候被他冷嘲热讽,登基之后还得在龙床上小心翼翼藏好不露馅。 还真是没处说理。 竺玉忍下了这口气,她大人大量不同他计较。 看过文章上陆绥的批注,尽管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他的确字字珠玑,用的文字很是锐利,一点就透。 “多谢陆兄指点,我叫人送你回去。” “宫里已经下钥,今晚我只能在殿下这里将就一晚了。” 说着将就。 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半点将就。 竺玉甚至觉得他还挺乐意的,可她万万是不想同陆绥同住东宫的,这成何体统?! “你拿着我的令牌,皇城的禁卫军自会放你出去。” “我怎能拿着殿下的令牌违反宫规?殿下不怕被罚,我胆子小,还怕被人检举告发,牵连了父母。” 竺玉真真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他胆子小?那这世上就没有胆子大的人了。 陆绥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月光透过窗格争先恐后钻进光线昏暗的角落。 他镇定从容道:“时辰不早,殿下,我们该就寝了。” 竺玉也听出来他今夜是铁了心要和她过不去,她蹙着眉头,退而求其次:“那委屈陆兄睡一晚隔间。” 陆绥看着她,表情淡淡的:“殿下何故与我这般生分?两个男人同床共枕传出去也不会有闲话。” 他脸上已有了些不高兴,接着说:“隔间是给下人住的,我现在可不是殿下的奴仆。” 竺玉同他说不清楚,陆绥能言善辩,实在是太会冤枉人了。 她心里无比挣扎,她依稀记得陆绥的睡相并不好,四肢就似那生了根的藤蔓,非得牢牢攥着个什么人才肯罢休。 她时常被他勒得透不过气,胸口都疼,第二天起早撩开衣裳都有些红。 偏偏这人起床时,还浑然不觉。 气定神闲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平宣不知道书房里是什么情况,站在廊下敲了敲门,“殿下,热水已经烧好了。” 该沐浴更衣,早早睡上一觉,明日才有精神去上学。 竺玉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陆绥淡淡的眸光朝她看了过来,紧接着沉稳的吐出几个字来:“正好,一道沐浴。” 竺玉闭了闭眼,脑袋有些发晕。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和他现在又那么熟吗? ------------ 15 第 15 章 竺玉看了眼陆绥,对上他好似碧洗过的眼眸,便知他刚刚说的那句话不是是在开玩笑。 陆绥是真的打算和她同她坦诚相待、一起沐浴。 她的脑仁有几分发胀,脑袋都要晕了,她说:“陆兄,这不太好吧。” 陆绥反而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哪里不好?省事省时,若是叫他们再准备一木桶的热水,未免太过麻烦。” 竺玉是半点儿都不嫌麻烦的,她咬了咬牙,做出了退让:“若是陆兄嫌耗时耗力,不如你先洗。” 她知道陆绥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在学里,旁人坐了他的椅子,他都要重新擦个好几遍。 平日也不大会叫旁人碰到他的衣袖。 入了夏,三伏天,难免炎热。 出了汗,忍不了多久便要去净室沐浴更衣,一天要换好几身衣裳,也不嫌麻烦。 陆绥低垂眼皮,懒懒朝他望了过去,将他脸上的挣扎、心虚瞧得清清楚楚,他装模作样道:“我怎么能让殿下用我用过的洗澡水呢?” 竺玉压根不是这个意思,她噎了下,解释道:“我再重新叫他们重新去烧水。” 陆绥淡道:“我更不能让殿下等我。” 太监们鱼贯而入,已经将刚烧好的水抬进了屏风后的浴桶里,不消片刻,便已腾起渺茫的雾气。 浴桶旁的架子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裳。 竺玉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陆绥有任何要改变主意的样子,她既不能在他面前脱光了衣裳,也不能穿着衣裳洗澡。 她蹙着眉,苦大仇深的样子。 陆绥看他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模样,就更觉得奇怪了。 洗个澡像是要他的命。 陆绥记得这位小太子也是素来爱洁的人,若不是如此,陆绥才懒得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这般扭扭捏捏,百般推拒。 反而让陆绥更加好奇,本来不是不能商量的事情,变得非做不可。 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看的吗? 都是男人,他别真把自己当成女人了。 “殿下,水都凉了,您就别客气了。”陆绥说完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他的上臂也细细的,肉是肉,骨头是骨头。 陆绥的手指生得很长,指节分明,弯曲时清晰可见皮肉下森然泛白的骨头,用劲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人扯到雾气缭乱的浴桶旁。 竺玉深吸了口气,下意识转身就想跑。 陆绥眼疾手快,他的手指像是在浇筑了铁水似的那么硬,牢牢制住她的肩膀,一把将人扯了回来。 “殿下害什么臊?” 雾气蒸腾,熏得她的脸都红红的,软嫩粉白的小脸隔着层缭乱的水雾,看着就好捏。 他微微张着唇,神色有些惶惶,紧张的攥紧了手指,薄薄的身体在男人掌中,微微有些颤。 锦袍更是在陆绥的大力下被扯得有些混乱。 陆绥的目光平静从他的脸上挪开,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他笼罩了起来,陆绥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气如常,淡定吐出两个字来:“脱吧。” 竺玉吐了口气,豁出去般:“我今晚不洗澡了。” 陆绥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嫌弃起来,男人眉心紧锁,恶心之余还有几分诧异,似乎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不洗澡就能睡得着的人。 竺玉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头:“你自便。” 陆绥想了想,他实在无法容忍:“殿下这般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他说着松开了他,当着他的面不慌不忙开始解衣裳,先是腰间的玉带,外衫、里衣。 陆绥脱到最后身上就剩一条亵裤。 竺玉简直不忍直视,眼神飘忽不定,只能佯装无事四处乱看,脸上装得处惊不变,实际上耳根子都红透了。 亵裤单薄,不经意间瞥过一眼,都十分难忘。 陆绥又比旁人要天赋异禀些,那处的庞然大物,叫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都不行。 她看着眼睛都觉得疼。 怎么能有人这么的……有本钱。 难道陆绥是有意要在她面前炫耀?该说不说,竺玉先前也被李裴抓着要一同去小解。 少年人之间,什么都要比。 又都是些混不吝的,熟透之后便不讲究那么多礼数,不知羞不害臊。 这点下三路也是要比较的,谁大谁小,都要比比看。 竺玉死活不解裤子,李裴倒也不会硬抓着她的手做什么,只是得意洋洋当着她的面,显现他的男子气概。 竺玉看了眼只觉得好丑,只是没想到陆绥的看起来还要更可怕一些。 她深深吸了口冷气,果断转过身:“我先出去了。” 陆绥早就看见了沈竺玉藏在发丝间红透的耳朵尖,他的脖子都红透了,眼睛看都不敢看。 有那么自卑吗? 他自己是没有还是… 陆绥不禁要多想,他看着沈竺玉手足无措僵直站在原地的样子,笑了声:“殿下没有吗?像是没见过似的。” 竺玉:“论语里说非礼勿视,我这是敬重陆兄。” 陆绥漫不经心嗯了声,满不在乎在她面前解开了裤子,竺玉感觉一阵血直冲上脸,脑瓜子也嗡嗡的响。 她的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摆。 四处乱看显得她很心虚。 叫她直视,她又想自剜双目。 竺玉咬紧了牙齿,人生前十六年经历的所有事也没有眼前的这一幕冲击力大。 她真是…真是无话可说了。 她都想晃着陆绥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的提醒他,她和他可没这么熟!!! 竺玉浑身僵硬,脚底冰冷,像是生了根扎在原地,她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儿在思考陆绥是吃什么长大的。 同样都是人,他为何能如此威猛。 一会儿又开始替陆绥日后的妻子操心,这…恐怕是不会太好受的,一般文文弱弱的女子也怕是吃不消这个人。 倒是将门之女,比较适合陆绥这样的人。 最后她不禁要叹一句。 人不可貌相。 陆绥长得就像那山间的冷竹,枝叶还沁着几滴晶莹剔透的露水,瞧着这么清润俊秀的人,内里却那么的雄壮。 只是也很丑就是了。 陆绥已经进了浴桶,他偏过脸,安安静静的目光平静落在她僵硬的身躯上。 沈竺玉看起来似乎是在走神。 陆绥问:“殿下要一同进来吗?” 竺玉这会儿心不在焉的,骤然听见他的声音,心中微微被他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方才脑子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好丑。” 话音落地。 她再抬眸朝陆绥望去,只见男人眼中似嘲似讽的神色,他的眼睛像碧洗过的黑珍珠,平静深远,似那波澜不惊的湖泊。 陆绥面无表情:“殿下的很好看吗?” 竺玉哑然失声,无言以对,还有几分想要痛哭流涕的后悔。 陆绥板着他那张半死不活的漂亮冷脸,继续说:“给我看看呢。” 竺玉讪讪笑了两声,厚着脸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先出去了,陆兄慢慢洗。” 走出屏风,到了外间。 好似也没有方才那么热了。 身体里烧得沸腾的滚烫血液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咬了咬牙,心想今晚不洗就不洗澡了。 左右也没出汗,身上也不脏。 实在受不了,等会儿再用湿布擦擦身子就好。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平宣是小太监,声音听起来难免奸细,隔着道门,他掐着嗓子禀告的声音,倒显得有些偷偷摸摸的。 竺玉屏神,她知道陈皇后为何会忽然找上来。 今早父皇已经下令要处置陈鸿祯,派了人将人捉拿归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理寺的牢狱可不好待。 下一刻。 宫人推开了殿门,陈皇后身后跟了几个嬷嬷,还有她身边的心腹大太监。 陈皇后脸上没了平日做戏时伪装出来的笑脸,她吩咐身边的嬷嬷关紧殿门,凤眼藏了几分锋利的冷意,盯着她审视良久。 竺玉上前去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外头那么冷,母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还要您跑这一趟。” 陈皇后不是没有起疑心,但是瞧她依然对自己满心关切的样子,那几分疑心又缓缓回落。 沈竺玉能发现什么吗?不可能的。 当年的事,她做的隐蔽,除了她和嬷嬷,已经没有活口知道。 何况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沈竺玉不可能知道。 “你外祖父今日已经被下狱了,你同你父皇…说了什么?”皇后脸上的表情装都快要装不出来了。 竺玉装作愧疚的低下了头,乖乖软软的样子无辜又无害,叫人不忍心再苛责什么,她说:“我同父皇说的都是您教我的那些话,可是…” 她说着好像快要掉下泪来。 陈皇后平时还会费心思哄哄,这次她没有办成事,陈皇后可就没那么好的耐心。 哭哭哭,只知道哭! 哭有什么用?! 陈皇后忍着满腔怒火,“可是什么?” 竺玉吸了吸鼻子:“父皇叫我滚。” 陈皇后能不知道她在长元帝面前讨不到好吗?就是吃准了她会去讨嫌,可是长元帝为了她位置的牢固,也不会不给太子这个面子。 事情到现在这一步,全然不在陈皇后的算计里。 她怎么可能不恼火。 虽父亲性命无忧,可要高升已经是无望了。 “你父皇就是嘴硬心软,你多求几句,他未必不会答应。” “我跪在父皇面前求他,他叫刘公公将我轰出去,还拿…拿茶杯砸了我。母后,是我无能,帮不上什么忙。” 陈皇后听见她被茶杯砸了,心里倒是舒坦了点。 竺玉颤颤抬起眼,水润的眼睛里是对皇后满满的信任,她捉住陈皇后的手,下定决心般说:“等外祖父到了京城,儿臣会再想想办法,定让外祖父平平安安从大理寺里走出来。” 陈皇后彻底打消了疑虑,她看起来对她还是这么忠心耿耿。一心为了他们陈家。 罢了罢了。 往后还能利用到她的地方还多着。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母后都是为了你好。” 竺玉用力点头:“儿臣明白。” 陈皇后接着说:“周贵妃受宠,背后还有将军府,母后不得不多为你着想,不然将来咱们怎么斗得过她?” 陈皇后又叹息了声,“周贵妃是要将你我逼死在这宫中,你若能顺利登基,决不能放过他们,知道吗?” 竺玉在心里冷笑,表面上还是冲陈皇后乖乖软软的笑了笑:“儿臣都听母后的。” 陈皇后欣慰不已:“好孩子。” 罢了罢了,只这一件事在意料之外也无妨。 沈竺玉还是她手中借刀杀人的这把刀,傻兮兮的好操纵的很。 送走了陈皇后,竺玉后背出了一阵冷汗,她坐在椅子里,沉默了很久。 皇后还想利用她对付她的家人。 做梦! 里间的陆绥已经洗好了澡,他穿着条亵裤便这么走了出来,想来刚才也听到了陈皇后同她的对话。 竺玉撇开了眼,实在不想看他的身体。 不过…陆绥的身材倒是很不错的,胸膛紧实有力,腰间少年般的肌肉线条隐隐没入下腹。 再往下看,就危险了。 竺玉有些没好气地说:“陆兄,你能不能先把衣裳穿好?” ------------ 16 第 16 章 陆绥瞥了眼沈竺玉躲躲闪闪的目光,竟是一点儿都不敢往他身上看,他赤/裸着上身,胸膛精壮可靠,腰间线条好似一把刀那般干净利落。 他懒懒散散收回目光,不紧不慢穿上了干净的寝衣。 竺玉松了口气,起码眼睛有地儿放了。 陆绥又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沉默不语,这张稚嫩漂亮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得晶莹剔透,他的骨相生得好,柔软而不会太锋利,清润似山间春雨,潮湿温暖。 陆绥自然是听见了沈竺玉方才同陈皇后的对话,他在陈皇后面前看似乖巧听话,言辞情真意切,为他那已经下狱的外祖父义愤填膺,义愤填膺又言之凿凿的要还他外祖父的清白。 无比的忠心。 可陆绥知道沈竺玉在陈皇后面前说的那些没有一个字是真话。 他在撒谎。 陆绥倒是听说沈竺玉今早去了上书房求见陛下,他本来以为沈竺玉回不成国子监。 他每次去陛下跟前,都是自讨苦吃。 陆绥从前同父亲出入皇宫,时常能在宝成殿外的廊下,看见被罚跪的小太子。 他惯来不大讨陛下喜欢,看不懂眼色,也不太识时务。 专做些蠢事。 专说些蠢话。 陆绥每回看见被罚跪的小太子,都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那个。 小太子连偷懒都不太会,不晓得叫他身边伺候的宫人悄悄缝制两个护膝,寒冬腊月,屈膝跪在大理石上,冷冰冰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他身板跪得笔挺挺的。 小脸被冷风得又红又冰。 陆绥现在廊下的门柱旁,静静看着他,两人谁也没有对谁先开口说话。 只是陆绥觉得他愚蠢又可怜。 而沈竺玉则以为他在心里看他的笑话。 今晚这出的确是出乎陆绥的预料,沈竺玉向来都是很听陈皇后的话,做什么事,背后都有陈皇后在授意。便是真养了条狗,也未必会有他这么忠心。 他方才在陈皇后面前演得无比真诚,连陈皇后那样为计深远的人都没看出他在撒谎。 不过他这张脸确实会蒙骗人。 装乖扮巧,柔软无害。 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竺玉这个软脚虾似乎要同皇后对着干了。 陈鸿祯虽然只是个五品的江宁织造郎中,官职不高,但在江宁的排场却极尽奢华,连当地知府都要待他客客气气。 而且陈鸿祯是他的外祖父,于公于私,他没理由眼睁睁看着陈鸿祯被斗下去。 不过陆绥心中奇怪,倒也不会开口去问。 这未尝不可能是陈皇后同太子故意在他面前演的一场戏,陆绥的兄长如今正在大理寺当值,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刑讯逼供手段酷烈。 陆绥的兄长与他一母同胞,年长他五岁,是永宁十六年的状元,进了翰林院,又被调任差遣去了大理寺当值。 陆宴话少,手腕却比寻常的读书人要狠,既不怕恶毒的诅咒,也不怕见血。 陈鸿祯被押送回京,进了大理寺后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手上也不干净,贪污受贿样样不落,真查起来轻而易举。 沈竺玉要想坐稳太子之位,显然应当要拉拢扶持陈家在朝中站稳脚跟,免得他日后孤立无援。 他倒好,如今还反其道而行。 生怕自己的储君宝座待在太久,迫不及待要让旁人将他们永州陈家给吞了。 竺玉哪里知道陆绥已经在她身上用了八百个心眼,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陆兄自便,我去洗漱。” 说着她便钻进了里间。 楠木玉露屏风旁还挂着他刚刚脱下来的衣裳和裤子,干净整齐,无法忽略。 平宣连忙叫来其他人,使唤着他们做事:“快些换了热水,再将里头收拾收拾,殿下要沐浴更衣。” 不一会儿。 宫女太监们手脚麻利的换好了盥洗用具。 竺玉留了两名小宫女,叫她们守在门口,这才小心翼翼的脱掉了衣裳,泡进热水里。 她皮肤透白,入了水,好似慢慢被温热的池水蒸出诱人的粉色。 不消片刻,竺玉的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她也不敢再水里多泡,随便洗了洗便赶紧从水里出来了。 刚刚解下的束胸又得重新缠上。 竺玉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咬了咬牙又开始缠胸,慵懒散落的乌墨青丝铺在少女雪白的背脊,乌发末端有些微微潮湿,待重新整整齐齐穿好衣裳,竺玉才不紧不慢绞干了发梢。 她走出去时,陆绥霸占了她的案桌,端坐在前,时不时才翻动手中的一页纸。 陆绥抬眼看了眼她:“殿下用我的洗澡水了?” 竺玉语气不大好:“我才没有。” 陆绥放下了手里的书,隔得远远,仿佛也能闻到沈竺玉身上的香气。 不算很香。 若有似无的像一缕虚无缥缈的潮气,缠绕在他的鼻尖,想忽略都难。 竺玉今晚赶不走他,只得与他约法三章:“我夜里浅眠,陆兄不可越界,也不能碰到我。” 陆绥几欲冷笑,沈竺玉这般防备的模样,仿佛他今晚会他做什么,似那居心不良的好色狂徒。 陆绥这个年纪,寻常的人家已经会给安排通房。 只不过陆家家教甚严,在他考取功名之前,家里不会纵他胡来,更不会主动给他安排通房。 平日里若是听说他去了烟花柳巷之地,回去定要被斥责一顿。 陆绥面无表情地说:“殿下,我不好男风。” 竺玉老脸一热,她干巴巴的咳嗽了两声:“陆兄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夜里是真的睡不好。” 陆绥都懒得拆穿他,时逢夏日,午间有大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他在国子监睡得比谁都香,嘴角流涎,好似做了什么美梦。 陆绥淡道:“殿下放心,我睡相是极好的。” 若是竺玉上辈子没同他在一张床上睡过,还真的要信了他的话。 总之她还是很谨慎。 竺玉睡在里面,金丝楠木的拔步床精致宽敞,哪怕是睡上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陆绥瞧见他钻进被子里也没说什么,但眼中也能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不满。 竺玉后知后觉想起来,睡在外边的,都是伺候人的。 他这样心高气傲的小公子,自是绝不会伺候人的那种。 陆绥宽衣解带,也上了床,他躺在她身侧,床榻的枕被里也暖烘烘的,对他来说就像火烤似的滚烫。 陆绥蹙了蹙眉,他虽然觉得热,但也不好说什么。 寝殿内燃着几只昏沉的烛火。 灯芯发黑,簇起的火苗短小急促。 摇摇晃晃的昏黄光影静静拢着床榻,明明灭灭的摆动着实有些晃眼。 陆绥起身,正要吹灭烛火。 蜷在角落里的少年慢吞吞坐起来,胸前拥着锦被,他的小脸看着气色极好,瓷白又透着薄薄的粉黛,唇色红红的,牙齿无意识抵着柔软湿润的唇瓣,他脸上露出几分难以启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陆兄不要吹灭蜡烛。我夜里得点着灯才能睡得着。” 竺玉怕黑。 她既怕黑又怕鬼。 这也不是无缘无故得的矫情病,而是小时候被人不小心关进黑漆漆的小屋子里,又冷又饿给关了两天。 后来还是周贵妃无意间发现的她,将她从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抱出来的。 只是自那之后,她就得了怕黑的毛病。 陆绥回眸盯着她的脸,似乎也想起来了他怕黑这件事,太子现在不讨人喜欢,以前小小的时候也不讨人喜欢。 他长得好,皮肤白白的,眼睛黑黑的,那时也是个冬日,穿着毛绒夹袄,看着便是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娃娃。 他和秦衡还有周淮安,都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被叫进宫里面,是要从中给太子殿下挑选陪读。 雍州陈家的陈寅和陈卯也赫然在列,不过两人贪吃,吃坏了肚子,临了被嬷嬷抱了下去。 陆绥出身高门,父亲是当朝首辅,手握权柄,母亲又是有封号有封地的郡主,他从小锦衣玉食的被养大。 从来都是旁人对他趋之若鹜。 还未曾被人挑选过。 陆绥那天便板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秦衡戳了戳他的胳膊,叫他抬眼去看皇后娘娘怀中抱着的小人儿:“他好漂亮,若是他挑中了我,我肯定监督他好好读书。” 陆绥冷嗤了声,嘴硬道:“不过如此。” 周淮安看着莫约也是喜欢的,眼睛都亮了:“像我表妹一样可爱!我回头将我爹的剑送给他!给他防身!” 陆绥冷着脸,就不说话了。 皇后摸了摸小太子的脸,牵着看起来怯怯的他,走到他们面前,弯腰俯身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你挑一位哥哥陪你一块读书。” 沈竺玉那时就怯懦不堪,胆小如鼠,躲在皇后娘娘的身后,攥着他母后的裙袖,死活都不肯张口。 到最后便埋在他母后的怀中,谁也不肯要。 陆绥觉得他不识好歹。 秦衡气得在路上就大发脾气,随侍的宫人怎么哄都哄不好,“他还瞧不起我了?看起来就笨,草包朽木!我才不要陪这种人一块读书。” 周淮安也有点生气:“我爹的剑我也不送给他了。” 只有陆绥没说话。 秦衡的父亲那时已经是位居高官,比起高门侯府还要显贵,巴结上去的人如过江之卿,他随着母亲去哪儿都是被捧着的小公子,断然不能受这种气。 他又被他的母亲惯的有些无法无天。 素来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于是,秦衡和周淮安心血来潮,那次便将沈竺玉给骗到冷宫旁的小屋子里,把人关在里头要出口气。 后来,两人隐隐似有些后悔。 “他不会死吧?” “应当不会。” “可是他看起来弱弱的。” “不然我们还是将他放出来吧?” 两人嘀嘀咕咕,犹犹豫豫。 陆绥一声不吭,周贵妃带着人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提醒他们两个。 事后,周淮安被狠狠罚了一通,秦衡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不知怎的,他们就恨上沈竺玉了。 明明瞧见那高台上的金贵小太子。他们都是万分喜欢的。 其实。 陆绥那时第一眼瞧见被皇后抱在殿上,金枝玉叶般宠大的小太子,心里也是有几分觉得喜欢的。 若是伺候的人是他,便没那么反感。 只是,沈竺玉谁都不要。 ------------ 17 第 17 章 竺玉畏寒,东宫主殿接连不断烧着地龙,锦被里也提前被放了汤婆子来暖床。 饶是如此,她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还是觉得有些冷,从肩膀这儿漏风,脖子冰冰凉凉的。 往常并不会这样,只是今夜,她的枕边多了个男人。 不仅霸占了她的床,还分去她半边被子。 竺玉不大习惯,翻来覆去好半晌,睡也睡不着。 躺在她身侧的男人好似起身,窸窸窣窣的声音,落入耳中,她不免竖起耳朵,听见他起床的动静,心里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来。 陆绥难道是想通了?打算去隔间的软榻上将就一晚? 竺玉这口气还未完全放松,男人又重新回到了床上,她没忍住,倒是想看看他要作什么妖。 竺玉翻了个身,瞧见陆绥裸着上身,对上她的目光,男人语气淡淡:“太热了。” 竺玉深吸了口气,觉得他在撒谎。 这会儿她全然忘记了像他这个年纪,正是龙精虎壮的时候,气血旺盛,身体里本来就都是火,待在这样暖烘烘的屋子里是会就觉着热的。 陆绥泰然自若的躺在她身边:“殿下接着睡吧。” 竺玉一句话都懒得再同他说,背过身,她的背影难得能看出三分气来,平日里就似那泥糊的人,随意的揉捏。 昏暗的烛火中。 光线都不怎么亮,烛火透过床帐,犹似那将熄不熄的黄昏。 陆绥在昏暗的光影里重新睁开了眼,定定望着少年有点气鼓鼓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算了。 太子的心思一向多变,像个幼稚的小孩儿似的。 而且陆绥觉得沈竺玉从小就被养得很娇惯,动不动就生闷气,只不过他有一点好,不似其他天潢贵胄,动了怒、没了脸面就拿底下人撒气。 他生起气来顶多就像现在,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吭,以为自己一个字都不说就能伤到旁人。 天真幼稚,又有点好笑。 陆绥极少会这样眨都不眨眼的盯着他看,他的后颈细细的白白的,右下方还有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红痣。 隔得越近,沈竺玉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软香就越浓烈清晰。 陆绥看他方才从屏风出来,穿好了衣裳,也没有涂脂抹粉,干干净净的像濯水的清莲。 一个大男人,自带体香。 也真是奇怪。 陆绥知道他还没睡着:“殿下睡不着吗?” 竺玉并不想搭理身后的人,她只想让陆绥从这张床上滚下去,于是她故意语气不善道:“我冷。”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分走了我一半的被子,中间的空隙还有冷风灌进来,我现在手脚都是冰凉的。陆兄,不然还是委屈你一下,去隔间休憩吧。” 只这一夜。 陆绥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怎么就非得赖在她的床上不可了。 陆绥默了默,竺玉的手忽然被他抓了过去,牢牢摁在掌心里,冰凉的触感贴着滚烫的掌心,好似冰与火的两重天。 陆绥没想到沈竺玉不是在扯谎,四肢冰冰凉凉,体质还真是虚弱。他隐约想起来太子幼时是体弱多病的一个人,还未入冬,在他身旁伺候的嬷嬷便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遥遥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从远处走来一个会自己滚的小球。 吹不得风,淋不了雨,也下不了水。 天气稍冷,便用他那精致的斗篷将自己罩的严严实实,火狐领芙蓉白斗篷的兜帽上还有蓬松柔软的狐狸毛。 衬得他那张脸,冰雪漂亮。 他在熟悉的人面前从来都很乖巧,被乖乖牵着手,安安静静的躲在嬷嬷身旁。 瞧见他们几个,是从来都不爱上前搭讪的。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便有种瞧不上他们的感觉。 时间一长,日子一久。 心高气傲的少年们自是更加恼怒,不过都是已经懂事了的年纪,哪怕恼怒嘴上也不会再说什么,以免显得他们像恼羞成怒了似的,没有气量。 陆绥慢慢收回思绪,他也不知自己怎么的,伸出长臂把人扯到了自己怀里,长手长腿轻而易举将人锁在了身体里。 他浑身火热,贴着沈竺玉温凉的身体倒是舒服了不少。 竺玉被他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不仅没挣开,反而被他不轻不重揍了下屁股,陆绥仿佛没了耐心,说话时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后,撩起一片火热酥麻,他冷着声警告:“别动了。” 声线偏冷。 似那极幽之地的寒冰。 竺玉这辈子懂事之后就从来没被人打过屁股,她脸上的热气都快能把自己给烧死了,脸色不知是涨红的还是气红的,她好歹是太子。 陆绥真的太目中无人了。 竺玉气不过,想一脚把他踢开,反而被他控住了腿,这下手和脚都不能动弹了。 陆绥抱着这块冰只觉得越来越凉快,圈着她的手臂不由得收紧了力道,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便不与她做戏,淡淡道:“想好好睡觉就别动。” 男女力气悬殊。 竺玉踢也难以踢开他,今晚只得先忍气吞声的默许他这种僭越的行为。 陆绥抱着她,只觉得很软。 先前沈竺玉有几次在思学堂的门前不小心撞在他身上,他就觉得这人的身体软绵绵的,撞过来其实也不疼。 陆绥闭上眼睛睡觉之前也没多想,当他现在年纪不大,发育又迟缓,骨头可能长得比旁的人要慢。 托陆绥的福气,竺玉做了整晚的噩梦。 第二天,平宣来叫主子起床,叫了几次没把人叫醒,连丫鬟们端水熏衣的动静都没能把床上那位主子吵醒。 平宣斗胆进了里屋,掀开床帐一看,吓了一跳。 竟不知昨夜两位主子睡在了一块儿。 陆绥倒是醒了,平宣低着头退了出去。 男人很快就穿戴整齐,一身绯色的圆领锦袍,腰间玉带衬得他长身玉立,往那儿一站,冷着脸不吱声,便有几分浑然天生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平宣等到陆家这位祖宗起了床,才敢小心翼翼去床边哄着小主子起床:“殿下,再不起就要迟到了。” 竺玉赖床的毛病到了冬日就更难改过来,在床上磨磨蹭蹭半晌,忽然间好似听见陆绥的声音,骤然清醒了过来,也想起来了昨天夜里的事。 陆绥不仅换好了衣裳,也已经洗漱过了。 他逆着光站在床边,绯色锦袍穿在身上,反而更叫他看起来无比的冷厉,他本就生了张冷淡至极的脸,眉目似那无情的箭竹,漂亮但天生带着凌厉的锋利,抬眸间都是冷色。 竺玉同他对上一眼,睡意全无。 她很快起了床,洗漱更衣。 今早京城又下起了棉絮般的大雪,到这会儿都没停。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去了国子监,大雪天,路不太好走,今日迟到的学生,监正他们都并未追究。 竺玉同陆绥一道进屋,难以忽略的几道目光齐齐朝两人看了过来。 竺玉收起油纸伞,随手放在门外,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絮,刚踏进堂内,李裴便又莽撞的冲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个还热乎的汤婆子。 “今儿天冷,就知道你今天会起晚,我特意叫景秋给你备了汤婆子,好叫你暖暖身体。”李裴搂着她的肩膀,碰到了她的人这会儿才觉得舒坦,他接着说:“我还偷偷给你带了几块饼,一会儿你吃两块垫垫肚子。” 竺玉扫了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无奈叹了叹气,她自己都不知道李裴为什么会喜欢往她面前凑。 李裴在家也是千恩万宠的嫡长子。 父亲是正一品的左都督,手握实权,往李裴跟前凑的人简直数都数不清。 李裴平日是有些目下无尘的。 眼巴巴凑到她面前来,甚至有些时候都带着点讨好的意思,着实叫她看不明白。 总不能是李裴真的在押宝?觉着她往后定然是个能名垂千史的皇帝。 这也不对,上辈子她登基后不久,李裴就同她翻了脸,和陆绥他们合起伙来,跟她不对付,处处与她作对,一点儿麻烦事都没少找,存心要给她添堵。 竺玉将他叫过去,推心置腹想套些话出来。 李裴还阴阳怪气的嘲讽她,说什么陛下如今得偿所愿荣登宝座,何必忆起当年往事,后宫的解语花还不够叫陛下忘却烦恼吗? 她病重的那段时日,李裴带着人冷冷闯入她的寝殿,居高临下看着,讽刺道——陛下的今日都是咎由自取,为了权不择手段,倒是没福气也没命来享受这无边的权利。 竺玉回过神来,她说:“我不饿。” 才说完,这边秦衡又笑吟吟的凑上前,勾人的桃花眼里蕴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打量:“殿下今日怎么和鹤如同进同出?” 鹤如是陆绥的小字。 平时在学里鲜少有人如此称呼他。 竺玉润了润嗓,泰若自然道:“昨夜文章写的太迟,宫里下钥,便只能留陆兄在宫里住一晚。” 秦衡听了解释,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他多少有点吃惊,陆绥那个人挑剔的很,竟然还能在东宫住一晚。 “我们今日也要进宫,不妨等下了学,殿下同我们一道。” “你们进宫做什么?” 宫规森严,没有召见,不得入内。 秦衡在宫内并无亲人,父皇好端端的也不会要见他们几个。 秦衡解释道:“周贵妃病了,陛下开恩,特许将军府的人入宫探望,只不过周贵妃也不想见旁人,只叫了周家的几个小辈入宫,顺便捎上了我。” 竺玉攥紧了手指,想到周贵妃,就想起她仅有的抱她的那两次,周贵妃怀里香香的,柔和又温暖。 她竟然病了。 对了,竺玉想起来了。 周贵妃就是这一年开始生了病,太医怎么瞧都治不好,她自幼虽父亲习武,身子骨向来都很好,压根不是无缘无故生了病。 而是被人悄声无息下了毒。 周贵妃那样聪明,她自己兴许也猜到了。 只不过。 她也不大想活就是了。 周家在她病了之后,并不太好。 陈鸿祯那时已经入京为官,不知从哪儿搜集来了周家勾结外族,意图谋反的证据。 父皇压了几天,最后还是逼得周大将军卸甲归田,他那几个儿子也都贬为庶人。 周淮安也不例外。 饶是如此,陈皇后也不打算放过他们,势要斩草除根,设下计谋,请君入瓮,让他们参军,却又故意叫人在前线趁起不备,斩断了他们的腿脚,害其成为了废人。 这些事,都是竺玉死前,陈皇后炫耀般似的同她娓娓道来。 “你们周家的人都快死绝了。大将军又如何,现在都是站也站不起来的废人了。” 只有周淮安,他们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从前线的血海地狱里杀了回来。 竺玉这辈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周家重蹈覆辙,也不会让陈皇后的毒计得逞。 她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攥着手指,她说:“我也去。” ------------ 18 第 18 章 此言一出,周遭的目光纷纷朝她探了过来。 竺玉将话说出口才惊觉有多么冒昧,陈皇后同周贵妃合不来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她这般殷切,看起来反而有几分不安好心。 周淮安眉眼冷冷注视着她,少年身量挺拔,冷峻漂亮的脸淬着显而易见的锋锐,黑漆漆的眼珠透着惊人的敌意,他望着沈竺玉,语气不大好:“殿下去做什么?” 竺玉深吸了口气,不过须臾就想好了借口:“先前不知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我怎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情于礼,都不大合适。” 这番借口,是为她自己找的。 便显得没有那么居心不良。 周淮安性子直来直往,做事也狠绝,不像陆绥和秦衡还会同她绕些弯,他冷嗤了声:“我姑母不是殿下做戏的工具。” 周淮安看向她的眼神,就似那冰透了的冷锥,锉着锋利的杀意。 凛凛的杀意。 不遮不掩。 竺玉没有辩解,说多错多,她若是解释的太清楚反倒引人怀疑。周淮安反感她,倒也是正常的。 陆绥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沈竺玉这几天,很是反常。 做的事情都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且不说昨晚她在陈皇后面前演得那出戏,还有那些谎话。 今日,又忽然要去探望周贵妃。 处处透着不对劲。 除非他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有了野心。 不甘心日后只当一个傀儡小皇帝,也想同他的母后斗一斗。 傍晚放了学。 竺玉收拾好东西,就厚着脸皮跟在周淮安身后,老实的像个鹌鹑,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的做人。 李裴看不惯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更看不惯周淮安在他面前摆冷脸,李裴一把抓过沈竺玉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这边来,“我说周淮安,你别把人心想的那么脏,摆着张谁欠了你的脸,真是难看又倒胃口。” 周淮安嗤笑了声:“我摆给你看了吗?你为他出什么头,真是条忠心耿耿的走狗。” 李裴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我乐意当狗,你管得着吗?我这种走狗咬的就是你这样臭脸的东西。” 李裴的脸皮之厚,又有了长进。 竺玉听这两人夹枪带棒的呛声,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别吵了,耽误时辰。” 周淮安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止住了声,也懒得再看他们,转身闷头就往前走。 国子监到宫门前还有一段路。 入了宫便不能坐马车,从宫门到周贵妃住的文华殿又有一段路。 京城入了冬,便是绵绵不绝的雪。 整夜整夜的下,等到天亮了,就又放了晴。 只是青砖上的积雪没那么容易化,稍有不慎,靴底打滑,摔也是常有的事。 宫里碧瓦红墙,飞檐上偶见几尊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 回廊对吹着彻骨的冷风,竺玉下意识裹紧了斗篷,几次忍住想要戴上兜帽的心思。 他们都不戴兜帽,她若是戴上帽子,便显得格格不入。 几人前后走在一起,瞧着倒是赏心悦目的紧。 晴光映在少女雪白的脸庞,惊心动魄的美貌早已初露端倪,随着年岁,愈发叫人移不开眼。 竺玉跟在后头,直到文华殿,才有抬起头来。 她的心脏好似紧张的缩了缩,小宫女先去通传了声,几人才被周贵妃请入殿中。 周贵妃当年美貌名动京城,还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美称。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仿佛也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进了殿中,还能若有似无闻到一阵醒人的佛香。 周贵妃穿了身素色的衣衫,神色恹恹,小脸清瘦苍白,眉眼倦着病气,虽病了看着却也还懒洋洋的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竺玉躲在周淮安他们几人的身后,趁无人注意到她,才小心翼翼抬眸朝殿中的人看去。 她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周贵妃。 贵妃深居简出,连宫宴都不大参加,常常抱病。 竺玉屏住呼吸,安静望着周贵妃,以前就觉得她美,现在好像更美了。 精致的像是画中的仙女。 她长得同周贵妃其实不大像,随着父皇,只有一双眼睛与贵妃有几分相似。 她的眼神真切,如饥似渴般,想不被注意到都难。 “太子也来了啊。”周贵妃的目光穿过她跟前的周淮安,静静朝她望了过来。 竺玉身体僵硬站了出来,干巴巴挤出了句:“贵妃娘娘安。” 她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贵妃懒懒散散窝在贵妃椅里,看向她的目光也淡淡的,对陈皇后的孩子,原是该讨厌的,只是这孩子长得好,又合她的眼缘。 这孩子还小的时候,她还抱过。 软乎乎的,攥着她的衣襟不松口,还记得那天陈皇后的脸色无比难看。 想到从前的事,周贵妃难得觉得有趣,她笑了笑:“既然来了就都坐吧。” 嬷嬷正巧端来太医院刚煮好的汤药,顿时,苦涩浓郁的药味溢满整间屋子。 周贵妃蹙了蹙眉,闻到这阵药味就恶心,一点儿都不想喝。她看了眼嬷嬷:“端回去吧。” 嬷嬷跪了下来:“娘娘,陛下若是知道您又不喝药,定要责怪下来。求娘娘怜惜奴婢。” 长元帝偏宠周贵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只是周贵妃这许多年还像捂不热的冰块儿,不为情所动。 周贵妃还未出嫁时是家中骄纵的女孩儿,不过却是嘴硬心软的,待底下人惯来不差。 瞧见一把年纪的嬷嬷跪在地上,心中也不大好受。 长元帝是不会折腾她,却会折腾底下这些人。 周贵妃默了默,片刻之余,她语气淡淡:“端过来吧。” 嬷嬷如蒙大赦,连忙将药递了过去。 竺玉紧张的心脏都快要到嗓子眼,她急忙出声:“且慢。” 她的声音属实突兀。 殿内所有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周贵妃那双淡漠的凤眸也静静看向了她,她装得若无其事:“既然娘娘不想喝,你何必拿父皇来胁迫贵妃娘娘。” 汤药里准是下了东西的。 兴许还是细微的毒。 上辈子,周贵妃便是从这个时候,病一直好不了。 最后在榻上,瘦的不成人样。 这样的美人,磋磨的不成样子。 竺玉接着说:“太医院都是些庸医,贵妃娘娘已经病了那么长的时日还瞧不好,这药喝了同不喝也没什么分别。” 周贵妃默不作声。 周淮安却看不懂沈竺玉这两句话是什么用意,但他总不可能安什么好心。 周淮安冷冷看着她:“那殿下是何用意?我姑母不喝药难不成就能好了?” 竺玉眨巴眨巴眼睛:“嗯,说不定呢。” 周淮安若有剑在身,早就一把抵在他的脖子上,未来的少将军横眉冷对,哪怕还没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周身已有了叫人惊惧的漠然:“荒谬。” 竺玉能阻得了这一次,却不能次次都顶着文华殿入口的东西,她说:“是药三分毒,喝多了对身体总是不好的。今日之事,分明是太医院医治不力,等回头我禀了父皇,也好还了贵妃娘娘一份公道。” 周贵妃虽不知太子今日是什么用意,听着他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倒是笑了笑。 周淮安瞧见姑母笑了,眉眼皱得更深。 沈竺玉真有那么讨喜吗? 不就是长得好看点。 ------------ 19 第 19 章 周贵妃本就生得极好,长发如云雾散开,衬着她那莹润雪白的小脸,肤若凝脂,五官精致,好似春日里绽开的那朵最叫人垂涎欲滴的花。 她平日看着神色淡淡,也不太爱笑。 好似一尊没有感情的玉人。 这一笑,盈盈动人,清冷的眉眼透出叫人挪不开眼的明艳春光。 竺玉望着周贵妃脸上淡淡的笑意,一时看得有些呆,直到周淮安冷冷瞪了她两眼,她才反应过来,瞬间落得面红耳赤,哪哪儿都觉得烫烫的。 周淮安心底冷嗤,真是服了沈竺玉,到底是他不要命的色心大发,还是真的没见过美人? 对着他的姑母,看得两眼都直直的。 呆愣愣的模样像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周淮安一顿,慢慢眯起了眼睛,盯着沈竺玉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冷凝晦暗,这小怂包该不会是起了大逆不道的心思吧? 仔细想想,也并非不可能。 不然他怎么一反常态要来探望他的姑母? 周淮安看向沈竺玉的目光越发的冷冽,眼底还有几分凶光,活像是要把他吃了。 不过在姑母面前,周淮安有什么也不好说,免得玷污了姑母的耳朵。 周贵妃瞧见太子脸上呆呆的表情,又似乎被人提醒后的满面羞红,她又忍俊不禁,心底许久没有那么畅快过。 她莞尔,笑起来好似那融化了冰雪的春风,明艳动人中又有几分娇艳,她说:“太子有心了,既然如此,那就叫太医院换了人再来吧。” 竺玉绷紧的心弦得以松懈,陈皇后不可能收买整个太医院的人,只是…… 她望向周贵妃身旁垂首不语的嬷嬷。 这个嬷嬷也不可靠。 竺玉抿了抿唇:“方才怎么不见娘娘这里的宫女试药?这好像不合规矩。” 果不其然,她这句话刚落地。 那名嬷嬷就颤了下,显然不太对劲。 周贵妃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打量。 竺玉知道她说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意有所指,她这会儿的反应倒是很快,接着就一本正经的站出来说:“贵妃娘娘再怎么得宠,在后宫中也得守规矩。” 这话就不太好听了。 听起来像是在指责周贵妃不守规矩。 偏偏周贵妃还真是个不爱守规矩的人,这么多年了,肆意懒散,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也可以不做。 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因为皇帝在为她撑腰。 周淮安同他的姑母感情十分好,小时候没少在姑母怀里撒娇,被投喂好吃的点心。 长大之后,也时常入宫探望姑母。 骤然听见太子这般不给脸面的话,当即就怒火冲天,眼神若是能杀人,太子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凶巴巴的看向太子,只见对方说了这么句阴阳不定的冒昧之语,还能挺直腰背,亭亭玉立站在遥遥的黄昏余晖里,肤色雪白细腻,唇色洇红。 少年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好像他很委屈的样子。 周淮安回过神来,从少年那张会祸害人的脸庞挪开了视线,他语气冷漠又蛮横地问:“殿下是在教我姑母做事吗?你说规矩,你今日也未得到我姑母的邀请,本不应该文华殿。” 这话说的也不给脸。 剑拔弩张的态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同他打起来。 周贵妃平日是个不爱听旁人用宫规教训她的人,若是旁人,这会儿她未必会这么客客气气的。 可是这话从太子口中说出来,望着他时不时就发红发烫的精致小脸蛋儿,周贵妃也生不起气来。 周贵妃扫了眼身旁的嬷嬷,“往后就按太子说的来吧。” 周淮安横眉冷对,不大满意,周贵妃觉着她这个外甥脾气冲,得好生管教管教。 不过周淮安虽然脾气不大好,教训起人来也从不留退路,可他却是个十分护犊子的。 他对家里的姐姐妹妹,若说有很深的感情,倒也没有。 但是丁点小事儿,都会为她们出气。 他生母去的早,后来娶了续弦,贤德的名声在外,周淮安还是不大放心,早早就派了人盯着他的继母,省得她在后院做了什么手脚,他都不知道。 周贵妃叫随身伺候的婢女去她的箱笼里拿了几样漂浪的头面来,祖母绿嵌珠,凤尾蝶金钗还有东洲的宝珠打得一套项链,通通都交给了他:“这些你拿回去,给你那几位妹妹,她们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 周淮安收下东西:“知道了,姑母,你早些养好身体。” 周贵妃嗯了嗯,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接着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在外头收敛着些脾气,不要总是凶巴巴的。” 周淮安知晓姑母指的什么,他冷哼了声,也不想再言语。 等出了文华殿,周淮安一刻都等不得,高大的身躯挡在沈竺玉的身前,硬邦邦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个子高,她的身子骨本就瘦弱,腰细细的,骨头也细细的,浑身的肉也不知长哪儿去了。 周淮安在她面前就像一堵墙,难以撼动。 他平日习武,浑身都练得很壮实,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腰。 周淮安说话就没有陆绥那么客气,做事的手段也比陆绥要粗暴武断很多。 宫墙外的长廊,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 他一把用力掐住少年的脖子,把人抵在宫墙,高高在上睨着他:“太子,我劝你手别伸那么长,我们周家的人睚眦必报,我姑母在宫里少了一根头发,你同你母后都别想清净日子可过。” 周淮安自是不怕皇后的。 连他这个太子都不曾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会怕皇后?还有那无权无势的陈家。 当初陛下同陈皇后,是先帝赐婚。 还是秦王的陛下当时并不得宠,被人算计了这桩婚事,皇命难违,但这么多年。 陈皇后除了运气好生下了太子,其他便是算来算去一场空,什么都没捞着。 竺玉的喉咙被他掐得很痛,都快断气了似的,细嫩的脖颈经不起他粗手粗脚的摧残。 她的小脸憋得通红,双手试着将他推开,可她这点力道在周淮安面前都不够看的。 还是李裴死死抓住周淮安的手,用力将人挥开,李裴瞧见他脖子上的掐痕,心道坏了,他怕是又要疼好久了。 太子的身体特别容易留痕。 小时候摔了碰了,哪怕只是不小心的、轻轻的,细皮嫩肉的都容易留下痕迹。 可能没多少疼,但是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李裴满脸冷色将少年挡在他身后,“周淮安,你说话就说话,一声不吭动手算什么本事?” 秦衡方才在沈竺玉被掐了脖子的时候没打算帮衬,这会儿倒是假惺惺的站了出来,看了面若寒霜的两人,叹息着说:“他这也是关心则乱,周贵妃是他亲姑姑,自是比别人要上心些的。” 竺玉看着周淮安,本来气得要命,但一想到后来周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有他这个从尸海里厮杀出来的少将军重新撑起门楣。 便又生不起气来了。 说到底周淮安也是担心贵妃娘娘。 她这会儿嗓子实在疼,咳嗽了两声好像被冷刀子刮了似的,喉咙细嫩,经不起磋磨。 周淮安还板着张臭脸,警告她说:“还有,你是没见过女人吗?方才那般放肆盯着我姑母看,你别忘了她也算得上是你的母亲,你真不想要这条命,提前跟我说,我提前送你去见阎王。” 这番话说出口。 其他几人都静了下来。 看向沈竺玉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好啊没想到你竟然敢如此狗胆包天”“人不可貌相”“色胆包天”的意思。 竺玉差点被呛死。 周淮安怎么能胡思乱想到这种地步?! 她简直百口莫辩! “我…我没有,你含血喷人。” 周淮安一声冷笑:“眼睛都看直了还说没有,死鸭子嘴硬。” 竺玉气得要晕了,她推开挡在她身前的李裴,冷这张脸说:“贵妃娘娘年轻貌美,我不过一时看呆了,你别人想得那么龌龊。” 周淮安冷哼道:“你最好是。” 吵过闹过之后,走出这盘回廊,几人这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拱桥旁遥遥走来一位身姿娉婷的少女,一袭水蓝色轻衫薄衣,层层裙摆轻盈灵动,外头罩着雪白色的狐狸皮斗篷,映着粉白的小脸蛋儿。 少女瞧见迎面走来的几个小公子,脸上红了红,同他们福了福身子,行了礼。 竺玉一眼就认出了她,京兆府尹家的嫡长女——卫昭昭。 京兆府尹这个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在遍地王宫侯爵的京城,确实有点排不上号。 只不过卫家同将军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两家走动的勤快。算起来,卫昭昭勉强算还是周淮安的表妹,只是没那么亲近。 上辈子,卫昭昭属意的郎君是陆绥。 卫家求赐婚都求到她的跟前来,她本是想成人之美,为这两人赐婚的。 可她不想也惹不起陆绥这个活阎王,不敢操纵他的婚事,赐婚的圣旨都写好了,也只敢偷偷藏在她的书房里,不敢送出去。 只是后来这封写好的圣旨还是被陆绥察觉了。 当时陆绥的表情平静的可怖,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两眼,当着她的面烧了那道圣旨。 然后阴阳怪气地问她:“陛下是想女人了吗?” 她当然是摇头的。 陆绥可不听她的,当晚便给她找了十来个环肥燕瘦的美人儿,他大刀阔斧坐在她跟前,泰若自然:“如此可还够了?若是不够,外头还有许多想来伺候陛下的美人。” 竺玉听得腿软。 她不愿享用这些美人。 陆绥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有点凶:“衣裳都脱了。” 他还很不耐烦:“陛下扭捏什么?这种事还要臣教你吗?” 后来。 卫昭昭有没有如愿嫁给陆绥,她也不太清楚。 竺玉回过神来,卫昭昭已经走远。 竺玉一路都没再作声。 等到了宫门口,各家的马车都在宫墙下等着,平宣守在马车外,早就备好了暖身的物件。 远远的就见自家主子被陆家那位小公子给扣了下来。 陆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抓住沈竺玉的手腕,他压低了眉眼,神色有些烦躁:“殿下。” 竺玉感觉被他碰到的地方都无比滚烫。 “怎么了?” “你收敛些,不要见到个美人就眼巴巴盯着她看,这样十分无礼。” 陆绥刚才觉得周淮安骂得对。 他也早就想说了。 沈竺玉这见了美人就似丢了魂的死样子能不能改改? 真没出息。 ------------ 20 第 20 章 这句话说的有些生硬,细细听来还有几分暴躁。 竺玉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两眼陆绥,他长得好,眉目像是那山间清润又锋利的箭竹,他每次不高兴就会像这样冷冷的抿直了唇瓣。 竺玉心里了然,看来卫姑娘在陆绥心里还是有很重的分量的,她不过多瞧了两眼,她发誓也只有两眼罢了。 陆绥便醋成了这样,这得是多喜欢啊。 不过这事也是她的不对,卫家小姐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她方才直勾勾的盯着人看,是有些冒昧无礼,也不怪陆绥会不高兴,那毕竟是他将来的未婚妻。 竺玉对他拱了拱手,客客气气的:“方才是我冒昧,还望陆兄不要介意,下回我定会回避。” 陆绥的目光从上至下,深深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是信了她说的,勉为其难缓了缓脸色。 宫门前停驻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 太阳落山之后就冷了起来,平宣那个小狗腿等也等不住,连忙抱着还热乎的汤婆子小跑着到主子跟前。 忙将手里的汤婆子递了过去,生怕主子冻着手。 其他人便没有这么精细,也没她这么金贵,在旁看着,嘴上不说,心里是瞧不上这种做派的。 如今双方讲了和,自是不必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事儿就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冷嘲热讽起来。 同样都在读书,他们是到学里吃苦的,沈竺玉看起来就像是来走个过场,享福的。 平宣也知道小主子吃不惯监学里的饭菜,晌午兴许都没填饱肚子,才递完汤婆子又递上刚在糕点斋里买的山药糕,口感绵密软甜,小主子最爱吃这个了。 竺玉早就饿了。 中午没怎么动筷子,监学的饭菜又油又荤,她吃不惯。 下了学后就去了周贵妃那里,也没好意思问贵妃娘娘讨要吃的,免得她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可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是还在长身体的时候,特别容易就觉得饿。 竺玉也不在意身旁这几个人是怎么看她的了,拿起糕点,小口小口的咬着,微微嘟起的唇瓣看起来红红的,潋滟诱人。 几人悄声无息盯着她看,她还毫无察觉似的。 她吃东西像小猫,雪白的齿尖轻轻落下一口,娇嫩的小舌头隐约可见,探出尖尖,看起来比她手中的糕点还要香甜诱人。 陆绥看得心浮气躁,扭过了脸,挪开了视线,心里还是烦得很,闭上眼睛都是沈竺玉探出舌尖来的画面。 陆绥在别人面前那叫一个斯文温润,心高气傲,在她跟前是从不吝啬展现粗暴野蛮的恶劣,他的语气有些冲,像是堵着无名之火不知朝哪儿发泄似的,“你能不能别吃了。” 竺玉乍一听,才反应过来原来陆绥在说她。 她吃个东西怎么又招惹他了? 这回连李裴都没有帮她说话,他的眼神也有那么点一言难尽,确实… 吃的叫人烦。 也不是不雅,就是看了心痒痒。 哪里痒,又说不上来。 竺玉再好的脾气被这样莫名的指指点点,也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再忍她都要忍成缩头乌龟了! 好歹是在一块念了这么多年书的同学。 陆绥至于对她这么看不顺眼吗?先前还说冰释前嫌,看来这话都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 “我饿了,怎么就不能吃?”竺玉平时是个软包子,怎么着都不大生气,但叫她狠狠饿了肚子,她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竺玉也不想将场面闹得太难看,她问:“陆兄是也想吃吗?” 陆绥语气不善:“我不吃。” 竺玉懒得同他理论,“我先回去了,告辞。” 李裴凑了上来,搂着她的肩膀,手掌落在她的胸前,都快贴着她的胸口,她下意识微微弓了弓背。 李裴说:“我坐你的马车回去,让他们先送你再送我。” 竺玉拿开了他的手,舒了口气,“你自己走回去。” 李裴捏了捏她的小脸:“殿下怎么这么狠心?天寒地冻,就这么走回去我肯定要病了。” .竺玉往回看了眼身后的那三人,高大挺拔的身影站那儿都有不怒自威的气场,比起这寒冷的冬夜还要冷峻。 一旁高高挂起的灯盏,落下隐隐绰绰的光。 地上倒映着几人丰神俊朗的身影。 竺玉说:“你问他们顺不顺路。” 李裴装聋作哑,硬是挤上了她的马车。 李裴毫不客气,大大方方的落座,刚钻进来就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就像她这个人似的,不论哪儿好像都是香的。 衣裳香香的。 手指头蹭过的地方香香的。 用的纸笔好似也浸着香气。 马车里,也仿佛熏着懒懒的甜香,闻着就舒心。 马车徐徐往前。 陆绥停驻原地,默默看了许久,直到秦衡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陆绥敛眸,一声不吭。 秦衡问:“你说他今儿去探望周贵妃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陆绥惜字如金:“不知道。” 周淮安还耿耿于怀,冷嗤了声:“事出反常必有妖,保准没安好心。” 姑母受宠,却无子嗣。 陈皇后是绵里藏针的笑面虎,往后真叫他们母子二人得了势,姑母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秦衡问道:“你觉得他是要害你姑母?” 周淮安冷眸扫了过去:“不然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敢下手,我就敢要他的命。” 周淮安在军营历练时,没少被教训。 下手太狠,杀人利落,提刀便能干脆利落斩下对方的头颅,挂在冷冰冰的枪头,新鲜的血液溅落在脸上也满不在乎。 秦衡抬了抬眉,他却不这么想,他说:“沈竺玉没脑子算计你姑母。” 周贵妃能在后宫得宠还安然无恙至今,也不是毫无心机的小姑娘,自然有些手段和心计。 而沈竺玉,瞧他那贪吃好色的样子,别说同周贵妃斗,连和国子监外院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寒门学子斗,都很费劲。 “若他的演技已经登峰造极到能瞒过我们三人的眼睛,就当我秦某有脑无用。” “那你倒是说说看他今日去探望我姑母是图什么?还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秦衡认真想了想,想起来沈竺玉见到周贵妃时面红耳赤的样子,后来巧遇了卫家小姐,亦是被勾得神魂颠倒的模样。 秦衡咳嗽了两声,没敢在周淮安跟前说太子兴许是起了色心。 不过据他所知。 沈竺玉身边也没有通房,更无侍妾,还没开荤,兴许是等不及、憋不住了。 而且他们一道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沈竺玉都没在他们跟前脱过裤子。 陆绥拧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很是凝重。 他这会儿还满脑子都是沈竺玉方才不经意间伸出小舌头的画面,搞得他心浮气躁,下腹烧得慌,一阵火热。 陆绥不想再听他们议论沈竺玉:“不用管他打得什么主意,掀不起风浪。” 秦衡想了想:“也是。” 陆绥回到家中,还摆着张半死不活的臭脸。 他闷在书房里写了几张大字,勉强才静下了心,屋子里伺候的丫鬟瞧见二公子面色冷峻,做事更加小心翼翼。 她们这些人倒也不敢起爬床的心思。 先前有个不知死活的往二公子的汤里下了药,故意穿得骚浪就前去伺候。 当晚就被二公子给发卖了。 前车之鉴下场惨烈,她们也就没人敢再冒险。 陆绥洗漱过后便躺下了,这天晚上做了个不可言说的梦,梦里红袖添香,酥香软腰被他紧紧扣在怀中,轻纱薄衫褪去。怀里的人露出活色生香的冰肌雪肤。 黑色长发犹如锦缎,细腻丝滑,触感柔软。 对方攥着半遮不遮的衣裳想要逃,细细的小腿,莹润雪白,屈膝跪在榻上,爬着往前逃。 他用力又粗暴的握住了那人的脚踝,狠狠攥在掌心,一把将人扯了回来。 等到看清怀里的人那张脸。 陆绥便彻底醒了,他睁开眼,亵裤已经被他弄脏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梦遗。 陆绥脸上表情难看,梦遗也就算了,怎么还梦到个…… 难不成他同李裴一样,被沈竺玉那张脸给迷昏了头? 陆绥起身,面无表情收拾好自己,再叫人进屋来换了锦被,如此一闹腾,天也快亮了。 陆绥用过早膳,就去了国子监。 想到昨晚的梦,他属实有些恶心,他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对男人有什么念头。 何况。 沈竺玉在他的梦中,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 天光露白,思学堂渐渐坐满了人。 沈竺玉又是匆匆忙忙来的最晚的那个,他着急忙慌似乎是跑着来的,气息微喘,小脸红红的。 人还没坐定。 陆绥一把就握住了沈竺玉的手腕,平时没怎么碰过,这会儿捏在手里,还真觉得骨架很小,捏着很软。 竺玉讶然抬眸,红唇微张,气喘吁吁地问:“陆兄有事吗?” 陆绥面无表情地说:“你随我过来,我有事请你办。” 说完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拉着人就出了思学堂,他步子大,竺玉跟在他身后几乎是要用跑的。 陆绥也不是想对沈竺玉做什么。 就是想骗他将裤子脱了。 陆绥觉得自己看清他的身子之后,也就不会再做昨晚那么荒谬淫/乱的梦。 ------------ 21 第 21 章【新增一千六百字】 陆绥弄得神神秘秘见不得人。 竺玉倒是从未见过这张处惊不变的脸上有着欲言又止的神色,什么事情叫陆绥这样的冷君子都为难成这样? 竺玉被他扯到回廊的拐角处,圆拱石门旁两枝开得正盛的腊梅,清润的红色点缀着冰天雪意。 她的小脸被迎面扑来的簌簌冷风吹得有些僵硬,雪白娇嫩的皮肤透出几分娇媚的绯色,她受了会儿风,鼻尖都被吹得红红的,再好的耐心也受不住陆绥久久不言。 竺玉直接开了口:“陆兄直说吧。” 她停顿稍许,抿了抿湿润娇艳的红唇,纠结过后还是很大方地说:“若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我也不会推辞,陆兄不必觉得为难。” 陆绥还掐着她的手腕,他垂下眼皮,掩住黑瞳里的神色,他说:“我想小解。” 竺玉骤然还以为自己听茬了。 就这?这值得陆绥为难这么久吗? 而且,他想小解,去就是了! 又没人拦着他! 竺玉想不通陆绥要去小解怎么还特意告诉她一声,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把她叫出来就是耍她玩?未免也太无聊了。 一个两个都在欺负她性子好,没脾气。 竺玉冷下了小脸,便是她板起脸也没什么杀伤力,清晨的扶光拨开缭乱的云层,熠熠生辉的金光落在她清透粉白的脸,越晒太阳越显得吹弹可破,指尖蹭一下都要破了皮般的娇嫩。 她说:“你去就是了。” 陆绥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又莫名的口齿:“殿下陪我一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抓着她的胳膊,似乎怕她跑了还是怎么。 竺玉从莫名其妙变得一头雾水,她万万不可能陪陆绥一同去小解,这种事怎么还要结伴? 她一张脸轻易又红了,滚烫的温度烧起来,指尖都是烫的,她忍着羞辱说:“我现在还不想。” 陆绥盯着她,一本正经地问:“那殿下什么时候才行?” 竺玉真是不知道陆绥发的哪门子疯,她脚指头都要蜷缩起来了,憋了半晌,她说:“我也不清楚。” 陆绥似乎还不死心,他说起这些让她恨不得以头埋地的话时,脸不红心不跳的,“殿下再努力努力,兴许就有感觉了。” 听听,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竺玉觉得他在故意戏耍自己,可他平日又不是这么无聊的人,从前互不对付的时候,也多是秦衡和周淮安来她面前找不痛快。 陆绥好像是从不屑于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竺玉被逼无奈,说话吐出来都是滚烫的热气儿:“我真没感觉,上不出来。陆兄就别为难我了。” 陆绥表面功夫做的比谁都像,沉默半晌,他说:“我一个人去有些孤单,不是故意为难殿下,就只是想找个伴。” 竺玉半信半疑,“你找别人吧。” 说罢她就要走,可是陆绥死活不肯松手,压在她胳膊上的手掌像是一座大山,挣脱不得。 陆绥连脱带拽非拉着她去了官房。 她挣扎的这点力道在他那儿就像小猫反抗似的,她还不敢挣得太过,难免就像被踩中了痛脚似的崩溃。 陆绥也不会强行剥了沈竺玉的裤子,要他当着自己的面小解,他把人拉了过去,一本正经的问:“现在可有感觉了?” 竺玉没好气道:“没有。” 陆绥点点头,嗓音温和嗯了声。 竺玉以为他死了心,她这提起的心脏还没来得及放下,陆绥忽然将手掌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她顿时像被扔进沸水里的虾,弓起了身体试图躲开他的手,他的手放在她小腹的位置上,怎么都甩不开。 官房里阴影晦暗,陆绥近在眼前,睫毛长长的,乌黑浓密,密密匝匝的平直落下,好像一把清冷的小扇。 他长得是很好看的,随了他那貌美的母亲。 安静沉默、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像那高贵不可侵犯的一尊小神。 隔得近,温热的呼吸好似打在了她的颈窝。 竺玉回过神来,他的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压了压,力道不重,很是小心翼翼,可能也怕自己不知轻重弄伤了她。 竺玉差点没被吓得跳起来,她的脸已经熟透了,支支吾吾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你做什么?!” 素来温和好性子的太子,鲜少有此刻看起来这般恼怒的样子。看着像真的气坏了,气息都比平日要急促。 红红的脸像被烫熟了。 陆绥心里奇怪,沈竺玉的肚子摸起来软软的,不像他的,小腹硬邦邦的像块铁板。 陆绥直言:“帮忙。” 竺玉脑子都要被他气晕了,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毫不亏心,理直气壮。 竺玉当真恼了,“陆兄我是哪里又得罪你了吗?大清早你非要这样作弄我。” 陆绥默了半晌,许是也察觉到自己这番举动很不合适,他的确不该逼着太子陪他来小解。 陆绥只是想驱散昨夜那似真似假的淫/梦。 若是梦里换个人,随便换个什么人,只要是女人,他今早也不会如此失态。 偏偏是沈竺玉。 这样想着,陆绥盯着他的脸安静看了半晌,眼底似那平静的湖泊,安静却又蕴着几分阴沉的可怖。 “抱歉,是我唐突了。” 竺玉这人不容易生气,但是又特别好哄。 你若真的低声下气的道了歉,她往往也就不会再计较。 竺玉转身回了思学堂。 陆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先生已经到了学堂,准备上课了。 竺玉没心思乱想,拿起昨夜温习过的书本,认真停课。 下了课,秦衡见陆绥似乎在沉思冥想,也不知道他表情深沉是在想什么。 陆绥抬起头来,似乎遇到了很困扰的问题,深深蹙着眉:“怎么会是软的呢?” 沈竺玉的肚子怎么就那么软。 瞧着一点儿都不胖,浑身好像都没什么肉。 哦,屁股倒是挺有肉的。 秦衡不解:“什么是软的?” 陆绥不打算同他说:“没什么。” 他心里烦得很,一整天都臭着脸,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心情欠佳,生人勿近。 傍晚下了学,走出国子监。 秦衡的姐姐在这儿等了有一会儿,身旁的小丫鬟提着小食盒,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糕点。 秦绮宁站在树下,从枝头落下的余晖映着细碎的光斑,她身姿袅袅,镇定从容,远远瞧着就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秦衡快步走到姐姐跟前,“姐,你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事?” 秦绮宁摇了摇头:“我顺路经过,便来接你一同回去。” 她说着叫身旁的丫鬟将食盒拿了过来:“我做了些栗子糕,你同他们分了吧。” 这个他们当中,自是包含了沈竺玉的。 秦绮宁瞧见太子时,分寸拿捏的正好,微微一笑,柔情似水,既不会叫人觉得唐突,也不会很疏远。 沈竺玉也对她笑了笑。 秦衡这位姐姐,性情温柔,做事张弛有度,不论是治理内宅,还是赴宴在外,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她同秦绮宁打照面的次数不多,但是每回都能吃上她亲手做的糕点。 只是上辈子秦绮宁所嫁非人,下嫁了她那位青梅竹马,在锦衣卫镇抚司里当值,做事很绝,手段狠的令人害怕。 许是年少时的情谊熬不过岁岁年年。 婚后几年,秦绮宁无所出,后来无意中得知她的丈夫养了个外室,她知道的时候,那外室都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竺玉后来听说秦衡派人将那外室还没来得及生下来的孩子给弄死了。 秦衡做的滴水不漏,便是知道他做的,也找不到丝毫的证据。 竺玉想到这些事,心不在焉的吃着手里的栗子糕。 她吃的最多,旁人反而没怎么动。 不过陆绥他们也习惯了太子贪吃的样子,好歹他今日没有盯着秦衡的姐姐直勾勾的看,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长进了。 陆绥没接糕点,他素来不爱吃这些。 不过他对秦绮宁亦是很客气,连脸上的冷色都少了些,褪去眉眼冷厉的狠劲,温和了很多。 竺玉也不觉得奇怪,陆绥这人虽然心黑手辣,但是待女子,一向客气,很有君子气度。 陆绥负手而立,黢黑的眼眸盯着沈竺玉,从少年的眉眼缓缓往下,到他鲜嫩洇红的唇瓣,从前没仔细看,也就没察觉到他的嘴巴小小的,也红红的。 齿尖又小又白。 舌尖很嫩很软。 再往下便是他细细的喉咙,薄瘦的肩颈,从前只是觉得他骨架小,现在怎么想好像都不是这么回事。 他的喉结也不怎么明显。 竺玉本来是好端端吃着糕,被人无端这样盯着一时半会儿也有点吃不下去。 她慢慢放下了手,没再继续吃下去。 陆绥忽然伸手,探到沈竺玉的脖子上,他指尖冰冰凉凉,她往后缩了缩,捂着脖颈,有点不高兴:“你做什么?!” 陆绥收回手,表情高深莫测:“没什么。” 好像摸到了。 又好像没有。 几人今日都没乘马车,只有金枝玉叶的太子身娇体弱,便是没有风雪,走哪儿也都得乘马车。 竺玉谢过秦绮宁,就迫不及待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叫平宣赶紧回去。 李裴今日也没厚着脸皮跟在她屁股后头,平日里虽有争执,不过李裴同他们也算自幼相识的朋友。 李裴的表姐先前嫁了秦衡的二伯父。 逢年过节设宴,两人其实也常能碰到面,家里人当他们合不来罢了。 陆绥还沉默着不言。不过他平日里话就少,也不会叫人觉得奇怪。 秦衡叫住了李裴,“我说你对沈竺玉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瞧着你也不像是奔着从龙之功去的。” 李裴不言语。 秦衡也不着急。 过了会儿,李裴说:“他那张脸,讨我的喜欢。” 秦衡之前也觉得是这样,李裴随心所欲惯了,脸皮也是个厚的,打小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挑好看的。 哪怕是他府里伺候的丫鬟也都美人。 生性就好颜色美的。 秦衡啧了声:“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猪油蒙了心,什么都看不明白。” 先前维护沈竺玉的样子,像是他身边忠诚的一条狗。 还是会张嘴咬人的那种。 李裴冷冷回道:“你想太多了。” 秦衡漫不经心哦了声:“装得还挺像样子。” 他先前都忍不住要怀疑李裴是不是对人动了真心,那上赶着维护的样子,怎么都不像只是因为沈竺玉的好颜色。 秦衡叹道:“不过沈竺玉长得是真好看,比起小时候还好看。” 李裴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他小时候什么模样?” 秦衡面色不改:“不记得了,隐约有个印象罢了。” 他又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绥,将话扯到了他身上:“你可还记得沈竺玉小时候的样貌?” 陆绥的脑子里还是方才碰到的那截细嫩的脖颈,又不受控制回忆起昨晚的淫/梦。 他握紧了拳头,表面僵硬。 直到秦衡同他说话,才将自己从那温香软玉的躯体中回过神。 他语气冷冷:“不记得,别问我,别提他。” 几个字硬邦邦的,表情也似一言难尽的嫌恶。 秦衡忍不住猜忌起来,陆绥平时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沈竺玉啊?难听的话也不怎么说,就是不大爱同他往来。 这会儿,陆绥脸上挂的冷霜都快能结冰了。 凛凛煞气,扑面而来。 * 又过了几天,就进了冬月,天愈发的冷。 京里一片红墙白瓦,檐下挂着一排排垂落的竹枝灯笼,到了夜里,灯火点缀着雪天,煞是好看。 监学里难得给他们放了两天的冬假。 司正挑了今人去了京郊的天水山上祭拜,山间有一寺庙,司正从前便是庙里主持的学生。 悟不开凡尘。 还是入了世。 深山老林自是更冷一些,上山的路上随处可见白皑皑的雾凇。 他们脚程快,步子大,平日在家也没少强身健体,看似是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其实个个身躯魁梧,强壮的很。 竺玉天生懒骨头,不爱动。 她也不敢动,每次剧烈跑动之后胸腔都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似的。 这才走了一半的路。 她便体力不支,不想再往前了。 竺玉停下来靠着一旁的石头,她的脸一半是被风吹得,一半的走路急切给闷出来的红,她说话间还有白色的雾气:“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陆绥站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朝她望了过来,不言不语,安静反而更叫人心慌。 李裴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也知道他是走不动道了。 他倒是很殷勤:“殿下,我背你。” 竺玉怎么有脸让他背,一个男人让另一个男人背着走,怎么看都很难看。 她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 到了寺庙,她浑身都没力气了。 司正严格,又有意历练他们,这回出门身边也不许带丫鬟小厮来伺候。 竺玉的里衣已经黏了汗水,她多半刻的时辰都忍不了。 幸好她住的这片后山小院有天然的温泉,她分到的这间小屋里,恰好就有能泡澡的温泉。 竺玉锁好了门,又吩咐庙里的小僧,替她多看着些,若是有人来这边,劳烦他吱个声。 扫地僧点了点头,说好。 竺玉这才放下心来,一件件脱干净了自己的衣裳,随意挂在屏风上,然后就舒舒服服躺进了温热的池水里。 兴许是太疲倦。 而这温泉又叫人骨头酥软了似的舒服。 少女靠着温泉,脑袋轻轻歪了一下,竟慢慢睡了过去。 陆绥心浮气躁了很多天,怎么都压不下那个梦,在庙里倒是平静了许多,他绕着后院走了走,恰好走到沈竺玉住的小屋。 他正要进去,门口的扫地僧帮他敲了敲门。 并无回应。 陆绥抬脚便进,从里面上了锁的门栓,轻而易举就被推开了。 水雾氤氲,白气缭乱。 一阵熟悉的软香扑鼻而来。 陆绥脚下微微一顿,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池水望了过去,他心中了然,沈竺玉此刻怕是在沐浴。 陆绥也无他想,更没想着要回避,他大步朝屏风后走了过去。 乌黑柔软的长发在池水里缓缓漾开。 瓷玉白皙的肩头露在池水上,沈竺玉背对着他,似乎是靠着池边,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27章【双更合一】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新增一千五百字】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第 72 章 ------------ 73 第 73 章 ------------ 74 第 74 章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第 81 章 ------------ 82 第 82 章 ------------ 83 第 83 章 ------------ 84 第 84 章 ------------ 85 第 85 章 ------------ 86 第 86 章 ------------ 87 第 87 章 ------------ 88 第 88 章 ------------ 89 第 89 章 ------------ 90 第 90 章 ------------ 91 第 91 章 ------------ 92 第 92 章 ------------ 93 第 93 章 ------------ 94 第 94 章 ------------ 95 第 95 章 ------------ 96 第 96 章【新增八百字】 ------------ 97 第 97 章 ------------ 98 第 98 章 ------------ 99 第 99 章 ------------ 100 第 100 章 ------------ 101 第 101 章 ------------ 102 第 102 章 ------------ 103 第 103 章 ------------ 104 第 104 章 ------------ 105 第 105 章 ------------ 106 第 106 章 ------------ 107 第 107 章 ------------ 108 第 108 章 ------------ 109 第 109 章 ------------ 110 第 110 章 ------------ 111 第 111 章 ------------ 112 第 112 章 ------------ 113 第 113 章 ------------ 114 第 114 章 ------------ 115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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