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一章 大齐吴州府,茂苑县,仲春。 连着几天的牛毛细雨,地上落英缤纷,倒春寒到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位于城东的陈员外宅邸,占了大半条杏花巷。宅子是江南惯常式样的粉墙,青砖碧瓦,跨院连跨院。 天刚蒙蒙亮,收夜香,送柴禾的独轮车陆续到来。车轮咕噜,木桶哐当,柴禾窸窸窣窣,守门婆子嫌弃抱怨,“拿开些去倒,臭死个人!” 东跨院偏,与后巷一墙相隔,文素素躺在卧房里,外面的动静悉数入耳。 “哟,许姨娘这又是打哪受了气?” 守着院门的吴婆子声音尖利,兴奋而幸灾乐祸。 许姨娘没说话,她从不搭理吴婆子,也不大搭理其他人。 “哒哒哒”,木屐重重踩在青石地面上,带着怒意,仿佛要把地面踩出个窟窿。 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停下了,文素素默念着“一,二,三”。 伴随着“三”,“咚”地一声,木屐撞在墙上,门被吱呀推开。 布鞋踩不出气势,动静暂停,许姨娘很快走到了床前,撩起床帐,声音平平道:“起身用饭了。太太说,让你多吃些,莫要亏待到肚子里的哥儿。” 卧房没有窗,阴雨天气,屋内更加昏暗,文素素看不清许姨娘的神情。 不过她知道,许姨娘对她有身孕之事,并不嫉妒。 她只是典来的“妻”,遑说姨娘,连外室都不如。 黑纸白字一张契书,写明她以每年二银子的价钱,典了五年给陈员外生孩子。 生下来的孩子,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五年一到,她便得离开,与陈氏再无瓜葛。 如今她已经怀孕三月。 只现在的她,并非原来的文氏。 原身文氏一场高热去了,三天前,文素素来到了这里。 许姨娘说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吴婆子又在外面絮絮叨叨骂,她是张氏从娘家带来的粗使婆子,自认高人一等,说话从不顾忌。 文素素从她几乎日夜不停的絮叨中,知晓了原身的身世,前因后果。 陈晋山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县城有间“仙客来”酒楼,“锦绣”布庄,三间杂货铺,城外还有几百亩良田。 年逾四十的陈员外叫陈晋山,原配继室妾室,除继室张氏外,都生养过儿女。 几个女儿夭折了一个,余下三个平安长大嫁了人,两个儿子皆悉数夭折。 许姨娘便是生了唯一男丁的妾室,今年二十五岁,浓眉,杏核眼,体格壮实,其实仔细看去,五官有三分与文素素相似。 陈晋山却不再看她,嫌弃她粗鄙,实则她十六岁便做了妾,早已过了新鲜劲。 陈晋山也没再纳妾,继室张氏是黄知县夫人的堂妹,黄知县已不在茂苑县做官,他升任了吴州府的通判。 张氏持家有方,将陈晋山的后宅操持得井井有条,卖掉年轻的丫鬟,只留下上了年纪的粗壮婆子。 姨娘们被挪到了偏院去住,每日前去张氏身边请安伺候。许姨娘年轻些,曾有生儿子的“福份”,则与“典妻”同住一间跨院,顺带做下人的活。 “无后”要被世人诟病,张氏作为当家主母,有黄通判这个姐夫在也无用,大方允了陈晋山“典妻”生儿子。 “典妻”生子,比陈晋山纳妾强。妾虽通买卖,生养有功,总不好随意发卖。 哪怕妾生的儿子,也要尊称张氏为母亲,生母犹在,血浓于水,她终究是个“便宜”母亲。 “典妻”生下来的孩子则不同了,生下来就被抱走,生母就只是个乳母。 待契书一过,各自互不相干,孩子就完完全全属于她。 原身文氏父亲读过书,以前在乡下私塾当夫子,爹娘去世之后,兄长不成器,刚满十五岁,便将她嫁给了李达为妻。 李达是个屠夫,走乡串户收猪卖肉,借了十两银子当聘礼,五斤肥肉,便将文氏娶了进门。 李达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文氏与他成亲之后,生了个儿子,他因欠下了赌债,将儿子偷偷拿出去卖掉了。 文氏性情软弱,儿子被卖掉,无依无靠的她,也只能成日以泪洗面。 “仙客来”是李达的大主顾,文氏有次前去送猪肉,被陈晋山看上了。他拿买卖威胁了李达几句,再拿银子利诱,文氏便被“典”给了陈晋山生孩子。 文素素去耳房隔出来的净房洗漱了下,来到卧房外面的隔间塌上用饭。 早饭是一碗加了油的白粥,一碗蒸蛋,拌了香油的咸菜丝。 食盒下面有炭火,粥尚温着,吃下去不会拉肚子。 许姨娘便没这种待遇,她只有杂粮粥,咸菜。粥里没有油腥,也没有炭火保温。 一切皆因为,文素素肚中的孩子。 文素素不紧不慢用完早饭,再次抬手贴上肚皮。 孩子,她绝对不会生。 三个月了,越大落胎越危险,必须尽快处理掉。 至于处理掉后的出路,文素素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她连门都出不了,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文素素转头看去,许姨娘木着脸走了过来,瞄了眼文素素,便直接走到塌几前,收拾起了碗筷。 许姨娘提着食盒正要离开,文素素喊道:“许姨娘。” 许姨娘停下脚步朝她看来,并未说话。 文素素道:“外面雨停了,我想出去走一走。” 许姨娘不耐烦地道:“雨停了路仍然滑,要是你摔倒了,伤到了肚子里的金疙瘩,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文素素说没关系,起身站了起来,“你是要去还食盒吧,我跟你一起去。” 许姨娘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漠然扭头就走,文素素跟在她的身后走出屋。 空中还偶尔飘着雨丝,天碧蓝如洗,空气冰凉而清新。 小院就三间屋子,庭院里倒郁郁葱葱,多是些惯常可见的凤仙花等不值钱花草,墙角落里有两颗石榴,一颗杏树,长得很是茂盛。 许姨娘靠着墙壁,弯腰系上木屐,提着食盒沿着回廊往外走去。文素素不能出院子,未曾有她穿的木屐,她也不在乎,穿着布鞋跟在了后面。 吴婆子听到动静,从倒座的门房窜出来,看到文素素,立刻跟天塌了一样,双手挥舞着,大喊道:“哎哟我的天老爷,谁让你出来的!快回屋去躺着!伤到了肚子里的哥儿,你可赔得起!” “许姨娘!”文素素肚子里有孩子,吴婆子投鼠忌器,将矛头对准了她,尖声骂道:“太太吩咐你伺候文氏,你居然敢不听太太的吩咐!你自己生不出来,存心要让老爷无后!” 许姨娘忍无可忍,怒骂了回去:“呸!好你个狗仗人势的老婆子,你算哪根葱!偌大的家,难道就只我一人生不出来。好歹,我曾生了个儿子!” 张氏以前嫁过人,因着无法生养,看在黄通判的面子上,夫家与她和离了,而非休弃。 许姨娘的话,一下戳到了吴婆子的心上,她顿时义愤填膺,取下腰间的锁匙奔出去:“你且等着!” “哐当”,院门关上,落锁,吴婆子跑去正院告状了。 许姨娘死死咬着唇,转身朝文素素瞪来,恨恨道:“都怨你!”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道:“为何要怨我?” 许姨娘冷笑道:“我看你病了一场,人没事,脑子倒不清楚了。谁让你吵着要出门的,你是拿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生子的,就该老老实实躺在屋子里养胎,平安生下哥儿,不然买你作甚?母猪不产猪仔,尽浪费粮食,要被卖给你的夫君李达宰了吃肉!” 不产猪仔的母猪,听起来很刺耳,但也符合文素素现在的身份。 许姨娘既然知道,却并未阻拦,兴许是她不在乎,又或是她尚有几分怜悯之心,让文素素出门走动,别关在屋里真被当成母猪养。 文素素并不生气,试探着说道:“养胎也不能成日在屋里躺着,得多走动,才有利于生养。” 许姨娘嗤笑道:“我都忘了,你以前生养过,懂得这些道理。只你还当做是从前呢,主人买的不是你的肚皮,连你的人,你的命一并买了!你只管将肚子里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孩子大了不好生,去母留子就是。你死了,另外给你的夫君李达十两银子,你还能入陈氏的祖坟。陈氏的祖坟,这可是你李氏祖坟那几块破土包可比?” 文素素讶然,原来在契约中,还有入陈氏祖坟这天大的荣光! 院门外,门锁开动,门被推开,吴婆子殷勤地道:“路滑,太太仔细脚下。” 一个身形中等,国字脸,肿泡眼的男人走在前面;一个穿着红绸衫,戴着金钗的妇人跟在后,在几个婆子的簇拥下,一并走了进来。 文素素心道这就是陈晋山张氏了,许姨娘没了先前的气势,瑟缩着垂下头,不由自主躲在了她的身后。 张氏眼神冰冷,先狠狠盯了眼许姨娘,再朝文素素看来。如吴婆子那样,双手抬起挥舞着:“外面冷,你快回屋去,若是生了病,伤到了肚子里的哥儿,那可如何是好!” 陈晋山则未说话,只他的目光,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从上到下,从下再朝上,最后停留在了她鼓囊囊的胸脯上。 如此露骨的眼神,文素素并非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她太过熟悉。 原来,除了生孩子的功用,她还要供陈晋山发泄,取乐! 不知是原身留下来的情绪,还是文素素本身的愤怒,她神色沉静,心底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 2 第二章 进了屋,陈晋山心疼地伸手过来,欲将搀扶文素素:“你怀着身子呢,快回卧房去好生躺着。” 张氏拔高声音喊道:“老爷!” 陈晋山的手收了回去,不耐烦走到上首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吴婆子不知从何处端来一杯茶奉了上前。 张氏神色得意,凉凉扫了眼立在一边的文素素,“姐夫递了消息让你去府城,可不能耽误了。文氏肚子里的哥儿要紧,许姨娘不听话,得赶紧给立立规矩才是。” 陈晋山拿着茶盏盖,不紧不慢拨动着茶水,道:“后宅的事情,你是主母,当交由你管着。” 张氏不由得笑了起来,很快,脸上的笑容一收,对着许姨娘就是一通痛斥:“许姨娘,让你伺候文氏,你居然当做耳边风!我看老爷待你们宽厚,倒把你们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许姨娘跪在地上,眼眶红红,不服输地梗着脖子道:“太太,老爷是白纸黑字纳了我为妾,何时我竟然变成了丫鬟,伺候了主子,还要伺候主子不算主子,奴婢不算奴婢的文氏?真真要仔细论,传出去保不齐太太的名声也保不住,还道是陈氏养不起下人,卖掉了伺候人的丫鬟。太太心胸狭窄,善妒了!” 张氏气得脸都白了,将吴婆子递上来的茶盏往许姨娘面前一扔,狠狠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贱妾,竟然敢当面顶撞主子!亏我心善,怜你生过哥儿,好吃好喝养着你,竟让你张狂至此!吴婆子,将她拖下去,关进柴房里饿上几日,看她这张嘴,还能硬到几时去!” 吴婆子一下窜上前,揪住许姨娘的胳膊就往外拖。许姨娘身形比吴婆子高大,她一时拖不动,便暗中又踢又掐。 许姨娘委屈比天大,痛得嘶嘶大叫,哪甘心被吴婆子欺负了,抬起手就还击。 转瞬间,两人扭打做一团。 张氏怒极攻心,扎着手喊道:“来人,将这个贱人拖出去发卖了,打死她,打死她!” 陈晋山一直端坐在上首,好似屋里发生的争斗同他毫无干系,对着张氏的喊叫,眼里厌恶闪过,将茶盏掼在案几上,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吴婆子先看了眼张氏,得了她的允许,才不情不愿收回了手。 许姨娘头发衣衫都乱了,脸上也被抓出了两道血痕,蹲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一扭头看向陈晋山,眼里泪光盈盈,道:“老爷,你发句话,要是我以后就成了丫鬟,我也认了。像是这般不明不白的身份,我可不干!” 张氏怔了下,凉凉撇嘴,端着看好戏的模样,在陈晋山身边的椅子里坐下了。 果然,陈晋山站起身,睥睨着许姨娘,轻蔑地道:“许氏,我说你是妾,你就是妾,我说你是丫鬟,你就是丫鬟。我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敢跟我叫板,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罢,陈晋山负手往外走去,一脚踢到蹲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许姨娘胸口上,道:“滚开!” 许姨娘被踢得倒在地上,捂着胸前痛哭流涕,张氏高兴得笑了起来,鄙夷地道:“许姨娘,老爷可替你做主了?” 吴婆子谄媚地附和:“乡下来的穷人,没见过世面,一个妾也敢张狂。生了个哥儿就了不起,妄图能翻身做主了。女人会生孩子有甚了不起之处?太太不用生,老爷照样得尊着重着,人呐,得信命,许姨娘,你就是下贱的命,一辈子休想出头!” 吴婆子边说,边还拿眼角剜站在那里的文素素,想是先前陈晋山对她的举动,引起了张氏的不满,要替主子敲打她了。 张氏听得皱眉,估摸着是“不用生”,又提醒了她无法生育之事。 吴婆子觑着张氏的脸色,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她脑子倒转得快,讪讪闭上了嘴,殷勤地道:“太太,许姨娘力气大,奴婢去多唤几个人来,照着太太的吩咐,将她捆了关在柴房里去!” “去吧。”张氏对她抬了抬手,吴婆子忙不迭出去唤人了。 许姨娘趴在那里哭,见吴婆子去了,她一抹眼泪抬起头,喊道:“有本事你就发卖了我!” 张氏嗤地冷笑,慢慢踱步上前,俯低身,一字一顿道:“许姨娘,我不会卖了你,也不会将你降为丫鬟。我偏生要你以姨娘的身份,做下人的活。你不满意,怨恨,你能奈我何?呵呵,就凭你想要翻身,下辈子睁大眼睛,投个好胎!” 许姨娘死死咬住唇,唇齿间血丝溢出,浑身都发着抖。 张氏没再看她,对着吴婆子与带来的两个粗壮婆子道:“许姨娘目无尊卑,没规没矩,捆了关进柴房,何时知错了,何时再放出来。” 吴婆子招呼着婆子们拿着麻绳上前,许姨娘见挣扎不过,干脆放弃了,任由她们捆了往外推搡。 张氏目光冰冷,上下打量着文素素,道:“你好生诞下哥儿,谨守规矩,我自不会亏待你。你要是生了妄念,老爷也护不住你!” 有黄通判这个姐夫在,陈晋山当然护不住她,她也没过要陈晋山的相护。 想起陈晋山的嘴脸,兴许是身体的原因,文素素胸口一阵翻滚,她本想捂住嘴奔去旁边吐,手刚抬起来,很快就放下了,甚至往前探身,先前吃进去的饭食,悉数吐到了来不及避让的张氏身上。 张氏扎着手往后跳,低头看自己的绸衫,气得脸都白了,死死瞪着文素素。 手扬起便想打下去,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死忍住垂下,咬牙切齿骂了句贱蹄子,便气急败坏奔回院子去更衣。 文素素吐完,胃里总算舒服了些。抬手捂在肚子上,这里面装着的是恶疾,也是她的利器。 许姨娘被关进柴房,张氏没再另派伺候人手前来,由吴婆子送饭送水。 吴婆子虽看不起文素素,将食盒水桶扔得惊天动地响,嘴里骂骂咧咧,却不敢克扣她的吃食,午饭晚饭准时将热饭菜送到了她的面前。 午饭是一碗蛋羹,三只包子。晚饭包子换成了白面馒头。吴婆子扔下食盒就迫不及待回了倒座,入夜后天冷,她每晚都会吃上两盅酒暖身子。 文素素吃了蛋羹,一只馒头,将另外两只馒头,用帕子包起来放好。 过了一阵,吴婆子剔剔达达前来收拾食盒,趾高气扬道:“夜里凉,快些上床去歇着,莫要到外面乱走动。” 文素素起身回卧房,吴婆子在外面一阵窸窣,留下一盏小灯,供她起夜,便扭着身子走了。 哐当一声,文素素听到吴婆子拉上了大门,她和衣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养神。 嘈杂声散去,夜里终于归为宁静。与跨院一墙之隔的灶房,只有几只闹春的猫,不时叫唤几声。 文素素起身下床,走出卧房来到正门边,提着门栓,用力往上提。 原身跟着哥嫂,天天有做不完的活计,嫁给李达之后,同样要帮着做事卖猪肉。 典给陈晋山这一年,她无需做粗活苦活,力气倒还在。门只发出些许的动静,打开一条缝,她侧身走了出去。 天上挂着一轮毛毛细月,将院落笼上一层氤氲的光,朦朦胧胧,正好。 走近倒座,文素素就听到了阵阵震天响的鼾声,她隔着墙壁听了阵,屋内的鼾声此起彼伏,只怕是雷都打不醒。 文素素放了心,来到院门边,打开门闩,如先前那样提着门打开,侧身走出了院门。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跨院,她只略微四下张望了下,便沿着小径朝西而去。走了几十步路,穿过一座天井,来到了灶房的院子。 灶房的院子门只虚虚合上,里面安静无声,文素素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灶房的格局与跨院相似,三开间的正屋,左侧是厢房,右侧低矮破旧些,想必就是柴房了。 文素素观察了下,果断地朝右边走去。灶房干活的婆子都歇在院子,她放轻手脚走上前,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到门口斜出来的柴禾,忙加快了些脚步。 突然,文素素的脚步停了下来。 柴房里,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一个男子压低声音道:“花儿,你被老爷踢了一脚,可伤到了身子?” 许姨娘叫许梨花,文素素听吴婆子喊过一次,只听她哽咽了下,幽幽道:“伤到了如何,没伤着又如何?反正是贱名一条,死了倒是一种解脱!” 男子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焦急,“花儿,你别成日将死挂在嘴边,好死不如赖活着。老爷从府城回来得迟,我赶着来见你,没能来得及去买药。明朝我又得一早随老爷前去府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且等着,我这就去药铺给你买药。” 许姨娘咕哝了句,文素素没能听清,她警觉顿起,下意识垫着脚尖往后退。 但已来不及了,灶房的院子并未种植花草,文素素身后,是片空旷的庭院,无处藏身。 男子从柴房里,躬身走到了门口,倏地抬头看来,与文素素正面相迎。 ------------ 3 第三章 男子身上迸发出浓浓的杀意,文素素身体下意识绷紧,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迅速做出了反应。 “我带了馒头来给许姨娘。”文素素掏出布包裹的馒头递上前,男子似乎愣了下,伸手接过,看清里面是馒头时,身上的那股杀意,泄去了大半。 文素素彻底松了口气,道:“你拿进去许姨娘吧,这里不宜久留,我回去了。” 他们的声音轻,许姨娘察觉到不对劲,惊觉往外挪动打探究竟。 男子忙警惕四望,见一切无恙,方回头压低声音道:“是文氏。” 许姨娘顿了下,道:“她来作甚?” 男子回头看了眼往外走去的文素素,拿着馒头转身递进去,“这里是馒头,还温着,你先吃了。” 许姨娘接过馒头,道:“让她进来。” 男子思索了下,几步上前追上文素素,道:“去柴房。” 文素素当即转身,朝柴房走去,男子双眼在她身上扫过,威胁道:“你想要活命,就老实点!” 文素素一言不发,轻手轻脚进了柴房,男子连着看了她几眼,虎视眈眈立在一旁。 许姨娘闻了下馒头,道:“贵子哥,这是白面馒头,文氏还不算太丧良心,不会有事的。” 陈晋山虽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富绅,府里的大半下人,在平时也只吃些清粥小菜,杂面粗粮。 许姨娘一样如此,文素素能吃白面馒头,皆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 男子默不作声,身上的戾气却散了些,走到门边去守着了。 许姨娘苦涩道:“你既然撞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你来得迟,院门都没出过,也是可怜人。他叫何三贵,在府里做事。我与贵子哥是同村人,自小一起长大。我被卖给了老爷做妾,贵子哥会伺候牲畜,赶车,老爷赁了他,平时伺候骡马,给老爷赶车。贵子得知我被老爷打,关进柴房,担心我被伤着了,偷偷来看望我。” 从府城赶回来,急着前来相见,这里面的关系,只怕不止是同乡而已。 文素素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纠葛,确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即可。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机,只拣重要的说道:“你为何要顶撞太太?” 许姨娘那股压下去的怒气,又提了上来,狰狞地道:“我为何不能顶撞她,太太,呵呵,她就不是个东西!凭什么,凭什么!” 兴许是太激动,许姨娘满腹的委屈,挨挨挤挤涌上心头,一时间,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凭什么”。 何三贵转头看来,文素素看不清他的神色,手些许用力,按住了许姨娘,“别把跨院的人都吵醒了。” 许姨娘惊了下,慌忙闭上了嘴。 文素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道:“你先吃。白日不行,待到明晚我再给你送。” 柴房里堆着柴禾,许姨娘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她在里面虽不至于太冷,却只能蜷缩在干草上,吃不好睡不好,哪是人过的日子。 许姨娘委屈冲天,骂道:“张是那个贱人太过歹毒,不知她要将我管关到什么时候去。吴婆子也不是好东西,她就是张氏的一条狗!” 文素素沉默了下,轻声道:“我可以让你马上出去。” 许姨娘怔住,何三贵也朝她看了过来。 文素素对何三贵点头,道:“不过,我要劳烦下贵子。” 何三贵意外了下,呵了声,道:“原来还有条件。你说吧。” 文素素道:“我想要副落胎的药。” 两人这下彻底被惊呆了,许姨娘难以置信地道:“你......文氏,老爷买你来就是生孩子,张氏也看在你肚子里哥儿的份上,对你百般忍耐。要是你肚子里没了孩子,你可想过后果?” 何三贵才不管文素素的死活,只要能将许姨娘从柴房弄出去就行,忙道:“花儿,文氏肚子里的孩子,她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就不留,她自己要落胎,你管这么多作甚!” 许姨娘嘴张了张,最终道:“文氏,你可想好了?” 吴婆子几乎寸步不离守着跨院,将许姨娘弄出去,他们彼此握住对方的把柄,对文素素来说,只利大于弊。 至于何三贵的态度,文素素更不会在意。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行事谨慎,人还挺聪明。他给陈晋山赶车,知晓外面的消息,对她有大用。 文素素道:“我想好了。贵子,你什么时候能弄到药?” 何三贵道:“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将花儿弄出去了。” 文素素想了下,张氏的气没那么快消,便道:“明日,明日我就能让许姨娘从柴房里出来。” 何三贵神色探究,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狐疑道:“你既然这般厉害,怎地就嫁给了李达,被他给典了出来?” 文素素还没开口,许姨娘先说话了:“文氏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在娘家得听爹娘的话,爹娘没了,还有兄嫂。嫁人后,她争得过李达那屠夫,她有几条命去争?” 文素素没反驳许姨娘的话,只道:“我死过,什么都不怕了。” 何三贵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了瞬,道:“我这就出去。” 许姨娘忙对文素素道:“你放心,贵子哥照看牲畜,同给牲畜治病的瘦猴子交好。瘦猴子不仅会治牲畜,平时也在万花楼给里面的姐儿们治病,鸨母给姐儿们落胎,都是找瘦猴子。” 姐儿们与牲畜...... 她被当成母猪一样卖出来生孩子,与姐儿们靠着皮肉赚钱,跟牲畜也无异,殊途同归。 “只是......”许姨娘迟疑起来,何三贵很快就打断了她:“跨院不能熬药,我在瘦猴子处将药熬好给你送进来。” 文素素只当没看到许姨娘的迟疑,爽快利落答应了。 何三贵很快离开,文素素与许姨娘道了别,回到了东跨院。 吴婆子的鼾声如雷,文素素合上院门,看到不过一人多高的院墙,插好了门闩。 回到卧房,文素素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迷迷糊糊中,隔间的窗棂响起“咯咯咯”,鸟啄般的动静。她起身下床,走到窗棂边,何三贵在外面低声道:“是我。” 文素素将窗棂推开一条缝,何三贵递进来布包着的罐子,低声道:“夜里凉,药还有些微温,你抓紧服用。” 文素素一边解着罐子的布巾,一边轻描淡写地道:“要是我出了什么问题,许姨娘得继续被关着,说不定太太还会迁怒于她,责怪她没伺候好我。” 何三贵呼吸重了瞬,紧紧盯着文素素,淡月下的她,看上去神色沉静,半点都不见惊慌。 想到药里面的水银很是明显,何三贵如实道:“药里面有味叫水银的药,这味药毒性重,服用后轻则会腹泻不止,恶心,呕吐,嘴里起疮。重则出气入气艰难,痛苦而亡。瘦猴子的量下得轻,你顶多吃些苦头,腹中胎儿也活不了,不会要了你的命。这道方子,并非是瘦猴子在用,大齐所有的大夫都这般落胎,你要是不信,尽可以去医馆询问。” 文素素以前听过古时的避孕与落胎方法,对何三贵的话并无怀疑。只是水银的毒害,休说何三贵与瘦猴子,估计大齐的御医都不清楚,也治疗不了。 “以后别再用这道方子了。”文素素将布巾系上,将药罐重新递了出去:“你拿走吧,倒掉之后,切记,要用土深深掩盖住。” 何三贵接过药罐,一脸深思,文素素没多解释,道:“我依然会救许姨娘。” 她需要许姨娘,更要借助何三贵的力量,主动前去柴房,也是为了与她交好,何三贵是意外之喜。 既然如此,何三贵就没再多说,提着药罐匆匆离开。 文素素躺回床上,手搭上小腹,盯着帐顶,沉思着在现有的条件下,伤害小些的解决办法。 翌日早上,吴婆子提了热水,饭食进屋,一通大阵仗放下之后,板着脸自顾自走了。 文素素去了净房,深吸一口气,先是深蹲。 这具身体大病初愈,只深蹲了十余下,双腿就开始打颤。 文素素待呼吸平稳,将热水全部倒进了木盆,整个头埋了进去,直到快要窒息时,抬起头呼吸了几口,又继续埋了进去。 数次之后,文素素脸色惨白如纸,扶着木盆喘息。 小腹,开始隐隐作痛。 疼痛没多时就过去了,文素素收拾了下,去到隔间用早饭。 饭毕,吴婆子进来收拾,丢下一句“外面风大,别乱走”,提着食盒送回灶房。 文素素进去净房小解,发现亵裤染上了点点血迹,她欣慰地松了口气,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藏起了血裤。 到了午间,文素素的肚子偶尔牵着痛一下,流了些淡血。 天气阴沉,风吹得花草树叶哗啦啦,春寒依旧。 吴婆子提了食盒进屋,扔到塌几上就走了。文素素拿起筷子,夹了几块食盒下面保温的炭,放在了罐子里,藏进里间卧房的床下。 饭后,吴婆子进来收拾好食盒离去,文素素听到她哐当锁上了大门,将藏好的罐子端到隔间塌几上。 吹了吹,炭还有些火星,文素素将染了血迹的亵裤放了上去,将窗棂打开一条缝。 风呼呼吹,亵裤卷起燃烧,文素素听着大门外吴婆子的动静,飞快将窗棂关上,踢倒罐子,再加了条旧帕子上去。 帕子燃起来,文素素大声尖叫:“失火啦,失火啦!” ------------ 4 第四章 火并不大,只将塌几上铺着的苇席烧了个洞,惊慌失措的吴婆子冲进屋,一阵扑腾之后,很快就灭了。 因着文素素肚子里的孩子,闹出来的阵仗与动静,远比火势要大得多。 张氏得知消息急急赶来,不由分说将吴婆子一通臭骂。 吴婆子被骂得一脸晦气,耷拉着头立在那里,所有的机灵,比起延续香火的宝贝男丁,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处。 至于起火缘由,文素素只捂着小腹,垂下眼睑,说了声:“冷。” 张氏瞧着屋外的天气,满肚子的怒意暂且生吞下,厉声对吴婆子道:“给她点上炭盆!” 吴婆子这时候也回过了神,浑浊的眼珠子转得飞快。 不过前往灶房送食盒的功夫,屋里就起了火。 就她一双人手,要是炭盆再被打翻,在夜里起了火,那她真得倒大霉。 吴婆子嗫嚅着道:“太太,奴婢只一人,恐有个看顾不周的时候。太太不如再多派个婆子前来跨院,仔细守住文氏肚子里的哥儿。” 张氏厌弃地瞥了眼吴婆子,暗自却琢磨起来。 吴婆子所言极是,文氏向来软弱,一看就没甚出息,可惜了一幅好皮囊,争气的肚皮。 好生伺候也行,养得细皮嫩肉,待生下哥儿后,再赶出去就是。 李达一个屠夫,享受得起,就是明珠坠入了粪坑里。享受不起,她就再得被辗转卖出去,人尽可夫。 张氏嘴角浮起了冷笑,眼神在跟来的婆子身上扫视,打算选个伶俐些的放在东跨院。 文素素这时道:“我只要许姨娘。” 张氏一愣,旋即笑得更得意,“去将许姨娘放出来,让她回来伺候文氏,要是再犯,定不会轻饶!” 许姨娘就许姨娘吧,关在柴房里,反倒让她得了清闲。 不若让她来做丫鬟的活计,伺候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典妻”,才配得上她的心气。 许姨娘被放了回东跨院,她走进西间,吴婆子充当主子,劈头盖脸对她训斥了一通后,便扭着身子离开了。 能从柴房放出来,许姨娘一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对吴婆子的嚣张,一如既往无视,呐呐道:“这般快!文氏,你还真是厉害!” 文素素拍拍小腹,道:“是这里厉害。” 许姨娘一想也是,在塌几上侧身坐了,看到她脚边的炭盆,道:“倒春寒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哪用得到火盆。” 火盆有用,文素素道:“我肚子时常痛,估计快要滑胎了。” 许姨娘大惊,昨夜何三贵从东跨院离开,再回到了柴房,将文素素没吃落胎药汤的事情告诉了她。 “你没吃落胎药啊,究竟怎么回事?” 流产主要原因是胎儿发育不好,再加上外力,落胎是迟早的事情。 文素素也不清楚是哪一种原因,只要达成目的就好,简要道:“我多动了几下,下面一直在流血。血流得不算多,不过,我估计也就这两天吧。到时候要麻烦你,帮着多拿些水进院子,烤一下衣裤。” 原身所有的家当,只一年四季,每季两身换洗的半旧灰布衣裙,秋冬多了一厚一薄两件袄子;另加一只旧银镯子,约莫有二两重。 二两银子就是她一年的身价,穷人命向来不值钱。换作出去过日子的话,文素素清楚,就凭这二两银子,肯定过不了多久。 许姨娘急急站起了身,道:“我这就去!” 文素素叫住了她,“别急,你刚回来,就着急忙慌跑出去,吴婆子会起疑,跟着进来瞧究竟。” 吴婆子先前被张氏痛骂了一顿,许姨娘回来,虽让她得了清闲,她肯定要挣下表现,好去张氏面前邀功。 许姨娘走到窗棂边,掀开条缝隙朝外看去。外面风大,吴婆子躲在门房里没出来,她方低声咒骂道:“吴婆子这个老瘟神,我迟早得让她好看!” 文素素淡淡扫了眼许姨娘,问道:“何三贵对你有情,一起青梅竹马长大,你们为何没成亲?” 许姨娘本想掩饰一下,想到都被文素素撞见了,实属没必要。 她苦笑一下,走到塌上坐下,如实道:“我不愿意嫁给他,不甘心。他家穷得叮当响,我家也穷得叮当响。嫁给他,一起过着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凭什么?!” 文素素再听到许姨娘提起“凭什么”,肯定了一件事:许姨娘心比天高,能力却不足以支撑她的心气。 “四叔祖家比我家里还要穷,小孙女生得好看,被媒人说进了府城做妾。四叔祖每次前去府城,都带着大包小包回村,家里盖了青砖瓦房,气派得很。她那男人,半截身子都快埋进土里了。至少老爷还身强力壮,生得也周正,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宁做富人妾,不做穷家妻。” “我也想当正头娘子,我就是投胎不好,比不过张氏有个好娘家,伯父是读书人,教出了黄通判这个有出息的学生。” 许姨娘抹了泪,擤了鼻涕,对安静聆听的文素素道:“你可是看不起我,以为我一心只想攀附富贵?” 文素素摇头,道:“这是你的事情,你认为对就去做,做了能承担后果就行,与旁人无关。” 许姨娘怔住,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这些年,究竟是对是错。 她没错! 许姨娘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娘家的屋子还不如陈氏的柴房齐整。三间破草屋,父母住一间,两个哥哥住一间,她与妹妹只能住堂屋。几块板子搭在长凳上,冬天铺稻草,夏天就一床苇席,比柴房的干柴堆都要硬。 两个哥哥长大要说亲,家里没钱没屋,媒人都不屑登门。她们姐妹要被赶紧说出去,换亲也好,卖掉也罢,得了银子好给兄弟们说亲,或从同样穷的人家换来姑娘,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比她小一岁的妹妹老实,被换了出去。她心思活,陈晋山在寻会生养的妾,她得机会进了陈氏的门。 妹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去了,那时候她生的哥儿还在,能吃肉,穿绸衫,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娘家也来打过秋风,被张氏嫌弃没规矩,连偏门都没能进。 许姨娘其实也不大愿意见娘家人,陈晋山所给纳妾的聘礼,银耳环布匹,加起来足足值三两银子! 可她一个大钱都没看到,一身新衫都没做,全部给了娘家。生养之恩,从此两清了。 假如与何三贵成了亲,他们还在村里种地,变成了妹妹与嫂子们同样的命运。或许死了,或许还在地里辛苦抛食,三十岁不到,看上去比近五十岁的吴婆子还要老。 哥儿夭折后,许姨娘自是伤心欲绝。不过,她很快就振奋了起来,她还年轻,还能生。 可是,陈晋山没再看她,也没去其他几个姨娘房里。 陈晋山自不会天天与张氏歇在一处,他替黄通判出面,在万花楼领了干股,大小算个东家。他打着盘账的旗号前去,理直气壮得很。 张氏一个后宅妇人,既然管不着,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她也就不过问。 文氏进门之后,陈晋山便不再去万花楼了,天天歇在东跨院。 许姨娘窃喜不已,近水楼台先得月,待文氏有了身子之后,她说不定能趁机留下陈晋山,再次生个哥儿。 谁知,陈晋山的花样多,文氏有了身子,他照样能寻到乐趣。 那一脚,彻底踹掉了许姨娘的念想,只要想起来,胸口就既疼,又堵得慌。 以后的日子,她将何去何从? 许姨娘不禁看向了俯身拨动炭盆的文素素,她腰肢纤细,胸脯鼓囊囊,这一年养得更加丰腴了,从侧面看去,一片山峦起伏。 文素素拨完了炭盆,察觉到许姨娘的打量,迎着她的目光,问道:“怎地了?” 许姨娘眼瞧着那双猫儿眼,清清粼粼,连她都会心悸一下,不禁脱口而出道:“文氏,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老爷还会与你生。你媚得很,多看一眼,男人连魂都没了。契书上签了你五年,还早着呢,你待怎么办?” 卧房里有面破铜镜,文素素看过原身的长相,媚骨天成,我见犹怜。陈晋山看到她时,肆无忌惮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吞下去。 美人胚子生在穷苦人家,等于是三岁稚儿抱着金块,招摇过市。 不过,她不再是以前的文氏,她会杀了陈晋山。 一道毁灭,也好过不自由,沦为他的玩物。 文素素没有做声,许姨娘与何三贵,各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算是彼此互相利用。她自不会交底,若有合适的时机再另说。 到了晚间,许姨娘去灶房提了饭食,饭后送回食盒,再提回热水,文素素进去洗漱。 如早间那样,文素素咬牙坚持深蹲了二十余次,再将自己埋进了木盆的水中,憋气。 做完之后,文素素明显感觉到了身下的热流涌动,她换了身亵裤,搓洗之后,拜托许姨娘去烤干。 许姨娘看着她苍白的脸,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问道:“你可还好?” 文素素待身体的痛意过去,将旧衣衫垫在床上,躺下去道:“我能撑住,你小心吴婆子。” 许姨娘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赶忙将湿淋淋的亵裤藏了起来。 吴婆子进屋,看到文素素已经躺在了床上,就没多说,只疾言厉色交待许姨娘道:“夜里警醒些,要是出了事,仔细着太太揭了你的皮!” 许姨娘待吴婆子回了歇息的屋子,重新将亵裤拿出来烤。烤干之后,文素素精力不济,已经睡着了。她昨晚彻夜未眠,实在困得很,便哈欠连天回屋去歇息了。 到了子时间,阵痛袭来,文素素蜷缩成一团,死死忍住一声不吭。直到了黎明时,如万箭穿心般的痛,才逐渐消退。 身上早已被冷汗湿透,文素素起身去净房小解更衣,刚退下亵裤,便感到一摊温热,从裤腿滚落在地! ------------ 5 第五章 “醒醒......” 文素素站在许姨娘床前,冷汗一滴滴掉落,推了推她,手赶紧撑住了床沿,免得倒下去。 正是黎明时分,屋里黑漆漆,许姨娘听到黑暗中被扩大的喘息声,惊得弹坐起身,差点没大声尖叫。 “嘘!”文素素喘息着,尽量简明扼要说了来意:““我落胎了,劳烦你帮我处置一下。” 落胎! 轻描淡写的话,令许姨娘头皮都发麻,她忘了反应,呆呆照着文素素的话,手忙脚乱下床。 文素素待呼吸平稳了些,转身摩挲着往外走。她身上的血还在汩汩流淌,眼前阵阵发黑,站立不稳,往旁边倒了去。 许姨娘被撞得一个趔趄,连忙扶住了文素素,手足无措问道:“你可还好?” “不太好。”文素素皱起眉,如实告知。 她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云端,这种感觉很不好。 浓浓的血腥味扑进鼻尖,许姨娘声音都发颤:“那怎么办?” 文素素虚弱地道:“你不要担心,我要躺一躺。天很快亮了,吴婆子即将起身,她等下肯定会来看。要快。” 许姨娘恍惚地哦了声,扶着文素素回卧房躺下,连忙端着灯盏去到净房,入目间,一片赤红。 亵裤被血湿透,已经简单洗刷了下,木盆里的水红彤彤。恭桶的草木灰亦被血浸透,一团被灰裹着的血污尤其显眼,刺得她眼睛都痛,连忙别开了头。 许姨娘不禁怔怔看向卧房的方向,酸楚难言,更难以想明白。 她如何撑了过来,如何撑了过来! 许姨娘吸了吸鼻子,放下灯盏开始收拾。趁着黑暗掩饰,蹑手蹑脚将恭桶的草木灰倒进沟渠里,再用木盆的血水冲走。 这时吴婆子的屋子,灯火闪了闪,许姨娘赶紧屏住呼吸,悄然退回屋,将亵裤搭在火盆上烤。屋内的血腥气久经不散,她将窗棂打开了一条缝散味。 就这么两身衣裤,扔掉了就没得穿,留着还能垫一垫。 文氏身上还在流血,天气要是炎热起来,没了点炭盆的借口。卧房没窗,狭窄,血腥气会更重。 生下孩子,有肉吃,有新衫穿,总比跟着李达过得好。 就算会被张氏赶出去,也至少可以享受一段时日,何苦冒死落胎。 文氏为何要这般做? 许姨娘蹲在火盆边,脑中闪过各种念头,乱七八糟。 晨曦透过半旧的窗纸,后巷又开始热闹。收夜香,送柴的车轮咕噜,吴婆子用力甩上门,脚步声哒哒,越来越近。 许姨娘陡然惊醒,亵裤已经半干,她匆匆卷起送进卧房,塞进了文素素身前:“吴婆子来了。” 文素素蜷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嗯了声,声音微弱。 许姨娘见文素素还醒着,些许松了口气。她来不及多说,奔回自己的屋子,取了恭桶,与文素素的恭桶混在一起,双手提着走出门。 吴婆子走到了廊檐下,斜着眼角对走出来的许姨娘道:“还不赶紧些,天光大亮,太太都起身了,你一个姨娘,还呵欠连天,成何体统!” 平时许姨娘懒得搭理吴婆子,这时觉着她格外面目可憎。到底念着文素素的身子,她咬牙死忍住,提着恭桶往外走去。 吴婆子捂着口鼻,嘟囔着骂了句,看到开着的窗棂,顿时大惊小怪喊道:“许姨娘,你要寻死!一大早就开着窗,要是寒意浸入,文氏受了寒,你可担待得起!” 许姨娘懊恼不已,先前太急忘了关窗,让吴婆子寻到了把柄。她要是去跑去告状,将张氏引来,事情就糟糕了。 张氏可不像吴婆子那样蠢! “炭盆气味重,憋气,我让许姨娘开了些窗。” 文素素的声音传了出来,吴婆子翻了个白眼,嘟囔骂了句,扭着身子离去了。 许姨娘松了口气,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去。 文素素声音明显力气不足,要是她血流不止,肯定会没了命。 到时一查起来,她也脱不了干系,会被连累着倒大霉。 不行,她得想法子,弄些补血的补品回来。 何三贵去了府城未归,吴婆子阴魂不散守着,她也出不了门。 许姨娘想了半天,始终不得法。倒掉恭桶回屋,前去卧房看文素素,她还如原来那样躺着,头埋在被褥里一动不动。 屋内昏昏暗暗,安静得落针可闻,许姨娘心霎时提到嗓子眼,颤巍巍伸出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文素素微弱的声音传来:“我没死。” 许姨娘吓得手倏地缩了回去,尴尬地道:“我见你没动......不早了,我去给你拿饭食。” 文素素:“嗯,你多拿些蛋,要是有肉,或者牛乳,也给我拿些。” 许姨娘僵了下,道:“饭食都有定量,张氏早就安排好了,灶房那边的婆子都听她的,多拿一颗咸菜疙瘩都不行。张氏正院的饭食倒丰盛得很,早间不是羊肉包子,就是羊肉汤,鸡汤馄饨。还有呢,她早晚都要吃盏燕窝,里面加牛乳炖,只牛乳不多,灶房的婆子定不肯给。” 文素素对着许姨娘的愤慨,只哦了声,道:“这样啊,那你先去吧,等过一会再说。” 许姨娘便去了,从灶房提了饭食热水。文素素撑着起身,许姨娘见她站着都摇摇晃晃,赶忙扶着她去了净房。 卧房里昏暗看不清楚,到了明亮些的净房,许姨娘看到文素素比纸还要苍白的脸,嘴唇与脸一样没有血色,顿时大骇。 文素素平静地道:“别怕,我死不了,血流得没先前那般厉害了。” 话虽如此,许姨娘看到她换下来血淋淋的亵裤,咬了咬唇,惶恐不安道:“床褥上只怕也有血。” 文素素拿出银镯子,塞进了许姨娘的手中。 交情不够,银子来凑。 “劳烦把你的被褥,同我的换一换,你屋子里有血,闻不到。我这两天会尽量小心些,不让血在弄脏被褥。” 许姨娘紧紧拽着银镯子,思索再三,转身往外走去:“我这就去换。” 文素素见许姨娘被银子安抚住,洗漱了下出去用早饭。 许姨娘来回忙碌,将两人的床褥做了调换。都是灰扑扑的半旧褥子,换掉也看不出来。 饭后,文素素勉强有了些力气,回到床上继续躺着。 许姨娘草草用了杂粮粥,将褥子上的血尽力清洗了下,拿了炭盆垫在下面烤干。 到了半晌午,许姨娘方忙完,实在不放心,又去到了文素素的卧房。 文素素听到动静睁眼看来,道:“劳烦你,就说我饿了,去灶房要些吃食。” 许姨娘望着外面的天色,为难道:“还未到午饭时辰,灶房里估计还没生火,哪有什么吃食。只要出院子,吴婆子便会问东问西,屋里血味这么重,她要是跑进屋就麻烦了。” 文素素平静地道:“不怕她,我有身孕,肚子里的哥儿想吃。” 许姨娘愣了下,倒也是,拿哥儿挡着,吴婆子不敢作怪,道:“我这就去。” 文素素道了谢,听到许姨娘走出了门,在院门口同吴婆子争执起来。卧房里听得不甚清楚,嗡嗡嗡你来我往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哐当推开。隔间门帘被掀起,放下,带起一阵风,卷着吴婆子进了卧房。 文素素只静静躺着,一言不发。 吴婆子狐疑地打量着她,撇了撇嘴,道:“早间吃了那么多,白面馒头,一碗肉粥,这般快就饿了?乡下妇人有了身子,连粗粮都吃不饱,快生了时还在田间地头干活,哪就这般矜贵了!咦,这是什么味道.....” 文素素打断了她,道:“吴大娘,早起你又吃酒了?” 吴婆子顾不得其他,一下慌了。 张氏有规定,当值时不许吃酒。她同灶房里的婆子们相熟,偷了酒回来吃,没曾想被文素素戳破了。 吴婆子厚着脸皮装傻充愣,眼白上翻,道:“什么酒不酒,文氏你是糊涂了!罢了罢了,我看你肚子里是老爷的哥儿,不敢拿乡下的穷人来比,太太自有计较,我就不多管了。” 说罢,吴婆子一扭身蹬蹬瞪走了出去。文素素等到她的脚步声走远了,撑着起身,前去净房里更换了干净的亵裤。 约莫两炷香之后,许姨娘提着一碗热腾腾的糖水煮蛋走了进屋,喜道:“灶房婆子去请示了张氏,张氏还真答应了,每日半晌午,给你多加两只糖水煮蛋。” 两只蛋而已,比起燕窝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还能换来一个便宜孩子,张氏不会在这上面省。 文素素道:“我吃蛋,糖水你拿去喝。” 许姨娘干笑了声,道:“你吃吧,你小产了,身子不好,得多补补。” 文素素道:“无妨。等身子的血干净之后,蛋也分给你吃。” 蛋对她现在是急需,不能分给许姨娘,糖水无所谓。 许姨娘的言语间无不艳羡,还得靠她做事,银镯子她收下了,糖水是额外的价钱。 接受了额外的馈赠,就得偿还。 文素素从不做吃亏的买卖。 吴婆子被文素素点破吃酒之后,偶尔来窗棂边晃一圈,见她们都安分守己,就骂骂咧咧走了。 一切风平浪静。 只倒春寒之后,太阳高照,天气陡然变热,张氏下令整个陈宅都收起了炭盆,库房也不能领炭。 经过三日的修养,文素素的身体恢复了些,血虽没有起初时流得汹涌,却淅淅沥沥,始终未停。 炭没了,许姨娘从灶房里偷了些干柴回来,偷偷在净房点了烤衣裤。 要防着吴婆子,便没以前方便,得等到她睡着以后才能点火,文素素亦不能及时更换。 天气暖和,屋里萦绕着经久不散的丝丝血腥气,呆在屋子久了不觉着,从外面一进来,便能清晰可闻。 许姨娘成日战战兢兢,惟恐吴婆子闯进门,或者张氏到来。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午后,张氏来到了东跨院。 ------------ 6 第六章 吴婆子谄媚的声音格外响亮:“太太来了,给太太见礼,奴婢这就前去禀报。” “咚咚咚”,吴婆子敦厚的身子,将地面踩得惊天动地,“许姨娘,文氏,还不赶紧出来迎接太太!” 许姨娘一头从净房里扎出来,灰扑了一脸一身,手上拿着半湿的衣裤,瞪大双眼如陀螺般乱转。转了几圈,猛地在箱笼前停住,打开盖子,一股脑将衣裤塞进去,死死压上盖子,又一个旋身,朝着隔间奔去。半途中,她见到窗棂半开,又一头扎回净房,里面罐子木盆哐当,水流哗啦。 文素素看了眼许姨娘,便收回了视线,挪着下床,取出半湿的亵裤套上,再系上布裙。 吴婆子吆喝完,颠颠奔了回去迎接张氏。文素素慢步到隔间塌几上坐下时,张氏已在屋外廊檐上说道:“瞧你手忙脚乱的,成何体统!” “是是是,太太教训得是。”吴婆子点头哈腰赔不是,上前打起了帘子,恭迎张氏进屋。 文素素手搭在小腹上,撑着塌几作势起身,起了一些,又坐了回去。 张氏脸色沉了沉,盯着文素素冷冷道:“既然你身子重,就坐着吧。” 关在屋子里,好吃好喝伺候,到时养得膘肥体胖,肚子里的哥儿也白白胖胖。 孩子大了不好生,死活与她有何干系,人死了,照契书多给十两银子而已。 至于入陈氏祖坟,难道她一个典妻,还能与主子葬在一起不成。到了下面,依旧是伺候人的下贱命! 张氏眼皮耷拉下来,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扫视,看到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心里畅快,嘴上却很是不客气,厉声道:“你瞧你这副模样,过得比主子都要好,半晌午还给你加了道汤水,看上去病恹恹,像是亏待了你似的!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亏待到了肚子里的哥儿!” 文素素眼睑微垂,张氏见她不敢顶撞,不屑撇嘴,身子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喊道:“许姨娘呢!你是如何伺候人的!” 许姨娘从净房里,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来。 不出来更糟糕,净房里乱糟糟,血腥气经久不散。 张氏见许姨娘浑身上下灰扑扑,狐疑地道:“你躲在净房作甚!许姨娘,你去了何处,弄得一身灰!” 许姨娘平时完全不怵张氏,只这次的事情太大,她嗫嚅着解释:“我就在净房......帮着收拾......” 张氏更加怀疑了,她与许姨娘一向不对付,彼此了解得很,许姨娘的反应,一看就是心虚。 “让开!”张氏疾步走上前,厉声呵斥挡在净房门边的许姨娘。 许姨娘惊惶抬眼,下意识朝着文素素看去。 张氏鼻翼翕动,道:“哪来的腥气这般浓.....” “哐当!” 一声巨响,惊得张氏猛地回头,看到陶雁灯盏碎裂在地,火麻油在地面上蔓延开,腥气飘散在了空中。 火麻油用麻子做成,气味腥,臭,张氏向来嫌弃,只用加了香料的铜枝蜡灯。 张氏抬手捂住口鼻,恼怒道:“好好的一盏灯,被你给打碎了。既然如此,晚上你也别点灯盏,天黑就上床去歇息!” 文素素一声不吭,任由张氏怒斥。 吴婆子在旁边张牙舞爪道:“许姨娘,你还不来收拾,杵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臭到了太太,你该当何罪!” 许姨娘咬了咬唇,走上前前去捡碎裂的陶片,闻着火麻油的气味,暗自长舒了口气。 好险! 许姨娘对文素素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她那气定神闲的架势,自己拍马都赶不上! 张氏被搅了一通,灯油的气味熏得人头晕,她一时忘了净房的事。 这时,张氏身边贴身伺候的武嬷嬷急匆匆进屋,喜气洋洋道:“太太,老爷回来了,在正院等着太太呢。” 张氏跟着一喜,忙朝外走去,抱怨道:“老爷怎地这时回来了,没差人回来知会一声?” 武嬷嬷道:“老爷赶得及,一回来就寻太太呢。” 张氏似乎笑了声,与武嬷嬷走远了。吴婆子朝着许姨娘撇了撇嘴,捂着鼻子,一扭身离去。 许姨娘跌坐在地,拍着胸口,后怕地道:“吓死我了!多亏你机灵。不过,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害怕无用,文素素趁乱将放在塌几角落的灯盏推到在地,并没有把握将张氏岔开。 让张氏没再继续追究下去的重要缘由,是因为陈晋山回来了。 文素素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就是死,她也要拉上陈晋山陪葬。 陈晋山回来,又带了另外一重麻烦。以他先前看她的眼神,不出意外的话,定会来东跨院。 许姨娘也想到了陈晋山,她惊跳起身,握着灯钎不安道:“老爷,老爷要是来了......老爷一定会来,那该如何是好,老爷鼻子灵得很,他还会对你起......” “给我。” 文素素打断了许姨娘,朝她伸出手,平静地道:“给我。” 许姨娘愣住,低头看向手上的灯钎,愣愣递了过去。 灯钎是一根细铁丝,用来挑灯芯,头尖,糊满了灯油。 许姨娘怔怔望着文素素比划灯钎,莫名感到后背发寒,难以置信的念头一闪而过。 文素素随手放下了灯钎,半湿不湿的裤子套在身上,很是难受,她撑着站起身,塌上留了道淡红的痕迹。 “我之所以不动,也不大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文素素指着塌几说道:“怕没用。” 许姨娘想笑,脸颊扯了扯,却笑不出来,沮丧地道:“我怕得很。我怕穷,怕死,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如何做,才能好好活着?” 许姨娘被问得愣住,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想得倒轻巧,如何才能好好活着? 哪怕她生了儿子,只要张氏在的一天,她始终是妾,儿子只能叫她姨娘。 黄通判的官越做越大,她的儿子除非能有出息,官做得比黄通判还要大,能替她请封诰命夫人。 陈晋山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儿子总不能从天而降。 张氏与她水火不容,明里暗里为难她,指不定哪天张氏将她随手发卖出去,那时她会沦落到更惨的境地。 其实许姨娘心里清楚得很,陈晋山靠不住,绝不会护着她。只是她不敢承认,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她就彻底没了盼头。 许姨娘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默不作声低头收拾。 文素素没再多问,回了卧房。 天一点点黑下来,许姨娘从灶房提了饭食回来,文素素见她紧抿着唇,恨意浓得快藏不住,问道:“怎地了?” 许姨娘恨恨道:“我见到了贵子哥,贵子哥问我拿银子。贵子哥家里没了人,平时赚的月例,全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他保管着,自己只留几个大钱傍身。老爷怪罪贵子哥车没赶好,将贵子哥打了板子不说,还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何三贵存在许姨娘这里的月例,她定是下意识占为了己有。何三贵既然愿意给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文素素自不会多言。 不过,文素素想了下,问道:“贵子跟着陈晋山去府城,又急急忙忙回了县城,你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许姨娘道:“贵子哥说老爷这些天脾气暴躁得很,好像是因为京城的大官来吴州府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贵子哥也无从得知。前些时日老爷赶着回来,是取银子送给黄通判。今天回来,是老爷得了消息,京城的大官晚间到茂苑县了,会歇在“仙客来”,老爷得亲自前去伺候。” 文素素只略微想了下,很快就下了决断:“许姨娘,你想不想要报仇雪恨?” 许姨娘楞住,她不明白,文素素怎地突然转了话题,不解问道:“如何报仇雪恨?” 文素素道:“你去将贵子叫来,我再仔细同你们说。” 许姨娘心想何三贵这些年在陈氏当差,陈晋山张氏待下人都刻薄,苦头吃得不比她少。 这次他也气得不轻,能出口恶气,他肯定愿意。 许姨娘当即起身,道:“我这就去,院墙低,我不走大门,也能出去。” 文素素说好,不紧不慢用完了饭,许姨娘回来了,道:“贵子哥说,等到吴婆子睡下之后就来。” 夜色渐浓,灶房那边也逐渐没了声响,吴婆子开始打起了鼾。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文素素听到许姨娘前去开了门,低声唤道:“贵子哥。” 何三贵进了门,文素素从隔间走出去,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京城来的是什么大官?” 何三贵先前只听许姨娘简单说了两句,防备地道:“我并不清楚,知晓得是贵人。你想作甚?” 文素素淡淡道:“报仇啊,我们三人都要报仇。我不甘心,许姨娘不甘心,你呢?你可甘心?” 何三贵本来比较谨慎,只不但许姨娘挨了打,他也挨了打,还被罚了月例,心里的不甘与愤怒,就压不住了。 “我不甘心!” 灯盏碎了,正屋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文素素看不清楚何三贵的神色,从他几近咬牙的声音里,听到了他浓烈的愤恨。 “好。” 事情紧急,文素素没再废话,飞快说了打算与安排,“这是绝佳的时机,错过就难了。你敢不敢去做?” 是时机,也是一场豪赌。 赢了,以后会如何,现在她考虑不到那么多,总比她现在的处境要好。 输了,她还有灯钎,能杀人,杀人偿命也不亏。 许姨娘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何三贵也一时没有回答。 黑漆漆的正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文素素没有催促,只听到何三贵呼吸渐沉,哑声道:“我敢!” ------------ 7 第七章 “仙客来”是茂苑县最繁华的客栈,与县衙同在最繁华的街上。 天上的云层漂浮,淡月若隐若现。街头巷尾此时没了白日的热闹,只有酒楼铺子与青楼前还挂着灯笼。 何三贵紧贴着墙根,借着夜色的隐藏,熟门熟路来到了“仙客来”的后巷。路过偏门时,他并未停留,继续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颗石榴树下,抓住树枝攀爬上院墙,转身利索滑落下地。 后院一片寂静,五间单独的客院,三间黑漆漆,只有景致最美的两间灯火通明。 何三贵藏在暗处,莫名感到不同往常的压抑,令他愈发谨慎,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待等了一会,几个护卫模样的壮汉,看似漫不经心经过,实在巡逻。 何三贵不禁屏住了呼吸,心道京城来的大官,肯定来头不小。 这时,何三贵瞧见陈晋山从西侧的客院走了出来,离得远,看不清其神色。 雇给陈氏赶车多年,何三贵从陈晋山闷头快步往前的架势,便可得知他肯定吃了挂落。 莫名地,何三贵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狗东西,在茂苑县耀武扬威,在京城达官贵人前,你算个逑! 要是陈晋山倒了,他就能与花儿双宿双飞! 何三贵鼓了气,顺利摸到了马厩边。马厩里拴着骏马,正在嚼着干草,看守的马夫提着木桶,往前院走了去。 借着这个机会,何三贵赶紧上前,将拌了巴豆与药草的料豆倒进了马槽。 马很快吃了起来,何三贵警惕四望,飞快离开潜到了灶房,偷了一罐麻油,回到空着的客院角落,继续在暗中藏好。 时辰一点点过去,何三贵耐心等候,待天一片漆黑时,护卫们也困了,在廊檐下打起来呵欠。 何三贵屏住呼吸,抱着油罐绕到住着贵客的客院后,将罐子里的油倾倒在窗棂上,用火折子点燃。 何三贵没敢去看燃烧起来的窗棂,护卫们被惊醒,大声呼喊着,冲进了屋子。 在嘈杂中,何三贵似乎听到了什么,脑子里轰地一下,几近炸裂。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听,在夜色中没命奔跑,绕到后院翻墙跳下,在巷子里七弯八绕,回了陈宅。 躺回马厩边低矮屋子的床上,何三贵还心跳如雷鼓,怎么都平静不了,猛地一把掀开被褥,汲拉上鞋子,去了东跨院。 * 自从何三贵出门,许姨娘就心神不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前去了文素素的卧房,一把掀开了床帐。 文素素睁开眼,撑着起身靠在床头,问道:“这般晚了还没睡?” 许姨娘侧身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道:“我这心呐,一直都不得安生。贵子哥要是被抓住,肯定会没了命,哪还睡得着啊!” 文素素沉默了下,道:“贵子不是冲动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定会小心行事。” 话虽如此,许姨娘还是烦躁不已,手上身上都痒,更让她坐立难安。 “你说得倒轻巧,那是来自京城的大官!贵子哥再聪明,能聪明过大官去?” 文素素耐心地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陈晋山想不到,大官也想不到,事后,只会怪罪陈晋山。” 许姨娘仍不放心,道:“你在院子里关着,哪知道外面的事,客栈出了纰漏,大官安然无恙,顶多将老爷斥责一通。老爷拿出些钱财,花钱消灾。黄通判在中间说和,不看僧面看佛面,官官相护,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老爷吃了这么大的亏,待到事情过了,他定要查个清楚明白。要是贵子哥被发现了,没命还轻了,老爷心狠手辣,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越说,许姨娘越害怕,她跳起来,声音中都带着了哭腔,一迭声道:“糟了糟了。怎么办,怎么办!” 文素素伸手按住了她,坚定地道:“大官不会轻易放过陈晋山。” 微凉且有力的手,让许姨娘稍微镇定了些,她重新坐回床沿,挠着后背,不解道:“你怎地知道?” 文素素见许姨娘太过慌乱,怕她露了马脚,只能细细解释稳住她。 “你说过,陈晋山这些时日脾气暴躁,不是出了大事,就是受了气。能给他气受的,只能是黄通判等官员。你又说,前些时日,贵子是回来取银子送给黄通判,黄通判急着要银子,兴许不是为了他自己,有可能是吴州府的知府要。不管是谁,他们都是一体,不分你我。恰好京城的大官来了吴州府,要银子,除了弥补亏空,还有用来打点关系,给大官行贿。我以为,弥补亏空的可能性大些,京官到地方,打点送礼不过是司空见惯之事,黄通判他们不会缺这点钱。大官前来,定是吴州府的官员犯了事,要查他们了。” 许姨娘听得一愣一愣,道:“既然要查黄通判,老爷也讨不了好,迟早会倒大霉,为何还要贵子哥去冒险,岂不是多此一举?” 文素素道:“你先前还说,官官相护。大官前来查,究竟会查出什么结果,只有天知晓。有了贵子这一出,大官定会震怒,坐实了黄通判他们心虚,想要杀人灭口。杀官虽未遂,哪怕查不出什么结果,黄通判他们都得给个交待,陈晋山不过是个商户,他会被推出来当替死鬼,平息事态。” 许姨娘彻底楞在了那里,难以置信道:“就里到底如何,贵子哥都不清楚。我只同你说了几句话,你就能想到那么多。文氏,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当是多听,多想,她也是在仅有的信息下,迅速做出的判断。 究竟结果会如何,可会按照她所想的发展,文素素就无能为力了。 机会就在眼前,哪怕只有一成,甚至是半成的机率,她都不会错过。 文素素没回答她,问道:“我见你不停在挠痒,怎地了?” 许姨娘懊恼地道:“先前我出去叫贵子哥,墙脚下有簇荨麻,我不小心碰到了。每次沾到荨麻,我都会身上瘙痒,起疹子。没事,难受两天就过去了。” 文素素哦了声,道:“你受苦了。快些回去睡吧,急也无用。” 许姨娘叹了口气,道:“也是。只我真睡不着,这些天来,就没一件事顺心过。文氏,我如何都想不通,你这么聪明,又生得美,还怕抓不住老爷的心?待你生了哥儿,老爷给些银子,就从李达手上将你要了来,做妾,做平妻,甚至做老封君,何苦要拼死落胎。” 文素素淡淡道:“我不愿意啊,我要自由。” 许姨娘恍惚了下,道:“自由,就是自在吧。这人呐,尤其是女人,好比张氏身为正妻,也难以活得自在。” 文素素道:“我不去管别人,只管自己。” 许姨娘不知如何说才好,自嘲地道:“我比不过你,别人有的,我也想要。以前阿娘还活着的时候,经常骂我一心想着攀附富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老爷纳了我,送了银子布匹来,阿娘忙着搂住了,我成了家中的香饽饽,就是大哥二哥都得靠后。我不喜欢阿娘的嘴脸,却又真正畅快。自在,呵呵,有钱有权才能过得自在。” 文素素说是,“那你以后,努力为了钱,权去活,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许姨娘高兴了起来,很快就泄了气,往隔间看去,道:“贵子哥怎地还没回来。” 她不屑何三贵,可如今,她只剩下何三贵这个倚靠。 何三贵不过一个车夫,常年与骡马为伍,身上一股子的牲畜臭味,怎么洗都洗不净。 要靠着他得到钱权富贵,真真是痴心妄想了。 文素素没有做声,她身子不好,劳神太过,此时又累又困,滑下被褥,闭上眼睛养神。 许姨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已经过了子时,今朝便是你的生辰。文氏,你现在已二十岁整了。等贵子哥回来,我让他去给你买碗长寿面,二十岁是大寿,怎地都要庆贺一下。” 活到二十岁,在大齐的确不容易。颠沛流离,苦难的人生,在这个春夜,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文素素难得嘴角上扬,道:“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注” 许姨娘没能听懂,想到文素素阿爹读过书,她定也识字。 能识文断字,还生得美,却落到如此的境地。兴许是太过不安,许姨娘今晚格外的脆弱,心头又泛起阵阵酸楚。 文素素见许姨娘不动,耐着性子劝道:“去睡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要是贵子出了事,府里肯定闹起来了。” 许姨娘一想也是,起身往外走去。这时,大门被轻轻推了下,何三贵的声音随即传来。 许姨娘大喜,赶忙前去开了门,文素素也起身下床。 何三贵疾冲进屋,背靠在门上,对着走出来的文素素,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道,京城来的大官是谁?” 文素素心沉了沉,问道:“是谁?” 何三贵气急败坏地道:“是周王,还有卫国公府的殷公子!陈氏定会被抄家,死定了,你我都死定了!” ------------ 8 第八章 火只烧掉了窗棂,很快就被护卫扑灭了。 周王齐重光一脸晦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到殷知晦从外面进屋,问道:“可查到了什么?” “在窗棂上泼了油,点火后人就跑了,是有准备而来,护卫没能追上。” 殷知晦浓眉微蹙,“马厩也出了差错,马被投了毒。” 齐重渊大惊,旋即大怒道:“好他个陈晋山,狗胆包天,看我不诛他九族!” 殷知晦道:“我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兴许不是陈晋山。” 齐重渊一愣,道:“此话怎讲?” 殷知晦道:“陈晋山知晓你我的身份。他想杀了你我,当放把大火,或者在吃食中下手脚。客院虽护卫重重,终究他才是地头蛇,“仙客来”是他的地盘。” 他们此行前往吴州府,吃食皆由他们自带的厨娘,借了“仙客来”的灶房亲手所煮,客院护卫重重。 就凭着他陈晋山,也能谋害皇子公孙! 齐重渊嘴张了张,便悻悻闭上了。毕竟马被投毒,客屋的窗棂也被烧了,实在称不上守卫得密不透风。 “你觉着,可是老大......”齐重渊迟疑地道。 殷知晦轻摇头,道:“秦王没必要招来圣上的猜疑,真是他,还不若干脆将事情做实。吴州府的官场,并非铁板一块,兴许是郑知府与黄通判对家动的手,欲嫁祸他们。” 齐重渊自是相信殷知晦的判断,他聪明过人,又在刑部当过差,精通断案。 赶路辛苦,在外哪能比得过王府的舒适,齐重渊吃不好睡不好,将将睡过去没一阵,就被惊醒。 思及此,齐重渊火气直朝上窜,怒道:“陈晋山不过一低贱商户而已,在他的客栈出了事,无论此事与他有无干系,他都罪该万死!” 殷知晦与齐重渊是表亲,自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性子。 人前端方,实则狠戾。 殷知晦未曾辩驳,拣着重要之事道:“马服用了巴豆与药草,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不若干脆在茂苑县住下,拿下陈晋山,责令吴州府的郑知府与黄通判赶往茂苑县查案。里面的魑魅魍魉,总有按奈不住的,会随之浮出水面,倒助了我们一笔之力。” 齐重渊不耐烦地挥手,道:“我累得很,要去歇息了,此事全交由你去办就是。” 殷知晦说是,齐重渊转身回屋去歇息,他则带着随从,在“仙客来”客栈各处,仔仔细细查看。 马厩与灶房等处都没能查出什么异样,殷知晦再次回到院墙边,沿着墙根走过去,思索着若是自己从外面进入客院,会选择如何躲避护卫的视线,以及进入逃走的路径。 到了最东边空置的客院处,殷知晦停了下来,吩咐道:“问川,灯笼举高些。” 问川忙举高了灯笼,照着后院院墙,砖石的墙上,长了些青苔,几道印记格外明显。 殷知晦抬起手一跃,攀附上院墙,踩着石榴树,轻巧落下地。 另一个随从山询忙将灯笼递给问川,跟着爬上墙,再转身接过问川递来的灯笼。 山询从石榴树上跳下时,殷知晦已经走进了黑暗中,他忙举着灯笼追上前。 殷知晦停在了两条交错的巷子前,山询担忧地道:“七少爷,小的多去叫几个护卫一起前往,仔细危险。” 殷知晦只停顿了片刻,便转身往回走,道:“此处地形复杂,人定早就跑远了,追不上。不急,打草惊蛇,就看他沉不沉得住气了。” * 许姨娘听了何三贵的话,慌得好似天都塌了,转着圈不断念叨道:“完了完了,跑是跑不掉。那可是王爷,是小公爷,如何办才好,如何办才好!” 文素素侧耳聆听着吴婆子的动静,厉声何止道:“都闭嘴! 何三贵呼吸粗重,上前扬起手就要打,骂道:“你算个鸟,你让老子闭嘴,老子就闭嘴!老子还没跟你算账,都是你乱出馊主意.....” 骂声戛然而止,带着灯油气味的冰冷尖铁,抵在了喉结处。 屋里黑漆漆,许姨娘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要劝何三贵,见他没再骂下去,忙替他打圆场:“文氏,贵子哥也是急了,嘴里没个遮拦,你不要与他置气。” 何三贵不是三岁稚儿,对他没好处的事情,岂能被她三言两语鼓动,前去冒险。 得了好处,便理所当然享受,遇到危险,便来找她出气。 他不敢反抗陈晋山,因为她的地位低,认为就可随意欺负出气,那他真是错了,大错特错。 文素素没搭理许姨娘,她喜欢以牙还牙,尽可能当场报仇,手上用力,灯钎往前送了几分,声音冷得似寒冰,道:“何三贵,你莫要想着能反击,我不怕死,你要是不怕,就尽管试试看。” 何三贵浑身僵住,手无力垂落下来。 这个女人说得没错,她并非在虚张声势。她不怕死,许姨娘说她落了胎,血流成河,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 他的身形比她高壮,可她不要命,要对付她就没那么容易。闹起来,吵醒了吴婆子,他们都讨不了好。 文素素屋子里的灯盏被打碎了,她对许姨娘道:“去点灯!” 许姨娘听得一头雾水,忙去摸到屋子里点了灯盏出来,看到抵在何三贵脑门的灯钎,吓得手上的灯盏一晃,失声道:“你们......” 文素素干脆利落打断了她:“闭嘴!” 昏黄的灯光下,文素素的脸色苍白,神色凌厉,看上去像是地狱里冒出来的煞神。 许姨娘咬紧唇,哆嗦着不敢做声了。 文素素收回了手,上下打量着何三贵,见他灰布短打上蹭着青色的污迹,鞋前跟也脏兮兮,道:“换掉你身上的衣衫,鞋子一并换掉,洗刷收拾干净!” 何三贵低头看去,顿时明白过来,他上下院墙的时候,弄脏了衣服,要是这个样子出去,定会引起怀疑。 “你!”文素素再看向许姨娘,眉头微沉,问道:“陈晋山要是被抄家发配,家中奴仆与姨娘们,会如何打发?” 何三贵神色一怔,茂苑县还不曾出过抄家流放之事,他也不懂这里面的规矩,道:“府城前几年有大户人家被抄家,买来的奴仆被发卖,妻儿姨娘们一并被发配了。雇来的仆从,只要没犯案,便没事。” 许姨娘倏地瞪大了眼,文素素是典来的妻,等于是雇来的仆从。何三贵也是雇来的车夫,他要是没被查出来,也能得自由之身。 而她这个姨娘,则板上钉钉会被发配苦寒之地。 文素素在许姨娘哭出来之前,飞快地道:“去多摘些荨麻叶藏在身上,往脸上抹。不要怕痛怕痒,记得了,越吓人越好,你生了疫病,快死了!” 一个后宅姨娘而已,头脸恐怖,官差看到驱离还来不及,哪会去管她。 文素素完全可以不管他们,只他们要是被抓走,不敢保证他们会沉得住气,说不定会连累到她。 许姨娘舒了口气,腿一软,何三贵忙伸手扶住了她,安慰道:“花儿别怕,我去给你采荨麻叶。” 文素素没空理会他们的你侬我侬,冷冷道:“谁都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除非你们自投罗网,自己作死。” 何三贵先前那股气焰,在文素素一连串的安排中,低下了不少,却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囔了句:“我们本就没事,都怪你出的馊主意。”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文素素再三强调道:“记得了,不要主动露面,到处去打探消息。你只是个赶车的,许姨娘,你我都关在后宅,从没出过门!要是被带去盘问,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添加无辜的证词。说多错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何三贵沉静下来,肃然道:“我知道了。”说罢,急着转身出门,采了荨麻叶给许姨娘,一刻不停回了自己的住处。 许姨娘顾不得痛痒,揉碎了叶片上的刺,拿在脸上手上一阵涂抹。 没多时,许姨娘脸与手都肿了起来,疙瘩堆着疙瘩,拿了铜镜一照,自己都被吓住,以为见到了疠风病人。 文素素回到卧房,斜靠在床头,垂眸沉思。 她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没料到从京城来的官员,会是王孙贵族。 起初,文素素便没想过能万无一失,更不敢小看前来的官员。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她只能伺机而动。 何况,此事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坏,仍然是她的好时机。 周王身为王爷,同国公府公子一并来到吴州府查案,案子若不是非同寻常,便是周王前来代天子巡天下。黄通判他们如临大敌,一是犯事心虚,二是周王的身份,王孙贵族可以不讲理,无法拿官场的那一套来应付。 官场贵人的事情,离他们这些底层百姓十万八千里,文素素很快便略了过去。 正因为他们只是最底层的百姓,只要何三贵与许姨娘不出纰漏,神仙都想不到是他们动的手。 如此一来,陈晋山却难逃责罚,轻则流放,重则被砍头。 夜阑人静的后巷,跑动的脚步声陆续不断,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火把熊熊,照亮了黑暗的天际,差役扯着嗓子,喊道:“官府抓钦犯,所有人都赶紧滚出来,胆敢逃跑反抗者,杀无赦!” ------------ 9 第九章 文素素穿衣下床,许姨惊慌失措跑了进来,不安地道:“差役来抓人了!” 被差役抓走,说不定,她们会去大牢里走一圈。文素素没告诉许姨娘,免得她会当场晕过去。 害怕也不是坏事,寻常百姓面对官府差役镇定自若,才会令人怀疑。 文素素从箱笼里取了干净衣衫,一件件往身上套,道:“你回屋去取一块布巾,包裹着头脸。不问你话,你就不要张口。” 许姨娘得了指令,一下有了方向,奔回屋子,取了块做小衣余下的绸布裹住头脸,跟在文素素身后出了屋。 吴婆子已经被惊醒跑了出去,院门大开,一只灯笼倒在墙脚,灯光氤氲。 文素素脚步停住,静默了下,道:“你快去吴婆子的屋子,把她的积蓄拿了。” 两人积怨已久,许姨娘早就想要收拾她,顿时飞快跑了进屋,一通乱翻,将吴婆子藏在箱笼下的小匣子抱了出来。 文素素看到匣子上了锁,毫不犹豫道:“砸烂!” 许姨娘扬起匣子,哐当敲在石阶上,匣子碎裂,里面的碎银,银耳钉,镯子,铜板咕噜噜滚了出来。 文素素道:“用布巾包住。” 许姨娘握着钱财,兴奋得很,取了帕子飞快包好。 文素素一连声下令:“用绳子捆起来,要细点的绳子,吊在水渠边。收拾一下,别留下痕迹。” 许姨娘跑得飞快,从吴婆子屋中取来细线绑好,仔细吊在了水渠底下。碎掉的匣子,扔进燃烧起来的灯笼里,一并烧掉。 将钱藏在水渠里,只要不下大暴雨,平时倒污水,下雨时的流水皆冲不走,还隐秘得很。 吴婆子是肯定回不来了,这些钱财会落到何处,只有天知道。 许姨娘自己的私房钱,文素素不会去管。她如今身无分文,尽可能将钱弄出陈氏宅子藏好,为出去后的生计做准备。 许姨娘拍着手,期待地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可要弄死吴婆子?” 文素素道:“走吧,别太迟了,听声音,他们好似去了前面。” 许姨娘颇为失望,蹭着手脸上的痒,道:“是在前院。” 文素素只去过灶房,让许姨娘走在前面领路,顺道低低安排了一通:“记得了,要小心行事。” 许姨娘连连点头,文素素的镇定,让她跟着平静不少。事关钱财,她看得比命都要重。 经过穿堂回廊,两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前院。 张氏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如纸,被婆子扶住,不断抹泪。吴婆子瑟缩在一旁,早没了以前的嚣张。 陈晋山衣衫凌乱,拉住茂苑县的高知县,比手画脚激动说着什么。 高知县不耐烦得很,一把将他推开了:“你同我说这些作甚,那可是周王,是卫国公府的小公爷!” 在他治下出这般大的纰漏,说不定,他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高知县一甩衣袖,只恨不得将陈晋山大卸八块,哪会听他的叫屈。 陈氏宅邸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到了,互相咬着耳朵,不安地小声议论。 文素素飞快扫了一眼,何三贵立在下人堆中,朝她们看了过来。她移开视线,不动声色站在了最后面。 许姨娘紧跟在文素素身边,大气都不敢出。这时一个差役见许姨娘蒙着头脸,走上前就要呵斥。一看她的脸,顿时大惊,转头就走,拉过同仁一阵嘀咕。 同仁随着他走了过来,离得几步远站定了,仔细打量着许姨娘,一样忙不迭避开,朝文素素招手:“你,过来!” 文素素垂首上前,差役问道:“她是谁,患了何病?” 文素素顺着差役的手指看去,赶忙转回头,做惊恐状道:“她叫许姨娘,我不知她得了病。” 差役面面相觑,见外面有人过来,赶忙朝许姨娘挥手,“滚,滚开!” 一个后宅姨娘而已,要是将时疫过给了贵人,他们都得倒大霉。 许姨娘裹紧布巾,不敢多停留,慌忙退了下去。 文素素一言不发,挪到暗处站定,悄然望着庭院的动静。 一群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深青素净长衫,身形高挑。五官秀气端正,看上去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只举手投足之间,便让人无法忽视,给人难言的威压。 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朝文素素的方向看来。文素素能确定他看不到自己,那双黑黝黝的双眸,令她心神一震,连忙垂下了眼帘。 陈晋山急着奔上前,哭喊道:“七少爷,小公爷,在下冤枉啊,冤枉啊!” 原来是殷小公爷,文素素愈发警惕。果然到处都是聪明人,卫国公府的殷小公爷,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问川山询上前挡住,高知县慢了一步,恼怒地招来差役将陈晋山拖开,厉声道:“闭嘴,要喊冤,去公堂上喊!” 陈晋山被差役按住,双股颤颤站立不稳。曾经高高在上的他,此时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安。 殷知晦负手站在庭院中央,问道:“人都到了?”声音清越,说话不紧不慢,与他人一样,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高知县忙回禀道:“回七少爷,都到了。” 殷知晦颔首,道:“带进来吧。” 问川对高知县道:“七少爷要逐个审问,陈晋山先进去,其余人且等着。” 直接将公堂设在了陈宅,高知县万万不敢有意见,立刻吩咐下去:“还愣着作甚,快前去帮忙安排!” 问川山询办事利落,很快就在前院正屋安排妥当,陈晋山最先被带了进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差役在问川的指挥下,将张氏带了进去。 正屋里的情形,外人无从得知。在张氏之后,又有人被带了进屋。 只见人进去,不见人离开,陈晋山与张氏皆不见踪影。 众人惶惶不安,护卫手搭在刀柄上,不时经过,想要交头接耳的人,吓得都闭上了嘴。 庭院里一片静谧,火把不时哔啵一声,恐慌如乌云罩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文素素身子尚未恢复,站得太久,全身都快虚脱,冷汗淋漓。她却全然顾不上,直觉大感不妙。 何三贵在下人堆中,双脚不时来回转换,不知是站得太久腿麻,还是因为紧张。 在晨光微熹时,差役上前,带着她进屋。 屋中只有殷知晦一人在,屋子左侧有道穿堂,通往后院。文素素猜测,陈晋山他们是从这里被带走。 屋里的布置经过了改动,中央摆着两张圈椅,一高一低。 殷知晦坐在正对门的高椅中,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握着一叠纸,面色沉静看着进屋的文素素。 文素素怯生生上前见礼,殷知晦手随意抬了抬,指着椅子道:“坐。报上名来。” 两张椅子离得近,文素素结结巴巴报完姓氏,侧身只坐了小半椅子,手揪着衣襟,看上去好似都快晕过去。 殷知晦身形高,椅子也比文素素高,两人对坐着,他身上的威压,直逼近面门。 “文氏,李达妻,陈晋山典了五年,如今已有身孕。” 殷知晦翻动着纸张,声音平平道:“陈晋山已经招供。只要你如实招供,便可从轻发落。” 文素素抬头,一脸茫然。 殷知晦双眸沉沉,一瞬不瞬迎着她视线。 文素素慌忙低头,簌簌发抖了几下,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寒意。 身份与心理双重压力,诱供。 殷知晦岂止非同寻常,在大齐,他称得上是绝顶的刑讯高手! 她能保证万无一失,可她不敢保证,何三贵能扛得住。 文素素迅速下了决断,选择破釜沉舟拼一把! ------------ 10 第十章 殷知晦很干净。 干净并非仅指衣着外表整洁,而是整个人透出来的气息。 犹如深谷中,雨后松尖上的露珠,凛冽澄澈。 离得近了,文素素能清楚感受到,殷知晦的疏离。并非是对她的嫌弃,而是骨子里的修养。 只一瞬即过,她却抓住了。 太干净的人,会比寻常人多份坚持。 以殷知晦与周王的身份,完全无需亲自出面查案,随便找个借口,便能将陈晋山定罪。 他要找到真正的主谋。 文素素抬头,又低头,慌乱地道:“公子,奴家招,奴家不敢隐瞒。” 殷知晦眼中意外一闪而过,很快就平静地颔首,示意她继续。 “老爷吃醉了酒,奴家曾听到他说,皇帝算得什么东西,在茂苑县,他才是皇帝。在府城,黄通判算不得皇帝,也至少是个亲王。整个吴州府,都是他们的。让奴家给他生个儿子,待儿子封了爵,自不会亏待我这个生母,给我请封诰命。京城那边,他们有大贵人倚靠,什么从龙之功......” 殷知晦一言不发,不过,那双黑漆漆的双眸,此时变成了一潭寒泉。 方向没错! 文素素藏在衣袖里紧拽的手松了松,她颠三倒四的话,至少蒙对了几点。 皇帝究竟有几个儿子,京城的局势,文素素一概不知。 既然前来吴州府的皇子封号是周王,就说明皇帝不止一个儿子。否则,周王就直接被封为太子了。 皇子们争大位再正常不过,周王争与否,并不重要。他从京城到吴州府办差,进入朝堂做实事,足以成为其他皇子们的眼中钉。 陈晋山的靠山黄通判,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不属于周王的势力。 文素素瑟缩了下,急急地道:“公子,奴家不敢隐瞒,奴家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奴家不想死......还有何三贵知道,他替老爷赶车,老爷吃醉了酒,他搀扶老爷回院子,他也听过,他能作证!” 殷知晦放在扶手上的手了回去,轻轻搭在了膝盖上。 片刻后,殷知晦喊了声:“问川。” 问川循声进入,殷知晦吩咐道:“去将何三贵带来。” 问川领命出去,文素素不安地道:“公子,奴家招供了,奴家可会被砍头?” 殷知晦眉毛微蹙,并没回答文素素的话,抬手示意她噤声。 仅凭着她的几句话,殷知晦岂能轻易相信,文素素便低下头不再作声。 事关争储大事,殷知晦亦不会无视,她既然提到了何三贵,便会传唤他来问话。 何三贵定扛不住殷知晦的审问,有她看着,对上殷知晦,可能还有几成胜算。 问川很快带着何三贵进屋,他低头耷脑上前,正欲行礼,文素素似乎太着急,飞快地道:“何三贵,老爷称自己是茂苑县皇帝,我都招供了......” “坐下!”殷知晦很快打断了文素素,向来平静的声音,终于沉了几分。 文素素哆嗦着,慌忙坐下了。 殷知晦果真聪明,制止了文素素之后,并未提及陈晋山自称皇帝之事,将先前问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陈晋山已经招供。只要你如实招供,便可从轻发落。” 何三贵脑子嗡嗡响,此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陈晋山从何招供? “说多错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文素素再三叮嘱的话,何三贵记得很是清楚。 是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万万不能承认是自己前去放火,给马下药。他们是奴仆下人,一旦承认,只有一个死字。 大齐只有一个帝王,陈晋山敢称自己是皇帝,大逆不道,乃是死罪。 文素素是在提点他,将罪责推到陈晋山身上,他们就能活命。 何三贵紧张得浑身发麻,结结巴巴道:“回七少爷,文氏说得是,老爷是说过他是茂苑县皇帝,草民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上,让草民生......” 文素素突然痛苦弯腰,捂嘴咳嗽起来。 “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添加无辜的证词。” 何三贵倏然一惊,忙不敢多言,看向文素素,佯作被她打断了。 殷知晦扫了眼何三贵,打量着文素素,犹豫了下,问道:“你可还好?” 文素素再咳了几声,喘息了几下,虚弱地道:“奴家身子不好......奴家不敢隐瞒,奴家自从听到老爷的话后,就成日担惊受怕。前不久奴家起了高热,热退去之后,身子弱得很,腹中胎儿没保住。奴家怕老爷太太责罚,不敢说出真相,想着养好身子之后,再跟老爷太太交待。奴家年轻,还能再生。奴家被卖进陈氏,就是生孩子,奴家回去李家,还会被再次卖掉......” 殷知晦从文素素进来之后,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的神色憔悴,走路时,双腿沉重僵硬,一切都做不了假。 这时他明白了缘由,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见问川在门口打着手势,朝着穿堂方向指去,道:“你们先下去吧。” 文素素应是退下,何三贵见状,忙不迭跟着离开。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齐重渊大步走进屋,抱怨道:“你瞧你,为这点子小事,竟然彻夜不歇息.....咦!” 殷知晦顺着齐重渊的目光看去,文素素的灰布裙角,从穿堂口闪过。 齐重渊脸上浮起意味深长地笑:“这身段......是该计较,你这一晚,没白费工夫,终于肯亲近女色了。” 殷知晦眉头紧皱,没理会齐重渊的话,沉吟了下,道:“还有十余人没审,从陈晋山的反应来看,这件事,的确不是他所为。” 齐重渊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手拂过花梨木的椅子扶手,毫不在乎地道:“不管是不是他,他都该死。吴州府这群官绅,哪有一个好东西,瞧他这宅子,快比你我在京城的都要气派!” 殷知晦道:“郑知府他们从府城赶来,估计要到傍晚了。你不耐烦这些,先回客栈去歇着吧。” 齐重渊不耐烦地道:“好好好,不查个水落石出,你哪能放得下。” 殷知晦送走齐重渊,继续审了下去。 如他先前所猜测那样,陈氏上下一众,着实不知此事。 要是与陈晋山无关的话,便该是他对家动的手。 殷知晦总感到不对劲,直觉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就在茂苑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方人马手段看似简单,可藏得极深,他至今毫无线索。 若是转头对向他们,这才是最令人可怕之处。 这次他会不动声色,誓要查到底! ------------ 11 第十一章 文素素与何三贵经穿堂出去,唐知县与差役守在后院的天井边,将他们叫过去问了姓名,来历。 核实典契之后,差役道:“速速收拾离去,归家后不许离开茂苑县,等候衙门的传唤!” 两人忙应是,接过各自的契书离开。 天井后的院子空荡荡,斜伸出来的海棠花枝,繁花累累,在太阳下静静怒放。 待走出唐知县他们的视线,何三贵警惕四望,小声对文素素道:“你回去同花儿说,我在偏门边等着她。” 文素素略加思索,答了声好。 唐知县自是听从殷知晦的命令,发还典契,如何三贵之前所言那般,雇用的仆从下人,如她这般典来的“妻”,可以发还归家。 许姨娘身为妾室,究竟能否离开,她也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陈晋山他们去了何处? 回到东跨院,除了差役在巡逻,不见人影。往常这个时辰忙着准备午食的灶房,此刻也冷冷清清。 文素素立在院门口,四下打量,墙角边燃烧的灯笼与匣子,化成了一堆灰烬。她将撕得粉碎的典契,一并扔了进去。 “文氏?”大门开了一小条缝,许姨娘探出头,焦急又兴奋地喊她。 文素素见许姨娘还在,忙走了进去。许姨娘砰地一下关上门,抓住她急着道:“如何了?我先前实在太担忧,想要去一探究竟,被差役驱赶了回来。” 殷知晦聪智多近妖,文素素认为,他定不会放弃继续追查真相。 先前审问被她侥幸逃过,主要是犯案动机。 文素素在与他过招中,看似语无伦次絮絮叨叨,每一句都不是废话。 “想着养好身子之后,再跟老爷太太交待……” 留在陈氏,比跟李达在一起的日子好过,她便没有要陷害陈晋山的动机。 数次关心她可会死,也是她主动招供的缘由,并非突然指向何三贵,将他牵扯进来。 许姨娘冒冒失失,若是被他发现端倪,肯定就瞒不过去了。 文素素厉声道:“你能去探什么究竟?探到了你又能如何?乱跑就是找死!” 许姨娘愣住,委屈地道:“我就是着急了些......” 文素素没心情听她哭诉,抬手制止住她,问道:“差役什么时候让你回屋,可有盘问你?” 许姨娘虽不知其意,还是回答道:“就在方前,我只与你先后脚进屋。差役查问了我的身份,恐我是疫症,让我赶紧滚出去。” 既是差役让许姨娘离开,她暂时就平安了。文素素马上道:“我们三人都没事。银子呢?” 许姨娘高兴不已,接着神色尴尬了下,呐呐解释道:“先前我回院子之后,有差役护卫在,没能寻着机会将银子送出去.....” 文素素当即转身朝屋外走去,来到先前藏银子的沟渠边,提着线头将布包取了出来。 许姨娘走上前,讪讪道:“是你想的法子,就我们两人拿了吧,不分给贵子哥。” 文素素握着布包,稍微沉吟了下,只取了约莫一钱的银角子,十个铜板。 许姨娘见状,按耐住欣喜,嘴上虚虚推让道:“这里至少有五两银,你怎地拿这般少?” 文素素淡淡道:“先放你这里,到时候我来取。” 出去之后,文素素当然要回李达家,哪藏得住钱财。 许姨娘心情很是复杂,她如今也居无定所,只能回到乡下去投靠兄嫂。她手上有钱,还有何三贵,不怕兄嫂会给她脸色看。 这些时日真正相处下来,许姨娘发现文素素人聪明,比何三贵还可靠,彼此要分开了,难过不舍涌上心头。 “你放心,银子我帮你看着,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你的。” 文素素若有若无嗯了声,将银钱用帕子仔细包好。 许姨娘情真意切劝道:“李达靠不住,你被卖过一次,还会再被卖一次。五年再五年,到时候等你人老珠黄,指不定会落到何等境地。你脑子灵光,不如想法子与他和离,以你如今的相貌,就是知县老爷都配得上,何愁以后没有出路。” 许姨娘越想越觉着这个法子好,正要与文素素细说,她已经快步往屋内走去:“快些去收拾,赶紧走,赶紧!” 许姨娘呆了呆,慌忙跟着跑进屋。这些年来,她积攒了不少东西,全都是她辛苦得来。如今要离开,一件都舍不得丢,一股脑往包袱皮里面塞。 文素素没甚可收拾之物,几件旧衫拿外衫一卷,擦拭干净的灯钎,当成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搂着旧衫从卧房出来,听到许姨娘还在屋里忙碌。她本不想管,只这时候不能横生枝节,便走了进去,冷声道:“全部拿出来,只收拾细软!” 许姨娘紧紧拽着旧裙,道:“别看这裙子旧了,毕竟尚完好,不曾打过补丁.....” 带着偌大的包裹,太过招摇,要是被懂行之人看出她头脸的猫腻,又将是一场麻烦。 文素素累得很,干脆利落道:“放下!你想要去流放,还是想要你的旧物?” 许姨娘吓得一哆嗦,忙将旧裙扔掉,拿了贴身细软出门。 在差役护卫的呵斥下,两人从偏门走了出去。何三贵早已在此焦急等候,见到许姨娘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了她的包裹,怕她头脸惹来非议,遮遮挡挡拉着她飞快跑了。 偏门外,除了何三贵,还围着一众看热闹的闲汉百姓。 “咦,这个妇人生得有些脸熟。” “王麻子,你看到生得美貌的妇人都说脸熟,怎地,你们之间莫非曾有过来往勾当?” “都给老子滚开!” 从人群中,走上前一个粗壮,浑身油腻脏污的汉子,长着脓疱的酒糟蒜头鼻翼翕动,浑浊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几乎快巴在了文素素身上。 汉子朝身后挥舞着胳膊,骂骂咧咧道:“宗桑修得胡说,这是老子李达明媒正娶的娘子!” 先前说眼熟的那人道:“我就说眼熟,她是李达的娘子,以前在肉摊跟着李达卖肉,后来典给了陈老爷。眼下变得水灵貌美了,眉眼五官还在,我怎能认错!” 众人哗然,对李达既羡慕,又嫉妒。 “李达,你这厮,还真是有艳福!” 也有人不怀好意道:“李达,陈老爷进了大牢,你的大主顾没了,以后肉卖不出去,迟早得将你的美娇娘再典出去。不若你我这就前去牙行,我也典上一年半载,好生享受享受!” 李达得意又恼怒,不敢对说话的富绅发火,朝着文素素眼白一翻,歪着脖子骂道:“文氏,还在这搔首弄姿作甚,赶紧跟老子回去!” 文素素平静地道:“好啊。” 春日艳阳高照,从树叶中投下细碎的日光,不时落在跟李达归家的文素素身上。她发髻上插着的灯钎,随之泛发出冰冷的寒光。 ------------ 12 第十二章 李达在茂苑县卖猪肉,认识他的人多,加之陈晋山出了事,他们这一路过去,热闹堪比皇帝出巡,不怀好意的调笑,风言风语不绝。 从陈宅到李家,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李达得了银子,转手就花天酒地花得一干二净,面对议论奚落,依旧舍不得雇车。 李达终究感到面上无光,不时回头恨恨剜一眼文素素,脑子已转过了一万个主意。 陈晋山被投进大牢,每年固定二两的典妻银再也收不到,还失去“仙客来”这个大主顾。 天气愈发热,肉卖不出去便会坏掉。冰贵得很,李达想都不敢想。猪肉卖不动,哪来的银子吃香喝辣? 文素素带出来的旧衫,他早就抢过来翻过,两身半旧的绸衫厚袄拿去死当,勉强能换来一点钱。 他许诺给红儿的头面,已经一拖再拖。再推三阻四,她肯定会生气,再也登不了她的门。 红儿还是小事,她哪比得过文氏的美貌。李达望着文素素柔若无骨的腰身,鼓囊囊的胸脯,低头垂眸的风流..... 李达心头一会涌动着热流,一会又被憎恨淹没。 贱妇被陈晋山滋润得水灵灵,不知被他怎样折腾...... 李达越想越恨,既然嫁给了他李达,生死都是他李达的人,还想翻了天去! “李达,哟,你发财了?打哪弄到了此等娇娘?” 有人又在大惊小怪,话虽对着李达,毫不掩饰的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李达冲着他挥舞拳头,骂道:“这是老子的娘子!夏黑狗,你看甚看,当心老子将你那双眼睛都挖出来!” “咳”,李达一口浓痰,淬到闲汉夏黑狗的布衣短褐上。 夏黑狗生得瘦弱,不是李达的对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一气,骂骂咧咧跑了。 文素素安安静静跟在李达身后走着,对周围的热闹,李达的跳脚充耳不闻。 昨日整夜未眠,神经绷得太紧,身体本就没恢复。走在太阳下,眼前不时一阵阵晕眩发黑,她还须得集中精力,记住走过的路线,周遭环境。 到了城西一带,宅子愈发破烂。巷道交错,一条河流缓缓流淌,妇人娘子们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洗刷。 李达抚摸着肚皮,走进了一间食铺,喊道:“来碗羊肉汤,一笼羊肉包!” 食铺东家秦娘子走出来,鄙夷地道:“咄!李爷好大的口气,你打哪发财了?赊欠的银子,该清了吧?” 秦娘子性子泼辣,李达虽恼怒,却不敢声张,梗着脖子道:“老子有钱,过两日就清账,休得废话,速速去端上来!” 文素素抱着旧衣衫,随之缓缓走进了食铺。秦娘子一怔,眼里闪过怜悯,旋即更加鄙夷了,淬了李达一口:“没脸没皮的狗东西,卖妻卖儿,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此时已过了午饭时辰,铺子里无人,文素素捡了张空着的案桌坐了下来。 秦娘子端了两只包子,一碗羊肉汤,越过李达,径自放在了文素素面前:“瞧你脸色不大对劲,去医馆让大夫瞧瞧。” 文素素声若蚊呐道了谢,便垂下头一声不吭。 秦娘子叹了口气,茂苑县就这么大的地方,陈晋山一出事,无人不知。 李达的秉性,多年的老街坊哪能不知,以前待文氏就经常打骂。休说拿不出银子,拿得出也先顾着自己享受。 文氏被典卖出去是入狼窝,回到李达身边,乃是回到了虎口,横竖都是惨。 李达见秦娘子将包子羊肉汤先给了文素素,当即就怒了,起身冲上前,骂道:“贱妇,老子都没吃,你居然敢先用,真是没规矩!” 文素素忙放下了筷子,怯生生垂下头,半点都不敢反抗。 秦娘子看不下去了,叉腰骂道:“好你个李达,这是我送给文氏的吃食,可不是给你。你要吃,拿钱出来!” 李达气得嘴都歪了,在兜里摸了半晌,掏出几个大钱,“啪”地拍在案桌上,趾高气扬道:“拿去!” 秦娘子抓过钱,哼了声,招呼伙计给李达上吃食:“上两只杂面馒头,一碗茶汤!” 李达闻着香喷喷的包子与羊肉汤,差点没流口水,只秦娘子站在那里不动,他也没法子,只能忍气吞声坐下了。 秦娘子皱了皱眉,对文素素道:“你吃,别理他!” 文素素感激地朝秦娘子笑了下,将汤与包子吃得一干二净,歇了一阵,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李达一肚皮的气,啃完杂面馒头,对文素素吆喝道:“还不快走!” 文素素朝秦娘子曲膝道谢,默默跟在了李达身后。秦娘子望着她的背影,扼腕叹息道:“这个世道,美人投进穷人肚皮,可不得遭罪,可惜喽,只怕又得被卖掉。” 因着李达做杀猪的买卖,周围邻里嫌弃脏臭,三间屋子的破宅子,孤零零立在巷子的最西面。 进了破院门,入目便是一院杂草。西侧当做猪圈,里面几只买来的猪没有喂食,饿得嗷嗷叫。东侧一颗歪脖子石榴树,树下一口井,两间茅草屋。 一间是灶房,一间只有草顶,四面通风,里面放着一条长石凳,一口锅灶,想是杀猪的地方。刺鼻的血腥臭气扑面,蚊蝇嗡嗡乱飞。 李达吃饱喝足,啜着牙花子,眼珠直愣愣盯在文素素的胸脯上,周身热起来,欲将拉她进屋。 这时,外面有人急迫地喊他:“李达,李达!” 李达烦躁不已,回头看是先前遇到的吴黑狗,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吴黑狗瞄了眼文素素,朝他挤眉弄眼招手:“聚贤楼的何员外请你去吃酒!” 茂苑县除了“仙客来”,便是“聚贤楼”最豪华,东家何员外在茂苑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富绅。 李达神色一喜,当即一转身奔到了门边。这时突然矜持起来,手负在身后,忐忑问道:“当真?” 吴黑狗道:“难道还有假不成,我既便骗你,也不敢拿何员外做筏子!” 李达心想也是,转头对文素素厉声道:“老实呆在家中,去煮猪食喂猪,将我衣衫洗了!” 吴黑狗贪婪地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扫荡,跟在李达身后,谄媚地道:“李哥,发财了,你可别忘了小弟啊!” 李达听得很是高兴,却板着脸拿足架势道:“吴黑狗,你个龟孙子,少说奉承话,平时老子手头紧的时候,向你拆借一二,你可是跑得比谁都快!” 吴黑狗赔笑,手作势打在脸上,道:“那是我有眼无珠,李哥手握值钱的宝贝......” 两人说笑着,渐渐走远了。 文素素平静地听着,头顶的太阳逐渐西斜,她四下望去,院子里青草萋萋,脏臭不堪。 她取下大门坏掉的锁,推门进屋,屋内暗沉脏乱,东侧卧房放着一张凌乱不堪的床,西侧乱糟糟堆着破烂物什。 文素素将包裹放在椅子上,上前打开屋角油腻腻的半旧木箱。 箱中放着杀猪刀具,她拿起刀柄已经变成了褐色,油光水亮的砍刀,扬起手,一刀砍在木箱上。 “哗啦”,木箱碎裂。 文素素端详着完好无缺的刀口,满意颔首:“好刀!” ------------ 13 第十三章 文素素四下转了圈,杀猪草棚边的茅草屋是灶房。屋顶挂着蜘蛛网,冷锅冷灶,积满污垢的破碗碎在地上,想必很久没开火了。 杀猪要烧水退毛,灶间柴禾倒不缺。文素素找烧水的陶壶,小炉,完好的碗,去水井边提水洗刷干净。 文素素以前没烧过柴,试过几次也就会了,炉火燃烧起来,开始烧水。 她则拿了火钳,回到卧房,将脏乱的衣衫全都夹在木桶里,拖到杀猪的灶边。随便留了几件,其余的全部塞进灶膛。大锅里倒水,加了粗糠,点燃脏衣衫引火煮猪食。 陶罐的水沸腾了,文素素倒在碗里放凉,舀了猪食去东侧猪圈,忍着臭气倒了进去。 太阳日渐西斜,文素素喝了半碗水,离开院子,按照记下的路线,经过秦娘子的食铺。 秦娘子正与伙计在屋外的大灶上忙着蒸馒头包子,看到文素素忙叫住她:“文娘子你去何处?” 文素素细声细气回答道:“家中没皂角,我去铺子里买些,好给夫君洗衣。灯油,油盐米面皆无,也要一并买些。” 李达独自一人,过得跟猪一样,家中脏乱成何等情形,他们这些邻里都清楚。 秦娘子见文素素脸色还苍白着,不禁气道:“李达又去了何处,你方回家,就给你派了这些辛苦活计。” 文素素苦涩地道:“夫君随着吴黑狗一道离开了,说是去吃酒。我命苦,命该如此。秦娘子好心,我都记得。” 秦娘子叹了口气,道:“你且等着,我那里皂角多,你拿些去,也能省几个大钱。你自己的体己钱,积攒些去看医馆,寻大夫给你瞧瞧。” 文素素忙不安地道:“中午已得了你的饭食,我不要,不要。” 秦娘子急了,推了伙计进去拿,道:“几个皂角,不值钱。天色不早了,就那屋子,啧啧,不洗刷哪能住得下。” 文素素便等在那里,接过伙计拿出来的皂角,连连道谢之后,前去了杂货铺。 杂货铺的东家娘子见到她前来,好奇地打探。文素素抿着唇一言不发,她觉着没意思,撇撇嘴,将她买的灯油,杂面豆子等一并给了她。 文素素买好东西回到院子,夹起先前剩下的几件脏衣衫,放进木盆端去河边,沿着石阶走下去,在河里浸湿了水,放在石阶上,用捣衣锤一阵乱捶。 河边的妇人娘子们见到她来,交头接耳说个不停,各种目光不时在她身上来回打探。 文素素低垂着头,似乎不胜风言风语,装起没洗净的湿衣衫,吃力地匆匆离开。 回到院子,文素素将湿哒哒的衣服搭在石榴树枝上,天色已近黄昏。 猪圈的猪没吃饱,在嗷嗷叫唤。蚊蝇嗡嗡嗡,血腥臭气伴着傍晚的风,一道往鼻尖里钻。 文素素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天际早早升起来的星辰。待灰色的天空,变成了深蓝,文素素起身走出去,来到了秦娘子的食铺。 蒸笼热气腾腾,秦娘子与伙计正在忙碌,用叶片包了杂面馒头,交给前来购买的客人。 看到文素素,秦娘子热情招呼她:“可是家中开不了火?快进里面坐,我等下就给你舀汤。” 文素素见她算账,数了四个铜钱,道:“我只要四个杂面馒头,等下夫君回来要吃。先前装灯油的罐子同豆子不小心掉地上,豆子我捡了回去,我得再去买些灯油。” 秦娘子皱眉,取了叶子,捡了五只馒头,利索地包好递给她:“他出去吃酒,吃香喝辣,不用给他留,你自己吃,吃不完放到明朝。你离开这些时日,他将屋子糟蹋狠了,你得出大力气收拾,吃不饱可没力气。” 文素素咬唇,接过推到怀里的馒头提着,连连道谢,前去杂货铺买灯油。 客人都是住在周围的乡邻,文素素走出没几步,就与秦娘子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李达不着家,去吃酒了。家中开不了火,连灯油油盐米面都得现买。李达那宅子,啧啧,脏得来,你我进去,都没处下脚。她得费死力洒扫,不然晚上都没地歇息。” “还去洗衣衫了,文娘子真是勤劳。李达那衣衫,臭得狗都嫌.....” “可怜喽!” 文素素听到身后的谈论,脚步不停往回走去。到了院子西侧面一处坍塌的破草屋边,四周除了野猫野狗的叫唤,万籁俱寂。 有凶恶的野狗追上来,文素素取出藏好的尖刀,朝着野狗挥去,似乎感到了她的杀意,野狗夹着尾巴仓皇逃窜。 文素素走到塌掉一半的土墙边,站在那里拿着刀,朝外试了几次距离,再走了出去。 多日的晴朗天气,这段路面平整干燥,堆放在路边的乱石堆里面,长满了杂草。 文素素将怀里的白里衣取出,放在乱石堆上,走远了些瞧去,能看到一团白色。 上前收回起里衣,文素素回到了院子。夜里凉,她将小炉提进堂屋,升火烧水。水沸腾了倒在碗里,坐在炉子边,就着清水吃杂面馒头。 杂面馒头硬,吃到嘴里味同嚼蜡,文素素努力咽下恢复体力。吃完两只,和衣背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片刻,装了一堆东西出门,来到乱石堆边。 罐子里的灯油,文素素算着李达的身高,仔细倒在地上,再将豆子倾洒在上面。 文素素脚踩上去试了下,脚底直打滑。她摔碎罐子,捡起碎片,敲出几个尖头,扎在乱石堆中,将白色里衣扔了上去。 文素素整理了下,来到破墙边靠着,耐心等待。 夜空铺满深蓝的天幕,星河流转,远处铺子的灯火,似流萤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听到野狗的大声犬吠,李达咕噜了口痰,骂道:“找死!都给本爷滚开!” 野狗呜呜着跑了,李达得意嘟囔,嘴里哼起了小曲,离文素素越来越近。 文素素手紧握着砍刀,侧身躲在土墙边,听到李达的小曲一停,打了个酒嗝,咦了声:“这是甚?” “哎哟!” 李达脚下一滑,喊了声,双手臂乱挥舞,双腿往前倒腾。哪只脚底更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头结结实实摔倒在乱石堆上。 “咚”,“喀嚓”。 夜中的声音格外清晰,李达惨叫出声,引得野狗跟着乱叫。 温热流下,糊住了眼睛。李达脑中一阵空白,感到头疼欲裂,连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他的后衣领被人抓住,喉咙勒紧踹不过气,他不受控制跟着抬头。头抬到半空,被重力死命掼下,头像是瓜一样,清脆砸在乱石上。 李达头像是被万箭穿过,无力趴在那里,呼哧喘息。衣领再次被提起,勒住他朝向一边。 夜色暗沉,血水使得他睁不开眼,他却清楚认出了眼前那张脸。 怯弱,无依无靠,给他生了儿子,供他随意打骂,卖过一次,再次被卖出去的妻子。 何员外请他吃酒,他们已约好,以后“聚贤楼”都向他买猪肉,以每年三两银子,将她典给何员外五年。 她此刻无悲无喜,毫不犹豫将他提起,如破布般掷下。 李达惊恐得目眦欲裂,他见到了索命的厉鬼,周身抽搐着,彻底一动不动了。 文素素松开手,直起身退到一旁,这时,野狗又开始低吼。 她倏然握紧刀,抬头看去,昏昏夜色中,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 14 第十四章 人影渐渐走近,离得几步远站定,声音听起来很是挣扎:“是我。” 原来是何三贵,文素素手中的刀垂下,飞快道:“可有人看到你来这里?” 何三贵愣了下,犹豫了下,道:“夜里黑,这一带住着穷人,舍不得点灯,入夜就早早睡了。我在路上没有遇到人,别人可有看见,我就不能确定了。” 既然如此,姑且相信没人看到他。一旦有人看到何三贵,报告了官府,他们都会陷入麻烦。 文素素犹豫刹那,决定放过何三贵。 她现在很虚弱,控制不住手抖发冷,不一定是何三贵的对手。 文素素做事习惯搏兔亦用全力,从不小看任何人。在毫无律法保障的封建大齐,连闲汉混混都可以随意欺负她,要是被官府发现,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浓烈的血腥气,将灯油气都掩盖住,何三贵呼吸一窒,尚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干巴巴道:“这是李达?” 文素素简单说是,“地上有豆子,快帮着捡起来。” 何三贵哦了声,忙蹲下来去摸索,地上黏糊糊,带着温热,不知是血还是灯油。 暗沉的夜色,不知死活的李达,饶是何三贵自诩胆大,后背都止不住阵阵发寒。 他知道文素素回到李家,肯定不会让李达好过。可他没想到,文素素的动作竟然这般快。 文素素道:“收起来烧掉。要快。” 何三贵加快了动作,照着文素素的指挥,将豆子捧到破土墙边。豆子上沾了油,一点即燃,迅速烧成了灰烬,再将灰烬悉数扫进草丛里。 文素素仔细搜索李达的身,找到几个铜板,一锭约莫两钱的碎银子,她不客气将钱收起来,对何三贵道:“走!” 何三贵指着李达的身体,道:“他呢?” 野狗还不时阵阵叫唤,文素素淡然道:“不管他。” 何三贵悄然咽了口口水,跟在文素素身后回去院子,进屋后,她升起小炉烧水,道:“坐吧,你来作甚?” 文素素未曾点灯,借着小炉的余光,何三贵看到比他家还要寒酸的堂屋,火光映在文素素平静的面容上,像是他在冬日看到盛放的寒梅般艳丽,他却不敢起任何的绮思。 她是煞神,有毒会吃人的花! 何三贵在破凳上坐下,低低说了来意:“花儿被抓进了牢里。” 文素素抬起头,眉头皱起:“怎么回事?” 何三贵愁眉不展道:“我与花儿离开之后,起初本想回乡下去,我家中已经没了亲人,回去也没地方住,花儿以前没给兄嫂们好脸色,回去指定连门都进不了。我们商议了下,便先在行脚店歇下来,差役下令我们不得离开茂苑县,顺道方便打探一下局势。” 文素素静静道:“许姨娘没再抹荨麻。” 何三贵愣住,文素素并非在询问,而是肯定。 他们从陈宅逃出生天之后,许姨娘嫌弃又痒又痛,就将荨麻叶全部丢了,她的手脸已经好了些,不再如先前看起来恐怖。 何三贵慌忙解释道:“花儿也是怕住不了行脚店.....” 文素素抬起手打断他,“别找那么多借口,说重点。” 何三贵不敢再辩驳,垂头丧气道:“入夜之后,差役前来将花儿带走了,说是张氏状告花儿,在牢里一口咬定是她犯的案。” 张氏与许姨娘两人不和,文素素也没料到,张氏会这般恨她,要拉她一起下大狱。 文素素神色微沉,问道:“你与许姨娘.....”她顿了下,改口道:“许梨花的关系,张氏可知晓?” 何三贵点头,道:“知道。我平时为了避嫌,与花儿都是偷偷摸摸往来。” 文素素些许松了口气,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仙客来的周王与小公爷可还在?” 何三贵道:“周王与小公爷都在,府城的郑知府与黄通判一众官员都赶来了茂苑县。茂苑县来了这般多大官,行脚店的人都在议论。” 文素素嗯了声,细细理着里面的关键:“衙门没抓你,就表明不相信张氏的指认,认为她在胡说八道。你还有作案的可能,许姨娘身为姨娘,连门都出不去,她没那本事。府衙来了大官,唐知县品级低,可能去不到跟前说话。抓许姨娘之事,是由他下令,为了让张氏安生些,免得在上峰与贵人面前再生岔子。” 何三贵焦急地道:“行脚店都在传,陈晋山这次难逃一死,花儿被他们抓进去,就算不被砍头,也落不到好下场。你要救花儿,一定要将花儿救出来!” 许梨花被投入大牢,可能已经吓破了一半胆。唐知县审问,文素素认为还有些胜算她不会招供,要是换作殷知晦,她肯定会一股脑吐露出来。 文素素问道:“救,如何救?劫狱,替她改身份?还是将陈晋山的罪名洗清,她再继续做许姨娘?” 何三贵自许梨花被差役抓走之后,就慌张又心痛,寻不到可以帮忙之人,最后无法,只能来找文素素。 听到文素素也救不了许梨花,何三贵希望彻底破灭,一下跳起来,慌不择言道:“都怪你,你要是不出这个主意......” 陶壶的水热了,文素素探身去提,何三贵吓得后退两步,嘴里的抱怨戛然而止。 文素素眼皮都未抬,将水倒在木盆里,仔细洗手:“周王与小公爷来办案,看府城官员的举动,陈晋山没这一出,他也会倒大霉。” 何三贵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蹲下来痛苦地道:“那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文素素没回答,对他道:“你也洗洗,洗完之后,去将西屋帮我收拾干净。” 何三贵难以置信望着文素素,她淡淡地道:“现在外面还能看得到些人影,你待黎明时分再离开。李达的尸首,天亮后就会被人发现,你要是不想担上杀人的罪名,就小心为上。至于许梨花的事情,我会想法子,能不能让她出来,我也不确定。” 何三贵一听,总算还有丝盼头,对文素素言听计从,按照文素素的指示,洗掉手上的血与油渍,点了灯提到卧房。他也不嫌弃脏乱,手脚麻利开始洒扫整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小炉烧着也不冷,文素素靠在墙上,阖眼歇息养神。 何三贵抱着一堆破被褥出来,道:“你去瞧瞧可满意。” 文素素起身进去卧房,屋里的破烂杂物都收走了,床上空荡荡,只铺着一张尚算干净的半旧苇席,比先前猪圈一样好了不少。她累到了极点,道:“你拿出去烧掉,顺便弄点糠喂猪。在明日白天时,李达被人发现后再来找我。” 何三贵不敢多问,一一应下后出去忙碌。 文素素将袄子折了下当枕头,其余的旧衫搭在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死人啦!” 尖锐惊恐的喊声,穿透云霄,文素素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文素素下床收拾,刚洗漱完,破院门被哐哐一阵猛砸:“文氏,文氏,你赶紧去看,外面的尸首,像是你的夫君李达!” ------------ 15 第十五章 文素素走出大门,一个穿着短褐的中年汉子,眼神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兴奋且轻佻:“文氏,你快去,快去认尸。” 美貌,无依无靠的寡妇,就是一块金锭,人人都想扑上来啃几口。 文素素没理会汉子,佯装紧张小跑出门,汉子跟在她身后喊道:“文氏,你别急别急,莫要摔着了!” 一个妇人怒骂道:“好你个死鬼,就你热心肠,仔细老娘挖了你的眼珠子!” 汉子气恼骂了句,便兴冲冲凑上去看热闹。 离乱石堆约莫一丈远处,围着十余人指指点点,看到文素素,各种目光朝她齐刷刷投来。 秦娘子从人群中走上前,拉住她心有余悸地道:“文娘子,应当是李达。他当年抓猪的时候摔了,溃烂流脓后就留了个坑,坑清楚明白着呢。你,你别看......” 地上躺着残缺不全的尸首,似被啃咬过,惨不忍睹。 文素素拿帕子遮挡住脸,她这些时日太累,脸色本就不好,此时看上去便是不堪打击,脚步踉跄着,眼见就要晕过去。 秦娘子忙搀扶住她,劝道:“唉,这一带野狗多,饿得眼都发绿,李达他肯定又吃醉了酒,吐了一地,引了野狗来,他就是活.....” 在她看来,李达死有余辜。人死为大,秦娘子将话咽了回去。 “你懂甚,李达醉得再厉害,野狗也不会生吃了他。他那头骨都碎了,着地上有油,他肯定是摔了一跤,流血晕了过去,野狗闻到血肉,还不得撕扯。” “就是就是,只这路上哪来的油?” 秦娘子想到昨日吴黑狗来铺子吃羊肉汤,吹嘘他赚了一笔银子,李达发了财,将文氏典给了何员外。 “五年之后,文氏还年轻,能再替李达生儿子延续香火。哪怕生不了,李达还怕寻不到年轻的给她生儿子?” “文氏跟着陈晋山养了一年,你瞧那副模样,哎哟,看得我心都要化了。何员外有钱,养五年之后,指不定会变成何等妖精。李达真是捡了宝,他说了,是瞧在何员外的面子上,以后不再典出去。嘿嘿,不典出去,在自己家中做营生买卖,何须愁钱财不滚滚来!” 穷人的命不值钱,女人更不值钱。穷人将妻子典出去生子,供有钱人享乐。还有那没皮没脸的,丈夫招揽客人,妻子伺候客人,做那皮肉买卖。 文素素曾两次前去买灯油,地上定是她不小心打翻了的油罐,秦娘子感到一阵阵畅快,不由得讥讽地道:“真真是活该,坏事做绝,老天看不过眼,要收了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起劲。有人看笑话,有人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有人还算好心,道:“文氏一个妇道人家,大家都是邻里乡亲,帮着搭把手,将李达收敛安葬了。这天气愈发热,再放就烂掉了,可拖不得。” 秦娘子忙叫了伙计前去帮忙,文素素拿帕子擦了把脸,红着眼眶哽咽着道:“家里没钱,就剩下几头猪,劳烦大家帮着处置了好办丧事。” 秦娘子一听,赶紧叫来伙计:“你去,只买最便宜的薄棺。” 伙计前去了,秦娘子拉着文素素,低声道:“一头猪不过一两银子左右,你总得留几个钱财在手上,以后还得过日子呢。” 说到以后,秦娘子就连连叹气。 寡妇门前是非多,文氏样貌又出众,指不定会生出什么风波。 文素素像是伤心过度,整个人六神无主,一切交由秦娘子安排。 “让开让开!” 众人正要去收拾时,一阵吆喝响起,两个差役走了上前,见到地上的尸首,嫌弃地转开了头。 领头的差役问道:“有人前来衙门报官,说是这里有人死了,怎么回事?” 有人急忙说了起来,差役听得不耐烦,一指文素素道:“你来说。昨日夜间,你可曾听到了动静?” 文素素怯生生上前,虚弱地道:“昨日我忙着洗刷收拾,夜里睡得沉,未曾听到动静。” 差役早就认出了文素素,昨日在陈宅曾见过面,她的容貌出众,见过哪能不记得。 贵人大官齐聚茂苑县,唐知县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数次耳提目命,定不能出岔子。 差役不敢随意处置,屏住呼吸,上前查看尸首。 “咦,衣衫上何处来的油?” 秦娘子见文素素在抽泣,上前替她回答了,“铺子里好些人都瞧着呢,差爷你去一问便可得知。” 这时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站出来替秦娘子做了证。 差役走到血与灯油混杂在一起的路段,上面布满了野狗的脚印,蚊蝇嗡嗡飞,前面乱石堆上,也停着好些蚊蝇。 “想是踩到灯油,脚滑,摔倒头磕到了石堆上,这里有血。” 差役与同伴小声商议,起身对文素素道:“你家住在何处,带我们前去。” 秦娘子搀扶着文素素,领着差役回去院子。庭院屋子洒扫过,猪圈里的猪在小声哼唧,大锅里煮过猪食,石榴树枝上搭着浆洗过的衣衫。 明显收拾过的院子,虽然还是乱糟糟,端瞧着院子里的杂草,便能猜出以前何等脏乱。 差役又与同伴咬起了耳朵,“想是回来就开始忙碌,收拾,还真是勤快,李达那厮,他就没那享福的命!” 秦娘子看到叶片包着的杂面馒头,道:“你身子不好,不是让你吃了,别管他,你还给他留着呢!” 差役循声看去,同伴道:“估计就是倒了大霉,自己摔了,被野狗啃食。此乃意外而非命案。我们快些回县衙复命,早些让唐知县安心。” 差役点头,对文素素道:“快些收敛安葬了,摆在那里成何体统!” 文素素低头应了,差役吆喝道:“别只顾着看热闹,都去搭把手!” 秦娘子见文素素不胜体力,让她歇着,前去帮着安排张罗。 一头猪便宜十个大钱,卖给了张屠户。寿材铺的伙计将薄棺寿衣香烛送了来,屋中扯了几块白布围着,点起火盆香烛,算是搭起了灵堂,草草收敛了李达,摆在了堂屋的破长凳上。 冰太贵,穷人想都不敢想,尸首无法久放,查了黄历,明日一早下地安葬。 秦娘子道:“你娘家大哥那边,只怕是赶不来了。来不来,你都别放在心上,他能把你嫁给李达,这亲兄弟早就靠不住了。” 文素素只管抹泪,任由秦娘子做主。 大家帮着搭了手,便要陆续离去,这时,何三贵上了门。他经常给陈晋山赶车,有人认出了他,意有所指地道:“你是来上门吊唁李达?你这是替自己走交情,还是替陈员外走交情?” 何三贵大惊:“什么?李达没了?” 那人见何三贵似是不知,赶着将李达没了的事情说得唾沫横飞,眼珠一转,打探道:“你这是来作甚?” 何三贵不欲多说,含糊着道:“我替人跑腿传个话。” 那人便撇嘴向外走去,边走边回头,拉着人说起了闲话。 秦娘子铺子里还有买卖,连着打量了何三贵好几眼,话里有话道:“我过一阵让伙计前来给你送吃食。” 文素素感激不已,撑着起身要送秦娘子,她忙按住了文素素,“瞧你都站立不稳,快歇着。” 秦娘子匆匆离去,屋子安静下来,何三贵忙道:“我看到差役走了才来,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 文素素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懒洋洋道:“就是让他们看到你。许梨花被抓紧去的事情,不然我如何能得知?接下来,你回去行脚店呆着。行脚店的消息灵通,尤其是有关小公爷的动静,外面的局势,你听到后,马上来告诉我。记得了,要偷偷来,我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 何三贵虽说不解,现在他毫无办法,只能一一听着。火盆里的纸钱气味飘满了屋,他不由得问道:“你今晚还要替他守灵,送葬的事情,可要我帮忙?” 文素素平静地道:“你回去,专心办我交待你的事情。我不会守灵,也没有送葬!” ------------ 16 第十六章 安静的破院,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灯火轻晃,与香烛纸钱灰缠绕在一起。 文素素喝了碗清水,歇息一阵,待恢复了些体力,打量着屋外的天色,取来剩余的油罐。扒下头上的灯钎,撬开薄薄的棺椁盖,将灯油沿着缝隙倾倒进去。 灯油的腥气,与尸首的血腥臭味,逐渐飘散,压过了香烛纸钱的气味。 倒了半罐灯油,文素素便收起罐子,放在火盆边。 净手之后,文素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布裙宽敞,她将两条半旧亵裤都套在身上,收好余下的银钱,便静静坐着等。 远处传来狗叫,随即响起呵斥声,狗叫声停。 文素素来到炭盆边,点燃纸钱放进去,专注听着院外的动静。 “文娘子,文娘子。”院门被敲响,有人在说:“我是方四,秦娘子铺子里的伙计,给你送吃食来了。” 文素素没有回答,手上动作加快,推倒油罐,火盆。 火苗卷起浸湿的纸钱,轰地一下燃烧,文素素疾步来到火盆后,躺倒在地。 热意扑面,文素素听到大门被推开,薄棺的油漆哔啵。 “哐当!”声坠地,方四惊惶大喊:“文娘子,文娘子!” 火光冲天,方四吓得面色发白,朝着灵堂奔来,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文素素。 热浪滚滚扑来,方四侧身抬手遮挡,想到秦娘子的叮嘱,虽怕得浑身颤抖,还是咬牙冲进屋,将文素素往外拖。 “起火啦,起火啦!”方四将文素素拖到大门外,扯着嗓子大喊,又摇晃着文素素:“文娘子,你没事吧?” 文素素脸上沾满了灰,嘴唇惨白,紧闭双眼人事不省。 无法形容的难闻气味交织在一起,方四不受控制紧盯着燃烧的棺椁,森森的寒意直抵天灵盖。 破屋易燃,火苗迅速快卷到了房梁,有人见到火光,跟着跑了过来。 方四见破屋很快就要倒塌,他顾不得手脚发软,半拖半拽着文素素到了空地处。手颤巍巍探到她鼻前,察觉到她还有呼吸,只是晕了过去,顿时松了口大气。实在是撑不住,一下瘫软跌坐在地。 “失火啦,失火啦!” 跑来的人看到陷入火海的屋子,大声喊叫起来,跑到方四面前,急着道:“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方四整个人都傻了,颤抖着结结巴巴道:“我给文娘子送饭食,看到她,她晕倒在地上,屋子里着了火......” 那人看一眼起火的屋子,再看一眼还晕着的文素素,长叹一声,“只怕是文氏烧纸钱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火。唉,一个妇道人家,唉!” 随着那人的接连叹气,越来越多的人赶来看热闹。火势大,已经扑不灭,大家都干站着议论纷纷。 “文氏接连遭罪,等她醒转过来,该去庙里上柱香,这人也太倒霉了。” “这李达只怕是撞了邪,死得那般惨,死后都不能入土为安。” “我看他是得罪了阎王爷,阎王要取他性命,岂能好生活着,连死都得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秦娘子听到起火的消息,连买卖都顾不上了,匆匆赶了来,上前摇晃着文素素,担忧喊道:“文娘子,文娘子。” 文素素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了过来。秦娘子见她醒转,长舒了口气,忙问道:“你身子可还好?” 文素素嗯了声,撑着坐起身,咳嗽了几下,抬袖去拂脸上的灰,放下衣袖,眼眶一下红了,低声道:“秦娘子,我前些时日小产了,身子没能养好,先前在给夫君烧纸钱的时候晕了过去,我.....我怎地躺在这里?” 她仓皇四顾,看到烧起来的院子,定了下,身子一软,又要晕倒在地。 秦娘子连忙扶住了她,怜悯地道:“哎哟,你刚小产,哪能去洗衣干重活,一下经受这般多的事体,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快快起来,地上凉,方四,快来帮着扶一把。” 人多起来,青天白日下,方四总算没那么害怕,起身前去帮忙。 有人比方四积极,吴黑狗早就盯着地上的文素素挪不开眼,只在众人面前,他还是有些顾忌,此时哪忍得住,舔着脸伸出了手:“我来,我来!” “滚!”秦娘子淬了口吴黑狗,怒骂道:“欺负寡妇算什么本事,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被阎王一起将你收了去,跟李达一起作伴!” 吴黑狗本准备跟着李达发财,谁知李达竟然横死,被秦娘子当众叱骂,讪讪收回手,眼珠子乱转,心里又生了一计。 秦娘子看着伤心麻木的文素素,劝道:“破屋子烧掉就烧掉吧,我先前就在想,你住在这里也不稳妥,我那里还有间空屋,多少比你这里强些,先去我那里落脚便是。” 文素素感激地道:“秦娘子的大恩,无以为报。只我的身份.....我还是去行脚店,以后再寻出路。” 秦娘子爽快地道:“行脚店一天至少得花五个大钱,你能住几日?我不做亏心事,从不忌讳那些。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指不定,还能沾沾你的福份呢!” 文素素见推辞不过,便跟着秦娘子离去。破宅子周围无人,几间破屋连着草屋草棚,很快就烧得一干二净,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走了。 李达葬身火海,下葬的事情自是无人再提。 差役赶来时,早上见到的破宅子,此刻变成了一地的焦黑,断垣残桓。 “真是邪门了!” 差役与同伴面面相觑,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云层,风卷起灰烬,莫名地阴森。 “无人伤亡。走吧,回去跟唐知县复命。唉,这唐知县愁,你我日子就不好过。” “何止是唐知县,郑知府黄通判他们又能好过了,呵呵,我看呐,这吴州府要大变天喽,只怕好些府邸,都像是李达,顷刻间就灰飞烟灭!” 两人边说着话,边抬头打量着天色,“好似要下雨了,你我且快些。” 走到县衙附近,雨丝开始淅淅沥沥飘洒,两人加快了脚步,经过“仙客来”后的巷子,在转角处差点与人撞个满怀。 刚想骂,差役认出眼前撑着伞之人,乃是殷知晦身边的问川,怒意顿时一收,换了张热情洋溢的脸,抬手恭敬见礼:“原来是川爷,差点撞上了川爷,还请川爷见谅。” 问川摆摆手,问道:“可是又有案子了?” 差役谨慎答道:“就一处宅子起了火,我与兄弟去看了下。无事,火已经熄灭,王爷小公爷川爷尽管放心。” 问川便没再问,与两人客气道别,来到了“张羊儿”湖羊铺买羊肉,听到几个客人在唾沫横飞说着李达的遭遇。 “李达?”问川想了起来,那个美艳的“典妻”夫君便叫李达。 买了些湖羊肉回到“仙客来”,山询走上前,道:“七少爷吩咐,让你将羊肉送到王爷客院去。” 殷知晦不喜食羊肉,闻不得羊肉的膻气,齐重渊却很是喜欢。“张羊儿”铺子的湖羊新鲜,他尝了一次便惦记上了,留下来与殷知晦用饭时,点名要吃羊肉。 问川心道殷知晦连续多日辛苦忙碌,没了齐重渊在,今晚总算能好生用饭,赶紧拿着羊肉,交到了齐重渊的小厮青书手上。 回来仔细净手,问川闻着没了气味,方进屋伺候。 殷知晦坐在案桌后,正垂眸看着面前的茂苑县舆图,随意问道:“县城内可有什么新鲜事?” 问川思索了下,将李达的事情说了,殷知晦从舆图上缓缓抬起头,静静道:“李达横死,接着,宅子连棺椁一并化为了灰烬,可是这样?” ------------ 17 第十七章 秦娘子食铺前铺后院,后院临河,灶房后与西侧小巷各有一间门进出。小巷清净些,秦娘子免得看热闹的闲人凑上来问东问西,搀扶着文素素经此进入,方四则回了铺子忙碌。 小院三间正屋,左右侧是厢房,与灶房隔着小小的天井。天井里角落有口井,种着几颗桂花与石榴树,树不算粗壮,望去满眼的绿。 秦娘子将文素素安置到东厢房,道:“西厢房做了库房,还有方四住着。方四独自在做工养家糊口,妻儿都在乡下,他人老实,你放心。” 东厢房摆着一张床,破旧的桌凳,看上去空荡荡,想必是经常洒扫,屋子里很是干净。 秦娘子让文素素先歇着,走了出屋,很快抱着旧被褥回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个低头耷脑,断了右臂,年近六十的老汉。 老汉左手提着水桶木盆,颠簸着走进屋,放下东西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秦娘子将被褥放在床上,盯着老汉出去的背影,道:“你无需理会老陈,他就是这个德性,十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看年纪,秦娘子不过四十岁出头,文素素以为老汉是她的爹,听她话里的意思,老陈应当是她的夫君。 秦娘子顿了下,讥讽地道:“他若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断臂瘸腿,我也当不了这个家。男人再没出息,在自家女人面前都是天,除了.....” 看来秦娘子也有满腹的辛酸,她没再说下去,文素素更不会主动询问她的痛处,走上前接过被褥,感激道:“前面铺子生意忙,我没事了,自己来就是。” 铺子正是忙碌的时候,秦娘子见文素素比先前要精神些,前去灶房拿了两只包子一碗汤进屋,便赶着出去张罗生意。 文素素铺好被褥,打水洗漱了下,吃了包子,汤,填饱了肚子,稍许放松下来,身上被拖拽出的淤青,这时开始隐隐作疼。 屋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树叶上沙沙响。 雨天天色暗沉,屋内也昏昏暗暗。文素素摸着怀里余下的银两,卖猪后布置灵堂,置办棺椁,尚余下不足三两银。 许梨花处还有属于她的近四两银子,如今她下了大狱,这几两银子估计也悬了。 文素素并未多想,现在看不到太远,也容不下她看太远。甚至,她连明天都看不到。 不过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赢不了,争取同归于尽。 倦意袭来,文素素上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被脚步声惊醒,她倏地睁开眼,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雨还在继续下着,木屐踩在地上踢踢踏踏,木门吱呀推开,一股湿扑如,豆大的灯光在门口氤氲。 秦娘子走进屋,放下手中所提的灯盏食盒,转头看到坐起身的文素素,笑道:“先前见你睡得沉,便没唤你起来。饿了吧,快来吃些东西再睡。” 文素素难得好眠,身体轻盈不少,道谢后,穿上外衫下了床。 秦娘子从食盒里拿出包子与羊肉汤,道:“你小产了,照说该坐小月子。只咱们没那个命,歇不了,买不起补身子的好东西。下雨天冷,喝碗羊肉汤,正好暖暖身子。” “秦姐姐。”文素素沉默了下,道:“你比亲人待我还好,我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姐姐了。” 秦娘子爽朗笑起来,道:“都是邻里之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叫我一声姐姐,我高兴还来不及。” 文素素拿了一两银子出来,硬塞在了秦娘子手中:“秦姐姐,你待我的大恩,我无以为报。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实在没脸继续住下去。” 卖猪办丧事,还是秦娘子帮着在操持,知道文素素还剩下多少钱,心道她幸好将钱揣在了身上,不然烧成灰烬的宅子,银子估计也寻不回来了。 秦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要:“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以后你还要过活,快快收好。” 除却秦娘子的仗义,她一个金饽饽住在这里,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 秦娘子开门做买卖,要应付差役,闲汉混混,文素素清楚里面的艰难。 比起行脚店,还是秦娘子这里暂且住着稳妥些,算上住宿饭食的钱,一两银子着实太少,文素素坚持要她收下。 时辰不早,羊肉汤凉了会腥膻,秦娘子斟酌了下,便暂且将银子收了起来,打算以后再还给她。 文素素坐下来用饭,秦娘子坐在一旁陪着说话:“先前你大哥大嫂来了,我替你挡了回去。” 昏黄的灯光下,秦娘子神色很是怜悯,迎着文素素看来的目光,思索了下,还是如实告诉她:“你大哥大嫂听说了你的遭遇,开口便问值钱的东西可有从火中抢出来。我见他们只顾着钱财,半点没替你打算的意思,便道了你如今的处境。他们要接你回去,先将我铺子里李达的欠账结清。他们一听要钱,你小产了,又戴着孝,借口小产妇人不吉利,戴孝更不能回娘家,忙不迭就走了,连看都不来看你一眼。不看还好,要是看了,说不定还真要将你接回去。接回去能如何,还不是得将你再卖掉。” 文素素不关心他们,沉吟了下道:“可还有其他人来找我?” 吴黑狗晚间来过,秦娘子将他打骂了出去。以为动静闹得太大,被文素素听到了,叹了口气,将李达与吴黑狗撺掇着要将她典给何员外的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吴黑狗那宗桑,他舔着脸说要娶你,热孝中成亲,你也有个人照顾。我呸,吴黑狗就不是个人,先前的妻子被他折腾死了,成日不是坑蒙拐骗就是偷鸡摸狗,就没个正经时候。穷得叮当响,坏得脚底流脓,再眼瞎的也不会将家中女儿嫁给他。他看上了你,我猜着不是将你典出去,就是要拿你赚钱。你可不要信了他。” 文素素说了声秦姐姐放心,神色微微一沉。 何三贵未曾前来找她。 吃完饭,秦娘子收走食盒,文素素站起来要跟着前去洗碗,秦娘子忙按住了她:“方四会洗,你歇着吧。” 这时,小巷边进出的门,被咚咚敲响,方四从西厢走出来,问道:“是谁?” “是老子,开门!”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趾高气扬回答道。 秦娘子神色一黑,咬牙骂道:“好你个吴黑狗,还敢上门来!” 文素素眼睑微垂,拉住秦娘子的衣袖:“秦姐姐,他是来找我的,我去同他说吧。” 秦娘子道:“外面下着雨,你哪能出去。再说吴黑狗能有什么好事,你别搭理他,我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再来!” 文素素恳切地道:“秦姐姐,吴黑狗既然冲着我来,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能次次让秦姐姐挡着。秦姐姐开门做买卖,吴黑狗又是地痞混混,他来铺子里闹事,秦姐姐的买卖如何能做得下去?我去跟他说清楚,要是他以后再敢来,我就报官。” 方四在门边与吴黑狗争执了起来,肩膀抵着门,拼命要将他推出去。 文素素见状向门边走去,秦娘子一想也是,叫她稍等,忙去正屋拿了旧伞,木屐,气死风灯等出来,道:“别淋湿了,我与方四都在,要是他敢不老实,你就大声呼喊。” 文素素一一应下,穿上木屐,打着伞,提起灯走到门前。吴黑狗见到她,咧着嘴笑起来,流里流气道:“文氏来啦,你跟着我,包管比李达要强。” 文素素故作镇定道:“吴黑狗,你休要胡罄!你出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 吴黑狗瞧见文素素弱不禁风的娇柔,酒气血气上涌,心口一阵灼热,嘻嘻笑道:“是是是,娘子说得是,娘子莫要生气,你生起气来,真是让人心都要化了。” 文素素一声不吭,侧身从吴黑狗身边经过,朝小巷外走去。吴黑狗啜着牙花子,紧了紧油衣,颠颠跟在了身后。 秦娘子拉着方四一起,站在门边守着,见他们走出了巷子,消失在了黑暗中,不禁担心得探头张望:“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文素素走出巷子,按照后院的方向,拐到沿河岸边,夜阑人静,惟有风雨声。 吴黑狗见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去搂文素素的腰:“哎哟,我的心肝,领着哥哥到这僻静处,可也是想哥哥了.....” 灯掉在地上,灯钎扎进肉,发出闷沉的一声,吴黑狗猝不及防,捂住脸,痛得惨声大叫。 叫到一半,吴黑狗声音戛然而止,伞尖捅进喉咙,吴黑狗喉咙呼哧着,目眦欲裂。 文素素手上用力,吴黑狗不受控制蹬蹬蹬后退,背靠在一颗香樟树上。 香樟树下,便是茂苑县通往京城的运河。河水深,三层高的大船都可轻易通过。 吴黑狗痛得快要晕过去,渐渐喘不上气。绝望,恐怖,让他身下一阵温热,尿骚臭味溢出。 文素素依旧沉默不语,手上力气加大,往前面一送一拉。 吴黑狗在残存的意识中,感到自己快被伞尖刺透,身子软软倒下去,噗通掉进了河中。 文素素看都未看,打开伞撑在头顶,前去捡起快要熄灭的灯笼。 灯笼重新亮起来,文素素朝细雨中伫立着的高瘦人影,平静地欠身施礼。 ------------ 18 第十八章 伞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地面汪着的水上,氤氲出红色的光。 那是吴黑狗身上的血。 殷知晦神色很是复杂,望着文素素眼角斑斑红痕,像是一颗泪痣。 殷知晦记性好,极擅识人。审案时,连发丝都观察得仔仔细细。他清楚记得文素素的相貌,这时却仿佛与她从未曾见过一样。 问话时见到的文氏,局促拘谨,畏畏缩缩,总是垂头缩肩。很符合她的“典妻”身份,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无知的妇人。 眼前的文素素,身形挺直,举止从容立在那里,好似早就知道他会来,依旧镇定自如杀人。 文素素抬手,拭去了眼角的血迹,平静地道:“七少爷,许梨花与何三贵与此事无关,从未想过要谋害王爷与七少爷性命。他们皆是苦命人,还请七少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说罢,深深曲膝一礼。 殷知晦垂下了眼睑。 是了,以她的聪明,定已知道他拿住了许梨花与何三贵。 殷知晦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文素素声音平平道:“为了不做母猪。活下去。” 发觉不对劲时,殷知晦让问川去查李达与文氏,问川很快就将两人祖宗八代查得一清二楚。 文氏家境贫寒,为哥嫂不容,拿她换钱嫁给了屠户李达。李达连禽兽都不如,卖妻卖儿。 吴黑狗也一样,贪婪无耻,欺负孤苦无依的寡妇,厚颜无耻欲行不轨。 他们都死不足惜。 殷知晦起初就认为,何三贵放火给马下巴豆,并未存着要杀他们的心思。 何三贵供称,他们根本不知道京城前来的大官是谁,只是想要借此机会让陈晋山倒霉。 陈晋山果真倒了霉,被拿进大狱。何三贵供词含糊其辞,一是受了惊吓,二是他的见识浅薄,压根没弄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殷知晦却听懂了。 仅仅是凭着陈晋山的反应,便猜测出了外面大致的局势,确定黄通判郑知府他们犯了事。 虽然不了解具体案情,却足以看出背后主使之人文素素的果决聪慧。 殷知晦嘴张了张,最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的本意,是问文素素为何要这般急迫动手。等他们都离开之后,以她的聪明,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李达与吴黑狗都除掉。 她早已被逼到退无可退,从陈氏出来,豺狼虎豹就围在了她身边,恨不得将其分食。 李达迫不及待将她再次典出去,李达早上刚死,吴黑狗晚上就上门来闹事。 可惜,没了李达吴黑狗,还有其他人。得人好心收留,她能替何三贵许梨花撇清关系,定不会忍心让秦娘子这个恩人铺子的买卖做不下去。 殷知晦再一想,其实她的回答,并没理解错误。 不愿再被典出去生子,想要活着。 逼迫到无路可走,干脆鱼死网破。 春雨没完没了下着,文素素沉静地站在那里,嘴唇与脸色一样苍白。他知道她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冷。 殷知晦神使鬼差问道:“你的身子可还好?” 文素素摇头,又点头,“有劳七少爷关心,不太好,尚能撑一撑。” 殷知晦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按理他应当将她抓回去,按律处置。 可是,她何错之有? “以后,你有何打算?”殷知晦终是问道。 文素素抬起了眼,朝他深深福下去,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阵阵鲜活,灵动如春。 “我并不知道,毫无头绪。活着才有以后。待遇到难关,再继续硬闯过去。” 殷知晦嘴角不知不觉也浮起了笑意,他轻轻颔首,“你这句话说得极是,活着才有以后。只是,以后你闯难关时,莫要再杀人。” 说到杀人时,殷知晦的声音已经变得严肃,文素素郑重应是,“我不会,杀不完。” 殷知晦微微叹气,是啊,杀不完,还有无数的困难等着她。 她身份低微,生得太惹人眼,除非躲起来不见人。如此活着,与流放坐牢有何区别? 以她的聪慧,实在是可惜了。 文素素福身告辞,殷知晦望着她缓缓前行,晃悠的瘦弱身子,唤来问川吩咐了几句,沉吟了下,继续道:“将吴黑狗处理干净,再仔细查查文氏,切记要小心,当作甲等来查。” 甲等便是最棘手最紧要的事情,问川暗暗吃了一惊,不敢耽搁,急急转身没入了雨夜中,山询与护卫簇拥着殷知晦离开。 文素素走进小巷,灯盏灯油烧尽,终于灭了,四下一片黑暗。她缓缓舒出口气,脚步变得轻快,将手上一直暗中紧拽着的灯钎,插进发髻中。 她一向拼尽全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更不会以这样粗糙的手法杀吴黑狗。 她是杀给殷知晦看。 初见殷知晦时,文素素便发现了他很干净,且聪明过人。 拿出自己的实力,让他高看一眼,比起柔弱可怜更有价值。 坦诚面对,主动担事,替何三贵许梨花求情,展现她的善良,欺君子以方。 欺不了,就再拼一次命。 文素素刚走到门边,秦娘子便急切奔了出来,抓住她的双臂上下打量:“你没事吧,哎哟,我可担心死了,没听到你的动静,我正准备让方四与我一道出来找你。家中只有一只灯盏,我让方四去准备火把了,哎哟,你瞧你,身上都湿了,快快进屋歇着.....” 秦娘子一迭声说个不停,文素素微笑着,随她进了屋,道:“秦姐姐,我没事了。吴黑狗被官府抓进去了,他犯了那么多事,估计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官府?”秦娘子拿着布巾的手一顿,文素素伸手接过来擦拭手脸,轻快地道:“是呢,吴黑狗坏事做绝,总算遭到了报应。有贵人在,官府夜里也当值,就怕有人犯事,惊扰到贵人。” “倒是,差役这些天积极得很,以前铺子里有人生事,前去衙门报官,要是不给打点的钱,许久都等不到他们。” 秦娘子高兴得很,道:“吴黑狗这个畜生没了,你总算能安生了。这些时日你别出去,先养好身子再说。” 文素素嗯了声,道:“秦姐姐,时辰不早,你先去歇息吧,我要等一会再睡。白天前来找我之人是陈晋山的车夫,他告诉我,以前与我同住一个院子的姨娘被带去了衙门问话。先前我向官府的人打听了下,姨娘无事了,很快就会放出来。他们怕我担心,估计会过来同我知会一声。” 秦娘子只知道陈晋山犯了大事,里面的就里她也弄不清楚,人肯定清白无辜,才会被放出来。 她们既然曾同住一个院子,落难之情总有几分,彼此之间说不定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秦娘子道:“行,你快擦一擦,仔细受了凉。等下出去记得打伞,别再淋湿了。” 放在屋角的伞,在地上流了一滩水渍。伞尖油布被划破了,破的那一面靠墙放着。 文素素淡然从伞上移开视线,擦洗之后,半开着门,和衣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侧门响起了敲门声,文素素迅速下床,打着伞走了出去。 雨比先前小了些,丝丝翻飞。打开门,便看到互相搀扶着,浑身湿淋淋,冷得瑟瑟发抖的何三贵与许梨花。 “出去说。”文素素回头望了眼院子,方四与秦娘子他们白日劳累,此时都尚在安睡。 文素素轻轻带上了门,摸黑朝巷子里走去,两人不敢多说,忙跟在了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文素素停下脚步,道:“你们被放出来,以后就没事了。要是不想再进去,此时就永远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任何一个字。” 两人都以为死定了,谁知没过多久,就被放了出来。 许梨花惊魂未定,点头如捣蒜,哭哭啼啼道:“不说,打死都不说。文氏,我对不住你,我本不想将你供出来,是殷……” 文素素淡淡打断了她,道:“你的苦楚我不想听。我能将你们救出来,你们害怕了,摸黑连夜前来找我,赔罪认错,怕我报复你们。” 许梨花瑟缩着,不敢再说话了。何三贵顿了下,将她怀里的钱袋拿出来,递到文素素面前:“本来被差役收走了,放我们出来时,差役凑齐还了回来。从吴婆子那里得来的钱,都是你的功劳,花儿不该分,都归你。” 文素素接过钱袋垫了垫,收了起来。 殷知晦是难得的君子,不让人提心吊胆等,还心细如发,连被顺走的钱都想到了。 权势,更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东西。 文素素很是随意问道:“你们以后有何打算?” 两人一愣,许梨花苦着脸道:“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哪想得到那么远。” 何三贵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文素素抬了抬眉,道:“你们也累了,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吧,等歇好了再来找我。” 许梨花赶紧推何三贵,他追上前,急切地道:“文娘子,你若是不嫌弃,以后,以后我们就以你为尊,听你指派差遣!” 文素素停下脚步,认真道:“我同你们一样,没钱没势。” 许梨花挤上来,陪着小意道:“你脑子灵光,我们又一同经历过事,算得上生死交情了。现在我们都没地方去,你想法子想出路,我与贵子都听你的,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会向西!” 文素素哦了声,道:“听我指派差遣,必须签定卖身死契,且我也没卖身的银子给你们,你们可还愿意?” 两人一下怔愣住,文素素不再多言,把伞给了许梨花,“你拿去打吧,上面沾了死人血,脏了,我不要了。” 许梨花脸色苍白如纸,手一抖,伞哐当掉地。 文素素思索着要买把更结实干净的伞赔给秦娘子,头也不回稳步离开。 她从不说废话,更不是在吓唬他们。 她是缺钱缺人缺势,但她不接受讲条件。 因为这些,她应该很快就会有。 ------------ 19 第十九章 夜深了,毛毛雨变得浓密,从牢里出来没吃没喝,身上湿哒哒,何三贵都快扛不住,许梨花更是冻得牙齿咯咯响。 “贵子哥,我们该怎么办?” 从牢狱里出来时,经差役手的银子,只剩下了一半不到。差役敢雁过拔毛,他们却没敢,一个大钱不少全给了文素素。 两人所有的银两加起来,一共不足三两。行脚店只一个铺位,一天就要五个大钱,加上吃喝,他们住不起。 何三贵道:“瘦猴子住得近,我们先去找他。前几天他去了府城给马治病,现在应当回来了。我们先在他那里歇脚,烤干衣衫,再商议以后的事。” 许梨花只想找个地方取暖,催促着何三贵快走。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到了瘦猴子的住处,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瘦猴子睡得正香,何三贵敲了好一阵门,他才醒过来。以为是有人来请他治病,披上衣衫呵欠连天出去开门,看到门外哆嗦着的两人,抬起灯笼定睛一看,咧嘴笑了:“贵子,夜奔呐?” 何三贵已经没力气骂他,扶着许梨花侧身进屋,“这是花儿。瘦猴子嘴臭,你别搭理他。” 后面一句话是对许梨花所说,她还没开口,瘦猴子就又哟了声,“对不住,原来是许娘子。你们怎么来了?” 何三贵嘟囔了句,瘦猴子没听清。两人以前吃多酒时,何三贵同瘦猴子提过许梨花,伤心得天崩地裂。 想到陈晋山的官司,瘦猴子咂摸着嘴,提着灯盏带着两人进屋。 屋子收拾得还算干净,三间正屋,东西两侧只两间茅屋灶房,院子里种着些金盏花等常见的药草,屋子里摆着药碾子,药草,满屋浓浓的药味。 瘦猴子升起了小炉,坐上药罐熬煮驱寒汤。三人围炉而坐,烤着火,手脚暖和起来,两人脸色方勉强恢复了些血色。 瘦猴子打量着他们,道:“你们难道是犯了事,夜里逃出来了?” 何三贵哪敢将文素素的事情往外说,哪怕是瘦猴子也不行。 那是个煞神,如假包换的煞神! 何三贵吞吞吐吐说了一通,“我与花儿都清清白白,衙门就把我们都放了出来。大半夜的,我们没处可去,便来寻你了。” 瘦猴子人如其名,瘦得像是竹竿,人也如猴一样精。何三贵遮遮掩掩的话,他听得嘴角一直往下撇,最后都快撇到地上去了。 大半夜的,衙门的差役老爷们能离开暖和的被窝,将他们放出来,除非他们是唐知县的亲爹! 唐知县的亲爹,起初就不会带进大牢,明摆着后面有人救了他们。 放眼整个茂苑县,能有这个本事的,就是“仙客来”里面的贵人了。 “仙客来”里面的贵人,十个何三贵许梨花,加上把他们的祖宗八代全翻出来,也够不着,肯定有中间人搭话。 这个中间人,在茂苑县,溅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青石地砸出个坑! 瘦猴子眼白比眼黑多,略微一动就像是在翻白眼,何三贵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就知道瘦猴子不信,可他着实没了办法,只能干脆闭了嘴。 “贵子,你我认识多年,我瘦猴子的品性,那是一等一的好,茂苑县都成排得上号!” 瘦猴子把自己好一通夸赞,“你们大晚上的前来,是要吃药还是要夜奔,我都没二话说!就是你们现在要成亲,我现给你们搭喜帐!” 何三贵听得无语至极,许梨花忍着气,没淬瘦猴子一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药罐咕噜噜,瘦猴子窜出去摸了两只碗,再提了壶水坐上,亲自倒了两碗药汤,“这药贵得很,不要钱,你们喝上一碗,保管药到病除!” 药汤烫,两人接过去,便沿着碗边慢慢啜饮。热乎乎的药汤下肚,何三贵脑子清醒了些,开始琢磨起正事。 签了死契,他们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了文素素手上,还得不到卖身钱。 瘦猴子脑子灵活,说不定能替他们拿个主意。 放下药碗,何三贵道:“瘦猴子,有些事情,不能同你说的,打死我们也不会说。你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 瘦猴子一脸笑,说那是那是,“不该知道的,多打听只会招来杀身大祸,我懂,我懂!” 何三贵呼出口气,看向许梨花,迟疑了下,道:“花儿,瘦猴子你虽没见过,但你早听过他,他还算信得过,不如让他帮我们想想法子。” 手上没有银子,娘家那边也靠不住,娘家兄弟会逼着她再嫁。 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身,只她一个女人,哪能拗得过兄弟,随便一捆便被送了出去。 再嫁能嫁什么人,何三贵拿不出聘礼,与文素素一样,被典出去生孩子,还是好的下场。被卖到靠近码头的城北墙根下去做暗娼,那才是生不如死。 许梨花六神无主,闻言点了点头,“你做主就是。” 何三贵便清了清嗓子,对瘦猴子道:“以前我问你要过一次落胎的药,你还记得吧?” 瘦猴子道:“记得,记得,我一个大钱都没要你的。” 何三贵瞥了眼瘦猴子,继续道:“那副药,最后人家也没吃,说是有毒。” 瘦猴子振振有词道:“是有毒,我早就说过,也没隐瞒呐!是药都有毒,不止水银这一味药如此。” 何三贵再瞥,算了算了,不与他计较。 “药是拿给陈晋山典来的文氏,陈家倒了,我们打算投靠文氏。不是投靠......算了,就是投靠。文氏要我们签死契,还不给卖身钱。反正,我与花儿都认为文氏值得投靠,你就不要问为何值得投靠了,这一点,我们绝对不会告诉你。现在我与花儿身上都没钱,无处可去。县里活计也不是那么好寻,得有熟人作保。唉,陈晋山生死未卜,谁敢给我做这个保?” 何三贵长长叹气,“瘦猴子,你觉着,这个死契,我们可要答应下来?” 瘦猴子满脸震惊,这个唾沫星子就能砸出个窟窿之人,竟然是文氏! 经常前去给花楼的姐儿们治病,瘦猴子从不敢看轻妇人。 花楼里上到妈妈,下到姐儿们,厉害的比比皆是。 何三贵斜撇着瘦猴子,道:“你倒是说话啊!” 瘦猴子收起惊讶,郑重其事道:“你们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还管什么平民奴仆。就算你们以前在陈晋山手下讨生活,贵子是签的雇契,照样得看陈晋山的脸色过活,打你骂你,你敢还手还是还嘴?” 他再看向许梨花,“许娘子,我说话直,你别计较。张氏当时发卖年轻的丫鬟,有个年轻水灵的姨娘也一并被发卖了。后宅姨娘妾室突发急病死了的,我听得多了。半个主子,自由身,奴仆,在贵人眼里都一样不值钱。你们这个死契,签!” 何三贵与许梨花,被瘦猴子一个斩钉截铁的“签”字,喷得直往后仰。 接下来,瘦猴子的话,差点让他们把手上的药碗都摔了。 “不知文老大可还要人,我也要卖给她,死契,不要钱!” 好半晌,何三贵才回过神,艰难地道:“瘦猴子,你可是尝错了药,失心疯了?” 瘦猴子呵呵,眼里精光乱闪。 他给牲畜,花楼姐儿,暗娼们看病,吃穿不愁,可也发不了财,更遑说地位了。药铺医馆的大夫,从不拿正眼瞧他。 何三贵与许梨花,只比蠢好一丁点。大好的时机摆在眼前,从龙之功...... 算不得龙,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瘦猴子找不到合适的词,他们看到了时机,又犹犹豫豫,终究还是蠢! 再说了,要是看错了文氏,难道一份死契,还能困住他们三人? 瘦猴子将这个想法藏了起来,在何三贵许梨花面前,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待那时,他们没了盼头,自然就会与他站在一边。 饿死胆小的,养肥胆大的! 他瘦猴子,自小的志向便是做吴州府第一名医。 医术不够,卖药来凑。背靠大树,靠着卖人参燕窝补品,就能赚银满仓! * 秦娘子怜惜文素素身子不好,早上起来,见她还在沉睡,便没叫醒她。 文素素一夜好眠,直睡到大半晌午才醒。 铺子里开始陆续有人来买饭食,文素素自己去灶房打水洗漱。老陈坐在灶膛后烧火,耷拉着脑袋,直勾勾盯着火。听到她进来,拿眼角斜了斜,就转直了眼角,继续盯火。 秦娘子从前堂撩起帘子进来,看到文素素,笑着打量她,“醒了,包子熟了,你捡两只去吃。” 文素素打算到时候再给秦娘子留些钱,便没与她客气,道了谢,拿了包子打好水,道:“秦姐姐,雨停了,我等下出去买身换洗的衣衫。” 茂苑县的夏天,年年来得急,连出几天太阳之后,就热得遭不住。 秦娘子也只有两身换洗的旧衫,想了下道:“买衣衫贵,还是买块布,拿回来自己做。我们两人赶一赶,要不了两天便能做好。你且别急,等下午我空下来,我同你一道去布庄。” 文素素略一思索,道:“有劳秦姐姐了。” 秦娘子笑道无妨,继续去忙碌了。文素素拿着水与包子回屋,洗漱了下,刚吃完包子,便听到后侧门传来敲门声。 文素素前去打开门,看到何三贵与许梨花,同一个看不出年纪,跟竹竿一样瘦的男子站在那里。 男子一个箭步窜上前,拱手长揖下去,道:“见过文娘子!小的叫王甲,人称瘦猴子,精通岐黄之术,人与牲畜都会诊治。” 文素素眉毛微扬,不动声色打量着小巷,四周无人,走出来带上门,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自己道明来意。 瘦猴子没再寒暄,直接拿出身契奉上前,恭谨地道:“小的愿投靠娘子,效犬马之劳!” 何三贵与许梨花面面相觑,跟着奉上了身契。 文素素接过身契,一一看过,问道:“身契可是要到官府去过契?” 瘦猴子一直在暗中打量文素素,见她始终气定神闲,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要投靠的陌生人,半点都不见惊讶,而是直接询问关键之处。 官府过契之后,他们便实打实变成文素素的仆从了,除非她愿意放良,否则,他们一辈子都是奴籍。 何三贵同许梨花脸色微变,瘦猴子倒稳得住,迟疑了下,道:“娘子,恕小的斗胆多嘴一句,娘子先前嫁给了李达,李达没了之后,娘子便成了寡妇。寡妇非户主,得去衙门立女户。女户不交税,向来不好立。” 文素素只哦了声,目光平静,从三人身上扫过,问道:“你们可是确定了?” 瘦猴子欠身道:“是,小的绝不反悔。” 何三贵同许梨花见状,一道说是。 文素素无需多问,瘦猴子野心都快贴在了脑门上,昭然若揭。 何三贵许梨花也有野心,只是能力配不上野心。不过,出身好些身份提一提,也就弥补了。 有野心是好事,瘦猴子有一门手艺,比何三贵与许梨花还要强一些。 三百个臭皮匠都赛不过诸葛亮,文素素现在挑不了人,她亦不在乎忠心不忠心,利益也能留住人。 大利就算了,是她势不如人。敢贪图小利背叛,弄死他们就是。 文素素收起了身契,道:“你们三人住在一起,倒方便省事。何三贵,你懂牲畜会赶车,你可知买辆马车要多少银子。” 何三贵见文素素不用问,便知晓他们昨晚去找了瘦猴子,对她暗自佩服了几分,认真答道:“车不贵,若是买旧桐木车,只要一两银子左右。马则贵了,一匹马,至少要七两银子起,上至几百两都有。” 瘦猴子见文素素在垂眸沉思,道:“娘子可是准备出门?” 文素素抬眼看去,瘦猴子迎着她的眼神,莫名地发虚,忙垂下头,道:“小的有头驴,驴还年轻健壮,要是文老大不嫌弃,可以拿来用,只买能遮挡风雨的车厢即可。” 文素素答好,对何三贵道:“我给你一两银子,你去选一架结实的旧车。买好之后,先送到瘦猴子处。瘦猴子,你去打听,仙客来的贵人何时会离开,知道后马上赶车来接我。记住了,回去之后,先收拾好行囊,准备随时出远门,别耽误了。瘦猴子,你别靠近打听,要是被抓住,我不会救你。” 瘦猴子听到“仙客来”,眼睛一亮,止不住地紧张激动,接连保证着应下。 许梨花呆呆站在那里,他们都有了差使,那她呢? 文素素再给许梨花派了事:“你在未时处来找我。” 许梨花心头一松,哎哎答应了:“瘦猴子的地方离得不远,我很快就到了。” 文素素说完,拿了一两银子给何三贵,挥挥手,转身就要离开。 瘦猴子犹豫了下,问道:“老大,你可能透露一二,打算去哪里。小的家中还有些药,恐不能久放,得处置了。” 文素素随意道:“不知道,也许先去府城,也许直接去京城。” 三人互相看来看去,瘦猴子将京城拼命咽回去,咧着嘴喜滋滋道:“你看到没有,气度,这就是气度!是能成大事之人!走,赶紧去当差!” ------------ 20 第二十章 未时的时候,食铺的忙碌暂且告一段落,秦娘子与方四开始洗刷碗筷。 许梨花早一刻钟就等在了门边,文素素让她稍等,去前面找到秦娘子,说了许梨花前来找她之事:“秦姐姐忙,由许梨花陪着我去就是。” 秦娘子拿布巾抹了手,推着文素素回到后院,“我去瞧瞧,你现在,唉,得有个机灵的陪着你出去。世道艰难,咱们女人稍微生得齐头整脸,抛头露面出去,就得被人指指点点。” 许梨花见秦娘子与文素素一起过来,客气地打了招呼。秦娘子见她还算机灵,这才放心,介绍了几间厚道的布庄,叮嘱道:“早些回来。” 文素素一一应了,两人从小巷走出去,走到一半,许梨花回头看去,见秦娘子刚关上院门,不禁羡慕地道:“她待你真好。” 安排许梨花在未时前来,也正是秦娘子这份好,文素素不愿她与自己牵扯太多。 毕竟秦娘子在茂苑县,以后还要面对当地的官服衙门,地头蛇。 许梨花习惯了文素素的安静,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声音寂寥地道:“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许梨花没听懂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她想问,瞄见文素素寡淡的神情,连忙将话咽了回去,道:“贵子哥买了辆结实的桐木旧车,花了九百个大钱。先前我说正好,让贵子哥赶驴车来接送。瘦猴子说,娘子没发话,不要擅作主张。” 文素素哦了声,道:“你可是很不服气,认为自己做得对?” 许梨花愣了下,她还与瘦猴子争辩了一通,只是她没争过,最后气鼓鼓走来了。 听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她似乎错了,讪讪道:“娘子也认为我错了?娘子身子不好,走路累了,还要花一两个大钱雇车。娘子有所不知,我积攒下来的银子,被差役顺手克扣得所剩无几。娘子也没钱,要去府城,京城,手上没钱如何能行?瘦猴子多少有些积蓄,只他狡猾小气得很,从不肯透露半分。先前中午的时候,他统共买了五个杂面馒头,贵子哥都没吃饱。” 文素素难得多说了一些,“你错了。你要是认为我考虑得不周全,可以事先提醒,不能在事后自作主张。如果我已做好了准备,你这样做,就是让我措手不及。事情有大有小,聪明人很多很多,聪明得你想象不到,一个你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破绽,就能让人窥到其中真相。” 许梨花听得一愣一愣,想起殷知晦问话时,给她带来的紧张压迫,不禁瑟缩了下,低声道:“是,我错了。” 文素素没再多说,问道:“差役克扣了你多少银子?” “三十两!”许梨花想到银子,立刻就恢复了精神,愤怒地道:“三十两呐!这是贵子哥与我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银,天杀的官差,欺负人得很,没一个好东西!” 文素素不置可否,辨认着路,朝仙客来的方向走去。 许梨花见她不做声,肩膀塌下去,那腔冲天愤怒,悉数生吞回了肚子中。 她再生气,又能如何,平头百姓都惹不起官差。 “咦,那可是良绣布庄,走过了。”许姨娘上前叫住文素素,指着布庄的招牌提醒道。 秦娘子说过,良绣布庄在药铺与棺材铺斜对面,好找得很。许梨花勉强认识几个字,布庄两个字她认出来了。 文素素头也不回,道:“不在这里买。” 许梨花以为文素素要去更划算的布庄,便没再说话,跟着她继续走着。 春末天气好,街头巷尾不时有行人经过,看到她们,有好些男人肆无忌惮,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走过了,还要频频回头打探。 许梨花气不过,淬了一口,骂道:“真真是混账东西!” 文素素步伐不快不慢,走得很是从容,对各种眼神,皆视而不见。 许梨花想起瘦猴子说的淡定,她忙学着文素素一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跟在了身后。 等到了锦绣布庄,许梨花傻了眼,窘迫得连腿都僵了。 吴州府纺织兴旺,大运河通京城,海通海贸,河海码头船只来往络绎不绝。茂苑县也近海,有一个停泊海船的码头。 锦绣布庄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布庄,乃是京城贵人的产业,在大齐各地都有分号,陈晋山这个地头蛇都不敢惹。 柜台上摆着各种绫罗绸缎,店堂布置华贵,伙计身上穿着青色半旧绸衫,远比她们身上的要贵重。 伙计倒客气,并未轻视她们,上前招呼道:“娘子要买何种布料?” 文素素直接道:“买便宜的本白细布。做两身夏衫,需要买几匹布?” 许梨花听到后面的一句话问的是她,赶紧回答了。文素素对伙计道:“就一匹。劳烦再配些针线。” 布庄里主要卖府绸锦缎等贵重布料,细布只是顺带。价钱与其他布庄差不多,织线均匀,品质比卖便宜布料的布庄还要强一些。 只寻常百姓见到富丽堂皇的铺子,囊中羞涩,门都不赶进。 伙计去拿了布出来,见她们穷酸,还主动送了块放置已久的旧布做包裹。 文素素数了钱会账,许梨花抱着布走出布庄,尚还在晕头转向中。 就凭着文素素这份面对着富贵,气定神闲的做派,她就远远不如! 锦绣布庄隔壁便是聚贤楼,站在彩楼下伸长脖子盯着她们的伙计,转身飞快跑进了大堂。 文素素余光瞄见,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缓慢往回走。 这时,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先前跑进去的伙计,带着小厮福山跑了来,卷起一阵风,越过她站住。 福山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涎着脸笑道:“哎哟,文娘子这是出来买布呢,只这布......啧啧,文娘子生得花容玉貌,这粗布哪配得上你。文娘子,我们老爷何员外在楼上雅间等着你,绫罗绸缎每日不重样,任由娘子选。” 福山朝二楼窗户一指,许梨花抬头看去,临窗负手站着一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锦袍胖子,正不错眼盯着文素素。 何三贵曾对她说过,李达打算将文素素典给何员外。何员外连孙子都快说亲了,文素素落到他手上,就是个供他取乐的玩物。 许梨花脸色一变,将布裹挟到腋下,拉着文素素绕过福山,“娘子,我们快些回去。” 福山往前一闪,挡住了她们的路,笑嘻嘻道:“文娘子,你的夫君李达已经答应,将你典给我们员外。娘子既然来了,也省得人来催娘子赶紧前来伺候。” 文素素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颤抖着尖声道:“你胡说!典契呢?你拿出典契来!否则,我就去告官!” 福山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手臂吊儿郎当道:“哎哟,报官,你去报啊!” 文素素推着许梨花,气道:“走,我们去报官,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竟没有王法了!” 福山笑得更张狂,与伙计一起,不紧不慢缀在了她们身后。 聚贤楼与仙客来一样,离县衙都近,几个差役在外巡逻走动,将发生的事情早就瞧在了眼里。见到他们一道前来,差头暗自对福山使眼色,视若无睹离开,催促着其他差役道:“走快些,我们还有一大堆事呢!” 许梨花见差役走开,他们肯定常从聚贤楼拿好处,哪会出手管事。福山与伙计步步紧跟,许梨花不安地对文素素道:“娘子,怎么办?他们定不会放过我们,要用强将你抢去。” 早知道,赶驴车出来就好了,她们无需抛头露面,不会被何员外的狗腿看到。 许梨花暗自抱怨不已,文素素低声下令:“跑!” 许梨花脑子乱糟糟,见文素素跑,她也跟着没头没脑地跑。 两人见她们朝仙客来的方向跑去,两人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福山当差犯了错,被何员外斥责了好几回,先前他大包大揽,要让何员外今晚就做新郎官,顿时懊恼道:“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追!一个乡下妇人都拿不住,老子就不用混了!” 伙计清醒些,犹豫了下,道:“福哥,前面是仙客来,老爷也惹不起,要是......” 福山不屑地道:“老爷惹不起,难道文氏一个贱妇就惹得起?贵人是要给老爷脸面,还是给一个贱妇脸面?” 伙计一想也是,捋起袖子追了起来,同福山一起吆喝道:“站住!快给福哥站住!” 许梨花搂着布跑不快,文素素身体尚未恢复,跑得也慢。 福山扑上前,抓住了文素素的手臂,她一甩,福山手上吃痛,连忙放开了她,抬起手一瞧,手背出现了个血点。 “臭娘们,居然敢动手用针扎老子!”福山怒火更甚,骂骂咧咧紧追不放。 文素素提着布裙跌跌撞撞跑着,尖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许梨花见她喊,跟着嘶声力竭喊救命。两人的叫喊,引得周围的闲汉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仙客来门前的护卫,也一并看了过来。 领头的护卫将手搭在了刀柄上,走上前沉声呵斥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伙计见到王府的护卫威风凛凛,下意识没再跟去。福山见伙计往后缩,到底心虚,没了先前的嚣张,犹犹豫豫放缓了脚步, 文素素却脚步不停,朝护卫跑了去,尖声道:“救命啊,贵人救命啊!” 护卫抬起了手上的刀柄,指着她道:“退下,再上前,休怪我不客气了!” 文素素喘着气,离得两步远站定,曲膝福了福,央求道:“这位爷,劳烦你给七少爷身边的问川带句话。” 护卫听到问川,迟疑了下,收起了刀,道:“你且说。” 文素素正要说话,身后马蹄阵阵,她回头看去,一群高大的护卫拥簇着头戴金冠,身穿缂丝紫袍的贵气男子,如阵疾风冲到了面前。 ------------ 21 第二十一章 齐重渊坐在马上,高高在上斜了眼文素素,怔了下,再看一眼,勒住马缰,绕着她来回打转。 熟悉又陌生,初次见面时只看到了袅娜的背影,此时看去,她低垂头,乌发木钗,灰布旧衫,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纤细脖颈。 金冠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扑面而来的权势富贵,文素素心道估计他就是周王了。 被高头大马围着,许梨花害怕得快哭了,下意识朝文素素挪去寻求倚靠,双腿发软发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重渊俯低身,打量着文素素,道:“抬起头来。你姓甚?” 文素素依言抬起头,瞄了眼齐重渊,对上他兴致盎然的眼神,又慌忙低头。 年轻的亲王,皇室贵胄,在茂苑,甚至大齐,都称得上权势滔天。 借势,谁的权势都一样。 文素素看上去受了惊吓的模样,胡乱曲了曲膝,嗫嚅着道:“民妇娘家姓文。” 齐重渊意外地抬眉,琼鼻樱唇,那双猫儿眼,风情婉转,还真是娇媚。 都说江南女子灵秀,穷人家中也长着明珠。 齐重渊跳下马,小厮青书忙上前接过缰绳,他负手在身后,和颜悦色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文素素咬了咬唇,朝白了脸的福山看去,鼓起勇气道:“民妇求贵人给民妇做主,何员外要在广天白日下,强抢民妇。” 齐重渊顺着文素素的视线看去,福山惊得双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齐重渊冷笑了下,收回视线,招过青书道:“你去,跟唐知县说一声,他的治下,竟然生出如此混账之事!本王离衙门一步远,尚且如此,本王不在时,不知乱到了何种地步,往年的教化考评,本王要去吏部好生查一查了!” 青书应是,文素素整个人都一幅怔忪模样,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齐重渊朝着她微微一笑,温和地道:“去吧,不要怕,要是有事,你再来仙客来找青书。” 文素素长长舒了口气,感激涕零曲膝到底,齐重渊摆摆手,含笑盯着她的背影片刻,转身进了客栈。 * 殷知晦坐在案桌后,对着面前的一堆公文,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问川与山询立在门边,屏声静气,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护卫走进来,问川打着手势,他脸色一变,赶紧放轻了手脚,上前抬手见礼,小声道:“川爷,外面有个年轻的娘子,说是要找你传句话。” 山询瞥了眼问川,问川皱眉,“何话?” 护卫道:“她没说,王爷恰好回来了,与娘子搭上了话。” 山询眉毛放下,瞥向问川。问川怔了下,问道:“来者何人,怎地同王爷搭上了?” 护卫咧嘴笑了下,觉着不妥,忙收起了笑,道:“我也不认识,外面闹得厉害,听说姓文。” 问川与山询飞快对视了眼,道:“我知道了。” 护卫拱手退下,问川朝屋内看了眼,对山询低声道:“是文氏。” 山询跟着小声念叨了句文氏,眼前浮过她那晚杀人时,利落镇定的模样。 此事不宜对外声张,且他们有大事在身,齐重渊对文氏杀人之事并不知情。 问川谨慎地道:“我去同七少爷禀报一声。” 山询忙道:“你快去,我出去打探一下到底出了何事。” 那可是周王,遇到女煞神,要是出了事,他们都担待不起。 问川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殷知晦抬头看了过来。问川忙上前,飞快说了护卫禀报之事。 殷知晦眉头微蹙,闻言只是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问川恭谨退出,不大一会,屋内传来脚步声,问川忙直起身,手方伸向门帘,门帘已经打开,殷知晦大步走出,问川怔了下,赶紧跟了上前。 山询从外面回来,见到殷知晦直接从庭院中穿过,迎上前,欠身回禀了外面的情形:“文娘子同许氏一道来锦绣布庄......” 殷知晦脚步微顿,山询跟着一停,补充道:“是锦绣布庄,只买了一匹本白细布同些针线。” 锦绣布庄本是秦王妃徐氏娘家的产业,徐氏定了秦王正妃时,锦绣布庄便添到她的嫁妆里。 徐氏出身淮安大族,家底丰厚,淮安徐氏祖上做纺织布料发家,铺子中皆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寻常普通人家都穿不起。 殷知晦示意山询继续说下去,他道:“文娘子两人从布庄出来时,被聚贤楼何员外的小厮福山拦住,说是李达以前与何员外定好,要将文娘子典给何员外。文娘子问福山要典契,说是拿不出来,就要去告官。高差头他们都在,见状借口离开了。文娘子见机不对,跑到仙客来前面来求救。护卫驱赶,福山他们没再上前,文娘子到了门口。王爷从码头回来,遇到了文娘子,问了几句,文娘子便向王爷告状,王爷差青书陪着文娘子,一道去了县衙。” 问川忙道:“先前护卫进来禀报,文娘子要给小的递句话,王爷正好回来,文娘子便没说。” 殷知晦敛下眼睑,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转身回屋。 问川与山询对视一眼,缀在身后回去。 院外一阵脚步声,问川与山询忙躬身肃立,齐重渊从院外大步进来,两人见礼,齐重渊脚步不停,问道:“还在忙?” 不待他们回答,齐重渊径直进了屋。殷知晦从椅子里起身,齐重渊摆摆手,在椅子里大马金刀坐下,呼出口气,道:“这码头上,复杂得很,只怕一时理不清楚。” 殷知晦沉吟着道:“我先前去看的时候,已经同你说过。里面水深复杂,牵扯甚广,厘清了,后面要如何做,必须拿出个章程。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十步,切不可操之过急。” 齐重渊烦躁不已,揉着额头一筹莫展,懊恼道:“怪不得老大不肯接手,这一□□诈的老滑头!姓郑的在狱中一死,京城那群人,又要大做特做文章。连你也查不出端倪,这上至吴州府,下至茂苑县,竟成了铁板一块!” 殷知晦道:“唐知县唐擎是元庆初年的进士,辗转出任了几地知县,从小县到中县,再升到大县茂苑县。他本以为这辈子升迁无望,能知茂苑,他惜官得很,盼着再能升一升。唐知县到了茂苑两年,待书吏差役客客气气,就想着能顺利升迁。” 齐重渊嗤笑,“铁打的吏,流水的知县。客气,哼,唐擎就是昏庸混账!书吏差役是什么人,他们就是一群滚刀肉!” 牢狱由他们的护卫看着,郑知府还是死在了狱中。 殷知晦没再做声,莫名想到了那晚文素素杀人的镇定利落。后来他让问川再仔细查过,文氏以前与所有贫寒女子一样,胆小怯弱,并未有特别之处。 李达之死,殷知晦没过问,她话语极少,亦绝口不提。能问出查到的证据,都与她毫无干系。 一场大火,一场雨,灰烬中已冒出了杂草,一切仿若没发生过。 问川与山询送热水帕子进屋,齐重渊接过净了手脸,端起茶吃了一口,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水,笑道:“这吴州府的茶,还真是不错。听说这龙凤茶,茶树蔷薇花树长在一起,吃起来时,便有蔷薇的香气。还真是雅。茂苑也人杰地灵,我在门口遇到了文氏,粗鄙村妇,生得跟花一样貌美。你见过她,你以为如何?” 殷知晦没理会齐重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问道:“先前门口的热闹,王爷处置了?” 齐重渊笑了起来,抚摸着下颚,道:“我就见不得美人儿受欺负,一个土财主,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这是彻底不把你我放在眼里。我让青书陪着文氏去了衙门,给唐擎递几句话。” 殷知晦想了下,没再多管,与齐重渊说起了正事。 忙完后,齐重渊回了自己的院子,问川进来,道:“唐知县已经在前面大堂等着不肯走,要求见王爷七爷,说要当面赔罪。” 殷知晦失笑,齐重渊随口一说,唐擎就吓破了胆。 “你去跟他说,我与王爷都忙得很,他治理着茂苑县,公务政事方面,我与王爷不适合插手。” 问川说是,沉吟了下,道:“小的让人去衙门口盯着,看到福山被打了四十大板,差役没敢放水,下了死手,福山被打得没了人形,估计以后就废了。衙门的书吏都客气得很,文娘子顺利立了女户,何三贵许氏,还有一个叫王甲,人称瘦猴子的蹩脚大夫,签了死契卖给文娘子,一并上了契。文娘子还办了前去府城,京城的路引。” 殷知晦眼眸微睁,四平八稳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震惊。 怪不得要来锦绣布庄,她不是怕被人招惹,而是故意要让人招惹,尤其是何员外。 先前她说要给问川递句话,意不在问川,而是他,要借他的势。 遇到了齐重渊,便顺手借了齐重渊的势,拉起了大旗,立了极为难立的女户。 步步为营,真真是好手段! 问川觑着殷知晦的反应,道:“文娘子将高差头叫出衙门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高差头神色很是灰败,回了一趟家。文娘子跟去了高差头家的巷子口等着,接了高差头递过去的荷包。文娘子花了两个大钱,要了辆骡车离开了。许氏紧紧搂着包裹,欣喜若狂,车夫听到她提到了什么三百两,后来车夫就没听到动静了,想是文娘子让许氏闭了嘴。车夫将她们送到了采荷巷,买了把雨伞,就回去了食铺。” “伞。”殷知晦轻念了声。 那晚下雨,文素素用伞杀了吴黑狗,损坏了伞。 瘦猴子与死契之事,殷知晦不算太意外,以文素素的手腕,收拢几个没甚本事的手下,不算得什么。 只她办府城与京城的路引,难道她准备离开茂苑县? 高差头为何要给她三百两银子? 殷知晦陷入了沉思,山询提了饭食过来,问川轻手轻脚上前,伺候殷知晦用饭。 饭毕,殷知晦道:“你去查高差头,仔细查,姻亲往来,都要查清楚。” 问川忙应是,出去没一阵,问川回转了来,道:“少爷,文娘子在后门,求见七爷。” 殷知晦意外了下,起身往后院偏门走去。 文素素等在门边,远远就曲膝见礼,态度恭谨庄重。 殷知晦走上前,文素素退了两步,立在了阴影处。他不动声色望去,一辆驴车停在了不远处,车夫瘦得像是根竹竿,想必就是瘦猴子了。 文素素开门见山道:“我前来求见七少爷,一是道谢。”她礼数周到再次曲膝,接着道:“二是同七少爷说未能及时递进来的话。” 殷知晦淡淡地道:“是王爷帮了你,你该向王爷道谢。未能及时递进来的话,是什么话?” 文素素道:“起初我是想求七少爷替我伸冤,另外还有些话要同七少爷说,就不多叨扰王爷了。先前我请人递的话是,我没再杀人。” 受到欺负,她没再杀人,而是报官。 没权没势,对上富裕的何员外,结果可想而知。 借势,是她迫不得已。 殷知晦那股被利用的愠怒,对着文素素的真诚坦白,无形中就散了,斟酌着问道:“你还向高差头拿了三百两银子,他得罪了你?” 文素素愉快地道:“不是得罪,是他抓许梨花进大牢时,将许梨花的积蓄都收走了,只还了一部分,我替许梨花要了回来。” 许梨花拿回三十两银子,瘦猴子说,回去之后她就抱着不肯放手,一直在激动地哭,连饭都顾不上吃。 至于翻了十倍,要回三百两,周王的面子太大,文素素收了二百七十两利息。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高差头不过是差役的头目,随随便便就拿了出来。 小吏难缠,高差头能忍气吞声拿出来,肯定是为了息事宁人,怕她再闹起来,引起他们的关注。 殷知晦神色微动,问道:“娘子打算离开茂苑县?” 文素素点头,道:“是。多靠七少爷与王爷的面子,我立了女户,拿到了路引,打算离开茂苑。茂苑终究小地方,有钱有权的人家,彼此都沾亲带故,我将何员外高差头都得罪狠了,何员外还没受到惩罚,高差头也在衙门继续当差,肯定过不了安生日子,不如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殷知晦愣了下,文素素曲膝告辞,他迟疑了下,问道:“你要去找何员外?” 文素素说是,唇角间浮起隐隐的笑意,那双猫儿眼,在门檐垂着灯笼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七少爷放心,我不杀人。” 文素素说完,步履轻快上了驴车,瘦猴子身子弓得像虾米,恭敬至极打开了车门,再忙转回去,跳上车辕赶着车离开。 文素素并未撒谎,她不杀人。 她客气恭敬前来道谢,顺便知会一声,再次借势,好去找何员外要银子! ------------ 22 第二十二章 何员外被传到了县衙,目睹了福山被打得半死,回到家中之后便倒下了,躺在塌上,抚着胸口哎哟叫唤。 妻子孙氏围在他左右,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请大夫熬药喂药,将婆子小厮指挥得团团转。 年轻时还会伤心,赌上几天气。如今孙子都有了,孙氏早已不管何员外的那些花花肠子。 这男人不躺在棺材里,只要有口气吊着,走不动路牙都掉光,皮松肉软简直如一团烂泥沼,心思还是活络得很。 唉!幼子明年就要下场考科举,县学的先生说,幼子学问过人,这一次极有可能考中。 要是何员外有个三长两短,幼子就要守孝,大好的前程,生生被耽搁了! 管家走了进屋,眼神飘忽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躲着孙氏,往何员外躺着的榻几边靠。 孙氏回转身瞧见,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鬼鬼祟祟作甚,莫非,还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事体!” 管家见孙氏发火,尴尬地道:“门外,有人找老爷。” 孙氏冷笑一声,“这个时辰还能有谁,那些狐朋狗友,又来找老爷去万花楼了?” 管家忙摆手,连连否认。 唉,真是为难,他不敢说,不好说啊! 何员外强自睁开肿泡眼,蹭地一下坐起了身,紧张地道:“难道是仙客来......” 孙氏听罢,脸色一变,急着骂道:“你哑了!” 管家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道:“老爷,是文氏......” “好她个贱妇,她还敢找上门来!打出去,打出去!” “就是贵人也得将道理,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 何员外翻身滚下塌,扯着嗓子跳脚大骂。孙氏想了下谁是文氏,脸从白转黑,跟着破口大骂。 “她一个在孝期的寡妇,大喇喇跑来,她想作甚,她是想坏了何家的运道!” 谁敢毁了她小儿的前程,她孙氏就要跟人拼命! “去去去,打出去!” 孙氏挥舞着手臂大喊,管事身子往后仰,生怕被打到,赶紧补充道:“文氏说,要是老爷忙,就公堂见。” 孙氏乱挥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以前县衙的公堂就是个摆设,县里的富绅乡绅,全都是唐知县的座上客。 京城来了皇子公孙,唐知县在他们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何员外一定不能上公堂,耽搁了她儿子的前程...... 孙氏毫不犹豫揪着何员外往外推,“你去,去外面见她!你招来的祸害,你去处置了,要是处置不了,老娘要跟你同归于尽!” 何员外胖归胖,虚得很,外强中干,被孙氏推得趔趄朝前扑,幸好管事追出去,拉了他一把,方没摔个狗吃屎。 “臭娘们!”何员外扶正幞头,懊恼地骂了句,见孙氏怒目,忙板起了脸,装作镇定往外疾步走去。 孙氏越老越泼辣,真惹怒了她,她会不顾夫妻情分直接动手。 儿孙都大了,他不跟她计较。一个娘们,有什么好计较的! 瘦猴子将驴车停在大门中央,文素素随意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手撑在膝盖上,好像是走累了,在大门前歇脚一样轻松自在。 何员外哪还有在聚贤楼见到文素素的心痒痒,一腔怒意,瞬间提到了肺。 这可是他何家的大门,真当是猫狗都随便能来的地方! 文素素无视何员外的黑脸,直接道:“何员外,你害死了李达。” 何员外的满腔怒意,瞬间从肺提到了脑门,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文素素不喜欢重复说废话,继续说了来意:“我要去衙门告你害死人。” 何员外整个人都愤怒至极,他什么时候害死了李达?他只同李达说了几句话,赏了他一桌酒菜便离开了。 李达一个屠户,滚刀肉无赖,见到酒菜,感激涕零谄媚的嘴脸,多看一眼都会瞎! “文氏!”何员外稳了稳神,神色狠戾起来,阴森森道:“你莫要以为,攀附上了贵人,便能耀武扬威了!你是生得有几分颜色,可也不瞧瞧你的身份,一个无知村妇,还是跟了屠户,沾了一身猪屎臭的破鞋,哪怕给贵人做妾做外室,你都不够格!贵人只是图个新鲜玩玩你,待贵人玩腻了你,你还得在茂苑县讨生活!” 文素素神色平静,何员外的咒骂与威胁,全都当做耳边风,只管说着目的:“收回诉状,需要一千两银子,另外加两头青壮骡子,一架辎车。” 驴车太慢,瘦猴子说,驴子力气小,走不快。青壮骡子不比马的脚程力气小,马卖得贵,养起来也贵,还是青壮骡子划算。 那就骡车吧,两匹骡子两架车,她有三个手下,加上行囊是需要两架车。 贵人骑马,她还不贵,等一等,不急一时。 太嚣张了,太嚣张了! 何员外差点晕过去,在跳起来之前,被管事拉住了,低声道:“老爷,文氏是从仙客来过来,看门的牛柱看到了。老爷,要三思啊!” 何员外的气势,被一句从仙客来过来压了下去。 李达的确是从他聚贤楼回去后惨死,现在尸首已经化成了灰。有贵人护着她,在公堂上,他的银子送出去不管用,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福山血淋淋的身子,在他眼前浮现,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屎尿的臭气。 忍,他忍! 等贵人离开茂苑县,看她一个寡妇,还能翻得了天去。 到那时,他拿出的东西,还不是得悉数回到他手。他定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员外铁青着脸,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给她!” 管事眨巴着眼睛,楞在那里还没回过神。 这就给了?先前的趾高气扬,感情都是虚张声势啊! 何员外一甩衣袖,咬牙切齿地道:“快去,将她打发走,晦气!” 文素素道慢,何员外再甩衣袖,恶狠狠盯着她。 文素素道:“对不住,我先前说错了数,一千五百两。” 在陈氏时,文素素没有月例收入,许梨花的月例,一个月五百个大钱。 秦娘子的铺子,买卖最好的时候,天天不停歇地干活,除掉七七八八的支出,勉强能落下近一两银子。 何员外与他们不同,到底有多少钱,文素素也不清楚,照着高差头拿出来的银子,她翻了三倍,再凑了个整数。 看何员外连价钱都不讲,文素素知道她说少了。 没关系,她向来有错就改。 何员外说她仗势,有势力仗的时候,当然要用到极致。等仗不到时再说。 她连明天都算不到,也不傻等,只会一步步向前走,亲自去探索。未雨绸缪,先要主动去做,不能只靠算。 何员外呼吸都粗了,眼前阵阵发黑,手指颤抖指着文素素,“贱......” 文素素忙碌了一天,已经累到了极点,缓缓起身,冷冰冰打断了他,“再骂一句,我要你去见李达!” 何员外到嘴边的叫骂,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廊檐下的灯光照着她的眉眼,如开在冰块中的牡丹花,寒意凛然。 何员外咽了口口水,气势弱了下去,道:“给她,给她!” 管事忙不迭回去正院,将账房里的现银都收刮一空。大通钱庄的百两银票加上碎银,两匹青壮骡子,带辎车一并送了出来,交到了文素素的手上。 文素素只接了银子,上下打量着管事,问道:“你赶一趟车,给你十个大钱。” 管事懵了下,他们两人,两架车,两匹青壮骡子,一头驴,是需要人手帮忙。 瘦猴子兴奋得直抽抽,像是猴子一样,在青壮骡子与车之间荡来荡去。拍拍骡子的脖子,摸摸车厢的木头,嘴都裂到了脑后跟:“气派!真是气派!” 文娘子,不,以后要叫她文老大! 女户,路引,银子,骡子....... 老天爷!!! 管事瞥着他们的旧桐木车,鄙夷得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下。 他们何氏的车,都雕花,精美绝伦! 十个大钱,瘦猴子哪舍得让管事赚了去,嗖地冲到文素素面前,身子快弯到了地上,恭敬无比地道:“老大,小的先赶骡车送老大回去,等下让贵子跟小的一道来取,暂时先留在这里,谅他们也不敢动。” 管事见瘦猴子一边说,一边不屑瞧他,气得七窍生烟。 十个大钱!瞧不起谁呢! 管事一甩衣袖,怒气冲冲进了门。 文素素说也是,上了骡车。瘦猴子指着看得呆住的门房,挺胸昂着下巴,抚摸着稀疏的鼠须,趾高气扬地下令:“仔细看好了,等下我来替老大取!” 门房气得捋衣袖,瘦猴子拿出比他们百倍足的气势,不屑一顾跳上车辕。 文素素下令:“从仙客来过一趟。” 借势,借顺手了,债多不愁。 从仙客来过,比瘦猴子的威胁要管用万倍。顺道让殷知晦过目,她真没杀人,省得他再辛苦派人盯着她。 瘦猴子高兴得脸都笑烂了,响亮地摔了个鞭花,赶着大青壮骡车,驶向了仙客来。 仗势欺人的滋味,真是太爽了! 到了仙客来的后巷,文素素让瘦猴子停下车。 瘦猴子气焰低了下去,守在车门边,打量着侧门下昏暗的灯笼,不安地道:“老大,接下来要做什么?” 文素素淡然地道:“等。” 等了不到半柱□□夫,侧门悄然打开。 ------------ 23 第二十三章 殷知晦负手离得两步远,不动声色打量着文素素,道:“文娘子可是有事?” 文素素深深曲膝一礼,轻快地道:“我没杀人。七少爷应当知道,我问何员外拿了银子,骡子,车。” 她转身一指,殷知晦抬眼看去,瘦猴子朝他点头哈腰,笑得一脸谦卑谄媚。 殷知晦淡淡收回了视线,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山询回来禀报,文素素去何宅索要银两车马,何员外气得半死,乖乖如数奉上。 她手下这几个人,真是.....各有千秋,一言难尽。 几个臭皮匠,将陈晋山弄进了大牢,何员外破财。 他也曾被困扰其中。 以她的心计,得知他派人盯着她,她这是来警告了? 殷知晦眉眼淡了几分,道:“文娘子,过了。” 文素素曲膝下去,说是,“对不住。” 殷知晦对着文素素干脆利落的赔不是,难得语滞。 她没权没势,只有被欺负的份。上告无门,弱小无助,奋起反抗杀人,总不能每次都杀人。 殷知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亲眼目睹底层妇人的艰难,比朝堂争斗的腥风血雨,给他带来的冲击都要强烈。 文素素认真地道:“七少爷若有差遣,我能回报一二,自当尽心尽力,绝无二言。” 殷知晦愣了下,不置可否淡淡道:“文娘子有心了。时辰不早,你回去吧。” 文素素不再多说,极为干脆利落告辞,上了骡车离开。 殷知晦走进侧门,负手立在那里,眺望天际漫天繁星,旋即失笑。 真是聪慧啊! 以退为进,进退自如,言行举止坦荡磊落,着实让人怪罪不起来。 文素素上了车,凝神沉思。 殷知晦是君子,也极为聪明,对她的试探并未回应。 茂苑县肯定不能呆了,大隐隐于市,跟去府城或者京城,哪怕借不上殷知晦的关系,凭着她手上的银子,也能站稳脚跟。 不过,殷知晦出来见她,就表明还有借势的机会。 小巷狭窄,骡车进不去,文素素在巷子口下车,吩咐道:“你收拾一下,等下来接我,我搬去你那里暂住。” 瘦猴子一迭声应了,嘴角都快裂到了脑门后,“是,老大放心,小的这就回去将卧房让出来,请老大住进去。” 文素素拿了二两银子给他,“去买床新被褥,洗漱的用具。” 她已经好久没好生洗漱过,睡个好觉,必须尽快恢复,保证清醒的头脑。 瘦猴子接过银子离去,文素素回了院子。秦娘子还在堂屋缝补衣衫,听到动静走出来,温和地道:“回来了。灶膛有热水,我去给你提。” 文素素望着堂屋豆大昏暗的灯盏,秦娘子浮肿的眼睛,忙道:“秦姐姐,你先别忙活,我有事要同你说。” 秦娘子放下针线,转身吹灭了灯盏,陪着文素素一道进了厢房,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许氏安置妥当了?”秦娘子坐下来问道。 文素素怕秦娘子担心,借口帮忙许梨花寻住处出了门,简单提了瘦猴子与何三贵之间的关系,“我等下也搬出去,正好同她一起结个伴。” 秦娘子怔了下,道:“许氏孤身一个妇人,有你在结个伴也好。要是合不来,你再搬回来就是。我这里前面是食铺,那些混账东西知道你住在我这里,一个劲地打探,想要闯到后院来。老陈是个废物,我与方四都忙,要是错眼没看住,又会生出事情来。” 文素素沉吟了下,凝望着她的眼睛,问道:“秦姐姐可是遇到了难事?” 秦娘子默然片刻,心中满腔苦水,不受控制汩汩往外冒,她抬手抹了眼角,涩然道:“你也看到了,我没有孩子。不是我生不出来,是老陈。他年轻时在府城镖局里赶车,出了事,手脚都废了,镖局赔了他一笔银子。我爹娘贪图银子,将我嫁给了他。老陈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在码头做苦力,二哥在夜香行卖夜香。两个嫂嫂做些浆洗,针线活贴补家用。她们这些年,连着生了十几个侄儿侄女,养活了八个,六个侄儿,两个侄女。大哥二哥一直劝老陈,抱养一个侄儿到跟前,以后好给我们养老。” “哼!”秦娘子脸色一沉,冷笑连连,讥讽地道:“养老,他们是看上了我这间铺子!我呸!都半大的小子了,养得熟才怪!能不能活到老,还难说,等真有个病痛,只怕是死得更快!我死活不答应,老陈与我置气,说总要有个儿子延续香火。这破香火,有甚好延续的,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腿一蹬,化作一抔黄土,谁需要那破香火,反正我不要!老陈再生气也不管用,他没本事,这宅子铺子,都是我赚了来,他敢不答应!” 文素素没问秦娘子为何不和离,她要是和离,便成了寡妇,与她一样,也变成了块上好的肥肉。 世道如此,尽管老陈是个废物,他也是多长了几两肉的男人,户主必须写他,女人当不了一家之主。 秦娘子边说边抹泪,微弱的光下,眼眶通红。 “大哥二哥经常上门来闹,大嫂二嫂贪图小便宜,有时连客人吃剩的汤都要倒走。都穷,我也图个清净,从不与他们计较。白天下午你出去了,他们听说我收留了你,跑来闹了一场,指责我要坏了陈家的风水,有了银子,不给自己家的亲人,偏拿出去给外人花。” 秦娘子歉意地道:“这些话瞒不住,他们说不定还会闹到你跟前来,总会让你听到,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文素素摇摇头,说没事,取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了秦娘子:“秦姐姐,你别哭,不值得。” 秦娘子接过帕子擦拭,说了句可不是,哀哀叹息了声。 “大哥二哥各留了一个女儿养大,枣花是大哥的女儿,前些时日媒人登门,把她说给平江县王举人家的幼子。王举人幼子生了痨病,活不长了,要让枣花嫁过去冲喜。媒人出了二十两银子的聘礼,大哥大嫂见到银子,一口应了下来。我就在琢磨,说是冲喜,这喜能冲得了,就不需要大夫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嫁过去就是守活寡。只足足二十两银子,在平江府哪寻不到卖儿卖女的人。当年老陈只出了三两银子的聘礼,我爹娘就将我嫁了。” 文素素微微蹙眉,秦娘子难过地道:“铺子里有个客人听说过王举人,说是他好面子,在平江县颇有善名。在平江县没听说过要给他儿子说亲。我一琢磨,王举人只怕不是找人给儿子冲喜,是要给儿子寻一门阴亲!他要面子,在平江县怕有人嚼舌根,离远些到茂苑县找。我跟大哥大嫂说了,他们说我是嫉妒,是诅咒枣花去死。阴亲这种事,他们听得难道还少了,为了二十两银子,攀上王举人这门亲,以后好给几个儿子寻好处。枣花的死活,他们哪会放在心上。” 王举人不全因为面子,他是举人,要走官场的路,是要防止事情败露,被人参奏。 毕竟作为官员,背地里如何且不提,名声上定要好听。 文素素思索了下,去床上放着的钱袋里,拿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十两碎银,一并递给了秦娘子。 秦娘子看到这么多银子,震惊地看着文素素,双手乱摆,“不能,我不能拿!” 文素素按住她的手,轻声道:“秦姐姐,你的好,我一辈子记得。这些银子你收下,你受得起。” 秦娘子左顾右盼,急忙伸出胳膊将银子盖住,凑上前小声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文素素默然了下,道:“秦姐姐,我是有贵人相助,得了些银子。你别多问,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收下就是。秦姐姐,你听我说。” 前途未卜,秦娘子跟着离开茂苑,自己不一定护得住她。现在她的生活虽艰辛,还算安稳,文素素希望她能平安顺遂活着。 她的仗义与热心肠,是文素素来到这个世上,感受到的一线光。 秦娘子紧张不已,接连点头:“我不问,不问。” 文素素经常出门,有人经常来找她,她只怕是....... 唉,她能如何,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 秦娘子从害怕,变成了悲哀怜悯。 女人难呐! 文素素道:“秦姐姐,我不清楚枣花的脾性,你应该比我看得清。要是枣花身正,立得起来,你不如过继她,仔细替她寻个上门女婿。如此一来,你能搭救她一把,以后也有人给你养老。你大哥大嫂为了儿子的前途,二十两银子,肯定不会答应将枣花过继给你。这些银子,你莫要一下拿出来,就说是向瘦猴子借的。要是枣花立不住,就将银子你藏好。老了之后,我还在的话,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了,你手上有银子,比没有银子要好过。” 秦娘子的眼泪无声流了一脸,她擦不干净,干脆趴在破桌子上,压抑着恸哭,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苦楚,一并哭出来。 灯光氤氲摇晃,文素素听着她受伤的呜咽,神色哀怜。 生为女人本不易,在大齐生为女人,尤其是穷困女人,生下来到老,一辈子就只是在艰难求活着,而非过日子。 秦娘子哭完,心情通透了许多,她擦了脸,道:“你的恩情,我也记得。当时我就是想着,你的遭遇太惨,我搭把手,不过举手之劳,没曾想你还了这么大的恩情。我没甚出息,这间铺子在这里,你随时回来,我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文素素暖暖笑了起来,秦娘子从未见她笑过,这一笑,她好像看到了花儿绽放。 “你以后别这般笑了......不是,我是说,唉......” 文素素道:“秦姐姐,我懂。我就是高兴,与你笑一笑。时辰不早,我今晚就搬走,秦姐姐,你早些歇息。” 秦娘子想了下,没再多留,抢着去帮文素素收拾。她只得一两件衣衫,很快就收拾整齐,将她送到了巷子口。 瘦猴子驾车已等在那里,秦娘子依依不舍告别,目送文素素离去,站了好一阵,方转身回屋。 文素素回到瘦猴子的院子,何三贵已经将车赶了回来,与许梨花一起在努力擦拭屋子,铺床烧水。 她一下车,两人都围了上前,恭敬无比地冲她傻笑。 女户,路引,青壮骡子,结实豪华的辎车,银子...... 如今文素素在他们眼里,比陈晋山还要厉害! 文素素太累,没心情与他们多说,向瘦猴子交待了秦娘子可能来假装借银子的事情,痛快彻底清洗过,钻进干净的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翌日午后。起床用过饭,文素素坐在廊檐下瘦猴子那张旧躺椅上,沉默望着天上的太阳,直到太阳西斜,夜色沉沉。 瘦猴子拉着何三贵与许梨花,屏声静气,连走路都放轻了手脚,生怕打扰到了文素素。 文素素起了身,声音暗哑道:“备车,去仙客来。” 瘦猴子嗖地窜了上前,屁股一歪,用力顶开何三贵,奔到了牲畜棚去牵骡子。 何三贵懊恼不已,不敢当着文素素的面争抢,只能由瘦猴子抢了差使。 许梨花眼珠一转,拉着他嘀咕道:“贵子哥,娘子还没用饭,娘子爱干净,你我赶紧去烧水,备好饭食。我们吃的杂粮馒头,哪能给娘子吃,娘子要吃新鲜的,再去买些羊肉,有钱了,嘻嘻,以后我们天天都能吃羊肉!” 何三贵默然了下,纠正道:“瘦猴子叫老大,以后你我也要改称老大。” 文素素没理会他们,坐上车到了仙客来后侧门。 门房去传了话,不若以前那般,很快有人出来。问川山询没露面,殷知晦更不见踪影。 瘦猴子有些不安,又不敢多问。 文素素肃立在门边,一如既往的沉静。 天际星河璀璨,星光溅在她身上,伴着灯笼的光,她看上去仿佛一尊冰凉的玉菩萨。 瘦猴子的心,莫名就安定了。 文素素只心无旁骛地等,等着毛遂自荐。 这一脚若踏进去,便再无法回头,她不给自己留退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要做主自己的命运,照拂与她一样不幸的女人。 她等的是,无上权势! ------------ 24 第二十四章 ------------ 25 第二十五章 ------------ 26 第二十六章 ------------ 27 第二十七章 ------------ 28 第二十八章 ------------ 29 第二十九章 ------------ 30 第三十章 ------------ 31 第三十一章 ------------ 32 第三十二章 ------------ 33 第三十三章 ------------ 34 第三十四章 ------------ 35 第三十五章 ------------ 36 第三十六章 ------------ 37 第三十七章 ------------ 38 第三十八章 ------------ 39 第三十九章 ------------ 40 第四十章 ------------ 41 第四十一章 ------------ 42 第四十二章 ------------ 43 第四十三章 ------------ 44 第四十四章 ------------ 45 第四十五章 ------------ 46 第四十六章 ------------ 47 第四十七章 ------------ 48 第四十八章 ------------ 49 第四十九章 ------------ 50 第五十章 ------------ 51 第五十一章 ------------ 52 第五十二章 ------------ 53 第五十三章 ------------ 54 第五十四章 ------------ 55 第五十五章 ------------ 56 第五十六章 ------------ 57 第五十七章 ------------ 58 第五十八章 ------------ 59 第五十九章 ------------ 60 第六十章 ------------ 61 第六十一章 ------------ 62 第六十二章 ------------ 63 第 六十三章 ------------ 64 第六十四章 ------------ 65 第六十五章 ------------ 66 第六十六章 ------------ 67 第六十七章 ------------ 68 第六十八章 ------------ 69 第六十九章 ------------ 70 第七十章 ------------ 71 第七十一章 ------------ 72 第七十二章 ------------ 73 第七十三章 ------------ 74 第七十四章 ------------ 75 第七十五章 ------------ 76 第七十六章 ------------ 77 第七十七章 ------------ 78 第七十八章 ------------ 79 第七十九章 ------------ 80 第八十章 ------------ 81 第八十一章 ------------ 82 第八十二章 ------------ 83 第八十三章 ------------ 84 第八十四章 ------------ 85 第八十五章 ------------ 86 第八十六章 ------------ 87 第八十七章 ------------ 88 第八十八章 ------------ 89 第八十九章 ------------ 90 第九十章 ------------ 91 第九十一章 ------------ 92 第九十二章 ------------ 93 第九十三章 ------------ 94 第九十四章 ------------ 95 第九十五章 ------------ 96 第九十六章 ------------ 97 第九十七章 ------------ 98 第九十八章 ------------ 99 第九十九章 ------------ 100 第一百章 ------------ 101 第一百零一章 ------------ 102 第一百零二章 ------------ 103 第一百零三章 ------------ 104 第一百零四章 ------------ 105 第一百零五章 ------------ 106 第一百零六章 ------------ 107 第一百零七章 ------------ 108 第一百零八章 ------------ 109 第一百零九章 ------------ 110 第一百一十章 ------------ 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 112 第一百一十二章 ------------ 113 第一百一十三章 ------------ 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 1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 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 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 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 119 第一百一十九章 ------------ 120 第一百二十章 ------------ 121 第一百二十一章 ------------ 122 第一百二十二章 ------------ 123 第一百二十三章 ------------ 124 第一百二十四章 ------------ 125 第一百二十五章 ------------ 126 第一百二十六章 ------------ 127 第一百二十七章 ------------ 128 第一百二十八章 ------------ 129 第一百二十九章 ------------ 130 第一百三十章 ------------ 131 第一百三十一章 ------------ 132 第一百三十二章 ------------ 133 第一百三十三章 ------------ 134 第一百三十四章 ------------ 135 第一百三十五章 ------------ 136 第一百三十六章 ------------ 137 第一百三十七章 ------------ 138 第一百三十八章 ------------ 139 第一百三十九章 ------------ 140 第一百四十章 ------------ 141 第一百四十一章 ------------ 142 第一百四十二章 ------------ 143 第一百四十三章 ------------ 144 第一百四十四章 ------------ 145 第一百四十五章 ------------ 146 第一百四十六章 ------------ 147 第一百四十七章 ------------ 148 第一百四十八章 ------------ 149 第一百四十九章 ------------ 150 第一百五十章 ------------ 151 第一百五十一章 ------------ 152 ------------ 153 皇夫 ------------ 154 皇夫2 ------------ 155 皇夫3 ------------ 156 许梨花何三贵1 ------------ 157 许梨花何三贵2 ------------ 158 许梨花何三贵(完) ------------ 159 徐八娘1 ------------ 160 徐八娘2 ------------ 161 徐八娘(完) ------------ 162 储君1 ------------ 163 储君2 ------------ 164 储君3 ------------ 165 储君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