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一章 天启十一年,中洲以北大寒,上京亦比往年冷了不少,进入腊月,常不见个好天气。 一场凛冽朔风伴着鹅毛大雪,接连不停下了七八日,整个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地下的皑皑白雪积了有三寸高。 人来车往,街道马路牙子上的雪踩得黑泥浆似的,乌糟糟一片,又溜又滑,两日里就翻倒了三辆马车。衙门里就派了巡防队差事,让他们这几日都要去铲雪,清理大路,那些差兵们就在马路牙口坚了块牌,让辰时上下,不叫闲着没事的车马拉驶到官道上。 天气不好,雪路又脏,又冷,是以时下外头除了忙生计讨生活的人,各家户的妇女孩子就不大出门。 顾家,女眷不过在屋子里做做针线,写写字。 后罩房最向东的一间,南面凭栏大窗支开着,一个十三四的姑娘托着下巴枕在那里看雪。 乌黑的头发绑着双丫髻,圆肉的脸蛋,尖尖下巴,一双猫眼瞳孔黝黑清澈,流转间异常灵动。 这是九姑娘,顾运。 顾家两房人,子嗣多,姑娘生得更多,单二房就有七个,顾运排行第九,她生那年,出生次日,二老爷升了官儿,喜得便给这小九选了“运”字做名字,认为自己时来运转。 顾运整日窝在家里,闲得长了草,觉得自己快霉了,她又不爱针线,写字又嫌冷手,这几日唉天叹地的。 主要是连日来没见太阳,顾运觉着,人不晒太阳容易郁闷。 这不,今天一早,顾运从床上爬起来,和五姑娘七姑娘结伴一起去给二太太请安。 二房不算出了阁的三位姑娘,剩下四个,五姑娘顾青璞,七姑娘顾纤云,以及顾运自己,再加一个最小的十二姑娘顾存珠,都住在后院的后罩房。 后罩房一排还算宽敞,有六间大房,四个人各选了一间屋,剩下两间打通了,给她们作书房和待客间,平素就在这里玩耍学习。 顾运冬天难得起一个早,顾青璞和顾纤云不似她,各有各的说法,到了请安的日子必去的。 三人在太太文氏那里吃了早饭,出来顾运就说要往老太太那里玩会儿,顾青璞说她针线上的活还晾在那里一半尚且没做完,就不与她们一处,自己回屋去了,只顾纤云说一起去。 顾运,顾纤云两人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过去老太太的荣庆院。进了屋,丫鬟打起帘子,屋里下人连忙请安,笑说:“七姑娘,九姑娘来了,快些进来。”一边伺候两人解下披风。 顾运走这一点路,手都冻麻了,凉冰冰的,进屋热气扑面而来,一烘,顿时舒坦了,两个手放在脸蛋上捂了捂。 要说顾家通宅老太太这里最舒服,屋子四个角摆放了四个炭炉子,烧得旺旺的,还没有一点烟,屋里几个丫鬟脸色都红润润的极好。二太太文氏向来持家勤俭,她房里也只烧一个盆。 顾运一面往里间走一面跟丫鬟说话:“祖母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无聊想我了?” 丫鬟听着这话笑,扶着人进去了。 老太太歪坐在那边暖炕上,小桌上摆着棋盘,正与郝嬷嬷边说话边玩棋呢。 “祖母,我来给您请安啦。” 顾运,顾纤云两人上前给老太太福了一礼。 “快过来我看看,冷着了没有。”老太太眯着眼睛笑。 郝嬷嬷把两位小姐扶到炕边坐下,又吩咐丫鬟把棋盘撤下去。 那里顾纤云细声回说:“不冷,我们正从太太院儿里过来的。” 老太太说:“想是刚去请的安,你们太太疼你们的,大冬日的怕你们冻着,早免了你们的礼,还去做什么。” 顾家规矩并不严苛,寻常请安三日去一次就够,入了冬,二太太文氏就让下人传话,不叫姑娘们跑,怕她们回头冻着生了病反而不好。 五姑娘和七姑娘倒不知道怎么想的,依旧寻着例子请安,顾运没去,太太既然说了,正好不去,乐得每天早上睡懒觉。 顾纤云轻声细语说:“也不日日去,我早上又不爱睡懒觉,到太太那边正好活动活动。” 老太太道:“你们自己知道就行,我也不管。” 正好老太太的丫头翠屏端了适口的热茶过来,先倒一杯给五姑娘,待要给顾运斟,顾运连忙说:“别,我现在一口茶也喝不进去,姐姐你别忙了,让我自己坐坐。” 老太太听了就调笑她,“早起在你太太那吃什么好东西来了,现在连口茶也吃不进去。” 顾运笑了下,歪在一边哼哼,她的丫鬟黄杏弯着眉眼回话:“我们姑娘先是用了一碟桂花糖渍的奶糕,正餐点的一碗虾仁小馄饨,最后还吃了一碟咸麻酥。现在可不就一口茶都吃不下了。” 屋里人听了俱笑,老太太伸手掐了一把顾运的脸,“你们别笑,她这样的才好呢,有福气,我就喜欢九丫头这样的,跟她一桌吃饭胃口都要比平时好三分。” 顾运眨眨眼,心说这点早餐真心不算多,因为每份的分量不算多,再加上她还在发育期,长身体,没吃饱就会难受,所以平时并不特意克制嘴巴,一起吃饭时就显得她比别的姑娘都吃得多,不过惹大家笑一笑就算了,她没放在心上,而是说起别的来。 “之前中秋节那会儿,咱们家请了一个戏班子过来唱戏,我因为不喜欢听北边儿的调子,那园里一位管事看出来了,就给我介绍了一个‘讲新事’的女人,后来我请人过来听一回,可还真的有点滋味,正好能解闷。祖母也别闷着下棋了,不如把人请来,陪咱们说说笑笑,岂不是正好?” “我说着了,还是你们九姑娘点子多,从来只听说过讲古的,没听过什么‘讲新’的,这可不新鲜,既这样,你们现在打发个人去请就是了。”老太太笑着开口。 顾运道:“你们见了就知道了,我一点儿不爱听她们讲古,古事多少书啊史的看不得,自己去看还有点意思,别人讲出来有时候就变味了。”说罢让黄杏过去给他们说说,外头叫了传话的人。 老太太点点她的额头,说:“通府里的孩子,你主意最大。” 顾家也不反驳,眨巴眨巴眼睛。 半个时辰,人就过来了,她在外面就把手上脸上擦了擦,鞋子蹬干净了才进来,先跪下给老太太磕头,请两位小姐安,老太太只叫人起来说话。 这女人三十来岁模样,瘦瘦小小的个子,脸盘窄长,眉眼细,颧骨高,并不十分讨喜的长相,只是一开口,就是另外一个意思,口齿伶俐,嗓音顺耳,听着舒服。 顾运那时候选人,点了五个人过来,最后选了这个叫柳娘的,因着她说话语调好,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无聊的时候就请她过来一趟,给自己讲讲八卦。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没有?我们正在屋里白闲着,不拘什么,只管给我们讲一讲吧。” 顾运已经脱了鞋子上炕,盘腿坐着,手肘支着下巴,伏在小桌上。 这女人见过顾运一两回,知道她的脾气,连忙眯起一张笑脸说:“有的,有的,正巧城南那头,有个燕子巷,前几日发生了一件热闹事呢!” “什么有趣事,你快讲。” 这柳娘连忙说起来。 那燕子巷兴许有人不知道,可是隔了一条道的长宁街,是个好地方,那儿有座前朝的旧王府邸,好大一个府宅,从前花团锦簇的,如今还空在那儿。周遭一条街住的都是富贵门户,燕子巷离长宁街近,搭着气儿,也逐渐兴旺起来。 前两天巡防队的差兵在那边清理残雪污泥,疏通道路,为的是这长宁街这块的贵人出行方便,别被绊住影响心情。哪里想,一连着几天,出了件非常恶心人的事,燕子巷那边有一户人家,日日往街上倒粪倒尿。 那柳娘说得绘声绘色,“皆因今年入冬以来,实在是冷得蹊跷,这又一连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不好走,那边夜香郎就改成三日一上门,那人家缺德又缺心眼儿,将腌臜物随意倒在路上,自己舒坦了,把别人恶心住了。” 巡防队就派人盯了两日梢,可把人逮住了。 “那些差兵破门而入,原是要把这不讲究的人家抓起来恐吓一顿,罚他们些银子,叫他们心中有个好歹,不敢再犯。哪里想到,其中又不知呢,赶上九曲十八弯的故事,原来住在这独院儿里的是个年轻女人,差爷闯进屋时,不妨看见一男子衣衫不整,满脸大骇,正要逃跑,差爷见势不对,立刻将这人拿下,冷声一喝,人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原来是一个走街串巷卖货的,街口巷尾混得久了,认识这女人,几次过来又见这里似乎并没有男家主,遂渐渐与之勾搭上。后来才知道,这女人是个官员置在这里的外室,因为男主人不常来,日子久了,女人才生出心思,干出这些勾当。” 整一出没承想最后正成了捉奸戏码,顾运听的有滋有味,跟着问:“后来了?怎么处置了?还是罚钱了事?”其实顾运最想知道的是到底是哪位官员在外面私养美人?这闹出来,会不会被人参上一本,保不准乌纱帽都得摘喽。 “男的勾挑诱拐妇女,判的三十大棒,另罚三十两银子赎人。女的,就通知主家来领人。” 那么大动静,差爷一上门,附近的全跑出来看热闹,那伺候人的婆子吓了个半死,实是往街道口倒夜香是她干的,原本是想着,现有大雪掩着看不着,再者发现了也没法,哪个知道是她。 没想到一偷懒会惹上这么一出大祸。 差兵也怕得罪人,倒是想给那位官员留个脸,只是事出突然,人多物杂,很快,事情就被抖落出去。 柳娘这里说的是眼前事,别说顾运了,屋里几个丫鬟都听的耳朵都竖起来,可见这些狗血八卦戏码,古今中外,不论男女老少,都爱听。 一场闲话热闹听过,老太太赏了几两银子,那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回头老太太给顾运顾纤云两人说:“这些俗事俗语听听就算了,权当个笑话解闷儿,到了外头,还要记得自己是大家小姐,行动说话进退得体,方是规矩,不可叫人捏住错处,可知道?” 老太太这话的意思是在家里没外人的地方听听八卦逗乐可以,外边可要管好自己,言行克制,别给家里丢脸。 顾运又不是个傻的,满口答应下来。 那柳娘只讲了这弄巧成拙的捉奸八卦,后来的事就不知道。 实则那头巡防队差兵捉了那院里的两个守屋伺候下人,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略审了审,就招了供。 这才知道,女子原来是户部的一个郎中,程斐通程大人的外室,程斐通出身贫寒,十多年前考中进士后,被他的座师看中,招为女婿。不想这样的人,竟然学人在外头养了外室。 巡防队弄得这一出来,虽是无意,到底涉及官员,当即觉得不好,只能勉强把事情按下,到了晚上,就悄悄儿派个人,去程家通知人,想让其把那外室接走,燕子巷是断乎再住不得,此时风言风语已经传开。 谁知那派去的人不张事,没先见到程大人,而是被内宅一个妈妈问出了点话,当即去回了她们太太,这夫人连忙把那传话的人押下,审出实情,当日,就派了三五个下人,气势汹汹去那燕子巷,将那位外室“接”了回去。 这么大阵仗,这事就闹到了有心人眼里,没过几天,朝堂上就有本将此事一奏,参程斐通私养外室,德行有亏,圣上发怒,即刻将人撸去职位,革职降等,贬到凉州某个偏远小地当县令官去了。 - 顾家。 这日,二老爷顾元彦散值回来,满脸喜色。 直接去了荣庆院给老太太请安。 “儿子年末考评得了个优,原本以为今年六部各处人员没太大变动,兴许还得在原位置上待个一两年,没想到,今日上官叫儿子过去,透露一句话,说现成儿的,户部那边忽然空出来个郎中的缺,若无变故,便是将儿子调过去补了。” 老太太面上一喜,“果真这样,竟然是你的造化了!” 顾元彦现在工部任职,官阶上看是平调过去,但谁都知道,从工部到户部,就算是升迁。 老太太高兴,留顾元彦吃饭,母子二人细说了一会儿话。 “就这几天,你越需得稳住,各处都不要露了口风,等事情完全定下,才算好的。” 二老爷自听教诲,“儿子省得,母亲切勿忧心。” 老太太笑了笑,“你身上倒有些运道,可见这些事说不清楚,上天佛祖自然有他的安排。眼看进入年底,这么一件好事落在身上,你当爹的好,对几个孩子也好,庭哥儿和谨哥儿可都要说亲了。” “母亲说的是,我和太太在看呢,母亲那里可有好的,您总比我们会看人。” “留心着呢,到时候我与你太太商量,这个先不提。你且算算,你父亲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顾元彦心里默了默,说:“大概还有四五日功夫就能到家。” 老太太说:“那便好,你父亲这一趟出去我总不放心,今冬这天气,实在不好,这样的大雪,下得人心中没底。” ------------ 2 第二章 原是平殷那边有一批羽箭出了问题,顾老爷子现任的是兵部下库部司主事一职,便要亲自跑一趟,冬月里下旬出的门,前几日收到驿站的书信,也就这几日能回。 顾元彦宽慰了老太太一番,老太太心里歇了事,打发人出去了。 顾元彦拐脚去了文氏那里。 正屋子里,文氏带着四个女儿,顾青璞,顾纤云,顾运,顾存珠围在一处八仙桌吃饭。 顾元彦乍一抬脚进来,听见一屋子银铃细碎说话声音,讶了一瞬,说:“今日怎么这么齐全,都在这里。” 下人几个,掸衣的掸衣,递茶的递茶,一通忙活,顾运几人也起来给顾元彦请安。 文氏站起来,迎着二老爷坐下,说:“十二丫头这几日又下了寒症,九丫头昨天魇着了,白日叫人出去散了些铜钱,这会儿按着林大夫给的那道凝神补气汤的方子炖了膳,给她们吃呢。” 顾元彦过去,细看了看顾存珠的脸色,只见脸色雪白,唇色带青,眉头便皱了一下。 忖了片刻说:“明日再把林大夫请过来给诊诊脉。” 又去看顾运,见她眼中清亮有神,面色亦红润,倒还满意,但也对文氏说:“这两日叫周姨娘陪着她睡,明日让林大夫一并瞧瞧。” 顾运的老毛病了,小时尤盛,三五不时隔着日子,夜里会被梦魇着,一开始她还怕得紧,怕哪里有问题。现下好些了,心底却还是怵,总觉着怕不是自己来历不正,鬼神不让长活的意思。 文氏自然一一答应下来。 顾运吃不惯这种药膳,有一勺没一勺地敷衍,便缠着顾元彦说话,眼珠子一转,说:“爹爹,听说前儿有马车在主道上摔了,是不是真的?” 顾元彦呷了一口茶,说:“大雪路滑,摔了也是有的,不过这几日道上已经令人铲雪,应当不会再翻车。” “可还允不允人出门?” 顾元彦听了好笑,道:“怎么还被那些话吓住,岂有不让人出门的道理,不过是那些差役为方便做事,才下了一条令,是说给那些行商走足之人听的。路上遇见你,只怕还要帮你牵马。” 顾运嘻嘻笑,说:“那不是可以去梅山赏梅了。” 顾元彦先一愣,旋即反正过来,合指敲了下顾运脑门,“原来是这个心思,才说叫大夫来看,你倒是一点不顾忌,回头病了哪个不操心,听话,且老实安生在家养着,过段时日再说。” 顾运心说雪天赏梅花,才是一景才是一画,过段时间,也不是那回事了。只是顾元彦发了话,毕竟是去不成,就不再多言。 晚间,顾运已经洗了躺床上,床上早让丫鬟用汤婆子捂热,滚进去也不觉得脚冷。 说着话,外头就说周姨娘过来了,顾运忙说:“快叫姨娘进来!” 抬首,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身材袅娜,相貌秾丽。 这人正是顾运这辈子的亲妈,一个大美人。 “姑娘睡好,爬起来做什么。”周姨娘一打帘子进来,穿过外间,绕过屏风,进来里屋子,瞧着顾运穿见里衣坐床上,很怕她再生病。 “我好着呢,姨娘上床来吧,外头才冷。” 黄杏见两人说话,先拿了件袄子给顾运披上,那头周姨娘洗了手,除了外衣,才来床边坐下,顾运给她塞了一个暖手炉。周姨娘说:“太太打发人来说叫我这几日来陪一陪你,我才知道你又魇着了。” 这事顾运自己也摸不清,弄不明白,只能放宽心,说:“才在太太那里喝了安神的药膳,爹爹让明天请大夫来瞧了,姨娘别担心。” 周姨娘瞥了人一眼,“哪能不担心,这是你的老毛病了,不知道犯了什么,我想着明儿叫人给你姥姥姥爷带个口信,让他们去寺里给你求个平安锁戴在身上才好。” 顾运啊了一声,笑:“我都多大了,怎么还戴那些锁啊扣的。” “你还嘻嘻哈哈的,自己都不晓得怕,姨娘替你操心死了。”周姨娘捏着顾运的脸。 周姨娘原是京郊下山阳村的人,周家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户,家里种着几十亩田地,只是养了个女儿,越大模样越出挑,不免被些不着调的人惦记上,他们家又惹不起,只好暗暗托人给女儿说亲,要能护得住人的,后来,就入了顾家,给二老爷顾元彦做了妾。 顾运说:“姥姥那我可有两三年没去过了,怪想的,不如过些日子上那儿玩去。” 周姨娘拍了她一下,“小祖宗你消停些吧,这大冷天,谁敢放你出门。况你一去,他们那里惊天动地的,紧最好的送上来,还怕委屈了你,日常在家里还挑三拣四,就这金被银枕的床你还说睡不舒服,换了不知道多少好的,你姥姥那里没有给你造的。” 顾运被说得臊,心里嘀咕,她只是怀念上辈子睡的床垫,上回心血来潮折腾了一会儿,没想到就给她传出这娇气的名声。 顾运忙岔开话题,说:“姨娘你带的什么东西,一大包的。” 周姨娘把包袱提过来解开,“是两双鹿皮绒的靴子,之前你爹叫人给了我几匹料子,里面有张皮子,我看大小做衣服不合适,做靴子最好,你穿着试试。” 顾运一瞧,果然是两双棕皮的靴子,十分好看,一上脚,大小正正好,她嘿嘿笑,“谢谢姨娘。” “还有几个香包,想着你最爱用,闲着没事给你做的。”周姨娘说。 顾运边翻边看,滚到她娘身边歪缠,嘴上忍不住皮了一句,“娘你全给我做了,我爹看见了不会吃醋吧。” 周姨娘臊得拍了她一巴掌,“小混蛋嘴里胡说八道什么。快睡好,冻不着你!”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文氏就使人去将林大夫请了过来。 顾存珠是胎里带出的弱病,先天不足,治不脱根,只在平时注意保养,冬日要比寻常更难过一点,林大夫把了脉,开了一张温补的调理药方。 轮到顾运,顾运没觉得自己身体有不好,容易梦魇这回事,不好说,她觉得是玄学。 林大夫看完,也开了一方。 文氏让小丫鬟跟着药童配药去了。 顾运实在不想吃这些苦药汁子,只是顾元彦发的话,文氏看着,不好拒绝,只能先憋着,勉强用了一碗,赶紧回了自己屋。 下午窝在屋子里看书,是一本前朝一位地质学家写的游记,书名叫颍川险集。这里颍川用的是先古叫法,顾运查了资料,再对着地图来看,大概囊括了现下的登州,宣州,梧州以及上京等地。 她正看的这篇,是讲,有个叫平阳的地方,有一处奇特险要之地,离平阳湖五十里,入口开而阔,两侧石璧高而耸,及至入内十里,愈而狭窄,到最后,仅容一人侧身行走,抬头望天,陡峭山璧合如瓶颈,上树林丰茂,遮天蔽日,鸦叫狼嚎。 作者写他无意误入此路,起先觉得甚为有趣,走进后才发现是条险道,他在里面困了两天,差点没命,多亏发现一处逃生通道。 顾运看得津津有味,连忙翻到下一页。 作者写侧身有一石阶,亦极狭窄,下去后,有一坟石堆,扒开,现一洞,沿洞口爬行半日,方见天日,再抬头一看,却原来已至平阳湖。 顾运看得笑出来,黄杏正在一旁纳鞋底,见了问:“姑娘看见什么好笑的了?” “这书写得有趣,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快别笑了,我刚才听到的话,祖父在平殷那边,遇大雪崩山,被困住了。” 帘子一掀,顾青璞领着丫鬟走了进来。 顾运把书往旁边一扔,人也坐直了,道:“哪听来的?有没有传错话?” 顾青璞说:“太太已叫人去叫大哥回来了,我们先去老太太那边看看。” 黄杏已经给顾运整理好衣裳,两人叫上顾纤云,一起去往荣庆院。 一到,就听老太太和文氏在那里商量话,说让顾承庭带些人过去,把老爷子接回来。 顾承庭是二房嫡子,文氏所出,现在通山书院上学,已经考上举人功名,正等今年三月份的春闱要下场一试。 老太太面露出忧愁,说:“到底也不知道如何了,我早料到大雪易有灾,都已经是要致仕的年纪,偏偏赶上这差事。” “老太太千万宽心,叫庭哥儿明日一早就出门,早些人接回来。” 顾元彦一早在衙门里就得了消息,下了值,回来就叫来儿子一通安排。 顾运心里急得不行,晚上悄悄去求了老太太,要跟着大哥一起去。 老太太忙斥她胡闹,“这可不是玩的,外头冰天雪地,谁照顾你?你父亲可是才说了叫你在屋子安生养一段日子。” 顾运忙说:“我哪里要人照顾,我担心祖父,心里记挂,在家也休养不成的,求您了祖母!” 顾运歪缠半宿,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老太太还担心她这会儿阻了,回头她拉扯她大哥偷着去了。 一时松了口,叫人抓住,喜得直跳。老太太直抚胸口,一面让郝嬷嬷给她收拾打点行李。 翌日一大早,亲自把人交到顾承庭手上。 ------------ 3 第三章 顾承庭二十的年纪,生得身姿挺括,丰神俊朗,行事向来有度,从不失分寸,但在出门办事之际被祖母将妹妹塞在车上令他照顾这一下,一时也只能扶额叹息。 顾运特地让郝嬷嬷给她头发全编了辫子,扎上绳子就行,一个钗环簪花都不戴,好打理,不然外头她自己也不会梳髻。不过就算简而再简,车上也多了很多东西。 “怎么偏偏要跟出来,路上怕要委屈了,可别哭鼻子。”顾承庭点了点顾运的额头。 现下出发,一路顺利的话,大概明天下午能到平殷。 顾运仰着脸笑,“不委屈,去平殷也不算太远,我担心祖父,在家里也待不住。” 此行一共两辆马车,一辆坐顾承庭顾运兄妹两,一辆车放物什,另八个护卫骑马随行。 马车出了城,路就难走起来,顾运坐车里都只觉得一颠一颠的。 她掀开一点车帘看外面,凛凛寒风一下从缝隙钻进来,吹得人哆嗦,放眼望去,只见片片残雪,萧瑟寂寥,树木只余枯枝,地下积雪成泥。 路上几乎无人。 顾运放下帘子,把手放在手炉上捂着,说:“哥,祖父是在哪儿被雪困住的?不知道有没有受伤。”统共不到两天的路程,回不来难道是伤得很重? 顾承庭回说:“在平殷往下的一条窄道上,雪从坡上崩下来,祖父一条腿被车压伤,附近有个村落,现在一户人家落脚。” 他们一路走来,偶尔看见远处村落,屋顶都盖着雪迹,屋里炊烟,外头行人稀少。 这样的冷天,只怕都在家里猫冬。 行至午后,远远地看见一家食肆,顾承庭就吩咐让停下,先吃饭休整。 今日这路上过往行人差旅正一个也无,掌柜的还以为开不了张了,不想抬头远远就见一队车马过来。 骑马配刀,不似常人。 也不敢细看,连忙迎上去。 顾运身边连个丫头都是没带的,顾承庭就亲自牵着她下马车。 顾运脚下踩小鹿皮靴,裹着披风下来。 护卫们一个个俱低眉垂首,十分规矩,不敢多看一眼。 兄妹俩坐一桌,其他人另坐一桌,顾承庭便让老板上些热食热酒过来。 酒能御寒,肉能补充能量。 一桌子护卫大口大口吃,他们外头骑马,只怕更冷。 顾运吃不下那硬块的牛肉,看着嗓子眼就先觉着噎了,正想着要不用勺子捣烂加点热汤拌一拌吃了算了时,掌柜给她端上来一碗酒糟酿的糯米汤圆甜羹,一下松一口气。 勺子舀着慢慢喝下去,不一会儿,胃里就暖呼呼起来。 吃完饭,整理好,再次出发。他们要在晚上赶到驿站,不然就要露宿野外,这样的天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顾承庭这个兄长比顾运本人还怕她不舒服,手炉子一直让她抱着,软垫铺的位置让她可以躺着,说出门在外,可以不必计较太多。 “哥哥你快别看书了,车里晃得紧,你不觉得晕眼睛吗。” 那也的确需要点东西打发时间,不然兄妹俩坐着干瞪眼不是那么回事。 顾运瞥见顾承庭看的是五朝律法,闲聊说:“哥哥有没有看过文律断案集?里面有一篇郑大县官枭首夜叉郎的故事。” 顾承庭一双桃花眼微微向上一挑,笑,“你才多大,连文律断案都看过了,看来在家里倒没有浑玩,可叫人都误会你了。” 顾运眨眨眼,“笑话我呢吧,正经与哥哥说话,你听还是不听?” 顾承庭看她猫瞳倒竖十分可爱,忍不住揪了揪身前垂着的小辫,哄道:“我听着,你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顾运暂且先不与他计较了,慢慢说来:“是讲有个吴县的地方,某日出了一桩命案。有一户人家,家中主事的老爷忽无缘无故死了,邻人前去报案,官府传人周边五户人前去问话,有两户人都说,许是这家儿媳把人害死了。一人言‘那妇人并不是个规矩人,她夫君因有疾病,整日卧床,她白日最爱走邻串巷不待家,晚上屋里又每每听见孩童嚎啕大哭之声,就是那妇人打孩子,能打孩子必会虐待老人!’县令一审,那妇人不认,另一人说,她婆婆是两个月前死的,当时无人报官人直接拉去埋了,只是就这几月,连死两人,可不奇也怪哉。县令闻得,登时让人将那妇人押下收监。 没想到第二天,那妇人在牢房里吊死了。县令即刻派人再去详查,发现,邻居口供乃系污蔑,妇人白日不着家,皆是因为要养家糊口,她做的小食生意,因为干净卫生,物美价廉,生意不错,而那两个邻居家里都是做着小生意的,因为嫉妒,因而中伤污蔑,间接致使妇人含冤枉死。县令震怒,预要拿人,兵差进入那两人家中,发现两人都死在了一把三叉刀戟之下,血流满地,有人见之大喊一句‘乃夜叉索命!’。” “渴死我了,大哥倒我一口茶!”一连讲了大段大段的话,喉咙都干了,顾运停下歇一口气。 车中水囊装有热水,匣盒放着点心,一应都是预备着的。 顾承庭倒了一杯茶送过去,慢笑说:“要不要喂?” 顾运忙接过来喝一大口,嘴里连说:“不敢不敢,下回我给兄长斟茶。” 润了喉,顾运继续说没说完的故事,“一连死几人,吓得邻里不敢出门,都说是夜叉索命。郑大县令不信鬼神,只信是人为,忽记起这户人两月前死的老母,还死因不明,就想让仵作开棺验尸,这消息传出,谁料翌日有人来自首,郑县令垂首一看堂下,大惊,竟然是那家的病儿子,儿子陈述原委,他父亲是个酒徒,每日必醉,醉后就殴打其母,两个月前,他母亲被活活打死,行凶之人不令报官,老婆死后,开始虐打儿媳和孙子,一家人苦不堪言,整日以泪洗面。一日,男子看见小儿闭眼对画上的夜叉郎君许愿,让夜叉郎君带走其祖父,男子听后心中猛然一悲,随后心中决然,下定主意,一日,趁父亲醉酒,将人闷死。只是未料,后来恶邻谣言,害他妻子受辱自尽于监狱。他心有愤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三叉枪,将那两人一一杀死。 这故事大白之后,人谓之曰男子弑杀生父,心肠狠毒,冷酷无情,有违纲纪伦常,当重刑!郑县令受制于人言,令一发,判人市场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哥哥,你觉得这案子判得如何?”顾运说道,“我看完忽然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婆婆妻子最冤,邻人可恶,但也罪不至死,男子杀父我以为是为母报仇,他若被判枭首,绝不应是因为杀父这个原因才对,那老汉死有余辜。” 顾承庭叹息,“阿拙说得有理。” 阿拙是顾运小名,是顾老爷子亲自取的,当年因着顾元彦用了运字给她作名,只怕她压不住,便叫个小名来冲一冲。 顾运哼笑一声:“哥哥,你不会以为这个故事就这么结尾了吧。” 顾承庭眼皮稍稍抬起,“唔?”了一声。 顾运双眸晶亮,颊边泛粉,说道:“你也想不到的。书说,那郑县令判完案子之后,一夜,入梦中,不醒,忆起幼时遭苦难,受虐打,对一夜叉星君画像许愿,望其拯救。梦至此处,人骤然惊醒弹坐而起,回神已是满面泪流。月余后,郑县令辞官,消失不见。后吴地常有一传说,传此地有夜叉星君,专杀作奸犯科,作耗生事之人。哥哥说,这个结局如何?” 顾承庭扶额低笑:“阿拙看的恐怕不是文律断案集,而是民间怪谈话本了。” 顾运哈哈傻笑,边说:“别,别提怪谈两个字,这会儿,怪吓人的。” 顾承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只见对面人双瞳无焦,眸中水光闪闪,那双颊红润如三月桃花,粉粉扑扑。 待伸手一探额头,也是热烘烘的,心里登时喊一声糟糕,怕是先前那碗酒酿汤圆吃醉了!这反应也太慢,这会儿方显出来。 总算驿站已到。 让下属过去打点好,收拾好房间,顾承庭才抱起妹妹,下了马车。 ------------ 4 第四章 浓墨笼罩的黑夜之下,驿站前庭一盏盏灯笼点上,昏昏黄黄地亮起一片,映照得人影绰绰。 马蹄踩在雪泥水里哒哒作响,护卫下马,先后将马儿牵去马房拴住。 一辆轻简马车停在中间,厚重的青色绒布被拉开,一年轻男人自马车上下来。 身前还抱着一个人。 司桓肃眉眼冷厉如刀锋,面色无情,他隐在侧边,淡声问身后随从:“前面是哪家人?” 那随从回道:“不像是办事的差兵,那位公子下车,身上还,还抱着个,额……女公子,应当是往哪里出游,没赶上进城,在这儿落下脚的。大人,我去那边问问……” 司桓肃眉头飞快皱了一下,打断,“不必,回屋休息,明日卯时离开。”不过是些不知所谓的顽劣膏粱世家子弟,任是世间眼前如何艰苦,也挡不住他们寻欢作乐,令人作呕。 “是,大人。” 顾运已经是不省人事,憨睡好眠,借那点酒意梦会周公。 顾承庭抱着人,刚进入门中,不想一年轻男子从东面走廊过来,正好撞上,他下意识将顾运垂着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拢。 那细白手腕上连串的手镯珠串登时碰出叮铃当啷的清脆声音,顾承庭微微颔首,半侧身去,让那人先进去。 直见那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继续往里走。 将顾运安置在打扫妥帖的上房,唤来驿站中一个小丫头,给了她些银子,叫人好生在屋里陪着睡,那小丫头喜盈盈应下。 顾承庭下得楼来,叫来小差询问:“今夜是还有哪家公子在此落脚?” 那小差放低了声量说:“回顾公子,了不得,什么身份小的不敢猜,只是拿的是‘禁内’的牌子,只看那通身生人勿近的气势,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深冬一夜好眠。 黑夜退去,天光亮起,晨间伴着清浅的雾气和水露到来。 顾运打着薄薄的哈欠睁开眼睛,因着暖和,还在被窝里头贪赖了半日,直到听见敲门声儿,才拖着调子说了个“进”字。 还是昨夜那个小丫头,看模样八九岁,颊边有两个酒窝,看人就是一张笑脸,端着热水盆子进来。 “小姐醒了啊,正好的热水呢。”说着就绞了帕子要给人净面。 顾运自己接过来,笑着问:“昨天我睡着了,是你给我散的头发?” 小丫头答是。 顾运又问:“可会不会梳头?不然我可为难了。” “简单的是会的,那我给小姐梳?” 顾运点点头,先用热帕子把脸擦了,就把小丫头招到身后,“你来。” 看着年纪小,却是个手脚利索会做事的,不大一会儿,就梳起来一个妥妥帖帖的双丫髻。 弄好头发,又捧着衣服帮着穿好。下了床,顾运捡着这里提供的牙刷牙粉漱了牙,捯饬干净,才推门往外走。 顾承庭早已经起身,正在楼下和几个护卫说着什么,听见楼梯传来咯吱声,抬眼一看,招着人下来,“先来用些早饭,吃完咱们就出发。” “好的,哥哥,我可耽误功夫没有?” 顾承庭笑笑,“不差这一会儿。” 吃完早饭,一伙就收拾整装出发,离开了驿站。 今日无雪,天气尚好,看着也不阴沉,接下来一路上也走得十分顺当。 将近午时就到平殷地界,顾运掀了车帘看外头,今日这道上就看见些许的车辆行人。 “是不是要到了,哥你看看,”顾运回头叫顾承庭,指着远处,“嚯!前边儿堵这么严重,都瞧不见路了!这不是崩了些雪,这是一座小山的泥石都冲下来了吧。” “是到了。”顾承庭说着撩开门下了车,护卫让了一匹马出来,他骑上去,说,“走南边小路去祖父落脚的村子。” 小路比大路更难走,凹凸不平,泥泞崎岖,马上走过堪堪容下,多一点位置都不曾有,再过去,两边都是水沟子,沟渠边上就是成片成片的田地,等到寒冬过去春天到来,就该插上麦苗稻秧了。 顾运抓着车内沿子,轻声抱怨,“还不如骑马呢,里面晃得人不行。” 顾承庭在外头听见了,说:“莫要出来,外头化雪,死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别给你吹坏了。” 一行人马车开路,往农舍村庄走去,十分醒目,半中途,那边就一个人小跑着过来。 一边喊着:“大少爷!” 原来是老太爷身边的侍仆,阿禄。 顾承庭控住马绳,问:“阿禄,祖父可还好?” 阿禄连忙道:“回大少爷的话,老太爷腿上没伤着骨头,是些外伤,已经包扎过,只是不好挪动。” “好,领我们过去。” “哎,好的,大少爷。” 顾运掀开车帘稍探出头去,喊了一声:“阿禄!” 阿禄连忙回头,一见着人,立马行了个礼,咧嘴笑,“小姐也来了!” 顾运说:“担心我祖父,你快带路。” “哎哎!” 车马进了村,不少人从自家屋里出来,立在门边,张头张脑看,也不敢走得太近。 阿禄领着他们,“就是这家,老太爷在屋里休息。” 这户房屋最宽泛疏朗,门庭干净,应该是这村子里的富户。 一阵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里头。 一家子几个乍然见到顾承庭这样气韵的贵人公子,一个个手脚都不知道往那里放,涨着脸胡乱给人行礼请安,还要跪下,顾承庭连忙阻了。 “不可,快些请起,还要多谢你们照顾我祖父。” 那人忙说道:“万万不敢!寒门陋舍,大人不嫌弃就好。” 待要再说些什么,门头马车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哥哥?” 这户里几个妇人几个孩都忍不住往那里张望。 顾承庭说了句:“是家中幼妹,担忧祖父故随行而来。” 那些人一听,忙慌着都让开了去。 顾承庭走到车前,扯开帘子,顾运理了理裙子,扶着人的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跟在顾承庭身边,一起进屋,看见了躺在炕上的顾永昌。 “祖父。” “祖父您没事吧?” 兄妹俩一同问了安。 顾永昌看见顾运,胡须都半吹了起来,少不得瞪着眼睛斥了一句,“怎么把你妹妹带出来了。” 顾承庭一滞,可不敢说是祖母要求,默默认了,顾运不好意思让她大哥背锅,忙撒娇说:“我成日在家里闷得不行,才烦央哥哥带我出来透风的,祖父不要枉赖了好人。” 顾永昌能骂孙儿,不好骂小孙女,但还是拉着脸道:“下次再这么胡闹,两个一并惩罚。” 顾老太爷生得九尺身高,长臂宽膀,莫看两个儿子都是走的科举入仕路子,他当年可是行伍出身,一身气势就和文人不同,如今六十的年纪,依旧长腿阔步,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板起脸来,大老爷二老爷有时候都要缩起脖子乖乖听训,更遑论孙子辈的这些了,哪个在顾永昌面前不是规规矩矩的大气不敢出。 心思细胆子小的如七姑娘顾纤云,一月中除了请安,寻常轻易不敢往老太爷跟前去的。 老太太从前说过,家里偏九丫头是个精怪,她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殊不知顾运瞧人打小瞧得明白,他祖父是生了那么副相貌脾性,唬人有一手,并不是真的接近不得。 顾运嘿嘿笑,招呼护卫把带来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 “我们带了上好的膏药来,有止血治外伤的,有治疗跌打的,还有内服补气血的,都是林大夫那里开的,原本父亲想请林大夫跟着一起走一趟,不巧林大夫手上治着病人走不开,就只能多带些药了。” 阿禄欢喜说:“正需要呢,这里偏僻,没什么大夫,太爷的伤口只是不流血了,差些好药膏恢复呢!” 阿禄捡着伤药品给顾永昌重新上药包扎伤口,顾承庭才在一边问:“祖父写信让我带些人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说起这个,顾永昌方讲起来,“这遭撞上泥流雪崩,压坏了车马,在这里歇了两天,是承了他们的情,原就该报答,他们听闻就求了我一件事,希望能帮着把那条路给通了,这里人去平殷县都是走的那条路,走不了,换别的路就要远绕,多耽搁大半日功夫。眼看进了年里,少不得都要去城里买卖东西的。我就答应了。” 顾运听着奇怪,问:“难道不归官府管?报上去不就好了。” 顾永昌跟她说这里面的绕绕,“看着不过是是一句话的事,你需得明白,你急,外人却不急,不过是堵了一段路而已,哪里碍着什么了。现下你火急火燎报上去,但是这样的冷天,衙门里那些养懒了的差兵,哪个愿意动弹,少说也要挨到年后再来查看。” 顾承庭失笑说:“这怎么好,我不过带了八个护卫过来。方才我也看见那窄道,因是那日的大暴雨,把山体冲垮下来,泥水淌淌堵成一座小山,上头还全压着断裂下来的大树,一时决计弄不干净。” 顾永昌摆摆手,“不是用你那八个人,是让你去请人。” 顾承庭忙说:“祖父明说。” 顾永昌才讲:“你不知道,先前流往攘北军的一批甲胄箭矢出了问题,全废了,兵部失职,被黜了协理权,平殷这边现开采出来的一处铜矿,一径全都交由禁卫六处全权主管,矿地现今热火朝天的,那边正有我认识的一位好友,我是让你代我过去,借调一队人过来,趁早把这事给做了,事后封上些银子给他们作辛苦费,这事就算解决了。” 顾永昌下来调查的时候,不过带了两个衙门下属,马车翻倒出事后,他就让那二人先行带文书回去述职,以免耽误公差。 顾承庭明白了,点点头,“好,我明日就去办。” ------------ 5 第五章 “那祖父我明日让护卫先送您回去?这里环境简陋,到底也不适合养病。”顾承庭说。 顾永昌摆摆手,“不急,等你把人请来办妥事情再说。” 老爷子说一不二,顾承庭没有反驳。 倒是顾运这边恐委屈了她,老爷子看孙女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就叫阿禄过去服伺小姐。 阿禄做事细致又体贴,这边老爷子跟两位小主子说话,他那里就去主家里说要借两间屋子,这人家知道是给那公子小姐住,哪有不答应的,慌忙地收拾两间屋子腾出来。 阿禄笑眯眯谢过,他们家的东西一概也不要,用的都是家里带来的,床上铺的垫的,枕的盖的,丝绒绸被,云锦香枕,再把幔帘床帐一挂。 小桌上摆上成套祥云纹紫砂茶壶茶具,雕莲花座的烛台罩着绘倩女图的琉璃彩罩,刻双鱼的鎏金双耳小香炉,往里头抓一把香角块进去燃,一会儿就香气环绕。一间屋子瞬时大变样,在阿禄眼里不过就堪堪能住人罢了。 顾运心里没数,高估了自己,没想到自己这娇贵的身体会择床,失眠了半宿,翻覆大半夜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就觉得腰酸背痛,脸色上就有些打蔫儿。 顾永昌说:“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就让阿禄领你在附近玩会儿。” 阿禄还心疼舍不得,觉着这乡野村户没甚稀奇,再遇见个没规矩的把他们家小姐唐突了更不好,就说:“这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出去走两圈脚下只踩着脏污一团泥,除了雪,连个别的景致都没有,不如去平殷集市上逛逛,我打听过了,说那边进了年就热闹。” 顾承庭说:“近路堵了,马车过不去。绕远路就得花一天功夫。 顾永盛想了想,对顾承庭说:“索性你过去一起带上阿拙,叫她在平殷县玩两日,借住在这里也不方便,使两个护卫和阿禄一道跟着照顾就是,你借了人先过来,做完事后再去把阿拙接回来。” 顾运高兴得要打滚,直拍手赞成,“这样好!” 顾承庭应下,剩下几个护卫留在这里照顾顾永昌,自己带着顾运领着三四个人一起。 他们走时,这一家几个小孩,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躲在一边瞧,眼睛黏在顾运顾承庭兄妹身上舍不得挪开。 顾运叫来阿禄,抓了几把栗子糖给他们,笑了笑,才走了。 这些乡下孩子,何曾见过这样长得仙人似的好看,穿金戴银的贵人。 十几岁的男孩,脏手脏脚,粗布麻衣,一朝乍见那玉雪童子一样的小姐,不用别人说,自己就缩瑟成什么样,涨红着脸觉得上不得台面,又想看心里又觉得不配,待人离开,才丢了魂一样呆在那里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因切身体会了一把天上地下,云泥之别这几个字的含义。 平殷县这几日有大集,热闹得很,城里地上干净,没雪没泥,看来是日日派人清扫。 他们先找客栈定下几间上等的客房,把顾运安顿下来,令几个人照顾好她,顾承庭就办事去了。 顾运叫阿禄招来你跑腿的伙计问话,平殷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店伙计十二分有眼色,看眼前生得玉雪一般的人,年岁瞧着不大,身量未足,气度却斐然,骨子里透着矜骄,一身罗袖锦衣,金尊玉贵,必然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不敢得罪,愈发端着笑脸恭敬回话:“小姐来得巧,咱们平殷县眼下正是热闹呢。不说那些个水集火集,只说衙门承办的飞象比赛,明天是最后一场,不晓得多精彩,看哪位官爷能拔得头筹了!” 阿禄便问什么是飞象比赛。 店伙计忙答了,原来这飞象比赛就是以前的飞龙比赛,只是现而今民间说龙等字眼怕犯上头忌讳,就改了,飞龙也就变成了飞象。 其实就是马术比赛。 “比赛头彩是什么?”顾运好奇问。 伙计答:“听说是一座纯金打的,巴掌大小的汗血宝马!” 顾运睁了睁眼睛,心里嚯了一声,说平殷县的官衙还挺有钱的。 这算是官府内部的比赛,按照现代的类比来看,能参赛的都是公务员,自然是比普通人更有话题度,谁不赶这个热闹。 怪道祖父说清理路障那事报上衙门不一定及时来人,看来的确。 这边都忙着比赛呢。 顾运多久没遇见过热闹好玩的事,兴致上来,翌日,吃过朝饭,带着护卫阿禄,直接往比赛场看赛马去了。 跑马赛场这边的人实在太多,两个护卫跟顾运跟得紧紧的,阿禄更是一眼不错,让人把斗篷戴好,防着别人冲撞。 来了才知道还有看台子,阿禄赶紧花钱从别人那里买了几个位置,扶着顾运上去,视野好,看得极清楚。 这已经是比赛的最后一场,剩下十个人,各个英姿飒爽,身材矫健,穿着统一的官制骑马服。 旁边就有坐庄下注押赌的桌子,许多人围在一旁吆喝讨论。 顾运赶了个热闹,使唤阿禄去下个,说:“哪个赔率大你就给我押哪个。” 阿禄笑呵呵听吩咐照办。 也不知道顾运是天生带旺,还是名字取得好,她让人随心所欲的押的人,最后居然真夺得第一摘得头筹。 过了晌午,天上又飘起雪花子来,阿禄赶紧劝着小主子回客栈,因又担心人冻着,又担心人累着,心里一刻放不下。 顾运热闹看过,没叫他们多余挂心,便乖乖坐上小轿,回去了。 顾承庭那边拜见了顾永昌的好友,顺利借调上人,过去那边村子,二十来人骑着飞马过来,加上顾家的几个护卫,两日功夫,好歹将那泥沙堵住的路段清理开来,那一村人也是千恩万谢的,只差没磕头,过后顾承庭封了辛苦费,又亲自送他们回了平殷。 顾运在平殷逛了逛,玩了玩,算是散了心情,等到顾承庭来接,开开心心的,再接上老爷子,一道返京归家了。 ------------ 6 第六章 稽查司使人来传人的时候,司徒忻正在花厅内品茗,小厮连滚带爬跑过来,趴在地上身体直打哆嗦,大冷天额上竟浸出了一层密汗,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大、大人……” 司徒忻心里一噔,踹了小厮一脚,沉着脸道:“谁教的规矩,一句话也回不清楚!” 小厮眼泪都下来,“大人,是稽查使传人,已经到门口了!” 司徒忻脸色一变,飞快站起来,向外厅过去。 两个穿着稽查司官服的稽查使已经入了内,要笑不笑说:“劳烦司徒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司徒忻讷讷无言,稽查司的名声谁不知道,他们要查的人,向来不用通禀,也没人得罪得起。 他已经在心中将自己这一年做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保并没有犯下滔天大罪,面上才略镇了镇,可后背到底禁不住还是掖了一背无人发现的冷汗。 刑部治下库部司衙门已经撤下,变成了稽查司当差的地方。 司徒忻进来,上首已经坐了一人。 正是如今圣上身侧重用第一人——司桓肃。 如今禁内六卫,其中三卫皆归于他手下,再领一个纠察百官的稽查司,说一句权侵朝野不为过。 更可怕的是,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却已有手段狠辣,冷冽无情的声名在外。 平殷现开的铜矿,原本是梧州治下分管的事,现在被上面派下的禁卫指挥使接了手,不啻于被分权摘了桃子。 但这还关不着司徒忻一个小小的分领都尉的事,他只是暂时从梧州调遣到平殷,领管些分属铜矿差事。 正经的理事大人,正是堂上这一位。 司徒忻站定,稳了稳心绪,方抱手执了一礼,开口说:“司大人,不知大人传唤下官过来,所为何事?” 司桓肃唇边哼然笑了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现出几分漫不经心,只从那邪肆冷漠的眼睛里能窥出些许冷厉心性。 “司徒大人无需紧张,让人传你来,不过循例问几句话而已。毕竟本官刚刚到任,对这里的事尚且一无所知,自然得劳烦各位大人帮忙了解一二。” 司徒忻再次合手躬了一礼,只道:“不敢不敢,司大人只管问,下官但凡所知,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便好。”司桓肃似随手翻起一个公文本,缓缓开口:“日前,你抽调营下二十余人,只写了公差,离营三日,却不知道具体是哪样公差,还是悉数告知,本官也好一一记录在册。” 司徒忻心内一咯噔。 “司徒大人,可记起来了?” 司桓肃散漫坐在高椅之上,手上闲适翻弄着无关紧的公文本,那声音分明不紧不慢,却每一个字如钉子一般直捶入人心脏。 司徒忻方才意会过来,这司桓肃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是那枚出头的椽子,正经拿他开刀给别人看呢! 真是大意了! 但此时刀已经架在脖子上,是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敢说,司徒忻心中苦笑。 略忖了忖,只好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希望这位大人看在他也是为了惠民之事的份上,能够从轻处罚。 “原是平殷下处有一处地段,前些时日发生了泥流崩山,将进入平殷一段路全然堵住。下官有一好友路过途经此处,发现村民过往行路不便,就请下官帮忙,调派些人手过去,将路段通了,故而才有了此事。” 直到他说完,司桓肃那里半日未曾开口,只是耷拉着眼皮,手指节咚、咚、咚一下下敲在桌沿上。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司桓肃倏地一笑,然后声音响起:“你说的本官自会派人去查证,在此之前你已然犯了职权滥用之罪,那修桥通路之事应当由平殷县县官衙门负责,既然越了职,也不能说全然无辜了。来人,将司徒大人先行收押入监,容后再判!另外二十个无故擅离职守的,每人领三十杖刑,罚俸一个月。” 司徒忻脸上已然失去颜色,一片灰蒙,混沌地被两个稽查使带了走。 — 另一头,顾家祖孙三人平安入京,归了家。 老爷子腿伤不便,只有请了假,好在月已过了半旬,还有几日功夫便要闭朝,衙门跟着放年假,也就不妨事。 文氏这里又把林大夫来请过来,替老爷子仔细看过伤口,也说无大碍,只细心将养个十天半月就能好。 顾运到家后,她屋子里的丫鬟伺候着把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狠狠清洗了一通,香膏脂膏抹匀脸上身上,连头发都没放过,细细用一种椰子油柔顺过。 弄完这些,顾运懒懒躺在软榻上,黄杏一旁用包着巾子的长形黄铜炉给她烘头发。 顾运与她们说话:“我在平殷买了些小玩意儿回来,有三份,里头放了千子的,你们看着别弄混,拿去分给五姐七姐和十二妹妹。” 另一个丫鬟,叫澄心的,忙“哎”地应了一声。 她手上正在摆弄带回来的行李,那些穿过得衣裳睡的被子之类的让小丫头拿去清洗,摆用的那些器具玩物分门别类一一擦拭好收拾起来。 等都请点完毕,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去拿顾运那三份礼物,出门,往几个姑娘屋里送去了。 七姑娘顾纤云那里,澄心送东西去时,她正坐在暖炕上和她姨娘说话。 翠姨娘原是顾家的家生子,在长相上有几分出挑,后来被顾元彦收了房,生了孩子后,才抬了妾室份位。 此时靠在半旧的靛青色松花大迎枕上,听着澄心脚步声走远了,才撇了撇嘴巴,满嘴说:“通一个九姑娘,人还没长大,满屋子你们几个姊妹没一个能抵得过她,老爷子对她纵着,亲自领着去玩儿,老太太也惯着,你们谁有这份殊荣?我是看着的,这九姑娘,打小就是个贼精,赖在荣庆院里头,来来回回,一日一日,时间久了,都被她拢住了。先前几次,她戴的那些金钗凤簪,项圈手镯,还有珍珠宝石的耳铛,又漂亮又衬人,我看的清清儿的,没一样是你们姑娘份例里的东西,你们几个都没有,独她有,不是老太太私下给的,能是哪里来的?” 越说心里越发酸妒起来,不免用指甲戳了戳顾纤云的额头,恨恨道:“你是个不中用的,连照着葫芦学画瓢也学不会半点,都是庶出,你哪里比她不上?妄说你还有个亲兄弟,理当比她强才是!你倒好,你看老爷子老太太哪个记得住你,翻过年你就满十六,眼看要议人家,太太面上佛爷似的人,未必会真心替你考虑,我们家姑娘多,公中能拿出五百银子做嫁妆了不得了,你又不会说话,老太太跟前没情分,自然有好处也没你的份!姨娘我倒有心给你些,可没那个本事。所以我叫你,私下你也该为自己筹谋打算一番才是。” 顾纤云半垂着眼眸,手指头已经将手帕绞成了团,半晌,才蚊嗫似的说:“我没她那样的胆量,没她那样的宽阔敞亮的心性,自然比不上她。” 恨得翠姨娘狠狠往她手臂上掐了一下,低声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气性的,叫人压在头上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以后有你的苦日子!” 顾纤云白着一张脸,“姨娘有法子,倒是教教我,否则何苦来。” 翠姨娘灌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是恨你跟个傻子似的!” 边说边指着桌上澄心刚刚送来的一套香木雕的木作,一盒十二个,正是十二生肖,非常精巧可爱。 “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就把你笼络住了,回头还真待人掏心掏肺,没个成算,以后有什么好的能轮到你头上,都被那些个捡走了,姨娘说这一番,还不是为叫你自己多生个心眼子! 再一个,眼下最紧要的一件,是你的亲事,五姑娘只比你大几个月,两人前后脚相看,好的可别让别人都挑走了。” 顾纤云到底是个姑娘,听这话就羞臊得满脸通红,“姨娘快别说了,这些自有老太太、太太做主,我一个姑娘能知道什么。” “行了,知道你上不得高台盘,这事我在太太那替你留着心,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歇息吧。” 翠姨娘说完走了,剩下顾纤云一个人压着重重心事,一夜没睡安稳。 ------------ 7 第七章 澄心送了东西回来,与顾运回话,说:“三位姑娘都收了,说多谢姑娘惦记,现在晚了就算了,明日再过来说话。” 顾运今日回来,都知道她舟车劳顿几日,并不会没眼色这会儿就过来。 “我去时五姑娘正在屋里头写字,七姑娘屋里翠姨娘在呢,两人坐一处说话,十二姑娘和几个丫头玩儿。” 顾运头发晾干,也没梳起来,就让丫鬟编了两条粗辫子垂在身前。 “姑娘别起来了,待会儿又冷了。”黄杏一边说着,一边给顾运到了杯温水过去。 顾运润了喉,说:“我也睡不着,桌上有书,你捡本过来我看看吧。” 澄心就说:“仔细伤眼睛,姑娘不过打发时间,不如玩会子九连环鲁班锁?” “懒得玩。”顾运摆摆手,“把灯火多点两盏就是了。” 丫头无法,只好给她拿了书,又多添几根蜡烛照上灯罩子,放在近处的桌台上。 顾运一看书,丫鬟脚步声就放轻声了。屋里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安静起来,连偶尔的翻书声都听得清楚。 忽地那外头就听见细细碎碎的响动,今晚上是澄心值夜,顾运撂下书,使她去外头看看。 澄心哪用得着她说,已经打着帘子出去,约摸过了一刻钟才进来。 顾运问:“是怎么了?” 澄心道:“院儿里没事,是外头的事,我使个小丫头问去了,说着急忙慌的什么人,门敲得砰砰响,骑着马过来的,找咱们老太爷的,现人已经被领去了外院书房,正经有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顾运披了衣裳要起来,澄心连忙过去劝:“姑娘这会儿起来做什么,一会儿内院就落锁了。” 顾运失笑,“想什么呢,我不出去,再说这会儿怪冷的,不过想起来写几个字。” 澄心先就先去把碳盆拨了拨,又加了些新炭进去,然后去桌上铺纸研墨,顾运伏在桌子上写了一张纸。 又分心想着外面有什么事,这时候骑马赶夜路过来,那事怕没有十分急也有八分急。 寒夜稍长,消磨了会儿时间,顾运才终于睡下了。 翌日一早,睡饱了觉起来,吃过朝食,刚写了一会儿字,顾青璞,顾纤云,顾存珠就一起过来了。 顾青璞好奇问:“一大早你写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这个冬天都不拿笔了呢。” 十一岁的顾存珠听了都笑。 这话先前是顾运自己说的,原是顾青璞要一本经书供奉祈福,就约着顾运和顾纤云一起,说三人一起更显诚意。 顾运因着自己活了两辈子的来历,平时去寺里庙里心里都不自在,哪里还会上赶着做这些抄经诵经的事,赶忙拒了,说自己手怕冷。 顾青璞这是捏着她的话笑她。 顾运不在意,在家里除了读读书写写字聊聊天,也没别的事可干。 “是这几日的出去的见闻,我记下来。”顾运说。这也是她的习惯了,出门机会少,每每出去一回,回来就写点什么,就跟写日记一样。 过实话,这也是无聊闹的。 四姐妹说话坐了半日,就又散了各自回去。 顾运自个儿往老太太那里去。 来打听昨儿晚上的事的,她细细问了,老太太也没瞒着,都告诉了她。 “你祖父好心办了坏事,这会儿把别人连累,急得一晚上没睡,他倒是宁可被下狱的是自己,也不顾自己腿还伤着杵着拐棍,一大早上饭也没吃叫你父亲送他过去了,这事若是不解决,咱们家这个年只怕都过得不安生。” 顾运真是听得心头一跳,这还是她在大启朝活了十三年,第一次听见身边人被下牢狱的事。 这不是说她天真不知事,反而就是太清楚了。顾家在大启朝不说是多么的豪门贵族,确实正经也是官宦世家,从她祖父祖母上面都是做官的。 这样的家庭是仕的阶层,来往亲眷朋友皆是一般出身,平素来往都是体体面面,礼仪俱全,哪会轻易就出事,不说不可能,只能说非常少见。 结果就因为祖父借人一队差兵来做了点事,就被缉押问审了? “那位稽查司指挥使,御前红人,都知道他的脾性,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眼里不容沙,被他捉住把柄,只怕是不好善了。” 说得顾运一颗心提起来,拧着眉毛,“那祖父去能解决吗?” 老太太沉沉说:“不管成不成,你祖父都必须去这一趟。司徒忻是遭了无妄之灾,事因你祖父起,若不能把司徒忻捞出来,顾家怕是要和司徒家就此结仇了。” “那位指挥使这样的小题大做,必不可能是真的闲得慌,该是有什么目的吧?再不就是和司徒家结过私仇伺机报复,咱们是不是要搞清楚他想什么,才好对症下药。”顾运直接说。 不然懵懂着就这么上去一通瞎求,有什么用? “一向说你比别个机灵聪明,倒没白夸你。”老太太捏了捏顾运的脸蛋。 “司指挥使是圣上的人,如今,圣上对梧州,齐州,襄州军权握不住,控制不住,故而频频有所动作。正赶上平殷发现矿藏,按照划分平殷是梧州治下,位置上却离京城更近,这正是个机会,司指挥就被被派去了平殷,主管地矿开采运用之事……” 话听到一半,顾运就大概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祖父的好友司徒忻原是在梧州任职,代表的就是那边人。 她就说好端端的人说抓就抓,原来是两方的博弈,人家正等着抓你小辫子呢! 这样的最烦人,就不是因为那件事本身,想使劲儿都不好使。 “祖父可有什么好法子了吗?”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去求一求了。” 顾运不解地“唔?”了一声。 厚着脸皮的前提是有那个脸,别人愿意给那个脸,“难道我们家和那位司指挥,有什么交情吗。” 顾运纯粹是嘴巴比脑子快,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老太太却只看了一眼郝嬷嬷,须臾,故意怪嗔说道:“真真是,脑瓜子怎么生的,谁比她聪明?我说一句话,她十句也猜到了。” 郝嬷嬷跟着笑,“然老太太可不是最喜欢聪明的,不然怎么就把九姑娘当个宝贝。” ------------ 8 第八章 顾运这会儿想起来刚才老太太说的是司指挥使,司姓可不常见,老太太就是姓司,看老太太那意思,这绝对不是巧合了。 她好奇心越发上来,不禁问:“祖母,我记得您说过,您是中平州司家出身,那位指挥室大人也姓司,莫非是与您有什么亲缘关系不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讲道:“是中平州司家没错,不过到了我父亲那里早已经分出来许久,跟主□□边并不大联系,关系不亲了。只是到底同出一脉,有些亲缘关系在。不过司家早已式微,我又是多年的外嫁女,这关系若细论,也早已经远了。若不是此回连累别人,怎么也不好拿出来说的。” 顾运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再者,司指挥权势过盛,如日中天,能被圣上这么提拔起来,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贸然攀上去,却叫人看低了。” 说到底就是,有点关系,但不多,经年没有联系,从前连面都没见过。 这么一看,他们这里一豁老脸攀关系,人那里真不一定给面子。 挺玄的。 难怪老太太忧虑。 顾运脑子想了想,说道:“依我的看法,那位指挥使大人未必会做绝。原因有两个,其一,司徒大人那条渎职罪,究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撤职贬谪的大罪,抄家灭门更是远远谈不上,就算眼下被刑拘起来,最多也不过十天半个月一定会有个说法;二则,我猜测,司指挥此举主要目的在于立威,那一下又是收监又是关押,已经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眼下祖父过去,再借由祖母身份承情求情,更该合了对方心意。” “只怕叫那厮借坡下驴了!”顾运一句话总结。 老太太原听她说得句句在理,头头是道,悬着的心都略定了一二,叫她最后一句话一出口,一口茶水好悬没呛出来。 郝嬷嬷连忙帮着抚背,一边哎呦嗔了一眼顾运,“姑娘哪里听来的这些村话,可得改了。” 老太太平了息,一边叹,“这小冤家,养成这样如何是好。” 郝嬷嬷发笑。 顾运装作没听见。 顾永昌去了平殷,顾运开始算日子,按她猜的,这事不难解决,绝对不会拖着超过五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着要过年了。 朝廷都准备着封印放假,各地方瞅着都开始交接整理各种杂事只等着开年再来处理。 这件拿来给那位司大人立威的小案件,如果押到明年,那就会变了性质。 顾运猜得果然没错,到第四天,顾永昌就回来了,面貌精神看着都好。 果然老太太一问,说是解决了,司徒忻已经放出来,司指挥“酌情处理”从轻处罚,最后领军棍三十,罚俸禄半年。 老太太直说阿弥陀佛:“总算人没事,别的就都无碍。” 回过心情来,年已经到了,家里热热闹闹起来,文氏那里忙碌得不可开交,一大家子的吃穿住行管着,各项管事都等着回话,又要预备起各家亲戚朋友的年礼。 一日下来有半日不得闲。 姑娘们反倒清闲。 顾青璞趁着空不是绣手帕就是绣荷包,顾纤云就在一旁练字,顾存珠怕冷,身体又差些,多数时候待在屋子里,画画九九消寒图,要不就丫鬟陪着玩儿解闷。 老太太的偏心府里人看得见,明面上谁都也不会说。 她把顾运带在自己院子里,拿自己的嫁妆私产出来,教她如何管人,管事。 文氏再好,也只是嫡母,不苛待庶女就是尽了本分,她自然有好东西也是给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大姑娘当年她是亲自教的。 剩下几个都是庶出,生她们的姨娘们有些原本就是下人出身,有些是穷人家出身,一没私产,二没见识没学识,自然教不得小姐们。 一般庶出女儿,在家这么富贵地养上几年,到了年纪,议个亲给些银子嫁出去,这都算好的,可谁也都知道,这样出门子的,姑娘将来的日子,一半要看天爷,一半要看姑爷。 谁叫无母族筹划帮衬,命也,这就是嫡庶的差别。 老太太好不容易得一个中意可心的姑娘,自然舍不得。 舍不得,就要教,就要捧着东西给她兜底。 她拿出远郊的田庄出来,地契,房契通通往案桌上一摆,顾运就坐在跟前儿。 老太太不紧不慢回忆着:“这些,都是当年我嫁过来之后,你爷慢慢给我置办的,我嫁妆里多数田产,都在中州。”中州就是先时叫的中平州。 她先教顾运看契,怎么置契,怎么换契,看完后继续说:“这庄子大小三进,田地二十亩,庄头姓王,明后两天他过来,我带你认认人,你先学着看账,与那庄头说话,明年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再让你爷领你过去亲自看看。” 顾运嘿嘿笑了下,说:“给我管了?” 老太太哼气,“可不就给你了,翻过年,也十四岁了,整日还傻玩,日后不被人糊弄。” 顾运哼得还大声些,眉眼上挑飞扬,“我还能被人糊弄?谁啊,这么厉害。” 老太太连着郝嬷嬷两个心腹丫鬟,都捧着肚子笑得不行。 “听郝嬷嬷给你讲讲,正经学学看人管事,见的多了,你就不怕糊弄了。这还只是个田庄,左不过些产出收成,瞧着天气赏饭吃,偏差不会太大。日后给你个铺子,里面的门道才是多呢。总之,一步步来。” 一片疼爱之心把顾运感动得泪汪汪,抱着老太太撒痴。 荣庆院里乐做一团。 外头几个丫鬟听着心里不免想,真真是各人命数自有天定,都是一样的小姐,里面那个得了老太太的眼,好东西一样一样给,亲生的娘亲都不过如此了,以后的亲事只怕会更上心,九姑娘这福气,除了已经出嫁了的大姑娘,她是这满府里头一份,这福气,别个羡慕都羡慕不来。 转日,老太太口中说的王庄头就到了。不止王庄头,另还有四五个别的庄头,老太太带着顾运在身边,听他们回话,一边看账。 独到王庄头时,叫他到顾运跟前行了礼,账本也交她手上。 王庄头登时明白过来,也不敢欺负顾运年纪小,一口一个小姐叫得恭敬,一面亦也暗暗观察。 却见这玲珑剔透仙童一般品貌的小姐,并不是个内秀羞涩的性格,反而眼神清而明,气质稳而淡,端的是叫人不敢小视。 怪道能让老太太给私产。 这样的手把手教导,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学点什么,顾运这种性情开阔别样自我不怕人的,自然更不在话下。 ------------ 9 第九章 今冬大寒,鹅毛般的大雪是下了又下,各位庄头管事时回话时,免不得说起来,都道比往年难过不少,天冷难捱,京城这边竟都还算好的,各村也有冻死的老人小孩,听说靖州禹州那边更甚,成片成片的灾民。 顾运这些每日待在家里的小姐,都知道入冬来,炭价涨了,米价上也涨了。 老太太心慈,把今年的地租减了一成,叹声说:“剩下些钱,买件袄子穿罢,只盼开春万物复苏,到时得个好收成。” 庄头们感恩戴德,又说替那些佃户给老太太磕头。到下午,老太太才将人都打发回去了。 原本这些人她是早不见了的,每次不过叫郝嬷嬷去说两句,回头再看账,眼下是为了顾运,怕有人见她年纪小,表面恭敬心里反而不尊重,生出别的歪心思。 顾运哪能不明白,这整个下午就待在老太太这边的暖阁学看账本。 凡遇见不懂的对方,提一句,郝嬷嬷就能在一旁帮她解惑。 翌日,顾运刚起来,才用过朝食,正漱口洗手,周姨娘就进来了。 顾运笑问:“姨娘这会儿过来,吃过早饭没有?” 周姨娘挨着暖炕边儿坐了一点,才开口:“我在太太那吃了过来的,你不用急。过来是跟你说件事,方才太太身旁的李妈妈去回话,说门房那边报你舅舅过来了,太太让我去见见,姨娘想你也有两年没见过你舅舅,上回还说想过去玩儿,现下正碰上,可要去见见?” 顾运忙点头,一面拿手帕擦擦嘴,“去!我跟姨娘一起去。” 周姨娘脸上带笑,“急什么,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叫她们给你换好衣裳。” 顾运此时身上穿的是件半旧的杏色纹金叶对襟短袄,下面一件水白纹的百迭裙,头上耳上还什么都没戴,光溜溜,只显得脖颈一片细腻的瓷白,羊脂白玉似的,与乌黑的头发一映衬只觉着肌肤微微生润光。 到底太素净,并不是见客的打扮,别说见客,就是寻常,她们姑娘小姐也不是这样。 周姨娘就猜到姑娘真的是才睡起来不多时,一时也无了话。 顾运连声叫两个丫头,黄杏,澄心连忙过去打扮起来,发髻上别上簪子,耳上戴上一对金镶绿松石的耳坠。 澄心从衣柜里头拿出一套衣裳来给人换上,说:“今冬新做的这几套,这套还没上过身呢,今儿穿正好。” 换好衣裳,挂上禁步等缀件,最后把手串手镯一样样套在腕子上。 等捯收拾捯饬好,两刻钟都快过去,顾运拉着周姨娘赶紧出了门。 自有妈妈在一旁,领着她们去二门外,周家舅舅正在花厅里等着,已有人奉上茶水。 外头几个小丫头忙叫着“九姑娘,周姨娘。” 随即打起帘子。 顾运一进去,就看见个年轻劲瘦的青年,年纪与顾承庭相仿,二十来岁上下,正是周姨娘的同胞兄弟,顾运的亲舅舅,周海桥。 两三年没见,顾运也一眼认出来,立刻扬着一张笑脸唤人:“舅舅!” 周海桥听外头声音早就站了起来,一见顾运叫她,就笑起来,看着周姨娘直叫:“阿姐!” 又看着顾运,朗声道:“外甥女长大了好些!” 周姨娘倒看着弟弟也长高了,如今更像个大人,细细打量,拉着他坐下,嘴里说:“她长身体呢,一年一个样,家里可都还好,爹娘还好?” “都好都好!爹娘叫我给你带话,叫你别记挂他们,只把外甥女带好了就是,家里一应什么都不缺。” 顾运嘻嘻笑了笑,仰着脸故意问:“姥姥姥爷可说想我了没有?” “怎么没有?日日念叨呢!”周海桥笑说。 顾运就道: “真的呀,那舅舅回去了跟姥姥姥爷说,等春日天气暖和了,我去看他们!” 周姨娘骂了一句,“小精怪,少作些幺蛾子吧。” 周海桥并没把外甥女一个孩子的话当真,转而跟周姨娘你说起话来,“阿姐,你上回让娘去寺里求的平安福我给你带来了,还有一块记名锁,都在佛前供奉过的。”边说,边从身前拿着用布包着的东西,翻开。 周姨娘一瞧,嗔道:“怎么多一块金锁,又叫爹娘破费,姑娘她哪里缺这些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周海桥道:“少一件多一件都不妨事,这是爹娘的心意,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周姨娘心里也明白,既送了过来,这金锁她爹娘是断然不会再收回去,便只叹了一声,伸手捡日金锁,亲自给顾运戴在脖子上,平安福也给她拿着,叫她回去,让丫鬟放在床头挂着。 顾运乖乖应好,又说谢谢舅舅,“回头替我跟姥姥姥爷问好,就说我想他们了。” 两人陪坐一上午,周海桥看着时辰,怕给姐姐添事,起身说要走,周姨娘对着弟弟肩膀拍了一下,“急什么,年下老爷太太那边都忙,不得空见人,但留了饭,让我和姑娘作陪。” 周海桥听到如此说,方才留下。 差不多到点,就有婆子上来问传不传饭,周姨娘略一点头,“摆上来吧。” 很快,两个小丫鬟提着大食盒,一盘一盘往外端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做成上好的精致菜码,热气腾腾,一时间,屋内饭菜香气扑鼻。 周姨娘没叫下人伺候,打发去了外厅。 三人细细用了一顿饭。 饭毕,漱口净手。 周海桥瞧着只觉得官宦之家礼仪规矩,桩桩样样,都叫他们开眼界。 午时过后,周海桥起身告辞,周姨娘顾运跟着婆子往外送了几步, 文氏早让人备下半车到吃的用的,一同装好了车,周姨娘交代几句,看着马车走。 送走了人,叫嬷嬷把顾运送回去,周姨娘自己转身往文氏那里回话去了。 那头周海桥回家,周家老爹老娘又是一番动静,追着问女儿如何外孙女如何,在顾家有没有受委屈? 周海桥捡着些看见的说给二老听,“我看阿姐颜色形容,都是疏朗宽心的模样,眉间眼里也并不见郁气愁容,可见是过得舒心的,并未受委屈。”说到这停顿了下,笑了笑继续,“外甥女更不必提,身量长高了,模样出落得极好,金玉一样的品格,一见我就直管我叫舅舅,我当时心里又欢喜又惊怕,怕叫人听见反说她失了规矩。” 周父周母二人听到此,心中方轻松下来。 ------------ 10 第十章 想着老太太昨儿给她布置的作业还有些没完成,顾运拐去了老太太院里。 她一个人在书桌那边看了半日,老太太那边与丫鬟们描画儿呢,雅致得很。 祖孙二人一个屋里,各自干各自的,互不打扰,又不觉得冷清。 直到了傍晚,灯火都点起来,翠屏过来提醒,说到了该用膳的时辰,问老太太现在传不传饭。 一说吃,顾运就感觉自己饿了,过去拉着老太太扭了扭讨笑。 老太太好笑,转而对丫鬟说:“还不赶紧抬上来,饿着你们姑娘。” 丫鬟们细细笑了一阵,吩咐下去,外面人提着饭菜过来。 刚准备摆在内间桌子上,就听见顾运说:“不如摆在外间吧,把窗户西南边的支开些,又吹不着风,那里几个角上都灯笼照着,能看看雪景,不至于太没趣儿。” “依她就是,这就是个闲不住爱作弄得,别憋着她。”老太太笑呵呵。 “您这里景儿好,衬得好,月牙的门洞,枯树半遮笼,有独特之处,沾着雪儿更添了点韵,这个时辰,昏沉中透着朦胧,是浑然天成的色。”顾运乐颠着卖弄点评。 丫鬟都笑:“还是姑娘会说话,我们这口笨舌拙的,日日看时不觉得,被您这么一说,都觉得更新奇了一层。” 桌上依次摆上一钵酸笋老鸡汤,一道山楂顿排骨,一道八珍考乳鸽,一盘什锦豆腐,一盘炒南瓜,一碟八珍果点心,一叠奶酪酥点好。 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香味扑鼻而来。 先扶着老太太坐下,顾运跟着坐下,等老太太先动筷,才认真吃起来。 顾运胃口好,这些菜吃得爽利,叫丫鬟又给她添了一碗饭,老太太这里,姑娘们来了不必说,自是上的他们爱吃的。 吃完饭下人收拾桌子,又漱口,净手。老太太看顾运吃得多,怕她积食,说:“回去别干坐着了,你们姐妹玩会儿。”又吩咐丫鬟,回去喂她主子吃些消食茶。 丫鬟好生答应下来。 系上披风,踩着月色,顾运出了荣庆堂,不多大点功夫,天上又飘起雪来,回了后院,那早上刚扫干净的雪,又铺上浅浅一层,若下一晚上,明天那些婆子估计起来又得扫。 天这么冷,外面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顾运有时候不敢深想,她重活了一辈子,虽然投生到这封建朝代,但好歹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比那些连饭都吃不上,衣都没得穿的人已经万幸,不敢奢求别的。 回去先往小两厅的暖房里去,顾青璞在那里做针线。 “五姐姐,天都黑了,点了灯光线也不好,会伤着眼睛,你歇了活罢,我们好好说说话。”顾运知道她拧,干脆直接把她手里的活儿拿下来。 顾青璞的针线功夫,在几个姐妹中最好,顾纤云也还行,顾运属于对此没半点兴趣的那种,但凡捏了针,人就坐不住。 寻常她带着的香包手帕,都是丫鬟或周姨娘准备的,偶尔在顾青璞这边瞧见喜欢的了,还厚脸皮缠着讨些。 顾青璞的丫鬟慧儿忙跟着说:“亏得九姑娘过来才行,在这坐一下午了,我们也说仔细伤眼睛呢,可也就是不听,急死个人。” 顾青璞斥慧儿,“你也是个小题大做的,我心里有数,就剩这么点儿,搁着反而不舒服。”转头又怪嗔顾运:“你玩你的,又来我这里捣乱,下回我也不给荷包你了。” 顾运嘿嘿笑,叫慧儿,“把手炉拿过来,你姑娘手尖都冻红了。” 不一会儿,顾纤云也进来了。 都知道顾运今日去了见亲舅舅。这话不好说出来,毕竟他她们名义上文家才是外祖家,文家舅舅才是舅舅。 顾青璞的亲娘是萍姨娘,是外头买来的丫鬟,文氏还没嫁过来时就在顾元彦身边伺候,后来提了姨娘,在这府里并没有个亲戚。 顾纤云的姨娘翠姨娘,因着是家生子,有老子娘兄弟,都领着差事,不过顾纤云从不理会,她自持身份,不肯轻易往下挪一点,像是怕沾到他们,自己也自降了身份,更被人轻贱。她倒是宁愿从来没有那些血缘上的关系,比如顾青璞这样,反而干净,不惹麻烦。 又说那些人等闲哪敢上来攀扯主子小姐。 现下打眼看见顾运穿着崭新的一身,罗衣美裙,珠环翠绕,不禁得想起那日姨娘说起来的话,心里就有些酸涩愤懑之意,但她自来又谨慎易惊,就算嫉妒也收敛得极好,不敢叫人发现。 依旧亲亲热热跟人说话。 顾家这几位小姐,相貌上脾性各有特点,自然都不俗。 顾青璞生得窈窈窕窕的身材,鹅蛋脸型,水杏眼睛,新月弯眉,和那仕女图里画的小姐似的。又是个极为沉得住的脾性,再一点,最守规矩,觉不见她多睡一刻,饭不见她多贪一口,自有自的道理,旁人说她也不理会。 顾纤云内敛文秀,瘦削身材,尖尖脸蛋,远雾般朦胧的眉,柳叶似的柔媚眼睛。 顾运一向心里暗搓搓吐槽她爹顾元彦多情,一个大老婆不够,还纳了四个娇妾,比她祖父差多了,顾永昌可是一个妾室都没有。只有一点好,生的姑娘个个都好看。 连顾运常常都觉着赏心悦目,也极喜欢,因为热闹。 时间在忙碌以及在一日一日的浓烈欢喜氛围中悄然流逝。 及除夕,爆竹响,开夜宴,祭祀祖先,京街上,舞龙舞狮,烟火灯会,显出繁华的虚光。 年过去,顾运的小脸都圆了一圈。 拜节走亲之际,文氏开始暗暗留意各家闺秀,给顾承庭相看亲事,只是还没看好,就先又收到别府的帖子。 “昨儿南襄侯府给太太下了帖子,他们府里办赏花宴,太太让我们三个都去,才派了嬷嬷来告诉的。”顾青璞说道。 南襄侯府和顾家是姻亲关系,顾家二房唯一的嫡出女儿,二太太的亲生女,大姑娘顾泰,就嫁到他们家。 听到是南襄侯府,顾运就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是他们府,前儿都去了几回了,还回回都要请我们,冬天赏什么花,纸花呢!不去行不,我不想去他们家。”说着都忍不住撇嘴。 顾纤云摇摇头,轻声道: “不去不好,太太都发了话。” 实在是那南襄侯府奇葩,顾运都忍了好几回:“哪次去,他们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以为自己多高贵,时时都不忘暗示咱们家能跟他们家结亲是攀了多高的台阶似的,讽刺大姐姐无德无才。我怕我再听到一句,会忍不住大嘴巴子扇他们脸上。” 顾青璞不赞同地嗔她一眼,“又说胡话了,让别人听见怎么议论你。” 顾运:“议论就议论呗,他们议论他们的,我又少不了一块肉,有什么相干。” 顾青璞捏了捏太阳穴,和顾纤云面面相觑。 对于顾运身上的倔强轴劲,家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管不了,别说她们这些姐妹。 晚上,太太身边的赵管事领着个小丫头捧着新衣裳过来。 几个姑娘都已经见怪不怪。 南襄侯府对他们顾家不尊重,哪回去那边回来文氏不是拉着一张死了人一样的黑脸,可是为了女儿,生生只得忍了,不止如此,她还要外人看着不出一丝错,每每接了侯府上的帖子,必带着三个庶女得体地过去赴宴。 就因为顾泰嫁人六年没生孩子。 “赵妈妈,又有新衣裳啊。”顾运看了一眼说。 赵妈妈眯着笑脸,“姑娘们自己挑,喜欢哪件就得哪件。” “有没有白色的。”穿去给那位侯夫人戴孝。 “九姑娘说笑了,这些短袄颜色鲜亮,领子边上还做了一圈兔毛,保管暖和又好看。” 看着三位姑娘都上身试过,赵妈妈才回去交差。 本来打算今晚上要泡个澡,黄杏都要去水房叫水了,叫顾运来拦住说:“别去了,索性明天再洗,等从那‘高贵’的侯府出来,还不得好好祛祛晦气。” 翌日,吃过早饭,顾运姐妹仨,梳洗打扮停当,换上新衣裳,跟着文氏,坐车去南襄侯府。 一出来,顾运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抱紧了手炉。 天冷路滑,马车走得慢,嘎登嘎登一下一下晃,跟坐摇摇车似的。 顾青璞打量顾运一眼,“你都穿成个雪球,还怕冷?” 顾运幽怨:“今天要是梅山采梅,或是寺庙拜佛,再或是探亲访友,只要是让我高兴的,我保管飞出去,不说一句冷。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原本就不愿意去那府里,心里不舒坦,身上跟着觉着受冻了。” “越说越不像样,我劝你忍忍。” “算了,不说他们,白白生气。对了五姐姐,你再给我做个香包吧,我想换个味道,我身上这个都闻着腻歪了。” 顾青璞瞅见她圆润泛粉的小脸蛋忍不住捏了下,嘴里说:“前儿才说不给你做了,好厚的脸皮,又来讨,难道我是你的丫鬟。” 顾运嘻嘻笑:“我姨娘也给我做了两个,我嫌配色没姐姐配的好看,我那还有一匹螺纹织就竹叶青颜色的料子,给姐姐你吧,你给我做几个香包手帕就成。” 顾纤云在一旁听得哑然,不过摇摇头。 顾青璞都忍不住臊她,“成匹的好东西就用来做个荷包?你是哪个公主府郡主府出来的,这么阔绰。” “什么稀罕的,它再好,放那里也只是一匹布,死物而已,你要拿去用了,做成香包手帕,再送我,才是珍贵,才是心意,这就不是浪费,而是‘用得其所’。我一向讨厌冬日的坚冷和寡淡,正好要点香包戴在身上配它,不然容易压不住,姐姐就赏我几个吧。” 顾纤云抿唇笑,“你这是吃了蜜糖一样的嘴巴,连我听了都心软起来,不怕五姐姐不疼你。” 姐妹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南襄侯府到了。 丫鬟过来掺,三人跟在文氏后面,往里走。 南襄侯府已经来了不少女眷宾客,此时都在一所大花厅内坐着说说笑笑,席面也摆在此处。 一时间有丫鬟传话:“顾府文夫人到了。” 就听得一道女声笑说:“文夫人,可就是你们家那位亲家?” 顾运跟着走到跟前,抬眼一看,那说话的也是个穿着华服的妇女,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太太的,她旁边站着的,就是南襄侯府侯夫人,顾泰的婆婆。 “你们来了。”侯夫人声音略显得有些淡淡,“随便坐,也不是第一次来,客气什么。” 这话说得就好似他们主动非要来的一样。 “我身边这位是,成国公府的庄夫人,你们没见过。”转而又笑的一脸和善看着庄夫人,“难得你今天赏脸,你没见过,倒说对了,是顾家文夫人,那三个是她三个女儿。” 不用人说,既然点到她们,顾运几个自然要跟那位庄夫人见礼。 那庄夫人也带了几个女儿,此刻她们年轻的,自然一起说话。 顾运在下首入了席,顾青璞和顾纤云坐了一张桌子,她旁边南襄侯府和刚才成国公府家的几个都落座了去。 顾运问了一句,“我大姐姐呢,怎么不见。” 侯府那位小姐,叫南依依,顾运只是眼熟,但其实一点不熟,人家和她母亲一样,心里眼里看不上他们顾家。那顾运自然不能热恋去贴冷屁股,她也不搭理人家,表面过得去就得了。 南依依一直同成国公府的两位小姐说话,仿佛是有意无意晾着顾运,顾运压根不在乎,反而当她是丫头一样问话。 南依依心中不满,却笑着说:“大概在那边园子布置呢,待会儿要赏花。” ------------ 11 第十一章 顾运心里登时又郁住一团气,大冷天叫人在外面布置花园,这家人没毛病吧? “你们府里是不是没人了?”顾运心烦,所以她讨厌来南襄侯府,个个都不会好好说话,脑子不清醒,心思还毒。 事情可一可二绝对不可三,前面忍了几次,没见对方收敛,反而愈发蹬鼻子上脸,可见忍让是这世间最下乘方法,你退一步,人家试探明白了,知道你是软柿子,以后只会捏得更狠。 文氏要维护面子功夫是她的事,顾运没道理跟着,对待刻薄人的最好方法是刻薄回去。 “常常说别人府破落户,怎么今日难道你们家也终于破落了?磋磨我姐姐你们心肝儿怎么这么黑。” 吵架就是罪名先给对方扣上。 南依依没想到顾家一个小小的庶女会说出这种话,听得一愣,待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又赤又白,当即出言反驳,“胡说什么!谁磋磨顾泰了!那是她该做的!” 顾运眼神泠泠,声音很是素淡,“直呼大嫂名讳,是你们南襄侯府的好教养,让少夫人做下人的活儿道是应该做的,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想必在座各位也都长见识了。” “住口!你放肆!”南依依赤眉红眼,站了起来,指着顾运。 一时觉得那些闺秀都在看自己似的。 顾运:“哦,恼羞成怒了。” 南依依身旁的庶妹拉住她,低声劝,“阿姐,快别说了,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顾青璞也对着顾运摇摇头,便是叫她适可而止的意思。 这就算笑话那也是南襄侯府的笑话,顾运压根不在意,她站起来,“我去看看长姐,若这里真这么不堪,我看不如回家去。”说完就往外走。 这一闹,席上不少人听着,不免头耳交接与身边人暗暗私语。 南依依十分恼羞,怨恨之色现于脸上。 明明往日受羞辱的都顾家那群人,今日却跳出来个牙尖嘴利的庶女,简直可恨! 上首那边,远远儿听见些动静,南襄侯夫人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嬷嬷忙悄不声过去看了看,不多时,就又过来回话,对着侯夫人耳语了几句。 南襄侯夫人一直带笑的脸顿了几秒钟很快又恢复如常。 只是忽然要笑不笑看着文氏,说了句:“你那个庶女,到底有些过于活泛了,你性子倒好,竟也肯纵着。” 文氏只乍听,面色不变,猜到南襄侯夫人点的必是顾运。 这话非常不好听,且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只差没明说顾家教养差,不会教女儿,文氏心里冷然,她是万万不能认了,便淡然笑着回:“九丫头才多大,小孩子一个,这样的年纪,未必就把人拘在家里当个木头?我便是舍得,家里老太太也舍不得,谁家姑娘在家时不娇养着,我们这才到哪儿。” 文氏不是真没有脾气,谁不知道她南襄侯府里表面光鲜,背后怪会苛待庶女,竟还有脸说别人,简直笑掉人大牙。 成国公府夫人佯装捧着茶盏喝茶,没有插话。 “带我去你们园子,我去见你们少夫人。”顾运出来内厅,使了门口一个小丫给她带路。 小丫头忙应声,在前头领着。 去年初春,南襄侯府在府里辟出园子东南一片出来,移栽了梅树。 今年一看,竟开得不错,于是就办了宴会,下帖邀些人过来玩乐。 顾运一路过来,见着小梅林,粉白朵朵,漾着风过,落花渺渺,天幽而空,灵而静,白雪映新梅,虽这园里见人工雕琢痕迹,比不得云空寺上那片一望无际的梅林山返璞归真,空旷广纳,有抱朴悠然之美,亦也算得一景了。 而更绝之处竟不在此。 只听沙沙碎碎稳而沉的步调声从林中传来,越走越近,须臾,又见一素手半抬折取梅枝,侧身轻过,人影乍现。 那人面容轻柔而端重,眉如春雾,眼如瑞凤,唇色粉淡,行动间可见身姿骨骼婀娜匀亭,姿态却能随性自如仿如神女。 “大姐姐!”顾运扬起笑容,往前走几步,又喊一声,“阿姐!” 顾泰从从容容过来,身后一群丫鬟也跟了上来。 “阿拙来了,怎么不在内厅坐。”顾泰细细打量她,问,“冷不冷?母亲她们呢,出来怎么连个丫头都不带。” 顾运去握顾泰的手,一碰,果然是冰凉的,连忙帮人捂上,又答话:“我冷什么,刚出来,姐姐你手才凉,母亲跟五姐姐七姐姐都在那边,咱们一起过去。” “我出来透气呢,不愿意人跟着。” 姐妹二人伴着走,这才往那边大花厅去了。 ------------ 12 第十二章 进了屋才觉着在身体外面吹得冰凉凉,顾泰领着顾运往里面走去见文氏,文氏亦顾泰一进来,远远的地看见,脸上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顾青璞,顾纤云站起来跟着过去叫人。 “大姐姐。” “大姐姐。” “青妹妹,云妹妹。”问了她二人两句,叫她们坐下。 转头看文氏,脸上盈着温暖的笑意,“母亲来了。” 文氏抚着顾泰的手,“哎,来了有一会儿了,倒没看见你。” 南襄侯夫人淡声道:“都坐下吧,说话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向不让你们母女见面呢,倒做这副模样。” 这话既说脸上还蒙一层假笑。 可没把顾运膈应死。 旁边别的夫人太太,小姐丫鬟一堆,站的站,坐的坐,都笑盈盈。 这宴会,南襄侯府这个主人翁,早早把顾家定为给他消遣的。 其他都是看客。 顾运仰着脸上,看着南襄侯夫人,睁着大眼睛故意大声问:“作哪副模样啊?怎的听不明白?” 就要问到人脸上,叫她阴阳怪气! “说两句话怎的就说‘急在一时半刻’?见了外人还要问安两句呢,见了亲人难道要不做声,不说两句话,别人体谅的,还要让好好多说几句话呢。” “你!”南襄侯夫人脸上变得不好看,大概在家没人这么顶撞她。更大概是没料到平时在她跟前秉持礼节任由说教的顾家人,今日变样了。 顾运确实是受不来这口闲气了,难道他们多忍两口气,他们私下就会对顾泰更好吗。 开玩笑。 瞅这一家人这基本素质就知道不可能,她不会青天白日发大梦。 文氏看见南襄侯夫人那张假模假式脸面气得变形,心中只觉痛快,面上垂着眼睛,不痛不痒说了顾运一句,“你才活了几岁,能懂什么道理,莫要再淘气。” 顾泰也摸揉了下顾运的腮肉,嗓音轻柔如雾:“愈发顽皮了,快坐下。” 看吧,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说话不中听那都赖年纪小,不会说话。 你跟个小孩子计较就是心窄,气量小。 顾运“哦”了一声,坐下来,没一会儿,又忽然叫,“澄心,把我的暖手炉哪来!” “是姑娘。”澄心应着,一边把新换好的一个小巧的双福纹暖手炉递过去。 顾运直接往顾泰手上塞,“阿姐暖暖,”转而又对文氏说,“方才大姐姐在那园子布置许久,都冻着了,这里竟没个下人管着这事,可不是好生奇怪,我又想了想,莫非是人手不够?再一想,那也不能够吧,人都没了,何必办什么赏花宴。” 文氏还不知道女儿又受了她们的辱,一听这话,心里又是针刺一样的疼。 “真有此事?” “我亲眼看见的,也不必要我去看,南小姐方才自己都说,她说这等活计原是大姐姐该做的,不只我一人听见,”顾运摇摇头,淡着脸慢慢说,“我不懂,这大概是他们府里的教养,想必南小姐以后出阁嫁人,也是连打扫布屋、浣衣下厨这等事,样样都是要自己做的。母亲别怪我惊,因着这原和我们在家学的天差地别,在家时,父亲母亲教的是君子自重,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如此看来,还是我年小见识浅薄,以为人人都同我们家似的,不懂各家有各法,千人有千面的道理。” 旁边人开始还看着热闹,这会儿不由得心下啧啧,都不知这顾家小姐口才如此的好。 那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原是论语里的话,这里倒用来比着讽刺南家人了。 南襄侯夫人气得脸色精彩纷呈,五颜六色,她一句没来得及反驳,顾运一串一串的话都说出去。 南依依此时若呼呼冲过来,斥脸大叫:“她胡说八道,她不要脸,一个破落户出身的,竟敢说到我头上了!” 顾运马上往顾泰身边一依偎,受了委屈一样,叫了声:“大姐姐。” 顾泰淡眉轻皱,“依依,满口的腌臜话,你的规矩呢?” 南襄侯夫人听见女儿竟然在这等场合不管不顾口出恶语,眼皮狠狠一跳,立马尖利出声:“嬷嬷,小姐身子不适,带去下休息,必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丫头婆子整天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带坏了小姐,都给我捆起来,等我闲了看饶不饶她们!” 嬷嬷慌不迭地上前拉扯南依依,要带她下去。 偏生这南依依打小被南襄侯夫人惯得无法无天,素日连顾泰也并不放在眼里,对于顾家更是只有鄙薄,何曾受过一点气,吃过半分亏。 顾泰不过说了那一句,她听在耳里,就跟疯了一样,对着顾泰扯着嗓子骂,“你别和我面前充嫂子的普,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一家子寒酸鬼说的就是你们,嫁到我家这么些年连个蛋也不生,你哪来的脸,敢指责我,等明儿就让我哥哥休了你!” 南襄侯夫人慌了下,连声叫人,尖声斥:“赶紧带小姐下去!” 于是一下又上来几个丫头拉扯。 顾运那脸上掺了冰碎子似的,她推开人,往前走,越走越快,踹开丫鬟,左手一把扯上南依依的衣襟,右手一扬,狠狠甩了下去。 “啪!”清脆的一声震耳欲聋。 把连同南依依在内的所有人都打懵了。 “不会说话就把你那张逼嘴闭上!我特么不提一提,是不是你全家都忘了,忘了,就给我好好听一遍!当年,是我祖父,我爷,在战场上救了你们老侯爷一命!是你们亲口提的儿女婚事,你们家提的,听见了!以为我家很乐意吗!”顾运扔开南依依,盯着南襄侯夫人,厉声道,“救、命、之、恩,你们家怎么报答的?让我姐姐嫁到你们家,形若施舍,高高在上,阴阳怪气,日日磋磨,暗地欺辱!这不叫报恩,这叫恩、将、仇、报!我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见这样的事!” “南小姐是吧,你高贵是吧,爱下蛋是吧,好,我祝你日后一胎十个蛋,一直下到死,你满意了没!现在,去把你南府的大爷,把你那位好哥哥,叫过来!不用等到明日,就现在,立刻!马上!写和离书,谁不写谁他妈是孙子!” 话落,顾抄起桌上茶壶,狠狠摔向地上! “砰!” 茶壶四分五裂。 满堂寂静。 ------------ 13 第十三章 “索性大家都别走!”顾运挺着腰直着背,只差没叉着腰,一张稚嫩的脸上却是冷傲神色。 这堂上躺下堂下,坐着一圈一圈的人,个个跟着南襄侯府一般出身,这个是公府,那个是伯爵,皆是花团锦簇穿金戴银婢仆人成群的豪门出身。 顾家原跟这些都不是一路。 “烦请各位也都看看,看看明白,这样的,是不是恩将仇报?!我们顾家救人一命,不感恩就罢,却在我们面前摆高高在上的谱,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告诉你们,日后,倘或再有一个人遭事儿,躺在我面前,就是快死了,我也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不为别的,只为那东郭先生与狼的事,这一辈子,上一次当,就狠够了!” 所有人皆蒙然愣在原地,不说旁人,就是顾家几个,都已经呆住,万万没想到顾运这样的胆大厉害。 文氏深深吸了几口气,几乎是靠在嬷嬷身上,她脑子已经全部乱成了一团乱麻,声音断了气似的虚弱,“不行,九丫头,把她拉回来……”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 顾运的脾气,此刻谁来都压她不住了,她反使着一个吓懵了的丫鬟,斥声道:“听没听见!让你去把你们大爷找过来,写和离书!” “是,是……”丫鬟抖着声音,连滚带爬出了花厅。 顾泰稍稍按了按太阳穴,这的确出乎了她的意料。 顾青璞皱着眉,顾纤云吓的脸色都白了些,她们看着顾泰,“阿姐,这……” “你们莫动。”顾泰永眼神止住她们的动作。 南襄侯夫人几乎气晕过去,一边还要抓着自己都女儿不让她再说那些不能叫别人听的话。 只是,这样难堪的局面,已经让是人看了笑话,南襄侯夫人恨毒了顾家,恨毒了文氏,恨毒了顾泰。 她不满顾泰已久,心中已然计划怎么休弃顾泰,今日筹办这宴会,原本就有两个目的,一是将顾泰六年未孕这事当个顽话当众讲出,先败她的名声,她若懂事,就该揽下罪责自请下堂。二个她早已看上了成国公府家的女儿,那虽是庶出,也比顾家强上百倍不止! 可怎么都没想到,顾家会跳出来这样一个庶女,将她的计划全盘搅乱了去! 叫她心里怎么能不恨! 南依依已经从那一巴掌中醒过神来,发疯一样要冲上去。 嘴里什么混话都往外骂,“贱人,全是贱人!还想着和离,定叫我哥哥将你休做下堂妇!” 那些夫人太太看着南依依,频频皱眉,心道这都与那市井泼妇都无二了,南襄侯府的教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成国公府夫人面上亦露出厌恶之色。 顾运完全不管其他,又叫跟在顾泰身旁常伺候的一个丫鬟,吩咐,“去给我拿笔墨纸过来。” 这丫鬟都有些怵九姑娘了,但见自家大姑娘并没说话,一咬牙,应是,跑出去,很快拿了一套笔墨纸砚过来。 一边极有眼色地收拾开一张桌子,铺纸,研墨。 顾运把毛笔一拿,就知是好东西,看样子应该是她大姐姐日常惯用的,阳湖纸,云香墨。除了顾泰,这一府上黑了心肝的东西,也配不上这些。 她凝神提笔沾取墨汁,手下笔走龙蛇,一眨眼功夫,就写好了两张纸。 有人正待看。 那头,南襄后侯府的大少爷南文钰进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声音有些冷淡,那些闺秀听见男子声音,就侧身半避,或者有些干脆躲到屏风后面去。 南文钰方进入内厅。 先向众位夫人鞠了一礼,才问向南襄侯夫人,“母亲,这是怎地了?” 南襄侯夫人见到儿子一瞬间,似活了过来,伸手,指向顾泰,“你的好媳妇!你问她去!” 顾运呵了一声,不禁想,还把顾泰当做可以随便肆意拿捏对付的。 那南文钰果然看向顾泰,眉头皱起,好像在等对方认错解释一下。 顾泰连动都没动一下,也淡模淡样看了回去。 顾运把笔一搁,抬头,凝声说:“你看我姐姐作甚,打量让她跪地求饶认错那就错了主意。你娘使人磋磨我姐姐,你妹破口大骂言定会休我姐姐,你娘你妹一道辱我顾家,这份屈辱的闲气我们顾家不是非受不可,所以,”她拿起两张纸,摆到南文钰面前,“两份,你自择一份,签字,画押。从此,两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瓜葛。” 有人悄悄走近了些,去看那两张纸都写了什么,不看还好,一看,真真倒吸一口气。 一份,是和离书。 另一份,是休书!不是南文钰休顾家大小姐,是顾大小姐休南文钰! 顾文钰面色一变,沉声道:“休要胡言,你虽年幼,也不可胡乱诋毁他人。” 这虚假的装模作样,顾运更烦了,再不跟他客气,扬声:“是不是诋毁你不会问人啊?一屋子人你是一句话不问,开口就说诋毁,大少爷您说话真叫人发笑!我们大启朝的官员若是在公堂上都是这般断案,堂下的百姓只怕都不用活了,告什么官啊,回去一根麻绳吊死简单,还不受闲气!” 这样虚伪做作的男人配给她阿姐,真是老天不长眼! “你小小年纪,说话怎如此恶毒。” 这要是别人,就是不羞愤欲死也伤心欲绝了,可见论起毒来,南文钰与他母亲妹妹比来也不遑多让。 无关紧要人的话连顾运的皮毛都伤不到一根,反笑着讽:“不及乃母,不及乃妹,更是万万不及你南文钰大少爷。” “哥哥,你签,快签了休书!顾泰凭什么占着南府少夫人位置,她算哪根葱,把这些贱人全部赶出去!” 顾运心下一声冷笑,骂得正好,她冲过去,抬手又狠狠抽了南依依一巴掌,“闭嘴!” 瞬间又是尖叫声,又是丫鬟下人们拉人撕打。 南襄侯夫人这一弄,完全失去理智,“钰儿,快些休了她,我们侯府决计容不下这毒妇了!” 顾运将笔塞到南文钰手上,再逼一句,“写!我们南家欠我顾家救命恩情,世人都说施恩不图报,我偏要挟恩图报,我要你签下和离书,签了,这笔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南文钰何时被遭遇如此境地,从前他对顾泰自然有三份不喜,两份冷淡,此刻全成了十分厌恶,对着顾泰冷笑道:“既然你如此想要,那便如了你的愿,一个失贞下堂之妇,且看有什么好下场。” 这人心性实在狭窄实在令人不齿,那和离书被他掀至一旁,只对着那份休书,连看也未细看,提笔写下自己名字。 顾运压根不提醒,心中冷笑,继而道:“按手印。” 南文钰愤怒咬破手指,按下红手印。 顾运在把休书折好,放进荷包。 转身对着在坐人道:“今日这场,大家所有都是见证,从今往后,他南襄侯府,与我们顾再无分毫关系!” “冬春!收拾好大姐姐的东西,随母亲一起,回家!”顾运开口,舒朗大声吩咐道。 ------------ 14 第十四章 “一个都不许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冰冷,所有人都望向门口时。 稽查司的差兵已经将整个园子团团围住。 那一身斜襟长领紧口窄袖青黑色纹金线飞鱼曳撒服,京中谁人不识,心里不免一恐,暗道稽查司的人如何会来这里,难道是南襄侯府犯了什么事? 又想可千万不要连累自己府才是,各个夫人都开始后悔今日为何要来南襄侯府赴宴。 那长刀一抽,锋利的刀刃反射出亮白光线,一排排面无表情的稽查使,站在院里,仿如杀神。 没见过世面的下人,不常出门的闺秀小姐,都吓得鹌鹑一样。 “未经允许,擅离者,杀。”冷淡的一句话,再次重复。 如果说客人还只是些许害怕,南襄侯夫人却已经惊吓得眼睛翻白要倒下去。 南文钰背后已经浸出一层的冷汗,稽查司办案办到自己府上,在此之前他连个风声也没收到,心里怎会不恐惧打鼓。 他躬身合掌礼了一礼,硬着头皮说:“敢问大人,来此府上可是有何要事,今日家母在此举办宴会,在场这些皆是各府上的夫人小姐,恐不好唐突……” 只见一位稽查使,上前一步,手执长刀唰一下放在南文钰脖子上,“妨碍公务者照杀不误,还不速速退下!” 南文钰登时吓得腿都软半截儿,几乎站不住,南依依吓得“啊!”地尖叫,白着脸的南襄府侯夫人上前几步拉抱着南文钰躲到一旁,边道:“钰儿,你有没有事?可伤着了!” 好半天,南文钰才摇摇头,吐出一句,“无事。” 顾运躲在顾泰和文氏中间,心里暗骂南襄侯府晦气,无端端参加个宴会还能碰着稽查司上门查抄,她们这些无辜人上哪说理去。 稽查司,天子手下的人,普通人谁得罪得起。 顾运又禁不住想起来先和前老太太聊天时说起过的,如今任稽查司指挥使的司姓大人,乃和老太太是同出一脉。 也不知道在不在这里,又是在场的哪一位。 顾运略抬起眼睛,一点点看过去,只见的都是威严冰冷的脸面,一身的冷厉之气,真个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时,从那黑油影壁边上直腰阔步走出来一个人—— 身量非常高,长腿宽肩细腰,一身制服勾勒出其劲瘦矫捷的身材。 此人一左一右分别随行一人。 须臾之间,人就到了院子中间。 待再近,顾运看清楚那脸,都憨然愣了一下,脑中下意识发出感慨,好生俊俏! 端的是丰神俊秀,俊美无俦。 只是神色略有着凶煞冷漠。 而那行走间目中无人的姿态,无端叫顾运想到汉乐府诗集《陌上桑》里的一句,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可不就是这模样? 要是不穿着这身制服,不配那锋利的杀人刀,正才是应景呢! 只是未免太年轻,有二十么岁?到了戴冠的年纪没有? 就是模样,就是不看他衣服与其他人有些微不同,只要你在场,定也会觉得他是官最大的那个。 下一秒,就验证了顾运的猜测。 一人上前禀报,“回指挥使,府邸所有都控制住,只有南襄侯不在,审问说是今早出了府,已经命人去请了。” 司桓肃嗯了声,拾阶而上,抬目,将那内厅人扫了一圈。 顾运赶紧收回目光,避免对视被人家注意到。 只是方才那人一句“指挥使”叫她咋舌不已,原来与老太太有亲的,就是眼前这位! 当真是出乎意料得很,原先她想的可是和她爹那一辈的人! 夫人小姐们虽害怕但都自持身份,只缩涩站在内侧,丫鬟下人都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顾运不知道她其实还挺显眼的。 首先就是方才与南文钰对峙时,人就已经站在了外厅,离院里的稽查使最近,离司桓肃更是近,只隔着一个门框而已;二个,她自以为的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其实在那些稽查使眼都特别明显。 神不见慌,色不见惧,眼底竟还在观察,带着打量的好奇。 司桓肃身边的副指挥孟诲,一眼就认出来顾运就是旧冬那日,他与大人在驿站中遇见的那个被人抱着睡觉的人。倒不是他好色对姑娘看得仔细,实是人家生得颜色好,见一面不容易忘记。 当时竟还误会了人家,只道顾运是那位公子的妾室,后头才知晓男子是顾家少爷,今日再见,又知姑娘是顾家小姐。 此时心里不免得有几分歉意。 更别提,孟诲在心里狠狠咳嗽下,方才他和大人立在外墙之上,看了个全过程,这姑娘形状若飞兔,伶俐非寻常闺秀可比,更兼之舌尖口快不让男子,一人将南襄侯府母子三人全部骂退,不可谓不惊人。 故而眼下已是印象深刻,可能一时半刻的,都要在心底记住这人了。 且这小姐论起来,她祖母还他家大人有亲,前不久人祖父还上门求见。 孟诲真想问一句他家大人,可要容些情面,先放顾家人走。 里面已经有几位夫人开口自报家门,言身边带着姑娘,容怯身弱,隔着半面屏风镇定询问可否先行离开。 半晌,众人皆以为那位大人冷冽无情不同意之时,只见司桓肃略一挥手。 孟诲收到指示,当即出列大声道:“凡外府今日只是来赴宴的,来我这边核对,查验无误,即可出府!” 查验也简单,只需把花名帖拿上去,一对就成。 众人一听,悬着的心当即放下,再不敢耽搁,全部跟着往外走。 一时门口院中全是人,挨挨挤挤的花朵似的。 顾运赶紧和她几个姐姐,跟在文氏和嬷嬷身后挤在后头走。 速度倒是挺快,一会儿就到了顾家这里,嬷嬷将帖子一递。 孟诲本哪里会拦,巴不得快点放走。 偏偏此时南依依那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人是我大嫂!怎么能放她走!” 顾运简直想把南依依嘴巴撕了去,因为摸不清这些稽查使的办事风格,她也不敢耽搁,赶紧把口袋里还热乎的‘休书’掏出来,摊开往人家稽查使眼前一放,仰着笑脸慢声说:“这是休书,南大少爷方才亲自签下的,还按了手印,大人您看看,我大姐姐现与他们家没有半文钱关系!” 孟诲是看着全场好戏的,能不知道?他面上冷淡无情,装模作样,随意看了两行,等看见这竟然是女方的休书时,那张故作严肃的脸都要绷不住。 再看顾运时,那眼底伸出俨然已经多出了两分敬佩。 然后赶紧手一挥,让人走了。 “多谢大人。”顾运收到休书,职业性嘴甜道了个谢,她坚信伸手不打笑脸人,多条朋友多条路的隐形规则。 南依依在旁边恨得咬牙切齿。 顾运一家人飞速出了南襄侯府,坐上马车,哗哗走了。 不止顾家,此时南襄侯府门口那些人,俱是沉默不语,动作迅速,上车后叫车夫立刻抽马就走。 生怕多留下片刻,就会横生意外似的! ------------ 15 第十五章 文氏一向稳重,多少年没像今日这般茫然无措过了,坐在马车内远离南襄侯府后,她的心脏还噗通噗通打着重鼓,要跳出身体似的。 直至顾泰握着她手安抚,“母亲少思,勿要过分忧虑。” 文氏才敢想,她这般好的女儿,这般好的姑娘,竟然被休弃归家了?她们是怎么走到现在这地步的? 文氏心里发着抖,手心也细细地抖,浓烈的情绪如无光的黑夜一般慢侵袭过来,将她整个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挟,浸密。 仿佛要窒息般无法呼吸。 那情绪里有愤怒悲伤,亦有后知后觉而来的恐惧。 顾青璞默默给文氏抚着后背。 数不清的杂乱思绪充斥脑中,无从解起,文氏的思想一下又跳到顾运身上,一时忆起她今日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又是一个差点气背过去。 抖着手指着顾运,吸了口气,深深说:“九丫头,回去跪祠堂。” 顾运一噎,但会看脸色,显然文氏心上那根弦已经绷到极致,十分敏感,她哪里敢再挑拨一下,那不是开玩笑的,便只老实缩着,乖乖不敢说话。 脑子一热上头时的确什么事都敢做,现在凉下来一些,顾运自我反省,她是有些张狂过了头。 但她确实不是那种能细心谋划,一步步引导,事事在自己的规划内,游刃有余,丝毫不错的性格。 并且深知,人自身自带的本性很难改变,纵使反省一百次,下次事情来临时,大概率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文氏那心,现在真如一半烈火在焚烧一半又有冰凉的水在泼。 左是难受,右是更难受。 无法言说的煎熬。 好好的只是出一趟门,眨眼女儿和离,还没来得急悲伤哭诉女儿的不幸运,却转头见亲家遇事被查,女儿因提前一脚拿到了解婚书幸运地躲过一劫,才要欢喜,又觉着不对。 这等滋味谁能体会。 一路上再无人说话。 回到家,这日,顾家后宅的灯火亮了一夜。 翌日,所有人都在老太太处听训。 顾承庭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南襄侯府的案子定了。” 上头坐着的顾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水,方问:“犯的哪条罪,怎么判的?” 顾承庭回答:“他们家二老爷外任亏空,又收受贿赂,被人联合揭发举报,已查明属实,现已被革去官职,判流放三年,好歹妻眷因着与那后宫里的邓妃有亲的缘故,里头求情,才被免了罪。南襄候那里是说与废王府旧人有来往,有书信佐证,还有人证,虽他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到底犯了天家大忌,圣上发令,褫夺了他们家世袭的爵位,收回御赐牌匾,贬为庶人,且自下三代不许科考。” 众人沉默须臾,老太太开口道:“好歹命是留下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顾运丁点不同情那家人,只庆幸顾泰能离开那个那个脏窝。 这事说完,顾承庭住了嘴,他没敢说的是,今日除了这件事在各处讨论,还有一件事同样传得非常热闹,说的是,顾家九姑娘昨日在南襄侯府如何舌战南府,端是泼辣狡黠,嚣张无比。 已然在京都上圈都扬了名。 现京里稍有些门第的人家,只怕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了。 只是就算顾承庭不说,不两日功夫,大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顾运回来那日已经罚了跪一个时辰祠堂,老太太又私下教训了一顿,这事情就算过去,没有再因着兴起的流言蜚语再行惩戒。 虽都是说女儿家的名声重要,但老太太私心并不觉得顾运做的那事实为全错,更不认为能有什么天大的影响,当时罚她也只是为着怕她养大了心,从此不知个深浅忌讳,愈发胆大,什么都敢做。 现下别人议论到天上去,只是因着正在这当口上,索性顾运今年不过十四岁,等上个一阵,都不需一两年,怕只几个月,这些就都淡得谁都忘了。 只是当下的闲言碎语总是不好听,各处又人多嘴杂的,老太太怕顾运听得多了,心里凭添郁气,恐移了性情,又加之顾泰归家,悠困于她无益,心里就正好起了个主意,于是就让人把她姐妹二人叫了过来。 “什么!让我去梧州?”顾运先是诧异,心念一转,便说,“可是觉着孙女在家影响不好,让我去避风头的?那我也认真跟祖母说一句,我自然能去梧州,却不能是因为怕臊认罚而灰溜溜出走的。那日之事我做得固然欠缺考虑不甚妥当,却自以为并非极大之错,如何能狼狈出逃?” 老太太拍了她一下,斥道:“满嘴里胡吣什么!是因着你大伯家六姐定了人家,二月头出阁,索性你与你大姐姐无事,过去梧州一趟,送些陪嫁礼过去,正好再住上一段时日,散散心,有何不可!哪个说你是去避风头的,你一个小孩子,有风头自也轮不上你!” 那既然不是惩罚就好说了,出门旅游谁不爱,顾运一下高兴起来,忙去哄在那故作恼怒的老太太,“原是孙女心胸狭隘,小人之心了,偏偏脑子还笨,嘴舌也不灵巧,不会说话,老太太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吧。” 老太太哼哼两声:“你也别以为光只去玩的,我已与你大姐姐说过,让她此次好生教导你些道理,你自好好学去,自然只有对你好的。” 顾运转头在顾泰和老太太间看来看去。 她大姐姐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淡然模样,看不出在想什么。 尚且还朝她招手,语速冷慢如乐曲般悠扬婉转地说:“过来,与我去母亲那里一趟。” 顾运见老太太摆摆手,方从炕上下来,趿着鞋子穿上,跟着顾泰一起去了。 ------------ 16 第十六章 顾泰和顾盛来到文氏的上房,赵管事正立在一边回话,文氏也没让赵管事退下,反招两人上前。 顾运先挨着旁边圆椅坐下,丫鬟们忙给两人倒茶,只听文氏说:“早上我就打发人去南家那边,将你的嫁妆要了回来,想来你是知道了,这会儿既过来,就好生看看,可有少了什么没有。” 顾泰问赵妈妈,“对着嫁妆单去取的,可有人刁难?” 赵妈妈忙回:“说刁难他们现在也不敢,只是脸色很不好看,说话难听,特别是那文小姐,我们拿自己的东西,她倒像是在割她的肉似的,还是侯府小姐呢,那眼皮子浅得连一个下人都不如。想是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说是他们府那大宅子,立马的就要被收回去,衙门的人可都不好惹,有公批的文件在手,哪还会把一个犯了罪触了圣怒的人家放在眼里,到时看他们还敢不敢狂赖!” 顾泰半垂眸,慢慢品几口茶,听着又对文氏说,“大件的都是一些珍品物器字画摆件,叫丫鬟对账收入库房,几箱藏书以及我的一下首饰头面,叫丫鬟送进我屋里去就是。我记得还有几箱绸缎料子,母亲叫人看看,使得着的都拿出来,给几位妹妹做衣裳罢。” 几句话就把才拿回来的嫁妆安排好,顾泰自小就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八九岁上就能管自己都院子,就是在文氏这里,她既说了,赵妈妈也立刻按吩咐去办,不敢耽搁。 “这些都不紧要,我放在那府里的东西自是都不稀罕,就算留在那里,都予他们家也无甚,只是想着既是我用过的,再叫他们拿去沾手,不免得恶心,故而拿回来反而好。”顾泰慢声道,“另外父母,祖父母给的那些铺子田庄产,一向在我身上。” 文氏点点头,“这些我是从来不插手你的,你依旧自己管。” 顾泰轻声一笑。 把个撑着脸蛋吃点心的顾运看愣了一下,免不了又感慨,这么样的品格气质,真叫人看一眼都喜欢。 顾泰说:“这会儿过来是要跟母亲说件事,我要给九妹妹两个铺子。” 文氏也没料到顾泰要给顾运东西,哑然了下。 只是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道,顾泰那脾性,聪慧过人那些都不说,只说外头人瞧着是温冷,娴静淡然,亲人却知晓她内里的强势性格,自小没说过一句空话,但凡什么事,她要做的,那是一定成。文氏敢说,就是大儿子相较之,都少了一份天生骨子里带来的冷然,不及她干脆。 顾泰显然就不是来征求文氏的意见的,只是好歹知会母亲一声。 顾运惊得噎了下,身后丫鬟忙替她抚背,嘴里哄她吃慢些。 顾泰瞥她一眼,抬端起桌上的茶盅,喂她饮了一口,看她顺下去,才淡淡道:“你又作什么怪?” 顾运两目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傻傻“啊?”了一声。 是真的不知道现在闹的是哪出。 姐姐给分财产,这固然高兴,可是,这是为啥啊?有没有人告诉她一下原因? 顾泰又笑了下,估计是看出顾泰藏着的些许心虚。 “你代姐姐写了一封‘休书’,救姐姐出那泥淖,为姐姐于大庭广众之下舌战南氏母子三,奉上些谢礼不是理所应当?你在乱想什么。” 顾运看着那轻翘起的唇角,以及用轻柔飘然的语调说出来的话,总觉话里意思除了几分打趣,还有些别的什么。 但再去看,顾泰还是那幅从容淡定的样子。 “给你东西也不是玩的,祖母言你莽撞,我倒说你稚嫩,先学会用人吧,左右接下来多的是时间。”顾泰点她,旋即又说,“好了,你先回自己屋里,我与母亲尚且有些事要说。” 让人把顾泰送回去,顾泰才继续与文氏说起私事。 眼下外头讨论顾家人的都是些极难听的话,顾泰被休回家,可戳了有些古板守旧人家的肺管子,私下最能阴阳怪气不说好话,好似顾泰一定要跟着南襄侯府一起倒霉过苦日子才算好女人。 嫌弃嘲讽顾运的就更多,什么不守女德,不贞静,不贤惠,恶妇一个,不堪为配。那语气讲得比当事人还要激动,那副挑剔模样,好似顾运要给他们做媳妇了似的。 翠姨娘的丫鬟从外面听过来那些话,又学给翠姨娘听,翠姨娘坐在炕上一边吃瓜子,心里一边跟着骂。 大姑娘她不好惹,也不敢惹,顾运这个不多大的她不怕,说起了兴,简直是十二分的埋怨。 “仗着宠,无法无边,哪里像个知礼的小姐,终究是在外头闯出祸,她自己倒没事人似的,可怜我们七姑娘,生生被带累了,眼看着要说亲,这还能看到好人家?我心里是恨得不行。” 旁边坐着香姨娘,香姨娘是十二姑娘顾存珠的生母,平素就是个小心翼翼能憋事的,听了这等话也并不敢附和。 翠姨娘哪不知道香姨娘是个老鼠胆,上不得台面的,在太太跟前囫囵话都不会说一句,生两个女儿,一个四姑娘远嫁了去,剩下个十二姑娘病病殃殃,活得长活不长都不知道,以后是没指望的人,故而她在香姨娘面前向来有些优越,也并不怕她出去胡乱说话。 香姨娘细声说:“太太也罚过,九姑娘必然已经知道错了。” 谁知翠姨娘一听更气,声音都往上扬了两度,“那也叫惩罚,软垫子铺地上跪一个时辰,也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继而又冷笑,“太太的心思打量谁看不出来,九姑娘闹事错了,所有姑娘跟着丢人,但就这么好运气,她把大姑娘捞了出来!不然你想想,大姑娘日后得过什么样的苦日子,太太只怕现下心里还要念阿弥陀佛呢,那惩罚就是做样子,不过给别人看的罢了!” 两人屋子坐了一下午,翠姨娘说了个痛快,晚上不知怎么,几个洒扫的老婆子也说起来,叫刚巧过来的顾元彦听了个正着。 这位爷哪里容得了这样的事,姑娘岂是下人议论得的,生了怒,当即返身去了文氏院子里,发下一通话。 次日一早,文氏就使嬷嬷过去翠姨娘那里传老爷的话,把翠姨娘禁了一个月的足,几个说闲话的仆人通通撵了出去。 顾运睡着刚醒来,澄心正给她擦脸醒神,黄杏从外头进来说:“是老爷使人送了一套首饰来,说给姑娘戴着玩儿。” 顾运不知道这是顾元彦当爹的瘾,补偿女儿的,顾泰那里也有。 只觉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的,心说难道自己最近走财运不成,怎么都送东西来? 过了好半天,忽然说了一句,“会不会是下人送错了东西?这原是要给我姨娘的?” 按他爹那种疼爱美人的性情,常送些个东西给小老婆讨人一笑这事,是常干的。 否则也说不清好生的,没个缘故,给她首饰干嘛? 这话一出,把两个丫鬟笑得不行,直道:“看是姑娘还没醒呢!咱们在府里十几年,可从来没见过传错话送错东西的下人,了不得,真这样,也不配干这个活了。” ------------ 17 第十七章 文氏叫人看了黄历,选了个宜走亲访友出远门的日子,定下来后,还要准备送过去的礼,忙得不可开交,一面询问顾元彦这次过去是走水路还是坐马车。 如果走水路就要提前定船,梧州不靠内河,自然没有修建码头,船只只能在离得最近的溧阳县下,下船还需要再坐马车行一日,方能到梧州郡城。 顾元彦说:“河面已经化了冰,就坐船吧,没那么辛苦,还更安全,我已经给大哥去了信,到时会安排人去溧阳码头上接人。” 况水路要比陆路快上些许。 文氏得了这话,就叫人安排租船去了,这次行李带的多,要准备两艘船。 后院这边,顾运屋里两个丫鬟也忙着帮她打点出门要带的各样东西,又因为这次还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时日,要准备的东西,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 那边周姨娘趁着空,过来瞧女儿,一是怕丫鬟们手脚不麻利,倘或没收拾好,路上委屈了人;二是过来给她塞些钱。 不算多,也都是周姨娘私存的体己,到底去了外头身上没钱难处就多了。 顾运哪里会要,忙着说:“娘你快点收起来吧,我哪里缺钱花,以前的月钱都没用完过,祖母还给了些,且大姐姐带着我,又是去大伯那里,谁还能委屈我?” 周姨娘不依,只说:“他们的是他们的,你是我生的,叫我一声娘,这就是为娘该做的。你放心,我那里还留着些呢,没有都给你。” 那样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藏着她疼爱女儿的心思,顾运心思聪敏,恐再拒反而伤了周姨娘一片慈母之心,方收下,叫黄杏拿去放好。 周姨娘看着屋子里俩丫头,问她这次带哪个,顾运道:“这次就带澄心吧,黄杏留下看屋子。” 这次送顾泰顾运二人去梧州的是顾承谨,二少爷同样是文氏所出的嫡子,只比顾承庭只小不到两岁,他却是没有走科考的路子,十五岁时投到靖州平西将军廖广仁麾下,如今在那边营上任职。 原本早几日就该出发返职,正碰上家里这事,顾元彦便让他索性等上一会儿,先往北护送长姐小妹去梧州,再转西下过去靖州,不经过中州,路程也并未远多少。 顾承谨自然答应下来。 到了二十二这日,顾宅上下一早灯火通明,方至卯时,文氏就领着下人查看打点各处,车马俱已经准备齐全妥当,正立在西侧门边的小道上候停着。 五六箱随行物品都装上了马车,领六个护卫看顾,在后头押车。 顾泰顾运扶着丫鬟的手踩着脚凳上了马车,顾承打头上了一匹高头大马。 一行车马哒哒,往渡口驶去。 此时天色才微蒙现光,二月里的温度依旧冻人,顾运歪着头出去问:“二哥哥要不要进马车里坐会儿?现下日都没出来,死冷的,待会儿脸皮都给你吹皲了。” 前头马上就传来哈哈哈几声少年音的朗笑,不一会儿,前头马儿就掉头走到马车旁边,顾承呲着牙大笑,“二哥哥又不比你们小姑娘爱美,咱们是军营里的人,要那脸皮都啥用!” 听得顾运跟顾泰吐槽,“二哥还不听,他今年的脸比看着就比去年的更糙,还不注意些,姑娘们都看不上他,说亲都不好说喽。” 说完还啧啧两下。 顾泰轻笑,说:“我看你比他脸皮还厚,吹吹倒无妨。” 路旁食馆小摊倒都热腾腾倒腾开来,坊市街道百姓已经活动了 等到了渡口,已经青白亮了天,各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这边有许多运输的船只,来往客船货船许多,故而干搬货运货的人就多,旁边食肆酒肆都热闹哄哄。 两艘行船就停在港边,顾家管家指挥着下人一边从马车上卸东西一边到船上。 顾承谨就带着顾泰顾运坐上另外一艘船,船里面皆是提前让从里到外打扫过, 澄心和顾泰的丫鬟秋棠依旧一上去就收拾睡觉的屋子,所有能抹的都抹一遍,再把带来的床品都铺整好。 顾运早上没睡舒坦,这会儿饭也吃不下,给顾泰说了一声,就要去睡回笼觉。 顾泰只吩咐丫鬟定给她灌上汤婆子,把被子捂热了才准睡,路上生了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丫鬟们自去应答着去了。 直睡足一个时辰,顾运方醒过来,睁眼已经是白光晃眼睛,难得的万里无云,碧空清明的好天气。 澄心给她穿衣服梳头,她问:“我阿姐呢?” 澄心道:“大姑娘在厅里看书呢,姑娘饿了吧,早上就没吃东西,我去叫人准备。” 船上吃什么能方便,顾运摆摆手,“别瞎忙活了,有点心没有?拿一碟子过来,我垫垫肚子就行,看时辰就快晌午,到时候与大姐姐二哥哥一处用正好。你给我梳个简单的发髻好了。” 哪里想顾运睡个回笼觉起来,心里想明白了一些事,现下正急着要去与顾泰说,澄心却是个慢性子,正好生生细心给她梳着头呢,这一下就急了,催着人快些。 澄心鼓着嘴直蹬脚,只好加快速度好歹给弄好,顾运已经起身飞似的往外面去。 脚踩在船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一阵响。 顾泰坐前厅花窗一侧,身前放着一张小案桌,桌上是些书本笔墨等物。 “阿姐!” 顾泰闻声微微抬头看去:“起了?过来坐。” 顾运挨着在软垫坐下,心里的话好歹搁了一搁,先只问了句:“姐姐在看什么书?” 顾泰将封皮抬起来,给她看上面的字。 “后周列传?”顾运挑了挑眉眼。 顾泰淡声道:“看着打发时间罢了,”说着她把书仍在旁边,只问顾运,“我见你是跑着过来的,有话与我说?” 顾运拧了拧眉,颇有些不知道从哪里开头的感觉,心里话没有理顺,有些散乱。 “但说无妨,是有什么让你不解了?” 顾运摇头,“不是不解,反而是想明白了。” 顾泰只道:“那想明白了何事?莫非是要我分析,说来听听。” 索性再酝酿她话也说不出朵花来,干脆一股脑直接开口,飞快问:“姐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的,要离开南襄侯府?” 顾泰依旧是神色素淡,只是看着顾运,示意她继续。 问出来第一句,后面的话就顺畅了。 “我大闹南襄侯府,逼着南文钰签了休书,这事,姐姐回家后别说骂我,甚至连提都不提一句,自己也不惊慌也不失措,像个旁观的外人。我做那件事原就是意料之外的临时起意,是当时被那母女二人激起来怒火,又因为对他们家人品行事作风再清楚不过,知道不是好人,所以豁得出去闹一场,是想着再厉害的结果都承得起,什么了不得的天塌下来的大事。但是,后来看母亲的样子,大约才明白过来寻常人是的反应。 但我不服,又私下想着,姐姐性格向来如此,经得住事,哪里值得咋咋呼呼。 可方才我睡了一觉,忆起来一件小时候的事,是有一年,我与七姐姐在你房里玩,一人摔坏了你一方镇纸,但结果你只惩罚了七姐姐,我问你原因,你当时说的是,我摔的那件,原是你准备送人的,七姐姐摔的那件,是你一直用着的。那时我就没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还想我都摔了你要送人的东西,不是更应该是受罚的那个才是?怎么却反着来。” “方才我就忽地一下子明白过来!因为姐姐把送人的东西早视为不是自己的,或摔或送人,于你而言结果是一样的,故而我可以原谅。而你一直用着的东西,摔了,那才叫‘意料之外’,意料之外就需要自己补救善后,所以,七姐姐才要受到责罚。” “我真是傻了,没有经过你的允诺授意,闹了一出大的,如果闹出来那结果不恰恰是你想要的,我此刻焉还能出来游玩访亲,还好生生站在这儿?怕是得关在小屋子里把姐姐所有的藏书都抄上一遍反省思过吧?所以我才觉得,姐姐心里早已经有了计划。”顾运眨巴眨巴几下眼睛,故作认真说:“所以姐姐,我说得这些,对是不对?” 顾泰按了按太阳穴,叹息一声。 ------------ 18 第十八章 离开南襄侯府是必然,顾泰自然早就有自己的计划。 包括南襄侯府那场本来就是在自己推动下举办的赏花宴。 但不包括顾运中途疾风骤雨一样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发难,那是没控制住的计划之外。 赏花宴是个引子,它所要导向的结果,如顾运猜测的那样,与顾运当时行动会产生的结果是一致的,所以,事情发生后,顾泰就放任了,不然她有一千种方法可以中止那场精彩的声讨戏码。 老太太曾对顾泰说过,顾运脾性中嫉恶如仇那一面过于烈了,她不懂得事缓而为,徐徐而图之的道理,将来恐怕会在此处上吃亏。 顾泰也嫉恶如仇,却是隐而不发凝在骨子里慢慢渗出来。 两姐妹同又不同。 顾泰当时回的是:“那就等到她吃亏的那一天。” 此时,顾泰端起茶杯,半垂着眼皮,品了几口茶,才悠悠开口:“向来知道你伶俐,就无需在我跟前卖弄了。” 顾运急了,哼然道:“谁卖弄了,我是反应过来自己蠢,自以为是,不好意思!亏得那天我觉得自己特别勇敢特别厉害,还当自己为你出了一口恶气,虽然母亲叫我在祠堂反省,我心里却还骄傲着!现在想想,姐姐那天回去可背地里笑话我了不曾?” 顾泰淡淡扫她一眼,“又在胡说什么?吾妹却有万夫莫当之勇,无所畏惧之敢,君子进士尚有不及,何来愚蠢之说?这一回开玩笑就罢,以后再有如此微卑俯就之语,也不要读书出门了,去你的小屋子写女训去。” 顾泰正经教育人时,顾运都心有戚戚,很不敢不尊,这位惩罚是真的惩罚,说一不二,不是做给人看吓唬人的。 只是这夸她有没有夸得太过了点嘿嘿,顾运谦是这么谦,行为上挺着胸膛,心里自乐得很。 “不过,”顾泰顿了下又开口,好笑说,“你是从哪里看出了什么?我只当你眼下不会意识到,要醒过神回过味来,那也该是以后了。” 顾运悻悻回道:“噢,是在母亲那里,就是你嫁妆要回来那日,你送我铺子后调侃我,说什么,代姐姐写休书,救姐姐出泥淖,为姐姐吵架,这些,还不够吓唬我的啊,当时就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 顾泰拧眉:“嗯?” 顾泰不懂顾运是上辈子阴阳怪气学听多了,产生了这方面的敏感度,听到这个回答,一时陷入沉默,甚至觉得太阳穴又多跳了两下。 两人论话时,丫鬟不敢上前扰误,就在船厅外窄道上等着,大约听见这段话过去,姑娘在里头笑起来,澄心这才端着一盘点心进去。 顾运才觉着肚子饿得狠,就着茶水连吃了三块,还要再吃,顾泰就阻了,“稍等些时候要用晌午饭,这会儿贪吃,正餐又要吃不下。”说着就皱起眉来,“大家里从小教导的修身养性,一食一饮皆有讲究,你怎地养得如此习惯?可是父亲母亲娇惯你太过?” 顾运啊地滞了下。 去年打从入冬,她贪觉,不愿早起,便是养成不食朝食的习惯,待起床后早午间就用点心糕点垫胃,点心吃得多,午饭就用得不认真,等晚间去老太太处,准备的都是她爱吃的,又吃很多。 一向这么过来,跟顾家其他人的饮食习惯是有些不同。 顾泰这么说,她也不敢分辨说她没有。 “青璞,云儿二人这点就比你做的好。母亲忙于家宅事物,免不得养你们时宽泛,独你脱跳。从今日起需得改过来,等到了大伯母处还如此,就是惹人笑话。” 说着就叫丫鬟,“将点心撤了。” 澄心偷瞄了自家姑娘一眼,忙端着点心退下了。 顾泰又叫来秋棠,吩咐:“去把棋盘摆出来,我与你们九姑娘手谈一局。” 时下士官门第,别家怎么样不知道,顾家小姐亦是有请西席教授功课,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顾运没哪一项没有学过。 玩笑话常说的雅人四好琴棋书画,老太太说姑娘们学来陶冶情操再好不过,不然素日白愣在屋里岂不是打发时间的玩意都没有。 他们家姑娘多,没事时常常用这些打发时间,不过顾运对围棋不精于此道。 顾泰要下,顾运抚好袖子,坐下对弈。 顾泰让顾运执黑先下。 两人你一子我一子平和下起来。 顾运寻着先前就想问的话,瞄了下顾运,说:“阿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且问。” “那个,就是原先如果我没先闹事的话,姐姐,你准备如何南文钰手上拿到和离书呢?”顾运是真的好奇,她一直都说南襄侯府那群人脸皮厚底线低,是一群没法讲道理的人,而顾泰又绝对不是个会和她这样大闹的性格,所以她想知道顾泰原本的计划方法是怎么样的。 顾泰指间不紧不慢稳稳落下一子,才说:“阿拙,你没明白,要一张和离书或者休书,这一点都不难。” 这回答就让顾运愣住,没听懂。 顾泰缓缓与她分说道:“南襄侯夫人厌我已久,原本就想着借上次宴会,当众斥我婚嫁六年一无所出,妄图借此羞辱与我,让我心中有愧,声名扫地,自请下堂。 自古女子为何怕被休,一是怕连累母家声誉,影响家中姊妹兄弟婚嫁,二是被休之女有时不被父母长辈容纳,前路渺茫,故而害怕。 我们家自是不会如此,可我又岂能容许别人因他们自己之低劣品行反而轻贱到我们头上,叫我们承受那不该承受的后果,何故要让那些脏污的东西沾染到你们头上?” 顾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的起来,脑子转得飞快,如果顾泰的计划根本不单单是拿那一张劳什子的和离书…… 那就是……?!! 顾运眼睛瞬间瞪直了! 顾泰见她猫儿受惊似的炸毛模样,还轻笑了下:“我看阿拙是明白了。” 顾运咕咚喝了一口茶,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没太明白!姐姐直接说全了吧!我怕我想错了。” 顾泰又点了一子,“我问你,南襄侯府的这个‘襄’字是怎么来的?” 顾运忖了会儿,答:“南家祖上随圣.祖打天下,现如的襄州就是他们打下来的,因有从龙之功,后来圣.祖就赐了襄这一字,荣封襄北侯……” 顾泰点点头,冷静而谈: “而到如今,天子对襄州力有不怠,襄州渐成一患,轻不得重不得,拿不起抓不住。南襄侯府明面上早失了军权,然追其根本,现在的攘北军根底子还是南家先祖建起来的。所以你说,天子膈应不膈应,心里还容不容不下南襄侯府?动不了攘北军,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小小侯府出一口气?” “所以,阿姐是猜到南襄侯府一定有一场劫难,就想索性隔岸观火,还是暗中其实也推波助澜了一把?力求将所有火力都集在他们自己那里,成为舆论的焦点!我们家不沾分毫?”顾运咂咂嘴,大着胆子问。 顾泰只说:“南襄侯府判下的罪名都是真的,不过我的确推波助澜的一把。阿拙,被欺辱了要和离书不算本事,报复回去,再抽身,才是应该做的。” 顾运简直佩服不已,对顾泰的认知又拔高的一层! 下一秒想的什么,猛然磕了一下手里棋子,说:“阿姐,那日稽查司来得那般及时,不会也是你联系的吧!!” 顾泰挑眉,“勿要妄言,那的确是巧合,赏花宴我的确做了一件事但非是此桩,南襄侯府败势早是定局,哪个衙门办案却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顾运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又坐下来。 心服口服。 对完一局,顾运输了。 支着下巴,顾运看着棋盘回想从是那一步开始陷入劣势最后输倒一片的。 最后得出结论,少和顾泰下棋。 ------------ 19 第十九章 船顺风顺水行了五日,终于抵达溧阳县码头,梧州城那边顾孟庆早就使人来了这这里,这几日码头边都派个人守着的,只见远远地两条船驶近,一眼看见挂了顾家的牌子,忙去一旁将管事和小厮唤了过来。 顾承谨与几个护卫先下了船,这些人脚步飞快上前去请安。 “二少爷!” 顾承谨打眼一看,认了出来,“李贵?” “欸欸!二少爷还认得奴才呐,少爷快请下来,小姐们辛苦了,先随奴才去客栈歇歇脚!” 话落,叫李贵的抬手一招呼,七八个下人跑过来,帮着去船上卸货。 随后又令一顶轿子上前,呵呵笑问说:“大姑娘,九姑娘一路上可还适应?也请先上轿吧。” 顾承谨又踏上夹板,去请顾泰和顾运出来。 里头,澄心正要给顾运系披风,顾运嫌麻烦,还不肯。 顾泰说:“梧州可比京中还要冷上些许。” 顾运犹豫:“但是披风系着挺累赘。” 顾承谨进来将披风往顾运身上一裹,急着唤:“小祖宗,下了船就坐轿子,又不要你走几步路,不然把你冻着了,我哪里担得起,回头还要告我的状。” 于是顾运就被丫鬟扶出去,簇拥着上了轿子。 小轿抬着稳,也还是颠颠的。 “我还是头一次来溧阳县,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样的风土人情?有没有什么特色特产?”顾运和新到一个旅游景点似的,有点兴奋。 从轿子一口小窗看过去,人多嘈杂。 顾泰道:“溧阳靠水,有码头,在梧州内,经济尚算繁荣。” 码头这边店铺多,人流量也大。 顾运看了会儿,皱皱眉,“阿姐,好多乞丐。” 顾泰看了一眼:“非是乞丐,应当是流民。去冬北地因着暴雪,许多地方遭了灾,使得许多家庭损毁,沦为流民,四处流窜。” 顾运放下了帘子。 顾泰道:“你没见过,看着心里自会觉着难受。你二哥哥在靖州任职,你若问题,就会知道,那边比这里更严重许多。” 顾运忍不住说:“难道朝廷没有拨银子下来赈灾?” 顾泰: “年初,禹州那边倒是拨了一次赈灾银子。” 顾运不是不看书不学习的人,自也知道旧冬禹州也有灾情,只是禹州掌着从南到北的京闽海运航线,商贸繁荣,经济发达,自来是最有钱的州郡之一,哪里就到了需要拨款的程度了?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来说,那也该先管靖州才是,靖州可是是出了名的穷。 禹州是京城的钱袋子,这反向给钱袋子赈灾是个什么意思,顾运一向觉着自己还算聪明,但也想不明白上面的想法。 她巴巴两个眼睛看着顾泰,一时无言。 看得顾泰到底忍不住提点了她一句,“靖州是重兵防布的州城,它紧挨着襄州,当今恐是怕它成为第二个不受控制的襄州。好告诉你一句话,这么多年来,靖州的军饷可是年年吃紧。” 权利在博弈过程中,受苦受难的永远是普通百姓。 顾运才发觉,她活在富贵平安的环境里太久,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安定和平的。 一行人行了有三两个刻,到了一户私宅门前停下。 李贵迎着几个小主子进去,一边与他们解释:“这里原是老爷以前买下的一处私宅,早已经命人收拾干净,少爷小姐今日就委屈在此歇息一晚。” 府内热汤热水都已经准备齐全,下人迎着他们进屋,在船上待了这么些日子,精神上身体上俱已疲乏,顾运顾泰沐浴梳洗一通,就先休息了。 翌日,顾承谨过来请顾泰顾运二人,说:“大伯母本家就在这溧阳县,我们既然到了这里,自当先过去拜访。” 顾运点头,“方才姐姐已经说过了。” 各处的礼文氏在家时已经写了单子装好了的,顾承谨对着单子使下人把东西整理出来装车。 顾运穿了一套十成新的衣裳上身,上好的料子,颜色也鲜艳明媚,更衬得她好看,还转身让顾泰看,顾泰从首饰匣里挑出一对耳环给她戴上,瞧着哪里都妥帖,才点了点头。 因着姐妹要出远门,又要在梧州小住,文氏那一早叫人量身做了好些衣裳出来,装了几箱出来。 顾承谨骑马,二姐妹坐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崔家。 那崔家门口的小厮连忙去里头通知,一人又赶紧把三人迎接进去。 不大一会儿,崔家上面夫人小姐后面跟着一串的伺候的丫鬟婆子出了屋子,看见几人,口里喊着“我的儿!”亲热把三人拥了过去,“可算来了,方才还念叨。” 府里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并且大大小小的姑娘站了满屋子。 顾运她们先同长辈行礼,又与平辈的姑娘相互认了面,各自姐妹称呼。 崔老太太搂着顾运在怀里不撒手,只说这是来的是个仙童,不然怎地生得如此的招人疼。 顾运就扮乖抿唇笑。 不一会儿,崔家几个姑娘牵着顾运的手要拉她去旁边暖阁说话,顾运看着顾泰,顾泰轻笑,“去吧,可不许淘气打架的。” 这话惹得满屋子妇人笑得不行。 崔家几个姑娘中,有个特别大胆的,年纪瞧着与顾运一般大,只拉着顾运的手说道:“我在这里,都听了你们京城那边的热闹事呢!” 顾运眼睛一眨,“什么热闹事?” “还能是什么,”崔姑娘放低了些声音,但眼睛里满是兴奋,“你大姐姐把如今倒了的南襄侯府少爷,南文钰,休了这事!传得极热闹的,听说那人自己签了字按了手印?可都是真的?” 顾运惊了,“你哪里听来了!?” 崔姑娘道:“岂止我知道,也不止在溧阳县,恐怕整个梧州稍有些消息通的,都听过呢!如今连那休书的模板都出来了,南襄侯府败了不算完,现已是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顾运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她也实在没想到,哪个偷看了她写的休书,还传出来了不成? 另有两个姑娘是崔家姻亲人家的小姐,也都知道这事,这些事传出来的时候,她们家里许多女眷都说,女子德行不守,不是好妇,简直把礼仪教养全丢了。 她母亲还将他拉到屋子里私下说教了一番,道是此事不许再议论,原不是女子该做的,坏了自己名声不算,还带累了家中人。女子被休,心中只更该羞愧,归家后更该谨言慎行才是规矩。 可她方才看着顾大小姐,那样的模样,那样金尊玉贵的品格,形动说话处,都只叫人喜欢。 这个小一些的九姑娘,更是对着谁都姿态大方,眉目舒朗无比,透着一股真净,相貌这般灵巧动人,满屋子女眷比她不过,真真是得天独厚,受尽老天爷的宠爱。 她怎么都无法将那些人嘴里的鄙薄之语,安在这二人身上。 ------------ 20 第二十章 “听说茶楼里还有说书的呢,那位南公子显见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柄了,可惜我们不能出去听,想想都觉着怪有意思的。”崔姑娘说得飞快。 旁边有人扯了崔姑娘一下,眼神暗暗示意,大概是提醒她不要胡乱妄语,毕竟顾大小姐先前是嫁到南家,是南家的媳妇,虽眼下已经归家,可到底此事与女子伤害更大,况外面说不得多少人背地里还骂着顾家的不是,就不说外面,这府上都有觉着女子下堂丢脸羞耻的。 崔姑娘叫人一提醒,一下回过味来,她也不傻,只怪自己心直嘴快,忙道:“原是我瞎说的,听了丫鬟们几句话,竟在你跟前胡咧咧起来,并不是存心,顾姐姐原谅我吧。” 顾运倒没跟几个小姑娘生气,笑了笑,还陪着她们玩了会儿双陆棋,给她们讲了些坐船来的趣事,逗得几个捧着肚子笑。 中午崔家留饭,治宴招待兄弟姊妹三人,又是好一场说话笑闹。 直待未时过,三人方起身辞行,崔老太太早叫人装了好些特产礼品装车要他们带去,知道明日就要去梧州,另封了一封信让转带给大伯母崔氏。又使人跟着他们的马车一直到了地方,才算罢。 崔家里,大房太太与崔老太太说话,满嘴惋惜:“多好的姑娘,偏生遇上那么样的事,如今叫外头传成什么样,再想许人家,怕也难了,只能往低了嫁。” 崔老太太摇头:“你不知道顾家,最是娇惯孩子的,怎么舍得,养在家里那也不叫事。” 二夫人听了咋舌,“这也不怕影响她们家后面姑娘的婚事?” 崔老太太道:“顾家不是那等新起来没有根基的门第,有规矩的人家怎么会担心这个,能与他们家结亲的自然都是不在这些的。你只是听外头人都这样说,还以为如何了不得了,等再过个一二年,你看,谁还记得这件事。” 那头,顾运一路上就细想崔姑娘说的话,缘何姐姐休夫这事传得这样快,到底是真的无心插柳弄巧成拙,还是有人背后故意张扬的? 她把自迷惑跟顾泰说了。 谁知顾泰只道:“休要再在此事上费神,纵然真有人在故意扩大事态,舆论意在坏我家名声,只安心等着罢,坚守本心,这原也与我们此行目的有相同之处,祖母便是怕你叫这些外事影响,移了本心性情,才允你出游,切莫被舆论流言缚了心,本末倒置。” 顾运思忖度顾泰的话,觉得甚有道理,管什么名声不名声,她家人在意么?她姐姐本人在意么?都不在意,她为什么还要为此困扰? 想通后遂也沉下心来。 在溧阳县歇整一天,翌日一早,三人就启程往梧州去了。 晚上就到了地方。 崔氏四十岁上的年纪,面容温和,十分爽利,整个院子通亮,她使着下人搬运东西。 顾泰顾运屋子早早地已经收拾好,丫鬟都帮着将小姐们各自的东西搬进屋子里布置。 里头热热闹闹收拾。 崔氏拉着两人在外屋说话,直把两个人夸得不行,又说:“你们舟车劳顿了一天,必是累得很了,大伯母不跟你们虚客套,等明儿一早再引你们见你们伯父和兄弟姊妹,这会儿也晚了,叫丫鬟们伺候着洗漱,先歇下,明日再好好说话!” 两人起身应:“是,大伯母。” ------------ 21 第二十一章 顾家大房,即将出阁的六姑娘,闺名叫做顾莹月,年已经满了十六,年前定下的人家,夫家姓杨,是云山杨氏的分支一脉,云山杨氏属豪门望族,杨延虽是杨府中庶出二公子,不过因着他家里子嗣单薄,这一辈只有嫡庶两位公子,故而庶子也颇受重用。 顾孟庆官至梧州州刺史,正三品的职位,只在洲牧下一级,故而顾莹月虽是庶女,因着门庭,那求亲者依旧众多,与杨家结亲,并不谓之高攀。 六姑娘的生母姓张,张姨娘自打姑娘说下这门亲事,高兴得什么样子,每晚嘴里都念阿弥陀佛,只是这笑容在看见顾泰和顾运来之后,就笑不出来了。 不止笑不出来,显见已经心生出不满。只看着顾运顾泰,她心里就没有一刻痛快。 顾泰的事情传出后,她躲在屋子里都骂了好几回,心中早生了怨恨,大冬天嘴角急出了一串燎泡,生怕杨家因着此事来退亲。 好容易杨家那边没动静,二房那两个丫头不在家里闭门思过,还有脸出来走亲访友,只觉得这是来给自己女儿婚事添晦气的。 又恨崔氏倒没事人一样,骂说毕竟不是自己肚里爬出来的,表面装得好,对家里姑娘一视同仁,心里才是刻薄,关键时候就显出来了。 倒还为顾泰顾运两人,治了这几桌子席面,她们哪里来的脸! 张姨娘在下首的桌上,心里呕出了血,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面上却只能扯着嘴角,摆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大房一共有五位姑娘,皆是庶出。 三姑娘顾贤彰已经嫁了人,六姑娘顾莹月正要出阁,八姑娘顾宜珍还没说人家,十姑娘,十一姑娘是一对双胞胎,也还小,只有十二岁,生母生她们时难产,没调养过来,没出月子人就走了,故而这两位小时候是在崔氏院子里养的,其他几个都是自个儿的姨娘养大。 崔氏不稀得养小妾的孩子,自然对庶女只在大面上过得去就行。 如今顾运过来,叫她嘴甜伶俐,又生得这样一副美人坯子,瞧着就可人疼,登时爱得什么似的。 谁知往下一扫,看见张姨娘那幅晦气模样,心里不觉冷笑。 这真是个蠢得上了天的东西,仗着生了两个孩子,女儿眼下说了好亲,那腰杆子就挺起来了,抖得不成样子,倒敢对府里两位正经小姐这样不尊重! 也不睁眼看看,大姑娘什么人?那是老太太手里捧着长起来的,从来只有尊贵的份,再一个九丫头,二老爷独给她起起了那般大的名字,男子都不常用的,又与嫡出的一样,只用单字,怕连那瞎子都瞧得出区别来!这位姨娘可好,眼盲心瞎,光正的还带出脸子来! 崔氏叫来身边嬷嬷,耳语吩咐一句,一会儿,嬷嬷就去了下厅,将张姨娘领走了。 那张姨娘起身时,只白着一张脸,一句话不敢说。 顾运和顾泰早看出来,只是姑娘家不与姨娘分辨,这又是亲戚家,故而只作不知道,没想到她们大伯母是个不容沙子的,眼又利,手又快,一下子将那姨娘请了下去。 旁边顾莹月半垂下着眉眼,可那神色上,也有一分变化。 顾泰眉毛头没抬一下,看着十姑娘,十一姑娘,细心与她二人说年纪尚小不可贪嘴吃酒,那两姑娘一对儿星星眼看着顾泰,万万分的听话。 顾运歪头看向崔氏那边,仰着红扑扑的脸颊,眨了眨眼。 崔氏忙叫一旁的嬷嬷喂她吃了一口菜,笑:“别只光吃酒了,回头醉得路都分不清,可还得了。” “没醉,好着呢。”顾运嘻嘻地笑,可能年纪还小的原因,身体有些不经酒,脸上就容易泛红。 嬷嬷旁边给顾运布菜,隔一会儿就亲喂一口,也凑趣儿说:“在家里倒不妨事,这原是捡那上好的果子酿的酒,度数低,醉了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头也并不会疼。” 崔氏又与她们说:“现下叫你们过来玩正好,二月里这边传是杨柳观音的诞辰,梧州每年都有这个佛会。去冬各地遭灾,百姓过得苦,正需祈求菩萨赐福施药救民众与水火,这不,千弥寺今年早早儿就筹备起来,前儿我去寺里捐香锅油纸钱,倒是想起来问了一句,说是他们的观音孩儿尚未定下,九儿可有兴致去给他们扮一日观音?” 这听着就有趣,顾运在京城从没赶过这样的热闹,一听,心里有十分的意已然动了八分,只还问:“我头一次听说呢,并不了解,大伯母与我细细分说,那观音是怎么扮的?” 崔氏搂着她道:“就是选你这样的小姐,在那一日穿上杨柳观音的裟袍,画上佛妆,坐在那金莲台样式的圣坐上,叫八位僧人抬着,从千弥寺下山,经由主道一路过去,与百姓洒水赐福。那场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人山人海,热闹两个字只怕都不足以形容。” 顾运听着,魂儿都跟着飞了,眼见起了兴致,只差没举双手同意。 “那我定是要赶这个热闹了!趟若错过,岂不是白来了?” “那我可使人去与住持传话了?他正为着人选没定头疼,若见了你,还不知道要怎么谢我呢。”崔氏说着又笑起来。 家宴散后,崔氏果然叫了人去千弥寺传话,住持一听是顾家九小姐要扮观音,一因顾孟庆是梧州州刺史,又有崔氏更是千弥寺的香客,每年捐下的香火油纸钱不知凡几,闻得此言,岂有不答应的。 到了二月初五这天,正是杨柳观音的诞辰正日,顾府里,卯时天未亮,顾运正在床上好梦憨眠,就被丫鬟轻轻叫醒,迷迷糊糊不知身在各处,丫鬟们就给她洗脸穿衣,塞进了马车,顾泰和崔氏来一旁陪着,把人送去千弥寺。 千弥寺内香火缭绕,洪钟响鸣,端一进入,内里自有一派庄严宝相之感。 叫人不敢轻浮放肆。 偏殿内,小沙弥引着顾家一众人进去,两位佛妆嬷嬷早已经立在一旁等候。 乍然一见着顾运,都露出欢喜的面容,嘴里不禁道:“这样的好相貌,百年难得,扮上才叫人信服呢!” 说罢,净了手,开始给顾运上装,她们都是老手,手下动作非常熟练, 一人边画边忍不住说:“今年菩萨的莲花台上,还不知要收到多少铜钱花束呢!” 顾运忙问:“这话怎么说?” 那佛妆嬷嬷答:“姑娘不知道,待会儿下山,一路上民众百姓为求菩萨赐福,会往坐台上扔铜钱和鲜花儿,意在求福祉降临自身。” 说话间妆面就画好,大家一看,惊艳不已。 另一位嬷嬷已忙把佛服铺好,将顾运请去内间,帮她换上 片刻后,人走出来,端端那里一站,活脱脱一位小菩萨,眉目清亮而神,气贵而善。 “还差最重要的一步。”佛妆嬷嬷摆着笑脸,伸手拆开大打散顾运的头发,说,“把这顶小金冠一戴,正经的菩萨现世呢。” 顾运抬眼,看那黄澄澄闪着光晕的小金冠,做工简简直精致无比,十分的扎眼好看。 嬷嬷站在身后,将她一捧乌发分半而束成髻,再将金冠戴上,用金簪插合扣上。 就成了。 金冠顶戴,雌雄莫辩之相,身着菩萨广袖裟衣,生立在那里,众人望之,半晌无人言语,只觉心中佛意丛生,不敢亵渎。 ------------ 22 第二十二章 “只怕谁人看了,都只说是活生生的杨柳观音转世呢。”佛妆嬷嬷一面感慨,一面认真合手拜了拜。 顾家人免不得跟着笑了,崔氏越看越满意,他们家小姐观音扮相这么好,沾上福气不说,说出去脸上都有光。 一会儿,又端上来一碟子糕点,每一块都是拇指大小,还描了红,送过来说:“请吃佛米糕。” 这也是个流程,观世音娘娘要扮一整日,中途一共要送三次佛米糕,是为防止体力不支,饿倒了。 一共六小块点心,嬷嬷用筷子夹起,喂着顾运都吃了下去。 这时,有个小沙弥进来,看着漏刻说:“时辰快到了,还请杨柳观音进内殿内。” “福运香袋莫忘了。”嬷嬷将几个丝绸缎面的绘着金线观音相的的香袋从托盘里拿起来,放在顾运腰间挂着,笑眯眯说,“到那边,等众人伏地跪拜求福的时候,小姐只管把香袋往下面抛,落在谁身上,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福气了。” 顾运点头记下,然后由着佛妆嬷嬷扶着去了大殿内,莲花台的座轿已经预备好,放在正中央,顾运上座,主持领着一众弟燃香诵经。 两刻钟后,八位武僧就位,蹲神抬起莲花座的高轿,在鼎盛香火,梵音渺渺中,走出大殿。 余者僧侣又有三十之众,皆跟出去,紧随着观音莲台轿前后,单手持十,口中念经文。 声势哄然走出千弥寺,下山,往观音台而去。 这一日,单属八道街上最热闹,观音台亦是设在此处,一大早就筹备开来,旁边两道上设有茶水台,用得是供奉过观音的茶叶泡成,谁都可以去舀取一杯喝。 又有定点的舞龙舞狮艺人,围着观音台周遭跳来跳去。 小商小贩各处都是,捏面人儿的,画糖龙的,举着草垛叫卖糖葫芦的,卖炒货的,买蒸饼米糕,热汤水饺的,什么都有。 游客穿街走巷,热闹哄哄。 还有等在一边不离开,想个占个好位置,等着抢观音菩萨撒的福运香袋的。 每过一刻钟,漏刻的摊位上,就有人举起包了布的木垂,“咚!”地敲一声锣鼓,再长声唱歌似的,念着时辰。 以此是提醒大家时辰,观音娘娘还有几时几刻就要到来。 路上,顾运坐上观音莲台轿,下得山来,凡经过的地方,都有村民百信跪地拜谒,时而有人向着莲台座上扔几枚铜钱。 大多都是穿着棉布粗衣的普通百姓,神情却非常真诚恭敬。 顾运高高而坐与莲花座轿上,简直有心神震荡之感,头一次领会到,在这种时代,神佛在普通人心中的地位和对人的影响。 这是时人除此之外无以为继的精神寄托,神性似乎成了一种看不见的脊椎支柱。 忽然叫她内心触动非常。 一路而向前,周遭一片片,都是特意过来先看观音娘娘,有些人恭敬到连眼睛都不直视顾运,只在旁边祈愿。 等佛家队伍终于到了八道街,顾运再一次被这种锣鼓喧天的景象震慑了须臾。 数不清的铜线鲜花养莲台座上直扔。 有人仰着脖子看观音,等看清楚,那相貌叫他们失了魂,呆愣愣半晌,等回过神,莲台座轿早已经绕走。 然观音娘娘的面容在他脑子里,怎么样都挥之不去了。 有那几岁稚儿坐与父亲肩膀上,娇娇怯怯喊着观音娘娘,顾运看见,就把手上白玉净瓶中的鲜嫩杨柳枝抽出来,福水往那边一洒,落在孩子身上。 那一家人喜得跪拜不停,嘴里说着感谢观音娘娘赐福。 观音台搭建在八道街的中心位置,北面是一片有官邸私宅,花园楼子,其中耸立这一座三层楼阁,尖顶飞檐,四面有窗。 谁知这外面一派和平热闹景象,里头正寒刀血剑,森然幽冷一片。 道是何事。 原来正在办一桩案子。 梧州州府军营下八营之一点的造办营正营使,勾结平阴县下官,控制官矿,私制兵器,牟利私利,中饱私囊。 如今这位营使被司桓肃在梧州缉拿,一同的两位同犯下属因拒不守捕,已被当场杀死。 此人现下蓬头垢面,被捆束着压在地板下。 司桓肃坐在椅子之上,眉眼冷厉,手中一边擦拭刀锋,一边不急不缓说道:“能光明正大运出大批兵器,谁给你开的条子,同党是谁,早一步交待,早免些皮肉之苦。” “快说!”孟讳将刀柄一伸,架在对方脖颈上。 那人紧咬着牙齿,血渍从齿缝系中浸出,因为惊吓早就魂不附体,却依旧挣扎说道:“我乃梧州官员,奸佞之人,何以敢动用私刑!” “呵呵,”司桓肃身体往倾,语气微凉,“好一个梧州官员,这话说得有意思、竟然不知稽查司办案,就算你是天王老子,郡王侯爷,也朝照办不误!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梧州莫非要反不成?” 那人心里一咯噔,立刻反驳,“竖子休要胡言!” 一旁的孟讳手上毫不犹豫将刀背用力往人身上一个重击。 下一秒只听的“啊!”地一声惨叫! 对方狠狠喘着气,片刻后,怒骂: “无德无行,上天不容,违背人伦的,弑父之子!你日后必要遭受活剐之刑!” 司桓肃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狞笑,“本官不信神佛,不敬鬼神,说什么天谴惩罚,只管来,且睁眼等着瞧,看是本官先受罚,还是你们先死。” 抽刀出鞘,白光一闪,利刀划过脖颈皮肉,血线哗啦如注! 那营司瞳孔紧缩,过了好久,方才回神自己并未被杀,只是那冷汗已经滚滚而下,又听见□□一阵淅沥之声。 竟是尿了。 “将人押回京城,送进刑牢,着人慢慢伺候。” 孟讳应:“是,大人。” “鬼物,畜牲!你不得好死,你怎么敢!放了我!快放了我!” …… 声音渐消。 司桓肃走出阁楼。 天光大盛,白昼下仿佛一丝阴暗都无,百姓齐聚而乐。 忽然,人群中传来哄然呼叫一声。 司桓肃问:“何事如此闹腾?” 孟讳望了望那边,然后回说:“今日这里举办杨柳观音的生诞,方才应是轿台上观音娘娘在撒福运香袋,这才惹得众人哄闹争抢。” “观音娘娘?”司桓肃嗤然,正迈步离开。 却那里武僧高抬的莲台座轿恰好行到这处,忽而,一东西飞落而来。 司桓肃照手一抵,一把抓住。 至眼前一看,是一个绣着观音相的香袋。 他抬起眼,顺那方向看去——宽大隆重的莲花座轿内,着观音裟服之人面若春柳,身如金尊玉质,头戴金色小冠,骨子矜骄无比。 以致于司桓肃神色愈发冷淡起来,漫不经心想,这哪里是悲天悯人的观世音,分明是膏粱之地金银堆养出来的富贵骄女。 孟讳也看了过去,看清了观音面容,当下不由得说了一句,“竟然又是顾家的小姐,可也真是巧了。” 司桓肃收回视线,将香袋随手一扔,淡淡道:“走了。” 孟讳哎哎一声,心想那可是祈过福的,已被大人接住,岂不是接到了福气,如何能丢? 便是一面应声,一面悄不声地把福袋拾了起来,随后飞快跟了上去! ------------ 23 第二十三章 观音诞辰的盛会一直闹到未时方才结束,顾运从莲花座上下来时,眼睛都快睁不开,腰也疼腿也酸,崔氏使了个嬷嬷过去将人背上马车上,她在马车睡了一路,到家后,已经过了申时。 顾泰将人摇醒,牵她下了马车,顾运直道不想用晚膳,她现下又困又累,只盼着着睡觉。顾泰怕她睡这样早,到半夜一定会醒,更不好,干脆叫吩咐丫鬟去抬热水进来,伺候她沐浴,边说:“你今日正经饭一餐未用,这会儿睡恐夜里要饿着醒来,这样三餐不济,日子久了岂还了得。” 顾运趴在她身上不做声了。 说话间丫鬟抬着热水进了沐房,澄心忙扶着顾运过去。 伺候着上下好好洗了一遭,洗完,疲惫渐去,身上轻松许多。 再出来,坐在暖炕边上,人也醒了神。 顾泰示意丫鬟把饭菜摆上。 两人吃饭说着话。 “我记得你原来是最不喜欢去寺里头的,之前还当还你会拒了此事,没想到竟是答应下来,是不是累坏了?” 的确是累,坐在那莲花台的座轿上需得一直挺着腰,还不能乱动,多动了旁边嬷嬷就会小声提醒,跟工具人似的。 顾运点点头,累着她现在都歪在软枕头上,再直不了的。 不过那坐于高台的感觉,怎么说呢,真是精神上觉着自己尊贵无比,高高在上,大家都在下面,你居高临下,魂魄都好像要飘起来一样,尤其的与众不同。 顾运嘿笑了一声:“我今日是不是特别好看?” 顾泰忍俊不禁,“十二分的好看,小观音。” 顾运边吃饭,得空说:“八道街可真是人山人海,我眼睛险些看不过来,扮这一回算是见了世面,也不枉我累这一天。” 顾泰意味深长地看了顾运一眼,说:“可还不止这些,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顾运懵着脸眨眨眼睛,待还要问顾泰,顾泰全不理她。 然后到第二日,她就明白了。 顾运和几个姐妹在暖阁里说话,崔氏身边的嬷嬷掀帘子就过来了,声音宽朗,笑眯眯说: “州牧夫人来府上做客,说要见见昨儿个我们府上出的小观音,太太叫姑娘几个都过去呢。” 顾泰一旁神色自然,半点不意外,顾运这才悟过来她昨天话里的意思。 六姑娘顾莹月既已要出门子,她便笑起来说:“如此我就不去了。” 顾泰更也不会去,她是归家之女,自家人不计较,旁人未必不计较,时下风气如此。 因而顾泰一开始就未起身,嬷嬷也未提。 只看着丫鬟给顾运,以及双胞胎十姑娘,十一姑娘整理发饰衣裳。 末了,呼啦啦一群人,簇拥着她们过去。 上房里,崔氏正陪着那位出身袁家的州牧夫人说话,其人生得有北方人的身材,阔面脸型,上挑的眉眼,目中透着精凉的光,精神奕奕,头梳高髻,带着金饰头面,穿一身宝蓝色织金蝶纹样长襟袄,整个人十分华丽贵气。 “哟这就是你们家的小观音了,乖乖,我只恨不得是我生得!” 顾运刚一进来,才要请安,就被袁氏拥了过去,细细地看,嘴里满口夸赞之语。 “给您请安。”顾运与两个妹妹一齐给人福了礼,“太太万福。” 袁氏照着又把另外两个夸了几句。 “昨儿的盛况我可听人说了,比往年更厉害呢,估摸着千弥寺的香火也不愁了。” 崔氏跟着笑:“我就说他们住持回头还要酬谢我,我们姑娘这样的人物品格,去扮菩萨,难道还有比她更好的?” 顾运厚着脸皮顶着脑门旁听,不一会儿,袁氏又问:“今年多大了。” 顾运回:“十四。” “花骨朵一样的好年纪,难为生了这样一副模样坯子,听说是跟着你们老太太身边儿长大的?” 这话不像是问顾运的,顾运也并不好回答。 果然崔氏就是话接了过去,“老太太向来疼爱她们孙辈。” 袁氏回了一句:“也是她们的福气。” 接下来的话大概不适合年轻小姐们听,顾运三个就又被领了出去。 内屋只剩崔氏个袁氏,和几个伺候的。 袁氏方笑:“十四岁,也不小了,说得亲了,我倒喜欢这样,可恨自己没生个女儿。” 崔氏听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袁氏自己生有三个嫡子,都是早就娶过亲成了家的,姚府里倒还是几个庶出子,只是都似才名不显。就不说这些个,州牧府怎的就看上九丫头了? 崔氏心里不敢有一点疏忽,不说九丫头是二房的丫头,论不上自己做主,只说大家族里头,儿女的婚事哪个不是多方选择过来看过去,全不似袁氏这样,竟是直白过头了。 且这事透着古怪,袁氏母家那般高门显贵的士族,嫁的夫家亦是姚家这等,姚家门庭虽然不及袁氏显贵,可手中有实权,早几年姚知非就坐上梧州洲牧的位置。顾家是二流世家,且如今在朝为官者除自家老爷是正三品,二房小叔官位并不显,何以就突然论起儿女亲事来? 诸多念头不过在脑中转瞬即逝,崔氏脸上从头到尾带着笑没有定点变化,玩笑似的说道:“夫人可是不知,我们家丫头多呢,她前头还有好几个姐姐,哪里就轮上她了,就不说这个,老太太疼她什么疼得似的,早说过,舍不得这么早就让人出门子,我们也只看着老太太的意思罢。” 这是不声不响把话推了回去,谁都听得明白。 送走袁氏,稍晚些时候,顾孟庆下值回来,二人吃饭时,崔氏当即将此事说了。 顾孟庆眉间一下子皱出几条纹路,他放下筷箸,沉声道:“此时绝不能答应,幸得夫人警醒。梧州因着中山王之故,这几年愈发成不平之地,暗流汹涌。你有所不知,姚大人当年可是得中山王扶持起来的,其中关系不足为外人道,可也能窥得一二。 而眼下正有一件,天子近臣,稽查营指挥司桓肃,年前就被陛下委任去管理平殷的矿产开采之事,谁不知道那矿山原属于梧州,平白被抢去,有人怎能甘心?这里头且有数不清的凶险。那司桓肃心性手段也当真了得,我今日才得到的消息,他以私造倒卖兵器亏空军饷之罪名,缉拿了造办营的营使,眼下人已经押送回京,这等大事,他同洲牧大人连个招呼都没打,僭越职权,在姚大人的地盘,抓了他的人,虽然司桓肃是陛下亲命的稽查指挥使,按理能抓百官,可惜,这到底不是在京城。” 崔氏听了半日,仍旧有不解之处,“我知道老爷因处在州刺史之位上,也并不轻松,可我们家向来不参与那些党政争夺之事,何故又扯上一个九丫头,定要娶她去当儿媳妇?” 顾孟庆与她解惑,说:“你忘了母亲是中州司家出身的了不成?” 崔氏眼皮一跳,“难道与那位指挥使有关系?” 顾孟庆:“正有亲缘。不管姚家和孟家那里是什么打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婚是绝对不能做的。且你也说了,我这个位置特殊,故而不止姚家,连袁家,都不能结亲。” 崔氏听完,背后都不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从前先帝与当今大力推进科举制选拔人才,为的是抗衡瓦解世家的垄断,可观近几年再看,从地方上起来的士子亦是越来越少,科举制竟有颓败没落之势。如今天子对梧州渐渐失权,未料想,这当口,却忽然推出一个出身中州司家的稽查使来! ------------ 24 第二十四章 连顾运都看出了点名堂,回来私下与顾泰说:“那位州牧夫人有些奇怪。” 顾泰抬头问:“嗯?怪在何处?” 顾运顿了顿,说:“也太过于亲热,对十妹妹,十一妹妹就并未这般,又问我多年岁大,难不成真的是因为格外欢喜我扮的观音?这话说出口谁信,我自己都不信。” 顾泰略道:“梧州这边风俗,对每年扮上观音的人,旁人都会看作是天生代承运的福气之身,那夫人太太最喜欢,故而我料这几日大伯母那里会有人拜访或接帖子,只是袁氏却是第一个过来,这点倒令我有些意外。她还说了些什么?” 顾运对这些或南或北的地方势力、门阀世家不及顾泰了解,应该说,在此之前,她几乎没有认真系统去学过这些关系以及其中利益关系。 而显然在她跟着顾泰出家门之后,遇到的事一多,就越发慢慢接触到。 一边念头飘闪而过,顾运回神说:“除夸了我几句,还问说我是不是祖母跟前长大的。我倒还想听一听,但嬷嬷得了大伯母的示意,就把我们带出去了。” 先前问岁数还只是猜测并不敢确,听了这句,顾泰眉头就深深凝了起来。 这的确就是冲着顾运来的,或许更准确些,应该说,是冲着顾家来的。 顾家和姚家以及袁家,从来不是有过往来的人家,这样突兀透露出结亲意思,实属不寻常。 顾泰沉吟片刻,说:“此事我需得与大伯父谈一谈,阿拙无需忧心。” 顾运也不知道顾泰什么时候与顾孟庆讨论了什么,这会儿她还并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有顾家顶在上上头,还轮不上她来操心。 再有,紧跟着六姑娘出阁的日子近了,崔氏作为嫡母,忙得什么似的,又要筹备核算准备嫁妆,又要斟酌宴请宾客名单,席面菜品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一件如雪花一样汇报上来,都要她拿主意,一日下来热饭都吃不上一口。 因知道顾泰的厉害,崔氏好说歹说,才叫上顾泰帮忙,分了一大半事情出去,总算能松口气。 崔氏跟前儿的嬷嬷都忍不住说:“大姑娘处理起这些事,何等的游刃有余,竟不费一点力。” 崔氏笑说:“这些才哪儿到哪儿,算得什么?大姑娘早慧多智,通透的心性,当年老太太和二老爷不惜请了名儒来教。就这些家务事,还不够她一指甲弹的,譬如那下棋,你才想着一步,她连十步都想好了,我说一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多少男的都比不上呢,若是女子能建功立业,未保世上没有她的名字。” 嬷嬷听得唏嘘,“真真这的人物,别人只不知道,且强过不少人去,老天没眼,竟叫她在姻缘上横生波折。” 转眼到顾莹月成婚这日,府上一早天不亮就动作起来,房里厨下,丫鬟婆子忙得前脚跟打后脑勺,从提着灯笼望着星子走路,未多时,天光就大亮起来。 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喜婆等人七八上十个早到了房里,给顾莹月化妆梳头,女眷亲戚来了不少,都窝着说话笑闹。 前些日子被崔氏罚了禁足的张姨娘也免了她的禁,毕竟是六姑娘的生母,这日允她在一旁站着。 新娘子打扮好,依着规矩各种吉利话一段一段地说。 顾运四处听人说话,吃了一肚子的茶水点心。她原生得好,难为是个大方开朗的性子,不似一般人扭扭捏捏,又长了张灌了蜜糖的嘴,乐意说好话哄谁时,保管把人逗得一笑容满面。 今日就属她最快活。 外头锣鼓喧天,爆竹声燥,喜宴齐备,宾客进门。 至黄昏,杨家新郎长长一路亲队伍吹吹打打过来,过了层层友善问答,终于是迎着新娘上了花轿。 一场婚事,忙闹一天,圆满结束。 嫁娶是结两姓之好天大的喜事,家中喜贴喜花还来没揭下,不过三天,杨家那边忽然出了事。 顾孟庆从衙门回来,脸色就凝重,三少爷顾承丰也赶了回来。 一家人都在花厅内。 崔氏忙问:“老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孟庆坐下来,神色有些疲惫,方是开口说:“今日中午,杨家老爷和几位少爷都被缉拿了,说的是杨家与清河郡太守私下勾结,害死一户六口人命,现叫人拿着血书告来了。” 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半日方缓过来,“事情可为真?有没有证据?” 顾孟庆叹了一口气,“案子已由姚州牧门下主审,并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说起来顾孟庆这个朝廷封派下来的监察刺史,在梧州这地界实在是如履薄冰,偏偏现在出事的杨家,刚与他们结成姻亲。 顾运听了只觉得跟唱大戏似的,一出一出的,连个征兆都没有,说发生就发生。 片刻后,只听顾泰冷静说:“这事绝非巧合,不早不晚,偏偏在六妹妹出嫁后,大伯父,您有没有觉得,这是冲着我们顾家来的。” 顾孟庆为官多年,怎么会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他作为梧州的监察刺史,曾多出避过姚知非暗暗投过来的招纳意图,与之关系原本就微妙。 顾泰继续道:“那日袁氏过来说那么几句话,证明此事早有了苗头。所以,杨家才会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崔氏险些站不住,稳了稳心神,声音都尖了些:“我们家虽不与他们亲近,也素无交恶。到底因何至此?!” 顾运心说,不用交恶,因为两方立场不同,注定对立。怪道之前祖母说梧州势大,朝廷对它无法掌控,心生忌惮,她来这边方切身实地感受到。 现如今梧州军事极盛,妄图自立,对朝廷派下来的监察刺史焉会有好感?策反不了那就只剩除去了。 “姚州牧必会有下一步行动,大伯父,且等看他出什么招数,我们方能想应对之法。袁家那边现在有什么动作?”顾泰问。 顾孟庆道:“已经在四处托关系,你六妹妹,该是很快就会回来。” 自然是回来求顾家想办法救命的。 人之常情。 ------------ 25 第二十五章 “也别等了。”顾孟庆按了按太阳穴,对一旁的顾承丰说,“今日本该是六丫头的回门的日子,承丰,你一亲自去杨府一趟,把人接回来。” 顾承丰点头应是,转身去了。 顾运此时在这微凝冷淡的氛围中,罕见感受到一些不太安稳的气息,这是她之前十四年里从未有过的,她一直觉着在这样的封建王朝,自己出身士族官宦之家,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要幸运,也许可以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现在看,或许什么都不尽然。当时代和命运要翻转的时候,所有人都处在这个漩涡之中,无法轻易逃离,独善其身。 更甚者大多数人手无寸铁无法反抗,唯有等待被命运安排,其中的苦恨,也不过卷在浪潮烟火中覆灭,平淡无波地消失不见,数以万计的平凡个体,最后被书写为一夜纸中的一句话,仅此而已。可能幸运的会有些许,可要争得一个安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要有多么大的力量和信念。 忽然,花厅外吵闹起来。 崔氏本就心堵气不顺,当即一喝,“谁在外头吵闹,还有没有规矩!” 几个丫鬟拉扯着张姨娘进来,神色慌张,忙跪下请罪,“太太饶恕,我们拦不住,张姨娘定要进来……” 张姨娘发髻都歪了些,她趁着空往前一扑,跪在地上大哭:“老爷太太,你们疼疼六丫头吧,她才嫁人,杨家怎么能出事呢!老爷,整个梧州,比您大官也没两个,您就把杨家人放出来吧,求你了老爷!” 崔氏真个两眼一黑,恨不得把这个不长脑子的叉出去。 顾孟庆也是气得身体都抖了一下,猛吸了一口气,“没规矩的东西!胡言乱语说的什么,还不拉下去,丢人现眼!” 老爷都发了火,两三个嬷嬷上前,捂着张姨娘的嘴,把人飞快拉了下去。 崔氏一面想着要料理马上要回来的六姑娘,亦感头疼。杨府那事,如果真那么好捞,老爷就不会愁眉不展了。说句不好听的,杨家的事再急也是别人家的事,眼下,听着老爷和大姑娘的意思,就怕有人是冲他们顾家来的。 一大家子个个心里不安宁,那一个姨娘倒好,冲上来就是说让老爷救人放人,真个没有这样杀人诛心的,真是应了那句话,贼子出在自家里头才是防不住!倘或此刻这里头有一个外人,听了去,还以为顾家是怎么样的目无法纪,在梧州一手遮天,这官儿还当得成当不成了?张姨娘那豌豆仁大小的脑子怕是叫狗给吃了! “不成。”崔氏抚了抚胸口,方才厅里厅外立着不少伺候的丫鬟,保不住个个都是好的,难保不出去乱说,到时候少不得沾一鼻子的灰。 还需得查一查,震一震才好。 傍晚,顾承丰把顾莹月接了家来。 崔氏作为嫡母,不管如何,先要把人稳住。 杨家那头遍寻关系,也没把那父子三人救出来,不得已,这日,杨太太又来了顾府,崔氏只能陪着哭了一场,到底一句话不敢认真应承,只说老爷已经去见过姚州牧,只是那头拿着证据紧咬,一时委实难办。 杨夫人抹着眼泪说,“这遭全是叫人陷害的!起因是老宅本家的堂伯家的儿子,看上那姓陈人家的姑娘,正经的请了媒人去说要纳回家当妾,都说好了人也同意了聘礼也收了,谁知临到头又反悔,我那堂侄儿气不过,才使了十几家丁,去那家店铺里闹了一场,当场说,礼都收了,再反悔,除非一家人都死绝了方罢。可不就是这句话说坏了,没几日,那家铺子就起了大火,一家人老小几口全烧死了,现告上来的就是那家的叔叔家,当时那么多人听着,一时脱不了干系。因着我们家和清河郡太守走得近,又有些姻亲关系在,当时那边就把这事情扣下来,后来不知怎么又被人举报,说我们私相勾结,侵占田产,一举告到了梧州,这原是掉进了人家设的连环套里了!” 哭诉一场,杨夫人走时,把顾莹月也一同接走了。 没过两日,因着要复核清河郡太守是否与杨家私相勾结之事姚州牧令顾孟庆复查官员一同前往调查。 顾家这边知道后心里直叫糟。 这是彻底沾上麻烦。 若真不好,只怕还要和杨家结仇。 “不若老爷推了罢,此次叫别人去。”崔氏是急糊涂了。 顾孟庆摇摇头,“休说胡话,姚州牧亲自吩咐下来的,怎推得了。” 翌日,顾孟庆就出城办公差去了。 府里,顾运开始跟着顾泰开始学习。 顾泰从北方六州加上一个京都的豪门世家与她起讲,一个姓氏就够讲一上午的。 眼下正说的是中州司家。 说到司家,自然绕不开当下司家里最如日中天的一个人——司桓肃 “司家亦只能算是二等世家,先头也有过十分辉煌的时候,只是后来子嗣不继,为官者不多,十多年,就渐沉寂下去。司家曾出过一个王妃,乃是陛下还是成王时娶的妻子,也是如今太子的生母,无奈司王妃早年因病殇逝,后面陛下登基,就立了现在的继后。”顾泰缓缓说道。 顾运忖了下,问:“既是太子母家,又因何如此不显,连我先前也不曾听过说司家的,倒是现在皇后母家,曹家,只怕京中两三岁稚儿都知道。” 顾泰一笑,“难道还不曾听过人走茶凉的道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现与你说如今得天子重用的司指挥使,司桓肃,出身系司家嫡系一脉,这人在十四岁之年,做过一件轰动中州的事。” 顾运好奇忙问:“什么事?” 顾泰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淡淡开口:“弑父。” 顾运啊地惊了一下,半晌,只问:“是有什么缘故?” 顾泰却瞥她几眼,道:“你倒是不害怕?” 顾运明白顾泰说得害怕二字指的什么意思,那并不是它本意上的心灵上的吓到。 弑父的重点,并不在那个弑,而在父。 以时下普世价值观来看,一个人倘敢弑父杀母,不啻与挑战宗族礼法,违背天理伦常,乃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在世人眼里,此子天诛地灭不为过。 顾运先不论杀人这件事情本身,只说因为她自己两世的经历,注定心里不会认同那一套极端的君臣父子论,不止这个,有很多观念上的东西,她从不跟别人轻易讨论。 顾泰这么问,她便说:“我的不害怕,是因着我不认识他,亦也不知他为何弑父,故而不敢轻易出言评判。若他是无故滥杀弑杀的杀人狂魔,料想此时就不该还活生生站着,且走到这个位置,任由我们讨论了。那譬如他杀人是为着报仇,再或别的什么,那就是为着他自己,我也不评判,就更加谈不上害怕了。” 顾泰也全然明白顾运说话里的意思。 她并不在意弑父里的父字,重点在弑。 “阿姐继续说这个人吧。” ------------ 26 第二十六章 “当年往事说起细节来外人并不知晓,只有个大概,只有一件事是确认了的,便是,司桓肃之父先杀了其母。 司桓肃母亲生产那日,他父冲进产房,将那刚出生的婴孩活活掐死,产妇产下子嗣已是元气大伤,亲眼见此情景,大惊大厥之下,一口气没提上来,猝死了。那日事后,那间产房所有人都被发卖,对外只说人夫人难产而亡,直至司桓肃得稳此噩耗,从亲戚府中赶回,事情真相早已经被掩埋,这处处破绽的事情,当时司府中无一人站出来出来主持公道,只开始准备丧事,司桓肃万分不肯相信。 不知道当时尚且年少的人费了多少的功夫,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将那些发卖得了无踪迹的人一一找了回来,索问每个人的口供,终于得知真相后,几乎要发狂, 在他母亲停灵的最后那一日,司桓肃在他母亲灵前,提刀砍杀了他的父亲,终究是用猩红的血,慰了他母亲的灵魂。 这事当年在平州闹得极大,司家宗族陈情意欲处置死司桓肃,案子已经呈送到京城,圣上查明因果缘由后保下司桓肃,斥了司家一族,就此将人留在了太子身边,更金口玉言发下话来,从此之后,此事谁都不许再提起。” 顾运听完心头震颤不已,不知原来现在这位权柄在握不可一世的天子近臣,身上竟发生过如此的悲惨过往。 顾泰继续说:“司桓肃在圣上身边长起来,圣上一路培养,将他扶到现在这个位置上,他是天子手中一柄利刃,是一条恶犬,手段了得,冷厉无情,多少士族人背后骂司桓肃是身体被附恶鬼的邪灵。” 顾运实是个恩怨分明,嫉恶如仇的人,司桓肃的这些过往吓不住她,在某些封建礼教的拥趸的眼中,弑父这一行为是对‘至高无上’父权的一种挑衅,是万万无法容忍的,所以他们不谈任何原因,力求将人绞杀,结果不仅不成,这人现反站在高处,权势加深,怎么不令他们害怕。 一面厌恶,一面诋毁。 顾运想了想,问:“司桓肃可是已经跟中州司家决裂了?” 顾泰应:“自然是。司氏嫡支主脉算是废了,倒有几房旁支还好些,当初的成王妃,太子生母,就是分支出身,包括我们祖母,也是另一分支的,府上都有出士之人,不过这几年皆不在高位,并无才名显赫出众的子弟。” 顾泰还告诉她,一个世家大族的发展,并不总是处在高位,若落在低谷,就当蛰伏,耐心培养后辈,自然会有起复的时候。 这就是根基和底蕴。 还有一个问题,顾运想知道很久了,借着这会儿问了出来“阿姐,按辈分来算,那司桓肃在祖母那里,到底是什么辈的?关系怎么论?祖母不曾与我说过。” 顾泰看她一眼,方慢慢开口,“若无算错,理应是祖母的重侄孙。” 顾运险些噗出一口茶,没忍住乐了,“了不得,这么说,他原该叫我一声姑姑了!” 顾泰敲了一下顾运脑门,“来日再见着了,还敢这样说,我就算你大胆。” 顾运仗着当事人又听不见,就耍嘴皮子,哼道:“他要是讲理之人,见了面,论了辈分,非要叫,我岂有不答应的,我不止敢答应,我还要给他封一份见面礼呢!” “果真吾妹,好勇之女。为姐替你将这番话记住了,日后若得机会,不妨与人分说一回,使他来认下你这个小姑姑,看能得一份什么样的礼回去。” 顾运自己想着都把自己逗得不行,抱着枕头外倒在歇息的长榻上,止不住闷笑:“姐姐饶我罢,再不敢贫嘴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福分,认那么大一位大侄子。” “好了,顽一会儿就够了,再淘气,这些且要讲到什么时候去。” 学习上顾运态度一张端正,立马不皮了,坐正身体,顾泰顺道将包括祖母娘家,太子母家两重要的司家分支以及与太子的关系带过讲了讲。 就马上进入了第二阶段——梧州的局势 梧州位置特殊,与最靠北的襄州接壤,此二地早已经成为天子心中的一根刺,不拔除不足以心安。襄州暂且动不了,梧州,这两年,天子已经频频采取动作。 司桓肃就是圣上挥出来的一把剑,放出来的一条烈性犬。 “所以阿拙,我要告诉你的第一条,切勿与司桓肃走近,避免沦为士家之族的众矢之的。这也是祖母先前从不提这门亲的原因。我们顾家的处世准则是不站队,远离争端。” 顾运思索沉吟起来。 半晌她说:“阿姐,我有一个不好的猜测,我们家,是不是已经淌进这趟浑水里了。” 顾泰长叹一口气。 心说是,从大伯父被调梧州任职起始,他们家就一脚踏了进来。 不用她说,顾运也知道,顾家似乎成了一种博弈品。 成了梧州势力代表姚州牧和天子犬牙司桓肃之间拉扯的工具。 这太危险了。 顾运越发往深里想,背后的冷汗都要浸了出来。 “阿姐,这局要怎么破?” 顾泰摇摇头,“哪里有什么万全的破局之法。” “难道什么都不能做,只干等着?”顾运眉毛不自觉皱起来。 却听顾泰定声说:“不。” 顾运:“何意?” 顾泰:“这会儿又傻了不成?姚州牧为何连连出招设计?因为他是要我们做出选择,选择投入他门下,成为他的势力,为他所用。司桓肃是圣上放出来的狗,一来梧州,就先斩了姚州牧一根爪子,如果你是他,可咽不咽得下这口气,会不会反击?而现在,姚州牧显然是想推顾家出去争斗,他自己且坐收渔翁之利。” 顾运气得锤了一下桌子,咬牙低骂了一句:“老匹夫其心恶之恶毒,谁比他得过!我们家就是傻了也不可能伏身过去,所以,此路不通。” 说罢,边提笔沾墨,在方才写随堂笔记的纸上打了一个叉。 那剩下的选择…… 不就是,站在司桓肃一边,与他联手推掉姚州牧?! 这不更是超级加倍难度的任务! 成了天子的工具了这是。 顾运默默看着顾泰,难怪说没有万全之法。 只有选择。 在成为工具,和成为用完就丢的工具中选择一种。 这里何等操蛋。 ------------ 27 第二十七章 外头廊下响起脚步声说话声的时候,屋内两人就停下了嘴,不多时,一个丫鬟就打帘子进来,面上带笑回话:“大姑娘,九姑娘,太太请你们过去呢。” 顾泰收了书,问:“可是有什么事?” 那丫鬟答:“住新荣街的那位姑太太过来了,说想见见二位姑娘呢。” 顾泰说知道了,打发丫鬟先过去回话,说一会儿就过去。 见丫鬟出去了,顾运才奇怪问:“哪里又蹦出来一位姑太太?怎么从没听说过?” 顾泰抬手招了丫鬟进来,帮着倒水净手,给顾运整理裙摆衣裳,一边说:“并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你不知道不奇怪,因和我们家一个姓,前些年头上,自己认上来的,说先前大家祖上都是认识的,祖母看他们可怜,没戳破那话,就这么着走动了,后来他们家还上来求个事干,大伯父也帮着推了一把。这以后,他们便愈发要亲近来往。” 顾运听得咋舌,心说这哪里是亲近来往,这是闻着好处单方面黏上来的吧? 她知道大伯母这几日心焦得厉害,对方这个节骨眼上拱上来,大伯母恐怕心里并不十分愿意应付,所以自然不可能因着这个外八路的亲戚,特特遣个丫鬟来,叫她们去见一见,所以,必定就只能是那位姑太太自己提出来的。 这么一想,心里就先存了几分不待见,对人印象就不算太好。 外头关于杨家的风声她未必一点不知道?还是也不知道顾家和杨家做了亲家? 既知道人家里已经焦头烂额,还赶着上来添乱,这就不是什么好亲戚。 两人收拾好,去那偏厅见客。 不远不近地,顾运打眼一瞧,一个五十岁上下年纪的妇人,穿着一身酱色长袄,坐在炕上,都能看出她矮胖的身材,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额上系了块藏蓝色的防风抹额。 打她们一进来,一双眼睛就直往两人身上扫。 “哟,这就是大姑娘和九姑娘吧,怎么跑到梧州来了?姑娘家家,依我看,还是要少出远门为好,大家小姐四处的逛,也不成个样子的。” 顾运转脸,往顾泰那边一看,那意思是,哪里来的慌不着调的人,跑到她们家乱吠? 这是打量大伯母一向脾气太好,倚老卖老来的? 顾运一向觉着自己没脾气,还挺好说话,别人敬她一尺她也敬人一丈。但你要没眼色惹着她,一定是一口气不会忍,只会百倍奉还。 崔氏冷不丁听到这话,脸色跟着拉下来,不笑了,本来就心里搁着事,这位偏生没眼色上门来,原本想不见叫回去的,一时不到,那边不知事的丫头已经把人领到外房等着了。 气得她直泛胃疼,刚想说话。 不料顾运已经先张了嘴,欢快喊了一声:“大伯母。” 旋即,她拿眼睛虚虚将人一扫,又微微抬着下巴看人,精致的脸蛋带着骄纵的目中无人。 一面放开顾泰的手,一面上前往崔氏身旁坐下,目光收了回来,跟崔氏腻歪着说着几句不相干的话:“大伯母,我三哥哥不是回了么,前儿他说要替我选一匹好马送给我的,说等天再暖和些,要带我去草场骑马的。” 崔氏痛快地把那位姑太太晾在一旁,笑着跟顾运讲:“人一早就走了,也说忙什么公差,耽误不得,怕是故意哄你玩的,等他回来,你自己与他说理去。” 伯母侄女儿两个说说笑笑起来,而顾泰那里,更是自然得浑然不觉,在油亮红木漆的雕花高背椅子坐定,看着桌几上的茶盏,端起来闻了闻,随即淡声淡气叫来丫鬟,说:“这是梧州这边的叶儿尖,味道浓些,我吃不惯,去重新沏茶一杯云雾仙来。” 崔氏听见,当即指着那些丫头意味不明骂道:“都是些笨手笨脚,中看不中用的,这几年看我宽待你们了,一个个心也散了,脾性也上来了,这点事都做不好,还等着主子们亲口说出来,都这么着伺候,这府里也容不下你们这些个了。” 一溜的丫鬟忙着都跪下来请罪求饶。 那姑太太叫他她们忽视半日,心里早不舒坦,屁股下垫子扎人似的坐立难安,觉着顾家人不似以往那么好说话。 再听着崔氏骂小丫鬟,听着像是在讽刺她一样,就越发不高兴,觉得自己被下了脸。 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并不是顾家正经亲戚,当初是自己厚着脸皮黏上来,这几年,越发把自己当成长辈,有时连崔氏她敢说上几句,不过就是瞧准了一家知礼的人家拉不下脸,不与她计较,这倒好,纵容得,越发上去了。 见没人理她,自己就搭上话,呵呵笑了两声,“不过是使唤的丫头奴才,不好用打发出去就是,何必白白费自己的口舌。” “大伯母,这是谁啊?”顾运仿佛终于又想起来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提高声音,打断对方的话,问崔氏。 崔氏才说:“从前跟你们祖父那一辈认识的,你只叫一声姑太太就是。” 顾运长长哦一声,然后就笑,“我倒从不曾听祖母祖父提起过,想是他们也不记得了。” 这话说得就妙,若是真的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岂又会忘记的,说这话就是故意臊对方。让她不修言行,不修口德,跑到别人府上大放厥词,没拿大棒子打出去都算好的了! 对方脸色一下没绷住。 这几年,顾家的善待没换来感激,反而将他们心眼胃口都喂大起来。 这会儿了,还直愣愣地想摆普,不知道自己的脸面尊重都是顾家给的。 唇边噙着笑呵呵说:“九姑娘还真是牙尖嘴利,想必是你们二房太太惯娇太过的缘故,这可不好,你们又是庶出的,本来就差一等,脾性再这么忤逆,只怕将来不好说亲。” 崔氏脸一黑:“您老在孩子面前混说的什么话,简直不成体统!” “哎哟,瞧我,嘴笨舌拙糊涂了!大太太别见怪才好。” 当真是个老不要脸的。 “噔”地一声响,大家一看,是顾泰搁下茶杯发出来的响声。 顾泰站起来,朝着窗下开口吩咐:“外头来几个人。” 廊下立着伺候的听见屋子里吩咐,立马一下子进来三五个人。 笑着回:“姑娘有什么吩咐?” 顾泰看了众人一圈,沉静说道:“你们且去,将那位不知哪门子来的姑太太请出去,日后也再不许她上门。今日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人原与我们府不相干,见她苦苦来认,说先年与本家认识,才与之走动,我们一番体谅,在人心里恐怕成了冤大头,如今已是蹬鼻子上脸,方才开口对你们九姑娘不敬,此事在我断乎忍她不得,领出去罢!” 顾泰言既出,崔氏心里都一惊,面上露出几丝犹豫,只怕做得太过,恐累及名声。 顾泰看出崔氏的想法,只说:“大伯母无需忧心,此事就是祖母在此,亦会如此作为,再留她来往,是徒生烦恼。” 那姑太太没料到顾泰是如此狠绝的一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掐着尖利的嗓子道:“当初走亲时,你爷爷都在的,你一个被休弃的外嫁女,何来说话的地?哪来的脸插手娘家的事!果真是无礼之极!” “放你娘的屁!我顾家地盘,哪里容得你一个老虔婆说话?”顾运一声娇喝,指着人脸冷笑,”嬷嬷,还不把她的嘴给我堵了,拉出去!” 四五个人,三下五除二,把人塞了嘴,不顾人的扭打,把人推拉着送了出去。 拉到西小门,将人往外推了个趔趄。 一婆子站在台阶上,叉腰狠狠“呸!”地一声: “不要脸的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癞蛤吗样子,原配不配跟我们府上攀亲戚?还敢指天指地的挑剔我们姑娘,活该穷酸一辈子!日后讨饭要饭可一定离着我们府远着,别白白膈应人!”说完又啐了一口,方才往后退进入,哗啦一声响,将门关了上。 这姑太太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白白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此时心中不安,回过味来自己把顾家人得罪了,心里一慌,忙爬起来赶,飞快到一处胡同里。 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 “旺儿,旺儿!作死的,你倒比我还会享受,青天白日的竟是在睡着大觉!” 那被叫旺儿的小子一听这声音,迷瞪着就猛然睁开了眼睛,从车里头滚下来。 跪着讪讪回话,“老太太回了!今日这般早啊……” 哪知这无心的一句话一下戳了人的心窝子,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将旺儿踹倒在地,嘴里骂:“天杀的奴才秧子惯会偷懒,你舅少爷呢,怎的不见?” 旺儿裂了一下嘴巴,捂着肚子,小心回道:“舅少爷说这车里冷,又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说先去茶楼里坐坐……” “那还不快去把人给我找回来!” “是!”旺儿应是,提起腿一瘸一拐跑着去叫人了。 原来这姑太太今日去顾府原是怀有目的的,他有一外甥,二十多岁,一事无成,家里又穷困无恒产,每日只在街上混着,她娘家便托她还外甥寻一门亲事。 这人心毒,先前听说顾家二房的女儿被休回了娘家,一下子就动了这个念头,想把顾家的女儿娶回来,妄想着,事情若成,以后顾家岂不是任由他们随意拿捏? 顾家一家的宽容让她鬼迷了心窍,胃口心思被养越来越大,又自以为顾泰一个被休的破鞋,有人要就该千恩万谢。 便挺着胸脯摆去人家府上要提这事。 谁知今日踢到铁板,话还没说,就被人撵了出来。 这会儿站在这巷子里吹着冷风,像被一盆彭水兜头浇醒了似的。 忽然意识到什么,随即狠狠打了个冷颤。 ------------ 28 第二十八章 小厮旺儿身后跟这个形容猥琐,流里流气的青年男子,对方一见着人,忙嘻嘻笑了两声,露出满口黄牙,上前说:“大姑,事情可说成了没有?您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一定给侄儿娶上那顾府小姐的。” 顾老妇当初就是因顾这个姓氏,才让他们一家巴结上顾府,得了许多好处,她儿子还领上了衙门里的一门差事,一家人混的有模有样起来。 这事当初顾老妇娘家嫂子就有了怨言,说要论起跟顾府攀亲这事,也该是他们!怎么倒叫一个外嫁姑奶奶捡了便宜?这份殊荣好处都该是他们家享受才对,因着这出,心里对顾老妇妒恨不已,没事就爱提两嘴,又每每说起日后侄儿的事她得一手包办。 顾老妇尤好脸面,更常常吹嘘如今自家身价不同了,也愿意帮衬侄儿些。 望着顾府当做金山银山,认为以后什么都有了。 今日特地将她那侄儿收拾一番,还裁布做了身新衣裳穿上,原是叫他在车上等着,说自己先过去顾家探探口风,将他提上一提,再使他过去叫崔氏见见,这事不就成了一大半。 可就不明白自己最后怎么被赶出来了? 眼下她侄儿这样问起来,心里免不得上下不是滋味,又端着脸面不肯说自己叫人赶出来,事情哪里还办的成,先前那些都是发梦。 这些不提,她还不知道回去怎么给家里人交代,自己将顾家这座大靠山给得罪了这茬儿。 张嘴先敷衍起来: “你当是娶那起子街边穷鬼的女儿呢,嘴一张就成,再等着把人往屋一拉,给你整死了也不过赔她爹妈二两银子!” 对方依旧只嬉笑:“没说不成,那就是说有谱了?如果是这三五日的,咱们也不怕等,能将人弄到手就成。” 顾老妇心下憋气,眼睛胡乱转了两转,心里忽然生出一条毒计来。 搓了搓手,嘴皮子一翻,跟她侄儿说:“那是一个二嫁女,破鞋子,有人要她就私下偷笑了,只是她家里好歹有钱有势,才免不得矜持些,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愿意的,如今只怕是在拿乔,不过用不着担心,现成的我教你个法子,保管有用。” 对方眼睛一眯,忙道:“姑姑只管快些说,别吊着人胃口。” 顾老妇呵呵说道:“只需你雇上几个人,管是什么街上混的流氓,弄上点行头,抬几个空箱子装装样子,每日,只去围着顾府那边几条街上走两圈,逢人看见,你就说,自己与这顾府中的小姐要定亲。过得几日,再找人散播散播,等流言传开,还愁娶不到人么!” 那侄儿一听,当即觉着好,说即刻就要去准备,又舔着脸向人讨了几两碎银子,笑咧咧地走了。 顾老妇也坐回自己马车上,然后越想越觉着自己方才那条计谋好使,以致于被顾家赶出来这事她也不担心了,只等着事情成,拿捏住顾家,照样过好日子。 这等青天白日的就陷入想象之中,脸上竟还扯出一脸恶笑来。 他们不知道,有个人跟在弄巷里,将他们姑侄的对话,全部听了去。 这人是顾府的下人,在那顾老妇离开顾家后,顾泰随即就遣了人跟上去,眼下多事之秋,未防有些小人耍阴私手段,要徒添心思去解决,故而先起防范,不为错。 这下人也想不到,真叫他听见这样的毒计,当即返回了府,一字不落,将听见的全部说与主子听。 一时厅里只听呼吸声。 须臾后,崔氏气得茶杯都摔了几个,咬牙冷笑:“这世上竟真有这等恩将仇报的毒妇,当真我们喂出一条阴沟里的老鼠出来!”说罢召来自己的心腹嬷嬷,沉声吩咐,“你替我去给外面办事的刘大说传几句话,叫他去巡防营张大人那里,把当初那老妇的儿子随便安个什么由头,给撸下来!且让这些黑了心肝,灭绝人性的人知道,我既抬得起来他们,也能毁了他们,去!” “哎!老奴这就去。”嬷嬷得了话,忙出去传话去。 顾运更是了得,一张脸冷得就像要下冰刀子,小厮回话的时候,她心里恶心得要吐出来!那些丑陋的嘴脸,总要现到她跟前来,她冷静说:“阿姐,我实在忍不得,心头之火难以消除,你说,还应该怎么办。” 顾泰垂着眼皮,道:“蛇打七寸,一击毙命。我知道你,话说得狠,从小到大却连一件阴私未处理过,今日就是第一桩,你好好看着,看我如何处理,日后,自有你的道理。” 顾泰却摇头,旋即说:“不必等到以后,阿姐,这件事就给我处理吧。” 顾泰挑了挑眉,看她,“阿拙可确定?” 顾运:“嗯。” 与顾泰说罢,转头就问崔氏:“大伯母可知道他们那新荣街房子,是买下的还是租赁的?” 崔氏说:“新荣街那处地段尚好,宅子也不小,他们是这两年才搬过去的,从前是住在城郊,来我们府上不大方便,换了住处后,不要脸皮的往我们这来得更勤了。我倒还真不知道是不是买的,她家家底眼见着的,要我说,只定然是买不起宅子,只是现下又不敢确定,保不准那一家子私下里,还干什么上不得台面你勾当来钱。”越说,崔氏那心里怒火端的是又起来了,停了停,才继续说,“这也不难,我使个人去一问便知。” 说着就要叫人来。 顾运忙说:“大伯母予我个伶俐会说话的人吧。” 崔氏想了想,心里有了数,吩咐传了一人来。 也是外头常办事的,二十来岁,进屋里,见着太太姑娘们,低着头,只结结实实一顿磕头请安。 顾运叫他起来,才开口:“这事你去办,办好了有赏。过去问到话后,若说房子是租的,你便使房主三日后将宅子收回来,将那一家人赶出去,差下的钱我们补上。 若房子是他们自己买的也不怕。如今正经的买卖房屋,要立两道契,一道是卖家和买家签立的私契,也是常说的白契,此契只需买卖两方各自签字画押即可;第二道是官契,也叫红契,经由官府订立颁发,上头写明买卖双方的姓名,房屋价格,以及售卖房屋的原因,由官府盖上大印,过了这道手续,房屋买卖正经才算完成。 而因着上过衙门的房屋,需得缴纳三成的房屋税,所以许多人便只私下双方立私契,不去衙门立官契,用以逃避官府税收。所以,你只需去衙门举报查账,一但官府查证逃税属实,立马就会出兵拿人,此项典籍律法规定,凡匿税者笞五十,税钱满十贯之数,鞭笞便要翻倍,行一百,另还需补罚房屋买卖之数一半房款。 果真他们没立官契没缴税,受罚是他们应得的。” 一番话顾运说得条理分明,口齿清楚,没一处模糊的。 末了还问那小子,“方才说的可都记下了?” 下人忙回:“都记住了,九姑娘!” 顾运点头,“好,那就去吧。” 得了话,人才一溜烟退下。 崔氏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待说完,喜得拉着人说:“我的儿,狗大的年纪,竟什么都知道了!说话做事我看比着你姐姐都不输了!” 顾运谦虚:“都是祖母教的,她怕我混玩,就使我学这些,往些年也是不懂的。”然后又拉着崔氏衣服,轻声说,“大伯母再借我些人手使唤吧。” 崔氏捏了捏她的脸,“岂有不答应的?我们家这些护卫,我调十几个过来,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这事不办出个结果来,就连她都咽不下这口气。 很快,护卫都到了院子听吩咐。 顾运:“……那人是谁现都知道了,他既然想着娶媳妇,我就送他一个,你们抬顶轿子,往里头放个真人等身的布扎人,脸上要涂上大红胭脂的那种,别忘了穿上喜服,等天一黑,去把那人给我捆住塞进花轿里,给他送去荒郊的坟地中央,守在旁边,不去他逃跑,等夜深人静,再给他念成亲拜堂的誓词,明白了?” 十几护卫忙都点头,十二分的保证能做到。 “好,做好了,明日都来领赏。” ------------ 29 第二十九章 ------------ 30 第三十章 ------------ 31 第三十一章 ------------ 32 第三十二章 ------------ 33 第三十三章 ------------ 34 第三十四章 ------------ 35 第三十五章 ------------ 36 第三十六章 ------------ 37 第三十七章 ------------ 38 番外1 ------------ 39 第三十九章 ------------ 40 第四十章 ------------ 41 第四十一章 ------------ 42 第四十二章 ------------ 43 第四十三章 ------------ 44 第四十四章 ------------ 45 第四十五章 ------------ 46 第四十六章 ------------ 47 第四十七章 ------------ 48 第四十八章 ------------ 49 第四十九章 ------------ 50 第五十章 ------------ 51 第五十一章 ------------ 52 第五十二章 ------------ 53 第五十三章 ------------ 54 第五十四章 ------------ 55 第五十五章 ------------ 56 第五十六章 ------------ 57 第五十七章 ------------ 58 第五十八章 ------------ 59 第五十九章 ------------ 60 第六十章 ------------ 61 第六十一章 ------------ 62 第六十二章 ------------ 63 第六十三章 ------------ 64 第六十四章 ------------ 65 第六十五章 ------------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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