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刚穿越,就有藩王造反 “终究不是梦啊……不仅身体年轻了几十岁,还重生成了大明皇帝朱厚照。” 紫禁城西北,豹房。 一个身穿龙袍,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少年,背负双手,极目远望着风霾笼罩的太液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沉稳。 前世出生农家,奋斗了半辈子,终于爬成了省部级高官,不想熬了两个通宵做规划,没被雷劈,也没落水,更没磕破头,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穿越了。 如一串后世的代码,被强行拖拽到了五百多年前,粘贴在朱厚照身上,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一个月来,经历种种,认清了现实。 朱厚照抬手,用力地拍打在栏杆之上! 既然接了大明王朝的班,那就得不能再跟历史上的朱厚照那般,没有一丝皇帝的样子,更不能让大明在他手中滑向深渊! 大明的社稷,汉人的山河,在他手中,需要变得更强大! 而今是正德五年。 在自己看来,此时的大明便如一个垂危的病人。 大脑中枢是刘瑾代行皇权,宦官当道,厂卫校官横行。 内阁苦苦支撑,百官不敢多言。皇室宗亲贪婪无度,军士逃亡,百姓流离失所。 如果换一个皇帝,大明的境况可能不至于此。 但奈何朱厚照只顾享乐,朝政大权早已落在了八虎宦官手中,尤其是刘瑾,更是权势滔天,文武百官但有不顺从者,非生即死。 宦权当道,阁权式微,皇权旁落,这就是正德五年的大明。 “万岁爷,棋盘取来了。” 声音有些尖,却又听起来颇是柔和。 朱厚照侧身看去,只见一身着青色蟒袍的太监,一脸谄笑地行礼,身后还站着一手托棋盘的年轻宦官。 “张大伴,陪朕对弈一局。” 朱厚照走入亭中,见石凳上铺了蒲团,欣然一笑坐了下来。 张永跟上前,躬身道:“万岁爷爷有雅致,臣自是不敢不从。只是这儿雾霾大,不若移步豹房殿内……” 这是御用监太监,确实是官,称臣很正常。 事实上,明代太监不自称奴婢,也不叫奴才,那是满清奴笔下的称呼。一般自称臣或直接说自己名字,东厂、西厂的则称厂臣。 朱厚照微微摇头:“就在此处。” 张永只好命人将棋盘摆上,将黑白子棋罐打开,并将白色棋罐搁在朱厚照手边。 朱厚照见张永站着并不落座,也没说什么,伸手取出一枚白子,啪地一声点落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 张永见状,惊讶地看向朱厚照,不知如何落子。 朱厚照知道张永为何诧异,古代围棋与后世围棋不同,不说白棋先、黑棋后,仅是开局便大不同。 后世围棋开局可随心所欲,追求金边银角,但古代围棋开局需座子,即双方四个星位上各摆上两枚棋子,然后再布局。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棋盘中央,目光变得冷厉起来。 天元,棋盘中央。 要中兴大明,就必须坐镇中央,收拢权力,御控四方! 所以,朱厚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权! 刘瑾负责让朱厚照快活,朱厚照负责让女人快活,百官负责让刘瑾快活,这样的政治乱象该彻底结束了! …… “你去告诉通政司参议张龙、督察院副都御史杨纶与内阁大臣焦芳、曹元,绝不能让告示、檄文传报上来!” 长廊尽头,一袭青色蟒袍的刘瑾惊慌失措,不安地踱步。 身旁的锦衣卫都指挥杨玉擦去额头冷汗,催促道:“这事怠慢不得,隐瞒不住。纵刘公公不言,其他朝臣定会说起,到那时,万岁爷暴怒牵连下来,谁也承受不了。”说完,杨玉不敢再看刘瑾脸色,一拱手,而后转身离去。 刘瑾也匆匆走入廊道之中,来到朱厚照所在的长亭外行礼。 朱厚照侧头看了一眼面容瘦削、颧骨微凸的刘瑾,有一种刻薄而阴鸷的感觉,平静地开口:“刘大伴可有事奏?” 刘瑾硬着头皮,将文书递上:“万岁爷,大事不好,安化王朱寘鐇——叛乱了!” 张永骇然。 地方上竟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张永不由得直吞咽口水,紧张地看向朱厚照。 啪! 一枚棋子重重点在棋盘上,朱厚照缓缓起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刘瑾,接过文书展开看了看,沉声道:“藩王叛乱,关中大震,内外危惧!呵,好一个内外危惧!” 朱厚照看着文书。 心中却并不慌张。 因为历史上,这件小事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就没声息了。 但刚好,自己可以利用藩王叛乱这个引信,点燃新时代的焰火!让这件事成为自己拨乱反正、君临天下、推行新政的起点! 朱厚照将文书合起,背负双手,抬脚走出亭子,铿锵有力的脚步踩踏在长廊之上。 刘瑾、张永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前。 “召集群臣,廷议平叛之策!” 简短的一句话如同石子,砸在太液池的水面之上,掀起波纹,荡出许远…… ------------ 第二章 超强帝王的预判 紫禁城,奉天殿。 朱厚照在庄严的礼乐声中走向御台,撩衣摆,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灼灼地审视着群臣。 刘瑾习惯性地站在朱厚照左手边,衣襟已碰到了龙椅。 礼乐停。 百官下跪,正欲山呼万岁,却听到一声清亮的声音:“刘大伴是不是靠得太近了,群臣跪拜的是你,是朕,还是你与朕二人?” 朱厚照发出了朝堂第一声。 如此掷地有声,让整个朝堂如同炸了锅一样! 混官场的谁都知道,听话不能只听表层意思,更要揣摩上意! 皇帝当着群臣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摆明了是让刘瑾丢尽颜面。 换言之,刘瑾很可能失宠了! 前排,靠刘瑾上台的吏部尚书张彩、户部尚书刘玑不安地对视一眼,两人身后的内阁大臣焦芳、曹元也明显多了几分慌乱。 一向沉稳的李东阳,城府深不可测的杨廷和在这一刻也惊住了。 兴许是皇帝知道了朱寘鐇造反的理由,兴许是有其他变故。 无论如何,扳倒刘瑾的机会很可能已经到门口了! 此时,站在御台上的刘瑾亡魂大冒,浑身的血液几乎冰住! 刘瑾打了个哆嗦,连忙下跪告饶:“臣不过是为了侍奉方便,不留神靠近了一些,还请万岁爷责罚。” 朱厚照冷冷地看了一眼刘瑾,抬手道:“退后一些吧。” 刘瑾胆战心惊,心有余悸,退远一些。 朱厚照看着毫无动作的群臣,威严地说:“怎么,视朝礼仪都忘光了?”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山呼万岁。 “平身吧。” 朱厚照虚抬右手,在群臣谢恩之后,直言道:“安化王朱寘鐇叛乱,军情紧急,群臣可有对策,畅言便可。” 朝堂之上顿时喧哗声一片。 百官一脸愁容,有些官员更是害怕不已。 大明不是没藩王造反成功的先例,想一百多年前朱棣以八百人夺北平城,随后收拢周围军士,一番靖难,将朱允炆拉下皇位,成为了永乐大帝! 万一朱寘鐇兴起大军直扑北京,整日玩美女与野兽的朱厚照能不能调配得力官员挡住此人? 两京之间两千余里,宁夏到北京城也两千余里,皇帝会不会换人,官位还能不能保住,事关自家荣华富贵,能不愁人嘛…… 一些官员指责呵骂朱寘鐇,但又说不出个应对之策。 一些官员忧愁前路,哀叹连连。 一些官员愤怒不已,握着拳头作打人状,却也只能挥舞在空气里。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他们的恐慌、不安、震惊与愤怒尽收眼底,倒是六部堂官、内阁大臣相对安静。 别看内阁设立多年,权高位重,但至今其在朝廷上的班次都不是第一排,而是在六部之后,真正将内阁朝位班次列在六部尚书之前的是嘉靖帝。 不过这个时候朱厚熜才三四岁,连路还走不稳当…… 内阁大臣曹元见刘瑾使眼色,不得不走了出来,言道:“陛下,安化王叛乱,当派重臣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进剿叛军,臣以为户部右侍郎陈震可担此重任。” 李东阳眉头紧锁,手持笏板走了出来,沉声道:“陛下,陈侍郎并无统兵经验,断不可为此重任。” 焦芳走了出来,反驳李东阳:“陈震为人忠正,胸有韬略,能当大任。” 陈震听闻自己被举荐,手都哆嗦了。 绝不是兴奋,而是畏惧。 陈震清楚,自己是刘瑾心腹,他希望自己总制军务除掉朱寘鐇,以确保其叛乱的告示、檄文等彻底销毁,不让其流入朝廷。 毕竟朱寘鐇在檄文里将刘瑾的罪行公之于众,并喊了一嗓子“今特举义兵,清除君侧”,这样的檄文一旦落到皇帝手里,刘瑾必然性命不保。 可问题是,自己才几斤几两,哪有带兵出征的实力啊?!而且朱寘鐇准备了多少粮食,兵甲,这些信息都是两眼一抹黑! 刘瑾一系的兵部尚书王敞、吏部尚书张彩都站出来支持陈震。 正在李东阳独力难支时,内阁大臣杨廷和站了出来,喊了一嗓子:“诸位难道忘记了李景隆之事?” 李景隆? 哦,大明曾经的战神啊。 这个家伙带了几十万兵力去打朱棣,打到最后,一个人骑马跑回了南京城,几十万大军与辎重,全送给朱棣当见面礼了。 能与李景隆齐名的,估计也只有另一外战皇朱祁镇了…… 朱厚照嘴角微微一笑,问道:“杨阁臣可有人选?” 杨廷和当即回道:“当起用前三边总制杨一清!” “杨一清?” 朱厚照知道此人,其博学善权变,为政通练,尤晓畅边务,曾一夕占十疏,悉中机宜,曾是延绥、宁夏和甘肃三边总制,知晓当地情况。 只不过杨一清得罪过刘瑾,此时正在镇江过自己的小日子。 李东阳当即表态:“杨一清乃是不二人选!” 百官中见状,不少人站出来支持起用杨一清前往平叛。 一些官员思虑再三,认为平叛好过乱起来,毕竟谁也不想背负“贰臣”的名声活着,太难看…… 刘瑾恨得牙痒痒,可没有办法,被皇帝呵斥了一顿,这个时候不宜冒头。 李东阳借此机会,言道:“陛下,军情如火,事不宜迟,当用杨一清,派京军、陕西、宁夏、延绥、甘肃各镇兵马,讨伐逆贼!” 朱厚照看着李东阳、杨廷和,又看向其他百官,呵呵笑了笑,自信地说:“派京军、陕西兵马就不必了。命杨一清为三边总制,带几个随从,前往宁夏安抚当地军民即可。” “啊?” 李东阳、杨廷和震惊不已,群臣更是大眼瞪小眼。 刘瑾错愕了下,转而心中狂喜。 让杨一清带几个随从去宁夏安抚军民,这不就是送他去死嘛。 要知道朱寘鐇是造反,领兵叛乱,可不是耍性子的女人,说几句好话哄哄就安抚过去了…… “陛下,万万不可。” 李东阳劝阻。 朱厚照目光锐利,道:“怎么,诸位爱卿还以为那小小的安化王能翻了天不成?依朕看,他折腾不了二十日。此时距离朱寘鐇造反已过去十六日,不出四五日,他必败!让杨一清去处理后续事宜,安抚军民吧。眼下,朕需要问一问,好端端的,朱寘鐇为何反?” 李东阳、杨廷和不知道朱厚照哪里来的自信,料定朱寘鐇坚持不了二十日,如此轻敌,岂不是让叛军抓住机会,迅速占据要地,拉拢军民壮大实力? 若是朱寘鐇占据了关中,即便不东进北京城,也足以凭借地利与朝廷分庭抗礼,到那时便是分疆裂土之祸! 朱厚照没办法解释,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后世,有历史学位证书,还是个大明谜吧? 一本本的史书上都说了,安化王造反从头到尾合计十九天,还有不地道的掐钟点算出来是十八天…… 朱厚照很郁闷,这文书送来的也忒慢了,两千多里路,硬生生用了十六天才送来消息,说好的八百里加急呢,你就是一天跑个两百里,也不至于用十六天。 不用说,这驿传也该好好整顿了,反正这个时候没有姓李名自成的人在驿站上班,也不用担心这类猛人下岗再创业…… ------------ 第三章 一脚下去,刘瑾倒 朱寘鐇为何造反? 文武百官中知道缘由的大有人在,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说。 这些年来都被刘瑾给整怕了,能留下来的,要么是刘瑾整不走的,要么是不敢得罪刘瑾,卑微求活路的,要么就是依附于刘瑾,是其同党…… 朱厚照看向沉默的群臣,冷着脸发问:“怎么,安化王造反,朝廷对其反意竟是一无所知?难不成他朱寘鐇造反没个由头,只是看不惯朕不顺眼,便兴兵讨伐?” “这……” 焦芳见朱厚照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得不站出来帮刘瑾解围:“陛下,安化王造反必不是一时之举,而是多年谋划,想来其有二心已久,眼见时机成熟,便兴兵作乱。” 兵部尚书王敞出班道:“其野心在外,觊觎大宝,臣以为当革除其爵位,并削去朱寘鐇一支宗室属籍!” 朱厚照没有任由王敞牵着鼻子走,当即将话题拉了回来:“革其爵位是必然之事,暂且不论。朕想知道的是朱寘鐇为何反,怎么,难道只有朕听闻到风声,诸位大臣皆耳目闭塞,不闻殿外之事?” 刘瑾浑身汗毛直立。 皇帝听闻了风声? 这不可能! 张永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群臣虽然也知道这回事,可都被自己挡在了豹房之外,没一位大臣在这之前接近过皇帝,更不要说奏事! 何况皇帝身边都是自己的耳目,朱厚照若是知晓,自己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李东阳、杨廷和面色凝重。 两人算得上久经宦海,历经沉浮,都知道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应该一剑封喉! 若杀不了刘瑾,必然为刘瑾所害! 只是,今日的朱厚照与往日大不同,他面对安化王造反这震惊朝野的大事件时,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半点兴奋,表现得极是淡定从容,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超然气势,而他预判朱寘鐇之乱坚持不到二十日,更透着超乎寻常的自信! 他似乎变了一个心性,没有轻佻浮夸,没有犹豫不决,而是坚定如山,果决如刀。 杨廷和看着朱厚照那双深邃的目光,想起他刚视朝时对刘瑾的呵斥,决定站出来,赌上自己的前途! 脚步刚动,杨廷和便看到了一只手。 “我倒了,内阁有你在,总有一日可见朗朗乾坤。” 李东阳拦住了杨廷和,低声说完,便毅然决然走了出来,在杨廷和震惊的目光中、刘瑾等人惊吓的神情里,高声喊道:“陛下,安化王朱寘鐇叛乱,确有告示与檄文,只不过被人藏匿,不准示人!” 刘瑾脸色大变,站出来呵斥:“李首辅,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若是构陷诬言,万岁爷可饶不了你等!” 李东阳已经六十有四,自天顺八年中式以来,历经成化、弘治、正德三朝,面对刘瑾虚与委蛇,多方保全,整日如履薄冰! 现在有一个机会,李东阳想试一试,哪怕是死在这里也无妨,因为还有一个比自己更为聪慧、更有城府、更有能力的杨廷和在,这江山——乱不了! 李东阳没有看刘瑾,老眼灼灼地看着朱厚照,高声喊道:“这里是奉天殿,皇帝不言,哪里有阉人说话之地!” 刘瑾骇然。 一向老好人的李东阳发起火来,竟是如此锋芒毕露! 朱厚照暼了一眼刘瑾,对李东阳道:“李首辅,是何人藏匿了朱寘鐇造反的告示与檄文,朕倒想看看,谁如此大胆!” 李东阳抬手一指,道:“是刘瑾刘公公,陛下若是不信,可搜其身,查其家!若没有告示与檄文,老臣以死谢罪!” 豁出性命了! 成败,在此一举! 刘瑾慌乱不已,见朱厚照看来,连忙下跪道:“陛下,臣绝没有藏匿什么告示与檄文,是李东阳诬陷!” 朱厚照呵呵笑了,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整个奉天殿,群臣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李东阳诬陷吗?” 朱厚照站起身,走到刘瑾面前,沉声道:“那你听听这是什么!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无复忌惮,致丧天下之心,几亡神器之重……” 刘瑾瘫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 这内容,不就是朱寘鐇所写的安民“告示”。 朱厚照看着刘瑾,眼神中涌动着杀机:“还有一篇讨伐檄文,说你蛊惑天子,变乱祖制,排挤忠良,聚敛民财,屡兴大狱,残害无辜,四处派遣厂卫官校,胁迫远近臣民……刘大伴,你当真没见过这告示、这檄文吗?” 刘瑾面如死灰,叩头哀求:“臣只是一时糊涂……” 嘭! 朱厚照抬起脚,重重踢在刘瑾身上。 要知道朱厚照习武,善骑射,这一脚下去用了十足力,直将刘瑾从御台之上踢倒出去! 刘瑾滚摔下去,官帽丢了,头发乱了,狼狈至极。 朱厚照傲然地站在御台之上,看着刘瑾,对目瞪口呆的群臣下令:“刘瑾大逆不道,弄权作奸,图谋不轨!着令锦衣卫将其下狱!李东阳、杨廷和,全权负责查抄刘瑾家宅!” ------------ 第四章 特勤局,被打脸的焦芳 文武百官惊愕不已,目光在刘瑾与朱厚照身上来回游离。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瑾与背负双手、傲然而立的朱厚照形成了强烈对比,如此一幕给群臣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把持朝政五年之久,权倾天下,人称“立皇帝”的刘瑾也有今日之狼狈! 荒废朝政五年之久,贪淫豹房,人称“坐皇帝的”朱厚照竟有今日之雄风! 刘瑾倒台了,以一种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 李东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神情有些恍惚,直至杨廷和拉了拉衣袖,方回过神领旨,眼眶通红,颤抖地喊道:“陛下英明!” 百官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朱厚照冷冷地看着锦衣卫殿前军士将刘瑾抓住,如对付一只孱弱的羔羊。 刘瑾看似强大,爪牙众多,根深蒂固,但归根到底,这是大明,不是大唐,刘瑾也不是高力士! 纵观大明,宦官始终没有凌驾于皇权之上,最多是皇帝不管事时代行皇权,一旦皇权有所动作,其只能是不堪一击、失败一途。 朱厚照借朱寘鐇造反的告示、檄文,摘了刘瑾所有职务,将其下狱审讯,还附送了上门理财服务与家政服务,随后宣布退朝。 李东阳、杨廷和很清楚夜长梦多的道理,尤其是弘治十八年的“十月事件”,一众官员奏请朱厚照诛灭八虎,原本几乎板上钉钉的事就因为过了个夜,该处死的八虎突然之间成了吃人猛虎。 为了避免事情有变、刘瑾再次翻身,李东阳、杨廷和奉旨意,当即调动羽林左卫三千军士包围了刘瑾外宅,并下令抄家。 在李东阳、杨廷和安排书吏将搜出的各类财物分类摆放并造册时,御用监太监张永匆匆走来。 “张公公此时来,可是有旨意?” 李东阳担心朱厚照罢停抄家。 张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轻柔一笑,回道:“确实带来了万岁爷口谕。” “哦。” 李东阳看了一眼杨廷和,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张永见一旁无人,便轻声道:“万岁爷说了,自刘瑾家中查抄出来的珍宝细软悉数递送内承运库封存,至于黄金与白银,则抽两成送去,其他充入国库,并让两位阁臣商议减免税赋之事,以息民怨,苏民力。” 李东阳、杨廷和吃惊不已。 刚开始抄家,皇帝你就打算分赃了? 两成吗? 这可不少,可一想到皇帝处置了刘瑾,朝中即将大变,反对的话容易生出变故,李东阳、杨廷和便点头答应下来。 张永见两人答应,笑呵呵地走了。 很快,李东阳、杨廷和肠子都悔青了,原以为刘瑾贪污个几百万两,抽个两成给皇帝几十万两也没啥,可问题是,刘瑾太能贪,这不是几百万两,是几千万两啊…… 想想也是,各地官员朝觐、述职入京,都需要重贿刘瑾。每个布政使来一趟就是白银两万两,在京官员出去遛个弯、散个步回来也得给钱…… 内阁。 阁臣焦芳低头看着茶汤,刘宇、曹元愁容满面,长吁短叹。 吏部尚书张彩、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刘璟先后步入内阁大堂,顾不上行礼,张彩急切地说道:“三位阁臣,如今刘公公倒了,家也被查抄,我们该如何是好,总需要个章程。” 刘宇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一双杏眼里满是惶恐:“刘公公倒台,下一个便是我们。” 曹元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哀叹道:“若是我们上书陈错请罪,兴许能全身而退。” 刘宇嘴角暼了下,对曹元的主意并不认可。 这些年来,大家跟着刘瑾干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如今皇帝突然发难,定不是冲着刘瑾一个人。 焦芳看着没主意的几人,呵呵笑了笑,沉稳地说:“事情想来没那么严重,陛下处置刘公公,归根到底是因为安化王造反的告示与檄文,并无牵连其他、扩大风潮之意……” “当真如此?” 王敞、刘璟等人期待地看着焦芳。 焦芳面带自信,坚定地说:“老夫历经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四朝,这点事岂会看不清楚?” 刘宇、曹元等人听闻如此,安心许多。 唯有张彩惴惴不安,原因无他,和刘瑾关系太铁,被朱寘鐇在檄文里点了名…… 蹬蹬。 沉重的脚步声传入大堂,督察院副都御史杨纶脸色苍白地走至内阁之中,拱手作礼之后,开口道:“几位阁臣、尚书,下官刚刚听闻到消息,陛下将豹房东官厅改设为特勤局!” “特勤局?” “何为特勤局?” 焦芳、张彩等人一脸茫然与震惊。 杨纶直摇头,自己听到消息便赶了过来,谁也不清楚特勤局因何而设,职权在何,剑指何方! 神秘,未知。 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中,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御史周琳走了进来,行礼之后道:“陛下另设特勤局……” “此事我等已知!” 张彩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周琳。 周琳停顿了下,说道:“那几位大臣如何看东厂、西厂、内行厂被裁撤一事?” “啊?” “什么?” 焦芳、张彩、王敞等人瞪大眼睛,一脸惊骇。 皇帝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竟一口气将东厂、西厂、内行厂全部裁撤了? 特务机构只剩下锦衣卫跟这个劳什子特勤局了? 皇上这是想干什么? 周琳不安地看着众位大臣,轻声道:“你们还不知?” 刘宇、曹元等瘫坐在椅子里,总感觉后脖子冒冷风。 焦芳也有些看不懂,皇帝裁撤内行厂合情合理,毕竟内行厂是刘瑾所设,为何连东厂、西厂也一并裁撤了,这动作幅度是不是太大了? 张彩看向焦芳,咬牙切齿:“焦次辅历经四朝,您说陛下不会牵连其他、扩大风潮之意,可眼下又如何解释?” 焦芳有些脸疼,强撑着说:“陛下只是惩治的宦官,裁撤的内厂而已,这不是,并没有动锦衣卫,说明陛下行止有分寸……” 话音未落,通政使司参议张龙急促走入内阁,脸色阴郁,沉声道:“锦衣卫都指挥杨玉、指挥使石文义、都指挥同知于永等七人,为东官特勤局的人逮捕!” 啪! 焦芳似乎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老脸几乎无法见人。 刘宇、张彩等人面无血色。 皇上如此之大的动作,意味着刀已经驾到了他们刘瑾一党的脑袋上了! 王敞止不住颤抖,不安地问:“何为特勤局?” 张龙吞咽下口水,喉结动了动:“缉事厂卫,特行勤务!监察四民,陛下之刀!” ------------ 第五章 帝王手段,拨乱反正 六科直房。 都给事中李宪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指指点点,背后非议。 往日里,这些给事中谁敢如此放肆? 只是,东官特勤一出,东厂、西厂与内行厂全被裁撤,就连锦衣卫中依附于刘瑾的堂上官也纷纷被抓。谁都看得清楚,皇帝正在不留余力且不留余地、肃清刘瑾一党! 给事中谢讷冷冷地看着李宪的背影,这个攀附刘瑾、统管六科直房的阴损之人,就该跟着刘瑾一并去狱房! 陛下好手段,雷厉风行,如疾风骤雨,不留人喘歇! 是时候站出来列奏刘瑾罪状,检举弹劾刘瑾奸党、将其一网打尽了! 给事中张缵到了刘瑾外宅,求见李东阳与杨廷和,待进入后院看到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时痛心不已! 这些钱财,都是刘瑾盘削官员、富户、大户得来,归根到底,是搜刮百姓得来。 五年时间,残害无数,所得无数! 李东阳咳了声,喊了声:“张给事中?” 张缵回过神,连忙行礼道:“两位阁臣,东官特勤一出,厂卫为之一变……” 李东阳深吸一口气。 皇帝朱厚照一个动作接一个,毫不拖泥带水,决断行事之快令人震惊! 杨廷和面色凝重。 朱厚照整顿厂卫,没有匆促行事,以东厂、西厂为刀,而是先设特勤局,随后裁撤内厂,整顿锦衣卫! 内厂没了,锦衣卫之所以保留,想来也是因为朱厚照需要这批人,毕竟内厂运作、侦缉诸事,全是从锦衣卫抽调的人手。若锦衣卫也裁撤,特勤局短时间内无法胜任诸事。 这是先立后破之策,是谋而后动之举! 朱厚照什么时候有如此高明的手段了? 李东阳看向杨廷和,杨廷和也抬起头,对上了李东阳深邃的双眼,在这一刻,两人心中出现了同一个想法: 朱厚照不是针对刘瑾一人,而是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拨乱反正! …… 总之! 天变了! 大明的天彻底的变了! …… 这一夜,弦月东升。 许多官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寅卯相交时天尚不亮,文武百官已立于奉天殿外广场等候,一个个交头接耳,低声言语。随殿前礼官引导好班次,内侍喊出“百官入殿”,礼乐声奏起,群臣走入灯火通明的奉天殿。 朱厚照踏上御台,坐在龙椅之上,抬手示意群臣起身奏事。 李东阳率先出班:“陛下,臣等奉旨查抄刘瑾外宅,除发现大量金银外,还在其私室内找到大量甲仗、弓弩、衮服等,并在其卧房暗格中发现一把扇子,扇内暗藏凶器……其野心可诛,意在陛下!” 朱厚照目光冷厉,肃然下令:“刘瑾罪大恶极,图谋不轨,无需再审,送闹市凌迟处死!至于刘瑾亲属,依律处决。” 杀气落在殿内,从众人脚底升至天灵盖。 “陛下圣明!” 李东阳下跪叩头,沉声喊道。 杨廷和、张懋等文武纷纷跪拜附和。 朱厚照抬手,在群臣起身后,威严地说道:“刘瑾擅权乱政,绝非一人可为。焦芳,你在内阁多年,无一日不在卖官鬻爵,荼毒百官。你自称是刘瑾门下士,称刘瑾为千岁。如今刘瑾去了闹市,你也跟着一并去吧。” 焦芳趴在地上哀求,却无人理会。 朱厚照没有看焦芳,目光投向吏部尚书张彩。 张彩胆战心惊,连忙走出,拿出奏折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内侍将奏折接过,转至御台。 朱厚照根本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地说道:“万死就免了吧,一死是饶不过了。来人,押去闹市,与刘瑾、焦芳一同凌迟!至于其他投靠刘瑾、贿赂刘瑾的文武,给你们一日,要么自陈其过,要么朕帮你们陈错于前!” 群臣之中如丧妣者众,拍手称快者亦是不少。 朱厚照站起身,厉声道:“英国公张懋,掌十二团营。定国公徐光祚,掌京军三大营。驸马都尉蔡震掌锦衣卫事,崔元掌镇抚司事!梁储接任吏部尚书,罢黜兵部尚书王敞,由王廷相接任……” 一条条命令传出,众人无不震惊。 似乎这一切都在朱厚照的掌握之中。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朱厚照深邃的目光满是灼热,要开万世之太平,兴华夏于世界之林,必须推行正德新政! 新政之路,始于重振朝纲! “即日起,由吏部负责,内阁协助,科道官监督,进行京察、大计!” 考核京官之制名为京察。 考核外官之制名为大计。 李东阳老眼一亮,暗暗赞叹。 杨廷和更是对朱厚照的手段臣服不已。 本来,刘瑾已下狱,要肃清刘瑾一党势必会干扰朝政,但皇帝却采用京察、大计之策,全面整顿京师内外! 这样一来,非刘瑾一党,尸位素餐、毫无政绩之辈也将被罢黜、贬离! 朱厚照看着群臣,肃然道:“言路不开,魑魅横行,何时能日月昭昭?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诸位爱卿但有进言,可具奏呈送!” 说罢,朱厚照便走向御道,内侍连忙喊“退朝”,百官跪送。 宛平县署。 两班衙役威武而立,知县雷子坚冷眼盯着堂下犯人,沉声道:“赵九,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强抢民女,如今人证在此,你还要何话可说?” 赵九抬起头,不屑地看着雷子竖,提醒道:“雷知县,我这可是为刘公公办事,为万岁爷办事,何来强抢民女一说?伺候万岁爷左右,多少人求之不来,找上她也是她的福分。” 雷子竖豁然站起身来,抬起手就想呵斥,一旁主簿见状,连忙拦住,低声道:“刘公公的人,我们招惹不起。” 赵九看着雷子竖没了话,嚣张起来:“呵,这次也就罢了,下次再无半点眼色,这宛平县衙也该换人了!” “换人,好大的口气!” 一句话自衙门外传来。 雷子竖抬头看去,只见为首一名壮硕大汉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大踏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四人。 “锦衣卫?” 雷子竖凝眸。 赵九兴奋起来,凑上前说:“我是刘公公的人,与锦衣卫石指挥使有故……” 嘭! 田钦右手一拳冲在赵九腹部,看着弓身下去的赵九,左手抓住其头冠提起,一巴掌甩过去,直将赵九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什么东西!” 田钦看向雷子竖,厉声道:“东官特勤局、镇抚使田钦见过雷知县!” 雷子竖与一干衙役不明所以,什么特勤局,这些人竟连刘瑾、石文义的人也敢打? 田钦看着惊愕的雷子竖等人,高声道:“按照朝廷规制,凡京师刑人于市,当会官处决,大兴县领走罪囚之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走罪囚之头颅贮库!现朝廷要凌迟刘瑾、焦芳、张彩,处决刘瑾奸党,雷知县,还请移步西四牌楼!” 此话一出,县衙内顿时炸开! ------------ 第六章 众生相,刀下肉 朝天宫西坊,椿树胡同。 一家破落民宅里,年迈的老妇人操持着织机,札札声如同啜泣,一声接一声。 咣当! 破旧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不堪负重地垮了一截,耷拉在墙边。 “祖母,祖母!” 十七八岁的任才显大声喊着,走到房门口直接跪了下来,抓住祖母皮肉松弛的手,满脸眼泪。 张氏不解地看着任才显,关切地问道:“孙儿可是为人欺负了?” 任才显哽咽不能言,摇头回应。 张氏疑惑,又问:“那是被先生责罚了?” 任才显摇头,擦了擦眼泪,看着年迈的祖母,连忙说:“祖母,走,我们这就走,去西市,去晚了可就没地方了。” 西市,那是朝廷行刑之地。 张氏并不想去那种地方,指了指织机:“祖母要早点织出这一匹布来,要不然咱们下个月可就要饿肚子了。” 任才显拉起祖母,眼泪滚在脸颊上,咬着唇,低声道:“皇帝已下旨,凌迟刘瑾!父亲的仇——可以报了!” 张氏难以置信,连忙问:“你方才说什么?” “祖母,刘瑾倒台了,他要死了!” 任才显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任良弼,他是朝廷户部给事中,就因为得罪了刘瑾,被罚至破家,这还不算完,刘瑾竟然用沉重的枷锁,将父亲活活枷死! 南居贤坊,海运仓外。 涂日省坐在一棵树下,敞着衣襟,大手抓着蓑帽送风。 隐约听到鞭炮声,远处突然喧闹起来,喧闹如浪潮席卷而来,一个状若疯癫的汉子光着脚,手里提着铜锣不断敲打,蹦蹦跳跳地喊着什么。 “那不是陈大吗?” 徐一村眯着眼看去,对涂日省问。 涂日省点了点头,眼神里透着几分忧愁与同情。 徐一村哀叹一声:“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爹陈顺为刘太监害死之后,其母与陈大也被抓。家人为了赎回两人,将两个孩子都卖了。” 涂日省起身,将蓑笠帽戴上,刚想说话,就听到了陈大敲打中的声音: “天日昭昭,凌迟刘瑾!” 涂日省浑身一颤,今日陈大这是真疯了吗? 这样的话也敢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地喊,难道他不畏怕刘瑾? “二公子,二公子,终于找到你了!” 江阴人黄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拉起涂日省的手便说道:“刘瑾要被活剐了,快点走。” 涂日省吃惊地看着黄治,难以置信。 黄治见涂日省没动静,催促道:“这是真的,还有焦芳、张彩,一并凌迟!京师震动,无数百姓都朝着西市去了。你父亲涂祯可以平冤昭雪了,兴许用不了多久,你大哥涂朴也能从肃州返回!” 涂日省眼眶通红。 自己的父亲涂祯曾任江阴知县,政绩卓异,举天下第一,后擢监察御史。 因刘瑾纵私人贩盐,又命其同党毕真托取海物,侵夺商利,父亲涂祯皆据法惩治,因此被刘瑾打入诏狱。在京江阴人听闻之后,感父亲之恩,想要捐款贿赂刘瑾以求宽饶,父亲浩然正气,宁死不污父老之名! 一晃三年,杀父之仇一日不曾忘! 如今刘瑾要死,说什么也要看着他死! 涂日省看向徐一村:“借我些钱!” “干嘛?” 徐一村警惕。 涂日省咬牙切齿:“我要买下刘瑾的肉,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西四牌楼,又名西市。 到这里处死的人只有两种死法:杀与剐。 杀头,在牌楼西。 活剐,在牌楼东。 监斩席棚已搭建好,西面立的是悬首示众的木杆,东面立的是“十”字木桩。 刘瑾脸色苍白,眼前是乌泱泱的人群,街上已经被塞满了,还有人不断在挤过来。 吵吵嚷嚷,喧嚣覆盖。 刘瑾没想到这一切变化如此之快,前几日还是权倾朝野,无人不敢听命,今日已是万人唾骂,落难将死! 五年荣华富贵,五年弄权专政,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万岁爷,臣忠心耿耿啊……” 刘瑾呐喊。 啪! 一面刀背砸在刘瑾脸上,牙与血吐了出来。 特勤局镇抚田钦收刀而立,沉声道:“死到临头,还想往陛下身上泼脏水?” 刑部尚书刘璟胆战心惊,同为刘瑾一党之人,如今却坐在这里监斩刘瑾等人,这属实是一种煎熬,似乎下一个被砍头的,被活剐的便会是自己。 最要命的是,请罪奏本没写完,不管了,一边监斩一边写小本本吧…… 时辰到,行刑! 刘瑾从孙刘二汉、幕僚张文冕、亲属刘杰等十八人,包括锦衣卫石文义、杨玉、于永等人,合二十七人。 刀落,人头滚滚。 血喷,红得亮眼。 至于刘瑾、焦芳、张彩三人,则已是周身赤裸,渔网勒紧,一块块肉凸出。 一刀落,刘瑾惨叫。 万民狂呼。 拍手称快,喜极而泣,嚎啕呐喊者众。 是时,西市鼎沸,长久不绝。 文华殿。 朱厚照翻看着一本本奏折,对这些官员“避重就轻”的文笔很是敬佩,明明恶事做绝,偏偏说成是“过错”,请旨“惩戒”而非“惩治”,一个个聪明得紧,见势不妙全都托故要致仕回家。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贪了的,不吐干净就想走人? 触犯刑律的,不去牢房开个多人间住住能让你离京? 该死之人,脑袋至少在西市杆子上挂几天才好收起来吧。 朱厚照提笔,在一份名录上添上一个名字。 写满了,翻页。 此时,内侍走近前通报:“吏部尚书梁储求见。” 朱厚照点头,见梁储走来要行礼便抬手道:“免礼,直言奏事吧。” 梁储递上一封题本,肃然道:“陛下,刑部混乱,律令无行,规矩不立,臣一来弹劾现刑部尚书刘璟,二来举荐干臣,请陛下察查。” 内侍将题本转至御案。 朱厚照接过仔细看过前半段,言刘璟不法事,后半段则是举荐人才担任刑部尚书一职。 举荐官员有两人,一人是南京兵部尚书何鉴,一人是刑部右侍郎陶琰。 朱厚照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梁储用意。 这可以说是明朝提议晋升官员的老传统,提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陪点。用前世的话来说,就是找个陪跑的…… ------------ 第七章 人头之上,插草为标 陪点往往是升迁无望之人,属于绿叶陪衬下资历、威望足以胜任的另一人。 传统吏部推举时,陪点只有一个人。但刘瑾打破了这个传统,不仅陪点多,而且陪点比正点还能混,只要给钱到位,什么都不是问题…… 朱厚照要正本清源,自然不会再让朝廷内出现“官银本位”之事,提起毛笔写下,用了印,交给梁储:“调何鉴速回京师,任职刑部尚书。” 梁储没想到朱厚照办事如此干脆利索,当即谢恩。 朱厚照微微点头,言道:“官正利民,官邪害民。朕希望吏部能一扫雾霾,莫要畏手畏脚,不敢为事,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梁储看向朱厚照,视线变得朦胧。 皇帝变了! 他当真改变了! 大明的天下有救了,大明的江山有救了! 只要皇帝有心为政,一心治国,那我梁储就是累断了这身骨头,也定要做出点事来! “臣——领旨!” 梁储肃然回道,行礼之后,退后两步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身躯挺拔,走路带风。 朱厚照看着桌案上的名录册,揉了揉眉心,起身将名册合拢起来,对一旁侍奉的张永道:“命李梦阳、刘大夏、许进回京,命内阁、吏部察查五年来不依附刘瑾等宦官而遭难官员之家,无论是贬离还是遇害,一应具写清楚奏报上来。至于这份名录中人,按律令办!” 张永领命,带名册离开。 朱厚照走出文华殿,看着走来的曾绍贤,问道:“西市那里,该杀的都杀了?” 曾绍贤陪“朱厚照”在东官厅习武、骑射多年,一身本领,被任命为东官特勤局指挥使。 “回陛下,刘二汉等人已全部斩首。刘瑾等人尚在凌迟,城中百姓见之狂喜……” 曾绍贤恭谨地回道。 朱厚照背负双手,看了看日头,距离落山还早,便言道:“换一身便服,随朕出宫走走吧。” 曾绍贤领命。 出宫不是出城,即便是出城,对其他皇帝来说是新鲜事,对“朱厚照”这种去八大胡同当“姐夫”的人实在不算什么事。 所谓姐夫,不过是青楼门上客的称呼。 朱厚照一袭玄青儒袍,头扎方巾,腰间挂着玉佩,手持折扇而行,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转过身看向曾绍贤,皱眉问:“不必带如此多人手吧?” 曾绍贤看了看身后,一百人,不多啊,回道:“陛下,这里是京师,这点人手臣尚觉不足,已安排人通报锦衣卫堂官,让其设暗卫随行保护……” 朱厚照张了张嘴,郁闷地转过身去。 这里是京师,好大的讽刺! 但这就是事实! 文人吹嘘的弘治中兴,在朱厚照看来就是个玩笑,是文臣给自己脸上贴金写在史书里臆想出来的美好。 早在弘治年间,京师已是盗贼公行,公然跑到长安街上劫掠衣物、抢夺马匹、行凶伤人! 长安街在何处? 皇宫承天门之南,朝廷公署、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使司、翰林院等以北就一条主街,即长安街! 换言之,盗贼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诸大臣办公室门外折腾! 抢走的马里面有不少为官员所有,一个个嫌丢人又不敢公开说罢了。 盗贼泛滥的问题不能扣在朱厚照的脑袋上,毕竟老爹时期已经存在了,只不过这几年因为刘瑾,京畿内外的盗贼越来越多。 “五城兵马司也该整顿了啊……” 朱厚照颇是忧愁地叹了句。 整个大明如今可谓乱象丛生,弊端重重,想要新政并不容易,而在朝堂尚未整顿好之前,朱厚照也无法抛出新政。 毕竟新政再好,终究还需要有人去执行。 站在单牌楼北望,人着实太多,根本无法通行,全都是观刑的百姓,而自单牌楼到四牌楼有两三里路! 哪怕看不到刘瑾被活剐,也无法阻挡京师人的热情。 朱厚照并没有挤到人群,而是从单牌楼向南。 经过绒线胡同时,朱厚照看到一个妇人在地上伏卧着身,哀求什么,身旁还跪着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女童,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里忽闪着恐惧与不安。 女童头上,插草为标! 朱厚照抬了抬手,只带了曾绍贤上前。 “这位老爷,求求你慈悲可怜下我们,买下孩子,给孩子条活路吧。” 妇人见有人来,连忙叩头哀求。 朱厚照眉头紧锁,一连三问:“你是何方人氏,你家男人呢,为何要卖掉孩子?” “妾身是大兴县人,原家中尚有十余亩地,勤勉辛劳一些尚能过得去,只不过去年时,田亩全被人霸占了去,丈夫为夺回田产告去县衙,结果被活活打死,妾身也断了一条腿,不得已流落到此,如今实在过不下去,眼见孩子要饿死,不得不插草贱卖……” 妇人声泪俱下。 朱厚照凝眸。 大兴县并不远,在北京城南郊。 “是何人殴死你丈夫,又是何人抢了你们的田地?” 朱厚照目光冷厉。 杀鸡儆猴,就从这里开始吧! 欺民,害民,这样的事朕绝不容许! 妇人摇头,将女童推给朱厚照:“老爷莫问,还请可怜孩子,给她一口饭吃,让她活下去。” “若我能为你们夺回田地,为你丈夫申冤,你可否告知?” 朱厚照问道。 妇人仰着头看着朱厚照,眼神里没有半点希望的光,只有无尽的绝望与哀伤,摇了摇头:“谁都拿不回来我们的田,谁也翻不了案……” 朱厚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沉默了下,俯身低声道:“不瞒你,我可以将此事告知皇帝,有皇帝撑腰,你还畏怕什么?” “皇帝?” 妇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沧桑的脸上挂着痛苦,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轻声道:“秋儿,跟着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妇人拖着残疾的身体,竟没有讨要一文钱,一张钞便朝着胡同深处爬去。 朱厚照没有介意女童脏兮兮的样子,拉着女童的手走向妇人,沉声道:“这孩子我养了,条件是你告诉我,何人害你家破人亡!” “你当真想知道?” “当真!” “你要答应,知道是谁也养她!” “我答应!” 妇人艰难地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看着朱厚照,抬手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凄楚中带着痛恨:“那我告诉你,害我家破人亡,害大兴几千户百姓家破人亡之人,便是——寿宁侯张鹤龄!呵,这位老爷,你还有胆为我申冤吗?” ------------ 第八章 官匪勾结,治民之策 张鹤龄? 朱厚照凝眸,脸色微微一变。 妇人知道,眼前的男人应该是个官老爷,那又如何? 什么官也不可能治张鹤龄的罪。 因为张鹤龄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张太后的亲弟弟! 看眼前的官老爷一言不发,应是吓坏了。 孩子,无论娘亲死活,你都要活下去。 女童见母亲要走,挣脱朱厚照的手跑了过去,抓着母亲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妇人见呵斥没用,竟狠心咬住女童的手,一双凹陷的眼眶里,滚落豆大的泪珠,直至女童忍不住松开手,才头也不回地向胡同深处爬去…… 朱厚照抬起手,摁在了女童枯黄又乱糟糟的头发上。 女童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却没有避开。 兴许,她见多了这些场景。 兴许,她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朱厚照回过神,对曾绍贤使了个眼色。 曾绍贤了然,安排人跟上那名妇人。 拉着女童的手,朱厚照心事重重地走至宣武门附近,举目望去,到处可见插草之人。 不只有孩子,还有妇人,甚至还有男人。 卖身只为活命,只为有一口饭吃。 朱厚照的手微微颤抖,大明的穷困潦倒已经超出了认知,衣不蔽体的他们,毫无尊严得俨若牲口,哪怕是卖掉至亲这种残忍举动,还得陪着脸哀求…… “让开,让开!” 身后传来了催促与马蹄声。 朱厚照站在街道旁,盯着不远处奔跑而来的三辆马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宣武门附近,两三个粗犷的汉子盯着马车,一脸狰狞,双手藏在暗处。 “爷,情况有些不对。” 曾绍贤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朱厚照嘴角微动,俯身对身边的女童说:“闭上眼,站到我身后。” 女童顺从。 一根竹竿骤然飞出,斜着插入拉着车马匹的前面双腿之间,马骤然迈不开腿,收不住力,头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痛苦的嘶鸣。 “动手!” 一个粗汉发出号令,街道上冒出十余人,挥舞着木棍、长矛、耙锹、钢刀等冲向马车。 马车夫见状连忙逃命。 十余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抢走了两个马车,还有时间将第一个马车里的箱子搬到后面马车里放下,然后就准备朝宣武门而去。 马刚动,便被拦停。 “光天化日之下抢掠财物,大摇大摆而去,合适吗?” 朱厚照站在街上,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盗贼。 马车上,跳下一个略腮胡的中年人,一张嘴,脸颊上的疤痕如同蚯蚓一般蠕动:“呵,还是个有胆量的书生,少见得很呐,只是我板刀在手,你待如何?滚开,要不然宰了你!” 朱厚照暼了一眼来人手中的钢刀,对上中年人满含杀机的眼神,沉声道:“杀我,你还没这个本事吧?” “找死!” 钢刀扬起。 嘭! 中年人倒飞出去,重重落在马头前,看着落地的钢刀,睁着发红的眼睛,强忍着胸口翻涌,咬牙喊道:“给我——” “杀”字还没说出口,便戛然而止。 一批钢刀围了上来。 “抓了!” 朱厚照下令。 曾绍贤刚想动手,便听到身后一声怒吼:“我看谁敢抓人!” 朱厚照转过身,只见为首一名将官手提一壶酒,摇摇晃晃走来,肚腩隆起,大脸肥硕,身后还跟着十余名军士。 “你是何人?” “呵,这里还有不认识咱的?告诉他!” “这位是中城兵马司的于广于副指挥使!” 朱厚照恍然。 怪不得京城这地盗贼敢白日闹事,横行无阻,来去无踪。 明白了。 盗贼有保护伞,上面有人罩着,这才有恃无恐。 官匪勾结! 朱厚照走向于广,手中折扇倒转过来,停在于广两步开外,冷冷地说:“他们是盗贼!” “盗贼?” 于广嗤笑,拍着肚腩:“你说他们是盗贼便是盗贼了?咱看你更像是盗贼,说,这身上玉佩从何处盗来的?哦,王家啊,来人,抓——” 嘭! 朱厚照看着于广张大嘴哈着气,身体不断向下弓,一脸痛苦,收回的脚再次抬起。 咔嚓。 似乎什么东西碎了。 于广倒在地上,疼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的军士想动手,便看到一柄柄绣春刀出现在周围,一个个再不敢动弹。 “全都抓起来,送到刑部!” 朱厚照说完,便转身走向女童,然后在曾绍贤等人的护卫下返回皇宫。 宣武门内的动静不小,却没引起多少人注意,毕竟相对于四牌楼下的凌迟,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女童被宦官带走了。 文华殿。 朱厚照召见了内阁大臣李东阳、杨廷和,吏部尚书梁储与兵部尚书王廷相,沉声道:“今日微服外行,朕见盗贼白昼抢财,又见中城兵马司官员与盗贼勾结,你们告诉朕,这就是天子之地、大明京师!”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低头不语。 朱厚照发了一通火,看向王廷相:“王尚书,京师乃天下之本,若京师乱了,大明江山如何安稳!朕给你一个月,彻查五城兵马司与九门守备,但有不法事者,着锦衣卫抓去!至于京师内盗贼,一律拿下,暂关刑部!” 相对李东阳等人,王廷相很是年轻,尚不到四十,虽因得罪刘瑾屡遭贬谪,却是一个真正有才干之人。 王廷相走出领旨。 李东阳见朱厚照脸色稍微好看一些,言道:“陛下,老臣以为盗贼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一律抓拿未必能治本。” “哦,依你看如何治本?” 朱厚照眉头微动。 李东阳肃然道:“臣以为,京师盗贼抢掠多并非其本意,实为生活所迫。流民增多,又无手段谋生,只能铤而走险干了盗贼勾当。欲要治本,当纾困流民,引流民归田。如此一来,流民化为农民,稼穑长于田,盗贼之害自解。” 杨廷和走出,附和道:“首辅所言极是。” 朱厚照略一沉思,询问道:“可有人查过京师流民数量?” 李东阳微微摇头:“虽未详查,估看京师内外流民怕不低于六万。” “如此多?” 朱厚照暗暗心惊,这六万人随时可能转化为六万起义军,万一他们冲击北京城…… 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沉思良久,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背负双手,沉声道:“听闻寿宁侯侵占了不少百姓田地,以致百姓无家可归,可有此事?” ------------ 第九章 不拘一格降人材 梁储、王廷相、杨廷和听闻朱厚照的问话,纷纷将目光投向李东阳。 此事,他最有发言权。 李东阳眉头微皱,回道:“陛下,寿宁侯、建昌侯兄弟二人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已是多年。弘治十六年,寿宁侯与长宁伯为争夺一处庄田,派二百余家奴殴堵长宁伯,臣曾多次上书弹劾其不法事……” 朱厚照沉默了。 弹劾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兄弟的应该不是李东阳一个,但没有人能动他们。 毕竟,朱厚照见了都得喊他们一声国舅。 这两个人骄横跋扈,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个“扶弟魔”的姐姐,也就是朱厚照的亲娘——张太后。 因为老爹朱祐樘一辈子只有一个张皇后,连个妃嫔都没有,而张皇后就这两个亲弟弟,弟弟出了事,姐姐自然只能吹枕头风,吹来吹去,朱祐樘这位“明君”的做派便是纵容张鹤龄、张延龄,想弹劾的不拦着,办他们,不可能…… 而在“朱厚照”登基之后,连朝政都懒得多管,更不要说管张鹤龄、张延龄的破事了。 朱厚照想起插草为标的孩子、妇人与男人,想起妇人咬着孩子手时流淌出的眼泪,看向曾绍贤,厉声下令:“以逮捕张鹤龄、张延龄为特勤,送黑帖,请他们入诏狱!” 曾绍贤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没多一句废话,领命而去。 李东阳、杨廷和震惊不已,梁储、王廷相也有些难以置信。 为非作歹十余年的张氏兄弟就这么轻松地倒了? 和处理刘瑾时一样? 毫无征兆,突兀出剑,一击必杀? 李东阳深深看着朱厚照,提醒道:“陛下,此事是否需要与张太后说一说再办?” 朱厚照摇了摇头,给了个定位:“这是国政之事!” 国政? 李东阳与杨廷和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明白,朱厚照想说的其实是: 后宫不得干政! “刘瑾家抄个差不多了吧?” 朱厚照转了话题。 李东阳回道:“明日便可点数清楚。” 朱厚照微微点头:“那就继续吧,焦芳、张彩等人的府邸也抄了,至于他们的老家,朕会派锦衣卫去查抄。” 李东阳对这些人并无好感,自然没异议。 杨廷和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陛下,这是近年来刘瑾驱逐、贬离、残害官员的名录。” 朱厚照接过打开看去,这名录中既有内阁大学士、尚书,也有言官、御史,各部属官。 当看到一个名字时,朱厚照瞳孔微微一凝,沉声道:“王守仁,此人朕知道!” 李东阳、梁储等人并没多想。 王守仁是你的臣子,知道也合情合理。 但杨廷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么多名字,刘健、谢迁、李梦阳等人都在上面,朱厚照唯独点了不起眼的王守仁,这是何意? 朱厚照嘴角露出了笑意。 现在是正德五年,按照历史记载,王守仁早在两年前就在贵州完成了龙场悟道,去年谪戍期满,调任为庐陵知县。 这个创造了“阳明心学”,推崇“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圣人,可以说是孔孟之后的超绝之才! 他有学问,懂军略,通达世故,能变能为,智慧无双。 朱厚照要中兴大明,当重用王守仁! “传旨,调王守仁回京,担任兵部左侍郎。” 朱厚照肃然道。 李东阳、梁储等人惊愕不已。 梁储连忙说:“陛下,如此擢升并不合乎规制。” 朱厚照走至桌案后坐下,提笔润墨,笔端龙蛇,收笔之后,将纸张递了出去,沉声道:“拿去办事吧。” 梁储接过纸张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四行诗句: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材。 梁储深吸一口气,好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材”,皇帝这是借诗告诉自己,对人才莫要拘泥规制,该提便提。 李东阳是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更是文学大家,只看了一眼便觉朱厚照写的诗词不凡。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这似乎是在说朝廷黑暗,在等一场风雷起。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材。 这似乎是在告诉世人,他朱厚照准备任人唯贤,破格提用! 这诗词不像以皇帝的口吻来写,倒像是郁郁不得志的大臣口吻。 不过还好,能理解,写闺怨的文人大部分是男人不是女人,换个姿势,呸,换个身份写写也没错…… 文华殿再次安静下来。 半个时辰后,曾绍贤入殿行礼,禀告道:“陛下,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已为特勤局逮捕,现关押至诏狱之中。” 朱厚照微微点头,然后默默等待。 果然,不出一刻,宦官张亥便走了进来,行礼后道:“太后身体不适,特请陛下去慈宁宫。” 身体不适? 这倒是堵住了朱厚照拒绝前往的话,毕竟大明以孝立国,老娘病了当儿子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这说不过去。 朱厚照移步坤宁宫,看到了坐在椅子里,手持绢帕咳动的母亲张太后。 张太后年过四十,风韵依旧,透着一股子端庄娴静,只不过眉宇间藏不住忧愁,见朱厚照到了,也没绕弯子,直言道:“听闻皇帝命东官特勤局的人抓了寿宁侯、建昌侯?” 朱厚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言道:“母后,两位国舅侵夺田地,横行不法,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儿臣若不将其下狱,无以安民。” 张太后见过诸多风浪,并没有失分寸,而是询问道:“抓他们自有皇帝的道理。母后就问一句,你认不认这两个舅舅?” “这——母后,血浓于水,如何不认。” 朱厚照皱眉。 张太后起身,走向朱厚照:“好,既然认,便下旨将你两个舅舅放出诏狱,皆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有过错,唤至宫中训斥一番,让其改之便是。” 朱厚照沉默了会,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张太后的目光,认真地说:“儿臣若不遵母后命,执意关押两位舅舅呢?” ------------ 第十章 明日起,大明无皇庄 执意关押? 张太后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目光中透着几分愠怒,拿出了威严的气派:“怎么,我儿长大了,母后就管不得了?”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儿臣有错,母后自然管得。只是,儿臣依国法、律令为事,振兴国政,何错之有?” 张太后向前一步:“何错之有?好啊,既然如此,那母后就给你说道说道。历代明君,哪个不以仁孝治天下?” 朱厚照凝眸:“此事与孝并无关联吧?” 张太后微微摇头,肃然道:“你所言大错特错。孔夫子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同样,子之孝道,是否也应为母隐?汉武帝时,春秋决狱第一条便是亲亲相隐,到了唐时,更有同居相隐。” “我朝《大明律》中,更有‘同居亲属有罪互相容隐’、‘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的条文,这可是太祖定下的律法!如今皇帝执意要关押两位国舅,岂不是违背了太祖之意?再者,若你要治罪两位国舅,母后的名声如何保全?你连母后的名声都不顾了,这算什么孝顺?” 朱厚照猛地握起双手,厉声道:“若母后顾惜名声,早在十三年前,建昌侯张延龄欺辱宫女时便将其治罪了!” 张太后怒斥:“胡说!此等无凭无据之言怎可从皇帝口中说出!” 朱厚照对自己的母后很是失望,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扶弟魔”,曾让人处死过阻止张延龄秽乱后宫的太监何鼎,也曾劝说父亲朱祐樘将弹劾张鹤龄、张延龄的李东阳杀掉。 “无凭无据还是其他,儿臣不想多言。若母后当真想让两位国舅出诏狱,简单,家财充户部,田产归百姓!” 朱厚照拱了拱手,转过身就要离开。 张太后没想到往日里温顺的朱厚照为何突然变得强硬,见朱厚照想要拿走张鹤龄、张延龄的一切,失态地喊了句:“他们手中才多少田,比之皇庄不过寥寥之数!” 朱厚照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向张太后,点了点头:“母后提醒的是,自明日起,大明无皇庄!” 张太后看着离开的朱厚照,急火攻心,顿时昏厥过去。 宦官、宫女一阵忙碌。 朱厚照返回文华殿,用晚膳时,对侍奉的太监张永道:“朕的皇庄有几处,多少田亩,你应该知晓吧?” 张永拿不准朱厚照的心思,神情中有些畏惧。 眼下的皇帝和往日大相径庭,他似乎沉沦了几年,突然之间玩腻了,转而要奋发图强,治国理政了。 设东官特勤,裁撤内厂,整顿锦衣卫,凌迟刘瑾等,这动作已是惊人,不久前更是下旨抓了张鹤龄、张延龄,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执意不放人…… 张永紧张地看了眼朱厚照,低下头禀告道:“据臣所知,有二十四处,田亩具体是多少,需要询问管庄太监,或是翻查刘瑾府中文书。” “带人去查,要快。” 朱厚照下令。 张永不敢怠慢,带人翻找了半个时辰,才将皇庄文书翻出,送到了文华殿。 朱厚照翻开文书看去,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二十四处皇庄,分布在大兴县、三河、宁晋、东安、通州、武清、静海等地,田亩数合计两万六千四百八十四顷三十五亩…… 明代百亩为一顷,换算过来,就是二百六十四万八千余亩。 大明皇庄并非开国就有的,始于天顺八年,是太监曹吉祥“贡献(抄家)”出来的。 成化年间增加一处皇庄,弘治年间增加了三处。到了朱厚照这里,五年时间,一口气增加了十九处皇庄,加上继承下来的五处,正好二十四处。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头疼。 搜寻记忆,朱厚照如此大规模圈地也不是没原因,原因就一个字: 穷。 弘治十八年,“朱厚照”刚刚登基,按照明朝惯例,新皇上位除了要大赦天下外,还要颁发登极大赏,受赏之人包括各地亲王、文武大臣以及在京军士。 登极大赏需要一百四十万两,理应由皇帝的内承运库出,不足部分户部补。 可内承运库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了,户部补不上如此大窟窿,以至于登极大赏搞成了“分期付款”,用了两年才赏完…… 朱厚照不解,为何勋贵、势要之家田产无数,富得流油,自己身为皇帝却要受穷?不甘心的朱厚照加入了抢夺土地的行列,皇庄一个接一个…… “传令锦衣卫,带所有管庄太监、奏带旗校回京!” 朱厚照下令。 张永领口谕去安排。 朱厚照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正德年间的乱象,一桩桩事,一本本奏折背后,都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处理得了。 就说张鹤龄、张延龄二人,深究下去,他们的罪行必然是死。 可自己当真要杀了他们吗? 那样一来就是大义灭亲,与太后也将彻底闹崩,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再说了,自己侵吞田地,张鹤龄、张延龄侵吞田地,那其他人呢? 一个个公侯、藩王、外戚,有几个干净的,如何既能归田于民,缓解流民危机,又能顾全大局,不引起乱子,这需要政治智慧。 夜深时,朱厚照回到乾清宫。 自从正德二年搬入豹房之后,朱厚照没有回宫留宿过一晚,看着室内金砖铺墁、御案、宝座与屏风等等,朱厚照只感觉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翌日天不亮,早朝已开。 李东阳奏报抄家事宜,为了避免引起朝臣非议,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只提了一句“一部充内承运库,余者充户部”。 充入户部的黄金高达二百万两、白银四千万两! 要知道正德四年的税粮总共才两千六百七十八万石,按照两石米一两银折算,四年税粮不过一千三百万两银。 而从刘瑾家中查抄出来的黄金白银,堪比四年多的粮税,这还没算朱厚照拿走的那两成! 杨廷和当即奏请:“纾困于民,当免两税。” 朱厚照当即应允,言道:“这些钱财来自百姓,权当百姓已缴纳过税粮,内阁拟诏书,公告天下,今年夏税、秋税,天下县府一律蠲免,但有地方官吏巧立名目,盘削百姓者,定不轻饶!” “吾皇圣明!” 朝堂之上,欢呼一片。 朱厚照抬手,示意群臣起身,然后道:“蠲免税粮,只能缓民喘息。若民无地,流窜于野,他日税粮又从何出?太祖时一年两税三千二百万石有余,百四十余年过去,缘何两税不增反减?朕以为,是时候清丈田亩,归田于民了!” ------------ 第十一章 设清丈司,对自己也下手 清丈田亩,归田于民?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深吸了一口气,王廷相、梁储等官员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刻,无人敢应声。 所有人都清楚,清丈田亩等同于赌上官帽、甚至是身家性命。 原因很简单,清丈田亩的对象是谁? 老百姓? 别开玩笑了,多少老百姓都没地了,清丈个毛。 富户、大户? 这也不合适,人家巧取豪夺,不管用了啥法子,大多是办了手续,填了田契的,明面上合法合规,清丈清楚又如何? 真正清丈的对象是皇室宗亲、公侯伯爵、勋贵,还有卫所军屯的武将们。 单拎出来一个,都棘手得很。 皇室宗亲不能下手,公侯伯爵不敢下手,勋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下手。 至于卫所武将,手里有兵,你丈量田地,逼急了,人家会挖出两尺宽、七尺长、三尺深的坑,让你躺进去量一量…… 没大毅力,没豁出性命的觉悟,这事谁也不敢接。 朱厚照看着沉默的百官,理解他们的苦衷,好不容易熬到刘瑾倒台,雨过天晴,这好日子还开始过,就要被送去得罪人,实在有顾虑。 理解归理解,但朱厚照依旧失望。 这年头,愿意为百姓做事、敢牺牲自我的人太少了。 嗒! 沉重的脚步声传出。 王廷相站了出来,沉声道:“敢问陛下,清丈田亩,归田于民是一时之策,还是一世之策,是虚应故事,还是践行到底?” 朱厚照看着王廷相,肃然道:“若是一时之策、虚应故事,朕何必在奉天殿说?如今流民四起,居无定所,贼寇之势愈演愈烈,京畿内外人心惶惶!如此之境地,朕自当锐意进取,清丈田亩,但有侵吞百姓田产者,一应命其退还并补百姓累年之亏损,若有不从,刑部、督察院、锦衣卫、东官特勤局,四司联办!”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 很显然,皇帝这是动真格了。 群臣也被如此肃杀、威严的朱厚照给惊住了。 王廷相没想到朱厚照的决心竟是如此之大,当即道:“若是如此,臣愿领旨察查!” “臣愿领旨察查!” 刑部主事张元电站了出来。 有人开了头,其他官员纷纷出班附和。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于朝廷内另设清丈司,专司田亩清丈归民事宜。清丈司由兵部管辖,由兵部、督察院、锦衣卫、特勤局、国子监各派人员构成。” “兵部、督察院、国子监负责清丈,锦衣卫、特勤局负责督管协助!清丈司即日起建,明日奔赴大兴县起查,重点清丈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所属田产……”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难免惊愕。 弘治、正德两朝,张鹤龄、张延龄依仗着外戚身份,肆为奸利,侵夺田地,横行不法十余年,从未受过责罚。 而在今日,朱厚照竟直接将他们二人拿了出来敲打! 这不是杀鸡儆猴的把戏,这他娘的玩狠的,是杀猴儆鸡啊! 就在群臣震惊未平时,朱厚照接着说了句:“还有,二十四处皇庄!” 王廷相、杨廷和等人一个个张着嘴,难以置信。 皇帝这狠起来,对自己都敢下手啊…… 李东阳也没想到朱厚照竟是如此毅然决然、果决彻底。 皇帝自己都不占地了,寿宁侯、建昌侯的田铁定保不住了,这样一来,皇亲国戚、藩王宗室、公侯伯爵等等,他们估计也只能将侵吞田地吐出来。 朱厚照威严地看着群臣,继续说:“皇庄清丈清楚之后,引流民迁移而去,分田到户,并给农作器具,免其三年税赋!至于皇庄内佃户,一律给田,各自耕作!从今以后,废除所有皇庄,不得复立!朕带头还田于民,谁若在其中贪拿害民,那就——去西市牌楼下看午时的太阳吧。” 一股肃杀之气横扫在大殿之上,令不少官员浑身一颤。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齐呼圣明。 清丈司确定之后,百官继续奏事。 现任户部尚书刘玑上书请辞。 李东阳挽留。 刘玑为人清廉,刘瑾拉拢多次都未曾依附于其门下,但因为是刘瑾同乡,又是刘瑾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如说两人没半点关系百官也不信。 朱厚照批准了刘玑致仕。 内阁、吏部举荐南京吏部右侍郎孙交为户部尚书,朱厚照批准。 至于对刘瑾一党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该罢离的罢离,还有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的,朱厚照一口气处理了五十余官员,其中包括刑部尚书刘璟、兵部尚书王敞、前户部侍郎韩福等等…… 内阁里,目前也只剩下了李东阳、杨廷和。 因为朝堂罢黜、惩治的官员太多,以至于不少衙署出现缺额,地方调任官员还没有收到公文。为平稳过渡,朱厚照提拔了一批人,比如御史张钦、蒋瑶,擢升督察院佥都御史,通政使丛兰兼任兵部右侍郎,协助王廷相整顿京畿、清丈田亩等。 待诸事处理完毕后,朱厚照原本想要退朝,便在此时,礼部侍郎费宏出班,肃然道:“陛下是否忘了,朝外尚有安化王朱寘鐇叛乱一事未平!” 瞬间,官员议论纷纷。 朱寘鐇叛乱一事,朝廷对策极是有限,最大的动作不过是起用杨一清为三边总制,但皇帝没给杨一清拨一兵一卒,而是自信朱寘鐇折腾不过二十日,用杨一清不是为平叛,而是奔着安抚地方而去…… 李东阳、杨廷和也恨不得直敲自己脑袋。 这几日一直在抄刘瑾外宅,处理刘瑾一党,揣测朱厚照为何收了心开始一心为政了,竟然将朱寘鐇的事忘在脑后…… 也不怪咱们,谁让这家伙没存在感。 不知道是驿站传递文书太慢,还是朱寘鐇这家伙造反没经验,到今日二十天了,也没听说他打下哪一座大城…… 朱厚照站起身来,看着群臣,淡然一笑:“等吧,朱寘鐇之乱平定的文书终会送到京师,他——还没资格与朕正面交手!” ------------ 第十二章 仇钺:我当船老大 宛平县。 农夫高五佝偻着腰,一张老脸皱巴得如脚下的田地,几如裂开,艰难地提起水桶走了几步便放了下来,喘着气,张开漏风的嘴:“老天爷偏偏在抽穗时不下雨,这是不给咱们活路了啊。” 身后的老妪张氏将水瓢放在水桶中,打了点水,朝着麦子根小心翼翼地浇了下去,叹道:“能救一根麦是一根,收个一斗粮种也能少求个人。” 高五呸了口唾沫:“一斗粮能落咱们手里,哪个衙役不破家?夏收之后,县衙的由帖送来,咱们拿什么交税粮去。老婆子,今年——难熬到冬啊。” 张氏将水瓢的水倒尽,看着沧桑的高五,平静地说:“能活一日是一日,什么冬啊,秋啊,太远了。隔壁张大娘不说了,隔月是一年,浇浇水,说不得咱们还能活个两年……” 两年? 两个月吧。 高五心里悲苦,可不敢死,自家儿子被盗匪打死了,儿媳妇跳井自杀了,就剩下个八岁的孙子,说什么都得将孙子养大了,要不然,高家这一脉就绝户了,自己死都愧对列祖列宗。 “高五叔,高五婶。” 高大月匆匆跑了到地头,喊道:“快点去县城。” 高五、张氏听闻,不明所以。 高大月见两人没动静,沿着田垄跑到地里,满目是叶子发黄的麦子,麦穗抽得费力且干瘪,到近前,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吧,地明儿再浇,去县城,大家都去县城了。” “何事?” 高五皱眉。 高大月摇了摇头:“说不准,只听闻刘瑾被送到京师西市凌迟了,县衙张贴告示,说朝廷要蠲免今年两税。” “当真?” “去县城一看便知……” “走!老婆子你就留下吧,四里路呢。” “不,一起去!” 张氏坚持,手微微有些颤。 活了几十年,一次蠲免去夏税、秋税,在这宛平县可是头一次见。 这苍天,这大地,这风—— 似与刚刚不同。 兴许,能熬得过这个冬日,吃到明年的榆钱窝窝。 累一点又如何,腿又走不断。 宛平县城,西门。 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测字先生王筏嗓子都喊嘶哑了,依旧踩着凳子念着告示上的字:“奸佞贪虐,害民无数。今吾皇圣明,特下旨意昭告天下,正德五年所有府州县夏税、秋税一律蠲免,往年拖欠税赋,悉数免去……” 听闻消息的百姓潸然泪下,一个个脸颊滚烫着仰起头欢呼。 有人看天。 丽日蓝天,白云悠悠。 这一刻,人忘记了旱灾,忘记了烦恼,只有喜极而泣,奔走相告…… 蠲免两税、免除拖欠的消息如飞燕,进入千家万户,沉闷了多年的华北大地,第一次迎来了大范围的热闹。随着驿使递出文书,消息从北直隶扩散开来,朝着山东、河南、南直隶等地传播,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安化王朱寘鐇叛乱消息传递的速度…… 宁夏。 一座府邸后院房里,身材魁梧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靠着枕头坐在床榻之上,刚毅的面容里透着一股子杀气,深邃的目光锐利且坚定。 二十几日前收到边关警报,仇钺带人出宁夏城前往御敌。 回来之后,宁夏城已换了主人! 朱寘鐇命自己卸掉盔甲,交出兵器,并将部属军士打散收编,这才允许自己入城回府。 人在府里,心在府外! 毕竟我仇钺是——大明的将,领的是朝廷俸禄! 仇钺看向仆人陶斌:“还没打探来消息吗?” 陶斌刚想回话,屋外便传来了声音。 仆人来得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陕西总兵曹雄的大军已进驻灵州两日,朱寘鐇为防止曹总兵占据上游掘水灌城,派遣何锦、丁广等人,各带一千五百余军士镇守大壩、小壩,宁夏城防由周昂负责,兵力不到三千。” 仇钺眼神一亮,起身下了床:“这倒是我们平叛的大好机会。” 周昂这三千军士多在城墙之上,且分散在四门,安化王府内必然空虚,若是这个时候抓了朱寘鐇,大事可成! 只是为了避免周昂鱼死网破,最好是将周昂先杀掉,只是,此人并不好杀啊…… 就在仇钺思索对策时,侄子仇书童匆匆来报:“讨贼左将军周昂求见。” 仇钺眉头微动,让人去请,转身对仆人陶斌、来得吩咐几句,然后躺在了床榻之上。 周昂大踏步走入卧房,闻到一股子药味,不由地放松一些。 不久之前,朱寘鐇派使者以祃牙(出兵行祭旗礼)为名召仇钺,仇钺称病不去,朱寘鐇怀疑仇钺装病,这才命自己前来查探。 周昂看着病榻上的仇钺,寒暄几句,见仇钺一个硬汉竟疼得呻吟出声来,这才安心,转而询问退敌之策:“眼下陕西总兵曹雄、延绥副总兵侯勋、灵州守备史镛等,已接近宁夏城。一旦他们的大军渡过黄河,这宁夏城未必守得住,仇游击将军,须知,覆巢之下无完卵……” 仇钺呵呵笑了笑,这是在威胁自己、不出主意就一起死啊。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船翻了谁都没好下场,这个道理仇某自然懂得……”仇钺说着话,起身坐在了床边,笑道:“除非,我当船老大。” 周昂豁然起身,盯着仇钺:“你是何意?” 仇钺一挥手。 陶斌当即动手,从身后抱住了周昂,双臂在周昂身前紧紧扣在一起。得来从屏风后抓起一个铁骨朵递给仇钺。 仇钺接过,奋力一挥,直击周昂头颅! 铁骨朵前端是一块疙疙瘩瘩的铁,如紧握的拳骨凸出。 嘭! 沉重的力道贯穿头盔直中头骨,周昂铆足力猛地挣开陶斌的束缚,刚想还击,瞳孔猛地一凝,铁骨朵直中脑门…… 仇钺丢下铁骨朵,命人拿刀割下周昂的脑袋。 室内空间小,不适合用刀、剑等武器,锤、铁骨朵这才是合适的兵器。 “打开宅门,擂鼓聚将!” 仇钺手提周昂的脑袋,厉声下令。 随着鼓声传出,隐藏在仇钺府邸周围的亲信旧部杨真、周安等一百二十余将士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仇钺翻身上马,抽出马刀,高声喊道:“今日诛擒逆贼,他日封侯在我!破安化王府,活捉朱寘鐇,荡平叛乱便在此时!愿诸位同心,随我杀贼!” ------------ 第十三章 你们是——找死 安化王府。 状貌魁梧的朱寘鐇不安地踱步,自从杀官造反、控制宁夏城之后,就没什么进展,折腾了二十天,也不见有多少人响应,反而前来围剿的大军越来越多…… 可恶! 事情不应该这样啊,朱厚照整日待在豹房不理国政,宠信刘瑾等宦官,朝堂黑暗,民不聊生,自己站出来喊一嗓子就应该有无数人追随才是啊。 为何城内的百姓、官员不追随我,为何周围的卫所将士不追随我,难道他们甘心一直被没有男人根的太监踩在脚下? 当年朱老四造反的时候身边就八百人,这样就能去金陵当皇帝,自己造反的时候,可是凑了好几千人,为啥去不了北京当皇帝? 就在朱寘鐇将自己与朱老四放一起比较时,府前一片大乱,仪宾谢廷槐急匆匆跑至后院,高声喊道:“王爷,大事不好,仇钺带人杀进来了!” “什么?” 朱寘鐇大吃一惊,刚想召唤孙景文、史连等人,却看到了一手提周昂人头、一手持带血钢刀的仇钺带人闯进来。 仇钺冷冷地看着朱寘鐇,冷冷地喊道:“就让末将送王爷去京师吧,绑起来!” 谢廷槐见军士凶悍,直接跪在地上投降了…… 朱寘鐇万万没想到,自己明明收了仇钺的兵权,他竟还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仇钺当即以朱寘鐇的大印召何锦等人返回宁夏城,并暗中派人告知何锦手下的部将朱寘鐇已被生擒,若不反正,则是满门之祸。 郑卿听从了仇钺的计谋,在何锦带人回军时突然反正,叛军大乱,何锦、丁广等人趁乱逃入贺兰山,并企图北逃蒙古,投奔小王子而去,结果被巡逻的军士给抓了…… 就这样,令朝野内外震惊的安化王叛乱平息了,到这时,朱寘鐇依旧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朱老四,凭啥他成功了,自己却沦为了阶下囚…… 仇钺若是知道朱寘鐇的想法估计能踹死他,你算什么东西,竟和朱棣比? 人家朱棣可是曾经的北方统帅,起家八百人,起家之后立马几万人,又抢了宁王手里的朵颜三卫,加上李景隆这个运输大队长提供后勤辎重,朱允炆疼爱叔叔,还安排了开门的人,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有啥? 北京紫禁城,诏狱。 张鹤龄踢翻了大黑陶瓷碗,冲着锦衣卫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喝酒!谁敢怠慢,要你们的命!” 锦衣卫军士见状,苦着脸道:“寿宁侯,不是我们不给上酒肉,是陛下交代过,谁也不敢抗旨啊。” “去找太后,告诉太后!” 张鹤龄嚷嚷着。 张延龄靠在墙边,对张鹤龄说道:“大哥就省点力气吧,如此大的事太后怎么可能不知。” 张鹤龄瞪了一眼张延龄,咬牙道:“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就让家奴将什么特勤局的人赶走了!如何会沦落到这臭气熏天的诏狱!” 张延龄很是无语地看了一眼张鹤龄,他骄横惯了,以至于连基本的事理都忘了。 特勤局和锦衣卫都是陛下手中的刀,无论谁出手,哪个敢阻挡?何况看锦衣卫对待特勤局的态度,明显特勤局高过锦衣卫一头,和他们作对,那是作死。 “你先下去吧。” 锦衣卫指挥使崔元带了一个人走来,对值守的锦衣卫军士下令。 张延龄一看是崔元,连忙抓着囚牢栏喊道:“驸马都尉,放我们出去!” 张鹤龄眯了眯眼。 崔元这个驸马都尉可不简单,他迎娶的是明宪宗次女永康公主,明宪宗是朱厚照的爷爷,按辈分,朱厚照得喊崔元一声二姑父。 “张公公。” 崔元回头看了一眼。 宦官张亥摘下黑袍帽,抬起头,看向狼狈的张鹤龄、张延龄。 张鹤龄、张延龄见是太后身边的宦官,心头一震,连忙起身,异口同声:“可是太后让你来接我们出去了?” 张亥见崔元退后,脸色凝重对张氏兄弟道:“万岁爷这次态度很是坚决,甚至不惜与太后争吵一番离去,也不答应放你二人出来。” “什么?” 张鹤龄不敢相信。 张延龄浑身微微颤抖。 自十几岁开始,姐姐就替两人遮风挡雨,可谓无所不能,哪怕是再大的过错也没有平息不了一说。 可现在,姐姐竟然没有将两人从诏狱之中带出去! 怎么会这样? 朱厚照什么时候如此不懂孝道,什么时候有胆量与太后争吵的? 张亥看着两人颓废,叹道:“你们还不知道,万岁爷已经下旨设了清丈司,要清丈田地,归田于民,这第一个查的,便是两位。万岁爷想要施新政,赢民心,招抚流民,所以,你们很可能会……” 张鹤龄、张延龄对视了一眼,随后抱头痛哭。 不用说,皇帝要拿咱们兄弟杀鸡儆猴,立威天下了。 “你告诉太后,一定要保我们。” “告诉姐姐,我们不想死,我们就她一个姐姐,她不帮我们,九泉之下的父亲定会不安……” “是啊,父亲生前交代过,让她照顾好我们,万万保全……” 张亥忧心。 张太后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了这两个弟弟身上。 张亥为难地说:“太后自会全力保住你们性命,不过万岁爷那里也不可闹得太僵,所以,你们的家产、田地,恐怕要保不住了。” 张鹤龄、张延龄愣住了。 什么意思? 不要命,就要财? 那和要了我们的命有啥区别? 张鹤龄直摇头:“我们的家产与财富都是宫里赐的,是先皇给的,陛下岂能说收回便收回,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张延龄连连赞同:“没错,经营了十余年才有这点家当,如何能拱手送人?” 张亥失望地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崔元,道:“崔指挥使,如实禀告万岁爷吧。” 崔元冷冷地看向张鹤龄、张延龄,开口道:“封侯太早,恩荣十余年,以至于你们连破财免灾这种粗浅的道理都不懂。既是如此,那就连性命一起搭进去吧。” 这个时候,朱厚照—— 杀刘瑾,重掌国政。 治朝堂,雷厉风行。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与违抗,你们是——找死啊! ------------ 第十四章 皇后好主动,春宵一刻 夜幕之下,乾清宫灯火通明。 怯生生的张秋儿跟在宦官身后,不安地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大殿。 这里的物件,都不曾见过。 “万岁爷,带来了。” “退下吧。” 朱厚照抬了抬手,将目光投向张秋儿。 昨日她还是个吃不起饭、插草为标的小乞丐,今日换上宫里衣裳,倒精神了不少。 “昨晚睡得可还好?” “好。” 张秋儿回了句,似乎想到什么,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万福,紧张地说:“回万岁爷,睡得好。”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 不用说,这一定是宦官调教的,她一个孩子哪懂这些礼数。 朱厚照从桌案后走出,对张秋儿道:“你还是个孩子,这些礼数等你八岁之后再学,来,这里有些糕点……” 张秋儿拿起一个糕点,低着头想了想,又伸出手拿了个糕点往袖子里放。 朱厚照俯身道:“饿了便告诉其他人,会有人给你送吃的。” 张秋儿摇了摇头:“没人送,求人挨骂,还有大黑狗,可凶了……” 朱厚照心头有些堵得慌。 张永走了进来,低声通报道:“锦衣卫崔指挥使差人送话,太后安排张亥去了诏狱,张氏兄弟不愿舍家产田地。” 朱厚照冷呵一声:“不是不愿,是对太后寄予希望吧。” 张永犹豫了下,道:“听闻太后病倒了,皇后正在坤宁宫照看,万岁爷是否……” “身体抱恙还是着急上火,朕比你更清楚。” 朱厚照知道太后在用“病”给自己施压以释放张鹤龄、张延龄,但自己不吃这一套,条件已经说好了,他们自己不争气,那怪不得谁。 拖吧,拖得越久,事情越棘手,到那时出诏狱就不知道是站着还是躺着了。 朱厚照将张秋儿轻轻推向张永:“张氏在太医院,带她过去吧。告诉张氏,朝廷已在大兴县清丈田亩,还田于民,她若想回去,地会还给她。她若不想回去,就寻个差事,留她在宫里做事吧。” 张永领命而去。 朱厚照翻看着巡抚陕西都御史黄宝的奏疏,凝眸道:“四川贼流入陕西、湖广,三省大忧!” 正德四年冬,四川保定人蓝延瑞、鄢本恕、廖惠自号顺天王、刮地王、扫地王,率众起事,四处攻杀,震动天府。 至正德五年四月,四川民乱已不再局限于四川行省,向外波及。 朱厚照脸色极是凝重。 按照历史记载,四川民乱起于正德四年,结束于正德九年,历时五年之久! 而这只是当下民乱最大的一股,事实上,此时的两广、江西、福建等地,已是盗贼遍布! “还有一个更棘手的——刘六、刘七民乱!” 朱厚照手指扣打着桌案,目光深邃。 若历史记载无误,刘六、刘七民乱爆发的时间是在五个月之后。 很近了。 刘六、刘七几次威胁京畿之地,北京城人心惶惶! 而在整个平叛的过程中,京军也好,地方卫也罢,不堪一击,以至于后来不得不调边军平叛! 还有前两年的广西柳州僮族叛乱,僮族两万余,两广十三万军士,打了一年半才结束。 如今的明军——烂透了! 前世为官经验告诉自己,维稳压倒一切。 没稳定的环境,无从谈发展,更不要说国富民强、中兴大明。 维稳,需要强大的军队! 是时候推动军事改革了,重塑京军了。 不尽早打造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强军,几个月后,自己就得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刘六、刘七的大旗了…… 现在内承运库里黄金白银堆积如山。 不差钱。 只是如何整顿京军,从何处入手。 朱厚照陷入沉思…… “万岁爷,皇后求见。” 轻柔的脚步传入殿内,内侍禀告的声音打断了朱厚照的沉思。 朱厚照眉头微动,道:“请吧。” 内侍退去。 朱厚照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抬头看去。 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款款而动,一袭凤冠,流珠微晃,红色大衫搭配缘襈裙,深青霞帔坠着云龙玉佩。 莲步轻盈。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金安。” 夏皇后双手放在胸腹部中间,双腿微屈,头轻柔低下。 朱厚照看着近前的夏皇后,她微微翕动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如璀璨星辰,又似一泓秋水,静谧中带着几分忧伤。鼻梁挺直而优雅,红唇皓齿,柔嫩的肌肤似能掐出水来。 安静地行礼,透着端庄与婉约。 “皇后,免礼。” 朱厚照定了定心神,暗骂“朱厚照”暴殄天物,将如此姿容出众、娴静动人的皇后丢在宫里,一丢就是四五年…… 这个,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朱厚照”不识货,毕竟“朱厚照”迎娶夏皇后时,她才十四岁,属于美人坯子、小荷才露的那一种,而“朱厚照”明显喜欢能摇能晃、能上能下、能前能后、能叫喊的类型,至于夏皇后,没认真翻看过春天的图,不懂得配合,还喜欢被动,自然不入心…… 夏皇后目光中噙着泪光,心中无限委屈。 贵为皇后,竟从未得宠。 若皇帝宠幸其他妃嫔也就罢了,可他——宁愿去八大胡同,宁愿在民间搜刮女子,宁愿要别人的妻妾,也不愿要自己。 许久不见,他似乎变了。 桌案上,是摊开的奏疏。 已是入夜,他没回豹房、沉湎酒色,而是在认真翻阅奏疏! 往日不敢想。 “皇后若是当太后说客,为寿宁侯、建昌侯求情,最好不要张口。” 朱厚照将奏疏合上,说道。 夏皇后平复了下情绪,轻柔地开口:“臣妾此来,并非说客,而是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厚照饶有兴趣地看着夏皇后,笑道:“哦,贺在何处?” 夏皇后轻移脚步,语调舒缓地说:“陛下除奸佞,裁内厂,拨开云雾,青天得见,此为一贺。陛下掌朝纲,开言路,提拔任命清廉干臣,朝堂清朗,此为二贺。陛下设清丈司,废皇庄,归田于民,蠲免天下一年税赋,并免除百姓拖欠税粮,可谓活命无数,实策安邦,此为三贺……” 朱厚照哈哈大笑,指了指夏皇后的双手:“朕只看到了一个机敏聪慧的皇后,可没看到庆贺所用的酒菜。” 夏皇后见朱厚照拆穿了自己却没有愠怒之色,放松下来,轻柔地说:“若陛下有兴致,臣妾这就让宦官准备酒菜。” 朱厚照微微点头,安排宦官去准备酒菜,然后对夏皇后说:“朕记得,再过两日便是皇后生辰。” 夏皇后惊愕地看着朱厚照,眼眶湿润。 几年来,生辰皆是一人守着坤宁宫,冷冷清清。 不成想,朱厚照竟记得。 朱厚照走至一旁的大龙柜中,取出了一个檀木木匣,递给夏皇后:“既然今晚皇后来了,这生辰礼便先送了,打开看看。” 夏皇后一脸不可思议:“当真是给臣妾?” 朱厚照笑道:“不然呢?” 夏皇后伸出手,纤柔的手指掀开木匣,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球体形状的金色之物,伸手取出审视了两眼,看向朱厚照:“这是——香囊?” 朱厚照点了点头:“花鸟纹金香囊,自刘瑾外宅搜出,朕便留了下来,送给皇后。” 夏皇后看着通体镂空的金香囊,上下两个半球体合拢而成,打开看去,里面设计双轴相连的同心圆机环,机环内安放半圆形金香盂,外壁、机环、金盂,皆用金质铆钉铆接,可旋转转动。 最妙的是香囊小巧,随身佩戴轻便。 “臣妾谢陛下。” 夏皇后很是欢喜。 这是与朱厚照大婚以来,唯一一次收到生辰礼物。 酒菜布置上来。 朱厚照挥退了内侍,与夏皇后小酌,谈笑叙说。 夏皇后看着健谈的朱厚照,从未有过的亲近与温暖。 人在微醺时,夏皇后的脸颊已是红润。 朱厚照看着夏皇后,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迷离,微润的红唇微动,声音也变得有些柔媚。 夏皇后起身走至朱厚照身旁,身子一软,扑在朱厚照怀中。 “皇后,你这是……” 朱厚照抱住夏皇后,闻到一股沁魂蚀骨的香气,体内气血翻涌。 夏皇后深情地抬起头,对上了朱厚照的目光,轻轻咬着的红唇再次张开,口吐幽兰:“陛下,妾身好热……” 朱厚照感觉喉咙干燥得很,看着媚眼如丝的夏皇后,一把将其抱起,大踏步走至龙榻旁,刚将夏皇后放下,就感觉衣襟被拉动,整个人压了下去,唇落在了柔软处…… 宽衣。 冰晶玉骨,傲人的玉峰,玲珑的曲线…… 夏皇后微闭双眼,主动相迎。 清凉的肌肤,触碰到如火的肌肤。 双臂环抱。 夏皇后张开红唇,神情一滞,旋即眉心微皱,双手捧着朱厚照的脸,羞涩中带着几分楚楚之色,轻声道:“疼……” 殿外。 净事房的太监拿出了小本本…… 一夜春宵。 朱厚照醒来,手指撩开夏皇后额头的秀发。 夏皇后已羞愧地将头藏在薄被里,昨夜疯狂,历历在目。 朱厚照微微一笑,起身道:“帮朕更衣吧,今日还要朝议四川民乱、各地治安之事。” 夏皇后穿好衣裳,伺候朱厚照更衣,低着头,说了句:“臣妾本不会如此,只是昨晚……” “昨晚,挺好。” 朱厚照一句话,让夏皇后更羞了。 收拾好,用过早膳。 朱厚照带宦官前往奉天殿,沿途中看向张永,问道:“昨晚送来的是什么酒?” 张永连忙回道:“陛下最爱的回春三虎酒……” 朱厚照嘴角微微抽动了下。 丫的,竟然下了药,怪不得皇后这么主动,怪不得自己竟也没克制住…… 劲头够大。 改天再邀请皇后品鉴品鉴…… 朝堂之上,官员弹劾之风依旧,对刘瑾一党的清算还在进行之中,朱厚照并没有完全听信文官的话,而是命令特勤局与锦衣卫查探,若属实则罢黜,若无凭无据,则斥责与罚俸官员。 八虎之一的谷大用侥幸了几日,最终还是被抓拿送去西市砍了头,这个家伙在安州借口给朱厚照修鹰房草场,圈地半个州,江西百姓过端午节造了个龙舟,说人家违制,直接抄了家…… ------------ 第十五章 投献之风,问策于民 朱厚照坐在宝座之上,决断如流。 罢黜。 贬离。 擢升。 一桩桩人事,在奉天殿内完成调整,如秋风扫落叶。 朝纲渐正。 退朝后,朱厚照返回文华殿,传唤李东阳、杨廷和、梁储与王廷相。 朱厚照命内侍将舆图挂在屏风上,盯着四川、陕西、湖广等地,问道:“四川民乱愈演愈烈,朝臣议论纷纷并无明策。如今在这里,你们直言,总制陕西、四川、湖广军务的洪钟能不能尽早平叛?” 王廷相是兵部尚书,见朱厚照发问,站出来回道:“陛下,洪总制整饬边备、治理地方经验丰富,有统兵平叛之能。臣以为,其可胜任。” 李东阳旁出一步,发声道:“陛下,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况洪钟正紧急调动兵马平叛。” 朱厚照盯着舆图,沉声道:“蓝延瑞等人易杀,余党难清。民心乱了,纵杀了一些头领,不出半年地方又会乱象丛生,内阁拟旨!” 李东阳领旨,走到一旁桌案后坐下,提笔等候。 朱厚照背负双手,威严地说:“洪钟、林俊等将士知悉,蓝延瑞等贼绝非降顺之人,当备死战之心,手提逆贼之首方休!一旦贼首受诛,四川巡抚林俊招抚百姓,言明朝廷蠲免两税之策,所有拖欠既往不咎,归民于田。无田者,号令垦荒,给农具、物料、种子……” “另命洪钟,于关中练兵三万,当可翻山越岭,善山林野战,一旦四川民乱再起,可随时入川平叛,四川巡抚当全力配合之,大局之下,洪钟为主,勿以意见不合掣肘……”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惊讶地看向朱厚照。 最后这话,似乎是在责备洪钟、林俊两人意见不合,以至于错失战机。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并没有文书说两人出现了分歧。 “着人速送。” 朱厚照转身,走向御案。 李东阳拟好,递朱厚照检验,见无问题之后,便用上大印。 稍后内阁会将文书转通政使司,由通政使司将文书加急送出。 杨廷和言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朱厚照打开一封奏折,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面容严肃,低沉着嗓音:“陛下设清丈司,勘察寿宁侯、建昌侯侵吞民田之事,确实是利民利国之举。然皇亲、勋戚、势要之家,并非只是侵吞民田,其还坐收投献。太祖时明令禁止投献,如有违者则发配戍边,百余年来,禁令渐弛,投献之风愈甚。” “臣以为,要还田于民,当禁投献,不准皇亲、勋戚、势要之家包揽钱粮之事,更应禁止其霸占关厢、渡口、桥梁等开设店铺,侵夺民利……” 朱厚照微微皱眉:“投献之风吗?” 这倒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投献,指的是百姓将自家的地“献”给皇亲、勋戚、官员等。 正常情况下,没人愿意将自家的田地送给别人,自古以来都是小农经济,田地就是命,是根。 可百姓偏偏投献了,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跟风。 归根到底,还是赋役问题。 朱厚照下旨蠲免今年两税,过往拖欠一概不究,解决的是“赋”的问题,但没有解决“役”的问题。 役,指的是徭役。 明代徭役分三种: 一为里甲役,里甲役即一里的事务。 二为均徭,即供官府经常性的差役。 三为杂泛,为临时派遣的一切差役。 其中最能盘削百姓的,是均瑶与杂泛。 皂隶﹑狱卒﹑门子﹑马夫﹑驿馆夫等,属于均瑶。 斫柴、抬柴、修河、修仓、运料、接递、站铺、闸浅夫等,属于杂泛。 比如安排百姓当马夫,看管的马匹出了问题要赔,没草料吃了想办法去弄,衙署不管,比如安排去运料,你不给点好处,让你从广西运到北京去,实在不行去肃州…… 整人的方法无数,想不服徭役的方法有两条: 第一条:给钱。 第二条:你是士绅,或者是士绅家的“奴才”。 士绅没有完全的免税特权,却有免役特权。 投献的奥秘就在这里,将田地与一家人都献给士绅,逃避的不是朝廷税赋,逃避的是朝廷徭役! 朝廷正税才多少,只要有收成基本饿不死。 但徭役不一样,出点问题,家产全部拿出来都补不上窟窿,更何况还有一群官吏想方设法在徭役中得好处。 朱厚照看向杨廷和,目光锐利地问:“所以,杨阁臣认为禁投献之风可以治本?” 杨廷和脸色凛然,思忖了下,认真地回道:“不能治本,只能治标。” 朱厚照微微点头:“既是如此,那就应该找出治本之策,将投献之风彻底压下去。” 杨廷和面露为难之色。 李东阳苦涩不已,言道:“陛下,这法子怕是不好找……” 朱厚照淡然一笑:“百姓好端端为何投献,怕的是什么,那些没有投献的百姓又是如何想的?朕在这里告诉你们一条制胜之道。” “制胜之道?”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有些茫然。 梁储、王廷相低着头倾听,一言不发。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正色道:“百姓的问题要解决好,就必须问策于百姓。说到底,追溯上几代,有几人不是出身百姓?从百姓中来,往百姓中去。了解百姓之难,倾听百姓之声,投献之风——可解。” “从百姓中来,往百姓中去!” 简短的话,如醍醐灌顶,一瞬间让李东阳、杨廷和明白过来。 李东阳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这个在豹房里玩了几年的帝王,竟有着如此惊人的智慧与论调! 非睿智之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精辟、根治顽疾的话! 朱厚照是对的! 投献之风起自百姓之手,理应也终结自百姓之手! “臣有愧!” 杨廷和顿首。 眼前的朱厚照,已有了深不可测的政务能力,超乎想象的谋略手段。 这让人很是怀疑,他在豹房这几年,当真只是沉湎女色,骑马演武,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他的伪装,等待着一鸣惊人的君临天下? 不可能吧…… 想想他那荒唐的行径,想想这些年来遭遇困难的官员与百姓,如何都不像。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朱厚照,有了帝王之容! “陛下,清丈司急报。” 内侍匆匆走入,递上一份公文。 朱厚照摆了摆手:“交王尚书念。” 王廷相接过公文,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骤变,沉声道:“陛下,大兴县内,寿宁侯、建昌侯的家丁聚众百余,围堵清丈司人手,阻碍清丈,并抛掷砖石伤人!” ------------ 第十六章 文官刀,争朝夕 大兴县,窕风田庄。 寿宁侯府二管家张凤坐在一颗老槐树下,目光阴森地看向远处树林中清丈司人。 仆人张六有些不安,低声道:“张管家,清丈司奉旨清查,咱们这么阻拦,还打伤了人,会不会有祸端?” 张凤还没开口,小厮张生一抬脚,踢飞了一颗石子,冷笑道:“祸端?瞧你这怂样,咱们的主家可是寿宁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宫里横着走都无人敢拦,就他们这群人也敢过来清丈,没打断腿丢出去已经是咱们宽宏大量了,是吧张管家?” 张凤哈哈大笑,小眼扫过惴惴不安的仆人,鄙视地说:“没错!当年长宁伯对上咱们主家,不一样缩了回去?眼下不过是朝廷里的几个官而已,怕他作甚?我已经让人去知会寿宁侯了,日头不落,那些官员就得灰溜溜走人。” 杨树中。 通政使兼兵部侍郎丛兰、督察院佥都御史蒋瑶席地而坐,彼此对视,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锦衣卫镇抚花延踱步,走向特勤局镇抚田钦,皱眉道:“我们身负督管协助之权,就他们这些市井无赖,如何能挡得住清丈!丛通政使为何不让咱们出手?” 田钦抱着绣春刀,倚靠着一棵杨树,平静地说:“花镇抚,陛下说过,特勤局、锦衣卫听凭清丈司兵部官命令。丛通政使兼领兵部右侍郎,这里——他说话算。” 花延嗓子里憋出一口气。 被这群人挡在外面,还被打伤了几个国子监的监生,若锦衣卫、特勤局的人不在也就罢了…… 这脸面,丢尽了! 田钦暼了一眼丛兰、蒋瑶,闭上了眼。 这两个文官打什么主意,动动脑子就知道,他们想要事情闹大,大到满朝文武都知道,大到太后也不好插手,大到足以杀掉张鹤龄! 文官手不提刀,可这做派,分明就是一手提人发髻,一手扬大刀。 日头偏西。 田钦脚抬起,踢了下树干,身体走至大道之上,沉声道:“警备!” 五名特勤局军士纷纷起身,手握刀柄,盯着古道。 花延凝眸看去。 远处烟尘滚滚,随后不久便听到了马蹄声。 丛兰、蒋瑶起身,立于街道旁。 三十骑奔至。 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暼了一眼田钦、花延等人,对丛兰、蒋瑶拱了拱手,冷漠地说:“陛下说了,清丈之事当争朝夕,其他心思——莫存!” 丛兰心头一颤。 原本想借寿宁侯家奴骄横凌官除掉张氏兄弟,可听皇帝的意思,明显是斥责自己办事不积极,做了画蛇添足之事。 曾绍贤将目光投向田钦:“怎么,要等我亲自出手?” 田钦哈哈一笑:“自是不必!” 曾绍贤拨转马头,根本没参与的心思,直接带人走了。 田钦左右歪了歪脖子,将绣春刀挂在腰间,大踏步上前,沉声道:“走,除障!” 特勤局军士随后跟上。 张凤看到骑兵来了,吩咐了几句便回去了,现在清丈司的人朝着自己走来,不用说,是道歉的。 晚了,得罪了寿宁侯岂能简单罢手,寿宁侯的脸面往哪里搁? 张凤挺着胸膛,迎上了田钦等人,冷冷地说:“跪下求饶,爷心情……” 苍琅—— 田钦出刀,抓起日光砍落! 张凤只感觉脸颊一凉,随后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冒了出来,低头看去,地上多了一只耳朵。 耳朵上有一颗痣,好熟悉。 “特勤局办事,不想死,滚!” 张凤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耳朵喊道:“造反,你们竟然敢——” 刷! 刀锋指向张凤面门。 “胆敢再说一句话,我摘你首级!” 田钦冰冷的气势让张凤一句话也不敢说,看得出来,他敢真杀人! 其他仆人、小厮、地痞等见如此阵势,一个个恐惧不已,退后几步,轰然逃散。 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田钦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张凤,收刀侧身,对走过来的丛兰、蒋瑶道:“可以清丈了。” 丛兰点头,看向张凤,厉声道:“清丈司乃陛下亲设,集部、院、局、卫、监之力,岂是你等能阻拦?看吧,你派去京师的人回来了,他会告诉你,寿宁侯、建昌侯此时没在侯府,而是在诏狱!” “什么?” 张凤脸色更显苍白。 诏狱? 太后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落身诏狱? 丛兰指挥道:“派人察访周围百姓,找寻佃户盘问,清丈田亩数量,溯源其来历,召大兴知县、县丞、主簿、乡里、老人前来……” 陛下要争朝夕,那就大干一场吧! 夕阳。 紫禁城沉浸在红霞之下,宫阙壮美如画。 朱厚照站在余晖里,良久才转身走入冗长的宫道,进入慈宁宫行礼。 张太后靠着枕头坐着,面若冰霜:“皇帝这礼,我这身子骨怕是受不起了。” 朱厚照微微摇头,坐在床榻边,轻声道:“母后若想既保两位国舅又保其家产田地,那结果只能是什么都保不住。清丈司在大兴县遇到国舅管家阻拦,这事说小可小,说大——文官随时可能祭刀杀人,儿臣要振朝纲,招抚百姓,归田于民,总需要告诉天下人,新政将至,谁也拦不住,纵是皇亲国戚也不行。” 张太后冷眼看着朱厚照:“所以,你就拿你两个国舅以儆效尤?” 朱厚照苦涩地拍了拍腿:“不是儿臣找他们,而是他们派了没了田地、无家可归、失去丈夫,断去一腿,卖掉女儿的妇人找上儿臣!母后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深明大义,缘何一遇到国舅之事便没了分寸,一味责怪儿臣,却不曾想国舅所作所为是否已天怒人怨?” “那也是你的舅舅!” 张太后动了怒。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起身道:“若不是怕母后伤心,儿臣已经命人为两位舅舅准备棺椁了。离开这里之后,儿臣会下旨放他们出诏狱,宽容他们两日,两日后朝会之上,儿臣要看到他们献出所有家产、田亩的公文。否则——特勤局出手!” 张太后看着要离开的朱厚照,连忙喊道:“当真要如此绝情吗?他们的家产、田亩,多少是你父皇赐下,何错之有?” 朱厚照止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张太后,肃然道:“既然母后如此问,那儿臣这就派特勤局、锦衣卫,彻查寿宁侯府、建昌侯府,然后再给母后汇报他们到底何错之有,如何?!” ------------ 第十七章 拿出你们的本事 张太后纵是再不甘心,也无力可施。 朱厚照毕竟是皇帝,大明他说了算。何况还有一条“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在,加上抓拿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并非没有缘由。 如今朱厚照杀了刘瑾等人,整顿朝纲,正有威望时,张太后清楚,即便是请内阁大臣为张氏兄弟说情也不好使。 一招不慎,李东阳、杨廷和这些人很可能明着说情、暗里挖坑,这样的事他们不是没干过…… 张太后终于退让了。 朱厚照离开慈宁宫,下旨释放张鹤龄、张延龄。 这一晚,夏皇后没有来乾清宫,朱厚照也没有命人去请,这副身体看似强壮,实则内虚,多少有些被抽空的疲惫。 还没成年就开始玩,又不懂节制,年纪轻轻就喝上了什么“回春三虎酒”,再不休养,养精蓄锐,不仅没有子嗣,再活个十年也该去找太祖报道了。 一夜无话,翌日临朝。 在内阁、六部议事之后,给事中谢讷出班,高声道:“陛下,刘瑾为开设客店、青楼,侵占猫竹厂官家之地五千余亩,拆毁官民房屋三千九百余,更是挖掘百姓坟墓两千五百余!京师之内百姓为其所害者众,臣请将猫竹厂还给百姓。” 朱厚照点了点头,言道:“皇庄已除,那些打着皇家名义的店铺也该到此为止了。着令兵部、锦衣卫、刑部与督察院联办,将皇店拆去牌匾,溯其名主,以原价立契交割。” “臣等领旨。” 王廷相、谢讷等人出班。 朱厚照叹道:“至于为刘瑾所害官员,命户部、锦衣卫追查,该抚恤者厚恤,该追封的追封,莫要使其家眷子孙因正直而受累。” 李东阳、杨廷和等官员感动不已。 随着京师整顿逐渐接近尾声,官员开始将弹劾的对象扩大到京师之外。 山西总兵官曹雄,与刘瑾相互勾结,结为儿女亲家。 伏羌伯毛锐,钻营祈求得总督漕运之职。 浙江都指挥佥事刘昶、凉州副总兵徐谦,顺天巡抚屈直、应天巡抚魏讷、前户部侍郎韩福…… 名单依旧很长。 朱厚照雷厉风行,下旨查拿曹雄、毛锐等人。 王廷相担心抓曹雄会影响平叛安化王之事,可一想到如果等天使赶到陕西曹雄还没平叛,说明他能力也有问题,刚好杨一清也该到了,到那时候接手过来军务并无不妥。其他地方临阵换将容易动摇军心,但杨一清不一样,他之前就是那里的主将…… 遥远的距离让情报十分滞后,根本没时效性一说。 下朝之后,朱厚照带张永、曾绍贤出了西华门,沿着宫墙向北而行。 张永是八虎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被提拔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只不过这个秉笔多少有些虚有其表,因为朱厚照并不需要他“代为批红”。 “豹房里的寺庙拆了吧,番僧遣散,至于赐给番僧的一百顷田地,悉数收回,归田于民。” 朱厚照不紧不慢地走着,脸色严肃地说。 张永惊讶不已。 前阵子朱厚照跟着番僧修习佛法,已经到了通晓佛经梵文的水准,还自称“大庆法王”,与一干番僧关系密切,现在竟然…… “臣领旨。” 张永不敢反对。 朱厚照止住脚步,问道:“豹房内有多少女子?” 张永连忙回道:“豹房内女子数量始终维持在九百之数,多出来的则会送去浣衣局。” “浣衣局那里有多少?” “这个,臣也不清楚。” 朱厚照凝眸,瞪了一眼张永,道:“命人将浣衣局掌印太监、佥书、监工,全部带至兵仗局外候着。” 张永领命,安排随行宦官去办。 兵仗局,坐落于皇城西北,太液池以东。 朱厚照步入兵仗局大院内,提督军器库太监杨廉连忙携管理王序、掌司赵华、教匠张北等人行礼。兵仗局掌印太监孙和常已经被杀头了,原因是刘瑾家里的盔甲武器是他从兵仗局送去的…… “起来吧,带朕看看。” 杨廉等人起身,询问道:“陛下从何处看起,是刀、枪、剑、戟,还是盔、甲、弓、矢?” 朱厚照摆了摆手,言道:“看火铳与神机炮。” 杨廉领命,在一旁带路,经过三个月亮门之后,方至火器院。 一干匠人见皇帝亲至,连忙行礼。 朱厚照看着面前的匠人,一个个脸色发黄,身体瘦削。 “嗯?” 朱厚照凝眸,走了过去。 杜大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精致的靴子,浑身微颤,头连忙挨着地面,老脸满是不安。 “他是谁?” “火铳匠人杜大山。” “搀他起来。” 朱厚照看了一眼杨廉,杨廉赶紧出手。 杜大山起身,看着近在眼前的皇帝,腿有些哆嗦。 朱厚照抬手抓住杜大山的手腕,看着眼前的手,如同老去的树皮,又干又皱,可见青筋,冷着脸问:“多大年纪了?” 杜大山紧张不已,连忙回道:“六十有八。” 朱厚照松开杜大山的手,冷厉的目光看向杨廉:“如此年纪,为何还留在兵仗局做事?他是没后人,还是没族人了?” 杨廉连忙跪下,额头冒出豆大汗珠:“陛下,这与臣无关啊,是孙太监在时舞弊,想要交替换人,必须缴纳十两银钱,否则,只能一直干下去……” 朱厚照冷眼:“当真与你无关,若查出你欺瞒朕,呵——” 杨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道:“陛下,孙太监在时依附于刘瑾,把持兵仗局,我们连说话的份都没有,舞弊贪墨,皆是他一人所为,就连运出盔甲武器,也是孙太监托找刘瑾之人秘密操办……” 朱厚照沉默地看着杨廉,待杨廉差点崩溃时转头对杜大山道:“你可有子侄?” “回陛下话,草民有三子,可勾补差缺。” 杜大山跪了下来。 朱厚照微微点头,对杨廉道:“察查整个兵仗局,不,张永,你来负责,察查十二监、四司、八局,但有年老无力想要脱离又遇阻者,一律放归,勾其子弟以补缺。察查各掌印太监、宦官等,谁犯了错,明日一早最好是跪到乾清宫外去!” 张永领命。 朱厚照背负双手,对杨廉等人道:“都起来吧,拿出你们的本事,铸造几件火器让朕开开眼!” ------------ 第十八章 穿不逢时,得自力更生 熔炼铁水,搬出泥范。 浇筑塑形。 冷却后敲去泥范,显露出粗壮的神机炮。 朱厚照安静地看了一个下午,将兵仗局可以打造的火铳、神机炮看了个遍,然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穿不逢时。 正德五年,葡萄牙人还没海飘过来,火绳枪与佛郎机炮目前还没影子…… 如果不着急,多活个二十年,估计也能见到火绳枪与佛郎机,按照历史记载,这些玩意进入大明就在正德中后期或嘉靖年间…… 可问题是,朱厚照很着急。 刘六、刘七就要造反了,地方卫所、京军被打得节节败退,被人堵在家门口,这不是丢脸,而是丢国体! 身为皇帝,这种事不能容忍。 朱厚照不想调动边军来处理家门口的事,京军必须重塑! 而要想重塑京军,增强京军实力,最便捷的方法是装备射速更快、威力更大的火器。 刘六、刘七也好,四川民乱也好,地方盗贼也好,说白了就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豁出去了,他们手底下的人多是穷苦人,衣不蔽体,也没修炼过金钟罩,自然不可能挡住火器杀伤。 以火器平叛,是枪杆子稳政权的思维。 可让朱厚照郁闷的是,明军现在的火器水平甚至还赶不上朱老四时期…… 朱老四好歹建造了大明第一个完整的火器军团——神机营,在草原上追着蒙古人一顿胖揍,以至于后来听到朱棣来了,就当豺狼来了,收拾行李就搬家…… 只可惜,土木堡的坑大,填满了三大营的尸体。 神机营死去,再没复活过。 哪怕是后来于谦在三大营的基础上改建了十团营,后来发展到十二团营,神机营也死了。 六十一年过去了,神机营精锐被抽空了,剩下的人被称之为“老家”的人,他们的职责不是作战,而是专任役作! 换言之,眼下的神机营是打杂的……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在正德五年这个时间点上,整个北京城火器配置最充分,训练最勤奋,战力最强的,不是三大营,也不是十二团营,而是陪着朱厚照待在豹房里经常演武的东官军士,即现在的东官特勤局! 目前西方正在大海航,他们的船上装备了火绳枪与佛郎机炮,在火器制造上,大明已经落于人后。 时不待我! 没火绳枪,没佛朗机炮? 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朱厚照下定决心,决定由自己来引领大明火器的全面变革! 不就是自力更生! 大明不缺匠人,不缺聪明人,缺的是超前的目光与智慧,是先进的创新机制与指引方向的明灯! 我朱厚照点了这灯,当照耀华夏! 火绳枪、佛朗机炮的原理并不复杂,自己不光看过图纸,还在博物馆都看过实物与动画演示! 下定决心后,朱厚照含笑勉励匠人,然后走出兵仗局。 门外浣衣局掌印太监、佥书、监工见朱厚照终于来了,连忙跪拜行礼。 朱厚照问道:“浣衣局有多少人?” 掌印太监常巡畏怕不敢抬头,低声道:“目前在册的是四千二百余人。” 朱厚照向前走去,冷冷地问:“在册上的,可都还活着?” 常巡脸色一变,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有些饿死、冻死了……” 朱厚照抬起脚,便将常巡踢倒在地。 常巡爬起来又跪好,连声求饶,心里满是委屈。 她们死也不能全怪我头上啊,每年宫里支给浣衣局的钱粮、木炭、柴火是固定的,可皇帝你每年丢到浣衣局的女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了,浣衣局能养得活才怪。 找刘瑾要点钱吧,刘瑾说她们不配。 没办法,吃不上饭就饿死,没衣裳穿就冻死。 若不是自己可怜她们,想方设法弄来点吃的,死的人更多。 朱厚照看向张永:“给浣衣局所有人送一个月口粮,从内承运库取两万银,依路程远近给让她们归家。若无家可归,一样给银,暂留浣衣局等新差。” 张永领旨。 朱厚照看向常巡,沉声道:“朕这次不罚你,但从今日起再有一人死在浣衣局,自行了断!” 甩袖,回宫。 朱厚照命内侍准备酒菜,并邀夏皇后前来。 夏皇后至乾清宫时,朱厚照正在用毛笔绘制火绳枪的图纸。 虽说燧发枪胜过火绳枪,可燧发枪需要解决高钢、燧石击发等问题,兵仗局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搞定。火绳枪相对而言更为简单,火绳制取、安装、使用都不算繁杂,作为短时过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陛下,这是?” 夏皇后看了看图纸,有些迷茫。 朱厚照笑着勾勒出铳管,放下毛笔,然后将图纸换了个方向,对夏皇后道:“看看。” “火铳吗?” 夏皇后拿不准。 朱厚照微微点头:“是啊,朕今日去兵仗局看了,发现当下火铳尚有不足,便想着改进一二。” 夏皇后惊讶地看着朱厚照:“陛下会改进火器?” 朱厚照起身走出,伸展了下双臂:“朕会的东西不少,日后皇后慢慢见识吧。来,朕为皇后庆贺生辰。” 夏皇后走了过去,看着酒杯里的酒水,脸顿时红了起来。 “放心,这不是回春三虎酒。” “哦。” “皇后好像很失望,朕这就吩咐让内侍去换?” “不要,这样挺好。” 夏皇后感觉心口砰砰乱跳。 朱厚照笑着说了几句,转而问道:“太后痊愈了吧?” 夏皇后低头:“已无大碍。” 朱厚照看着夏皇后,认真地说:“若有朝一日朕与太后不和,皇后是选择站在朕这边,还是站在太后那边?” 夏皇后猛地一惊,抬起头对上了朱厚照深邃的目光,苦涩地摇了摇头:“陛下问出这话,该不会是想要两位国舅的命吧?” 朱厚照平静地说:“那就要看他们识相不识相。” 夏皇后举起酒杯,语气虽是轻柔,面容却十分坚决:“虽是两难选择,但臣妾是陛下的女人,夫君站在哪里,妾身便站在哪里。” 叮! 酒杯微碰。 朱厚照一饮而尽,起身道:“那朕就放心了。明日起,六宫之事皇后来负责,莫要让太后忧心劳累了。” ------------ 第十九章 火器图纸,设天字制造局 大婚时,夏皇后年仅十四岁,自然不可能掌管后宫。加上朱厚照搬入豹房,极是冷落皇后,没有依托的夏皇后纵是想插手管事,也抵不过张太后一句话。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朱厚照不仅搬回了紫禁城,还招夏皇后侍寝了。 这不仅是睡一觉那么简单,落在宦官、宫女眼里,是皇后得宠,在关键时刻,皇帝会站出来力挺皇后。 宦官、宫女也是有立场的,跟着备受冷落的皇后,这些人可能会将坤宁宫里的每句话传到慈宁宫,可若是跟着受宠的皇后,在皇帝与太后不和时,这些人很可能会想方设法将慈宁宫里的每句话告诉坤宁宫的皇后。 夏皇后并不傻,朱厚照一声招呼不打便将张鹤龄、张延龄投入诏狱,摆明了是不希望张太后干涉。现如今张太后屡屡插手,不惜“伪病”逼迫朱厚照退让,朱厚照这次不甘心地退了,那下次呢? 只要张鹤龄、张延龄一日不死,只要他们继续害民,迟早有一天会被朱厚照抓起来杀掉,到那时,掌控后宫的张太后会不会做出点出格的事? 朱厚照目光中透着几分冷意。 扶弟魔是一种病,轻点好治,严重了,那就是倾尽所有,不惜代价,哪怕是自己吃苦受罪,家破人亡,也得让弟弟吃好喝好过好。 张太后不在意百姓死活,不在意张鹤龄、张延龄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不过问是非,只想让他们好好的。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管后宫的好。 逼急了,哪天自己睡着了,一群宫女静悄悄跑过来往自己脖子上挂绳子,那可就惨了。这事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嘉靖不就是那个倒霉的,所谓的壬寅宫变,拂晓惊魂…… 虽说朱厚照不相信张太后会害自己,可无论如何,看看夏皇后,这都从小长到大了,手感—— 呸! 夏皇后已经十九岁了,是时候收后宫之权,挑起梁子了。 这一晚,夏皇后在朱厚照的怀中睡去。 翌日罢朝。 朱厚照坐在文华殿,用一个时辰简单看了看奏折,并无大事奏报,多是弹劾之事,便安心下来继续绘制火器图纸,并旁注说明。 考虑到戚继光还没出世,拿出虎蹲炮也没什么专利纠纷,朱厚照干脆连虎蹲炮的图纸也绘了出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张永:“朕记得,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名为戚景通。” 张永想了想,回道:“像是有这么一人。” 朱厚照笑了起来:“让兵部拟调令,将此人调任神机营提督。” 戚继光是吧? 没机会用你,还没机会用你爹? 戚继光的底子大部分都是戚景通亲手打下的,戚景通有不错的军事指挥才能,历史记录了他提兵破刘贼及青州贼李琪战功。而这里的刘贼,指的就是刘六、刘七…… 最重要的是,戚景通一生清廉,忠贞保国,从不巴结逢迎,任用私人,这样的人有原则,也能坚持住原则。 眼下要重塑京军,需要这种将官。 张永着人去吩咐。 绘制好火绳枪、佛郎机炮图纸之后,朱厚照提笔,将火绳枪命名为马步枪,将佛郎机炮改为威虏炮,至虎蹲炮的名字则保留了下来。 “命东官特勤局搬迁至原东厂官署,将豹房东官改为京师天字制造局。自兵仗局、军器局中抽调富有经验、善火器制造的匠人,进入天字制造局,专司新火器制造事宜。另传令顺天府诸卫,调精良火器匠人入京。” 朱厚照将图纸压镇在一旁,对张永下旨。 张永连忙答应。 朱厚照沉吟了下,追加了一句:“于国子监张贴公文,若有监生愿入天字制造局为火器之事者,给六品俸。” 张永惊讶地看着朱厚照,轻声道:“万岁爷,监生不太可能去当匠人吧……” 朱厚照微微皱眉。 士农工商。 这是四民,也是身份排序。 监生是读书人,虽然还没官职,但他们始终将自己归为士人,位居四民之首。 他们的目标就一个:考公上岸…… 大明没有限制考公年龄,国子监又管饭吃,他们不太可能“自甘堕落”放弃士人身份,成为“工”的一类。 朱厚照思忖着,此时的国子监,倒还是有些厉害人物。 比如司业王瓒,他曾是自己的经筵讲官,这是个以社稷苍生为念、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官员,敢揭露奸阉,斥责刘瑾擅权。还有“名满士林”的徐祯卿,不过这家伙似乎命不长,据历史记载,他只活了三十三岁,病死在明年三月…… 朱厚照嘴角动了动,抬了抬手:“兴许有意外之喜,去办吧。” 张永不认为有什么意外之喜。 朱厚照将图纸折叠,收入袖中存放,在天字制造局尚未建立起来之前,这些图纸还是不要出世的好。 在天字制造局进入正轨,稳定局势之后,再慢慢摸索燧发枪与红夷大炮吧。 因为皇庄、张氏田庄的田地连片,清丈起来很是便利,短短两日便清丈出一万两千余亩。 丛兰上书,请旨安置京师流民与清丈田亩同步进行。 朱厚照欣然答应,安排官吏先行招抚在京拖家带口的流民前往大兴县,并命大兴县官吏安置好流民。 杨廷和议请于大兴县发粮,引流民自主迁移,以减少官吏在招抚流民时贪拿抢要。 朱厚照悚然,招抚流民也能贪? 杨廷和点头。 没错,朝廷分地、给粮,这是活命的好事,但官吏可能借此要了人家的老婆、孩子。因为官吏手握招抚的大权,招抚不招抚一句话的事,不会管人死活。 朱厚照总算清楚了,减少一个环节,可以少许多事。 既然这样,那就于京师九门外设粥棚,并于大兴县发粮分地,让百姓吃口饭再出发。 考虑到大兴县不可能容纳太多流民,朱厚照干脆命清丈司安排人手,在管庄太监的带领下前往不同地方的皇庄,各设粮仓招抚与安置流民。 通过这种方式,长期滞留在北京城内外的六七万流民终于开始向外迁移,拖家带口,宛如丐帮的百姓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出京的大道之上。 偶尔有两三骑从路旁经过,流民也不惊慌。 十四岁的陈五动了动肩膀,将身后的背篓摆正,看着一路南下的流民,脸色有些苍白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疑惑地问道:“师父,国子监司业王瓒在书信里不是说,京畿之地流民成盗,让我们提防,可所见流民虽是困顿,却并无乱象……” 郎中晓明手身背药箱,手摇铃铛,看着流民安然南下,不由拉了一人询问:“前往何处?” “大兴县。” “为何?” “官家给粮给地。” “官家?” “万岁爷啊。” “呃——” 晓明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那个住在豹房里逍遥快活,不管百姓死活的皇帝,竟给流民分地了? 地从何来? 晓明眺望着京城,微微眯了下眼,轻声道:“走,去国子监问问王司业,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二十章 离经叛道的李可仁 北京国子监。 司业王瓒推门而入,被刺鼻的酒味冲得直皱眉,低头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纸张,弯腰捡起一张,凝眸道:“我醉且倒黄金罍,世人笑我餔糟而扬醨。吁嗟屈原何清,渔父何卑,鲁连乃蹈东海死……昌谷兄,你身体不好,可不敢图醉。” 徐祯卿抬起头,看着王瓒,挥毫道:“人死如灯灭,一溜烟便没了影,不是什么大事。” 王瓒咧嘴,宽慰道:“前段时日我给走方的晓郎中去了信,他曾治好过一些人的背疽,你这不过刚发病,想来难不住他。” 徐祯卿丢下毛笔,提起酒壶便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喉结几动,旋即放下,哈了一口气:“何必劳烦人跑如此远走一遭。” 王瓒上前,夺下徐祯卿的酒壶,沉声道:“眼下朝廷巨变,说不得陛下会启用你,只要病好了之后,你徐祯卿满腹才华岂无施展之地?不瞒你,我之奏本今日一早便差人送出去了,举荐名录中你居首!” 徐祯卿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坑坑洼洼丑陋的脸,喊道:“你以为我这样模样能站在朝堂之上吗?弘治十八年,宦官嗤笑,说我徐祯卿出来吓人是罪,孝宗将我送审犯人!呵,这倒是个好法子,一张脸摆出去,罪囚都犯怵,也省得审讯了!人家交代得太快,竟又有人说我恐吓罪囚,以致罪囚自残,这才到了国子监!” “我的王司业,你来告诉我,哪个皇帝会要一个面容丑陋的官员时不时站在他面前?太祖时,就以貌取人了!我朝又如何能免?举荐出去,不过是打落回来,再心灰意冷一次罢了。” 王瓒心酸不已。 徐祯卿天资聪颖,此人家里不藏一书,竟能做到无所不通。此人满腹才华,是吴中四才子之一,与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齐名! 只可惜,此人相貌丑陋,孝宗不待见,正德皇帝,他只待见女人…… “司业,司礼监的温温祥公公来了。” 国子助教罗安走了进来。 王瓒眼神一亮,心想难道是朱厚照要召见自己举荐的人才,拉着徐祯卿便走了出去。 原国子监祭酒王云凤依附刘瑾被削职为民,现国子监由司业王瓒暂管。 宦官温祥见王瓒来了,手中拂尘一动,肃然道:“万岁爷口谕。” 王瓒等人行礼。 温祥认真地说:“着令国子监司业拟写告示,传报监生,入天字制造局为火器之事者,给六品俸。愿前往者,可至军器局或兵仗局等候。” “什么?” 王瓒眨了眨眼,自己竟没听懂。 罗安也是一脸茫然。 徐祯卿疑惑地问道:“何为天字制造局?” 温祥回道:“新的制火器公署。” 王瓒脸色有些难看:“如此说来,陛下是想要让监生去什么制造局当匠人打火器?” 温祥摇头:“其他我等一概不知,王司业,奉旨办事吧。” 王瓒呵呵笑了笑。 原以为朱厚照杀了刘瑾,整顿朝堂,回到紫禁城,有了几分明君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如往日一样胡来! 让监生去当匠人? 多胡闹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张贴告示是吧? 那就张贴个试试,我倒要看看哪个监生会为了六品俸折断士人腰! 告示贴在彝伦堂前。 博士、助教将消息告知监生,不到一个时辰,二千余监生已知悉此事。 正如王瓒所料,读书人不会轻贱自己,毕竟皇帝给的是六品俸,不是六品官。 俸是待遇,官是脸面与地位。 在一片片指指点点、摇头暗讥笑的监生人群里,年仅二十余,眉宇间带着忧愁之色的李可仁却盯着告示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天字制造局吗? 好奇怪的名字,从未有过的公署。 专司火器! 李可仁凝眸。 想起父亲亲手为自己制造的烟花,那一刹那的飞天炫彩,令自己陶醉。 父亲是军匠,说军匠无出路,谆谆教导,让自己考取功名。 正德三年会试,自己落榜,因路途遥远不愿返回广东雷州府,最终选择进入国子监当了一名举监。 本打算等到六年时再考,可现在—— 火器! 李可仁的手微微颤抖,自己想钻研火器,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以将一堆东西化作焰火,可以将石头弹送到好远的地方,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打造出不同制式的火器…… 再者,自己需要六品俸,妻子身体不好,强行撑熬又能熬多久? 领了六品俸,至少可以找大夫开些药。 这是一个机会! 李可仁被压制多年的渴望,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在现实的困境里疯狂生长。 “你这是作甚?” 助教罗安看到李可仁竟然揭下告示藏在袖中,不由出声呵道。 李可仁目光坚定地看过罗安与一众监生,目光落在了司业王瓒身上,深深作揖,然后直起腰杆,沉声道:“有负教诲,学生愿摘下儒巾,去天字制造局!” 王瓒冷着脸,上前走了几步,沉声问:“你年纪轻轻,仕途不遥,为何要摒弃圣人之道,去做这等不入流之事!” 李可仁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匠人为火器事,如农夫治稼穑,士人聆圣人训,各有其道。虽万千道不同,然殊途同归,皆是为大明效力!在司业看来不入流的匠事,在学生眼中,它美妙胜过圣人言!” “你——” 王瓒没想到竟有如此离经叛道之人。 旁观的宦官温祥连忙走出止住王瓒,打量了下李可仁,呵呵笑道:“说得好啊,这番话定会传入万岁爷耳中,这位监生,报上你的名字。” “雷州府海康人氏,李可仁!” “好,好!收拾收拾去兵仗局吧,不过这告示就不需要带走了,贴好,可还有人要去,为朝廷效力,六品俸……” 彝伦堂,司业房。 王瓒气呼呼地喘着,徐祯卿在一旁不断宽慰。 便在此时,监丞林荣领着郎中晓明、药童陈五来了,对王瓒道:“王司业,他们手持你的书信求见……” 王瓒看到晓明,刚起来又坐了下去。 徐祯卿看到晓明装扮,知道他们就是王瓒请来给自己看背疽的郎中,暼了一眼王瓒,笑道:“晓郎中是吧,王司业此时气滞于胸,无法疏散,可有良方?” 晓明上前看了几眼,呵呵笑道:“这种想不开的气,开不了方子。倒是你,口干唇燥,面生白斑,再不治一治,怕是无力回天喽……” ------------ 第二十一章 国舅,你好大方 豹房,空旷处。 美人云集,暗香盈动。 既有江南的小巧玲珑,也有北国的高挑冷艳,既有西域的独特风情,也有来自朝鲜的异国之容。 四年不择手段的搜刮讨取,可谓聚天下之绝美,尽朱厚照一人之欢。 只不过今日,这一切都将退出历史。 太监张永登上高台,扫视了一番,尖着声喊道:“陛下有旨,自今日起豹房改为避暑离宫,一应女子给足钱钞遣散归家,若无家可归者,可入宫暂为宫女,他日再作安置。每人给银十两,钞二十贯,考其路程远近,出京每三百里加十贯钞……” 短暂的安静之后,是梨花带雨的哭泣。 王新柔蹲下身,手腕中的红色披帛垂落在地上,眼泪不断夺眶而出。 只一次出门采买些女红之物,竟被人抓了,从扬州一路送到这北京来! 这豹房是一座大的囚牢,逃不掉,死不了。 只能日复一日想方设法去讨好皇帝,若懈怠了,若没讨好的笑与放纵,连口饭都吃不上。 我不是妓子,我是良家!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 只是,有家可以回吗? 家里父母族人受得住指指点点的流言蜚语吗? 自己纵是说是清白之身,又有谁会信吗? 内官监太监周辉安排宦官发放钱钞,走到张永身旁,恭敬地说:“张公公,万岁爷当真舍得将如此多美人全都送走?” 张永瞪了一眼周辉:“这些女人只能耽误万岁爷处理政务,留着何用?再说了,万岁爷已经搬回乾清宫,独宠夏皇后一人,想来不会搬回来了。” 周辉暗暗可惜,突然问道:“那豹子如何处置?” “杀了,取皮制裘衣。” “啊,这,那老虎呢?” “杀了,取虎鞭给万岁爷泡酒。” “……” 周辉有些懵了,虽说万岁爷这段时间动作不断,可豹房毕竟没动多少,这又是遣散美人,杀掉猛兽,变化实在有些大…… 宦官赖义匆匆走了过来,对张永道:“陛下口谕,将虎房、鹰房等划拨给天字制造局,着令内监打造天字制造局腰牌与勘验符文,并由特勤局全权负责天字制造局进出查验之事。” 张永脸色微变。 这天字制造局要占如此大一片地吗? 不就是制造火器的,为何如此严格,还专门安排特勤局盯着,兵仗局、军器局可没如此严苛。 张永看向周辉,严厉地说:“这里你看着点,莫要出半点乱子,若谁敢在这个时候伸手,最好是想想被凌迟成骨头架子的刘公公!但凡想离开之人,不得阻拦,不想离开的悉数造册,傍晚便送上来!” 周辉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答应。 张永返回华盖殿,立在一旁听差。 朱厚照翻阅着国子监递上来的举荐名录,盯着徐祯卿的名字,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后来《金瓶梅》的嫌疑作者之一王世贞说:吴中如徐博士昌谷诗,祝京兆希哲书,沈山人启南画,足称国朝三绝。 这里的徐博士,指的便是徐祯卿,国子博士。 在后世提徐祯卿或许许多人不知,但提徐祯卿的另一个好朋友唐寅、唐伯虎,那可是家喻户晓。 只不过唐寅在弘治十二年卷入科举案,如今正住在桃花庵里过着清狂日子,过不了几年,他还会去宁王那里上班,然后上演一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有衣服也不穿”裸奔戏码…… 朱厚照提笔在举荐名录中添了几笔,交给张永:“着令内阁与礼部商议,提王瓒为北京国子监祭酒,让王瓒自荐司业,另外,徐祯卿为中书舍人,于文渊阁听差,其他内阁商议提拔。” 张永领旨。 黄昏,忽地下起雨来。 李东阳、杨廷和听着殿外的雨声,端起茶碗舒坦地品着。 这就是天人感应。 皇帝拨乱反正,老天爷也不忍心大旱害民,终在庄稼最需要水的时候下起雨来。 只要这场雨下透了,京畿周围的庄稼收成便有了保障。 相对内阁里的悠闲,在田间地头,在农家院里,在树下,在不知谁家的屋檐下,无数人看着眼前的大雨,脸上洋溢着笑容。 稚嫩的,年轻的,粗糙的,沧桑的。 一张张脸,一双双手。 看雨,接雨。 雨点落在庄稼地中,被龟裂的土壤一口吃了下去,只留了个阴点。随后一阵雨密集而来,土壤开始变得湿润,龟裂的口子逐渐弥合…… 天子蠲免。 苍天降雨。 在这一刻,无数人感念皇帝的好。 这场雨并没有匆匆过境,而是持续到夜里五更才收住。 夏皇后帮着朱厚照更衣,时辰到时,朱厚照进入奉天殿视朝。 内阁、六部、给事中、监察御史依次议事。 待日头高起来,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见无其他官员奏事,便对视了一眼,一起走出,行礼。 张鹤龄将一本文书高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张鹤龄听闻流民四起,无地无家,承蒙陛下与太后教诲,愿倾尽家财与田亩,安置百姓,纾困万民。此举乃臣等诚心诚意所为,愿陛下收纳!” “臣也一样。” 张延龄跟了句。 文武百官见状,不由得面露震惊之色。 李东阳、杨廷和也忍不住吃惊,朱厚照竟压过了张太后,逼迫着张鹤龄、张延龄“主动”献出所有家财与田亩! 这手腕,令人震惊。 如此一来,清丈司在针对其他公侯伯爵、藩王与外戚时便有了底气,毕竟地方藩王也未必有这两位国舅有权有势,他们都如此了,那其他人只能有低头的份。 朱厚照给了张鹤龄、张延龄颜面,确切地说,是给了张太后颜面,轻声道:“两位国舅能有如此宽博爱民之心,朕若不收,有损你们一片心意。既是如此,财产入户部,田亩交清丈司划拨于流民吧。” “另外内阁拟旨,清丈司将在半个月后清丈京畿五百里内田地,若有坐收投献、侵吞民田之事,主动交出,朝廷不追罪,若是为清丈司查出,朕希望他们能有两位国舅的胸怀。” 张鹤龄嘴角直哆嗦。 娘的什么胸怀,要不是你将刀架在脖子上了,谁愿意交出家产与田亩…… ------------ 第二十二章 治安局,大明的派出所 张鹤龄、张延龄老老实实交出了全部家产与田亩,然后从张太后手中拿到了一笔“安置费”,灰溜溜离开京师,前往老家河间兴济。 两人实在怕了,朱厚照这个外甥一点情面都不讲。 若是继续留在北京城内,说不得会被言官抓住一些把柄开骂,到时候去诏狱开房是小,若是在诏狱吃个四菜一汤,完事跑到西市欣赏午时三刻的太阳,那就不妙了。 索性离开是非之地,言官看不到,自然就想不起来骂了…… 这件事看似结束了,但其影响并未结束。 对后宫而言,朱厚照借助张氏兄弟压制了张太后的力量,并让夏皇后开始掌管后宫。 对其他藩王、国戚而言,朱厚照算是“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皇帝是动真格的。 对朝堂而言,朱厚照确立了自己的权威,给了清丈司足够底气,为清丈其他势要之家田地打下了基础。 后宫收权,敲山震虎,树立权威。 一件事背后,是前世为官的经验,更是朱厚照的治国与斗争智慧。 接下来的几日,特勤局、锦衣卫昼夜出动,刑部、诏狱内官员轮番审讯盘问,并在五月二日,一份完整的文书递送文华殿。 朱厚照批复之后,对李东阳、杨廷和道:“告诉督察院与六科,京师内官员若有失职、僭越、贪腐、害民、不称职者,当走京察,无需再冠以刘瑾一党之名,此事,莫要牵连过甚,愈演愈烈,形成攀陷之风,你们也不希望朕效仿太祖杀出个大案来吧?” 李东阳悚然,连忙拱手:“陛下所言极是。” 杨廷和微微点头,进言道:“臣以为,刘瑾在京党羽已然肃清,不宜再究查下去,以至人人自危,无心办事。至于其京师外党羽,除过于亲密同党外,其余应以事论迹,大计考核,定其留走。” 朱厚照欣然答应:“按你们的意思办吧,至于奉调入京官员,催促其尽早到任。” “臣等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同声。 朱厚照低头翻开奏折,抬头见李东阳、杨廷和没有离开,不由问道:“还有事?” 李东阳走出,问道:“臣听闻陛下着户部每年为天字制造局拨付五万贯钱粮,可据臣所知,兵仗局、军器局,一年钱粮总数不过两万五千贯钱粮,这天字制造局钱粮数目是否太多?” 朱厚照微微摇头,肃然道:“天字制造局专司新式火器,事关维稳戡乱。若此时户部省去这五万贯钱粮,他日戡乱不及时,导致贼寇流窜诸地多年,那耗费、损失可不是五万贯,而是五十万,五百万贯!这笔账,户部算不清楚,内阁也算不清楚吗?” 李东阳连忙躬身:“老臣错了。” 杨廷和走出,言道:“陛下,宁夏依旧没有军情送来,安化王之乱……” 朱厚照笑道:“耐心等上一等,朕的判断不会错。” 李东阳、杨廷和见此,只好行礼告退。 随着流民引出、安置分地不断落实,北京城内外流民数量大幅减少,王廷相这个青壮派兵部尚书也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五城兵马司的官吏被他撤换了七成之多,并请旨于十二团营抽调军士,重组五城兵马司。 虽然新的五城兵马司取得一定成效,但盗贼、行窃、抢夺之事依旧偶有发现,等兵马司的人手赶到时却扑了空。 这种情况一次次出现,让王廷相雷霆大怒,至文华殿请旨增派军士,壮大五城兵马司。 朱厚照看着王廷相,拒绝道:“五城兵马司原本有捕役七百人,朕已经给你增至一千三百人,每个兵马司从一百四十增至二百六十,再增下去,兵马司要臃肿到何种地步?” 王廷相不安:“可若不增派人手,总有疏漏,追捕不及。” 朱厚照沉思了下,道:“拆吧。” “什么?” 王廷相疑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命宦官挂起京师舆图,对王廷相指了指北城方向,道:“北城兵马司治崇教坊、金台坊、发祥坊七个坊,将北城兵马司拆开,在其之下设六个治安局,每个治安局负责一个坊,平日不再集中于兵马司内。” “如此一来,一旦坊间有乱,所在坊内治安局的捕役能最快出手,将其抓拿。分坊、分区、分片安排专人固定巡视,摒弃游走、非固定巡视……” 五城兵马司最大的问题就是一个司管好大一片,且始终要留守部分人手在兵马司官署内,以确保调动时有人可用。 加上分配巡视区域上过于随意、主观,走过场太明显,说是巡视,说不得转身推开了寡妇留的门,出了问题可以说自己当时在某处,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 浪费人手,缺乏固定区域,没有责任到个人,诸多问题导致五城兵马司相对被动,治理效果不佳。 将五城兵马司拆开,分解为若干治安局,将巡视、治理具体到坊、街、巷,这样谁也别想推脱责任,出了问题,追责一个是一个。 “治安局?” 王廷相看向舆图,明白了朱厚照的用意,激动地说:“设治安局入坊,不仅捕役动作更快,还能威慑盗贼与不法之人!如此一来,京师大治可期!” 朱厚照笑道:“治安局一旦入坊,应号召坊间百姓参与维稳,若发现不法事、盗贼作案等,百姓可告知、协助治安局,如立下功劳,当报兵马司拨付一定钱粮作奖赏。动员坊间百姓,方可共享平安之世!” 王廷相彻底佩服了。 朱厚照的智慧自己根本无法比,他似乎总有法子来解决难题。 困扰京师治理多年的顽疾,朱厚照只不过是用了“治安局”与“动员百姓”两手,便让王廷相真正看到了大治京师、路不拾遗的希望! “万岁爷,天字制造局已初步改建完成,共调入火器匠人四百二十六人,其中国子监只有两人,大部分来自军器局、兵仗局与周边卫所内军匠。” 张永在王廷相离开之后走过来通报。 朱厚照打开木匣,将新式火器的图纸取出,沉声道:“走吧,去天字制造局,造一个新时代出来!” ------------ 第二十三章 多重激励,咱弄个鲁班奖 宋徽宗时,万俟咏奉命作诗,写出了一句“好时代、朝野多欢,徧九陌、太平箫鼓”。 那个好时代,终敌不过靖康耻,山河破。 朱厚照想要制造出一个新时代,一个山河不破碎、江山无租界、国威扬四海的新时代!而天字制造局,便是制造新时代的中流砥柱! 原东官厅本就是教场,加上周围房屋众多,宽阔处也好寻,这也为改造天字制造局带来了便利。 原本还在营造豹房西宫殿的三千匠人与百姓“意外”领了一笔钱粮,转入天字制造局营造时颇是卖力,短短几日便搭出了隔断围墙。 此时的天字制造局,如同一个向西倾斜的“凸”字大院,院墙高一丈,墙头还插了密集的断刃。 南门。 兵仗局掌司赵华、军器局管理杨甫呵斥住嘈乱的匠人,整理好队列,眼见朱厚照带人走来,便带人向前,随后行礼参拜。 朱厚照看着眼前众多匠人,颔首道:“都起来吧。” 谢恩,让出道路。 朱厚照走入天字制造局内,眼前是“丁”字通道。 赵华介绍道:“陛下,这里设三道勘验,一验腰牌符印,二验五官容貌,三验口令。按照陛下吩咐,每一道勘验都需搜身,避免携带火种等物。另外这里只进不出,出口设在西门,那里只出不进,同样是三道勘验……” 杨甫连连点头。 这些要求传达过来时,无人能理解,毕竟皇宫大内也没有如此严苛的进出盘验。 但皇帝旨意,无人敢违背。 杨甫开口:“向右是火药作坊,沿太液池附近的房屋选为火药储备仓库。向左是火器作坊,分长短火铳,盏口将军、大将军等神机炮两个子作坊,测试场选在西北原教场……” 朱厚照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并没提出什么要求。 这些人大部来自军器局与兵仗局,十分熟悉火器之事,储备、管理、分区自有一套,并不需要自己一个门外汉过多干涉。 测试场宽阔,搭有高台。 朱厚照前段时日便是在这高台之上改组东官厅为特勤局,如今再一次站在这里,是为了天字制造局。 合四百二十六人,安静地站在台下。 朱厚照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朕听闻这里有两个国子监的监生。” 李可仁与陶关走了出来。 一个年轻瘦削,刚毅坚定。 一个不惑之年,面容饥黄。 朱厚照听闻两人自报身份后,看向陶关,问道:“为何来天字制造局?” 陶关犹豫了下,选择了坦诚:“考了十八年,实在不想考了,听闻这里有六品俸,便来了。” 朱厚照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李可仁:“你如此年轻,总不可能是因频频落榜而来吧?” 李可仁拱手道:“晚生父亲是军匠,专司火器,受其熏陶,愿为朝廷效力。” 国子监的监生都是天子门生,见皇帝自称晚生并无不妥。 朱厚照颔首:“如此说来,你对火器一道有些见识?” 李可仁没有隐瞒:“不瞒陛下,父亲教导不多,晚生不敢妄谈见识。” 朱厚照问道:“你父亲让你进入仕途,已是举人身,你偏偏加入天字制造局,如何与他交代,不怕背负个不孝子之名?” 李可仁面露愧色,但依旧坚定地说:“怕,但不得不如此。我虽为举人,毕竟不是官,国子监那点米只能够一人,而糟糠之妻病患缠身,依旧要织布、为人缝补……” 朱厚照明白了,这是一个既有兴趣、又迫于生计的人。 抬手,两人退了回去。 这一刻,天地之间唯有静寂,暖风微动,轻晃衣角。 朱厚照看着众人,肃然道:“你们是大明最出色的火器匠人,朕将你们自兵仗局、军器局、外卫所抽调而来,组建天字制造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制造出远胜于目前火铳、神机炮的新火器!” “新式火器?” 赵华、杨甫等人有些茫然。 李可仁、陶关对视了一眼,透着不解。 赵华装着胆子,走出问道:“陛下,何为新火器?” 朱厚照淡然一笑:“击发用时更短,射程更远,杀伤威力更大!” 赵华深吸了一口气。 这要求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实在难。 自永乐爷设神机营到如今一百多年,火器并没有多大进展,一代代火器匠人都在重复制造,没人想过大的改进,也没有人能做出大的改进。 朱厚照看着议论纷纷的匠人,向前踏出一步,喊道:“改进、优化火器,设计与制造新火器,赋予其更强战力,捍卫大明山河,这就是天字制造局存在的意义!” 杨甫、赵华、李可仁等人苦涩不已。 一干火器匠人也面露为难之色,担忧做不出新火器会受到惩罚。 朱厚照明白这群人的心思,厉声道:“天字制造局所有人听命!” 众匠肃然噤声。 朱厚照威严地喊道:“自今日起,天字制造局为五品衙署,设掌印官局正一人,暂由赵华担任,局副二人,暂由杨甫、于文担任。火药司、火铳司各设司正,正六品。天字制造局内所有匠人,领从九品俸!” 此言一出,赵华、杨甫等人目瞪口呆。 一干匠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此询问是否听错。 从九品俸,一个月五石,折合银钱二两五钱! 而在兵仗局或军器局当匠人一个月才给九钱,就这还时有拖欠克扣,每个月能落手里六钱已是不错。 不成想,这刚进入天字制造局皇帝竟将月钱增加如此之多! 朱厚照止住众人议论声,继续道:“自今日起,天字制造局设金、银、铜三等鲁班奖杯!但凡有匠人对改进火器提出主意,做出贡献,被证明切实可行者,按其贡献颁给鲁班奖!金鲁班,奖一百两银,银鲁班,奖五十两银,铜鲁班奖,奖二十两银!” 赵华、杨甫不敢相信,所有匠人也瞠目结舌。 朱厚照看着被震惊的众匠人,抛出了又一项激励:“凡集齐三座金鲁班奖杯,官指挥同知,秩从三品,世袭五代!集齐三座银鲁班奖杯,官指挥佥事,秩正四品,世袭五代……” 大手笔! 真正的大手笔! ------------ 第二十四章 允许失败,鼓励创新 宣武门外,草场胡同。 李氏抬起手,用手背感知了下额头,依旧有些热,拖着病倦的身体走向米缸,拿下盖帘,看着见底的米缸里叹了口气。 昨日就应该去找人赊米,只是昏沉睡去,忘记了这回事。 李氏拉开破旧的小门,走到胡同尽头,进入一家米铺,对掌柜曹福歉意一笑:“曹掌柜,可否赊个五斤米。过两日我夫君打国子监休沐,定会还上。” 曹福看了看面容憔悴、衣衫破旧的李氏,叹了口气:“可你们已经赊欠了三石二斗米了,我们这也是小本买卖。” 李氏哀求:“曹掌柜心善,宽容怜悯一二,明年科举,我夫君定能考中进士,到那时……” 曹福皱眉:“我听人说起,你相公李可仁被国子监除名,明年能不能中式且不说,但今年连膳食都领不了。” 李氏愣了下,眼神中透着血色:“曹掌柜说什么胡话,我夫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怎么可能会被国子监除名,他早晚能当大官!” “你若不信,大可去城里打听打听,听说还有个叫陶关的,他们两个一起被除名。”曹福说着话,便将李氏赶到门外,指了指西面:“那里还有间米铺,去那里赊一些吧。” “我说曹掌柜,赊一些米给我家就这么难吗?” 一声清亮的声音传出。 曹福抬头看去,只见李可仁意气风发而来。 李氏见李可仁回来,连忙走过去,轻声道:“夫君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妾身还没准备饭食。” 李可仁抬起手摸了摸李氏的额头,眉头紧锁:“走,我们去看大夫,不能再耽误了。” 李氏摇头拒绝:“熬一熬就痊愈了。” 曹福咬了咬牙,转身从店铺里取了三十文钱,递给李可仁:“都说慈不掌兵,义不行贾,老子就不该做买卖。” 李可仁推开了曹福的手,肃然地作揖,起身后看着不知所以的曹福,正色道:“多谢这两年的照顾,自今日起,我们要搬到城里去了,赊欠的米粮,就用折色银钱抵去吧。” 说罢,李可仁从袖子中摸索出一块碎银,掂量了下,抓起曹福的手塞了过去,然后拉着李氏,笑道:“走吧,我们去找大夫开些药来。” 曹福低着头看着,一脸惊愕,这是——银子? 自打认识他这个酸袍子以来,只见他背过米袋子,连铜板都罕有拿出来过,今日他竟然拿出了碎银! 方才还说什么,搬去城里? 城里租住个房子可比南城贵上不少,就他们这一家人,怎么可能住得起? 李氏拉住李可仁,疑惑地问道:“你哪里来的银钱?” “皇帝给的。” “你是读书人,怎么可以撒谎!” “当真是皇帝给的,不瞒娘子,我离开了国子监,加入了天字制造局。” “啊,你当真被国子监除名了?” “那倒没有,是我选择离开国子监的,你不知道,天字制造局才是为夫喜欢的地方,给我十年,我让你当指挥同知夫人!” 李氏感觉自家男人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 半个时辰后,李氏拉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沿街的店铺,如坠梦中。 境遇改变得太快,根本无法接受与消化。 不是去当匠人吗? 为何会有如此高的待遇,还派了马车接去? 李可仁紧握着妻子的手,目光坚毅,内心暗暗发誓: 皇帝恩厚如天,当全力以赴! 新火器,新时代吗? 那就从天字制造局开始,从我李可仁开始吧!自己虽不是匠人出身,但论才智,不会输给其他人! 争锋! 我要夺三座金鲁班,位列三品,世袭五代! 崇文门外,豆腐巷。 杨甫催促着妻子将豆腐送人,杨氏非要带走磨豆腐的石磨,你也不看看那马都累得叫唤了…… 啧啧。 这些年来在军器局被人压制,现如今自己是天字制造局的局副,从五品的官。 天字制造局可不是兵仗局、军器局那般宦官掌印,而是男人掌印,就凭这一点,就够硬,够舒坦! 再也不用看宦官脸色,不用被宦官呼来喝去! 这次皇帝下了大手笔,不仅给涨了俸禄,设了鲁班奖,还允许匠人以贡献入军职,世袭多代子孙! 娘的,这么好的待遇,只要累不死,说什么都要拼一把。 文华殿。 朱厚照听闻着特勤局送来的一道道消息,嘴角含笑。 提俸禄,为的是让这些匠人无后顾之忧。 设鲁班奖,是给他们看得见的金钱激励。 准封官职,世袭五代,是给他们跳出匠人阶层成为勋贵,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缺乏创新力,有时候不是人不行,而是环境不行,制度不行。 比如过去的一百余年里,朝廷要的就是制式火器,每一把火器铭文上都需要有匠人姓名、教匠姓名,出了问题追查下来,谁都跑不掉。 创新? 谁愿意拿项上人头去创新? 环境不允许,代价无法承受。 但天字特勤局不一样,这里允许创新,允许尝试,允许测试,同样也允许失败。 朱厚照定下了宽容的基调,鼓励所有匠人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改进火器,为了让这群人死心塌地,甚至动用特勤局、锦衣卫的人,分批次将其家眷接入城内,安置在了天字制造局西面的寺庙里。反正和尚走了,寺庙房子不少,几百户安置得下,不够先挤一挤,改日再扩建。 能做的,都做了。 现在就看他们的本事,就等新时代的第一声春雷了。 “陛下,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到了。” 内侍通报。 朱厚照应声。 张懋、徐光祚行礼。 朱厚照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手中拿着一份文书,开口道:“兵部尚书王廷相递了文书,说京卫军弊端重重,积重难返,当下猛药以振之。你们接手十二团营、三大营有段时日了,这文书为何还要兵部来送?” 张懋、徐光祚脸色一变,连忙请罪。 朱厚照将文书递了过去,严肃地说:“这次罪责免了,回去看看王尚书的文书,查京卫军实情奏报上来。两位国公当认真对待,不敢——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啊!” ------------ 第二十五章 弄个纠察队,治治你们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张懋、徐光祚心头一颤,这话摆明了是警告两人不可尸位素餐。 看得出来,皇帝对京卫军的问题很是重视。 想想张鹤龄、张延龄两位国舅爷的下场,两人不敢怠慢。 领旨。 回去彻查。 五日后,朝会。 吏部尚书梁储再次提议一批任免,主要集中在诸行省府州县,朱厚照命内阁李东阳、杨廷和审议后再行任免之事。 兵部尚书王廷相奏报:“陛下,湖广盗寇刘惟华、洪景清劫掠桂阳,指挥邓旻率部抵御,千户杨泰在接近桂阳时畏惧盗寇不战而逃,致使指挥使邓旻失去后援,力战而死!后百户于江组织残余官兵奋力反击,杀刘惟华,又以伤换伤拼死洪景清,于江亦死!臣请逮捕千户杨泰,将其按军法处置,并抚恤邓旻、于江等将士!” 朱厚照脸色阴沉。 堂堂千户,带着一大群官兵竟然不战而逃! 可耻! 若不是此人,邓旻、于江等这些敢战的猛士也不至战死! 朱厚照肃然道:“诏令锦衣卫,逮捕杨泰交湖广都司正法!厚恤阵亡、负伤将士!于江虽死,然其军功不可磨灭,追封千户职,至于其他,兵部再行奏报。” 杨泰这种贪生怕死之辈绝不是个例,各地盗贼愈演愈烈的背后,是大明卫所趋向于崩溃、卫所军士战力锐减的明证。 虽有忠勇之士,但若不加以整顿,那忠良、勇猛将官也只能如邓旻、于江等人一样,力战而死! 朱厚照将目光看向张懋、徐光祚:“英国公、定国公,你们今日上朝,想来察查十二团营、三大营积弊应该有结果了吧?” 张懋、徐光祚走出,各自拿出奏本。 朱厚照摆了摆手:“讲吧,朕听听,百官也听听!” 张懋看了一眼徐光祚,前出一步,展开奏本,念道:“奉陛下旨意,臣察查十二团营,察其承微积弊八条:其一,缺额之重,骇人听闻。景泰年,十团营十万兵。成化年间,十二团营合十四万兵。然臣清查十二团营,军士数量仅有八万五千五百二十七人,缺额五万四千四百七十三人!” 朱厚照瞳孔微凝。 十二团营的军士名为“选锋”,意在先锋、卓越、势不可挡之意,是自三大营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也是目前整个京军之中最强大的战力! 现如今,籍卷十四万,卷卷缺额! 少了五万余,缺额接近四成了! 兵部尚书王廷相听闻也忍不住一颤,知道十二团营问题不少,但没想到问题是如此之大! 张懋接着奏报:“其二,老、弱军士众多!据臣操练挑选,可堪一用军士只有六万五百,老弱不堪挥矛者,两万五千二十七人!” 朱厚照脸色一变,冷冷地说:“如此说来,拱卫大明京师的十二团营,只有六万余可用之兵?若此时鞑靼的小王子破关而来,朕拿什么守这北京城?” 对于一座大城来说,六万兵完全不够用! 当年于谦打北京保卫战时,动用兵力达二十余万才勉强够用! 可现在的朱厚照,手底下只有那么六万余可用之兵,分散到京城九门,一个城门还分配不到七千军士! 无人敢应声。 朱厚照看向张懋:“继续念!” 张懋叹了口气,沉声道:“其三,十二团营军籍之上虽只有十四万,但每年军饷是按十八万六千余发放……” 朱厚照目光冷厉。 十二团营实际上只有八万五千余军士,可军饷发的是十八万六千余军士的! 也就是说,有十万多军士的粮饷被人吃掉了! 吃空额吃到这个地步,属实大胆! 随着张懋一条条指出,十二团营的问题不断揭露。 随后徐光祚奏报三大营之事,问题大同小异。 三大营名义十万,点数之后只有五万余,抛开老、弱,剩下不到四万,同样存在着严重的吃空额问题。 这就是正德时期的京军,这就是护卫天下之本的京军十二团营、三大营! 朱厚照起身,厉声道:“自今日起,于十二团营、三大营内设纠察队,全权察查京军问题,并负责追查吃空额、粮饷去向!纠察队直属文华殿!朕这一次亲自督管十二团营、三大营事,旨在重塑京军!若文武之中有涉其中,限期五日陈错,交出贪走粮饷等,尚有宽恕,若不然——斩!” 杀气凛然。 群臣见朱厚照离开,听闻宦官“退朝”,纷纷山呼送行。 王廷相转身走向李东阳、杨廷和,眉头紧锁:“这次陛下设纠察队,两位阁臣如何看?” 杨廷和平静地说:“这些年来,十二团营、三大营事多在勋贵与宦官手中,内阁不曾过问。如今听英国公、定国公所言,才知已是如此危险。王尚书,确实是时候整顿京军了。六十一年前,瓦剌也先兵围京师,几是亡国,如此旧事不可忘啊。” 李东阳哀叹一声:“是啊,当年草原之上有也先,眼下草原之上有达延汗,也就是小王子。听大同、宣府等地奏报,小王子动作频频,不断壮大力量,更有消息说,其已经打败了亦思马因,并降服了火筛,用不了多久,此人很可能统一东蒙古!” 王廷相脸色变得极是凝重。 小王子极不好对付,是一个雄才大略、能征善战之人! 弘治十三年,小王子领兵进犯大同,杀戮军民五千余。一年后,带八万骑兵突破花马池,深入固原一带烧杀抢掠,逼近宣府。 此一战,京师惶恐,天下不安。 要知道宣府距离北京城很近,一旦攻克宣府,蒙古骑兵不惜体力、衔枚疾进,不出一日便可兵临北京城下! 那一次战斗,明军伤亡无数,最终达延汗无法攻克宣府选择退走。 大明最大的外敌,便是这个小王子! 如今小王子势大,兵锋不断南下,此时再不整顿京军,他日后悔都来不及! 王廷相握了握拳头,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让纠察队先立起来,再观陛下动作吧。” ------------ 第二十六章 考核通过,就给涨工资 五月十日,清晨。 北京,西教场。 十二团营六万余将士肃然而立,每个军士皆手握长枪,红缨成林。 将士目不斜视,盯着前面高台。 高台之上,是一身戎装的大明皇帝朱厚照,在其身后,站着的则是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成国公朱辅,还有兵部尚书王廷相,锦衣卫指挥使崔元,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等。 朱厚照扫视过众将士,沉声道:“六十一年前,于谦于少保守卫北京城,后建立了十团营,再之后有了十二团营!那时候的十二团营军士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有血战之勇,有杀敌之技,有捍卫江山之志!再看你们,哪里还有往日的荣光!” “人人都说,十二团营乃是选锋之士,天子近卫,是京师安危之柱!可让朕说,你们配不上选锋二字,更不是京师安危之柱!你们扪心自问,若此时此刻小王子率兵十万铁骑破关直取北京城,你们谁人敢战,谁人敢出城迎敌?” “毫无战力的你们,连抓一些盗贼都费力,让你们去拼杀蒙古骑兵,简直是送死!若是这城中百姓知晓护卫这北京城的你们是如此模样,他们还睡得安稳吗?朕还睡得安稳吗?你们是如何能做到每日安然入睡的,哪位走出来告诉朕有何秘诀!” 冷森森的话,传荡在教场之内。 朱厚照向前走至高台边附近,气沉丹田:“朕曾想过摘了十二团营,另选边军中悍勇之军重组京军!几位国公、兵部,包括特勤局都为你们说情,他们认为你们尚还有得救,只要勤加操练,整肃军纪,他日定能担当起戡乱地方、维稳京师之职!” “朕给十二团营一次机会,特训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京军大考核,不明号令、不成阵列者,力不能拉一石弓、百步九箭不能中四者,负重三十斤、半个时辰不能行二十里者,朕会赏赐他绣有‘耻辱’二字大褂,穿着耻辱大褂,并让三大营、京师百姓,看着你们离开北京!”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身为十二团营的军士,虽然这些年懈怠了,但个个都是要脸的人。 考核不过,灰溜溜走人还能接受,可若是穿着“耻辱”大褂一路走出去,还被那么多人围观,那这脸丢尽了,一辈子都难抬起头…… 皇帝这一招,简直是逼迫但凡要点脸面的军士积极训练啊。 张懋、徐光祚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这些条件虽有些严苛,可依旧比不上边军! 身为京军,若连这点技能、耐力都没有,确实不宜留下来。 朱厚照看了一眼曾绍贤。 曾绍贤敲打铜锣,全军肃静下来。 朱厚照目光冷厉地扫视过众将士,沉声道:“三个月之后,若你们通过考核留下来,军饷从月一石增至月两石五斗,着为永例!” 十二团营军士再次哗然。 以往一个月只一石,十分拮据,几是顾不了家,如今皇帝竟涨了粮饷,两石五斗啊! 如此待遇,说什么也得拼一把留下来。 若被踢出去,去哪里找如此好的待遇去? 回老家耕地? 别逗了,一年能落手里多少粮全看老天爷不说,万一遇到徭役,十年积累、一日赔进去都可能,你们以为流民为啥流浪,为啥破家…… 待铜锣声扫过,朱厚照再次开口:“三个月后大考核,朕会亲自坐镇,自军士之中选拔出三百位新总旗、一百位新百户,十位新千户!想要改命,想要晋升,朕给你们机会,拿出你们的本事来争、来抢!” 军士蒲仙廉呼吸有些急促,看向朱厚照的目光变得灼热! 增粮饷,给官位! 皇帝这次是下定决心重塑十二团营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我蒲仙廉一定要爬上去,以我自己的本领! 军士姚鼎紧握着长枪,红缨晃动。 百户! 千户! 咱也想争一把! 不就是训练,苦点累点算什么,当兵的不就是靠吃苦换饭? 眼下吃苦不仅能吃饭,还有机会喝到酒,若不拼一把,那和背着耻辱大褂有什么区别? 干他丫的! 拼了也要搏出个前程! 朱厚照看着眼前的十二团营军士,他们的目光中透着渴望与狂热。 还有救,至少他们没有麻木。 朱厚照背负双手,审视着一个个军阵,目光过处,军士无不噤声。 “十二团营内设纠察队,纠察队由朕直接统领,肩负十二团营内稽查之职,察查侵吞军士粮饷,奴役殴打军士,贪污,违背军纪等一切不法事!纠察队与特勤局、锦衣卫同级,纠察队第一任指挥使由镇远侯顾仕隆担任,指挥同知由特勤局庞岳、锦衣卫刘璋兼任,兵部安排主事进驻纠察队,随行督察……” 张懋、徐光祚等人看向顾仕隆。 此人清瘦,方正的脸透着一股子正气,只是胡须尚短,人也很是年轻,尚不到三十,祖上是夏国公顾成! 成国公朱辅也忍不住羡慕,纠察队直属皇帝,肩负十二团营一切不法事,可谓重权在手,即便是统率十二团营的张懋也在其监督之下! 顾仕隆轻轻弹了弹衣襟,上前道:“臣领命,定不负陛下重托,全面察查十二团营内不法事!” 庞岳、刘璋也跟着走出。 朱厚照微微点头,看向张懋:“十二团营操练事宜,还请国公用心。” 张懋正色道:“请陛下放心。” 朱厚照颔首,将目光投向徐光祚,道:“定国公带路吧,三大营也该整顿了……” 徐光祚躬身,伸出手:“请陛下移步东教场。” …… 黄昏时,朱厚照疲惫地返回文华殿,思忖着对十二团营、三大营的布置是否有所疏漏。 古道,余晖。 两骑驿使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马匹加速,如火的嗓子,沙哑地喊道:“加急传报,让开道路!” 正阳门外,驿使交验官凭后拍马冲了进去。 驿使驱马闯过大明门,在千步廊扯着嗓子喊:“捷报!安化王被俘,宁夏之乱平定!” ------------ 第二十七章 朱厚照,如同一个神明 吏部衙署。 尚书梁储翻阅着京察文书,时不时端起茶碗嘬一口,一双老道的眸子带着几分冷意,嘴角微动:“京察百官,避开权贵世家是何道理?” 只京察小官小吏,不敢动势要之家,这样的京察能有多少成效? 梁储正不满时,右侍郎靳贵走了进来,刚跨过门槛便冲着梁储便喊道:“梁尚书,大喜!” 梁储抬起眉头看去,只见靳贵脚步匆匆,多少有些诧异。 靳贵此人心地清静,沉默少言,往日里走路能慢绝不会快,今日竟迈步生风。 “何喜之有?” 梁储问道。 靳贵拱手行礼,沉声道:“捷报,安化王被俘,宁夏之乱已是平定!” 梁储豁然起身,从桌案后走出,连忙问:“此事兵部与内阁可知道了,陛下可知道了?” 靳贵笑道:“捷报驿使刚入宫。” 梁储激动不已,走出吏部衙署,刚进端门就看到了兵部尚书王廷相,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言,赶往文华殿。 文华殿内。 李东阳、杨廷和努力克制着情绪,看着翻阅捷报公文的朱厚照。 内侍走来通报:“陛下,吏部尚书梁储、兵部尚书王廷相求见。” 朱厚照没有抬头,继续看着文书,平静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梁储、王廷相入殿行礼。 朱厚照将捷报文书合上,递给内侍:“传阁臣与两位尚书看看吧。” 李东阳接过文书,在手中展开,杨廷和、王廷相、梁储凑过来一起看去,当看到曹雄带兵外围施压,仇钺居城内奇袭安华王府俘虏朱寘鐇时,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藩王之乱,总算是平定了! 杨廷和凝眸,盯着捷报公文上的日期,脸色陡然一变,提醒道:“据前文书奏报,朱寘鐇叛乱起于四月五日。”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瞬间明白过来,看向报捷日期。 “四月二十三日!” 梁储惊呼出来。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四位大臣,齐刷刷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龙案后端坐着的朱厚照。 在这之前,朱厚照断定朱寘鐇叛乱持续不了二十日! 当时群臣对此无一人相信! 可现如今捷报传来,从四月五日到四月二十三日,满打满算只有十九日,没有超过二十日! 李东阳看向朱厚照,内心掀起巨大波澜。 自己纵横官场四十余年,上上下下多少正臣、佞臣没见过,惊才绝艳之辈也不曾少见,可从未见过如朱厚照这般厉害的预判! 他如同一个神明,自信,笃定,断言朱寘鐇必败于二十日之内! 事实,竟真如他所料! 杨廷和感觉口干舌燥,眼前的朱厚照——深不可测! 似乎在收到朱寘鐇叛乱文书时,朱厚照已经洞察到了未来,所以才有了安排杨一清前往安抚而非平叛之言! 这是何等的智慧,何等的睿智可以做出的预判! 满朝文武,料定朱寘鐇必败的官员不少,但没有一个敢料定朱寘鐇会在短短二十日内失败的! 唯有朱厚照! 而这,恰恰为不少官员非议,认为朱厚照过于武断、过于轻敌! 现在看来,朱厚照拥有堪称恐怖的远见与睿智! 王廷相喉结动了动,目光中掩饰不住骇然。 神了! 朱厚照如同一个神明,面对叛乱事,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必然应验的箴言! 但王廷相清楚,世上无神! 可朱厚照精准到极致的预言如何解释? 梁储老脸木然,有些恍惚。 朱厚照对朱寘鐇叛乱不过二十日的预判,是在奉天殿当着无数官员说出来的! 这些日子,不少官员等着看朱厚照的笑话。 可如今捷报文书日期,朱寘鐇之乱的日子,恰恰只有十九日。这给人一种错觉,是朱寘鐇在用自己一家人的性命配合朱厚照上演一出超级预言的把戏…… 可梁储清楚,朱寘鐇姓朱不是猪,还是有点脑子的,他的目的是当皇帝,自然不可能配合朱厚照。再说了,朱厚照不可能操控两千多里外的事,更不可能知道仇钺这个家伙突袭安华王府!那如何解释朱厚照可以做出如此精准的预言?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朱厚照端起茶碗,拿起碗盖碰了下茶碗,发出“叮”的声响,笑道:“朱寘鐇被俘,宁夏之乱已平,无数百姓免于兵灾之祸。如此捷报,当不起你们庆贺吗?”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齐声恭贺。 朱厚照平静地点了点头:“吩咐光禄寺,今日宫内设宴,内阁、六部九卿、五军都督府府事参宴。另外,孙燧服丧期满,调任刑部右侍郎。”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 捷报之下,朱厚照竟是如此平静,简单设宴,甚至还有心思处理公务,调用官员! “臣等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态度恭谨。 王廷相见李东阳等人不问,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先前断言安化王之乱不过二十日,臣等并不信。如今应验,其乱仅仅十九日,臣实有愧。只是,陛下为何如此笃定?” 李东阳、杨廷和、梁储看着朱厚照,渴望得到解答。 朱厚照站起身来,从龙案后走出,背负双手,目光坚定且自信地说:“朱寘鐇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不是当年燕王,宁夏也不是北平。洞察全局来论,朱寘鐇一无统帅之威,无以收编周边卫所,这就导致他兵力不足,必然只能留在宁夏一地,无法远战。” “二无地利,战略转圜之地有限。宁夏向北是出关,关外有小王子,他不敢去,向西是沙漠,他去不了。东面与南面是黄河,看似黄河保护了宁夏,实则也围堵了宁夏。居在弹丸之地,他能伸展多少拳脚?” “三是寸步难行。宁夏距边关如此之近,环顾周围,数十个堡、寨环绕,他不一个个啃下来,敢南下西安?他若挨个啃,平叛大军早就准备好了,他只能守在宁夏城中坐以待毙。朕看此人,也就只有折腾二十日的本事,再多,就是朝廷的无能了……” 装…… 朱厚照很享受这种上帝视角,知道历史走向却还得装什么都不知道,看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脸上的敬佩、梁储频频点的脑袋,王廷相眼里的小星星就知道。 装一把,震震这群人,真爽…… ------------ 第二十八章 把朱厚照推向神坛 庆功宴。 朱厚照频频举杯,目光中透着沉稳与深邃。 安化王朱寘鐇叛乱这种大事件,朱厚照只是平静地抬起、放下,举重如轻,淡定从容。 可参与庆功宴的堂官没一个能笑得出来,礼部尚书傅珪、工部尚书李鐩等人看向朱厚照的眼神,带着凝重的敬畏。纵是张懋、徐光祚、顾仕隆等人,也被朱厚照神一样的判断力折服。 很显然,能做出如此精准判断,需要天才的洞察、无与伦比的分析能力与超乎常人的自信! 朱厚照! 这个曾经沉沦豹房,抢夺女子、斗兽看戏、放荡不羁的皇帝,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不仅除去了擅权宦官,还开始了励精图治! 特勤局、清丈司、天字制造局、纠察队! 动作一个接一个! 这些尚还好,无论是什么,终究都能理解。 可唯独朱厚照精准预判朱寘鐇折腾不过二十日这事,令所有人感觉匪夷所思,震撼久久不能消去。这说明,所有人都严重低估了朱厚照的能力! 换言之,朱厚照——是个真正不世出的天才! 崇教坊,太湖茶楼。 国子监祭酒王瓒拉着晓明坐下,招呼伙计上两壶明前茶,对晓明道:“每逢休沐时,最是喜欢来这里坐一坐,你看到那说书的台子了吧,快口张瘸子,说起平话(评书)来那是一绝,看今日招子,是要讲《水浒》之事。” 晓明咧了咧嘴:“前几日你还闷闷不乐,气塞于胸,今日怎就有了如此雅致,不大骂去天字制造局的李可仁、陶关了?” 王瓒笑道:“大不同,这是茶楼,等回到国子监,该骂还是骂。” 晓明眯眼看了看王瓒,笑道:“感情是做给所有监生看,想不到,你这种人也开始做戏了。” “为圣人之道,为传承之道,不得不为。不说这个了,安化王被俘,宁夏已定,今日当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这是茶……” “我知道。” “你让我喝醉?” “醉茶也是醉。” “你行!” 晓明无语,遇到抠门的了。 “来了。” 王瓒见一个五尺短矮的瘸子缓缓走向台子,对晓明提醒道。 晓明抬头看去。 张瘸子将招子取下,拿起寸许长的紫檀劫戒尺,猛地一拍,浑厚的声音传出:“诸位今日捧场而来,本是想听水浒故事,只是今日不巧,要改一改书目。” “张瘸子,你要改什么?” “好端端说你的水浒,为何要改?” 听客多有不满。 张瘸子呵呵笑了笑,抬手止住众人质疑,旋即换了一种清亮的嗓音:“今日不说水浒,说一说当今天子预言朱寘鐇二十日必败之事,其中,可是大有玄机啊。” 王瓒脸色一变,这张瘸子不想要命了,连天子事也敢说!刚想起身制止,晓明伸出手:“听听也无妨,你看他们都想知道。” “有何玄机?” “是啊,快点说道说道。” 听书的不嫌事大,不断怂恿,反正出了事衙役也不可能抓他们…… 张瘸子见众人捧场,正色道:“诸位都知道,四月五日,安化王朱寘鐇在宁夏造反,可自朝廷于四月二十一日收到紧急军情之后,京军未动一兵一卒!天子于奉天殿告诉百官,朱寘鐇折腾不过二十日!如今捷报传来,四月二十三日,朱寘鐇被俘!” “诸位数一数,天子断言不过二十日,结果在十九日时便平定了叛乱。这是巧合吗?非也!其中玄机容我娓娓道来。” “你们有所不知,当今天子生辰八字是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倒过来正好是申、酉、戌、亥,是为连如贯珠,上一个有如此八字的,还是太祖皇帝!此乃是身负绝世之才、降世为民的命格!” 王瓒嘴角抽动。 朱厚照的生辰八字虽然算不上什么秘密,可也不会轻易传入民间,这张瘸子如何知道的? 张瘸子见众人听得认真,继续说道:“如此命格一旦觉醒,必伴随天象变化。正如太祖皇帝参与红巾军时,雷雨之后,七彩横空!诸位,四月飞沙走石、黄沙漫天,便是当今天子觉醒之异象!如今天子归位,刘瑾得诛,朝堂清明,苍天降雨,乱贼已平!可谓大明之福,万民之幸!” 喝茶人听闻之后,一个个目瞪口呆。 感情当今皇帝前些年胡闹是没觉醒,这一阵沙尘暴之后,便被老天爷唤醒了? 啪! 紫檀戒尺砸在桌案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张瘸子高声喊道:“天子敢断言叛乱不过二十日,实为上天给天子传话。当今天子,得上天垂青认可,托梦于天子,告知其叛乱必不过二十日!这才有了天子稳坐京师,不发一兵一卒,不劳一民一匠!苍天显灵,命天子代天行道……” 王瓒目瞪口呆。 娘的,说书的嘴了不得啊,被他这么一说,朱厚照登基五年来的是是非非都被掩去了,人们只会记住一个被老天爷认可的皇帝,被老天爷托梦的皇帝! 天命! 朱厚照就是天命,是天授命代行天道的皇帝! 从今以后,朱厚照的命令,是天命,朱厚照的安排,是上天的安排! 王瓒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向听书的人群。 一定有人在暗中运作这一切,一定有人指使张瘸子在说这番话! 是谁? 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利用安化王朱寘鐇叛乱被平定、朱厚照断言其造反不过二十日这些事,形成一股强大的民心大势! 是谁如此善于把握时机,有如此奇巧的权谋! 王瓒看着那些归心于朝廷,称赞天子的众人,心头暗暗发冷。 所有人都在瓮中,唯独不见幕后之人!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京师里的话语,将朱厚照推向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神坛! 王瓒突然想起来,但凡策划之事,往往是谁得利最大,谁便是幕后之人! 谁? 王瓒浑身打了个哆嗦,想到一种可能,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这答案只有一个: 正德皇帝朱厚照! 北京城内,说这番话的可不只一个张瘸子,还有数十个说书的,数十个算命的,数十个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长者…… ------------ 第二十九章 设京报司,掌控舆论 夜落。 乾清宫,烛火通明。 宦官张永迈过门槛,脚步轻轻地到了朱厚照身旁,低声言语:“万岁爷,事情已办妥了。” 朱厚照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下去吧,朕要就寝了。” 张永问道:“可传皇后?” 朱厚照淡然一笑:“不用了,今晚皇后忙。” 躺在龙榻之上,朱厚照久久不能入睡。 用天命的觉醒来解释自己性情突变,应该可以解惑世人了吧。 哪怕是李东阳、杨廷和这群人再存疑虑,也不得不接受这种解释! 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容不得质疑。 坤宁宫。 侍女兰英悄悄推开西厢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转身关了门,拿出火折子点了蜡烛。 原本黑暗的房间变得敞亮。 兰英刚想走向床边,感觉到一丝异样,抬起头看去,只见夏皇后坐在床榻边,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旁还有侍女、宦官,不由打了个哆嗦,连忙行礼。 夏皇后伸出手,一旁侍女春花搀起。 脚步动,影子在身后拉长。 夏皇后轻声道:“兰英,自本宫成为皇后的那一日起,你就在坤宁宫伺候了,原以为你是个忠诚的,不成想你竟背叛本宫。” 兰英脸色苍白,慌乱地说:“奴婢不敢,方才只是听闻墙外有异声,这才出去查看——” 夏皇后冷漠一笑:“坤宁宫的墙外什么时候成慈宁宫了?” 兰英震惊地抬起头,刚想辩解,就听到门被推开,一身身影走了过来,侧头看去,不由得骇然:“王公公!” 王山对夏皇后行礼,尖着嗓子道:“就是此人,将皇后议定后宫事告诉张太后。” 兰英万万没想到,张太后身边的老宦官竟成了皇后的人! 夏皇后冷冷地盯着兰英,开口道:“杖责兰英四十,劈开肉绽,莫要她性命。召集坤宁宫内宦官、宫女观刑。” “是。” 一旁宦官、宫女答应。 很快,坤宁宫内掌事宫女、首领太监、宫女、宦官合二十余人悉数到场。 兰英被摁在长凳之上,口中勒了布条。 宦官扬起大杖,骤然落下。 啪! 兰英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双眼瞪大,眼神中满是哀求的泪。 夏皇后坐在不远处,强忍着不适看着。 皇帝说过,自己要控制后宫就必须树立威严,软弱了五年,是时候强硬一些了。 张太后的手,伸得太长! 兰英被打得奄奄一息,昏死过去,又被泼了冷水激醒,继续行刑。 直至最后,兰英连哀求的气力都没有。 夏皇后起身,冷厉的目光扫视过众宦官、宫女,道:“坤宁宫,本宫说了算。后宫,同样是本宫说了算!若还有人心存二心,本宫与皇帝饶不了你们!忠贞不二这四个字,最好是刻在骨子里!” 宦官、宫女肃然。 坤宁宫首领太监石锦安排人将兰英抬出宫,丢到浣衣局自生自灭。 浣衣局掌印太监常巡郁闷不已,前段时间皇帝刚遣散了一批人,这一连几日,宫里又送来了一批…… 翌日视朝。 朱厚照坐在奉天殿龙椅上,在群臣恭贺之后处理政务。 监察御史李廷梧上奏道:“陛下,臣昨日坊间察查,发现有不少百姓传播、议论陛下生辰之事,甚至有说书之人妄论朝政之事,请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详加察查!” 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走出,道:“臣也有耳闻,然百姓质朴,虽有妄论,然多是赞誉陛下英明神武,是背天命为天下开太平的有为君主,并无诽谤朝廷之语,不宜大动干戈。” 李廷梧并不畏张钦,反驳:“皇家事,岂能任由坊间百姓妄论!今日若放肆不加以管教,施以威严,他日便敢谈论这奉天殿上之事!” 张钦沉声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够了。” 朱厚照打断两人争执,肃然道:“坊间妄议并不合适,但若是赞誉归心之言,朕看也无妨。” 张钦行礼:“陛下圣明。”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肃然道:“坊间百姓不明朝廷之策,不晓朝廷动向,偶有惊慌消息传来,京师震动,人心不安。朕以为,归根到底,是朝廷之策没有对京畿百姓、天下百姓说清楚、讲明白。如今朝廷邸报只限于京师与地方衙署之间,不流民间,并非善事。” 李东阳、杨廷和凛然。 皇帝说到这个份上,估计又是要有什么新动作了。 果然! 朱厚照将目光移向通政司参议刘永,开口道:“长期以来,通政司肩负邸报之事,颇是有功,这邸报之事依旧由通政司责办。” 刘永走出领命。 朱厚照颔首道:“自通政司抽调一批人手出来,另设京报司。” “京报司?” 刘永木然。 李东阳、杨廷和凝眸,其他大臣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朱厚照解释道:“京报司,专载朕之诏谕、朝廷动态,同时将罪臣之名告知天下,将功臣之名传报四方,若有名作诗词,趣闻之事,也可采摘其中。李东阳,朕听闻你诗词不错,文渊阁办事的徐祯卿也颇有诗才,你们的大作也可具名登报,传四民阅览。” 李东阳走出,连忙推说:“臣这点才情可不敢献丑。” 朱厚照爽朗一笑:“你若不敢献丑,谁敢来?此事就如此定了,京报司归司礼监雕版、校对,朕亲自审核,面向京畿发行。” “臣等遵命。” 刘永、李东阳等人应声。 报纸这东西很早就出来了,有说西汉,也有说最晚是大唐时。 这东西别名很多,像朝报、状报、杂报、阁钞、除目报等,有时也叫京报。 宋时,不仅有官办邸报,还出现了民办小报。 民办小报属于没办理营业执照、不具备传播新闻资质的非法传媒了。虽然朝廷禁止,可耐不住小报内容丰富,民间购买需求旺盛,硬生生打破了官媒垄断…… 大明没小报。 朱厚照打算占领这部分空白市场,以小报的方式,占据舆论高地! 在前世,谁掌握舆论工具,谁就能控制言论方向。 集体意识是拥护或反对、赞扬或谴责,都受舆论工具影响,甚至为舆论工具所操纵! 有了京报司,朱厚照就有了向天下万民传递施政思想、施政方略的窗口,有了影响舆情、安抚民心、凝聚人心的工具! 设京报司,舆论风向在我! ------------ 第三十章 王守仁是个大聪明 吉安府,庐陵县。 大榕树披散开繁茂的枝条,在晚风中与晚霞招手,不远处的赣水悠悠流淌,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朝着榕树下暼去。 薄席之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的中年人,右手摊在膝上,左手手持书卷,神态端正严谨,目光炯炯有神。 在这位中年人身边,围坐着三十余人,看其穿着,有官吏、儒生、商人、农夫。 刘观时正襟危坐,仔细听着先生的一言一语,默然记在心中。 虽有些言语听不明白,晓不透彻,可先生说过,自己只有“戒慎戒独”,才能找到“求见之道”。 蒋信看着先生突然止住不语,面带笑意,不由问道:“先生为何不讲了?” 王守仁将书卷放下,以温和的口吻道:“远有炊烟催人归,近有驿使甩马尾,今日讲习便到此为止吧。他日登青原山再讲心学之道。诸位要切记,立志用功如种树,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不可懈怠。” 志向一旦确定,当坚定不移,不能扎根时就以为长出主干了,等到有主干时,后面还有枝条、叶子、花。 一旦中途放弃,或懈怠不前,则看不到枝繁、叶茂、花开! 先生教诲的是! 蒋信、刘观时等人肃然,其他人纷纷起身,纵是商人、农夫,也恭恭敬敬作揖。 王守仁含笑挥手,送别众人。 驿使奔马而至,看到王守仁,喊道:“王知县,吏部发来紧急文书!” 王守仁凝眸,步履从容地走向驿使,交接好公文之后,目送驿使离开。 弟子蒋信、刘观时、刘邦采站在一旁,有些不明状况。 刘观时看着王守仁手中公文,揣测道:“既是吏部发来的公文,想来是调先生升迁。” 蒋信皱眉:“不应该吧,先生三月中才就任庐陵知县,眼下不过五月中,若是调令,是否太快了一些?” 刘邦采卷起草席,道:“先生是因得罪刘瑾才被贬去龙场的,刘瑾伏诛的消息在前日传到庐陵,今日朝廷调令送来也是可喜之事。” 王守仁听着三人对话,淡然一笑并没说什么,展开公文看去,脸上顿时浮现出震惊之色。 “先生?” 蒋信、刘观时等人见王守仁脸色严肃,顿时紧张起来。先生刚从贵州龙场跑出来,不至于又给发配回去吧…… 王守仁紧锁眉头,看向北方,沉声道:“吏部调为师速速上京,任职兵部左侍郎。” “什么?” 蒋信、刘观时、刘邦采惊愕不已。 三人都是王守仁的弟子,知晓王守仁之才能举世无双,智慧通达难寻第二,以其才能迟早会为朝廷重用。 可这重用,也太重了吧…… 从一个七品知县,一步到了正三品,跨了整整四品八阶! 恐怖的擢升! 王守仁转头看向逐渐消散的晚霞,不明白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将自己推到了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 五年前离京时,自己也不过是正六品武选司主事,在朝堂内也无根基。 兵部,还是左侍郎! 这是仅次于兵部尚书的位置,算得上位高权重了! 庐陵县衙。 王守仁尚未进入大门,县丞张岱便迎上前,急促地说:“县尊,任知府来了,在二堂。” “本官知道了。” 王守仁迈步而至,到二堂中看到了吉安知府任仪,行礼道:“任知府,等候多时了吧?” 任仪打量了一番王守仁,不苟言笑:“王知县,坐下说吧。” 王守仁坐定,接过县丞送来的茶碗,正色道:“任知府此番来,所为何事?” 任仪拱了拱手:“你的调任文书府衙已知晓,恭贺王知县高升侍郎。” 王守仁还礼。 任仪双手垂在椅子把上,严肃地说:“如今刘瑾被诛,朝廷正是起用人才之际。王知县即将北上,身为兵部左侍郎,必可得见天颜。现在,本官有一事相请。” 王守仁见任仪暼了一眼一旁的县丞,示意县丞退下,轻声道:“任知府,所请何事?” 任仪从袖子中抽出一份奏本,起身递向王守仁:“请你将这封文书,交给陛下!” 王守仁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盯着任仪深邃的眸子,轻道:“任知府不上奏,说明这文书内之事重大,很可能会被通政司或其他人截留扣押,无法呈报于上,对吧?” 任仪重重点头:“没错!” 王守仁敲了敲桌子,继续说:“如此说来,这文书不是吉安府事,而是江西行省之事。” 任仪板着脸:“没错!” 王守仁呵呵笑了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官不曾登滕王阁,任知府登过?” 任仪脸色一变。 滕王阁在南昌! 南昌有个宁王,无法无天的宁王! 任仪难以置信,看着王守仁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王知县,本官只是托你带一封公文,什么都没说,你竟能猜透公文内容,这份眼力与智慧,属实令人惊叹!” 王守仁苦涩摇头。 刘瑾已经被凌迟,在这种情况下,你一个知府还担心有送不上去的奏折,除了事关南昌的宁王朱宸濠,还能事关谁? 听说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造反了,无论此人能折腾几天,但他这个举动无疑会刺激南昌的宁王朱宸濠! 毕竟有藩王公然站出来挑战皇权了! 在王守仁看来,宁夏的朱寘鐇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完全不能与南昌的朱宸濠相提并论。 朱宸濠是可怕的,其他不论,单单一样,宁王是当今大明唯一一个拥有合法卫队的藩王! 有卫队,就有兵权! 有兵权,那就有了造反的本钱! 宁夏的朱寘鐇没走刘瑾后门,自己没卫队,他造反拉来的是地方将官与军士,不是自家卫队! 最令人看不穿的是,江西各处闹盗贼,而这些盗贼与其他地方的盗贼不同,不大范围流窜作乱,就待在几个地方,想乱的时候就跳出来抢一把,想休息的时候就躺几日。 这盗贼如此有秩序,如此有作息,如此有组织,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个东家在发号施令,这个东家是不是宁王,这不好说…… 王守仁接过任仪手中的奏本,沉声道:“任知府,这文书——我王守仁代呈了!” ------------ 第三十一章 我坚信良知心学,光芒万丈 朝廷调令写明了速速入京,这让王守仁不得不尽早动身北上。 当天夜里,王守仁交接一应政务于县丞、主簿、典史等,妻子诸氏打包好行囊。 翌日清晨。 吉安知府任仪前来送行,当着县衙官吏的面,对王守仁保证:“你虽至庐陵时间尚短,可你推出的庐陵七政深入民心,此处民心大定。只要本官在吉安知府任上一日,庐陵七政便不会荒废!” 王守仁感谢任仪后,对庐陵官吏吩咐道:“庐陵七政看似简单,实则暗藏心学之道。你等切记:仁心不动,教化先行。启智于民,可破诸难。” 官吏纷纷称是。 出县衙,门外已围了一众人。 弟子蒋信、刘观时、刘邦采因家在江西,父母又上了年纪,不能远行,无法追随王守仁前往北京,见王守仁将行远,悲戚满面,极是不舍。 刘观时上前:“先生这一去,我等何时可再聆听心学之道!” 王守仁的目光看过弟子,看过乡亲,颇有几分离别伤感,只是转眼间,便恢复如常,温和地说:“心学要义在你等心中,当勤加揣摩,事上为练。今日虽别庐陵,他日未尝不可再见。那青原山是个讲学好去处,待到朝廷事了,愿与诸位再探讨心学之道。” 一路行,一路送。 直至赣水码头,王守仁踏船而立。 刘观时抬起双手,缓缓弯腰深揖一礼,喊道:“心学弟子,送先生!万望先生保重!” “送先生!” 蒋信、刘邦采等人深深作揖。 船动,水流。 王守仁招手,对众人喊道:“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切记良知之学,终有一日,致良知的心学如日月,亘古不灭。” 是的,我坚信良知心学,不会湮灭! 风来,衣襟飘动。 王守仁看着茫茫前方之路,想起贵州龙场三年的苦难修行,想起即将奔赴的京城,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浩然道:“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好一个‘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王守仁转身看去,只见船夫摘下蓑笠,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庞,双眸明亮,面容坚毅。 年轻人将撑船的竹竿收起,作揖道:“在下俞青山,广信府人氏。久闻先生大名,学问不凡,这才前来投奔求学。不巧刚至庐陵便得知先生要前往京师,这才事前上了船等候,愿追随先生左右,聆听教诲。” 王守仁暼了一眼俞青山左右手虎口上厚重的茧子,凝眸道:“你是军户?” 俞青山脸色一变,低头道:“不瞒先生,我是广信千户所军户,用双刀。只是——所里长官不将军士当人看,肆意殴打不说,还当下人奴役,克扣军饷严重,许多军士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便逃了出去,小子也一样。” “读过书?” 王守仁问道。 俞青山皱了皱眉头,问道:“先生不应该将我抓起,遣回广信千户所听差?” 王守仁肃然道:“抓你是江西都司之事,我若动手,岂不成了僭越?再说了,你言语之中并无虚假,随我前往京师,也可将此事奏报给朝廷,早日整顿江西卫所。再不整顿,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俞青山激动不已,再次行礼:“青山愿听从先生之命!” 船舱内,贤惠的诸氏看向盘坐入定的王守仁,右手旁搁着一把剑,轻声道:“夫君可是对北上京师有忧虑?” 王守仁微微睁开眼,眉宇间忧愁未散:“刘瑾伏诛,朝廷又下了蠲免天下府州县两税的文书,可谓万民之福。只是——豹房一日不毁,帝王一日不正,他日迟早会出第二个刘瑾。前段时日宁夏安化王叛乱,四川、湖广又有民乱未平,江西流贼颇多……” “乱世之兆已生,若无非常手段拨乱反正,黎民涂炭事将一起接一起。此番前往京师,为夫唯有正心直言,进谏天子。若触其怒,倒不怕去龙场三五载,只是心忧这江山社稷……” 诸氏轻道:“前路阴晦,唯有越行越明。夫君既已拿定主意,只管行便是,至于是天子怒、夫君走,还是天子笑、夫君留,行到时,一切就知晓。” 王守仁清癯的脸颊上露出浓重笑意,抬手道:“内子高才,为夫受教。” 六日后,洛阳驿馆。 三边总制杨一清站在门口,看着屋外的倾盆大雨,面露焦虑之色。 锦衣卫舍人杨诰看向杨一清,此人相貌丑陋,却身负大才,有经世治国之能,眼见雨一时停不了,不安地说:“杨总制,大雨阻路,如何是好?这耽误一日,军情一变,若让那朱寘鐇占尽先机,待杨总制抵达,也将处处被动。” 杨一清抬手抓了抓胡须,自信地说:“给他三个月,未必能控制陕西。” 杨诰叹息:“朝廷没给杨总制派遣军队……” 杨一清没有说话。 按道理说,地方藩王叛乱,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朝廷至少需要派出大军,做多手准备,以应对不测之祸,可正德皇帝偏偏没有派出军队,并留下了一句“叛乱不过二十日”的话。若真是如此,自己就不需要匆匆忙忙赶路了。 只可惜,到现在还没传来消息。 驿丞安排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杨一清拿起筷子,看向驿丞,刚想开口,便听闻门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旋即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经历汪大章便走了进来。 汪大章见到杨一清,松了一口气,肃然道:“杨总制,兵部急报!” 杨一清眉头微动。 汪大章取出文书,恭敬地递上。 杨一清展开看过,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沉声道:“安化王之乱已平!” 驿丞、杨诰惊喜不已。 杨一清坐下,将文书放在一旁,拿起筷子挑起宽大的面,觉得少些味道,转头对驿丞道:“打些酱油来……” 安化王之乱,只持续了十九日! 果然在朱厚照的预料时间之内! 杨一清脸色变得极是凝重,从兵部发来的急报来看,仇钺袭击安华王府成功有着一定运气,可朱厚照一而再、再而三的笃定,丝毫不像是凭运气猜中! 朱厚照,正德皇帝,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他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与近乎恐怖的智慧! ------------ 第三十二章 咱武将比当兵的都多 紫禁城,文华殿。 京报司主事孙祯、何裕不安地看着朱厚照。 为了这第一版京报,整个京报司三十余人忙碌了七日,四次改版。 朱厚照仔细审阅着,手中的大明京报与前世报纸大小差不多,明确区分了板块,而不是一件件事堆叠在一起,观感上更为舒适,事件区分更为明显。 第一版关系着京报能不能打开局面,至少让一部分京师士人、商人与市井百姓接受,所以在题材与内容选择上需要慎重。 正德年间,大明市井文化已相对活跃,尤其是北京城这地,无论是官宦之家还是市井百姓,都喜欢文化娱乐项目。像是城南的八大胡同,人家服务业生意一直很好,你以为去胡同里享受服务不需要文化吗?没文化,人家都鄙视你…… 《水浒传》、《西厢记》等书籍已经在市井中流行开来,仅仅就北京城来论,市井内的识字率颇高,只要不拽文字、过于堆砌辞藻、用生僻字显摆学问,稍微白话一点,京师百姓还是看得懂。 “这头版内容,还是发朕这篇文章吧。”朱厚照放下京报,从桌案书籍中抽出一张纸,连同京报初稿递给内侍,对孙祯、何裕道:“就这样定下,命司礼监安排匠人雕版刷印,第一版京报发行量定为两万。” “如此多?” “领旨办吧。” “可是陛下,如此之多怕无法销卖出去……” “办!” 朱厚照不容拒绝。 孙祯无奈接过,领命离开。 回到司礼监经厂,孙祯坐下,召来司礼监匠人张震,道:“陛下给了头版内容,如今齐全了,让匠人抓紧雕版,刷印两万份,尽早。” 张震接过京报初稿与纸张,见孙祯、何裕疲惫,也没多问,便找匠人去雕版,可还没过多久,张震便跑了回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孙祯、何裕,喊道:“孙主事、何主事,这,这——匠人不敢雕版啊。” “为何不敢?” 孙祯面带愠色,起身接过张震递来的纸张,扫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瘫坐在椅子里:“我的亲娘啊,这谁敢雕版……” “看你们胆小的。” 何裕有些不屑,伸手拿过纸张看去,犹如触电一般丢下,整个人猛地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上,喊道:“这,大事不好,快去找内阁大臣……” 孙祯苦着脸:“京报司归司礼监,直属皇帝,找内阁——合适吗?” 何裕脸色惨白,手哆嗦地说:“那,那我们去求陛下收回这篇文章,若是雕版发了出去,还是两万份,内阁与文武大臣一定会杀了我们……” 孙祯想哭:“就知道这京报司的官不好当,这钱不好拿。” 求见,皇帝根本不见,只安排内侍吩咐了一句:“尽快雕版,不得擅改一字。” 孙祯、何裕无奈,只好返回,命匠人先行雕版,还吩咐了一句:“不得泄露消息。” 何裕很清楚,一旦这京报中文章问世,将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是京师震动,怕是整个大明都会被震动! 只是,皇帝朱厚照为何要这样做,他难道就不担心后果…… “万岁爷,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指挥同知庞岳、刘璋求见。” 内侍通报。 朱厚照微微点头,待三人入殿行礼后,合上奏折,抬手道:“设纠察队也有一段时日了,是时候拿出你们的成果来了,起来说吧。” 顾仕隆拿出一份厚重的文书,弯腰举过头顶,肃然道:“承蒙陛下器重,委以重任,臣等不敢怠慢,现已查明十二团营、三大营内诸多问题,特来奏报。” 内侍将文书转呈至龙案。 朱厚照翻开看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开口道:“公、侯、伯、武将勋贵,多有占军士作苦役之事?如此说来,在军籍之上却不在教场之内的军士,大部分都被人拉去当劳力、下人使唤了?” 顾仕隆板着脸:“确实如此。” “都有谁,为何这文书中闪烁其词,并未言明?” 朱厚照抬起头看去。 顾仕隆直言:“怕得罪人。” 朱厚照张了张嘴,我去,你小子倒是耿直啊…… “不说,得罪他们。说了,得罪朕,你自己选。” 朱厚照语气变得冷厉起来。 顾仕隆苦涩不已,谁在纠察队指挥使这个位置上都难做,见朱厚照认真追问,只好开口:“掌管三大营的定国公徐光祚!” “他?” 朱厚照不由惊了下。 顾仕隆沉声道:“还有,掌管十二团营的英国公张懋!” 朱厚照沉默了。 这两个国公负责京军,他们查过一些问题,可也隐藏了自身问题!京军缺了那么多兵,他们就不往自家院子里看看有多少是京军吗? “还有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 顾仕隆一个接一个报了出来。 朱厚照凝眸:“朕记得张鹤龄、张延龄离开京师了。” 顾仕隆微微点头:“陛下,据纠察队、特勤局、锦衣卫清查,寿宁侯、建昌侯离开京师时,分批带走了三百二十七名在籍军士,如今正在河间兴济建造宅院。”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问道:“定国公、英国公占役军士有多少?” 顾仕隆言道:“据初步调查,定国公府占役军士不低于三百,英国公不低于五百。” 朱厚照豁然起身,愤然道:“他们占役如此多军士作甚!” 顾仕隆嘴角动了动,道:“看家护院、搬运货物、耕种庄田,还有派军士经商开铺子的……” 朱厚照没想到这群人如此过分,这可是朝廷的经制之兵,不是你们自家人的奴仆下人,这些人是拱卫京师的支柱,不是赚钱的工具! 顾仕隆见朱厚照气恼,也没停下来,继续说:“陛下,占役、虚冒、舞弊、贿免这些事在臣看来并非京军中最大顽疾。有一个顽疾若不除,朝廷负累沉重不说,这京军再练十年,也无法形成战力!” 朱厚照冷着脸:“讲!” 顾仕隆上前一步,肃然道:“臣以为,若蒙古大军兵临北京城下,无需召集京军内寻常士卒作战,只需召集锦衣诸卫监局内旗校官等在京武官便可。毕竟,这些武官足有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员,比眼下的十二团营、三大营主力军士数量还多……” ------------ 第三十三章 十万余武官,强制下岗 “多少?” 朱厚照难以置信,怀疑听错。 顾仕隆肃然道:“在京武官,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员!” 朱厚照看向庞岳。 庞岳走出一步,拱手道:“陛下,顾指挥使所言无误,锦衣卫、特勤局皆有人手参与调查,除调阅兵部、五军都督府在京武将官册外,还翻阅了户部俸禄支给书册,确系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员!” 朱厚照拍案,愤然道:“朕记得洪武二十五年时,在京军官只有二千七百四十七员!这才过去不到一百二十年,缘何增加到如此地步?世人皆笑前宋冗官,朕看,大明远迈宋廷!说,谁人该为此负责!” 庞岳、刘璋连忙低下头。 “为何不说话,哑巴了?” 顾仕隆偏了偏头,保持沉默。 朱厚照盯着顾仕隆,刚想发作,突然止住。 这—— 罪魁祸首该不会是自己吧? 过去五年时间里,嬖佞当权,不经吏部铨选,以谕旨直接任命官吏的情况极多,这种传奉得官数量不小,加上刘瑾贪污,内阁有焦芳,刘宇、张彩都当过兵部尚书,卖官这事他们熟得很…… 顾仕隆见朱厚照明白过来,开口道:“陛下,在京军官数量增长并非一日一朝之事,据臣所知,洪武二十五年,京军军官数量确实不到三千,但在景泰七年时,京军军官数量已增长到三万两千二百余,弘治十六年时,京军军官已达八万三千余。” 朱厚照抬起手,扶住额头。 这样算,五年过去,自己硬生生增加了三万多武官,一年下来大致六千多武官,这群人都是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还只是京官,没算外官! 朱厚照闭上眼,靠在椅子里沉思。 顾仕隆看向朱厚照,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皇帝会做出什么决定。 文华殿内,安静得令人不安。 一股压抑的气息从地面升腾而来,如同恶魔伸出手抓住了心脏,透不过气又不敢动弹。 “陛下,兵部尚书王廷相求见。” 内侍走来通报。 朱厚照睁开眼,微微点头,待王廷相行礼之后,开口道:“纠察队调查在京武官之事兵部知晓吧?” 王廷相肃然回应:“臣知晓。” 朱厚照停顿了下,手指点了点桌案,脸上满是坚毅的神情,沉声道:“从今日起,停发所有在京武官俸禄,以纠察队为主,兵部、五军都督府、特勤局、锦衣卫协助,给你们一个月,查清所有在京武官官职来历,但凡是传奉得官,幸进得官,买卖得官,虚报军功得官者,一律裁汰出去!” 顾仕隆肃然。 皇帝竟没有丝毫手软,哪怕是面对十余万武官,说要裁汰就要裁汰! “臣——领命!” 顾仕隆喜欢这种霹雳、果决的手段,喜欢这样不拖泥带水、出手利索的做派! 王廷相对朱厚照的决定很是赞赏与拥护。 如此多没任何用处却吃朝廷粮饷的官员是该裁汰去了,等完成裁汰后,一年至少可以为朝廷节省一百三十万石粮,折合银六十五万两余! 朱厚照看向顾仕隆,严厉地说:“国之军卒,岂是私奴!纠察队发文,但凡公、侯、伯、勋贵等有占役军士者,一个月内遣返军士回军营,并退补占役军士数量五年粮饷至户部,朝廷不追罪。但有一项做不到,无论是谁,一查到底!” “纠察队必上下一心,全力以赴!” 顾仕隆感觉肩膀沉甸甸的,这是皇帝的信任,也是皇帝的重托! 朱厚照摆了摆手,示意顾仕隆等人退下,见王廷相没动,问道:“何事?” 王廷相上前道:“前段时日陛下着兵部调戚景通入京担任神机营总督,现如今此人到了。” 朱厚照眉头一抬,沉声道:“传!” 内侍连忙去传唤。 没多久,正直壮年的戚景通迈着沉稳的脚步入殿行礼。 待免礼,戚景通起身后,朱厚照仔细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张国字脸,双眼细长,透着干练,身材偏瘦,却挺拔如枪。 这就是戚继光他爹,今年还不到四十,可惜他和王守仁一样,原配夫人都不能生育,皆是续弦之后才有的后。 “早在土木堡之战中,大明的神机营可以说是彻底被打断了骨头,再没有站起来过,虽说于少保当年用神机营重创过也先铁骑,可神机营已不复永乐时威武。” 朱厚照自桌案后走出,威严地说:“朕知你忠廉刚毅,谋略在胸。现将神机营交于你,其他不问,朕只要一个结果——重铸神机营,让其成为京军之中最有战力的一支军队!” 戚景通深深看着朱厚照,抬手道:“臣领旨!” 朱厚照含笑道:“你是神机营总督,有些事不能瞒着你。先去神机营接任吧,五日后随朕一同前往天字制造局。” “天字制造局?” 戚景通疑惑,根本没听说过。 王廷相在一旁解释道:“陛下新设专司火器营造衙署。” 戚景通恍然,欣然答应。 朱厚照抬手,示意两人退下,拿起吏部送来的一份奏疏,眉头紧锁,对内侍道:“传吏部尚书梁储,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 不久后,梁储、张钦入殿。 朱厚照扬了扬手中的文书,问道:“文书中只提到原四川成都府同知伍文定为刘瑾所迫,罢官为民,为何没有提到具体罪名?” 梁储连忙道:“陛下,这是吏部疏忽。据臣所闻,正德三年时,伍文定曾在南直隶常州府当推官,刘瑾以其判决不明,制造冤案为由,将升任四川成都府同知、尚未到任的伍文定逮捕入狱,后罢官为民。” “当真如此?” 朱厚照冷冷地看向梁储。 梁储低下头,面露为难之色。 朱厚照沉声道:“梁尚书有所顾虑,张钦,你可是督察院的官,若连得罪人的胆量也没有,如何坐在督察院?” 张钦叹了口气,上前道:“陛下,伍文定丢官虽是刘瑾所为,但指使刘瑾之人,却有他人。” “谁?” 朱厚照冷眸。 张钦沉声道:“魏国公——徐俌!” ------------ 第三十四章 没办法,他们不开窍啊 魏国公徐俌,明代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五世孙! 杨廷和夸赞徐俌“持身廉慎”,也不知道老杨收了徐俌什么好处这样一顿夸。 单说廉,徐俌还配不上。 这家伙仗着国公的身份,镇守金陵时候到处圈地,圈到常州去了,结果遇上伍文定这个一根筋的汉子,判决徐俌归还田地给百姓。 徐俌不高兴,找人给刘瑾送钱,刘瑾这个死太监就这点好: 钱钱到位,事事顺遂。 也不知道是徐俌给的好处不少,还是想额外创收下,刘瑾大笔一挥,除常州知府外,全给抓了,包括还没到成都打卡上班的伍文定…… 贿赂奸党,当初抢百姓地,你能说徐俌廉? 朱厚照不信。 既然当年魏国公想方设法赶走了伍文定,那自己就再送伍文定回去。 “兵部、督察院、特勤局、锦衣卫、国子监,先期三日内,组织清丈司二百人南下金陵,并任命伍文定为兵部武选司郎中,全权负责南直隶清丈事宜!” 朱厚照肃然下令。 梁储、张钦打了个哆嗦。 如此命令,如此安排,摆明了是想借伍文定打压魏国公。不过想想皇帝连自己的皇庄与两个国舅的田都整了,派人去南直隶不过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伍文定此人是个不妥协、不通情之人,一旦认为是对的,站在那就不会动弹,哪怕火烧胡子了也能傲然而立,一副“老子不怕你”的样子…… 这样的人手握南直隶清丈司,少不了风波。 朱厚照不怕风波,随着朝局清明,蠲免税赋,流民疏散,京军整顿,地方上有点风波也乱不起来,尤其是这些几世传下来的勋贵,一个个家大业大,谁都不可能因为少点钱财就掀桌子、反朝廷。 伍文定,这个历史上与王守仁组成“黄金搭档”、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的家伙是个“海瑞”式的强人,得罪人的事找他办准没错…… 朱厚照看向梁储:“梁尚书,朕为你撑腰,何畏勋贵?若文官缄默,朕只能重用特勤局、锦衣卫,这种结果——你们也不希望看到吧?” 梁储脸色凛然,行礼道:“臣知错,定改之!” 朱厚照摆了摆手:“下去吧。” 内阁。 梁储擦着额头的冷汗,对内阁大臣李东阳、杨廷和将文华殿的对问说了一番,担忧道:“陛下重用伍文定,让其全权负责南直隶清丈之事,怕到秋来,江南一片肃杀之气……” 李东阳老脸深沉,平静地说:“查一查也好,江南税赋年年减少,这不是好事。若伍文定能清丈明白,归田于民,来年朝廷税赋也能增加一些。” 梁储点头,轻声道:“只是不清楚陛下分寸在哪里,纠察队、兵部正在追查占用奴役军士之事,这事除了极少勋贵外,几乎全都卷入其中,若陛下动作过大,怕会寒了人心,如今地方民乱不休,盗贼肆虐,正是用人之际……” 李东阳端起茶碗,暼了一眼皱眉的杨廷和,问道:“介夫也在忧虑此事?” 杨廷和,字介夫。 梁储侧头看去,杨廷和抬起头,严肃地说:“陛下在警告所有文官。” “什么?” 梁储不解。 李东阳凝眸,脸色凝重,道:“你是说,陛下那一句‘若文官缄默,便重用特勤局、锦衣卫’的话?” 杨廷和重重点头,沉声道:“陛下先设特勤局后裁撤内厂,用的是先立后破之策。我们以为陛下只用了一次,但事实并非如此。天字制造局、纠察队、京报司等,很可能都是先立后破之策。” “这与文官有何关系?” 梁储问道。 杨廷和肃然道:“梁尚书,陛下在布局,用新增衙署的方式来压制、替代已有衙署!” 梁储依旧不明所以。 李东阳搁下茶碗,苦涩一笑:“梁尚书,介夫的意思是,特勤局可以取代内厂,天子制造局可以取代兵仗局、军器局,纠察队可以取代京军内镇抚。那你细想——谁来取代文官?” 梁储悚然,起身道:“特勤局、锦衣卫?” 杨廷和将桌案上的一本文书收起,叹息道:“还没到取代的地步,陛下只是在告诉我们,若文官不好用,他将用好用的特勤局、锦衣卫。换言之,文官对勋贵一桩桩问题闭口不言,甚至还为其打掩护的举动让陛下极是不满。” 李东阳靠在椅子背上,有些疲惫地说:“这段时日,兵部、纠察队、清丈司、特勤局、锦衣卫,都在揭露勋贵问题,可观内阁、观兵部外堂官及下属官吏,有几人直言进谏,奏报勋贵、势要之家不法事的?” 杨廷和无奈摇头:“一个个盯着刘瑾余党不放,说好听点是为朝廷清除奸党,说难听点,肃清到今日,还不放过旁枝末节与一个个小人物,不惜浓墨重笔去弹劾,是挣个清廉忠诚虚名。只敢对失势之人落井下石,不敢对尚且得势之人丢砖头,陛下不失望才怪。” 李东阳看向梁储:“该怎么办,你应该清楚了吧,告诉张钦与其他堂官,陛下的态度只有一个,那就是——扫除乌烟瘴气!谁家乌烟多,瘴气多,你们自己掂量。” 梁储对李东阳行礼,又对杨廷和深揖一礼,然后离开内阁。 李东阳目送梁储离开,淡然一笑:“陛下要正乾坤,可不会重用那些飞鱼服之人,你这番解释多少牵强了一些。” 杨廷和露出了狡黠的笑:“没办法,他们不开窍啊。有些话陛下无法明说,毕竟那些勋贵祖上可是大明王朝开国功臣……” 李东阳凝重地点了点头。 勋贵之后这些年来确实太过了,整顿整顿也好。 舍人徐祯卿走入内阁,行礼后道:“两位阁臣,京报司主事差人送话,说第一版大明京报将会于五日后正午发行。” “哦,知道了。” 李东阳应了声。 徐祯卿再次开口:“传话之人说,内阁务必第一时间买来去看。” 李东阳眉头微动,问道:“何意?” 徐祯卿摇头。 杨廷和淡然一笑:“想来在第一版京报中登载了陛下所书文章,故此差人提醒我们勿忘买来一观。京报司也是,出版之后应送几份来朝廷衙署,身为朝廷命官还需要掏钱购买,属实不合适……” ------------ 第三十五章 大明京报,震动京师 繁星困倦,纷纷闭上眼睡去,顺手拉起鱼鳞片的云被。 拐杖伸出门槛,一双苍老的手吹了风。 苍老的田容敬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天空,对请安的儿子田言物说:“儿啊,今日莫要去国子监学了,带着一家人找个空旷处避难吧。” 田言物不解,问道:“父亲,如今京师内承平,何来避难一说?” 田荣敬拄着拐杖走了两步,气息有些乱,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鱼鳞云,严肃地说:“弘治十二年冬,宜良县现鱼鳞云,地龙翻身,民居尽毁,压死以万计!弘治十三年,泉州府见鱼鳞云,不久后地龙翻身,安溪三公峰崩,声响如雷!如今这鱼鳞云现身京师,说明马上就会地龙翻身,天下大震了。” 田言物仰着头看了看天空,笑道:“父亲多虑,这鱼鳞云与地龙翻身可无关系。儿是国子监助教,今日需要教授——” “收拾东西,避祸!” 田荣敬顿了顿拐杖。 田言物见老父亲不高兴,不敢忤逆,只好安排人去告知国子监祭酒请休沐一日,并喊来妻子与儿子,准备搬到安定门外的树林中去。 像田荣敬这般认识的老人并不少,一些百姓见鱼鳞云,以为是地震预兆,虽不曾逃出城外,可也待在了院子天井里不进屋。 宫内。 群臣手持笏板,纷纷退出奉天殿。 李东阳、杨廷和心情不错,肩并肩而行,低声笑谈着什么。 吏部尚书梁储紧走几步跟上,笑道:“陛下为政越发勤勉,往日递上奏折可能月余都无消息,如今只隔了一日,这批复便下来了。” 李东阳老脸堆笑,眼睛渐小:“是啊,听宫里宦官说,陛下昨晚忙碌到三更天才回寝宫。如此勤勉,颇有太祖当年之风。” 杨廷和笑道:“梁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这两个位置,不宜空悬太久,那两人何时入京?” 梁储回道:“盘算时日,孙交、何鉴二人想来应该就在这两日入京。” 李东阳欣慰不已:“早年间,孙交就对皇庄、投献之风不满,如今陛下设清丈司,此人定会极力支持。他与王廷相联手,可谓珠联璧合。” 杨廷和连连点头,言道:“还有那何鉴,五年前,其拜左佥都御史,往河南、湖广、陕西阅实户口,得隐瞒户口二十三万五千余,其为官清廉、正直,为事干练,他领刑部,内阁也能轻松一些。” 梁储抬手指了指宫门方向,在一旁引路:“何鉴少年时便胸怀大志,曾言‘出而不忠于君,入而不孝于亲,岂不惭负天地羞七尺之躯哉’。多年不见,倒有些想念他们了。” 杨廷和淡然一笑:“相逢不远,走吧,今日朝会事繁,已快午时,买一份京报再回衙署再用餐。” 大明门外,搭建了一座小小报亭,报亭外漆为赤红,又被称之为赤亭或红亭,类似这样的红亭在整个北京城内,总共有八十个,分布在各个坊间与要道之处。 亭外站着名锦衣卫军士,不远处还站着十几个孩童。 亭内则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身着简朴。 李东阳看了看,对亭中妇人问道:“京报在何处?” 妇人道:“回官爷,京报已送至红亭内,只是时辰未到,军爷不给钥匙。” 李东阳指了指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孩子,问道:“他们是?” 妇人回道:“这些人是红亭招募来的卖报小郎君,皆是苦贫人家的孩子。按照京报司规制,京报只能两成放在红亭寄卖,剩八成则交这些卖报小郎君走街串巷寄卖,其售卖所得造册之后,悉数给其补贴家用。” 李东阳、梁储愣了下,眼神中充满赞赏之色。 杨廷和颔首,提议道:“陛下此举意在扶持困顿之家,原以为只是京报,不成想背后竟有如此文章,既是如此,我等就不在这红亭购买,去一旁等这些卖报小郎君推售,如何?” 李东阳、梁储没办法拒绝,谁都想落个好名声,给百姓困顿之家的孩子一点钱,权当是善行,至于红亭收入,那是要进入京报司的口袋,皇帝的口袋。 现在,皇帝不差钱。 刘瑾家一大笔钱进了内承运库不说,他派去抄焦芳、张彩等人老家去的人,回来就没送给户部一个铜板…… 午时到了。 锦衣卫军士将钥匙交给红亭内妇人,冲着卖报小郎君们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妇人打开大箱子,将里面厚重一捆捆京报取出,然后放在窗口处,对过来的卖报小郎君们说:“这是你们第一次卖报,可不要忘记教给过你们的口号。这一捆是二十份,一份报一文钱,先收钱再给报。卖完之后来这里,若卖不完,便将京报完好无损地拿到红亭里……” 宋三将一捆报纸解开,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并不碍事,只要卖出去便好了。 “卖报,卖报,大明京报,皇帝文章,一文钱一份。” 宋三不怵官员,迎着就走了过去,扯着嗓子喊。 “来,给我们三份。” 李东阳笑呵呵地招手,手中掂着一枚铜板。 宋三顿时笑了起来,迎上前收下铜板,见是一枚折三钱,便说道:“三文钱三份报,扶贫行善,老爷收好嘞……” 李东阳接过三份京报,分出两份给杨廷和、梁储,哈哈笑着低下头:“咱也算是行善积德了,来,看看这京报——” 霎时! 李东阳脸上的笑意凝固,眼珠子瞪大溜圆,毫无形象地张开嘴,一脸骇然。 “什么文章,值得阁老如此——”梁储呵了声,低头扫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喊道:“我的亲娘!为何会这样?” 杨廷和手微微颤抖,喊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城,猪市口。 何鉴、孙交下了马车,看着前面嘈杂的人群,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仆人买了一份京报,递给何鉴:“老爷,朝廷今日发行京报,城内一片哗然,京师大震!” 已近古稀之年的何鉴一脸淡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份京报就京师大震了?” 孙交暼了一眼京报头版,脸色陡然一变,喊道:“何尚书,此报一出,不只是京师大震,恐怕是——,天下大震!” 何鉴低头看去,老眼骤然凝聚,骇然道:“什么,皇帝的罪己诏?!” ------------ 第三十六章 罪己诏:朕有认错的勇气 国子监。 王瓒正在奋笔疾书,准备向皇帝进言,陈述国子监弊病十二条。 咣当! 门被撞开,国子助教罗安一下子就扑到房内,脸色惶恐地喊道:“王祭酒,大事不好!” 王瓒从未见过罗安如此慌张过,提起毛笔道:“稳住说!” 罗安连忙将京报展在手中,举到王瓒面前。 王瓒看去,念道:“中兴大明,当以罪己诏开先路。” “罪己诏?” 王瓒抬起头,凝眸看向罗安,旋即眉头高抬,眼珠瞪大,喊道:“皇帝的罪己诏?” 兵部衙署。 王廷相正在用餐,主事递上一份京报。 啪嗒。 筷子落下。 王廷震惊不已,回过神来时,只看到自己手里竟抓着一把青菜,再看菜碟已空…… 督察院。 佥都御史张钦已经揪断了七八根胡子,再揪下去,都可以混入宦官行列了…… 英国公府。 张懋正在后院亭中喝茶,就看到徐光祚闯了进来,连通报的管家都被他踹开了,不由地笑道:“定国公,有何恼怒事值得对下人动脚。” 徐光祚急匆匆走至亭中,看着慢条斯理端起茶碗享受的张懋,将京报拍在桌上,一言不发。 张懋暼了一眼,入口的茶水顿时喷了出来,豁然起身,破了音:“罪己诏?” 西教场。 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手握着一份京报,一脸的不可思议,转头看向庞岳问道:“百官胁迫陛下了?” 庞岳直摇头:“陛下一改沉沦,拨乱反正,致力中兴,百官拥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胁迫陛下干出这种事来……” “那这如何解释?” 顾仕隆不安地问。 庞岳摊开手:“不知。” 特勤局。 指挥使曾绍贤一只手将书吏提了起来,厉声道:“你他娘是不是认错字了,这京报怎么可能登载罪己诏?” 书吏委屈巴巴,写了一辈子字怎么可能认错…… 京报一出世,彻底震动北京城。 无论官员还是士子,无论商人还是百姓,都被震惊了。 两万份京报,在极短的时间销卖一空,甚至出现了一人买走多份的情况。 待在城外避难的田言物听闻消息时,几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买一份京报看看却发现已然买不到,跑到国子监才看到京报中的内容,仰天喊起,状若疯狂:“鱼鳞云——地龙翻身——原来是应在京报,应在天子啊!中兴大明,当以罪己诏开先路!天象助阵天子,大明有救了!” 京报司主事孙祯、何裕躲在司礼监经厂里不敢出门,瞒着内阁、文武百官,瞒着天下人,京报司干出了如此惊天动地之事,一旦被官员堵住,说不得会被活活打死……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等一干人顾不上吃饭,拿着京报跑到文华殿。 朱厚照沉稳地端坐着,一言不发。 “罪己诏”是古代的帝王在朝廷出现问题、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安危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的一种口谕或文书。 这玩意虽然不多见,但也谈不上罕见。 自汉文帝率先发行后,几乎所有主要王朝都有皇帝发罪己诏,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没缺席过。 大明王朝自开国到朱厚照这一百多年里,除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靠造反起家的太宗朱棣,还有当了不足十个月的胖瘸子仁宗朱高炽两位皇帝外,其他皇帝,包括朱元璋、朱允炆、朱瞻基等等,都发过罪己诏。 比如朱元璋写了五份罪己诏,其中三份是因星象变化、雷击起火写的。朱允炆写了一份罪己诏,主要是告诉老天爷我错了,赶紧让四叔朱棣回家种地去吧。还有朱祁镇,土木堡死了那么多人,不写一份都过不去,背锅侠朱祁钰也没少写这玩意…… 帝王有一套专属理论,那就是君权神授、天人感应。 天下出现异象、大灾、大祸,必定是苍天警示天子有失德之处。都是因为人间帝王的不作为、胡作为,老天爷这才降下异象、灾祸警告。 从这个角度来看,皇帝下罪己诏,主要是安抚人心,告诉天下人,自己知道错了,这就改,你们别折腾。 但罪己诏这东西不是轻易发出来的,因为认错,等同于削弱了帝王的神圣与权威。 任何皇帝,除了面对无法理解的异象、国家危难外,没有一个皇帝自己情愿发罪己诏。 哪怕是外面灾情严重、死了无数人,皇帝也不想损害自己的神圣去写罪己诏,直至被群臣一次次“进谏”,近乎“胁迫”,加上皇帝束手无措,别无他法,最终“顺从”官员的意思,不情愿地写一封“罪己诏”,个别要脸的,连诏书都不写,直接“口述”,然后回去睡觉…… 问题是—— 没有任何一位大臣进言让朱厚照写罪己诏,更没有群臣胁迫朱厚照写罪己诏! 在京畿地区灾情缓解、招抚流民有成、安化王之乱平定、朝堂日渐清明的关头,在朱厚照动作不断,将矛头对准勋贵势要之家,正是需要树立权威的关键时刻,朱厚照完全没有必要写什么罪己诏! 可朱厚照不仅主动、自愿写了,还将其直接刊载到了京报之上,公开发行于京师! 这才是群臣最震惊、最不安的地方! “来个午朝吧。” 朱厚照终于开口。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没办法,只好领命。 奉天殿内,一干勋贵、文武将官对朱厚照下罪己诏之事议论纷纷。 来不及换官服的何鉴、孙交也匆匆赶到,见到李东阳等人,顾不上寒暄,就开口诘问罪己诏之事。 李东阳苦涩不已,感情他们以为是内阁胁迫了朱厚照。 礼乐突然变得肃穆、庄重。 朱厚照伴着礼乐登上御台,旋即坐下,待群臣行礼后,抬手道:“都起来吧。” 群臣谢恩。 朱厚照扫过前排,看到一身便服的何鉴、孙交,微微点了点头,肃然道:“今日京报发行,刊载了朕的罪己诏。群臣惶惶不安,言朕不应写罪己诏。诛杀奸佞,力正朝纲,是不需要什么罪己诏!” “可朕——要做的是拨乱反正,一扫积弊!若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开中兴大明之先河!如何甩开包袱,踢开一个个障碍,带你们披荆斩棘,开拓出一个盛世乾坤,缔造巅峰大明!” ------------ 第三十七章 大魄力,改年号:中兴 奉天殿,群臣无声。 朱厚照站起身来,一脸威严,铿锵有力地喊道:“四月间,黄沙四塞,天色晦冥!朕立身于风霾之中,如有苍天敲钟,幡然醒悟,立志效仿太祖,内安百姓,斯民小康,外退胡虏,强兵强国!朕下罪己诏,是为明志向、表决心!” “自朕登基以来,累累过错,非刘瑾一党全责。朕若不能站出来认错,如何抚慰天下人心,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铮铮傲骨的大明官吏与子民?刘瑾的血肉谢罪不了天下,唯有这罪己诏——唯有朕,才能对天下人说一句:朕知所过,将改之!” 李东阳老脸之上满是欣慰与释然之色。 坊间传闻朱厚照天命觉醒,这才有了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现在听朱厚照亲口说起,由不得人不信。 全都清楚了。 朱厚照沉沦温柔乡多年,一朝为苍天唤醒,这才收心为政,矢志中兴大明! 好啊!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杨廷和看着御台之上的朱厚照,心头满是震惊。 朱厚照变了,杨廷和早就知道,从刘瑾倒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可纵是如此,杨廷和发现自己还是严重低估了朱厚照的野心。他不只是单纯地回归政务,按部就班总理万机就完了,他是一个极有野心、极有志向的帝王! 联系到特勤局、清丈司、稽查队等,再看看眼前的朱厚照,杨廷和总算明白过来,朱厚照真正要做的,不是守旧、维持眼下局势,甚至不是回到弘治朝,而是开拓进取、缔造一个全新的局面! 这个局面,兴许是前所未见! 杨廷和手心有些冒汗,跟着“天命觉醒”的朱厚照,十年,二十年之后,大明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 孙交、何鉴对视了一眼。 这御台上的,当真是正德皇帝吗? 往日的他,可没如此气度,如此气魄! 京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一切,似乎变得有些陌生。 张懋、徐光祚面色凝重,王廷相低头思忖,文武官员各有其态…… 朱厚照一挥手,肃然道:“京报刊载的不是简单的罪己诏,而是一份宣言,一份朕要中兴大明的宣言!” 这个时候下罪己诏,是朱厚照深思熟虑的决定。 首先,这时候刘瑾一党除京师外人员基本肃清,朝堂稳定,下罪己诏不会带来人心不稳。 其次,不能自我批判,如何告别过去,开辟新格局? 那么多人因为“朱厚照”的享受、贪欲、放纵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总需要一个标志性事件结束这一切苦难,并宣告新时代即将来临! 再次,安抚民心,争取民心。 大明流贼无数,民乱未平,这一纸罪己诏,可以抚慰部分人心,争取部分民意。 最后,为了让京报打开知名度,做到广为人知,确保京报可以占据舆论、掌控话语权,不得不剑走偏锋,一鸣惊世! 一举多得之策! 朱厚照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官员,沉声道:“自明年元旦起,改正德年号为中兴,定为中兴元年!万望文武爱卿,与朕齐心聚力,矢志振兴大明!” 改年号?!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吃了一惊。 在大明,只有新君登基之后才会在次年元旦改年号,基本上都是一帝一年号。 当然,还有一个异类朱祁镇,这家伙是大明两个年号的记录保持者,可问题是,朱祁镇当了两次皇帝啊,中间那段时间去草原打猎去了…… 你朱厚照好端端的,为啥改年号? 可不敢效仿汉唐宋那样胡来。 比如汉武帝,看到独角的麒麟,改年号为元狩,又看到流星了,改成元光;比如武则天,掉了牙齿又长出新的牙齿了,改年号为长寿,看到巨大的脚印特别吉祥,改年号为大足…… 李东阳、杨廷和刚想劝阻,朱厚照却挥袖退朝,众官员只好跪送。 朝散。 何鉴看向心神不宁的李东阳,笑道:“李首辅可是想劝阻陛下莫要改年号?” 李东阳重重点头:“没错!” 何鉴摆了摆手:“不可。” 李东阳反问:“为何不可?” 何鉴满脸慈容,呵呵一笑:“太祖爷曾立下规矩,不封禅,不受尊号,不受祥瑞,可没说过不可改年号吧?再说了,现在年号是什么?” “正德!” “你品,你细品……” “这……” 李东阳明白了何鉴的意思。 “正德”这两个字,朱厚照似乎一个字都不沾边,看看他这几年在豹房干的事,既不正经,也无德行…… 杨廷和点头,赞同何鉴:“年号未尝不可改,陛下有意中兴,并改年号为中兴以明志,未尝没有自我鞭策之意。若一个年号可以换一个盛世,我等何必阻拦?” 李东阳微微点头,笑道:“既是如此,那就依陛下之意,下发文书至各衙署,准备明年改元之事。何尚书、孙尚书,你们终于来了,走,到文渊阁好好叙叙旧。” 孙交叹道:“我们二人也很想知晓下京师之事。” 午后。 京报司主事孙祯、何裕入文华殿。 孙祯请旨道:“陛下,京报脱销,臣请再加印两万份,并派人送往金陵。” 朱厚照点头:“准了。” 何裕有些担忧,进言道:“这京报是否可以提价,一文钱根本无法弥补成本,加印越多,亏损越大……” 朱厚照断然拒绝:“绝不可加价,一文钱着为永例!” 何裕皱眉:“可……” 朱厚照摇头:“没什么可是,京报的根本不在牟利,而在民知朝廷事,知大明事,安定人心,不可钱财衡量。你们尽管刷印,朕会命内承运库拨给京报司一笔银钱。” “臣领旨。” 孙祯、何裕退离。 朱厚照处理了几封奏折,对张永道:“差人传告神机营总督戚景通,让他至天字制造局南门外候着。” 张永领命。 有新式火器的图纸,有经验丰富的火器匠人,还有一堆资源堆砌,朱厚照为天字制造局倾注了许多心血。 如今,是时候看看他们能不能扛起中兴时代下——排头兵的大旗了! ------------ 第三十八章 火药弹,大伊万 天字制造局。 戚景通看着眼前古怪的火器,眼神中满是好奇与诧异,对一旁的局正赵华问:“这是什么火器?” 赵华暼了一眼戚景通,然后看向朱厚照,目光中带着尊崇。 朱厚照背负双手,笑道:“他主神机营,总需要了解一些事,给他说说吧,无需隐瞒。” 赵华恍然,对戚景通拱手:“戚都督,这是一门威虏炮,为陛下所创。” “陛下?” 戚景通震惊不已。 皇帝懂火器? 听闻朱厚照曾在豹房内设教场,还邀请公侯观看他训练出来的兵阵。难不成他在那时候就已经着手火器的改良与设计了? 赵华抚摸着眼前的威虏炮,介绍道:“这类神机炮共有三部分:炮管、炮腹、子炮,炮腹粗大结实。在开炮时,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完成发射,发射完之后可以将子炮取出,直接装填第二个子炮,继而形成连续发射。” 戚景通眼神中透着精光,搓着手说:“若是能连续发射,那威力将会大增!可测试过,连续发射子炮需要多久?” 赵华微微点头,笑道:“五个呼吸!” 戚景通惊愕地张开嘴,看向朱厚照,想了下,肃然道:“陛下,大将军炮、碗口炮等想要第二次发射,至少需要三十呼吸,甚至更久。这威虏炮可当大用,臣请大量制造发给神机营演练!” 朱厚照摇了摇头:“目前还不行。” “为何?” 戚景通不解。 朱厚照看向赵华。 赵华一脸苦相,叹息道:“在近二十日的时间里,天字制造局完成了五门威虏炮制造,但这里只有一门。” 戚景通皱眉:“炸了?” 赵华摇了摇头,严肃地说:“虽说这种大炮腹容易散热,不容易损伤,可泥范铸造出来的大炮管有诸多问题,试射十余次之后,炮管内部已出现裂缝。” 朱厚照淡然一笑,平和地说:“匠人缺乏制造这类结构的神机炮经验,慢慢摸索,朕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威虏炮便可制成,顺利装备给神机营。” 赵华保证道:“一个月,臣定会率匠人解决此问题!” 朱厚照点了点头:“好,朕等你们的好消息,将虎蹲炮拿来吧。” 赵华安排人取来虎蹲炮。 朱厚照看向戚景通,嘴角透着莫名的笑意:“戚总督,这虎蹲炮你可要仔细看看,与你有渊源——” 戚景通听闻眉头紧锁,抬头看去,只见虎蹲炮两尺长,周身加了七道铁箍,炮头由两只铁爪架起,如同猛虎蹲坐之姿。 渊源,从何说起? 戚景通不明白。 朱厚照很感谢发明了虎蹲炮的戚继光,这算得上早期的迫击炮,以曲射为主,便于携带,机动灵活。虽说戚景通不知道这一切,但功劳属于老戚家无疑。 制造虎蹲炮没有技术难度,与传统的碗口炮区别并不大,创新点就在于增加了“脚”,为仰角射击提供了便利。 但朱厚照对眼前的虎蹲炮并不满意,因为这玩意发射的是小铅子或小石子,击发时,抓一堆小石头倒进去,然后用一块两斤左右的石头压顶,之后点燃火药发射。这种靠“砸”的杀伤方式对付头戴草帽、赤着脚的穷鬼倭寇实用,哪怕砸不死,也能硌他们的脚不是…… 可问题是,虎蹲炮这么好的东西,只这点作用实在是太浪费了,必须制造出铸铁火药弹来,改石头弹为铸铁弹,改石头砸伤为铸铁碎片杀伤! 火绳枪改版的马步枪尚未制造出来,主要是扳机结构的制造有些难度,需要设置类似弹簧的铁片。 时间尚短。 朱厚照召集天字制造局官员与主要匠人,言道:“在火药司、火器司之外,额外设一个铸铁弹药司,专司铸铁火药弹的研制事宜。” 局副于文询问道:“何为铸铁火药弹?” 李可仁、陶关以匠人的身份参与了这次集议,面对朱厚照提出的想法也不尽理解。 朱厚照指了指一旁的瓦罐,道:“若在瓦罐之中填塞火药,然后封住,留下引线点燃,会如何?” 李可仁眼神一亮,当即站出来道:“我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利用铸铁制造一类特殊瓦罐,并在这种铸铁内塞入火药,一旦火药点燃,铸铁便如瓦罐一样四分五裂,继而杀伤于敌!” 朱厚照笑道:“没错。” 戚景通看向朱厚照,敬佩不已。 瓦罐之类的东西在战场上不是没投入使用过,但多数是抛石机抛出去的,放不到神机炮里面去,毕竟火药一瞬间的力量很大,瓦罐根本无法承受,瞬间便会破碎。 可若是打造出铸铁瓦罐,问题不就解决了? 如此简单的变通,为何没人想出来,没人用出来? 朱厚照抬手:“铸铁弹药司要抓紧建立起来,局正、局副、火药司的人留下,其他人暂且退下吧。” 戚景通也跟着离开。 朱厚照看着留下的人,沉声道:“现在,朕需要交给你们一份高度保密之事,那就是革新火药!朕观如今火药,依旧是粉末填充,用量不好把控不说,长途运输颠簸还容易造成火药不同成分分层,影响使用效果。故此,火药司务必全力解决此问题,研制出颗粒火药……” 绕不过去的颗粒火药。 朱厚照颇是无奈,最早记录古代制造颗粒火药的家伙还是戚继光,在其《纪效新书》里留下了制造过程与检验颗粒火药质量的方法。 可戚景通现在还没娶小老婆,戚继光还没影…… 推测下,颗粒火药的出现很可能就在二三十几年之后,朱厚照等不了那么久,只能选择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路。 保密! 朱厚照不打算将颗粒火药的制备方法公开,而是要求高度保密。 走出天字制造局,朱厚照抬头看天,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 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 娘的。 白糖还是在嘉靖时期出现的,我的大伊万…… 朱厚照很是郁闷,好东西都在几十年后,上天相当不公平。 好在前世看书多,《天工开物》里记录了白糖制造之法,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为了大伊万,说什么都要试一试…… ------------ 第三十九章 白糖的白,皇后的白 乾清宫。 十口水缸摆在一线,上面横着木架,摆放了一种上宽下尖的瓦溜,瓦溜底部留有小孔,孔被草塞住。宫西侧,一口口灶台搭建了起来,底下燃着火,一个个宦官、宫女看着,不断地用木棍搅拌。 夏皇后看到这一幕,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可是皇帝寝宫,怎能如此明目张胆乱来,还敢白日燃起明火,万一走了水,伤了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乾清宫首领太监王姚带人行礼问安。 夏皇后冷着脸问:“你们这是作甚?” 王姚听出了皇后的不满,紧张地说:“回禀皇后,这是万岁爷的安排。” “陛下?” 夏皇后蹙眉,抬起头看向殿门处。 朱厚照含笑走了出来,对夏皇后道:“莫要责怪他们,朕吩咐这样做的,好了,都起来办事吧。” 宦官、宫女领命。 夏皇后近前万福,担忧道:“这毕竟是陛下寝宫,见了明火令人不安,不若安排他们去他处做事,也好图个安心。” 朱厚照指了指尚未落山的太阳,笑道:“白日看着点不妨事,何况这已经快熬好了。” 夏皇后闻着味道,偏头道:“这是糖?” 朱厚照点了点头:“没错,红糖。” “那为何要熬制?” 夏皇后不解。 朱厚照背负双手,一副自信的面容:“因为朕要制白糖!” “白糖,宫里不是有吗?” 夏皇后眨了眨眼。 朱厚照摇头:“那也叫白糖?明明就是黄色的。” 夏皇后问道:“那陛下想要的白糖,是什么样的白?” 朱厚照拉过夏皇后,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和皇后一样,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夏皇后脸顿时红了起来,烧到了脖颈处,脚不安地跺了下,侧过身低声道:“陛下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 朱厚照哈哈大笑:“这不是比喻嘛……” “哪里有这样比喻的,分明是下流……”夏皇后低头看鞋,声音微弱,暼了一眼,见朱厚照没听到,便抬头问:“哪有如此白的糖,臣妾闻所未闻。” 朱厚照指了指瓦溜:“明日可见。” 夏皇后听到动静,见宦官抬着一桶桶水泥水而来,疑惑地看向朱厚照:“这又是有何用?” 朱厚照啧啧道:“黄泥水脱色法,皇后看着便是。” 熬好红糖,冷却一会形成糖膏后将其放入瓦溜,在其完全冷却后,将瓦溜底部的草取下,宦官提着黄泥水倒入瓦溜…… 夏皇后看得连连蹙眉,如此多红糖却糟蹋了,这都混到泥水里了,还如何能吃。什么脱色法,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学来的,也不知靠谱不靠谱。 入夜。 朱厚照解了夏皇后罗裳,看着雪酥玉峰,吞咽了下口水,轻声道:“朕确定,白糖的白就是这种白……” 夏皇后想遮挡,却被朱厚照抓住双手,强力分开,只轻呼了声“陛下”,整个人便躺了下去,随后身体一沉,肌肤的温度似乎在不断上升…… 玲珑的身姿陡然起伏,形成一道拱线,一只大手绕到纤柔的腰肢下。 夏皇后只感觉体内有一团不热的文火,正在轻轻咬着自己的血肉与骨头,酥麻酥麻,浑身微颤。 温润的唇轻轻张开,再也忍不住,嘤咛出声。 滴答—— 瓦溜底部的小孔里滴出水,砸在水缸里。 波纹荡漾。 天渐明,美人醒。 朱厚照打着哈欠起身,穿好衣裳,拉着夏皇后兴致勃勃走出了门,凑过去一看瓦溜,不由一愣。 夏皇后看了三个瓦溜,委屈巴巴地说:“陛下,臣妾有如此黑吗?” 朱厚照眨了眨眼,伸手抓了一把瓦溜里的糖,这虽然不是红褐色糖,但也绝对算不算白糖,比黄白色还黄一些。 “哪里出错了,不对啊,宋应星他分明……” 朱厚照很是不理解。 容器对,步骤对,为啥结果对不上? 白糖,去哪里了…… 少了什么工序吗? 说好的白花花,结果黄不拉几,看把夏皇后给气得…… 朱厚照搞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一看就会,一做就废了? 黄泥脱色法不应该出错,典籍上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而且确实在明嘉靖之后出现了白糖,一些文献里多次提到黄泥水、瓦溜法。 没道理错啊…… 朱厚照不信邪,挨个瓦溜翻找,终于在最后一个瓦溜面前停了下来,手刮出一层白砂,哈哈大笑道:“皇后,看看,是不是和你的一样……” “陛下!” 夏皇后连忙打断,凑上前看去,只见朱厚照手心里是如霜纯白的结晶物,不由得瞪大双眼:“这是?” “白糖,成了!” 朱厚照激动。 古人诚不欺我。 夏皇后踮起脚尖看了看瓦溜里,轻启红唇:“陛下还真是成了,这么多瓦溜就成了如此一捏……” 朱厚照乐观地说:“皇后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失败乃是成功他娘。” 夏皇后噗嗤笑了,指了指十个瓦溜:“一个成功,九个娘……” 朱厚照郁闷。 宋应星写的法子必然是可以制白糖的,但这小子是不是写的时候打瞌睡露了几笔,这事也不好说。若是按照这法子制白糖,这成本恐怕不低啊…… “算了,改活性炭吧。” 朱厚照暗自决定。 脱色嘛,活性炭这东西比黄泥水应该更管用。 活性炭的制造并不太麻烦,小时候自家村里就有制这玩意的。 弄一堆铁屑,让水从铁屑里经过除氧,然后将废弃木炭或煤炭放在无氧的水里浸泡一段时间,然后加入白醋或硫酸,之后加热到二百度左右,让直到混合物变得干燥松散,然后研磨、过筛就可以得到活性炭。 大明有白醋,也有硫酸,不过硫酸这时候还叫绿矾油,废弃木炭或煤炭很容易弄到。 朱厚照安排宦官将这瓦溜、水缸全都搬走,然后命人准备活性炭的物料并存放在避暑离宫内。 夏皇后听着朱厚照的安排,虽是不解,可也没阻拦,见朱厚照吩咐好,便上前轻声道:“德妃最近身体抱恙,陛下何时去一趟永安宫……” 德妃、贤妃都是“朱厚照”的妃嫔,皆是张太后在正德元年九月份挑选的,那时候朱厚照已经开始逛八大胡同了,连皇后都没兴致,更没看她们一眼的心思。 朱厚照刚想开口,宦官张永匆匆走来,送上一份文书,急促地说:“陛下,不好了,保国公朱晖不满武官罢离之事,不仅动手打了纠察队的人,还调动了二百人手,围了镇远侯府……” ------------ 第四十章 那我只好——执法 镇远侯府外。 棕红大马上端坐着一名老将,顶盔戴甲,胡须花白,手中还握着一杆长枪,身后跟着一群身着不同品阶将服之人,再后面是撸起袖子手握棍棒的打手。 “顾仕隆,你给老子出来,你爹顾溥尚在时都不敢动我的人,你算老几!今日若不把这二百人名字添上去,就破了你这侯府!” 朱晖长枪指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喊着,声若洪钟。 延庆卫千户崔昂抓了抓下巴,眉头紧锁,看向一旁的萧聪,轻声道:“萧指挥同知,这事是不是闹太大了?咱们只是想保全官位,不是想掉脑袋……” 萧聪眯眼看着前面威风的朱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朝廷设了纠察队,这镇远侯顾仕隆便是指挥使,联合兵部、特勤局等之后更是握住了武将缉查、进退之权! 按理说,纠察队眼下只查京军武官,与自己这些外军武官没什么关系。可问题是,朱晖当年上奏请功的功劳簿在兵部留了底,合计一千五百六十三人,姓字名谁、籍贯、官职记录得一清二楚。 顾仕隆手握“名单”,正在清理在京冒功得官的武将,一旦等顾仕隆收拾干净北京城内的武官,下一波必然是京外武官,到那时,依靠朱晖“冒功”升官的萧聪、崔昂自然难以幸免。 为了保住官位,萧聪、崔昂没有经请示,私自离开延庆卫,跑到京师找朱晖想办法,拉拉老部下。 可谁成想,找朱晖的人实在是多,既有下血本送礼希望朱晖出面保全的,也有哭诉自己被免官的,还有个别不地道地吹捧朱晖的光辉岁月。 想当年,忆往昔。 你老人家也是两次挂帅出征,带过十几万大军,杀了十八个敌人的超级武将,身为保国公,太子太保,怎么能被顾仕隆这种小小侯爷欺负。 办他! 朱晖就是被这么一激,热血沸腾,豪气干云,抓起长枪这就准备干架斗殴了…… 萧聪低声道:“听闻陛下最近整顿京师动作频频。” 崔昂苦着脸:“那京报你也看了,陛下连罪己诏都发了出来,这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皇帝做事绝不会敷衍了事。我说萧指挥同知,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陷在这里,一个私出卫营的罪名就够我们受的。” 萧聪点头,凝重地说:“是啊,这保国公也是糊涂了,在这京师之内竟做出这等事来,用不了多时,消息必然传入宫内,若陛下介入——不行,这就走!” “两位,保国公传唤。” 一声喊,断了两人退路。 镇远侯府内。 顾仕隆端坐在前院的天井里,一旁桌上摆放着十二根铁箭,一张精良的大弓,身后是十余老仆。 相比其他府邸,镇远侯府实在寒酸得紧。 顾仕隆的父亲顾溥持重守法,为人清廉,其去世时,整个侯府几无什么家产。承袭父风,顾仕隆为人宽宏简朴,干练敢为。 听着门外动静,顾仕隆只是一言不发,保持着冰冷的沉默。 当纠察队指挥使不可能不得罪人,尤其是治理武官这种事,得罪勋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顾仕隆也没预料到保国公朱晖竟狂悖到如此地步,竟然敢打上门来! “侯爷,从后门离开吧。” 老仆顾东劝道。 顾仕隆沉声一笑,起身抓起长弓:“这里是镇远侯侯府,我是镇远侯,为何要走后门?要离开也是堂堂正正走这正门!” 顾东愁眉苦脸:“保国公蛮横,当避其锋芒,不宜起冲突。” 顾仕隆抓起十一根铁箭,随手举过身后,铁箭落入身后箭囊内,拿起桌上剩下的一支箭,握在右手中,听着门外传来的叫骂声,猛地握紧拳头,沉声道:“若我只是镇远侯,避其锋芒,缩头而退无妨。可莫要忘了,老爷我现在还是——纠察队指挥使!在家门口被人如此辱骂,连出去都不敢,世人如何看纠察队?” “纵我一人,也当迎面而战!” “这不是为了我顾仕隆的脸面,是为了纠察队的威严!” “来人,开门!” 府门洞开。 顾仕隆大踏步走了出来,凝眸看向马上的朱晖,冷冷地喝道:“保国公,如此——过了吧?” 朱晖长枪指向顾仕隆,喊道:“小子,这些人都是我的老部下,给咱个情面,留他们官职,这事也就罢了,如何?” 顾仕隆手腕一动,手中铁箭转动几圈,轻蔑一笑:“我以纠察队指挥使的身份答复你:你的情面,在国法律令面前算什么东西!” “好小子,找死!” 朱晖恼怒。 自己亲自出马,带了如此多人,若办不成这事日后何以立足! “给我拿下!” 朱晖下令。 一旁的老部将纷纷上前,手中棍棒逼近。 顾仕隆左手一颤长弓,右手已将铁箭贴了上去,长弓引如半月,瞄准了朱晖,喊道:“聚众械围侯府,危害朝廷勋贵安危。纠察队纲要第二十条:纠察队之法,是为遏不法事,察查惩处,护佑大明!纠察队之法,绝不向不法让步。若你的人敢再上前一步——” 弓弦再次拉动。 阳光踩在箭矢之上,发出一点寒芒。 顾仕隆冷漠地看着朱晖,目光中毫无怯退之意,嘴角微动:“那我只好——执法!” 朱晖只感觉浑身发冷。 眼前的小崽子竟敢拿弓指着自己! 朱晖冷笑一声:“就你也敢对我动手不成?我可是大明保国公,我死,你全家都得陪葬!来人,将他给我抓起来,再将这镇远侯府夷为平地!” 部将上前一步! 顾仕隆嘴角一动,弓往下低了点,手指骤然松开。 嗡! 弓弦颤音。 刹那! 铁箭射出! 噗! 一声嘶鸣,战马摔倒在地。 朱晖万万没想到顾仕隆竟然当真敢出手,还射杀了自己的坐骑,没个准备,直接摔了出去,浑身骨头几乎散架,头盔也滚落在地,露出了白色发髻。 “顾仕隆,我要杀了你!” 朱晖感觉颜面无存,扯着嗓子。 就在一群人准备动手,顾仕隆再次取出一根箭引弓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街道外远处! 哒哒! 马蹄声近。 朱晖转身看去,只见西街口出现了一队黑骑,猛地转身看去,东街口也为黑骑封堵。 英国公张懋自东街口率十骑驱马而出,定国公徐光祚自西街口率十骑驱马而出,东西并进,至镇远侯府门口看了看,冷着脸没说话,翻身下马,垂手转向东面。 朱晖、顾仕隆正疑惑中,就看到东面黑骑分开队列。 朱厚照缓步走出,身后是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锦衣卫指挥使崔元…… ------------ 第四十一章 削个公爵,敲敲你们 踏踏—— 并不清亮的脚步声,强横地盖过所有声音。 逼近。 朱晖戴上头盔,看着一步步走来的朱厚照,原本愤怒的一张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最终在抬手之间低下头:“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停下脚步,暼了一眼无碍的顾仕隆,冷冷的目光扫过朱晖身后的众人,最后聚焦在朱晖脸上,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跪下!” 朱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朱厚照那双冰冷的双眸,咬牙道:“陛下,是镇远侯——” “跪下!” 朱厚照打断了朱晖,再次开口。 朱晖穿着盔甲,不便行跪拜礼,可面对强硬的朱厚照只好跪了下来。 朱厚照背负双手,肃然道:“保国公为何带人围了镇远侯府,朕需要一个交代!” 朱晖倔强地抬起头,声音洪亮地喊道:“顾仕隆为非作歹,依仗纠察队之权,肆意退离、罢去在京武官!臣上门找他理论,他竟敢拿弓箭动手杀我坐骑,还扬言杀人!如此无法无天之辈,当拿下交陛下发落,免得人心浮动,闹出大乱!” “人心浮动,闹出大乱?”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保国公这话是在说顾仕隆,还是在说朕?怎么,一个个靠着冒功得官之人,今日也有了大闹一场的勇气?朕很好奇,当初你们在战场上为何没有如此血勇之气,为何没有手提胡虏的首级而归!” 冒功? 朱晖脸色一变,喊道:“他们可不是冒功之人,当年陛下亲自过目功劳簿,并封赏诸将士,一定是有其他人污蔑,臣请察查到底!” 这些事是你朱厚照亲自办的,升官是你点头的,赏赐是你让户部掏的,不能不认吧? 朱厚照自然明白朱晖的意思,微微摇头,轻声道:“朕在罪己诏中反思过了,怎么,保国公是不知道,还是没仔细看?过去朕做错了许多事,包括受人蒙蔽,滥赏滥封,现如今朕要扶正乾坤,自然要将过往之错改正!” 朱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朱厚照将“天子无错”的铁律打破并摆在了世人面前,他不是神志不清,做出了糊涂之举,他这是真想有所作为! 难不成,当真是苍天唤醒了这个荒诞不经的皇帝,让他重掌天命! 朱厚照盯着朱晖,以不算高,却很清晰的声音说道:“保国公,你告诉朕,正德元年时你带军出征,斩敌十八首,为何奏报有功将士两万三千二十六人?” 朱晖低下头,紧张起来。 朱厚照冷笑一声:“两万多将士立下军功,合十八个敌人,朕若是没算错的话,这十八个敌人每人要挨一千多刀吧。保国公,战场之上,临阵军前,竟有闲心对着十八人砍下一千多刀,如此之事,滑稽不滑稽,可笑不可笑?” 朱晖喉结动了动,连忙说:“臣还救回了两千七百被掠的百姓!” 朱厚照俯身,将地上的长枪捡起,沉声道:“所以,救回一个百姓,便有八九个军士立下了战功!这筹算之学,保国公的本事了得啊。” 朱晖感觉到了朱厚照冷森森的意味,连忙说:“他们都参与作战了……” “叮!” 长枪猛地顿在青石板上,朱厚照呵斥道:“参与作战与立下军功是一码事吗?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冒功吗?” 朱晖看着眼前的长枪,还有手握长枪的男人,咬牙道:“臣无错!” 朱厚照哈哈笑出声来,连连点头:“好,既然保国公不承认,那锦衣卫便将这些人全都抓至诏狱,挨个盘问吧。但凡冒功者,主动坦诚交代招供,给其放出机会,若抗拒隐瞒,一旦查实,该发配的发配,该抄家的抄家!” 此言一出,朱晖脸色大变,其他人也开始惶恐起来。 本来就是想跟着保国公施压顾仕隆,好索回、保住官职,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可现在竟然要去诏狱,那地方开房容易退房难啊! 锦衣卫听命而动,一网打尽,纵然有人当场指证朱晖也没人理睬。 诏狱的门开了,不进去住一段时间怎么行。 街道空旷了许多。 朱厚照看着跪着的朱晖,言道:“冒功的事,日后再清算。” 朱晖放松下来。 不料—— 朱厚照继续说道:“现在算一算殴打纠察队之人,威胁纠察队指挥使,围困镇远侯府之事!” 朱晖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朱厚照语气冰冷地说:“纠察队乃是朕亲设亲管,是整顿京军第一利器,代朕行命。今日保国公敢动手殴打他们,并带众人持械胁迫顾指挥使。明日是不是敢殴打特勤局、锦衣卫,带人杀入皇宫,逼朕退位了?” 朱晖打了个哆嗦,急忙喊道:“臣万万不敢!” “朕看你有这个胆!” 朱厚照手持长枪,指向朱晖的脑袋。 啪! 长枪扫过。 头盔落地,滚动,歪在地上。 朱厚照抬手将长枪丢给顾仕隆,背过身下令:“勋贵本是一体,你竟为私利反目,纠集旧部,公然冲击侯府,胁迫纠察队指挥使!若皆如你这般,大明勋贵人人自危,朕也寝食难安!” “现削去朱晖保国公的爵位与一切官职,特勤局、纠察队、锦衣卫联手调查保国公府,朕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不法事暗藏其中!” 曾绍贤、顾仕隆、崔元肃然领命! 张懋、徐光祚见状,对视了一眼,脸上藏不住震惊与惊慌。 一任公爵,就此削去! 干脆! 利索! 没了国公的爵位,那朱晖将什么都不是! 荣华没了! 富贵没了! 甚至是曾经依附于保国公府的那些人,很可能转过身落井下石,彻底将其踹入地狱! 张懋心惊胆战。 徐光祚后背发凉。 朱晖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见朱厚照要走,连忙爬了几步喊道:“陛下,老臣忠心耿耿,我父亲朱永也曾为大明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 朱厚照止住脚步,转过身看向朱晖,冷冷地回道:“朱永用军功换来的荣华富贵,朝廷给足了。你用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冒功求封换来的罪责,朝廷自然也要给足!” 朱晖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头发更显花白。 朱厚照暼了一眼张懋、徐光祚,抬起手指了指蓝天,对朱晖道:“国之爵位,若不自重、自持、自珍、自律,如何配享?朕乐见诸勋爵与国同休,可若有人依仗勋爵乱法乱政、乱军乱民,呵呵,朕容你们,天命不容!” ------------ 第四十二章 不给伯爵面子 不久之前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保国公朱晖,顷刻过后,已沦落为佝偻惶恐、不知所措的苍苍老人。 朱晖强撑着身体站起,可只走了一步,身体便似乎失去了所有气力,踉跄两步重重摔在地上,不甘心地老泪纵横。 叮—— 长枪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顾仕隆走至朱晖面前,目光冷厉:“陛下通过京报下罪己诏,意在立纲陈纪,拨乱反正!在这个关头,你也敢公然带人抵抗,到底是年纪太大了糊涂,还是习惯了众星拱月的吹捧,狂傲惯了?” “顾仕隆,都是你!” 朱晖恨意滔天。 顾仕隆看着依旧毫无悔改之意的朱晖,摇了摇头,看向崔元、曾绍贤道:“此人顶风作案,不容宽恕。因无旨意,当暂将其羁押于府内,在察查整个保国公府之后,再奏报天子,请旨惩治,如何?” 崔元、曾绍贤点头赞同。 朱厚照下旨调查保国公府,却没有下旨将朱晖关押起来,这是给了其最后颜面,一旦其不法事坐实,朱晖将会去诏狱里面混吃混喝。 顾仕隆有了底气,纠察队有了锐气。 之前还对这些勋贵有所顾虑,担心做事太过容易招致反击、报复。 可现在,皇帝朱厚照为纠察队站台,借削去朱晖公爵的机会,敲打了所有勋贵。 自此,没有谁再敢为旧部出头! 原本想要托找关系保留荣华富贵的在京武官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被纠察队、兵部强行摘去官职,遣回原籍。 北镇抚司,诏狱。 崔元亲自坐镇,挨个提审。 这些朱晖旧部多没什么本事,靠着冒功得到武官,吃了几年公粮,平日里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可一进诏狱,全丫的露出了本性—— 怂货。 这群人也苦,谁不想硬气一点,可这里不是刑部地牢,而是诏狱啊,威名在外,不仅提供各类刑法鉴赏艺术,还提供终身免打扰业务,管吃管喝,其他时候绝对没人打扰,万一哪天挂了,人家还有抬板板出狱服务…… 太周到,不敢留。 什么朱晖不朱晖,国公不国公的,身家性命第一位。 崔元轻松地拿到了朱晖冒功的人证,在审查过程中,竟然发现了延庆卫指挥同知萧聪与千户崔昂,不由得大吃一惊。 地方卫所将官无令不得进京,这是铁律。 朱晖勾结地方卫所将官,还让这两人入京待在自己身边,他是什么用意,难不成想用延庆卫造反? 崔元当即动了刑…… 内阁。 李东阳、杨廷和看着联袂而来的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起身行礼。 蒋轮落座后,抬手道:“想来内阁听到了消息,陛下削去了朱晖保国公的公爵,并下旨察查其不法事。” 李东阳老眼深邃,沉稳地说:“朱晖此人胆大妄为,在京师重地竟敢纠集旧部冲击镇远侯侯府,如此举动——不容宽恕,陛下只削其公爵,终还是轻了。” 蒋轮脸色微变。 自己和邵蕙来内阁,为的就是让内阁出面游说皇帝,至少保住朱晖。 毕竟,勋贵一体。 今日朱晖若毫无动作,一点表示都没有,他日自己身陷囹圄,谁来伸出手搀一把? 可看李东阳的态度,他根本不打算帮忙。 邵蕙板着脸,沉声道:“两位阁臣,朱晖虽有过错,可毕竟是酒后糊涂,为他人言语所激,情有可原。其父朱永、祖父朱谦有大功于朝廷,因其一时之过断去子孙世袭之权,怕是会寒了人心。” 杨廷和敲了敲桌子,道:“朱谦、朱永皆是忠勇睿智、知恩报恩之辈,若是泉下得知朱晖作为,想来不仅不会心寒,还会称赞陛下所决。” 蒋轮暼了一眼杨廷和,肃然道:“纠察队、兵部做事太过,动作之大,让京师凭空多了许多风雨,底下武官不服、不顺,说明有冤——” “有冤?玉田伯这是在质疑兵部吗?” 王廷相大踏步走入内阁,傲然地看向蒋轮,气沉丹田:“朱晖冒功之事确凿,当年兵部、大理寺与督察院便派人察查,但因刘瑾遮蔽阻拦不得上报陛下真相。如今清去冒功武官,清理冗官,乃是得人心之举!朝廷上下多少人拥护,为何两位国公偏偏为其说话?” 蒋轮豁然起身,冷冷地看着王廷相,喊道:“做事总需要个分寸,太急不好!” 王廷相呵了声,直言道:“有何不好,就他们一群蛀虫,还能乱了京师、乱了天下不成?早点清去省点粮,可以活多少山东灾民性命!” 李东阳、杨廷和皱眉。 李东阳嘴角动了动,沉声道:“山东灾民性命?” 王廷相肃然道:“两位阁老,山东东昌府、严州府、济南府三地连日大雨,涝灾严重。济南府境内大清河出现多处决堤,齐河、齐阳、齐东、青城等地受灾严重,至少有三万户百姓流离失所。通政司已将山东布政使公文呈上,难道陛下还没传召内阁议事?” 李东阳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对王廷相道:“陛下刚处理了保国公一事,并未——” 杨廷和听到动静,看向门口。 内侍匆匆而来,沉声道:“陛下传召内阁大臣入殿议事。” “来了!” 李东阳等人给蒋轮、邵蕙祚行了个礼,匆匆离开内阁。 蒋轮、邵蕙对视一眼,心中悲苦。 看来朝廷风大,伯爵的话,已然无人在意了。今日是朱晖倒霉,那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孙交、兵部尚书王廷相、刑部尚书何鉴、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工部尚书李鐩等也被传召。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山东灾情公文,目光深沉。 刘六、刘七造反,最大的兵力来源便是流民,而为其“提供”流民最多的地方,便是山东。 换言之,这次灾害的出现,其实是地方大乱的先兆。 若不能解决好这场灾害,安抚好流民百姓,朝廷将不得不动用军队去镇压造反,将屠刀对准百姓! 待一干大臣入殿,朱厚照直截了当,道:“救民如救火,耽误不得。今日便议出可行方略,明日付诸衙署行事!哪个若迁延误了救民之事,一律严惩!孙尚书,京师内还有多少储粮,可调拨多少粮南下山东?” ------------ 第四十三 如此全面、立体化救灾 粮食,等同于身家性命。 古代百姓抵抗灾害的能力十分薄弱,收成好的年景尚且一年到头吃不了几顿饱饭,稍微减产一些,就得节衣缩食,拮据度日。 一茬粮接续一茬粮,中间出点岔子,就得饿肚子。 若遇绝产绝收,那更是没活路,只能到处流窜,受官府、善户救济活命。而在等待救济的过程中,他们会吃树皮,吃草,吃土,挣扎着求生。 沿途有饿殍。 易子分而食。 这不是夸张之言,是古代灾害之下,惨不忍睹的现实。 朱厚照清楚,这一场灾害是对朝廷的考验,也是对自己的一场考验。 做不好,民心丧,造反起! 做好了,民心顺,地方安! 户部尚书孙交走出一步,肃然道:“回陛下,因京师纾困流民之举,京师内外粮食储备已降至二百二十六万余石,够维持京师军民八个月所用。考虑到山东灾情状况,臣以为调拨二十万石粮足矣。”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言道:“二十万石粮可解灾情一时,难以维持到秋后。臣以为,若救灾民,至少应给予受灾百姓四至五个月口粮,待涝灾消去,种下秋粮,方可让民有所盼,人心稳定。臣以为,至少调三十万石粮南下。” 孙交紧锁眉头:“杨阁老,调粮过多,怕会危及京师。” 杨廷和刚想争辩,朱厚照便摆了摆手,沉声道:“京师粮食储备可以慢慢补充,但灾民等不了那么久。这一次赈济便定为三十万石粮。现在,给朕一个名字,谁来统揽赈灾事宜!” 吏部尚书梁储进言道:“山东左布政使姜洪,亢直不屈,居官清介,可为此事。”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 李东阳站出来支持:“姜洪为人清廉,弹劾不避权贵,曾几起几落,有赈灾地方、平叛地方之功,臣以为其可当此任。” 姜洪是地方官,朱厚照对其并不熟悉,想了想,开口道:“姜洪统揽赈灾事宜,另外命户部右侍郎王琼,负责粮食拨付、造册事宜,锦衣卫负责督察粮食下发之事,朕要每一笔粮食下发都需要有户部官员、锦衣卫将校、地方官员具名!” “给州多少粮,给县多少粮,多少储备在官仓内,多少下发到百姓手里,必须记录清清楚楚,去向明明白白!告诫地方官吏,这批粮食乃是救灾之粮,谁敢截留肥私,朕绝不宽恕!半个月后,督察院派遣御史巡察山东受灾诸地,询问百姓并核对官府支给薄册,对不上号,说不清楚的,用脑袋来补!” 杀气凛然。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锋芒,似乎随时可能割破肌肤。 “臣等领旨。” 孙交、梁储等人回应。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以为事情就此为之,可以安排了,刚准备行礼离开,不成想朱厚照起身走了出来,沉声道:“此番救灾,为最大程度缓民之苦,救民之急,当分三路并进,立体救灾!” “立体救灾?” 李东阳茫然,杨廷和疑惑。 孙交等人根本就没听闻过这种词,面面相觑。 朱厚照命内侍在屏风上挂上山东舆图,然后对李东阳、孙交等人道:“第一路:水路。山东乃是漕运咽喉之地,关系运河漕运安危。自今日起,户部一可自通州粮仓取粮,南下山东。二对尚未卸载的漕粮,沿途之中漕粮,一应官家漕运船只悉数调至山东。” “第二路,陆路。山东济南府受灾最重,命真定府、河间府、青州府、莱州府,四府官署开粮仓,调粮向济南府受灾府县进发。以府输县,真定府输齐河,河间府输齐阳,青州府输齐东,莱州府输青城,输粮多少,朝廷负责为其补充多少,务必造册入仓,不可虚假应付。” “第三路,海陆。命天津三卫、登州卫,调海船输粮于利津、浦台等县……”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等人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如此三路救援山东之策,着实比直接从京师仓库调取粮食来得快捷,且节省了大量民力。 尤其是漕运船只调往山东,可作及时雨之用。 朱厚照没有看其他人惊讶的脸色,指了指舆图上的济南府,沉声道:“命山东都司自卫所中抽调千骑,奔走于野,告知百姓朝廷运粮将至,让其朝就近县城靠拢!告诉诸县,在朝廷粮食没有送达之前,地方大户愿出粮者,事后悉数还其粮,送善人牌匾。” “另外自军中调拨营帐三万,拨付山东,随赈灾物资一同发放下去,莫要让朕的百姓再受风雨之苦!考虑到宵小之辈或借灾情作乱,命戚景通率神机营,前往东昌府坐镇,并命山东都司调兵一万演训,一旦地方有警,当以雷霆之势击之!” 王廷相喉结动了动。 如此周密,如此详尽,如此全面的布置,竟出自朱厚照之手! 杨廷和目光中闪过惊讶之色。 不得不说,朱厚照的部署太强了,不仅统揽全局,兵分三路,还抓了细处,安排了府对县的扶持之策,更动用了军队,以备民乱。 这就是立体化救援吗? 了不起! 李东阳含笑点头,如此举措下去,山东灾情可解,民心可定! 走出文华殿,李东阳抬起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光芒在目光中生出七彩,手缓缓放下,王守仁叹了口气,对俞青山道:“在临清上岸休息下吧。” 俞青山应声,告诉船家。 船缓缓靠岸。 王守仁扶着妻子诸氏上岸。 一个面带福相的中年人暼了一眼王守仁,见其一身书生气,咧了咧嘴,迎上前道:“这位老爷,京报要伐?” “京报?” 王守仁愣了下,眼神示意俞青山莫需紧张,对中年人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不知何为京报。” 中年人从袖子中抽出一卷纸,低声道:“京报乃是天子所版,上面有大消息,天子文章,买去不亏,只要十文钱。” 王守仁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中年人,沉声道:“天子文章?若你敢胡言,官府可饶不了你。” “哪敢,当真是天子文章,而且还是天子的——罪己诏!” “什么?” 王守仁脸色一变。 诸氏见状,讨价一番,以六文钱买下,递给王守仁道:“若天子当真下了罪己诏,那夫君此去北京,或能登台唱戏,大展宏图……” ------------ 第四十四章 打鼓庆贺,咱们皇帝已天命觉醒 第四十四章打鼓庆贺,咱们皇帝已天命觉醒 王守仁将卷起的京报展开,扫了一眼,顿呼上当…… 这当真是京报? 字迹娟秀,笔锋柔绵,一看就是女子所书。 王守仁刚喊了一嗓子,那中年人已撒腿跑了,这年头卖盗版不容易,能坑一个是一个…… 俞青山想去追,却被王守仁喊住。 “先生,他坑蒙拐骗,不知多少人受害……” “不要说话。” 王守仁盯着京报上的内容,脸色凝重。 风从巷子里溜了过来,撞起了王守仁的衣襟,钻到了船舱之中。 王守仁抬起头看向诸氏,双眸明亮,轻声道:“看这文章,似乎当真是皇帝的罪己诏!” 诸氏接过看了看,温和地开口:“想来朝堂之上有诸多变化。” 王守仁微微皱眉:“若是内阁、六部九卿煎迫陛下,那事好坏可不好预料。须知群雪压竹只是一时,若竹抖一抖身,群雪只能跌落。” “过犹不及吗?” 诸氏轻声。 王守仁凝重点头,目光投向北方,轻声道:“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赶路,尽早抵达京师。” “先生!” 一声惊呼声传出。 王守仁听着声音耳熟,转身看去。 只见运河中、船头之上立着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身形瘦削,面庞俊朗,一身简朴儒袍,并无华丽之饰,却透着一股满腹经纶的气质。 “你是——曾子信?” 王守仁含笑。 曾繁扶催促船家靠岸,上岸之后,对着王守仁深揖一礼,肃然道:“先生,龙场一别,已有一年余不见,不想在此处竟偶遇先生,实乃幸事。” 王守仁上前,搀起曾繁扶,笑道:“当时你随父到龙场听学,你曾问起,人世数十载,是事亲,还是事君,亦或是事自然。今日见你乘船欲向北,这是欲事亲,还是事君,亦或是事自然?” 曾繁扶颇有些激动,言道:“不瞒先生,是代父前往京师访友。” 王守仁笑道:“访友之事不急,走,找个客栈歇歇脚,叙叙旧如何?” 曾繁扶肃然道:“心有瘴雾,正待先生解惑。” 王守仁见曾繁扶出门只带了书童,微微点头,寒暄着找了家客栈,点了些清简酒菜。 “这京报,你可看过?” 王守仁拿出京报放在桌上,推给曾繁扶。 曾繁扶拿起京报看了一眼,笑了笑,从书童背篓中拿出一份京报,恭敬地递给王守仁:“先生,你这是商人牟利,私下找人做的手抄京报,这才是朝廷雕版四方的京报。” 王守仁接过看了看,没有在意板式、字迹等,扫过“罪己诏”后,看向曾繁扶:“如此说来,这罪己诏当真是陛下所发?” 曾繁扶点头:“据说连内阁、六部都不知情,是皇帝亲笔文章,授意京报司加入到第一版京报之中。先生这一路来,定是很少靠岸休息吧,如今此事已震动天下。” 王守仁皱眉:“群臣不知情?” 曾繁扶起身端酒:“据传是这样。” 王守仁难以相信,朱厚照并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让他承认“我错了”几是不可能之事,他竟然不仅承认了,还写出来公之于天下! “锐意进取,扬华夏之威名;矢志中兴,创乾坤之太平!” 王守仁盯着京报上的字句,一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端起酒杯,沉声道:“你还听闻到了什么消息?” “宁夏安化王叛乱已平……” “当真?” “先生,此事最蹊跷的并非安化王之乱被平定,而是当今皇帝的预言,据坊间传闻,皇帝得天托梦,笃定安化王之乱不过二十日,结果这起叛乱仅仅只持续了十九日……” “预言吗?” “极精准的预言!如今正德帝已改豹房为离宫,一扫沉沦狂恣之态,回归紫禁城,勤勉政务,拨乱反正,性情大变迥异往日。百姓说,皇帝为苍天所摄,天命觉醒,这才有了种种新策之举。” “天命觉醒?” 王守仁凝眸,总感觉这背后透着诡异。 自己躺在石棺里、苦思冥想悟道,朱厚照躺在女人怀里,轻轻松松就觉醒了? 咚咚—— 鼓声从街道上传入客栈内,外面热闹起来。 王守仁见不少人走出门查看,便拉来伙计询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伙计笑道:“客官,苍天护佑大明,如今正德皇帝天命觉醒,正要带大明百姓奔好日子去呢。今年朝廷蠲免了天下府州县所有税赋,这可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之举。临清老人们说,天命觉醒,世间太平。这不是,正吆喝着一群人,七日一鼓,告知百姓好日子将至,活下去都有盼头。” 王守仁走至门口看去,只见一群巷道不远处搭了高台,高台之上,十几个健硕的男儿郎正在奋力挥舞鼓槌,重重敲打在鼓面之上。 如雷声滚动,热烈人心。 留下俞青山照看,王守仁带曾繁扶朝着高台走去,挤过人群到了前面,见高台前坐着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几人衣着新鲜,看似大户。 王守仁看向一旁,皮肤黝黑的老人,笑道:“老人家,看你如此高兴,是有何喜事吗?” 老人咧开嘴,牙齿已稀,漏风地说:“咱们的皇帝变好了,这不是最大的喜事吗?” 曾繁扶在一旁问道:“这与你们有何关系?” 老人暼了一眼曾繁扶,对王守仁道:“算命的说了,当今皇帝的命格与太祖爷一样,太祖爷当年为了百姓杀了多少贪官污吏,那时候百姓的日子好过啊,再看看这些年,呵呵,活不下去的人太多喽。如今皇帝天命觉醒,当即大魄力,蠲免所有税赋,还给地方衙署发了话,要珍惜民力,不可擅征徭役……” “咱一个老头子了,临走之前能遇到这等喜庆事,如何能不高兴?你们这些后辈晚生运气好啊,看着吧,再过十年二十年,兴许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王守仁刚想说话,就听闻高台之上鼓声骤然细密起来,咚咚咚的声音震耳。 刹那。 鼓声消。 咚—— 鼓声如雷起。 男儿郎齐声呐喊:“黄沙漫天,天命觉醒。” 咚—— “帝王一怒,扫清奸佞。” 咚—— “拨乱反正,天地澄清!” 咚—— “万民归心,世间太平。” 鼓声大作,围观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王守仁冷静地看着周围狂热的百姓,嘴角动了动,轻声道:“好,好一个天命觉醒,世间太平啊!” ------------ 第四十五章 老王要全力辅佐朱厚照 王守仁回到客栈,面色凝重。 诸氏见王守仁眉宇间忧虑不减,开口安抚:“朝廷得民心,这是好事,夫君为何苦恼?” 王守仁端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民间百姓常说,南有苏杭,北有临张。苏杭指的是苏州、杭州,临张指的是临清、张秋。这临清算得上运河重镇之地,多少商人货物在此集散。如今有人造势,言说正德皇帝已是天命觉醒,所有人都盼着太平好日子。” “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朝廷施策让百姓失望,民乱频频,国无宁日,这皇室的威严何存?到那时,万民从对朝廷的失望会转为绝望!如此宣传看似高明,抚慰人心,实则是饮鸩止渴,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除非——” 诸氏蹙眉:“除非什么?” 王守仁苦涩地看向诸氏:“除非,朝廷之策,不再出一次大的过错!” 只是,这可能吗? 越接近北京,越感觉前方迷雾重重。 纵领悟心学之道,可也望不穿风云,看不到那双无形的手。 翌日一早,王守仁、曾繁扶等人一起乘船北上。 运河之上,舳舻相接,樯桅高耸,白帆点点,百里不绝。 除漕运粮船外,还有许多官船、商船和民船,南方生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北方生产的豆、麦、梨、枣等,都经大运河集散到各地。 船至静海时,王守仁惊讶地发现,原本北向而上的漕运粮船纷纷转向南下。岸边更有官差衙役敲锣打鼓地催促民船、商船靠岸,让出水道,供粮船通行。 而在王守仁等人身后的一些漕运粮船也被勒令改道南下。 俞青山不解,发出疑问:“为何会这样?” 曾繁扶看着不断南下的漕船,轻道:“颇有一种漕运倒流,移都就食之感。” 百姓在家乡吃不起饭了,换个地方吃,叫乞讨。 如果朝廷在都城吃不起饭了,那皇帝带着文武大臣、王公贵族就换个地方吃饭,这就是移都就食。最典型的就是唐朝,来回在长安大灶、洛阳小灶之间晃悠…… 大明自永乐迁都北京之后九十年的光景里,朝廷从来没有“移都就食”过,归根到底是因为京杭大运河承担了南粮北运的使命,保障了京师粮食供应。 所有漕运船只,但凡载粮,基本上就只有一个目的地——通州。 可眼前漕船满载粮食纷纷南下,这就令人诧异了。 “先生怎么看?” 曾繁扶对一言不发的王守仁问道。 王守仁淡然一笑,站在船头之上,轻声道:“动心一问,自然知晓。” 曾繁扶、俞青山连连点头,只是人家搭理咱们吗? 王守仁凝眸看去,气沉丹田:“良臣兄,多年不见!” 官船之上,指挥漕船南下的王良臣听闻声音,转头看去,眯着眼辨了一番,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伯安兄,五载不见,别来无恙乎?” 王守仁拱了拱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去了蛮荒之地,可也总算有所成。王兄,漕船为何南下,你这是?” 王良臣让船靠近一些,看着王守仁满是感慨:“自你我挨了刘瑾的板子,逐出京师后,再没过音讯。前段时日听闻伯安兄去了庐陵就任知县,不成想转眼就在这里遇到。你也是朝廷中人,不瞒你,山东有灾情,陛下定下了海、河、路立体救灾计划,动员了京师与四府之力,为更快运粮至山东,陛下准许截留漕运船只前往山东……” 王守仁皱眉。 山东有灾情,但并未波及运河,王守仁对此并不甚了解。 王守仁询问了一番灾情状况,而后问:“陛下当真回了紫禁城?” 王良臣认真地点头,严肃地说:“伯安兄,陛下在风沙茫茫之中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想了什么,没人知晓,但陛下已痛改前非,大力拨乱反正,如今朝堂清明,令人振奋!另外,朝廷更改年号的公文已发往各地,明年元旦,大明将进入中兴元年!” “中兴?”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 中兴! 正德皇帝竟然将中兴这个目标当作了年号来使用,这是在向世人传递他钢铁一般不可动摇的决心与意志吗? 倘若真如此,这次回京,或许大有可为! 王良臣拱手道:“朝廷命令紧,我身为山东按察使司副使,必须及早赶往赴任,待他日相会你我好好叙旧。” 王守仁拱手送行:“为苍生劳苦,配得上你良臣二字,多多保重!” 王良臣挥手,船只南下。 王守仁站在船头之上,眺望着北方,意气风发地喊道:“北上,去京师!” 朱厚照,若你当真改了本性,成了一个圣明君主,那我王守仁愿倾尽平生智慧,助你中兴大明! 漕运船过,水道立即宽敞起来。 船向北,心向北。 文华殿。 锦衣卫指挥使崔元、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递上三封文书。 崔元直指朱晖结交外卫将官,意图不轨。 曾绍贤揭露了朱晖占役军士、侵吞民田,在清丈司肃查时依旧不主动配合,指使家奴转移田产,约束百姓串供之事。 顾仕隆简单明了,点了朱晖冒功、受贿之事。 朱厚照将这三份文书看过之后,对李东阳、杨廷和、张懋、徐光祚等人道:“朱晖这些年来,好事没成一件,坏事桩桩难尽!朕若宽恕于他,大明的规矩如何立得住,大明的律令岂不是成了摆设?” “着令锦衣卫逮捕朱晖,户部与特勤局负责查抄保国公府,遣其家眷回原籍!” “着令刑部辑录此案,形成书册,发至所有藩王、外戚、公侯伯爵府!” “着令纠察队、兵部,加快裁汰冒官之辈!” 张懋、徐光祚暗暗叹息。 保国公这一脉勋爵算是彻底断了,这意味着,朝廷的整顿逐渐在进入深水区,已是谁也无法阻挡之势。 朱厚照对朱晖已定了案,不容商议。 李东阳、崔元等人纷纷领命。 朱厚照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文书,递给张懋:“十二团营、三大营军士缺额严重,为京师安危着想,当及早招募军士。” “招募?” 张懋愣了下,连忙说:“陛下,这不合适吧,京军缺额,自地方卫所调便是,招募之策似有不妥。” 朱厚照摆了摆手:“卫所的问题不小,朕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整顿,调兵补充并非上策,直接发招募告示吧!” ------------ 第四十六章 好男儿,当敢于从征 募兵由来已久。 开创募兵先河之人,是春秋时大名鼎鼎的吴起。 吴起简募良材,放弃传统征发形式,改用募兵法,组建并打造了第一支特种精锐军队——武卒。 朱厚照命兵部张贴招募告示,并不是效仿吴起打造特种兵,而是补充京师兵源的无奈之举。 自老朱开国以来,大明推行的是卫所制。 卫所制与唐代的府兵制差别不算大,主打一个“兵农合一”,不干架的时候是农民,主打一个种地割韭菜,干架的时候,将锄头一丢,换了马刀、长矛、弓箭就是兵。 只不过唐代府兵允许回老家种地,大明图简单,回啥老家,就在驻守区域内垦荒种地得了。 唐府兵制坚持几十年,残了,百余年后,崩了。 大明卫所制估计和就地垦荒种地有关,坚持了百余年还没崩溃,不过到朱厚照这时候,卫所制基本已经残废了,既没战力也没胆子,连盗贼土匪都干不过。 环顾整个大明,除了边军卫所尚有战力外,实在是找不出一个能打的队伍。 这也不怪后来的戚继光招募“私兵”,实在是正规卫所兵中看不中用,逃跑的时候都不带招呼一声主将…… 募兵! 一为补充匮兵严重的京军;二为训练新军做准备。 城南,东三里河边。 南城兵马司,天庆治安局的官差李云涛一脸愤怒与不甘,抓着栏杆盯着河面,时不时问候几句。 该死的杨玄一! 这家伙简直是个泥鳅,屡次在自己地界内行窃! 这一次又抢了个商人,也不知道杨玄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抢了一褡裢,少说也有二十余两,可他偏偏只取了三两银,褡裢丢在这里便水遁而去…… 商人不愿为了这点损失去报官,毕竟一场官司下来,三两没要来,倒贴三十两都有可能。 “不用看了,他早就上船走了。” 李云涛正盯着河面,突然听到声音,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目若朗星、俊逸青年正看着自己,腰间还挂着一柄长剑。 衣着光鲜,不像落魄游侠。 “你是何人?” 李云涛皱眉问道。 “罗长生。” “做何营生?” “祖上经商,至于我——尚无营生。”罗长生转过身,看向悠长的巷子,轻声道:“想出拆兵马司设治安局之人有大才,但他高估了治安局人手的能耐。” 李云涛脸色一白:“你是在讥讽我没有抓住盗贼吗?” 罗长生冲着李云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抬手指了指:“怎敢讥讽,只是你难道没注意到,他半路取出了一些碎银,丢到了这巷道一旁的院子里吗?” “什么?” 李云涛不敢相信,走至院门外敲了起来。 门开了。 一股臭馊味钻入鼻中。 李云涛后退一步,看着开门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其身后,还有一群衣不蔽体,病恹恹的孩子,大多不过十岁。 “这是……” 李云涛走了进去,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问道:“你们为何在这里?” “他不是杨老爹,是官差,是坏人。” “出去。” “别抓他们,要抓抓我。” 开门的男孩挡在最前面。 李云涛后退一步,问道:“你们是何人?” 罗长生靠在门上,低声道:“显然,他们是孤儿。” 李云涛转过身看向罗长生,皱眉道:“你不要告诉我,杨玄一抢劫,本意是为了他们?” 罗长生凝眸:“也许是为了你。” “我?” 李云涛茫然。 罗长生用同情的目光扫了扫这群苦命的孤儿,轻声道:“你是治安局的人,带孤儿去养济院,那些官老爷不可不接,若是其他人送去孤儿,你猜,官老爷录名之后,会养这些孤儿几日?” 李云涛有些不自然地说:“莫要将官府的人想的那么坏!” 罗长生淡然一笑,抱着双臂:“我见过一些官老爷为了赚钱,买下流民的孩子,然后将腿打断,让其日夜行乞。你告诉我,当官的有那么好吗?” 李云涛脸色一变:“至少我不坏!” “你算什么官……” 罗长生暼了下李云涛身上的皂服。 李云涛郁闷不已。 “你见到了这些孩子,那盗贼怕是不会再来这里闹事了。既然你自认不坏,那就安顿好他们吧。” 罗长生说完转身而去,信步走向崇文门。 城门洞附近围了不少人,罗长生便凑上前看去,待看清上面的大字时,不由瞳孔微凝,低声道:“招募军士?” “不要动我的剑。” 罗长生抬手,抓住一只手腕。 杨玄一猛地发力抽出,咧嘴看着罗长生,抱拳道:“院里的事,多谢了。” 罗长生微微摇头:“若不是看在那些可怜孩子的份上,我也懒得出手。倒是你,怎么敢堂而皇之走出来,不怕被治安局的人抓去?” 杨玄一指了指告示,拍了拍胸膛:“朝廷招募军士,一个月给两石米,我打算试试。若养济院的官吏不养那些孩子,我好歹也能分出点粮饷接济,饿不死这些儿女们。哎,说来也舍不得,他们喊我杨老爹……” 罗长生沉默了会,抬手道:“在下罗长生!” “杨玄一!” “可愿一同入军营?” “啊?” 杨玄一吃惊地打量着罗长生,指了指其衣裳:“你出身并不穷困吧?看你谈吐,想来也读过书。军营里全都是粗鄙之辈,你去不合适。” “我有它!” 罗长生手握剑柄。 杨玄一直晃脑袋:“不行。” 罗长生抬起头,看着崇文门,肃然道:“父亲希望我以文入仕,可朝堂之上纷扰太多,内斗不止,不是我心愿之地。我曾暗自立志,东收奴儿干都司,北灭鞑靼!现在朝廷招募新军,喊出了‘中兴大道,新军振之’的豪言,此时不入京军,更待何时?” “你应该听闻了吧,明年将会进入中兴元年。何为中兴?在我看来,那就是建功立业!杨兄,入军营或许后悔三年,可不入军营,我或许会后悔一辈子!所以——” 苍琅—— 好男儿,当敢于亮剑,敢于从征! ------------ 第四十七章 男人的病,需要女人治 兵部官员坐镇东教场,督办京军招募事宜,依次造册,录入军籍。 与原京军军籍黄册不同,招募军士的军籍册采取的是红封面,又名红籍。 区别在于,黄册不允许脱籍,干不动了儿子接班,没亲生儿子找侄子、外甥接班,是谁生的不管,哪一门子亲戚不管,反正找不到人接班不准退。 妥妥的铁饭碗,什么烟三代、银行家三代,简直弱爆了,大明玩的是十八代传承…… 红籍允许军士脱籍,不想干了,或者被踢出军营了,不需要勾补子孙,拎包走人就行。 允许脱籍、高粮饷。 募兵告示就这两点出彩的地方,恰恰就是这两点,吸引了不少百姓,尤其是京畿之外,生活困顿的百姓,想要加入京军的人络绎不绝。 短短三日,东教场便接收了一万两千余新兵。 新兵每满三千,京军便会抽调两千老兵,两者结合组成一个新军阵,以老带新投入训练。 许多新兵昨天刚入军营,第二天已开始挥刀了,连个适应与熟悉时间都没有。 没办法,皇帝说了,训练当争朝夕! 适应? 训练与战斗力就是最大的适应! 西教场。 一个个方阵里,军士正挥汗如雨,进行着训练。 朱厚照止住脚步,对身后的张懋、顾仕隆问道:“现如今十二团营有多少军士了?” 张懋恭谨地回道:“陛下,经过治理占役军士问题,有八千余军士返回十二团营,经遴选考核之后,留下五千余。清理老弱之后,凭其子孙意愿,并经考核,增兵一万二两余。新招募军士优先补充十二团营,在册一万两千余,如此算下来,十二团营已近九万。” 朱厚照眉头微皱:“不到九万吗?” 十二团营满额十四万,这整顿来整顿去,又加了招募的,依旧差不少。 张懋连忙说:“陛下,招募时日尚短,臣以为,再过月余,十二团营军士可满额。” 朱厚照想了想,微微摇头:“十二团营满额改为十万,八千军士一营,其他四千军士,纳入纠察队。顾仕隆,在整顿京官之后,纠察队主抓军纪军训、军容军威、军法军令诸事。” 张懋、顾仕隆领命。 走入下一个训练场,朱厚照见军士正在练习射箭,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见一名军士竟六发六中,不由眼前一亮,问道:“那人是谁?” 张懋命军士喊来督训的将官。 朱厚照见是广宁伯刘佶亲自督训,感叹道:“朕有广宁伯这等忠勉为国之将,何愁京军不振!” 刘佶恭谨地行礼。 朱厚照寒暄几句,笑道:“方才那军士是谁?” 刘佶肃然道:“奋武营的军士,名为姚鼎,箭术高超。”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向射箭场,周围军士见状,纷纷行礼。 “朕说过,训练时无需行礼。”朱厚照示意众人各自训练,然后走至姚鼎面前,抬手道:“将你的弓给朕看看。” 姚鼎递上弓,紧张地说:“陛下,这弓是一石弓……” 嗡! 朱厚照随手拉了拉弓弦,从姚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转身站稳身姿,凝眸看向百步外箭靶。 拉弓。 听风,听呼吸。 手指松开。 弓弦颤,强大的力道推动箭飞射出去。 寒芒一点闪烁而过。 嘭! 正中靶心。 “好!” 张懋、顾仕隆与一干军士忍不住叫好。 朱厚照再取一箭,面容冷峻。 咻! 二箭飞。 三箭已上弦。 当第二箭在靶上摇晃着箭羽时,第三支箭已然射至。 三箭三中! 满堂喝彩! 张懋、顾仕隆、刘佶等人连连点头,几人在豹房东官厅时见识过朱厚照的箭法。 朱厚照收弓,在这一刻,多少有些感慨。 “朱厚照”并不是一无是处,他精骑射,善武斗,而他练习这些,并非出于爱好,而是出于和蒙古鞑靼小王子一决高下的野心! 换言之,小王子连年进犯大明,刺激着“朱厚照”,这才激活了“朱厚照”血脉里的尚武精神。历史中的“朱厚照”确实亲征了,也确实与小王子正面交锋,并战而胜之! 朱厚照听着周围军士的欢呼,多少有些感激曾经的“朱厚照”。 “朕不尚武,可各地盗贼乱百姓!” “朕不尚武,可各地民乱久不休!” “朕不尚武,可鞑靼以武欺大明!” “朕能不尚武?” “太平日子是打出来的,是军威杀出来的,是你们捍卫出来的!朕锐意振京军,整饬军备,他日征战,当灭胡虏,靖江山!” 朱厚照喊道,威严的声音灌入在场每个军士的耳中。 “灭胡虏,靖江山!” 声浪起,卷至长空。 朱厚照与军士招手离开,坐在亭中,对张懋、刘佶等人道:“不抛射,军中有多少猛士可射出一百五十步?” “极少。” 刘佶认真地回道。 张懋低头。 不抛射的情况下,军中弓箭的射程普遍在百步左右,多数难以超出一百二十步,更不要说一百五十步了。 朱厚照沉思了下,开口道:“兵仗局、军器局可以抽调一批人,专司改进弓箭,若能让弓箭射程达到二百步,对京军、边军来说,都是极大助力。” “二百步?” 张懋脸色一变,苦涩地说:“陛下,能达到二百步的,唯有草原上的神雕手,即便是鞑靼之中,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少之又少,绝不会超过十人。” 朱厚照起身,笑道:“若大明有三万神雕手,三万火铳手,三万神机炮手。北面的鞑靼小王子是不是便不敢南下袭扰我大明了?” 刘佶摇头。 顾仕隆也暗暗叹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罢了。 朱厚照背负双手,看着蓝天白云。 考虑到颗粒火药、火药弹尚在研制,而马步枪这种火绳击发的火铳,在操作上依旧不够简便,想要护卫军阵,需要弓箭做掩护。 寻常弓箭掩护距离有限,未必能截住骑兵后面大部队,可若是拿出“复合弓”,给弓箭加上滑轮,让射程增加,暗搓搓的阴一把鞑靼骑兵,一定很爽…… “陛下!” 刘佶喊了两声,朱厚照才回过神。 朱厚照看向刘佶,皱眉问:“何事?” 刘佶给张懋使了个眼色,张懋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十二团营中有医官,名为张渡舟,想求见陛下。” “军官?” 朱厚照点了点头:“让他来吧。” 年四十余,清瘦端正的张渡舟便进入亭中行礼。 朱厚照笑道:“对军士而言,医官极是重要,你今日求见,可是要进言?” 张渡舟犹豫了下,咬牙道:“陛下,臣从医多年,善医疑难杂症,尤善治雄风不举、难言之隐……” 朱厚照脸色顿时铁青起来,看向张懋,愤然道:“怎么,非要朕搬回豹房,夜御八女,你们才觉朕有雄风不成?” 张懋连忙跪下,道:“陛下,臣绝非此意。” “何意?” 张懋瞪了一眼张渡舟,你丫的会不会说话,说重点啊。 张渡舟这才憋出一句:“调理身子,易孕易产,臣观陛下久未有龙嗣……” 朱厚照脸色很是难看,一言不发。 顾仕隆也跟着着急,催问了句:“你当真有法子?” 张渡舟呵呵一笑,自信地说:“陛下,这床上的病,得在床上治,男人的病,需要女人治,只要按臣的法子,两年之后无子嗣,臣领死……” ------------ 第四十八章 设军医院,为新医学做准备 朱厚照看着张渡舟,感觉这家伙笑得猥琐。 张懋帮着张渡舟说好话,就连冷冰冰的顾仕隆这家伙也凑了几句。 刘佶在一旁直点头。 没办法,皇帝你这都大婚五年了,豹房进进出出的美人无数,可偏偏没一个怀上的。显然,这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一句话,男人嘛,有病得治…… 不怪这几个公侯伯着急,皇室无后是大忌,不仅事关朝廷安稳,还事关世家与士大夫利益。 有儿子立下太子,大家多少混个脸熟,日后安心过日子。 可你朱厚照若是一直没儿子,哪天人没了,找谁继承皇位?万一找个不熟的,又几百个坏心眼,这家大业大还怎么传承…… 文臣为这些事操心,太后为这些事也操心,我们勋贵也着急不是。 以前张渡舟闷在军营里无人问津,现在整顿京军发现了这号人,既然他有法子,皇帝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朱厚照嘴角动了动,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道:“告诉朕,你是在取巧投机,寻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还是当真有本事?” 张渡舟收敛了笑意,肃然道:“臣若取巧投机,不会说两年无子嗣领死之言!” “姑且信你。” 朱厚照确实愁这件事,历史上的“朱厚照”无子,接班的是朱厚熜,也就是那个道士嘉靖皇帝。 自己虽然“穿越”而来,可这身体依旧属于“朱厚照”。若不补补,静养调息,估计多活几年,也免不了朱厚熜拎包入住乾清宫。 这不行。 朱厚照想要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儿子,不仅在将来会继承皇位,还继承自己缔造巅峰大明的信念,延续自己的治国理念,将中兴之后的大明延续下去,不至于出现“中兴昙花”的感叹。 “十二团营中有医官多少?” 朱厚照询问。 张渡舟回道:“十六人。” “如此少?” 朱厚照有些惊讶。 十二团营名义上十四万人,哪怕实际上少得多,以八万军士来算,一十六个医官,平均五千军士一个军医。 这要是从征,一场战斗下来几千上万的伤员,就这十六人,如何能治得过来? 历史上说古代伤兵营死亡率很高,现在想想,伤兵营死去的军士里,该不会有一批是因为军医太少没空救,活活熬死的吧…… “军医太少!” 朱厚照看向张懋、顾仕隆、刘佶等人,严肃地说:“隋时专设尚医军主,唐时设检校病儿官,宋时设医药院,我大明也应专设机构。即日起,于十二团营、三大营设第一、第二军医院,每个军医院,都应做0到平均每一千名军士有一名军医!” 张懋为难不已:“陛下,这军医数量少,短时间内如何也凑不来如此多军医……” 朱厚照摆手:“朕会从太医院抽调十名御医,分别进入第一、第二军医院,招募民间大夫的同时,在军医院内,招募弟子,跟随御医学习医治之术。张渡舟,这第一军医院的院使,便由你来当,给朕培养出一批人才来,如何?” 张渡舟激动不已:“臣领旨!” 朱厚照微微点头,对张渡舟道:“军医院需要着眼于战场伤员救治,务必重建整个救治流程,从伤兵安置,初步伤口处理,到医官救治、给药,再到后续安排人照料,当全面周到。至于治伤方面,军医院所有军医当掌握外伤处理之术……” 张渡舟一一记下。 朱厚照看向张懋等人,道:“军医事关军士性命,做的是救死扶伤之事,粮饷当高于寻常军士,院使月给粮八石,院判七石,医官六石,医徒暂定为三石。” 张懋、顾仕隆领命。 朱厚照起身,走出亭中。 等军医院建立起来之后,就可以考虑消毒杀菌、外科手术等问题了。 新医学的大旗,需要交给军医院来抗。 朱厚照离开教场后不久,皇帝三箭三中的精彩表现便传遍教场,尚武的精神在军士体内逐渐苏醒。 文华殿。 内阁首辅李东阳、户部尚书孙交求见。 朱厚照看着忧虑的两人,问道:“何事?” 孙交凝重地说道:“陛下,朝廷如今大量招募军士,调拨到教场的军粮增多,不利京师粮食安全。如今漕运粮食专供山东,短时间内无以支应京师。故此,臣建议暂缓给新兵发放粮饷,等待月余,漕运畅通,夏粮打下来,朝廷粮仓充盈再发也不迟。” 朱厚照皱眉,微微摇头:“招募军士当月给粮饷乃是朝廷之言,广告天下,岂能食言?无论招募多少军士,该给的军粮不能短缺。” 李东阳叹了口气,进言道:“陛下,朝廷救灾山东赢了民心无数,坊间称赞朝廷救灾有力者比比皆是。只是——有些奸商看到漕运船只南下,京师粮食储备或是不足,开始涨了粮价,虽然涨价颇少,若朝廷不放粮,恐怕粮价还会涨。” 朱厚照眉头微动,笑道:“商人要涨粮价,还有这等好事?孙尚书听令,十日后,户部敞开了收粮,不准放出一粒粮食!有多少粮,收多少粮,最好是动作大点,告诉所有人,朝廷缺粮了。” 孙交吃惊地看着朱厚照,急切地说:“陛下,万万不可。若是商人看穿朝廷空虚,粮食价格必然疯涨,商人也会借此囤积粮食,到那时,京师无数百姓会吃不起饭……” 朱厚照摆了摆手:“听命行事。” 孙交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思索了一番,问道:“陛下,若是如此,后果难料。” 朱厚照淡然一笑,自信地说:“后果,都在朕预料之中。放心吧,经过这一次敲打,户部不仅不会折损钱粮,兴许还能大赚一笔。” 李东阳老脸抽动了下,不知道皇帝如何操作可以得利。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目光中透着渴望。 前世为官时,没少整顿经济,没想到了大明,还有机会打一场经济战。 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做空粮食,狙击粮价,然后便是粮食与财富的乾坤大挪移! 给商人一个血的代价,也好让这群人知道,粮价这东西涨起来不一定是铜钱,还可能是自残的刀! ------------ 第四十九章 消失的海图与宝船图 这是一场大局,需要审慎谋划。 朱厚照还必须考虑经济战之下的京师百姓,思虑再三,刚想传特勤局曾绍贤,内侍刚好通报曾绍贤求见。 曾绍贤行礼后,奏报道:“陛下要等的人到了潞河驿,明日便会入京。” “终于来了吗?” 朱厚照眼神一亮,颇是期待,安排道:“派人盯着,朕要知道他的行踪。” 曾绍贤了然:“已安排了人手。” 朱厚照起身走向曾绍贤,肃然道:“朕需要安排人去一趟兵部,取一些东西回来。” “何物?” 朱厚照面色冷峻,沉稳地说:“当年郑和船队下西洋的航海图,宝船建造图。” 曾绍贤微微诧异,拱手道:“臣这就派人去取。” 这些图纸自郑和结束了最后的大航海之后,便彻底封存了起来,距今已近八十年。 曾绍贤不明白朱厚照为何突然索要这批图纸,还是很负责地安排了特勤局百户宋大麦带二十名军士前往兵部搜寻。 兵部,职方司。 员外郎侯宜正听闻动静,目光从边关舆图上移开,抬头看去,只见特勤局带人闯了进来。 宋大麦没有废话,走至侯宜正身前,冷着脸问道:“航海图,宝船建造图纸应该在这里吧,带我们去取。” 职方司主管天下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等事务。 郑和当年的航海图也属于天下舆图的部分,自然存放在职方司内。宝船归属兵部管辖,船厂里也有兵部的人,其制造图纸实际上也归兵部保管。 侯宜正心头一惊,连忙说:“这些东西封存了太多年月,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为何突然要寻这些?” “陛下讨要,我等奉命来取。” 宋大麦直言。 侯宜正脸色浮现出震惊之色。 皇帝要海图,要宝船制造图? 这个举动的意味十分明显,那就是正德皇帝想要效仿永乐皇帝,重组大船队,再下南洋!难不成皇帝要靠着远航的壮举来宣告中兴时代的到来? 中兴,兴的是百姓,是万民,是天下!不是靡费无数、徒劳无功的远航! 侯宜正暗暗叹息。 所有人都盼望着皇帝能大有作为,可没想到,皇帝竟要将手伸向海外。 “这文书图纸实在太多,要不等我等找出来之后送去文华殿?” 侯宜正想要拖延。 宋大麦冷着脸:“特勤局办事,从不会空手而归。侯员外郎,速速找寻吧。” 侯宜正无奈,只好打开存放永乐年资料的库房,库房已生出许多灰尘,多年无人打理,一座座书架之上,摆放着各类图纸卷轴。 宋大麦看向身后的军士:“抓紧找吧,早点交差。” 虽说许多军士不识字,可宝船制造图纸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海图也与山川舆图不同,自然也能辨得出。 侯宜正不希望朝廷再浪费钱粮搞什么大航海,想要先一步将图纸藏匿起来,装着找寻,趁无人注意,悄然接近存放航海图的书架。 “这是怎么回事?” 侯宜正震惊地喊了出来。 宋大麦等人连忙走近查看,却发现架子之上空出了两层,里面的东西全然不见,只剩下了浅浅的灰尘。 “不要告诉我,海图、宝船图都不见了?” 宋大麦脸色铁青。 侯宜正指了指架子上的字,难以置信地说:“这里写得清楚,上面是海图阁,下面是宝船图阁。不见了,为何会不见了?” 宋大麦急切地看向一旁的架阁,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翻开,发现是郑和时期的航行日志,眼帘抖动,咬牙道:“找,一定要找出海图与宝船图!” 军士王林伸出手,摸了摸阁层上的灰尘,不安地说:“宋百户,看这灰尘,这里空了好多年了,一定有人在很早之前拿走了海图、宝船图,我们应该立即通报给指挥使。” 宋大麦瞪了一眼王林:“先彻底搜查,再去通报!” 王林无奈,只好与其他军士一起挨个翻找,翻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将所有卷轴图纸翻了个遍,绝大部分都是府州县舆图,仅仅找到了若干大福船的制造图,并没有发现宝船图纸与海图。 在宋大麦等人不甘离开之后,侯宜正当即将消息告知了兵部尚书王廷相与赶回京师的兵部侍郎丛兰。 王廷相忙着处理在京武官的事,对此并没在意,倒是丛兰,敏锐地察觉到了朱厚照可能起了大航海的心思,当即前往内阁与李东阳、杨廷和商议对策。 李东阳听闻此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当即说道:“让人将此消息告知刘如愚,要快!”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空手而来的曾绍贤,眉头微皱,问道:“海图、宝船图呢?” 曾绍贤行礼,羞愧地说:“陛下,臣等失职,并没有找到海图、宝船图。差人去兵部职方司找寻时,发现本该存放海图、宝船图的架阁已是空无一物,似在多年前已被人取走。” “被人取走?” 朱厚照凝眸,脸色阴沉下来。 曾绍贤低头解释:“翻遍了库房内永乐朝卷轴图纸,并无收获。臣特来请旨,准许特勤局全面搜查兵部内所有图纸,以求找到海图、宝船图!” 朱厚照思索了一番,沉声道:“多年前被取走,是多少年?” 曾绍贤愣住了,这个怎么好说。 朱厚照如同自言自语:“五年前,谁主兵部?” “刘大夏。” 曾绍贤回道。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脸色一变,下令道:“你亲自带队前往刘大夏府上,海图、宝船图就在他府上,务必将东西找出来!要快!” 怎么将这个家伙给忘记了! 刘大夏作为“弘治三杰”之一,是父皇朱祐樘的得力大臣,一生清廉为国,这都不虚。可前世也有不少人认为刘大夏是“千古罪人”,说此人为了断绝弘治皇帝航海的念头,焚毁了郑和当年的海图、宝船图,断送了大明开海之路。 但在刘大夏死了数十年后,万历朝的茅元仪撰写《武备志》时,里面有一幅宏大的《郑和航海图》。所以,真相应该是: 刘大夏不是焚毁了郑和时期的海图、宝船图,而是藏匿! 在这个时间点上,海图、宝船图应该还在刘大夏府中。 去找! 此时刘大夏还在肃州扛长矛,估计还没收到回京的公文。但刘大夏的孙子刘如愚在京师,刘府还在! 曾绍贤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赶往刘府。 叩门。 刚踏入中庭,曾绍贤便感觉不对劲,锐利的目光扫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站在西耳房窗外,手持燃烧的火把,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刘如愚摇了摇头,沉声道:“若是其他人看海图、宝船图,我不会阻挡。若是陛下要看,抱歉,它们只能化为灰烬!还请你们退离,告诉陛下,民力艰辛,不可再兴航海之事!” ------------ 第五十章 火中救图纸 天欲黄昏,西厢的影子几要笼罩半个天井。 火把燃着。 刘如愚的半边脸被照得发黄,一双目光坚毅决绝。 曾绍贤止住脚步,左手按押在绣春刀的刀柄上,语气冰冷地说:“看来,宝船制造图纸与海图果真在这里。刘如愚,这是陛下索寻,朝廷之物,你若敢焚毁,你爷爷刘大夏也救不了你。” 刘如愚微微摇头,沉声道:“皇帝这个时候讨要航海之物,显然是有意开海远航。成祖时郑和率船队屡下西洋,每次远航耗费高达百万贯之巨!如今民生困顿,灾荒连连,陛下不思进取,不虑百姓,却想着开海远航事,岂不是本末倒置?我宁愿背负罪名,身死西市,也不愿朝廷靡费无数,远航海外!” 曾绍贤盯着刘如愚,向前一步。 苍琅—— 刀出鞘。 “你若敢动手,我保证,火起时——你人头落地。” 曾绍贤冷冷盯着刘如愚,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杀机。 特勤局办事,不容有失。 若是被人当着面将海图、宝船图纸给烧了,那自己的脸面、特勤局的脸面何在? 刘如愚被曾绍贤的气势所摄,手止不住颤抖,可一想到祖父刘大夏教导过“为民请命,九死不悔”,咬牙道:“那就用我的人头换无数百姓活命吧!” 言罢。 手中火把便朝着房中丢了进去。 “你敢!” 曾绍贤如猛兽窜出,刚到窗边,就感觉一股热浪刹时扑面而来,浓烈的桐油味钻入鼻中。 火势,骤起。 “死!” 曾绍贤双眼通红,手腕一动,手中绣春刀便朝着刘如愚劈去。 噗! 刘如愚踉跄后退,衣襟斜着裂开,血喷薄而出! 曾绍贤刚想再出手,砍掉刘如愚的脑袋,便在此时,一道身影推了曾绍贤一把,翻身进入到西耳房之内,随后一个个卷轴被丢了出去。 “是谁?” 曾绍贤没想到竟有人如此拼命,连火场都敢进。 宋大麦连忙走了过来,带人拯救图纸,对曾绍贤喊道:“是军士王林。” “是他!” 曾绍贤凝眸,看着丢出的图纸燃着火,一脚下去,火灭了。 特勤局军士纷纷行动起来,接雨瓮被搬了过来,一瓢一瓢地泼水。可房间里有桐油,这点水根本无法灭火。 火势越来越大,里面传出了王林剧烈的咳嗦声。 曾绍贤见窗户已燃烧起来,火焰已燃烧到了整个房间,急切地喊道:“王林,快出来!” 咔嚓! 不知道燃烧到了什么东西,里面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声响。 “没动静了……” 宋大麦脸色苍白。 曾绍贤嘴角哆嗦,握着刀的手微微颤,喊道:“给我出来!” 火焰卷到窗外。 特勤局的人看到这一幕,黯然神伤。 “这是?” 曾绍贤凝眸,看到了火影里隐藏着什么。 刹那! 一团黑影飞了出去! 曾绍贤抬手抓住,看着手中用衣襟包成的包裹,连忙拍灭上面的火,转头再看向窗口,只见王林赤着身窜了出来,头上已燃出火来,肌肤被灼烧得通红。 王林翻滚几次,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睁开眼看着走过来的曾绍贤,咧嘴道:“指挥使,我没给特勤局丢人吧?” 曾绍贤扬起水瓢,倒在了王林头上,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重重点头:“头发没了,胡子也没了。” 王林咧嘴坐了起来,看着被救出来的一堆图纸卷轴,接过军士递过来的水瓢就往头顶倒去,笑道:“头发、胡子没了可以再长,可这些图纸要是没了,找谁弄去。” “宋大麦,送王林去看大夫!” 曾绍贤见王林身上多处灼伤,这小子还能忍住谈笑风生,暗暗赞许。 “无妨。” 王林起身,目光中是火焰。 心中炙热。 我把握住了机会,命运即将改变! 曾绍贤也没强求,转身看向受伤的刘如愚,阴冷地说道:“若不是他,你早就死了!刘大夏的孙子,特勤局记住了!我们走!” 特勤局的人刚撤出,京师的火丁官军便赶了过来灭火。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一卷卷海图、宝船制造图纸,对请罪的曾绍贤道:“刘如愚如此做派,已危害到了朝廷重器。你是奉旨办事,别说伤他,就是砍掉他的脑袋,也无罪!” 对刘如愚的做法,朱厚照相当恼怒。 有些文人就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着为苍生、为百姓的口号,干的却是令人不齿之事! 这些图纸何等珍贵! 可以说是历史瑰宝,是中国人航海史中最浓墨重笔的部分!刘如愚竟差点将其付之一炬,着实该死! 这和毁灭国宝有啥区别? 幸亏刘如愚没直接将桐油泼洒在图纸上,否则后果难料。 即便如此,朱厚照见有些图纸损毁,依然连连叹息,抬头看向烧伤多处,几乎没了头发的王林:“是你豁出命,救出的这些图纸?” 王林行礼道:“陛下所指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也当闯之!” 朱厚照微微点了点头,对王林道:“你立下大功,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官升特勤局镇抚使。其二,入宫当朕的随行护卫,选吧。” 王林毫不犹豫选择了护卫。 特勤局镇抚使确实比当护卫诱人,可问题是,镇抚使不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的机会很少。护卫虽然没镇抚使有权势,但在皇帝身边表现自己的机会多。一旦抓住下一个机会,王林相信自己会得到更多! 朱厚照点了点头:“回去收拾下吧,明日随朕出宫。” “卑职领命。” 王林行礼。 朱厚照抬了抬手,让曾绍贤等人退下,然后仔细翻看宝船图纸。 眼下是正德五年,十八年前,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 西方掀起的大航海正如火如荼,地理大时代已经到来,西方诸国已经孕育出冒险、掠夺、殖民的基因。 朱厚照微微凝眸,目光锐利! 大明与西方在大海之上的交锋,已经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 是时候重组水师,建立专门的海军舰队了。 大明失去的先手,自己将一点点争回来! 朱厚照拿起海图,仿佛看到了大海之上的帆船,看到了国家气运在西流! 是时候重启龙江造船厂了! 时不待我! 传内阁大臣、兵部尚书、工部尚书! ------------ 第五十一章 兵部备胎 李东阳走出文渊阁,抬头看着漫天星空,老脸挤动了下:“这个时候陛下传召,想来与海事有关。” 杨廷和语气凝重,压低声音:“有人通风报信了。” 李东阳皱眉,看了一眼杨廷和没有应声。 知道海图、宝船图纸在刘大夏府上的人并不多,内阁前脚刚安排人告知刘如愚,后脚特勤局就跟了过去,如果说他们没收到准确消息李东阳不信。 到底是谁走漏消息,兵部的人,还是督察院的人,亦或是在内阁中办事的人,这不好说,也不能随意揣测。 王廷相到了,见到李东阳、杨廷和两人,叹道:“刘如愚差点为曾绍贤所杀,伤口几乎划过整个胸膛,若不是收了力……” 李东阳摇了摇头,问道:“特勤局的人拿走了图纸,是吗?” 王廷相看了一眼李东阳。 你这老头子好歹关心下刘如愚,毕竟那是刘大夏的孙子,刘大夏和你是至交…… 李东阳不介意刘如愚是死是活,死了也不过是刘大夏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图纸落入皇帝手中,一旦兴海事,大明每年要送多少黑发人? “拿走了大部。” 王廷相严肃地回道。 李东阳叹了口气,见工部尚书李鐩姗姗而来,便开口道:“去文华殿吧。” 文华殿,灯火明亮。 朱厚照开门见山,指了指桌案上的海图与宝船图纸,沉声道:“这些原本应该存放于兵部库房,缘何出现在了刘大夏府上,这件事朕等刘大夏回来再追究。现在,朕要重新整顿龙江船厂,再造宝船,重建大明水师。”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没想到朱厚照如此直接,加上没有太多准备,一个个沉默以对。 朱厚照端起茶碗,暼了一眼四人,道:“说话吧,让朕听听你们如何反对此事。” 李东阳无奈,只好走出来,严肃地说:“陛下,臣反对有三。” “讲。” “其一,造宝船制造耗费巨大,据臣所知,仅仅是造一艘宝船,便需要六千余两;其二,远航耗费巨大,各类物资耗费难以计数;其三,大宝船制成之后,除远航外更无用武之地,而维护、打理宝船,又是一笔花销……” “说完了?” “陛下,宝船出海,过于张扬,一旦有所成,朝廷必然滥加赏赐。如今各地百姓日子过得艰难,这时征调徭役恐增民怨……” “完了?” “臣说完了。” 朱厚照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肃然道:“刚刚李首辅其实说了四点,朕简而概之,前面三点是‘花钱太多’,后面一点是‘劳民太多’,你们认可否?” 杨廷和、李鐩等人连连点头。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造宝船的钱,内承运库出,不涉户部。另外,朕不征调徭役,而是招募船匠,一应钱粮,同样由内承运库出。所以,内阁还要反对吗?” “这——” 李东阳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杨廷和眉头微动,走出道:“既是如此,那臣无异议。” 李东阳侧身看了一眼杨廷和,眉头皱了皱,最终低下头:“臣无异议。” 朱厚照干脆利索地解决了内阁,然后看向工部尚书李鐩。 李鐩见皇帝如此强势,内阁都表态不反对,那自己实在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得罪皇帝,也跟着点了头。 王廷相见朱厚照看过来,肃然道:“只要陛下拟旨,不动户部钱粮,臣无异议。” 这个王廷相,竟封了自己后路…… 朱厚照点了点头,道:“没问题,既是如此,就由内阁拟旨吧,整顿龙江船厂,招募船匠,再建宝船。至于如何招募,朕会另行安排人前往负责此事。” 李东阳、杨廷和领命。 “王廷相留下,你们先行退下吧。” 朱厚照抬手道。 李东阳、李鐩等行礼离开。 朱厚照屏退左右,对王廷相道:“朝廷有多少可走海的船,你可知晓?” 王廷相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臣对海船之事并不甚了解,估算有一千余,不过多数是遮洋船。” 朱厚照沉默了。 大明开国时,需要将江南、山东等地的粮食由海道运粮到北方,供应军食,那时海运船只众多。可自从朱棣疏浚会通河,京杭大运河南北畅通后,海运便开始让位于河运,郑和大航海的光辉事迹掩盖了海运衰落的现实。 迁都北京后,朝廷可以借助大运河之上的漕运维持粮食等物资供应,海运基本停罢。自朱棣之后近九十年的岁月里,朱厚照上面这么多皇帝,没一个皇帝重视海运。 曾经跨越大海大洋的宝船,只能停泊在岸边,腐烂成泥。 虽然海运停罢,但大明也不是完全停止了制造海船,只是相对河船动辄几千的数量,几年下来,几十、上百艘海船实在不值一提。 继续打造海船,实在是因为不能完全没有。 比如辽东运粮需要走海运,从山东出海运粮,顺风两三天就到了,你走陆路,一个月也到不了…… 比如朝廷出使,搞个外交什么的,不巧,出使地多在海外…… 再比如,总需要防备下倭寇、海贼吧,等对方跑路的时候,沿海卫所里多少需要有点海船可以追击吧,狗刨两下可追不上鬼子。 有海船,那就好办。 虽然数量不多,但调动起来,足够了。 朱厚照对王廷相道:“朕需要兵部如此,如此……” “这……” 王廷相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肃然道:“这件事保密,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包括办事之人!至于最后安排,时候到了,特勤局会拿出旨意!” 王廷相不解地问:“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朱厚照盯着王廷相,低沉着嗓音:“日后自会知晓,若是你走漏了消息,坏了筹划,朕会让你去贵州龙场住三年。听闻王守仁在那里悟了道,想来你也能悟出点什么……” 王廷相咧嘴。 娘的,那是蛮荒之地,亏了王守仁能活下来。若是自己,估计三个月都撑不到。 坚决不能去那里。 “臣领旨。” 王廷相知道王守仁身怀大才,又有一门厉害的学问,这个时候惹朱厚照不高兴,估计兵部尚书的位置很快就会换成王守仁。 兵部左侍郎接任兵部尚书,合情合理。 朱厚照看着离开的王廷相笑了。 看来拿王守仁当备胎是对的,啥时候给吏部也找个备胎,梁储那家伙太较真…… ------------ 第五十二章 调狼兵? 披星而归。 李东阳疲惫地坐了内阁堂上,抬眼看向杨廷和,问道:“龙江船厂之事,为何赞同?” 杨廷和倒了一杯冷茶,端给李东阳:“这天属实一天热过一天,至于为何赞同,李首辅不是已经想通了?” 李东阳老脸堆笑:“想通未必想全,年纪大了,不如你思虑缜密喽。” 杨廷和拿起一旁的蒲扇,给李东阳送着风,轻声道:“陛下要造宝船,还直言不花户部一文钱,那我等反对如何站得住脚跟?再说了,抄刘瑾、焦芳等人的家之后,内承运库、内府供应库满了,就连曾废弃的旧监库也被启用。” “皇室如今富足得很,陛下想要花钱,又不征调徭役,只是行招募之策。这是好事,钱财进入匠人手中,总好过一直存放在皇家的仓库里好……” 李东阳皱眉:“如此花费,内承运库又能支用几年,若他日内府空虚,皇帝向户部伸手,又待如何?” 杨廷和深深看着李东阳,道:“简单。” “哦?” “拒绝便是。” “……” 李东阳瞪了杨廷和一眼。 这话说得轻松,也符合规制。 户部的钱是大明王朝的钱,不是皇室的,皇帝想要,户部尚书完全可以拒绝。可问题是,皇帝解决不了钱的问题,还解决不了谁当户部尚书的问题吗? 重压之下,户部只能妥协出一部分钱粮。 杨廷和看出了李东阳的隐忧,淡然地说:“咱们的皇帝已然觉醒,身负天命,想来所作必有所得。” “天命?” 李东阳偏了下脑袋,审视着杨廷和。 杨廷和自信地说:“无须担忧,退一万步,他日龙江船厂打造出宝船船队,重现永乐时风光,最多不过两万余将士。再看纠察队,一番动作下来,已有六万余武官被裁汰,这节省下来的钱粮,难道还抵不上一支宝船船队?朝廷能养得起那么多武官,没道理养不起一支人数更少的船队。” 李东阳释然了,抓着胡须,释然一笑。 夜色渐浓。 乾清宫中,龙榻之上。 朱厚照几是赤裸地趴着,夏皇后只穿了件红色襕裙遮,双手撩起些许“膏露”,然后放在朱厚照后背之上,推、揉、按、捏、压…… 这就是军医院院使张渡舟提出的: 床上的病需要在床上治,男人的病,需要女人来治。 朱厚照总感觉不靠谱,这家伙教的这玩意,怎么感觉像是会所里什么撕啪…… 若不是被禁欲了,肯定不正规。 夏皇后很用心,哪怕额头渗出汗水来,依旧不断揉按。 事关子嗣,再辛苦也值得。 沐浴之后睡去。 翌日,无朝会。 朱厚照坐在文华殿,处理奏折。 兵部尚书王廷相匆匆求见,递上一封紧急文书,道:“陛下,江西官军——惨败姚源洞!” “惨败?” 朱厚照脸色冷了下来,接过内侍转呈来的文书看去,冷笑一声:“好啊,十三万官军,竟被人杀退,损失惨重不说,还被人俘虏了一万三千二百军士!” 王廷相低下头,说:“陛下,此番作战失利另有隐情。” “讲!” 朱厚照将文书摔在桌案上,厉声道。 王廷相从袖子中又抽出一封奏折,举过头顶,肃然道:“接监察御史徐盈密奏,姚源洞之败有四:其一,镇守太监王嵩恣肆贪虐,扣留军饷,致军心不稳;其二,江西巡抚王哲不通兵法,布置漏洞重重,用人不当;其三,参议居达为补粮饷,对当地百姓强征暴敛;其四,佥事张昊轻信诈降,以前面毫无防备……” 朱厚照脸色铁青,这是从头烂到底了啊,督军的,筹谋作战的,负责打仗的,全烂了。 不是姚源洞造反的王浩八、汪澄二等人战力强,而是江西官军太弱。 “兵部打算如何应对?” 朱厚照问道。 王廷相肃然道:“将王崇、王哲、居达、张昊等人逮捕法办,选大臣前往江西就任巡抚一职,总理当地军务,再发兵剿灭姚源洞之反贼!另外——调广西狼兵入江西,协助作战!” 朱厚照皱眉:“狼兵吗?” 狼兵制度是明代军制的部分,为广西土司组成。历来有“狼兵素勇,为贼所惮”的美誉,有明一朝,“剿贼”、“御倭”中使用狼兵的记载并不少。 但—— 朱厚照目光锐利地看着王廷相,沉声道:“今年三月份,巡按两广御史江万实上书,说狼兵不听军令约束,奸污妇女、劫掠财物、毁坏屋宇,良民为其所害者无数。这件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王廷相点头,叹道:“臣听闻过此事,只是江西如此局面,非狼兵不可平。故此,当用其力,以厚赏约束狼兵。” 朱厚照沉默了。 江西很乱,不只有姚源洞王浩八等人造反,还有地方盗贼窜行,更有一个宁王朱宸濠! 这是一个极复杂的局,非大智慧之臣不可破。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道:“不可调狼兵入江西,朕不希望看到狼兵屠杀良民百姓!” “可若不调狼兵,江西之患难除。” 王廷相苦涩不已。 因为小王子窥视大明,边军不好调动,而且也不便调动多了。加上宁夏刚平定叛乱没多久,四川、湖广、陕西等地都有民乱没有平息。 在江西本地军士不堪重用的情况下,已无兵可用。 京军? 别逗了,这个时候的京军未必能比得过江西本地军士…… 朱厚照摆了摆手,叹息道:“先退下吧。” 王廷相无奈,只好行礼告退。 朱厚照唤来曾绍贤,问道:“他来了?” 曾绍贤点头:“正阳门外。” 朱厚照换了一身便服,戴了帷帽,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正阳门大街,鲜鱼巷。 诸氏挑了一条鲤鱼,对王守仁道:“你身子本就不好,这一路舟车劳顿也没好好休息过,等待了官舍,便给你熬点鱼汤补补。” 官舍! 这次朝廷倒是贴心,竟为自己准备好了住处。 王守仁看向一旁警惕的俞青山,问道:“怎么了?” 俞青山脸色凝重,目光盯着远处的行人,低声道:“有高手!” ------------ 第五十三章 见王守仁 高手? 王守仁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面带烧伤的男人朝自己走来。 俞青山斜跨一步,暼了一眼来人,目光又投向不远处。 那里,有个抱刀的男人。 只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种冰冷的气息便到了面前。 王林打量了下王守仁,抱拳道:“王伯安是吧,我家老爷有请,还请移步茶楼。” 王守仁打量着来人,闻到了一股膏药味,开口问道:“你家老爷是?” “到了便知。” 王林侧身,作出请的手势。 王守仁略一沉思,点头答应。 曾繁扶抬手拉了拉王守仁的衣袖,轻声道:“先生,京师水深,小心为上。” 王守仁淡然地拍了拍曾繁扶的手,然后抬手指了指天空,镇定地说:“朗朗乾坤,大道可行。” 茶楼内。 朱厚照听闻曾绍贤的话,微微抬起头,目光透过帷帽垂落下来的半透明丝帘,见到了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瘦到颧骨都显了出来。 他没有过人的容貌,黄色的脸庞略带些黑。 双眸如星,大智如愚。 举止之间,随风自然。 他就是圣贤——王守仁,王阳明! 朱厚照将微微颤抖的手隐在桌下,实在激动。 在他之后,有多少人归入心学一门,一生俯首拜阳明! 哪怕是五百多年后,依旧有人自称是他的弟子! 光芒不灭,如日月同辉! 他是孔夫子之后,唯一配享“圣人”称号的一个。 “在下王守仁,字伯安,敢问如何称呼?” 王守仁拱手道。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刻意压了下嗓音,开口道:“我——朱寿。” 朱寿是“朱厚照”在后期给自己起的新名字,还自封了威武大将军…… 王守仁回想一番,摇头道:“你我素不相识吧?” 朱厚照将茶壶推给王守仁,平静地说:“相识不相识无妨,今日请先生来此,是想对论一番,看看心学是徒有其表、妄谈心性,还是经世致用,利民利国。” 王守仁凝眸,心头微动: 这是——年轻人的手! 王守仁不动声色,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举杯道:“既是如此,请吧。” 朱厚照端起茶杯,微微摇晃了下,肃然道:“修习心学,能不能解民穷困、治民疾苦?” 王守仁品了口茶,徐徐道:“心外无理,心即是理。在王某看来,无论是农夫还是走卒,天下人,皆有心体,认真修习,都可成圣贤,通晓世间道理,顺天时、大势而为,不乱于行,不困于心。知如何脱困苦,知如何缓疾苦,知如何修大道,心向至善……” 朱厚照听着王守仁的论说,连连点头。 心即是理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它告诉了所有人:修行心学没有先决条件,没有门槛。 任何人可修。 任何人能修。 这玩意就在你体内,自然而然可以入心学大道…… 王守仁继续言道:“事功务必当理,无私心便是当理,若没有当理,则是怀揣着私心做事,不合天理……若天下百姓无私心,睦邻友好,彼此协助,别无争端,是不是能解民之困苦?一方有难时,世人心皆为之动,伸出八方之手助之,此是否可解民危难?” 朱厚照抿了口茶水,接着问道:“修习心学,能不能破山中贼,治世太平?” 王守仁哈哈一笑,直言道:“破心中贼易,破山中贼难。山中贼,终究有迹可循,有法可破,有招可对。可这心中贼,非久久之功,难破之。至于治世太平,自是可以。致良知的心学,体则根于道学,用则拟诸世务。学问用之于世,方可显其本领……” 朱厚照目光中满是敬佩之色,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心学修行到极致,是什么?” 王守仁起身,给朱厚照倒了茶水,以不高却坚决的声音回道:“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朱厚照笑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起身道:“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既是如此,有你磨练的时候,这京师——怕不是你久留之地,就不要多置办物件浪费钱财了……” 王守仁凝眸,脸上浮现出一抹罕见的骇然之色,沉声道:“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这是我两日之前方领悟的道理,尚未对任何人讲,更没具写文字,你从何处得知?” 朱厚照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王守仁在正德三年时悟了道,领悟了心学奥秘,可正德五年的王守仁只是搭建了心学的体系与框架,并没有完全填充好血肉。 事上磨,心上练的学问,他也不过刚刚领会。 就之前问对中的“破心中贼易,破山中贼难”,这原本应该出现在王守仁江西剿匪的历练之后,只是因为机缘的一问,他才随口答了出来。 “你到底是何人?” 王守仁心头有些震惊。 看对方言谈,他明显是知道心学奥秘的。 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是此人领悟,还是他人告知,这世上,还有人比自己更通晓心学? 朱厚照抬手压低帷帽,沉声道:“你的心——乱了。”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脸色凛然,旋即平心静气,拱手作揖:“王伯安,受教了!” “走了。” 朱厚照转身便要离去。 王守仁看着朱厚照的背影,开口道:“朱寿,并非你真姓名吧?” 朱厚照止住脚步,回过身:“那又如何?” 王守仁走出一步,目光熠熠:“一问苍生,二问治世,三问究极。这可不是寻常士人或官员可以问出来的话,所以,你怀着什么志向——中兴大明吗?” 朱厚照脸色微变。 这话,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自己就差蒙面了,这都能认出来? 抬手,摘下帷帽。 朱厚照看着王守仁,沉声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王守仁见是朱厚照,连忙撩衣摆就要行礼。 朱厚照上前止住:“微服而行,无需多礼。” 王守仁看着朱厚照,多少有些出神。 眼前的朱厚照与五年前相比,容貌上并无多少变化,可他的谈吐、举止、气质、志向已然大变! 如脱胎换骨! 如民间说传,天命觉醒! 王守仁深深看着朱厚照,百感交集,低声感叹:“臣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陛下!” “陛下?” 诸氏、曾繁扶、俞青山登时目瞪口呆…… ------------ 第五十四章 朕需要你去江西剿匪 文华殿。 朱厚照坐了下来,示意王守仁坐下,然后问道:“朕一路走来,依旧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如此伪装,你是如何认出朕来的?” 王守仁坐得端正,双手放在膝上,回道:“识破陛下身份有三点。其一,臣初到正阳门外时,听到坊间议论京师刘大夏府上失了火,还谈到了特勤局出没。而传唤臣的侍卫身上有烧伤,且膏药味正浓。加之俞青山感知到曾指挥使是位高手,臣揣测是特勤局之人。” 朱厚照含笑点头,这就是知微见著,细节处见真相。 王守仁继续道:“陛下之问,表面问心学之道,里中探寻的却是生民、治世之道,是考校臣之能耐。居高问策,策策不离江山社稷之本,臣想,除了当今皇帝外,也只有若干心怀天下的大臣了。而他们——不会来找臣问策,退一步讲,纵有大臣来,朝廷里也没有如此年轻的大臣吧?这是其二。” 朱厚照抬起手,呵呵笑了笑:“看来这只手,露出了端倪。” 王守仁淡然一笑:“至于其三,臣到京师,虽不是什么保密之事,可也并无告知外人,正阳门都没入,便被请去喝茶。知臣身份,察臣行踪,不知是锦衣卫,还是特勤局?” 朱厚照爽朗地笑出声来,拍手道:“不愧是你!” 王守仁低头沉思了下,缓缓抬起头,问道:“臣想了一路,陛下是如何知晓‘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的?这应是心学之道。” 朱厚照含笑不语。 总不能告诉王守仁,这是你说的…… 这个时候徐爱还在南京当官,没常年陪在王守仁身边,更没机会和其他心学门人一起写《传习录》。 咱看过《传习录》,这事能和你老王说? 王守仁见朱厚照不答话,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道:“在这番话之后,陛下又提醒臣莫要在京师多置办物件,想来臣留在京师的时间不多。只是,陛下打算将臣送往何处磨炼?” 朱厚照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文书,起身走向王守仁,递过文书道:“一直盼着你能回京师,帮着朕整顿内外军务,治军顽疾,强军治世。只是,朕现在好像已经没别的选择了,只能派你去江西剿匪。” “江西剿匪?” 王守仁起身接过文书,展开看了看,面色凝重地说:“竟是如此惨败!” 朱厚照背负双手,沉声道:“兵部想要调广西狼兵,你意下如何?” 王守仁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狼兵。陛下,狼兵纪律不明,不受管束,可战贼,平民乱,也能杀民惹祸!民畏狼兵,甚于贼寇。” 朱厚照正色道:“所以,不调狼兵,谁人可平乱江西。除了你王守仁,朕想不出第二个人。” 王守仁心头一惊,看着朱厚照,严肃地说:“臣并不曾领兵,如此大任……” “你有多少本事,朕比你更清楚。” 朱厚照摆手打断了王守仁:“江西乱得很呐,姚源洞是一支,东乡是一支,赣西北还有华林、靖安民乱,赣南有大帽山之乱,加上各地流窜有不少贼寇,而官军战力孱弱,官吏无以应对,民不聊生太久了……” 王守仁之前在江西庐陵当知县,对江西的混乱自是听闻颇多。 朱厚照说的都是事实。 就如姚源洞王浩八等作乱,聚集数万之众,从正德三年一直折腾到现在,官兵几次进剿都以失败告终,而最近一次更是惨败! 两三年过去了,多少人因围剿、被围剿而死,多少百姓受牵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守仁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恭敬地呈上,道:“陛下,江西不只有民乱、贼寇,还有一个不安分的藩王,这是吉安知府任仪托臣转交的奏折。” 朱厚照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宁夏安化王之乱告诉朕,藩王还是安分守己点好。朕会下旨,裁撤去宁王朱宸濠的护卫。” “陛下圣明!” 王守仁发自肺腑。 朱厚照将任仪的公文搁下,看向王守仁,沉声道:“王守仁,听旨!” 王守仁一脸凝重,行礼听旨。 朱厚照深深看着王守仁,威严地喊道:“王守仁,接任江西巡抚,总制江西所有兵马。” “自你到任之日起,江西进入战时状态。不分文武,一律听你调动。” “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可全权处置江西文武将官,不听将令、调令,害民作奸者,无论是知府,还是都指挥使,准你杀之以安民,但有人诘问弹劾,朕为你担着!” 王守仁震惊地看着朱厚照,这份权,给得太重。 自己不过刚从山沟里爬出来,在庐陵连知县都没干多久,突然之间被调任兵部左侍郎,本就云里雾里。不成想还没上任兵部左侍郎,这就成了江西巡抚,而且还是超常规巡抚! 先斩后奏! 全权处置江西文、武官员! 这在其他巡抚身上,从未有过! 王守仁感觉体内有一团火燃了起来,让血液变得热烈,灼伤着自己的骨头、肌肤。 风云起! 半生学问,半生抱负! 终有机会,酣畅淋漓地展露了! “臣——领旨!” 王守仁重重叩首。 朱厚照亲自搀起王守仁,看着眼前的人,叮嘱道:“江西大局,朕全仗你支撑了。破了山中贼,朕等你回来时,再论一论心中贼!” 王守仁在这一刻,颇有遇明主的感动。 人说朱厚照天命觉醒,自己嗤之以鼻。可真正见了朱厚照本人,只能对过去的自己嗤之以鼻。 正德皇帝变了。 他不再为宦官蒙蔽,目光清朗,意志坚决,目的清晰。 他不再沉迷情欲,而是高屋建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统揽江山! 王守仁不清楚朱厚照为何会改变得如此彻底,但很清楚,有些时候人一旦“悟”了,顷刻间能脱胎换骨。 朱厚照是天命觉醒,还是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去江西剿匪,要去还江西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世间有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 立功者,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现在,我王守仁该去江西立功,成就不朽之业了! ------------ 第五十五章 一个王守仁,抵五个都司 官舍。 曾繁扶、俞青山见王守仁回来,连忙上前询问。 王守仁摆了摆手,走入房中,对担忧自己的妻子诸氏道:“我们要回江西了。” 诸氏愣了下,叹道:“回庐陵也好,那里山清水秀,妾身也住得习惯。” 想来夫君在宫里直言冒犯了皇帝,这才刚到京师,又给发到江西当知县去了。 无妨。 夫君在何处,何处便是家。 王守仁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平静地说:“这次不去庐陵,去南昌。” “南昌?” 王守仁喝了口茶,抬起头对上诸氏的双眸,道:“上任巡抚。” 诸氏吃惊地看着王守仁。 曾繁扶、俞青山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巡抚拥有一省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权,是一行省最高长官。在品阶上属于从二品,而兵部侍郎只是正三品官衔。 换言之,王守仁这还没去吏部办理兵部左侍郎的入职手续,已经官升一级,手握重权,统揽江西一切政务! 俞青山恭贺王守仁官升从二品。 曾繁扶暼了一眼俞青山,肃然道:“若是巡抚还兼任兵部侍郎,那就不是从二品,而是正二品!” 俞青山张大嘴,这—— 正二品! 和尚书平起平坐了! 王守仁吩咐一番,安排两人下去准备,疲惫地靠在椅子里。 诸氏走至王守仁身后,捏揉着王守仁的肩膀,轻声道:“这次朝廷破格提用,到底是谁在帮衬夫君?内阁中人,还是六部堂官?” 王守仁嘴角含笑:“我本一介兵部主事,离开朝廷五年之久,在庐陵还没做出政绩,哪里会有人帮衬?再说了,如此擢升,若为夫没有治好江西,反而生出乱子,谁担得起举荐失职之责?” 诸氏俯身,低声道:“听夫君的意思,是陛下一意孤行,强行擢升?” 王守仁点了点头。 除了皇帝,没谁有这个胆量敢将自己放在江西,统揽大局。 那里乱象已生,困弊无数,非重臣、干臣不可为。 内阁、六部要推举官员,也是举荐为官多年、有平叛经验的官员,以求稳妥。没有人会相信自己能解决江西之困,除了朱厚照! “可是,为何?” 诸氏不明白。 虽说自己夫君有才能,可也当不起一步登天吧。 王守仁微微眯着眼,轻声道:“我也问过皇帝为何,陛下回了句令我匪夷的话——” “什么话?” “陛下说,我有多少本事,他比我更清楚。” “这是何意?” “为夫也是不解,但陛下很是笃定我能治好江西。” “笃定?” “没错。” 诸氏沉默了会,目光飘忽,低声道:“夫君,听闻皇帝天命觉醒,上天曾告诉他安化王之乱不过二十日,捷报传来,事实果是如此。那夫君这次擢升为江西巡抚,会不会也是天命……” 王守仁呵了声,摇头道:“天命觉醒一说,外面听听也就罢了,家中就没必要说了,为夫宁愿相信陛下为某事触动,心性顿开,幡然醒悟,也不信天命觉醒。”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等人听闻皇帝任命王守仁为江西巡抚,还给了重权,当即到文华殿劝阻。 杨廷和据理力争:“巡抚之职过重,王守仁历练浅薄,难当大任,臣以为左都御史陈金可担此任。” 李东阳也跟着劝:“江西官军刚败,急需重臣坐镇以稳军民之心。臣举荐陈金,若陛下认为此人不可,便调杨一清南下江西也可。” 王廷相眉头一动,站出来反驳:“杨一清正在宁夏安抚军民,处置安化王之乱后续之事,岂能调回?再者,一旦上任江西巡抚,必不是两三年可脱身,可宁夏等地需要杨一清坐镇,以防备鞑靼小王子进犯。” 杨廷和暗暗叹了口气,李东阳这次提议杨一清确实不妥。 梁储站出来支持内阁:“陛下,江西巡抚人选务必慎重,一旦官府再败流民,朝廷威严扫地不说,局势还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到那时……” “够了。” 朱厚照打断了梁储的话,看了看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问道:“朕只问你们一个问题,人选你们随意举荐,但在不调边军、狼兵入江西的情况下,你们谁能担保所去之人必能靖安江西全境?”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面露为难之色。 江西官军屡吃败仗,不外调强兵如何能平叛? 梁储咬牙问道:“用王守仁,此人就一定能靖平江西?” 朱厚照肃然道:“朕认为,他能!” 没有那么多理由。 只因为他是王守仁,王阳明! 这是一个圣人,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的智慧能抵得上五个都指挥使司!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见朱厚照一意孤行,非要用王守仁,也只好妥协。 倒是兵部尚书王廷相对王守仁去江西剿匪没什么意见。 江西很乱,不是需要重臣,而是需要干臣。 既然皇帝认为王守仁是干臣,能剿匪能定江西,那就让他试试,大不了,江西之乱晚平定几年。 现在京军还不能用,可两三年后,京军一定会变强! 朱厚照强行敲定此事后,对李东阳、杨廷和问道:“丛兰奏报清丈司之事,言说投献田地最是棘手,不好处置。朕曾对内阁说过,投献之风要破解,当问策于民,可有进展了?” 李东阳老脸一红,惭愧地说:“陛下,最近忙于政务,臣等无暇外出。” 朱厚照叹道:“内阁总理万机,确实不便走开。然投献之风不解,那清丈如何推进?此事不宜再拖,准你们休沐三五日,前往宛平、大兴,走访田间,问策老农。” “臣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应声。 翌日,朝廷旨意正式下达,王守仁任江西巡抚,总制江西兵马。 一众文武官员错愕,神情木然,似乎都在问:哪个是王守仁? 声名不显之人,如何能担此重任? 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工部尚书李鐩、刑部尚书何鉴等人想要朝廷换人,却被李东阳拦了下来。 皇帝力排众议,认定王守仁能治江西,那就给王守仁一个机会。 成了,江西太平。 不成,日后也能借此规劝皇帝,任免大臣当慎之又慎。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行礼的户部尚书孙交,沉声道:“孙尚书若是想劝朕更换江西巡抚人选,大可不必开口。” 孙交苦涩摇头:“陛下要用王守仁,臣并无异议。” “那你是有事奏?” 朱厚照问道。 孙交点了点头,肃然道:“臣主户部,察民事,发现坊间交易中多以银钱为主,可朝廷律令有明文,禁止白银、铜钱流通,但凡交易,当用宝钞……” 朱厚照皱眉:“现下钞一贯折银多少?” “一文。” “什么,一文?” 朱厚照惊讶不已。 洪武朝时,一贯钞折银一两,即一千文。 这才多少年,宝钞已经贬值到一文了? 乖乖,这哪里是大明宝钞,简直是津巴布韦币啊…… ------------ 第五十六章 大明中央银行 一贯大明宝钞从价值一千文到价值一文,千倍贬值,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造成宝钞急速贬值,甚至都可以当手纸丢城东厕所备用的地步,最大的罪魁是老朱家的皇帝们。 当然,祸首是大明皇帝朱元璋…… 洪武八年,老朱见宝钞没几个人用,一生气,禁了白银流通。洪武二十七年,老朱又看到百姓做小本买卖不用宝钞,说找不开,直接定制了小面额宝钞,连铜钱也一并禁了…… 现在好了,小面额、大面额都有了,你们总没理由不用了吧? 那什么,记得把家里猪圈里、床底下藏着金子、白银、铜钱都拿出来给官府,我们给你兑换宝钞。 通过“乾坤大挪移”,无数宝钞进入民间,无数金银铜进入朝廷与皇室手中。 可老朱没学过经济学,只知道印钞很爽,没钱了就印,印它个几百万,几千万那都不是事,可百姓也不傻,一开始一贯钞还能买三百斤粮食,这才过了几年,还是一贯钞,连五十斤粮食都买不到了,这不是坑人吗? 朝廷禁银、铜交易,但随着宝钞贬值,民间偷偷用银钱交易是常态,有些地方害怕被抓到惩罚,干脆背着粮食买布帛,抱着布帛换粮食,退回了以物易物的时代。 朱厚照看着户部尚书孙交,问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大明律》中,可有明文规定,禁银钱交易?” 孙交摇了摇头:“陛下,禁银钱交易虽未写入《大明律》,可也是历来传统,如太祖时,诏令‘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其罪’;永乐朝,诏令‘自今有犯交易银两者之禁,免死徙家兴州屯戍’……” 这些都是皇帝昭告天下的文书,虽然不在大明律,可比大明律管用,优先级更高,犯了事,保证按诏书标准给判决。到了朱瞻基时,这家伙已经有掀桌子的意思了,用的是“我有万倍惩罚”的招式,谁敢用银子做买卖,用一两,罚一万两…… 朱厚照听着孙交的解释,叹道:“孙尚书,你认为现行的大明宝钞为何行不通了,百姓为何不用宝钞,是因为规矩不明,惩罚不够吗?” 孙交肃然道:“是因为宝钞不立。” 朱厚照凝眸问道:“既然你知道宝钞不立,那你想要奏报的是?” 孙交跪了下来,毅然决然地喊道:“陛下,臣想请旨,解除银钱之禁!” “解除?” 朱厚照皱眉。 孙交见朱厚照如此神情,心头一沉。 自大明推宝钞以来,只有明英宗时期有过“驰用银之禁”,但那时政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朝廷再次禁银交易。 孙交理解朝廷为何坚持禁银,宝钞印刷控制在朝廷手中,可银矿不完全控制在朝廷手中啊。 那玩意挖出来就能当钱花,朝廷看不到,也收不到好处,可使用宝钞,不管你从哪里刨出来的金银铜,都得换成宝钞交易,而在兑换的过程中,金银铜便流入了皇室与朝廷的库房。 再者,宝钞是朝廷控制大明经济命脉的重要一环,一旦允许金银自由交易,那宝钞连最后的体面也将不复存在。 事关重大利益,朝廷颜面,谁也不敢轻易解禁金银。可问题是,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百姓、商人不一样偷偷用银交易? 果然,孙交看到朱厚照摇头,黯然叹息。 朱厚照见孙交垂头丧气,颇是失落,笑道:“孙尚书可想过没有,解除金银之禁之后,宝钞何去何存?” 孙交脸色一变,回道:“宝钞——可并存。” “并存?你这是搪塞敷衍朕啊。”朱厚照呵呵笑了笑,认真地说:“百姓、商人,包括官员,都苦宝钞久矣。既是如此,为何不废除旧宝钞?” “啊?” 孙交吃惊地看着朱厚照。 这大明宝钞可是太祖时确定下来的,百余年来可没人敢废了宝钞,这种事太过违背祖制…… 等等。 孙交疑惑地问:“陛下,旧宝钞,是何意?” 正德年间也发行了不少宝钞。 不旧,保新。 朱厚照背负双手,严肃地说:“解除金银之禁吧,朕会另外设计一版全新的宝钞,至于旧宝钞,用三年回收回来,并废弃处理,三年之后,不再流转于世。” “新宝钞?” 孙交木然。 这废了旧一套,换一版新的,就能起死回生了不成? 换汤不换药,又有何益? 朱厚照补充道:“放心吧,新宝钞将会迥然不同于旧宝钞,而且,朕允许新宝钞与金银铜并行于世,自由兑换,不作强制。” 孙交不理解,问道:“如此一来,民不用,商不使,岂不是白忙一场?臣以为,宝钞有其缺陷,不可再行于世。” 朱厚照微微摇头:“不然,宝钞有宝钞的利处,只是规矩没定,过度滥发,导致宝钞毫无价值可言。孙尚书,若是现如今你拿着一贯大明宝钞去户部可以提出一两银,你还会拒绝使用大明宝钞吗?” “这——自然不会。” 孙交回道。 朱厚照面色凝重,开口道:“自今日起,改宝钞提举司为大明中央银行,简称——央行,提为五品衙署,改提举为行长,副提举为副行长。” “大明中央银行?” 孙交眉头紧锁,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真有必要再去搞一版新宝钞来吗? 朱厚照点头。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因为自己迟早要整顿商业,发展商业,可大明未必有那么多白银支撑快速发展的商业!现在美洲的白银还没挖出来,指望“进口”白银来解决银荒、钱荒并不现实。 所以,必须要用宝钞填补,为商业发展扫清障碍。 旧的大明宝钞已经烂透了,贬值到了最低的程度,已无实用性可言。 只能废掉,另起炉灶。 朱厚照看向孙交,转了话题:“最近粮价可有上涨?” 孙交凝重地点头:“原本京师三百二十文一石米,如今已增至三百四十文一石米。因通州那里迟迟没有漕运船只抵达,恐怕这粮价还会上涨。臣以为,当责成顺天府贴出安民告示,让其知京师粮食储备充盈……” “现在还不是贴告示的时候。” 朱厚照沉吟一番,目光中满是期待,轻声道:“自今日起,户部每日早晚安排吏员察访京师粮价,一日一本文书送到文华殿。” 粮食的战争不见硝烟,可一旦打起来,那也是要人命的。 ------------ 第五十七章 皇帝的诗不错 户部,宝钞提举司。 提举唐祺手握书卷,看得津津有味。 副提举苏北岩则挥毫泼墨,正在绘制一幅山水图。 没办法,钞法不通,宝钞提举司几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白日里没多少事做,只能自娱自乐。 户部主事朱智走入宁静的提举司,到了大堂上,见唐祺、苏北岩如此惬意,不由得羡慕。 唐祺、苏北岩见来人是主事,连忙走出来准备行礼。 朱智紧走两步,拦住要行礼的唐祺、苏北岩,而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作揖道:“唐行长,苏副行长,朱某有礼了。” “呃——” 什么情况? 唐祺、苏北岩一脸错愕。 六品主事竟然给八品、从八品的小官行礼? 唐祺甚至向后看了一眼,以为还有其他人在这里,这一礼并非给自己与苏北岩。 朱智行礼后,毫不掩饰羡慕之情,恭贺道:“两位平步青云,他日还请多多提携才是。” 唐祺摇晃了下脑袋,抬手道:“且慢,朱主事,何来平步青云?” 洪武时期,这宝钞提举司还是个七品衙门,提举是正七品,可无奈宝钞这家伙不够坚挺,软趴趴了一百多年,总一副不能雄起的样子,结果宝钞提举司就成了八品衙门。 如果不是朝廷商税一定要有部分使用宝钞,官员俸禄与赏赐也需要用部分宝钞,估计这宝钞提举司的人员就可以下岗分流再就业了。 平步青云? 开什么玩笑。 朱智见两人不解,也不再遮掩,肃然道:“陛下已经告知户部尚书,宝钞提举司改为大明中央银行,改提举为行长,副提举为副行长。央行为五品衙署,这不是平步青云是什么?” “当真?” 唐祺、苏北岩又惊又喜。 朱智拱手:“如此大事,谁敢戏弄。用不了多久,吏部会传来任免公文。” “大明中央银行,这是……” 苏北岩迷茫地问。 朱智摇了摇头;“下官也不甚了解,只是听孙尚书说,你们的职责是重制新式宝钞。至于是何版式,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唐祺、苏北岩对视了一眼,更疑惑了。 太祖都提振不起来宝钞,咱们正德皇帝就能了? 不能因为你在豹房里练过,就觉得自己很硬很行。 万一新宝钞弄出来,无人问津,那不是成了笑话,丢了颜面? 不过——升官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官舍外。 曾繁扶脚步匆匆,看过父亲故友之后,该自己追随先生了。 去江西历练吗? 这一路,一定很精彩! 曾繁扶到了官舍门外,刚想进门,陡然之间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带了两人前来。 曾绍贤到了近前,打量了下曾繁扶,冷冰冰地说:“你是王巡抚身边的读书人吧,王先生可在舍内?” 曾繁扶行礼道:“在下曾繁扶。” “哦,与我同姓,哪里人氏?” “湖广。” “湖广吗?” 曾绍贤有些怀念那个山水故乡,却没有说出自己出身籍贯。 门开了。 俞青山请道:“先生在里面。” 曾绍贤带人走了进去,看到王守仁正在看书,道:“王巡抚,陛下口谕。” 王守仁放下书卷,行礼听旨。 曾绍贤正色道:“临别之际,朕摘借半首诗送你,权当践行。” 王守仁眉头微动。 摘借,还是半首诗? 曾绍贤气沉丹田:“这诗,应在江西之局,且听好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王守仁脸色一变。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是何等豪迈,何等热血之语! 有牺牲,才有新天地! 这是让自己在江西,不惜代价,让乌烟瘴气的江西阴暗的天,转化为朗朗晴空的天! “遍地英雄吗?” 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曾绍贤:“没了?” 曾绍贤摇了摇头:“没了。” 王守仁谢恩起身,问道:“陛下说这是摘借的诗,可王某从未听闻过,曾指挥使可知这是摘借自何人?” 曾绍贤苦涩不已:“我也不知,毕竟敢写出‘换新天’的人,恐怕不多。” 王守仁肃然点头。 这诗很可能是朱厚照所作,只是怕群臣弹劾,这才托言摘借。 据说前些年,朱厚照写了一手绝妙的大字,李东阳称赞一番之后,说了句宋徽宗(靖康之耻)的字写得也不错,自那之后,朱厚照就再没显露过大字。 若是让群臣知道朱厚照善诗词,还不得说一句:李煜(亡国之君)的诗词也不错…… 曾绍贤侧身,对王守仁介绍道:“这位是锦衣卫小旗——林晨宇。因做事干练,忠诚可靠,又有一身本事,善行山林、通水性,是陛下借给王巡抚的护卫。” “林晨宇见过王巡抚!” 林晨宇上前一步,抱拳道。 王守仁看着三十余岁,身姿挺拔,正气凛然的林晨宇,含笑道:“那就有劳林小旗护卫了。” 曾绍贤伸出手,取下林晨宇背着的卷筒,递给王守仁:“这是陛下经常翻阅的江西舆图,特赐给王巡抚,以助王巡抚旗开得胜。” 王守仁双手捧着接下,将里面的舆图取出看去,只见里面不仅标注有江西府州县、山河湖泊,还有一些地方被“披红”圈住,其中便有姚源洞、南昌! “转知陛下,臣定尽全力,以报全功!” 王守仁郑重地说。 曾绍贤点了点头,又拿出了五十两银,道:“朝廷解禁金银交易的文书明日便会公告天下,日后金银铜钞并行无阻,这些权作朝廷的道里费。” 王守仁爽朗地接过,让诸氏收好,然后道:“解禁金银交易是好事,多数百姓不赞同的事,往往有悖大道。顺势而为,走康庄大道,大明方可见中兴。” “我会将这些话带给陛下。” 曾绍贤抱拳,深深看了一眼林晨宇,然后转身离开。 王守仁办好公文等事宜,考虑到江西百姓水深火热,没有再耽误,当天午后便低调地出了北京城,直奔通州,乘船南下。 船头,王守仁迎风而立。 此去江西,当报天子知遇之恩,当修心学至善之道,当留太平于江西苍生! ------------ 第五十八章 原来是破财免灾 一阵风吹来,在麦浪之上翻滚,卷出一股热气,直扑人面而去。 孙土柳直起腰杆,抬起手抓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又摘下笠帽,使劲地摇着风,对隔壁田地里的孙壮喊道:“大壮老哥,这天热得很啊。” 孙壮一手持镰刀,一手抓着麦秆,弯腰割下一把麦子,抬起了黝黑的脸:“哪年夏日里不热?赶紧干活吧,王老人可是说了,兴许过两日会有雨,这麦子熟了,可不敢遭雨打。” 孙土柳咧嘴:“今年打下来粮食都是咱们的,我想好了,卖个两石,换个几百文,到时候给家里添置点布匹,孩子都十二了,总光着屁股不像话。” “卖什么卖,全都屯起来,饿不死才是硬道理。” 拄着拐杖的王老人走了过来,听闻这两个家伙想卖粮,当即训斥一番,又催促两人快点。 孙土柳、孙壮哈哈大笑,弯腰继续割麦子。 王老人见人勤快了,这才放心地朝着路边走去,然后坐在地头外的一棵大杨树凉阴下,滋溜着一壶米酒,眯着眼享受着。 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了下来。 杨廷和下了马车,搀着李东阳下来,马夫将马车停到路边。 李东阳看了看忙碌的田间地头,老脸之上堆满笑容,走向王老人,招呼道:“老人家,这里是何处,百姓如此勤勉。” 王老人抬头审量了下李东阳、杨廷和,砸吧了下嘴:“看你说的,哪里百姓不勤勉,谁会和庄稼过不去。只不过往年一到收成时,人人愁苦各类税赋和徭役,今年不同,不用交税赋,徭役也少得很,都盼着过好日子,哪个敢不勤快点,老夫拿棍子揍他。” 杨廷和见老头有些威严,说话不同寻常百姓,揣测道:“想来是这里的老人吧?” 王老人呵呵笑了笑,道:“我是这孙王庄的观农老人。” 杨廷和、李东阳连连点头。 老人制度,是朱元璋设计治理乡里的三驾马车之一,另外两辆马车是粮长制、里甲制。 按照朝廷规制,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须要经由本里老人、里甲断决。若系奸盗诈伪、人命重事,方许赴官陈告。 换言之,一般程度的小事是不允许直接跑县衙里告状的。 当然,这对于喜欢诉讼,动辄告状的江西等地,有些不太适用,没办法,文化程度高,总需要找个地方显摆下学问…… 老人和里长、甲长一样,都是服徭役的一种,出于管理地方百姓的需要,老人类型颇多,如木铎老人、窑场老人、旌善亭老人、观农老人等。 李东阳寒暄一番,询问投献田地之事。 王老人笑道:“我家田也投献给皇庄过,只不过今年皇庄废去,田又回来了。” 李东阳眼神一亮,坐在了王老人一旁,问道:“明明是自家的田,为何偏偏要投献给皇庄,那管庄太监难道不要你们的收成?” 往老人一瞪眼:“怎么不要,二税一,比朝廷的正税重了十余倍。” 杨廷和皱眉:“如此苛刻,为何还要将田送过去?” 王老人喝了一口米酒,摇头叹息:“谁家愿意给他们送地送粮,这不是朝廷徭役太重、太频,家家户户吃不消。将田投献给皇庄,管庄太监再不是好人,也不会让官府将咱们抓去服徭役不是。你们有所不知,有时候,一次徭役下来家破人亡……” 李东阳沉默了。 这一路走来,问了许多人,听到的答案几乎一样。 百姓投献田地给官家、势要之家,目的不是逃避税赋,毕竟朝廷税赋很低,远远低于官宦、势要之家等索取的部分。 百姓逃避的是徭役! 确切地说,百姓逃避的是徭役过程中官吏以各种手段、各种借口盘削! 杨廷和对李东阳道:“症结还是在徭役上。” 李东阳微微点头。 王老人呵了声:“什么症结在徭役上,可笑。” “哦?” 李东阳眉头一动,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然后道:“敢问王老人,你说投献之风不在徭役上,那在何处?” 王老人见李东阳温文尔雅,一脸和蔼,叹道:“咱也不懂什么症结,什么投献,只懂一个硬道理。” 杨廷和肃然道:“还请告知!” 王老人抬手指了指田地里的麦子,笑道:“粮食是最硬的道理,天底下的人能不能吃得饱,站得稳,活得久,都得指望粮食……” “粮食?” 李东阳、杨廷和面面相觑。 现在要解决的是投献之风,是徭役问题,你给我讲粮食? 走了。 辞别王老人,马车缓动。 李东阳疲惫地闭上眼,杨廷和撩着帘子看着收割庄稼的百姓,看着那黄灿灿的麦子地,陷入沉思。 良久后。 刹那,一道光划过脑海。 “粮食!” 杨廷和猛地喊出声来,一把抓住李东阳的手,激动地喊道:“李首辅,那王老人说得没错,粮食才是最硬的道理!” 李东阳深深看着杨廷和,问道:“你找到破解投献之风的法子了?” 杨廷和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重重点头:“没错,我们一直朝着徭役去想,只能无果,因为朝廷需要徭役。可我们若是换个方向,朝着粮食去想,那这投献之风,或许可以破了!” 李东阳依旧不解:“仔细讲讲。” 杨廷和稳住心神,正色道:“长期以来,我们只看到了投献田地的表象,今日为王老人一语点醒我才明白,百姓投献田地不是为了逃避徭役,而是在用收成、用粮食来免徭役!” 李东阳眉头出现了几道沟壑。 杨廷和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沉声道:“或者说,投献田亩的本质,就是百姓另类的破财免灾!既然势要、官宦之家、可以收百姓的粮食,为其免去徭役,那朝廷为何不能如此?” “若是将徭役折为一定数额的粮食或钞钱,均摊在田地里,将税赋从三十税一提升为十五税一或十税一,既让百姓免了徭役之苦,又不至于像那些官宦一样,开口便是拿走三成、五成,百姓谁还会投献田地给他人?” 李东阳恍然大悟。 杨廷和的意思是,百姓投献田地给官宦、势要之家,是破大财免徭役之灾。若是将徭役折成粮食或银钱摊入田亩里,百姓无需破大财,只需要破小财,便可免去徭役之灾…… ------------ 第五十九章 一条鞭法 马蹄疾。 杨廷和、李东阳返回京师内阁,当即传来户部尚书孙交商议对策,具写文书。 孙交听闻杨廷和的讲述后,笑道:“杨阁之策与福建纲银之策相当啊。” “何为纲银?” 杨廷和问道。 孙交呵呵笑道:“本官听闻,早在弘治年间,福建泉州府等地便出现了纲银之策,官府将繁杂的里甲支应编为一纲,一次征收费用后,官府出钱雇佣代役,不另扰民。前段时日,福建巡按御史沈灼还整顿了纲银法,将其分为正杂二纲……” 李东阳想到什么,点了点头,道:“说起这纲银法,我倒是想起正统年间的佥事夏,此人曾在江西施行虎头鼠尾册法,按土地均平力役,将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负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 杨廷和笑道:“看来前人早已认识到,田地、粮食才是最紧要处。我主张力行简约,将所有徭役全都合并,摊入田亩。朝廷与府衙拿着多征收上来的粮食或银钱,雇佣百姓应役做工,这样一来,想服役赚取工钱者来应役,想安于耕种者安于耕种。” 孙交沉思一番,赞同道:“如此一来,百姓确实不再需要投献田亩给官宦、势要之家。可那些已经投献田地的百姓该如何处置?” 李东阳起身,老脸一沉:“这是得罪人的事,就由我来提吧。奏清陛下,允许投献田地的百姓自证主张,言明投献事实,官府一律准其归田于民,谁拦着——就办谁!” 首辅发威,令人畏怕! 朱厚照审阅着内阁与户部的联名公文,当看到徭役摊入田亩时,不由笑了。 这不就是历史上的一条鞭法吗? 嘉靖九年,桂萼提出“编审徭役”,也就是一条鞭法,后来张居正改革时,将一条鞭法推行全国。 大明得以续命,一条鞭法功不可没。 现在是正德五年,距离嘉靖九年刚好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政策,因一次问策于民提前出现于历史舞台之上。 朱厚照仔细看过文书,传唤李东阳、杨廷和、孙交,待三人行礼后言道:“朕看此策可行,将田赋合并、赋役合并、差役合并,摊入田亩之中一起征收。在征收时,除征收除米粮之外,允许折色银钱……” “至于各类徭役,官府拿银钱或粮雇佣出力。对于征收事宜,改民收民解与官收官解,不再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 “此法合编为一策,可为一条编法。但朕想,合编的编,不如鞭子的鞭,将此策定为一条鞭法,是为百姓只受一鞭之苦,一鞭之痛,再无他苦、他害!” 李东阳、杨廷和肃然起敬。 孙交赞佩不已。 朱厚照看着三人,严肃地说:“一条鞭法务求稳妥,堵住漏洞。户部上下当群策群力,力求化简,让百姓一听就知,一听就明,减少衙门对百姓干涉与盘削。” “臣领旨。” 孙交回道。 朱厚照叮嘱几句,让几人退下,继续审阅文书。 杨一清在宁夏发来了公文,派遣仇钺押送朱寘鐇及其一家人前来京师献俘,立下平叛战功的曹雄因为和刘瑾是亲家也被抓了,正在槛送途中。 宁夏的局势已然无忧,倒是四川民乱依旧没有分出个结果,洪钟、林俊几次进剿,虽有胜绩,却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 不过,民心在我! 蠲免税赋的消息应该已经传遍了四川,在民乱连连吃败仗的情况下,会一步步走向崩溃。 现在的重点是京军! 随着招募军士数量增多,十二团营、三大营兵力得以补充。 是时候编制新军之策,开练新军了。 朱厚照面色凝重,沉思良久,方提笔落墨,初时尚有停顿思索,不多久,便已是奋笔疾书。 三日后,十二团营。 王廷相匆匆走入公署内,见人满一堂,不由得愣了下。 张懋、徐光祚、朱辅、刘佶等公侯在场,十二团营的都督、号头官、都指挥也都来了,三大营的将官也纷纷到场。 如此多人齐聚一堂,绝非小事! 王廷相走向前,给坐在大堂之上的朱厚照行礼,问道:“陛下,今日这是?” “稍候便知,且坐下吧。” 朱厚照指了指刘佶身边空着的椅子。 王廷相不明所以,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向刘佶打探皇帝召见诸将官缘由,刘佶只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很快,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带指挥同知庞岳、刘璋到了。 “陛下,取来了。” 顾仕隆手握白色毡帽,肃然道。 朱厚照点了点头:“戴上看看。” 顾仕隆将毡帽分给庞岳、刘璋各一个,然后取下官帽,将毡帽戴在头上。 白色毡帽,一把红缨。 朱厚照见顾仕隆等人头戴毡帽颇是威武,在这房中很是显眼,颔首道:“纠察队独立于十二团营、三大营之外,当出入与其不同。自今日起,纠察队一律换为白色毡帽,左手臂配红袖标,红袖之上绣‘纠察’二字。” “臣等领命!” 顾仕隆等人齐声。 这样一来,纠察队的身份将会更为显眼,执法起来也将更为容易。但有白毡帽、红袖标出没,看之敬畏,军纪肃然,这是多威风的事。 “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集议吧。” 朱厚照目光扫过众人,威严地说:“今日召集你们到此,一来是为了见证十二团营满营。经过一段时日整饬、招募补充,十二团营已兵满十万。” 张懋、徐光祚等人笑了。 因为招募军士用的是红籍,允许脱籍,加上给的粮饷多,这让不少百姓加入军营。现在十二团营补充个差不多了,接下来再招募的,则会进入三大营。 朱厚照称赞一番,而后道:“然而,有兵无勇、无能、无战意、无意志,终是乌合之众,难堪大用。故此,今日朕决意推出新军之策,明确新军训练纲领与方向,立志将京军锻造为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精锐雄狮!” ------------ 第六十章 新军之策,末位淘汰 新军! 精锐雄狮! 张懋、徐光祚等人眼神一亮,王廷相面色凝重,顾仕隆握了下拳头。 成国公朱辅抓了抓胡须,起身问道:“陛下所言新军之策,所指的是?” 朱厚照抬手。 身后的宦官张永将一份册子递给朱厚照,朱厚照拿过,在手中晃了晃,肃然道:“这是朕所写《大明新军论》,解释了什么是新军,新军训练纲领为何,并包含了新军训练之策,新军优抚之策,新军激励之策。” 张懋、王廷相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朱厚照看向顾仕隆:“顾指挥使,你来念给所有人听。” 顾仕隆起身,上前接过册子,展开看了两眼,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地念道: “何为新军?” “新军当是听朝廷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精锐军队!” “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常胜之师!” “是内可平乱,外能御敌,不畏牺牲,为完成作战任务,敢战至最后一滴血的英雄军队!” 张懋听得心潮澎湃,徐光祚也感觉浑身血液有些沸腾。 王廷相看向其他都督、都指挥使等人,发现他们一个个眼神中透着渴望。 京军羸弱太久了,皇帝这一番话,告诉了所有人,未来的京军将会成为全新风貌的新军,是精锐,是英雄! 而这里的将官,将成为带领精锐的将官,是英雄中的英雄! 顾仕隆继续宣读,当读到新军优抚之策时,不由得止住,看向朱厚照。 张懋、刘佶、王廷相等人疑惑,什么内容可以让顾仕隆犹豫? 朱厚照威严地说:“照着念就好。” 顾仕隆吞咽了下口水,肃然道:“新军优抚之策:凡属新军,为国征战阵亡者,追为烈士!朝廷将于两京十三省各地修建烈士专属陵园,建造烈士纪念碑。但凡烈士,尸可入陵园之内,名可留纪念碑之上!” “什么?” 张懋、刘佶等人震惊不已。 王廷相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督刘胜、蓝敬、高得林等人也目瞪口呆。 修建烈士陵园大家可以理解,毕竟人死了需要地方埋,可纪念碑留名,这就有些令人震惊了。 留名这种事,通常是文人墨客的东西,哪里有武将什么事,更不要皇帝竟然要给大头兵留名了。 听说过读书人中状元光耀门楣的多不胜数,可有几个听说过武状元光耀门楣的?听说过读书人中举宗族大庆的,可有几个人听说升了百户、千户宗族会为其操办庆贺之事的? 没有! 因为军士都是粗鄙之人,莽夫,没地位,没荣耀可言。 在文人眼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是英雄,是好汉,至于挥舞长枪棍棒的武将与军人,算什么好男儿! 现在,朱厚照要改变这一切,无论文臣喜不喜欢,都要将烈士的名字,光明正大地雕刻出来,并让其与山石同枯! 顾仕隆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继续念道:“非为国征战,因训练、执行公务、意外等牺牲者,定为因公牺牲。无论是烈士,还是因公牺牲,朝廷皆给重恤。烈士者,兵部一次拨付抚恤三十两,户部拨付粮十石,烈士父母妻子女等,照洪武时策行之……” 王廷相苦涩地摇了摇头,朱厚照这次可算是下了血本整顿军队了。 洪武策好理解,那就是军士阵亡了,没有子弟,父母妻女尚在的,连续给家眷发放三年粮饷,三年之后,粮饷减半接着给,直至父母去世,女儿出嫁,有儿子的,那就给到成人。 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但在明英宗之后,这抚恤之策就大打折扣了,实际上给军士家眷的粮饷,只有规定的三成左右。 原因是,明英宗被一个又菜又好玩的死太监王振带去了土木堡,然后京军主力全军覆没,大敌当前,朝廷没空管抚恤事,大敌走后,又忙着整顿团营,重建京军,钱粮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能委屈下家眷。 这一委屈,就成了定例…… 可问题是,洪武时期给抚恤重家属,但没那么重军士啊,死个军士,给个三两银就已经顶破天了,皇帝你给的可是三十两…… 但话说回来,三十两多吗? 按照现在京军月给两石五斗折算,三十两,也就他们不到三年的粮饷。 拿三年粮饷换一条命,当真多吗? 都督蓝敬深深看着朱厚照,目光中满是狂热! 如此之策,必得军心! 新军,可成! 顾仕隆念完优抚之策后,翻看到了最后的激励之策,沉声道:“新军之策,当告知每一位京军军士。然,唯有十二团营实施可享新军优抚、激励之策……” 徐光祚愣了下,三大营的都督、都指挥使也喧哗出声。 同样是京军,凭啥只有十二团营享受这么好的待遇,这不公平!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后道:“剩下的朕来说吧,新军之策只给予十二团营,但是——十二团营将实施末位淘汰制,三大营将实施选锋进入制。” “何为末位淘汰制,指的是每个月十二团营都将淘汰下去两千名最弱的军士,他们将进入三大营。同样,每个月三大营都将选拔出最杰出的两千名军士,他们将进入十二团营!” 徐光祚张了张嘴,对朱厚照这惊人的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懋无法相信,皇帝竟想出如此之策来鞭策军士! 在末位淘汰制、选锋进入制之下,十二团营的军士将会拼了命训练以保住新军身份,享受诸多优容待遇,争取不被淘汰到三大营。 而三大营的军士也将奋力一搏,拼了命地向上爬,想要进入十二团营以争取到新军身份。 如此操作,瞬间盘活了十二团营、三大营! 顾仕隆思考着,这末位淘汰制、选锋进入制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进一出的场景,这丫的够快活…… 朱厚照站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将新军之策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军士,朕要每个军士都知晓朝廷将建新军,知道什么是新军之策!” “想当新军的,拿出本事,单纯想混粮饷的,别想进入新军之列!” “新军,当为大明最强!” “希望有朝一日,朕长缨所指,新军动如雷霆,敌虏皆灭!” ------------ 第六十一章 粮食涨价了 十二团营,鼓勇营。 把总丁大坞看着列队好一千军士,一脸威严地喊道:“你们之中有不少人是新兵,一些老兵又多年不在军营之内,不明规矩的多,现如今军中整顿,练兵唯严,谁若是犯了错,一律依军法来办。现在,立行列,正纵横,听号令而动!” “左!” 一千军士哗啦向左转向。 “右!” 军士再转向。 “左!” “前出五步!” “左!” “前看心,后看北,左右看两肩!第五列乱了,再来!” 丁大坞扯着嗓子喊着,军阵不断变化方向。 无论是什么兵,必从队列训练开始。 行军作战讲究“行惟疏,战惟密”,行与行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方可确保兵器能施展得开,但战斗队伍还需要密集一些,形成锋面上的战力。 队列训练,是为了让军士做到令行禁止,军令如山。唯有队列站好了,熟了,才能训练其他的战术,阵法排列。 传令官跑来,对丁大坞说了几句,丁大坞连连点头,对军士喊道:“都督有训示,鼓勇营集结于北。保持阵列,前进。” 军士行列整齐,朝着北面集结。 都督刘胜见八千鼓勇营军士已到齐,号头官、都指挥使、把总等都来了,便开门见山地喊道:“陛下有旨,十二团营将推新军之策,诸位听清楚了……” 罗长生肃然而立,当听闻到烈士陵园、烈士纪念碑时,不由得震惊起来。 身旁的杨玄一也忍不住侧目。 新军地位之高,抚恤之厚,开国以来罕有。 当听闻十二团营“末位淘汰制”、三大营“选锋进入制”时,罗长生不由得握了握拳,脸色凝重:这是一个真正的阳谋! 这一谋略的厉害之处在于,它以光明正大的淘汰方式,迫使整个新军必须保持战力。这样一来,京军大练兵将从自上而下转变为上下一体。 大练兵的时代将到了! 罗长生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 新军吗? 我要留在十二团营,成为一名真正的新军。 他日征战沙场,有我手刃胡虏之时! 杨玄一激动不已,自己入军营算是来对了,他日战死沙场,追认个烈士也不用担心身后事了,没有挂碍,没有后顾之忧,咱就是地狱也敢闯一闯! 很快,新军之策在十二团营、三大营传开,短短一日,便已是人尽皆知。 徐光祚在三大营立下了挑战的牌子,要求军士敢于吃苦训练,锤炼本领,拉下十二团营两千人。 朱厚照虽然没有在新军之策里写,但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末位淘汰与选锋进入不只限于军士,还包括将官,将官无能,导致自己军士被淘汰过多,一样会贬官,下三大营,若三大营将官立下功,抢下来的新军名额多,那就了领赏升官进入十二团营。 新军之策下,京军风气为之一变,全军奋勇争先者众。 与此同时,白毡帽、红袖标纠察队也有了神出鬼没的神通。 一眼没看到,勾肩搭背下,就被纠察队抓了去负重跑。 衣衫不整了,也被抓去特训。 最可恶的是,这群纠察队的家伙连喝口井水都管,非要让喝开水,这大热天的,凉白开里透着一股子热,哪里有井水凉爽…… 可就是在纠察队的严格管理下,在新军之策的鞭策下,十二团营、三大营真正开始了蜕变。 教忠坊,土胡同。 胡家米铺的掌柜高齐匆匆进入胡家大院,至后院亭中,对身着华裳的东家胡睿及其长子胡正拱了拱手,轻声道:“东家,其他米铺都在涨价,如今一石米已涨到了三百五十文。” 富态的胡睿抬手拿了一块糕点,品尝了两口,问道:“新太仓、海运仓外,可有粮车?” 高齐摇了摇头:“莫要说这两个大粮仓,就是整个北京城内所有官家粮仓,最近也都没有进入粮食。派去通州的人打探过了,通州码头不见一艘漕运船只,京师缺粮恐怕已不可避免……” 胡正疑惑地看着胡睿:“父亲,这山东灾情没如此严重吧,这都一段时日了,朝廷漕运过去的粮食怎么说也应该够用了,为何漕运粮还没送到京师?” 胡睿沉吟了下,呵呵笑道:“兴许山东的灾情很严重,朝廷这才破天荒直接截留漕运船只前往救灾。” “据一些人从官府打探来的消息,仅仅只是济南府万余户灾民……” 胡睿摆了摆手:“有些地方官为了避免朝廷追罪,往往喜欢将大事往小了说,十万灾民,说成一万也是有的。死了几千,上报几十也不少见。官府的话,有时候不能尽信。漕运船只至今没到通州,说明灾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高齐点了点头,道:“朝廷似乎也意识到了缺粮问题,顺天府已经在张贴告示,以三百五十文的高价开始收储粮食。” 胡睿呵呵一笑:“这就对了,从现在起,咱们也开始收粮,另外,粮铺里的粮食,每日只准卖三石,其他全都囤积起来。” 胡正起身,盘算道:“若是我们这时大力收粮,囤积起来不流入市面,等到缺粮消息传遍京城时,这粮价必然疯涨,到那时,咱们一石米卖他个八百文!” 胡睿心情舒畅,拍着肚腩道:“一石米八百文如何能大赚,要卖就卖他个三两银!记得五年前,凤阳缺粮闹饥荒时,一石米可以换二两银,那些人倾家荡产也得买,要不然就得饿死。这里是京师,人口众多,富户也多,卖个三五两银也不是不可以。” 高齐担忧道:“就怕朝廷会介入……” 胡睿微微摇头,目光中透着精明:“咱们家人多,存点粮还犯法不成?再说了,真到了严重缺粮的地步,朝廷首先要做的便是有求于商人,绝不会立马下刀子。若是朝廷施压过甚,煎迫商人,信不信商人也是敢舍了血本,烧掉粮食!” “朝廷介入,我们找朝廷要好处,朝廷不介入,我们便卖粮赚钱,前路后路都走得通,有何畏惧可言?再说了,闻风而动的绝不会只是我们一家大粮商,还有其他三家,甚至是那些小粮商也会跟着动起来……” ------------ 第六十二章 商人操控粮价 山东灾情严重,漕运粮食全力转运山东的消息在京师传开,京师粮荒从暗处开始显露出来。 商人嗅到了银钱的味道,趁着朝廷解禁银的绝佳机会,拿出大把的银两开始收储粮食,一些掌柜、伙计被派往大兴县、宛平县等地,想要收下百姓刚打下来的夏粮。 一些百姓见商人给价高于往年,便卖了一些粮,可转眼过了两日便后悔到捶胸顿足,两石米,足足亏了五十文钱。 粮食涨价已成了燎原之势,几是一日一价。 京师内人心惶惶,百姓担心朝廷短时间内无力解决粮荒,为了避免一家人饿肚子,开始大量购买粮食,可粮商似乎很有默契,纷纷减少了售卖量。 许多人买不到粮食,坐实了粮食紧缺、粮荒之事,人心更是不安,买粮之心更切。 挤兑之下,粮价再创新高。 到了六月十八日,一石米的价格突破了五百文,较之粮荒之前的三百二十文,足足涨了一百八十文! 文华殿。 户部侍郎毛纪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粮价居高不下,与商人囤货居奇有大关联,臣请陛下命五城兵马司严查,逮捕商人交刑部按律惩处!” 李东阳长叹一声:“毛侍郎,按律惩处,如何惩处?按宣德年间旧制,藏货物高增价值者,皆罚钞。眼下宝钞早已不值一文,罚他们一万钞,也不过是十两银,就这点惩罚,商人会介意?” 毛纪看向朱厚照,道:“那就先修律令,再严惩商人!” 杨廷和摇了摇头:“修律乃是大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眼下最主要的是调粮,粮食多了,粮价自然而然下跌。” 户部尚书孙交点头,进言道:“陛下,是时候开粮仓放一批粮食出去了,任由粮价上涨,不利京师稳定。” 朱厚照沉思了下,道:“准户部放六万石粮,分三日放出!” 孙交吃惊地看着朱厚照,连忙说:“陛下,六万石怕是杯水车薪,要平抑粮价,没三十万石粮不可为……” 只有大量的粮食一次性全部拿到市面上,才能熄灭涨价的火焰。 六万石粮还是分三日放出,这就不是抑制粮价,而是纵容粮价上涨。如此少的粮食,暴露出来的是朝廷储粮空虚,无能为力。 朱厚照以留备不测、稳定朝纲为由,拒绝了更多放粮的请求。 李东阳、杨廷和也不支持此时大量动用国库储粮,因为招募京军、疏浚流民、赈灾山东、在京文武官俸禄等支出,在京粮食储备已降至一百六十万石,若等到下个月漕运还没运粮来,支给军士后,粮食储备将骤降到一百二十万石左右。 若此时拿出三十万石稳粮价,稳住了还好说,若稳不住呢,再拿出三十万石? 到那时,皇室、官员、京军都将陷入困境。 李东阳肃然道:“陛下,山东灾情再严重,也不应截留过多漕运船只,臣请派人前往山东,分出一半漕运船只送粮至京师,以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若京师是燃眉之急,山东算什么?那里是水深火热,百姓浴火求生!漕运船只不可动,给他们两个月时间,不管要多少粮,只管截留漕运粮船!” “你们需要知道,京师百姓是朕的百姓,山东百姓也是朕的百姓,何来轻重之别?如今京师不过只是忧虑,山东百姓是真正的濒临生死。先解忧虑,还是先救人命,难道你们连先后缓急都分不清?” 李东阳无奈退下。 户部遵旨放粮,可很快粮食就售卖一空,连个水漂都没打出来。 眼看着朝廷放粮如此之少,还只放了三日粮便没了动静,商人更是躁动起来。 聚源酒楼。 京师四大粮商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共聚一堂。 门窗紧闭。 无女子、伙计招待,门口外还派了伙计盯着。 常万仓舔舔了下厚重的唇,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今日邀诸位老爷前来,是为了一笔心知肚明的买卖事。往日里朝廷漕运稳,京师粮价没什么起伏,我们也只能吃些辛苦利。可如今漕运被阻在山东,京师储粮日渐不足,我们顺势涨粮价,赚些银钱,也好多添置些家业,总没什么过错吧?” 范承平咀嚼着一块肉,脸颊上的一块褐色胎记跟着动来动去,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道:“在商言商,何来其他顾虑?宣德六年时,因干旱漕运不畅,京仓粮食近空,粮商囤米超价而售,那时,多少商人发了家?曹红印,你家就是从那时站稳脚跟的吧?” 曹红印呵呵笑了笑:“听爷爷说起过,当年范家不过有三间粮铺,借贷了三千两囤粮,半年之后,粮铺达到了二十间,名声大噪。” 范承平哈哈大笑:“没错,我们范家也是七八十年前站稳京师的。如今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想演一演当年旧事。只是要做成此事,需要推高粮价才是,眼下粮价只一石六百四十文,相比之前三百二十文只翻了一个跟头,这可不够啊……” 胡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们四家控制着京师七成的粮铺,要涨价,还是容易,怕就怕官府放粮。若是能摸清官府到底有多少存粮,那就万无一失了。” 常万仓拿起筷子,道:“我有个掌柜,其堂哥在户部任职主事,托问过了,他虽不知实数,但揣测也就一百二十万石至一百五十万石之间。” “这还是不少。” 胡睿皱眉。 常万仓呵呵笑道:“不,这已经极少!皇帝为了整饬京军,将京军粮饷从月给一石提到了两石五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月,只京军就要拿走四十万石粮!不要忘记了,还有一群官老爷的俸禄,那也不是小数目……” 范承平眼神一亮:“若是如此,那说明朝廷纵是放粮,也放不了多少。” “没错!” 常万仓沉声道:“所以,诸位,我们要联起手来,不管是谁在这个时候放粮、运粮过来,我们都务必吃下,始终让京师处于缺粮状态,直至粮价攀升至一石二两银以上时,我们再抛售出去大赚一笔,如何?” ------------ 第六十三章 朱厚照要割韭菜 山东布政使司。 布政使姜洪看着户部发来的诘责文书,一头雾水,满是不解地看向户部侍郎王琼:“户部责问我们为何要隐瞒山东灾情,还问我们,截留漕运船只到几时,这是何意?” 王琼吃了一惊,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睁着疑惑的眼:“不对啊,这是六月十七日的公文,可我们在六月八日已不再截留漕运船只。从东昌到通州,走船用不了九日,按理说,户部写这封文书前两日,漕运船只应该已经抵达京师了。” 姜洪紧锁眉头:“可孙尚书言辞犀利,行笔之间颇有愤怒之气。这是为何?” 王琼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公文,发现了几处蹊跷地方,道:“姜布政使,户部不只是对山东截留漕船过多过久发难,还在指责布政使司隐瞒灾情,救灾不力。可我们已安置好了百姓,甚至为了不耽误朝廷漕运大计,临运河搭建了救灾粮仓,粮够了便不再截留北面漕运船只,这事过多日,怎么还会有诘责文书发来?除非——” 姜洪凝眸:“除非什么?” 王琼咬了咬牙:“除非,漕运船只还没抵达通州,至少在六月十七日时还没有。” 姜洪摆了摆手:“不可能,漕运船只归官府管控,日行多少在何处停靠自有法度,绝不会无缘无故延期抵达。再说了,向北之路并无阻碍,也无变故……” 王琼知道姜洪说得对,可如何解释这文书内容? “我发一封文书给孙尚书,问问情况吧。” 王琼肃然道。 姜洪点头:“具我之名。” 王琼了然,写好文书交姜洪阅览后,发给急递铺吏员送出。 入夜时分。 王琼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屋舍内,掌了灯看了几页书,困倦地打起瞌睡。 一阵风过,蜡烛灭了。 窗外出现一道黑影,冷冷地盯着王琼。 王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借着星光看到了外面的人影,慌乱了一瞬后便镇定下来:“流民还是游侠?” 黑影抬手,双手夹着一物,丢到了桌上。 王琼拿起来一看,脸色一变,豁然起身:“这是布政使司发给朝廷的公文,你也敢截?” “王侍郎。” 黑影开了口,抬手拿出了一份腰牌,沉声道:“陛下有秘旨,山东地方公文,一律延迟送。像是这种关系到陛下大局的公文,更是不准送。” “特勤局!” 王琼深吸了一口气,不安地问:“所以,上几封公文,都被截留了?” “是也不是。” “何意?” “特勤局接手,不经通政使司与内阁,直接送到了陛下手中。” 王琼终于明白为何户部会发出诘问了,是因为户部根本没收到山东布政使司送出的公文! “漕运船只没有抵达通州,也是陛下另有安排?” “是。” 王琼紧张起来,咬牙道:“你不要告诉我,至今运河之上还没有一艘漕运船只抵达通州,送粮至京师!” “确实没有。” “难道陛下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京师粮价疯涨?” “知道!” “那还这样做?”王琼怒不可遏,咬牙道:“若不知道这些事,我王琼可以安然入睡。如今知道了此事,我必会赶赴京师,劝说陛下——莫要拿京师安稳、京师百姓做局!” “王侍郎,我来这里是为了传达陛下口谕,你恐怕还去不了京师。” 黑影侧了侧身,听了下周围动静,开口道:“陛下说了,王琼即刻天津监管一应漕运、海运所有粮食,配合特勤局、锦衣卫、天津卫、登州卫等,秘密将粮食运至京郊。” “天津?” 王琼顿时明白过来,感情漕运所有粮食全都运到了那里! “王侍郎,留下一封书信给姜布政使,随我等北上吧,马车就在城外。” 特勤局没有给王琼拒绝的余地。 王琼几乎是被“掠”走的,乘马车抵达东昌附近运河,换了船前往天津,一路之上并无半点耽误…… 啪! 一枚棋子落下。 “一两六钱了吗?” “既然你们要涨价,那就不要怪朕割韭菜了。” 朱厚照抬起头,看向夜空,沉声道:“明日——挥刀。” 翌日。 小粮商王通添迈过了常家的门槛,见到了大粮商常万仓,一番恭维后笑道:“如今粮价骤涨,王家虽是小户,也想分一杯羹,不知常老爷是否能给个机会?” 常万仓含笑,露着难看的牙齿,审量了下穿着讲究的王通添,道:“我听过你,前些年迎娶了陈家小姐,凭着陈家之力,在明时坊开了三间粮铺,其中有一间铺子常家想买来,却被你拒绝了。” “呵呵,当年不经世事,年少轻狂。” 王通添拱手道。 常万仓笑了:“你既然有粮铺,想来也存了一些粮吧,为何跑来这里找我讨机会,开铺放粮卖不就是了?” 王通添摇了摇头,肃然道:“没有常老爷点头,王某怕今日开了铺子卖粮,改日便会流落街头。但凡有些眼力之人都知道,码头拜不好,这船可是要沉的。” “哈哈,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机会?” 王通添认真地说:“王家只做小本买卖,无胆量在如此高价时出手粮食,但又不想错过这次赚钱的机会。故此——王家库房里还有五千石粮,作价每石一两六钱,愿转运至常家粮仓。” 常万仓沉思了下,摇了摇头:“既然你担心高价出手惹出官司,一两六钱可不行,一两三钱。” 王通添苦涩一笑:“常老爷这就不合适了吧,若是这个价,那我宁愿留将粮食交给范家,一两六钱,不可少一文,而且要现钱。” 常万仓正愁粮食不够多,见对方不退让,便答应了下来,让账房支取八千两银钱,将粮食拉回来。 王通添离开之后,上了马车。 妻子陈氏见王通添笑容满面,轻声问道:“卖出去了?” “是啊。” 王通添吩咐车夫快点。 陈氏明眸浅笑,压低声音:“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妾身还不知道夫君竟与宫内的司礼监太监是旧识。这次咱们家——算不算为朝廷效力了?” ------------ 第六十四章 有个竹寿钱庄 收粮! 现在通州漕运粮还没送到,每拖一日,粮价便会上涨一波。 现在粮食就是金银,是财富! 常家的掌柜四处寻粮,想要将更多粮食囤积在手中,以待时机出货。 这边常万仓从各处小粮商手中收了三万石粮,见到范承平之后依旧长吁短叹,说哪里都收不到粮。 范承平当着常万仓的面愁眉苦脸,转过身就露出了笑意:范家最近可是收了两万石的粮了。 常万仓见范承平悲苦,转过身也高兴:常家可以在这次买卖中赚得更多。 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四大粮商既联手,一起捂着粮食不放,操控粮价不断上涨,又在暗中较劲,比拼谁收储的粮多,以求暴利。 可收着收着,胡睿第一个感觉不对劲了,因为账面的银钱越来越少,而仓库里的粮食是越来越多,多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 短短三日,胡家收入粮食超过六万石,花费十万余两银钱,自家粮铺里的仓库已经堆到顶了,招募的伙计干活都累吐了。 “父亲,不能再收粮了。” 胡正很是担忧,劝说道:“京师哪里来的如此多陌生粮商,散户如何动辄拿出三、五千石的粮食,一般粮铺存个二十石粮就够了,这背后一定有阴谋,说不得是个圈套。” 胡睿凝眸:“圈套?你是说曹家、范家、常家在害我们?” 除了这三家,谁手里也没这么多粮食可以腾转。 胡正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可父亲,我们收储的粮食合计已经超过十万石了,实在是太多了。一旦漕运粮食送来,粮价回落,我们很可能会血本无归。” 最新收来的粮,一石就没低于一两六钱的,若是粮价回落到一石三百二十文,那胡家一石米就要亏损一两二百二十文。 六万石粮,那就是七万六千余两银钱的亏损,这个代价太大,必须及时抽身。 胡睿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收手,亏不到哪里去。再等下去,别说全身而退,就是断臂求生,也未必能生。 胡睿命管家喊来大掌柜高齐。 管家还没出门,高齐已匆匆而来。 胡睿对高齐道:“自现在起,停止收粮。” 高齐愣了下,问道:“东家,为何要停止收粮?” 胡正道:“高掌柜,怕货砸手里,一旦朝廷不惜代价介入,我们很可能……” 高齐连忙说:“少东家,东家,刚刚收到消息,南直隶、苏州府、松江府等地遭遇水灾,粮食大量减产……” “什么?” 胡睿豁然起身。 高齐点了点头,又说:“另外还有消息,山东闹了响马,漕运船只迟迟没过来,是因为响马袭击粮船……” 胡睿难以置信地看着高齐:“此事当真?” 高齐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山东跑来的难民说的,这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东家,江南受灾必然减产,运河短时间又不通畅,朝廷想要调粮填补窟窿,如何填?就是让他们从外山西、边关调粮,到了京师,那也是三四个月的事了。” 胡睿右手成拳,砸在左手的手心里,喊道:“当真是天助我也!三四个月,朝廷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去!我们也不需要那么久了,再有半个月,粮价必然突破一石二两银!” “那东家,是否还继续收粮?” 高齐问。 胡睿紧握着拳头,踱步一番,沉声道:“敞开了收,不管多少粮,都要吃下来!钱粮不够,就拿出五家店铺的房契抵押给地下钱庄,这个机遇,无论如何都不得错过!去竹寿钱庄,那里利钱低。” 高齐苦着脸:“这附近,好像也只剩下一个竹寿钱庄了。” 胡睿点了点头。 竹寿钱庄是五日前开业的,庄家是谁不清楚,但将钱庄开在高坡胡同的绝不是简单身份,毕竟高坡胡同向西走十几步就是锦衣卫衙署的后门…… 那里借一万两,一个月利才要二百两,比其他地下钱庄一个月五百两强太多了。 可这样一来,竹寿钱庄抢了其他地下钱庄的买卖,惹了众怒,据说几家钱庄派人去竹寿钱庄“理论”,如何“对话”的不清楚,是不是挥了拳头,砸了椅子,喝了茶不知道,结果很清楚,只一个晚上,京师的地下钱庄关了七家。 听说常家在竹寿钱庄抵押店铺,一口气提走了三万两银,可见这钱庄财力雄厚。 既然江南减产、漕运不畅,那粮价上涨已成为定局,这铁定赚钱的事还抽什么身,赌上一切也要收粮! 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也一样,不惜血本收粮。 谁有粮,不管多少,一概收下。 市面上的粮食越来越少,许多粮铺都关门歇业了,无数百姓惶恐不安,一些官员也坐不住了。 当官有俸禄不假,可现在朝廷不是发粮食,而是发银钱。 以前若是发个五两银,买来粮食一家人一年也吃不完,可现在,只能买四百斤粮,一家上下还不够吃三个月的。 突然之间,钱不值钱了…… 必须平抑粮价,让粮价跌回去,这是所有在京官员的呼声。 户部尚书孙交心力憔悴,内阁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不支持朝廷放粮。还有,山东闹响马,漕运不通了? 戚景通带神机营驻扎东昌是干嘛的? 山东都指挥使司是干嘛的? 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又是干嘛的? 孙交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发给山东的文书杳无音信,如同石沉大海,给内阁、给皇帝说,他们却总是不以为然。 侍郎毛纪脸色铁青走入大堂,对闭目养神的孙交喊道:“孙尚书,大事不好。” “何事?” 孙交睁开眼,透着血丝。 毛纪上前,咬牙道:“方才下官去清点粮仓储粮,发现了大量空仓!” “什么?” 孙交豁然起身,脸色骤变,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空仓?” 毛纪重重点头:“没错,海运仓、新太仓、旧太仓等等,加起来,已不到八十万石。孙尚书,有人监守自盗,将朝廷的粮食贩卖去了近一半!” 孙交身体一晃,脚步踉跄。 完了。 彻底完了。 区区八十万石粮,如何能稳得住京师! 孙交伸出手,拍案道:“将所有仓大使给本官提来,我要知道粮食是谁运出去的,运到了何处,他们是用了什么手段瞒过我这个户部尚书的!” 便在此时,一名宦官匆匆走来,手中拂尘一甩,道:“孙尚书,陛下急召。” ------------ 第六十五章 一个下场:彻底破产 孙交走入文华殿,看到了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曾绍贤、崔元也在。 特勤局、锦衣卫长官都来了,说明事情很严重。 孙交肃然跪下,心情沉重地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头道:“臣愧为户部尚书,请陛下革职治罪!” 京师官仓储粮被人盗卖去七十多万石粮,这不是肥己肥私,而是毁了京师大局! 孙交无论也想不通,如此多粮是如何运出去的! 七十万石啊! 就是派一千人光明正大的外运,一个白天也只能外运十万石! 七十万石,需要多少人、多久才运出去,如此规模的运粮,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瞒天过海的! 孙交想不明白,但很清楚户部失职,自己难辞其咎! 朱厚照看着孙交,淡然一笑:“孙尚书,你犯了何罪?” 孙交没有隐瞒,再次叩头道:“毛侍郎查探粮仓,发现有七十万石粮被人盗卖,臣竟毫无察觉,危害到皇室与京师安危,乃是重罪!”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将孙尚书扶起来吧。” 曾绍贤上前,搀起孙交,将官帽递了过去,板着脸又退了回去。 孙交不明所以,看着一点都不慌的朱厚照,皱眉道:“陛下,这仓库里的粮食……” 朱厚照摆了摆手:“京师粮仓之事朕都知道,你不必自责。在解惑之前,朕需要你们见一个人,进来吧。” 戚景通大踏步走了进来,肃然行礼。 孙交吃惊地看着戚景通,喊道:“你,你不是带领神机营军士驻扎东昌府,此时应该在护卫运河,追剿响马才是,为何会来京?” 戚景通挺直胸膛,声音洪亮:“孙尚书在说什么话,山东救灾结束,百姓安定,运河通畅,何来响马?” 孙交茫然。 山东救灾结束了? 没有响马? 运河通畅无阻? 这怎么和自己最近收到的消息完全不同。 李东阳咳了咳,开口道:“孙尚书,事已至此,便不瞒你了,这一切都是陛下设的局。” 孙交震惊地看向朱厚照,心思急转,脸颊不断抖动,问道:“涌入京师的流民说,山东出现响马……” 崔元走了出来:“那不是流民,是锦衣卫山东籍军士。” 孙交手哆嗦了下,咬牙道:“那江南遭灾……” 崔元呵呵笑了笑:“南直隶籍军士……” 孙交咬牙:“不要说粮仓里的粮食是被锦衣卫的人给拉走的!” 崔元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是锦衣卫和特勤局一起派人在夜间拉走的,奉旨封口,所以并没上报给户部……” 孙交木然。 自己是户部尚书,钱粮是身家性命,你们趁着天黑暗搓搓割我腰子,还不告诉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杨廷和呵呵笑了笑,走出来解释道:“这是一场大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 孙交想吐血。 七十万石粮,这参与其中的人手必然不在少数,你告诉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兵部尚书王廷相走出来,沉声道:“特勤局、锦衣卫中但凡参与计划其中者,都被封了口。看管仓库的吏员,封口的同时还被困在了仓库之中,事情没结束之前,没人能与外面的人透露半句话。” 孙交眯着眼,略一思索,看向朱厚照,问道:“既然是秘密之事,为何此时又让臣知晓?” 朱厚照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缓缓地说:“因为——是时候收网了。” 孙交瞳孔微凝。 这一日午时,红亭再次开售京报,卖报小郎君穿街走巷,“卖报”之声此起彼伏…… 胡家后亭。 胡睿双手支撑在石桌上,眼睛盯着京报中的头版内容,浑身止不住颤抖。 曹家书房。 曹红印瘫坐在椅子里,面色苍白如纸,看着京报上的字眼,上下牙齿不断磕碰。 范家酒楼。 一桌珍馐随着桌子倒下摔得到处都是,范承平砸了椅子,双眼通红,气喘吁吁,酒渍渐渐打湿了京报。 常家库房。 常万仓欣赏着满仓的粮食,用不了多久,这粮食便会化为一箱箱金银铜与宝贝,然后堆满库房。 管家常大贵急匆匆走来,喊道:“老爷,大事不好。” 常万仓背负双手,露出了一口黄牙:“身为管家,要镇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黄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老爷,是泰山。不,是京报!” 常大贵手颤抖得厉害。 常万仓接过京报看去,念道:“为镇压畸形粮价,还民公道,归宁京师。朝廷已调拨二百万石粮,将于二十五日辰时起,自京师九门外敞开卖粮,每石三百二十文,望民周知……” “二百万石粮?”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常万仓感觉浑身的血液几乎被冻住,眼珠瞪得溜圆,嘴唇不断抖动,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怎么可能,朝廷从何处调来的二百万石粮,为何我们一无所知!” 二百万石粮什么概念? 整个北京城内外军民,一个人一天吃两斤米,都够吃半年之久! 要知道现如今的运河漕运,一年运来的粮食也不过四百万石,朝廷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调运来二百万石粮? 再说了,常家派人在通州盯着,运河之上并没有官家船只靠岸,更没有漕运粮船卸货,朝廷的粮食从何处来? 可这是京报! 京报不可能造假! 常万仓惶恐至极。 此报一出,常家—— 要完了。 常万仓瘫坐在台阶上,身后粮仓满满,如一座山沉重。 聚源酒楼。 京师四大粮商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再一次碰面,只是这一次,四人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常万仓将京报丢在桌子上,沉声道:“我不信朝廷可以拿出两百万石粮!” 范承平苦涩地说:“这可是京报,朝廷发行。一旦被证明作假,那朝廷的威严何存?这事,恐怕是真的。” 胡睿咬了咬后槽牙,起身道:“是真是假,明日看看就知道了!” 曹红印抱着双臂,满脸凄苍:“这事若是真的,我们还有活路吗?” 胡睿、常万仓、范承平低头。 若是真的,四家只有一个下场: 彻底破产。 ------------ 第六十六章 神仙局 崇文门外,蒜市口。 一身布衣的庞子文听闻京报的内容,抓着结发妻子的手,激动地喊道:“崔娘,粮价要降了,朝廷出手了!看吧,我没说错!” 崔娘脸上堆满笑意,眼波微动,轻声道:“夫君是对的。” 庞子文张开嘴,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更白了几分:“为夫听张瘸子说过,当今皇帝天命觉醒,矢志中兴。一个要中兴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爱民,任由粮价疯涨。” 崔娘偏了偏头:“所以夫君如此笃定,是因为那说书的张瘸子……” 庞子文微微摇头,认真地说:“也不尽然,西市的王麻子也说过这样的话,还有崇文坊的张婆子,鲜鱼巷的赵寡妇……哎,哎,娘子疼,松手……” 崔娘狠狠拧了一圈,哼了声转身就要走。 粮荒如火,人心惶惶,谁家不心急如焚购置粮食,自家粮所剩不多,夫君偏不让买高价粮。粮涨价一次自己哭一次,再涨价一次闹一次,可夫君就是个固执的,宁愿自己一天吃一顿粥,也不让买高价粮。 现在看来,坊间传闻是对的,现在的皇帝当真是天命觉醒,是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 庞子文追上崔娘,刚想说话,便愣住了。 崔娘挥了挥手:“夫君?” 庞子文抬起手,指了指南面的官道。 崔娘转身看去,红唇被惊讶地微微张开。 远处,一辆辆推车缓缓而动,连绵而去看不到尾,一股浩荡之势铺面而来。 “官粮到了!” “官粮到了!”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在喊。 胡同里钻出来不少人,站在街边看着,自觉地让开道路。 粮车一辆接一辆,引得无数人注目。 京师过高的粮价压得太多人喘不过气,住在城南的多是小门小户,一个个又拖家带口,谁能承受粮价翻七八个跟头。 这段时间的煎熬太多,现在,朝廷运来了粮食,明日就能吃上平价粮了! 一个粗犷的汉子对着运粮的人喊道:“喂,你们是哪里来的?” 天津卫总旗包晖回道:“我们是天津卫的军士,皇帝下旨,京师粮食不够百姓吃了,命我等走海路日夜兼程调粮,这不是,粮食运来了!” “皇帝。” 汉子被触动了。 天津卫百户邢南松气沉丹田,喊道:“皇帝还说了,粮荒就是灾情,灾情就是命令,命令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京师百姓饿肚子!不管粮在何处,能调尽调!” 粮荒就是灾情,灾情就是命令! 一席话,让周围的百姓无不动容! 粗犷汉子眼含热泪,扯着嗓子喊:“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 一些百姓跟着喊。 随后运粮的军士与众多的百姓,一起喊了出来。 声浪一重盖过一重,冲入城内! 正阳门、宣武门、德胜门、安定门等城门外,也在军民的一对一问中,掀起了“皇帝万岁”的狂潮。 皇宫,文华殿外。 朱厚照安静地站着,听着远处如潮的呼声,微微闭上了双眼。 自己操纵了一切,利用了一切,拿走了一切,到最后,还让百姓感恩戴德,山呼万岁。 这是恶魔之手,还是权谋之术? 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达到了所有目的。 一手割走了四大粮商所有家产与财富,一手收回了离散多年的万千民心! 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听到了百姓的山呼,也看到了无数的粮车缓缓而来,然后陷入到冰冷的绝望之中。 很快,四大粮食所属的所有粮铺开了门,敞开了售卖。 一石米不要二两八钱,不要一两八钱,更不要八钱! 就五钱! 含泪甩卖,赶紧买粮啊。 三百二十文,平价售卖,买不买? 可京师百姓对此并不热情,甚至许多人毫不留情面地朝着其粮铺吐口水。 涨价时候,多少人求着你们降价你们一个个鼻孔朝天,爱买不买,现在老子也要鼻孔朝天一次,谁买你家粮谁孙子。 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知道一切都完了。 降到一石三百文粮铺都是无人问津,连个止损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四人不知如何是好时,不起眼的小商人王通添出现了,笑呵呵地说道:“小子有些钱,想买些粮,不让你们亏,一石作价三百二十文,有多少收多少……” 这家伙,一脸奸笑! 海运仓。 户部尚书孙交看着特勤局、锦衣卫的军士将无数粮食推入仓库之中,对一旁归来的王琼道:“你知不知道,六十万石粮食,只是从官仓的仓库里出去转了一圈,户部账册里就多出了三十六万八千两银钱,内承运库多出了二十万两银钱……” 王琼看着无数粮食入库,嘴角满是苦涩:“当特勤局告知下官陛下的计划时,下官可是良久没说出话。孙尚书,这局,实在是神仙局!” 孙交暼了一眼王琼,冷冷地问:“神仙局,那京师百姓高价购粮的损失呢?你不会以为,户部、内承运库里的银钱,没有百姓的吧?” 王琼肃然道:“下官并不是这样想,京师百姓高价购粮,确实有些损失,可四大粮商更多的是囤积待时,并没有在高价时大量抛售粮食,这就意味着高价购粮的百姓并不多。:” “再说了,孙尚书是不是也应该看到北京城外诸县府,商人为了囤粮,高价收走了百姓刚刚打下来的夏粮。百姓卖粮的钱,比往年多不少。于万民有利,于朝廷有利,下官以为,这就是神仙局!” 孙交沉默,最终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朱厚照做了一场大局,并凭借着惊人的手段,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完成了整个棋局! 至于四大粮商,户部是不会理睬他们的。 竹寿钱庄正在打算盘,毕竟四大粮商抵押的店铺并不足以完全抵去借贷的钱,一个店铺价值三千两,允许借出四千两。 现在,是时候补窟窿了,还有什么房契。 哦,安定门的铺子啊,不欺负你,折五千两,还欠竹寿钱庄三万两…… 风光无限的四大粮商,赔光了一切。 胡睿脚步踉跄,带着哭泣的一家老小走出了安定门。 曹红印脱下了华贵的衣裳,换成了布衣,带着一群女人与一群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门。 范承平承受不住破产的打击,选择了上吊自杀。 也不知道是姿势有问题还是绳子有问题,反正挂那里没死成,被家人救下来之后便疯了。 常万仓终于感觉到了世态炎凉。 掌柜走了,伙计散了,下人也离开了。 女人开始嫌弃自己,儿子开始疏远自己,就连路过时遇到一条狗,也敢冲着自己狂吠…… 常万仓没有选择离开京师,而是低下了头,选择投奔王通添。 王通添是个有野心的商人,他一定愿意收留自己! 竹寿钱庄清算完了四大粮商的家产,然后——锦衣卫来了,贴上了封条,对外喊道:“此乃黑心钱庄,虐民虐伤,奉旨查封法办……” ------------ 第六十七章 大额红钞,小额绿钞 朱寿钱庄是朱厚照设的,但它毕竟有着“地下钱庄”的属性,只是攫取四大粮商家产的工具,现在四大粮商已经破产,目的达成,朱寿钱庄自然需要废去。 竹寿钱庄里的财产搬运到了内承运库,一个木匣送到了文华殿。 朱厚照抬手打开木匣,看着里面一叠地契文书,挑了六张出来交给张永:“这六处交给大明中央银行衙署,用作开设分行,分行冠以城门之名,如大明中央银行正阳分行、德胜分行等。” “臣这就去办。” 张永躬身接过。 朱厚照微微点头,言道:“参与过此事的宦官,一律给赏,和锦衣卫、特勤局的部分将校一样,派去避暑离宫闲住一个月,一个月后调回。” 张永领旨,道:“那臣也去离宫……” 朱厚照淡然一笑:“你还是留在朕身边办事吧。” 张永谢恩而去。 朱厚照闭上眼,手指轻轻点在桌案上。 内阁、户部缄默其口,不会对这件事再提一句。 知道少量内情的将校、宦官将会被隔离一段时日,避免说漏了嘴,至于那些不明真相的军士,该干嘛还是干嘛。 事情到此为止了。 朱厚照放心下来,继续思考大明新式宝钞。 虽说朝廷解禁金银交易的时间很短,但民间、商业交易早已盛行用银进行交易。 朱厚照去过内承运库,知道当下主要的银两分为四类: 宝银:马蹄形,五十两。 中锭:锤形,十两。 小锭,又名锞子:小馒头状,多为一至二两。 散碎银:不规则状,通常不足一两。 而从四大粮商家中“挪”过来的银两,绝大部分是中锭,其次是保银与小锭。这也就意味着,四大粮商在生意上许多交易是以“十两”作为主要单位进行的,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设计小额宝钞,并不合适。 明代中期毕竟不是明代初期,初期民生凋敝,商业交易金额通常不会太大,经过百余年的民间积累与商业发展,是时候突破一贯钞,向上设计更大面额宝钞了。 经过慎重考虑,朱厚照设计了两款宝钞: 大额红钞与小额绿钞。 大额红钞,面额分别是一百贯、五十贯、二十贯、十贯、五贯、一贯。 小额绿钞,面额分别是五十文,二十文、十文、五文、两文、一文。 考虑到废掉旧式大明宝钞可能会引起皇室宗亲不满,违背祖制、不尊祖先的帽子可不小,所以必须将老朱给挖出来,放到大额红钞上,将朱棣也挖出来,放到小额绿钞上。 借借太祖、太宗的大脑袋,堵住一些人的嘴…… “万岁爷,巾帽局掌印太监王志到了。” 内侍通报。 朱厚照点了点头,握着朱砂笔继续绘制宝钞,待王志行礼后,抬起头看去,只见王志颇显瘦削,衣裳多少有些带风,双眼明亮,透着几分精明,便笑道:“朕听闻你在入宫前是个缝工,还做工什么营生?” 王志紧张地回道:“万岁爷,家中穷困,八岁时便被送去酒楼打杂,后来当了掌柜学徒,因算错了一笔账目被赶了出去,后来便做了缝衣匠,再后来吃不饱饭,选择了入宫……” “哦,懂得做账目?” “懂得一些。” 朱厚照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你想不想出宫?” 王志惊讶地看着朱厚照,连忙叩头:“万岁爷,臣有过错,领罪领罚,也不愿出宫。” 被赶出宫的宦官,不是人,是鬼,还是孤魂野鬼的那一种。 只能无依无靠,在凄惶中死去。 朱厚照笑道:“起来吧,朕不是赶你出宫,而是想要让你出宫接手几个铺子,做点买卖。” 王志眼神一亮:“万岁爷是想重开皇店?” 朱厚照摇了摇头,肃然道:“没有皇店,出了宫做买卖,你只是寻常生意人,除了账目、利润等定期送入宫内外,与皇室没有任何关系,更不得对外提起出自内廷。” 王志茫然。 皇帝做买卖,还需要低调不成? 想当年,皇店霸占九门要道,哪个经商的路过不丢几个铜板进来…… “万岁爷说的买卖是?” 王志问道。 朱厚照将一张纸抽出,起身走向王志:“这是朕设计的一些钞包,也可以称之为钱包。” “钱包?” 王志接过图纸看了看,从未见过这等款式,里面还分了几个隔层,有短小的绳,也有颇长的绳连接两端。 朱厚照严肃地说:“巾帽局里有皮、毡、缎、丝,也有木料、皮革、硬纸,你们一直负责帽靴制造之事,想来这些款式的钱包也不在话下。” 王志认真地回道:“万岁爷,制出来自不是问题,只是——如此小的钱包,似乎并无什么用处,臣担心……” 朱厚照摆了摆手:“放开去做。另外,从之前没有离开豹房与浣衣局的那些女子中,挑出三百人,专门负责新式钱包的设计、制造。” “臣领旨。” 王志见朱厚照坚持,也不再多问。 朱厚照挥手,让王志退下。 只要设计好宝钞,确定好制度,确定好兑换比例并允许与金银铜自由兑换,不无节制滥发,没道理宝钞站不住脚跟。 既然宝钞能站得住,那这钱包就可以拿出来贩卖了,总将东西藏袖子里,沉甸甸、鼓囊囊的多不美观。当然,这钱包主要赚的是勋贵富户的钱,确切地说,是勋贵、富户女人的钱…… “让中央银行的唐祺、苏北岩来见朕。” 朱厚照下令。 内阁。 李东阳、杨廷和看着户部尚书孙交,目光中满是询问之意。 孙交无奈地说:“陛下给中央银行下了旨意,一是商议新版宝钞事宜,二是命令户部拟写公文,发给各行省府州县,要求配合大明中央银行于衙署附近或城内,选出铺子,开设分行。” 李东阳皱眉:“如此一来,不知靡费多少。你身为户部尚书,难道就没反对吗?” 孙交郁闷地憋出一句:“陛下说了,若是户部不支持,那购置铺子、安排人员等一应花销,由内承运库与大明中央钱庄支给,不经户部。” 杨廷和凝眸:“听孙尚书这话,户部是支持了?” 孙交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户部支持陛下广设分行!这绝非是什么亏本之事,而是利民、利国之事。” 李东阳沉声问:“何来利民利国?” 孙交对上了李东阳深邃的眸,肃然道:“大明中央银行及其分行,并不是单纯负责宝钞银钱兑换,陛下说了,银行——当泽被天下!” ------------ 第六十八章 这是神来之笔 海运仓的仓吏周延征匆匆走入大明中央银行衙署,见里面人头攒动,不由得心头一紧。 新太仓的大使王鼎看到了四处张望的周延征,抬了招了下,对疾步而来的周延征道:“你也收到调令了?” 周延征恭敬地行礼道:“收到了,只是尚一头雾水。” 王鼎哈哈大笑,指了指周围数十人:“谁不是如此。” 周延征打量着周围的人,凝眸道:“王大使,那人不是之前在海运仓外转运粮食的涂日省,他为何会在这里?” 王鼎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只涂日省,还有任才显、周朝露、于荀、高一闻等,都来了。” 周延征更疑惑了。 这几个人其父亲都是朝廷命官,为刘瑾所害丢了性命,平反冤案后,朝廷已经抚恤并安置了这些人,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官家之地。 “诸位肃静。” 副行长苏北岩厉声喊道,院中安静下来。 苏北岩看向唐祺,唐祺微微点头,抬脚踩在了凳子上,喊道:“人多,不便在堂内说话,便委屈诸位在这里站一站。今日传调诸位前来,是奉旨办事,为的是共襄银行之事。此银行,乃是大明中央银行及其分行,是陛下亲设,直属户部……” “诸位,陛下给大明中央银行定了纲领,一是为万民自由兑换金银钱钞提供便利,二是为经商之人提供借贷提供便利,三是提升地方抗灾救灾之力,保全百姓田产。” 王鼎站在人群里,皱着眉头喊道:“唐行长,你所言兑换、借贷我等都明白,可银行如何保全百姓田产?” 周延征、涂日省等人连连点头。 银行,银钱之行所,还办借贷,怎么看都像是官府的钱庄,钱庄不分谁办理,不都是冲着钱去的,和寻常百姓的田产有什么关系? 唐祺抓了抓胡须,肃然道:“这就是大明中央银行与所有钱庄大不同之处。每逢灾荒之年百姓吃不起饭时,有多少人家会低价将田卖掉,为的就是换一口可怜的粮食?甚至为了一口粮,有些百姓连孩子都卖!如此人间惨剧,咱们陛下可不忍再见!” “所以,陛下发了话,天下府州县都需要设置大明银行的分行,分行除了兑换、借贷职责外,还必须告诉所在地的百姓,但凡灾荒年份,吃不起饭了,莫要将田卖给刻薄的大户,将户内所有田契抵押给银行,银行支给百姓一年口粮!” “一年?” 众人听闻,议论纷纷。 一年口粮换百姓手中所有田,这是黑了心啊。 当然,在灾荒年景里,哪怕是大户,拿了百姓所有田,也不可能给一年口粮,能给个两袋子米就算不错了。 可话说回来,银行这做派,和那黑心大户有何区别?不都是趁灾荒年景,打劫百姓的田? 就在众人不齿摇头时,唐祺抬手压住众人声音,喊道:“诸位且听清楚,银行收下百姓田契支给一年口粮。但是——田地依旧归百姓耕作,是谁的田谁接着种,银行只收田契,不收田地。只要百姓在三年之内打出收成来,将领走的口粮悉数还给银行,便能领回田契,银行不多收一斗米,一文钱!” “什么?” 涂日省、任才显、王鼎等人震惊不已。 收其田契、不收其田地? 这种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多少大户、士绅、势要之家眼巴巴地盯着百姓家的地,甚至不惜强取豪夺,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这块地,是种地得产出,得粮食,得利益! 可大明银行打破了这种固有的现实,给了百姓极大的转圜余地,这等同于让百姓用未来的粮食来度过眼下的难关,还不失去赖以生存的田地! 如此惊人之举,简直是神来之笔! 对无数百姓来说,他们不需要一遇到灾荒就成为流民四处游荡,只需要拿着田契去找最近的银行去换口粮,不至于出现饿殍于野、易子而食的惨剧! 这是活民之策! 苏北岩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喊:“我等听闻如此之策后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大明银行广布天下府州县,不为其他,就为了辅佐陛下,护佑苍生!今日召你们而来,为的就是一起将此事做成!可有愿意加入大明中央银行的,向前一步!” 哗啦! 众人齐步上前! 这种事一旦成了,那就是活民无数! 大家不是吃过苦,就是受过罪的人,谁不知道为了吃口饭有多难,不知道快要饿死的滋味? 唐祺、苏北岩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狂热。 内阁。 李东阳也忍不住点头,称赞道:“陛下这一手,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若百姓能从银行以田契换来粮食,那就意味着,日后灾荒年景时,百姓不会再成为流民,地方也不至出现乱象!” 杨廷和凝重地点头:“确实是了不得的手段,只是,银行的粮食从何处来?” 孙交笑了笑,对李东阳、杨廷和道:“所以,陛下打算将各地的常平仓交给各地分行督察监管,以确保常平仓内的粮食不被府县等官吏盗卖一空。若常平仓内粮食储备不足,当地分行可以告知衙署官员,及时收储。” 李东阳、杨廷和连连点头,这倒解决了粮食来源问题。 孙交沉声道:“不止如此,陛下还考虑到地方灾情严重时,有些府州县的常平仓无法应对,还给了行省、府一级分行特权,允许其在核实灾情的情况下,向临近的没有灾情的行省、府县调拨其常平仓之粮。” 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如此周全的话,确实能及时救灾救民。只是,若银行监守自盗,虚报灾情,侵吞粮食,转卖田契,又该如何?换言之,谁来监察银行?” 孙交叹道:“在陛下的安排中,各地银行的分行行长、副行长,每两年与他地分行进行一次轮换。谁在交接时出了岔子,便会抄没家产,身入囚牢。况且,府一级银行对州县一级银行监管,行省对府一级银行监管,央行则监管所有分行,此外还有督察院、特勤局……” 杨廷和揉了揉眉头。 内阁能想到的,朱厚照都想到了,内阁没想到的,朱厚照也想到了!这大明中央银行与各地分行,必将大行于世! ------------ 第六十九章 将朱寘鐇挫骨扬灰 啪! 白色的棋子点落。 朱厚照收回手,看着对面的徐祯卿,笑道:“李东阳夸赞你才情了得,国子监祭酒王瓒说你有智谋。你在内阁之中作中书舍人已有一段时日,既知晓内阁中事,又是一个旁观之人。朕今日考校,你对大明银行之事,如何看待?” 徐祯卿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会召自己对弈。 稳住心神,随手落子。 徐祯卿坐直身子,回道:“银行看似是为商人行方便,为百姓增庇佑。只是臣以为,陛下在下一盘大棋局,这棋局里面,并非只有商人、百姓,还有士绅勋贵、王公贵族。” “哦,怎么讲?” 朱厚照不动声色,落子道。 徐祯卿暼了一眼棋盘,恭谨地说:“清丈司一直都在处理田亩之事,为的是归田于民。如今内阁、户部正在商议一条鞭法,一旦此策推行天下,配合清丈司,被侵吞的田地,投献的田地,都将回到百姓手中。” “只是田地回到百姓手中,并不能保证百姓的田地不会再次被贩卖、投献,一旦百姓家中遭遇困难、变故、灾荒,他们便会将田地拿出来以求活。银行的出现与相应之策,如同一条堤坝,保护了百姓,让百姓不至于在走投无路时,失去田地。” “换言之,陛下广置银行,为商、为民,也为遏制土地兼并。” 朱厚照爽朗一笑,落下棋子,起身道:“能洞察到土地兼并之事,确实不负你才子之名。只是,这些还不够,你将朕这盘棋看得太小了。” 徐祯卿震惊不已,这棋盘还小? 朱厚照背负双手,凝眸望着天穹:这棋局,事关天下大局,江山社稷! 张永匆匆走来,禀告道:“陛下,游击将军仇钺已押送朱寘鐇等逆囚到了小榆河,明日便可入京师。礼部再次差人问话,可否需要献俘大礼?” 朱厚照摆了摆手:“告诉礼官,无须在城外举办什么献俘大礼,命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王廷相带人前往宣旨,将朱寘鐇等人押至奉天殿外广场献俘。” 派张懋、王廷相,不是给朱寘鐇面子,而是给仇钺面子,毕竟没有此人,宁夏之乱虽会平定,但必然会多拖延一些时日。 翌日清晨。 张懋于朝阳门外宣读完旨意,验明朱寘鐇等人正身后,与仇钺、杨真等人进入北京城。 沿街的百姓看到囚车中的朱寘鐇、何锦等人,指指点点,顺手丢点东西过去,什么木头、瓜果、石子、菜叶子等等。 还有不地道地抓人家鸡蛋丢,因为不给钱被人揪着脖子不放。 何锦想哭,这京师的人就是不一般,连板砖都敢丢,娘的,谁丢了秤砣…… 还不如死在宁夏,遭这个罪。 朱寘鐇狼狈得已不成样子,这一路囚车颠簸,让这个曾经享受荣华富贵的藩王已然去了半条命。 自东安门入宫,于奉天殿外献俘。 金鼓之声,响彻大内。 威武的仇钺大踏步走出,对朱厚照肃然行礼,声洪如钟:“臣仇钺,现将逆贼之首朱寘鐇及其家眷十八人,反贼二百零六人,献给陛下!愿大明安泰,陛下万岁!” 朱厚照虚抬右手,沉声道:“仇将军免礼。” “献俘!” 仇钺起身,肃然而立。 军士将朱寘鐇、何锦、谢廷槐等人押至前面跪好。 朱厚照起身,走了过去,凝眸看着微微颤抖的朱寘鐇,肮脏结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披在了身后,凹陷的眼眶与脸颊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朱寘鐇,你脏了,朕打算为你洗一洗。” 朱厚照声音冰冷。 朱寘鐇不明所以地看向朱厚照,都这个时候了,皇帝还给自己洗澡? 他这是想要放了自己,让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死不了了! 朱寘鐇当即叩头,喊道:“谢陛下,臣知罪……” “只不过——” 朱厚照突然转了话锋,凝眸道:“你实在脏透了,用水怕是洗不干净了,只能用火来洗了。” “啊?” 朱寘鐇目瞪口呆。 用火来洗,娘的,那不是挫骨扬灰吗? 锦衣卫军士动作很快,架起了木架子,将朱寘鐇抬起来绑了过去。 朱寘鐇看着冷如冰山的朱厚照,挣扎着喊道:“朱厚照,天日照尔不照我罢了!你以为你能一直坐在这个宝座上?不!你个昏君,早晚会有人将你拉下宝座!” 朱厚照抬手,接过崔元递来的火把,走了过去,平静地看着朱寘鐇,将火把丢了过去,平静地说:“若是还有话没说完,你可以继续说,你还有一些时间。” 朱寘鐇看着脚底下的干柴被点燃,挣扎得更厉害了,哀求道:“臣错了,陛下饶我一条命……” 朱厚照嘴角动了下。 这家伙到底是硬骨头还是软骨头。 貌似,是没骨头。 火燃起来,热浪直扑朱厚照的脸面,被烧焦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仇钺站在不远处看着朱厚照的背影,内心为之震撼。 正德皇帝不简单! 他能容忍逆贼的辱骂,淡定从容,心如山沉稳。 他敢杀人,直视死亡。 这一路上,自己听说了不少关于皇帝的事,就连昨日入京之前还听人说起,朱厚照爱民如子,为了京师百姓不挨饿,命令卫所军士出动四处调粮,只用了一日,便将粮价打回到了原来的地步。 种种手段,种种施策,完全不同于往日。 仇钺凝眸。 自己也想知道,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精准预测到了朱寘鐇之乱不过二十日。 天命觉醒吗? 虽然很不想相信这一点,但自己确实是在朱厚照的预测时间内,结束了朱寘鐇之乱! 仇钺总有一种感觉,皇帝预测的不是朱寘鐇之乱不过二十日,而是自己会在第十九日动手解决朱寘鐇!可这又是不可能预测的事,因为自己动手是临时之举,见机行事,事前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动手,皇帝又怎么可能预测得到? 仇钺很是迷茫,这个问题困扰了自己一路,似乎只有一个天命能解释这一切。 朱厚照看着朱寘鐇被烧成灰烬,转身甩袖道:“逆贼逆的不只是朕,还有天下,岂能容之!将朱寘鐇的家眷、一干逆贼送至西市,悉数斩决!” ------------ 第七十章 郑和之墓,守坟人 对待造反之人,历来没有妥协的余地。 这群人不是吃不下去饭被迫造反的百姓,百姓造反就一个目的: 填饱肚子。 可朱寘鐇造反,并不是肚子问题,而是屁股问题,他想坐在北京城的奉天殿上,掌握整个大明! 朱厚照自然不会容他,挫骨扬灰,是他唯一的宿命。 设宴,饮胜。 朱厚照盛赞仇钺等人忠勇。 仇钺频频豪饮,直至醉倒在大殿之内。 朱厚照举起酒杯,暗暗摇头。 诸葛孔明的“醉之以酒,以观其性”对仇钺没半点用,这家伙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总之是倒了。 无妨。 只要仇钺忠于大明,忠于皇室就够了。 历史上,仇钺因这次军功获封咸宁伯,跻身爵位行列。 这一次,自己打算给他封咸宁侯! 伯爵,不足以鼓动人心。 侯爵,才显得朝廷重视,配得上仇钺擒“王”之功。 对朱寘鐇造反时,守大义而不屈节降附的杨忠、李睿、张钦,不仅赐官荫子,提官三级安葬,还安排厚恤,并命人打造“忠烈”、“忠节”、“忠孝”牌匾送去。 朱厚照打算借此封赏机会,给京师内外将士传达一个清晰的信号: 忠诚于朝廷,为朝廷戡乱、平叛的将士,朝廷绝不会亏待。 对待天下将士,朝廷将赏罚分明,并: 重将士。 重将士死后事。 重将士生于大明,战于大明,死于大明事! 朱厚照目光坚定,一饮而尽,伸出手抓起酒壶。 酒水流淌而下。 随着枯老的手移动,洒成一线。 “爷爷。” 郑古里连忙搀住年迈的爷爷,满是担忧地说道:“这事孙儿也能代劳。” 郑大海瞪了一眼弱冠之年的郑古里,以不容抗拒的口吻道:“六月二十九日,这可是三宝太监的忌日,敬酒如此大的事,岂会轮到你一个娃娃!” “只要爷爷还有一口气,这酒必须我来倒,哪怕我两条腿不能走动了,你们就是抬,也要将我抬到这回子山(牛首山)来!” “老的不死,小的别想祭酒。你们——不够资格啊。” 郑古里嘴角嘟囔了句:“我都二十三了,儿子都能爬树了……” 郑大海看着眼前的长方形墓冢,一棵葱郁的青松立在一旁,如伞盖遮阳:“呵,爬树算什么本事,爬桅杆,扬风帆,斗海浪,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郑古里郁闷不已:“爷爷又没随三宝太监出过海……” 郑大海沧老的脸满是岁月的刀割,拿着帕子,颤颤巍巍地擦拭着墓碑,“郑和之墓”映入瞳孔,走了两步,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对郑古里道:“爷爷是没出过海,可爷爷听过你太爷说起过当年事,波澜壮阔,动人心魂,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有着太多可歌可泣的旧事……” “又开始了……” 郑古里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颇是不耐烦的听着。 从小到大,这样的故事自己听了几百遍了,背都能背下来。 郑古里抬起头,看向北面两里外的小村落,那是郑家冲,自己的家就在那里,世代都是郑和的守坟人。 “船队到达三佛齐旧港附近时,遇到了当年纵横大海的大海盗陈祖义,郑和派人加以劝谕,陈祖义诈降,阴谋袭击郑和船队,结果为郑和生擒活捉……” 郑古里无奈地听着遥远的故事,向往着大海。 只可惜,宝船之后再无宝船,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朝廷,早就忘记了郑和,忘记了大海,只有这些守墓人还有郑和的后裔(过继子嗣)还记得这牛首山上有郑和墓,谁还记得? 太阳西斜,没人来了。 郑古里看了一眼山下,惊讶地发现远处的道路上,竟有一群人缓缓而行。 不应该啊,金陵郑氏的人一早就来过了。 郑古里轻轻推了推爷爷的胳膊,道:“爷爷,好像有人来看三宝太监了。” 郑大海看了看远处人影,又看了看日头,多少有些茫然,这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才来? 而且看过去,似乎有百余人。这群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郑大海起身,站在郑和墓旁等待着。 南京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龙江船厂督办罗循一脸肃穆,身后是员外郎司马山,教匠薛宏,船匠张贵、王巴子、赵长枪…… 上山。 到了墓前,罗循在身后人站好之后,亲自摆上一些瓜、果、酒等贡品。 罗循深深注视着眼前的墓,肃然开口:“今日前来,只为告知三宝太监一件事:今日收到朝廷公文,陛下已经给了旨意,整顿龙江船厂,再造宝船,准备大航海事宜!” 郑大海、郑古里听闻之后,震惊得不能言语。 再造宝船? 大航海? 郑和去世近八十年了,朝廷竟然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大海! 郑大海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在罗循等人祭拜之后,眼含热泪地问道:“方才听闻到朝廷准备大航海之事,是否为真?” 罗循打量了一番郑大海,郑重地说:“老人家是守坟人吧。当着三宝太监的面,我们不敢撒谎。朝廷公文已经送来,写得清清楚楚,不仅要让龙江船厂再造宝船,还命我等贴出招募匠人的告示。老人家,大海之上,一定会再有宝船的身影。” 郑大海老泪夺眶而出,冲着郑和墓嚎啕大哭。 三宝太监,你听到了吧? 大航海没有终结,你的梦想没有断绝! 宝船会重新造出来,你能不能看看这大明,看看这世间,到那时,保佑大明的好二郎们,直挂云帆济沧海! 郑大海擦去眼泪,将郑古里推给罗循:“这孩子你们能不能带走,他叫郑古里!” 郑—— 古里! 罗循凝眸,古里是当年郑和第一次航行的终点,那里也是郑和最后一次航行,离世的地方。 郑古里跪了下来,沉声道:“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我能去一趟古里,去一趟郑和走过的大海!” 罗循拉起郑古里,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你想出海,那就来龙江船厂吧,当一名随船匠人如何?” 郑古里眼眶湿润。 郑大海心情舒畅,感觉自己还能多活几年,至少要活到宝船再次扬帆出海的那一天…… ------------ 第七十一章 知进退的魏国公 金陵。 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俌端着茶碗,对怀宁侯孙应爵道:“陛下旨意很清楚,便是让你管理操江,重建水军。” 孙应爵的太爷是参与过京师保卫战、平定了石曹之乱的孙镗,并非开国功臣一脉,与魏国公这种世代国公不敢比,态度恭谨地回道:“魏国公,朝廷只是说重建水师,可没说钱粮与军士之事,如何能办得起来?” “原本城外江边设水师一万一千六百余人,战船、巡船三百四十艘。可时过境迁,如今水师军士满打满算只有七千,其中还有两千余老弱不堪一用者,船也只剩下了一百六十艘……” 花甲之年的徐俌呵呵笑了笑,对忧愁的孙应爵道:“这些算不得大事吧?想来你也听闻到了消息,陛下设置了纠察司,正在整顿京军。京军说到底在陛下身边,缺额严重,调拨钱粮招募补充了。可陛下对南京之事并不了解,只是先命你重建训练,若你认为有困难,大可上书说明状况……” 孙应爵连连点头。 找你徐俌说这没啥用,得找皇帝去…… 孙应爵有了主意,放松下来,转而道:“听闻朝廷任命伍文定为兵部武选司郎中,全权负责南直隶清丈事宜,魏国公,这伍文定当年诬陷于你……” 徐俌脸色阴沉下来。 这家伙当真没半点眼力劲,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初伍文定非要将自己抢来的地还给百姓,自己气不过转而走了刘瑾的门路,将伍文定削职为民…… 现在伍文定要来了,还手握清丈司大权,这事不好办了。 毕竟现在没刘瑾可贿赂。 徐俌沉声道:“诬陷?不,是本官对不住伍文定。” “啊?” 孙应爵傻眼。 这种事,是能承认的吗? 徐俌哀叹一声:“说起此事,都怪我治下不严,受管家蒙蔽,那厮竟背着我等乱行不法事,侵吞百姓田产,前些日子已为我杖断腿,送去了南京刑部。现下魏国公名下田产,只留了两千亩,其他是百姓的,已归还给百姓。” 孙应爵咧嘴。 娘的,这才是真正的高手,见风不对,立即转舵。 不过—— 当真是管家所为? 在这金陵,谁人不知道你徐俌家法严肃,内外斩然? 徐俌凝眸,盯着孙应爵,不苟言笑:“老朽活了一甲子,可不想到头来,丢了一世名节,污了魏国公府的牌匾。” 孙应爵感觉自己似乎被一头猛兽给盯住了,浑身一颤,连忙起身道:“魏国公向来律身廉洁,一时不察为下人蒙蔽,也是为国操劳太甚,无心察之……” 两人笑谈一番,孙应爵行礼离开。 弱冠之年的徐鹏举走了进来,给徐俌行礼后,道:“爷爷,孙儿并不太明白,为何要将田还给百姓,我们是国公,当真畏怕那伍文定不成?” 徐俌看着长孙一表人才,举止颇是沉稳,脸上堆出笑意,道:“京师来的信你也看过了,皇帝为了给清丈司铺路,第一刀砍去了皇庄,第二刀便落在了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这两位国舅身上。这说明——皇帝做此事,态度很是坚决,谁都阻拦不了。” “爷爷我虽是魏国公,可毕竟久居金陵,面见正德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与那张氏兄弟相比,不过尔尔。张氏兄弟有太后力保,依旧落得一个逃出京师,返回原籍的下场。若我们硬抗清丈司,皇帝定不会帮我们说话。” “说到底,将侵吞的田地归还于民是皇帝的意志,谁与清丈司对抗,就等同与皇帝作对。与皇帝作对,你认为我们的下场是什么?” 徐鹏举脸色有些苍白,肃然行礼:“倒是孙儿莽撞,没看清背后之事。” 徐俌呵呵笑道:“你缺乏历练,看不穿也正常。归根到底,还是我动了贪心。世人称我廉洁,我却抢占百姓田地,盛名之下,更显虚伪,如此要不得。日后你要记住,凡事不可任由心意,要律己持重。” 徐鹏举口中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 龙江船厂。 年事八十有一的邵远德,茫然地看着船厂内的布置。 自牛首山归来的罗循走至邵远德身旁,叹道:“当年你在这里参与修缮了最后一艘宝船,只可惜,那宝船最终还是扛不住岁月走了。” 邵远德看到了夯到地里的铁柱子,盯着眼前平坦的地面,道:“罗郎中,这里当真是作塘?” 罗循苦涩地点了点头。 作塘,便是宝船的船坞。 邵远德想不到,这才过了六十年,当年的作塘竟然成了平地! 还记得当初就在此处,一艘暮霭沉沉的宝船,拼了命地昂着头,展示着自己倔强又巍峨的风范。 不屈大海。 不屈风浪。 它是何等的巨大无比,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可几十年过去了,宝船不见了,连宝船的母港也消失了! 七个作塘,全被填平了! 教匠薛宏上前,解释道:“多少年了,朝廷不重大海。纵是打造海船,也不过十余丈,罕有过二十丈,无论如何都用不着这长达近五十丈的作塘……” 罗循抓着邵远德的手,认真地说:“你是少有的,真正摸过宝船的老匠人,现在朝廷要重造宝船,我以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龙江船厂督办的身份请你坐镇,指点指点这些晚辈后生。” 邵远德听清楚之后,呵呵笑了笑,摇了摇头:“罗郎中,我这身体可熬不住了。不过你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给你举荐一人,他也摸过宝船。” “谁?” “邵九帆。” “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你儿子……” “没错,就是我儿子,举贤不避亲,他摸宝船时已经十二岁了,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匠人……” 邵远德抬起头,看着天空,沧桑地感叹道:“但凡见过宝船的人,都难忘当年,如此传承若是断了,我们都是罪人……” 罗循重重点头。 郑和离开近八十年了,最后一艘宝船彻底腐烂成木头也过去了六十年了。 当年参与过大航海的人基本已不在人世间,可他们的意志与信念似乎并没有中断,只是隐在民间,隐在山中,隐在家中。 以蛰伏的姿态等待着,有朝一日——再扬帆。 ------------ 第七十二章 复合弓出世 京师,兵仗局。 教匠张北带着六名匠人,正在打造一把奇特的弓。 锤子不断敲打,将铆钉打入。 张北拨动了上下两个滑轮,检查之后见无问题,便拿出弓弦,按照图纸将弓弦缠在滑轮上。 匠人魏三哀叹不已,对张北道:“这图纸定是错了,哪里有三根弓弦的道理。” 匠人窦五钱跟着点头:“不仅三根弓弦,其中两根弓弦还在里面,只有一根弓弦在外。这样的弓制出来,也只能是更费气力。” 张北狠狠瞪了两人,板着脸道:“这是万岁爷给的图纸,成不成,都得做出来。” 魏三、窦五钱等匠人无奈。 若不是皇帝给的图纸,兵仗局还不伺候了,就这弓两端的铁滑轮,兵仗局安排了五十个匠人,花了二十五日才“手搓”出来。 滑轮本身并不难制造,皇帝说得很清楚,和车轱辘差不多。 问题是这种滑轮中间必须有凹槽,凹槽里面还不准有半点毛刺,困难的是,必须要小,像魏三打出来比脸盘子还大,那不能用,最令人苦恼的,还是动滑轮与定滑轮如何结合…… 好在一次次试验,一次次尝试,总算将滑轮整了出来,并安装在了一张的一石硬弓弓身上。按照图纸将弓弦固定好,检查弓弦与滑轮位置等之后,兵仗局终于完成了第一张复合弓的制作。 消息很快传入文华殿。 朱厚照放下政务,带张永、王林等人进入兵仗局。 掌印杨廉捧着复合弓递给朱厚照。 朱厚照含笑看着眼前的复合弓,这张弓其实与后世的复合弓还是有诸多不同,比如没有瞄准器、瞄准杆、减震器等,但它——有滑轮! 复合弓的强大,最核心的地方便是滑轮。 朱厚照很敬佩大明的匠人,他们这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打造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试过了吗?” 朱厚照伸手抓住长弓,问道。 杨廉恭敬地回道:“还没有,制成之后便传报了万岁爷。” 朱厚照拿弓在手,不算沉,抬起手,捏住主弓弦拉动,两端的滑轮被拉动,幅度不大。 “拿箭来!” 朱厚照跃跃欲试。 匠人送上箭壶。 至测试场,朱厚照拿出箭,搭在弓身上,气定神闲,拉弓,滑轮转动,再拉弓,弓弦拉满,朱厚照略一停留,感觉了下力道后,松开了弓弦。 咻! 箭飞了出去,速度很快。 只是—— 箭擦着箭靶飞了过去。 朱厚照难以置信,前段时日还在教场内三箭三中,今日竟脱靶了? 杨廉瞪大眼。 张北捂着嘴,一脸震惊。 魏三、窦五钱等人也看傻眼了。 护卫王林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张永第一个反应过来,喊道:“陛下威武!” 朱厚照原本不脸红的,被这家伙一嗓子给弄不好意思了,厉声道:“脱靶何来威武!” “可是——” 张永指了指远处。 匠人万宁阳跑到了二百步靶前十步处,捡起了一根箭,双手托举着小跑回来,喊道:“万岁爷威武!” 朱厚照接过箭看了看,又看了看远处的靶子,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虽有不足,但还是成了!” 说罢,再次将箭搭上。 满弓射出。 箭闪掠而出,轻松飞过一百五十步靶,最终跌落在二百步靶前面。 只是,再次脱靶! 朱厚照哭笑不得,现在貌似解决了力道、射程的问题,却牺牲了准头…… 这可不行。 虽说战场之上弓箭多数不是点杀,而是覆盖射杀,准头偏那么一点似乎不碍事。 但朱厚照不能接受,复合弓有着惊人的杀伤力,射程远,耗力少,很适合打造一支特种兵。 都特种了,没点准头怎么行? 朱厚照接连试了五次,五次脱靶,箭一直都有一个偏离角,很可能是滑轮安装角度、弓弦线安装的问题,也可能是自己不熟悉复合弓导致的。 “张永,你来试试。” 朱厚照将弓递了过去。 张永脸色一白,连忙说:“万岁爷,臣这残缺之躯,可没什么气力,何况这是一石的弓……” “试试。” 朱厚照不容拒绝。 张永无奈,只好接过弓箭,搭箭在弓,深吸了一口气,铆足了力量拉动弓弦,看着被拉起来的弓弦眼珠子不由地瞪大。 我天生神力了? 弓弦颤,弓箭出。 一百二十步! 张永一脸不可思议。 朱厚照欣慰地点了点头。 张永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而是有力量在身,正常情况下拉不开一石弓,但在滑轮的作用下,一石弓大致相当于八斗弓。 他用八斗弓略显费力,可即便如此,还是射出了一百二十步! 朱厚照对复合弓很是满意,对杨廉、张北等人道:“复合弓射程远,有助杀敌,只是目前还有些准头上的问题,朕希望兵仗局找到症结并解决,安排匠人,制造更多的滑轮。对于参与复合弓的匠人,一律嘉奖三两银,教匠奖五两。” 张北犹豫了下,跪下道:“陛下,我们并不想要这种嘉奖,而是想要和天字制造局一样,可以有机会——以奖杯得官!” 没有人不羡慕天字制造局的匠人,待遇好不说,里面还有鲁班奖,拿奖多了可以直接当官,荫庇子孙! 兵仗局的匠人也想如此。 朱厚照想了想,微微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在兵仗局、军器局内同样设鲁班奖。只是你们要知道,鲁班奖非大创新、大贡献不可得。若兵仗局只是敲敲打打,未必能得奖。不过若这复合弓做成了,朕会给你们一座奖。” “谢陛下隆恩!” 张北、魏三、窦五钱等匠人惊喜不已,连忙谢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严肃地说:“都起来吧,鲁班奖给你们设,但该有的赏赐一样给。兵仗局务必做到保密,谁若是透露出去复合弓半点消息,朕决不轻饶!” 复合弓的成本颇高,耗时耗力,让大批量制造成为了奢望,但假以时日,打造一支三千、五千复合弓军队还是没问题。 在朱厚照心情大好地返回文华殿时,身在南昌的宁王朱宸濠却在仰天问候朱厚照,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巴巴地吐出一句: 全打水漂了…… ------------ 第七十三章 宁王要招揽王守仁 辛辛苦苦,花费无数,终于恢复了宁王护卫,可以光明正大招募军队了。可好日子还没过两年,刘瑾被活剐了,这护卫又被裁撤了…… 宁王朱宸濠欲哭无泪,不仅问候朱厚照,连带着安化王朱寘鐇一起问候。 若不是你丫的朱寘鐇造反点了刘瑾的名,朱厚照能活剐了刘瑾,若不是刘瑾倒台了,自家的护卫岂会被裁撤? 你造反,凭啥倒霉的是我…… 朱宸濠咬牙切齿,既然刘瑾死了,那就只能再寻其他人了,张永不是还活着…… 不惜代价,就是遍赂朝廷勋贵,也得恢复宁王护卫。 三十五岁的朱宸濠长得英武不凡,搭配一袭儒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文人风范。 “王爷。” 内官万锐走了过来。 朱宸濠挥袖转身,看着万锐道:“何事?” 万锐禀告道:“王爷,朝廷整顿官场,起复官员无数,却偏偏没有李士实之名,若现在王爷屈尊前往丰城,说不得能将此人招入麾下。” 朱宸濠凝眸,肃然道:“李士实乃是一个致仕养老之人,怎当得起本王亲自去请,差人给他送请帖,让他来见本王!” 万锐见朱宸濠一脸不快,也不敢多言。 但李士实确实是南昌少有且不在官场之上的大才,此人当过广东按察使、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左布政使,后来还升任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云南。 只是后来不知是身体不好还是其他缘故,屡辞任命,最终在正德三年致仕回到了南昌府丰城县老家。 “还有事?” 朱宸濠冷着脸问。 万锐连忙回道:“王爷,朝廷任命王守仁为江西巡抚,接替王哲,统揽江西军民一应事宜。” “王哲要走了?” 朱宸濠有些诧异。 万锐恭谨地回道:“想来是因姚源洞之败的缘故……” 朱宸濠脸色有些难看。 巡抚王哲是没多少能力,可这个家伙骨头硬,有点风骨,无论是贿赂还是威逼,王哲都不肯归附自己。 可恶! 早知道王哲会被朝廷调走,前天请王哲吃饭下什么毒啊…… 虽说是慢性毒,王哲一时半会死不了,可毕竟是多此一举了。 “王守仁。”朱宸濠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万锐回道:“王爷,这王守仁便是那个‘落跑新郎’。” 朱宸濠恍然,哈哈大笑起来:“前江西参议诸介庵的女婿,那个大婚当晚跑去和道士共度良宵的家伙,他不是在庐陵当知县,如何成了江西巡抚?” 万锐摇头:“目前还不知缘由。” 朱宸濠呵呵笑了起来,正色道:“说起来这王守仁与本王也算是有些关系,他曾求教学问于娄妃的爷爷,待他到了南昌,倒可以借此叙旧、招揽。” 万锐含笑:“听说此人学问通达,若能为王爷所用,将是大助力,何况王守仁的父亲还是南京吏部尚书,南京那里便有了人……” 朱宸濠双眼放光。 要举大业,挥师北上找朱厚照对决是不太现实的,但自己可以顺江而下,夺取南京。 南京一旦落入自己手中,便可以借太祖龙兴之地称帝! 到那时,自己控制长江天险,不需要派兵攻打朱厚照,只要切断了漕运粮道,北京城便会人心惶惶,迟早崩溃,到那时,天下必为我宁王所有! 丰城,李府。 富贵堂皇,亭楼阁榭。 后院。 戏班之上的妙人手一抬,红缨枪便腾空转动起来,不等红缨枪落地,抬脚便又将红缨枪踢起,探出手臂转动,红缨枪呜呜带风舞动。 李士实看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手叫好。 肥头大耳的李汝淇走至李士实身后,俯身道:“父亲,宁王派人来了。” 李士实不耐烦地说:“就说我病了,不见。” 李汝淇咳了咳:“来人中有大夫……” 李士实老脸一沉,侧过头看着李汝淇:“如此说来,非见不可了?” 李汝淇低声道:“父亲,得罪宁王总没什么好处,再说了,宁王善文墨,懂得施恩于人,在南昌府中,不少人称赞宁王是难得的好藩王……” 李士实呸了口唾沫:“你懂什么!施恩于人是藩王可以做的事吗?藩王可以坏,可以坏,可以毫无作为,但不能当好人!” 李汝淇不这样认为,低声道:“父亲不就是担心与宁王交往过甚,以至于惹祸身上。可父亲有没有想过,若宁王有了其他心思,我们若不追随,这家大业大,谁来保?以宁王的做派,我们不低头,很可能人头落地。再说了,儿以为,当今皇帝荒淫无度,宠信奸佞,以致民不聊生,盗贼四起……” 李士实脸色铁青,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起身道:“你怎敢说出这种话来!” 李汝淇无奈地说道:“父亲还在等朝廷的调任文书、起复公文吗?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朝廷宁愿将那小小的庐陵知县王守仁一下子提拔为江西巡抚,也不打算用父亲!” “什么?” 李士实脸色一变,知县升巡抚? 自己当巡抚时,王守仁胡子都没长出来,现如今朝廷放着自己这个老臣不用,偏偏用王守仁! 看来,朝廷是真的将自己彻底忘了啊! 行! 昏君朱厚照! 既然你不仁,咱也不义。 “去请宁王的人来。” 李士实愤愤不平。 南昌府,昌邑。 船缓缓靠岸,王守仁上了岸,看着赣江水,对曾繁扶、林晨宇吩咐道:“一旦进入南昌,我必会为众贼耳目监视,行动不便。故此,你们二人可留在外围察查。” 林晨宇担忧道:“这样一来,王巡抚身边力量太过单薄了吧?” 王守仁呵呵笑道:“本官是江西巡抚,江西军民皆是我的力量,何来单薄一说?去吧,多打探消息,到时交给俞青山。” 曾繁扶、林晨宇了然,行礼辞别。 王守仁看着两人登船而去,对诸氏道:“南昌啊,倒是故地。初见你时,双眼红润,面若桃花……” 诸氏白眼。 天底下怕只有你这人错过自己大婚之日的,害自己哭了整整一晚…… ------------ 第七十四章 李士实献策 宁王府。 朱宸濠见到了年近七十的李士实,一脸春风上前迎道:“老侍郎,我们终于见面了,快请上座。” 李士实致仕前被任命为刑部右侍郎,只不过一直没上任。 朱宸濠人虽在南昌,可对京师的事知道不少,以“老侍郎”相称,一来显得敬重,拉近关系,二来提醒李士实,朝廷对你也就那样,混了一辈子也才给个侍郎。 李士实没想到朱宸濠竟是如此礼遇,亲自迎接不说,还抓起了自己的胳膊向前带。 这—— 明主之兆啊! 朱厚照你好好看看人家宁王,多识货。 李士实感动不已,落座后,恭谨地说:“承蒙宁王垂爱……” 朱宸濠摆了摆手,正色道:“莫要说这些话,今日相邀,实是想与老侍郎谈论下这大明风云之事,来啊,布置酒菜。” 满盘珍馐。 酒香四溢。 朱宸濠一抬手,伺候的内官与侍女纷纷退下。 门关了起来。 朱宸濠举杯,淡然一笑:“安化王朱寘鐇在宁夏举起了反对朝廷的一面旗,虽然短短十九日便失败被擒,可此事依旧震撼人心。不知老侍郎如何看待安化王,他是逆贼呢,还是奉天行事呢?” 李士实心头一颤。 这一问,着实有些犀利。 明面上是问自己如何看待安化王朱寘鐇造反之事,实际上是在问自己,若是他也造反的话,是大逆不道还是奉天靖难! 话题围着安化王说,但指向的是宁王本人! 李士实面色凝重,深深看着朱宸濠,缓缓地回道:“王爷,据我所知,安化王朱寘鐇是举义兵,清君侧,此乃利天下之事。” “哦,当真如此?” 朱宸濠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士实点头道:“虽说安化王起事不成,匆匆被擒,可安化王的目的达到了,刘瑾因他而死,奸臣因他而灭,安化王是舍小身而为天下,说其是圣人也不为过……” 朱宸濠目瞪口呆。 第一次听人将造反之人说成圣人的,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了得,正是自己亟需的人才啊…… 朱宸濠一饮而尽,喉咙中涌动出一股热气:“刘瑾死了,可朝纲不振,地方不治,民乱频频,这是大乱之兆,是上天警示吧?” “没错。大乱之世,必有天命之人。” “天命吗?民间盛传,皇帝天命觉醒,改过是非,意欲中兴大明。先生如何看?” 先生? 李士实抿了一口酒水,眉头微抬,笑道:“王爷,民间盛传皇帝天命觉醒,可李某不以为然。四月里黄沙覆盖京师,整个京畿之地不在人间啊。如此天象,分明是上天不满皇帝作为,意欲将京师完全吞没……” 朱宸濠激动不已,拍案而起:“先生所言大妙!” 这番说辞才对自己胃口! 若是朱厚照天命觉醒了,自己还玩什么,如何夺这天下,入主奉天殿,御极乾坤? 朱宸濠见李士实对朝廷也颇是不满,又很对自己胃口,言语之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邀请道:“先生可愿为我子房?” 子房者,张良也。 李士实清楚,朱宸濠这是邀请自己当他的幕僚军师,出谋划策造反。 事关生死! 事关三族! 李士实其实并不想答应,但问题是,朱宸濠有钱有势,李家就住旁边,家产众多,如同一块肥肉。 不答应,朱宸濠疏通关系、贿赂官员钱不够了,肯定会伸手拿自己的东西,不给吧,人家会抢,给了吧,那就是资助逆贼叛党…… 加上朝廷处理了刘瑾同党,起复了一大批官员,就连王守仁这种小官都当了江西巡抚,而自己却只能待在家里看戏,实在不公! 既然皇帝不公,那就和他斗到底! 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 当年朱棣遇到了姚广孝,强战而得天下,成太宗! 自己虽然不如姚广孝,可如今的朱厚照难道还比得上当年的朱允炆不成? 朱允炆虽是无能,但好歹他还有天下人心,帮着他打了四年。 朱厚照呢? 当皇帝五年,豹房住了四年! 这样的皇帝岂能治天下? 李士实决定赌一把,押上自己与族人的脑袋,赌上一切,帮朱宸濠夺天下! “愿为王爷效力!” 李士实起身,行跪拜大礼。 朱宸濠心情舒畅,搀起李士实,两人再次落座后,问道:“先生,我欲得天下,可有计策?” 李士实当即回道:“欲得天下,首先需要做的便是恢复护卫,准备兵马。” 朱宸濠连连点头,这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只是:“朝中已无刘瑾可用,谁能为我等说服皇帝,恢复宁王护卫?” 李士实自信地说:“王爷,皇帝用大臣,那就去找大臣,皇帝用宦官,那就去寻宦官。只要能说得上话,总能说服皇帝。哪怕是内阁中人,也未必不能争取,比如那杨廷和,其祖籍可是江西人。还有宫内的张永,总归是个宦官,容易贿赂……” 朱宸濠赞佩不已:“为先生如此一说,本王倒是放心了。” 李士实呵呵一笑,道:“王爷,欲成大业,必有非凡手段才可。除了游说官员恢复明面上的护卫外,还应在暗中招揽人手,积蓄力量,笼络江西官员,收买人心,安排人手散播消息,说王爷仁孝、爱民……” 朱宸濠兴奋不已。 看来,老天是帮助自己的,有如此人才,何愁大事不成! 安排李士实住在府中,召来内官万锐,下令道:“带十万两金银前往京师,只要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全都收买下来。” “王爷,若是他们不收呢?” “不收?那就是嫌少,接着送礼,接着游说!要说明本王诚意……” 万锐明白了。 宁王要用银子砸出一条路来,以恢复护卫。 得嘞。 十万黄金白银装入了四艘船中,又带了不少人手,浩浩荡荡进入了赣江…… 赣江之上,船随水动。 王守仁看着远处的南昌城,目光中透着沉稳与深邃。 那里就是洪都新府,豫章故郡! 太祖时期,以“南方昌盛”、“昌大南疆”之意,改名南昌! 上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成家! 这一次来这里,是为了立业! ------------ 第七十五章 王守仁立威 按照大明官制,地方官上任需要先在驿站斋戒三日,然后在地方官吏的迎接下进行祭祀,之后进入衙署,交接职务。 但巡抚并不在此列,没那么多道道。 大明开国初期并没有巡抚官职,虽然在洪武、永乐年间萌芽,但真正设置巡抚的是大胖子朱高炽。 朝廷一开始设置巡抚,只是临时出差,办完事就回京师继续打卡上班,不仅不让带老婆孩子,连个专门的办公地点也没有。 只是随着地方上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巡抚定设久任成了必然,相应地也有了巡抚衙门,允许携带家眷上任。 朝廷设置巡抚,大部分情况下是应对民乱或灾情之事。 民乱的时候,你身为巡抚住在驿站斋戒几天的话,说不定会被乱民给送走。灾情的时候,你要搞祭祀,那猪肉刚搬上来就会被抢了分掉…… 所以,巡抚上任往往以实干、办事为主,在礼制上相对宽松一点。 就这样,王守仁低调的,没有惊动南昌城内的任何官员,出现在了南昌的德胜门外。 俞青山看着眼前古怪的南昌城墙,惊讶地问:“先生,我们自北面而来,这德胜门应该是南昌城北面,为何其城门却是朝南?” 王守仁抬起头,脸上挂满笑意:“你莫要奇怪这德胜门朝南开,事实上,整个南昌城七个城门,全都是朝南开。说起来,这还是洪武朝的旧事,洪武十年,朱文正奉命改筑南昌城……” 俞青山走到德胜门时,发现这里外接了一截城堡,想要入城,必须沿着城堡外围的路进入南面,如同站在“丁”字的上面位置,必须绕一点路,抵达“勾”的位置才能看到大门。 这若是敌人从北面而来攻打南昌城,想要进城门都得多走一截路,而这一截路的上面,便是城池的箭楼! 入城。 王守仁对俞青山介绍道:“这南昌城有七门九洲十八坡,三湖九津通赣鄱的说法……” 俞青山认真地听着。 诸氏在一旁看了看,对王守仁低声道:“这南昌城,比前些年多了些萧瑟,这里本应该是最繁华之地,只不过半条街竟有二十余商铺关着门,而其他商户多数也不是大开门,而是开一道小门。” 王守仁微微点头。 很显然,南昌城虽然没有出大乱子,但盗贼横行已然影响到了商人与百姓。 王守仁见一些路人行色匆匆,不敢停留,眉头微皱道:“拆五城兵马司为治安所,加上流民纾困,京师盗贼之乱大减。在这南昌城也可效仿一番,只是若不解决大的贼寇、乱民,治安局也治不完贼,安不了民。归根到底,症结还是各处民乱。” 只有解决民乱,贼寇才会收敛。 咔嚓! 店铺的木板门被撞裂,破碎的木头向外张着口,露出了刺一般的獠牙。 俞青山脸色凝重,将缠着刀的布解开。 王守仁止住脚步,盯着外凸出来的木板门。 骤然。 木板彻底破碎,一道身影摔出店铺,滚落在街道上。 王守仁看去,只见是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红肿的脸上满是手印,口鼻里冒着血。 “张大家,有钱还是没钱,说个清楚。” 店铺中,走出了一个面貌凶恶的短衣中年人,袖子撸起,露着有力的胳膊,拳头上还带着血迹,在其身后,还跟着三人,看其腰间皆挂了雁翎刀。 雁翎刀是大明卫所军士最主流的刀! 不用说,这几人的身份是军士! 王守仁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这群人在战场上不能杀敌,屡战屡败,可在这南昌城中却耍尽威风,欺负百姓起来那是一个能耐! 张大家猛地咳了下,吐出一口血来,挣扎地跪下,虚弱中带着哀求:“周百户,当真是没钱了。昨日参谋以补充粮饷为由逼我等交钱,就因为拿不出一两银,便搬走了铺子了的所有布匹,我们实在是没钱了。” 周大安歪了下脖子,踢开了地上的碎木,狞笑着对张大家说:“别人来拿走什么我不管,可你要知道,王公公要离开南昌了,那是皇帝身边的人,你不给王公公践行金,那就是对皇帝毫无孝敬之心!这事往大了说,那可是抄家灭门!” 张大家惶恐不已,连连叩头:“周百户,可我们当真拿不出五两银了啊。” 周大安上前,抬脚踩在张大家的脑袋上,用力道:“你这铺子不止五两银吧,卖了不就成了?” “这是我家的立身之本,卖不得啊。” 张大家吃痛。 周大安眼神变得冰冷起来,咬牙道:“若是连命都没了,你拿什么立身?只留下孤儿寡母,他们能守得住这店铺吗?现在,告诉我——卖是不卖?” “不——” 张大家刚说一个字。 周大安便抬起脚,愤怒地喊道:“既是如此,那就去死吧!” 脚猛地落下! 周大安绝望地闭上眼。 嘭! 刹那之间,街道安静下来。 周大安脸上的肉抽搐了下,缓缓抬起头,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咬牙道:“这位兄台,你的脚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俞青山眼神中透着杀气,沉声道:“他无罪,你不能杀他。纵他有罪,也是衙门判决,皇帝勾决,你更杀不了他!” “呵,你可知我是何人?” 周大安收腿,眼神骤然变得狠厉起来,随后朝着俞青山胸口踢去。 俞青山侧身,斜挎一步,手肘猛地发力,捣在了周大安的大腿之上,然后一个靠山背贴了过去。 嘭! 周大安顿时摔了出去,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挣扎着站起来,竟又踉跄倒地,好不容易缓过来,双眼通红地喊道:“杀了他!” 三个军士也被眼前一幕震住,听闻命令连忙抽出雁翎刀,围了上来。 王守仁上前一步,面对手持雁翎刀的军士,从袖子中抽出官凭文书,厉声道:“我乃是江西巡抚王守仁,奉旨接管江西一切民务、军务!今日本官倒要看看,是谁护着你们为所欲为,是谁准许你们,当街索贿、杀人!” “巡抚?” 周大安面露骇然之色,其他三个军士当即一颤,连忙行礼。 王守仁推开眼前军士,一步步走向周大安,见周围百姓围了过来,声音高了几度:“你说的王公公,可是镇守太监王嵩?谁告诉你此人要离开南昌了,让本官说,在江西造了孽,害了民,就应该将脑袋留在这里,以慰藉江西的父老乡亲!” ------------ 第七十六章 燃起来的烈火 铿锵有力的话,撞击着围观百姓的内心。 只是,没有人喝彩。 王守仁知道,官府已经失了太多人心,仅凭着三言两语并不能挽回百姓人心,略一沉思,当即喊道:“今日,本官将在巡抚衙门办差,这第一桩差事,便是要问问王公公,到底是肥己谋私,还是假借皇帝的名义霸道欺民!来啊,将他们给我押到巡抚衙门!” “得令——嘞!” 俞青山虽只是一人,可满腔热血,声音洪亮,气势不输十余人。 周大安没想到自己竟然撞在了铁板上,但见新来的王巡抚强势,也不敢反抗,乖乖被抓,其他三个军士知道逃不了,索性低着头跟在周大安身后。 “还能走吗?” 王守仁看着受伤的张大家。 张大家起身,擦了擦嘴上的血迹,看了看破败的店铺,咬牙道:“草民还能走,只求王巡抚为我等做主!” “是非曲直,我心自明!” 王守仁说完,大踏步向前走去。 围住街道的百姓主动让出一条道来,随着王守仁等人走过,人群如“潮水”再次汇在街道之上,跟着王守仁前往巡抚衙门。 掌柜韩棋跟着人群,盯着王守仁瘦弱但坚定的身影,拉过一旁伙计,吩咐道:“去,将老爷子喊去巡抚衙门,就说新巡抚来了!” 伙计答应一声,钻出了人群。 熊屠夫将手中锋利的刀甩下,刀刃切入案板上,脱下围裙,喊来妻子照看,熊屠夫便跟着人群而去,身后是骂骂咧咧的妇人声…… 卖粮的小贩见状,抓起麻袋口,将半袋子米给背了起来,也准备去凑个热闹,看看新来的巡抚如何。 酒楼内。 红袖轻舞,美人递酒。 参议居达一脸享受,眯着地小眼睛充满欲望,一只手已伸了过去揉捏。 力气很大,美人泪眼哀求。 居达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张口嘴便咬了下去,在女子的哀痛声中,门陡然被撞开。 兴致被打断,居达抓起酒壶便丢了过去,厉声喊:“给老子滚!” 吏员张桥看了一眼落在一旁的酒壶,脸色一变,连忙道:“居参议,王巡抚到了。” “什么王巡抚,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等爷办完事!”居达恼羞成怒,一把将女人拉过来,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看着门口的张桥问道:“哪个王巡抚?” 张桥低头:“朝廷新任江西巡抚王守仁!” 居达推开女人,起身道:“他不是应该半个月后到任,如何来这么快?” 张桥摇头。 居达阴沉着脸,丢下一些碎银便走出了酒楼,这个王守仁,来的真不是时候! 巡抚衙门。 布政使魏英、参政高友玑、参议俞谏、按察使胡华、都指挥使董寰、都指挥佥事张暠、监察御史徐盈、南昌知府李承勋等听闻王守仁来了,纷纷到巡抚衙门迎候。 魏英一脸愁容,一会看看街道,一会回头看看衙门里面,对参议俞谏道:“这外面有个王巡抚要来,为何里面的王巡抚也不出来迎一迎,当真去通报了?” 俞谏苦涩不已。 这么大的事,谁敢不告诉老巡抚王哲,再怎么说那也是朝廷重臣。 王哲终于走了出来,身体摇摇晃晃,虚弱得很,一旁还有师爷搀扶,扫了一眼众人,问道:“镇守王公公为何不在?” 都指挥使董寰道:“王公公说稍后就到。” “稍后?” 王哲嘴角动了动,等王守仁来了你再来,是你迎王守仁,还是王守仁迎你? 都这个时候了,你个死太监还显摆什么威风! 王守仁出现在前街,身后百姓无数。 王哲见状皱了皱眉头,带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监察御史、南昌知府等各衙署官员上前迎接。 王守仁简单寒暄之后,进入巡抚衙门,在中堂换了官服,于大堂之上拿出了朝廷官凭与圣旨。 王哲想安排人设香案迎旨,却被王守仁拒绝:“军务紧急,事务繁多,遵陛下口谕不必设香案。” 当堂宣读旨意,内容十分简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任命兵部左侍郎王守仁为江西巡抚,统揽江西境内一应文武官吏及事务。 可先决后禀,先斩后奏! 到任即接任,接任即可施令江西,提督军务! 钦此。 圣旨一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官员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王哲也没想到,朝廷竟然给了王守仁“先斩后奏”特权,这简直是谁挡杀谁的权力! 布政使魏英、按察使胡华、都指挥使董寰等人面面相觑,看来在王守仁手底下需要老实点了,要不然人死了朝廷里都未必有人会为自己喊冤…… 王哲交出了巡抚大印。 王守仁接过大印后检查一番,点了点头道:“其他交接稍后再说,现在,本官要审理军士殴打商户一案!来啊,将周大安、张大家等人带上来!” 王哲、魏英等人多少有些傻眼。 你这刚上任,交接工作都没做,就已经准备干活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好歹要花时间准备准备柴火,哪里有如此着急,上来就点火把的…… 王守仁并不是急不可待,也并非不稳重,而是深知一个道理: 安民机会来了,那就得抓住了。 现在巡抚衙门外站着那么多百姓,无数人看着自己,若是今日不表个态度出来,这人心再想聚那就难了! 混乱的南昌,混乱的江西,需要一个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态度强硬的巡抚! 唯有如此,百姓才会看到平定江西的希望,才会再次相信官府能解决民乱、流贼! 江西的干柴多得是,用不着自己去堆! 现在需要的是一把烈火! 燃起来的烈火! 王守仁端坐着,目光冷厉,一脸威严,面对跪在堂下的周大安等人,厉声喊道:“为何要殴打商户张大家,从实招来!” 周大安见状,没有任何隐瞒,交代道:“小子也是奉了镇守太监王嵩王公公的命令,王公公说了,他不日将离开南昌,总需要带些孝敬银回去给皇帝,故此让我等到商户那里讨要,一户五两银……” ------------ 第七十七章 先斩后奏 镇守太监,职权是监察军事。 因其权重,且出自宫廷,哪怕是地方都司往往都得听其命令行事,不敢怠慢分毫。 王守仁扫视堂下,问道:“王镇守何在?” 都指挥使董寰走了出来,禀告道:“王镇守并未前来接迎。” 王守仁冷眸:“速速传唤!” 董寰喉结动了动,听王守仁的意思,这王公公就不是个镇守,而是个涉案之人…… 传唤的人还没出巡抚衙门,门外便传来了喧哗声。 围观的百姓被强行分开,还有一阵骂骂咧咧的尖酸声。 肩舆抬到了大堂外。 镇守太监王嵩身着红色纱罗的飞鱼服走了下来,身材中等,五十余岁,大眼大鼻,下巴颇尖。 王嵩闲庭信步而至,阴森一笑:“王巡抚,听闻你要传唤于我,呵呵,好大的官威啊。” 王守仁盯着王嵩,冷漠地回了句:“王镇守来得正好,眼下周大安等人供认是你命令他等掠抢商户银两,以供奉圣上,是否如此?” 王嵩脸色阴沉:“王巡抚明察秋毫,总不会信如此荒唐之言吧,这分明是他们败坏我的名声,以我之名,敛财害民罢了,应该将他们治罪。” 周大安慌了,看着将自己卖了的王嵩,当即喊道:“王公公,你可不能如此对待我等,若不是公公发话,我等怎敢上街……” “诬指本官,你等是找死不成?” 王嵩上前,抬脚将周大安踹倒在地。 啪! 惊堂木落下。 王守仁厉声喊道:“王镇守,本官是巡抚,这大堂之上哪里有你动手动脚的地方!既然王镇守自诩清白,那本官就只好带周大安等人前往居所,查验一番。若是王镇守清白,那就定他个死罪,若是王镇守——当然,本官相信王镇守清廉如水。” 王崇脸色陡然一变,厉声道:“怎么,王巡抚这是打算抄家不成?” 王守仁微微摇头:“本官也是为了证明王镇守清白,何来抄家一说?周大安,你们四人听清楚了,若是拿不出证据,诬陷了王镇守,你们性命难保!能不能拿出证据,关系身家性命——” 周大安不傻,听出来了王守仁的意思,当即喊道:“我等愿指认交孝敬银现场,并带王巡抚找到王镇守贪污索要之银库!” 娘的,是你先让我们死的! 王崇没想到这群家伙竟然咬住自己,当即恼怒:“来人啊,将这几个狂吠乱语之人给我拖出去打,打死为止!” 话说出来,可没人动弹。 毕竟王守仁坐在上面呢,人家是巡抚,还是手握先斩后奏之权的超级巡抚! 王崇这是在江西耀武扬威、欺压下人、发号施令多了,以至于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巡抚! 王哲是个和事佬,镇不住王崇。 可王守仁并不是八面玲珑之人,而是你跟我闹心,我心不动,你脑袋得动一动的主。 果然。 王守仁站起身来,威严地喊道:“按察使胡华,带人前往王崇居所翻查,俞青山、周大安等随同前往!本官就在这里候着!” 胡华见王守仁下了命令,当即答应带人前往。 王崇看人离去,冲着王守仁喊道:“王巡抚,本官可是皇帝委派而来,出自内廷,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合规矩?” 王守仁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沉稳地回道:“谁不是自圣上处领命而来,为的是牧民安民!可若是有人害民、虐民,那可就不是坏了规矩,而是坏了圣上重托!王镇守,人在地方,可不只是有规矩,还有大明律!” 王崇面色狰狞,却也无可奈何。 没过太久,胡华便带人返回巡抚衙门,还搬来了二十箱银两。 箱子打开,银元宝整整齐齐。 王守仁看向王崇,问道:“王镇守还有何话可说?” 王崇哼了哼:“本官无话可说,你能奈何?” “那就是你承认贪污掠民了?” “王守仁,少在这里假惺惺,地方上谁人不贪,谁人不拿,这乌纱帽之下有几个清廉之人?退一步说,我贪了,你又能奈何我?我乃是皇帝的人,是宦官,你也只能将我好好送到北京城去。” 王崇镇定下来。 宦官说到底是皇帝的耳目,是代替皇帝监察地方的心腹。 地方官员没有权力,也没有人敢杀宦官。 王守仁沉默了。 王崇嘴角带着几分讥笑,上前两步,刻意压低声音:“王巡抚,这些银两可都是要送到宫里给皇帝的,你搬到这里来,岂不是要坏了陛下名声?依我看,这事就如此算了,你将周大安等人打死,我带银两回京,你做你的巡抚,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王守仁看着王崇脸上的笑意,淡然地回道:“王镇守还是留在南昌的好,毕竟本官很需要你的脑袋——抚慰民心,同时也告慰死在姚源洞外的军士。” 王崇不屑,甩袖道:“王巡抚,我就是站在这里,你还敢杀我不成?” 王守仁转身走至桌案后,拿起圣旨,展开看了看,点头道:“皇帝旨意,在江西行省,本官有先斩后奏之权。既是如此,那就劳烦王公公先上路,本官稍后具写奏折递送京师。” “镇守太监王嵩,恣肆贪虐,扣留军饷,盘削百姓,罪责累累!” “来人,将他拖出去,杀了!” 前巡抚王哲、布政使魏英、按察使胡华、都指挥使董寰等人震惊地看着王守仁。 这刚到任,你就杀人,还是杀宦官! 如此手段,着实惊人! 王守仁见没人动静,拍案道:“怎么,本巡抚的话听不清楚,还是有意违背,还不动手!” 俞青山走出摘了王崇的帽子。 魏英、胡华等人见状,安排衙役将王崇给绑了。 王守仁还是太急了,连四菜一汤都没给王崇准备,直接送去了菜市口,当着无数百姓的面将大喊大叫的王崇给砍了。 王崇一死,南昌城顿时热闹起来。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看到了一个敢于杀官、敢于办事的巡抚! 冷了多年的人心,在这一刻开始有了温度与期盼。 而巡抚王守仁的大名,也随着王崇之死传遍南昌,快速传向江西全境…… ------------ 第七十八章 江西七则 王守仁入主江西,杀了镇守太监王嵩,算是彻底立了威。 但一个王崇,不足以宽慰人心。 于是,强征暴敛的参议居达、轻信诈降导致姚源洞前军惨败的佥事张昊也被关入囚车。前巡抚王哲因为谋略不当,担负姚源洞惨败首要责任,因其身体抱恙,特准马车送往京师。 二更梆子敲过。 王守仁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巡抚府衙后院,见妻子诸氏端来热水,坐了下来,叹道:“下午翻看了下江西钱粮账目,简直是一塌糊涂。” 诸氏俯身给王守仁脱了鞋与足衣,道:“原以为夫君会如庐陵当知县时一般,低调处事,告示安民,教化引导,可不成想,夫君今日威武,不仅抓了人,还杀了人。” 王守仁苦涩一笑:“姚源洞之败,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如今江西全境人心涣散,民不聊生,就连这三司之地,南昌重地,商户难,百姓也难。如此多人看着,容不得为夫低调。不杀人,给这里的万民盼头,这江西如何平定,谁愿意站在朝廷这一边?当知县可以低调,当巡抚——低调便是软弱,收拢不了民心,也威服不了军士……” 诸氏坐在小扎凳上,轻声道:“可杀谁不好,为何要杀王崇,可是宫中宦官,陛下的人。当初只得罪佞臣便去了龙场,这刚到江西便得罪了陛下……” 王守仁靠在椅子里,嘴角微动:“只有杀了王崇,才会让所有人知道,为夫连陛下的人都敢杀,何况他们!若只是杀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何来威慑人心?” “只是威慑人心?” 诸氏问道。 王守仁闭上眼,低声道:“朝中对为夫擢升江西巡抚不满者众,还有一些大臣将我的心学之道视为邪说异端,这个时候哪怕是手握先斩后奏之权,只要滥杀了一个官员,很可能便会引起朝臣弹劾。可若是杀一个宦官,朝臣就是想找机会弹劾,也不敢借此事做文章。” “为何?” 诸氏追问。 王守仁微微睁开眼,呵呵一笑:“朝中官员谁会为镇守太监发声?只要陛下不追究,这事就过去了。” “可若是陛下追究呢……” “不会,山中贼不破,为夫不会去京师与陛下讨论破心中贼之事。” 王守仁相信自己的判断。 烛光摇晃。 掌柜韩棋看着年迈的父亲韩山,道:“父亲,新来的王巡抚是个好官,二弟与三弟的冤情……” 韩山顿了顿手中的拐杖:“好官?不过是抓了几个人,杀了一个太监,就成好官了?儿啊,可不敢递状纸,一旦递上去,你再没了,爹可就活不成了。” 韩棋眼神中满是悲伤与不甘。 难不成自己两个弟弟死了,还要背负着杀人的罪名? 移花接木! 屈打成招! 这按察使司的官员是何等无法无天! 韩棋坚持道:“这王巡抚与其他官员不同……” 韩山起身:“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何曾见过白色的?” 韩棋搀扶着韩山,劝道:“父亲,这世上总有青天吧……” 韩山缓步而行:“青天时可见日,可这南昌——白日点灯依旧不见五指,若王巡抚当真是青天,那他就应该先让我们看到光。” 兴许是絮叨太多,吵了夜的睡眠,不等人反应过来,恼怒得翻了个身。 夜去,日出。 衙役敲打着铜锣,扯着嗓子喊道:“三司、四门、八街张贴了王巡抚‘江西七则’,告谕江西官吏、军士与乡亲!” 百姓听闻,纷纷前往观看告示。 熊屠夫见一堆人没一个识字的,转身便将卖棺材的王麻子给提了出来。 王麻子看了看,对围观的百姓喊道:“上面写的是,江西七则,告谕文武军民。” 一:蠲免今年税赋乃是国策,官府衙门不得巧立名目,盘削百姓。 二:官府一应徭役征调超出二百人当报知巡抚衙门,无批文不得征发二百人以上徭役。 三:军士不得无故出军营,违令者,军法惩治。 …… 六:限期两月各地乱民归顺朝廷,过期不降,将征大军讨伐之。 七:组建城防治安队,日夜巡街,治理流贼之乱,还民以安。 宁王府。 朱宸濠听着“江西七则”,一脸不屑,对李士实、王春等人道:“若是靠着一封告示便能整顿江西,还用得着他王守仁?” 李士实连连点头:“这王守仁终究是没什么为官经验,只会夸夸其谈。他竟然威胁乱民两个月内归顺,呵呵,这简直是滑稽。朝廷发兵征讨都不能平定民乱,他竟想主动让人归顺……” 王春在一旁附和:“如此看来,这王守仁也没甚了得。” 朱宸濠哈哈笑了笑:“且不论他想如何做,这请柬还是需要送去的,让他登杏花楼。” 没多久,王守仁收到了宁王请柬,回复送信之人会如约而至后,便将请柬丢到一旁,沉思一番,提起笔写道:“臣王守仁于南昌顿首:若平江西之乱,当重民心、军心,当察贼心、乱心。臣以为,告示不足以招抚乱民,当以兵压之,故此,当行诡道……” “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陛下,这孙武所讲,意用兵打仗并无固定之本,而是千变万化、出其不意之术。” 英国公张懋解读着。 朱厚照微微点头,看向一旁的护卫王林:“听出什么了?” 王林连忙回道:“陛下,英国公说的是兵法就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行军打仗不可古板。” 朱厚照爽朗地笑了笑,拍手道:“英国公讲得好,只是——这京军之中,有多少人懂兵法?” 张懋皱眉,想了想回道:“陛下,京军中军士多是目不识丁,即便是军中将领,也多是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至于懂兵法,恐怕不多。” 朱厚照收敛了笑意,背负双手,肃然道:“这就是症结所在,若一支军队只有寥寥几名指挥与将领懂得兵法,其他将官只知猛冲猛杀,不能洞察战场态势,如何能成大事?” 张懋疑惑地看着朱厚照,行礼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抬起头,看到了梧桐树叶中晃动的光,沉声道:“英国公,朕想在京师内设置一个将官学院,你意下如何?” ------------ 第七十九章 将官学院 将官学院? 张懋疑惑地看着朱厚照,有些拿不准地问道:“陛下所言将官学院,所司何职?” 朱厚照抬起手,肃然道:“教习将官习兵法、知韬略、明战阵,通战争!换言之,将官学院中结业之人,当为统兵将官!” 张懋凝眸,行礼道:“陛下,京师内已有武学。” 武学? 朱厚照摇了摇头。 大明设有武学馆,最早设置的还是朱允炆。 不过后来朱老四住在南京后,认为朱小文所有新政都不符合老爹朱元璋的心意,抬手就全砍了,包括武学。后来战神朱祁镇设两京武学,负责教导武官。 但两京武学有一个问题,这玩意门槛很高,得拼爹。 换言之,只有应袭子弟才能进去。如果你爹不是某某都指挥使,某某指挥佥事,那不好意思,进不去。 朱厚照深深看着张懋,肃然道:“武学废去,改为将官学院。至于武学内弟子,可以纳入将官学院中,同时告谕十二团营、三大营,但凡识文字过百者,准入将官学院!” “臣遵旨。” 张懋没有反对,认为不过是将武学改了个名,扩招一些人而已。但张懋严重低估了朱厚照的重视程度。 十二团营。 赤着上身的军士挥汗如雨,拳风阵阵。 骄阳如火。 空气似乎被炙烤得扭曲起来。 “哈!” “哈!” 一举一动,伴随着整齐的呐喊声,军士不断出拳,转身,撤步,冲拳…… 进入午时,将官才下令休整。 杨玄一甩了下脑袋,豆大的汗水飞了出去。 汗水滴在地上,转瞬便死去,只留了一点阴影,只被太阳看了一眼,连阴影也不见了。 杨玄一回到棚下,端起冷凉的水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喝尽了才擦了擦嘴,对坐在累得不想说话的罗长生道:“你小子后悔了吧,这军营就不是你这种瘦小之人能待的地方,再过两日便是第一轮末位淘汰、选锋进入,你怕是没机会留在这十二团营了。” 罗长生握了握拳,侧头看向杨玄一:“我是瘦了些,可论能耐不比你差,要不拿出剑、棍、枪比试比试?” 杨玄一哈哈大笑:“可这一轮末位淘汰、选锋进入比拼的是体能,我可是听说了,要携带二十斤重物资,沿着整个教场奔行二十圈,谁跑的圈数最少,距离最短,便淘汰谁。” 罗长生很是郁闷。 以体能作为淘汰进入标准,这并没什么好指摘的,毕竟战场之上、面对面搏杀时,体能弱的只能先败、先死。 这身板确实偏瘦弱了些,可自己不想离开军营! 不管了! 咬着牙,倔着骨! 自己也要闯过这一关,不被淘汰到三大营去! “罗长生!” 一声粗犷的声音传了过来。 罗长生连忙起身,抱拳道:“王领队。” 领队王河打量了下罗长生,问道:“识字?” “识字。” “过一百没?” “过了。” “你呢?” 杨玄一摇头。 王河对罗长生道:“就你了,收拾收拾,离开十二团营吧。” “啊?” 罗长生有些错愕。 杨玄一连忙说:“领队,距离淘汰还有两日,他还没比就……” “你懂什么,英国公说了,陛下旨意,选京军中识字过百者加入将官学院。”王河打断了杨玄一,对罗长生抱拳:“记住了,咱叫王河,有句古话说得好,苟富贵莫相忘,他日成了将官还请多多提携。” 罗长生有些茫然:“将官学院?我从未听闻。” 王河呵呵一笑:“你以前听闻过特勤局、纠察队?” 罗长生恍然,这是正德皇帝新设的一个衙署。 杨玄一郁闷了,自己还苦闷着练武,人家罗长生已经成了后备武官…… 不舍中送别。 十二团营、三大营十余万军士中,识字过百的,只有罗长生、姚鼎、蒲仙廉、项战、宗满江等二百六十余。 没办法,穷苦人家当兵的多,实在没机会识字。 就连一些将官都得配个书吏,许多文书都是书吏代念代笔…… 罗长生、姚鼎等人被送至武学馆。 朱厚照在张懋、徐光祚、王廷相、顾仕隆、曾绍贤等人的陪同下,出东安门朝着武学馆而去。 武学馆位于北京城东黄华坊内,与禄米仓相邻。 抵达武学馆时,武学的门匾已被摘下,换成了大明将官学院,朱厚照刚想进去,便听到一阵悠远的钟声,不由愣了下,转身望去,问道:“那里是什么寺庙?” 徐光祚瞧了一眼:“回陛下,是智化寺。” 朱厚照见远处庙门外人流如织,多问了一句:“里面供奉的是哪个佛,这香火倒是旺盛。” 张懋、徐光祚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王廷相想了想,开口道:“陛下,现如今那里倒是也有如来殿,不过,还有一座旌忠祠,还有一尊塑像。” “哦,哪位忠臣的?” 朱厚照问道。 王廷相沉声道:“王振。” 朱厚照皱眉,冷冷地看向王廷相:“谁?” 王廷相感觉到了一股威压,但还是坚定地回道:“智化寺原是司礼监太监王振的家庙!现如今,里面还有王振的旌忠祠与塑像!” 朱厚照脸色铁青。 王振? 那个他娘的葬送了大明国运,开启大明由盛转衰,让朱祁镇与也先一起狩猎,害得于谦打了北京保卫战的死太监王振! 他竟然有旌忠祠,还有香火? 顾仕隆拱了一把火:“陛下,不仅这智化寺美化王振,就连这寺庙的住持性道,也与刘瑾关系密切。刘瑾生前最仰慕之人便是这王振,还时常前来拜祭。” 去你大爷的!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厉声道:“去查!若是属实,将王振塑像与旌忠祠给朕砸了!连同这智化寺一并查封!那么多先辈死在土木堡,大明遭遇劫难,差点江山不保,这王振是佞臣,祸国殃民之人,如何能受百姓香火!” 板上钉钉的罪人! 竟然公然受百姓香火,接受百姓祭拜! 其他皇帝不敢动朱祁镇的“政治遗产”,我朱厚照动! 不仅动了,还要告诉全天下,王振和刘瑾一样,都是佞臣、奸臣! 谁想给他们洗白、拜祭,那就是佞人、奸人一党,应该一起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第八十章 满营不可敌 前世一些文案洗白、翻案、美化卖国贼、叛徒、奸臣,似是而非的言语之下其实就一句话: 欲亡其国,先灭其史! 欲灭其族,先灭其文化! 前世朱厚照为官时,没少指示宣传事,只是没想到在大明,竟也需要认真抓一抓思想认知问题! 既是如此—— 思想政治课入武官学院! 朱厚照平复了下情绪,踏入武官学院,唯一的一名教授宋新迎接。 宋新,年过六十,掌管京师武学。 此人无统兵经验,无作战经验,唯一的亮点就是在大同当过书吏,站在城墙上看到过鞑靼的小王子跑来、杀人、离开,加上熟读兵法,张口闭口就能说出个道道来,这才在武学一待就是七八年。 不过宋新也没误人子弟,因为—— 基本上没子弟了。 按理说在册的应该有人,只不过逃课的多,久而久之干脆不来了。 毕竟这些年皇帝都在玩,各个都是有爹的,就算爹没了,转身就能接班当官,实在没必要坐在苦闷的武学里面熬日子。 不过,还是有一个例外。 许泰之子:许东! 许泰是弘治年间的武状元,擢署都指挥同知,目前以副总兵协守宣府。 许东今年只有十七岁,尚未弱冠,居京师习武学不辍。 这是一个十分自律的年轻人。 朱厚照见到了英气逼人的许东与从三大营、十二团营挑选出来的二百余军士,登上高台,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似想将每个人的容貌都记住。 暑气渐消。 晚风初来,带来些许凉意。 朱厚照凝眸看着众人,微微点头,肃然道:“来到这里,你们就是武官学院的一员,兴许你们此时此刻还不知道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可等到十年之后再回看,你们会发现这里是你们蜕变的开端!” “为何要设武官学院,因为朕需要能征善战的武将,需要懂得谋划作战的统兵将领!许多军士以为,打仗只需要听命行事就够了,自己只需要负责拼命搏杀,无需懂任何谋略。不然,听命作战,一往无前,是对的,但如果作战,如何杀敌,如何制胜,如何为大局创造更有利的战机,则需要超越军士层面的目光,需要谋略与智慧!” “同样是冲锋作战,上阵杀敌,难道不需要鼓舞士气,不需要协调作战,不需要彼此配合吗?在朕看来,哪怕是军中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都应该懂得一定的谋略,哪怕是身边只有五十人,哪怕是陷入敌阵之中,身边只有十余人,也能凭借着谋略、勇气再次结阵,找出敌人的薄弱点杀出去!” “将谋在局,军谋在刀!朕希望你们能成为大明之刀,而这将官学院便是你们的砥砺!唯有砥砺前行,学习一切可以战胜敌人的将略、兵法,方可锋芒毕露,杀敌建功……” 罗长生微微抬着头,热血涌动。 杀敌建功! 拳头紧握,一双目光坚定。 姚鼎胸口起伏的幅度大了一些,自己虽然识字不多,但只靠着当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爬到将官的位置。 现在,有一条直通将官的路! 那就是在这将官学院修习、结业! 许东没想到武学突然改变为武将学院,还多了如此多陌生人,但很清楚,这里要热闹起来了,自己终于可以找人切磋武技、讨论兵法了…… 朱厚照停顿了下,继续道:“将官学院,朕为山长,负责明规矩,定方圆。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为堂长,负责讲解将略,宋新为教授,负责教习文字,徐祯卿为指导员——” 张懋、徐光祚有些茫然。 指导员? 那是什么官职? 教授之下,不应该是助教? 朱厚照沉声道:“指导员负责宣朕思想、指导纲领、把握路线、鼓舞士气……” 张懋、王廷相等人深吸一口气。 就连顾仕隆等人也忍不住看了朱厚照几眼。 指导员看似不起眼,居教授之下,但这权着实有些大啊,甚至可以把控整个将官学院的方向! 徐祯卿这家伙着实有才,一腔热血没地方用,虽然在内阁当舍人,可因为长得丑,这个舍人也不太招人喜欢,只是整理整理文书,多少有些屈才。 反正将官学院里多是粗人,比徐祯卿还丑的也有,不怕吓到人。在这里,徐祯卿可以发挥他的才能。 朱厚照安排妥当后,便将具体事宜交张懋打理。 将官学院是朱厚照改革的重要一环,也是一次借助指导员来完成渗透思想政治的尝试。 古代没有系统、完整体系的思政教育,像是什么忠君报国,那也杂糅在儒家的各种观点之内,并没有单独拎出来讲,也没有单独作为一门课程。 朱厚照打算回去写一本“中兴思想论”,将忠君爱国、军队改制、军略创新、战法创新等融入到“中兴大明”的伟大使命里去。 给所有人一个中兴的大旗,只要这一面旗升起,那他们就会懂得,所有付出、牺牲,都是值得! 目的是伟大的,死亡是光荣的! 灌输新的思想,对这些文化程度很低的武将相对容易,若是直接对文官讲解新思想,估计会惹来不少人吐口水。 改革的试验田,在武官这里。 两日后,十二团营、三大营进入了第一轮末尾淘汰、选锋进入,以负重跑的方式,十二团营将最差两千军士淘汰出去,而三大营以最优两千军士进入十二团营。 徐光祚颇有些无奈,看着三大营精锐被掐走,却只能收获一批“弱旅”。 戚景通倒是想得开,宽慰道:“要先允许十二团营强起来,先强带动后强,三大营迟早会崛起。定国公应该知道了吧,天字制造局有了好消息,神机营很快将会蜕变。” 徐光祚微微点头:“前几日和陛下去过一趟制造局,亲眼看到了新式火器的杀伤力,着实惊人。一旦装备神机营,你们很可能会成为京军中第一军,十二团营也不敢与神机营交锋。” 戚景通期待不已,就想说一句话: 新式火器不满营,满营不可敌! ------------ 第八十一章 全力发展火药弹 天字制造局。 蒙了牛皮的木板歪歪斜斜,上面大小孔洞颇多,一些孔洞被黑、白等漆料圈点起来。 咯! 木板被摆正插在泥土里,李可仁抬手擦去额头的汗珠,对陶关道:“记录:硝七十两、硫十八两、木炭十二两,颗粒火药填充火药弹,杀伤效果一丈至两丈。硝七十八两、硫十五两、木炭十一两,颗粒火药填充火药弹,杀伤效果两丈至三丈。” 陶关记录下来后,咧嘴道:“果然配比上有些问题。” 李可仁点了点头,认真地说:“这只是一轮测试,做不准,再安排九组对比。” 陶关也明白爆炸杀伤有偶然性,安排测试匠人再次将两类配方制备的火药弹通过虎蹲炮发射出去。 李可仁看着火药弹划过长空的优美姿态,然后落在测试场内炸开。 蒙着牛皮的木板如同身着皮甲的轻骑兵,瞬间被铸铁碎片撞击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 李可仁上前检查,记录,进行下一轮测试。 不断重复。 陶关并没有抱怨,事实上皇帝说得对,要找准毁伤效果最大的配比只能一次一次尝试。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哪怕颗粒火药已经在制造之中,可目前的颗粒火药并不是最佳配比。 李可仁希望能用半年时间,找到最佳的配比,将火药杀伤威力提升至最强。 陶关记录过一笔数据后,对李可仁道:“火器司内部出现了分歧,火器使用石头弹还是火药弹的讨论越发激烈,不少匠人支持石头弹,尤其是颗粒火药提升了火器射程,石头弹杀伤威力也有所增加。” 李可仁皱了皱眉头:“这倒是个难题。” 陶关点头:“局正、局副都去了宫里,想来是请示陛下意思。”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天字制造局递上来的文书很是迷茫。 石头弹和火药弹? 这还用讨论? 当然是火药弹。 可局正赵华,局副杨甫、于文态度很是认真,杨甫、于文旗帜鲜明地支持石头弹,赵华则支持两条路一起研究。 换言之,天字制造局大部支持石头弹。 朱厚照仔细询问了一番,才明白过来,自己过于先入为主了。 石头弹一定弱于火药弹吗? 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 大型的神机炮并不像虎蹲炮、盏口炮那样,以高抛射角或以小石子作为武器,从天而降砸脑瓜上就完事了,大的神机炮石头更大,虽然比不上脑袋,但一个拎出来也有七八斤、十余斤重,个别还能达到二十多斤,这玩意不是抛射砸脑袋用的,而是平射“穿”人群用的。 简单来说,大型神机炮的石头和三床弓弩的弩箭一个用法,都是用来“串”人的,玩的是一排一排的消消乐。 反观现下的火药弹,在操作上还有诸多问题。 比如火药弹直接塞到神机炮里面发射出去不会爆炸,要让火药弹爆炸,必须在发射之前,先点燃火药弹的引线,然后将火药弹塞到神机炮里面去,之后才是发射落地,引线燃烧到火药弹内部,爆炸后铸铁杀伤。 这也意味着操作过程中需要点燃两个引线,但这容易造成一些问题,比如点了火药弹塞到神机炮内之后,万一神机炮本身药室的引线没点燃,或点燃慢了,火药弹直接在神机炮里面炸开的话…… 还有,火药弹发射之后落地,引线还呲呲燃烧着,需要等一会才会爆炸,若是对付集中的敌人还好说。可如果对付分散的骑兵,人家拍马都跑出去几十步了你才爆炸,那还有啥用…… 不如石头弹,一没有爆炸的危险,二可以瞄准敌人就揍。 风险小,延时低,杀伤可观。 这就是天字制造局支持火药弹的主要理由。 朱厚照看着赵华、杨甫等人,道:“朕的意见是放弃石头弹,全力发展火药弹。” 赵华皱了皱眉头。 杨甫、于文安静地等待着。 朱厚照抬起手,解释道:“其一,石头弹主要是线杀伤,火药弹是周围一片距离内的面杀伤。线杀伤如箭,一箭射穿。而火药弹便如转动的狼牙棒,所过之处皆伤。” “其二,石头弹的杀伤声音主要在城墙或我军阵地之上,落在敌人那里并无多少声响。但火药弹不同,它可以在发射之后,于敌人前进的道路之上、阵营之地炸开,声如惊雷,威慑直接拉满!且可惊战马,乱敌阵!” “其三,未来三十年甚至更长岁月里,天字制造局都将围绕着火药革新、火器革新而努力,若是不走火药弹,反而使用石头弹,那天字制造局不是少了一大块可创新、可努力改进的地方?” “火药弹不仅不可废,还需要扶正,日后天字制造局,只能围绕着火药弹进行研究、创新,至于石头弹,保留在测试与测距上就足够了。记住,你们肩负的是火器时代,火器时代里,没有石头的位置。” 赵华、杨甫、于文肃然行礼,领命而去。 朱厚照拿起奏折,刚想批阅,就听到殿外传来一声悲痛的呼喊: “陛下,臣有本奏!” 内侍急匆匆走入殿内,禀告道:“万岁爷,侍读学士李时跪在殿外,手持血书求见。” “血书?”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将奏折搁下,起身走出文华殿,看到了四十岁的李时,一张方脸上写满悲愁,双手托举着一本血色奏折,左手手掌处还有血缓缓滴落。 “李侍读,这是为何?” 朱厚照不明白。 自己并没有堵塞言路,朝中目前也没有奸臣。 再说了,刘瑾擅权的时候也不见你手持血书,这会如此是为了什么? 李时悲痛不已,喊道:“陛下,臣之老家在任丘县,如今被盗贼洗劫一空,父亲被打断双腿,家中仆人被杀两人!还请陛下——下旨缉拿盗贼,为臣主持公道!” “什么?” 朱厚照目光一寒。 官员之家都敢洗劫? 任丘县,那是河间府的地界,而河间府挨着顺天府,同属北直隶! 换言之,这就是京畿之地! 在京畿之地抢掠官员本家,如此之事,已关乎朝廷威严! 朱厚照拂袖,沉声道:“上朝,议事!” ------------ 第八十二章 剿匪,绥靖北直隶 临时朝会。 李时控诉盗贼猖獗、无法无天,文武大臣听闻之后,一个个也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要求严惩。 官员们想的是: 盗贼欺负百姓,打劫富户,都不算什么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现在盗贼已经不受控制,胆敢跑到官员家里打人、杀人、抢劫了。今日是李时老家,那明日呢,会不会是轮到自己老家? 现在大家发声,表面上是为李时,实际上是为自己。 王廷相出班,肃然道:“陛下,北直隶各府,尤其是顺天府、真定府、河间府、保定府等地,贼寇肆行,地方应对不力,臣恳请旨意,命地方全力进剿,还民太平!” “臣附议!”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走出。 朱厚照微微点头,沉声道:“盗贼横行,民不聊生,是为朝廷失职!咸宁侯何在!” 仇钺大踏步走出,抱拳道:“臣在!” 朱厚照正色道:“朕原本打算让你在京好好休息一阵子再返回宁夏,现在看来,你休沐的日子结束了。” 仇钺声音洪亮:“为陛下肃清盗贼,绥靖地方,是臣之本职!” 朱厚照微微点头,厉声道:“咸宁侯提督鼓勇营八百将士,神机营二百军士,都督刘胜、戚景通、号头官胡俊等随行听调,并命河间府参将袁彪率沈阳中屯卫、大同中屯卫(皆在河间)听命行事,绥靖北直隶!” “臣领旨!” 仇钺肃然喊道。 朱厚照起身道:“军队所过之处,不入民宅,不取民一针一线,一应所需由地方卫所或府县支应!督察院派御史随军,约束军纪!盗贼不灭,何谈治民,何来中兴?” “陛下英明。” 文武齐呼。 退朝后,仇钺前往十二团营,自鼓勇营挑选了八百军士,戚景通带了二百神机营军士赶来。 仇钺看了看神机营军士手提着古怪的神机炮,不由皱了皱眉头:“这是哪一类神机炮,为何从未见过?” 戚景通笑道:“天字制造局新出的虎蹲炮,陛下特意给拨了二十门,六百火药弹。盗贼藏匿之地,多是在险峻之地或高墙之内,总用得着一些火器。” 仇钺点了点头,看向两个背着古怪弓箭的军士,上前打量了一番,问道:“为何这弓箭之上有轮子?” “无可奉告。” 百户巩贯板着脸说道。 仇钺身后的杨真恼怒,上前道:“咸宁侯问话,你敢不说?” 巩贯不屑地看了看杨真。 戚景通连忙解释道:“这两位是东官特勤局的百户,巩贯、茅锐,奉旨随行,测试新弓。” “特勤局的人?” 仇钺凝眸。 谁都知道特勤局事实上取代了内厂,成为了皇帝的掌中剑,风头还压锦衣卫一头。 “新弓吗?看着颇是古怪。” 仇钺没有在意,在人到齐之后,一应官凭文书办妥,便带人出了军营,直奔河间府任丘而去。 顺天府,霸州。 三角淀。 杭商刘征检查过货物,见并无差少,便背起包裹,舒展着身体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着茫茫的湖水,不由得愣了下,对船家道:“我不记得自东昌到通州要经过湖泊,是不是行错了水道?” 船家韩大仓摘下蓑笠,露出了一口黄牙,喷着口气道:“错不了,这是近路。你看西面,那里有一条河道,名为卢沟河,可以抵达宛平,从那里到京师比通州更便捷。” 刘征脸色一变,从怀中取出一两碎银递了过去,道:“我不图便捷,还请船家回到运河中。通州尚有人接应,可不敢耽误了时日。” 韩大仓接过银两,在手中掂量了下,啧啧道:“不瞒刘老爷,我们兄弟看不上这点银两,打打牙祭都不够。倒是你那批丝绸与这包裹……” 刘征心头一沉,转身看向船舱,自己的伙计陈七已被人推搡了出来,两个船夫手持钢刀,一脸凶神恶煞。 韩大仓撑着竹竿,笑道:“放心吧,我们是江湖好汉,只劫财,不杀人。” 刘征哭丧着脸,哀求道:“放过我们吧,若是这批货出了问题,我全家都得饿死,这里有五两银……” 购置货物的钱是借贷来的,如何都不能有意外。 韩大仓呵了声:“银两我们想要,货物我们也想要。刘东家,今日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们是贼,若是给你们留下货物,岂不是沦为笑柄?将包裹拿过来!” “求你们……” “啪!” 竹竿猛地抽至,将刘征打倒在船头。 韩大仓看着紧紧抱住包裹的刘征,抬起脚便踢了过去! 两颗牙齿飞了出去。 微弱的噗通声。 牙齿沉落在宁静的水面之上,水晕出浅薄的血色。 嘭! 大脚重重踩在刘征的脑袋上,船身一晃。 韩大仓接连踩了几脚,才拿出了包裹,一脚将刘征给踢至湖水之上,冷冷地看向其伙计陈七,吩咐道:“断他一条腿,丢下去!” 陈七刚想跑,却被一脚踹翻,一根粗大的棍子直接砸在腿上。 凄厉的惨叫声扫过湖面。 波纹骤生。 韩大仓撑着船离开。 陈七强忍着剧痛,推着刘征至了岸边,幸是这里水浅,距离湖岸也不甚远。 刘征醒了。 一无所有的打击让刘征痛不欲生,几次要跳湖,又被伙计陈七给拖住了。 陈七也难,不拉也行,你跳之前好歹将工钱给我结了…… “我要去告官!” 刘征咬牙切齿。 陈七疼痛得脸都抽了起来,这腿骨估计是断了,见刘征还想去告官,强忍着劝道:“老爷,你说这当地的知县、知州、知府,能不知道这里有贼寇吗?” 刘征愤愤不平。 陈七疼出了眼泪:“这事朝廷都管不了,硬是告官,说不得还会判咱们个寻衅闹事……” 刘征这才注意到陈七脸色不对劲,见远处走来一队人,后面还跟着马车,连忙上前求助。 马车停了下来。 丛兰掀开帘子,锦衣卫镇抚花延走了过来,禀告道:“丛通政使,有商人自述遭盗贼劫掠、殴伤。” “又是盗贼!” 丛兰脸色阴沉。 蒋瑶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接了下丛兰,两人上前查看,见陈七腿被打断,不由地暗骂盗贼。 丛兰道:“将他送到马车里,到了文安县找大夫瞧一瞧。” 花延安排人手照做。 蒋瑶看着鼻青脸肿的刘征,道:“我们是官府清丈司的人,原本不应该插手地方之事。但蒋某还是督察院佥都御史,遇不平事若连话都不敢说,那这官帽也应该摘了!从头说来,本官会具奏京师,报闻天子!” ------------ 第八十三章 投名状 文安县。 韩大仓下了马车,看着一丈五高的院墙与威武的厚实的大门,暗暗咋舌,吩咐让将货物取出来,与看门的人说了一番,这才进入大院之中,迎面看到了一脸看似憨厚的刘宠,上前道:“刘兄,带头大哥可在阁楼上?” 刘宠呵呵笑了笑,见韩大仓带了一批丝绸,点头道:“收获不小啊。” 韩大仓叹道:“总需要为带头大哥分忧不是,前段时日山东闹灾,原本是咱们兄弟劫掠山东的好时候,谁成想京师动作如此之大,连神机营都派驻到了东昌府,浑水摸鱼的机会没了,兄弟们都喊晦气,这不是,神机营撤了,咱们又能动手了,这下带头大哥总能高兴起来了吧?” 刘宠哈哈大笑:“正好,我也有事找大哥,走。” “走。” 韩大仓爽朗地请道。 长长的院落,两厢皆是房屋,多达二百余间。 进入内院墙,抬头便是一座高大的阁楼,高楼仅仅是地基便起了一丈高,加上楼身四丈,只要登到最高阁楼中,便能将整个文安县尽收眼底。 带头大哥张茂正在阁楼上饮酒作乐,白衣女子弹奏古琴,红衣女子阁上舞。 琴弦颤。 舞姿或急或缓,或柔或魅。 刘宸、齐彦名坐在左右,频频举杯。 刘宠、韩大仓到了。 张茂看着韩大仓献上来的货物与银钱,呵呵笑道:“银钱给兄弟们拿去买酒喝,货物送去库房里存着。” 韩大仓高兴地喊道:“谢大哥!” 张茂举起酒杯,喉咙几动,哈了一口气道:“夏日里官兵必疏于防范,过段时日,咱们干一票大的,去运河上拖个十艘、八艘船来!” “好!” 韩大仓兴奋不已。 刘宠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大哥,听闻现在皇帝正在整顿京军,十二团营、三大营也开始练了起来,咱们要不要防备下?” 张茂不屑地说:“防备什么?京军还敢出京不成?就那些弱旅,韩大仓一个人能砍翻三五十。” 韩大仓拍着胸脯:“咱们有百余兄弟,岂不是犹如三五千兵,杀到京师,咱们拥护大哥当皇帝如何?” “好,杀到京师去!” 朱谅高声支持。 刘宠、刘宸、齐彦名等人面面相觑,嘴上附和,可心中却不以为然。 张茂摆了摆手,肃然道:“当什么皇帝,待在这文安县,我们不就是皇帝吗?谁敢说一个不字,呵,就让他们死!” “对!” 韩大仓等人齐声。 酒席散去。 刘宠、刘宸下了阁楼,并肩而行,到了井边空旷处,刘宠低声道:“老七,情况有些不对劲。” 刘宸摇着井上的轱辘,看着绳子一点点收起,道:“六哥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刘宠微微点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往日里,大哥张茂带咱们雄霸文安县,整个霸州乃至顺天府都没人敢管,究其根本,是因为之前有谷大用、张忠这些太监首领罩着。可如今,谷大用、张忠的脑袋可都落地了。即便如此,大哥还不知收敛,前些日子更是出了顺天府,跑到河间府任丘抢了一番。” 刘宸伸手抓住水桶,回道:“没太监说话也无妨,带头大哥可是与皇帝一起蹴鞠过,多次出入豹房。有皇帝在,大哥就倒不了。” 刘宠瞪了一眼刘宸:“老七你怎么还不明白,皇帝连刘瑾、张忠、谷大用等人都杀了,带头大哥就因为几次蹴鞠,皇帝就能网开一面?要我说,皇帝迟迟没对带头大哥动手,很可能是不知情。一旦皇帝知道带头大哥做的这些事,说不得便会大祸临头!” 刘宸抬起桶,将水直接往头顶一浇。 燥热瞬间消去。 刘宸摇晃了下脑袋,甩出水珠:“若如六哥所料,我们留在这文安县反而危险。” 刘宠重重点头:“此地不宜久留!” “可六哥,若我们离开了带头大哥,如何糊口,又去何处安身?” 刘宸将水桶递了过去。 刘宠接过,丢到水井里,听着轱辘转动的声音,直至水桶啪地落入井水中,才说道:“咱们兄弟不是一直想扬名立万,弄个一官半职当当吗?我觉得,咱们可以归顺朝廷,为朝廷效力。” “这——以我们盗贼出身,朝廷肯收吗?再说了,即便归顺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可以熬出头?若只是当个大头兵,被人踩在脚下,还不如当这江洋大盗快活。” 刘宸脱下上衣,拧着水道。 刘宠呵呵笑了笑,摇动轱辘:“所以,要朝廷收我们,还能得个小官职,需要用非常手段。” “何意?” 刘宠目光中透着冷森森的杀气,低声道:“纳投名状!” 刘宸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哥哥,陡然打个了哆嗦,连忙说:“这——不太好吧?” 刘宠咧嘴:“要成人上人,需要不择手段!再说了,我们即便不如此,他日朝廷发兵而来,他也一样会被捕!我们不过是借势做事罢了。” “我听六哥的。” 刘宸虽然不明白那么多,但坚定地站在了兄弟身边。 远处。 齐彦名对朱谅道:“刘六、刘七在那嘀咕,不知道在酝酿什么主意,我听说刘六单独找过你,说了些什么?” 朱谅拍了拍肚腩:“就请喝酒,顺便问问咱在北京城听到了什么消息。” “你都告诉他了?” “自然,自家兄弟何必瞒着。” 齐彦名眼珠转了转,和朱谅分开后,便朝着井边而去,对刘宠、刘宸笑道:“听闻皇帝天命觉醒,京师的好多人都盼着好日子。只是这样一来,咱们的好日子怕是不多了。” 刘宠大大咧咧地坐在井边,道:“好日子?呵,你出城门看看,文安县的百姓有没有一个看到好日子兆头的人?一个马政,害了多少人家。要我说,这皇帝若是当真觉醒了什么天命,至少应该先将马政给废了。” 齐彦名见刘宠对朝廷并无好感,眉头微抬,轻声道:“可是,京师的人信,十二团营、三大营的军士信。我总觉得,京师里磨刀霍霍,咱们这些人很可能便是皇帝眼中的猪羊……” 刘宠深深看着齐彦名,试探地问道:“所以,齐兄不想当猪羊,想当泥鳅了?” ------------ 第八十四章 刘六、刘七要归顺 河间府,河间。 参将袁彪、指挥桑焕、康前阵等立于营地外,迎候仇钺、刘胜、戚景通等人。 桑焕左眼之上戴了眼罩,睁着右眼看着前面的道路,沉声道:“咸宁侯这次来得好快,我们收到文书不过才两日。” 袁彪大手拨弄了下甲裙,虎背熊腰微微动了动,开口道:“任丘县,侍读学士李时的老家被劫掠一空,就连其父亲李蓕也被打成重伤,朝廷不发怒才怪。” 康前阵一脸络腮胡子,板着脸道:“那李蓕曾是莱州知府,官声不错,不成想年老致仕在家竟遭遇如此横祸!那群白痴盗贼也是,惹谁不好,非要惹李时!此人官虽不高,毕竟可以见得到皇帝。现在好了,雷霆之怒即将来临,袁参议,你可准备好了?” 袁彪脸色一变:“康指挥,你这话是何意?” 康前阵抬手按住腰间的刀柄,阴阳怪气地说:“劫掠任丘之人是霸州文安的张茂,此人曾多次被袁参议打败,可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到底是这张茂太滑,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袁彪顿时怒了:“怎么,你以为我与那张茂有勾结不成?” “咸宁侯来了,莫要争论了。” 桑焕开口,暼了一眼袁彪。 这事不好说什么,宫里的张忠张公公亲自摆了桌酒宴,指名点姓让袁彪赴宴,逼迫着袁彪和张茂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说了什么,谈了什么不知道。 结果显而易见,张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进入过河间府,彼此相安无事。 可前段时日,也不知道张茂是肆无忌惮惯了,还是觉得和袁彪熟悉了好说话,从文安县跑到任丘抢了一把…… 然后,事情闹大。 仇钺来了。 行礼,寒暄。 入营,落座。 仇钺拿出旨意宣读之后,然后严厉地说:“陛下早就有意铲除流贼盗寇,只是想着徐徐安排,先治京师,再治顺天府、北直隶。可任丘官宦之家被劫,让陛下震怒,特派我等全力进剿!现在,谁能告诉我在任丘劫掠之人是谁,身在何处?” 袁彪回道:“霸州,文安县大盗张茂!” “张茂?” 仇钺没听过。 戚景通开口道:“我驻扎东昌府时听闻过此人,据说其手下有百余人,穿州过县,无人能敌。” 仇钺皱了皱眉。 百余人的大盗,确实不是寻常州县可以对付的。 刘胜询问:“那此人逃遁到了何处,可有去向?” 袁彪回道:“没有逃遁,而是留在文安县家宅之中。” 仇钺诧异不已:“犯下如此大事,竟还安然留在城内?这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啊!” 袁彪苦涩地叹了口气,道:“大盗张茂与张忠、谷大用等人关系密切,曾多次进出豹房,陪同陛下蹴鞠,故此地方上不敢刁难,更不敢上门抓捕。” 仇钺恍然。 感情这家伙有权阉撑腰,这才无所顾忌。 只不过,张忠、谷大用已经死了,你张茂距离死还远吗? 在这个关头,低调当孙子是最合适的,还敢张扬跳出来闹事,不杀你杀谁! 仇钺站起身来,对戚景通、刘胜等人道:“兵发文安县!” 袁彪连忙道:“这酒宴……” “袁参将,不是庆功宴的酒,终归是少了几分味道!” “我等一同前往!” “好!” 仇钺做事果决,不拖泥带水。 军队点出军营,仇钺上了战马,刚想下令,便看到远处官道之上奔来两骑。 巩贯、茅锐上前,取下了复合弓。 仇钺身旁的护卫纷纷前出。 袁彪眯着眼,等看清来人之后,几是不敢相信,驱马至前,对仇钺等人道:“这两人下官认得,是大盗张茂的得力手下,名作刘宠、刘宸,因排行老六、老七,也叫刘六、刘七。” 仇钺凝眸:“他们此来,莫不是来送人头的?” 刘宠、刘宸驱马至三十步外便勒停战马,翻身下马,双手高举着向前缓缓步行。 仇钺摆了摆手,身前护卫散至两旁。 战马前出。 仇钺冷冷地看着走来的刘宠、刘宸。 刘宠、刘宸止住脚步,单膝行礼,抱拳齐声道:“我等愿改过自新,归顺朝廷!” 仇钺抬起手,用马鞭指了指两人,语气冰冷地说:“大军来了才想起归顺,是不是晚了些?” 刘宠肃然道:“两军对垒时尚有弃暗投明,我等更是早早投效,想来算不得晚。” 仇钺呵呵摇头:“摘了你们的脑袋,才能告诉天下人,朝廷清剿流贼盗寇的决心!来人啊,将他们拿下!” 哗啦! 刀纷纷出鞘,围住两人。 刘宸脸色一变,却无力反抗。 刘宠面不改色,看着仇钺喊道:“杀我们易,只是我们的脑袋一旦落地,那天下的盗贼恐怕再也不会归顺朝廷,只能顽抗到底,拼个鱼死网破了!这样一来,当真好吗?” 仇钺微微皱眉。 刘宠再言道:“何况我们兄弟此番投效朝廷,带了投名状!” “什么投名状?” 仇钺问道。 刘宠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张茂大宅的布置图,还有一个能支开看家护院的内应!” 仇钺看向袁彪。 袁彪肃然道:“张茂大院经营多年,墙高超过文安县城墙,里面更是有一座高楼,易守难攻。若强行攻取,必损失惨重。加上这刘六、刘七擅长骑射,未必不能一用。” 仇钺呵呵笑了笑:“看这份胆略确实可用,只是你们今日可以背叛张茂,他日是否便会背叛朝廷,再次落草为寇,流窜害民?” 刘宠、刘宸齐声道:“定不负朝廷!” 仇钺审视着两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去,只见官道之上又奔来两骑,速度很快。 “这是——飞鱼服?” 仇钺凝眸。 巩贯开口道:“是特勤局指挥佥事詹大同。” 詹大同飞马而至,见到仇钺,喊道:“咸宁侯,陛下差我等送一份紧急文书来。” 仇钺翻身下马,接过文书展开看去,顿时瞪大眼,脸色极不自然地看着詹大同,道:“陛下当真要寻这两人?” ------------ 第八十五章 国防法,一级战备 白鸽忽闪着翅膀,俯身朝着辉煌的宫墙飞去。 紫禁城,文华殿。 内阁大臣李东阳、杨廷和,户部尚书孙交、侍郎王琼等人肃然而立。 朱厚照仔仔细细翻阅过文书之后,摇了摇头:“朕说过,一条鞭法推行,务必让百姓听得明白。像这些细则无需告诉百姓,只需地方衙署明白便可,告诉百姓就一句话:多交一些粮,免全家徭役!至于两税,则从最初的三十税一,调整为十税一,并告知天下,朝廷再无苛捐杂税,无其他税目。” 孙交、王琼等人连连点头。 说简单点,百姓能听得懂,给他们说合并这个、合并那个,完事还得解释那么多,没必要。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一条鞭法将徭役摊入田亩,以招募方式来行徭役事,确实利民。可若是招募不上来服役之人,地方衙署可如何运转。比如这运粮,往日需要地方衙署征民解送,还有衙门中杂役,更夫、守门之人等……” 朱厚照微微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一条鞭法的漏洞,免了徭役招募不上来人手怎么办。 即使是出钱,人家就是懒着不干,这如何解决?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目光坚定地说:“朕考虑过此事,这件事解决并不难。参照地方百姓收入,算出每日平均多少银钱。如当地百姓一日能得二十文,那招募徭役的工钱便定为每日三十文或三十五文。以相对高价来吸引百姓做工。” 孙交走出道:“臣曾派吏员出京访查,以陛下教导之法询问过五千户农家,有四成百姓认为有赚头便会应征徭役做工,还有三成百姓认为但凡能多赚一点,也愿做徭役,只求官府莫要克扣,剩下三成百姓,依旧担心徭役过程中遭了损失会赔偿,不敢应征徭役。” 朱厚照含笑点头:“这就是了,官府在应征徭役时,添一句,因不可抗力造成损失者,概不追究。” “陛下,这不可抗力是?” 李东阳皱眉。 朱厚照解释道:“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状况。比如自真定府运粮至京师,途中遭遇狂风暴雨,造成了数十石粮食损失,这是天灾,何必需要百姓赔偿?还有,运粮途中遇到贼寇抢掠,运粮的百姓手无寸铁,如何能克服问题?只能眼睁睁看着粮食被抢走,朝廷要追罪的是贼寇,与民何关?” 李东阳连连点头,称赞道:“陛下此举高明,可以让民安心服徭役。” 朱厚照摆了摆手:“另外,若有人在徭役途中重病甚至身亡,出于自身问题的,给抚恤一两,是天灾的,给二两。” 孙交皱眉,拱手道:“陛下,如此一来……” 朱厚照打断了孙交:“能出来服徭役的,背后都站着一大家子,几张嘴,十几张嘴。人都没了,朝廷连基本的抚恤都不能给吗?此事就此定下,无需再议。” 只要有饭吃,没有谁会为了一两、二两银不要性命。毕竟一条鞭法推出之后,百姓也能看出好日子在前面。 朱厚照走了出来,对杨廷和道:“若是偏高的招募工钱、抚恤无法打动人心,无人应征徭役,那还有两个法子。” “两个法子?” 杨廷和有些惊讶。 在自己看来,一条鞭法废去了强制征招,招募唯有提高工钱这一条路可行。 可在朱厚照那里,竟还有其他对策! 朱厚照抬起手,严肃地说:“其一,地方卫所支应。” 徭役通常是力气活、累活。 内地卫所多数情况下并不从征,也没有战事,抽出一部分兵力去衙门支应过渡,完全可行。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等人连连点头。 这确实是一种补充手段。 朱厚照微微凝眸,沉声道:“其二,战备管理!” “何为战备管理?” 杨廷和满是不解,开口询问。 李东阳、孙交等人也满是不解。 朱厚照严肃地说:“所谓战备,便是为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争或突发大事进行的准备与戒备。朕准备命兵部编制一部《大明国防法》,划分四个战备级别,从低到高,分别为四级战备、三级战备、二级战备和一级战备。” “一级战备时,所有卫所军士进入战斗状态,随时准备奔赴前线!所有百姓中男丁停止耕作、生产,随时准备听命调动!一级战备时,天下物资、人员,悉数服务于朝廷与战争,强制征调!” 李东阳、孙交脸色一变。 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造成官府贪虐,肆意拿走百姓的一切! 朱厚照见李东阳等人要劝阻,摆了摆手:“一、二级战备只能由皇帝宣布,三、四级战备交兵部与五军都督府联合发布,且需内阁同意。” 李东阳听到这话,呵呵笑了笑收回了脚。 设置战备等级是有必要的。 现如今鞑靼出了个小王子厉害得很,时不时就跑到长城边上喊打喊杀,万一哪天效仿瓦剌的也先赶到北京城外要好处,朝廷总需要个法子应对。 一级战备未必不能有,国家危亡之秋,计较个人得失实在没意义。 朱厚照将文书用印后,交给孙交:“将一条鞭法的公文抄送各行省布政使司、知府、知县衙门,询其意见,查找缺漏。若地方上无异议,明年正月起,正式施行于两京一十三省。” “臣领旨。” 孙交肃然道。 朱厚照抬手,示意几人下去,传来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然后命内侍挂起江西舆图,审视着舆图中的南昌,笑道:“你们猜猜,王守仁到了江西之后,会先啃硬骨头,去打姚源洞,还是先打弱的?” 顾仕隆看了看舆图,摇头道:“陛下,江西如此混乱,王巡抚一时半会怕是哪里都打不了,没半年安抚民心,重振士气,他很难施展动作。” 曾绍贤点头道:“姚源洞之败后,官军士气必是低落,王巡抚应该会停在南昌三五个月。” 朱厚照哈哈笑道:“三五个月,半年,那是别人,他可是王守仁。朕估计着,王守仁会告诉周围乱民在两三个月归顺,然后两三个月还没过完,他就会动手。对此人,绝不能以常理可推度之人……” ------------ 第八十六章 设大明海军 王守仁会以什么方式治理江西,稳定局势,朱厚照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家伙绝对会耍阴谋诡计…… 日落时,彩霞漫天。 王廷相匆匆走来,递上一份公文:“陛下,怀宁侯孙应爵的文书到了。” 红光洒在朱厚照身上,轻轻抬起的手多了些红润。 文书展开。 文书合拢。 朱厚照呵呵笑了声,看向夕阳道:“怀宁侯倒是一片赤诚,连遮掩也没有,如此一片烂摊子就送到了朕面前。王廷相,是不是朕追问到哪里,哪里就有军士缺额?为何朕不问、不查,就没人提起这些事?” 王廷相拱手:“这是臣失职。” 兵部掌武卫官、土官选授考课及天下军士兵籍。 兵籍上有,实际上没有,朝廷还照样给粮饷,这是典型的吃空额,兵部确实需要负责。 朱厚照背负双手,手指晃动着文书,沉声道:“是兵部失职,不是你失职!这段时日,你与顾仕隆为了清理在京武官之事辛劳,朕都看在眼里。如今这些武官清理一空,为朝廷省去一大笔支用,朕很欣慰。” “这是臣的本分。” 王廷相肃然道。 此番清理武官,一口气清去九万余,可谓大手笔。 但整个过程中除了保国公朱晖带人闹腾出来点事外,没有任何阻碍。 这些武官大部分都是靠走关系挂靠得官,说是在某场战斗中得了军功,人家脚丫子都没出过金陵城。换言之,他们并无什么大的背景,更没什么势力,皆是小鱼小虾。 保国公这大鳄都废了,池塘都扒开了,这些人谁敢乱来? 可即便如此,也是一项浩繁的工作,王廷相独立支撑整个兵部,着实辛苦。 朱厚照见王廷相一脸倦容,想了想道:“兵部右侍郎丛兰主清丈司,短时间内回不了京,左侍郎王守仁又在江西,也无法帮你。这样吧,让通政司的李浩入兵部,为兵部右侍郎,改丛兰为兵部主事,便于清丈行事。” 王廷相眼神一亮,回道:“李浩有大才,有他在,兵部做事会更为得心应手。” 别看李浩不起眼,可此人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刘瑾擅权时想要整顿不听话的李浩,结果这家伙直接跑刘瑾府上当面论出个对错是非,侃侃而谈,让刘瑾都忍不住缩脖子。 恨得牙痒痒的刘瑾让人调查李浩过失,硬是没找出半点问题,这才不得不作罢。 这样的人有胆、有能力,最重要的是,行得端。 朱厚照点了点头,向前走去,道:“南京水师必须重建,宁愿人等船,不能船等人。一旦宝船建成,朕需要水师立刻能投入使用,操舟入海,远航南北。” 王廷相皱眉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怀宁侯需要钱粮购置新的船只,可户部尚书孙交说,宝船与水师所用由内承运库支给……”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户部终究还是目光短浅了,既是如此,那就由兵部发文吧,改南京水师为大明海军,兵力暂定为两万,让孙应爵自南京选拔精锐充海军。朕会着人去清江造船厂,命匠人先行打造出十艘大福船,以供海军训练之用。大明海军衙署独立于南京兵部之外,由朕亲自掌控,一应水师任用,朕决之,不经兵部、五军都督府。” “这……” 王廷相脸色有些难看,连忙说:“臣想起来了,陛下只是说招募匠人、打造宝船支用由内承运库出,南京水师原属朝廷经制之兵,理应由朝廷出这份钱粮。” 朱厚照含笑道:“户部节省是好事,就不需要再去问户部了吧。” 王廷相摇头:“该用钱粮时,省不得。” 不出这笔钱,意味着大明海军从朝廷经制之兵成为了朱厚照的私兵。 皇帝的私兵与朝廷的兵,看似没什么区别,都是为皇帝为大明效力,可这有着本质的区别。 私兵意味着朱厚照不需要经过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可以随意调动、使用海军,包括任命海军的各级将官。这是架空兵部、五军都督府与朝廷的举措,谁愿意开这个头? 再说了,你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要什么私兵…… 何况你乾坤大挪移用得那么顺,万一海军在你手里弄到了什么好处,朝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想喝口汤都没机会,那怎么行。 事关权力、利益,这笔钱户部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彩霞渐消,只留下几条彩袖甩在天际。 朱厚照刚想走入乾清宫,曾绍贤匆匆走了过来,肃然道:“陛下,指挥佥事詹大同回来了。” “好快,让他来。” 朱厚照转身道。 内侍匆匆离开,没多久,詹大同便大踏步而来,声音洪亮等行礼。 朱厚照虚抬了下,让詹大同起身,问道:“你这是加急跑马回来的?” 詹大同重重点头:“跑废了一匹马,陛下,臣有急报!” “讲!” 朱厚照凝眸。 詹大同沉声道:“陛下前面发文书给咸宁侯,让其察查留意霸州刘六、刘七二人,现如今,此二人已有消息。” “在何处?” 朱厚照急切地问。 历史上刘六、刘七于正德五年十月在顺天府霸州造反,之后三次进逼北京,转战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多地,攻占州县无数,朝廷耗了好大力气,用时三年才将其消灭。 现在是正德五年七月份,距离刘六、刘七造反只有三个月时间,按照历史进程,这两人应该在霸州才是。可朱厚照并不知道这几个家伙在霸州哪里揭竿造反的,写历史的家伙为了少写几个字,通常只写大地方。 霸州下辖文安、保定、大城三个县。 这么大的地方,不好找人。 之所以给咸宁侯发公文留意这两个家伙,朱厚照的用意就一个: 提前弄死刘六、刘七。 杀了这两个家伙,至于后面会不会蹦跶出来个王六、王七继续闹事,那不要紧,自己需要时间,时间越长,火器越成熟,复合弓越多,军队越有战斗力…… 詹大同拿出了一份文书,呈送道:“陛下,臣抵达河间时,正巧遇到刘六、刘七归顺朝廷……” ------------ 第八十七章 朱厚照的无间道 归顺朝廷? 朱厚照诧异不已,看着詹大同有些出神,默然了会才反应过来,问道:“当真?” 詹大同肃然道:“当真,河间参将袁彪在剿匪时曾遇到过刘六、刘七,这两人出自文安县大盗张茂麾下,此番投效朝廷,纳了投名状……” 朱厚照了解之后,皱了皱眉头:“文安县张茂,朕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曾绍贤走出一步,提醒道:“曾在张忠的引荐之下,入豹房陪陛下蹴鞠过。” 朱厚照恍然:“是他!”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宦官张忠、谷大用、马永成都是霸州人,张茂正是靠着同乡关系、利益输送,这才得以进入豹房。不过张茂此人并没什么其他本事,不会说好话,蹴鞠也一般,并没给朱厚照留下太深印象。 朱厚照问道:“刘六、刘七归顺朝廷,是奔着袁彪去的,还是冲着仇钺?” 詹大同回道:“据此二人交代,是冲着袁参将去的,并不知咸宁侯带人抵达河间。” 朱厚照沉默了。 刘六、刘七冲着袁彪投降,说明在仇钺抵达河间府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并非迫于局势变化、生死危机而投降。 “现如今这两人在何处?” “咸宁侯差遣了十名军士,正将这两人送往京师,明日下午便可抵达。” 朱厚照点了点头,看向曾绍贤:“派特勤局的人前去接应下,务必让这两人见朕,不得出了意外!” 曾绍贤领命。 朱厚照转身进了乾清宫。 詹大同跟在曾绍贤身后,低声问:“曾指挥使,陛下为何如此看重刘六、刘七,分明就是两个不起眼的盗贼。” 曾绍贤冷着脸回道:“我也有此疑惑却没有问,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我们是陛下手中的刀剑,刀剑只需要听命行事,不需要多嘴。” “下官明白。” 詹大同欠身跟在曾绍贤身后,言道:“前阵子曾指挥使让下官物色的人选找到了,一个名为马梓铭、一个名为谭小七,皆善伪装,是巧言令色之人,且带着一股子痞气。” 曾绍贤微微点头:“让他们来见我。” 詹大同答应一声,出了宫门匆匆而去。 翌日。 朝会之上,新上任的兵部右侍郎李浩直言进谏:“如今贼寇四起,然朝廷应对不力,卫所懈怠,官军战力孱弱,臣以为,当革冗费、修战具、整饬卫所、训练强兵……” 朱厚照知道李浩所言是对的,但眼下还不是整饬地方卫所的时候,比如湖广、四川、陕西等地,造反势头正大,这个时候整顿其行省内卫所,很可能适得其反,导致卫所将领不敢为朝廷效力。 “革冗费、修战具、训练强兵,朕准了。” 朱厚照掠过了整饬卫所。 李浩还想进言,却为王廷相打断。 王廷相奏报道:“陛下,鉴于地方贼寇昼夜出没,民不聊生,臣以为,朝廷可在盗贼众多之地设捕盗通判,负责捕盗事宜。” 朱厚照思索了下,若是出一些事,便相应设一些官,然后这些官逐渐固定下来,越来越多,最终形成冗官,便言道:“增设官职以捕盗,并非善策。吏部给各地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发文书,朝廷考核官员,以百姓安居乐业、不受盗贼袭扰为吏治最优。” “督察院派御史半年一次考核,归宁地方、盗贼锐减者,府衙的功劳,府衙自上而下赏一年俸禄,县衙的功劳,县衙而下赏一年俸禄,择优破例擢升。若地方依旧混乱、民不聊生,一年不见成效者,不拘泥于三年考核之期,该罢黜罢黜,该追罪追罪。” 王廷相拿着笏板退了回去。 吏部尚书梁储走出,道:“臣领旨。” 以考核是否有盗贼乱民为标尺,治地方太平的,升官领钱,治不出太平,该回哪回哪去。 朱厚照目光扫过众文武官员,威严地说:“支持地方都司、卫所视当地情况,抽调精锐组建捕盗军,若捕盗军在捕盗时受伤、死亡,兵部核实之后,受伤者,给二两抚恤,阵亡者,除卫所内抚恤外,额外增抚恤五两。另外,斩杀大盗头目者,赏五十两银!” 王廷相领命。 朱厚照没有将“杀了多少盗贼”作为奖励标准,这个奖励不能立,很容易造成杀良冒功,而是通过“重赏”的方式,激励官军杀贼。 朝会后,朱厚照回到文华殿,见到了特勤局军士马梓铭、谭小七。 马梓铭脸型略显圆润,眼睛大而明亮,眉头处还有一处伤疤。 谭小七脸型方正,皮肤略显黝黑,一双小眼透着狡黠。 朱厚照盘问一番后,道:“朕需要你们做一件事,只不过此事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搭上性命。” 马梓铭、谭小七毫不犹豫,齐声道:“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朱厚照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你们便去江西南昌投奔宁王朱宸濠吧。” “啊?” 马梓铭、谭小七傻眼,有些不知所措。 曾绍贤咳了声。 马梓铭、谭小七这才明白过来,感情皇帝这是让自己去当卧底…… 朱厚照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点了点头。 没错,自己需要卧底。 安化王朱寘鐇已经被挫骨扬灰了,他的罪名天下皆知,烧成渣渣灰也没人说个不是。 可宁王朱宸濠就不一样了,朱厚照知道此人要反,但历史上此人造反是在正德十四年,距离现在还有九个年头。 无凭无据,朱厚照身为皇帝也不可能随意削去宁王这一脉藩王,就像当年的朱小文,削藩削急眼了,后面干脆理由都不带找的。朱棣到了南京城外时,为何谷王朱橞(还有李景隆)帮着朱棣开城门,说到底就是朱小文削藩的过程与手腕不得藩王人心,出了人命。 虽说正德时代里没什么强有力的藩王,但还是有不少藩王,如秦王朱惟焯、楚王朱均鈋、兴王朱祐杬等,这些人虽然没兵权,可毕竟是皇室宗亲,若是朱厚照毫无理由地削藩,必然会引起乱子。 故此,朱厚照想要动朱宸濠,必须有铁证。 马梓铭、谭小七在文华殿停留了一个多时辰,最终领命离开京师。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吩咐道:“将所有关于马梓铭、谭小七的文书包括军籍勾去,从现在起,这两个人的存在与去向,不见文字。知晓之人询问,一律以前往肃州办差为由打发。” 肃州,大明西面边陲,来回一趟一两年也是合情合理…… ------------ 第八十八章 朕能信你们吗? 午时。 朱厚照与夏皇后一起用膳,谈笑之间,很是和睦。 “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朱厚照问道。 夏皇后含笑点头:“好些了,只是陛下追着寿宁侯、建昌侯不放,难免闷闷不乐,这几日观戏,也难提兴致。” 朱厚照夹了一块肉给夏皇后,平静地说:“怎么是朕追着两位国舅不放?他们离京带走的那一批人大部是军士,按军籍索回还有错了?” 夏皇后拿起汤匙,低下头道:“陛下自是无错,只是纠察队追到河间兴济,近乎羞辱的挨个点名,二百余人,硬生生用了一日才点完,如今到处都是两位国舅的笑话……” 朱厚照淡然一笑:“验明正身嘛,总需要费点时间。” 夏皇后话题一转,轻声道:“昨日怀柔伯夫人入了宫,见了太后与臣妾,说怀柔伯已清退了侵占百姓田地,希望清丈司莫要登门。” 朱厚照眉头一动:“怀柔伯施聚,他不是在南京?” 夏皇后点了点头:“怀柔伯确实在南京。” 朱厚照明白过来。 伍文定全权负责南直隶清丈事宜,这个消息估计吓坏了不少人,这才连忙动作,规避风险。 朱厚照咀嚼着菜,不着痕迹地问:“皇后如何回的?” 夏皇后莞尔道:“清丈司乃是陛下之矛,臣妾怎敢做主,只是告诉怀柔伯夫人,朝廷清丈乃是国之大事,但凡不侵民产、不受民投献,便无需视清丈司为猛虎。” 朱厚照搁下筷子,起身道:“今晚侍寝。” 夏皇后脸一红,起身行礼送朱厚照离去。 朱厚照没想到,一干人开始走家属路线,准备让皇后给吹枕头风了。 好在夏皇后知分寸。 不过怀柔伯的手腕远远不如魏国公徐俌,人家直接找管家背锅,然后“金蝉脱壳”,保全了自己的名节。 看来用伍文定是用对了。 张永匆匆走来,迎上了朱厚照,道:“万岁爷,曾指挥使差人来报,刘六、刘七到了,正在文华殿外候着。” 朱厚照颔首:“摆驾文华殿!” 文华殿外。 刘宠、刘宸到现在还有些发懵,不就是投个降,归个顺,交了投名状,接下来应该跟着仇钺、袁彪去干掉带头大哥证明自己可以入伙了才是。 怎么就被皇帝点了名,还被人“护送”到了京师,就连特勤局也跟着“迎接”…… 这阵仗太大,震得人迷糊。 刘宠、刘宸看向曾绍贤,又连忙转移了目光,这可是特勤局的指挥使,地位比之锦衣卫指挥使还高,看其太阳穴外鼓便知是内家子,一手功夫绝对不弱。 哗啦! 一干护卫肃然行礼。 刘宠、刘宸浑身一颤,连忙转身看去,只见十六名宫人抬着步舆缓缓而来,步舆大小抬杆十四根,直辕和抬杆之上便是红漆,而在红漆之上,还绘有金色云龙纹。 刘宠、刘宸连忙跪下行礼。 步舆至前,落地。 帘开。 朱厚照走了出来,打量着刘宠、刘宸二人,威严地说:“免礼。” 护卫纷纷起身。 刘宠、刘宸谢恩之后,不安地站了起来,暼眼看去,只见眼前是一个剑眉凤目、直鼻薄唇的年轻人。 他就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开口道:“哪个是刘六,哪个是刘七?” 两人又跪了下来。 刘宠道:“回万岁爷,我是刘宠,因排行在六,不少人也称刘六,这是七弟,刘宸。” 朱厚照抬了抬手。 内侍搬来蟠龙雕花宝座与伞盖。 朱厚照坐了下来,沉声问道:“朕听闻你们纳了投名状,想要帮助朝廷剿灭大盗张茂,是否如此?” “确实如此。” 刘宠额头有些冒汗。 太阳炙烤着石砖,空气里含着一股子热气。 朱厚照盯着两人,道:“你们原本跟着张茂,行盗四处,原是一丘之貉,对吧?” 刘宠、刘宸心头一沉,连忙叩头。 刘宠喊道:“草民二人是迫不得已,没了生计,这才不得不落草为寇。”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声音变得冰冷起来:“没了生计便成了贼寇?呵,这且不说,朕单单问你们一句,你们可以背叛张茂,归顺朝廷,他日是不是也会背叛朝廷、背叛朕?” 刘宠、刘宸叩头,齐声道:“草民万死不敢背叛朝廷!” 朱厚照站起身来,厉声道:“朕能信你们吗?” 刘宠、刘宸微微抬起头。 光从朱厚照脸颊、头顶射了过来,直刺人眼。 恍惚之间,朱厚照成为了光里的阴影,如同一头猛兽直杀到两人内心深处。 身躯微微颤抖。 刘宠从来没感觉到如此强大的压力过,哪怕是遇到袁彪,生死顷刻时也没有如此畏怕过。 刘宸冷汗直冒,嘴唇有些发白。 “回答朕!” 朱厚照上前一步。 “能!” 刘宠、刘宸喊出声,猛地叩头! 脑袋撞在石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厚照背负双手,一言不发。 石砖之上被太阳炙烤出扭曲,可在这一刻,刘宠、刘宸只感觉脑袋下面的石砖是一种发烫的冰冷,有一种透骨寒彻的感觉。 朱厚照再次开口:“手上可有人命?” 刘宠微微抬起头,回道:“只抢掠,不杀人。” 朱厚照点了点头,沉声道:“朕知道你们两人归顺朝廷,想要做出一番正大光明的大事来,不想低人一等。现在,朕给你们一次机会!刘宠、刘宸,听命!” “草民在!” 刘宠、刘宸再次叩头。 朱厚照肃然道:“刘宠、刘宸,入锦衣卫,为锦衣卫千户,准你们各自挑选一百锦衣卫军士,前往山东,两个月内,朕要见到强贼王大川的脑袋!办成了,你们升指挥佥事,办不成,你们降为百户!” 刘宠、刘宸惊愕地抬起头。 锦衣卫千户? 多少人一辈子都未必能混到千户,可这刚刚归顺朝廷,竟然领了千户职! 一步登天! 刘宠、刘宸很是激动,没想到朱厚照竟是如此厚待兄弟二人! 这份恩情,九死难报! 朱厚照看着出神的两人,开口道:“是没听清楚,还是畏怕那王大川不敢领命?” “草民,不,臣领旨谢恩!” 刘宠、刘宸眼含泪光,郑重行礼! 朱厚照深深看着刘宠、刘宸,这两个家伙若当真能为自己所用,未必不能成大事! ------------ 第八十九章 马政之害 曾绍贤看着离开的刘宠、刘宸二人,满是疑惑与不解。 朱厚照暼了一眼曾绍贤,走入文华殿内,问道:“看不明白?” 曾绍贤跟在朱厚照身后,点头道:“臣确实看不明白,不过是两个盗贼,陛下为何如此看重,以至于授予锦衣卫千户职。” 朱厚照信步而行,至桌案后坐了下来:“地方盗贼太多,只凭着朝廷力剿,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奏效。一旦盗贼钻了空子,游走于府县之间劫掠百姓、商人,难免会出现更多民怨。重用刘六、刘七二人,一来收拢为己用,二来告诉各地盗贼头目,归顺朝廷,朝廷并不亏待,相反,还给予高官厚禄!” 曾绍贤皱眉:“可其他盗贼头目未必知晓此事……” 朱厚照哈哈一笑:“所以,需要将刘六、刘七归顺朝廷、得封锦衣卫千户的消息传出去,这点事特勤局、锦衣卫来办,不难吧?” 曾绍贤拱手道:“容易。” 朱厚照见曾绍贤有些犹豫,拿起奏折道:“有话直说。” 曾绍贤正色道:“陛下,如此一来,各地盗贼头目很可能会归顺朝廷,可这些人罪行累累,双手染血,若悉数给其官位俸禄,会不会于民不安,甚至会于军不公?” 朱厚照打了个响指,对张永道:“看吧,曾指挥使绝非武夫,思虑周全。” 张永含笑附和:“曾指挥使有大才。”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言道:“招抚盗贼头目之后,其会交出相应同伙,如此一来,一方盗贼弹指间可灭。没了盗贼流寇,百姓的日子自然平稳,无须提心吊胆。地方安宁、稳定,才能谈论农耕、买卖。换言之,维稳地方压倒一切。招抚,便是维稳之策。” “至于这些盗贼头目的罪行,呵呵,朕似乎没说过,给他们高官厚禄,便是给一辈子吧?世事无常,风云不定,谁能上,谁要下,特勤局难道不应该把把关吗?” 曾绍贤眼神一亮,拱手道:“了然!” 高! 实在是高! 曾绍贤到现在才明白,朱厚照重用刘六、刘七,甚至不惜直接砸千户官职,为的就是最快速度让各地盗贼头目归顺朝廷。 归顺之后,盗贼头目自然不可能跟着自己那一伙人混了,需要听朝廷的话,去剿匪,去杀敌,去干活…… 剿匪可能被杀,杀敌可能被杀,干活也可能累死,没被杀又没累死的,那也有可能出门被瓦片砸死,打水掉井里淹死…… 总之,意外很多嘛。 朝廷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命不长,无福消受怪谁呢…… 一来一去,地方没了贼寇之患,朝廷也落了个招抚安民的好名声,不过是多出几个月的俸禄,其他什么损失也没有…… 帝王心思,如渊莫测! 举手投足,便将一群盗贼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朱厚照翻开奏折,目光沉稳。 招抚就不能太小家子气,给人个小官打发没什么意思,索性直接给千户,甚至是指挥佥事。 当什么官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认为当官比当盗贼爽,那就不会再离开。 朱厚照不担心什么盗贼,担心的是有人带头闹事。 陈胜、吴广起义时,不也是一个砍木头,一个喊口号,掀起了狂潮? 刘六、刘七类似于陈胜、吴广,虽然这两个家伙喊不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但折腾起来可比陈胜、吴广厉害多了…… 现在可以带头的人在朝廷手中,地方上的干柴虽然还在,但至少一时半会点不起来。 朱厚照批阅过几封奏折,再次拿起一封,展开看去,见是督察院佥都御史蒋瑶的奏折,不由愣了下。 蒋瑶、丛兰等人正在清丈土司,清丈司事往往棘手、紧急,朱厚照特许奏报不经布政使司,直送文华殿,可这封文书夹杂在一堆奏折之中,显然这封文书并非以清丈司身份拟写。 “传内阁李东阳、杨廷和,兵部王廷相、李浩,还有太仆寺少卿廖纪、孟春、侯观!” 朱厚照沉声道。 内侍匆匆离去。 两刻时后,李东阳、王廷相、廖纪等人纷纷入殿行礼。 朱厚照将手中蒋瑶的奏折拿了出来,沉声道:“佥都御史蒋瑶在文安县写了文书,对盗贼骄狂枉法之事痛加陈词!”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面面相觑。 蒋瑶在京外,没有及时得知朝廷剿匪消息,写出这样的文书实属正常。只是,皇帝不至于因为这事将大家喊过来吧,毕竟仇钺已经带人离京几日了。 杨廷和走出,言道:“陛下此番召我等来,想来不是为了盗贼事吧?” 朱厚照将奏折递给宦官:“自然,蒋瑶、丛兰虽主清丈司,然毕竟是朝廷重臣,有察访地方,奏报民情之职。蒋瑶奏报,马政已成苛政,无数百姓因马政破家。朝廷虽蠲免天下万民税赋,可马户之累无解!如此大事,为何没人奏报?太仆寺的三位少卿,你们又为何不言?” 廖纪、孟春、侯观连忙跪下。 负责督畿马的侯观开口道:“陛下,国之大事在戎,戎之大事在马。马政虽穷困百姓,负累无数,是为小害。若边关缺少战马,朝廷缺少战马,则是边关难守,朝廷不安,是为大害!两相权衡,唯有取小害而避大害!” 朱厚照拍案而起,厉声道:“所以在侯少卿看来,百姓养马破家好过国破,是吗?” “是!” 侯观硬着头皮回道。 朱厚照冷冷地看向侯观,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威严地喊道:“口中喊着小害、大害,看似为朝廷着想,可不过是懈怠、欺民的幌子!蒋瑶说,百姓因马政之害,不得不‘卖田产、鬻男女,以充其数,苦不可言’,还言一些原本是二百余户的村落,因为马政‘民困已极,庐舍几空’,侯少卿,你告诉朕,若是没了百姓,没了人心,朕拿什么去守边关?” 侯观伏首,不敢言。 朱厚照甩动袖子,对李东阳、杨廷和道:“马政之害,你们知不知情?” 李东阳、杨廷和走出,齐声道:“知情。” 朱厚照厉声道:“知情为何不报!” 李东阳老脸悲愁,言道:“陛下,臣等进言多次,可都被刘瑾给挡了回去……” 朱厚照脸色一变,指向侯观:“将侯观革职!廖纪,从现在起你来督管北直隶等地马政,今日若议不出个新马政出来,太仆寺少卿与兵部尚书、侍郎可以摘官帽、脱官服了!” ------------ 第九十章 朱厚照:革新马政 文华殿内,气氛诡异。 李东阳、杨廷和站得笔直,就是不说话。 兵部尚书王廷相很是郁闷,自己才忙完京军武官之事,这还没轻松几日,怎么滴又冒出来个马政的事来…… 侍郎李浩更郁闷,自己才进入兵部啊,搞不好马上就要挪位置了…… 太仆寺少卿廖纪、孟春心惊胆战,皇帝动怒,随时可以摘人帽子,这要是伺候不好,下次摘的可能就是项上人头了。 马政! 这是个棘手之事。 廖纪、孟春不说话,虽说直管马政的是太仆寺,可太仆寺归兵部管,王廷相不说话,身为下官实在不敢先开口。 王廷相沉思一番,肃然道:“陛下,要革马政,殊为不易。” 朱厚照自然知道不容易。 内廷用马由御马监负责,这且不论,官马牧养分为两个系统: 其一,“官牧”,由太仆寺、行太仆寺、苑马寺及各军卫等负责,这部分马匹主要供应边镇。 其二,“民牧”,摊派给民间百姓牧养,这部分马匹主要供应京军,并挑选出“备养马”,以支给边军、地方卫所。 官牧在永乐年间达到了巅峰,朱棣设了十二监四十八苑,遍及今陕西、甘肃、青海、宁夏等地,这也是朱棣五次亲征沙漠的“本钱”所在。 但到了朱棣的孙子朱瞻基时,也不知道是力求休养生息,还是节流省钱,不仅放弃了安南、奴儿干等大片地盘,还将他爷爷的十二监四十八苑裁去一大半,到了朱祁镇时候,只剩下了二监五苑。直至八年前,杨一清在陕西养马,才有了现在的二监七苑! 换言之,官牧还活着,可相比永乐朝时期,已经残废了。 民牧没残,只是畸形了。 民牧之策是: 朝廷给你种马(母马),你给朝廷马驹。 这政策看着没什么,但朝廷手里握着最终解释权,那就是: 一年(后改两年)必须上交一个马驹。 如果种马死了,或者是没生马驹,牧民须按定额赔补。 问题是,不管是大种马还是小种马,这玩意是有生育年龄的,也是有“飘沙(交配却不孕)”的情况,一两年就没怀上,没马驹,只能赔朝廷一匹马驹的钱…… 王廷相一针见血,道:“陛下,要破马政弊病,臣以为方法有三。” “讲!” 朱厚照沉声道。 王廷相走出,直言道:“其一,扩大官牧,皇亲国戚、藩王、大族等抢占走的牧场一律追回!” 李东阳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王尚书,这牧场丢去,可不是一朝之事,往上追溯,自宣德年间,不少官牧监、苑被裁去,其牧场随后被瓜分一空。如今追回,如何追?”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年代久远,人家在那里都四五代人了,你告诉他是非法占地,让人强拆,这不好办。 王廷相看向李东阳,丝毫不退:“杨一清曾奏报,诸监牧场,原额十三万三千七百余顷,存者已不及半!如此多牧场,难道都是几十年前占走的不成?” 朱厚照看着针锋相对的李东阳与王廷相,李东阳年纪大了,务实且求稳,不想将事闹太大,王廷相年轻有锋芒,不怕麻烦。 说不上说对谁错,毕竟能占牧场的,基本上都是勋贵,有些还是皇室宗亲。 李浩站出来支持王廷相:“陛下,臣以为,其他不论,但二监五苑的十三万三千七百余顷草场,还是需要查个清楚。” 朱厚照点了点头,看向王廷相:“讲下去。” 王廷相接着说:“其二,改民牧之策。当下民牧,最害民者当为种马死、无马驹则赔补一条。臣以为,若将这一条变改为种马非病死、非意外死,确为飘沙者,民无需赔补。” 李东阳老脸微动,拂袖道:“陛下,这一条改之利民,然无法行于世。廖少卿,你说呢?” 廖纪无奈地走出,言道:“王尚书所言在民,只是确实不好施行。马匹死尚还好说,安排仵作或医者前去查看,可飘沙与否……” 朱厚照没有表态,抬手道:“王尚书,其三是?” 王廷相正色道:“其三,便是严禁茶走私,以官办方式,进行茶马交易。” 茶、盐等都是朝廷专卖。 但走私这玩意屡禁不止,尤其是茶马交易利润巨大,做一次能吃三年,谁不愿意干。这样一来,导致朝廷茶马交易效果越来越差,拿了茶叶,西番送马的却不来了…… 朱厚照沉思一番,敲了敲桌子:“二监五苑的十三万三千七百余顷草场,命杨一清找回,内阁、兵部、太仆寺,可有异议?” 李东阳、王廷相、廖纪等无人应声。 朱厚照继续道:“禁茶走私,兴官府茶马交易,这事有人反对吗?” 没人答话。 走私本就是违法之事,自然不可能反对。 朱厚照起身,踱步道:“至于百姓那里,依朕看,旧策已不可行,打碎了重构吧,推出新马政之策。” “还请陛下明示。” 王廷相、廖纪等人道。 朱厚照抬手:“新马政之策核心有二:其一,种马租给百姓,非人为死亡不追赔,三年内无马驹,马户不赔给,官府为其更换种马。其二,无论种马是一年的诞下一马驹,还是三年诞下两马驹,朝廷一律出银收走,五两一匹。若朝廷不收,则加印、给文书,准民自卖。” “这——”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等人有些为难。 原本是免费拿走马驹,现在突然要花钱了,一匹就是五两,一年一万五千匹,那还不是七万五千两? 如此大的开支,可不好找补。 杨廷和道:“陛下,一旦开此例,虽能纾困马户,可朝廷压力不小,户部那里……” “这笔钱暂时还用不着户部。” 朱厚照摆了摆手,打断了杨廷和,看向廖纪:“太仆寺的账目上,还有多少银钱?” 廖纪拱手道:“常盈库里尚有八十万两余……” 王廷相吃了一惊,问道:“为何常盈库里有如此多存银?” 廖纪无奈地说:“除了朝廷支给的马价银(买马的钱)外,主要是南京太仆寺那里马匹折银所得……” 南直隶养的马匹,多矮小,不堪征操,运到京师来又耗费不少人力物力,索性一匹马折银十四两,给变卖掉了…… 朱厚照一脸威严,催促道:“兵部、太仆寺速拟出马政新策,内阁拟诏书,及早公告天下!苦民之策,当早改之!” ------------ 第九十一章 将这楼拆了吧 锦衣卫。 刘宠、刘宸带着一身酒气,踉跄地回到屋舍内。 掩门。 刘宠挺直了胸膛,脚步稳健,走至桌旁坐了下来,倒了一杯冷茶,仔细盯着茶汤道:“七弟,皇帝待我们不薄。” 刘宸走向一旁,将汗巾丢在水中,洗了一把脸,道:“六哥,我喜欢飞鱼服,喜欢绣春刀,威武得很。若是可以,我们不要再去当盗贼了。” 刘宠呵呵笑了笑。 谁人不喜欢飞鱼服? 这也就是正德朝,滥赏之下,飞鱼服虽然谈不上烂大街,但基本上也差不多了,一些参将、游击等将官,锦衣卫、特勤局的武官,多数都被赐给飞鱼服。 刘宠、刘宸的飞鱼服,是朱厚照特意赐给的。 “张茂进入豹房,曾多次见过皇帝,暗中说此人昏庸无能,并无远见卓识,可现在看来,皇帝绝非如此,那双眼睛沉稳之中透着锋芒,如一把厚重的锐器,轻而易举便可决人生死!” 刘宠回想着与朱厚照的第一次见面场景,依旧心有余悸。 刘宸走过来,抢了刘宠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道:“六哥太谨慎了,皇帝若真想杀我们,还用不着下毒,这里是锦衣卫衙署。” 刘宠呵呵笑了笑:“习惯了,明日我们兄弟就出京,去山东找王大川,借他脑袋一用。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只要留在锦衣卫,咱们兄弟就不当盗贼了。观望一阵子,等安稳了,将家人接到京师来。” 刘宸点了点头,给刘宠倒了一杯茶:“王大川的名号确实不小,手底下四五十号人,寻常时并不好对付,不过我们现在手中有兵,二百人!” 刘宠喝了口茶,肃然道:“皇帝准我们带二百人拿下王大川,但我们不能真带二百人去!” “那带多少人去?” “二十人!” “这么少?” 刘宸惊讶地看着刘宠。 刘宠目光锐利,坚定地说:“七弟,我们刚投效朝廷便领千户职,锦衣卫里其他堂官一个个虽然笑脸相迎,可内心却大不舒服。我们兄弟要想立足锦衣卫,想做成事,引皇帝器重,就必须兵行险着!二百人剿灭王大川四五十人,如何显得我们有本事?” “唯有以少打多,以少胜多,才能告诉皇帝,咱们兄弟是有用之人!唯有有用之人,才可能向上爬,才可能活得长久不被秋后算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刘宸重重点头:“明白。” 刘宠起身走向床榻,暼了一眼旁边折叠好的飞鱼服,沉声道:“飞鱼服就好好放在这里吧,不官升指挥佥事我不穿!只是千户,还没资格威风。” 刘宸点了点头,问出了心中疑惑:“六哥,既然朝廷要剿匪,为何让我们去山东找王大川,而不是去文安县,找张茂?这样一来,不是更显得我们对朝廷忠心耿耿吗?” 刘宠躺了下来,枕着双臂道:“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处,保全了我们最后的颜面。若当真派去文安县,我们这辈子都将背负耻辱而活着。” 背叛归背叛,顶多是不想跟着张茂混了,说出去最多也就是个散伙。可若是背叛之后还抽刀子将张茂给杀了,这就是不义。 刘宸也躺了下来,轻声道:“也不知仇钺、袁彪等人这时候抵达文安县没有,又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刘宠没有说话。 鼾声起。 翌日。 刘宠、刘宸亲自挑选了二十位锦衣卫军士,一人双骑奔出了京城。 马蹄踏在小小的水坑里,水坑疼得飞溅出一堆水,刚缓了一口气,一只大脚便踩了过来。 水坑不见了。 一只只泥泞的鞋子踩踏而过,封锁了文安县城。 仇钺、袁彪、戚景通等人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带了六百余人入城,包围了张家大院。 动静很大,文安知县、巡检等跑了出来,许多百姓也走出围观。 高楼之上。 张茂不用人通报,也看到了外面森森的军队,脸色很是苍白,收留来的江湖好手、看家护院这个时候也紧张起来。 朱谅见已无退路可走,手握一张弓,对张茂喊道:“大哥,咱们就依仗着这高楼,谁敢攻进来就射杀了他们!” 韩大仓骂咧咧两句,然后道:“去他娘的,这群人来得竟毫无征兆!大哥,是守还是走,说句话,若守,咱们就和他们拼了,若走,咱们就冲杀出去,逃到火烧淀去!” 张茂审视着院墙四周,知道官军人数众多,想走怕是走不掉了,心头生起几分戾气,抓起酒碗就准备摔碎,好鼓舞士气,这时齐彦名站了出来,连忙说:“大哥,对方虽然围了院子,可没直接动手,兴许事还有转机,会不会是讨好处的,若是能破财免灾的话……” 张茂仔细一想也是,对方带了那么多人前来却没直接攻进来,显然是看自己态度。 齐彦名见张茂态度有所缓和,言道:“不如我代大哥走一趟,问一问到底什么章程,若是不幸死在外头,诸位再为我报仇也不迟……” “好兄弟!”张茂拍打着齐彦名的肩膀,沉声道:“若你死,我们陪你!” “大哥,诸位保重!” 齐彦名下了高楼,在张茂等人眼里,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可此时的齐彦名却已兴奋不已,出了大门迎上了仇钺、袁彪等人,准备当带路之人…… “不急,再等等。” 仇钺看着打开的大门,却没直接进去。 齐彦名不明白仇钺在等什么,直至军士跑来通报:“咸宁侯,戚都督说准备好了。” 仇钺呵呵笑了笑,目光看向高楼,道:“那就将这楼拆了吧。” “拆楼?” 齐彦名错愕不已,你人都不进去,如何拆楼? 张家大院以东百步的院子里,戚景通正在训话:“这是新火器第一次投入实战,你们的表现如何,新火器的表现如何,都将具写在文书里呈报给陛下!现在,最好一次检验角度、距离、火药用量,务求一击必中!” “是!” 百户应善厉声喊道,亲自把控二十门虎蹲炮。 待仇钺的命令传回来之后,戚景通挥舞手中的红色旗帜,对神机营的军士下令道:“点火!” ------------ 第九十二章 虎蹲炮首次实战 神机营军士赵二、王五、吕大白三人守着一门虎蹲炮。 王五从木匣中取出火药弹,点燃引线,将火药弹投入虎蹲炮的炮筒之中,然后退至一旁。 赵二紧随其后,点燃了虎蹲炮下端的药室火药引线。 吕大白盯着赵二、王五的动作,确认没有疏漏后,便后退一步,眼看着引线即将钻到火药室时,扯着脖子喊道:“发射!” 轰! 虎蹲炮猛地蹲在地上,两个虎爪如同重重着地,将附近地面上的灰尘猛地踏动起来。 密集的响声最终连成了一声,掠过院墙,直冲着张家大院的高楼飞去。 戚景通看着远处的高楼,如此明显的目标,完全不需要测距弹,即便有些偏差也不碍事,炸哪一层不是炸…… 高楼之上。 张茂、韩大仓、朱谅等人同时听到了动静,猛地看去。 “神,神机炮——” 张茂的声音有些走样,浑身发冷。 娘的,自己只是个干抢劫买卖的,不是蒙古铁骑,至于用神机炮来打我…… 火药弹飞掠而至,有四五枚落在了张茂等人所在的楼层里,其他不是落在了下一层便是高楼附近。 张茂看着滚动的火药弹,引线尚在呲呲燃烧,眉头紧锁,露出了一丝疑惑:这玩意和自己见过的石头弹不一样啊…… 轰隆! 爆炸声骤起,铸铁的碎片蛮横地在地板上撕开一个洞,碎片更是肆意向外疯狂宣泄。 韩大仓只感觉自己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下,整个人便退至栏杆处,身子一翻,便有了一种坠落感。 嘭! 韩大仓重重落在地上。 血从身体之下缓缓渗出,流淌出血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里,满是血丝。 张茂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里爬了出来,不甘心的目光看着众人,侄子张秀死了,冯至死了,陈祥的手断了,这耷拉着,朱谅捂着大腿惨叫,血汩汩地流出…… 楼上二十余人,没有半点伤的只有三个,可这三个明显吓傻了。 嘭! 虎蹲炮的虎爪再次按压大地,尘微起,火药弹飞动。 “完了!” 张茂脸色一变,瞳孔中出现了更多的火药弹。 砰砰砰。 这一次,落入楼上的火药弹更多了些,足有六枚。 “跑!” 张茂刚走出两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扎入后背,耳朵被巨大的声响震得几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从楼梯跌落而下,重重撞在转弯处的栏杆上。 张茂艰难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多了多时,眼前出现了身影,抬起头看去,只见袁彪站在一人身旁,指着自己道:“此人便是张茂。” 仇钺冷着脸下令道:“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巡示霸州。” 登楼。 仇钺看了几眼便转身下了楼,刘胜、袁彪这些上过战场的,也忍不住脸色发白,一些军士直接吐了。 戚景通匆匆赶来登楼,鄙视这些吐了的军士。 然后—— 被仇钺、袁彪一起鄙视,你好歹也是神机营都督,能不能忍住…… 戚景通见过死人,但没见过如此惨烈的,看来这火器杀伤,多少有些不人道,但不得不说,毁伤效果一流…… 朱厚照是对的,石头弹可用的地方有限,但火药弹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在楼上,还是在船上,不管是在草原,还是在山上,只要能丢过去,就能杀敌,而且杀伤范围大,一死一片…… “通政使丛兰,佥都御史蒋瑶来了。” 军士前来通报。 仇钺下了楼,见到了丛兰、蒋瑶,行礼寒暄之后,丛兰直言道:“霸州冤枉与疾苦,多是由盗贼起。如今咸宁侯杀了这大盗,可谓大快人心。” 蒋瑶在一旁道:“前几日还给陛下上书请求治理盗贼之事,文书发出之后才得知咸宁侯领兵治乱。如今大盗死,也该好好谈谈后续之事了。” 仇钺面露不解,皱眉道:“后续之事,似乎与清丈司无关吧?” 丛兰呵呵笑道:“不尽然,张茂虽死,不过是无数盗贼中一个,你们背负剿匪重任,无法将张茂之死做成文章,告示万民,但清丈司可以……” 袁彪听明白了,沉声道:“所以,你们是想拿走张茂的脑袋,抢了我们的功劳?” 仇钺沉默地看着丛兰、蒋瑶。 蒋瑶摆了摆手,肃然道:“是你们的功劳谁也不会抢走,只是安抚百姓需要这颗人头。” 大盗可不只是抢掠商人,还欺压百姓,害民无数。 让军士拿走脑袋喊两嗓子“张茂已死”,不如清丈司带着张茂的脑袋四处游荡,一来告知百姓大盗已死,朝廷力剿匪盗,百姓们可以回家耕作;二来借各地百姓之口传播消息,告诉隐在各地的匪盗,朝廷动真格的了;三来也好借张茂的脑袋告诉试图抵抗清丈司干活的勋贵,咱们死人都不怕,还怕你们活人不成? 仇钺深深看着丛兰、蒋瑶,呵呵笑了笑,转身对人吩咐道:“将张茂的人头给他们。” “咸宁侯,这……” 袁彪很是不甘。 仇钺微微摇头:“我们是武将粗人,做文章这种事,终究不如文官得心应手。丛通政使、蒋佥都御史既然在,那就陪我一起去看看张家的库藏如何,齐彦名带路吧。” 丛兰、蒋瑶多少有些惊讶,转而明白过来,仇钺想借两人作证,并无贪拿之意,这是一个武将,但绝不是一个鲁莽粗人! 一口口箱子被抬了过来,重重落下,盖子被一个个掀开。 白花花的银锭在阳光下刺眼。 朱厚照拿起了一块银锭,在手中掂了两下,又丢了回去,对天字制造局的众匠人道:“朕说过,天字制造局有功则赏。火药司李可仁、陶关、盛敏……火器司汪大苍、周三馒……合三十七名匠人,经过不断实验改进了火药、火器,朕很欣慰,今日,这些银两将与鲁班奖一同发给你们!” 火药的配比虽然还没有达到最优,但距离已然不远。改良工艺之后,威虏炮已经解决了炸膛问题,子母连发的效果惊人。马步枪中的火绳勾退装置也已搞定,第一阶段的新式火铳开始成型…… 朱厚照眼神中带着憧憬,等戚景通剿匪回来,应该可以将神机营打造为第一支全新火器整编军队,等摸索出战法之后,便将新火器装备十二团营,等自己拥有十万火器军,未必不能出关一次,去找鞑靼的小王子面对面聊聊草原风光那点事…… ------------ 第九十三章 鞑靼小王子:南取大明? 呼—— 风从山外翻来,俯身吹低了茂盛的草,一只羊抬起头来,身上的毛微动,牛尾巴甩动着…… 鹰戾响彻长空,盘旋在天际。 马蹄声由远及近,至碧蓝的湖边收了速度。 一个头戴头戴白金答子帽子的中年人翻身下马,一脸刚毅英武,眉如刀向上翘起,一双并不大的眼睛里透着沉稳与自信,嘴唇之上的八字胡很是浅薄,下唇留了一小撮胡须,与额头上露出的一寸长额发相比窄了些。 “哈屯,又在这里看海。” 达延汗大踏步而行,走向亭边。 亭中,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妇人,面容虽有些苍老,但精神尚好,从其容貌里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个美丽的女子。 哈屯,珍宝,心爱之女。 这老妇人,正是达延汗的正妻,也就是“皇后”满都海。 在达延汗只七岁时,三十一岁的满都海便下嫁给了达延汗,两人相差二十五岁,如今一晃二十九年过去,当年的妇人已是风烛残年,可达延汗尚在壮年。 满都海抬了抬手,让身旁的侍女退下,起身走向达延汗,含笑道:“这里可是捕鱼儿海,不仅我要多看看,大汗也需要多看看才是。” 达延汗抓着满都海的手,哈哈大笑道:“这是在提醒我,元廷在这里为明朝重挫,几是一蹶不振吗?” 满都海拉着达延汗坐下,道:“如今瓦剌被迫西迁,不敢东进一步。亦思马因死了,火筛投降了,亦不剌、满都赉阿固勒呼也都被杀,其部落归顺。东蒙古至此统一,你做到了无数先辈没有做到的伟业。” 达延汗认真地看着满都海,肃然道:“这份伟业里,有你一多半的功劳!” 这是事实! 若不是满都海,自己不可能七岁成为大汗! 若不是满都海,自己不可能通晓智慧,精通战争。 毕竟,是她将年幼的自己装在箭囊里挎在身上,征战瓦剌,瓦剌西迁,事实上是满都海这个女人的功劳。 满都海浅笑,平静地说:“功劳于我何益,过去不谈,且论当下。我听人说起,大汗正在积极筹备南征事宜,准备征讨大明,这消息是真的吗?” 达延汗起身,看着捕鱼儿海,目光坚定地说:“统一蒙古,成为成吉思汗那样的人物,是我的志向!如今东蒙古已在我手中,西蒙古大部也已臣服,瓦剌跑到了极西之地。统一大业已近乎完成,但这还不够!明朝施加在蒙古、元廷身上的耻辱,我一定要讨回来!” “南下攻取大明,重振元廷当年的大帝国之威,将汉人踩在脚下,任我驱使,这将是我余生不改的志向!哈屯,眼下的大明就如同一个孱弱的老人,若不是因为有一座坚固的大门,这老人早就该死了!想当年,瓦剌的也先在土木堡俘虏了大明皇帝朱祁镇,雄威四方,可也先终究还是败在了北京城外!” “如今大局在鞑靼,我又是黄金家族之人,理应肩负重任,破大明关城,挥师南下,直取北京城!这一次,我要在那里活捉大明皇帝,并将汗廷迁到那里,将北京城再次改名为大都!” 满都海深深看着达延汗,称赞道:“有雄心总是好事,我听闻大明皇帝荒淫无道,宠幸奸佞,民乱四起。前段时日,还有消息说宁夏出了乱子,在我看来,这是王朝崩毁之象。” 达延汗眼神一亮:“哈屯也支持南下攻取大明?” 满都海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意,点了点头,道:“支持自是支持,只是大汗,也先在土木堡俘虏大明皇帝是实力,还是运气使然,这事且不论。就说忽必烈当年打南宋,可也是耗了无数年月。如今以我鞑靼尚不能比肩当年,东蒙古刚统一不久,人心与部落间尚有诸多问题,若直接南下,一旦遇挫,折损不少,各部落还能归心吗?” 达延汗眉头紧锁:“哈屯的意思是,先内治再南下?” 满都海微微点头,认真地说:“大小领地太多了,异性领主多不听话,总需要管教好了才行。” 达延汗沉思了下,重重点头:“那就整顿吧,将分散割据的大小领地归入六万户,分左右翼,大汗领左翼察哈尔、喀尔喀和兀良哈三万户,让三子巴尔斯博罗特,去统率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三万户。将其他几子,也分封为万户领主,作为大汗宗藩,原领主一律成为大汗和诸子的僚属……” 满都海连连点头。 前些年,达延汗罢去了太师、丞相职位,恢复了济农制(太子作大汗副手,取代太师丞相等),结束了可汗同姓台吉和异姓领主并立制度。 现在又一次出手,将各地领主纳为僚属,这样一来,东蒙古内部就不会再出现权臣专政、内讧,内部领主也不会彼此割据一方,不听调令! 至此,分裂结束,团结的时代将至! 握起拳头的达延汗,将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南取大明! 脱火赤少师奔马而至,行礼之后,通报道:“大汗要找的人到了。” 达延汗凝眸道:“可都精通汉话?” 脱火赤回道:“精通,还有两人通晓经史子集。” “谁?” “耶律耿行,阿古金。” “耶律——契丹人?” 达延汗皱了皱眉头,这个族群消失了一两百年了,竟然再次出现。 脱火赤回道:“现如今哪里还有契丹人,不过是故意用耶律之名博名罢了。调查过,这几代皆是鞑靼人,是科尔沁部中人,忠诚可靠。” 达延汗呵呵笑了笑:“耶律耿行不好,让他改名为宋耿行吧!这批人你安排好,兴许有大用。” 脱火赤了然,领命而去。 鱼儿跃出水面,暼了一眼湖边的满都海与达延汗,又沉在水中。 马蹄声疾。 背负着公文的驿使催马离开京师,沿着四通八达的官道朝着各地奔去。 挥动的鞭,响在古道之上。 各地官府收到公文之后,纷纷召来书吏,抄写公文,然后安排衙役将告示内容张贴出去…… ------------ 第九十四章 降下去的民间怒火 如枯死树皮的手搭在篱笆门上,费力地推开,花白的发髻先垂到了院里。 佝偻的背上,是新鲜的苜蓿草。 老妪听到动静,从茅草屋里缓慢地走了出来,接过老叟手中的镰刀,看了看上面的豁口,叹道:“这镰刀已不堪用,费了一上午才割如此点苜蓿,何苦来着,若是累坏了……” “何苦,还不是为了它。” 田大槐背着苜蓿草到了马圈前,吃力地将十几斤苜蓿草放下,可佝偻的腰杆却没直起来,将绳子解开,抓起一些苜蓿草放在马槽里,看着眼前棕色大马凑过来,鼻子拱了拱便开始吃起来,笑道:“老婆子,这马再过半个月就可以生了吧,隔壁田地头说了,就这个月的事,今年官差可找不到理由要赔补喽。” 老妪田氏抓起一些苜蓿草,叹道:“你说的田地头已经跑了,昨天晚上跑的。” “为何?” 田大槐有些惊讶。 今年这马怀上了,而且都要生了,只要有了马驹,官差就不会为难咱们,这个时候怎么还跑路呢…… 田氏转过身:“还能为何,今年官差收了马驹要不走赔补,那官差可以要去年的赔补,这个时候再不跑,等马驹生下来,官差到家,还能跑得脱?” “这……” 田大槐脸色一白,问道:“如此说来,这五户养马,就咱这一户了?” 田氏腿脚并不利索,缓慢地走着:“这倒没有,斜对面的田三七还没跑。” 田大槐嘴角哆嗦了下。 娘的,田三七一条腿废了,瘸子一个,他能跑哪里去…… 没了其他农户,官差要赔补时,可就全可着自己一家人要了啊,看样子,今年还是难熬。 看着眼前的马,田大槐眼眶湿润。 不生马驹,马户苦。 生了马驹,还是马户苦。 这当个马户,一辈子也甭想过个好日子了,就连几个儿子都被连累,熬不住跑到山沟沟里去了,每年也就过年时偷偷回来一趟看一眼。 “大槐哥!” 田大槐听到声响,转头看向篱笆门外,不由愣了下,问道:“田地头,你不是跑了?” “是啊,跑了。” “那你这是……” 田地头甩了下肩膀上发酸的汗巾,呲着一口老牙道:“大槐哥,一个月前,有算命的来咱们保定县,结果被你拿着扁担打出半里路,这事还没忘吧?” 田大槐呵了声:“忘不了,他敢再来,扯什么皇帝天命觉醒,好日子就在眼前,咱一样揍他。老子都要吃不起饭了,最小的孙子藏山里长三岁了,咱当爷爷的还没抱一次,这他娘的叫好日子就在眼前?” 田地头走了进来,冲着田氏招呼了声,然后对田大槐道:“我跑道霸州时,听当地百姓说了个事,这才赶忙跑了回来。” “何事,那挨打的算命的要找我算账?” 田大槐要去摸扁担。 田地头连忙拦住,笑着说:“这和那算命的没关系,我听说皇帝废了旧的马政,开始施行新的马政了。咱们这马驹只要一落地,那就是五两银。” 田大槐顿时着急起来,声音走样:“狗皇帝,给他养马还要咱们五两银?扒皮也不带这样扒的——” “大,大槐——” 田地头哆嗦起来,眼看周围没人,才擦了擦冷汗,道:“是朝廷给咱们五两银!” “是啊,咱们给朝廷——啥?” “你他娘说什么胡话!” “朝廷会给咱们五两银?” 田大槐有些凌乱,一时之间转不过来。 这霸州一带养马从永乐朝就开始了,百余年来从来都是朝廷给马户索要赔补,从来没听闻过朝廷给马户钱的…… 田地头拉着田大槐,低声道:“这事不像假,霸州那里都传开了,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咱们保定县也会张贴出告示。还有,我可听说了,文安县的大盗张茂被官军用神机炮给轰死了,脑袋都被割了下来,咸宁侯奉皇帝旨意,带着千余人正在到处抓捕盗贼。老哥哥,那算命的兴许没说错,好日子就在眼前……” 当看到保定县衙张贴出的告示,听到有人喊出“一应马户拖欠赔补既往不咎,一笔勾销”、“马驹生养,先交朝廷收买,给银五两”时,田大槐热泪盈眶,拉着田地头一晃一晃地回到了田家庄。 苍老的手扶在篱笆门上,一张老脸上挂着笑意。 “爹!” 手陡然一颤,青筋动了动。 田大槐侧过身,看向泥泞道路的尽头。 田三树带着妻子、儿子、女儿走上前,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猛地跪了下来,喊道:“不孝子,三树回来了!爹!” 田三树的妻子跪在一旁,让孩子也跪下,催促道:“快喊爷爷。” “爷爷。” 孩子轻声喊。 田大槐上前,手颤颤巍巍地拉起两个孩子,视野模糊了起来,嘴角动了动,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便也跟着跪了下来,抱着两个孩子痛哭起来。 田地头见不得这种场合,开口道:“三树怎么回来了?” 田三树起来,将父亲搀起,看着院里的老母亲,眼带泪花地说:“有个咸宁侯派了不少人入山,逢人就说朝廷正在大力剿匪,不是盗匪的当早日退出山林,回归本籍,以免被当作盗匪给抓了。山里时不时有惊雷,熬不住了,这才出山。不成想一出山便听闻朝廷改了马政,咱们的这位皇帝,是个好皇帝啊!” 田地头呵呵笑道:“老哥哥,是不是好皇帝?” 田大槐平息了下心头的激动,看向田地头道:“帮我留意下那个算命的,找到了,我让他打一顿扁担。错怪他了,他说得没错,皇帝天命觉醒,咱们百姓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 蠲免税赋、剿匪、新马政、劝民归乡。 一套连环拳下来,北直隶的人心如同久旱逢甘露,终于得到了舒缓。 原本隐在底层的怒火与怨气,在这之后得到了极大纾解。一场原本应该出现的灾祸与动乱,在朱厚照的举手投足之间,消饵于无形。 京畿之地民间的怒火是消下去了,可朱厚照的欲火又被皇后给勾了起来…… ------------ 第九十五章 陛下,要节制 乾清宫。 一袭红袖轻舞,脚下莲步微动,手中青色披帛甩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夏皇后看向朱厚照,凤眸潋滟,抬手摘下发簪,三千青丝垂落,一股清香盈盈而生,披帛再起,纤柔的腰肢向后仰去,手中披帛如蛇游走…… 朱厚照端起一杯酒,走向夏皇后,伸手探向腰下将夏皇后扶起,酒杯便凑至红唇边,看着喝完酒水,一脸红润的夏皇后。 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夏皇后微微闭上眼,主动凑上前。 红唇轻落。 朱厚照手微微一动,红衣滑下,玉骨丰盈,急促的呼吸让锁骨微动。 夏皇后额头与眉间露出了细密的汗珠。 夜风微卷帘,瞥了一眼,羞涩地退了出去。 烫热的胸膛触碰到如水清凉的玉体上时,夏皇后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微润的唇发出了嘤咛之声…… 殿外。 原本干燥的石砖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阴点,随后又是一个。 雨啪啪而落,很快湿润了石砖。 饥渴的石砖很快便雨水淹没,雷声滚动中,雨声越来越大。 闪电劈在长空。 龙榻之上,锦被皱起,被一双纤柔的手抓紧,一张红润的脸止住了呼吸,随后在闪电退走时猛地颤抖起来…… 雨声小了。 夏皇后看着还想的朱厚照,连忙告饶,道:“陛下,张院使说了,休养期间需节制……” 朱厚照躺了下来,将夏皇后抱在怀中。 张渡舟这家伙的法子对不对且不说,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养、调理,身体确实好多了。皇后如此主动,也是因为张渡舟说这个月可以试试,毕竟她太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了。 “听说德妃暑热不适,好些了吗?” 朱厚照问道。 夏皇后点了点头:“太医瞧过了,好是好些,只是这夏日炎炎,她又是个经不起热的,这个夏天怕要遭不少罪。” “往年也如此?” “一直如此。” 朱厚照想了想,道:“宫里确实闷热了些,明日皇后带德妃、贤妃去避暑离宫住一段时日吧。” “不去……” 夏皇后满不情愿。 避暑离宫,是曾经的豹房,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尊贵得很,怎么能去“豹房”,如此一来,和那些不三不四不入流的女人还有什么区别? 朱厚照知道夏皇后怎么想的,笑道:“那里可没什么狐媚之人,也没伶人,已改为避暑离宫。皇后若是不去,那朕便让德妃、贤妃过去住一段时日,只不过,可不要后悔,那里可是有不少好东西,朕在那里改了一座小院,里面夏如秋凉,冬如春暖,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和皇后一样白的糖……” 朱厚照手不老实地抓了下,夏皇后缩了下娇躯,轻声道:“臣妾不想去避暑离宫,只不过德妃、贤妃两人去,多少有些闲闷,妾身便陪陪她们吧。母后那里……” “母后这段时日怕是不会热吧,毕竟两位国舅又回京了,有人给她送风。” 朱厚照轻声道。 夏皇后担忧地看着朱厚照,道:“臣妾也看不明白,不知母后这个时候召回寿宁侯、建昌侯是何用意,如今他们留在京师,不是更容易招惹出事端,一旦为官员弹劾,陛下岂不是难做?” 朱厚照嘴角露出笑意:“为何?心软啊。” 张鹤龄、张延龄属于很小就当侯爷的人,娇生惯养,几十年如一日胡闹,还有个疼爱自己的“皇后(太后)”姐姐,什么时候吃过亏? 可这几个月来,不是诏狱,就是捐地,到了地方上房子还没盖好,手底下的人被纠察队给弄走了。一口恶气在胸口,总想着让姐姐帮帮忙,一诉苦二求情,这就回京了。 “明日朕去见见母后。”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 一夜无话。 翌日无朝会,朱厚照待在文华殿处理公文。 刚进午时,张永入殿,轻声禀报:“陛下,两位国舅去了慈宁宫,太后已吩咐准备宴请,力求丰盛。” 朱厚照听闻后,头也没抬,问道:“锦衣卫将东西送来没有?” 张永拿出一本文书,递近前:“已经送来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接过文书看了看,起身道:“告诉尚膳监,朕昨日午时用的什么膳,便给慈宁宫送什么。” “臣领旨。” 张永吩咐下去,然后跟着朱厚照走出了文华殿。 慈宁宫。 张太后看着张鹤龄、张延龄,总感觉这两个弟弟瘦了、憔悴了,心疼地说:“还是留在京师吧,有本宫照拂着,总不至于过得凄惶。” 张鹤龄连连点头,悲伤在脸:“太后姐姐,纠察队的人实在是太过放肆,就算是将人召回军营,也不至于挨个盘问,甚至是让当地知县、老人等一同观瞻吧,如此践踏我等颜面,分明是有损皇家威严……” 张延龄抬起袖子,抽泣一声:“可不是,我们都报上了姐姐名头,结果那纠察队的人说太后的面子算什么,他们不认。如此狂悖之徒,若不狠狠整治,我们兄弟两个倒无所谓,可事关姐姐声威……” 张太后脸色阴沉,却也无法。 纠察队是皇帝所设,直隶属于朱厚照,其指挥使是镇远侯顾仕隆,自己贵为太后也不便私见外臣,更不宜开口惩戒。 可这口气不出,却又不合适。 张太后想了想,开口道:“无妨,本宫会传镇远侯夫人入宫,狠狠训诫一番。” 张鹤龄、张延龄对视一眼,颇是无奈。 让自己丢人现眼的是顾仕隆,找顾仕隆的老婆算账这算什么事…… “太后,尚膳监差人送话,菜已备好。” “那就上菜吧。” 张太后发话。 移步厅房内,张鹤龄、张延龄含笑,满心期待,家里的厨子总不如宫里的好,何况宫里的多丰盛。 张鹤龄笑道:“太后姐姐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在兴济吃不好,每日清茶淡饭……” 张延龄附和:“是啊,和那路边乞丐差不多,也就是姐姐最疼爱我们,舍得给我们送上美味佳肴,珍馐无尽。” 张太后心酸不已:“今儿管你们吃好,这六十二道菜品呢。” 尚膳监掌印陶锦先走了进来,行礼之后,安排人上菜,两个宦官提着食盒到了桌旁,拿出了里面的四菜一汤…… 张鹤龄看着桌上的菜,手中的筷子多少有些不知何处下手。 这是什么东西? 炒萝卜,炒韭菜? 搭配两大碗青菜,还有一碗葱花豆腐汤? 谁入宫吃这个? 说好的六十二道菜品呢,人呢,菜呢! 张鹤龄当即摔了筷子,一脸阴沉地看着陶锦,冰冷地说:“陶公公,这菜是不是送错了地方,尚膳监如此办事,是不是太不用心了?” 陶锦连忙行礼:“寿宁侯,这正是慈宁宫点的菜。” 张鹤龄、张延龄看向张太后。 张太后看了看桌上的四菜一汤,寒酸得紧。 如此菜品,怎能招待自己的亲弟弟,国之侯爵? 荒唐! 张太后动了怒,厉声道:“来人啊,将这死太监给我拿下,杖责八十!” ------------ 第九十六章 太祖爷的东西 慈宁宫首领太监卢富领命,抬了抬手,几个宦官上前围住了尚膳监掌印陶锦。 陶锦当即跪下,告饶道:“太后,这正是慈宁宫点的菜,臣无过错啊。” 张太后拍案而起:“胡说!拖下去,重打!” “是!” 宦官扭住陶锦的胳膊,刚准备向外拖,耳边便传来一声“皇帝驾到”的喊声,受惊之下,连忙松开手跪拜行礼。 朱厚照信步而来,径直走向张太后,行礼道:“母后,儿臣前来请安。” 张太后看着精神抖擞、笑意盈盈的朱厚照,多少有些惊讶,开口道:“卢富,什么时辰了?” 卢富道:“回太后,午时了。” 张太后“哦”了声,坐了下来,端起茶碗道:“皇帝这时候来请安,本宫还以为是卯时。想来也是合理,毕竟皇帝许久不来这慈宁宫,忘了请安的礼数与时辰。” 朱厚照看着发难的张太后,上前坐了下来:“母后,这段时日儿臣翻遍地方文书,知民疾苦,躬勤庶政,确实来得不够勤勉,有失孝敬之心。若非皇后日日早请,儿臣这心也难安。” “陛下。” 张鹤龄、张延龄走过来行礼。 “免礼吧。” 朱厚照看了看两位国舅,平和地抬了抬手。 张太后见朱厚照并没有为难张鹤龄、张延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道:“皇帝这时候来,想来是有事吧?” 朱厚照起身,俯身搀住张太后的胳膊,待张太后起身,才引着走向饭桌,道:“儿臣听闻两位国舅来了,想起许久也没见母后,这才来这里用膳,说说家事,母后请坐,两位国舅,落座吧。” 张鹤龄、张延龄连忙应声,拘谨地坐下。 张太后瞪了一眼陶锦,沉声道:“皇帝都来了,还不重新布菜!” 陶锦连忙爬起来。 朱厚照摆了摆手:“加两副碗筷,其他人都下去吧,不用伺候。” 张太后眉头一皱,扫了眼桌上的四菜一汤,道:“这是皇帝安排的?” 朱厚照微微点头,笑道:“母后莫要嫌简朴清淡,两位国舅在兴济整日大鱼大肉,想来吃腻了,偶尔吃点素也是好事,利消化。” 张太后脸色难看,言道:“他们被皇帝罚没了田产,下人也被纠察队的人带走,在兴济凄惶得很,整日青菜清水,以泪洗面,何来大鱼大肉?” 朱厚照看向张鹤龄、张延龄,笑了笑:“在酒肉里凄惶,这倒是新奇。你们就是这样装可怜,蒙骗朕的母后?” 张鹤龄、张延龄连忙起身,跪了下来。 张鹤龄言道:“陛下,我们兄弟在兴济苦啊,那是个破落之地,何来酒肉,有些青菜活命已是大幸……” 张延龄连连点头:“可不是,吃了那么久青菜,实在熬不住……” 朱厚照从袖子中拿出一份文书,搁在了桌上,拿起筷子道:“来,念一念。” 张鹤龄跪爬上前,拿起文书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变,看向朱厚照的眼神满是惶恐,手微微哆嗦。 首领太监卢富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走张鹤龄手中的文书,呈给张太后。 张太后看过,对朱厚照道:“这是?” 朱厚照吃了口青菜,回道:“母后当真看不明白,这是两位国舅日常菜谱,一顿寻常饭食,便需要鹅十八只,鸡七十二只,猪一头,鱼八条,如此凄惶,以至于以泪洗面,朕还真是大开眼界。” 张太后将文书摔在地上,冷着脸问:“你们连本宫也敢欺骗?” 张鹤龄、张延龄连忙叩头。 张延龄道:“太后姐姐,不是我们有意欺骗,实在是那兴济无趣……” 朱厚照平静地说:“当然无趣,兴济没有弹唱小曲,伶人添香,比不上京师。” “陛下,我等洁身自好……” “母后,昨日两位国舅抵达京师,当夜便将八大胡同里的十八位女子接到府中弹唱,这是锦衣卫的奏报。” “这……” 张鹤龄、张延龄脸色苍白。 皇帝一直都在盯着自己,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在京师之外,他的这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 一举一动! 很可能连一言一行都送到了宫里! 可怕! 张鹤龄、张延龄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是皇帝的眼线,但绝对有。 张太后恼怒了,起身道:“卢富,派人将他们两个送回兴济,没有陛下旨意,这辈子都不准踏步京师一步!” 朱厚照开口道:“母后,儿臣看,不离开兴济最好。” 张太后刚想为其说情,却看到了朱厚照一双冰冷的目光,话到嘴巴便改了:“皇帝说了算。” “太后姐姐!” 张鹤龄、张延龄慌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成了囚禁在兴济,外出一步都不行? “送走!” 张太后狠心。 朱厚照放下筷子,起身道:“朕吃饱了。母后,儿臣告退。张永,将茶叶送给两位国舅。” 张永领命,送上两罐茶。 张太后见朱厚照离去,浑身的力气几是被抽空,卢富连忙搀住。 “太后姐姐。” 张鹤龄、张延龄痛苦,还想求情。 张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筷子,点了点桌案,严肃地说:“你们知道这四菜一汤的来历吗?” 张鹤龄、张延龄摇头。 张太后盯着“四菜一汤”,沉声道:“这是太祖爷时定下的规矩,皇后寿筵便是这四菜一汤,众官宴请,也当照此办!今日皇帝将太祖爷的东西搬出来,大有深意!” 张延龄苦巴巴地说:“陛下在警告我们不得铺张靡费?” 张太后将筷子搁下,指了指两罐茶,心有余悸地说:“不,皇帝是在警告你们,若再不识相,他将如太祖一般,毫无情面可讲!当年,驸马欧阳伦便因私人贩茶被赐死!” 张鹤龄、张延龄脸色大变。 张太后深深看着两个亲弟弟,严厉地说:“皇帝绝不会因为浪费而将你们禁在兴济,你们手中一定还犯了其他罪过!皇帝没开口,说明他还顾及亲情。回兴济吧,老老实实地活着,莫要再犯错了。现如今——皇帝强势,若你们再犯错,本宫未必能保你们!” 朱厚照返回文华殿不久,便听到了张鹤龄、张延龄匆匆离京的消息,嘴角动了动,喃语道:“外戚,终究是个祸患,待腾出手来时,这些人将会退场!” 先稳大局! 朱厚照抬手,下令道:“来人,传将官学院堂长张懋、徐光祚,教授宋新,指导员徐祯卿!” ------------ 第九十七章 迟早一场大战 阴云自西面而来,缓缓吞去半边天。 风吹。 衣襟摆动,几分凉意顿生。 宋新、徐祯卿一老一青壮同行,举止之间,颇是亲密。 年长的宋新看到了徐祯卿丑陋的面容之下的惊世才华,敬佩其才思敏捷,诗追盛唐。 青壮的徐祯卿在宋新身上学到了兵法韬略之道,洞察了排兵布阵,明白了变与不变,进退杀伐! 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入殿,行礼。 朱厚照见人都到了,便吩咐内侍给张懋、徐光祚赐座,然后开口道:“将官学院的文书朕看过了,文教、武教之上你们费了不少心思,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或者说,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朕期待的将官学院的学子该具备哪些品质。就如那许东,年纪不大,心性坚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但此人过于内敛,不善言谈,更不善组织与调动,日后带兵行军,只有冰冷的命令,一往无前的杀伐,没有办法去激发军士士气,更不能让军士豁出命死战!若不能做出改变,他日可为将,不可为大将!还有那罗长生,本是弃笔从戎之人,又兼备剑术,是个上等的智将苗子,可此人缺乏施展谋略的机会。” “当下将官学院的课堂,以堂长、教授为主,多是生硬的修习文字、兵法,枯燥的训练,没给这些人说话的机会,谋略的机会!若是如此,朕何必改武学为将官学院?今日召你们前来,是为了革新将官学院教导之策,一切看向实战,实战需要什么将领,将官学院便塑造什么将领!” 张懋、徐光祚对视了一眼,颇是茫然。 将官学院,不就主要教导兵法,强化训练,枯燥是枯燥了点,可也没其他法子啊。 历年来皆是如此。 宋新忐忑,徐祯卿沉稳等待。 张懋开口道:“陛下,将官学院的弟子以学为主,学不就应该多听、多记、多练。尚未掌握一应兵法,如何展示谋略,给他们机会,也没甚作用吧?” 朱厚照摆了摆手,起身道:“并非如此,将官学院需要从堂长、教授、指导员约束、督促弟子修习、训练,转变为弟子主动想要修习、训练。以兵法课程来论,朕以为不必纸上谈兵,泛泛而谈,完全可以将这二百余人拉到后院,以沟为河,以丘为山,以木为兵,以草为旗,以人为棋,以战为局,兵棋推演,谋略在心!” 徐祯卿忍不住击掌道:“妙!” 张懋、徐光祚看了一眼徐祯卿,点了点头。 这倒是一种新的教学之道,不在兵法书里,而在模拟推演之内。 如此一来,寻常兵法课程完全可以搬到室外,一边讲解一边模拟,一边找出问题,一边明白战场态势。 徐光祚起身:“陛下所言极是,若当年赵括能得此法,定不会落下纸上谈兵之名。” 朱厚照微微摇头,肃然道:“纸上谈兵的赵括到底是有真本事,还是徒有其表,让朕来说,将官学院也不妨模拟一番,再现长平之战时攻守之态,也好让诸位弟子明白,战争残酷,输掉某一场战争,折损的不只是将士,还有国运!浩荡长河之中,战争无数,足够你们练出深谙战场变化之道的将官!” 张懋、徐光祚、宋新、徐祯卿肃然行礼,齐声称:“陛下圣明”。 朱厚照踱步,沉声道:“文教兵法趋向于模拟实战,可以称之为文教实战化。而武技体能等训练,则应该趋向于特种化。” “陛下,何为特种化?” 徐祯卿问道。 朱厚照淡然一笑:“特殊的兵种,就如魏之武卒,秦之锐士,唐之玄甲军,宋之背嵬军,还有我大明的神机营。兵种不同,将领的本领也当不同。神机营需要新的将官,未来十二团营也将大量装备火器,火器将领奇缺,火器战法不精,如何领兵迎敌?” 宋新开口:“陛下的意思是,让将官学院多多塑造火器将领,着重研究火器战法,不拘泥于个人体能、武技?” 朱厚照点了点头,正色道:“没错!敌人用石头,马刀,弓还是投石机朕不管,但日后大明的军队将广泛应用火器,谁能掌握火器战法的奥秘,谁便是未来的名将,位列勋爵之列!到那时,他们依旧要恭恭敬敬地给你们行礼,喊一声:先生!” 张懋、徐光祚等人心头一颤。 位列勋爵! 这不只是简单的四个字,而是代表着朱厚照的野心! 按照大明开国时定下的规矩,无军功不得封爵! 要位列勋爵,必须有军功压身。 军功从哪里来? 敌人! 战场之上! 换言之,朱厚照没有掩饰自己对外征战的野心,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消灭一个敌人: 鞑靼的小王子——达延汗! 徐祯卿也想明白过来,皇帝锐意革新,矢志中兴,可若是不能将连年进犯的敌人打败,那大明中兴从何谈起? 新军之策! 将官学院! 这是备战之策,是中兴之柱! 朱厚照与小王子,大明与鞑靼,迟早会有一场大战! “另外,朕说过,思政必须紧抓,一日都不可放松!思政之策,是信仰与忠诚之策,若将官缺乏信仰,军队没有忠诚,何谈战力?” 朱厚照看向徐祯卿,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真正的军队,当自将官至军士,自上而下都怀揣着牢不可破的精忠报国、舍命为家国,为大明中兴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信仰之师!徐祯卿,你身为大明第一位指导员,务必做好此事,他日,军中当有成百上千个指导员,塑信仰,成风骨,舍性命,开中兴!” 徐祯卿拱手,肃然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厚照微微点头,关切道:“朕听闻你得了背疽,虽不甚严重,可也不能耽误着。准你去太医院看看,朕可不希望你这样的人才折在中兴之前。” 徐祯卿没想到朱厚照会谈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动中连忙谢恩。 朱厚照目光看向张懋、徐光祚:“杨一清在宁夏发来公文,请求朝廷重开对边关之地的年例银,一张嘴便讨要十万两银钱,你们如何看?” ------------ 第九十八章 两根支柱全倒了 “陛下,年例银事大,臣等言说不尽,此事当廷议之。” 张懋拱手。 徐光祚附议。 这东西毕竟在正德三年给取消了,现在杨一清提了出来,就是在这文华殿里议论几句,也无法形成决议,推行下去,索性推到朝堂之上。 朱厚照见两人如此,点了点头。 动辄十万两银,如此一大笔支用确实需要公开讨论,毕竟杨一清这里十万只是个开头,一旦给了宁夏,那大同、宣府、肃州、辽东等地,诸多边镇定然张口。 挥退几人,朱厚照拿出奏折批阅。 当看到魏国公徐俌的奏折时,朱厚照忍不住笑了:“想退休?伍文定刚在金陵清丈,这文书就送来了,魏国公倒是知进退。不过,朕不准。” 提笔,落墨: 世臣勋旧,加太子太傅,不准辞。 朱厚照知道徐俌侵占过百姓田地,也知道英国公徐光祚抢占了顺天府丰润县的一块“隙地”,多达一百二十万亩,后来还是被“朱厚照”抢了去才算了结。 皇亲国戚、勋贵、官员等等,甚至是一些太监,都在抢地、占地。 这些人手里没那么多地,只能抢占百姓的,一年又一年,几乎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熟视无睹的“习惯”,甚至在他们眼里,占点百姓的地根本不算什么,人家都这样干,你不这样干,清高什么? 廉不廉,占没占地,与忠诚与否无关。 朱厚照需要这些世臣勋旧为大明做事。 身为皇帝,不太可能因为占地之事就将其一棍子打死,何况徐俌主动退了地,此时他主动送文书致仕,未必不是想看看自己的态度。 态度给他,不会深究。 但急于干出业绩的伍文定会不深究,南直隶清丈司会不会一查到底,这就不是皇帝可以左右的事了…… 将奏折搁至一旁,拿起另一份奏折,打开一看,朱厚照眉头一皱,沉声道:“传内阁李东阳、杨廷和,吏部尚书梁储。” 内侍领命而去。 很快,李东阳等人入殿。 朱厚照将奏折拿出,道:“南京工部尚书俞俊卒,加上肃清刘瑾同党,南京工部已无人主事,当选派官员前往接任,内阁与吏部可有推选?” 李东阳、杨廷和、梁储听闻消息,脸上连个悲伤的神情都懒得做。 无它。 俞俊虽然是南京工部尚书,可这尚书是逢迎刘瑾得来的,只是看在其与刘瑾关系并不甚密切,加上南京需要人主事,这才暂留其在任,既然人死了,那就选其他人去上任吧。 梁储走出,刚想开口,却被朱厚照打断:“南京工部尚书须有办事之能,且忠诚清廉,不惧豪强,最好通晓船事,协助朕督管龙江船厂事宜。” “这……” 梁储有些为难。 通晓船事的官员并不多。 杨廷和走出,行礼道:“陛下,臣有一个人选。” “讲。” “右副都御史毕亨!” 朱厚照想起此人,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朴素无华、性情刚毅的老头。 梁储眼神一亮,进言道:“毕亨清廉、忠诚、办事得力,曾担任两淮盐运使,既敢于对抗豪强,节省民力,也曾几次前往清江造船厂督造船只。” “就此人吧,明日朝会后,让他来见朕。” 朱厚照拍板。 翌日朝会。 处理一干政务之后,朱厚照言道:“杨一清张口便是十万两年例银,兵部、户部怎么看,可有话说?” 王廷相看了一眼李浩。 侍郎李浩走出,言道:“陛下,年例银当给。” 朱厚照看了一眼户部尚书孙交、侍郎王琼等人,见其并没站出来反驳,问道:“正德三年,朕将年例银取消,这不过两年余,再次恢复,总需要给朕说清楚吧?” 李浩道:“陛下,虽说洪武、永乐等朝并无年例银一说,可自宣德十年起,年例银便已出现,是京师银库每年支给边防诸镇边军的饷银。” 朱厚照皱眉:“开国之初,边军粮饷靠着屯田、开中两策,基本自给……” 王廷相走了出来,沉声道:“陛下所言极是,若屯田尚可,开中尚可,朝廷确实不需要每年给边镇一笔年例银。” 朱厚照凝眸:“如此说来,屯田已不可行,开中也成了摆设?” 王廷相肃然道:“确实如此。” 屯田,是军队垦荒种地。 开中,是朝廷以盐为筹码,召募商人向边关输纳军粮之策。 这是支撑边镇卫所的两个支柱。 如今听王廷相的意思,这两根支柱全倒了。 既然边镇卫所做不到接近自给的程度,那就只能仰仗朝廷给钱买粮了,要不然军士没吃的,没粮饷,谁来戍守边疆? 京师给边关钱,一年又一年,成了惯例,自然而然便有了“年例银”之名。 朱厚照沉思了下,问道:“屯田不可行,是何缘故?” 王廷相面露犹豫。 李浩没有丝毫畏惧,直言道:“陛下,军屯即便是败坏,百余年来也不致如此。归根到底,是卫所内部将官欺压军士,抢占军士屯田!开国之处,一些边镇军士可垦荒、屯田五十亩,可如今若陛下差人遍查卫所,恐怕再无一个寻常军士能有五十亩田,哪怕是五亩,怕也不多见。” 朱厚照起身,走下御台,沉声道:“如此说来,清丈司只清丈皇亲国戚、勋贵大族还不够啊。” 李东阳走出,进言道:“陛下,凡事当徐徐渐进,不可求治于速。” 杨廷和附议:“军屯治理,千丝万缕,非一朝一夕之功,一旦推行下去,还可能生出乱子。故此,臣以为,当先安地方,稳民治乱,之后再思卫所事。先后有序,方可沉稳无波。” 王廷相站出来支持李东阳、杨廷和。 朱厚照明白这个道理,军屯不好治,治不好容易出乱子,毕竟动的都是粗人,这些人不像在京冒功得封的武官,他们手底下有兵,手里有家伙。 要治地方卫所的军屯,尤其是边镇卫所,需要一个稳定的大环境。 朱厚照按下心思,肃然道:“屯田之事日后再议,开中之策为何成了摆设,是商人不想开中,还是有人恶意阻拦开中?” ------------ 第九十九章 宝船与海军:国之重器 商人为何不开中,放着钱不赚,还是商人吗? 面对朱厚照犀利的目光,众多大臣纷纷低头。 户部尚书孙交走出,解释道:“陛下,朝廷专卖食盐,商人想要得到贩卖食盐的资质,就需要将粮食运到指定边镇,朝廷会根据援边粮食的多少给予相应的盐引。商人持盐引去盐场支盐,然后是贩卖营利,这便是开中法。” 朱厚照走向孙交:“孙尚书,将话说个明白,朕还没糊涂到不知开中为何物。” 孙交苦涩不已,手中笏板低了下去:“商人运粮得盐引,售卖有利。可有些人,不需要向边关运粮也可能拿到海量盐引。大量盐引充斥各地,商人费时费力运粮,毫无利润可图,况且,不运粮也可从这些人手中直接购走盐引,一样能从盐场支盐……” 此言一出,众官哗然。 哗然的不是才知道这件事,而是这窗户纸捅破了。 朱厚照摆动了下袖子,问道:“朝廷专卖盐引,谁能不经开中而得盐引?” 孙交没有犹豫,直言道:“陛下赏赐,皇亲国戚,内臣宦官,公侯伯爵,甚至是一些大臣,也夹带私盐!” 一棍下来,横扫一大片。 朱厚照看向张懋、徐光祚等人,这几个倒是沉稳,但其身后的一些伯爵就有些慌乱了,还有督察院的一些御史,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自今日起,遍查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福建、陕西等地盐引,以开中文书凭证为准,核对一笔,支一次盐。但凡不是开中文书所得盐引,一律作废!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其他,谁去支盐都不准给!” 朱厚照目光锐利,转身朝着御台走去,沉声道:“商人每运边镇一石粮,朝廷就少征一徭役,民间便多一人耕作于田!如此浅显的道理——” 转身。 袖生风! 朱厚照威严地看着朝堂之上的百官,厉声道:“你们总不会不懂吧?” 众官肃然。 朱厚照抬起手,指向孙交等人:“户部与督察院需要好好管管盐政了,给你们半年,半年之后,盐政不能管好,盐法不振,户部、督察院大小堂官一体——削职为民!” 孙交、张钦等脸色一变。 辛辛苦苦一辈子,好不容易混到堂官,这若是治不好盐政,不仅会被踢出去,连个退休待遇也没有啊…… 这可不行。 事关自身利益,谁挡都不行! 孙交下定决心,看了一眼王琼,这个家伙精通计算,查账又快又准,就他了,先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张钦盘算着,需要派多少巡盐御史合适…… 朱厚照斩断了非开中取得盐引的门路,接下来的就是户部出榜召商,赴边纳粮。 不过开中法荒废多年,朝廷骤然施策,一时半会也无解边镇危机,户部只得应允杨一清的请求,支给宁夏等地十万两银。 朝会后。 右副都御史毕亨进入文华殿,恭恭敬敬行礼。 朱厚照看着精神还算不错的毕亨,笑道:“将你调任南京任工部尚书,并非让你闲住,恰恰相反,朕需要你在南京做出点事来。” 毕亨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意在宝船,梁尚书言说过此事,臣一到金陵,便会督管龙江船厂诸多事宜,以求尽早打造出宝船。” 朱厚照微微点头,安排宦官赐座。 毕亨推辞:“臣惶恐不敢坐。” 朱厚照上前,搀着毕亨入座:“要说的事不少,非几句话可讲明白,还是坐下吧。你认为,朕这个时候打造宝船为的是什么?” 毕亨眉头微动,刚想起身又被按了回去,苦着脸说:“臣揣测,应是想效仿太宗时旧事,远航南洋、西洋之地,传我大明国威。” “大明国威?呵呵。” 朱厚照摇了摇头,认真地说:“眼下大明何来国威,北面鞑靼小王子时不时进犯,掠杀我大明百姓、军民多少了,朝廷可有过拿得出手的捷报?宁夏出现过藩王造反,四川民乱祸乱三省至今未平,江西、两广等地盗贼不少,民乱之大,连官军都需避其锋芒。” “毕亨,你认为这样的大明有国威可外扬吗?没有,在朕看来,如今的大明只有家丑!说到底,还是朕没有治好江山。” 毕亨脸色一变,连忙起身跪了下来:“这并非陛下一人之过,实是……” “起来坐好!” 朱厚照打断了毕亨,转身走向御案:“所以,制宝船,不是为了扬国威!” 毕亨紧锁眉头。 不是为了扬国威,那能是啥? 总不至于找人吧,朱棣当年制造大船队是想找朱允炆,可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找谁去…… “臣愚钝。” “朕督造宝船,设大明海军,是为护佑大明滨海安危!毕亨,用不了多少年,大明的敌人便会从海上而来,若大明没有个准备,没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那未来几十年、百年、三百年中,每一场胜利都将付出惨烈的代价,而每一次失败,都将是折损疆土!” 朱厚照坐了下来,严肃地说着。 毕亨惊讶地看着朱厚照,他制宝船—— 是为了御敌?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大明施行的是海禁之策,沿海地带是乱了一些,可这些年里并没出过大的乱子。即便有些贼寇,沿海卫所的小船也足够应付了,怎么都不太可能用得到堪称巨无霸的宝船。 更令毕亨震惊的是,皇帝考虑的是一件十分长远的事,是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上一个考虑几百年之后、并定下各种规矩、谋划深远的皇帝,还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朱厚照侃侃而谈,只为了说明: 宝船不是自己的玩物! 海军不是自己耀武扬威的仪仗队! 宝船与海军是大明中兴的重要一环,是御守大海、安滨海之民的国之重器! 毕亨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明白了朱厚照的用意。 起身。 大礼。 毕亨跪言道:“臣虽有些不甚明了,但有一句话可以交给陛下:明年六月前若无宝船入大海,臣自沉于长江谢罪!” 朱厚照走出,将毕亨搀起,看着眼前的老臣,点头道:“朕将宝船之事托付给你,但有掣肘,准你快马急奏,朕会为你扫去一切麻烦!” ------------ 第一百章 四川捷报 通州。 毕亨登船,对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拱手道:“转知陛下,臣必尽全力,让大明的海军早日扬帆于大海之上!” 曾绍贤拱手:“定会转告。周韶,保护好毕尚书!” 毕亨身后一个壮年汉子抱拳,拳骨之上是厚重的茧子,声音粗犷:“曾指挥使放心。” 曾绍贤含笑点头。 撑船。 看着船进入水道之中,曾绍贤忍不住对身后的庞岳感慨:“周韶这家伙运气好啊,被陛下钦点,去南京协助怀宁侯孙应爵建造海军。怀宁侯做不到事必躬亲,说不得日后周韶便会是海军里的一名悍将。” 庞岳点了点头:“确实,这家伙在特勤局里也算是个狠人,一双铁拳,没二十年的功底根本挡不住,只是他不善言辞,就怕容易坏事……” “无妨,练兵而已,人狠话不多挺好。”曾绍贤说完,转身看向庞岳:“听说纠察队最近很是威风,就连都督高得林也被罚了?” 庞岳抖动了下肩膀:“顾仕隆抓得很严,如今纠察队从下到上,一体纠察,谁都不准放过,别说都督,就是英国公、定国公,如今进入营地也是小心翼翼。” 曾绍贤接过马缰绳,脚踩在马镫上,轻松上马,沉声道:“陛下说过,严师出高徒,严纪出雄兵。顾指挥使抓得严厉一些是好事。” 庞岳催马跟上:“听说四川那里有消息了。” “是啊,捷报!” 曾绍贤挥起马鞭,鞭梢在半空中骤然折转。 啪! 响声嘹亮,撕开热风。 舒畅! 朱厚照深深吐了一口气,看向李东阳、王廷相、张懋等人,笑道:“洪钟、林俊,立下了大功!有此一战,荡平民乱指日可待!” 王廷相道:“通江一战,大快人心!” 张懋恭贺:“此乃陛下圣明之福!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为陛下贺……”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齐声。 朱厚照摆了摆手:“庆贺是应该之事,但目前还不是最佳时机。挂上舆图,为朕推演一番。” 舆图挂起。 张懋当仁不让,指着舆图道:“陛下,此战之地在四川保宁府通州县,临宕水,西面是巴水巴州,北面是大巴山。东面有雄关峻岭,南面是巴江。六月十日时,林俊率兵攻克通江,但因一场暴雨,通江城墙被毁去一截,廖惠带两万余人猛攻通江,激战正酣时,林俊留在城外的四支伏兵杀出……” 朱厚照审视着舆图,仿若回到了当时的战场。 雨夜之中,攻守僵持。 闪电之下,伏兵杀出。 如鬼魅! 如战神! 林俊穷追不舍,连续多次作战,直至杀了廖惠、麻六儿、饶老人、李老人等叛军首领!洪钟也没闲着,追击蓝延瑞、鄢本恕等人,直将这些人逼迫得不得不钻入大巴山中! 可以肯定,在捷报文书发来时,蓝延瑞、鄢本恕还活着,很可能已经进入了陕西境汉中府境内。 顺天王蓝延瑞、刮地王鄢本恕、扫地王廖惠,这是四川民乱的三巨头,如今扫地王廖惠死了,顺天王、刮地王逃遁在山中,民乱虽未平,但其已露出颓败之势。 历史上这些人一次次死灰复燃,首领死了,小头目也能拉一批人出来造反,可现在—— 釜底抽薪之下,他们还如何折腾? 洪钟、林俊在公文中也说了,蠲免天下税赋深得民心,得知此消息的许多乱民在吃了几次败仗之后,选择了归顺朝廷,洪钟甚至还派已经归顺的人回去暗中说明朝廷之策,招抚了一大批人临阵投降。 四川民乱的根本,说到底是朝廷盘削过甚,以至于民不聊生,这才铤而走险。 既然朝廷蠲免了一年税赋,既往不追。 既然跟着三大王打不赢,被人不停追。 索性,投降回家。 蠲免天下税赋一年,不轻易征调徭役,事实上如同一场春雨浇在了无数百姓心头,许多怒火消了去。 但凡日子还有点盼头,没人会想干造反、掉脑袋的事。 朱厚照指着舆图道:“内阁拟旨,除嘉奖洪钟、林俊及奋战将士外,并告洪钟、林俊等人,大军无需入山,当在外围多设斥候,并坚壁清野,追索其踪迹,一旦发现蓝延瑞、鄢本恕等人,当引其先出山,后决战。” “臣领旨。” 李东阳应声。 张懋、徐光祚等人连连点头。 山林之中不适合动用大军,还容易中人埋伏,且后勤难以为继,与其冒险,不如盯着动静。 反正蓝延瑞、鄢本恕不可能长时间停在山中。 别以为山里有水、有果子、有熊猫等就饿不死,蓝延瑞、鄢本恕带的不是几十个猎户,而是三万多人。 跟着蓝延瑞、鄢本恕造反,为的就是吃饱饭。如果蓝延瑞、鄢本恕不能让他们吃饱饭,这些人那也是可以反过来二次造反的…… 王廷相走了出来,看了看研磨的李东阳,对朱厚照道:“陛下,臣以为大军入山与否,并不需要写在旨意之上。” “哦?” 朱厚照疑惑地看着王廷相。 王廷相言道:“陛下,这是六月十日的公文,距今已过去四十余日……” 朱厚照恍然,对李东阳道:“那就着重嘉奖吧。” 情报传递的实在是太慢,消息没有时效性可言。 写文书的时候蓝延瑞、鄢本恕带人跑山里去了,可这个时间点,蓝延瑞、鄢本恕应该正在跑路,至于是追着官兵跑还是被官兵追着跑,那就不太清楚了。 距离太远,情报太慢。 朱厚照凝眸,沉声道:“八百里加急只是一句虚言,可大部分时候紧急公文、捷报文书等,应该做到五百里加急吧!哪怕是三百里加急,这文书也不至如此延后!这让朕想起宁夏藩王造反之事,两千余里,用了十六日才将文书送达京师,这到底是游山玩水呢,还是懈怠不用心办事?” 王廷相感觉肩膀沉甸甸的,看了一眼李浩,李浩也苦着脸。 不用说,皇帝不满,必有新政…… 果然。 朱厚照看向王廷相、李浩等人,厉声道:“驿传不修,消息延滞,朕如何知晓地方之事?若事事皆月余知晓,朝廷应对岂不是颇多被动?兵部该作为时当作为起来!着令兵部应大力整顿驿传,推驿传新策!”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当在最短时间内,将驿传恢复至开国初期,即但凡公文标注‘马上飞递’的,当日夜行三百里。但凡公文标注‘四百里’、‘五百里’者,当疾驰送达!” ------------ 第一百零一章 花在驿传,好过交岁币 兵部衙署。 王廷相疲惫地坐了下来,拿起桌案上的蒲扇,道:“捷报传来,原以为能清闲两日,不成想又要去整顿驿传之事,看来兵部要继续忙碌喽。” 右侍郎李浩给王廷相倒了一杯凉茶,笑道:“下官看王尚书,那是累且舒坦。” 王廷相笑了。 确实累。 可相比往年被闲置、无所事事的心累而言,身体上的疲累不算什么。 “扫清积弊,振兴大明,不只是陛下所向,也是我之所向。”王廷相端起茶碗,咕咚饮尽,道:“能为民、为大明做些事,又无他人掣肘,怎能不舒坦?” 李浩也跟着笑了。 现在的朝堂相比刘瑾在时好太多了,陛下决断,内阁拟旨,六部听命行事,称得上政令通畅。权奸佞臣一扫而去,皇帝勤勉,力主实干,没有朝臣相互攻讦,没有宦官掣肘,正是做出一番大事的好年景! “只是驿站,并不太好整顿。” 李浩坐了下来,也拿起蒲扇,用力地扇着。 王廷相点了点头,对书吏吩咐道:“让车驾清吏司郎中陆完、员外郎李玺,太仆寺少卿廖纪过来。” 书吏领命而去。 没多久,陆完、李玺、廖纪便陆续而至。 行礼。 短暂寒暄之后,王廷相开口道:“陛下给了旨意,命兵部大力整顿驿传,车驾清吏司掌全国马政及驿传诸事,你们说说吧,如何整顿,又该从何处着手为宜?” 陆完、李玺对视了一眼,开始思索对策。 廖纪放松下来,毕竟主要是驿传的事,和太仆寺关系不大,最多也就是出马匹。 陆完拱手道:“王尚书、李侍郎,驿传整顿绝非只整顿几处驿站,定规矩,发马匹那么简单。我朝驿站分驿、站、铺三部,驿负责接待、安顿、提供马匹等,站是负责传递军情急报所用,为卫所边镇等专用,铺由各行省府州县衙门管控,负责寻常公文传递。” “若治驿传,不仅牵涉到驿站本身,还需要对卫所边镇急传之事重新敲定,同时传报两京一十三省各衙门,对公文传递之事作规范。另外,驿站设有驿舍、驿丁、驿马、驿驴、驿船及驿田等。若整顿驿站,需全面整顿之……” 李玺补充道:“如今驿传中有诸多问题,如使用驿站的凭证滥发,导致一些人随意使用驿站人力、物力。若整顿驿站,必须重制邮符和火牌,严格看管,违制者严惩!” 寻常官员想要使用驿站,需有官凭文书或相应“邮符”,堪合邮符之后方可使用驿站,比如住宿,比如让驿站提供马车送行等。兵部使用驿站时,除相应官凭外,还需持火牌,以便于沿途更换驿马。 只是因制度不修,驿站不修,加上官员滥用,原本没资格使用驿站之人,也敢公然使用,按照大明律令,没有火牌者,不能擅乘驿马,可现如今,一个个虽然没有火牌,但有火气,谁敢不给用就揍人…… 王廷相、李浩仔细听着,相视苦笑。 整顿驿传,牵涉甚广,半年之内决计是搞不定的,需要旷日持久地干…… “问题太多,先找出一个点来办吧。” 王廷相起身,目光炯炯有神:“不管卫所边镇、各地衙署,都需要经驿站来传递文书。说到底,驿传整顿最紧要的便是整顿驿站!陛下重赏不愿劳民,可驿使、驿卒十分辛劳,尤其是遇到几百里加急文书时,更是疲累!” “本官提议,以驿卒传递文书急缓程度,给其增奖赏。如送一次三百里公文,给一百文奖赏,送四百里加急公文,给二百文奖赏,送五百里加急公文,给驿卒三百文奖赏!” 李浩深吸一口气,对王廷相道:“如此一来,怕是要增不少负累,户部那里未必会答应。” 王廷相肃然道:“我们只负责提方略,能不能通过是陛下与户部的事。再说了,不用猛药,如何能早日恢复驿传?朱寘鐇造反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驿传一日夜仅仅百余里,实在令人后怕。” “试想下,如果不是朱寘鐇造反,而是鞑靼小王子破关而入,等朝廷收到急报时,小王子的骑兵是不是已经在北京城外不远了?若是如此,朝廷拿什么来守备,拿什么来迎敌?” 李浩皱眉:“话虽如此,可户部是貔貅……” 王廷相甩袖,冷笑一声:“户部的钱财用在驿传上,总好过交岁币!” 岁币? 这是朝廷每年向外族输纳的钱,宋朝时,每年都要给辽、金大量岁币。 大明骨头硬,不给岁币。 就是朱祁镇被人俘虏了,大明新立一个皇帝,也没想过给打到北京城外的瓦剌也先送岁币。 既然不打算给岁币,那就只能变强了。 驿传整顿起来,消息早到一日,朝廷就多一日应对不测的准备,便多一分胜算。毕竟鞑靼的小王子有些猛,如今已统一了东蒙古,说不准哪天就南下了。 李浩见王廷相态度坚定,点头赞同道:“既然王尚书提了一策,那本官也说一句,车驾清吏司整顿驿传,必须抓大驿、重驿、关驿!整顿的第一站,就定为鸡鸣驿吧。” “鸡鸣驿?” 王廷相眉头微抬,旋即点了点头。 陆完、李玺没有反对。 鸡鸣驿可以说是朝廷极为重要的一处驿站,位于北京城西北三百里,洋河北岸,鸡鸣山下。这里是东去居庸关、京师诸地,西去大同、陕甘,南下飞狐、紫荆关,北抵库伦等地的要道! 山西、陕西、四川、肃州等地的公文,多数都要经鸡鸣驿送至京师,一旦整顿好鸡鸣驿,自该处送至京师的紧急公文,便会一日送达,不至拖长到三日之久! 陆完、李玺领命而去。 文华殿。 曾绍贤返回复命,转述了毕亨的话。 朱厚照听闻后点了点头,给奏折丢在一旁,开口道:“顺天府县送来公文,言说新马政深得民心,感恩戴德者众,此事有几分真?” 曾绍贤回道:“千真万确。” 朱厚照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膀,道:“真假,总需要看看、听听才知道。下去准备下,趁着这几日政务少,明日随朕微服出城。” ------------ 第一百零二章 让唐寅参加春闱 出城? 曾绍贤紧张起来,虽说自治安局分设各坊后,北京城内盗贼大为减少,治安转好,可城外不好说,出现几个贼寇乱来,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眼见朱厚照态度坚决,曾绍贤只好去安排人手。 翌日。 红彤彤的初阳透着慵懒,时不时拉过白云揉一揉惺忪的眼。 风带着一股子清凉,翻入到马车之中。 李东阳苦着脸,看了看管家装束的徐祯卿,又看向书生打扮的朱厚照,无奈地摇了摇头:“臣以为陛下只是在城内微服,不成想是要出城,眼下进言劝阻可还来得及?” 朱厚照淡然一笑:“有何可劝阻的,若朕连京城大门都没有胆量迈出去,何来胆量去破顽疾,肃乾坤?” 李东阳叹道:“臣知此理,只是陛下当居紫禁城……” 朱厚照将书卷递给李东阳,道:“太祖、太宗不在宫中的时候还少吗?” “这……” 李东阳无法反驳。 老朱是个精力旺盛的,微服于民的事没少干。至于朱老四,那更不用说,靖难时候到处跑,靖难成功之后,还时不时出趟远门干一些打架斗殴的事…… 李东阳接过书卷看了眼,眉头微动:“陛下在看《孝宗实录》?” 朱厚照点了点头,看向徐祯卿,问道:“你与唐寅是故交好友,对吧?” 徐祯卿没想到皇帝会问起唐寅,连忙回道:“臣与唐寅皆是苏州吴县人,既是同乡,也是好友。” “你倒丝毫不避此人。” 朱厚照凝眸。 徐祯卿拱手:“仰慕其才,受其提携,刻意回避撇清,有悖为人。” 朱厚照看向马车外的挑着担子的行人,低声道:“朕听闻唐寅自科举舞弊案后,其妻子何氏闹腾不休,最终写了休书,其弟唐申分家断了往来,可有这些事?” 徐祯卿叹道:“人情凉薄。” 朱厚照一只手臂放在窗口,敲了敲窗边,看向李东阳:“这《孝宗实录》是你主持编纂,其中内容可还记得?” 李东阳深深看着朱厚照,明白过来,开口道:“陛下想问十一年前的科举舞弊案?” 朱厚照淡然一笑:“盖当时有谋代其位者,命给事中华昶言之,遂成大狱,以致愤恨而死。有知者,至今多冤惜之。这可是你们在《孝宗实录》中的原话,既然你们都有胆量在这里喊出‘冤惜’二字,为何没有人提出要还人清白,这是打算让死去的程敏政,活着的唐寅一直背着冤屈吗?” 李东阳翻开书卷,枯瘦的手指抚过几排字,道:“这确实是一场冤案,只是孝宗钦定。” 朱厚照皱眉,问道:“当真是冤案,那唐寅并无舞弊?” 李东阳苦涩一笑,言道:“陛下,当年老臣是礼部尚书,曾奉旨查过此案,发现在程敏政录取的名录中,并不包含唐寅、徐经二人。既然都没录取这二人,舞弊案从何说起?” 朱厚照笑道:“如此说来,若无科举舞弊案,唐寅也会落榜?” 李东阳重重点头:“事实如此。” 若当真舞弊,至少买个名次吧。 这都没录取,买了个寂寞? 既然是冤案、糊涂案,那就该给人个清白。 朱厚照看向徐祯卿,指了指一旁的笔墨:“给唐寅写封书信,让他参加明年春闱。” “陛下!” 徐祯卿激动不已,拱手道:“臣代唐寅,谢过陛下!” 朱厚照摆了摆手,对李东阳道:“待回京之后,还程敏政、徐经清白吧,他们人没了,可他们的子孙还在,这脊梁骨还挺得笔直才好。” “臣领旨。” 李东阳拱手。 徐祯卿龙蛇飞走,挥就一封书信,朱厚照看过之后拍了拍手,对驱马至车窗外的曾绍贤道:“安排人将这封书信送到苏州桃花坞,务必亲手交给唐寅。速办。” 曾绍贤领命。 李东阳将书搁在一旁,道:“臣听过唐寅,诗画过人。只不过此人毕竟荒废学问多年,骤然让他参与明年春闱,若是落榜,对他未必不是一个打击。再说了,此人放浪形骸,对仕途早已心灰意冷,未必会赴京参考。” 朱厚照落下帘子,平静地说:“朕相信他一定会来,不过单论学问,怕还是比不上杨慎。” 杨慎,内阁次辅杨廷和之子。 那个在晚年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家伙,确实是个厉害人物,就说眼下,杨慎也已是才名满天下。 “爷,前面二里是大兴县亦庄,二百余户人家。” 曾绍贤在马车外禀告。 朱厚照挑开帘子,安排道:“让特勤局的人莫要挨如此近,朕是微服私访,不是带兵打仗,还有,距离村落一里时,你下马步行。” 曾绍贤无奈,只好挥了挥手,一批人手从道路两旁的林中窜了出去,身后吊着的三十骑也放缓了速度。 马车进入亦庄,道路明年坑洼多了起来。 马匹很是吃力。 朱厚照等人索性下了马车,车里没了人,马匹轻松拉动马车。 眼前的村落不大,南北两条大街,中间是民宅与巷道。 民宅多是茅草屋,篱笆院,巷道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少,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脚印,想来是前几日下过雨的缘故。 咔嚓。 水缸被砸开,里面的水流淌出来。 一只大脚猛地踩下,水溅起,打在了何九的脸上。 “既然卖粮赚了钱,就应该清了往年债,何九,莫要让我们难做啊,兄弟们下手可没个轻重,现在是你,等会便是你老婆,还不给,那就轮到你孩子,一扇破门,还挡不住我们。” 一脸坑洼的王杰威胁着,手中握着碗口粗的木棍,身后是王学、王尖,短衣赤胸,棍棒在手。 何九咬牙道:“朝廷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蠲免税赋,过往拖欠一概不究!” 王杰阴森一笑:“没错!可我们不是朝廷的官差,我们是掮客,挑的是不干不净的买卖。没办法,朝廷大笔一挥蠲免税赋,过往一概不究,可衙门里的各位爷总还是要吃饭,免了税赋,还摁下了大的徭役,还如何淋尖踢斛,总不能让那么多爷饿肚皮吧?” “不给!” 何九咬牙。 王杰眼神一寒,阴森地说道:“不给,那我们只好自己拿了。兄弟们,干活!” ------------ 第一百零三章 律令如刀 “撞开门!” 王杰指向房门方向,里面传出了妇人的喊声与孩子的哭声。 王学踮起脚尖活络了下脚踝,狞笑一声便助跑起来。 这样的门,挡不住一踹! 王学铆足了力气,临近门前,抬起右脚刚准备踹门,就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下,然后身体猛地前倾,右脚落地的同时脑袋直撞在了门上。 咣当—— 王学只感觉头晕,满世界都是星星,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往后倒去。 咚—— 土扬起些许。 王杰看着脑门撞破、不省人事的王学,眨了眨眼。 让你踹门,你用脑袋撞? “你们是谁?” 王尖见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汉子,篱笆院外,站着一个老人与一个相貌丑陋之人。 “哦,你们踹你们的门,我们是观众。” “什么众?” “看戏的。” 朱厚照走到小凳子旁坐了下来,捡起一把老旧的团扇,见是芦苇编出来的,扇着风说:“继续。” 王尖凑到王杰身旁,有些忌惮。 王杰扫视了下朱厚照,冷笑一声:“这位公子,我奉劝你们一句,莫要多管闲事,棍棒可没眼。” 朱厚照坐着,淡然一笑:“棍棒无眼——你们有吗?” 王杰怒火腾升:“我王杰的名号你不知?” “还真不知。”朱厚照冷冷地看着王杰,然后指了指房屋的门:“还踹不踹,不踹的话,我可就要问话了。” “什么东西!上!” 王杰一推王尖。 王尖咬牙,挥舞起木棍就朝着朱厚照的脑袋砸去。 呜—— 带起风声。 嘭! 一只大手抓住了王尖的手腕。 王尖的脸顿时变得扭曲起来,喉咙里冒出了青筋,随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木棍从手中滑落。 朱厚照抬起手,接住木棍,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王学,开口道:“和他一样。” 护卫王林二话不说,提着王尖便到了门口,一只手猛地推了下王尖的后脑勺,王尖的脑袋便撞在了门板上…… 朱厚照盯着王杰,手中棍子点了点地面:“王杰是吧,方才听你说是掮客,专门为衙门老爷办事。我想问下——这行当人多不多,能不能养家糊口?” 王杰看着重重倒地的王尖,浑身打了个哆嗦。 遇到硬茬了。 “你想入行?” 王杰问道。 朱厚照点了点头:“是啊,家里人口多,一个个总饿肚子也不是法子。” 王杰想了想:“你要入行倒也不是不行,但这需要先交孝敬银?” “孝敬银?” “先给衙门里打了招呼,出了事有人遮掩,这样只要不闹出人命,就无人理会。若没衙门护着点,咱也不敢乱来。所以,这孝敬银就是求个办事凭证。” “那抢上来的钱,如何分?” “二八。” “哦,干这行是辛苦,拿个八成倒也合情合理。” “我们是二,衙门老爷是八!” 朱厚照听闻,当即不高兴了:“凭什么,活是咱们干,只分两成?衙门里的人什么都不干,却拿走八成?” 王杰嘴角抽动了下,说道:“咱们是干活,可说到底是领的衙门里的差事,没衙门里给亏钱账目,咱也干不成不是……” 朱厚照恍然,道:“可我记得,朝廷文书传遍各地,过往亏钱概不追究,如此又索拿回去,就不怕百姓告状?” 王杰不屑地说:“告状?就他们这群穷鬼,呵呵,状纸钱、门槛钱、见官钱,哪个能少?再说了,告了官又如何,他们还能有什么凭证不成?” 朱厚照起身走向地上受伤的家主人面前,沉声道:“看来这群百姓,只能被欺负得死死的,连个喊冤的余地都没有。为大兴县衙当掮客的有多少人?” 王杰想了想,道:“百余人,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 朱厚照甩袖,看向篱笆院外的李东阳:“李先生,这是多好的发财致富机遇,只要欺负百姓,那就有钱,还不用担心后果。依我看,咱们得加入啊,赚点钱不好吗?反正无人在意——百姓死活!” “百姓死活”四个字,被咬得沉重,透着杀机! 李东阳面色凝重地走入庭院,拱手道:“百姓才几个钱,要赚钱,当从贪官污吏那里赚。” 朱厚照呵了声:“如此说来,李先生是要我举起屠刀,杀到衙门去了?” 李东阳回道:“律令如刀,该落则落。” 朱厚照目光锐利地看着李东阳,这个老狐狸,竟用律令来约束自己。 拍了拍手。 曾绍贤走了进来。 朱厚照看向王杰:“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跟着他安排的人,指认并抓住所有大兴县掮客。二是——” 棍子落在王杰面前。 “断两条腿,然后被抬着指认并抓住所有大兴县掮客!” 王杰颤抖起来。 这他娘的就是没得选啊。 曾绍贤打了个口哨,七八人涌入院中,将王杰三人给抬了出去。 朱厚照伸手,将主人家何九扶了起来,拍了拍其胳膊,没有说什么,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说什么? 能宽慰他们什么? 掮客,说到底是隐藏在衙门外的隐秘的手,没有皂服,没有水火棍,可一样能欺民、虐民。 底下的手段,如同暗涌。 表面平静无波,下面乱得很呐! “吏部整顿官场,动作频频,一个月来,地方之上,自布政使到县衙,换了没两百,也有一百五六了吧。可大兴县衙就在北京城内,为何没有治好?是不是站得高了,就看不到脚下了?” 朱厚照冷森森地说道。 李东阳心头一颤,连忙说:“梁尚书这段时日勤勉,确为朝廷做了许多事。” 朱厚照停下脚步,指了指一旁的院子,沉声道:“那就是说梁储太忙,看不过来如此多事。传朕口谕,升副都御史、文渊阁大学士刘忠为吏部右侍郎,让他亲自来这里一趟,问清楚,听清楚,然后去大兴县衙——办差!” “臣领旨。” 曾绍贤答应道。 朱厚照走着,对李东阳肃然道:“状纸钱、门槛钱、见官钱!百姓想告状都告不起,长此以往,百姓的不公、冤情谁来解,百姓的疾苦、煎熬谁来纾困?” “李阁老,是时候考虑考虑,如何让百姓能告状、敢告状的事了!” “律令如刀,刀长时不用,锈迹斑斑,谁还会在意?” “刀没了威胁,朝廷没了权威,朕没了人心!这个道理,你身为首辅不会不明白吧?” “有人想毁大明根基,朕只能——用一用刀了。” ------------ 第一百零四章 信访局 看着随意地坐在地头上与老叟笑谈的朱厚照,李东阳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说皇帝,就是一些官员也不可能坐在泥草之上与寻常百姓说说笑笑。 若是田地的泥土脏了鞋靴,那些官员还会怪罪杂役不会办事,连个毛毯也不铺一下。 可现如今,朱厚照不仅与老叟说得开怀,还接过了老叟的水碗,浑似没看到那老叟的拇指都碰到了水,竟然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 朱厚照起身,拍打了下衣襟上的泥土,对老叟道:“那咱们就盼着今年秋里能有个好收成,到时候给你家孙子弄身新衣裳。” 老叟呵呵笑着:“还有孙女要的糖葫芦。” 朱厚照爽朗地点头,拱了拱手便告别老叟,上了马车之后,看着一脸怪异的李东阳与徐祯卿,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东阳拱手:“臣从未见过陛下如此亲和于民,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徐祯卿重重点头。 这倒是真的,按理说朱厚照娇生惯养,没登基之前生活在深宫大内,登基之后又去了豹房,无论如何都没机会接触穷苦百姓,更不可能与这些人聊得投机。 如此平易近人,毫无皇帝的架子,着实令人吃惊。 朱厚照看着李东阳,若有所思地说:“什么时候布政使、知府、知县亲和于民而官不诧异,民不惊讶,以为寻常事,这盛世才会来吧?” 向上追溯几代,谁还不是农家出身? 即便是自己上面,不也有个淮右布衣朱元璋? 根源都是百姓! 瞧不起现在的百姓,自以为高人一等,这叫数典忘祖,是对几代以上的祖先不敬! 李东阳面色凛然。 皇帝这话大有深意,也大有智慧! 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人当了官,便脱离了百姓,哪怕他们曾是百姓中的一个,可一旦为官,就再没回到百姓中去过。即便是年老致仕,也罕有与民同乐者,相反,他们用广袤的田地,高大的院墙,极力证明自己与那些百姓不同。 官不知民! 民不知官! 这未必是好事。 要让官知道民的疾苦,知道民的难处,民知道谁是官,他有没有为百姓做实事,这才是好的治民之道。 李东阳郑重地说:“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在理,是应该让官员走入民间察民之苦,听民之声。” 徐祯卿皱眉:“就怕有些官员乱来,借此机会吃喝玩乐,还需要百姓来供养。” 朱厚照拿出一把折扇,啪地打开,点了点头,对李东阳道:“徐指导员说的没错,官员钻空子的本事大,朝廷明令公文之下都能借掮客之手贪污,若毫无约束、监督,一旦准许官员随意进入乡里,少不了鱼肉百姓。” 按照朝廷规制,地方官员除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等事外,不得轻离县衙。有事的时候,除了必须亲自前往的,大部分还是以信牌差遣吏役来办。 这是太祖爷规定的,为的就是避免官员随便出县衙祸害百姓。 这个规定的初心是好的,将官员约束在了县衙之内。但执行起来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人在县衙,这手未必在县衙啊。 吏员出去办事,那不也是县衙的人,既然是县衙的手,这顺手牵几头羊、扛几袋子米、抓点孝敬回来…… 李东阳含笑道:“约束、监督?陛下是想重用督察院?” 朱厚照点了点头:“差不多,朕有个想法,你们二人参谋下是否可行。” 李东阳、徐祯卿端正坐姿。 朱厚照直言道:“民间疾苦,除天灾外,大部是人祸。而这人祸之中,排在首位的想来应该是地方官吏杂役。亦庄时那王杰不也说了,百姓告不起状,也告不赢状,民怨积于民间,日复一日,百余年过来,一口唾沫的怨恨想来也积累成湖泊了吧?” “历代治水都主张堵不如疏,既是如此,朝廷就应该想想办法,疏通民怨,让百姓能告得起官,能解得了冤屈!只是地方县衙、府衙往往能一手遮天,他们不为民做主,那百姓就当真无法申冤了。故此,朕打算在督察院之下,设信访总局,并在府州县下设信访分局。” 李东阳、徐祯卿对视了一眼。 信访局? 这是什么衙署? 徐祯卿问道:“陛下,这信访局是……” 朱厚照肃然道:“信访局隶属于督察院,其职责接受百姓信访,督促地方衙门公正、公平办案。若县衙办案不公,办案不明,民有冤情,则可经信访局通报府衙,府衙提级办案!若府衙解不了民怨,那就提级至按察使司,还解不了,那就让刑部出手。” 徐祯卿皱眉:“可是陛下,这百姓不识字,如何能写信……” 朱厚照收起折扇,抬手敲打了下徐祯卿的胳膊:“不会写信还不会说话了?信访局写几页文书累不死人。” 李东阳听明白了。 地方衙门办不好事,百姓去找信访局。 信访局有权督促地方衙门好好办案,若这还没解决,就将案件转至上一级衙署来代办,直至解决民怨民情。这个信访局,就等同于半个常驻在地方的御史,有监督权,也有提级权,加上头顶是督察院,不是吏部,不需要给地方官情面…… “陛下,这信访局确实妙。”李东阳肃然道:“一旦信访局设置下去,地方衙门在办案时,必会小心谨慎,不敢为私。如此一来,官正清廉,百姓人心大快!”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把玩着扇子,道:“未必不敢为私,只能说可以让一些百姓能沉冤得雪。当然,为了避免信访局乱来,与地方衙门勾结,在信访局规制上需要明确两点:其一,信访局主官两年一考核,优则提拔,劣则追责;其二,准民越级信访,准民跨府州县,到任何一处信访局信访。信访局出面,让地方府衙提级办案,不违规制。” 李东阳老脸沧桑,正色道:“陛下思虑周全,令臣敬佩!如此一来,地方官头顶便如同悬了一把刀……” 朱厚照挑起车帘,看着外面的树林,肃然道:“将信访制添入大明律中,才叫律令如刀。日后刀落下来时,也能断人头,对吧,李阁老?” ------------ 第一百零五章 朕为的是大明商业 李东阳沉默了。 信访局的设置确实可行,其职责与作用可期。 虽说还有诸多细节尚不明晰,但从大局来说,其存在对于朝廷而言大有裨益。 只是—— 李东阳老眼微眯,对看着窗外的朱厚照问道:“陛下自正本源以来,多次改设衙署,或设全新衙署,让诸多难题迎刃而解,老臣敬佩不已。可心中依旧有些疑惑,这些惊才绝艳的想法,陛下是如何信手拈来,从容提出……” 徐祯卿拿起一旁的书卷,默不作声。 确实。 这几个月的时间朝廷大变,改设或新设的衙署一个接一个。 内厂没了,新设了特勤局。 皇庄没了,清丈司出了京城。 五城兵马司拆了,多出了许多治安局。 邸报抽调了一批人,设了京报司。 兵仗局、军器局之外,多出了个神秘且规格奇高的天字制造局。 还有宝钞提举司为大明中央银行,听闻新版宝钞已经敲定,正在雕版,一大批人已经出了京师,前往各地府衙,先期筹备分行事宜。 不久之前,皇帝还将武学改成了将官学院,将南京水师改为了大明海军。 这些改动,绝不只是换个名字,而是从上至下,脱胎换骨的改变,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就以治安局来论,京师盗贼大减,民心大定,就是皇帝的杰作。 皇帝似乎总有办法来应对当下的顽疾与问题,将原本看着很是沉重、复杂的问题,举重若轻,从容不迫地以增改衙署的方式来一一解决! 如今又是信访局,一针见血地扎在了地方吏治积弊之上。 如此多想法的背后是惊人的智慧,是成熟的治国之道,而这些,如何都不像是在豹房中沉沦多年的朱厚照可以做到。 有疑惑的不只是李东阳,许多大臣都心存疑惑。 朱厚照放下帘子,看向李东阳,平静地说:“谈不上惊才绝艳,信手拈来,说到底还是老祖宗的法子。太祖爷当年为了治理官场,允许百姓将贪官污吏抓拿扭送京师,并设了登闻鼓,准民直告御状。这信访局,不就是给了百姓一条告状的路?” 李东阳皱眉。 朱厚照指了指空了的茶杯,看着徐祯卿倒茶,继续说:“新策、新政,多是有迹可循,正如内阁提出的一条鞭法,不也有类似之举,朕可有说李阁老与杨阁老信手拈来?法子在民间,多问问老百姓未必是坏事,之前那老叟也说了,里长老人办不成事,只能去找知县,知县办不成事,那应该去找谁?” “那就只能再设一个衙署,虽说这样一来要多出一些官吏,但想想也无妨,如今府州县的官吏杂役数量颇多,到时候裁去一些,将节省下来的粮钱转给信访局便是。一个信访局,一官两吏,朝廷养得起。” 李东阳听着朱厚照的话,释然了。 确实,朱厚照的许多想法看着新奇,但仔细揣测,前人虽没这些衙署名称,但多多少少有类似的做法,并非无中生有、凭空而来。 “陛下,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李东阳见马车一直向前走,不由问道。 朱厚照从袖子中拿出了一本奏折,递了过去:“李阁老看过这本奏折吧?” 李东阳接过看了看几眼,微微点头道:“看过,给事中张缵奏报河西务钞关的主事谭嘉盘削商人,贪墨不计。只是陛下,此事督察院派御史调查过,说是查无实据,张给事中有诬指之嫌。” 朱厚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河西务距离京师不过一百二十余里,内阁有杨廷和坐镇,六部九卿忠诚勤勉,你随朕出京三五日并无大碍。” 李东阳并不担心朝政,夏日与冬日,政务都相对较少。 夏日是因为夏收秋种期间,各地衙署劝课农桑,督促生产,除非命案、盗贼等大事,衙门一般不放告,不审案,全都以农为主。 冬日则是因朝廷封印,休沐了,没那么多公文要写…… 在这个时候,只要地方没大的乱子、小王子没破关杀过来,朱厚照就是休息个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只是李东阳心存疑虑,开口道:“陛下亲自去一趟河西务,总不会是为了谭嘉盘削商人这种小事吧?” 朱厚照哈哈一笑,看向徐祯卿:“李阁老说盘削商人是小事,你认为呢?” 徐祯卿郁闷,为了两边都不得罪,只好说:“臣想,钞关盘削商人,事无论大小,都不需要陛下亲临。” 李东阳点头。 说破天就是个贪污案,大不了让督察院、刑部、大理寺一起查,这点事根本不需要皇帝插手,发句话就足够了。 朱厚照将李东阳手中的奏折拿了回来,展开念道:“河西务,食商贾。货至此,船大浮。五抽一,断龙骨。一把火,烧货物……” 奏折合起。 “朕命人查问过户部账册,河西务去年交给朝廷的钞关税是四万三千二百四十六两余。按照五抽一来算,其抽税货物总额在二十一万余。李阁老想过没有,河西务一年牵涉到的货物只有二十一万两余,督察院还在那里言之凿凿,查无实据!” 朱厚照目光炯炯。 李东阳脸色一变。 以前没注意到,突然被朱厚照一说才发现,这漏洞实在是太明显! 河西务位于京师与天津中间位置,负责对来往船只征税,但凡走运河经京津的船只,都不可能绕过河西务。每年经过河西务的商船数量绝非小数目,没两万,也有一万五六。 也就是说一万五千余船只,一年的总货物价值,这才二十一万两? 换言之,一艘船均摊下来,其货物价值才十四两! 这不可能。 一条船运一百石米,这价值也本着五十两以上去了。南来北往都是逐利的商人,谁会只带十几两的货物奔波? 朱厚照拍了拍手中的奏折,严肃地说:“贪污这种事确实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但此事背后关联的是无数商人!此去河西务,朕为的是大明商业!” ------------ 第一百零六章 这把火,烧在河西务 哗啦,哗啦—— 算珠被一只胖手上下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根瘦弱的手指伸出,拨动了下算珠,嬉笑道:“爹,是不是可以教儿打算盘了?” 胖手与算盘不见了,肚腩顶了出来。 陆圭转过身,看着一心想经商的儿子,一脸的横肉便抖动了起来:“四书五经不好吗?当商人可没什么前途,这次爹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见识见识经商的难处,看看每一笔账目来得多不容易。” 十一二岁的陆年后退一步,直摇头:“翻来覆去总是这个圣人说,那个先生说,我不想只让别人说,我想自己说话,别人听着。” 陆圭将身后的算盘拿了出来,递给陆年:“也罢,走完南北,你若不喊苦,便经商吧。这算盘的基本口诀你可记住了?” 陆年接过,摇晃了下,笑道:“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 掌柜陆奉走来,道:“东家,少东家,前面就是河西务钞关所了。” 陆圭点了点头,在考校完陆年后,船也慢了下来。 “这就是河西务钞关吗?” 陆年看到前面望不到尽头的船,正在水道之上缓慢而行,时不时还有微微碰撞,好在船梆上绑了厚厚的芦苇席。 陆圭拍了拍肚腩,严肃地说:“没错,前面就是河西务,这里舟楫聚泊,车音马迹,日夜不绝,可以说是京东第一镇!” 陆年笑道:“爹,听掌柜们说,这里在元时就很是兴盛。” 陆圭点头:“是啊,这里最初原本是个修船的船坞,因处在运河以西,被称之为河西坞,后来才将船坞的坞改为政务的务。元时曾在此处设海运司,领接海道事,进出京城的船只在此纳关税。你看西面那一片农田,以前这里全都是粮仓。当年这里又是津门首驿……” 一桩桩事,灌输到陆年脑海。 行万里路的见识,就是如此增长起来的。 等了一个半时辰,船才进入河西务的正关处。 陆圭留下掌柜在船,带了包裹,与陆年上岸报关。 吏员接过路引,查验沿途交过的税票,盘问了几句,便抄录在册,然后将路引、税票连同报关文书一起交还。 陆圭沿河走去,指了指前面的码头对陆年道:“那是阅货厅,用于查验货物,计算抽多少税所用。咱们是五百石粮,搁以前,在这里要买价值二十八两的宝钞,然后去报税,领取关牒。不过现如今,朝廷准许金银交易了,自然不需要先兑买宝钞。” 陆年很是好奇地看着。 突然间,前面的商人猛地跪了下来,喊道:“孟老爷行行好,我们的路引年年如此,从未有错。” 孟大河踹了一脚商人,哼道:“没个眼力劲的家伙,这路引爷说错了,那就是错了,上面写的是红枣,可你船里面分明有青枣,这不是骗关是什么?” 陆年拉着陆圭的衣袖,低声道:“爹爹,青枣、红枣,不都是枣吗?” 陆圭低头道:“这哪里是船上枣的问题,是袖子里有没有枣的问题。” 前面商人也明白过来什么,连忙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些东西送了过去,卑微地说:“是,孟老爷说的对,青枣不是红枣,是我们的错,只是我们初犯……” “初犯的话,也不是不能宽谅你们,但——” “孟老爷。” 商人又送上了些许碎银。 孟大河满意地点了点头,装模作样地喊道:“看在你们初犯的份上,那就饶过,这过关税要多缴纳一成,以儆效尤。也就是爷心善,否则定将你们以手持假路引为由抓起来……” 商人赔笑,这才过关。 陆圭看了一眼陆年,低声道:“知道了吧,吏员都比商人威风,若是当了官,比这威风更甚,你啊,实在应该读书去,将来有个一官半职,也省得对人阿谀赔笑……” 陆年看着父亲拿出了些许碎银交给了办事的吏员,还说了一番好话,孟大河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码头上陆家的船,然后说:“按理说,你们这一船粮需纳二十八两税,只不过最近地方灾害频频,若你们有心为万民考虑一二……” “那是当然。” 陆圭又拿出了三两碎银塞了过去。 孟大河哈哈笑了笑,点头道:“去办关牒吧。” 陆圭谢过,带着陆年刚走至办理关牒处门外,便听到身后一阵乱子。 一个商人凄惨地喊道:“没有天理啊,这一船纸张满打满算才价值八十两,这一路来收那里要税,这里还要好处,这前面还有通州要税,京师城门要税,货物入店还要税!七七八八,一路走来,这买卖还要倒贴不成?我这将这船货物给烧了!” 孟大河见多了这种场面,丝毫不乱:“你要烧货物,那也得过了这关再烧,敢在河西务乱来,便将你们抓起来定罪!来人,给他们一个火把,我倒要看看谁敢烧!” 杂役送上一个火把。 孟大河看着不敢接火把的商人,暼了眼路引,道:“张四毛,这里是河西务,不是你们那小小的上元县。有胆量发火,没胆量烧——” 桄榔! 火把丢到了商人脚下,吓得商人后退一步。 孟大河一脸不屑,命令道:“还不速速交税!” “商人交税,是交给你,还是交给朝廷?” 火把被一只手抓了起来,燃烧的火焰带着风声指向孟大河。 “朱兄,不可孟浪。” 邱茗连忙上前拦住朱寿,苦着脸看向孟大河,道:“这样吧,这位商人的税,我们邱家给了,权当赔不是。” “邱家少爷!” 孟大河皱了皱眉头,然后看向手持火把的年轻人,抬手一指:“这人,似乎对我很不满啊。” 邱茗看向朱寿,脸色有些难看。 这位是不久之前认识的,聊得投机,说想见识下河西务便同行而来,不成想竟惹出乱子。 “朱兄,这可是孟干吏……” “呵,干吏?可笑!” 朱厚照推开了邱茗的手,走向孟大河,气沉丹田,威严地喊道:“河西务报税通关,什么时候银钱可以揣到个人的袖子里了,什么时候可以逼迫商人下跪告饶,又是什么时候——全凭心情来定关税了?依我看,这把火不应该烧船,而应该烧了你,连同这——河西务钞关!” ------------ 第一百零七章 赐他们个——斩立决 一番话,豪气干云! 码头内外,岸上船中,哗然一片。 陆圭凝眸看着手持火把的年轻人,对儿子陆年道:“看清楚了,挑衅官府必没有好下场,莫要小看了任何官府中人,哪怕他是一个小小吏员……” “可是他说的很对,再说了,吏员不是官。” 陆年低声道。 陆圭苦涩摇头:“孩子,这世道不是看你说的对不对,做的对不对,而是看你有没有权势。吏员虽不是官,可他是为官办事。此人背后是户部主事,户部主事背后是整个户部……” 船上。 一个个掌柜、伙计看着这年轻人,目光中有敬佩,也有同情。 敬佩的是有人喊出了所有人想说的话。 同情的是,他即将倒霉。 邱茗紧锁眉头,盯着胡来的朱寿,又看了看气得胡须抖动的孟大河,上前拱了拱手:“孟干吏,我们邱家与此人并无关联,只不过是同行陌路之人。” 孟大河呵呵笑出声来,走向朱厚照:“你方才说什么,烧了我,还有这河西务?” “没错。” 朱厚照目光冰冷 孟大河狂笑起来,摆了摆宽大的衣襟,止住笑,奸狞地抓了抓胡须:“按照大明律,放火故烧官民房屋,及公廨仓库,系官积聚之物者,一律皆斩。来,你烧一个试试?” 朱厚照看着骄横的孟大河,将手中的火把放低了些,然后插到了孟大河敞开对着自己的袖子里。 明代的袍子,衣袖宽大。 加上是夏天,穿宽大点也好进风…… 邱茗张大嘴,浑身哆嗦。 娘的,自己认识了个疯子不成? 陆圭几乎下巴都要惊掉了,他竟然当真烧…… 一群商人、伙计看到这一幕,也都傻眼了,满是震惊。 孟大河感觉胳膊被灼烧,惨叫着想要挣脱,却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股子肉被烧焦的味道传出,孟大河几次挣脱竟都没办法挣开,痛苦地倒在地上,另一只手却还被牢牢抓在对方手中 一旁的两个杂役见状,连忙抽出棍子来救。 咻—— 一张巴掌大的黑色卡片飞至,打在了杂役身上,又掉在了地上。 杂役看去,黑色的卡片之上是金黄的“特勤”二字,边缘处更有龙纹盘动。 “这是——特勤黑帖!” 杂役连连后退。 邱茗、陆圭等众人听闻后骇然不已。 特勤局虽然新设不久,但因其凌驾于锦衣卫之上,名声早已传开。 坊间有云: 锦衣驾帖,天子之威。 特勤黑帖,天子之怒。 这里竟然出现了黑帖,说明皇帝对河西务十分不满,这是派了特勤局之人前来稽查、治理! 这年轻人,莫不是特勤局的将官? 火把竟然灭了。 朱厚照松开了孟大河,看着眼前惊恐且痛苦扭曲的脸,肃然道:“这里是朝廷的河西务,不是你一个小小吏员的安乐窝!打着朝廷的幌子盘削商人,肥私害公,你当真是有胆量啊!” “这,这都是谭主事让我们干的,饶命啊。” 孟大河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烧糊了,说不得就废了,痛感不断钻心。 椅子搬了过来。 朱厚照坐了下来,沉声道:“去,将河西务钞关内所有官吏都喊来!” 曾绍贤领命,安排人去办。 没多久,主事谭嘉与二十余吏员便到了,战战兢兢。 朱厚照看向五十余岁,臃肿不堪的谭嘉,指了指一旁的孟大河,道:“他交代,是你指使盘削商人,收取好处,可有此事?” 谭嘉肉脸抖动:“绝无此事。”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对孟大河道:“看来你一人所为啊,一个小小吏员,诏狱你是没资格进去了,那就去刑部地牢住几日,然后移至西市。” 西市? 那可是杀头或凌迟的地方啊! 孟大河惶恐不已,连忙喊道:“确实是谭主事吩咐,我们所有人都是受他指使,而且我还记了账册。” “带他取来!” 朱厚照下令。 曾绍贤安排两个护卫,架着孟大河离开。 谭嘉额头直冒冷汗,躬身上前,低声道:“这位特勤局的小爷,凡事都好商量,若想要功劳,我给你送几个人,想要钱,开个数目。这事就过去吧,那么多船堵在河西务,总归影响不好,何况这后面还有漕运船,若耽误了行程,陛下那里也会震怒……” 朱厚照冷冷地看着谭嘉:“漕运船晚上一些,你的陛下可不会震怒。若是这河西务贪污巨大,欺商吃商,那你可要倒霉了。” 谭嘉从袖中拿出了几片金叶子,递了过去:“大家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吃口饭罢了。” 朱厚照接过金叶子,掂量了下,笑道:“三两金,这可就是三十两银,折算下来,可是六品主事半年的俸禄,为了说情求脱,只用这半年俸禄,够吗?” 谭嘉暗骂贪得无厌。 朱厚照沉声道:“方才看了看,那孟吏员每过一个商人,大抵都能收两三两银,这一日路过多少商人,能收多少银?区区三两金,你也拿出来想换你性命?” 谭嘉脸色一变,连忙说:“三百两!” “不够。” “这,一千两,日后每年过节都有孝敬,如何?” “好大的手笔啊。” 朱厚照起身,看向码头上的船,招了招手。 徐祯卿、李东阳上岸。 谭嘉凝眸看着李东阳,脸色陡然一变。 这不是内阁首辅吗? 谭嘉是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寻常时候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加上朱厚照久居豹房,有事多与宦官、内阁商议,很少见外臣。为官五年,谭嘉见过朱厚照的次数只有五次,每次还是元旦大朝会,因为官职太小,只能站在远处,根本看不清楚朱厚照容貌。 加上朱厚照换了衣裳,气质也与往日大不同,谭嘉认不出来很正常,可李东阳就不一样了,内阁首辅,经常露面,六部官员中不知道他的很少。 谭嘉万万没想到,李东阳会跑出北京城来到这里! 朱厚照看向颤抖的谭嘉,笑道:“你要收买我一个人怕是不够,最好是连这位一起收买了。” 谭嘉感觉喉咙干得厉害,苦笑着行礼道:“李阁老。” 李东阳板着脸,根本没回礼,看向朱厚照,问道:“这些人都应该抓起来,挨个审讯!” 谭嘉慌乱之余,脑子里竟生出了一丝疑惑。 李东阳这话怎么听着像是—— 请示? 你是首辅,他是特勤局的人,什么时候特勤局能管内阁了? 朱厚照摇了摇头,看着码头无数的船只,沉声道:“审讯是要审讯,但若是有确凿证据,那就赐他们个——斩立决吧!” ------------ 第一百零八章 枭首示众 斩立决?! 李东阳脸色一变,这就是说,皇帝今日非杀人不可了! 谭嘉扑通跪了下来,脸色苍白如纸。 赐——斩立决? 普天之下,能说出这话的,只有一个人! 看李东阳对其说话时微微欠身的姿态,话语中的请示意味,加上特勤局的出现,谭嘉再怎么笨也想该想到眼前年轻人的真正身份了! 完了! 娘的,谁敢相信,我竟然贿赂了皇帝…… 朱厚照转身看了一眼谭嘉,然后将金叶子搁到李东阳手中,道:“其他人不说,此人贪污数额巨大,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李东阳看着精巧的金叶子,老脸一沉,对谭嘉道:“侵盗钞关钱粮,贪污受贿,欺压商人,巧立名目,这些罪名足够杀你了!从实交代,莫要连累家人,若抗拒不言,你这身,三千刀未必能削得完!” 谭嘉差点晕过去。 刚刚说的是斩立决,怎么到了你这里,还成凌迟了? 不交代还能咋滴,就一条侵盗钞关钱粮就足够让自己掉脑袋了,何况数额巨大…… 孟大河的账册刚取过来,谭嘉就全交代了。 曾绍贤带人查封了谭嘉的家与三座宅院,点数清楚之后,至河西务衙署内,递上一本账册。 朱厚照打开看了看,便交给了李东阳:“这就是河西务钞关,一年给朝廷的税额不过四万余,可落自己手里的,一年就有五万余!小小一个主事,五年之间,贪墨二十余万两,还真是令人触目惊心啊。” 小官巨贪! 李东阳也被账册上的数目给震惊了,这群人实在是太敢贪,太敢拿了! “有没有手干净的吏员?” 朱厚照问道。 曾绍贤回道:“有一个,名为卢兴。” “让他来!” 朱厚照吩咐。 卢兴到了,肃然行礼。 这是一个脸型方正之人,古铜色皮肤,一双精干的眼睛透着坚定。身上皂服上有多处补丁,有些地方被搓捶得发白,倒显得干净。 朱厚照看着卢兴,问道:“别人都拿钱,你为何不拿?” 卢兴肃然道:“家父教导过,手只能拿该拿的,不该拿的一旦拿了,这手就脏了,如何都洗不干净,小子喜欢干净。” “干净?” 朱厚照笑了,看向李东阳:“让河西务变得干净,如何?” 李东阳拱手:“理所当然。” 朱厚照点了点头,起身道:“卢兴是吧,自今日起,你来执掌河西务,该收多少税,便收多少税,但有人巧立名目,苛责商人,讨要利钱,准商人举报揭发,一旦言如其实,则严惩不贷!” 卢兴心头狂喜,但又不敢领命,犹豫了下,问道:“敢问,你是——” 李东阳赶忙说:“过不了几日,吏部会有公文送来,你就是吏部的主事,主管河西务钞关。” 卢兴连忙磕头。 朱厚照看着卢兴,道:“河西务吏员二十四人,若只剩下你一个,是不是便办不了通关之事了?” 卢兴深吸了口气,紧张地回道:“河西务要正常运转,至少需要五名吏员,一人能办,只不过这运河上的船也会堵在这里,通关用时会很长……” 李东阳见朱厚照沉吟,起身拱手:“其他吏员虽也有贪墨,但不少人是受主事胁迫,若全都打杀了,这河西务无法办事,不若惩治一二,以儆效尤。” 朱厚照没说什么,径直走出衙署,至了阅货码头处,看着众商人、伙计,沉声道:“将主事谭嘉、吏员孟大河、周六、方轮带来!” 护卫军士听命而动,将四人押到前面。 朱厚照指了指四人,厉声道:“钞关乃是朝廷所设,是为收取正当税目,尔等倒好,背着朝廷欺压商人,中饱私囊!今日为正国法,枭首——示众!” 苍琅—— 刀出。 陆圭连忙捂住陆年的眼睛,一道道血光飞起。 邱茗浑身颤抖,恨不得直打自己嘴巴子。 那个老人是李东阳李首辅,那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自己真是糊涂! 为了一个吏员,自己竟说出与其是陌路之类的话,这好端端的交情,一瞬间没了!说不得还引起了皇帝记恨! 人头滚落。 码头一片寂静。 朱厚照目光扫过众人,肃然道:“该是多少税,就是多少税!有朝一日改了,那也是朝廷来改,轮不到钞关自己来定!麻烦诸位将消息传出去,但凡有关津之地索要好处、欺压商人、强夺货物、多收税目、不入公账等,一律可写成书信投入督察院!若督察院半个月没个答复,那就投去京报司!” 李东阳骤然凝眸。 这个举动,意味着京报司竟能受理民情之事了! 虽说京报司现在无权处置诸事,可问题是,京报司直属皇帝,可以将书信直接送到御案之上!皇帝连京报司都拿出来充当耳目了,若督察院的御史还办不好事,说不得哪天取代督察院的,就是这群写报纸的人…… 人杀了,脑袋挑了起来。 其他吏员胆战心惊,在卢兴的带领之下开始办事。 河西务钞关再次运作,船只通关速度快多了,原本拥挤的河道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畅通…… 邱茗想走,却被人给拦了下来,并带到了正堂内。 朱厚照将账册丢到一旁,对李东阳、徐祯卿道:“烂账一堆,连各类账目都记不清楚,户部从来没核对过吗?还有督察院,如何稽查的!” 邱茗听闻,当即跪了下来。 朱厚照看了看邱茗,收敛了火气,道:“邱少东家,之前在码头,你曾说起商人有三怕,来,给他们说说,如实讲。” 李东阳、徐祯卿看向邱茗。 邱茗强装镇定,道:“商人一怕重复交税,比如自南京起运货物到京师,一路之上需要在十二处关津不断缴税。二怕强征报效,官员以赈灾名义,强征走粮食,以造船名义,强征走木料,也不是没有。三怕税票不通用,如自扬州缴的税票,拿到临清,人家吏员不认,要从头税一遍……”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肃然道:“商税缴纳没个标准,关津不彻底整顿,商人苦,货物不畅,南北薄利,最终遭受反噬的不只是商人,还有朝廷与百姓!李首辅,眼下商策与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 第一百零九章 商人的机会 大明中期,商业比明初规模大多了,可商税这玩意,虽然在正增长,但增长的幅度,连龟爬都不如…… 归根到底,不是商业的蛋糕没做到,而是趴在桌子旁边瓜分蛋糕的人太多。 终明一朝,朝廷对商税问题都没有彻底治理过,西林子里出来的官员喊商税太重了,要给商人松绑,东林子里出来的人也跟着喊,商税取消得了…… 朱厚照不管这些,商业的蛋糕多大,摆上来之后,朝廷不动刀,谁敢动刀谁就得死。 蛋糕分配权,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朱厚照看着李东阳,肃然道:“饮鸩止渴,无法长远。商税若不变改,只能损了朝廷,肥了这些底层官吏!” 李东阳凝重地点了点头,恭谨地回道:“河西务贪腐无数,确实说明了关津问题严重。商税要改,商策要变,这商人三怕,也应该予以解决,只是此事还需与户部仔细商议。” 朱厚照指向邱茗:“邱家在京师算是大商贾,户部要革商策,自不能关起门来揣测,还需你们商人参与其中。” “啊?” 邱茗惊呆了。 商人参与其中? 商人什么时候有资格参与商策的制定了?从来都是朝廷挥刀,商人洗脖子…… 李东阳皱眉:“商人不适合参与吧。” 朱厚照正色道:“两税问农户,马政问马户,商策自然需要问商人。邱茗,你回去告诉你父亲邱山,让他联络在京商人,拟出一份全新商策。新商策一需要确保朝廷所得可增三至五成,二需要破商之困,三对关津等各类税,提出意见。” 邱茗震惊不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李东阳连忙走出,拱手道:“户部会拟新商策,交给商人不合法度……” 朱厚照摆了摆手,威严地说:“商人提出的商策只是意见,朝廷负责审议,合适则用,不合适则废。这样做是希望户部可以听听商人的想法,也看看商人到底想要什么。官员不通晓商业,连商人想要什么,当下商策有哪些漏洞都不知,他们拟出来的商策,朕敢用吗?” 一个“朕”字,让邱茗打了个哆嗦,直接跪了下来。 李东阳叹了口气,道:“既然是朝廷审议,那老臣无异议。” 徐祯卿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旁听观察。 皇帝是对的,不管官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商策漏洞,商人参与进来,说说他们的想法,至少可以让商策完善一些。 李东阳反对,更多出于对商人地位的鄙视。 士农工商,商在最后,如今商突然要和士说话、打交道、商讨政策了,商人的地位骤然有所改变,士大夫能高兴才怪。 朱厚照看向邱茗:“一个月拿出方略,交户部审议。若有所需,朝廷会命人传若干商人上殿问对。” 邱茗叩头:“草民领旨!” 朱厚照抬了抬手:“时间紧,去吧。” 邱茗行礼,小心翼翼退走。 翻看河西务钞关的账目,让人火大。 课税根本没有准绳,一些吏员随意性太强,记录账目到处涂鸦,估计是将贪墨的数额也记录上去了,回头一看不对,这才赶忙涂改。 朱厚照将账册丢到一旁,无心再看,问道:“除了河西务,还有临清、淮安、扬州等地,想来状况与此处大同小异。若是让户部自查,怕是没个结果,督察御史也有蒙蔽、收买可能。李首辅,这等事该如何办?” 李东阳暗暗叹息。 户部不可靠,督察院不可靠,谁可能? 皇帝这是想用特勤局、锦衣卫啊,这不行,特务治国要不得。 李东阳徐徐回道:“陛下,臣以为户部自查自纠是不合适,可督察院中多是清廉之人,臣请重用之。另,当给督察院立下规矩,一旦贪、拿,为其遮掩之事查出,当严惩之。” 朱厚照思虑了下,回道:“既然李首辅认为督察院御史清廉居多,那回京之后,就让督察院派出御史,前往各钞关盘查。河西务朕查出了贪墨二十余万两,若是有御史查出个几百两甚至是几十两,呵呵,朕只能派特勤局与锦衣卫的人,一起去查一查。” 官员擅长将大事化小。 比如那尚未出世的严世蕃,贪污数之不尽,一群人查来查去,结果是贪污了八百两。 想到严世蕃,朱厚照突然想起了严嵩,看向李东阳:“朕依稀记得有个叫严嵩的官员?” 李东阳愣了下,言道:“确有此人,弘治十八年科举中式,二甲第二名,后被选为庶吉士。只不过后来严嵩得了一场大病,不得不退官回籍,算下来至今已有五年,陛下是想启用此人?” 用严嵩? 朱厚照连连摇头,严肃地说:“让他好好休养吧,朝廷还不需要差遣病人做事。” 严嵩已经中过进士了,可夏言这个时候连个乡试还没考上,等他跑到朝廷来,若自己不出手,估计还需要等几年。 只是过早干预,又怕毁了这个好苗子。 朱厚照正在盘算时,曾绍贤匆匆走了进来,道:“陛下,有江西驿使过关。” “哦,让他来。” 朱厚照眼神一亮。 没多久,驿使江舟便到了,在得知眼前之人是皇帝之后,江舟连忙行礼。 朱厚照抬手道:“起来吧,你背的可是王守仁的公文?” “确实是王巡抚的公文。” 江舟回话之后,连忙将公文取出,呈了上去。 朱厚照接过公文,问道:“王守仁到任之后,江西可安定了一些?” 江舟低下头:“王巡抚到任之后没多久,便差小子送公文至京师,江西安定与否,小子说不清楚。” 朱厚照展开公文看去,脸色难看起来,厉声道:“这个王守仁倒是大胆,有那么多官可杀,偏偏杀了镇守太监,如此一来,朕到底是该治他罪,还是奖他功?” 李东阳、徐祯卿也吃了一惊。 这姓王的,猛啊! 李东阳也没想到王守仁竟有如此魄力,镇守太监毕竟出自大内,可以说是皇帝的家奴,地方官甚至都不敢得罪,任其作威作福。 可谁想,王守仁直接动了刀子…… 此人,不简单! ------------ 第一百一十章 王守仁,邪得很 江西,南昌。 俞青山走出了巡抚衙门,进入府前大街,寻了一处摊点坐了下来,喊道:“来一笼灌汤包子。” 摊主答应一声,便端上了热腾腾的包子。 俞青山刚拿起筷子,一只手已经伸到了笼中,也不嫌烫,直接抓起往口中送。 林晨宇咬了一口,冲着里面的热气,低声道:“不用看,曾繁扶没事,他现在已经是大月酒楼的账房了,昨夜清理账目太晚,这会还没爬起来。” 俞青山将笼向前推了下,笑道:“你们这段时间送来的消息都很有用,先生很欣慰,让你们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 林晨宇吞咽下去一个包子,又拿起一个:“我们没什么危险,倒是先生那里,你需要多费点心思,各地乱民与巡抚内官吏杂役有勾结,现如今桃源洞的小头目也出现在了南昌城内,暗处来了多少人还不清楚,必然是想盯着先生的一举一动。” 俞青山点了点头,待林晨宇离开之后,将剩下的几个包子带走,结账返回了巡抚衙门。 后堂。 王守仁审视着江西舆图,颇是入神。 诸氏拿起蒲扇送风,道:“限期两月各地乱民归顺朝廷,过期不降大军征讨,可自公告发出之日起,夫君无一日不看这舆图,似乎是另有盘算。” 王守仁笑道:“公告只是说限期两个月不归顺便征讨,可没说两个月之内大军不会征讨,自缚手脚这种事,为夫还是不会做。如今南昌总算是安定了下来,是时候腾出手来打一仗了。” 诸氏用蒲扇掩面笑道:“夫君这样做,有失君子之风……” 王守仁坐在了小板凳上,认真地说:“君子之风若不能求得民心,便是伪君子。为夫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好,打一顿,就一顿,估计很多人就会认认真真听为夫说话了……” 诸氏问道:“若打一顿,还是没人归顺,又该如何?” 王守仁沉思了下,拍了拍腿:“那就只好继续给他们上上课。” 诸氏暼了一眼舆图,叹道:“可是江西乱民多,万人以上的就不下七处,实力雄劲,怕都不好对付。夫君若要动手,可要谨慎些才是。” 王守仁哈哈笑道:“谨慎自当谨慎,可若是谨慎过了,没了胆量,那这江西何年何月能安定下来?无妨,江西已在我心中。” 诸氏见王守仁自信,也不再多言。 俞青山入了后院,对王守仁言语几句。 王守仁微微点头,从桌案上抽出一页纸,递了过去:“这是一些可用之人,身世清白,有家室在城内,午时之后,你将这些人带出巡抚衙门,盯着大门,无论是谁出门,都派人跟上,查明去了何处,与何人说话,不必靠太近,也不必抓人。” 俞青山看了看名单上的八个名字,点了点头,下去准备。 午时之后。 王守仁突然命人急传布政使魏英,衙役匆匆去喊。 魏英刚进入巡抚衙门,还没坐稳,王守仁又突然下令,传都指挥使董寰,这还不算完,还一口气传了八位将官。 如此大动静,自然惊动了许多人。 就在魏英、董寰等人摸不着头脑时,王守仁对吏员下令:“召集所有巡抚衙门吏员杂役,把守大堂之外,任何人不得窥听!” 吏员领命,将巡抚衙门中五十余人召集起来,站在了大堂外。 大堂的门关了起来。 “金班头,王巡抚这是在商议什么机密大事,如此紧张?” 衙役熊埠问道。 班头金南九摇了摇头,板着脸说:“都指挥使和一干将官都来了,怕是商议军略之事。” 胡革二凑了过来,低声道:“这距离公告的两个月时间尚早,如何都不应该这么早商议吧。” 金南九瞪了一眼胡革二:“那王巡抚召如此多人来,能商议什么,总不会呵呵两句喝茶,然后各自回家吧?” 胡革二脸色一变,连忙说:“那自不能,王巡抚何等厉害,今日怕是有大事!” 大堂内。 王守仁呵呵笑了笑:“喝茶,喝茶。” 魏英起身:“王巡抚召我们前来,只是为了喝茶?” 王守仁端起茶碗,啧啧两口:“这可是庐山云雾茶,宋时可是贡品,若不是我朝皇室没那么多贡品,岂能轮到我们品尝,来,尝尝……” 魏英傻眼,庐山云雾茶是好茶,可我们火急火燎跑来,就只是喝茶? 都指挥使董寰不懂得欣赏什么好茶,一饮而尽,然后看向王守仁:“王巡抚,若有差遣,我等必行之。” 王守仁不动如山:“喝茶便是差遣。” 董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是好,其他将官也不敢多言。 虽然王巡抚上任不到一个月,可邪得很,惹不起。 说好的下午去军营视察军士,结果清晨就到了,人家还在打扫卫生。 说好的明天着人下乡勾人到案,结果当天半夜就给人在地牢里开好了房间。 说好的晚上好好休息,结果你提着灯笼查房,见人不在官舍,竟追到了花楼里…… 邪门的王巡抚,让许多人吃够了苦头,现在别说巡抚衙门了,就是连布政使衙门的官员也不敢晚上出去瞎混了,军士更不敢随意外出军营…… 王巡抚也是个杀心重,手段狠,聪慧过人的官,这积累下来的冤案大案,王巡抚轻而易举地破了十余起,判决之后,就给人上菜,完事还问人家吃饱了没,之后就坐在了监斩棚子里丢令牌了,保准不让人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如此手段,如此邪性,实在不好伺候。 喝茶是吧,那就喝。 董寰闷着气,咕咚喝茶。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 魏英、董寰憋着一肚子疑惑,面色凝重地走了,还有几个打嗝呲牙的,像是准备大干一场。这些可全落到了门口守着的吏员、衙役眼中。 待魏英等人离开之后,胡革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出了巡抚衙门,没多久,陈四百穿着皂服也跑了出去。 王守仁坐在二堂,手持书卷,轻笑自语:“喝个茶,就让这群人暴露了啊……”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守仁:你忠诚不? 夜来,风轻。 俞青山走入书房,禀告道:“先生,胡革二到了。” “让他进来。” 王守仁端坐着,运笔书字。 胡革二心头不安地走入书房,行礼后喊了声:“王巡抚。” 笔端流转。 重力之下,笔锋压出一道“横”,骤然提笔。 王守仁抬起头看了看胡革二,淡然一笑:“你可识字?” 胡革二摇了摇头:“家贫,请不起先生。” 王守仁招手,示意胡革二近前,然后将纸张拿来,递给胡革二:“学问不分家境,只要心中有向善、尚学之志,农夫也可吟诵稼穑之事。你若有意学问,本官可以教你。” “当真?” 胡革二惊讶地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含笑道:“那是自然,你可从这四个字学起。” 胡革二看着纸张上的字,一脸茫然。 王守仁从桌案后走出,摆正纸张,手指点着读道:“精、忠、报、国!这四个字写起来容易,说起来也不难,但真正践行终身,不曾随波逐流,至死不改志者并不多!胡革二,你可知‘精忠’是何意?” 胡革二脸色微变,连忙说:“小子不知。” 王守仁抬手拍了拍胡革二的胳膊,正色道:“精忠,意在对皇帝、对大明,绝对忠诚,海灌不可撼,山崩不可移!你对大明——忠诚吗?” 胡革二被一双明亮又深邃的目光盯得慌乱,连忙跪了下来,喊道:“小子自然忠诚。” 王守仁淡然一笑:“哦,如此说来,下午身体不适出了巡抚衙门,是去福悦客栈看大夫了?” “这——” 胡革二额头冒冷汗。 王守仁转身,在房间内踱步道:“客栈嘛,住几个大夫也不是不可以——” 胡革二点头:“是,是……” 王守仁突然转过身,看向胡革二:“可就怕这大夫和乱民有关系,大夫若是和乱民有关系,那你很可能就落个通敌的罪名,通敌可是杀头的重罪。胡革二,你通敌了吧?” 胡革二脸色煞白,跪着摆手:“没,没有,王巡抚,我忠诚……” 王守仁呵呵一笑:“忠诚的人可不会走漏消息,不过本官在书房见你,是想给你个退路,若不然在大堂之上,那可只能依律公办。你也知道,官军这些年被乱民打得很惨,这个时候本巡抚以通敌罪名,宁杀错,不放过,砍一些官吏衙役的脑袋,朝廷也会理解的……” 胡革二浑身发抖。 别看王守仁瘦弱,还有点病的样子,可这家伙杀人不带眨眼的。 在江西混乱的局势下,若王巡抚当真给自己弄个通敌罪名拉去咔嚓了,谁也不会说他不是。 “大人,我,我……” 胡革二畏惧了,连话都不再利索。 王守仁盯着胡革二,轻声道:“这是书房,如果你不想移步大堂的话,那就只能听本官的安排,为本官做事。” “听,小子愿为大人效劳!” 胡革二接连叩了几个头。 王守仁上前,将胡革二搀起,点了点头:“很好。” 胡革二嘴唇发白,问道:“小子应该如何做?” 王守仁笑道:“自然是反过来刺探情报,你与哪里的乱民有联系?” “东乡。” “只有一个东乡?” “啊?” “你这做事做的,既然卖消息,为何只卖一家,至少应该和姚源洞、华林那里搭根线,消息一起卖,赚得也多。来,我帮你谋逆谋划……” 胡革二张着嘴看着王守仁。 娘的,这是不是刚正不阿、不苟言笑、不恶而严的王巡抚王守仁吗? 怎么有一种奸诈的感觉…… 胡革二看着王守仁嘴巴一张一合,直至其说完,才茫然地点了点头。 “下去吧。” 王守仁安排道。 胡革二行礼后,朝着门口走去。 “站住!” 胡革二听到声音,畏怕地打了个哆嗦,不安地转过身去。 王守仁指了指桌上的纸张:“将这‘精忠报国’四个字带回去,让你母亲,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叔叔,两个婶婶,嗯,都一块看看,好歹是本巡抚的手迹……” 胡革二哭丧着脸。 我的王巡抚,你这是让我带回去字,还是想告诉我,全家都在你手里握着呢…… 完了。 家里有哪些人都被王巡抚调查得清清楚楚,若不听他的话,全家人都得出事。 俞青山走了进来,敬佩地看着王守仁。 还是先生厉害,三言两语就将人给拉了过来。 王守仁提笔润墨,道:“下一个……” 俞青山咧嘴走了出来,这样一来,乱民的耳目,那可就是巡抚的耳目,最有意思的是,乱民并不知道这些人“叛变”了。 这一晚上,王守仁见了两个吏员、五个衙役,总算弄明白了姚源洞之败为何如此惨烈。 巡抚这里还没出门,作战计划已经送到了乱民手中。 大军刚调动出营,乱民已经半路做好了应对准备,占据好了地利,加上军队本身缺乏战斗力,没有必胜之心,前面一受挫就哗啦啦后撤逃跑,能打赢仗才怪。 不过现在—— 王守仁笑了,有了这些“细作”,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情报摸索个差不多了。 加上多次作战,各处民乱的兵力部署基本都清楚了,军队也初步整顿了,虽然不是雄兵,但面对乱民那也应该有一战之力。 是时候动手了! 王守仁摩拳擦掌,准备正式征讨江西乱民。 翌日。 王守仁召集布政使魏英、按察使胡华、都指挥使董寰、南昌知府李承勋等人,肃然道:“只治南昌,无以安江西。唯有大军征讨乱民,方可让江西归于安宁。今日召集诸位,便是商议征讨事宜!此番征战,调官军五万,目标是——姚源洞之敌!此番作战,魏布政使统兵、胡按察使为监军……” 魏英吃惊地看着王守仁。 上次打姚源洞,王哲、王嵩等人调动了十三万大军,结果被打得惨败,你现在让我只带五万人去,这不是送死嘛…… 王守仁看出了魏英、胡华等人的不安,沉声道:“五万官军,还不足以对付姚源洞的乱民不成?诸位要敢于杀敌,莫要畏怕。若为国壮烈,本官定会亲写奏疏,为你们请功……” 魏英问候王守仁,人都没了,谁还需要你请功! 胡华一脸悲壮,这次去姚源洞,怕是回不来了…… ------------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诡诈王守仁:别说我欺负你 万年县,姚源洞。 山林,溪水旁。 身材魁梧的王浩八抬起头,目光穿过阴郁的树冠看到了阴晦的天,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邹成七大踏步走来,急切地说:“王粮长,收到紧急消息。” 王浩八曾经在万年县当粮长,负责催交粮税,只是因地方官吏盘削过甚,眼看乡民活不下去,这才在姚源洞立寨结营,举起义旗。 “讲。” 王浩八沉声道。 邹成七言道:“新上任的王巡抚要调五万大军,兵发我姚源洞!” “终究还是要来吗?” 王浩八面色凝重,走至一旁的大石头旁坐了下来,问道:“王巡抚在告示里不是写得清清楚楚,限期两个月归顺,如今一个月还没过完,为何突然发兵?” 邹成七冷笑一声:“听说这王守仁之前就是个驿丞,后来知县都没当几日,这就破格升任了江西巡抚,骤然得大官,必是立功心切,先前那告示不过是想让我等放松警惕罢了。如今自认为站稳了脚跟,这就开始露出了屠刀,想在咱们兄弟身上捞军功!王粮长下命令吧,让咱们兄弟给他一个教训!” 王浩八沉思了下,握了握拳头,威严地说:“官军可以输十次八次,我们却不能输一次!告诉殷勇十、洪瑞七等人,让所有人都警惕起来,占据要道,务必将这股官军给杀退回去!” “好!” 邹成七当即答应。 姚源一带,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几次官兵进剿都不能建功,除了部署上的问题,主要还是地利不占优。 王浩八、邹成七做足了准备,近两万精干埋伏在姚源洞要道,只要官军来,那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一天过去,官军出城,急行前进。 二天过去,官军过了军山湖,进至瑞虹镇。 三天过去,官军逼近万年。 王浩八下令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第四天,官军不见了。 姚源洞的人顿时傻眼,王浩八连连派人前往打探,去打探的人回报,找不到官军的踪迹。 这下子王浩八彻底慌乱了,调动了所有人手,封住所有入山通道,并加派人手日夜轮守。 不怕官兵不来,就怕官兵玩阴的突然杀进来。 熬到第五天时,官军突然出现在姚源洞外围,喊打喊杀,无数树木摇晃起来,似有大军杀来,王浩八当即调动人手,加固北面防御,并派人抵近侦查,结果去的人被一顿箭给射了回来,还折损了三人,这让王浩八不敢再轻举妄动。 姚源洞人心惶惶,可等到第六日,也不见官兵来攻山,只觉得外面的官兵越来越多,因为站在高处看,远处多少树林子都在摇晃,似乎是有不少人在树下扎营。 王浩八睡不安稳,总感觉新来的王守仁王巡抚不对劲,这大军来了,你倒是打啊,不打你带兵来干嘛? 实在不行,你派几个人劝降下,好歹有个说话的,扯扯皮也行,结果你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整日提心吊胆,还得熬夜,实在不好过。 等到了第八日,王浩八的探子终于出了山,并将消息带了回来。 王浩八、殷勇十、洪瑞七、邹成七等人傻眼了,说好的五万大军征讨桃源洞,结果王守仁虚晃一枪,只留下了五千人手迷惑姚源洞,然后暗夜行军,带主力直扑东乡而去…… 东乡,横山。 血泊被脚踩开,血水溅向两侧。 王守仁手持羽扇,缓缓而至,王钰五、徐仰三等人被捆缚着,一脸不甘地看着来人。 “卑鄙!” “无耻!” “不守信用!” 王钰五、徐仰三等人叫骂。 这群人委屈是有道理的,你分明对外说的是去姚源洞打王浩八,为什么突然跑过来揍我们了,两个地方相差二百多里路,你这也能走错? 王守仁对都指挥使董寰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官军损失如何?” “回王巡抚话,折损了二百二十六名军士,受伤一千七百余。” 董寰抱拳,恭谨地回道。 这是一次罕有的大胜,不到两千余人的伤亡,硬生生克下了东乡乱民一万五千余! 这在江西十年里,几是不可见的大捷! 而这次胜利的关键,就在于王守仁的声东击西,在于急行挺进,在于细作带路,在于突然杀出! 王钰五、徐仰三这些人根本没提防,他们都在等待着官军在姚源洞吃瘪,等待着看官兵如何被打得惨败,加上因为天热,晚上蚊虫多,许多地方并没安排足够的人手盯着,结果等官军杀上山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可面对突然杀上来的官军,这些人分散根本无法抵挡,当王钰五、徐仰三等首领被擒获之后,其他人纷纷被俘,东乡之战,就跑了一个揭端三与三千余人,大部被消灭! 扬眉吐气! 荡气回肠! 董寰看向王守仁的目光充满敬佩之色。 王守仁皱了皱眉头,用尽手段,用尽谋略,就这样还付出了不小代价,说到底,还是官军战力跟不上,缺乏配合。 “王钰五,是吧?” 王守仁整理好思绪,看向被俘依旧不屈的王钰五,肃然道:“你们本也是良民,只不过因官吏欺压,不得不落草为寇。这些年来你们占据东乡横山,看似劫富济贫,行的是正义之举,可你们手底下就没有无辜百姓、无辜商人的性命吗?杀心一起,你们就忘了初心,本官自不能容你们!来人,将这些头目带去南昌闹市,一律斩首!” 王钰五等人不屈,不断叫骂,直至被拖走。 王守仁命董寰将被俘之人集结到山谷宽阔处,然后站在高处,喊道:“我王守仁是江西新任巡抚,奉皇帝旨意戡乱江西,安顿百姓!你们皆是大明的子民,是江西的百姓,当贼寇乱民虽有苦衷,然终是背叛朝廷,祸乱地方!今日,愿归田归家者,杖十,发回籍贯,若再敢为害,定斩不饶!” “若不愿归家,执意为害一方者,依法严办!布政使魏英,负责这些人籍贯编录,遣去回乡。告知地方官吏,谁若是再敢苛责害民,本巡抚不介意在闹市口,多斩些贪官污吏!”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宁王的阴谋 东乡民乱,多年来官军进剿毫无寸功,反而折损极大,如今王守仁亲自坐镇指挥,如神兵天降,运筹帷幄,翻手之间便将盘踞横山五年之久的民乱基本肃清! 东乡横山一战的胜利,让王守仁名声大噪,也让久未尝过胜利滋味的官军士气大涨。 都指挥使董寰、布政使魏英等人请求王守仁乘势追击,连同桃源洞的乱民一起收拾了,可王守仁却断然拒绝,收兵返回了南昌,然后又挂出了告示: 各地民乱头目当在两个月内归顺,否则大军将征讨之。 还是熟悉的两个月……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各地民乱头目听闻之后,谁也不会相信两个月的说辞了,东乡横山的遭遇告诉了所有人,王巡府带兵如鬼魅一般,狡诈得很,一套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玩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姚源洞、华林、靖安、大帽山等地的乱民头目紧张起来,派遣探子进入南昌城,打探王巡府的动作。 谁成想,打了大胜仗的王巡府竟当起了先生,开始了讲学,丝毫没有将各地乱民放在眼中,云淡风轻的,似乎各地乱子不过尔尔。 这些消息传回去之后,更加剧了乱民头目对王守仁的畏怕。 南昌知府李承勋跟着王守仁修习心学,以求学问之道,在空暇时,问出了心中疑惑:“桃源洞乱民本已疲惫,先生为何不借横山大胜之威,移师桃源洞,将那王浩八等一网打尽?” 王守仁含笑道:“桃源洞疲惫了,难道官军不疲惫?每天夜里都是急行军,又经过一场大战,他们也已疲惫。空有气势与威严,并不能压制一心求活、毫无退路的乱民。何况东乡是最弱一支,让最弱养军心士气,然后赏罚分明,正军心,明纪律,这样军士方可效力,日后再出战方可一往无前啊。” 李承勋敬佩不已,问道:“何时再次出手,江西苦民乱久矣。” 王守仁微微摇头:“你错了,不是江西苦民乱,而是百姓苦官府久矣,现如今,该全力治贪、治腐了。朝廷蠲免了税赋,过往欠粮概不追究,有些知县明知如此还敢巧立名目,为私利苛责百姓,这些官员只靠教化是无法唤醒其本心的,唯有一策。” “先生明示。” “杀。” “大行杀道,是否有损先生仁善之名,心学中讲究善……” “心学主张弃恶从善,恶当除之……” 宁王府。 李士实看着踱步的宁王朱宸濠,严肃地说:“王守仁此人用兵诡谲,行事狡诈,若任由其留在南昌,迟早会坏了王爷大事。” 朱宸濠转过身看向李士实,正色道:“你的意思是将他杀掉?” 李士实打了个哆嗦,连忙说:“王爷,此人是皇帝钦点,特例擢升,若被杀于此,恐怕会惹出大麻烦,一旦锦衣卫、特勤局跑来,事情更难办。万公公不是去了京师,不妨让他游说,就说王守仁在江西杀民冒功、制造冤案……” 朱宸濠连连点头。 娄妃对王守仁的才能很是佩服,几次劝说自己与王守仁多走动,杀了他确实不合适。那就只能想办法,让朝廷将此人调离江西了。 朱宸濠看向身旁的太监:“陈宜,派人给万锐传话,让他想尽办法,污蔑王守仁。” 陈宜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朱宸濠拉着李士实,笑道:“这几日招揽人才,倒是发现了十余个勇猛之人,有朝一日起事,他们可为猛卒,李先生一起见识见识?” “听王爷的。” “来人,让王传一、马梓铭等人至演武场!” “是。” 朱宸濠看着演武场中的勇士很是开怀,勇士中的马梓铭、谭小七暼向朱宸濠的目光透着欢喜,这他娘的刚到南昌,还没找到住处,就被人拉到王府,没见过潜入如此神速的。 …… 弓弦被手指勾动,滑轮滚动。 副弦随之而动。 松手! 箭飞向靶心。 嘭! 靶心被刺穿,原本靶心处的五六根箭一起跌落。 朱厚照紧握着复合弓,看向张懋、顾仕隆等人,道:“在十二团营中,挑选出绝对忠诚的三千军士,追溯祖上三代,遍查其籍贯,组成复合弓独立营。” 张懋肃然道:“臣领旨!” 顾仕隆看着复合弓眼神中充满火热,道:“陛下,复合弓可比寻常弓射程远多了,而且杀伤力更强。他日出现于战场之上,必会给鞑靼一个惊喜。” 朱厚照含笑,将手中的复合弓递给顾仕隆:“这把弓赐给你了,权当对你纠察之功的恩典。” 顾仕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行礼道:“臣谢恩!” 张懋羡慕不已。 兵仗局制造的复合弓都有编号,一号弓自然是朱厚照的私藏,而顾仕隆手中拿着的,正是二号弓,特勤局百户巩贯曾带着这把弓跟着仇钺剿匪,一箭杀敌二百步,震惊全军,甚至被捧为了神射手。 朱厚照看出了张懋的心思,笑道:“英国公可以拿走三号弓。” 张懋眼神一亮,当即谢恩,接过三号弓爱不释手,言道:“陛下,咸宁侯带军士各处剿匪,卓有成效,如今既已回京,是时候让其返回宁夏,镇守边镇了。臣还听闻,内阁想调杨一清回朝。” 朱厚照微微摇了摇头:“仇钺是该回宁夏了,但杨一清还不宜回来。虽说朝廷现在严查盐政,开中法再兴,但说到底,边镇军士苦寒,军屯之地被侵占一空,往往劳无所得。” 张懋凝眸:“陛下想要整顿军屯?” 朱厚照重重点头:“军屯不宜全面整顿,交给杨一清、仇钺,在陕甘等地先行吧。另外,杨一清还需处理马政之事,重建马场。这个时候,他更不能调回来。内阁所请,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张懋心头一动。 皇帝最近对内阁,尤其是对李东阳的安排,似乎多有不满。 宦官张永走了过来,对朱厚照道:“万岁爷,刘宠、刘宸两位锦衣卫千户回京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笑道:“这两个家伙,在山东的动作可不小啊,让他们在文华殿候着……”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扩招公务员 文华殿。 刘宠、刘宸看着走来的朱厚照,肃然行礼。 “起来吧。” 朱厚照径直走向御案,撩衣摆坐下,张永立于身侧后,拂尘扫在胳膊之上。 刘宠、刘宸起身。 刘宠上前一步,抱拳道:“陛下,臣等不负所托,已将山东强贼强贼王大川斩杀,其首级已交山东布政使司勘验。” 朱厚照淡然一笑:“朕给你们两个月,你们倒是神速,不到二十日便走了个来回,斩杀王大川一行人之后,还在东昌杀了流贼头目徐骄二,着实令朕惊叹,说说,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刘宠恭谨地回道:“强贼王大川自以为地方府县奈何不了他,连踪迹都没隐藏,臣带人伪装为流贼,以投效之名取其信任,在夜间突然杀出,斩其头颅……” 朱厚照连连点头。 这算得上兵不厌诈,出其不意了。 不过这王大川也活该倒霉,一个贼竟然大摇大摆到暴露行踪。可想想文安县的张茂,人家连高楼都盖了起来…… 贼寇肆无忌惮,不将官军放在眼里,说到底还是官军羸弱,地方官府治理不力。 但现在—— 局面正在改变,不说仇钺横扫北直隶,在取得几次胜利之后,分兵各处,将一干强贼、名贼屠杀一空,就是各地府县也开始组织起御盗队,一些卫所纷纷挑选出勇猛之人,加入剿匪行列,目标直指可以拿到奖赏的“名贼”,对于无名小卒实在提不起兴致,没办法,杀了也不给钱…… 微服期间走访民间,发现蠲免税赋、推行新马政之后,民间百姓安稳了许多,加上各地打击贼寇力度加大,官府不断招抚百姓归籍归田,民间虽然依旧苦楚,可人心已有安定之势。 朱厚照抬了抬手,张永从大龙柜中取出一本册子呈给朱厚照,朱厚照没有接,指了指刘宠、刘宸二人。 张永将册子送了过去。 朱厚照严肃地说:“你们原本是良民,曾为朝廷效力捕盗,后为奸佞所害成了盗贼,念在你们苦衷无奈,又为朝廷斩杀强贼的份上,过往不究。万望你们忠心报国,再不为恶。朕已派人将你们的家眷接入京师安顿好了,出宫之后,齐彦名会带你们归家,两位指挥佥事,退下吧。” 刘宠、刘宸行礼谢恩。 走出文华殿,两人相视一笑。 升官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穿飞鱼服了! 殿内。 张永低声问:“万岁爷,当真给他们当指挥佥事?” 朱厚照微微点头:“他们做到了,朕自然会如约给他们。” 张永退至一旁。 朱厚照问道:“王守仁杀了镇守太监王嵩,此事搁置了一段时日了,你认为如何处置为上?” 张永连忙低头:“臣不敢擅论政事,陛下可与内阁、六部等商议。” 朱厚照看着知进退的张永,点了点头:“镇守太监出自大内,领朕命令出宫行事,还不需要与内阁、六部商议,你来负责召回所有在外镇守太监。” “臣领旨。” 张永答应道。 朱厚照并不是真的要惩罚王守仁,王嵩在南昌的所作所为,即便到了京师也是个西市砍头的下场,被老王拿去安抚民心用一用并没什么不可。 镇守太监已成危害,这群人仗着出自大内,对地方将官指手画脚,擅自插手军务,加上身上少点什么零部件,总有几个心理扭曲的,不是贪婪欺虐,就是残暴控权。 大明边防守护,用不着这些镇守太监,地方治理,也不需要这些镇守太监。 全都撤回来,一个不留。 朱厚照传召内阁、吏部与督察院官员,审议信访局规制,以尽早筹备信访局。 吏部尚书梁储提议道:“陛下,信访局设置,关键在所任之官。老臣以为,督察院中御史,虽多是清廉之人,但敢于为事、不惧事、能斗胆直言的铁面御史已是不多,故此,在任命信访局主官时,当遴选给官。” 李东阳、杨廷和、张钦、储巏等人点头赞同。 信访局的官选不好,那信访局就是个摆设,不敢监督同级衙门,不敢为民做主,怕麻烦,怕惹事,继而畏首畏尾,毫无作为,甚至可能设法拦截想要信访的百姓。 “人才难得!” 朱厚照眉头微皱。 前世一些信访局也是个刁难人的地方,信访窗口只能让人半蹲着,连个椅子、凳子都没有,甚至还有敢拦人,敢先行诬告百姓抓人的。 机制有了,但也需要选好官才行。 杨廷和走出,言道:“陛下,臣以为人才之事,并不难解决。” “哦?” 朱厚照眼神一亮。 杨廷和自信地说:“陛下,信访局事关重大,筹备起来也需要时日,臣以为,待准备周全,至少也是明年了。明年二月春闱,陛下想要的人才不就来了?” 朱厚照拍手道:“朕怎将这些人忘了。” 新科进士,这些人没有当官经验,没有背景,初入官场的他们也渴望得到晋升机会,急于做出点政绩。 只要善于引导,加强激励,做好约束,这批新人完全可以胜任信访局之事。 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言道:“说起春闱,臣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讲。” “陛下,前些年,刘瑾、焦芳等擅权时,曾操控春闱,擅自增加陕西、河南等地录取名额,连带着山东、山西录取名额也大幅增加,以至于这四省录取进士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湖广、福建、浙江、南直隶等地……” 朱厚照听着张钦的话,看向李东阳、梁储等人。 李东阳叹道:“确有这些事。” 朱厚照板着脸,厉声道:“科举取士,旨在优则入仕,岂可随意操控!明年春闱,当力求以真才实学定优劣!” “陛下圣明。”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齐声。 朱厚照摆了摆手:“为刘瑾等人祸害,朝廷不知错漏了多少人才。这样吧,让礼部速速传报各地,明年春闱录取名额从三百增至六百,以示补录遗漏人才。”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惊讶不已。 这是会试,还能玩扩招? 朱厚照点头: 能。 将信访局铺开下去,至少需要一千七八百的主官,点个六百进士显然是不够用的,这还需要另外想办法,比如从南、北国子监的举人里挑选一批直接去当官……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唐寅的困苦 苏州,桃花坞。 梦墨亭。 毛笔点点,勾勒出松柏山石,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飞入画面之中。 收笔。 一双深邃的眸子欣赏一番,至花卷一侧,落笔: 晋昌唐寅。 丢下毛笔,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伸出手,抓起桃花酿,仰头之间,消瘦的脸颊鼓动,哈了口酒气,道:“徵明兄,画拿走,日后这种事,没十壶桃花酿不可。” 栏杆处。 一只手抬起,将盖着脸的帷帽摘下,露出了一张祥和的脸,眼睛很小,胡须很少,脸颊上还有七八颗麻子。 文徵明用帷帽扇了扇风,起身走向唐寅,审视了一番画作,笑道:“哈哈,黄翁仰慕你画作良久,这次大寿算是遂了心意。伯虎兄,多谢。” 唐寅纠正道:“叫子畏!” 文徵明不以为然,抓着胡须欣赏着画作:“子畏,这字听着不舒服,似乎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怕声张,哪有伯虎叫来爽利……” 唐寅胡子微颤。 文徵明哈哈大笑着,收起画作便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唐寅摇了摇头,转身看向月亮门处,只见一位端庄文雅的女子缓缓走来,还牵着一个三岁的女童。 “父亲。” 小小的唐桃笙脚步蹒跚,挣脱母亲沈九娘的手,朝着唐寅而去。 唐寅笑着走去,抱起女儿,深情地看着沈九娘,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沈九娘莞尔,轻声道:“好多了,夫君只管专心作画便是。” 唐寅眼眶有些湿润,看着女儿,低声道:“父亲教你画画如何?” “好。” 唐桃笙忽闪着明亮的眸子。 日暮时,沈九娘带着唐桃笙去准备晚饭,一缕炊烟升起。 唐寅站在亭中眺望着残阳,满眼悲痛。 去年苏州一场大水,破家无数,至今无人买画,家中断炊,若不是妻子沈九娘日夜操劳纺纱绩麻,文徵明、祝枝山等人接济,自己恐怕会饿死。 堂堂男儿,胸有笔墨,可这世道—— 难! 如今九娘病了,可自己连医治的钱都拿不出来! 唐寅红了眼。 活着并不潇洒,画作里的狷狂只是骨子里的放纵,可现实枷着自己。 前路如何? 不! 明日如何? 唐寅低头,与一家人用着清简的晚饭时,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抬起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蓝色长袍,腰佩绣春刀的军士,不由得脸色一变。 “敢问这里可是唐寅住处,门没关,冒然闯入,还请宽谅。” 特勤局军士罗岩抱歉。 沈九娘连忙起身,将女儿护在身后。 唐寅起身,走至门口道:“在下便是唐寅,敢问这位军爷到此有何公干?” 罗岩打量了下唐寅,问道:“可认得徐祯卿?” 唐寅皱眉:“可是昌谷兄犯了罪责?” 难不成是徐祯卿犯了错,牵连到了自己?可徐祯卿在北京国子监当博士,近几年只有寥寥几封书信,犯不着因为他来抓自己吧? 罗岩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地递了过去,肃然道:“唐寅,在下东官特勤局军士罗岩,奉陛下之命将这书信送来,现书信已送至,还请给书个回执,小子也好回去复命。” “特勤局?” 唐寅面露迷茫之色,自己很久不过问官场之事,也没人给自己提起官场事,什么时候出了个特勤局,特勤局是什么,唐寅一无所知。 接过信,看着熟悉的笔迹,唐寅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奉陛下之命,敢问是何意?” 罗岩笑道:“徐指导员写完书信,陛下立即安排我等送信。” “等等,指导员是——” “哦,徐祯卿目前已不在北京国子监,被陛下调至将官学院,担任指导员……” 唐寅感觉脑子不够用,一件件事下来,自己竟似浑然听不懂,打开书信看去,文字不多,但字迹行云流水,透着一股子激动与快意,内容更是令唐寅大吃一惊,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看向罗岩:“这,这……” 沈九娘见唐寅如此,紧张地上前搀扶,看向那一片颤动的书信,脸上浮现出震惊的神情。 “冤去缘来,明年春闱,当令天下知伯虎之名!” “小弟于京师等候,踏春郊外。” 唐寅无法相信,蒙在身上十一年之久的不白之冤,竟然解了! 朝廷将为自己正名! 朝廷将恢复自己举人的身份! 朝廷将允许自己参与明年的春闱! 十一年前,科举舞弊案,自己失去了一切,功名没了,妻子走了,弟弟分家不再往来,连狗都嫌弃自己。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而后游荡江湖,放浪形骸,最终在这桃花庵中,以苦作乐,拮据求活,看似快意,实则辛酸。 原以为,再无入仕之门。 原以为,此生再无功名身。 唐寅眼眶湿润,又看了一遍书信,才对罗岩拱手:“多谢。” 罗岩憨笑。 唐寅让沈九娘准备好笔墨,提笔写道下“春闱后见”三个字,然后交给罗岩:“辛苦。” 罗岩收下,然后从怀中一个小的钱袋丢了过去:“权当特勤局的贺礼,告辞。” 唐寅接过,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些许碎银,茫然地看着沈九娘,总感觉不对劲,什么时候办差的不要钱,反而给钱了? 沈九娘接过钱袋,转身道:“兴许这是皇帝给夫君准备的,只是夫君当真要去参加春闱?” 唐寅知道自己荒废学问多年,可生活困顿,若不搏一搏,沈九娘病了,自己救不了,改日若女儿病了,自己也救不了!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法接受。 唐寅坐了下来,看着桌上的粗茶淡饭,严肃地说:“为何不去?唯有入仕,才能让你们母女俩过上好日子,不是吗?” 明年春闱! 还有六个月,时间很紧。 唐寅决定闭门谢客,再次拿起圣贤书。 北京城。 夏皇后听着朱厚照讲的故事,笑道:“远离官场十余年,心灰意冷之下,这位唐伯虎当真会来参与春闱吗?” 朱厚照凝眸,自信地说:“人都有身不由己时,莫要说给他个入仕的机会,就是宁王朱宸濠请他去当幕僚,他也会去……” 夏皇后莞尔:“宁王在南昌,唐伯虎在苏州,如何能请他去当幕僚,陛下说笑。” 说笑吗? 朱厚照没笑。 历史上朱宸濠邀请了唐寅当造反的幕僚,结果唐寅为了保全脱身,玩了一出裸奔的戏码。这是一次丢弃尊严的保全,也是彻底浇灭他心头热血的冒险…… ------------ 第一百一十六章 言官豁免权,取消 朝会。 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罗玹奏报:“兵部武选司郎中伍文定在南直隶无法无天,肆意构陷勋贵,将原属勋贵之田十之六七划归于民,激起众怒。臣请陛下下旨严惩,将此人依法惩办。” 朱厚照看着义愤填膺的御史罗玹,玩味一笑,问道:“罗御史奏言伍文定手握清丈之权,胡作非为是吧?” “没错!” 罗玹笏板低了些。 朱厚照看了看王廷相、梁储等人,对罗玹道:“可在你弹劾伍文定之前,应天府府尹丁凤也送来奏折,言说伍文定不畏豪强,为民做主,深得民心。王廷相,依你看,为何会有如此迥然不同之事,这伍文定到底是弄权乱法,还是公正执法?” 王廷相走出,威严地回道:“清丈田地,自然免不了得罪勋贵。若有官员为勋贵开口,那伍文定自是恶人一个。若有官员为民着想,那伍文定便是为民做主。臣以为,既然有人弹劾,那就应该查伍文定,同时也查一查应天府府尹丁凤与监察御史罗玹,以辩忠奸!” 罗玹脸色骤然一变,开口道:“哪有查御史言官的道理!” 王廷相冷哼一声:“怎么,御史难道不是朝廷的官,难道就查不得?罗御史,行得端、做得正,何畏彻查?” 罗玹有些慌乱。 那伍文定刚上任,直接就冲着勋贵动手,第一个挑的就是魏国公徐俌,结果徐俌先一步清走了田地,让伍文定没有得逞,随后便将矛头对准了长宁伯周彧,对其名下田地进行清查,一口气查出了五万余亩,伍文定干脆利索,仅仅两日,便将一干田亩归民。 伍文定如同一个疯子,又像一只充满力量的黄牛,犁开了所有勋贵的防线,不管是谁,不问身份,不问祖上是谁,只要是勋贵,一个挨着一个清查,甚至还放出话,查完勋贵就查致仕的大官,别以为致仕了就能欺负百姓,抢占民田。 因为太过生猛,得罪了太多人,除了个别自以为清廉、喜欢看热闹的官员外,几乎没有人希望伍文定留在南直隶清丈土地。 罗玹的弹劾,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朱厚照自然感觉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为了南直隶清丈不夭折,当即下令:“既是如此,那就依王尚书之言,全面调查王凤、伍文定,此事交南京吏部尚书王华负责,至于罗玹,由督察院自查不合适,就交给锦衣卫调查吧。” 佥都御史张钦皱眉,言官不应轻易获罪,这很容易堵塞言路,刚想走出为罗玹说情,谁知罗玹跪下喊道:“陛下,臣只是听信传闻奏知,并不知实情啊。” 张钦几乎气炸,这还没抓你,你丫的就交代了? 朱厚照脸色一沉,厉声道:“如此说来,你只是风闻奏事,毫无依据?” 罗玹硬着头皮:“臣在路边听闻,然后……” 丫的! 路边社的东西也能信? 朱厚照发了怒:“身为朝廷御史,代天巡按,竟听信片面之言,险些害了良臣,若御史皆如你这般,天下多少干臣会遭遇恶意弹劾?朕看你,还是去雷州府当个驿丞,莫要回京了。” 罗玹瘫坐不起。 雷州府,那不是大明最南端? 就因为自己弹劾了一个官员,这就被发配了? 张钦出班,言道:“陛下,言官弹劾虽有不对,然若因此严惩,怕日后言官畏惧得祸、不敢直言。” 朱厚照摆了摆手,肃然道:“自古以来,君王多不处置言官,是因言官事关言路。可朕以为,言官这种豁免罪责之权是时候结束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也震惊不已。 朱厚照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文武大臣,起身道:“言官有谏诤封驳、纠举百官、肃清吏治之职,其每一封文书都事关重大,绝不可随意胡来!若风闻奏事,听风是雨,肆意妄为,构陷弹劾,那这言官到底是为朝廷办实事,还是为他人攻讦之木偶?” “言官日后弹劾,虽不求证据详实,但也应该尊重事实,细细查探,多听多询,岂能以一面之词便骤然上书?回顾以往,言官弹劾文书十之八九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朕想问一句,如此多毫无用处的弹劾,当真有必要写出来、送上来吗?” “为了查证这些弹劾,朝廷出人出力,调查数月之久还人清白,就因为言官一句风闻奏事,就轻易豁免?豁免之权给了言官胡言之权,若不紧一紧,收一收,那言官罔顾事实,恶意弹劾,诸位群臣当真乐见吗?” 李东阳微微点头,杨廷和面无表情,其他六部堂官等虽没站出来反对,但沉默本身就意味着赞同。 事实上,言官胡来已经很久了。 明明是为官清廉,非说人家贪污,家财万贯。 明明是判决如流,深得民心,非说人家调查不清不楚,胡乱判决。 明明是战死沙场的忠臣良将,非说人家是弃城逃跑被杀。 这些还是小事,更麻烦的是,朝堂之上哪个没被言官弹劾过?但凡在朝堂混了点年份的,谁没被弹劾过? 像李东阳,翻开履历,被弹劾的次数不低于百次,不是一些芝麻大的事,就是被人风闻弹劾,还有人单纯是看他不顺眼开骂的…… 言官是骂官,职责就是骂人,还有豁免权,骂错了,摆摆手就能走人,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这种风气是应该打压打压。 朱厚照看向张钦,厉声道:“御史日后弹劾,若是不可查、不能查之事、之官,朕准风闻奏事。若可查、有法查、能查,御史还是风闻奏事、毫无实据,那就严惩不贷!” 张钦低头领命。 罗玹没想到,就因为自己胡说了几句,竟然改变了督察院,改变了所有言官的处境…… 文华殿。 朱厚照翻阅着地方奏疏,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锦衣卫指挥使崔元联袂求见。 礼毕。 崔元奏报:“陛下,宁王朱宸濠的内侍太监万锐入京了,带了足足四船的金银财宝……” 朱厚照眼神一亮:送钱的来了……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宁王行贿,送一只飞鸡 再一次来到北京城,万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变化。 两年前,北京城外到处都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的眼神里空洞,看不到生机。可如今再次踏足这里,万锐发现流民数量锐减,从以前的成群结队变成了如今的寥寥无几,甚至几里路过来只见到了五六个流民。 两年前,这里时不时有盗贼出没,带点礼物入京还需要找一批人护送,生怕半路被人抢了。这次也雇了人手押运,可一路之上平安无事,甚至还有商人背着褡裢独行于道。 “万公公,这里变了不少。” 齐辰五观望一番,开口道。 万锐微微点头,手中拂尘甩动了下,道:“确实有了许多不同,但人的贪婪不会变。” 齐辰五问道:“那我们入京城后,该如何行贿?” 万锐一瞪眼,颇是不满地训斥道:“带了那么多金银财宝,还需要考虑如何行贿?只要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能在万岁爷身边说得上话的,全都贿赂。” 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全都拉下水。 宁王可是说了,不惜代价恢复护卫,事办不成,这些人也不好回去复命。 万锐在京师安顿下来之后,当天傍晚就带人登上了杨廷和的府邸,之所以找杨廷和,是因为杨阁老与宁王朱宸濠有些“过往”。 杨廷和好不容易休沐,眼见宁王身边的太监来了,冷淡地接待。 万锐寒暄几句,拍手让人送上了一箱银钱,笑道:“杨阁老为国操劳,可朝廷那点俸禄如何够,京师米贵,王爷特差遣我等送来些南昌香米。” 香米? 杨廷和看着四箱子银钱,少说也有两千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自己四年的俸禄也到不了这个数。 只要点个头,后面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若是搁在几个月之前,杨廷和或许会收下宁王的礼物,毕竟不是没收过,多收一次也不算啥。 问题是,今时不同往日,朱厚照已经躬亲庶政,锐意中兴了。 昏君之下,摸摸鱼,捞点好处改善下生活无可厚非,没人敢追究到内阁大臣身上。可明君壮志,各项新政正在推行,在这个紧要关头,谁敢守宁王的好处…… 再说了,安化王朱寘鐇成了骨灰才多久,朝廷上下对藩王正是警惕的时候,你宁王这个时候派人来游说恢复护卫,这不是告诉皇帝: 我想造反,能不能先给我点人手…… 不管宁王会不会反,杨廷和都不打算卷入其中,严肃地说:“烦请公公带回去,告诉王爷,就说杨某久居京师,现如今喜欢吃馒头,不吃香米了。” 万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提醒道:“杨阁老与宁王可是有些交情的,若王爷知道送出去的香米被退了,怕是不高兴。” 杨廷和看着威胁自己的万锐,冷笑道:“宁王或许不高兴,但好过陛下不高兴。万公公,若无朝会,陛下白日在文华殿,夜回乾清宫,你明白本官的意思吧?” 万锐直皱眉。 京师的变化,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朱厚照变化带来的。 宁王反叛朱厚照的机会是:皇帝昏庸无道,荒诞不经,不理朝政,以致民不聊生。 可现在,这个机会的窗口似乎一点点关上了。 万锐深深看着杨廷和,问道:“这世上当真有天命觉醒一说?” 杨廷和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坊间怪谈罢了。” “可万岁爷……” “幡然醒悟。” 万锐嘴角抽动,就朱厚照那顽劣、好色、贪欲无尽的性子,怎么可能幡然醒悟。 可现实—— 偏偏是朱厚照痛改前非,一扫过往昏聩。 万锐起身道:“杨阁老,宁王一心想要恢复护卫,实在是江西太乱,东乡、桃源洞、华林、靖安等,这些地方乱民加起来可是好几十万,围在南昌外围,稍有不慎这南昌城就可能不保,宁王只求安稳度日……” 杨廷和沉默了。 万锐的话虽然夸张了,但南昌周围的乱民没几十万,也是有十几万的,只是分散为若干股,彼此之间并没形成联系,否则南昌确实不安稳。 杨廷和开口道:“朝廷派了王守仁为江西巡抚……” 万锐哀叹一声:“我的杨阁老,那王守仁再厉害,也解不了如此多乱民啊。一旦乱民杀入城内,多少人都会被害。若宁王身死,可就是朝廷的奇耻大辱,不过就是万余人的护卫,宁王与南昌安全了,朝廷也安稳不是……” 杨廷和沉默不语。 万锐行礼道:“只希望杨阁老在关键时美言几句,王爷必感激不尽。” 杨廷和看了看箱子里的银钱,摇了摇头:“东西你带走,该说话的时候,本官自会站出来。” 万锐谢过。 本想丢下箱子就走,可杨廷和坚持,不得已便让人抬走。 杨廷和拒收礼物并没有挫伤万锐的积极性,李东阳值班在内阁,那就去找梁储吧…… 一连多日,万锐出手阔绰,取得了三十余文武官员的保证,只不过这些官员没一个堂官,全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郎中、主事、御史、行人等。 这一日,万锐在安富坊的酒楼设宴,邀请司礼监太监张永赴宴。 为了搭上这一条线,万锐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两年前找刘瑾办事时,刘公公那是一手遮天,到处都是同党,万锐等人可没怎么巴结张永,可眼下刘瑾被活剐,其他大太监基本都完了,只剩下了一个张永。 这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只要他肯为宁王办事,那恢复护卫的事很可能就成了! 张永如约而来。 “张公公!” 万锐连忙行礼,恭恭敬敬。 张永看着万锐,脸上浮现出浓重的笑意,笑道:“几年前万公公来京师可不曾如此设宴款待过咱,今日这是怎了,想起摆会了?” 万锐额头有些冒冷汗,急切地说:“之前来去匆忙,确实是小子疏忽,今日设宴只是为了赔罪,张公公,里面请。” 张永随着万锐引路,走入一间房内,眼神骤然眯起。 白花花一堆堆银子刺眼。 一只黄灿灿的金鸡,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万锐呵呵陪着笑,言道:“听闻张公公生肖属鸡,宁王可是专心命人铸了这一只飞鸡送来,还望公公笑纳……”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朱厚照玩诈骗 张永将手放在金鸡之上,脸上堆满笑意,连连点头:“宁王倒是用心了。” 万锐含笑:“张公公乃是司礼监太监,万岁爷身边最得力之人,宁王怎能不用心。” 张永坐了下来,看了看万锐谄媚的神情,点头道:“说吧,要办何事?” 万锐认真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南昌民乱迭起,盗贼横行,宁王府也不安全,故此希望公公能美言几句,可以让陛下恩准宁王恢复护卫,一旦事成,必有重谢!” “恢复护卫?” 张永将金鸡推远了些,言道:“这可不是小事,一只金鸡,可做不成。” 万锐暗骂张永贪得无厌,但也不敢得罪,低声道:“一只怎敢劳张公公出手,至少得三只。” “八只。” “这——” 万锐心疼不已,但转念一想,不怕不收钱,就怕不办事,不就是几百两的黄金,给就是了! “应该,应该。” 万锐含笑。 张永点了点头,正色道:“万公公,不是我夸海口,这北京城内能为宁王恢复护卫之人,舍我再无一人,就是内阁、六部一起开口,我若不搭腔,这事就办不成。” 万锐看着得意的张永,并不否认他说的话。 事实便是如此,作为“硕果仅存”的大宦官,他如果使坏,那也是可以坏事的…… 张永敲了敲桌子,认真地说:“恢复宁王护卫,此事很大,需要宫内不少人配合,甚至还需要说动特勤局、锦衣卫将官一起行事,所以……” 万锐肃然点头:“明白。” 张永看了看桌上的珍馐,起身道:“将东西自西华门送入御酒房,之后我会安排好,不出一个月,就能恢复宁王护卫。” “多谢张公公!” 万锐欣喜不已,感谢连连,非要留张永吃饭,张永无奈,只好勉强吃了些,以不便久离皇宫为由匆匆离去。 有了张永的保证,万锐就安心了。 当天晚上,万锐就差人将一万两银送入皇宫。 乾清宫。 张永至朱厚照身旁,低声道:“万岁爷,万锐将银子送来了,一万两。” 朱厚照笑道:“明日告诉他,锦衣卫的将官多,一万两银不够分。” 张永点头。 二天万锐听说后,急匆匆安排人又送去了一万两,结果被退了回来,张永托人呵斥万锐不会办事,一万两连锦衣卫都不够分,如何摆平锦衣卫与特勤局? 万锐咬牙,命人搬箱子过去,一口气送去了两万两银钱。 朱厚照看着一箱箱的银子,笑了:“给万锐传话,锦衣卫、特勤局将官都游说好了,现在需要皇后吹枕头风……” 万锐佩服张永的手段。 既然要皇后开金口,那必须下血本,一跺脚,命人抬了一万两银,还附送了一箱珠宝。 东西送进去了,然后没动静了。 等再过了一日,张永差人送来消息,说皇后已经吹风,皇帝正在考虑,只要再加两万两,事必成。 万锐一听就差临门一脚了,这还犹豫啥。 给! 两万两送去之后,齐辰五开始不安起来,这来来回回送到宫里的钱都已经六万多两了,加上贿赂张永的、朝廷官员的,这都用去了七万余两。 事到底办得如何,张永始终都没个准信。 齐辰五忐忑不安:“我说万公公,这样送下去,事情能成吗?那张公公不会蒙骗我们吧?” 万锐呵斥齐辰五:“张公公乃是司礼监大太监,怎么可能干出蒙骗之事?何况如此之多的金银财宝不是送到谁的私宅,而是宫中。若张永贪钱不办事,至少应该在宫外找个私宅,将如此多银钱送过去,这不是更避人耳目?” 齐辰五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乾清宫。 朱厚照问道:“万锐还多少银钱?” 张永盘算了下,道:“回万岁爷,大概还有两三万两。” 朱厚照笑道:“那需要让他送进宫才行。” 张永犹豫:“只是,用什么理由好……” 朱厚照平静地说:“理由还不好找,给他说,太后反对此事……” 张永傻眼,太后都不知情,如何反对。 不过皇帝这么说了,那就如此办吧。 张永说了,太后心情不好,尤其是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兄弟诸多田产都被分去给了百姓,肉疼得紧,自己贿赂了锦衣卫、特勤局,贿赂了皇后,偏偏忘记太后了,要让太后改口,需要不少钱…… 万锐吐几乎吐血,虽说宁王的钱财都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宁王的,而是搜刮抢掠而来,可这玩意也不是想抢就能抢来的。 眼看着事要成,若是因为太后的缘故黄了,回去可无法交差,不得已,万锐含泪又让人送去了两万两银入宫,回去点数一番,手里的已经不到一万两了。 悲催。 钱还是带少了啊。 万锐哭丧着脸,不安地等待着,若宫里再要钱,自己可就没辙了。 还好,这一次没出意外。 张永亲自出宫找到万锐,喝了口茶水,感叹道:“忙前忙后,总算事情办成了。” “成了?” 万锐欣喜不已。 张永点头:“是啊,太后、皇后都点了头,万岁爷那里也赞同了,不过要见你问问话,问完之后,你便可领走旨意,回南昌复命了。” 万锐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皇帝,连连感谢。 张永啧了啧嘴巴:“万公公,为了宁王这事,我可是担了危险,眼下事情办成,这……” 万锐苦着脸。 还要钱啊! 没办法,只好让人搬了两箱银出来,张永不太满意,直至加到五箱,才欣然点头,前面带路。 乾清宫。 朱厚照与夏皇后正在说笑,张永走来通报,待朱厚照看去时,万锐已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夏皇后看了一眼朱厚照,轻声道:“那臣妾先回殿内了。” 朱厚照微微点头,走向万锐等人,开口道:“倒是辛苦你了,从南昌带了如此多金银财宝送到宫中来,看得出,宁王恢复护卫——也算是不择手段了。” 万锐脸色一变,这话怎么听着如此不对劲。 朱厚照脸色冷了下来,问道:“宁王造反的日子挑好了没有?” 万锐浑身一颤,叩头道:“万岁爷,宁王绝无反意……” 朱厚照拍了拍手。 一干宦官上前扭住万锐,廷杖的棍子已经送到。 朱厚照冷冷地看着万锐:“贿赂群臣,结交内侍,恢复护卫,这三样加起来,不是造反是什么?万锐,朕给你一次机会,要么从今日起听朕之命行事,要么朕将你杖死在此处。” 万锐傻眼,不是说好的问话然后领旨走人嘛,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朱厚照看着瑟瑟发抖的万锐,这个家伙也是,一点反诈意识都没有,这还没上高明的话术呢……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恢复宁王护卫 生死面前,万锐果断选择了生。 毕竟舍生取义的都是英雄,万锐是太监…… 朱厚照深深看着万锐,挥退左右,示意张永搀起,然后道:“朕不会亏待你,待处置了宁王之后,便将你调入司礼监。” 万锐当即叩头:“谢万岁爷隆恩。” 司礼监! 这可是十二监之首,权力最大的内监!之前刘瑾就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权倾天下! 万锐自然分得清楚好坏,跟着宁王朱宸濠,最多就是王府管家,可跟着朱厚照,说不得就是大内管家,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成为大明管家! 朱厚照画完大饼之后,问道:“宁王到底有没有反意?” “有。” 万锐直截了当地回道,不等朱厚照再问,就开始说:“前不久还招揽了李士实为幕僚,前巡抚王哲身体不适,也是因为宁王下毒的缘故……” 朱厚照听着宁王朱宸濠的不法行为,脸色阴沉。 只靠着一个宦官万锐的证词,还不足以让朱宸濠死无葬身之地,毕竟这些事都没实证,一句“万锐诬指”便足以让朱宸濠脱身。 要杀掉朱宸濠,就必须拿到更有力的证据,甚至是—— 让宁王造反!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朱厚照想通之后,嘴角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很好,朕答应恢复宁王护卫了。” “啊?” 万锐木然地看着朱厚照,嘴巴震惊地合不上。 万岁爷,你都知道宁王要造反了,还给他恢复护卫,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朱厚照严肃地看着万锐:“你没听错,宁王护卫,朕给他恢复了,但想恢复到七千护卫是不可能的,朕给他恢复到八百人,足以护卫王府安全。” 万锐犹豫了下,劝道:“万岁爷使不得,别说恢复八百人,就是恢复八十人,宁王也可以拿着护卫的名义不断充实人手,过不了多久,八百便是八千,甚至是数万之众……” 朱厚照笑了:“你倒是很了解宁王。” 万锐苦着脸:“毕竟跟在宁王身边多年。” 朱厚照点了点头,平和地说:“若朕不开个口子,你返回南昌之后还如何留在宁王身边办事?此事办成了,你才能取得宁王更多信任、更多器重,才能牢牢地为朕盯着宁王。” 万锐也知道,如果十万两雪花银打了水漂,事没办成,自己回去之后很可能会被嫌弃,甚至是,抛弃。 “万岁爷,南昌距离北京城实在是遥远,若宁王府中有变,该如何通报?” 万锐认真地说。 朱厚照沉声道:“宁王府中一切变化,皆秘密通报给巡抚王守仁即可。另外,朕不希望王守仁在南昌出任何意外,吃个饭就中毒之类的事,不可发生在他身上!” 万锐抬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回道:“臣明白,一切保王巡抚周全。” 朱厚照对万锐的表现很是满意,指了指张永,对万锐道:“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宁王,就说走的张永的门路,皇后游说,事情才得以办成……” 张永手中的拂尘垂了下去。 自己可一两银子也没敢拿啊,那些金鸡现在就摆在了皇帝的寝宫里,说改天给熔炼了当什么“准备金”…… 皇帝睿智英明,做事果决,前面一干太监都死了,张永自是不敢伸手。 万锐听着朱厚照的吩咐与安排,连连答应,然后在张永的带领下出宫。 返回住处后。 万锐将齐辰五、赵楼二等人喊来,欣喜地说:“不辱使命,张公公出了大力,皇后夜里反复劝说,万岁爷终点了头,答应恢复宁王护卫至八百人……” 齐辰五、赵楼二对视了一眼,高兴不已。 没人在意八百人少,只要有护卫的资格,谁还能上门点数不成,藏五千人说八百人,你也没办法。太祖时期,多少藩王七千余护卫,细查之下都超两三万了…… 翌日朝会。 御史朱流奏言:“江西民乱频仍,南昌盗贼横行,一旦宁王遭害,朝廷颜面必然受损。故此,臣以为可酌情恢复宁王护卫,一来保宁王安危,捍朝廷颜面;二来拱卫南昌城,协防地方都司;三来威慑乱民……” 兵部尚书王廷相目光微冷。 宁王的人自然登门求见过,只不过王廷相根本没让人进门。 地方藩王找朝廷大臣办事,不管是什么事答应了就是犯错,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藩王是皇室宗亲,他有事直接去找皇帝,不需要找大臣,除非是见不得人、皇帝又不会点头的事。 王廷相没想到,朝中还有人为了点钱财,竟为宁王开口。 兵部侍郎李浩走出,断然反对:“万万不可……” 朱厚照暼了一眼朱流,听着李浩的反对理由,点了点头道:“李侍郎所言在理,只不过朱御史所言并非虚言,如今南昌确实不安,宁王府没个护卫总睡不安稳,不若这样,准宁王恢复护卫,护卫人数定为八百人。” 李东阳、梁储等人有些傻眼。 王廷相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这才感觉是真的。 奇了怪了。 睿智英明的朱厚照今日怎么就变糊涂了,这样一来,朱宸濠便可以合法“招兵”了,这是大祸之源啊! 王廷相走出想劝,杨廷和先一步走了出来:“陛下,臣收到弹劾公文,有御史言说浙江左参政何显穷极侈巧、欺民无尽……”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看向杨廷和,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这说宁王护卫的事,你突然跑出来弹劾其他官员,这不是打岔吗? 朱厚照听闻何显如此做派,恼怒道:“暂时撤了何显的官,督察院派御史详查,若查有实据,不必押运京师,直接在杭州斩首便是,以宽慰当地百姓!” 面对杀气凛然的朱厚照,众官员竟也不好再提宁王护卫之事。 退朝。 李东阳在内阁中看着杨廷和,冷着脸道:“如今你奏事的时机相当准啊。” 杨廷和知道李东阳的意思,这是埋怨自己不该在朝堂上打断宁王护卫之事,见李东阳语气冰冷,便笑着说道:“李首辅,我可没收宁王的钱……” “那为何如此?” 杨廷和无奈,给李东阳倒了一杯茶,轻声道:“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 第一百二十章 如此强迫扫盲 将官学院。 风吹来,卷起几分凉意,点点红白荷花摇晃。 张懋跟在朱厚照身后,言道:“陛下,朝中对恢复宁王护卫之事议论颇多,臣也以为,不宜给宁王设护卫,朱寘鐇叛乱可谓前车之鉴。” 朱厚照站在池边,欣赏着眼前一小片荷花,笑道:“别看荷花眼下开的热闹,可待西风紧时,也只能残败满塘。英国公,有王守仁在江西坐镇,朕不认为宁王能犯上作乱。” 张懋面露难色:“可王巡抚到任之后,并无什么捷报传来,此人当真能看住宁王?” 不看好王守仁。 此人没什么为官经验,唯一能拿得出手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挨了一顿揍去了龙场驿。 朱厚照侧头看了一眼张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王守仁领悟了心学之道,他的智慧已然通达,再多变化他也能从容应对,莫要小看了此人,若不是江西乱子太多,他此时应该和你一样,陪着朕在这将官学院里谈论将略兵道。” 张懋眉头微动。 王守仁之前被调任兵部左侍郎,因为姚源洞之败太过惨烈,朱厚照这才不得不将王守仁外派。 现在看来,皇帝原本将此人放在将官学院! 朱厚照并不认为给朱宸濠一点口子局势便会失控。 造反是需要长期的准备工作的,历史上朱宸濠可是准备了十余年之久。 自己只要在朱宸濠砍木头、挂旗子、喊口号的时候,果断介入,迅猛镇压,他就翻不出什么水花。 别看北京城距离南昌远,但王守仁近啊,等万锐回去之后,自己就有了一个真正的“超级间谍”。 没错,朱宸濠招募护卫时必然不会只招募八百人,可问题是,谁给朱宸濠保证,招募来的人都是良民?里面就不能有强盗、土匪、水贼、锦衣卫、特勤局…… 朱厚照笑了,迈步走开。 经月亮门后,朱厚照见一干人正在练习射箭,连连点头,徐光祚、徐祯卿上前行礼。 朱厚照摆了摆手:“朕看这些人,精气神可比往日好多了。” 徐光祚笑道:“新教法之后,莫要说他们受益良多,就是老臣也有所感悟,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功劳。” 徐祯卿在一旁附和:“身为未来军中将官,当有为国、为陛下征战、死战的意志与信仰,臣以为,只要坚定了这个念头,其精气神就出来了。” 朱厚照赞道:“不愧是徐指导员,此话令人振奋。” 看着一干人射箭,朱厚照想到什么,对徐光祚问道:“前段时日,随咸宁侯剿匪时表现优异的千户林长风,军士杨玄一等人,跟上进度没有?” 徐光祚微微摇了摇头:“陛下,林长风、杨玄一等人确实英武,敢于搏杀,奋不顾身,可识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大山,教授宋新每日教导,胡子都要拔光了,他们硬是记不住几个字,原本该加入训练的,可被宋教授勒令习字……” 朱厚照想了想,转头对徐祯卿说:“你去告诉宋教授,就说断了他们的饭食,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一律写出来,写不出来,就一直待在学舍之内,不准外出!” 徐祯卿吃惊地看着朱厚照:“这不好吧?” 朱厚照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将识字与生活绑在一起,朕不信他们认不出字,写不出字来,去办。” 徐祯卿领命而去。 张懋、徐光祚相视一笑,为林长风等人默哀。 朱厚照很清楚,正常人没有谁认真学还认不出字、学不会字的,林长风、杨玄一等人是纯粹的武将,自己认定自己是粗人,掌握不了文字,心里自我否定,自然无法集中精神去学习。 除非给他们危机感。 被朱厚照这么一整,杨玄一个大汉几乎哭了,内急啊,为何不让去如厕,我哪知道“如厕”两个字怎么写。 老宋,你行行好,晚点教行不行,等我解决好了回来认真跟你学? 不行啊。 娘的,总不能一个大男人解决在裤裆里吧。 如厕! 丫的,这是什么字,那么难写。 宋教授你看清楚,我写对了啊。 宋新摇头,这写的什么东东,女那么大,口那么小,你连如都搞不定,还想去厕? 回去重写。 一个个也别笑,他现在着急,等会你们也一样,说不定比他还惨,陛下说了,不管你们想干嘛,写不出来,都别想出门…… 林长风沮丧了,不行啊,至少需要将“如厕”两个字写会了,要不然后面丢人丢大了。 杨玄一被逼得一身汗,终于写出了合格的字,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蹲在茅厕舒服了,低头一看,厕所里空空如也,拭秽用的手纸(明中后期已开始用于富贵人家)不见了,厕筹也不见了。 丫的,连个瓦片也没了…… 这—— 宗满江走了进来,丢了一块黑炭,道:“宋教授说了,想要什么写什么,写不出来就一直蹲着吧……” 杨玄一几乎崩溃,不带这样玩的吧。 宗满江在门口挂了写好的“瓦片”纸张,然后在外面候着:“考虑到手纸、厕筹你写不会,专门给你挑了最容易写的……” 杨玄一问候宗满江,直至宗满江改成“厕筹”才放过,不是因为手纸不好用,而是“手纸”是两个字,可“厕筹”杨玄一只需要练习一个“筹”字就够了,为了如厕,这“厕”字已经写会了…… 方法是不地道了一些,但不得不说,很管。 原本七八天硬是写不出来字的粗汉,结果在半日之内学会了好几个字,虽说字迹歪歪扭扭,但好歹是个字了…… 宋新认为这一套很有用,于是当许东、罗长生等人吃饭时,林长风、杨玄一等人只能干瞪眼,然后闷头学习写字,好不容易通过吃饱饭,想要躺下去休息,还要写“睡觉”…… 熬到半夜打着哈欠睡去,第二天醒来,还被逼着写“起床”,否则就让一直躺着。躺着是好事,可问题清晨有早练,徐祯卿会点名,点名不到,训练加倍。 一群老粗,硬生生被逼地握住了笔杆子,开启了蜕变与新生……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为海军选将才 没文化,不通兵法,成长不了将官。 世上是有没文化的天才武将,比如常遇春。但这种天才很少见,而高常遇春一头的是徐达,徐达有文化…… 朱厚照设置将官学院,求的是文武兼备。 现在吃点苦,总好过连累千军万马吃地下三尺的土。 徐祯卿已经掌握了朱厚照“指导员”的真谛,站在高台之上对许东、罗长生、杨玄一等人讲述着靖康之耻,说到动情时,众人热泪盈眶,恨不得挺身而出,杀退金兵。 朱厚照很是欣赏徐祯卿,此人不仅是个才子,还是一个聪明人,清楚自己想要灌输什么样的思想。 “太医院那里,对徐祯卿的病可有对策?” 朱厚照侧头问曾绍贤。 曾绍贤上前一步,回道:“太医院说徐指导员的背疽只是初发,并不甚严重,只不过需要每三日去一趟针灸,以疏通经络,还开了一些药。” 朱厚照想了想,吩咐道:“告诉太医院的人,不要让他每三日跑一趟了,派个太医,进驻到将官学院里,专门给他熬药、针灸。” 曾绍贤领命。 张懋、徐光祚听闻,忍不住羡慕。 太医随时伺候,身为国公也没这个待遇。看得出来,皇帝对徐祯卿是相当重视。 “陛下。” 徐祯卿见朱厚照等人走来,带人行礼。 朱厚照登上高台,抬了抬手免礼,然后道:“方才听徐指导员说起靖康之耻,终究还是不够犀利,给宋廷皇帝、官员留了脸面。可让朕说,宋徽宗的脸面不给也罢,一个被敌人围了国都,送女人来求活命的皇帝,着实没有骨头!若事不可为,至少应该选一棵树吊死,也好过被敌人囚禁五国城,痛哭流涕而死来得有骨气!” 张懋、徐祯卿等人震惊不已。 宋徽宗毕竟是皇帝,皇帝的尊严是不容践踏的,哪怕他再如何差劲,再如何不是人,那也是皇帝,身份摆在那里。 如朱祁镇,土木堡坑死了三十万精锐,自己也被抓去当了俘虏,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朱祁镇的不是,都指着鼻子骂王振及其同党。 现如今朱厚照不给宋徽宗脸面,说其没骨头、哭鼻子,这多少有些不合适…… 朱厚照没有考虑这么多,谁敢在自己面前吹嘘宋徽宗的好,说不准直接下旨砍了他全家,翻看靖难之耻的那一页仔细看看,一笔一笔的耻辱,是何等令人胆战心惊,是何等令人怒不可遏! “大明立国于北京城,距离边关比开封近多了,说是天子守国门并不为过。既然都已经是天子守国门了,自然也应该有君王死社稷的勇气!朕——不做宋徽宗,也绝不允许靖康之耻出现在大明身上!” 朱厚照目光冷厉地看着众人,威严地喊道:“如今鞑靼小王子,连连征战,现已将瓦剌赶至极西之地不东进,并消灭了一干敌人,统一了东蒙古。其野心之大,注定迟早会南下与大明决战!而你们,就是朕为这场决战做的准备!当小王子集结军队蠢蠢欲动时,也是你们杀敌报国、觅个封侯时!” “朕——需要你们成为最优秀的战场指挥官,莫要叫苦不迭,莫要嫌压力大,你们身后站着的是父母、妻子、儿女,是家族,是大明!唯有努力付出,早日成才,方可在敌人杀来时,将其掀翻在马下,骄傲地告诉他们:你们是大明的将官!” 一番话,燃血! 徐祯卿发现自己在思想渗透、引导、激励上,差朱厚照太多了,看看许东,这家伙脖子都红了,还有杨玄一,气血向上窜,那个罗长生直摸腰,也不知道是腰疼还是在找自己的佩剑…… 众人以狂热的目光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起左手,抬起右手,肃然道:“现如今朝廷正在组建大明海军,怀宁侯孙应爵虽有些能力,但还不足以将海军拉练起来,朕需要两人前往南京,协助做好海军训练事宜,可有谁愿前往?” 呼啦! 罗长生、姚鼎等人毫不犹豫,齐刷刷上前请命。 将官学院的核心理念之一是敢战,无论敌人是谁,无论是打陆地战还是海上战,只要是战斗,谁退一步,谁就没资格留在此处。 朱厚照欣慰地看着众人,含笑点头:“朕只需要两人,这样吧,许东、姚鼎,你们二人去金陵,任海军指挥佥事,收拾好东西,即日启程。” 许东、姚鼎肃然领命。 朱厚照看着留下的众人,道:“属于你们的机会总会来,朕只希望在机会到来之前,你们已完全准备好了。” 抬手,众人散去。 朱厚照看着留下来的许东、姚鼎,吩咐道:“虽说我大明水师还在,但如今多已不善操舟、作战,属于水师的光荣已经死在了郑和时代。你们此番去金陵,朕需要你们将这份光荣练出来,闯出来!你们除了协助怀宁侯、指挥同知周韶训练海军外,还需要找出人才,将无能之辈踢出海军……” 海军建设,事关大局。 朱厚照不得不亲自布置,亲自安排人手,待吩咐清楚之后,便让两人下去准备,然后直接前往南京。 回到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一桌子奏折,暗暗叹息。 皇帝就是个劳苦命,哪怕有内阁分忧,可许多事也需要自己过目、批阅,比如人事任免、户部拨给、地方奏事、卫所之事等。 清闲日子少。 朱厚照埋头处理公文,直至黄昏时才走出文华殿,活动着酸涩的肩膀,对张永问道:“商人集议了几次了,还没有拿出方略吗?” 张永跟在身后,回道:“万岁爷,已经八次了,明日是第九次。商人内部似乎有分歧,这才没定下结果。” 朱厚照呵呵一笑:“商人内部有分歧?让朕说,都是利益惹得。这样吧,你告诉王通添,明日商人集议时,多带一个人前往。” 张永愣了下,问道:“万岁爷想让谁去?” 朱厚照哈哈一笑,径直朝着乾清宫走去,轻松地说:“自然是朕!”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听听商人的议论 黄华坊,来宾楼后院。 桂花正是盛开,金黄色的花朵跃然枝头,散发着令人陶醉的芳香。 如美色。 如绝景。 待黄昏风起,桂花摇晃更显迷人。 一袭绸袍、精神饱满的邱山站在后院门口,笑呵呵地拱手迎接。 “周东家,快请。” “虞兄,里面坐。” “孙员外……” 王通添小心谨慎地走着,低声介绍着:“那孙员外名为孙宝德,曾经在地方上当过吏员,后来经商做起了当铺买卖,现如今京师最大的典当铺就是他家开的……” 朱厚照含笑点头,示意王通添在前面走。 王通添有些紧张,时不时擦汗,待到门口见到邱山时,主动介绍道:“这位是——金陵来的,姓朱,也想见识见识……” 邱山打量了下朱厚照,点了点头:“欢迎,里面请。” 王通添刚想带朱厚照进去,身后便传出了一声质问声:“老邱,这样不合规矩吧?” 朱厚照止住脚步,转身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略显富态的中年人缓缓走来,一双小眼睛中透着精明,手中还拿着一把绣着美妙女子的团扇。 邱山皱眉,拱手道:“付兄……” 付利呵呵上前,扫了一眼王通添,看向朱厚照:“我们聚集在此,议的是商业大事,之后需要形成文书递给朝廷。按照邱兄之前所言,举手投足拿不出万两银,不在召唤之列,是不是如此?” “确有此言。”绸缎商人王宇凑了过来,呵呵一笑:“可不能坏了规矩。” 王通添脸色有些难看,刚想说话,却被朱厚照拦住。 朱厚照看着付利,平静地说:“如何自证万两银?” 付利抬了抬手:“咱也不是针对这位朱兄,实在是为规矩着想,否则挡在外面的那么多大小商人会怎么想,人人都来,这里成什么地方了?不为难朱兄弟,只要你说出家世,邱东家让人询问一番,倘若当真有万贯家财,入座理所当然。” “说出家世,呵呵,这多少有些不合适。” 朱厚照淡淡一笑。 王通添暗骂付利多事,若惹皇帝不高兴了,自己也必会受到牵连,想到这里,连忙开口:“我可以担保。” 付利不屑:“你不过是讨巧起来的商人,认得几个人,如何担保?” 邱山皱了皱眉头。 王通添的崛起可以说是踩着四大粮商的脑袋上来的,随着四大粮商破产,此人一跃而起,成为了京师最大的粮商。 在六月粮食危机时,不只是四大粮商想赚一笔,估计在场的人都插了一脚,可这些人毕竟有自家主营买卖,并没有过多购置粮食,虽然亏损了一些,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哀嚎一片里,唯有王通添净赚一笔,甚至盘下了四大粮商二十余家铺子,吃掉了一大批掌柜、伙计。我血亏,你血赚,在这种情况下,对王通添真正给笑脸的并不多,可像付利如此不给情面的也极少,毕竟王通添是商人中的新锐。 王通添开口:“我拿命——” 朱厚照拍了拍王通添的胳膊,对付利道:“既然王东家担保不了,我可以找另外一人担保。” “谁?” 付利问道。 邱山、孙宝德、王宇等纷纷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将目光看向邱山。 邱山愣了下,左右看了看,确定朱厚照在看自己,不由疑惑起来。 朱厚照沉声道:“邱少东家,他认得我,想来愿意为我担保。” “邱茗?” 付利、王宇等人愣了下,若当真是邱少东家担保,但谁也反对不了。 邱山吩咐让去喊邱茗,邱茗也一脸茫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商人要让自己担保,走入后院,径直走向父亲,正与众人打招呼,突然看到了一脸笑意的朱厚照,浑身一颤,猛地退后几步,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目瞪口呆地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平静地走向邱茗,邱茗腿一软就要跪下,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搀住,耳边传来声音:“微服而至,旁听一下,你没意见吧?” 邱茗脸色煞白,皇帝要来,你倒是直接来啊,干嘛如此吓人…… 邱山感觉儿子不对劲,问道:“你当真认识这位朱东家?” 邱茗给自己老爹使眼色,然后道:“自然认识,河西务时我们还在一起闲聊过……” 邱山没多想,问道:“哦,那他可有万贯家财?” 邱茗着急不已,挤眉弄眼:“何止万贯,这普天之下——呃,他的生意到处都是。” 如此大买卖? 邱山茫然,没听说过姓朱的商人将生意做很大的,不过儿子既然如此说了,那就进去吧。 付利闷了一口气,又不愿得罪邱山,只好进入房间。 三十余人落座,坐了一屋子。 邱山直言:“朝廷给了商人一次机会,我希望咱们可以抓住了,今日无论如何都需要拿出最终结果,早点投送给朝廷,也好早日筹备、推行新商策。经过几轮商讨,还有四个问题尚未解决,头一个,商税问题。邱茗说了,皇帝于河西务提了三点,这——河西务——” 邱山脸色陡然一变,看向王通添身旁的朱厚照,喉结动了动,又看向一旁重重点头的邱茗,后知后觉,手微微抖动起来。 “继续说啊。” 付利催促。 邱山声音放平了许多,收敛着说:“陛下在河西务提出了三点,第一点就是确保朝廷所得可增三至五成。诸位之前提了诸多商税税率,多数支持从三十税一调整为二十五税一或二十三税一。可厘算一番,如此微调,并不足以让朝廷商税增加三五成之多。” 孙宝德敲了敲桌子:“皇帝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要想让朝廷商税增加三五成,那咱们商人哪里还有什么活路?眼下大家都活得艰辛,再增加商税,岂不是要破家了?要我说,咱们先不论这一点,交给朝廷去论。” 叮叮。 碗盖敲打茶碗。 朱厚照待众人看过来之后,沉声道:“若是商人不议此事,完全交给朝廷,那朝廷是不是无需考虑商人,随心而定?” 王宇哀叹一声:“不是我们不想议,而是此事着实没办法。朝廷想要商税增加三五成,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商税,可我们盘算一番,要达到朝廷目的,至少需要将商税调至十税一,这是破家的苛税啊……” 朱厚照反问道:“朝廷要增加商税,就一定要增加商税吗?另外,十税一,对你们来说,当真是苛税吗?诸位不妨先将这两件事论个清楚。”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商业的洗脸盆换水缸 听闻朱厚照如此说,孙宝德不高兴了,侧过身怒视:“朝廷想要增加商税,除了加税还能如何?你今日若说不出个门道来,莫要怪人前受到奚落!” 邱山额头渗出汗来,丫的,你也敢说,如果知道这是皇帝,你等会还能不能站得稳当…… 为了避免孙宝德出了门就被锦衣卫接走,邱山连忙说:“孙员外言重了,这位朱——老爷说得有理,咱们就多想一想,王掌柜,你说是不是……” 王通添连连点头:“没错,咱们先将这两件事讨论清楚。商税增加,除了加税外,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吧……” 付利猛地将茶碗顿在桌上,不满地说:“商税就是刀子,刮在商人身上,想增商税,自古以来就两个法子:一是直接提高商税,二是多设几个要税的名目。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一个法子,付某想不到其他办法,让我说,解商人之困,破经商之难,和这增朝廷商税就是截然相反之事,南辕北辙,如何都不能谈到一起。” 王宇、虞稻、周华山等人听闻之后,连连点头。 事实就是如此,商税来自商人,朝廷想增商税,就不可能减轻商人的压力,而减轻商人的压力,必然会降低朝廷的商税,完全冲突的事,如何放在一起谈? 众商人陷入沉默,彼此相对无言。 朱厚照看着这些人,他们一个个家财万贯,算得上成功商人,在各自的行当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们终究没有大商业的观念。 一个个都局限在自己的行业里,如同坐在天井之中,没有爬上屋顶环顾。 目光终狭窄,心思终狭隘了些。 “邱少东家——” 朱厚照开口。 邱茗连忙起身,恭敬地说:“老爷喊我名字便是……” 朱厚照微微点了点头:“那就请你安排人,找两个洗脸盆,一口缸来,另外,准备几桶水。” “是。” 邱茗当即出去安排,丝毫没有耽误。 这一幕令在场的商人很是震惊,邱茗毕竟是邱山之子,未来邱家之主,别看年轻,可接手买卖已经多年,走南闯北,已有些名声,能指使他的人估计除了邱山外,就没其他人了。 可看邱茗对这位朱老爷的态度,分明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周华山目光灼灼,认真地打量着朱厚照。 陌生。 别说北京,就是金陵、杭州、苏州,周华山也没听说过姓朱的大商人,可看王通添、邱茗态度,这人背后并不简单。虽说看不穿,但在座的多是通晓世故之人,明白过来的人,逐渐收敛了对朱厚照的轻蔑。 洗脸盆到了,水缸抬了进来。 朱厚照起身,看了看在座的商人,沉声道:“朝廷想要增加商税收入,当真与纾困商人背道而驰,两不相容?若这个问题你们看不穿,那商税之策如何写、如何改,你们怕都无法理解,叫嚷着不满,哀嚎一片!来人,给这个盆里倒满水。” 邱茗招呼下人,一个洗脸盆水满。 朱厚照要了一个水瓢,沉声道:“这一盆水,便是当下诸位没有任何税时的货物。如今朝廷商税是三十税一,商税很低,我打一点水出去……” 从水盆里打出了些许水,然后倒在了另一个空的洗脸盆中。 朱厚照继续说:“可商税低,但关税重,加上重复征税,吏员盘削,来来回回折腾下来,我需要打出去大致两成的水。” 说着,瓢满水,然后倒在了另一个盆中,直打了满满两瓢。 朱厚照指了指两个两盆,沉声道:“这就是目前商业之策,你们所剩、朝廷所取。在这个小盆子之中,朝廷要想增加商税所得,确实,只能从你们盆里继续打水,拿走你们更多的货物或利钱,此消彼长,两者不可能一起增长。但是——” 啪啪! 朱厚照拍打了下水缸,给了邱茗一个眼神,邱茗连忙让人往水缸里倒水。 水满。 朱厚照拿起水瓢,从水缸里打了两瓢水出来,然后又打了两瓢水出来,随后看向孙宝德:“孙员外是吧,我从这水缸里打出了四瓢水,朝廷的税增了一倍,可这水缸里的水,少了起眼吗?” 孙宝德看着朱厚照的举动,恍然明白过来:“朝廷商税所得是增加了,而且商人损失,似乎也微不足道了。” 付利紧锁眉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法子。 邱山、王通添连连点头。 虞稻、周华山等人低头商议。 朱厚照将水瓢丢在水缸里,擦了擦手,严肃地说:“商业做得小,朝廷商税收多了,一刀下去当商人的自然肉疼。可若是将这商业从脸盆这么大,做成水缸这么大,朝廷取四瓢又如何?他日做成偌大池塘,朝廷取一缸水又如何?” “商业不发展,做不大,朝廷商税如何增长?若商业做大做强,朝廷商税自然水涨船高。现在话说回来,增加朝廷商税所得,当真与一定要增加商税,当真一定要折损商人之利吗?” 邱山起身,肃然道:“朱老爷说得好,说得精彩,令我等茅塞顿开!” 孙宝德走出来,对朱厚照郑重拱手行礼:“倒是我小看朱老爷智慧了,如此一说,我们总算明白过来如何做了。” 付利很不情愿,但还是开口道:“是我等愚钝,思虑不周,被朱老爷如此用水缸一论说,倒是清楚了。现在想想,朝廷只要关津之上没那么多盘削,不重复收税,咱们也能将生意做大一些,生意做大了,朝廷提升一些税,那也不至肉疼。” 做五百两的买卖,缴纳一百两的税,和做一千两的买卖,缴纳一百五十两的税是完全不同的。 商税虽然增加了,但落手里的也多了。 做大买卖,只要商税增加适度,反而算不上什么负累。 周华山审视着脸盆与水缸,问出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如何将商业做大做强,从想洗脸盆换成水缸,可不容易吧?” ------------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谋略:航海贸易 邱山、孙宝德等人深深看着朱厚照。 谁也不想整日在洗脸盆里扑腾,想换水缸、换池塘,可问题是,商业做大做强并不容易,买卖就这件事,买家就这么多,如何能做大做强? 朱厚照沉默。 北京城内的商业看似繁荣,实则远远达不到欣欣向荣的景象,许多买卖有利,但又没有出现真正富甲一方、家产百万的巨商。 刨根究底,拨开云雾,朱厚照看到了挂在商人脚下的两根锁链,一根写着“官员”,一根写着“吏员”。 现在,是时候拔刀,劈断这锁链了。 朱厚照走了两步,沉声道:“在座的都是大商人,想要将买卖做大做强,我有一个对策,一个提议。” “朱老爷请说。” 周华山等人齐声。 朱厚照抬起手,伸出手指:“一个对策,指的是商人呼吁朝廷,统一设置税制,重新梳理缴税流程,杜绝重复收税,杜绝官吏伸手讨要规定外商税。只要朝廷做到这些,我相信诸位走货的成本会大幅降低,所得利也可大幅增加。” 付利、周华山等人连连点头。 按照正常商税来算,一百两货物,三十抽一,不过是三两余,可关税实在是太多、太频,更可恶的是,有些地方空船经过还需要缴税,以至于一百两货物,需要缴纳二十两以上的税。 这就相当于将原本十分宽松的三十税一,硬生生调整到了五税一的苛税。若没了重复缴税,即便是走一遍关津,那这税也会少缴纳一半左右,这就轻松多了。 虞稻沉吟一番,问道:“这个对策是好,可朝廷未必会听吧?底下那么多官吏盘削早就习以为常,哪那么容易改正。” 付利苦涩一笑,附和道:“官吏就好比那蚂蟥,趴腿上咬一口,如何都不会轻易松口。” “是啊。” 孙宝德、王宇等人连声哀叹。 这是事实。 官吏吸血商人,损公肥己这事干太久了,突然之间让这群人不肥己,只利公,必然是不乐意的。 就像一些人,眼睁睁地考上公务员盼的就是发财致富,谁知组织要派到敦煌或什么山区,没油水可捞,没好处可得,还得过苦日子,这还不得撂挑子不干? 朱厚照微微摇头,笑道:“蚂蟥这东西,遇到火就知道疼了,知道疼就会松口。只要朝廷点一把火,蚂蟥自然而然会老实。” 付利起身:“可是朱老爷,且不论朝廷会不会点这把火,就是点了,官官相护之下,这把火能烧得起来吗?” 朱厚照肃然道:“我认为,能。” 王通添站出来,严肃地看着众人,道:“朱老爷说能,那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邱山也站出来说话。 众商人见此,也不好多问。 虞稻看着朱厚照,言道:“说完了对策,那你的提议是?” 朱厚照转身坐了回去,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声道:“做大买卖,除了朝廷出力外,自然还需要商人自己努力。诸位经商多是耳聪目明,想来应该听说金陵龙江船厂开始造宝船的消息了吧?” “宝船?” 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 此事许多人都听闻过,毕竟重建宝船是一个大动作,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永乐朝时期的三宝太监下西洋之事。 孙宝德疑惑地问道:“宝船之事我们多少听闻过一些,可这与我们商人有何关系?” 宝船是朝廷的,官军也是朝廷的。 商人登不了宝船。 朱厚照将茶碗放下,嘴角浮出一抹浅笑,指了指洗脸盆与水缸:“宝船在营造,营造之后必然出海,到时候下南洋、西洋,是必然之事。若是商人可以搭上宝船,进行海洋贸易,这洗脸盆说不得就会成为水缸。” 孙宝德、付利等人目瞪口呆。 航海贸易! 哪个商人不想做航海贸易? 这东西赚钱可比贩卖盐、茶等赚多了,弄来货物,基本上是七八倍的利,运气好,十几倍的利,若是弄到龙涎香、珍珠玛瑙、极品珊瑚等,可不就是脸盆换水缸吗? 可问题是,朝廷禁海,片板不得下海。 没有谁能光明正大地下海经商,沿海倒是有走私的商人,但这些人也是提着脑袋的,一旦被朝廷水军发现,不死也会被发配充军,基本上是破家的下场。 邱山、王通添呼吸有些急促,看着朱厚照的目光有些热切。 搭上宝船,海洋贸易? 他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必有盘算,绝不是随口一说。 虞稻摇了摇头,苦涩地说:“朝廷不会答应。” 朱厚照指了指王通添,正色道:“此人认识宫里的张永张公公,或许可成此事。” 众人看向王通添的目光变得不同起来。 就连之前看不起王通添的付利等人,也不由得慎重对待。这人虽不起眼,崛起得也快,但人家关系硬,能用宫里的头号太监牵上线,这可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一旦此人可以说成此事,那就掌握了谁能不能登上宝船的决定权,得罪他,很可能会失去出海的机会。 “王东家。” “王老爷。” 身旁已有人巴结逢迎。 王通添没想到朱厚照竟公然将自己推了出来,这一推,自己就不再是单纯的商人,而是能与宫里联系、有大内背景的大商人! 这会帮助自己彻底站稳京师,也会少去许多麻烦。 但同时,也将自己绑在了朱厚照身边,一个办事不力,很可能就是掉脑袋的结果! 有利,有弊。 但终究是利大于弊,只要自己忠于皇室,未必不能让王家成为真正的大富翁。 机遇面前,是炙热的前路。 王通添昂起头,挺直胸膛:“我会竭尽全力,做成此事!” 这话在其他商人耳中,是找张公公疏通关系,好让商人登上宝船做买卖,但朱厚照清楚,这话是告诉自己,他会听自己的命令与安排,促成商人登宝船远航贸易之事。 朱厚照见房间里的氛围有些热烈,便不再多说,让王通添、邱山安排讨论商策之事。 没有了“确保朝廷商税增加三至五成”问题束缚,接下来的问题迎刃而解,当天晚上便形成了完整商策,并提出了诸多意见,直指朝廷商策弊病。 待一众商人踏月而归时,朱厚照则被邱山邀请到了书房,带儿子邱茗大礼参拜,然后喊了一嗓子:“陛下若想开海禁,有一事不得不先行,草民斗胆进言……”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市舶司,朱厚照的陷阱 翌日,文华殿。 朱厚照传唤户部尚书孙交、侍郎王琼,礼部尚书傅珪、侍郎费宏,问道:“市舶司由谁来督管?” 孙交不清楚朱厚照为何突然提起市舶司,但还是恭敬地回道:“市舶司由镇守太监、提督将官、布政使与市舶司提举兼管,因陛下有旨意,各地镇守太监回京……” 朱厚照皱眉:“也就是说,撤回镇守太监之后,市舶司依旧是三方监管,对吧?” “确实如此。” 孙交回道。 朱厚照思索了下,缓缓问道:“既然是三方兼管,那市舶司的船私自出海经商,牟取暴利,只追究市舶司本身那就不合适了,那就连同提督、布政使一起查,如何?” 孙交、傅珪等人愣住了。 傅珪道:“陛下,臣等并不曾听闻市舶司船只私自出海经商……” 朱厚照冷冷一笑:“这样的事利润之大,所得之丰,会允许报给朝廷吗?若不是朕命人打探得知,也想不到原本用于接待使臣的船队,竟也敢出海走货,公然违背禁海之令!朕打算提拔储巏为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全权查探市舶司船只走海经商之事!” 傅珪拱手:“若当真有这些事,理应严查!” 朱厚照把玩着一块璞玉,低头说:“督察院去查市舶司,难免会遇到账目问题,加上市舶司官员很可能会清查一批,朕希望日后市舶司直接管朝廷管辖,不交地方布政使司。礼部抽人至市舶司任提举,负责使臣相关事宜,户部抽人至市舶司任副提举,协助督察院查账,你们可有异议?” 傅珪、孙交自然是没异议,甚至很是高兴。 这对礼部、户部来说是好事,等同于权力扩大了。 朱厚照眼见礼部尚书、户部尚书都点了头,嘴角流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旋即收敛起来,抬手指了指一旁屏风上的舆图,问道:“大明有几处市舶司?” 孙交走向舆图,认真地说:“我朝有三处市舶司,分别在浙江宁波、福建泉州、广东广州。” “没了?” 朱厚照问道。 孙交点头:“回陛下,没了。” 朱厚照起身走向舆图,沉声道:“这三处市舶司,曾在洪武朝废去过,又在永乐朝复开,是吧?” “没错。” 孙交回道。 朱厚照侧身,锐利的目光盯着孙交,面容严肃:“如此说来,废去的市舶司,朝廷只要需要,便可以复开?” 孙交点头。 只不过有些茫然,不知道朱厚照问这些话的指向是什么。 朱厚照抬手指了指舆图上太仓黄渡的位置:“太祖曾在这里设置市舶司,若朕复开,可有问题?” 孙交拱手:“陛下,如今浙江、福建、广东三处市舶司已然够用,再开太仓市舶司只能徒然靡费……” “朕只问,有没有问题?” 朱厚照的声音冷了起来。 孙交犹豫了下,道:“之前有过的市舶司,重新恢复,自是没有问题。” “很好,朕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朱厚照转身走回御案后坐了下来,威严地说:“既是没有问题,那朕就决定——恢复太祖太宗时期的市舶司,以为后续之用。” 孙交:“这钱粮——” 朱厚照直截了当:“朕从内承运库拨出一万两。” 孙交当即点头:“臣没问题。” 朱厚照看向礼部尚书傅珪。 傅珪想了想,不就是多个市舶司,如今南京龙江船厂正在准备制造宝船,日后出海总需要一个近点的港口神马的,毕竟宝船体型巨大,造出来不能扎堆在龙江码头或长江码头,启用太沧市舶司,也算是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傅珪回道:“臣无异议。” 朱厚照提笔写了一些字,然后将纸张递给张永:“立即从内承运库提一万两转至户部库房,待户部收到之后,让孙尚书留字用印,傅尚书也一样。” 傅珪有些疑惑,问道:“陛下,礼部就不需要了吧,钱放户部不会出差池。” 朱厚照笑道:“这是市舶司的钱,日后礼部、户部统管市舶司,你们一起留字用印合适挺好。好了,下去吧。” 孙交、傅珪等人行礼离开。 一个时辰后,张永将纸张带了回来,交给朱厚照。 朱厚照看着纸张上的字,露出了灿烂的笑意,交给张永道:“将这纸张保管好了,出了差池,你掉脑袋。” 张永打了个哆嗦,小心地收起来。 朱厚照抬起头看向屏风上的舆图,目光中闪烁着冷厉的光。 礼部、户部都没有发现其中问题,没有发现隐藏的陷阱,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忘记了过去。 没错,自大明开国至今,主要的市舶司就三个:泉州、宁波、广州市舶司,可被废掉的市舶司,并不是只有一个太仓市舶司,还有另外一个—— 那就是:云屯市舶司! 这个市舶司的全称是:交趾云屯市舶司。 设置时间:永乐六年! 云屯市舶司的位置在安南国之内,永乐朝时期,整个安南国都是大明的领土,后来被朱瞻基给放弃,导致大明失去了安南国。 朱厚照打算借恢复云屯市舶司的机会,再次将手伸向安南国! 户部、礼部收了钱,若只恢复一个太仓市舶司,那是不合适的,毕竟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恢复“太祖、太宗时所设市舶司”,到时候,礼部、户部很难反对朱厚照去恢复云屯市舶司…… 现如今的安南国已经进入到了后黎朝,这个时期就一个字: 乱。 内部不断争权夺利,你杀我我杀你,地方上更是造反来造反去。 这个时候,若大明悄然介入,选择一支力量扶持,说不得可以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彻底衰落,然后再派二十几艘宝船过去,兴许就能直接收回失去的交趾! 朱瞻基是个好皇帝,但他最大的污点不是玩了蛐蛐,而是放弃了安南,放弃了奴儿干都司! 大明的南端、东北端,都被他丢掉了! 相信朱棣见到朱瞻基,也会踹他几脚,当年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全丫的被你主动丢掉了! 朱厚照认为,朱元璋、朱棣打下来的疆土,被人丢掉的、被人抢走的,全都应该收回来! 一寸国土也不能少!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世界大地图 乾清宫。 夏皇后看着守在偏殿门口的宦官,如临大敌般盯着,待其行礼后,问道:“为何在此处候着,而不在正殿之内伺候?” 宦官全廉恭谨地回道:“陛下吩咐,偏殿内自今日起成为禁地,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入。” “哦,本宫也不能?” 夏皇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偏殿,这里原本存放的是皇室用品,如一些特制屏风、宝象、甪端、仙鹤和香亭等,并无什么机密。 全廉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吩咐了,皇后娘娘可与陛下一起进出。” 夏皇后盈盈一笑,问道:“陛下在何处?” 全廉侧身:“正在偏殿内。” 夏皇后刚想说话,门里面传出了声音:“皇后一人进来吧。” “臣妾遵命。” 夏皇后隔着门行礼,吩咐侍女宦官在外候着,然后推门走了进去,迎面便是九龙戏珠纹屏风。 “将门关了。” 朱厚照在里面说着话。 夏皇后将门关上,从屏风侧走了进来,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朱厚照,手中握着类似于毛笔的东西,却没有主毫,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纸张,大致有一丈长、六尺宽。 纸张上面,绘制着线条,一旁还有裁量衣裳的尺子。 “皇后来得正好,将这个屏风帮朕移下位置。” 朱厚照指了指西面的屏风。 夏皇后这才注意到,周围摆满了屏风,每个屏风之上都挂着舆图,有些舆图是大明江山图,有些则是各行省舆图。 “陛下,这莫不是奴儿干都司的舆图?” 夏皇后走至屏风前问道。 朱厚照微微点头:“是啊,就是咱们大明丢弃的奴儿干都司,好大一块地方。” 夏皇后移动了下屏风,看向对面的屏风,惊讶地问道:“那莫不是南洋的海图?” 朱厚照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是啊,从刘大夏府中抢救回来的,若没救出来,刘大夏三代也该去西市跪着去了。” 夏皇后咯咯一笑:“听说刘大夏快返京了。” 朱厚照哼了声:“等他回来朕也不会轻饶他,皇后,让他在大明门外扛长矛如何?” 夏皇后拿起手帕,掩嘴道:“陛下说笑,刘大夏七十余岁的老人,若站在大明门外,丢的岂不是朝廷的颜面?” “那倒也是,那就让他在奉天殿外扛长矛吧。” 朱厚照疲惫地起身。 夏皇后打量着地面上巨大的舆图,虽然只是绘制了个基本轮廓,可也能看得出来大概,这是大明及大明周边疆域图,只是—— “陛下,为何还有如此多留白?” 夏皇后指了指两边空的地方问。 朱厚照淡然一笑:“皇后是朕的枕边人,有些事就不瞒着了。这一幅图纸,并非只是我大明及周边舆图,而是一张真正意义上的诸国大世界舆图,包括了极西诸国,包括了当年郑和经过的海域、抵达的国度,还有一些许多未知之地。” 夏皇后眸子里有光:“未知之地?” 朱厚照微微点头:“是啊,不过在这之前,需要先绘制好我们大明及周边的舆图,至于兵部提供的那些图纸,都太过详细,不够全局,难以从一张舆图上看到整个世界。” 夏皇后被朱厚照拉着,站在舆图一旁看着。 朱厚照凝视着眼前的粗略舆图,用手中的特制“铅笔”指了指,道:“太祖太宗时,我大明东起朝鲜,西据吐蕃,南包安南,北距大碛,南北、东西何其广袤。可自太祖弃大宁、东胜,宣宗又弃安南、奴儿干,大明硬生生少了一大片领土,朕心很是不安。” 夏皇后深深看着朱厚照:“陛下志在收回疆土?” 朱厚照哈哈一笑,肃然道:“若只是收回疆土的话,朕的志向未免太小了些。皇后,朕要让大明屹立于世界之巅,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霸主,无人敢欺,无人能欺!” “没有任何人敢悍然将国外的船只开进长江,没有任何人敢屠我大明子民,没有任何人敢踹了大明在海外修的房子,没有任何人敢将一艘破船丢在大明的岛屿之上!” “朕要的是,只要紫禁城咳嗦一声,万里之外也能掀起一场风暴!” “朕要的是,这世界——独尊大明!” 夏皇后看着豪言壮语的朱厚照,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诧异的震惊,由衷的欢喜。 还有几分是沉沦在朱厚照坚毅神情里的爱慕。 夏皇后发现,自己终于知道了朱厚照隐藏在深处的野心,走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朱厚照活动了下筋骨,走至地图之上,近乎跪趴在地上,拿着铅笔仔细绘制,不是不想挂起来,而是挂起来之后不便控制比例、不便参考其他舆图。 “这里是关西七卫。” 朱厚照绘制着图纸,对一旁的皇后说:“关西七卫可以称得上与大明交好,长期以来没有闹出过大乱子,这倒是让朝廷省了不少心……” 关西七卫,包括哈密、赤斤、罕东等卫,其内附肃州,外捍达贼,自永乐至正德年间,西面边陲一直没有发生大的危机,与这七卫的存在有关。 这七卫在嘉峪关以西,吐鲁番以东,正好形成了一道屏障,成为了西面藩篱,吐鲁番等地的政权想要东进,就必须先解决关西七卫,可这七卫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关西七卫名义上听从大明的命令,但也只限于名义之上,大明皇帝的旨意送过去,别人未必当真。说到底,这里是一处羁縻之地,不过相对于其他地方而言,羁縻得很成功,有明一朝,也没有给大明带来过致命的威胁。 不过,羁縻之地,不听号令,终究不好说这领土到底是不是大明的。 朱厚照并不喜欢什么羁縻之策,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些策略有其合理性,至少,它缓解了朝廷压力,同时也在一定时间里解决了诸多问题。 瓦剌的地盘已经被打到关西的西面去了,在杭爱山以西的以西。 小王子达延汗很强悍,如今正在整合东蒙古的力量,前几日大同发来文书,说达延汗暗中派遣了一批细作潜入,边关抓住了两人,但具体还有多少人潜到了大明来,目前还不清楚。 很明显,小王子已经在进行战争的准备了。 朱厚照目光锐利,跃跃欲试,喃语道:“帝与王之战,终会在战场之上见分晓。不过这一次,你别想再逃回去!”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逼近的葡萄牙 绘制世界舆图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事,朱厚照虽然知道大致比例尺,也清楚世界地图什么样子,可毕竟有些细节需要仔细揣摩,还需要绘出小样轮廓,然后腾绘到大图之上,以求无误。 夏皇后看着朱厚照手中的“铅笔”很是好奇,问道:“这种笔,臣妾从未见过。” 朱厚照看了看略显粗长的铅笔,笑道:“其实就是石墨、黏土压制出来的,只不过御用监的匠人想尽了法子,做不出细的来,只好将就用了,来,帮朕算算,哈密至嘉峪关有多远……” 夏皇后陪着朱厚照在偏殿,直至天昏下来,两人才回至正殿。 夜深人静。 朱厚照睁着眼看着床幔,听着身旁细微的呼吸声,并无睡意,脑海之中满是世界格局与风云。 大明西北因为有关西七卫作为屏障,大明出不去,敌人也进不来,暂时不需要考虑。 鞑靼的小王子达延汗统一了东蒙古,闲着没事干迟早会骑着马南下,毕竟不内斗,就外斗,整天吃肉,也需要找个地方发泄多余的体力不是。 北面爆发战争是可以预期的事,只不过小王子刚刚完成东蒙古的统一,想要彻底消除内部问题这需要时间。历史记载,小王子大规模进犯大明,是在正德八年三月,兵分九路,声势浩荡,杀了个数百里杳无人烟! 现如今正德五年八月,只剩下两年四个月的时间。 而随着自己推动新政,小王子出于对大明实力增长的担忧,很可能会提前动手,换言之,大明很可能并没有两年多的时间,但至少,一年时间还是有的。 朱厚照面色凝重,思索过北面战局之后,转向东北朝鲜。 现如今的朝鲜也是政治腐败,党争不绝。尤其是燕山君统治期间,朝鲜发生了戊午士祸和甲子士祸,大批士人、勋贵被杀,在正德元年时,内部爆发了中宗反正,燕山君被废,晋城大君李怿被拥立为王,是为朝鲜中宗。 李怿优柔寡断,并无多少能力,这家伙受制于权臣,经历废妻(废黜端敬王后)、杀兄(赐死甄城君)、杀子(赐死福城君)之后挂了,死了之后还被迁坟,之后更是在万历时期日本侵略朝鲜时被挖了坟…… 这家伙着实没什么本事。 此时的日本国是室町时代,已经进入了战国时代,内部征战正变得越发激烈,二十年后,大批的倭寇将会出海,与大明沿海的一些商人、贼寇、罪犯勾结,最终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倭寇问题,暂时可以不着急。 眼下最着急的,莫过于南洋! 今年葡萄牙将会占据印度西海岸的果阿,并向整个印度洋扩张,这些人会在明年八月份,消灭马六甲,并占据这一条黄金海道! 朱厚照不介意马六甲的存亡,但很介意葡萄牙控制马六甲。 通往印度洋的南大门,无论如何都应该控制在大明手中! “看来,宝船需要尽早制造出来,大福船也需要跟上,时间上,大明耗不起。” 朱厚照轻声喃语。 原来的历史中,正德八年,也就是三年后,塞克拉率领葡萄牙海盗商船直接侵占大明的“屯门海澳”,并在屯门修筑工事,设刑场,制火器,刻石立碑以示占领,直至“朱厚照”死去嘉靖登基,才有了屯门海战,将葡萄牙人驱逐出大明领土! 朱厚照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大明的领土,与葡萄牙之间的交锋,事实上是无法避免的事。 西方的殖民侵略是大局势,只被动防守不是朱厚照的性格,主动进攻,御敌于国门之外,这才是正道! 大海! 朱厚照微微凝眸,思考着对策,直至良久,才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翌日。 朝会之上,吏部奏报整顿官吏之事,兵部奏报驿站整顿之事,督察院的御史又抓了几个典型弹劾,朱厚照一一处置。 礼部尚书傅珪出班,奏道:“顺天府乡试在即,可考试官尚未选定,还请陛下定夺。” “顺天府乡试又非会试,需要朕来定人选吗?” 朱厚照皱眉反问。 乡试,类似于行省一级的科举考试,行省自己做主就够了。 傅珪见朱厚照并不了解,不由得苦涩,言道:“陛下,顺天府乡试,涉及整个北直隶考生,且考试之地,便在贡院之内。故此,只能由朝廷选考试官。” 北直隶可不是只有一个顺天府,顺天府尹也管不了其他外府的考生,还需要借用朝廷的考场贡院。三年前秋闱时,朱厚照交给了刘瑾、焦芳等办科举,并没多过问,对其中细节并不知情。 朱厚照看向内阁李东阳、杨廷和:“选人吧。” 李东阳出班:“臣以为,侍讲学士毛澄、侍读顾清,可担此任。” 朱厚照点头:“那就依你之言,命毛澄、顾清为考试官。” 李东阳、傅珪领命。 这时李东阳退了回去,可傅珪依旧站着不动,朱厚照疑惑地问道:“还有事?” 傅珪手中笏板动了动:“陛下,贡院年久失修,臣以为,在此番秋闱之后,朝廷可否拨付些钱粮,修缮一番,也好为明年春闱会试做准备。” 朱厚照皱眉:“礼部想要多少钱粮?” 傅珪言道:“五万两。” 户部尚书孙交当即站了出来:“五万两?傅尚书可是想清楚了,不是五千两?” 傅珪苦涩地看向孙交:“事关贡院,自然不敢多讨要。” 朱厚照盘算一番,摇了摇头:“傅尚书,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贡院推倒重建,又能用去多少银两,何况只是略是修缮。” 傅珪撩衣摆跪了下来:“老臣斗胆邀请陛下踏足贡院,然后再议五千两还是五万两。” 朱厚照点头:“起来吧,既然傅尚书邀朕亲临,那朕就看看这贡院,但若礼部空口白牙,毫无依据多行讨要钱粮,朕可轻饶不了你们。” 傅珪谢恩。 退朝后,朱厚照换了便服,在李东阳、杨廷和、傅珪、孙交等人的陪同下走向城东南角的贡院。 贡院内。 特勤局军士仔细搜寻一番,确系没有危险之后,曾绍贤这才带人迎候在门口。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叫花子一般的贡院 贡院,科举考试的专用考场。 朱厚照并没有亲自来过贡院,无论是之前,还是前世,只听说里面有很多狭小空间的号儿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至贡院门外,礼部尚书傅珪介绍道:“陛下,这北京城的贡院,最初是元廷的礼部衙门,后在太宗迁都之后,改为了贡院,里面有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十八房……” 朱厚照听着,摆了摆手,示意护卫散开,先一步走入贡院之中。 眼前是一道朱色大门,上面雕着两条龙,这就是所谓的龙门。 穿过这道门,等同于拥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但能不能跃得上去,需要看命。 傅珪并没有带朱厚照去看什么明远楼、致公堂,而是直接带到了考棚号房处,然后道:“陛下,这就是臣斗胆要五万两的底气。” 朱厚照抬眼看去,不由愣了下。 眼前是一条甬道,一口口水缸一线排列而去。 甬道两侧,是一根根削尖的木头如标枪插在地上,木头之间拉扯着芦苇席子。一张张席子立着,隔断出一个个“房间”,而在“房间”后侧与前侧,则设了荆棘篱笆,上面铺的是茅草。 “不要告诉朕,这就是考棚号房?” 朱厚照脸色有些阴沉。 傅珪肃然道:“陛下,这里确实是考棚号房。” 朱厚照凝眸。 前世多少书里不是记载,贡院考棚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砖瓦房,有板子可以抽出来坐,也能蜷缩着睡。可为何这里完全是另一回事,寒酸得几乎以为是叫花子的地盘,这可是大明王朝会试考试的考场! 李东阳见朱厚照脸色难看,开口道:“陛下,永乐年间,城垣和皇城建设为主,财力捉襟见肘,贡院因陋就简,便用木头、芦苇席搭成了这考棚号房。历朝来,皆没有一任君主想过修缮、改造贡院,甚至有些君主认为,简陋一些是对举人的考验……” 杨廷和笑道:“当年我们也都是在这破烂的环境里考出去的,后面的举人又何必优渥,臣以为,这笔钱可以省下来。” 户部尚书孙交点头赞同:“历来如此,并无不妥。” 傅珪皱了皱眉头。 没错,向上追溯数十年,无数举人都是在如此破烂不堪、简陋无比的环境之下,求一条官路,进入士大夫之林。 但—— 不能因为过去一代代举人吃过苦、受过罪,那就一定要让后来的举人一样如此走一遭! 朱厚照向前走着,看着这些考棚号房,心头满是心酸。这环境,说句不好听的话,乡底下的茅房都比这好多了。有些芦苇席都破了洞,靠的地方没有,躺的地方没有,也不知道秋闱、春闱的举人是如何熬过漫长的九天时间的。 傅珪见杨廷和、孙交并不赞同修缮与改造贡院,只好说道:“陛下,这是科举考场,晚上许多举人在夜间答卷,夜间光线暗,总还是需要点蜡烛。” 朱厚照止住脚步,转身看向傅珪:“点蜡烛?” 傅珪重重点头:“没错!” 朱厚照看了看左右的考棚号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木头、木板、芦苇席、茅草,都是容易着火的东西,虽说这里布置了不少水缸,可未必能救得了火。 傅珪见朱厚照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再次开口:“陛下,天顺七年,就在这贡院之中,举人考试时,夜间不慎走水,引燃大火!” 天顺七年距正德五年,有四十七年。 朱厚照皱眉,问道:“那次大火,可有死伤?” 傅珪言道:“陛下不妨问李首辅,那场大火起来时,他就在考场之中。” 朱厚照有些惊讶地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哀叹一声:“回陛下,臣确实是天顺七年的进士,当年那场大火,伤者无数,死者,多达九十余人,就连臣的腿上也有两处烧疤。” “什么?”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 死了九十余人! 这可以说是特别重大事故,搁前世,那也是举国震惊的大事件! 贡院火灾,死的还都是前来科举的举人! “后来呢?” 朱厚照沉声。 李东阳叹道:“后来,原本二月的会试延期到了八月……” 朱厚照握拳:“朕问的是,如此大火后来为何贡院没有改建为砖瓦结构,礼部有没有人因此免官,监察官员有没有被追责!” 李东阳见朱厚照脸色凝重,连忙回道:“据臣所知,并无人受罚。至于朝廷为何只是草草修缮并没有改为砖瓦结构,臣也不知。” 朱厚照甩袖,朝着甬道继续向前走。 天顺是朱祁镇夺回皇位之后用的年号,这家伙不干事,朱厚照也没其他法子,总不能踹了他的棺问问当年事吧。 “户部拨给礼部五万两钱粮,在乡试结束后,将整个贡院的考棚号房全部推倒重建!”朱厚照厉声下令,补充了一句:“朕不希望大明再有举人丧生考场!他们来是跃龙门的,不是进地狱之门的!” 户部尚书孙交听出了朱厚照的怒火,当即答应道:“臣领旨。” 朱厚照指了指考棚号房:“全部改为砖瓦结构,另外,长扩为七尺,以便举人休息!” 五尺长,蜷缩着身体休息算什么事? 熬一晚上还好说,可他们要熬的是九天六夜(三场考试,一场三天两夜),至少让人能躺着休息下来,伸得开腿。 傅珪领命。 走出贡院,朱厚照带人朝着皇宫走去,前面道路之上突然走出一身着布衣人,手持血书跪在了道路之上,冲着朱厚照喊道:“草民求天恩,告御状!” 哗啦。 一群暗藏的军士上前围住。 朱厚照推开曾绍贤,脸色阴沉地看向傅珪:“此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傅珪愣了下,转眼便明白过来。 是自己邀请朱厚照去贡院的,如今回去路上出现了这告御状之人,朱厚照这是怀疑是自己安排的。 想到这里,傅珪连忙道:“陛下,臣绝不知情。” “不知情,那此人如何知道朕的身份?” 朱厚照脸色阴沉。 自己没有穿龙袍,没有大驾卤薄! 这身份泄露的,着实有些令人不安。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将此人送去锦衣卫,问清楚之后报上来!” ------------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怕风波起,就怕暗礁 人被抓走了,出现的匆匆,离开的匆匆。 但血书留在了地上。 王林上前,捡起血书递给朱厚照,朱厚照接过之后看去,只见上面是血红色的字,看这血尚未完全干涸,可见写了并不久,甚至很可能是在朱厚照等人进入贡院之后写的。 血书之上,写的是: 草民戴封八,妻子为白羊口指挥使谢素玷污,自悬于梁,儿子戴石为谢素断双腿,小女一十二岁为其掠走,生死不知。 天无活路,为救女奔走相告,无人受理。 今求天恩,告御状,为草民主持公道! 血迹斑斑,字迹扭劣。 可仇恨之心,绝望之情,令人心头一颤。 朱厚照将血书交给李东阳。 李东阳看过之后传给杨廷和,思忖一番后言道:“陛下,此事有些蹊跷,还是先回宫再议为上。” 朱厚照微微点头。 这一次至贡院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也绝不是寻常百姓可以知晓的,对方直接冲着自己来喊喊出了告御状的话,显然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朱厚照目光扫视着周围,不见可疑之人,便在特勤局军士的护卫之下返回皇宫。 因涉及到白羊口指挥使、皇帝身份泄露等,案件并没有交刑部负责,而是由锦衣卫、特勤局负责。 曾绍贤、崔元亲自坐镇,很快就拿到了所有口供。 文华殿。 曾绍贤将供词招册呈上,朱厚照翻看了下,问道:“为何只有案情,他一个百姓,如何知朕身份,又如何知朕会出现在那里,这些没有查问吗?” 崔元回道:“陛下,问过了,但戴封八说,恩公救命,死不可提。” “恩公?” 朱厚照皱眉。 曾绍贤言道:“陛下,据戴封八交代,四年来,其前来京师多达十余次,无论是顺天府衙门,还是大理寺、督察院、刑部,都没有人受理过其案件。臣揣测,是有人收留了此人,寻机在暗处指认了陛下,给了其告御状之机。如今特勤局、锦衣卫正在追查戴封八在京出没之地、居住之地,寻找与其接触之人。” 朱厚照皱了皱眉,冷着脸道:“这算什么,以身入局又跳脱在外吗?泄露朕的身份与行踪,岂能容他逍遥,追查到底,务必将此人寻出!” 这事不严查不行,毕竟朱厚照不希望哪天微服私访时还被人识破身份,说轻点,不利于察访民情,说严重点,很可能有性命之危。毕竟这些年来朱厚照宠信刘瑾等宦官害了无数人,万一有人将账不算在刘瑾身上,而是算在自己头上搞起来刺杀…… 身份不可泄露,所谓的告御状,往往都是在皇帝公开出行时发生的,周围带着仪仗队,带着军队,不怕出事,可自己微服私访,不可能带太多人,也不可能处处周到。 曾绍贤、崔元领命。 朱厚照低头看着招册,对崔元道:“让刘宠、刘宸带人去白羊所,先将指挥使谢素缉拿至京。” 崔元点头答应。 朱厚照将招册交给内侍,吩咐下去:“让刑部、督察院、大理寺抽人,前往白羊口调查招册中之事,限期七日之内回报结果。另外,让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给朕调查清楚,这戴封八到底几次投状纸,为何不受理!” 内侍领了招册,匆匆离开。 刑部。 尚书何鉴、侍郎孙燧一脸忧愁。 不管这戴封八来刑部投了几次状纸,何鉴、孙燧等人一律不知情,毕竟前面的尚书都被问罪杀头了,现在皇帝震怒,何鉴只能哀叹连连…… 刑部主事张元电行事果决,在何鉴、孙燧还在思考如何调查时,张元电已经在招磨所中翻找出了相关文书,然后摆在了何鉴、孙燧面前道:“戴封八在正德二年元月,三月,七月来过刑部,后来又多次前来,最近一次是今年三月份,刑部都以牵涉卫所为由,不予受理。” 何鉴看过之后,脸色阴沉:“此案确实牵涉卫所了,可这戴封八并非是卫所军士,而是白羊口所附近的百姓!这摆明了是百姓之事,刑部岂能推去不受理!” 孙燧翻看一番,言道:“何尚书,那个时候的刑部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何鉴皱眉。 想想也是,当初刑部、兵部、督察院、通政使司等等,基本上都是刘瑾的人主政。 刘瑾主政就一条原则: 赚钱。 如果这官司没买卖,没好处,捞不出来油水,那是不需要费时费力去做的。 只是—— 何鉴凝眸:“这谢素,是不是与刘瑾有关联,按道理说,刘瑾不可能放过盘削指挥使的机会。” 孙燧、张元电对视了一眼。 确实如此,戴封八是个穷人,抓起来也榨不出钱财,可谢素是指挥使,手底下有兵,他能欺负百姓自然也会欺负兵,这个人手里肯定有钱。 既然有钱,刘瑾为何不让人受理,有钱不赚,怎么看都不像刘瑾的做派。 除非此人是刘瑾一党! 隐在暗处的党羽! 何鉴起身道:“张元电,你带人与督察院、大理寺之人前往白羊口调查,务必查清楚戴封八之案真相!另外,仔细查一查这谢指挥使!” “是!” 张元电答应,转身而去。 孙燧摇了摇头:“若当真是遗留下来的刘瑾同党,那这朝廷上下,恐怕还会起不少风波。” 何鉴正色道:“不怕风波起,就怕暗礁、暗涌。只是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匪夷,这戴封八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如何得知陛下出现在那里。” 孙燧低头:“礼部的傅尚书恐怕是最想知道真相的,好在陛下没有迁怒到贡院改造之事上,户部已经在准备钱粮,工部也在筹备了……” 礼部。 傅珪胡子都要拽光了,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泄露了皇帝行踪,为何偏偏选择在自己邀请皇帝去贡院时,若此事调查不清楚,自己可就成了第一嫌疑人了…… 刘宠、刘宸可没有傅珪的郁闷,此时正带人前往白羊口,奉旨抓拿指挥使谢素。 快马扬鞭,西风终起。 ------------ 第一百三十章 诏狱,问僧 文华殿。 兵部尚书王廷相站在屏风上挂着的舆图前,手中拿着戒尺指点着说:“陛下,早在元廷时,白羊口便是一处重要隘口,且有元军驻守,其下面是层峦叠嶂的太行山,东面则是一马平川,距离京师不过百余里,骑兵快马用不了一个时辰便会抵达……” 朱厚照审视着舆图上白羊口城的位置,这里在明初并没有高城,只设了关隘。 但在土木堡之变后,外长城根本不足以保护京师安全,朝廷这才决定修筑白羊城,加上昌平区的长峪城,门头沟的沿河城,怀来县的镇边城、横岭城,构成了北京内长城的边关五城。 这些设置,让蒙古骑兵进入昌平地带变得困难,增加了北京城的外围防线,但问题是,外长城都守不住,靠这几座城能守住才怪…… 英国公张懋面色凝重,道:“陛下,要整顿军务,绝不能只是单纯整顿京师,还需要整顿边关,白羊口或许是个契机。” 朱厚照盯着舆图。 白羊口西北二十余里就是居庸关,换言之,若居庸关顶不住,至少白羊口可以为京师争取更多时间来布置防务。可若是白羊口这个最后的屏障在欺民、欺兵的将领手中,生死关头,谁还为大明效力、为国死战? 谢素有罪,朝廷确实可以借此机会通查各处边关,尤其是天字制造局开始批量制造新式火器,用不了两个月,神机营可以做到满装。 换言之,朝廷现在有了应对地方不稳的后备力量,即便整顿过程中出现了乱子,也能迅速平定。何况北京附近的内长城五座城都在北平的眼皮子底下,每个城的守军不过千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整顿好这几座城,再去整顿宣府、大同等重镇也不迟。 想到这里,朱厚照点了点头,侧身道:“严查此案吧。” 锦衣卫、特勤局明察暗访,在第二日发现了戴封八在京师的居住之地——城南延寿寺。 住持觉善与一干僧人被请入了诏狱。 审讯文书很快送入宫中,朱厚照看过之后,沉思良久,亲自到了诏狱之中。 刑部地牢、地方衙署监房,多少注意点卫生,毕竟不能让人进来就给病死了,但诏狱就不一样了,这里恶臭难闻,空气浑浊,阴暗潮湿,似乎呼吸两口这里的空气,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有人脓血淋漓,瑟瑟发抖。 有人疮毒满身,绝望至极。 有人耳既无闻,目既无见,手不能运,足不能行…… 这里,是无数人闻风丧胆之地,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曾绍贤、崔元看着眼前脚步坚定的朱厚照,不由得有些震惊。这里环境如此之差,即便是两人走进来,都要深吸一口新鲜气,进来之后更是忍不住皱眉、难受。 可朱厚照浑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径直走向里面。 这份心性,着实令人惊叹。 “陛下,前面是关押觉善住持的牢房,戴封八在更里面。” 崔元紧走就几步,然后开了锁。 觉善老僧盘坐着,茶褐色袈裟,手中盘弄佛珠,听到动静后,见是龙袍而至,连忙起身行了个佛礼。 朱厚照打量了下觉善,言道:“是你收留的戴封八?” 觉善微微点头:“回陛下,佛祖有教训,当普度众生,救赎可怜之人。戴封八无处可去,无处可依,落难在延寿寺,自不能敢其离开。” 朱厚照摆了摆手:“若当真佛祖能普度众生,那太祖也不需要提刀加入红巾军了。元末时死了多少人,哪个佛出来救世人了?” “太祖即是佛……” 朱厚照面色冷厉,沉声道:“那朕岂不是佛子佛孙?觉善是吧,朕今日不与你论佛法,说吧,哪位官员出入过延寿寺,亦或者说,是哪个官员透漏出消息,告诉了戴封八,朕会去贡院!” 去贡院,是礼部尚书傅珪所请,朝会结束之后便去了,朱厚照在贡院虽然停留了一些时间,但并不算长,这也意味着自己的行踪很可能只有奉天殿上的官员知晓。 上朝的官员不少,除了六部还有督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大理寺等官员,靠猜测并无法找出结果。但朱厚照相信,必然是有官员告知了戴封八,无论是直接告知还是间接告知,都需要经过延寿寺。 觉善听闻之后,后退一步,道:“陛下只需调查戴封八一案,为何要追问这些旁枝末节?” 朱厚照嘴角微动,此人果然是知道内情,言道:“泄露朕的行踪,这是重罪。” 觉善苦涩不已:“本僧只看到了善举,未曾见恶与罪。” 曾绍贤见觉善迟迟不言,有些恼怒,上前厉声呵斥。 朱厚照抬手,让曾绍贤退至一旁,对觉善道:“你若不言,延寿寺今日便会关门,所有寺内僧人——还俗归田!” 觉善低头,盘弄着佛珠。 良久。 觉善抬起头看向朱厚照,叹息一声:“贫僧只能告知陛下,戴封八一案查下去,直至结了所有案,那人会现身,是生是死,任凭陛下发落。” 朱厚照微微摇头:“朕需要一个名字。” 觉善犹豫。 朱厚照抬手:“派人查封了延庆寺,所有僧人——” “林鹤鸣!” 觉善开口。 朱厚照皱眉,看向曾绍贤、崔元。 两人很是茫然,并没听说过林鹤鸣这一号人物,朝堂之上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官员。 觉善无奈,言道:“林鹤鸣以身入局。本僧只希望陛下,心怀慈悲,莫要妄杀好人。” 朱厚照问道:“林鹤鸣,是何人?” 觉善摇头。 朱厚照甩袖离开,见到戴封八之后,问道:“你与林鹤鸣是何关系?” 戴封八没想到朝廷追查得如此之快,脸色一变,跪着喊道:“万岁爷为何要追问救命恩人,而不去追查那罪大恶极之人?” 朱厚照刚想说话,便有军士匆匆而至,禀告道:“白羊口指挥使谢素已被刘宠、刘宸兄弟带了回来。” “好快的速度!” 朱厚照不由得眼神一亮。 昨天去,今日就回了,来回二百五六十余里,刘宠、刘宸办事倒是利索。 “将他带来。” 朱厚照吩咐之后,对曾绍贤道:“查林鹤鸣!”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整顿边镇,绝不姑息 谢素被押至地牢之中,头发散乱着,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些血迹,衣襟也有些破,很是狼狈。 朱厚照看向刘宠、刘宸。 刘宠知道这眼神的意思,皇帝毕竟只是让两人去抓人,不应该动手打人,但刘宠并没有畏惧,而是坚定地回道:“陛下,臣等至白羊城时,见有将官殴打军士,欺辱军士妻子,我等看不惯便出了手,一问之下才知是谢指挥使,便下手狠厉了些。” 刘宸点头,在一旁附和。 这谢素简直是畜生,喝了一点酒,大白天就敢抢军士的老婆,若不是他是将官,说不得两人下手会更重。 椅子搬来。 朱厚照坐了下来,打量着眼前年过四十的谢素,冷声道:“白日饮酒,殴打军士,欺辱军妇,只这三条,朕就可以要你的脑袋了。谢素,你身为指挥使,控制白羊口要冲,却做出如此之事,让朕寒心,临死之前,还有何话要说?” 谢素没想到境遇变化如此之快,前面还高高在上,突然就被抓了。 刚在诏狱开了房间空手入住,又被朱厚照给堵在了门口…… 谢素眼珠子转了转,回道:“陛下,臣殴打军士是因为军士不听指挥,原是该练兵时却跑回家中,那妇人是护着军士时挨了打,并非臣有意欺辱……” “你——” 刘宠没想到谢素竟能说出这般话。 朱厚照抬了抬手,示意刘宠莫要说话,然后侧头看向崔元:“敲碎他一根手指,一寸一寸地敲。” 谢素浑身一颤,连忙喊道:“臣无罪,为何要用重刑。” 朱厚照起身:“眼神飘忽,狡辩是非,欺君罔上,动手!” 崔元当即命人取来小锤子,摁住谢素,将谢素的右手抓了出来,低头一看有五根手指,索性选了最长的一根,朝着其中指就落了锤…… 惨叫声顿时传出,凄厉的喊声响彻诏狱。 锤落,血溅。 当最后一锤收起之后,谢素的右手中指已经没有骨头了,软绵绵地耷拉着。 谢素浑身颤抖着,只感觉无尽的疼痛不断肆虐身体。 朱厚照冷冷地看着谢素:“如果还想要剩下的九根手指,开口之前先想清楚要不要撒谎。朕再问你一次,有没有白日饮酒?” 谢素眼神中满是恐惧,颤抖地回道:“有。” 朱厚照追问:“为何殴打军士?” 谢素犹豫了下,低下头:“因为他半路回家,坏了我的好事。” 朱厚照眼神中闪过一道杀机,沉声道:“你可还记得戴封八?” 谢素抬起头,总算是明白过来。 自己沦落到现在的处境,竟是戴封八那个不起眼的草民所害!若当初自己连他一并杀了,而不是一次次看着此人绝望无助的凄惶样子,兴许就没有今日之祸! “记得。” “说吧,对他做了什么。” “这——” “再断他一根手指。” “我说,我说,臣欺辱了戴封八的妻子,掠走了其女儿……” “他女儿在何处?” “没,没了。” “你竟然杀了她?” “没有,是她自杀的……” 朱厚照转身走出牢房,冷冷地下令:“审,朕要知道他手底下还有多少冤魂冤情!” 曾绍贤、崔元连忙答应。 返回文华殿,朱厚照心头怒火未消,没有心思翻阅奏折。 地方之上还有多少像谢素这样的武将,草菅人命,不将军士当人看,而是当做奴隶,当做自家的仆人,想打就打,想抽就抽,甚至连他们的家人也随便欺辱! 怪不得地方卫所军士数量缺额严重,除了吃空额之外,想来还有不少军士被迫逃亡! 待在这样的将官手下,实在是没活路! 朱厚照现在可以理解为何四川民乱一乱就是好几年,为何刘六、刘七折腾在就是南北直隶等地也能折腾几年,不是大明地方上没有军事力量,而是地方都司、卫、所,烂透了! 将官烂了,军士烂了。 何来战力? 只整顿京军,远远不够! 必须从上而下,从内至外,全面整顿! 朱厚照下定决心,下令道:“传兵部尚书王廷相,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英国公张懋!” 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入殿。 朱厚照冷眸,严厉地说:“白羊口指挥使谢素欺兵欺民,横行跋扈,更依仗着手握兵权,肆意劫掠乡民,罪大恶极!这等人如虫在柱,若不早日除之,迟早会柱倒楼塌!朕决定,大力整顿地方卫所,先期侧重察查边关重镇、要冲、关隘!” 王廷相支持道:“地方卫所问题颇多,现如今又爆出谢素恶行,是应该借机整顿,以慰军士,以苏军心,何况鞑靼小王子虎视眈眈,此时不整顿,待其南下再想整顿便来不及。” 张懋肃然道:“整顿卫所,眼下正当其时。” 顾仕隆拱手:“只要陛下一道旨意,臣等愿奔赴各地!” 朱厚照微微点头,言道:“此番整顿地方,以纠察队为主,以兵部、特勤局、锦衣卫为辅。纠察队抽调一千人手,奔赴边关各处,全力纠察,主要察查将官,无论是都指挥使,还是千户、百户,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顾仕隆顿首:“臣——领旨!” 朱厚照看向王廷相:“告诉戚景通,抓紧时间训练神机营,早日形成战力。另外给天字制造局传话,命匠人辛苦一阵子,加快新式火器制造!” 王廷相欣然领命。 朱厚照将目光投向张懋,言道:“复合弓独立营准备得如何了?” 张懋正色道:“已基本准备到位,还有五百余人没有完成追溯、审查,再有半个月,基本可以完成。” 朱厚照思索了下,安排道:“命兵仗局加派匠人,尽早交出八百张复合弓!” 张懋领命。 待确定好全面清查边镇策略之后,张懋等人离去没多久,曾绍贤、崔元便入殿求见。 曾绍贤道:“陛下,已经查到林鹤鸣,此人是监察御史邝约的女婿!” “邝约?” 朱厚照凝眸。 想起来了,这是一个不怎么上书的言官。 朱厚照起身,下令道:“将邝约、林鹤鸣带至文华殿,朕亲自盘问!”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勾结鞑靼的走私 邝约,四十余岁,长脸瘦削,气质偏冷。 林鹤鸣,二十出头,国字脸,浓眉朗目,儒袍书生,透着一股子正直之气。 邝约、林鹤鸣跪拜在文华殿内。 朱厚照没有直接问话,而是慢条斯理地翻阅过奏折,任由两人跪着。 大殿陷入安静。 空间似乎成为了不可见的怪物,一点点逼近邝约、林鹤鸣,强烈的压迫感、压抑感四周围了过来,身体被重重压在地面之上,跪着的腿骨疼痛已然不觉,只觉浑身发冷。 半个时辰过去。 一本奏折合上,丢在文书堆里,朱厚照抬起头看去,对张永使了个眼色。 张永将戴封八的血书摆在邝约、林鹤鸣身前,然后退至一旁。 朱厚照语气冰冷地说:“要么在这里说清楚,朕酌情处置,要么去诏狱说清楚,能不能走出诏狱看命。” 邝约、林鹤鸣浑身一颤。 邝约看了看血书,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是臣泄露了陛下行踪,也是臣吩咐女婿林鹤鸣去延寿寺通知戴封八告御状的机会到了,这血书是臣按着戴封八的手指,颤颤巍巍描出来的。” 朱厚照目光锐利:“你是督察院监察御史,既然知道有冤情,有人证,直接写弹劾公文递上来便是,为何要闹出告御状这出戏,难不成还有人敢将言官的奏折扣押不成?” 祁约重重叩头,沉声道:“臣若写弹劾公文,事情只能查到白羊口指挥使谢素欺压戴封八一家而已!” 朱厚照凝眸:“你这是何意?” 祁约微微抬起头,看着朱厚照:“谢素所犯之罪,绝非欺压百姓、军士那么简单,臣身为监察御史,曾多次出入居庸关等边镇要塞,发现谢素参与了私市,其走私之物,除布帛、茶叶外,还有——” “还有什么?” “盐!” 朱厚照站起身来,厉声问道:“为何不直接上奏?” 祁约没有畏惧之色,回道:“陛下,若直接上奏,必会打草惊蛇,引人警觉,继而收敛踪迹,蛰伏起来以待其时,朝廷再想追查,恐会无果。故此,此事臣不能公开了说,同样,查谢素也不能以走私为名。” “不得已,臣只能借戴封八案掩人耳目,希望特勤局、锦衣卫在调查谢素时可以发现走私端倪,继而查出所有参与走私之人。泄露陛下行踪,指使他人告御状,是臣之罪!” 朱厚照看向张永:“让曾绍贤、崔元审问谢素关于走私之事,朕要知道全部!” 张永领命,安排宦官去传话。 朱厚照审视着祁约,从御案后走出:“如此说来,倒是你一番赤胆忠心了?” 祁约伏拜:“臣有罪。” 朱厚照甩袖:“既然你察觉到了走私之事,可调查出了眉头?” 祁约苦涩不已,微微摇头:“臣是监察御史,一到地方,所行之处皆有耳目,想要调查出真相很难。” 朱厚照走至文华殿门口,沉声道:“倘若当真有人走私出关,暗中与鞑靼交易物资,朕自不轻饶,可若是查无实证,你可就犯了死罪。” 祁约回道:“若无实证,臣领死。” 朱厚照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时辰后,曾绍贤、崔元拿出招册送至文华殿。 朱厚照翻阅着招册,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祁约所言是真的,谢素确实参与了走私物资,每年都有大量的盐、布帛、茶叶走私出关,而与谢素联合走私之人,是万全右卫左参将刘宝。 刘宝不算什么,真正让朱厚照恼怒的是,谢素在招册中竟然提到了边镇“冒功”新策,既走私货物出去,牵着马匹回来,马匹发卖给边关,边关上奏朝廷,追踪鞑靼时杀退敌军,俘虏马匹多少、多少,朝廷自然会按功封赏。 而就在数日之前之前,朱厚照还收到了万全都司、大同镇送来的“捷报公文”,清一色俘虏战马数十、上百,兵部为其请功,朱厚照也很大方,亲自写了圣旨嘉奖边镇将士英勇。 可现在回头看,自己竟像是一个傻子,被地方将官玩弄于鼓掌之心! 万全都司! 大同镇! 这两个地方恐怕都有大问题! 朱厚照搁下招册,抬手道:“邝约、林鹤鸣,你们二人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再提,朕会安排人去处置。” 祁约二人艰难起身,行礼之后离开。 朱厚照揉了揉眉头,没想到告御状背后竟隐藏着多起走私之事,走私的对象还是鞑靼小王子。 娘的,这群人难道不知道小王子统一东蒙古之后就要对大明开战了吗? 这个时候违背朝廷禁令,以走私方式资敌,与叛国有何区别!为了点利益,这群人还真是江山社稷都不顾了! 崔元见朱厚照杀气凌然,言道:“陛下,走私之事当严查!” 朱厚照点了点头,厉声道:“此事交纠察队、特勤局、锦衣卫联合调查,另外,让刘宠、刘宸辛苦下,去将万全都司的刘宝抓来。” 顾仕隆听闻消息之后,赶至文华殿,对朱厚照道:“陛下,只是查走私案,未必能治本。” 朱厚照皱眉:“仔细讲。” 顾仕隆言道:“弘治元年时,鞑靼小王子为得到短缺的布帛、茶叶、盐等物资,派遣使臣要求入贡。当时朝廷允许鞑靼入贡,但鞑靼派遣的入贡使团规模甚大,动辄一千余人。七年前,小王子派五千余人的使团前来入贡,朝廷不允许,加上小王子一边入贡、一边以回赐少为由烧杀抢掠,朝廷才断了其入贡之途。” “这些年来,小王子屡屡犯边,便有无法入贡、难以得到物资不得不抢掠的缘故。臣以为,在办走私案之外,朝廷是不是应该准备互市,由朝廷直管,公平交易,一来绝了走私之路,二来缓和我朝与鞑靼关系,赢得更多强军时间。” 朱厚照呵呵一笑,摇头道:“顾仕隆,这个时候开互市,说话算数的是小王子,不是朕。大明与鞑靼之间的生意与买卖,可不像是寻常商人那么简单,决定博弈胜负、定价话语权的是——军力!” “唯有战场之上,彻底打败鞑靼,打掉他们的骄傲,打掉他们南下的勇气,大明才能开互市!至于现在,被动挨打的大明,拿什么底气在互市中说话算数?”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两个中兴之主 从长远来看,互市确实是缓和大明与蒙古部落冲突的绝佳手段。 仔细研究的话会发现,蒙古部落中一个个首领,一个个大汗,他们之中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做着“恢复蒙古帝国”的美梦,亦或是恢复“元朝”疆域的野心。 这是事实,毕竟自从蓝玉从捕鱼儿海钓鱼回去之后,元廷基本上已经衰落了,等到朱老四北征时,元廷已经内部分裂,形成了兀良哈、鞑靼、瓦剌三部分。 兀良哈这些二五仔始终都是配角,没什么好说的,鞑靼和瓦剌之间的斗争一直持续,朱祁镇时期,也先崛起,瓦剌压倒了鞑靼风光一时。可现如今瓦剌都快被鞑靼小王子赶到中亚放羊去了…… 一百多年来,蒙古部落内部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他们的野心大部分只有一个: 统一蒙古。 没有野心的,那就只是活着,偶尔带人出去抢劫一把,也是为了活得舒坦点。 真正意义上,打出恢复元朝江山旗号的战争,永乐朝后可以说几乎没有,也先带着朱祁镇到了北京城外,那也是想要点好处,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打下北京城,甚至嘉靖时期的“庚戌之变”,俺答到了北京城外,那也是被一张入贡书给耍的团团转,以至于失去了战机…… 但总有例外,而这个例外,就是小王子达延汗。 朱厚照很清楚小王子不仅有能力,还有野心,历史上的应州之战,并非巧合的相遇,小王子带了一大群人杀来杀去,不是出来游玩的,而是寻找战机南下的。 历史上,将小王子称之为鞑靼的“中兴之主”,而朱厚照立志要做大明的“中兴之主”,既然都要中兴,那就只能在战场之上决出个胜负。 大明输了,大不了晚几年中兴。 可若是小王子输了,那互市将会成为大明羁縻草原的锐器,到那时候,朱厚照不介意将草原一点点蚕食掉,直至完全占领! 在将官与鞑靼走私案调查进行的同时,内阁、户部终于完成了商税之策的修改,并将文书送至文华殿。 朱厚照仔细翻看之后,皱眉道:“朕记得商人已经提交了相应文书,难道里面没有提到任何有益之策?” 户部尚书孙交言道:“陛下,商人所言,臣等不敢轻信,故此并没有采纳,这些文书内容,是内阁、户部商讨之后拟定的。” 朱厚照将文书放了下来,看向孙交:“如此说来,商人送到户部的商策,你们是看都没看?” 孙交点头:“商人逐利,其提请之策,必是出于利益所写。朝廷为公,岂能容私。” 朱厚照脸色阴沉下来:“感情商人忙前忙后,辛苦多日,讨论多轮,给朝廷的建言献策,到了户部全然当作了废纸,不屑一顾了?孙尚书,既是如此,那朕又何必让商人提写商策?” 孙交感觉到了朱厚照的恼怒,连忙回道:“陛下,没有商人参与其中,想来漏洞更少。” 啪! 朱厚照将文书摔在桌案上,厉声道:“想来?朝廷新策,岂能用想来二字?朕宽容了内阁、内部如此长时间讨论商策,甚至让商人为朝廷提请建议,你们倒好,闭门造车,全然听不进去?将这文书拿回去,好好看看商人写的是什么,修改好之后再呈报上来!” 孙交心头一颤。 李东阳、杨廷和也面面相觑,不得不退了出去。 朱厚照相当恼怒。 官员看不起商人,以至于连商人写了什么都不懒得看一眼。 只要是利国利民之策,就应该抓过来使用,不需要提出者的身份,这才是真正的开言路。 翌日朝会。 朱厚照正与群臣议事,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殿前侍卫拦住,问明之后,入殿通报:“陛下,江西巡抚王守仁差驿使送来捷报。” “让其入殿!” 朱厚照眼神一亮。 驿使到了殿上行礼,拿出捷报公文,高举过头顶喊道:“陛下,江西巡抚王守仁带兵征讨东乡乱民,一战擒获匪首王钰五、徐仰三等人,俘虏乱民万余,扬名江西……”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等人听闻之后,不由得面色凝重。 张懋、徐光祚等看向朱厚照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 最近十年来,江西官军连连吃败,几无捷报,尤其是今年姚源洞之败更是惨烈,已经有官员提请调狼兵入江西。 偏偏朱厚照不答应,而是破格提拔王守仁为江西巡抚。 许多官员并不看好朱厚照的这个安排,王守仁毕竟没有什么为官经验,更没有带兵经验,在乱象丛生、四处烽火的江西,此人未必能站稳脚跟。 可现实是—— 众人被打脸了! 王守仁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告诉了所有人,朱厚照的眼光并没有错! 朱厚照笑了,目光扫过众文武,言道:“王守仁上任不过两个月余,竟已去了东乡之患,让朕说,当重赏。” 王廷相走出,支持道:“江西乱局,罕有胜功。如今王巡抚旗开得胜,朝廷当嘉奖犒劳,以振军心,为彻底荡平江西之乱多做准备。” 张懋呵呵摇了摇头。 前几日朱厚照还在将官学院盛赞过王守仁,自己不以为然,这才多久,王守仁竟拿出了大功一件。虽说东乡乱民并非江西乱民中最强,可毕竟顽固五年之久。 王守仁上任不过两个月余,便整顿了军队,一战平定东乡,这背后的手段、谋略,必是了不得。 假以时日,此人必会站在这朝堂之上,成为重臣! 张懋出班:“陛下,东乡之战意义非凡,既提振了军心,又威慑了其他乱民,首战已胜,王巡抚必能荡平其他乱民,还治江西太平!臣请重赏!” 不少官员走出附议。 朱厚照欣然点头:“既是如此,那就交兵部拟定赏赐。” 王廷相领命。 朱厚照起身,沉声道:“设宴,庆贺。”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错愕。 毕竟四川传来捷报时,皇帝都没设宴,这王守仁不过是打了一支乱民队伍,就开始庆贺了? 朱厚照目光坚定。 四川捷报背后,还有诸多问题并未解决,混乱的局面尚未出现真正转机。 但江西不一样,王守仁出手,这一次的胜利,将是江西由乱转兴的标志,转折已现,自然可喜可贺! 在光禄寺杀猪时,王守仁正磨刀霍霍,瞄准了姚源洞……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王守仁送月饼 江西,巡抚衙门。 一袭商人打扮的曾繁扶进入后院,对王守仁恭恭敬敬行礼,喊了声:“先生。” 王守仁见曾繁扶回来,上前道:“眼下局势已在掌控之中,就不劳你在酒楼当账房了,回巡抚衙门充当师爷,帮本官分忧,如何?” 曾繁扶听闻,连忙摆手:“弟子才疏学浅,不敢当先生的师爷,况且弟子对朝廷公务并不上心,怕是处置不当,反而连累先生。” 王守仁指了指桌上的公文,言道:“心学之道,当在事上磨,心中练……” 曾繁扶郁闷,这怎么感觉像是推脱之词。 王守仁召回了曾繁扶,终于可以从繁琐的公文中抽身,这些公文很繁杂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比如布政使司调拨了多少粮,发放了多少粮饷,给养济院送去了多少,都指挥使司军饷给了多少,拖欠了多少,军士逃亡数量,新增数量等等…… 这样的公文不能不处理,但王守仁又不想在这上面耗费太多时间,只好将曾繁扶给拉了过来当壮丁用用。 师爷等同于幕僚,有权协助官员处理公文,代写公文等。 王守仁站在江西舆图前,沉思良久开口道:“距离中秋节没几日了吧?” 曾繁扶回道:“还有六日。” 王守仁背起左手,右手抓着胡须,对一旁的俞青山、林晨宇道:“去给都指挥使董寰、布政使魏英等人传个话,就说今年中秋节,去姚源洞与王浩八、汪澄二等人一起过。” “我去。” 俞青山应声而去。 林晨宇走至舆图旁,问道:“王巡抚要兵发姚源洞了吗?” 王守仁呵呵一笑:“是去过节。” 林晨宇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恐怕王浩八等人不会给先生准备月饼。” 王守仁摆手,纠正道:“我们是客,过节登门,月饼自然是我们来准备。林晨宇,你有没有胆量,去送一趟月饼?” “送——月饼?” 林晨宇有些茫然,直至听明白之后,不由得紧张起来:“王巡抚的意思是,让我去找王浩八?” 曾繁扶起身,请命道:“先生,让我去吧。” 夜色挥舞起黑色的纱布遮盖住山林,暗夜没有持续多久,月亮便拉开了纱布,将山林照得亮堂。 王浩八、汪澄二、殷勇十等人围坐在山洞口,看着东面升起的月亮,用不了几日,就要中秋节了。 姚源洞虽然集聚了许多百姓作乱,可这些人多是壮丁,许多人并没有携家带口,家眷还在万年县等地,抢了东西往往需要送家里一份,逢年过节时,大家也想念家人,不少人还会悄悄回去看几眼。 今年中秋,王浩八等人犯了难。 允许人回去探亲看看吧,很可能会被王守仁的军士给抓了,毕竟他在万年县部署了八千军士。可不让人回去探亲吧,又显得不合情理,一年就一次中秋,还不让人团聚下,多少有些不地道。 洪瑞七言道:“让我说,跟往年一样就是了,那王守仁难道不过中秋节,官兵不过中秋节,官员不过中秋节?咱们要休息,他们也一样,谁也不可能趁这个时候跑出来……” 殷勇十赞同洪瑞七的话:“没错,这个时候,将官军士也无心作战,王守仁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汪澄二砸吧了嘴,看向王浩八:“王粮长,你怎么看?” 王浩八叹息一声:“东乡被荡平之后,王巡抚只安稳了十日,便再次出手,找上了华林山的陈福一、罗光权等人。” 洪瑞七皱眉:“此事我们知道,但好像王守仁并没占到什么便宜,然后便撤了,不了了之。” 王浩八摇了摇头:“王守仁智谋过人,不可能什么目的都没达到,只能说,我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此人布置、做事,出乎常人,让我说,这个中秋节,我们需要做好警惕。” “这,没必要吧……” 洪瑞七皱眉。 便在此时,邹成七匆匆而来,脚步急促,至近前道:“大事不好,王守仁到了万年县,还,还派了人来。” “什么?” 王浩八、洪瑞七等人猛地一惊。 这个时候王守仁跑来,显然是不怀好意! “他带了多少兵马?” “这个还不清楚,但看他入城时,身边军士数量不过三百。” 汪澄二踢飞了一块石头:“不可能三百人,他是巡抚,手握兵权,出行在外少不得三千五千,甚至可能是几万兵马!难道说,此人要在中秋节要了我们的命不成?” 王浩八看着有些慌乱的几人,连忙问:“你方才说,王守仁派了人来?” 邹成七点头:“没错,来了两人。” “带他们来。” 王浩八安排道。 邹成七转身离去,没多久便带曾繁扶、林晨宇到了山洞口,两人身后跟着七八个壮汉,皆手握钢刀,邹成七将抢来的食盒递给王浩八:“这是他们带来的。” 曾繁扶看着眼前的姚源洞首领,一个个面色狰狞,眼冒凶光,只淡然一笑,平和地说:“奉王巡抚之命,前来给几位首领送些月饼,并传几句话给诸位。 “还真是月饼……” 王浩八打开食盒看了看,不由说道。 曾繁扶笑道:“那是当然,王巡抚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 王浩八等人打了个哆嗦,娘的,老实人说打我们,结果跑到东乡去了,今天送月饼,晚点会不会递刀子…… 汪澄二脸色凝重,问道:“王巡抚让你传什么话?” 曾繁扶正色道:“王巡抚说,诸位若是归顺朝廷,还能过今年的中秋节,若是不归顺,今年中秋节的月亮,只能照到诸位的坟头之上……” “什么?” “可恶!” “欺人太甚!” 汪澄二、洪瑞七等人愤怒不已,殷勇十更恨不得将这两人给砍了。 王浩八哼了声,厉声道:“王巡抚好大的口气,难道他忘记了前面官军惨败之事?姚源洞,可不是谁想打就能打下来的!” 曾繁扶走向一旁,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笑道:“之前官军惨败,到底是你们的本事,还是官军自己不争气?那就死太监带领的军队,能与王巡抚带领的军队相提并论?” “王巡抚说了,现在归顺,可以既往不咎,归乡回家过节,若是顽抗到底,抗拒招安,唯有一战,追罪到底!只是在开战之前,希望你们好好想想,有几分胜算……”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谋略在心,归顺在望 万年县,城外。 王守仁坐在农院里,亲和地说着话,抬头看向明月,起身拍了拍手,道:“若是这些官兵输了,朝廷还会再派官兵而来,大不了抽调边军、狼兵。姚源洞终究只有弹丸之地,他们又能挡住多少兵马,这个道理,本官希望你们能明白。” “造反有造反的苦衷,可身为朝廷命官,本官也有平叛的职责。说实话,刀剑落在他们身上,本官也痛,毕竟都是大明的子民。所以啊,能不战则不战,能少死几个人终归是好事,你们说是这个道理吧?” 周围围着满满的一干老人、百姓纷纷点头。 俞青山分开人群,走至王守仁身旁道:“先生,曾繁扶、林晨宇回来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让他们来。” 曾繁扶、林晨宇完好无损地返回,曾繁扶叹道:“先生,姚源洞的首领对朝廷并不信任,不愿归顺。” 王守仁呵呵笑了笑,手中羽扇微动,对周围的百姓道:“现在,就看你们的本事了,本官说话算数,愿意回来的,不仅既往不咎,还发给三石粮安顿。倘若不愿意回来,那也只好彻底留在桃源洞了……” “王巡抚,我这就喊三娃子回来。” “对,我家二狗也该回来种地了。” “走,去姚源洞。” 老人、百姓纷纷喊着离去。 布政使魏英凑上前,皱眉道:“王巡抚,这样能成吗?” 王守仁自信地点了点头:“我心系人心,心心皆相连。置身百姓的位置来想,是你,你希望自家儿子被大军围困在桃源洞吗?” 魏英摇了摇头,低声道:“可我们根本没带大军来……” 王守仁哈哈一笑:“运用得当,五千可抵十万兵。再说了,谁告诉你,本官没带兵?” “额?” 魏英愣了下。 大家一起来的,哪有兵来? 王守仁收敛了笑意,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厉声道:“明日本官亲自监斩,将万年县的恶霸、罪大恶极之徒、害民吏员,一并斩杀!人头落地时,将招抚百姓的告示全都贴出去!安排杂役敲锣打鼓,走乡入里,将消息散播出去,本官要两日之内,将姚源洞——釜底抽薪!” 魏英肃然领命。 翌日。 一些老人、妇人、十几岁的孩子进入到姚源山林之内,遇到姚源洞的人,便纷纷打听自家孩子、丈夫、父亲。 姚源洞乱民听说家人来了,也不好阻拦,只好将这群人放了进去。 一开始进山的还算不多,可到了傍晚时,人忽然增多起来,这让王浩八、汪澄二等人紧张起来,担心王守仁会将官军混入其中,打姚源洞一个措手不及。 可面对乡亲寻人,王浩八、汪澄二等人确实没好的办法,只好让人盘查好,莫要放青壮入山,而这些乡民进入山中之后,说明了王守仁的招抚之策,摆明了局势,说清楚了一个道理: 干得过官兵一时,干不过官兵一世。不想死,咱就回家。 有人要离开,王浩八、汪澄二是没办法强留的,只好让这些老人、妇人、孩子将他们的家人带走。 姚源洞也不是梁山泊,没有没有托塔天王也没有及时雨,内部并没有严苛的约束,欢迎一切困苦百姓加入,同样也不拒绝任何人离开,大家聚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团取暖活下去,谁也不高谁一等。 随着离开的人增多,王浩八、汪澄二等人也意识到了王守仁正在釜底抽薪,削弱山中力量,可几人硬生没什么办法阻止,总不能拦着不让人离开吧,当初入伙的时候也没签个合同,拿什么理由让人留下? 再说了,强行留下想走的人,他们在战斗时也必然无心作战,说不得在关键时候跑路,导致破绽增多,继而影响战局。 面对王守仁的阳谋,王浩八、汪澄二急得直上火。 第一日走了三百余人,第二日走了千余人,这第三日才过去一半,要离开的人竟然达到了三千余!眼看着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思乡心切与家人劝说之下,今晚离开的人恐怕会更多! 最要命的是,外围的探子发现,朝廷官军确实在调动,更有消息称,王守仁这次动用了十万大军,陈兵在北、东、西三面,准备发起进攻。 王浩八、汪澄二、殷勇十、洪瑞七等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便在此时,邹成七前来通报:“王巡抚派人前来。” 熟人,还是曾繁扶、林晨宇。 曾繁扶见到几人,开门见山:“王巡抚让我们传几句话,你们且听着。” “讲!” 王浩八等人咬牙切齿。 曾繁扶正色道:“其一,招抚之策已然生效,民心已定,你们纵占据险要之地也无胜算。其二,王巡抚已经通过招抚的乱民掌握了姚源洞每一处据点、暗哨,一旦大军发动,顷刻便会拔除。其三,今夜三更,三声炮响后,十万大军进山围剿!” 王浩八、汪澄二等人脸色一变,有些慌乱。 林晨宇扫过几人神情,言道:“王巡抚派我等来,是想给你们与山中留下的百姓一条生路。若你们当真是为百姓而活,那这时候,该收手归顺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王浩八踱步:“何事?” 林晨宇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轻声道:“前段时日王巡抚带兵去了华林山,那里已经没问题了,现在就看姚源洞的了。” 王浩八瞪大眼:“什么叫华林山已经没问题了,难不成王巡抚已经劝降了陈福一、罗光权等人?” 汪澄二也惊恐不已。 如果华林山的人已经归顺朝廷了,那姚源洞还能支撑下去不成?毕竟华林军是出了名的敢打敢杀,曾打下几座县城! 王守仁到底藏了多少手段! 林晨宇摇了摇头:“王巡抚原话如此,我等只负责传话。” 汪澄二头疼不已,挥手让人将曾繁扶、林晨宇送出山,然后看向王浩八,道:“王巡抚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虚实、部署、要地,纵再调整,怕也扛不住官军猛冲。再说华林军恐怕也扛不住王巡抚的诡计了,我们是走、是战、还是降,你该拿个主意。” 王浩八仰头看明月,只觉得浑身无力。 娘的,这个王守仁是从哪个棺材里蹦出来的! 指东打西的阴谋,釜底抽薪的阳谋,搜查据点摸透姚源洞的计谋,还有大军压阵,磨刀霍霍的成谋! 我们只想安稳过个中秋节,至于如此折腾嘛。 打? 没人愿意打,也没有人有信心打赢王守仁。 跑是不可能了,离开了姚源洞,还能去哪里,再找一个山头,老王就不追过来了吗? 王浩八哭丧着脸,后退两步,坐在了石头上,颓废地说:“对上王守仁,我们没有胜算,与其徒增伤亡,不如——归顺吧……”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官员也不懂商业 中秋节。 姚源洞乱民首领王浩八、汪澄二、殷勇十、洪瑞七等,率近两万乱民,一万三千二百余官军俘虏,合三万余人出山,归顺朝廷。 江西巡抚王守仁受降,手持竹棍,敲打王浩八、汪澄二等人的肩膀,厉声道:“去恶为善,方得正道!今既归顺,当摒弃恶行,护卫乡民。若再为寇,大军之下,岂有不死之理?” 王浩八、汪澄二等人瑟瑟发抖,不敢发一言。 江西布政使魏英、都指挥使董寰、按察使胡华、南昌知府李承勋等人都傻眼了。 王守仁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只靠着几句话,一些告示,两个说客,就解决了为害朝廷三年之久,屡次大败官军的姚源洞乱民! 简直神了! 李承勋有些崇拜王守仁,在他身上总能看到智慧的光芒。 东乡之乱被武力征讨荡平,姚源洞之乱被招安,江西南昌东部、东南方向的乱民已彻底解决,剩下的便是西面的华林军、靖安军,还有赣南的大帽山乱民! 五股乱民,王守仁轻描淡写,已去其二! 李承勋第一次意识到,心学恐怕不是一门简单的自我修行学问,而是一门治世安邦、开万世太平的学问! 魏英忙着分流归顺的百姓,心头痛快至极。 都指挥使董寰安排人将被俘虏的官军接走,忍不住唏嘘感叹。 谁能想象,就在几个月之前,十三万官军被姚源洞乱民杀得惨败,而如今只过了几个月,他们竟投降归顺了! 王守仁之前,不敢想。 王守仁之后,依旧不敢想。 董寰自认为,普天之下,唯有王守仁能做到这一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而得姚源洞! 明月一轮,天地皎洁。 王守仁抬起头,凝视着明月蟾宫桂树。 抬手,欲摘风云。 风过长亭,龙袍微动。 朱厚照仰头看着月亮,对一旁的夏皇后道:“今日太后倒是少有的高兴。” 夏皇后含笑:“陛下陪在身边,太后自是开怀,说到底,毕竟是血亲。” 朱厚照点了点头。 自己与太后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矛盾,说到底,还是两位国舅惹出来的麻烦,加上太后过于偏袒。现如今两个舅舅在地方上收敛了性子,安稳了,太后渐渐也就心平气和了。 朱厚照赏月良久,才携夏皇后就寝。 翌日。 朝会之后,内阁、户部官员至文华殿。 孙交将修改之后的商策公文呈上。 朱厚照仔细翻看,皱了皱眉头:“朕记得商人在商策中提出,可以接受商税调整为十二税一,以换取其他关津等税目减、免,为何在户部的商策之中,依旧维持商税三十税一,谁给朕解释解释?” 孙交言道:“陛下,苛税不利商。既然要给商人松绑,户部与内阁一致认为,当维持低商税。” 朱厚照脸色都青了。 商人不懂商业规则,你们户部也不懂商业规则? 三十税一? 你丫的这是想制造出来几个富可敌国的巨商,还是想打造出一些财阀集团? 三十税一,就是一个笑话! 对于布帛、粮食等货物来说,三十税一还说得过去,可对于香料、稀珍、古董、奇花异草、八大胡同的第三产业等高附加值生意,给人家用三十税一,会被人不屑一顾,不痛不痒,不值一提。 再说了,人家商人自己都提出来了,可以接受修改到十二税一,人家自己都不嫌弃苛税,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挺贴心为他们考虑…… 朱厚照看向孙交、杨廷和等人,苦涩不已。 不好责怪,说到底,他们对于商业的运行规则并不甚了解,毕竟这些人都是科举出身,科举考试里可不会让他们写什么市场调控、资源配置、浮动税率之类的…… 长叹息。 朱厚照起身道:“让朕说,关津税除保留若干要地外,一律可以取缔,通过商人的货引文书,对其货物价值进行盘查,考虑其往来距离来确定最终商税,起始点纳税一半,关津处或终点纳税一半,中途不再重复纳税,一次纳税,持税票,各地通用,不可以不认税票为由再次上税。” “至于税率,布匹、棉花、粮食等,调整为二十税一,其他行当,一律调整为十税一。当然,小商小贩与菜农,不在纳税之列,年经营所得低于三十两的店铺,以二十税一为准……” 商税调整是一个很复杂的工程,户部将问题想得太过复杂,亦或者说太过简单。 复杂就在于,设置条条框框多。 简单就在于,以前是啥样,照搬过来就行,微调。 但朱厚照要的是释放商业潜力,是鼓舞经商行为,是推动商业时代早点到来,自然需要砍断更多束缚商人的锁链,像是各处关津税、入城门的税等等,全都合并至商税里面。 条件少了,流程少了,钻空子的机会自然也少了。这样一来,商税之策推行起来容易,户部与各地户部清吏司执行起来也容易…… 李东阳担忧不已:“陛下,十税一实在是有些严苛,此策一出,商人怕会哀鸿遍野。” 朱厚照淡然一笑:“李首辅,依朕之言修改之后,明日朕召商人入殿商议,看其态度,如何?” “这——依陛下所言。” 李东阳有些拿不准。 待返回内阁之后,杨廷和总算是回过神来,言道:“我们只盯着三十税一、二十税一、十税一,却没有考虑商人利润几多。陛下对民生之物给了低税,对非民生之物给了高税,是因为民生之物利本就薄,而非民生之物利丰厚。利薄怕苛税,利厚自然不畏苛税……” 孙交恍然大悟,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倒是我这户部尚书的不称职,连这些都没考虑在内。” 李东阳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们不也没想明白,终究还是过于看表象了。日后做什么决策,是需要多问问。民策问民,商策问商,不丢人。给下面的人说下,明日商人入殿,不要设麻烦,不要跳出来乱来。” 孙交点了点头。 士人瞧不起商人,认为其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进入奉天殿,难免被人刁难,责问。可事关商策,这个时候脸面问题还是别顾了,朝廷大事要紧。 待孙交、王琼离开后,杨廷和看向李东阳,低声道:“白羊口的指挥使谢素从诏狱转移到了刑部,紧随其后,万全右卫左参将刘宝被抓投入诏狱,这两者之间,想来应该有些关联吧?” 李东阳老脸藏笑,端起茶碗:“何止关联,怕是脑袋都挂一起喽……”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杨慎的提议 边镇将官与鞑靼走私案由特勤局、锦衣卫秘办,隐在暗处,朱厚照并没有对外宣说,可身为内阁第一人的李东阳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杨廷和也清楚,谢素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其他案件,毕竟牵连到了万全都司。 现如今,地方边镇的整顿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尤其是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带了一千白毡帽、红袖标出京,与兵部、五军都督府一起,雷厉风行,这才多久,就已有消息传来,至少有七个千户、四个指挥同知、两个指挥使被抓…… 李东阳见杨廷和面色凝重,笑道:“没什么好担忧,如此整顿正是军士所需要、所切盼之事,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杨廷和微微点头,拿出一份公文,递给李东阳:“顾仕隆确实闹不起乱子来,可伍文定在南直隶简直是翻了天,得罪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南京二十七位官员联名弹劾奏折……” 李东阳接过文书却没有看,直接丢到了一旁,摇头道:“这文书我们内阁还是不批,直接送上去为好。” 杨廷和皱眉:“李首辅,虽说清丈田亩,归田于民是利国利民之策,可相对于丛兰、蒋瑶等人在北直隶温和清丈而言,伍文定在南直隶的做派,着实有些过于强硬,他甚至下令将不愿意清退田亩的南京大理寺右寺丞陈世良、南京光禄寺少卿王宸给抓了起来……” 李东阳老眼盯着杨廷和,缓缓地问:“所以呢?” 杨廷和叹道:“南面不宜生乱,至少应该让伍文定收敛一些,否则人心惶惶之下……” 李东阳敲了敲桌子,沉声道:“伍文定在南直隶是惹出了不少事,也有不少官员、勋贵托人请说,我可是都断然拒绝,从未收人一文,你是一个真正聪明人,千万不要在这种事上栽跟头。” 杨廷和愣了下,连忙说:“李首辅想多了,我杨廷和还知清廉二字如何写,只是心忧南方,这才……” 李东阳目光深邃,严厉地说:“伍文定是陛下钦点,全权负责南直隶田亩清丈事宜,一干公侯伯爵都退了田,那些官员竟还敢捂着不退,伍文定将他们抓起来有何不对?这些人损失点皮肉,可以活成百、上千户百姓,何乐而不为?” 杨廷和见李东阳是这个态度,也不再多说。 文华殿。 朱厚照看到了联名弹劾伍文定的文书,只不过淡然一笑,将文书丢在一旁,对张永道:“给吏部传个话,提拔伍文定为南京刑部侍郎,让人再给伍文定送个口谕,就说八个字;该抓的抓,该判的判。” 张永领命。 朱厚照冷笑不已。 南直隶土地兼并不输北直隶,毕竟那里良田多,抢到手里就能给后世子孙一份立身的家业,只是这群人,手段太过了。 抢夺田亩,逼人贱卖田地这种事已经不是偷偷摸摸的事了,而是光天化日、当着无数人的面干的。 若不是伍文定奏报的详细,朱厚照至今还不敢相信地方是如此烂了,甚至连南京的一些尚书、一些侍郎,挨个劝说伍文定收敛,差不多得了。 这要是换个性子软的官员,估计这事早办不成了。 即便如此,伍文定的处境也不太好,身边清丈司的人手,竟然有一半的人被人收买,在清丈过程中做了手脚,帮着一批官员瞒了过去。 如今清丈司的人手已经换了一多半了,伍文定本人也收到过“死亡威胁”,这是朱厚照始料不及的,好在伍文定不是寻常人,粗中有细,身体也好,擅长斗争,没出什么问题。 只是,伍文定这种敢拼、不考虑后果的文臣并不多,朱厚照自然不允许其出意外,召来曾绍贤道:“安排二十名特勤局的人,一部分负责伍文定的饮食起居,一部分负责护卫其安全!” 曾绍贤领命而去。 入夜。 杨廷和在庭院里对来人道:“清丈乃是朝廷之策,即便调走了伍文定,也会有其他官员接手,这些事,就此作罢。” “杨阁老,当真没法子了?” 老者从袖中拿出了一袋东西递了过去。 杨廷和摆了摆手:“这些你们还是拿回去的好,本官可不希望污了这双手,日后也莫要登门了。” 老者见杨廷和态度坚决,无奈只好退走。 杨慎从亭柱后走了出来,对杨廷和道:“父亲还与南京工部左侍郎马中锡有联系?” 杨廷和叹道:“当年为父在国子监修习课业时就曾听闻马中锡疾恶如仇,因为屡屡诤言,多年不曾有任何升迁。只不过这官员啊,都没人将置办点田产、侵占些百姓田产当一回事,加上朝廷俸禄之薄,实在是难以周全,若没了这些田,许多官员日子难过……” 杨慎今年二十二,正是意气风发时,眼见杨廷和有些发愁,便宽慰道:“父亲实在是不应该将此事告知李先生,南直隶官员派了多少人游说,希望朝廷严惩伍文定,可如今谁又敢在这件事上出手。” 杨廷和凝眸:“你知不知道,勋贵退了田,他们还是勋贵。而有些原本清廉的官员退了田,可是连养家糊口都是问题,即便是为父身为内阁次辅,有时候不得不——低头,这家才能过得去,京师米贵,南京米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 杨慎理解父亲的苦衷,想了想,言道:“既是如此,父亲何不上书,请求陛下修改俸禄,增俸禄于官,这样一来,官员有了买米的钱,是不是也能少些烦忧?” 杨廷和苦笑:“增俸禄?现如今朝廷内外官员多少你可知道,仅仅是文官,可就有两万四百余,吏员五万余,清去了近十万在京武官,还有各武官八万,不说吏员,单论文武十万,一人一月增一两银,那就是十万两,一年可就是一百二十万两,如此大窟窿,户部可补不起!” 杨慎吃惊不已,皱眉道:“儿记得,太祖时内外文武官员,不过两万四千余,这怎么就增了如此多?” 杨廷和无奈:“所以啊,这个时候提出来修改俸禄之事,未必会成为众官员感激的对象,一旦皇帝要裁撤分流人员,那为父可就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廷议新商税 杨慎知道自己的父亲过于求稳,权衡利弊,以至于有时候多少有些束手束脚。 这不是曾经的父亲—— 杨慎深深注视着杨廷和,道:“父亲,刘瑾已经被凌迟四个多月了。” 杨廷和看着杨慎,如醍醐灌顶,体内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通透感,然后仰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呵呵的笑意转化为哈哈大笑,拍手道:“当局者迷啊!” 没错! 刘瑾死了好几个月了。 可我杨廷和呢? 依旧谨小慎微,依旧不敢直抒胸臆、畅谈心中抱负,更没有将治国安民之理想扛在肩上! 有志前行者,谁人不负重? 有志远方者,何人不沉重? 背负志向的自己,不应该考虑太多的得与失,而更多应该考虑万民的得与失,大明的得与失! 相对大明中兴而言,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一刻,杨廷和觉醒了,挣脱了刘瑾等擅权时留下的约束感,捡起了权力斗争、你死我活背后最初的信念,开始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当天夜里,杨廷和奋笔疾书,写尽了冗官之害,痛斥一县五官、五十八吏、一百四十杂役的现象,力主裁撤官员! 翌日朝会。 户部尚书孙交将全新的商策拿了出来,商税从固定的三十税一修改为两类,分别适用二十税一、十税一的商税。 商税税率一出,满朝文武震惊不已。 一个个言说苛税。 朱厚照抬手止住了众官议论,言道:“苛税与否,还需要商人自己说了算,让商人上殿吧。” 内侍扯着嗓子传话。 左掖门外。 京师商人邱山、王通添、周华山、孙宝德、付利一个个拘谨着。 虽说走南闯北见过的场面多了去,可来奉天殿见皇帝可是头一遭,这不仅是五个人进入奉天殿,而是不知多少年来,商人头一次进入奉天殿! 付利整理着衣襟,道:“等会进到殿内,一定要恭恭敬敬行礼,皇帝不说起身,谁也不能抬头看皇帝。” 邱山点头:“是啊,规矩森严,谁也别莽撞了。” 孙宝德正了正帽子,感叹道:“娘的,比头一次圆房还紧张……” 王通添翻白眼:“圆房这种事,一紧张还能圆吗?再说了,谁不知道你少年时色鬼一个,身边几个丫鬟都被你霍霍了。” 孙宝德瞪大眼:“那能一样嘛,老爹趁我病时找的婆娘,说要冲冲喜,连相貌如何都没见过就送到了洞房里,搁着你你不紧张?” 周华山摆了摆手:“吹了灯还不是一样……” 付利看着几个不着调的家伙,咳了咳:“这里是皇宫,一会可是要见到皇帝的,谁若是慌乱了,说话不着调了,害了咱们新商策无法通过,出了皇宫,咱们可没办法给外面的人交代啊。” 王通添点头,宫门外可是有不少商人等着消息。 毕竟新商策关系着所有商人切身利益,无论改多改少,都必然会带来一些影响。 内侍的声音传来。 王通添、邱山等人再次整理衣襟,穿过奉天殿广场,入殿行礼。 朱厚照抬手道:“起来说话吧。” 王通添、邱山起身,恭敬地站着。 周华山看了一眼朱厚照,不由得瞪大双眼,愣在当场。 孙宝德傻眼,手微微哆嗦。 付利看到朱厚照时,先是愣了下,一股熟悉感如剑刺入胸膛,随后寒气从脚下直钻天灵盖。 这,这人怎么那么像讨论商策时,王通添带去的那个年轻人? 嘶—— 付利猛地退后两步,喊道:“你,你是朱老爷!” 朱厚照淡然一笑,问道:“付老爷,今日来奉天殿,可没人找你要什么担保吧?” 付利两眼一翻,直接晕倒了过去…… 完了。 全家都完了。 那一日自己可是刁难过朱老爷,还针对过他几次,不成想他竟是大明皇帝朱厚照!这得罪了皇帝,全家还有活路吗? 周华山、孙宝德也想晕,可又晕不过去,只好又跪了下来。 朱厚照轻笑道:“将他唤醒,你们且看看朝廷拟出的商策,若认为问题不大,朕打算在十月起推行于天下。” 王通添掐了掐付利人中,将其唤醒。 在付利哀求与请罪的闹剧之后,商策终于呈现在了商人面前,当看到十税一的商税时,王通添、邱山等人明显有些紧张,但当看到其他商策之后,转而轻松下来。 实事求是地说,因为重复交税、各处关津盘削等,商税事实上达到了五税一的地步,朝廷能打通所有环节,将不断征收的关津税全面取消,即便是采取十税一的商税,相对往日也是宽松了一倍。 王通添肃然道:“陛下,虽说商税颇是苛刻,但我等商议之后认为,只要朝廷可以在关津税等处松绑,十税一的商税,我们认领。”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看得出来,增加商税,减少环节,商人对此颇是欢迎。 孙交也明白过来这么一回事,开始憧憬明年的商税收入的大增长,毕竟许多关津盘削的商税并没有落入朝廷手中,而在新商税之后,除了留在地方的部分商税外,主要商税还是需要解送京师。新商税的出台,不仅是税率的调整,还是整个环节的重塑,将许多“地方商税”转为“户部商税”。 商人对全新商策的认可与拥护,让新商策推行扫去了障碍,朱厚照当即下令:“既然如此,户部就将新商策拟定,尽早分发给各行省,做好推行新商策的准备,对于一应不必要的钞关等,一律拆除,官吏返京,杂役归乡。” 孙交出班:“臣领命。” 朱厚照挥退王通添等商人,然后问道:“各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眼见众人无话,刚想退朝。 突然,杨廷和走了出来,沉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朱厚照暼了一眼诧异的李东阳,眉头微动,平静地说:“讲。” 杨廷和肃然道:“收民心、改马策,行新商策,皆为民与商。可陛下,是不是也应该推行新官之策,增官俸禄,以养其廉,裁汰无用之官,以节朝廷之粮……” ------------ 第一百三十九章 让官员吃得起肉 新官之策?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即便是李东阳、王廷相等人,也被杨廷和的话给震住。 李东阳看向杨廷和,眉头紧锁。 平日里,杨廷和做事多会与自己商讨,然后再处置,很少像今日,一个招呼也没打、一个口风没漏,直接提出朝廷之策。 若是其他新政李东阳会为杨廷和感到高兴,可新官之策实在是一把双刃剑。 一剑出,皆伤! 就连杨廷和本人也无法幸免! 毕竟这太得罪人,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杨廷和没有在意众人的诧异与震惊,浩然道:“国初,下县官吏不过二十余,上县不过四十余,罕有过五十者。如今下县官吏已过六十,上县官吏有八十至一百余。民不见增五成,田不见增五成,为何吏员增五成之多?” “臣听闻,一些官员上任,携家带口、牵带亲戚百余人,安插于衙门中做吏员、杂役,号称强官强吏,官吏一家!臣深以为惧,今日奏请陛下,精简官吏,重定规矩,以解民苦……” 朱厚照注视着杨廷和,也没想到老杨的战斗力竟然爆了表,这家伙是想抬手之间,干掉几万官吏啊。 不过—— 大明的官员俸禄确实应该好好改一改了,官员薄俸了一百多年,惩罚的是清廉的官员,导致的是更多官吏杂役贪污腐败! 明中、明末,官场贪污成风,朝廷穷得吊儿郎当,弄不到钱财打仗,官员富得流油,还能买一些女人暖被窝,一些男人当牲口。 底层的腐烂,系统的腐败,归根到底,薄俸之策是需要负一定责任的。 原因很简单,你身为知县,你不贪,县丞怎么贪,县丞不贪,主簿如何敢贪,主簿不贪,典史、吏员、杂役,谁拿东西不烫手? 为了所有人好,你必须贪,不贪也得贪。 再说了,就朝廷每个月可怜的俸禄,若是不贪污,买一次猪肉都能成“新闻”,老娘过寿连个像样的餐宴都办不起,老婆病了吃不了药,儿子到了年纪请不了先生…… 不贪,等同于清贫。 以前士人主张君子固穷,后来士人说了,穷你妹,老子当官就是为了不穷而来,百姓过什么日子我们不管,但我们绝对不过百姓的日子! 朱厚照将目光投向李东阳,开口道:“增官俸禄,精简官吏,这事——李首辅如何看?” 李东阳老眼微凝,缓缓走出,思虑着朱厚照是支持还是反对,可当暼见杨廷和坚定的目光时,李东阳才发现自己似乎错了,杨廷和的提议从当下看,是会损害无数官吏的利益,让许多人哭嚎痛苦,可从长远看,这是利国利民之策。 既是于国、于民有利,为何还要犹豫? 李东阳抬起头看向朱厚照,那张脸上并没有恼怒不快,反而是带着几分喜色。 看来,皇帝问自己的意见,只是想让自己站出来给杨廷和分忧,有雷一起扛…… 李东阳捧着笏板,肃然道:“陛下,杨廷和之言利江山社稷,老臣不仅附议,还愿与吏部一起,做成此事!” 吏部尚书梁储老脸抖动,娘的,被人点了名,不跳下去也不行了,只好站出来喊道:“吏部愿领此职。” 朱厚照环顾其他官员,问道:“可有人反对增官员俸禄?” 一众官员不作声。 谁也不可能和钱过不去。 朱厚照见没有人反对,又问:“可有人反对精简衙署官吏?” 一样没有官员反对,原因是,精简衙署官吏和京官实在是没太大关系…… 别看官吏数量猛增,可六部、督察院、大理寺等这些中央机构,官吏数量始终有限,增加的并不多。另外,京师增加的官吏多是小官小吏,这群人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想反对也说不出来…… 朱厚照见没人反对,便起身道:“既是如此,那就依杨廷和之言,自今日起,内阁、吏部、督察院负责地方衙署精简方略编写,户部、礼部负责拟出新俸禄,交内部审议后送文华殿。” 杨廷和、梁储等人齐声领命。 退朝。 吏部尚书梁储走向杨廷和、李东阳,叹道:“前段时日,京师裁撤武官时,我也曾想过上书精简地方官吏、杂役,只是——惭愧,没雄心胆略。” 李东阳看向杨廷和,微微摇头:“这种事得罪人,会被许多人盯着弹劾,我老了,大不了得罪了人之后,陛下将我交出去平息众怒,你实在不应直言进谏。” 梁储知道李东阳、杨廷和私交密切,尤其是杨廷和的儿子杨慎,那是李东阳的弟子,李东阳早就将杨廷和作为下一个内阁首辅的人选看待,自然不允许他成为众矢之的。 杨廷和呵呵笑道:“正因为你年纪大了,还让你顶在最前面,我岂是人哉?何况现如今,皇帝圣明……” 李东阳愣了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 皇帝圣明,这是一切的根本。 只要皇帝支持,那得罪别人的事,未必不是一件功! 梁储看着相视一笑的李东阳、杨廷和,哭着脸道:“既然你们都不怕,那我也就跟一步,冗官是害,是该治一治了。” 户部尚书孙交走了过来,拱手道:“这新商策还没尘埃落定,这新俸禄之策就安排上了,我们户部可又要挑灯夜战了。” 杨廷和拱手,不苟言笑地说:“大家一个月能不能吃四顿肉,全仰仗户部的新俸禄之策了……” 孙交郁闷,你好歹是内阁次辅,说这么凄惶。 不对。 孙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深深看着杨廷和,皱眉道:“杨次辅的意思是,新俸禄之策,至少应该让官员吃得起肉?” 杨廷和微微点头:“不然呢?” 孙交脸色变得凝重。 事实上,别管是什么官员,就眼下的俸禄来说,买肉还是买得起的,毕竟三斤猪肉不会超过五十文。可问题是,买了肉,其他地方的花销就会捉襟见肘。 毕竟这些俸禄是需要拿着养家糊口,给下人工钱的,还有一些官员有幕僚,那也是需要给工钱的…… 微薄的俸禄,不足以让人可以轻易吃得起肉。 可一旦将俸禄提升到底层官员一个月可以吃四顿肉的程度,那户部的压力可不算小。 ------------ 第一百四十章 步入正轨,枕戈待旦 朱厚照是支持调高俸禄的,毕竟老朱设置的俸禄体系用了一百多年了,不能只强调发展,不给涨工资。 问题是,户部能承受多久,换言之,大明财政能不能取得正增长。 别看一下子要裁员好几万吏员、杂役,节省下来的钱粮可以支持给官员增加俸禄,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其中依旧有很大的窟窿。 将要裁去的官吏杂役数量是很多,可问题是这些吏员、杂役朝廷本来给的就很少,裁去十个吏员,只能给一个知县增加三两银俸。另外,增加文官的俸禄,还需要增加武官的俸禄,俸禄是按实际的品阶给发放的,不分文武。 这样算一笔账,给一个七品官员增加二两俸,一个吏员增加一两俸,这就是八九十万两,何况正二品、正三品给他们增加个二两俸禄也不合适吧,至少需要增加个十两以上…… 朱厚照清楚,要长期支撑相对合适的俸禄,必须学习前宋,让商业贡献庞大的资金才可以。 没有庞大的资金,也养不出来冗官、冗兵、冗费的大宋。 宋朝在许多方面令人遗憾,但不得不说,就商税一项上来看,超过大明太多太多。大明的商税从开国以来就是小额税目,如果抛开专卖之下的盐铁茶等带来的税,单一的商业税少得令人心酸。 不是说大明前一百多年没有商业大发展,而是说商税没有大增长,原因就出在地方上,全都被吸血虫卷走了,给朝廷留下的不过是一口汤…… 朱厚照思虑再三,对张永道:“再差人前往南京,告诉毕亨,朕允许龙江船厂扩建、多招募船匠,船匠待遇再提升两成!” 张永有些错愕,言道:“万岁爷,前不久才让人去了……” 朱厚照摆了摆手:“朕亟待看到宝船出世!去安排。” 张永不知道朱厚照为何如此急切,但看朱厚照脸色凝重,赶忙去安排人传话。 接下来的一段十余日,商策细节最终敲定,户部还在商议新的俸禄方略,并盘算每年能否顺利支给,毕竟朝廷画了饼就得给官吏烙,不能失了威信。 礼部在重点整顿国子监,朱厚照的意见就一个:年过六十的,考其优劣,若优,则安排至各地信访局,若劣,则直接发回老家养老。 吏部忙着拟写地方衙署规范,上县多少官吏、下县多少官吏,府、州、布政使司多少官吏,明确出具体数量,未经朝廷许可,不可增加官吏数量。 为了避免裁撤官吏时,地方官员一力保“自己人”,甚至手握裁撤官吏之权受贿,梁储将裁撤官吏的权限握在吏部手中,并联合督察院御史共同操办,提出了“直隶先行,行省跟进”精简的方略,力争在明年元旦之前完成人员分流。 兵部也很忙,不说新军训练,就说地方剿匪已进入高潮,各地剿匪形势一片大好,兵部需要派人核验名匪人头,支给地方奖励,还需要配合顾仕隆做好边镇整顿,王廷相已经一个月没回府了。 刑部的任务也重,戴封八案的出现导致朱厚照对刑部很是失望,要求刑部官员不仅自我反思,还需要派官员前往各地衙署翻查冤案,现在的京师刑部人手已经派出去一多半了…… 工部也没闲着,朱厚照虽然停了豹房的后续工程,可也没闲着,要求工部整顿、修缮粮仓,并研究“避雷针”,这玩意让工部尚书李鐩、侍郎李浩很是傻眼,完全没听说过,但听皇帝说,有了避雷针,雷电再落到皇宫里,那也引不起火灾。 这是好东西,得研究。 避雷针可不是一根高高的铁杆那么简单,地底还需要埋设泄流地网,这东西又不能在皇宫里实验,索性李鐩选择了张懋的府邸,谁让英国公家里有座高楼,引雷劈下来也没事,反正张懋也不住阁楼里…… 朝廷步入正轨,朱厚照难得可以放松下来。 九月初。 朱厚照正在天字制造局测试新式火药弹,这里面的火药可是加了白糖,威力爆炸起来确实比单纯的火药弹强多了。 戚景通看过之后,眼神直冒光,道:“陛下,神机营若大量装备这些火药弹,完全可以将鞑靼的小王子留在关外!” 朱厚照沉默了下,严肃地说:“那就准备好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小王子就要来了,朕需要你们充当主力。” 戚景通见朱厚照脸色不同寻常,拿不准地问:“可是边关有警?” 朱厚照微微摇头:“现如今还没有警,但接下来两三个月就未必了。” 据谢素交代,每年十月下旬是走私高峰期。 原因只有一个,天气转凉,走私安全。 大明军队巡视的官军在春夏秋频次相对较高,可冬日基本上就窝在城里面,罕有出城巡视,而这也为走私提供了方便。加上鞑靼的战马吃了一个秋天,正是肥壮的时候,战马是好是坏,大部分很容易分辨。 如果今年切断了走私,那小王子今年未必能过一个好年,毕竟草原上许多物资奇缺,又自己制造不出来,比如布帛、食盐…… 冬天天寒地冻,鞑靼人穿带毛的衣裳保暖,可夏天呢,那玩意密不透风,如何都比不上布帛舒服。还有最重要的食盐,吃肉不放盐,还有什么滋味…… 恼羞成怒的小王子会不会在冬天或春天过来找大明的麻烦,这事并不好判断。 但朱厚照认为,这个时候都九月份了,小王子很可能已经吹出去了,十月弄一批货物赏赐如何如何,如果弄不来,出于脸面问题很可能会明抢,这样意味着——战争! 无论小王子来还是不来,朱厚照都必须做战争的准备,而准备战争最重要的,就是军士与火器。 朱厚照深深看着戚景通,言道:“无论是神机军还是其他其他军,亦或是十二团营,都必须有危机意识,认定:战争会发生在明日,大军随时可能出征!” 戚景通肃然起敬,抱拳道:“臣定会整顿好神机营,让每个军士枕戈待旦,随时听诏出征!”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宣府,特勤局出没 宣府重镇。 特勤局指挥佥事詹大同、锦衣卫指挥佥事刘宠、刘宸随着开中的商人进入宣府城内。 刘宠找了个小店坐下讨了三碗茶,对詹大同道:“我们从何处开始调查?” 詹大同打量着路边行人,轻声道:“据万全右卫左参将刘宝交代,都指挥佥事白元勋是负责走私案的主谋之一,既然是之一,自然有之二、之三。监视白元勋,兴许能有收获。” 刘宸点了点头,在一旁开口:“我们的动作需要快一点,纠察队的动作很快,昨日已经查到了怀来卫,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这宣府镇来。” 詹大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沉声道:“此案与整顿是两码事,陛下的意思很明确,尽量分开办。” 分开办,是因为卫所将官腐败、欺负军士未必走私。而走私的将官在外在表现上,也未必是欺负军士之人。 两者或许有交叉重叠,但总有一部分游离在外。 最主要的是,与鞑靼走私这种事绝非小事,不是几个卫所的将官便可以轻易打通所有环节、瞒天过海做成的,其中必然有万全都指挥使司的将官参与其中! 而万全都司的驻地,就在这宣府镇。 刘宠起身,丢下一枚铜钱,道:“走吧,先摸清楚状况再说。” 詹大同等人离开茶棚之后,倒茶水的伙计丢下肩膀的汗巾,匆匆朝着都指挥使司衙署走去,求见都指挥使佥事章杰。 章杰将其请至二堂。 伙计言道:“好像是锦衣卫的人,听他们说起怀来卫,查到宣府镇。” 章节问道:“没有其他消息了?” 伙计摇头:“他们说话声音弱,小子也不敢靠太近。” 章节让人拿钱给伙计,然后找到都指挥佥事晏经、孙琦,言道:“朝廷整顿边镇,先是白羊口、镇边城、延庆卫,现如今顾仕隆更是查到了怀来卫,相信很快就会进入宣府镇,这些年来,我们从军士身上拿了不少好处,但现在必须出出血了!若被查出来个好歹,那顾仕隆可不会放过我们!” 晏经、孙琦面色凝重。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在意顾仕隆镇远侯的爵位了,提到此人,第一个想到的他是纠察队指挥使,此人在京师主导了强力裁汰十万武官,并将十二团营、三大营军士整顿得服服帖帖,井然有序,靠的就是一个冷面无情! 皇帝器重,又手握纠察大权,顾仕隆可谓风光无两! 若是一般人,用点好处贿赂贿赂,摆桌酒菜,弄几个美女伺候伺候这事也就结了,可顾仕隆此人油盐不进,属于无欲则刚的一号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只娶了一个老婆,连个妾都没纳…… 没办法,搞不定顾仕隆,那就只能搞定都司内所有人。 用钱封口! 安排人挨家挨户送钱,说一声之前多有得罪,现如今一笑泯恩仇。另外,大家同在都司,如果你说我坏话,只要朝廷没弄死我,你以后走路最好小心点。 章节、晏经、孙琦的动作不小,家里的仆人都派了出去,为的就是在顾仕隆来之前摆平所有人。 万全中卫百户宁洋刚返回庭院,还没与妻女说几句话,章节的仆人章疤子就到了。 章疤子直接丢过去五两银,阴阳怪气地说:“宁百户,这些钱收好了,若是顾纠察使来了之后说错了一句话,呵,不仅钱我们会收回去,就连你的命也未必保得住!到那时,你们妻女可就遭难了!” 宁洋没想到章节的一个下人竟都如此骄横,想起自己被章节夺走的军功,咬牙切齿,当即写了一封书信,连同那五两银一起交给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人宁贵,吩咐道:“明日一早,你趁着买菜的机会出城,直奔怀来卫,将这些东西交给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 宁贵当即答应。 这一夜,宁洋毫无睡意,在不大的庭院里踱步。 忽的。 一阵冷风吹过。 宁洋皱了皱眉头,抬手摸了摸腰间,发现并没有带佩刀,低声道:“怎么,封了口,还要取人性命不成?” 詹大同从暗中走出,借着星光打量了下宁洋,凝眸道:“你就是曾经杀虏五首,马上快刀的宁洋?” 宁洋侧身,盯着来人:“你不是宣府镇的人?” 詹大同淡然一笑,抬手之间,一张黑帖飞出。 宁洋抬手捏住,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一变:“黑帖,特勤局?没想到明处是纠察队,暗处竟是特勤局,看来皇帝这次整顿的力度之大,超出了太多人预想!” 詹大同走上前,严肃地问:“据我们打探所知,近六年来,你屡次出关立下战功,将打草谷的鞑靼兵杀退,按军功论,你应该早就是指挥佥事了,为何到现如今还只是个百户?” 宁洋将黑帖奉还,回道:“我杀再多胡虏鞑子,也管不了军功簿如何写。这宣府镇可是有不少绝世高手,不出城,便能手刃胡虏。” 詹大同皱了皱眉头,言道:“如此说来,这些人的手脚还真有些长,可否告知些姓名?” 宁洋苦涩摇头。 “不能说?” “何必说?都指挥使司里面,除总兵官外,就没一个清廉之人!” “总兵官?” “定西侯蒋壑!” 詹大同注视着宁洋,问道:“如此说来,除蒋总兵外,一查一个准?” 宁洋肃然道:“只要你们敢查!” 詹大同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身看向房屋,沉声道:“不要派你的人去怀来卫找顾仕隆了,现如今宣府镇对外出之人盘查得严,他未必能安全出城。” 宁洋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等隐秘的事对方也知道。 詹大同抬头看了看星光,后退一步,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万全都司与鞑靼走私之事,你知不知情?” 宁洋骇然,几是不敢相信,压低嗓子问道:“走私?” 詹大同见宁洋不知情,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今晚事忘个干净,也莫要对外泄露一句,否则,黑帖再来时——你死。” ------------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朱厚照,亲征的野心? 宁洋看着翻墙而去的黑影不止一道,脸色都铁青了。 娘的,这么小的院子你们倒是会藏,水缸后面到底是怎么藏下两个人而不被发现的…… 特勤局的人来到了宣府,那锦衣卫的人是不是也出手了? 宁洋心神不定,但可以感觉到,宣府镇怕是要热闹了。 在柔和的西风里,夜去日来。 天亮。 万全都指挥使司。 总兵蒋壑面容慈和,四十余岁,黑色的长胡须落在胸口,一双凤阳微眯,手中捏着一份公文,沉稳如山地对都指挥同知宋赟(yun)、都指挥佥事章杰、晏经、孙琦等人说:“镇远侯带了一千纠察队,二百人查一卫,动作迅猛,收效极大,一些欺军,横行无道的将官已然被革职查办!” “照其速度,三日之后,很可能会抵达万全都司,丑化说在前面,我身为宣府总兵,同时执掌万全都司,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辱军士!诸位若是犯有不法事,还请早点写出请罪文书,纠察队省点事,你们也好争取陛下宽仁处置。” 一番话,沉稳中带着几分杀气。 宋赟膀大腰圆,走出之后,声音浑厚:“军士是咱们守护边关的根本,谁敢欺辱军士,咱第一个饶不过他!” 章杰走出拥护:“没错,谁若是欺负了军士,贪了军饷,趁早去请罪!” 其他将官一个个表态。 蒋壑老脸之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点了点头,肃然道:“这里是宣府!宣府是什么地方,你们心中有数,若出了大问题,呵呵,相信朝廷可不只是单单治某一人的罪!” 宣府! 这里是极重要的战略要地,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 距离北京不到四百里路,可以说是锁钥所寄,要害之地! 一旦宣府被攻破,那就意味着北京城失去了一道极为重要的屏障,若再失居庸关、白羊口等地,那蒙古骑兵便可纵横驰骋,直接去北京城外开篝火晚会了,载歌载舞的那一种。 宣府重镇,朝廷历来极是重视。 宋赟、章节等人各自离开办公之后,师爷吴克文走至蒋壑身旁,低声道:“左参将刘宝被锦衣卫的人抓走,至今还没个说法,老爷是不是写封奏折问问话?” 蒋壑呵呵一笑:“刘宝是左参将,地位可不低,这样的人不会被轻易抓走,何况动手之人是锦衣卫,显然是领了旨意,这个时候我身为总兵,要写也是写告罪奏折,轻易问话打听,岂不是惹出嫌疑?倒是这刘宝,也不知犯了何事。” 吴克文弯腰,俯下身子:“据说,宣府镇这两日多了一些陌生面孔,很可能是锦衣卫亦或是特勤局。” 蒋壑侧身看向吴克文,肃然道:“这是好事,万全都司的问题不小,不少将官暗中结伙,形成自身势力,靠着利益捆绑了一批将士,转身又去欺负其他更多的军士,这不对。前些年刘瑾当权,我们不好说话,现如今陛下励精图治,正是将这些奸佞一扫而空时,特勤局也好,锦衣卫也罢,还有那镇远侯,咱们都需要欢迎。” 吴克文点头道:“老爷说的是。” 蒋壑起身,面色凝重:“鞑靼的小王子将各部落整合为了六万户,这可是要握紧拳头的意思,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南下,是该写封奏折给陛下了。” 中午写好的奏折,第二日黄昏便送抵京师。 驿站整顿效果明显,尤其是兵部将整顿的突破点放在了边镇要道之上的驿站之上,快马扬鞭,送得越快,所得越丰厚。 之前驿使磨磨唧唧,一天跑八十里、一百里还得找个地方睡一觉,甚至半路还可能换人,二千里路要走半个多月,可现如今的驿使,日行二百里是最基础的。 当然,为了支撑驿传,朝廷拨了七百多马匹分散在各驿站之中,并将驿站养马的费用从“徭役”里拆出,计入当地府县支出。 多种举措之下,立竿见影。 朱厚照看着蒋壑的奏折,对入殿的张懋、徐光祚、王廷相、杨廷和等人道:“定西侯所想与朕不谋而合,小王子不会给大明太多时间,一旦他整合好力量,恐怖的骑兵将会再次抵达大明边关之外。” 张懋脸色凝重,沉声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鞑靼入关,臣请加快整顿边关卫所,并征调民力加固长城、关城、关隘等!” 王廷相支持张懋的提议:“这些年来,许多关隘失修,城防下降,是应该加固、修缮。” 朱厚照将奏折搁在桌案上,面容严肃,开口道:“鞑靼小王子若进犯,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同、宣府。大同城关固若金汤,暂且可以不考虑,但宣府不能不察。朕想亲自去宣府看看,你们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 张懋、杨廷和、王廷相等人毫不犹豫,当即拒绝。 我的皇帝啊,你就别捣乱了行不行。 知不知道去宣府需要经过哪里,要经过土木堡啊。 土木堡是哪里? 朱祁镇狩猎开始的地方,那里至今有白骨从地里冒出来!你爹的爷爷已经坑了大明一次了,你就不要再胡来了…… 最要命的是,人家朱祁镇狩猎的时候至少有儿子了,虽然没成年,但有个成年的弟弟不是,可你朱厚照有啥,要兄弟没兄弟,要儿子还没儿子,万一和小王子手牵手去草原上狩猎玩去,那大明还怎么办…… 绝对不行! 朱厚照皱眉:“宣府距离京师不过四百里,朕快马而去,十日之内便可回来,有何不可?” 王廷相拒绝:“陛下,宣府距离京师是不到四百里,可宣府之外便是关外,关外是鞑靼之地,一旦鞑靼来袭,那岂不是危险?不若陛下坐镇京师,指点江山……” 张懋也跟着劝:“居庸关是前线,宣府更是前线中的前线,陛下万万不可以身涉险,还请多想想土木堡之变,大明经不起如此折腾。” 杨廷和更不答应,与众人一起劝阻。 朱厚照见是如此情况,不由笑了。 怪不得历史上的“朱厚照”几次出关都被拦了下来,感情就没人同意他出京。 土木堡之变,成了一个醒目的疤。 这个疤成了警戒、约束帝王的工具,因为有它,再无帝王亲征,除了最胡来的“朱厚照”! ------------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费尽心思的出京安排 当然,想去宣府看看,并不意味着朱厚照要亲征。 现如今内政还没搞定,地方盗贼还没清理干净,军队还没变强,武器还没到位,这个时候就是装孙子、韬光养晦的阶段,亲征个毛…… 但即便如此,朱厚照还是想去宣府看看。 因为地势与主要力量分布的缘故,现在的鞑靼也好,以前的瓦剌也好,想要打到北京城只能从大同、宣府等地入关,毕竟有太行山、燕山、阴山等阻隔,即便有姓吴在山海关开个门,蒙古人也跑不过来。 去前线阅兵,看看城防,挺好的一件事,偏偏那么多人反对。 朱厚照严肃地看着杨廷和、张懋等人,道:“太祖开国,跨马征战,何曾畏惧?太宗时期,五征沙漠,何曾畏惧?朕虽不敢与太祖、太宗相提并论,可朕只不过是在大明的疆土之上走一走,你等如此劝阻,合适吗?” 张懋、徐光祚等人依旧不答应。 王廷相言道:“陛下出行,必然需要军队随行,天子威仪也需要重视,扈从更不能少,只这出行一番,便需要解决无数人吃住行,而这些在外面可不好解决,难免伤民、害民,臣等请求陛下,为百姓收外出之心。” 朱厚照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张懋等人见此,纷纷松了口气。 离开文华殿后,张懋、徐光祚等率先离开,王廷相与杨廷和并肩而行,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陛下英明神武,极有主见,今日生出了去宣府的心思,我等虽劝阻下来,可未必能熄了这心思,你还应与李首辅商议商议,多加劝说。” 杨廷和叹道:“李首辅病在床榻之上,这个时候找他,怕是有些叨扰。” 王廷相开口:“国事为重。” 杨廷和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国事为重。 虽说朱厚照“天命觉醒”还不到半年,但大明确实出现了令人惊喜的变化,最为明显的就是京畿之地。四月份之前,京畿命案累累,被劫掠的百姓、商人乃至官员,更是无法统算。可如今,不说夜不闭户,但也基本做到了路上可独行。这只是治安方面的改变,但更深层的改变是百姓有田了,许多流民成了百姓。 一切的变化来自朱厚照,是他自上而下,强行推行新政,这才有了如今可喜的苗头,如果这个苗头突然被掐断,比如二次“土木堡”,朱厚照去草原狩猎去了,那大明谈论中兴,恐怕只能是笑话。 李东阳身体虽然重要,但让他拖着病体干点活、说点话要不了命,皇帝若跑了,出了意外,那才是要命的…… 确实如王廷相所预料,朱厚照想去宣府的心思并没有彻底打消,尤其是收到了特勤局、锦衣卫密奏之后,更坚定了前往宣府的决心,并召来曾绍贤秘密安排。 曾绍贤不敢答应,跪着请求收回旨意。 去宣府和在京师附近溜达不一样,你想在附近溜达,特勤局陪着,能护个周全。可宣府是前线,一旦出点事,遇到大批蒙古铁骑,特勤局就是几百上千人填进去,那也不够看,根本护不住…… 朱厚照盯着曾绍贤,沉声道:“特勤局听命行事,从不迟疑,怎么,你要抗命不成?” 曾绍贤苦涩不已,抬起头:“陛下即便是砍了臣,臣也不敢放陛下去宣府。此事干系江山社稷,乾坤太平,臣不敢为。” 朱厚照皱眉,抬手指了指门外,吐出一个字:“滚。” 曾绍贤当即领命离开。 朱厚照知道这些人反对是有道理的,但宣府重镇出的问题可不小,这些问题一旦爆出来,势必会对军心士气带来极大削弱,这时候就需要有人来重塑士气,重振旗鼓。 特勤局、锦衣卫,他们办不成。 顾仕隆也未必能做到。 虽说派王廷相、张懋等人去一趟也可以,但朱厚照更想亲自去看看边塞,看看大明的山河! 如果帝王连走出京师的勇气都没有,被一辈子困束在皇宫里,那这个帝王如何有走出去、打出去、杀出去的雄心壮志? 多数(非全部)王朝开国之后,最多前两代,剩下的全都是守成之君,而且还未必能守得住,究其根本,与长期困在皇宫里是有直接关系的,天地就这么大,院墙又这么高,环境是封闭且局限的,那想法、勇气、胸怀也一样如此…… 朱厚照志在中兴,追一追朱元璋、朱棣的脚步,自然不可能始终留在皇宫或京畿。 为了不惊动朝臣,朱厚照在第二日下达了一道不起眼的旨意,旨意是给神机营都督戚景通的,命令内容很简单: 全副武装,秘密带神机营前往大房山野训。 神机营出京野训不是第一次了,前段时间山东闹灾情时,神机营就出去过一次,这次行动看似也没什么不妥。何况房山在京师西南方向,只要不是去西北方向,那就没什么问题。 即便是王廷相、杨廷和这些人也被朱厚照给瞒了过去,这些人忘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野训的地方是可以变的,今天在房山,明天在什么山就说不好了…… 在戚景通离开不久,顾仕隆的奏折就送到了,言说卫所问题之大,令人愤怒,并提了一句当下办事有些困难,所谓:“人手虽多,然不精者众”。 朱厚照当即命令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锦衣卫指挥使崔元,各自带八百人前往怀来卫,协助顾仕隆调查。 既然纠察队里面不精通调查的人多,那就让特勤局、锦衣卫帮忙,人多了好办事,至于为何一口气派那么多人,那也是为了整顿边镇不是。 崔元上路了,以为只是单纯给顾仕隆打下手,可曾绍贤清楚,皇帝这是派自己去打头阵、做好安全事宜去了…… 说到底,皇帝出京的决心并没改变。 这一日,张懋将一封公文送至文华殿,朱厚照看过之后当即前往十二团营,为的是见三千人,并宣告复合弓独立营的成立!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复合弓独立营 期待这一刻,许久! 朱厚照站在高台之上,目光如炬,深深地凝视着面前威武雄壮的三千军士。 这些军士,每一个都如同铁塔般矗立,黑色且厚重的铠甲在阳光之下散发出光芒,他们的脸上,无一不流露出坚毅与果敢! 这是十二团营之中精锐的精锐,是经过“政审”之后忠诚可靠的大明军士! 这三千人有共同的特性: 强而有力,坚韧无畏! 箭无虚发,骑射悠长! 换言之,他们是十二团营里面最擅长射箭的军士,而今日,他们共同组成了——复合弓独立营! 朱厚照上前一步,气沉丹田:“你们最好是将今日的话刻在骨子里!朕费心挑你们出来,为的是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即复合弓独立营!且不说复合弓,单单说说什么是独立营!” 张懋、刘佶、都督刘胜、蓝敬等人将士肃然而立。 朱厚照停顿了下,向一旁走动着,抬手道:“独立营,独立于十二团营、三大营之外,由朕亲统!” 张懋、刘佶等人点头。 这一点很正常,毕竟皇帝要的审查太多,查人上三代、下一代,这比加入锦衣卫、特勤局的手续还多,既然力主忠诚可靠,那作为亲军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再说了,天下兵马都是皇帝的,他想要亲自统帅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也没啥。 朱厚照继续说道:“朕亲自统率,不经五军都督府、不经兵部,但这——并不是独立营的真谛!独立营,是作为军队中尖刀,完成冲杀、断后乃至斩首的特殊兵种,是不畏残酷、无畏敌刀,向死而生的英雄,是敢打敢拼、能打硬仗的铁军!” 一番话,将独立营的位置凸显出来。 在场的军士听闻,胸膛更直了,目光中透着几分狂热与渴望。 英雄? 铁军? 军中尖刀! 独立营一出世,便被注入了伟大的灵魂。 朱厚照看着这些军士,寄予众望! 现如今火器本身存在着射程短、操作耗时较长、难以完全覆盖等缺陷,加上对手是骑马的,等二次装填了火药之后骑兵都已经杀过好几十步距离了,即便是采取三线战法,也会存在一定的缺口、纰漏,这个时候就需要一支军队进行掩护、补充。 寻常弓箭虽然也可以成为火器的补充,形成覆盖式打击,消灭部分骑兵,但大明常规弓箭射程多在百步以内,可蒙古骑兵的弓箭射程大多在百步至百五十步,敌人已经可以率先出手了…… 弓箭制造技术上,大明确实不如鞑靼,这是现实。 没办法,人家原材料丰富,且擅长制弓箭。比如牛筋,人家牛是用来杀来吃肉的,可大明的牛,死一头都需要报备官府,牛筋、牛皮、牛角等也需要交给官府…… 但复合弓的出现,将让大明拥有一支“神雕手”军团,在射程上彻底碾压蒙古骑兵,那些蒙古骑兵只能射大明军士,大明军士却射不到蒙古骑兵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一旦复合弓独立营成熟,将会构成远程神机炮、中程复合弓、近程火铳的作战格局。如果蒙古骑兵能杀穿过来,那没说的,肉搏,血拼就是! 朱厚照肃然道:“朕相信有朝一日,复合弓独立营的名声将响彻沙漠,当鞑靼或瓦剌人提起你们的名字时,会深深恐惧!为了这一日,朕需要你们付出更多的努力,锤炼本领,真正成为京军之中,成为朕手中的一把尖刀,刺入敌人胸膛,扬我国威!告诉朕,你们值不值得期待?” “值得!” “值得!” “值得!” 声浪一重盖过一重,浩然之气卷起西风,动了衣襟。 朱厚照微微点头,沉声道:“按独立营抽调时考核,现任命段泽为都督、蓝山川为都指挥使,王修、杨锋、李雪大为把总……武官学院的徐祯卿为指导员,罗长生、宗满江暂任副指导员……独立营依旧受纠察队管束,但有乱纪者,加倍严惩!” 一干人完成了从军士、小将官向上跃迁,这让许多寻常军士看到了希望。独立营认实力,只要有实力,他日也可以向上爬。 复合弓独立营正式设置,但复合弓的数量依旧有限,目前还没装配一百张复合弓,双轮结构相对复杂,虽然兵仗局多次改进了浇筑工艺,可依旧没有需要“手搓”大部分工序,目前还做不到批量生产。 朱厚照有耐心等。 朝廷正在筹划精简衙署的方略,虽然还没正式给出方案,但听到消息的地方官员慌了不少,许多吏员更是不安。 虽说吏员不是铁饭碗,可这是个银饭碗,只要欺负下百姓,就能吃饱喝足还能过上好日子,朝廷要动我们的银饭碗,这怎么行…… 你在京师有关系没,你大爷是什么官,你二大爷呢,你远方婶子嫁给当官的了啊。 好,赶紧给他们去信弹劾杨廷和!! 理由是什么,这还不好找,就说杨廷和“为名而不顾官吏生死,乱政以祸国殃民”,然后再说他贪污。 总之,要将始作俑者的杨廷和搞臭,搞下台,迫使朝廷改变精简之策。 地方上官吏是闹腾不起来的,这群人和百姓本就是不和谐,百姓不会帮他们,加上文官可没兵权,手底下的衙役也是老百姓出身抽来干徭役的…… 闹不出乱子,但不代表没能量。 官场就是一张网,哪怕是在最外围,也能通过找关系爬到里面…… 这个官员与那个官员是旧识,那个官员与另一个官员是老乡,当年一起吃过饭,一起赏过月,一起闻过秋香,有过风花雪月,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经济不景气,总需要照顾下底下一帮人吧,杨廷和要将他们搞走,我们先让杨廷和滚蛋…… 最初弹劾杨廷和的文书还有所收敛,没有指名道姓,而是说地方衙署官吏增多是有原因的,比如事多了,地方乱了,人手不够…… 总之,一旦精简官吏数量,必然会导致地方衙署难以运作,会坏了许多事,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谁来担责? 动了人家的利益,遭遇反扑,这是很正常的事。 杨廷和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只不过还是没想到,事情进展会发展到意想不到的地步……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深谋:青壮派 这一日,秋雨连绵。 宦官早已搭起了防雨长廊,文武百官在走廊中候着。 司礼监太监张永脚步匆匆,踩开了水汪,至奉天殿外喊道:“陛下有旨,今日身体抱恙,令内阁大臣觐见,其他官员各回衙署。” 百官听闻,忍不住议论,更有官员上前关怀问候。 张永一律笑脸相迎,言道:“太医院看过了,诸位莫要挂忧,陛下不过夜间着了凉,休养几日便好。” 李东阳、杨廷和随张永进入乾清宫。 朱厚照坐在龙榻之上,面容有些苍白,对行礼的李东阳、杨廷和笑道:“中秋这才过去多久,这天忽地就凉了下来。” 李东阳上前,看到龙榻之侧还摆着两摞奏折,叹道:“想来不只是天凉,还是陛下太过操劳。” 杨廷和劝道:“陛下需要珍重龙体,奏折晚几日批也不妨事。” 朱厚照伸手,拍了拍其中一摞奏折:“这些奏折朕都批阅过了,稍后两位阁老带下去办了便是。至于另外一些奏折,让人拿去烧了吧,看着烦心。” 李东阳暼了一眼另一摞奏折,轻声道:“陛下说的,可是弹劾杨廷和的奏折?” 杨廷和脸色凛然,刚想说话,却被朱厚照打断:“精简衙署,于朝廷、于百姓、于长远,都没错,不过是动了一些官吏利益,这就急慌慌开始上书弹劾,打着似是而非的幌子,实在可恶!” 李东阳老脸含笑:“陛下莫要动怒。” 杨廷和端着身子,肃然道:“臣不畏弹劾,大不了致仕,但精简衙署势在必行,不能任由地方官吏对百姓敲骨吸髓,也不能任由清廉官吏困顿不知明日。” 朱厚照看着杨廷和,笑道:“你致仕了,谁来坐镇内阁?这样吧,但凡弹劾你的奏折,一律交你处置。” 杨廷和愣住了,连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别人弹劾自己的,这避嫌还来不及,如何能去处理。 李东阳皱了皱眉头,深深看了看朱厚照,点头道:“臣认为,这样也挺好。” 杨廷和吃惊地看向李东阳,不知他为何这样想,这事分明不合规矩,也不合情理。 朱厚照指了指奏折,露出疲惫的神态,轻声道:“此事就这样定了,另外,最近有些疲惫,太医让朕多静养一旬,接下来的十日,小事内阁决断,大事将文书送至文华殿,宦官会每日取来,朕有空暇时自会过目。” “臣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领旨,各自接了奏折,走出乾清宫。 内阁。 杨廷和坐了下来,看着眼前弹劾自己的奏折,紧锁眉头,不解地转向李东阳,问道:“这些弹劾奏折,基本是冲着我来的,陛下让我处置,显然是坏了规矩,李首辅为何要赞同?” 李东阳老脸堆笑,目光深沉地说:“你知道坏了规矩,我也知道,难道陛下不知?这是陛下对你的考验。” “考验什么?” 杨廷和皱眉。 李东阳老脸之上浮现出一抹浅笑:“考验什么,呵呵,你可是神童出身,聪明绝伦,现如今重新点燃了一腔热血,又岂会看不穿陛下用意?” 杨廷和凝眸。 李东阳抓了抓胡须,笑道:“我毕竟六十四了,经历了太多事,实在是心力憔悴,再熬下去,又能在这内阁坐镇几年?说到底,陛下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接任内阁首辅的位置,掌控内阁。” 杨廷和连忙说:“莫要如此说,你身体健朗……” 李东阳摆了摆手,一脸悲愁:“身体健朗?不过是老天勉强让多活一些年岁罢了,倘若该走时,又岂会多留人一盏茶工夫。说到底,我李东阳也想早点退了,找个山水之地,好好凭吊下那些孩子们。” 杨廷和心头一疼。 李东阳身居首辅之位,权高位重,看似一切美满,可他的家庭是不幸的,长子二十七岁时,在应试期间病逝,次子十岁时病逝,侧子周岁时病死。 现如今陪在他身边的儿子是李兆蕃,这不是亲生的,而是李东阳弟弟的儿子过继来的。 这辈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命得很。 可为了大明,李东阳一直努力维持着局面,哪怕是再最黑暗的时刻里,也是他在苦苦支撑,直至迎来了转机! 杨廷和起身走向李东阳:“无论如何,中兴离不开李公。” 李东阳微微摇头:“复合弓独立营,陛下将武官学院的罗长生、宗满江调任为副指导员,这事你知道吧?” “听说了。” 杨廷和皱眉。 李东阳端起茶碗,云淡风轻地笑着,徐徐说道:“这两人,年轻得很啊。” 杨廷和深吸了一口气。 这话的意思是,皇帝在努力培植、任用青壮派! 被李东阳如此一点,杨廷和终于明白过来,朱厚照看似不起眼的动作背后,始终都在为大局、在为中兴做铺垫。 青壮派! 朝廷中已经有一些人了,比如兵部尚书王廷相,还有在江西当巡抚的王守仁,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将官学院指导员徐祯卿…… 明年会试,朝廷会选一批新人上来,到那时,朝堂之上兴许会多出更多年轻面孔。 乾清宫。 朱厚照净了脸,对夏皇后道:“朕出去这段时日,若内阁无十万火急之事,便不要让他们来这宫里,倘若当真所奏之事急切,便让张永知会特勤局,由特勤局将文书送到朕手中。” 夏皇后担忧不已:“陛下,宣府毕竟是前线,群臣反对并非没有道理……” 朱厚照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水,严肃地说:“宣府的问题不小,朕担心顾仕隆未必能处置妥当,放心,朕已安排妥当,出不了什么事,再说了,这个时候小王子正在忙着给羊马贴膘,可没空暇南下。” 秋日马、羊若是养不好,吃不肥壮,未必能熬得过猎猎寒冬。何况现在可没有小王子准备南下的情报,来回十几日的时间,乱不起来。 对于有着完整架构、完整运行机制的大明来说,皇帝休息一段时日并不碍事,何况现如今的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等,都十分稳固、可靠、忠诚。 当日午时,朱厚照乘坐宦官采办的马车出了宫,出德胜门后,特勤局庞岳、锦衣卫刘璋牵着马而来。 穿上蓑衣,手持马鞭,朱厚照翻身上马,看着前路,笑道:“走吧,让朕看看,宣府最大的鱼到底是谁!”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是威武大将军 扬鞭! 疾马向北。 马蹄踩踏在官道之上,蓑衣随风而动。 秋雨徐徐而落,远山已成黛。 朱厚照不同于父辈、祖辈,而是实实在在用心学习过骑射与武艺,骑马对他来说,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享受。 风驰电掣。 脸颊被秋雨打湿,马鞭却依旧在挥舞。 王林驱使着战马,紧随朱厚照身旁,警惕地看着道路两旁,前面有四骑开路,后面有六骑护卫。路边的行人身份不好分辨,但王林清楚,里面有特勤局、锦衣卫的人手,毕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中途三十里时休整一番,上马再行。 直至午时后,朱厚照才下令放慢速度,然后召来庞岳、刘璋询问:“戚景通与神机营到了何处?” 庞岳回道:“按照脚程推算,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镇边城。” 朱厚照看了看蒙蒙秋雨,道:“现在距离镇边城还多远?” 庞岳笑道:“陛下,镇边城可比白羊口更远一些,我们到那里,至少还需要百里路。不过前面四十里,倒是有个沿河口所。” 朱厚照点了点头:“那就夜宿沿河口所。” 庞岳领命。 刘璋有些疑惑,问道:“陛下不是要去白羊口、居庸关,为何突然转向镇边城?” 朱厚照夹了下双腿,战马缓缓上前:“居庸关那里,回来时候一样可以走。” 刘璋有些郁闷,锦衣卫可是往白羊口、居庸关附近布置了不少人手,这一时半会就用不上了…… 朱厚照临时转向,一是担心行踪暴露,被人追至居庸关、请回京师,二是居庸关等地刚刚经过顾仕隆整顿,想来问题不大,但镇边城并非顾仕隆亲自出手,而是由纠察队中的人负责,是否存在纰漏,朱厚照想亲自去看看。 沿河口所。 千户邓申带着军士巡察,看着城下平静的洋河,雨点落下,激起细密的波纹。 哨兵跑至城下,喊道:“西面五里,安全。” 邓申肃然道:“再探再报!” “领命!” 哨兵听闻,转身离开。 副千户于米、百户万溪、包远路等人看着较真的邓申都低下了头。 以前,嘲讽邓申的人大有人在,从副千户到百户,从总旗到军士,甚至是军士家眷,都有人在背后讥笑邓申,说他是“邓石头”,原因是不通人情,食古不化,呆板得令人无语。 明明是承平乾坤,明明没有任何军情,可邓申非要安排军士训练,甚至还将哨岗放出了城池五里之外,若不是他是个千户,估计没人会听他的话。 可偏偏是固执、古板、要求多的邓申,拯救了这些将官。 在纠察队蜂拥而入,纠察军纪,察查军心,调查将官之后,许多将官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因为邓申的“固执”,截至目前,沿河口所成为了唯一一个纠察队来过,却没有带走任何一个将官的卫所! 据说隔壁的常峪城,纠察队带走的将官多三十二人,其中包括五个千户,十八个百户! 可以肯定,如果没有邓申这些年来苛刻的约束、古板的较真,副千户于米、百户万溪、包远路等人早就迷失,此时此刻估计也被纠察队带走了。 百户刘缇走了过来,抱拳道:“邓千户,东面有动静,似乎是一支骑兵,因为天气缘故,不好断定来了多少人。” 邓申板着脸,抬手整了整头盔,肃然道:“走吧,去迎接。” 刘缇愣了下,问道:“邓千户知是谁人来?” 邓申大踏步上前:“来自我们身后,又是一支骑兵,想来不是驿使,既然不是驿使,那就只能是来自京师的将官。要不然,谁会来我们这里?” 于米、万溪等人连连点头。 这话说得没错,这沿河口所就是个鸟下蛋都嫌的地方,没有人会轻易走这条路,别说一年,就是十年来,就没多少人会走这一条路,更不会接近沿河口所。 勒停战马。 朱厚照看着移开的重重拒马,一个三十余岁的百户走了过来,抬眼看向二十步外城门洞处,一个四十余岁,国字脸的将官正站在那里,身旁还跟着十余个军士,城墙之上,军士森然,长枪摆在垛口处,这是防备攻城的态势。 “敢问是哪位将军?” 百户刘缇抱拳。 朱厚照俯身,催马上前,道:“将军?呵,那就威武大将军吧。” 刘缇皱眉。 威武大将军? 朝廷里根本没这武职好不好…… 庞岳上前,拿出令牌。 刘缇验过令牌后,不敢怠慢,引朱厚照等人入城,邓申见刘缇没有示警,便上前迎去。 朱厚照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丢给王林,对邓申道:“邓千户是吧,还请给我们一行人准备下房屋居所,照顾下马匹。另外,我要见所有将官。” 邓申有些诧异,答应下来,安排万溪负责安置,然后问道:“纠察队刚走过还没七日,为何特勤局的人也来了?” 朱厚照进入沿河口所城,沉声道:“听说纠察队在你们这里没查出半点问题,皇帝不信,所以——我们来了。怎么,不欢迎?” 邓申微微摇头:“我等身正,忠贞为国,何惧你们前来?想调查,尽管调查便是。” 朱厚照打量着这座所谓的城,不过是一个小小营地,依靠着山,搭建了围墙罢了,城东西狭长,衙署在中央,军营在靠近河的一侧,军士家眷则安置在了靠山一侧。 “这沿河口所有多少将士?” 朱厚照问道。 邓申回道:“六百三十二名将士。” 朱厚照停下脚步:“六百多?一所军士数量不应该是一千一百二十人?” 邓申苦涩摇头:“所军士数量一千一百二十,卫军士五千六百,这不过是明初的规定。但年复一年,卫所里多少军士都逃了去,能留下这些人已经不错。” 朱厚照看了看破旧的营地,问道:“军士为何逃走?” 邓申打量了下朱厚照,言道:“这位将军端的是年轻,想来是富家子弟,不知民与兵艰辛。军士为何逃,自然是活不下去,就以这沿河口所论,周围山多,一条河穿旁而过,垦不出几亩地来,妇人不织,军士不能耕,靠着一口人的粮饷,要养五口人、八口人,如何能不逃?” 朱厚照皱眉,指了指其他军士:“这倒是朝廷考虑不周了,那为何——他们没逃?” ------------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规矩错了,该破一破了 他们为何不逃? 邓申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坚定有力地说:“他们想逃,逃不掉!” 朱厚照皱眉看了看邓申,点了点头,这是强行将人约束在这卫所之中了,随着人到了房中,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庞岳、刘璋将沿河口所的军名册、军务册放在了桌案上。 朱厚照喝了口热茶,对一旁的副千户于米问道:“邓申不在这里,有些话我就直说了,邓申是千户,他倒了,你就是这河口所的千户,懂我的意思吧?” 于米喉咙动了动,点头道:“明白。” 朱厚照翻看着军务册,低头问:“说说吧,这邓申到底有没有欺辱、奴役军士,有没有克扣粮饷?” 于米没有犹豫,开口道:“没有!”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想清楚了再说话。” 于米直言:“于某虽然不是好汉,但也干不出为了向上爬诬陷人的事来,邓千户清廉正直,从没有欺负过军士,更没有拿过军士的粮饷!” 朱厚照抬眼:“那吃空额呢?” 于米摇头:“其他卫所有吃空额,可我们沿河口所没有!是多少军士,就领多少粮饷,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 朱厚照没想到邓申竟然做到了这一步,翻看了下账册,不由皱眉道:“明明可以吃近五百人空额,这邓千户竟然不吃,你们这些将官能答应吗?” 于米呵了声:“我们这些将官终归是下属,邓千户不发话,谁也拿不了。” 朱厚照抬了抬手,让于米出去,道:“让刘缇刘百户来下。” 于米抱拳而去。 刘缇进入房间,又是一番问对,之后离开,换人。 账目没有问题。 将官也没问题。 朱厚照起身,走出门外。 此时雨已停歇,夕阳挣脱云层,闪露出灿烂,抛出霞光半边天。 南山处,炊烟渐起。 邓申走了过来,请道:“备了些清简酒菜,聊以招待。” 朱厚照摆了摆手:“酒菜什么的,稍后再说,我想看看去看看军士的家眷,可否?” “自然可以。” 邓申答应。 朱厚照走至军士家眷区域,看到一个小小的庭院里,一个妇人正在从水缸里打水,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衣裳极不合身,半截胳膊、小腿露在外面。 邓申在一旁道:“这是军士何五的家,这是他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挤在这小房子里了,女孩年纪小时还无妨,可今年已经十岁了,也该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了,只是无奈,军士家的闺女,穷酸得很。” 朱厚照问道:“为何不见孩子出门?” 邓申摇了摇头:“没事出门干嘛,全家上下就两身衣裳,何五需要穿走一身,这剩下的一身总还得省着点,说是穿的全是补丁了,日后想改件小衣都改不成。” 朱厚照凝眸:“竟是如此困苦?” 邓申招了招手,喊道:“何家娘子,麻烦过来下。” 何氏见是邓申,很显然没有半点畏惧之色,反而笑着上前打了招呼。 邓申言道:“告诉这位官爷,你这身衣裳为何如此短,半截袖子与半截腿脚都去了哪里?” 何氏沧桑的脸上挂满无奈,低声道:“还能去了哪里,剪了下来当补丁打在了身上。家里没其他多余的布料了,只能将就着这样,露了点胳膊和腿脚,凄惶是凄惶了些,可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朱厚照的认识。 朱厚照没想到,军士家眷生活之苦竟然达到了这个地步,心惊之余看向王林:“京师军士的家眷,有这么苦吗?” 王林认真地回道:“相对来说,京师军士家眷稍微好一些。” 邓申叹道:“地方卫所待遇本就比不上京军,况且京师那里多少产业,妇人能做工,孩子十一二岁也能做些事帮衬下家里,可这里,田少,种了庄稼就没有办法种桑麻,妇人最多就是砍柴、去山里挖点野菜,没办法补贴家用。” 朱厚照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向另一户人家。 军士王七正在蹲在门口吃饭,抬头看到了外面的邓千户,连忙起身打招呼。 邓申皱眉:“告诉你多少次了,吃饭回家吃去,少在门口蹲着。” 王七咧嘴:“这回去吃,孩子还不得落眼泪,咱一顿两个窝头,他们一天才能吃一个。” 朱厚照看了看王七手里抓着半个黑黢黢的窝头,碗里还有一个,窝头下面是半碗荠菜,皱眉道:“这就是晚饭?” 王七打量了下朱厚照,见其衣着光鲜,颇是不屑:“是啊,不错了,还有荠菜吃,再过一个月,咱们连口青菜都吃不得了,只能吃咸菜疙瘩了。这位是官爷吧,要不尝一尝这窝头的滋味?” 邓申呵道:“说什么胡话,这可是京师特勤——” “王林,一个窝头多少钱?” “回爷,一文够了。” “给他两文钱。” 朱厚照伸手从王七碗里拿起窝头捏了捏,有些生硬,费力地掰下一块就往口边送。 王林连忙拦下,道:“爷,这不合适。” 朱厚照瞪了一眼王林,将一块窝头送入口中咀嚼,随后皱了皱眉头,艰难地吞咽下去,然后将窝头递给王林,沉声道:“收起来吧。” 邓申深深看着朱厚照,这个年轻的特勤局长官似乎并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骄横狂悖之人。 换做其他人,估计对这窝头避之不及,他竟品尝了一口。 面对军士的奚落,他也没有动怒,反而是透着几分亲和。 朱厚照一连走看了二十余户军士之家,各家有各家的不同,但都透着一个相同的字: 穷。 说穷似乎有些不太对,应该用赤贫更为合适。 家徒四壁! 衣不蔽体! 在这一刻,朱厚照总算理解了,为啥地方卫所那么没有战斗力,甚至一些卫所连地方作乱的百姓都收拾不了,被人追着一顿砍。 一个月才几个钱,拼什么命…… 这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返回公署。 邓申准备的酒菜,果然是清简至极,明着说的是酒,实际上不过是醪糟,菜倒是新鲜,刚才外面摘来的荠菜,外加一盘韭菜炒蛋,至于是鸟蛋还是什么蛋,不好说,反正不像鸡蛋…… 朱厚照沉默地端起醪糟,抬眼看向邓申等将官,沉声道:“如果守规矩的代价是清贫困苦,那说明这规矩——错了,该破一破了!”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祖的规矩不好 有明一朝,卫所没有彻底崩溃,但卫所的战力,早已崩毁严重! 而这种崩毁,首先体现在京师,其次是地方卫所,最后是边军! 仔细想想后面的历史,无论是平定刘六刘七之乱,还是与小王子之间的应州之战,边军才是主力。而边军之所以还有战力,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因为外敌尤在,将官也好,朝廷也好,都必须养着这些守门军士,不敢也不能真正往死里欺负。 军人没有战死沙场死而不悔的悲壮,没有为国征战的荣誉,没有杀敌报国的信念,这样的军人纵然拉起来十万、二十万,那也不过是个三四流的军队。 面对强敌,不堪一击! 朱厚照目光中透着几分悲凉,卫所制在明初是对的,也可行,但如今——不行了。 只是想要改变卫所制,重新建立新的军制,现在还远不是时候,当下唯一可以做的,只能是打补丁! 没办法,军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国本,这东西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要兼顾国防所需、后勤供应等等,更要做到改变军制之后能更好,且多数军士满意与支持。 而更好,是需要钱粮打底子的,不是喊口号、画大饼就够的。 邓申看着沉思的朱厚照,颇是无奈地说了句:“规矩自太祖时就立下了,皇帝不点头,规矩就破不了……” 副千户于米、百户万溪、刘缇等人低下头。 没错,太祖的规矩,皇帝轻易不会违背祖制。 至于文官? 有几个文官在意过当兵的死活的…… 武将? 大哥,人家武将是受益者好不好,忙着吃空额呢,军士吃什么,活不活得下去,和他们有多少关系…… 这就形成了一个局面: 文官懒得管,武将不想管,皇帝得听太祖的不能管。 真正的三不管! 朱厚照将醪糟喝了个干净,愤然道:“放心吧,太祖的规矩不好,该换也得换!这是太宗教给皇帝的道理!” 邓申、于米等人愣住了。 护卫王林想咳嗽,庞岳、刘璋低头。 这算什么事,用太宗朱棣压太祖朱元璋? 朱厚照对所谓“祖制”并没什么好感,老朱确实是伟大的,单单就恢复中华,让汉族人重新挺起胸膛,将华夏薪火燃烧得亮眼,他的伟大就无人可抹杀! 但老朱弄的那点“祖制”,多少有点不想说,像是一根根绳子绑缚在双腿双脚,最要命的,还有一根名为“天下养朱”的绳子挂脖子上了…… 早晚全将这些祖制的绳索全给剪了,学学人家朱棣,什么永不征讨之国,安南欺负我,揍到他妈妈都不认识! 用过简单的饭菜之后,朱厚照走在营地里,对跟在身边的邓申、于米等人道:“你们的账册我看过了,没问题。若过段时日朝廷嘉奖,你们希望要什么?” 邓申肃然道:“棉衣,棉被!” 朱厚照皱眉:“没想着升迁?” 邓申呵呵笑道:“升迁不升迁,是兵部考核、陛下的事,这不好提。但若是嘉奖的话,我们希望有过冬物资,这里冬日严寒,许多军士为了御寒,将棉被掏空了给孩子做棉衣……” 朱厚照心头一紧,吩咐道:“给你一晚上时间,统算好这里有多少人,哪怕是襁褓里的孩子,也给我算上去!” 于米心头一喜。 邓申却走出来反对:“不可,非军士,不受其嘉奖!六百三十二名将士,我们只要六百三十二名将士的嘉奖,不要朝廷添麻烦!” 朱厚照深深看着邓申,抬起手拍了下邓申的肩膀,重重点头道:“你知不知道,这古板的性子并不好,很容易得罪人?” 邓申肃然:“规矩如此,谁还在意得罪与否?” 朱厚照哈哈大笑,径直而去,对一旁的庞岳、刘璋吩咐道:“将邓申的名字记下来,这样的人,朕需要好好想想哪里最适合他。” “是。” 庞岳、刘璋答应。 朱厚照并不讨厌邓申,相反很敬佩。 在一片污浊之中,他守住了一处不起眼的净土。 规矩吗? 倒是一个维持新规矩的好的人选。 翌日。 庞岳奏道:“爷,沿河口所除了六百三十二名将士外,还有家眷四千零八十二人。” 朱厚照微微点头:“给张永递个话,让他准备五千套棉衣、棉被,另外,再加五千匹棉布,十日之后送到这里。” 庞岳领命安排下去。 走出衙署,马匹已牵了过来。 朱厚照翻身上马,对送行的邓申、于米等人道:“奸贪欺军者,朝廷必会严惩。清廉守规矩,一心为大明者,朝廷必将重用。终会有拨云见日,云散月明时!” 啪! 鞭飞起,嘹亮的声音响起。 朱厚照纵马出了沿河口所,一路奔至镇边城外三里才止住战马,看了一眼刘璋。 刘璋了然,带军士率先入城。 镇边城。 指挥使桂三裕正在和戚景通扯皮,带了这么多好火器放京师那不是浪费,干脆搁我们镇边城得了,有了这些火器,小王子来了,也别想从镇边城过…… 戚景通拒绝道:“神机营任何火器都是有编号的,少了一门,若不交代个清清楚楚,来龙去脉,我的帽子就需要摘走。桂指挥使莫要再开口。” 桂三裕有些不死心,还想说话,突然有军士来报:“锦衣卫指挥同知刘璋求见。” 桂三裕迷茫:“锦衣卫?” 戚景通豁然起身:“刘璋?!” 桂三裕问道:“此人是?” 戚景通沉声道:“锦衣卫指挥同知,也是纠察队的指挥同知!” 桂三裕深吸一口气,娘的,顾仕隆来过了啊,怎么又有人来,还嫌没抓干净不成? “请他来!” 桂三裕不敢怠慢。 刘璋大踏步走至公署大堂,抱拳行礼后,肃然道:“戚都督,还请随我等出门一趟。” 戚景通皱眉:“刘指挥同知,你是不是喊错人了,他是镇边城的指挥使,你要纠察也好,抓人也好,应该找他……” 桂三裕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苦笑,又不敢得罪戚景通。 刘璋微微摇头,侧身伸出手请道:“戚都督,请!”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朱厚照:十年解顽疾 锦衣卫兼纠察队指挥同知有请,戚景通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只好带了神机营号头官盛霖、都指挥章渊、陈青塘等人出城。 催马三里,刘璋翻身而下。 戚景通随之下马,看到了庞岳,皱了皱眉头,侧身对刘璋道:“可是有什么旨意,为何来此处?” 刘璋抬了抬下巴。 庞岳侧身,让开道路。 戚景通看到了从树林中走出的朱厚照,连忙上前准备行礼,突然感觉不对劲,两只手竟有些无处安放般乱了套,惊呼道:“陛下为何会在这里?” 盛霖、章渊等人也震惊起来,一脸不可思议。 这里可不是北京城外十里八里的地方县域,而是一百八十里外的镇边城,是内长城要塞之地! 朱厚照手持马鞭,对戚景通坚定地说道:“从现在起,神机营暂时充当朕的亲军卫队,朕要去宣府!” 宣府? 戚景通打了个哆嗦,连忙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抱拳道:“万万不可,宣府乃是前线,鞑靼小王子随时可能来犯,一旦陛下被困在宣府,那天下必将大乱!还请陛下转身回京!” “请陛下回京!” 盛霖、章渊等人肃然行礼,齐声喊道。 朱厚照审视着这些劝阻的武将,点了点头,道:“你们劝朕莫要冒险,这是你们的忠诚,朕看到了。但你们也需要知道,我大明以北京为国都,宣府距离北京不过四百里,可以说是天子守国门!既是如此,那朕去一趟国门看看,有何不可?难道说,你们希望效忠的皇帝连出现在边关的勇气都没有吗?” 戚景通正色道:“有勇气,也不应冒险,陛下身系社稷……” “好了!” 朱厚照开口打断,上前将戚景通搀起,然后拿出了一本文书递给戚景通,道:“这是特勤局、锦衣卫的密奏。” 戚景通打开文书看去,脸色变得极是凝重,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这——” 朱厚照重重点头:“这就是朕去宣府的原因!” 戚景通犹豫了下,道:“让兵部、五军都督府也可以,陛下亲自前往,臣等不放心,一旦出了差池,我等便是世人难恕的罪人。” 朱厚照收走文书,严肃地说:“朕可以答应你,不出长城,另外,若宣府有警训,朕第一时间撤回京师。四百里多里路,快马加鞭,用不了几日,何况还有特勤局、锦衣卫与你们神机营护卫。” 戚景通很是为难。 朱厚照拍了下戚景通的肩膀,走了过去,踩着马镫便上了战马,侧身看向戚景通:“小王子正忙着整顿各部落,今年是不会大规模举兵南下,身为将领,若是你连这点都看不穿,那朕可就要考虑考虑,你到底适不适合执掌神机营了。” 戚景通无奈,对盛霖等人安排道:“你们先回镇边城,将神机营带出城关,出城之后告诉他们此行任务,记住,任何人不得泄露陛下行踪!” 盛霖、章渊等人见戚景通看过密奏之后竟然赞同了,也知事情或不可简单,没多问便领命而去。 并马而行。 朱厚照问道:“朕从沿河口卫而来,见那里军士及其家眷之苦令人心酸,这些事,在地方上常见吗?” 戚景通喟然道:“陛下可知道黄绂(fu)?” 朱厚照凝眸:“成化年间,人称硬黄的黄绂?” 戚景通重重点头:“没错,正是此人。黄绂曾巡抚延绥,见士卒妻衣不蔽体,曾感叹道‘健儿家贫至是,何面目临其上’,然后给朝廷讨要了三个月粮饷,抚慰军卒。延绥那里,也算是前线、重镇。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许多卫所依旧如此。” 朱厚照看着远处的镇远城关,叹道:“看来要中兴大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军士连自家妻子、儿女都护不好,他们拿什么去护这个大明!” 戚景通深深看了一眼朱厚照,挺了下胸膛,道:“若是能让无数军士家眷吃得起饭,穿得起衣,臣想,大明的军士未必不能杀穿沙漠,将那小王子擒来交陛下面前跳舞。” 军士苦寒久,一旦有人能做到让他们改变现状,那份忠诚、信仰与狂热,将会转化为战力! 京军为何能在短时间内重塑,甚至开始脱胎换骨,一扫往日颓废不堪一用,根本就在于境遇在改变,生活在改变!他们经历过苦,更珍惜眼下的甜。 边军、地方卫所军,一样如此! 朱厚照微微摇头,沉声道:“戚都督,你错了,真正的中兴可不是让军士及其家眷吃得起饭,穿得起衣,而是让他们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十年,朕会用十年,逐步解决这些事,不让一个军士再寒心!” 十年! 戚景通心头一颤。 虽然对许多苦熬挣扎的军士及其家眷来说,十年很长,但对于卫所顽疾来说,十年并不算长,甚至可以说有些短! 毕竟,十万兵背后就是五六十万家眷,何况现如今大明京师外军队实际数量在六十万以上,其家眷规模在三百万至三百六十万之间,如此庞大的体量,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朱厚照能给出十年期限,已经是令人期待。 入镇边城而不停,朱厚照直接带人出了内长城,沿着蜿蜒的山路进入万全都司辖区。 在接近怀来卫时,戚景通问道:“陛下,可进怀来卫休整?” 朱厚照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尚早,便摇了摇头,道:“不入怀来卫了,直接去土木堡吧。” “啊?” 戚景通吃了一惊。 土木堡? 那里可是耻辱之地,是无数人提都不愿提的悲伤之地,皇帝怎么还要亲自去那里? 朱厚照催马,神情肃然,目光坚定。 最惨烈的大明之败! 二十万京军主力牺牲! 一干能征善战的武将折戟! 皇帝朱祁镇被俘!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土木堡,一个原本在史书上找都找不到名字的小地方! 土木堡之变至今六十一年! 六十一年来,没有一个皇帝亲自来过这里,没有一个皇室的人去凭吊过牺牲在那里的将士! 没人来! 那我朱厚照——来! ------------ 第一百五十章 被人遗忘的土木堡 太阳西斜。 妫水长桥,一匹匹战马缓缓而过。 荒野凄凄。 即将枯死的草,在秋风里呜咽,时不时抛出几片黄叶,似是祭奠人的黄纸飘起。 朱厚照下了战马。 庞岳、刘璋安排军士外围盯着,戚景通安排两千军士守备四方,一千军士听命扎营。 朱厚照走在这一片大地上,一言不发。 “那是一个村落吗?” 朱厚照指了指西面。 戚景通看了看,点头道:“像是个村落。” 朱厚照点了点头,安排道:“走吧,去找找,看看还有没有老人记得当年。” 戚景通当即下令:“带一千军士跟上。” 朱厚照止住脚步,回过身看着戚景通,肃然道:“朕是去看看自己的百姓,不是去见小王子,带那么多人手干嘛,就你与王林,其他人都在这里候着。” 戚景通有些着急:“陛下,安全——” 朱厚照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便一步步走向远处的村落,在接近村落时,看到一些田里种植着棉花,一些棉花已然绽开,有些还包裹得严实, 地头处,农夫郭秃七站了起来,警惕着来人,一只手还抓着背篓,里面满是棉花。 朱厚照见中年人有些紧张,上前招呼道:“这位兄长,我们是去宣府的军汉,路过这里,想起六十多年前这里的大战,想找老人问一问当年事,并无恶意。” 郭秃七见对方说话和气,暼了一眼西面三里外的土木堡,然后回过头对朱厚照等人道:“当年事过去太久了,若要问,估计也只是三爷、八爷他们知道些。” “哦,可否劳烦带路?” “不劳烦。” 郭秃七不敢拒绝,毕竟这年轻人身边的人带着刀子,拒绝了很可能会劳烦他们出刀…… 小村,十八户人家。 茅草屋错落分布,并没什么规律。 郭秃七直接将朱厚照等人带到了一处小院外,隔着篱笆喊了一嗓子:“三爷。” 门开了。 一个佝偻的老者,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抓着板凳走出了门,到了院子落坐了下来,然后对郭秃七喊道:“小七,有事?” 郭秃七对朱厚照等人说了下,然后溜了。 朱厚照推开篱笆门,走向老者。 看其年纪,至少七十多了,想来是见证过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朱厚照上前,道:“三爷是吧,我想打听下六十一年前的旧事,不知是否可以讲一讲。” 三爷仔细打量着朱厚照,原本浑浊的老眼变得深邃起来,沉声道:“你说什么,六十一年前?” 朱厚照找了个板凳,坐在了老人对面,点头道:“是啊,六十一年前,土木堡,瓦剌与大明的战争,也先在这里掠走了大明皇帝,当年的战争很惨烈吧?” 三爷看了朱厚照良久,又看了看门口的两个军士,老脸微动:“好啊,这临近躺倒进棺材,竟还有人问起当年的事。我还以为,所有人都忘了。” 朱厚照瞳孔微动,言道:“有人会忘,可有心的人,总不会忘,也忘不了。” 三爷呵呵笑了起来,一张苍老的脸竟笑出了童味,满心欢喜地说:“说得好啊,有心的人不会忘。既然你想听,那我就给你絮叨絮叨——” “他们是谁?” 窗户里,露出了两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 三爷开始讲起:“当年这场仗,可真是凄惨啊,那时我才十四岁,大军进入了土木堡,然后被瓦剌兵给围困在了城内……” 困在城内,原本并没什么。 守城是明军的强项,按理说熬就是了。只可惜,土木堡的水源是外面的河流提供的,被人围了城,切断了水源,里面的明军就彻底没辙了。 当时挖井怎么也挖不出水来,加上瓦剌也先见明军人马饥渴,坚持不了多久,便派了使臣求和,然后带兵走了。 没了敌人,王振又下令大军出城,移至水源附近,之后,瓦剌的骑兵四面包抄而来,明兵争逃,行阵溃乱! 结果是—— 二十万大军,覆灭! 皇帝朱祁镇当了留学生,去了瓦剌进修狩猎课。 三爷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流出眼泪:“看不到边的尸体啊,到处都是,这里,那里,全都是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不养狗的,可那一年,好几百的野狗跑了过来……” 朱厚照脸色阴沉。 这怎么说,总不能埋怨瓦剌管杀不管埋吧? 至于朝廷,当时乱成一窝粥,想逃跑的,想战斗的,想方法的,想赎人的,就是没人有空去收拾尸体。皇帝都被俘虏了,国都到了危亡之秋,实在分不出心思与人手去处理! 三爷顿了顿拐杖,哀叹道:“恶臭数十里,我们这些人也曾被迫迁离,直至后来于少保带人赶走了瓦剌,朝廷才让人收拾残局,我们才搬了过来。” 朱厚照问道:“尸骨埋在何处,三爷可知道?” “何处?呵,到处都是,不瞒你们,我们耕作的那些田,里面就挖出了许多人骨,那段日子,许多人宁愿出去乞讨也不愿种地,好几年过去,大家才逐渐习以为常……” “没个坟丘?” “呵,人都成骨头了,认不出身份,还要什么坟丘……” “就这么随意地埋了?” “是啊。” “可恶!” 朱厚照握了握拳。 二十万大军,满世界估计都在想皇帝被抓了,多少武将死了,京师没了主力等等,可谁想过,这些军士背后的家人,他们甚至连自己丈夫、父亲的尸骨都找不回来,连个祭奠的坟墓都不曾有! 朱厚照起身,走向门口。 三爷起身问道:“小伙子,你这去哪,天可快黑了。” 朱厚照沉声道:“黑了好啊,咱就住在外面,听听风,看看地,等一等夜半子时,有没有军士的亡魂冒出来,告诉咱:这些年,太冷清了!” 三爷追了两步,喊道:“你莫不是想要祭奠那些死去的军士?” 朱厚照转身,正色道:“没错。” 三爷抓着篱笆,深深看着朱厚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将官,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愿大明英灵,再入华夏 花白的胡须之上,一颗晶莹的泪挂着。 西风吹落。 泪水滴打在泥土,没有半点声响。 郭三爷看着朱厚照,似乎等待了无数年,沧桑的等待,无尽的遗憾,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怀。 朱厚照走向郭三爷,肃然道:“可否邀三爷一起凭吊?” 郭三爷重重点头,颤抖地说出了个“好”,转身看向茅草屋,对窗户后面的孩子喊道:“告诉你们爹娘,就说爷爷我去给人烧纸去了。” 朱厚照搀着郭三爷,郭三爷又喊来了郭八爷,这小小的村落里,也就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亲历过当年事,虽然还有个六十多的,但当年那场战争时,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记事。 刘璋带人去了土木堡,取来了许多黄纸、上百剪刀、香案、祭品、香等,军士忙着剪黄纸,还有扎纸架子的。 戚景通带军士搭建了高台,摆上了香案、祭品。 入夜。 天凉如水。 朱厚照等待着子时。 按理说,祭祀应该在上午或下午,基本上没人选在半夜的。但这一次不同,朱厚照没有带礼官,加上凭吊的是无数英魂,几十年无人问津的英魂。 所以,朱厚照想选择一个他们的时辰。 子时。 月隐星出。 火把一个个熄灭,天地之间变得寂静。 自都督至小旗,各手持三根香。 朱厚照点了三根香,双手持着,面向东方,肃然道:“朕——朱厚照,英宗朱祁镇之曾孙!” 话出。 郭三爷、郭八爷瞬间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地看向朱厚照的身影,若不是手中抓着香,若不是凭吊礼仪不可失,估计两人早就跪了。 他,是朱祁镇的曾孙子,当今的大明皇帝朱厚照! 郭三爷眼眶瞬间湿润起来。 郭八爷也有些哽咽。 皇室的人,没忘了这些死去的军士! 大明的皇帝,来看他们了! 朱厚照面容肃穆,继续道:“追忆当年,英宗不分是非,不辨忠奸,在宦官王振操纵之下,铸成大错,一朝尽毁大明多年之精锐、心血,陷大明于危亡!” “悲哉,恨哉!” “多少感怀愤慨,无改于这死难,无改于国运之衰落!一甲子匆匆而过,朕亲临此处,特祭奠牺牲在这里的将士英魂,愿你们继续护佑大明,愿你们睁开眼看着,这大明不会再有如此苦难与惨败!” “朕愿付出毕生之心血,去中兴大明,去征服草原,去消灭一个又一个威胁到大明的敌人!朕要这大明,傲然屹立于苍天之下,无人敢欺!英魂不死,大明不朽!” 香三拜。 戚景通、庞岳、刘璋等人喊道:“英魂不死,大明不朽!” 跟着行礼。 朱厚照将香插在香炉中,走至一旁,随后是戚景通上前,将香插上,庞岳、刘璋…… 待郭三爷、郭八爷也将香插上之后,朱厚照沉声道:“放炮!” 六十一门虎蹲炮,同时点燃。 轰! 声音隆隆! 空炮震天。 随后军士填充火药,再次点燃! 一次! 又一次! 如同雷声,又如同战鼓,在荒野之中响彻四方。 远处。 数十口人,老少妇人都在。 郭秃七拉着儿子的手,听着那震天的动静,喉咙动了动。 儿子仰头问:“爹,这是鞭炮吗?声音好大。” 郭秃七点了点头,重重地说:“这是大鞭炮,毕竟这里埋了很多很多的人,声音大点,他们才好全都听到。你要记住,这里不是乱坟岗,而是战死无数军士的沙场,没什么好怕的……” 六十一声次声响,意味着六十一个年头。 一声,一年。 一声,一轮回。 朱厚照命人点燃了黄纸,在一个个铁盆里。 毕竟有风,毕竟这里有无数荒草,远处还有庄稼,有村落,不能随便找个地就点火。 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当火点燃时,原本能时不时吹动衣角的风,竟忽的消失不见,仿若天地之间,再没有了风。 戚景通震惊地感知着这一幕,庞岳、刘璋等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特勤局、锦衣卫、神机营的人,也纷纷察觉到了这种异样。 毕竟,风没了,这火燃烧的诡异的安静。 似乎是——无数看不到的人拥在周围,成为了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的风。 似乎是——英灵出现! 朱厚照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虚空,火光跃动与夜色交织在一起,似乎构出了一些奇怪的暗影。 如人,如魂。 这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 朱厚照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天地很是安静,安静到没有一丝风,火燃烧得很是祥和,很是宁静。 朱厚照并不相信有鬼魂的存在,但此时此刻,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出现,出现在自己身前,身后,左右。 目光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异的感知。 随着最后的黄纸丢到火盆之中,燃烧的黄纸蜷缩起来,化为灰烬。 烬灭。 天地一片寂静。 朱厚照抬起手,沉声道:“愿我大明,江山万古,愿大明英灵,再入华夏!” 军士齐声呐喊:“愿我大明,江山万古,愿大明英灵,再入华夏!” 声音浩荡,传出许远。 风来了。 衣襟动了起来。 似乎他们来过,似乎他们又走了。 朱厚照深深看着眼前的虚空,对戚景通、刘璋等人道:“这些军士,依旧是大明烈士!朕打算在这里,设一座英烈碑,来纪念这些牺牲的军士,如何?” 戚景通经历过刚刚诡异的一幕,心头正是震惊,听朱厚照如此说,当即答应:“如此甚好。” 无论当年这些军士抵抗了还是没抵抗,杀没杀敌,但他们出京的目的是征讨瓦剌,而他们最终也死在了战场之上! 值得一座碑! 郭三爷、郭八爷见朱厚照看过来,连忙跪下行礼。 朱厚照将两人搀起,叹道:“确实,朕来晚了。” 郭三爷含泪:“不晚,不晚。” 那些人听到了,那些人看到了,那些人知道了。 有什么晚不晚的。 郭八爷擦了擦眼眶,道:“真不敢想,天子竟来到了这里,还亲自凭吊了他们。” 是啊,不敢想。 戚景通、刘璋、庞岳等人也不敢想。 土木堡,这是伤心的绝地,是帝王被掠走的耻辱之地,后来者,谁敢来这不祥之地,来这煞气凝聚之地? 唯有朱厚照一人!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等一出戏 翌日清晨。 西风吹起,没有萧瑟感,反而多一种轻快。 战马缓动。 朱厚照抬眼看去,远处是一座如船瘦长的夯土城池,那里,就是——土木堡。 庞岳介绍道:“陛下,这土木堡南北长五百步,东西长一千步,城墙高两丈余,是一座战略要地,与榆林堡、鸡鸣堡合称京北三大堡,里面驻扎有三千军士,指挥使是许贵,指挥同知是……” 朱厚照点了点头,对戚景通等人道:“朕不希望京师的人追过来,所以进入土木堡之后,莫要泄露朕的身份,以你为主。” 戚景通想说什么,见朱厚照不容拒绝,只好点头。 许贵、伏俨等人率兵出城,对戚景通抱拳行礼:“戚都督,难得一见。” 戚景通回礼,看了一眼朱厚照,对许贵等人道:“我们奉命前往边关,测试新式火器,路过这里,想起六十年前之事,所以凭吊了一番,昨晚动静大了一些,还请见谅。” 许贵呵呵笑道:“不敢。” 神机营都督,这可是高官,不能轻易得罪。 戚景通言道:“我们想去土木堡走走,看看显忠祠。” “请!” 许贵当即带路。 戚景通、朱厚照等人入城,神机营军士则留在了城外。 土木堡城内,建了个显忠祠,修建的时间是朱祁镇二次当皇帝之后,说清楚,这里的祠,只是祭祀牺牲的将领的,不是祭祀死去的军士的…… 英国公张辅、驸马都尉井源、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 这些人都有塑像摆着。 朱厚照看着这祠堂,问道:“每年都祭祀吗?” 许贵见朱厚照很是年轻,穿着朴素,又不像是什么将官,不由皱眉看向戚景通,戚景通连忙说:“这位是——京师里,了不得的,你回话便是。” 许贵恍然。 感情这是哪位公侯家的少爷? 许贵抱拳:“回这位少爷,每年都有祭祀,只不过是城内自发的,朝廷并没有派人来过。”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指了指门外:“那荒野里的军士,有人祭祀吗?” 许贵摇头:“没有。” 朱厚照没有再说话,在显忠祠上了香之后,便与戚景通等人离开了土木堡,一路向西。 神机营以步兵为主,且携带了不少火器,弹药,拖慢了行进速度,朱厚照也不介意,行三十余里之后休整,后又行进了近十里,在接近东八里堡七八里时,朱厚照才驱马先行一步,戚景通命盛霖带队,自己则带了五个精锐跟在朱厚照身旁以照应。 东八里堡五里左右时,朱厚照看到路边有七八个粗衣大汉背着沉重的木柴,并没有在意,可打马行了没多远,又看到七八个大汉,同样是背负木柴,不由勒慢战马,跟上审视一番,问道:“你们是东八里堡的军士?” 一个军士看了看朱厚照等人及其身下的战马,回道:“是,看你们像是将官,打马快点,趁天黑能赶到鸡鸣驿,沿着这官道向西走就是。” 朱厚照凝眸问:“这柴,应该不是你们自家用吧?据我所知,军士砍柴,多是在十月后。” 军士无奈摇头:“自家不自家,谁说得清。莫要问了,你们还是快走吧。” 朱厚照看了看,发现一个军士脸上竟有鞭痕,驱马进入东八里堡。 东八里堡是一座小堡,地位比不上土木堡,里面驻军只有八百。 千户吕临江听闻神机营的都督从这里经过,当即出营热情迎接,戚景通看着发福严重的吕临江,笑得并不自然。 朱厚照打量着吕临江身后的军士,问道:“吕千户,纠察队可来过这里?” 吕临江脸盘子很大,点下头双下巴就出来了:“来过,抓走了副千户与两个百户,这些家伙竟欺瞒咱,暗地里欺负了好多军士。” 朱厚照淡然一笑:“如此说来,纠察队还是尽职尽责,为军士除害了。” 吕临江看了看朱厚照,有些不满,对戚景通道:“这位小兄弟倒是有胆量,敢提纠察队,啧啧,咱是没这个胆,说起这群人来浑身都发颤。” 朱厚照手中掂量着一块椭圆石子,笑道:“纠察队的顾指挥使有句话说,但凡怕纠察队的,都是内心有鬼的。吕千户如此畏怕纠察队,这内心的鬼——应该不小吧?” “戚都督!”吕临江脸色一沉,看向戚景通:“这位小辈说话是不是太放肆了?” 戚景通苦涩地摊开手:“他与英国公走得很近,我也不敢得罪他。” 英国公? 吕临江脸色微变,也不好得罪,请道:“到里面,设宴招待。” “我看不用急,再等一等。” 朱厚照开口。 吕临江瞪了一眼朱厚照:“还要等什么?” 朱厚照笑道:“等一出戏,来,我们在门里面等吧。” 戚景通见朱厚照似另有打算,便跟了上去。 吕临江不知情况,也不好离开,只好和其一起等。 没过多久,扛着柴的军士络绎而归,入了城之后,然后向城中走去。 朱厚照信步跟着,直至看到军士到了一处宅院后门走了进去,便也要跟,吕临江连忙拦住:“这是本将的府邸,要去,也是走正门,走后门算什么事。” “让开!” 朱厚照冷冷地说。 吕临江刚想拒绝,就被王林一把推开。 刘璋等锦衣卫军士先一步走入院中,沿途留人护卫。 朱厚照抬脚走入院中,看着军士正在排队将木柴交割给一个文书,文书坐在桌案后,手中拿着毛笔,正在记录着什么,眼见有陌生人闯入,文书也怒了,起身怒斥:“什么人也敢来这里,来啊,给我轰出去!” “特勤局——” “锦衣卫——” “在此,谁敢放肆!” 庞岳、刘璋厉声喊道,腰中绣春刀拔出半截。 王林见朱厚照示意,踏步上前,将文书记录的册子取了过来,然后交给朱厚照。 朱厚照翻看了几页,侧身看向吕临江,道:“吕千户,这账册上记录的是什么,为何我有些看不明白,什么是交五石柴,兑两斗米?这两斗米,到底是粮饷呢,还是工钱呢?仔细想好了,交代不清楚事情原委,就只能交出脑袋了!来人,将他拿下!” ------------ 第一百五十三章 让他自尽吧 刘璋一挥手,军士便将吕临江给抓了起来。 吕临江挣扎着喊道:“戚景通,你不过是个神机营都督,哪来的权敢抓万全都司的将官,现在放开我还来得及,若是被万全都司得知,这事必然会闹到朝堂之上,到那时,你如何收手?” 此时,又有一批军士扛着柴走了进来,看到院子里的情况,显然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朱厚照踢开了书吏,坐了下来,看着押过来的吕临江,肃然道:“身为军士,要么整备练训,要么农耕于田。像你们这集体砍柴的,我还是头一次见,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临江愤怒地喊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审老子!” 王林上前,抓住吕临江的胳膊,猛地一发力。 吕临江惨叫起来,一条胳膊被硬生生给卸脱臼了。 王林待吕临江哀嚎声小了些之后,冷冷地说:“问你什么,回答什么,再敢有不敬,我会卸掉你另一条胳膊!” 吕临江没想到这群人下手如此狠厉,一张脸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看向朱厚照,咬牙道:“这柴是军士拿来换工钱的,军士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换米养家糊口,有何不可?”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问道:“干活糊口,确实算不得罪。可你来给我解释解释,这米——从何而来,是你吕临江的俸禄,还是这书吏的俸禄?” “这——” 吕临江迟疑了下,思考一番,道:“是,军屯收上来的粮食。” 朱厚照呵了声:“好啊,说说你有多少亩地,打上来多少粮食,这账册,还有那一堆账册,支取下来的米不在少数吧,打的粮食少了可不够发下去的,当然,若你报上来的数目和这账册上的不合,撒谎欺瞒,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吕临江说不出来,总不能给这个小子说,卫所的田八成都是自己的吧…… 朱厚照拍案而起,沉声道:“纠察队没有将你带走,是你交出了三个人息事宁人,还是行了贿赂?” 吕临江低头。 朱厚照见吕临江不说话,看向戚景通,下令道:“告诉盛霖,接管东八里堡!” 戚景通领命而去。 吕临江吃惊地看着朱厚照,这个年轻人竟然对戚景通这种都督发号施令,而戚景通竟没有半点迟疑,领命就去办了!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哪怕是张懋的儿子,也指使不了神机营的都督啊! 神机营进入东八里堡,三千军士控制了所有堡内将士,一批军士领命将吕临江的府邸给翻了个遍,发现了大量金银财宝,折算下来,达到了惊人的六万余两。 朱厚照看着如此多财宝,苦涩不已。 看看千户吕临江的富,再想想沿河口所邓申的穷,简直是令人无法震惊,相差是何其巨大!只八百人的一个小小东八里堡,竟能搜刮出六万多两,这他娘的也是天才了! 细细盘问之下才发现,吕临江竟是做“生意”赚的钱,比如这柴,运到长安所、龙门卫或宣府镇就有人收,柴一百斤三十五文,五石柴就是二百六十多文钱。 至于运输成本,不过就是路上的窝头罢了,军士又不需要给钱…… 另外这些米,也都是军士种出来的,收了庄稼全都给吕临江,吕临江又用“干活”的方式将“粮饷”发出去,确保军士饿不死,可以长期干活…… 最离谱的是,军士给他干活,竟然觉得挺好,只要勤快点,干活多点,一个月可以弄来一石五斗的粮饷,这也是一些军士没有埋怨,甚至在纠察队调查时为其遮掩! 当一切清楚之后,朱厚照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处理。 吕临江奴役军士是真,使用军士做生意是真,侵吞军士田产是真,甚至是克扣军饷也是真! 但——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军士为吕临江求情,甚至于,军士家眷为其求情。 两个妇人跪在门口,对朱厚照不断叩头,乞求饶了吕临江。 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哀求道:“这位将官,吕千户虽然贪了,可他毕竟让我们吃饱饭了,活下来了,可在五年前,这里可是活生生饿死过人,冻死过人!你执法森严杀了他,那我们也得跟着死啊。” 朱厚照看着两个妇人,门外更有一群人跪着,甚至还有孩子。 妇人继续说:“几年前,这里的人一个月能领五斗米就不错了,可自从吕千户来了,军士一个月可以领一石五斗,多的能拿到两石米!没了他,我们可就得重新回到一个月五斗米,全家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这样苦寒的日子,你们知道多难熬吗?” 朱厚照心有些痛。 王法在这里摆着。 人情在这里跪着。 到底是执王法杀人,还是照顾人情放人! 朱厚照拿不准,返回公署,疲惫地靠在椅子里,对戚景通、庞岳、刘璋等人问道:“贪到那么多人给他求情的地步,朕也是开了眼,你们说,此人该如何处置?” 刘璋毫不犹豫:“按其所犯罪行累累,当杀!” 庞岳皱了皱眉头,暼了一眼刘璋,皇帝当真要杀此人的话,何至于问咱们话,这摆明了是想找个台阶,于是走出来道:“陛下,此人确实该杀,只不过——这些军士及其家眷,多少都受了他一些照顾……” 刘璋反对:“受什么照顾,他违背了律令法条!” 朱厚照看了看有几分固执的刘璋,将目光投向戚景通。 戚景通不得不站出来,言道:“陛下,无论如何,此人罪不可恕,一旦格外开恩,反而不利卫所整顿,故此……” 朱厚照闭上眼,叹道:“该杀是吧?” 戚景通低头:“眼下纠察队、督察院、兵部等都在整顿卫所将官,不宜因人情而网开一面。” 朱厚照沉默良久,睁开眼,起身道:“那就——让他自尽吧。” 吕临江得知了朱厚照的真正身份,得知了自己的结局,叩头之后回到书房,抛出了绳索。 打结。 踩上凳子,深吸了一口气。 绳子挂到脖子下,吕临江缓缓闭上眼。 凳子倒了。 一道影子开始了摇晃,不久,定在了那里。 ------------ 第一百五十四章 走私路线 律令法条如铁,该锋芒时锋芒,该厚重时候厚重,但绝没有柔软的一面。贪污、占田、奴役军士、以军经商,这些罪名送刑部去判也一样是死。 朱厚照听闻吕临江自尽后,安排道:“拿出八千两,让百户何大风发给这里的军士,一户十两。至于其他银两,暂且查封,过段时日运回京师。” 戚景通领命去安排。 东八里堡的问题触动了朱厚照,很显然,军士挣扎着,只求一个全家饿不死、冻不死,地方卫所的弊病之大,不走出来,只看看文书是不知道,也是难以真切感受的。 现在感受到了,不是滋味。 朱厚照并没有在东八里堡停留多久,在处理好军士之事后,便抵达了鸡鸣山下的鸡鸣驿。 兵部对驿站的改制,鸡鸣驿首当其冲。 因为朝廷提供了马匹,并将杂役的费用摊入当地府衙或卫所支出中,不累百姓,这让驿站空前轻松,也乐得为朝廷效力。往来文书递送再也没了延迟,日夜兼程运送公文成了常态。 刘璋带人盘查过,驿站内所有居住的人,悉数带有官府凭证,并没有无凭入住之事发生。 鸡鸣驿距离宣府重镇不到八十里。 当天傍晚,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指挥佥事詹大同、锦衣卫指挥佥事刘宠、刘宸便抵达了鸡鸣驿。 朱厚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走私案调查至今,也该结束了吧,说说,都有谁参与其中,谁是主谋?” 詹大同拿出一本册子呈了过去,道:“陛下,参与走私案的将官颇多,目前来看,除之前奏报的四位将官外,还找出了十二名将官,其中八人是万全右卫的将官。” 朱厚照拿起册子看了看,冷冷地问:“万全右卫竟有如此多将官参与,想来那里便是走私出关之地吧?” 詹大同重重点头:“没错,据查走私路径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走张家口堡出关,经清水河向北,至大马群山之中与鞑靼进行走私交易。一条是走野狐岭出关,至兴河,然后抵达沙城,之后向西,在哈流土河走私交易。小交易出野狐岭,大交易走张家口堡。这两条路,都在万全右卫控制之下。” 朱厚照目光锐利,起身道:“他们就没有想过,一旦走私失关,鞑靼很可能会就此杀入关内!” 詹大同犹豫了下,说道:“其走私运作有诸多规矩,入城之前,会有军士出城巡视,十里内不得见骑兵。另外,鞑靼十分重视这些走私,并不会轻易借走私机会闯关。” 刘宠走出,言道:“从目前调查来看,走私物资主要是图钱财,并不见勾结鞑靼,危害大明之举。” 朱厚照哼了声:“走私,说到底就是资敌,不见勾结,一样危害大明!今日运了盐过去,他日鞑靼便更有力气屠杀我大明军士、百姓!太祖时期,封锁边关,严禁走私,至太宗时,整个草原颇是衰落,加上内斗,对大明威胁有限。可如今呢,小王子已经统一了东蒙古,若他再变强,大明岂无刀兵之祸?” “如此走私,谁是主谋,朕不相信如此缜密的运作背后,只是区区一两个指挥佥事!怎么,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还没查出个结果?” 曾绍贤见詹大同、刘宠等人低头,便走出来道:“陛下,走私牵扯将官颇多,但谁是主谋,并不容易挖出来。特勤局、锦衣卫调查以暗查为主,所有些证据,但毕竟没有抓人,无人招供,自然不好说谁是主谋。” 朱厚照踱步,问道:“顾仕隆在宣府?” “在。” “调查得如何了?” “已经抓了都指挥佥事章杰、晏经、孙琦三人,而这三人,也都参与了走私。” “将这三人提走,交你们盘查!” 朱厚照下令。 曾绍贤、詹大同等人领命。 朱厚照抬手,让詹大同、刘宠等人退下,然后对曾绍贤道:“顾仕隆做事如何?” 曾绍贤正色道:“果决公正,依法依据。” 朱厚照对这个评价相当满意,问道:“宣府都安排好了?” “已安排妥当,陛下随时可往。” 曾绍贤肃然道。 朱厚照点头:“明日朕会抵达宣府,无需惊动顾仕隆、定西侯蒋壑。” “是。” 曾绍贤答应。 朱厚照问道:“那些东西带来了吗?” 曾绍贤从怀中取出三本册子,交给朱厚照:“顾指挥使带纠察队全面调查,收获巨大,各卫所的问题,被抓的官员,军士及其家眷生活状况等,都写在其中。” 朱厚照接过册子,让曾绍贤离开,然后安静地翻看起来。 不到半个月,顾仕隆与纠察队完成了五卫十二所二十七堡调查,抓了各级将官四百五十一人,有些卫所指挥使或千户到总旗,就没幸免的,一抓到底! 这真的是不查不知道,一查触目惊心! 朱厚照仔细翻看着,卫所将官里面最普遍的问题有三类: 侵占军屯田地。 奴役军士干活或经商。 克扣粮饷。 朱厚照眉头紧锁,思考着如何将这三大难先解决了,然后再去处理其他。 至于一下子空出来如此多位置,谁来接替,这并不是一个难题,既然有清廉的,那就直接提拔上来,不管是小旗还是军士,总有几个干净又得军心的,先拉上去撑着局面。 关键是这些问题的普遍出现,不仅仅是人的问题,说明制度的漏洞很大,以至于人人可钻,人人能钻。 朱厚照思虑良久,最终找到了对策。 翌日。 朱厚照等人出驿站,快马直奔宣府,至宣府外五里时下马,伪装为商人,步行入城。神机营留在了后面慢慢跟,毕竟宣府镇有大量特勤局、锦衣卫与纠察队。 宣府城高且固,城墙之上的军士五步一人,更有若干骑兵在城墙之上游走,不断巡视。 城内,并不算热闹。 宣府是边关附近,每年都面临着鞑靼威胁,商人并不愿意来这里,特别是开中法被破坏后,更少有商人前来。 没商人来,物资匮乏,以至于物价也偏高。 但随着朱厚照新政,整顿盐业,重新启用开中法,有些商人已经来到了这城中。 变化,已生。 ------------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你们——谁先开口 万全都司。 师爷吴克文走至总兵蒋壑身旁,俯身道:“特勤局、锦衣卫的人将章杰、晏经、孙琦三人从纠察队手中提走了。” 蒋壑疑惑了下,笑道:“这倒有些不同寻常。” 章杰、晏经、孙琦三人是因为贪污、欺辱军士、克扣军饷、冒功等被顾仕隆给查了出来抓走的,这是正当整顿,这些人交卫所镇抚司也好,交刑部也好,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特勤局、锦衣卫插手。 可偏偏,他们介入了。 吴克文叹道:“老爷,任由顾仕隆这样调查下去,迟早会坏了军心,应该让其尽早收手离开。” 蒋壑哈哈大笑,微微摇头:“顾仕隆在这里,只能让军心更稳,少几个蛀虫,这梁柱能多支撑几年,我们还是莫要打扰他调查为好。” 军营。 顾仕隆席地而坐,对围坐过来的军士讲道:“但凡是欺辱、殴打军士,奴役军士,克扣了你们的粮饷,占了你们的田,夺了你们的功劳,纠察队保证为你们讨回公道。我知道,你们兴许会担心说出来会被报复,呵,我将话撂在这里,但凡坐实其罪,纠察队便将其带走,一旦上了纠察队的名单,我不认为他有生之年还会到这里来掌兵!” “陛下对军士尤是看重,绝不允许将官辜负军士、践踏军士!所以诸位,我们是奉皇命而来,为的就是察查奸贪将官。无论你们是听闻,还是自身受其害,但说无妨,哪怕是说错了,也不需要担责,纠察队不会冤枉一个好官,也不会放过一个坏官!来,给我一个名字,小旗、总旗、百户、千户、指挥使,哪怕是你们总兵,也可以告诉纠察队!” 一个军士喊道:“千户牵走了我家的牛,还将地拿走了,能不能告?” 顾仕隆拍手:“不仅能告,我们还可以给你拿回田,拿回牛!” 军士感动不已,道:“千户周路,他……” 顾仕隆记下来,然后问道:“还有谁?” “百户王发二。” “副千户郭振。” “还有镇抚贺琪!” 一个个军士纷纷揭发,顾仕隆一一记录下来,待没有人再说出新的名字时,便起身道:“想到谁,大可来找我。若白天不敢说,那就晚上来。我可以给你们保证,这名单上的人,今日便会被抓,没人会对你们报复!” 顾仕隆说到做到。 命人依名册抓人,不需要问是非,不需要什么清白不清白,冤枉不冤枉,抓了再说。 虽然这种做派一开始不被兵部、督察院认可,认为太过胡来,但架不住皇帝支持,皇帝说了: 大胆抓人,小心求证。 抓了再证明其清白,有问题的跑不掉,没问题的也不冤枉。 事实上,能被军士点名举报,尤其是被许多军士同时检举的,基本上就没跑了,军士是质朴的,也是老实人居多,作为最底层的一批人,与他们结怨的,只能是影响到他们活下去的那些人,至于因为犯错挨了打怀恨在心告状的,虽然有,但毕竟是少数,也没几个人陪他一起揭发。 纠察队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完成大范围清查,一抓抓一堆,靠的就是“走军士路线”,这也是朱厚照教给顾仕隆的整顿“法宝”。 万全都司的将官人心惶惶,尤其是一个接一个的将官被抓走,这昨天还吹嘘自己安然无恙的,今天就看不到人了,刚刚还在一起吃饭呢,转眼之间就分桌了。 别看一个个武将蛮横,手底下有兵,但面对纠察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顾仕隆一来就告诉了所有军士,纠察队奉旨察查,谁敢哗变闹事,视为反叛,纠察队有权缉拿甚至是格杀。 一千多纠察队涌来,仅仅是宣府城内就有五百,这些人到处找人聊天打探消息,完事就告诉顾仕隆,然后再去抓人。 这手段和锦衣卫当年的办事风格很像,但不同的是,纠察队从不闹出人命,只调查,只抓人,只出具可能结果,并不参与判决,那是五军都督府、兵部、刑部与皇帝的事,纠察队并不参与。 大风酒楼。 曾绍贤对朱厚照禀告道:“章杰、晏经、孙琦三人得知走私案一事后很是震惊,之后便缄口不言,虽然我们用了刑,但他们依旧没开口。” 朱厚照搁下酒碗,起身道:“带路,我去审。” 曾绍贤领命。 一座庭院,原是左参将刘宝的外宅,用来私会女人的,自刘宝被抓之后,这院子也就空了下来,被特勤局给占来,给当做了临时监房。 书房。 曾绍贤命人将章杰、晏经、孙琦三人一起提至,三人看着曾绍贤、崔元等人侧立,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不由地有些紧张。 脚步声从屏风后传出。 一袭黄衣龙袍的朱厚照缓缓走出,脚步沉稳,目光冷峻。 曾绍贤、崔元等人哗啦行礼,山呼万岁。 朱厚照抬手命人起身,坐了下来,看着没任何动作的章杰、晏经、孙琦,淡然一笑:“怎么,见朕不跪?” 章杰、晏经、孙琦浑身颤抖,连忙跪下。 这里可是宣府,谁也没想到,朱厚照会亲临此处! 朱厚照将文书展开,威严地说:“特勤局、锦衣卫办事,朕是放心的,有没有冤枉你们,你们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自白羊口谢素可以交代左参将刘宝,刘宝自然也会交代出你们,当然,还有白元勋,以及万全右卫的诸多将官。” “走私案调查得很深,基本也已调查清楚,只是这主谋一直游离在外,神秘得紧。朕希望你们戴罪立功,多少给家人争取个恩典,你们——谁先开口?” 章杰、晏经、孙琦神色慌乱,依旧没有从震惊中走出。 孙琦暼了一眼朱厚照,喉咙动了几次,才开口道:“陛下,臣等并不知什么走私,更没有参与其中,若我等欺瞒,不得好死!” 朱厚照呵了声,笑道:“是啊,纠察队调查的你们贪污、欺辱军士等事,看在你们多年戍边军功多的份上,很可能只是削为平民,要不了你们性命。可与鞑靼走私罪,谁碰谁死,你们不敢承认也合情合理。只是走私这些事,你们是亲力亲为,还是通过心腹来办,所谓心腹、管家、下人,他们会不会开口?”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恭迎陛下 走私需要隐蔽,这分钱也需要隐蔽,而最隐蔽的方式,莫过于自己不出面就把钱给收了…… 所以,这群人需要信得过的人手,比如家眷,比如侄子外甥,再比如管家。 总之,有那么几个人,是他们的手。 朱厚照玩味地看着章杰、晏经、孙琦等人,开口道:“若是你们自信他们绝对守口如瓶,那朕可以试试。将他们三个分别关押起来,给一晚上想清楚,若明日一早还没人交代,锦衣卫查抄其家!” “是!” 崔元、刘璋等人领命。 章杰、晏经、孙琦三人慌乱不已,又不知如何辩解,被强行拖了下去。 曾绍贤问道:“陛下,他们会交代吗?” 朱厚照笑道:“那就要看家人对他们来说重不重要了,自己一个人死,总好过拉全家人陪葬。” 这一晚,章杰极度痛苦,翻来覆去睡不着。 朱厚照突然出现在宣府,并直指走私案,显然这事不可能善了。 被抓走的万全右卫左参将刘宝是个十分关键的人物,这个人到底交代了多少,谁也不清楚。 若交代,必死无疑。 不交代,等查清楚了,或者被人指证了,还是必死无疑。 说到底,死不可免,就看能不能在临死之前保全下家人。 晏经站在窗户旁,看着寂静的庭院,眼眶里满是湿润。回想起当年,还是太穷困了,加上伸伸手就能得到一大笔银两,这种诱惑,实在无法拒绝。 一次拿忐忑,三次拿习惯。 越陷越深,直至现在人虽然没在地牢,可也距离死期不远了。 孙琦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朱厚照的突然出现毁去了所有希望,皇帝亲自抓的事,定是不择手段也要找出真相,自己不说,其他人也会说。有人都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不管你挂在这个树杈上,还是那个树枝上,总之,要死的时候,一起伸脖子,挣扎至最后一口气…… 日出如锤,敲破了所有坚持的墙。 章杰、晏经、孙琦交代了,万全都司的将官有四成牵涉其中,当一个个钻入耳朵时,朱厚照的脸色极是阴沉,端着茶碗的手也忍不住抖动起来。 “谁是主谋?” 朱厚照强压怒火。 章杰道:“万全都司都指挥使程鹏、万全右卫都指挥佥事白元勋。” 朱厚照呵呵笑了,杀气凌厉,看向曾绍贤、崔元,厉声道:“以都司的名义,将都司官员以及参与走私案的官员,全部召集至都司衙署!” 曾绍贤、崔元领命。 随后锦衣卫、特勤局领了公文,上百骑战马飞奔出城,直奔万全右卫。 万全右卫白元勋、王寿、陈玉等听闻都司急召,验看过公文之后也不敢怠慢,纷纷上马,跟上队伍直奔都司衙署。 两个时辰后,都司衙署开始热闹起来。 万全都司都指挥使程鹏前几日一直带兵在外巡视,这才回宣府没两天,就看到顾仕隆不分是非黑白直接抓捕将官,刚和顾仕隆争吵了一架,坐在衙署大堂写文书,准备弹劾顾仕隆,看到都指挥同知宋赟、镇抚使周岱等人前来,不由皱眉:“何事?” 宋赟疑惑不已,道:“不是都指挥使让我们前来的吗?” 程鹏愣了下,开口道:“我不记得让你们前来,师爷,有吗?” 师爷鲁山摇头:“没有。” 程鹏听闻之后,脸色一变,起身道:“是谁假传了命令,给我查!” “不用查了,是我!” 总兵蒋壑大踏步走了进来。 程鹏起身走出行礼,诧异地看着蒋壑,问道:“蒋总兵,为何要召他们?” 蒋壑走至桌案后,直接坐了下来,暼了一眼没有合拢的弹劾奏折,沉声道:“为何?我也想知道为何!不久之前,锦衣卫指挥使崔元找到本官,讨要了公文,不仅召了他们,还召了许多人,程都指挥使不妨等上一等。” 顾仕隆走了进来,一番寒暄。 程鹏暼了一眼顾仕隆,呵道:“陛下给纠察队察查之权,你倒好,只听信军士所言就敢抓人!如今这都司将官被你们抓去的足有五十余,一旦有警,谁来领兵出征?你顾仕隆这是危我大明!” 顾仕隆坐了下来,对程鹏道:“一旦有警,让这些人领兵出征,才是真正的危我大明吧?程都指挥使要弹劾尽管弹,蒋总兵,有什么话直说,纠察队很忙。” 蒋壑皱了下眉头:“顾指挥使,这话说反了吧,是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顾仕隆迷茫地看着蒋壑:“这是何意?” 蒋壑哼了声:“锦衣卫指挥使崔元奉了你的命令,传召将官集议,甚至还专门给万全都司下了文书,怎么,现在开始装糊涂了?” 顾仕隆张大嘴,豁然起身:“我的命令?我没让崔指挥使去找你要文书啊……” 程鹏懵了。 蒋壑也有些脑子跟不上,宋赟等人也有些傻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元走了进来,感觉众人目光刷地扫了过来,拱手呵呵一笑,言道:“诸位莫要着急,等所有将官到了,自然知晓缘由。” 顾仕隆脸色铁青:“无论什么缘由,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纠察队的名义,是你锦衣卫想用就用的吗?如此僭越,可不是一句道歉能说得过去!” 崔元知道顾仕隆的原则很强,不给人面子,但这次不同,面对顾仕隆的威胁,只是笑了笑,轻松地说:“顾指挥使,交代自然会给你,放心。” 很快,万全右卫白元勋、王寿、陈玉等三十余将官纷纷进入都司大堂,椅子不够,低一点的将官只能站在两侧。 蒋壑看着人手基本到了,对崔元道:“弄出如此大阵仗,总该说话了吧,让这些人杵在这里可不太合适。” 崔元拿出名册,点了一番,确定人都到了,拍了拍手。 门外,传出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全副武装的特勤局、锦衣卫军士手持长枪,腰挂绣春刀闯入都司大堂,分至两侧,威武而立。 曾绍贤率庞岳、刘璋、刘宠等人而至。 蒋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变故,程鹏已站了起来喊骂:“反了天!你们这是干什么,都司衙门也敢擅闯!” 顾仕隆也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看了看曾绍贤与崔元,开口道:“这里是都司衙门,特勤局、锦衣卫不可乱来,还不退下。” 崔元没回答顾仕隆,而是起身走出,至曾绍贤一侧站定,然后朝着门口行礼,齐声喊道: “恭迎陛下!”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朕要彻查 陛下? 蒋壑、顾仕隆、程鹏等人傻眼,一个个木然。 门口。 朱厚照缓缓而至,一袭龙袍,刺人眼眸,面容威严,目光沉稳。 蒋壑、顾仕隆难以置信地看着走来的朱厚照,连忙起身走出,肃然行礼,其他将官也不敢怠慢,纷纷行礼。 朱厚照停下脚步,看了看万全都司的将官,抬了下手:“都起来吧。” “谢陛下。” 众人谢恩。 朱厚照走至桌案后坐了下来,戚景通跟上,将几份文书放在了桌案上,然后站至一侧。 顾仕隆看着朱厚照,脸色凝重,走出道:“这里是宣府,乃是前线边镇,陛下不应来此地,一旦有警,天下皆惊!臣请陛下即刻返京!” 蒋壑强压心头震惊,跟着表态:“鞑靼多犯边,袭扰宣府更是时常有之,战事随时可能发生,若陛下受惊,臣等万死难辞其咎,万望陛下返回京师!”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冷冷地说:“让朕受惊的可不是什么鞑靼小王子,而是在场的诸位!朕很想知道,你们在走私货物给鞑靼时,有没有想过,这些物资会增强鞑靼的实力,反过来害了大明将士与百姓?!” 怒火中烧! 杀气凛然! 蒋壑、顾仕隆等人听闻,震惊不已。 顾仕隆沉声:“走私鞑靼,是谁人如此大胆?” 朱厚照指了指桌案上的册子,言道:“白羊口谢素、居庸关王力、怀来卫范海,还有这宣府都司,万全右卫,朕需要一个个点名字吗?程都指挥使,你可有话说?” 程鹏浑身一颤,走出道:“陛下,走私有罪,当严查诛杀!” 朱厚照看着义正言辞的程鹏,呵呵笑了笑:“若不知实情,朕观你是个忠臣,可你难道没想过,章杰、晏经、孙琦已然交代了,在座的诸位难道就没想过,今日为何是你们来了,而不是别人来!” 程鹏心头一紧,跪下喊道:“臣忠于大明!” 朱厚照抬手,一本本册子扫了出去,散落在地上:“忠于大明,为何还走私?难道你们不知道,鞑靼杀我百姓,杀我军士,可你们——竟还敢走私货物,壮大敌人!” 蒋壑喉咙动了动,不安地说:“陛下,程都指挥使向来忠诚,不像是做出走私这种事的人……” 朱厚照拍案而起:“忠诚,不意味着不贪!程鹏,章杰等人已然指认,你与白元勋便是宣府走私的主谋,甚至还交代了诸多细节,包括分赃!怎么,非要朕下旨抄家你才会承认不可?既是如此,那朕满足你,来人啊,查抄程鹏之家,逮捕其家眷、下人!” 程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喊道:“陛下,臣,臣也有苦衷啊。” 朱厚照走出来,盯着程鹏:“苦衷?” 程鹏苦着脸,痛苦地说:“世人都知宣府重镇何其重要,也知这是京师屏障,不容有失!可朝廷每年拨给宣府重镇才多少钱粮,二十万两,只有二十万两!六万兵合下来,一年军士才摊三两余,这点钱,养兵都不够,更不要说修武备!臣接手万全都司以来,曾给朝廷写过十八道文书,请求每年多增二十万两军饷,一来增军之用,二来修缮城墙,三来鼓舞士气!” “可这七年来,朝廷没有一年多给半两银!甚至在四年前,刘瑾更是截留了一大批军饷,不仅如此,还要追算往年军屯赊欠下来的粮食,追溯到了十年前,非要万全都司补给朝廷一百六十八万石粮!臣拿不出来,也无力贿赂,不得已,为了保全,这才选择了走私!” 蒋壑震惊地看着程鹏:“你竟然当真参与了走私?” 程鹏呵呵笑了笑,肃然道:“蒋总兵,你身上可还背着个定西侯,自然不怕刘瑾等人,可我等呢,这里的大小将官呢?难道你希望让太监来管这宣府,希望让无能之辈来看管大明最重要的一扇门吗?” 朱厚照深深看着程鹏,原本愤怒的情绪变得有些平缓,道:“程都指挥使,告诉朕,你贪了吗?” 程鹏正色道:“走私多年,所得钱财物资,臣一文未取,一文未曾入家,悉数用于补给军士,用于修缮城墙。” 朱厚照沉默不语。 大堂之上,无人说话。 直至崔元走进来通报:“陛下,程都指挥使在城内并无外宅,家眷居在都司后院,现已查明,其家中破旧,并无钱财,且其家眷并不知走私之事。” 朱厚照抬了抬手,示意崔元站在一旁,然后问道:“谁是白元勋?” “臣在。” 白元勋走出行礼。 朱厚照打量了下白元勋,沉声道:“程都指挥使承认走私之事了,你承认吗?” “臣——认罪!” 白元勋撩衣摆跪了下来。 朱厚照问道:“他没贪一文,你贪了吗?” 白元勋低头:“贪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看向其他将官,言道:“不用让朕挨个点名,但凡参与了走私的将官,最好是都跪下来。” 程鹏交代了,白元勋承认了,其他人自然也无法继续隐瞒。 一个个将官走出跪下。 都指挥同知宋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感情平日里与自己嘻嘻哈哈的将官,竟在背后都参与了走私之事! 可怕! 这么多将官! 甚至还有关口的主将! 宋赟的手有些哆嗦,很难想象,这些人竟全都参与其中! 朱厚照微微闭上眼,沉声道:“全都带下去,查抄家产,扣其家眷与下人,朕要——彻查!” “领旨!” 曾绍贤、崔元等人领命,锦衣卫上前,将一个个将官带了出去。 朱厚照坐了下来,看着空荡了许多的大堂,对蒋壑道:“你身为总兵,那么多货物进进出出,竟没有半点察觉吗?” 蒋壑请罪:“是臣疏忽,请陛下降罪。” 朱厚照知道蒋壑有难处,都指挥使、都指挥佥事、万全右卫那么多将官参与其中,足够做到瞒天过海! 毕竟,蒋壑一举一动,都在都司之下。 朱厚照看向顾仕隆,问道:“你从军士中调查了那么多,军士是如何评价程鹏的?” 顾仕隆正色道:“陛下,程都指挥使在军士中声望颇高,虽是严厉,但素来爱兵如子。臣曾听闻程都指挥使不断出入军士家眷区,曾拿俸禄给军士家眷买些药物……” ------------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走私背后,宣府漏洞 一石激起万重浪。 而这个石,便是走私案。 目前走私案的参与之人大部已然落网,家也被查抄,家眷及下人一个都没跑,正接受锦衣卫、特勤局轮番问讯。 皇帝亲至宣府的消息开始传开,整个宣府城备受震动,包括周围卫所,无数军民也被这个消息震惊。 朱厚照的目的地就是宣府,到了这里,实在没有藏掖的必要,至于消息传回京师,大臣怎么想,这事都可以后面考虑,眼下最主要的是走私案该如何处置。 经过两日调查,整个走私案事实上已十分清楚,甚至还追找到了三十余万两金银,还有七百余马匹。 将官认罪,证据确凿。 按道理说,可以直接宣判了,但朱厚照总感觉遗漏了什么,以至于迟迟没有判决。 曾绍贤、崔元将关于程鹏的调查文书交给朱厚照。 朱厚照翻看过后,点了点头,正色道:“现在看来,程都指挥使与其他人还是不同。” 曾绍贤略带几分钦佩地说:“陛下,这程都指挥使虽然参与走私,有罪在身,可他的双手是干净的,并没有用走私的钱财用在自己与自家人身上,一部分贿赂了刘瑾,一部分补贴了军士,还有一部分以军屯售粮的名义添到了账本之上,用于城池修缮。” 崔元忍不住感叹:“臣第一次遇到这种人与这等事,说他清白吧,他走私,说他走私吧,他却两袖清风,他的妻子常年吃腌菜,就连他女儿也是营养不良,弱不禁风……” 朱厚照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他不贪,倒是让朕为难了,将程鹏提过来吧。” 不久,程鹏被带至大堂。 朱厚照看了看程鹏身上的镣铐,抬手道:“给他解开。” 程鹏谢恩。 朱厚照向外走去,见程鹏没有跟上来,回头看了一眼,道:“陪朕走走。” “臣领旨。” 程鹏答应一声,跟了上去。 城墙之上,北望山河。 朱厚照拍过一个又一个垛口,问道:“朕询问过蒋壑、宋赟等人,他们说宣府外围防线并不牢固,且尚有大量缺口,当真如此吗?” 程鹏重重点头:“陛下可知宣府所辖边镇何其广?” 朱厚照凝眸。 程鹏言道:“东起居庸关,西至山西隅阳高县的西洋河,长一千零二十三里,皆是宣府重镇辖治之地!如此漫长的边境,必然处处有漏洞。正如鞑靼每年犯边,为何可以杀入长城之内,肆意抢掠而去,不就是因为许多要塞、要冲之地没有防备!” 朱厚照看向北面,眉头紧锁。 程鹏抬手从西北指向东北,肃然道:“据臣所知,鞑靼可以越过长城威逼宣府的道路,至少有二十七条之多!这些地方,一无城堡,二无长城,三无卫所!即便是有些地方修筑有卫所,也因缺少钱粮修筑城关,许多墙垣已然倒塌,没了多少防御之力。” 朱厚照脸色变得阴沉起身。 所有人都以为边关安全,以为屏障无忧,可谁成想过,这里是处处漏洞,跟个筛子差不多! 偏偏,在京师的人睡得安稳。 朱厚照忧虑不已,沉声道:“为何不修长城,为何不多筑城堡?” 程鹏摇了摇头:“陛下,修不起。就朝廷给的钱粮,军士能活下来就已然不错,而修城墙,钱粮何其之多,朝廷不给啊。” 朱厚照皱眉:“需要多少钱粮?” 程鹏认真地说:“以陵后一带来论,东至火焰山,西至合河口,合二百二十余里,每筑边墙一丈,以最节省的工料食米来计,仍需银五十两,而这就需要一百六十多万两。另外,三里一墩,五里一台,墩以土为之,每座约二百两,台以砖石为主,每座约六百两……”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他娘的修城墙如此吃钱。 宣府漏洞多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何多年来瓦剌、鞑靼没有攻打过来,跑到北京城下去,说到底,还是因为退路与后勤问题。 从长城之外接近宣府城容易,甚至跑到宣府后面的土木堡也很简单,可问题是,你的后勤如何保障,退路还有没有,毕竟宣府没被攻克的前提下,不宜久留。 像也先在土木堡创造了辉煌的战绩,消灭了明军主力,还抓了朱祁镇,就这样,也先还是没敢直接跑到北京城下去,而是带大军撤出了关外,然后不断在大同、宣府叫门,为的就是打开通往京师的大门。这些门不开,后路就很可能会被切断,后来也先成功威胁京师,还是被人“指点”了小路。 同样的道理对鞑靼小王子也一样,这家伙很猛,也经常威胁大同、宣府,但从来没打下来过这两座城,只能在外围抢夺烧杀一番然后撤走。 程鹏很想将所有缺口全给堵上,让鞑靼的小王子再不能轻易杀入关内,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钱更不足…… 朱厚照言道:“边关处处漏洞,全部补上,你估计需要多少钱粮?朕说的非是宣府一地。” 程鹏惊讶了下,盘算一番,摇头道:“陛下,臣对其他边关并不甚了解,粗略估计,至少还需修两千余里,这钱粮数目,恐怕超过了一千五百万,当然,若是朝廷每拿出二百万两,连续七八年,臣以为也可大成……” 朱厚照摇了摇头。 如此庞大的资金,根本就不是朝廷可以轻易拿出来的。 朱厚照沿着城墙走着,沉思良久,道:“想来你也清楚,如今我们大明民生凋敝,地方乱象丛生,朝廷税粮也连连下降,加上今年免了两税,朝廷拿不出来太多银钱来修筑边镇。” 程鹏自然明白,只是有些悲伤。 没有完备的防御,就意味着许多百姓直接面临着蒙古骑兵的威胁。 朱厚照止住脚步,沉声道:“让朕说,这长城、堡垒、墩台不修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大明——彻底征服草原!” 程鹏吃惊地看着朱厚照。 彻底征服草原? 开什么玩笑! 太祖何其伟大,精兵良将,一样没彻底征服草原。太宗五征沙漠,威名远播,一双脚也没彻底踩着草原,人一走,他孙子朱瞻基不也舍了许多疆土,收缩防守…… 你朱厚照想彻底征服草原,想啥呢,做梦!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漏网之鱼 征服草原,比梦还不真实。 毕竟除唐之外,再无一个中原王朝真正意义上控制过草原。 在程鹏看来,征服草原还不如修个三五千里长城来得现实,毕竟修长城死得人少…… 朱厚照走下城墙,对程鹏道:“大明要中兴,总需要办点惊天动地的事才行,草原纳入大明版图,这是朕的渴望。当然,能不能成,用多少年成,那就需要看你们的努力了。” “我们?” 程鹏愣了下。 朱厚照呵呵一笑:“在东八里堡,有千户奴役军士,让军士经商,给军士分钱,赢得了不少军士拥戴,但朕还是赐他死,你可知为何?” 程鹏肃然道:“触犯军纪,当死以正法。” 朱厚照微微摇头:“因为他的双手没有你干净,所以,他死,但你能活。朕依旧将万全都司交给你,至于缺失的将官,则交给纠察队、兵部、督察院遴选吧,以立有军功、作战英勇、为人清廉正直等为先。” 程鹏动容不已,言道:“臣毕竟犯了罪,还请陛下——” 朱厚照看着程鹏,点头道:“确实,你的罪不能轻易宽恕,那朕就罚你一人,在城外筑一丈城墙。” 程鹏行礼:“领命!” 朱厚照挥了挥手,让程鹏离开,然后带着曾绍贤、崔元等人至了茶楼,听着一些伙计、商人的谈论。 “当这批粮食入了库,便可以去扬州取盐了吧?” “是啊,这一路可辛苦。” “辛苦归辛苦,可能有利可图,不挺好?对了,东家,这宣府能不能进点什么货物拉回去?” “呵呵,拉点皮子回去。” 朱厚照侧身看向一旁的商人与伙计,眉头紧锁。 曾绍贤问道:“爷,可是吵到了,我这就让他们闭嘴。” 朱厚照止住了曾绍贤,瞳孔中闪过一道冷芒,沉声道:“走!” 曾绍贤、崔元有些奇怪,这还没坐多久,茶水也没喝完。 朱厚照脚步匆匆,进入都司衙门之后,对曾绍贤、崔元道:“走私案办了,可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才听闻商人、伙计一番对话,恍然大悟!” “什么?” 曾绍贤、崔元有些疑惑。 参与走私案的官员都交代了,而且查抄之后,也找到了物证,其家眷等也交代,坐实了这些罪名,这已经是铁案了,还有哪里不对? 朱厚照翻看过几本册子,拿在手中晃了晃,对曾绍贤、崔元道:“这上面,仅仅只记录了走私官员。” 曾绍贤点头。 崔元疑惑地问道:“陛下,难道还应该有其他人?” 朱厚照凝眸:“自然!参与走私的是将官,但这些将官,多数只是负责打掩护,为走私大开绿灯!” “何为绿灯?” 曾绍贤、崔元同时问。 朱厚照愣了下,摆了下手,严厉地说:“就是大行方便之门,但真正出关的人,负责组织货物、运输货物、带来货物的人,为何一个都不见?换言之,负责走私的商人——是谁?” 曾绍贤、崔元茅塞顿开。 只顾着调查将官、抓这些大鱼了,却忽视了一些漏网之鱼! 没错。 这些将官是不太可能亲自出关去与鞑靼做交易的,毕竟这事冒险,万一被人认识出来,自己上次打劫的时候就是你小子拿弓箭射我,买卖不做了,来干一架再说…… 朱厚照将文书搁下,下令道:“去查,朕要知道走私之人到底是谁亲自负责!” 崔元有些不理解,这群将官都已认罪,就差伏法了,还有必要调查走私的具体人手吗?这些人很可能是军士,也可能是某个小官小吏,不过是奉命行事…… 但朱厚照不这样认为,亲自负责走私的人,掌控着所有线,也掌控着货物组织、货物交易,这个人知道的最多,也是瓜分走私所得的关键人物,绝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 特勤局、锦衣卫出手,盘查下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 亲自负责走私的人名为贾明梓,籍贯不详,只知说话有些文质彬彬,身材中等,每次出门都是毡帽在头,甚至连容貌都没人能说得个清楚。 贾明梓? 假名字? 朱厚照没想到,这个时代就有人玩谐音了,不过想想也是,还有一些人说“施耐庵”本意是“庵乃是”,加上起外号、换名字在大明太流行,弄个假名也分辨不出来。 程鹏被召见,面对朱厚照的问询,皱着眉头说:“臣与贾明梓也只是见过两面,每次都在黑夜之中,只交易,没深谈,对其了解不多。” 朱厚照盯着程鹏:“只见了两面,你就放心他出关走私?” 程鹏喉咙动了动,低头道:“走出去必然回来,所以臣……” 这逻辑是对的,走私换回来的大宗货物就一样: 战马。 战马这东西数量一多,是不可能放集市上贩卖的,这要让人举报了,定一个偷贩军马的罪名,那可是杀头的。 而且带着战马回来,不和里面的人打好招呼是不好入关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敌人,你也不能走小道,一旦遇到巡察的军士,又没人打招呼,事情暴露了,跳捕鱼儿海也说不清。 所以,从哪里出关,还得从哪里回来。 既然人要回来,那干嘛管他们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只要钱送来就够了,无论他们是晋商还是徽商还是杭商。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问道:“下次交易应该是什么时候?” 程鹏回道:“十月份,但按照往年经验来看,贾明梓此时应该已经带人组织货物准备进入宣府了,毕竟十月后天寒,一旦有雪下来,运输起来更是不便。” 朱厚照沉思了下,言道:“如此说来,贾明梓在宣府城内是有仓库或宅院的?” 程鹏点了点头:“有,只不过每次都是临时租赁,并不固定。” 朱厚照没想到这贾明梓做事倒是小心谨慎,一想到自己在宣府的消息已然传开,很可能会惊动此人,当即看向曾绍贤、崔元,下令道:“命令庞岳、刘璋、刘宠、刘宸等人,密切盯着白羊口、居庸关等一线,还有鸡鸣驿,但凡有大宗货物运输的商人,只要不是开中送粮的商人,一律盯紧,然后加急奏报!” “臣领命!” 曾绍贤、崔元抱拳。 朱厚照看向程鹏,脸色阴沉:“朕总觉得这贾明梓不简单。” ------------ 第一百六十章 京师听闻,赶赴宣府 京师,内阁。 李东阳、杨廷和正在批阅奏折,听到门外脚步声,同时抬起头看去。 兵部尚书王廷相、吏部尚书梁储联袂而至。 王廷相手中捏着一份奏折,笑着拱手道:“江西又传来了捷报!” “哦,那王巡抚又立了功?” 李东阳老眼一亮,堆出笑意。 王廷相点头,近前将文书送去,感叹道:“这王守仁果然是个厉害人物,竟然发动了中秋攻势,一举击溃姚源洞乱民人心,继而劝降。现如今,姚源洞的乱民已然归顺朝廷,姚源洞之乱——终平!” 李东阳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止不住赞赏:“王巡抚好手段,不废一兵一卒,便平定了让朝廷头疼多年的姚源洞乱民,属实难得!” 杨廷和虽然对王守仁提倡的心学并不认可,甚至认为其是理学中的异类,但面对江西捷报时,还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现在看来,不调动狼兵与边军,这王巡抚确实可以平定江西民乱,是个大才之人。” 王廷相爽朗一笑:“是啊,这算是捷报了,应该呈报给陛下。” “陛下?”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苦涩摇头。 朱厚照病了,除八日之前召见过内阁大臣外,后面就没了任何动静,送去武英殿的文书虽然每日都被拿去乾清宫,可就是没人批。 找宦官、太医询问,都说陛下在静养。 搁在以前,内阁大臣半个月见不着朱厚照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也没人多想,可励精图治之后的朱厚照可是头一次这么久不露面。 若不是皇后每天都往乾清宫跑,李东阳、杨廷和都以为朱厚照出宫了…… 李东阳言道:“陛下还在养病,并无召见的心思。” 王廷相摇头:“姚源洞归顺,这可是大喜事,值得庆贺,陛下应该会召见。” 杨廷和赞同:“可以试一试。” 几人一商量,差宦官送去捷报,并集体求见。 司礼监太监张永见状也为难,给夏皇后请示,夏皇后从桌案上找出了一张纸条,命张永送出去。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看着纸条上的“甚好”二字,又看向张永。 张永言道:“万岁爷心情大好,只是身体不适,过几日再行召见。” 王廷相皱眉,询问:“陛下都可以提笔写字,有何不适,以至于多日不见大臣?” 张永心头有些紧张,解释道:“万岁爷咳嗽得厉害,万一染给诸位,岂不是误了朝事?多等两日,让万岁爷多静养静养,不也是件好事?”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退了回去,刚至内阁门外,就看到督察院佥都御史储巏脚步匆匆而来。 储巏顾不上行礼,神色慌乱地说:“大事不好!” 李东阳一双老眼盯着储巏,问道:“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大事?” 储巏将一份文书递了过去,沉声道:“这是巡按宣府御史林介海的文书!” “宣府,莫不是鞑靼进犯了?” 李东阳吃了一惊,连忙展开文书看去,脸色陡然一变,一双眼瞪大起来。 杨廷和很少见到李东阳如此神情,心头不安,问道:“小王子带了多少兵马前来,以至于李首辅如此震惊?” 王廷相肃然道:“宣府有警,京师必须加强防务!” 李东阳后退一步,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小王子来了宣府,而是咱们陛下去了宣府……” 去了宣府? 杨廷和、王廷相打了个哆嗦。 啥情况? 陛下不是在乾清宫养病,什么时候跑到宣府去了? 杨廷和拿出刚刚“甚好”的字条看了看,深吸了一口气,这字也不像是刚写出来的,摆明了是写了许久了,墨都干透了…… 李东阳明白过来了。 前段时日朱厚照就表露过出关去宣府的意图,结果被众大臣给劝阻。 原以为皇帝打消了这心思,谁成想,一招“瞒天过海”之后,皇帝就已经出现在了宣府镇,而群臣都被蒙在鼓里! 所有人都被皇帝给骗了…… 这是一次高度保密的外出,若不是宣府镇传来消息,等朱厚照回来,估计所有人也不知道他曾离开过! “这,这——” 王廷相对朱厚照的大胆很是震惊,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话。 杨廷和见识到了朱厚照“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情,谁拦着他去宣府也没用,他自有自己的办法。 只是,那里是宣府! 李东阳、杨廷和很清楚,宣府何其危险,一旦被鞑靼骑兵给攻陷,那大明将会迎来第二次“土木堡之变”,甚至会动摇江山社稷! 顾不上质问为何,李东阳当即喊道:“快,备好马车,我们立即去宣府迎请陛下回朝!” 杨廷和也知道这时候不是究根问底的时候,也不便和张永、夏皇后扯什么,既然朱厚照人都在宣府了,那第一要务就是将他喊回来,以免出了意外,折损国运。 为了避免此事引起朝堂混乱,李东阳还命储罐不得将消息泄露出去,至少要封锁几日消息。 张懋、徐光祚听闻消息之后,当即上了战马,与王廷相等人先一步骑马出了京师,李东阳、杨廷和并不善骑马,只能坐马车跟着,可事情紧急,实在等不了这两人了。 张永很快就得知消息泄露,安排特勤局的人将快马加鞭,告知陛下京师动态。 宣府。 崔元言道:“陛下,白羊口、居庸关等地都没什么消息,走私的商队如同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朱厚照不相信这么多人全都不见了影子,一个个都神秘的厉害,就在要求锦衣卫加大调查时,曾绍贤带人追查到了一个向导,并将其抓至朱厚照面前。 出关做买卖,必然需要向导,毕竟出关之后在哪里停留,哪里有水源,哪里交易最安全,这都需要熟悉当地的人带路。 向导名为蔡清,面对朱厚照的问询,惶恐地回道:“商队的人曾在半个月前来过宣府,还命我去出关给鞑靼人送了口信,说要在十月七日进行冬日第一次交易,地点是在哈流土河……”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陛下的用意 半个月前? 朱厚照凝眸,如此说来,这人很可能尚在宣府城内。 眼下距离十月七日已不足二十日,这兴许是一次明军的机会。 朱厚照当即召集戚景通、蒋壑、程鹏、顾仕隆等人,商议道:“从目前得知的消息来看,鞑靼已经收到了交易的时间与地点,他们极有可能会送一批马匹过来进行走私贸易,我大明马匹并不充盈,尤其是战马,数量算不得多,若是能借此机会将其战马掠来……” 蒋壑、顾仕隆等人看着朱厚照,多少有些傻眼。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鞑靼打大明的秋风,不断派人来打草谷,抢掠一番飘然而去。可没成想,皇帝竟然想反过来打劫一把鞑靼…… 程鹏听闻,思量了下,支持道:“臣认为可行,鞑靼前来交易,并不会带大军,若我等安排得当,以奇兵袭击,切其退路,或是将其包围,定能一击建功!” 蒋壑点了点头,言道:“若是大军出动,自不会放走敌人,只不过这样一来,小王子很可能会暴怒,很可能会领兵前来报复。” 戚景通看了一眼蒋壑,有些不满:“蒋总兵,即便大明放过这次机会,让鞑靼的人安然离开,难道小王子明年就不犯边,不劫掠我大明军民了?” 报复之说多少有些不合适。 人家年年来杀我们,即便你仁慈了,人家一样还是来杀,那算什么?因为担心报复不敢出手,放任对方来了又走,显得大明军士多畏怕鞑靼。 顾仕隆站在一旁并不表态,毕竟他自认为是个管纪律的,行军打仗这种事不适合发言。 朱厚照看了看蒋壑、戚景通等人,言道:“走私本是冒险,鞑靼也十分清楚,敢来的人,就应该做好了死的准备。既是如此,那就成全他们。蒋壑、程鹏、戚景通听旨!” “臣在!” 蒋壑等人肃然行礼。 朱厚照正色道:“程鹏领骑兵五千,加紧训练,随时准备出征,将鞑靼前来交易之人一网打尽。蒋壑负责宣府一线防卫,务必强化防守。戚景通,神机营暂留宣府城内,协防宣府至十一月。若鞑靼领兵而来,那就试试新火器的战场威力!” “臣等领命!” 蒋壑等人领旨。 戚景通有些渴盼小王子能过来一趟了,毕竟新式火器虽然装备了不少,但对骑兵的战场杀伤效果到底如何,总没个实战检验,这很容易让人说,你们神机营六十多年都没打仗了,还行不行…… 最主要的是,神机营死在了土木堡,从那之后,一蹶不振至今!尤其是于谦改军制,设了团营之后,神机营的主力抽去了团营,自身沦为“老营”,更没机会崛起。 戚景通是神机营都督,希望神机营这支伟大的军队能重回巅峰,如永乐朝时那样,让敌人闻风丧胆! 朱厚照原本想去长城边去看看,可结果却被劝阻在了城内,蒋壑、程鹏、顾仕隆、戚景通等人,没有一个人同意朱厚照出城,就连曾绍贤、崔元也开始劝说朱厚照返京。 这群人劝阻的声音还没清净,张懋、徐光祚、李东阳等人离京的消息便传到了宣府。 这一日。 张懋、徐光祚等人驱马进入宣府城,见到了无恙的朱厚照,一个个想抱怨又不敢说。 王廷相请求道:“边镇危险,不宜久留,还请陛下速速返京。” 张懋、徐光祚等跟着请求。 朱厚照看着这些官员,微微点了点头:“朕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等李东阳、杨廷和到了便返回京师,如何?” 张懋问道:“陛下,没必要等他们抵达宣府吧?” 朱厚照严肃地看着张懋等人,起身道:“朕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军士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尤其是手握决策之权的文官!为国戍边的将士,若是自己都吃不饱饭,自己的家人都吃不饱饭,朕不知道,朝廷如何能让他们卖命!军制不改,军士生活状况不改,我大明,何日能振兴,我军士,何日能无悔于为国征战?” 让人捐躯,至少也需要让军士捐得毫无后顾之忧吧。 张懋、徐光祚等人低头。 王廷相言道:“臣对外地卫所军士生活了解不多,请旨察看。” “准!” 朱厚照答应。 鸡鸣驿。 换了马匹之后,李东阳命令车夫继续前进,日夜兼程赶路。 杨廷和有些担忧李东阳的身体吃不消,言道:“从目前来看,并没有鞑靼进犯的迹象,李首辅可以在鸡鸣驿休息几个时辰,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 李东阳摇头:“陛下在宣府,我等如何能睡得着?” 马车颠簸,令人不适。 李东阳将马车的帘子挑开,看着外面的原野,轻声道:“陛下到了土木堡,以皇帝的身份祭奠了六十一年前阵亡的军士,却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在土木堡城内祭奠将官,这事——你如何看?” 杨廷和感受着清冷的风吹来,神情淡然地说:“多少年了,没有人敢提土木堡,也没有谁敢公然提祭祀土木堡的将士,尤其是英宗之后,那些死去的将士更是无人问津,土木堡成了个忌讳,不能提、不能说。可咱们陛下不一样,他不仅到了土木堡,还给那些牺牲在这里的军士、将官上了香,这就太不同寻常了。” 李东阳点头:“是啊,极不寻常。” 杨廷和看着李东阳的老脸,低声说:“在我看来,陛下用意有三。” “哦,仔细说说。” “其一,缅怀将士,以彰士气,赢人心。其二,给土木堡之变一个盖棺定论。其三,为后续军制革新做铺垫。” 李东阳深深看着杨廷和,呵呵笑了笑,点头道:“军制革新,这一点确实有可能,毕竟咱们陛下已经变了,说不得,他现在已经有了变革军制的思路。” 杨廷和叹道:“就怕步子太快,惹出动乱。” 李东阳摆了摆手:“乱不起来,陛下有分寸得紧。” 杨廷和没有搭话,朱厚照新政时间虽短,但收效斐然,同时,也让不少官员“怨声载道”,尤其是占地的官员,那些人叫骂几声确实乱不起来,可军制不一样,若是将官和军士都不满意,那可是会起大乱子的。 现在就看朱厚照如何盘算,如何权衡利弊了……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那朕就设个宴 翌日一早,李东阳、杨廷和便进入了宣府城。 看着老态中满脸倦容的李东阳,朱厚照多少有些不忍,言道:“朕无碍,不需要你们如此追来。” 李东阳见朱厚照没事,一脸严肃地说:“陛下,宣府可不是安全之地,几年前,鞑靼骑兵曾多次纵横于宣府城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年更是派了不少细作潜入,刺探军情。若为小王子得知陛下在此,定会兴兵来犯……” 朱厚照点了点头,平和地回道:“无妨,朕后日便返京。” 杨廷和急切地说:“事不宜迟……” 朱厚照摆了摆手:“放心吧,万全右卫已经派出了骑兵前出侦查,一旦有鞑靼骑兵会提前预警。朕等你们前来,是希望你们来看看,守护大明国门的军士,到底是怎么样的,远了不说,就说这宣府军士,今日,咱们就去军士家中走一走,看一看!” 说去,毫不拖沓。 这一日,李东阳、杨廷和看到了穿着破旧的妇人,看到了身着单薄的孩子,在这深秋之中瑟瑟发抖,看到了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桌凳都没有,看到了—— 老人在等死,孩子也在等死。 没有朝气,没有活力。 这就是军士之家,普遍之家。 他们的一日两餐是咸的,是黑的,是艰难吞咽的,还有些是冰凉的。薄薄的被子里,连三斤棉花都没有,可他们,却要靠着这些度过漫长寒冬…… 朱厚照带着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张懋等人看,今日看过,明日接着看,然后什么都没说,在吩咐蒋壑、程鹏、戚景通等人守护好宣府后,便踏上了返京的马车。 返京慢。 五日后,朱厚照终返回京师。 官员从人心惶惶中安定下来,然后开始写奏折,指责皇帝不顾国本、江山社稷安危,擅自出京,连同锦衣卫、特勤局、神机营一并弹劾…… 朱厚照回到乾清宫,安抚过夏皇后,见过太后,讲述着一路见闻。 翌日,朝会。 朱厚照视朝,群臣难免直言进谏。 面对群臣汹涌的情绪,朱厚照只一句话压了下去:“朕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皇帝退让,群臣还能说什么? 积累了多日的政务,在这一日决断如流,一一批下施行。 往日朝会最多两个时辰,可今日,三个时辰还没结束,眼看要正午了,群臣已是饥肠辘辘。 朱厚照听闻到了“咕噜噜”的声响,不由循声看去。 侍郎王琼走出请罪:“臣殿前失礼,还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淡然一笑,目光扫过群臣,言道:“肚子饿了会叫,这岂是人能控制之事?朕认为,官员还是要多听听这肚子咕噜噜的叫声,最好是能分辨出来,是尚书饿了,还是侍郎饿了,亦或是主事、御史饿了。” 群臣木然,不知朱厚照用意。 朱厚照没有理会,继续廷议政务:“王守仁在江西立下新功,解决了姚源洞民乱,距离靖平江西全境又近一步,经内阁、兵部等提议,加封王守仁为武英殿大学士,给王氏二品诰命……” 群臣无人反对。 江西乱了多年,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牛人,给点封赏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王守仁的邪说异端,那是另一回事。 朝会持续到下午,群臣疲态连连,肚子已不知叫了多少次,甚至一些年老的大臣已有些站立不稳,毕竟从天不亮就开始站着,实在是难熬。 朱厚照将最后一本奏折拿出,处理好之后,言道:“土木堡修筑英烈纪念碑,这事不能推迟,工部着人去办……” 工部尚书李鐩领旨。 朱厚照拍了拍肚子,呵呵笑道:“都饿了吧,朕也饿了,既然这样,那朕就设个宴,请诸位大快朵颐一番。”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脸上没任何笑意。 张懋、徐光祚苦涩中暗暗摇头,心头有些不妙。 一些文武官员竟以为皇帝当真要设宴,心情大好,脸上满是笑意。 宦官张永走出一步,喊道:“抬进来。” 殿前军士抬着五个箩筐走了进来,三个黑陶坛子走了进来,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箩筐打开。 一个个发黄夹黑的窝头露了出来。 坛子打开。 一股子咸涩的气味传出,不少官员拿袖子遮住口鼻。 一队宦官走出,给群臣送上碗筷。 朱厚照开口道:“都有碗筷了吧,一人一窝头,一咸菜,领餐吧。” 兵部尚书王廷相看着熟悉的窝头与咸菜,不由苦笑。 这东西是从宣府镇带来的,虽然放了几日,但毕竟路上天凉,并没有坏掉,再说了,军士家眷吃的一些窝头,甚至是十天半个月之前的。 毕竟和一次面很费气力,谁也没多少力气两三天一和面,加上柴也难得,需要省着点用,做一次,往往要省着吃好久,哪怕是发霉了,也只是用水洗去霉斑,然后热了吃。 王廷相知道朱厚照要发难,当即第一个走了出来,领了窝头,夹了咸菜,其他大臣见状,也只好纷纷动起来。 张永端着粗碗给朱厚照,朱厚照放在龙椅上,看着领过之后的官员,肃然道:“朕此番出京,走了不少卫所,看了许多军士及其家眷的生活,确实让朕刮目相看!往日里,皆是百官给朕上奏折,言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朕想问一问,为何这么久以来,没一个官员说起卫所军士、军士家眷不好?” “给事中不说朕可以理解,地方文官不奏,也合情合理,毕竟不是其治下。但兵部、五军都督府、督察院御史——为何不言?既然都不说,那朕就代这些人说一说。饿了吧,吃饱了,从头论!” 王廷相低头,这事自己憋屈,上来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发言。 张懋低头,这事由来已久,大家都习惯了,没啥好上书的。 张钦、储罐也低头,御史是文官,文官谁在意过武官的死活,自从土木堡之变后,武将就被扫到了墙角,谁没事去看墙角,说墙角的事……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朕的话还没说完 这是大明迁都北京城以来,奉天殿里最清简的一次皇宴。 窝头配咸菜,再无其他。 群臣也没话可说,毕竟上至皇帝,下至御史,全都一样,没一个是特殊的。 给事中谢讷捏了捏窝头,死硬,看着碗里发黑的萝卜直想吐,害怕一口下去自己人就没了。御史高班低头闻了闻黑黄瓜,脸都开始扭曲起来,这他娘的东西是人吃的吗? 礼部尚书傅珪想要掰开窝头,却发现有些温热的窝头还是有些硬,用了些力,才掰下一小块来,更有细碎的面渣掉了下去。 李东阳牙齿并不好,可面对这窝头、这咸菜,也没有半点犹豫,一点点地咀嚼,慢慢吞咽。 王廷相感觉站着吃不对劲,干脆直接坐了下来。 朱厚照看着那些还在犹豫的官员,开口道:“别愣着了,赶紧吃吧,要知道许多军士家眷,一顿饭未必舍得吃一个窝头,你们比他们幸运,能吃一个窝头。” 不少官员苦着脸。 平日里有多少官员是吃这些硬邦邦的死硬窝头的,大家多是吃软绵绵的米饭,就算是吃窝头,那也需要买来精面,而不是用这种有些发黄夹黑的面。 没几个人能咽得下去,干得很,而那咸菜,更是令人难以下咽。 张钦抬头看向朱厚照,只见朱厚照竟也啃起了窝头,还时不时吃一口咸菜就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由地低下头,下定了决心般吃了口咸菜。 丫的,咬多了。 吐出了一截,张钦只感觉嘴里味道很不对劲,很想喝口水漱口,可也没人备水,只好硬着头皮吃窝头。 朱厚照很快吃完,起身从御台之上走了下来,看着那些还没动一口的官员,沉声道:“怎么,军士家眷每日都吃这些东西,他们吃得下去,咽得下去,朕也吃得下去,咽的下去,你们却不行?” 被朱厚照如此一说,官员也都清楚了。 今日这若是不吃掉窝头和咸菜,那很可能就是丢官! 为了保住官位,一个个不得不强忍着不适,该啃的啃,该强吞的吞,活脱脱一副被人凌辱满是不甘的样子。 伴随着一顿咳,一顿噎,一顿长吁短叹,大部官员终于还是吃下了窝头与咸菜。 御史山淦实在是吃不下去,便偷偷拿出手帕,将窝头和咸菜给包了起来塞到了袖子里,嘴巴鼓囊几次,充当吃完了,还不忘对同僚显摆空了的碗。 只是—— 山淦实在是大意了,参与视朝的还有锦衣卫、特勤局的将官。 刘宠发现了山淦如此,当即揭发了出来。 朱厚照冷冷地看着山淦,呵了声,厉声道:“张钦,他是督察院的御史,在这奉天殿,在朕面前,都敢讨巧欺骗!朕不知道,多少御史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会用什么帕子住一件件事,欺上瞒下!” 山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一刻,督察院的长官张钦很想踹死这个愚蠢的御史,竟在奉天殿做这种小动作! 张钦深感丢人且不安,言道:“陛下,臣认为山淦欺君罔上,当发配充军,让其入军伍,将这窝头、咸菜吃个够!” 朱厚照甩袖:“入军伍?你们将卫所当什么地方了,将军士当什么了?罪囚吗?” 冷厉的气息在大殿之上升腾而起。 群臣无言。 朱厚照愤怒地说:“充军就不必了,送去刑部地牢吃三个月窝头咸菜,然后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山淦傻眼,自己的官途,就这样彻底没了? 张钦没有反对,其他官员也没说话。 毕竟大家都忍着吃了,你丫的不吃,这怎么合适?欺君这种事,岂能饶恕!至于言官的身份,这时候是没一点用处的,说到底不是因为弹劾惹来的祸…… 在山淦被拖出去之后,朱厚照在大殿之上走动着,严厉地说:“一个个细糠吃多了,吃不得粗粮了是吧?你们都知道粗粮难吃,咸菜难吃,为何还要让戍边的将士、让将士的家眷吃这些东西?” “朕这次出京,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卫所之困,见识到了军士之苦,军属之苦!你们反对朕出京,到底是担忧朕安危,还是害怕朕看到大明血淋淋的苦难,看到挣扎求生的百姓和军士!没有军士百死戍边,哪有今日朝堂安宁?” 威严的声音,传荡在大殿之内。 英国公张懋走出,行礼道:“陛下,卫所弊病丛生,将官欺压无算,是时候大力整顿,还军士一个公道了!” 王廷相紧随其后:“臣领兵部,愿协助卫所整顿。” 徐光祚、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也跟着走出,表态支持。 朱厚照踏上御台,转身坐了下来,言道:“既是如此,那就全面整顿卫所吧。卫所将崩,首先崩的便是军屯,朕决定,卫所之中,一应将官,无论是总兵,都指挥使,还是千户,百户,但凡是将官,一律禁止拥有军屯之田!所有军屯的田,悉数归给普通军士!” 此言一出,王廷相、张懋等人心头一震,李东阳、杨廷和也忍不住皱眉。 若是从洪武时期来论,朱厚照这话就跟废话一样,卫所将官是朝廷委任,吃的是俸禄,不靠军屯吃饭,换言之,这些将官自卫所制度之初本身就是没有屯田的。 但一年年过去,文官里面,地方衙门出现了“淋尖踢斛”,通过欺负百姓得到好处,弥补俸禄不足,顺便多娶几个小妾,那武官也差不多,俸禄也少,也想要小妾,加上好喝酒的也多,开支大,那怎么办,只能是侵吞军士的屯田。 淋尖踢斛成了公开的甚至朝廷默许的欺压百姓手段,同样,侵吞军士屯田,则成了朝廷默许的将官欺负军士的手段…… 现在朱厚照说出这个命令,等同于将武将欺负军士,捞取好处,赚取外快的路给彻底断了,这要一来,会有无数将官受不了,闹别扭的…… 李东阳连忙走出,言道:“陛下,军屯之田是应该分给军士,只不过,是不是徐徐渐进为好,比如最初军屯之田是五十亩,先分给军士二十亩……” 王廷相跟着说:“理应缓慢施策。” 朱厚照看着还想进言的杨廷和、张懋等人,抬手道:“朕的话还没说完——”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经验老道,不输你我 军屯的田,是卫所制的根基。 若是军屯的田全都被垄断在了将官手中,军士只能沦为比“佃户”更低的“军佃”。 打出来的庄稼,大部入了将官的口袋,提着不只几斤几两的粮,是辛劳春夏秋三季的收获,不够全家人吃饱,不够全家人穿暖。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怪不得军士会逃,怪不得地方卫所毫无战力。 朱厚照现在没有条件也没有资源大幅增加军士待遇,加上民乱不休,许多地方收不上来多少税赋,这也就导致当下,不具备彻底推翻卫所制的条件。 既然这样,那就摆正卫所制。 正本清源! 朱厚照目光冰冷地看着反对自己的大臣,肃然道:“军屯的田,本就应属军士,朕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洪武、永乐,有何不对?此事就此定下,谁反对都没用!” 王廷相、张懋、李东阳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杨廷和很是头疼。 话说得好,重回洪武、永乐,可问题是,将官靠着田盘削军士已然成了惯例,在洪武、永乐朝,还没有形成如此普遍的惯例,一棍子下去,这群将官肉疼不已,万一出个领兵作乱,四方卫所又遥相呼应,这大明的日子可不好过吧。 再说了,清丈工作得罪了不少勋贵、官员,已有人发了牢骚,这些人的怨气还没消,皇帝又点了武将的怒火,不出问题都难…… 朱厚照肃然道:“为安抚将官,确保军屯之田顺利归还给军士,户部在拟定将官俸禄时,酌情增加。如千户,月俸十六石,增一倍,为三十二石,副千户十四石,增一倍,为二十八石。” “所增部分,一律折银发放,日后新宝钞推出后,以银钞折给。新策是否可行,还需试一试,就拿万全都司、宣府镇来试点,暂不扩至其他都司。若收效良好,明年起,再推广之!” 王廷相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李东阳、杨廷和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张懋、徐光祚听闻之后,身体向一旁移了下。 皇帝不是不清楚新策的结果,这不是,朱厚照已经考虑到对策了。 拿走了将官“不合理”所得,然后直接给将官俸禄“翻倍”,这就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红枣。虽说翻倍后的俸禄比不上占地、奴役军士所得,但胜在干净,没心理负担,不需要担心哪天被顾仕隆给纠察带走了…… 何况皇帝选择的试点之地,刚好是顾仕隆、兵部、督察院清查过的万全都司,现在的万全都司不敢说十分干净,但八九分干净还是有的,站在明面上欺负军士、奴役军士的将官更是被抓了起来,一批底层清廉、能干的军士或小官被提拔了起来,正是跃跃欲试,想要为朝廷效力的时候。 万全都司、宣府镇的将官普遍没问题,加上新策施恩于军,底层军士是受益者,军士自然不可能反对新策选择哗变。 新策的基础有了,新策试点的还是相对小的范围,构不成大范围的影响,即便出了问题也能及时纠正、解决,毕竟万全都司、宣府镇距离京师并不算远。 内阁不反对了,兵部、五军都督府支持。 户部反对。 户部尚书孙交站出来言道:“陛下,如此将万全都司、宣府镇将官俸禄翻倍,对户部压力可不小……” 朱厚照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地说:“万全都司、宣府镇等军士屯田,每年打出来粮食,取一成交户部,剩余九成,归军士所有,都司以银钞收储形成军粮。” 孙交眼神一亮,当即应下:“臣无异议!” 王廷相暗暗感叹。 皇帝这一手实在是太厉害了,自洪武以来,户部都无权插手军屯的田,那里不管产出多少,从来都是归当地卫所或都司。 现在好了,户部可以直接将手伸入屯田了。 如果有人敲诈了军士,拿了军士的田,户部收税的时候不对头,那是可以直接上奏朝廷的,等同于户部监督了屯田,保护了屯田! 户部的权限扩大,加上军屯所得一成交户部,足够户部低头了。 朱厚照起身,看了看疲惫的群臣,严肃地说:“朕希望你们记住今日的窝头与咸菜宴,每次动筷子之前,最好是想一想今日,想一想无数百姓、无数军士,正在过什么日子!退朝!” 甩袖。 踏步而去。 群臣行礼恭送。 这一次朝会,着实将人累得不轻,不少大臣就靠着一口气支撑着不倒,等朱厚照离开了,一些官员直接瘫坐在大殿上。 站的太久了,熬不住。 李东阳、杨廷和没有理会这些官员,反正散朝了,没那么多礼仪约束。 返回内阁。 李东阳看向杨廷和,一脸凝重地说:“现如今,卫所新策尘埃落定,可回头看,不由得令人震撼。” 杨廷和倒了一杯茶水,问道:“为何说是震撼?” 李东阳呵呵笑道:“你不会以为,整顿卫所之策是陛下拍脑袋临时决断出来的吧?让我说,兴许在陛下尚未出京之前,已有了对策,只不过为了让这一切变得顺理成章,才有了宣府镇之行。” 杨廷和深深看着李东阳,沉思了会,点头道:“确实是环环相扣,自戴封八案,白羊口谢素被查,陛下就开始了整顿卫所之策,纠察队更是以千人规模,横扫而去。在短短十余日里,整顿了一个又一个卫所,并最终抵达了宣府镇,全面整顿万全都司!纠察队的动作,更像是给新策铺路,扫除障碍。” 李东阳微微点头。 朱厚照最可怕的就在于这里,他能悄然无声地离开京师,也能在所有人盯着纠察队表面工作时,突然祭出真正的杀招! 现在想想,朱厚照在宣府暴露身份,未必没有让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的人亲自跑一趟宣府看看的意思,否则以他的手腕,完全可以将消息封锁,直至他返回京师,群臣还不知他曾离开过! 李东阳感叹道:“咱们陛下做事,越来越老练了,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错觉,陛下已经从政多年,经验老道,不输你我……”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盘大棋 硬馒头,黑咸菜,并没有让众多官员动容。 许多官员下了衙署返回家中后,赶忙吩咐下人做顿好的安慰安慰自己。 什么军士苦,军士家眷苦的,只要自己不苦就行。 沿河口所。 邓申看着络绎不绝的车队前来,不由得很是震惊。 朝廷嘉奖的布匹、棉被、粮食等物资送至,并带来了新的任命: 邓申,万全都司指挥佥事。 朱厚照没有忘记坚持原则、清贫中不忘日常警备的千户邓申,大笔一挥,将邓申提拔至了万全都司,同时交给了邓申一个任务: 全权负责万全都司屯田归军。 邓申并不知道为何境遇变得如此之快,直至去宣府赴任时才明白,那一日来沿河口所盘查的年轻将官并不是特勤局的人,而是大明皇帝朱厚照! 感君恩,舍命当为万千事。 邓申抵达宣府,与顾仕隆、兵部、五军都督府等人手一起,开启了万全都司“还田于军”运动。 不需要清丈,也不需要找什么军屯田契。 所有军屯开垦出来的田按四十亩分块编号,然后交军士抽签,谁抽到哪里是哪里的田,谁也别抱怨,谁也别不满。抽签之后,确定自家的田之后,重新写田契,以前的田契一律作废,谁拿出来也没用,朝廷只认可最新的田契。 在许多军士有条不紊领田时,特勤局指挥同知庞岳,锦衣卫指挥同知刘璋等人正隐藏在山林之中,盯着山下的小道,眼见又一匹马疾驰而去,刘璋忍不住叹道:“鞑靼放在宣府的细作可不少啊,这是第四个了吧?” 庞岳咬着一根枯草,嘴巴动了动:“我们来之后的四个,但在这之前有多少个通风报信的可不好说,另外,这只是其中一条路,其他路上有没有细作跑出去,咱们也不清楚。” 刘璋扶着一棵树,目光冷厉:“你注意到了吧,去通风报信的人里面有个光头。” 庞岳看了一眼刘璋,有些不以为然:“一些和尚不老实,甘愿做鞑靼的走狗,似乎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兴许,这些人本就是鞑靼的和尚。” 刘璋摇了摇头:“光头不一定是和尚,庞兄有所不知,万全右卫里面,曾出现过一支光头军。” “光头军?” 庞岳有些惊讶。 刘璋重重点头:“八年前,鞑靼小王子领兵进犯宣府,大败辽东右卫,俘虏明军军士三千二百余,但小王子并没有将这些军士给杀掉,也没有将其掠至草原,而是选择将这些军士剃了光头,留了其性命。” 庞岳眉头紧锁,问道:“小王子这是什么用意,羞辱军士吗?” 刘璋呵了声:“若只是羞辱军士,那倒也无妨,最可怕的是,小王子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小王子说:今日割你们发,等同于杀了你们一次,侥幸活下,便是我小王子的兵,日后再敢与我为敌,人头割下!” 庞岳凝眸,想起刚刚离开的光头,心头一颤,盯着刘璋:“你是说,刚刚过去的人,其实是万全右卫的兵?” 刘璋面容中带着几分忧虑:“不敢确定,但据一些消息说,当年为小王子削发的军士,确实有些人曾为小王子传递过消息。” 庞岳忍不住有些后怕:“怪不得陛下说要去万全右卫看看时,所有人反对的激烈,你更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刘璋双臂交叉在胸前,审视着山下小道,低声说:“我很早之前就在锦衣卫办事,知道的自然比你多一些。现在细作动了,陛下返京之前交代我们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办了?” 庞岳微微摇头:“还需要等一等,细作去报信也需要一段时日,再说了,我们的调动不也需要一些时日吗?” 刘璋呵呵一笑:“这可是一盘大棋啊。” 庞岳点头。 确实,这次行动,规模之大,可远远超出了一些人的想象,接下来的事就看能不能如陛下所料了。 捕鱼儿海。 脱火赤匆匆走至帐内,将一封紧急文书送上,言道:“刚刚收到宣府细作消息,大明皇帝朱厚照出现在了宣府。” 原本闭目养神的满都海猛地睁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之色。 达延汗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然后将文书递给满都海,言道:“哈屯,若这消息确凿,对我们恐怕不利。” 满都海将文书看过之后,沉吟了下,开口道:“大明皇帝去宣府,为的是什么,这情报中并没有说,是游玩狩猎,还是视察边境,鼓舞士气,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达延汗坐在了满都海身旁,正色道:“若是在以往,这昏君定是去宣府找美女,游玩去了。可现如今,不少细作都送来了大明皇帝一反常态,开始励精图治。若此人当真改了性情,以国事为重,那他去宣府,一定是有所图谋。” 满都海将文书交给达延汗,平静地说:“若当真有所图,应该是公开出行,可这文书中说了,大明皇帝是微服而至,很可能是此人自作主张,擅自离京。” 达延汗眉头一抬。 自己竟忽视了这一点,想想满都海的话,确实有道理。 满都海端起一碗茶,轻轻抿了一口:“若说有所图,兴许是走私的事泄露了出去,惊动了大明皇帝,这才亲自到了宣府。不妨让人查一查,看看走私的那些将官还在不在,若是被处置了,我们这一次走私,可就要小心了。” 达延汗心头一惊,对脱火赤问道:“距离下次走私还有几日?” 脱火赤言道:“还有十二日。” 满都海开口:“去查一查,走私确认的消息是几号传来的,后续可有变更,另外,看看交易的人是不是已经出发了,若已出发,派人追上,让其停下来。” 脱火赤看了一眼达延汗,见达延汗点头,便领命而去。 达延汗松了一口气,看向满都海:“我听说大明皇帝如同一个市侩且狡诈的商人,曾在皇宫里摆弄集市以做交易。由此来看,若是走私暴露,那这个商人很可能会吃掉我们的人手与货物。” 满都海点了点头,声音轻柔:“那岂不是正顺了大汗的心意。中原有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鞑靼小王子的布置 想占鞑靼的便宜? 达延汗说了: 不行! 消息很快得到确认,负责冬日交易的马队已然出发,八百人,两千匹马,还携带了大量皮货。 满都海看着摩拳擦掌的达延汗,微微摇了摇头,道:“这点小事,还轮不到大汗亲自出手吧?” 达延汗愣了下,笑道:“大明皇帝都到了宣府,为何不去?若是能如也先那般将大明皇帝抓来当俘虏,那大明岂不是指日可下,这样的机会,几十年难得一遇。” 满都海看着兴奋的达延汗,起身走出帐外,感受着温度,道:“从捕鱼儿海到宣府路途遥遥,领兵而去,除非不惜马力,否则必然要耗半个月之久。半个月后,大明皇帝早就离开了,大汗想要抓他,恐怕要去北京城才行。” 达延汗皱眉:“他就不能多留宣府一段时日?” 满都海淡然一笑:“若是春夏秋,皇帝兴许能多留宣府一阵,可十月将至,寒冬瑟瑟,我们的贵族尚且不愿出帐篷,何况大明娇生惯养的皇帝?再说了,明廷的大臣怎么可能会允许那朱皇帝一直留在宣府这种危险之地,依我看,用不了几日,就会有大明皇帝离开宣府返京的消息传来。” 达延汗听闻,原本热切的心思顿时冷了下来:“哈屯如此说,那大明皇帝一定是跑了……” 满都海看着达延汗如孩子一般情绪化,笑出声来:“皇帝走了,可大明想吃掉我们货物的心思必然还在,我建议大汗挑选几个得力之人,领个五千骑,疾驰向南,与交易的马队联手,给大明一个颜色看看。” 达延汗点头:“只是小打小闹,确实用不着亲自出手,那就派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带兵过去吧。”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听闻命令之后,当即召集兵马,准备妥当之后便打马而去。 三日后,新的情报传到。 达延汗敬佩地看向满都海:“你预料的没错,大明皇帝确实离开宣府了。” 满都海看了看文书,面色变得有些凝重:“整顿卫所,清查贪腐将官!大汗,我们需要收敛收敛对大明皇帝的轻视了,如今的朱厚照,恐怕当真与往日不同了,我们面对的将不再是荒淫无度、鱼肉百姓、毫无能力的大明皇帝,而是一个励精图治,想要中兴大明的皇帝!” 达延汗反问道:“中兴大明,呵,哪那么容易!” 满都海深深看着达延汗,一双老眼透着严厉。 达延汗见状,连忙起身,垂手在侧。 满都海严肃地说:“中兴大明是不容易,也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之事,可你也不要忘了,当年瓦剌是何等强盛,三十年后,瓦剌还敢看我鞑靼吗?你能用三十年振兴鞑靼,统一东蒙古,那朱皇帝就不能用三十年解决顽疾,振兴大明?再说了,鞑靼最大的问题是内部分裂,大明最大的问题是内部贪腐,是统一难,还是治贪难?” 达延汗抬起手臂,捶在胸口:“哈屯,我不会再小瞧大明皇帝。” 满都海起身,缓慢地走着,对跟在一旁的达延汗说:“虽然不清楚为何大明皇帝突然转了性,但对鞑靼来说并不是好事。你需要尽早整顿好各部落,抓紧练兵,要取大明,不宜拖延太久。一个强盛的大明,鞑靼可对付不了。” 达延汗挺直胸膛,目光投向远空:“一个强盛的鞑靼,大明也未必能对付得了。说到底,强盛与否,最终是需要通过战争输赢来定。论战争,这些年来,我不曾输过。” 满都海笑了。 这是事实,这个从“箭囊”里长大的孩子很早很早就经历战争了,他的战场经验可比大明皇帝,大明任何一个将领,都丰富无数,他率领的鞑靼骑兵,疾驰如风,侵略如火,锐不可当。 无论大明如何中兴,只要在战场上一直处于弱势,一直失败,那大明的中兴,不过是水中月,丢颗石子进去,那就彻底乱了。 赛罕山。 一支马队缓缓而行,术仑挥舞马鞭,对身后的军士喊道:“距离明廷边境越来越近了,可都打起精神来,在抵达哈流土河之前,不得松懈!若遇明军骑兵,就给咱杀过去!” “是。” 一群鞑靼军士喊着回应。 术仑看着远处的山峰,一峰独高,其他山则显得卑微,如同伏在地上,低着头,弓起身。 一骑奔至前,军士达阳喊道:“首领,背后出现了骑兵,数量众多,四五千骑。” 术仑笑道:“如此多骑兵自北面而来,只能是自己人,无需紧张。” 正如术仑所料,来的是鞑靼骑兵,为首之人正是巴噶逊达尔罕、兀山。 术仑没想到巴噶逊达尔罕来了,紧张不已,连忙带人行礼。 兀山是新锐将领,但其身份寻常,可巴噶逊达尔罕就不一样了,他可是达延汗的女婿,深得达延汗与满都海器重。 巴噶逊达尔罕见追上了术仑,寒暄一番,问道:“到哈流土河还有多远?” 术仑恭谨地回道:“不到三百里。” 巴噶逊达尔罕看了看西面,又问道:“距离约定好的日子还有几日?” “四日之后。” 巴噶逊达尔罕沉思了下,严厉地说:“那就驱马,三日抵达哈流土河,盘查地形,巡视周围,你们作诱饵,拖住明军,可有问题?” 术仑咧嘴:“自然没问题!明军敢来,那就让他们回不去!” 巴噶逊达尔罕欣赏术仑的勇气:“杀了明军,我会为你们请功!到时,大汗未必不能亲自见见你们这些勇士。” 术仑激动不已,连连保证。 马队再次出发,这次速度加快了不少。 但巴噶逊达尔罕的军队却悄然拉开距离,消失在草原之上。 宣府,都司衙门。 总兵蒋壑、都指挥使程鹏、都督戚景通、指挥佥事邓申、镇抚使宁洋等聚在大堂之上。 蒋壑收起圣旨,肃然道:“陛下的意思诸位也都听清楚了,万全都司出动五千兵马,伏击鞑靼走私的马队,掠其战马,以充都司所用!为保万无一失,此番由程都指挥使亲自带队出关,罗欢、邓申、马经等随同出战!”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又一支军队 教场。 程鹏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五千骑兵,抽出腰刀,高声喊道:“灭虏!” “灭虏!” 军士齐声。 程鹏坚信,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五千骑兵可以完成这次任务,将鞑靼走私的马队彻底消灭在哈流土河附近! 屯田归军,将官俸禄增倍。 人心正盛,士气如虹! 程鹏翻身上马,领兵出了宣府城。 看着离开的骑兵,蒋壑看向调任而来,担任万全都司都指挥同知的崔灏,道:“蔡清带领的商队现在应该在野狐岭了吧?” 崔灏点了点头:“按脚程算,应该在了。” 蒋壑颔首,言道:“那就好。” 崔灏有些担忧,看向蒋壑:“陛下给的旨意是劫掠鞑靼马队,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鞑靼会不会有所警觉,若对方派了大军尾随,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程都指挥使岂不是危险?” 蒋壑呵呵笑了笑:“那就看看鞑靼有没有这个警觉了。” 崔灏眉头紧锁,紧握腰刀:“蒋总兵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拿军士的性命押注鞑靼毫无警惕?为了一支马队,我们要让五千精骑陷入危险之中,这不合适吧?” 蒋壑暼了一眼崔灏,走在古老的城墙之上,沉声道:“崔都指挥同知,你如何看陛下?” 崔灏心头一颤,不明所以。 怎么看朱厚照? 搁以前,崔灏看朱厚照,那就是一头到处拱白菜还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猪,突出一个不干人事。 可现如今不一样了,不管是不是天命觉醒,但朱厚照确实改变了。 重民、重军,是朱厚照施政方向。 崔灏看到了大明向好的希望,在朱厚照的带领之下,面对蒋壑的询问,认真地回道:“陛下自是英明,万全都司军心大振,便是明例。” 蒋壑爽朗一笑:“既然陛下英明,那你又在操心什么?” 崔灏愣了下,指了指城外。 蒋壑微微摇头,轻声道:“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不一定……” 当日。 戚景通召集了神机营号头官盛霖、都指挥章渊、陈青塘等人,肃然道:“已收到确切情报,鞑靼的马队正在前往哈流土河。陛下给了万全都司旨意,要劫掠这支军队,现程都指挥使已带五千骑兵出发……” 盛霖叹道:“我说戚都督,你深得陛下器重,就不能将这差事从万全都司手中抢过来,好让咱们神机营的兄弟立个功。” 陈青塘也忍不住抱怨:“是啊,咱们神机营装备了新火器之后,还没一次实战,好不容易来到这宣府,又是个伏击战,偏偏不用咱们,实在是憋屈。” 章渊笑道:“不用咱们正常,虎蹲炮一出,战马可就全残了,到头来掠来的,只能是马肉……” 戚景通看着众将官,笑呵呵地打开了桌上的木匣,拿出了里面的圣旨,开口道:“陛下离开宣府之前,可不只留下一道旨意,不巧,神机营也领了一份旨意……” 盛霖、陈青塘等人错愕不已,旋即激动起来。 一个个将官行礼听旨。 戚景通展开圣旨,肃然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胡虏走私马队定非孤军,神机营全军当作奇兵,协助万全都司毁伤敌兵。战以练兵,当不畏生死,杀敌以报国!钦此!” 盛霖、陈青塘等人这才明白,朱厚照并不是只盯着马队那点马,那点人,而是吃准了鞑靼会派更多人手前来。换言之,朱厚照预料到这是一场大战,并为此做了相应部署与准备! 戚景通收起圣旨,威严地说:“这很可能是陛下励精图治以来,大明与鞑靼的第一次真正交锋。故此,只能胜,不能败!神机军将官听命!” “末将在!” 盛霖、陈青塘等人走出,抱拳而立。 戚景通看着众将官,沉声道:“全军——出关!” 神机军并不隶属于万全都司,也不需要听命于蒋壑等人调遣,属于京军编制,听皇命行事。 故此,戚景通只是给蒋壑借用了五百战马与十余日物资,便在夜间以野训之名,将神机营军士带出了宣府城,悄然离开。当然,该拿到的出关旗牌还是拿走了。 京师,乾清宫。 朱厚照站在屏风前,看着挂着的舆图一言不发。 张永脚步匆匆而至,递上一封文书。 朱厚照展开之后看了看,笑道:“程鹏、戚景通先后离开宣府镇,看来,哈流土河的这一场走私交易,一定会很热闹。” 张永担忧道:“陛下,臣听闻鞑靼骑兵颇是厉害,程都指挥使虽然带了五千骑兵,加上神机营三千军士,可若遇到真正的鞑靼主力,恐怕还是有些兵力不足。” 朱厚照看向张永:“那就要看鞑靼能来多少主力了,倘若带的主力多,大不了吃点亏撤回来就是。” 张永神情有些异样。 朱厚照注意到张永有话说,走向御案:“你是担心撤不回来,折损了将士?” 张永跟上前:“陛下,这些年来,朝廷在鞑靼手中可没占过一次便宜,还是应慎重为上。” 朱厚照坐了下来,沉思了下,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慎重些确实没问题,既是如此,那就再派一支军队吧,传英国公与兵部尚书。” 张懋、王廷相匆匆而至。 朱厚照指了指舆图上哈流土河的方向,言道:“为确保万无一失,不放一个胡虏离开,朕打算派五千京军出关,至沽源一线埋伏,你们可有人选?” 张懋面色凝重,主动请缨:“陛下,臣愿亲往。” 王廷相当即反对:“这事还轮不到国公亲自上阵,臣以为,十二团营都督刘胜、高得林等,皆可胜任。” 朱厚照点了点头:“那就让刘胜带兵走一趟吧,若遇到溃败胡虏,截杀留下!若遇大股鞑靼骑兵,慎重对待,该退则退,莫要犯险。” 张懋安排下去。 刘胜带领的京军经历过多轮锤炼,且参与过剿匪,见过血,论战力来说,在京军里算是相当优秀。朱厚照也想看看,锤炼了三四个月的京军,能不能做出点事来。 哈流土河,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将掀起一次世人瞩目的战斗。 因为走私。 因为帝王谋略。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抽刀向北——灭虏 关外,沙城附近。 向导蔡清坐在沙丘之上,抬头看着璀璨的漫天星辰,脸上挂着苦笑。 张西手持马鞭,抽打着空气缓缓走来,坐在了蔡清一旁,厚厚的嘴唇动了下,粗粝的嗓音传出:“别想着逃走给鞑靼人通风报信。” 蔡清抬手搓了搓冰冷的脸:“不说你们抓了我的家眷,就是这商队里的射手那么多,我就是想逃,也没机会跑出去。只是张千户,还是那句话,送死的事没必要去做。不说鞑靼交易的马队有没有援兵,就说那些马队的几百号人,各个都是厉害的骑兵,翻身上马就能杀人,劫掠他们,是找错了人……” 张西握起拳头,骨节接连响了几声:“陛下说了,鞑靼人和明军一样,都是两肩一个脑袋,只要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未必不能将其留下!想想洪武朝、永乐朝,胡虏对上咱们大明,更多是望风而逃,我辈当不输先辈,这样才能告慰先烈!” 蔡清低头。 也不知道朱厚照对这些将士说了些什么话,竟让他们变得勇敢,甚至自以为有机会赢下鞑靼骑兵! 只是,可能吗? 太祖、太宗时征沙漠的丰功伟绩早就被黄沙漫漫给掩埋了,现在人们记住的是土木堡的惨败,是大同、宣府一次次被劫掠而大明无力反击的狼狈。 没有人能战胜小王子的骑兵,至少这个时代里,自己没看到过任何一人有这个可能。 杨一清? 别逗了,那是个文臣,治理边境是他的特长,防守也尚可,但让他进攻,让他带骑兵与步兵深入沙漠,他能回来个骨头就不错了。 蔡清无力地躺在沙丘之上,低声道:“我只是个带路的,战斗一起我就逃跑,到时候别杀我就是了。” 张西凝眸:“奉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后队的五十人是锦衣卫,他们领的命令是,战端一开,谁后退谁死。” 蔡清震惊地看着张西:“你现在才告诉我?” 张西平静地点头:“不晚,明日才是交易之日。” 蔡清很想骂人。 什么叫不晚? 那可是锦衣卫,是皇帝的人,杀人都不带偿命的!若不是今晚说开了,自己明天铁定被他们给射死…… 蔡清咬牙切齿之后,问出了一个疑惑:“什么时候锦衣卫有胆量出关了,还是面对鞑靼骑兵?” 张西抓起马鞭,站起身来望北,迎面寒风:“蔡清,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八年前,你是万全右卫的军士,曾被小王子给剃了光头,自那之后,你让侄子进入军营,而你退了出去,后来你就离开了宣府,只是不知为何,你成了商人向导。我不知道你背后是谁,也没兴趣去查。” 说到这里,张西转过身,看向伪装成商队的军士,高声道:“但我想告诉你,我们的皇帝——他一定能带领大明走上中兴之路,一个强盛的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勇气,包括——死的勇气!无论是锦衣卫,还是我带领的军士,我们都一样,坚定地相信皇帝,相信大明不会任由鞑靼杀戮劫掠,大明也能反过来,抽刀向北——灭虏!” 一股浩然之气震荡在沙丘周围。 一个个军士肃然起敬。 无疑,这里所有的将士对朱厚照都有一种好感,包括听其命令去冒险杀敌! 不为其他,就为朱厚照能坐在这些人的家中,喝他们的水,吃他们的窝头,看着破旧满是补丁的衣裳伤心,看着单薄的棉被自责! 现如今,朱厚照将被将官抢走的田,全都分给了军士,并且告诉了所有人,屯田只有军士有,将官只能吃俸禄,哪个将官敢占一亩地,毫无商量余地,送镇抚司处置,镇抚司不管,军士可以将举报的文书送到驿站,由驿站转送京师。 皇帝为了大头兵能过上好日子,能吃上饱饭,已经做到了这一步,那当兵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士为知己者死。 当兵的不是士,但也知道朴素的道理: 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谁对我一家人好,我就给他卖命! 蔡清不知道朱厚照在宣府时做了什么,看似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走走停停,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但就是在那走与听,言谈之间,赢得了军心,更是凭借着一个个举措,彻底收了军心! 天还没亮,商队就开始朝着哈流土河前进。 另一面。 术仑催着马队抵达了哈流土河附近。 河流南北流向,交易之地是在河流东岸。 东岸方圆三里是草原,一眼望去,并无处可藏兵,三里之外是起伏的山丘与树林,那里倒是能藏兵马。西岸枯草茫茫,百余步外就是个山丘,也十分适合埋伏兵马。 只不过术仑并不在意西岸,因为术仑哈流土河宽两丈余,水有些深,不可能跃马而过,即便有人在西岸的山丘里埋伏人手也无济于事,河流是一道屏障。 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东面的山丘与树林。 陆虎驱马至术仑身旁,言道:“大明的商队来了。” 术仑抬头看去,只见三里外的山丘凹口中出现了一支商队,看样子,还是带了不少货物。 陆虎有些挠头:“好像是正常的商队,我们当真要杀了他们吗?若是断了这走私的线,日后想要弄点东西只能抢掠了。” 抢掠不是不好,毕竟没什么成本。 可问题是,大明被抢的次数多了也变得狡猾了,许多物资都放在城里面,抢掠多只能抢掠下城外的百姓与人家,罕有破城的时候。 带几千人抢一把,回头分下来,还不够一人一顿盐的量,实在寒酸。走私虽然鞑靼吃了点亏,胜在东西来得稳,能一次拿到不少盐。 术仑瞪了一眼陆虎,言道:“巴噶逊达尔罕的情报不会有误,这支商队很可能是明军伪装,想要借机吃掉咱们与这批战马!吩咐下去,小心行事,一旦不对,立即动手,记住了,别一下子杀光了,一定要引出明军。” “是!” 陆虎答应,安排下去。 与此同时,带着商队缓缓而来的张西也下达了命令:“听号令动手,没有号令之前,谁都不得轻举妄动!” ------------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走私之下,动手时刻 哈流土河,东岸。 商队缓缓接近,一个个颇显费力与疲惫。 术仑安排十余骑上前查探,骑兵从商队两侧游走而过,直至商队最后,这才打马返回,对术仑禀告道:“确实带了货物,有盐、铁锅、布匹,不像是军士。” “带头之人呢?” “老向导蔡清。” “掌柜是?” “换了个陌生面孔。” 术仑凝眸:“那就说明有问题,让兄弟们都上马,随时准备动手。” 马队的人纷纷上马,摘下了弓,警惕地看着缓缓接近的商队。 这时,向导蔡清、张西两骑脱离了商队,先一步跑了过来。 术仑驱马上前,看着接近的蔡清,厉声道:“蔡大头,为何这次交易换了掌柜,却连个通报都没说?该不会是想下黑手,吃掉我们这批人吧?” 蔡清哈哈大笑起来,直接翻身下马,赤手空拳走向术仑:“我的术仑英雄,你是不知道为了这次出关我们东家是废了多大力量,冒了多少风险。你在草原上放马的时候,宣府镇可是出了乱子。” 张西跟着下马,站在蔡清身旁有模有样学着行礼。 术仑见两人下了马,且随身没任何武器,加上商队开始扎营,并没有过来的意思,便放松了一些警惕,皱眉道:“出了什么乱子?” 蔡清哀叹一声:“什么乱子,呵,自然是走私的事被发现了,大明皇帝都亲自跑到了宣府抓人,刘宝、白元勋、章杰、晏经、孙琦等人可全都落网了!这走私的路,几乎完全毁去。我们东家发了话,这次走私之后,至少一年之内,不能再出关。” 术仑听闻之后,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言道:“如此说来,宣府与万全都司许多走私将官都被抓了?” “是啊。” “那为何,你们还能出关,莫不是这是你们皇帝设下的陷阱?” 苍琅—— 说话间,术仑将马刀抽了出来,语气变得凌厉,身后的骑兵纷纷握弓,抽出箭瞄准了蔡清、张西两人。 蔡清心头一紧,呵呵笑出声来。 术仑盯着蔡清:“你在笑什么?” 蔡清摇了摇头,目光锐利起来:“只要程都指挥使在宣府镇一日,我们就能拿到出关文书。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我们凭什么出关?至于你说是陷阱,呵,术仑,若是陷阱的话,我们会带食盐来,会带茶叶来,会只带这八百人来?若你们不想交易,担心这是陷阱,好说,我们带人带货离开就是!张掌柜,我们走!” 术仑看着转身要走的蔡清、张西,收起了马刀,开口道:“安全起见,不得不如此。毕竟,是你们先换了掌柜,而这人,面生得很。” 蔡清转身:“出了那么多事,折了那么多人,若不换人,谁能保证出关的消息不会走漏?换人,才是安全之道!既然你们怀疑,那就不要交易了,我们离开就是,当然,也不要试图抢走我们的货,老规矩,老方法,谁抢,我们宁死,也会将货物全给烧光!” 术仑抬眼看了看商队方向,见没有任何异常,他们有条不紊地在扎出交易的棚子,便抬起手来,对副手沃斯道:“让人下马,准备交易吧。” 沃斯微微点头,喊道:“准备交易。” 骑兵纷纷收起弓箭,下了马将一干货物卸下,并将准备交易的马匹拉至一旁。 蔡清丢出一包盐给术仑:“这次交易要快,皇帝在宣府镇留下了一支队伍,若是被他们盯上,你们,我们,都没活路。” 术仑接住盐,塞入怀中,笑道:“那就快点交易吧。” 蔡清点头,暼了一样张西。 张西深深看了一眼蔡清,这个家伙倒是个人才,看他与术仑之间,似乎很是熟悉。不用说,蔡清绝不只是单纯的向导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带路之人,一个能与鞑靼人沟通的关键人物。 山丘林中。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仔细看着,也是一脸疑惑。 兀山盯着交易的位置,说道:“交易开始了,并没有人杀出来,交易的商队也很老实,没有异动,我们还出手吗?” 巴噶逊达尔罕微微摇头:“我们来这里,提防的是大明吃掉我们的马队。既然没有人来,那我们自然不需要出手。只是,这有些出乎达延汗的意料。” 兀山笑道:“兴许是情报有误导,细作的消息有时未必准。” 巴噶逊达尔罕想了想也是,细作潜伏在大明,往往只能在外围打探到一些消息,很少能接触到十分机密的内容,听闻的消息与事实存在偏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巴噶逊达尔罕、兀山放心下来,准备好好休息一会的时候,交易区内突然传出喊杀声,让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浑身一震。 张西下达了动手的命令,当鞑靼人带着货物,牵着马匹,放下了所有防备时,一个个明军抽出了暗藏的短刀! 术仑万万没想到对方会选择近战! 要知道,明军对鞑靼骑兵很是畏惧,别说近战了,就是战场之上但凡接近百步,那一个个都得畏怕,接近五十步,就有人准备逃跑,接近三十步,几乎一半人已经开始跑了,剩下一半人属于吓蒙了。 可现在,他们竟然贴身搏杀了起来! 张西踢开独轮车,从车底拿出了短刀,刷地便砍向了术仑。 术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刀锋掠过下巴,血顿时流了出来,术仑发了狠,抽出腰刀便朝着张西杀去,厉声喊道:“叛贼,找死!” 张西见一击没杀了术仑,没有二次出手,反而是一个斜挎步过去,将一个抽出腰刀准备反击的鞑靼兵砍杀在地,转过身看向杀过来的术仑,喊道:“兄弟们,奉旨灭虏!杀贼!” “杀贼!” 明军士气如虹,一个个拼了性命冲杀。 可这些人还是低估了鞑靼骑兵的实力,纵是没有马匹,没有提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们依旧是强大的草原战士。当这些人抽出马刀步战时,明军开始出现伤亡…… 后队的五十名锦衣卫军士,纷纷拿出弓箭,瞄准了翻身上马的鞑靼骑兵,咻咻几箭射出,三名鞑靼骑兵落下战马,但更多鞑靼骑兵上了马,且拿出了弓箭。 袭击赢来的短暂优势,转瞬即逝! ------------ 第一百七十章 惨烈的血战 军士丁七眼见鞑靼人上了战马,一个箭步冲上前,锋利的马刀猛地砍了过去。 战马上的骑兵陡然一惊,眼看对方要砍自己的腿,身体当即一歪,半个身子便翻到了另一边,坠在马肚子之下。 刀锋至,重重砍在了马身上。 马匹吃痛骤然跃出,刚起身探头的骑兵一个不留神便被摔下马去,心头惊悸,瞳孔中出现了刀锋! 噗! 骑兵翻身,看向中箭的明军。 “岱钦,莫要大意!” 手持弓箭的巴特尔喊了一嗓子,弓弦再次颤动,一个明军应声倒地。 岱钦看了一眼身旁死去的族人,拿出马刀便大喊一声,冲着尚未倒地的丁七杀去! 丁七感觉体内的力量正在快速消失,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胸口的箭,似乎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眼看敌人杀了过来,丁七想起了宣府,想起了那一日皇帝到了自己家中,还说日后等整顿好了卫所,将卫所学馆办起来,让所有军士的娃子都能读书识字。 卫所学馆啊。 丁七知道,这东西很早之前就有过,尤其是都司之地,基本都有。 只不过—— 没人看得起大头兵,也没人看得起大头兵的孩子。 学馆虽有,先生可无。 现在皇帝要给孩子一条出路,咱们就应该拿出命来报恩! 血手抓住箭,猛地拔了出来丢到地上,手握长刀,丁七怒目而视,厉声喊道:“灭虏,杀!” 岱钦难以置信。 那一箭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为何还能持刀来战? 震惊归震惊,岱钦还是决定送眼前的明军去死,手中马刀猛地劈去,直冲丁七的脖颈! 你的人头,我取了! 岱钦眼神中透着战斗的狂热。 杀! 丁七双腿屈了下去,刀锋从鼻尖扫过,手中刀切入了眼前鞑靼的腰间,一步步推去,直至——死亡。 “丁七!” 石权砍翻眼前的鞑靼兵,走至丁七身旁,再看去,丁七与敌虏都已没了气息。 叮! 箭打在石权的刀背上,石权看向不远处骑在战马上又取出箭的巴特尔,一双眼睛里透着血色,喊道:“拿命来!” 巴特尔嘴角透着几分冷厉,箭搭在弓箭之上,猛地拉开,没半点犹豫与拖沓,箭已飞了出去。 咻! 距离太近,箭太快! 石权第一次挡住,完全是下意识地抬了下刀,可这一次,没有完全避开,箭直接射穿了肩膀,整个人被带着倒退两步。 咬住牙。 石权猛地上前,大踏步冲杀过去。 巴特尔狞笑,箭再次搭在弓弦之上! 噗! 巴特尔身体一晃,低头看去,只见腰间插着一支箭,三十余步外,有明军的弓箭手! “死!” 石权至。 腾跃! 刀扫头飞! 血喷薄而出,尸体翻至马下,石权翻身上马,将肩膀的箭抽了砍断,举起马刀喊道:“杀啊!” 马被撞开。 一个强横的鞑靼军士抓住石权的腿便将人强行给掀翻出去,一把手抓住石权的头发,提起脑袋,右手如铁锤的拳头直朝着石权的太阳穴砸去! 石权手刺出,收回,再次刺出,一连七八次,看着鞑靼的拳头无力地垂落才翻身而起,手中短剑满是血,眼见张西危险,手中短剑直接丢了出去,刺杀了鞑靼兵。 张西砍翻眼前的鞑靼兵,感激地看了一眼石权,脸色陡然一变,喊道:“小心!” 石权的脑袋飞起。 一个壮硕的鞑靼兵呐喊道:“可恶的明军,杀光他们!” 张西承认,单兵作战,明军根本不是鞑靼的对手! 他们的体型、力量、敏捷、速度等,都胜过了明军不少,若不是这一批明军被朱厚照亲自“启发”过,受过“皇恩”,估计现在应该溃逃了。 术仑杀掉一个明军之后,看着还在作战,一个也没逃走的明军,忍不住有些诧异。 这些军士与往日所见大不同,他们竟然敢拼命了,面对其他军士的死亡,他们竟然没有畏怕失去战斗能力,没有转身就跑!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杀光他们!” 术仑下令。 虽说明军偷袭了没防备的鞑靼军,但他们的实力毕竟摆在那里,只要鞑靼人站稳脚跟,那就是他们的死亡时刻。 张西也感觉到压力越来越大,带来的八百人已折损三百余,几乎是折损过半。 眼看又有几名军士被杀,张西深深吸了一口气,喊道:“为国尽忠!杀!” “杀!” 明军奋不顾身。 蔡清躲在推车下面,看着外面的人不断厮杀,看着一个明军死在自己面前,心中满是挣扎。 这群人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然相信朱厚照的鬼话与鞑靼拼杀! 这可是鞑靼骑兵,人家一个能杀大明五个,八百打八百,拿什么和他们拼! 你们宁愿相信皇帝不靠谱的话,丢了性命,也不愿意逃跑吗? 一群白痴啊! 蔡清看着一个军士被砍翻在地,依旧扑上去保住鞑靼军士的腿,直至胳膊被砍断! 够了! 蔡清一个翻身,抓起地上带血的马刀,跃身而起,将一个鞑靼骑兵从马背上扑了下去,马刀抹过对方的脖子,快速跑向张西,连杀两名鞑靼兵,直至与张西背靠背,才愤怒地喊道:“今日死在这里,全他娘的是被皇帝骗的,你就不后悔?” 张西吐了一口血水:“后悔什么,咱出发之前留了名字,死在这里,不敢说宣府镇第一座烈士陵园有咱们的坑,但敢说,烈士纪念碑有咱们的名字!只要儿子识了字,就能知道,他爹不是孬种!” 蔡清咬牙切齿:“老子没留名字!” 张西呵呵一笑:“放心,我将你的名字写下来了,蔡百户!” 蔡清脸色一变:“你倒是将我调查得清清楚楚!” 张西看着鞑靼竟有些慌乱开始撤退,不由愣了下,喊道:“我们的援军到了,拦住他们!” 术仑、沃斯确实要跑路了。 明军出动了,五千精骑从远处奔跑而来,马蹄掀起尘土。 只不过术仑、沃斯还没撤出多远,就看到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的骑兵杀了出来,术仑当即折返回去,喊道:“杀明军!” ------------ 第一百七十一章 黄雀在后 程鹏带骑兵杀了出来,还没抵达战场,就看到了一支鞑靼骑兵从远处而来,心头不由一沉。 明军想当螳螂,可鞑靼竟扮演起黄雀来了! 邓申看了看鞑靼骑兵队伍,对程鹏喊道:“是鞑靼主力,大致五千骑,与我们兵力相当!是打是撤,需要当机立断。” 打吗? 程鹏很清楚大明骑兵不是鞑靼骑兵的对手,两军只要一交锋,那是必败无疑,取得胜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要是撤退的话,那八百明军就将毫无意义地牺牲在这里! 最主要的是,如何给皇帝交代? 宣府重镇整顿了,屯田也归还给军士了,将官的俸禄也翻倍了,所有人还不敢战,不敢拼,那男人的尊严在何处,军士的尊严在哪里? 不敢战,畏死,谁来捍卫大明? 邹鹏摘下弓,侧着头喊道:“诸位——让我们兄弟一路杀到奈何桥,去问孟婆讨一碗汤喝!舍身报国,正在当时!日月山河,大明威武,随我杀!” “杀!” 罗欢、邓申、马经等将官催马,身后的骑兵见将官勇猛,也有了应对鞑靼骑兵的勇气。 这支骑兵的将官,超过八成是从中层、底层提拔上来的,是整顿卫所之后遴选出来的干将,本身就敢打敢杀,只不过因为被上官压制、冒功多年,始终没爬上来。 朱厚照给了他们晋升的机会,并承诺大力气整顿卫所。 中兴大明! 这是皇帝的愿望,也是所有人渴望的未来。 且不说为了知遇之恩,就说这是皇帝亲自谋略、亲自布置的第一次战斗,哪怕是输给了对方,那也应该从鞑靼身上咬掉一块肉! 用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换他们一个残废! 杀出大明的军威! 战! 马蹄声乱,枯草被踩断! 弓在手,无论如何,也要接近对方百步再动手! 鞑靼的弓箭射程,可比明军的多二三十步,就这点优势,足以让明军付出惨重的代价! 只是此时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了! 明军与鞑靼的骑兵队伍似乎是商量好一般,在距离两里路时分出了阵型,清一色的中军、左军、右军,三军齐头并进。 巴噶逊达尔罕眼神中充满杀气。 果然情报没错,大明竟然开始玩阴的了! 正面打不过我们鞑靼军队,竟然顺着走私一条线想要吃掉我们的马队与人手!呵呵,为了这八百人和一批战马,竟然出动了五千骑兵! 大明这手笔可真大啊! 既然来了,那就不能让你们走了! 多少年了,明军就没在鞑靼身上讨到什么好处过,他们见到我们竟然不逃跑,还敢发动了进攻! 勇气可嘉! 但勇气弥补不了战力,胜负需要弓刀说了算,需要生死分出说了算! 巴噶逊达尔罕抽出马刀,指向明军,冰冷地说:“一个不留!” “杀!” 兀山催马,率先冲出,更多骑兵将战马催起。 护卫巴尔斯在冲锋中感觉有些异样,暼了一眼哈流土河西岸,顿时愣了下,对巴噶逊达尔罕喊道:“统领,西岸还有明军的伏兵!” 巴噶逊达尔罕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河流西岸,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支队伍,好像有两三千人。 不过—— 兀山嗤笑起来:“这就是明军?哈哈,笑死我了。” 巴噶逊达尔罕也忍不住笑了。 明军实在是太久没打仗了,连如何埋伏都不清楚了,甚至连地形都没摸一下,实在是可悲可怜。 西岸的明军没几个战马,大部都是步卒。 这群人傻乎乎的,连前面有一条难以泅渡的河都不知道竟也打埋伏? 埋伏再好,你人过不来有什么用,再说了,我们的骑兵距离河边大部分都在二百步开外,就明军的弓箭射程,根本构不成威胁。 人过不来,箭过不来,这群人成了摆设,只能喊喊口号。 程鹏也看到了西岸的人手,同样吃了一惊。 娘的,出关的不就是自己这一支部队,哪里多出来一支队伍? 程鹏是都指挥使,按理说万全都司所有兵马调动自己都应该知道,可根本就没人告诉自己在这五千人之外还有三千人? 只是,你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兄弟们,我们在东岸啊! 这不是胡闹,来了和不来有啥区别…… 马经眯着眼看了看,眼珠子猛地瞪大起来,对程鹏喊道:“是戚景通的人!” 程鹏深吸了一口气,刚刚的抱怨顿时没了。 娘的,老戚来了啊。 程鹏梗着脖子,喊道:“兄弟们,我们的帮手到了,奋勇杀敌,誓死报国!” 既然是神机营的人手,那你们选在哈流土河西岸简直是神来之笔,一条大河成了阻挡鞑靼骑兵的天然屏障,只管弄他们,而他们却弄不到你们…… 哈流土河西岸。 戚景通看着已经布置好虎蹲炮的将士,盯着对岸的鞑靼骑兵,肃然道:“永乐时,神机营的威名传播于瀚海南北,随太宗立下赫赫战功!土木堡之后,神机营几是不存!如今陛下恢复神机营,委以重任,我等当以胡虏之血,再续神机营的威名!三百虎蹲炮,齐射一发,准备!” 木匣被打开,防雨的桐油纸掀开,里面六个格子里摆放着六枚火药弹。 军士熟练地拿起火药弹,放在了虎蹲炮炮口外端。一旁的军士拿出了火折子,吹出了火焰。 戚景通眼见鞑靼骑兵与大明骑兵已不足二百步,再接近下去,明军便会遭遇第一轮弓箭打击,当即喊道:“点火!” 盛霖、章渊、陈青塘等人厉声传令:“点火!” 声浪扫过哈流土河。 轰! 哈流土河平静的河水瞬间乱了。 一枚枚火药弹腾空而起,掠过河水,飞过空旷的岸边,直朝着鞑靼的骑兵军阵而去。 直至此时,巴噶逊达尔罕才意识到,西岸的明军不是蠢货,而是一支阴损的军队,他们的武器不是马刀,不是弓箭,而是神机炮! 看来为了这一次战斗,明军是费尽了心机! 不过那又如何! 那里的神机炮几乎没草高,看着也不粗壮,一看就是威力不大的小碗口炮! 不用理会,只要击溃了眼前的明军骑兵,就能取得大捷! 杀! 战马奔,马刀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光芒。 ------------ 第一百七十二章 狡猾的神机营 弯弓! 鞑靼骑兵没有理会从天而降的铁石弹,而是集中主力瞄准明军的骑兵,只要解决了这支明军骑兵,剩下的明军将再无威胁。 程鹏、邓申等人听到了沉闷的声响,也看到了铁石弹散落到鞑靼的骑兵队列之中。 只不过—— 马经暼了一眼,喊道:“神机营的炮太小了,根本没什么作用!” 邓申盯着快速接近的鞑靼骑兵,脸上满是坚定之色。 神机营出现在河西岸,一定是皇帝暗中的布置。 多少有些可惜,皇帝没上过战场,缺乏作战经验,连布置也出了问题,加上神机营装备的多数是小炮,而且还是仰角抛射,这种方式丢过来的石头,砸不死几个鞑靼人,也乱不了敌人的阵型。 既然神机营指望不上了,那就靠我们自己吧! 身为武将,就应该征战于沙场,哪怕是死在敌人手里,那也是武将的宿命! 程鹏厉声喊道:“神机营是偏军,我们才是主力!马革裹尸,战他到——” 轰! 轰轰轰! 一连串的爆炸声将马蹄声、喊杀声、呐喊声毫不留情地撕碎,以难以匹敌的强横姿态宣告全新战争模式的到来! 枯草断,血光扬起。 一匹匹战马猛地摔倒在地,发出惨烈而绝望的嘶鸣。 一个鞑靼骑兵倒在地上,捂着左肋处叫喊,抬头就看到了冲击而来的战马。 马蹄腾空,跃了过去。 侥幸活下来的骑兵刚坐起来,声浪就从不远处传出,脖子更是被什么东西擦了下,抬手摸了摸,血汩汩流淌…… 巨大的声响,惊了无数战马。 许多战马不受控地腾跳转动,哪怕是再厉害的骑兵,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惊吓住的战马,而最糟糕的是,骑兵在受惊的战马身上根本无法控弦!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被这从未见过的杀伤方式给打懵了,甚至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中间的骑兵军阵被重创! 兀山紧张起来,喊道:“对方的神机炮似乎和之前见到的不一样!” 巴噶逊达尔罕咬牙道:“无论如何,不能退!木仁,带五百人过去,解决了对岸的明军!” 木仁听命,厉声喊道:“塔拉所部五百,随我杀!” 一支骑兵从一旁斜着杀向哈流土河。 戚景通脸色凝重,沉声道:“点火!” 鞑靼人不愧是善战,在神机营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还能稳住阵型并找准对策! 但是,没用! 一门门虎蹲炮猛地后蹲,虎腿之下的垫木被重重压入地面一寸!一枚枚火药弹再次腾空而起,冲着鞑靼骑兵的中军飞去。 木兰、塔拉看到了从头顶飞过的铁石弹,带骑兵催马接近,然后是一张张弓抓在手中。 五百骑,沿着河岸八十余步分成了一排排骑兵队伍。 随着鞑靼骑兵控马,马蹄踏在地面之上的某个瞬间,鞑靼骑兵纷纷弯弓,弓弦拉开。 箭飞如蝗! 马是过不了哈流土河,可箭能飞过去! 戚景通看着鞑靼精妙的马术与骑术,人在射箭时,人在马背之上依旧可以从容保持平衡,没有半点慌乱,射箭之后甚至都不需要拉动缰绳,便可以再次出箭! 这群人,相当厉害! “起盾!” 戚景通厉声道。 一面面盾牌举起,如同结阵一般,紧密靠拢。既遮了身前,也遮了头顶,既保护了自身,也保护了虎蹲炮手。 箭落时,无人伤亡。 而在盾牌之下,虎蹲炮手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填充火药,做好了新一轮发射的准备。 “准备好了!” 盛霖将消息传给戚景通,戚景通暼了一眼对岸的鞑靼军,喊道:“点火,撤盾走人!” 引线点燃。 虎蹲炮手在盾牌手的掩护下移至一侧,只剩下一门门虎蹲炮,一副猛虎蹲坐的威猛模样! 又一轮箭雨落。 依旧没有杀伤明军,只是打在了空地之上。 新一轮的火药弹在上一轮火药弹爆炸不久再次腾空而起,而此时,鞑靼与明军的骑兵先头部队已然丢弃了弓箭,开始了马刀近战肉搏。 木兰、塔拉抬头看着飞出去的黑铁石满是绝望。 眼前的河流成了一道无法跨过的障碍,而对面的明军显然有充分的准备,甚至专门进行过周密的布盾训练,他们的盾牌有些偏大,加上八名军士形成一个个盾牌阵,弓箭根本无法威胁到他们! 这群人极是狡猾! 他们连发射神机炮唯一的暴露在外的机会都没给鞑靼留,而是在发射之前就移开了人! 弓箭失去了作用,河流又过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一轮又一轮地点燃神机炮,然后——杀伤自己的族人! 鞑靼与明军的两支骑兵对冲在一起,冰冷的杀戮,让死亡狂欢。 但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明军骑兵明显更占优势,更有冲杀的勇气、决心,更有赢得胜利的自信!反观鞑靼,因为被一轮又一轮的虎蹲炮打击导致中断的骑兵损失惨重,士气低落不说,后面的骑兵看到惨烈的死伤之后竟然出现了畏战,虽然这种畏怕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血液里的勇猛占据,但因为这短暂的停顿所导致的前军空虚是无法挽回的。 程鹏挥舞着马刀,左冲右突,砍死一个鞑靼骑兵后喊道:“杀啊!” 罗欢手中的长枪吐出,直将一个鞑靼骑兵挑下战马,然后抡去,将一名鞑靼砸开,叫喊着:“鞑靼损失惨重,杀啊!” 邓申并不善骑战,几次惊险之后,眼见阵型已是乱中打乱,索性跳下马去,手中半丈长的大刀在大喝声中直接斩掉了一匹马的马头,如悍不可挡的战神,浑身带着血冲杀。 巴噶逊达尔罕先后斩杀六七名明军骑兵,正冲杀得起劲,发现不对劲了,周围全他娘的是明军,自己身旁的护卫军竟然没跟过来! 马经早就盯上了巴噶逊达尔罕,指挥着军士:“杀了他,官升三级,赏银五十两!” 巴噶逊达尔罕冷笑一声:“想要我的命,就你们也配?”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僵持,神机营要渡河 被明军包围又如何? 一群羔羊,也敢妄想咬死凶猛的战狼? 鞑靼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会被一向孱弱的明军给吓到? 巴噶逊达尔罕是英勇的战士,要不然也不会被达延汗选中为女婿。 面对冲杀而来的明军,巴噶逊达尔罕举起手中的长刀,厉声喊道:“随我杀!” 声音传荡! 身后的明军顿时被鞑靼骑兵冲开,一个个明军骑兵被斩杀,兀山带着骑兵护卫赶了过来,见巴噶逊达尔罕没危险松了一口气。 兀山很是愤怒! 自己竟然被这样的明军给冲散了阵型,甚至连主将都跟丢了,若是巴噶逊达尔罕出了意外,那这些人的下场很难说! 达延汗一定会追究到底的,毕竟他不会让自己的宝贝闺女这么快就换一个男人…… “我们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但杀光这些明军不成问题!”兀山驱马至巴噶逊达尔罕身旁,盯着不远处的明军将官马经,咬牙道:“他们,还是太弱!” “那就杀光他们吧!” 巴噶逊达尔罕下达了命令,催马杀出! 马经没想到鞑靼骑兵竟是如此凶猛,刚刚明明已经冲散了对方,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给杀了回来!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勇猛至极,不断砍杀明军骑兵,几是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是一具具明军尸体! 弱! 相当弱! 巴噶逊达尔罕眼神中透着轻蔑之色,明军气势很吓人,但杀人的本事实在不敢恭维。 出手的时机把握不准,虚晃一下就能骗过他们。 骑术更不精良,一只手挥刀,另一只手竟然还握着缰绳,连两只手都不敢用,如何用得出大力气? 交锋之下,唯有力压群雄。 马背上的鞑靼人是骑兵,可马背上的大明人,那就是骑马的人,距离骑兵还差得远,虽说明军有一些精于骑术的将官,但大部分军士,可以说得上——不堪一击! 程鹏、罗欢、邓申等人也没想到,明明神机营至少杀伤了千余鞑靼骑兵,折损了鞑靼骑兵两成的力量,对方还分出了五百人去威胁神机营,可即便是在如此有利的情况之下,明军骑兵依旧陷入了惨烈的鏖战之中,根本就没形成一边倒的压制,甚至自己这一方的损失还在不断增加! 再这样下去,即使是拼完了所有明军,也未必能将这些鞑靼骑兵全都留下! 邓申喊道:“唯有杀其主将,方有胜算!” 程鹏收刀,一道血光喷出,问道:“对方主将在何处?” 罗欢应声:“我们身后!” 程鹏当即调转马头,喊道:“邓申、罗欢,继续冲杀,务必稳住!曹震,随我杀回去!” 骑兵对冲之后,两军已是犬牙交错,彼此难分你我,只能凭借着盔甲、衣着来分辨敌我,你杀我阵中,我杀你阵中很正常。 问题是,程鹏、邓申等人杀到鞑靼阵中,没构成对鞑靼的致命威胁,没有彻底摧毁鞑靼的反抗能力,可杀到明军阵中的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凭借着三百余骑兵,竟硬生生击溃了明军千余人的包围,甚至还将大将马经给斩杀了! 鞑靼骑兵犀利的战斗与杀伐,导致明中军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巴噶逊达尔罕指挥军士左冲右突,试图将明军的左右两翼一起毁掉,彻底将明军的阵型给切开!便在此时,程鹏带了百余骑兵杀了回来,对上了巴噶逊达尔罕! 哈流土河西岸。 戚景通看着不远处的战场,目光中满是忧虑之色。 盛霖沉声道:“鞑靼的骑兵当真是太强了,即便是损失了一批人,也没有丧失战力。现如今两军交织在一起,我们的虎蹲炮可不好用了。” 戚景通指了指对岸想要回援的五百骑兵,沉声道:“将所有神机炮对准他们,覆盖杀掉。然后——渡河,作战!” 渡河?! 盛霖、陈青塘等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但也清楚,若不尽早杀过去,给程鹏等人助力,他们所有人都可能死! 皇帝还是低估了鞑靼的战力,也少派了力量! 眼下没了其他道路可选,只能游过去,加入战斗。 没有马,但神机营的将士,还有刀,一样可以作战! 为了胜利! 只能拼了! 蔡清气喘吁吁地护在张西身旁,张西已然身中两箭一刀,失去了战力,蔡清喊道:“这就是皇帝的部署,这是让所有人送死,你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话要说?” 张西强撑着站起来,一张脸疼痛得扭曲,任由血从腰间渗出,喊道:“死的人里面,不是只有明军,还有胡虏!蔡清,你看到了吧,神机营的人开始渡河了,他们是我们的援军!没有谁会放弃自己人,没有!” 蔡清难以想象。 印象中的神机营是没骨头的男人,非老弱即病残,可现在这群人竟然要泅渡河流,直接游泳想要过河加入战斗了! 这个时间是十月份,已经是冬日了。 哈流土河虽然没有结冰,但河水寒冷!即便是鞑靼骑兵也不敢轻易下水,可神机营的人敢这样做! 就在戚景通脱掉铠甲准备跟着军士下水时,盛霖突然拦住了戚景通,喊道:“不好,北面还有鞑靼骑兵!” 戚景通浑身一颤。 已经到了水里的章渊差点打了个哆嗦,震惊地看向北面。 一支骑兵轰隆而来,掀起了一道烟尘! “该死!” 戚景通看向程鹏等明军骑兵,这些人虽然还在坚持战斗,没有崩溃,可一旦鞑靼的援军到了,那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最令人不安的是,两军骑兵交错在一起,彼此缠斗鏖战,这个时候很难分开,一旦有一方撤退将后背交给敌人,那损失将是极大! “停止过河!” 戚景通盯着远处的烟尘,不得不下达命令。 鞑靼的援兵到了,即便是将三千神机营投进去,也只能是送三千人头! 这一次,还真是——惨败啊! 看来,大明想要在鞑靼身上讨到好处,打一个翻身仗,振奋军威,难,太难了!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出其不意的援军 骑兵接近! 巴噶逊达尔罕收到消息,回头望去,只见远处骑兵飞奔,席卷起一道道烟尘。 兀山兴奋起来,对巴噶逊达尔罕喊道:“我们的援兵到了,杀光明军!” 巴噶逊达尔罕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神中透出几分疑惑。 援军? 达延汗不是只派了自己带人赶来吗? 哪里来的援军? 巴噶逊达尔罕不明白,但有一定可以确定,这些人是骑兵,且自北面而来,不用说,是鞑靼人。 邓申气喘吁吁地握着长刀,看向北面的烟尘,脸色凝重地喊道:“程都指挥使,我们似乎回不去了。” 程鹏胸口的护心镜被人打碎了,一只袖子被血染透沉甸甸地,暼了一眼北面。 西风寒面。 程鹏看了看尚在拼杀的将士,这些人之所以还没有崩溃,全是因为一干将官还在拼杀,让他们有足够的勇气挥舞马刀搏杀下去。 只要—— 只要两三个将官率先崩溃选择撤退,那所有人都将失去作战的勇气,继而被鞑靼骑兵追杀,一个接一个砍杀、射杀。 从这里,到边关,每一步、每一瞬都是死。 是被人当狗一样赶杀殆尽,还是选择作战,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无惧死亡地迎接死亡? 程鹏看到了一个千户被人杀死在马上,看到了一个百户的脑袋挂在了一匹马的马鞍上,也看到了鞑靼的尸体! 刀指长空! 程鹏厉声喊道:“回不去那就让我们战死在这里,让鞑靼看看大明的军士,不全是懦夫!杀!” “杀!” 罗欢、邓申等一干将官再次出手。 在将官死而不退的勇气鼓舞、带动下,明军骑兵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壮,这份悲壮的决绝,最终化作了力量。 刀,更有锋芒。 枪,更有力道。 向死无生,那就杀到死到来的那一刻! “那是?” 戚景通凝眸,心头猛地一颤,厉声喊道:“卸甲,过河!” 章渊刚爬上岸,冻得直哆嗦,一听这个命令,顿时有些傻眼。 盛霖、陈青塘等人兴奋起来,齐声呐喊:“过河!” 神机军神勇,丢下了火器,丢下了盔甲,开始涉水向东。 冰冷的河水刺骨,但会水性的神机营军士没一个埋怨的,京军在五个多月的训练中,主要抓的就两件事: 听命行事。 提高战力。 不服从命令的军士基本上都被踢出去了。 这个时候让军士过河,并不是戚景通疯了去送人头,而是因为,北面的骑兵,打出了一面面鲜明的旗帜! 旗帜猎猎。 其中一面蓝底朱边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马”字。 帅旗下,战马上。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将催马而动,抬手之间,抽出了马刀,厉声喊道:“麻循攻其左,赵宣攻其右,其他人,随我杀入中军!” “领命!” 麻循、赵宣当即答应,随之骑兵分开,如同三支离弦之箭射向鞑靼骑兵军阵。 鞑靼骑兵后军顿时大乱。 谁也没想到,这奔跑而来的骑兵竟不是鞑靼军,而是明军,他们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巴噶逊达尔罕看着后军被明军冲乱,许多鞑靼骑兵连马头都没调回去就被斩杀于马下,不由脸色变得极是阴沉,咬牙道:“大明啊大明,竟然安排了这么多多军士!” 兀山知道大势已去,连忙喊道:“现在撤还来得及!” 明军实在是太狡猾,不仅正面安排了一支军队,还在侧面安排了火器军,这还不算完,娘的竟然有一支军队埋伏到了鞑靼军身后去了! 是谁布置了这三路军队? 可怕的部署! 眼下鞑靼骑兵虽然占据上风,明军骑兵也渐渐支撑不住,但想要将这些人全部消灭还需要一些时间,现在—— 没时间了! 再不撤,被咬住,被包围的便是鞑靼军,何况对岸的军士爬过河来了,一旦被他们控制局面,那这些鞑靼骑兵就等同于北、东、西三面受敌! 在兵力数量上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只能是冲出去。 巴噶逊达尔罕很不甘心! 说好听点是撤退,说难听点,这不就是逃跑? 身为达延汗的女婿,这些年来征战,无论是解决东蒙古的各部落,还是抢掠大明边镇,哪一次不是大胜而归,什么时候逃跑过? 可面子和性命哪个重要,巴噶逊达尔罕还是分得清的。 回去之后最多丢脸,反正老婆都娶了,达延汗也不可能让两个人办理离婚手续…… “向东撤!” 巴噶逊达尔罕高声下令,兀山组织起了二百骑兵猛冲。 罗欢刺死一个鞑靼骑兵后,看向程鹏,喊道:“那不是鞑靼的援军,是我们的援军!看那旗帜,似乎是大同巡抚马中锡!” 程鹏喉咙动了动,目光中透着几分敬畏,喊道:“你说,马中锡跑到这哈流土河来,是碰巧路过,还是领了旨意?” 罗欢面色凝重。 这里并不是大同关外,而是宣府的关外,大同的骑兵再如何跑,也不应该跑到这里来巡边,更谈不上什么碰巧路过。 “看来我们低估了陛下对局势的把控与布置。”程鹏自言自语了声,然后喊道:“我们的援兵到了,随我杀!” “杀!” 援兵的到来,神机营的过河,仓皇逃跑的鞑靼与马队,都极大振奋了明军士气。 马中锡带了五千六百余骑兵,奋勇杀敌,鞑靼军士开始支撑不住,尤其是当他们发现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不见了的时候,更是失去了作战的勇气,一些鞑靼人纷纷跳下马趴在了地上选择装死或投降。 但鞑靼的勇猛确实令人震惊,哪怕是在这种接近绝境的情况下,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组织了二百骑兵,硬是只付出了七十余骑的代价,便冲出了程鹏的布置,一路杀了出去! 程鹏不甘心,命罗欢、邓申等率八百骑追了出去,自己则负责留下清理残局。 商队的拼杀已然结束。 张西倒在鞑靼人的尸体上,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朝着向导蔡清看去,呵呵一笑,轻声道:“这一次,我们赢了!”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惨烈的胜利 蔡清抬头看去,原本伪装为商队的八百军士,如今能站着的已经不足三百,像张西这样躺下来的,大部分都已经再也无法站起身。 付出了近一半多的伤亡! 这是赢了,算赢了吗? 是! 算! 蔡清弯下腰,用刀割下布料,给张西包扎着伤口,低声道:“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不知皇帝能不能处理好抚恤事宜,若是让人寒了心,那这哈流土河将会是明军最后的血勇。” 张西疼得直呲牙,依旧坚定地说:“明军最后的血勇,取决于还有多少敌人活着,取决于陛下的剑指向哪里。那,蔡清,回卫所吧,以你这次功劳,至少能让你当回百户,响当当的汉子,没必要当一些人的马前卒。” 蔡清站起身,平静地说:“若是敌人的主将能被活捉,我返回卫所,日后死在沙场也无怨无悔。可若是让他们跑了,那说明这次部署还是存在问题,这围三阙一明显有漏洞。” “嘶!” 蔡清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东面,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兵法之中的围三阙一,意在包围战术里故意留一个方向,诱使敌人突围出去,而突围的方向,恰恰是设有伏兵的方向。朱厚照考虑到了南面、西面、北面,三路出击,那他会不会有第四路部署?若当真有,那蔡清将不得不佩服朱厚照是个天才的统帅! 万全都司都指挥使程鹏翻身下马,对大同巡抚马中锡行礼道:“见过马巡抚。” 马中锡看着带伤的程鹏,还有损失不小的万全都司将士,下马喊道:“了不得的万全都司,了不得的程都指挥使,竟然正面硬抗了五千鞑靼精锐如此之久,令人刮目相看!” 程鹏微微摇头,正色道:“马巡抚,若没有神机营的协助,我们很可能早就溃败了。” “神机营?”马中锡皱眉:“京军还能帮忙?” “马天禄,这话说得,神机营全是蠢货一般,戚某听了很不高兴啊。” 戚景通带人走来。 马中锡打量一番,眼神一亮:“戚世显,是你?” 戚景通淡然一笑。 程鹏在一旁道:“他现如今是神机营都督。” 马中锡微微点头:“当年我巡抚辽东时,你任大宁路都指挥使时,我便断言你早晚有所成。一晃多年过去,你竟接手了神机营,只是——如此冷的天,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湿漉漉的?” 戚景通直想骂人,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来得太慢了,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转而道:“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程鹏、盛霖等人看向马中锡。 马中锡呵呵一笑:“自然是领了陛下旨意,说实话,旨意送来后,我可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总感觉这是一场没必要冒险的送死之战。可皇命难违,陛下三道旨意先后送至大同催促,甚至还派了两位锦衣卫的指挥佥事确保我们顺利抵达这里。” “两位?” 戚景通凝眸,顺着马中锡的目光看去,只见刘宠、刘宸走了过来,对戚景通、程鹏等人行礼。 看着这熟悉的两人,戚景通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还真是器重你们。” 刘宠、刘宸相视一笑。 自从投靠朝廷之后,两人算得上是办事得力且认真,不论是抓谢素、刘宝调查走私案,还是这次奔赴大同督促马中锡带兵赶来,无疑都很好完成了朱厚照交给的任务。 盘查战场,收治伤员,羁押俘虏,处理尸体,清扫战场有条不紊。 戚景通等人早就换了暖和的衣裳,毕竟俘虏穿薄点也没关系,冻不死就行,实在冻死了,那就算到战功里,明军亏不了…… 哈流土河的战斗,杀鞑靼军三千二百余,俘虏鞑靼两千四百余,得完好的战马四千六百匹。 毫无疑问,这是至少三十年来,大明对草原罕见的一次胜利! 当然,明军的损失也很大,以程鹏五千骑兵与张西八百商队为主力,两支队伍合计战死一千八百余,伤两千八百余,伤亡达到了四千七百余,完好无损的只有千余人。 马中锡、程鹏、戚景通等人都认识到了明军与鞑靼军的实力差距,马中锡看向戚景通,肃然道:“这次虽然胜了,可说到底,胜得并不利索。” 戚景通、程鹏等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胜利,是在突然袭击,在神机营率先毁伤千余鞑靼骑兵,在大同骑兵的援助之下取得的战果! 耗费心机! 多面部署! 纵是如此,还打出了个伤亡四千七的结果! 这若是少部署一路,兴许就被人给全灭了! 单兵作战能力,骑兵作战能力,差鞑靼骑兵不是一点两点,按照这个差距,大明若没有更好的“陷阱式”机会,恐怕很难在鞑靼身上讨到什么好处。 戚景通认真地说:“回京之后,我会如实告知鞑靼骑兵的厉害与明军不足。” 马中锡欣慰,老脸含笑:“差距是有,损失是有,但本巡抚却看到了明军崛起的希望。陛下惊天一手,五千八百余鞑靼精锐只有百余人逃窜而去,如此出手魄力、周全谋略,实令人振奋。” 程鹏、戚景通深以为然。 朱厚照的布置很巧妙,也很神秘,神秘到了程鹏不知道戚景通来,戚景通不知道马中锡来!能调动如此多力量于一个点上,并促成了一场大胜,任何人都不得不佩服朱厚照的本事。 有此一例,日后朱厚照在军中的威望只会更高,他插手军略的可能也会更高。 但马中锡、程鹏、戚景通等人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只要朱厚照有这个本事,只要能赢下鞑靼,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大明的边疆也会一步步安宁,小王子也将不得不低头! 大明不怕死的兵多,就怕死了人还赢不了! 程鹏望东,有些担忧地说:“刚刚俘虏交代了,此番鞑靼带队的主将是巴噶逊达尔罕,达延汗的女婿,如此重要的人物若是能抓来当俘虏,那将是对达延汗的沉重一击!也不知罗欢、邓申能不能建功!”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守株待兔的鼓勇营 箭至,一道身影坠落马下。 罗欢将身体压低,头几乎贴在了马脖子上,回头看了一眼被射死的军士,厉声道:“追!” 鞑靼的战力实在恐怖,这群人哪怕是撤退逃跑,依旧还能凭借着出色的骑术射箭还击,以阻滞追兵,而反观明军,因为骑射不精、射程有限,平均下来七八箭才能射杀一个鞑靼兵。 邓申看到前面的骑兵有十骑放慢了速度,瞳孔微凝,喊道:“冲杀!” 十骑,一字排开。 萧瑟的西风扫过荒凉的草原,发出了呜咽之声。 格杜、高吉等人盯着接近的明军,相互之间看了一眼,格杜抽出一根箭,夹动战马道:“比一比,看看我们谁能留下更多明军!” 高吉冷眸:“我要杀十个!” 格杜哈哈大笑,催马而出:“杀!” 十骑动。 弓似满月。 弦动! 二次弦动! 三次弦动! 弓丢出,马刀在手,迎上了明军骑兵! 刀光血影之后,只留下孤零零的战马,不安地踩踏着血泊,看着死去的主人哀鸣。 罗欢、邓申咬牙切齿,被这些人一阻拦,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已经拉开了二百多步的距离! 当追出一段路之后,当再次看到十骑被留下时,罗欢、邓申是彻底恼怒了,当牺牲十二名军士解决这些人之后,巴噶逊达尔罕等人已经跑出去三百多步,距离是越来越大! 一开始罗欢、邓申并不敢轻易分兵追击,毕竟鞑靼骑兵威胁太大,一旦巴噶逊达尔罕、兀山选择回击一路,明军骑兵四百未必能拦得住对方一百骑的冲击。 但随着巴噶逊达尔罕、兀山断后牺牲掉的骑兵越来越多,其身边的骑兵数量已不足五十,罗欢、邓申决定兵分两路,各自带三百余骑兵追击,以确保能将巴噶逊达尔罕、兀山抓住! 越过山丘。 巴噶逊达尔罕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军士很疲惫,数量也已很少,唯一的好消息是明军被甩在了身后近四百步开外,只要再拉开些距离,便可逃出生天! 兀山指了指东面,喊道:“距离沙城不到五里路了,那里应该有少许的蒙古勒津人,若是能遇到他们,我们便能反杀回去,解决掉这些追兵!” 蒙古勒津,是火筛所统领的部落。火筛为达延汗所降服,这里的人手自然也听从达延汗的调遣。虽说这里的蒙古勒津人并非主力,只是少数游牧,但只要给巴噶逊达尔罕百余人,哪怕是杀不了明军追兵,至少脱困的希望更大了。 巴噶逊达尔罕想到这里,下令道:“去沙城!” 沙城什么时候有的城已说不清楚,断壁残垣之下,是一片荒芜。 因为一些古老的城墙挡住了沙丘,庇护了一些水草,加上冬日可以遮蔽风雪,倒也成为了一些游牧的蒙古人冬日的落脚之地。这地方算不上水草丰美,来的人不多,今年与往年差不多,只有百余户。 只不过,依城墙而立的蒙古包外的血迹尚未干涸,一座座蒙古包内,是被捆绑住的妇人、孩子。 当巴噶逊达尔罕、兀山驱马而至时,看到了一具具尸体横陈在外,忍不住瞠目。 兀山难以置信,咬牙道:“东蒙古已然统一,是谁对自己人下如此毒手!”、 巴噶逊达尔罕听闻之后顿时打了个哆嗦。 没错! 东蒙古已是统一,所有人都在达延汗的统治之下,各部落之间没了纷争,也无需你杀我、我杀你! 可这里的男人依旧死了! 除了草原部落内斗外,能杀他们的只有一个——明军! 巴噶逊达尔罕脸色煞白,尖声喊道:“快撤!” 呼啦! 一面旗帜从沙丘之上竖起,强壮的军士摇晃着旗帜。 一队队骑兵从城墙隐蔽处、从沙丘之后,从远处的树林之中杀出,声势之大,令人骇然!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陷入了慌乱之中,身后的骑兵也彻底绝望。 黑压压的骑兵,至少四五千骑,靠着这几十个人想杀出去,绝无可能!何况身下的战马已疲惫至极,即便是杀出去,又能跑多远? 刘胜驱马而至,在亲军的护卫之下前出百步,看着溃逃而来的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淡然一笑:“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要战吗?” 巴噶逊达尔罕抽出马刀,兀山连忙制止:“你是达延汗的女婿,只要投降明军必不杀你,待日后达延汗讨要时,你还能回去。若是出手,我们必死无疑。” 巴噶逊达尔罕看向兀山:“你让我投降?” 兀山苦涩不已:“绝境之下的投降并不可耻,我们想要报仇,至少需要活下去。这个时候死,毫无意义。” 巴噶逊达尔罕清楚兀山所言没错。 身为达延汗的女婿,这个身份类似于明廷皇帝的驸马,是贵族中的贵族。无论是投降还是俘虏,贵族都应该受到优待,活命的可能确实比寻常骑兵大得多。 只是,一旦投降,那达延汗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巴噶逊达尔罕犹豫再三,最终舍弃了达延汗的脸面,选择了活命,收起马刀,驱马上前,问道:“我乃是达延汗之婿巴噶逊达尔罕,来者何人?” 刘胜眼神一亮,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出关冒险走一走,最多弄一些小虾收拾残局,可没成想对面竟是一条大鱼! “京军十二团营固勇营都督刘胜,奉陛下旨意,前来阻截哈流土河动撤之敌!投降可活,抵抗必死!选吧!” 刘胜说完,刀出鞘。 身后骑兵纷纷箭上弓弦,一些骑兵马刀、长枪已然准备就绪。 巴噶逊达尔罕无看了一眼兀山,无奈地将马刀丢了下去,喊道:“所有人,丢下武器,下马投降吧。” 有些鞑靼骑兵不甘心,可主将都投降了,而且周围的明军实在是太多,反抗必死,一个个只好下马。 刘胜这边刚将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给绑好,罗欢、邓申便带骑兵赶了过来,见到嘴边的功劳被刘胜抢了去,罗欢、邓申更不甘心,但也清楚,若不是刘胜等人出现在这里,那巴噶逊达尔罕极有可能逃出追击! 一番礼仪后,刘胜带着几分轻松问道:“哈流土河战果如何?”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关外大捷,阵斩五千 言语之中,满是轻松。 沙城距离哈流土河好几十里路,罗欢、邓申一路追赶而来,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只剩下残兵败将,这些都说明哈流土河的战斗赢了! 至于是惨胜、小胜、大胜,这些还需要罗欢等人来告知。 刘胜并没有带军士前往哈流土河,而是下令军队带着俘虏与所得朝着野狐岭撤退。哈流土河的程鹏、马中锡、戚景通等人在收到了刘胜消息之后,同样朝着野狐岭撤退。 按道理说,马中锡带的是大同军马,实在不应该走野狐岭入关,完成作战任务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 可马中锡依旧选择先入关再返回大同,一是旨意允许,二是大同兵马出关为不走漏消息且不失期,马中锡选择了轻骑出击,并没有带回去的口粮…… 就这样,刘胜在野狐岭以南的新开口堡见到了得胜归来的将士,一番对论之后,翌日一早,程鹏、戚景通率兵返回宣府重镇,马中锡提了一批粮草与口粮之后,返回大同,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一干俘虏与俘获,则由刘胜的鼓勇营押送返京。 程鹏、戚景通等人对这个安排并没有异议,刘胜押送,也只不过是押送,真正的功劳是谁的,皇帝布的局,皇帝最清楚,何况报功文书、军功簿中的文字,刘胜改不了,也毁不掉,再说了,跟着鼓勇营的还有邓申、蔡清、陈青塘、麻循等人。 大捷! 派往京师的军士背插标旗,手舞长鞭,纵马奔驰而去。 关外大捷,阵斩五千! 呼喊的声音,沿着街道传入无数人的耳中,消息如石落水,形成一道道波传荡开来。 实事求是地讲,破敌五千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捷,才几千人而已,灭敌不上万,不十万,好意思喊大捷两个字吗? 答案是: 好意思! 大明早已不是洪武、永乐时代,徐达可以弄王保保十万兵,蓝玉能在捕鱼儿海网十万鱼,朱棣也能带着几十万人在草原上逛吃蹭喝,脚底下还踩着几万鞑靼、瓦剌的尸体,连带着当年的兀良哈兄弟也能揍一顿。 这是正德年间,大明只有挨打的份,没有打人的份。 别说朱厚照当皇帝这几年,就是将朱厚照的爹、爷爷、爹的爷爷一起拉过来,大部分年月里也是挨打居多,能弄死鞑靼、瓦剌十几个人,就敢写报捷文书,请求封赏几百、上千人的功劳…… 如今一次弄死鞑靼人好几千,按照以往“冒功”的方法,不报几万人的功劳那都没办法收场,如何能不算是大捷? 但刘胜派人一路“大捷”直往金陵,并不是为了“冒功”、“求赏”造势,不管怎么造,鼓勇营的功劳都不算大,没这个必要,真正的原因是,这确实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捷,真正意义上的大捷! 哪怕是只覆灭了鞑靼五千余人,那也是数十年来罕见的对外胜利,尤其是小王子、满都海主导鞑靼的这三十年里,大明边镇就没胜过一次,回回被人打,连军士都被人剃过光头! 屈辱了几十年,终于有一场像模像样的、实打实、没有任何捏造、虚报的胜利,如何能不算大捷? 杀敌五千,也是大捷! 因为这一场战斗告诉了所有人,鞑靼骑兵不是战无不胜,鞑靼骑兵也能被消灭! 翌日。 奉天殿,早朝。 朱厚照正在廷议政务,锦衣卫指挥使崔元匆匆来报:“陛下,万全都司传来捷报,报捷军士已至宫门之外。” “让他们入殿!” 朱厚照微微凝眸,肃然道。 张懋、徐光祚、王廷相等人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担忧多日,似乎白担忧了!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几分期待。 报捷军士一行十六人,为首的是万全都司的千户王虎,见到朱厚照之后肃然行礼,将报捷文书高举过头顶,喊道:“哈流土河大捷,破敌五千!领都司之命,传捷报于天子!” 内侍匆匆走下,将文书转呈给朱厚照。 朱厚照翻看了文书,目光微凝,眉头浅皱,旋即舒展开眉头,笑道:“宣府都指挥使程鹏,神机营都督戚景通,大同巡抚马中锡,三路合击,杀三千余鞑靼兵,俘虏两千四百余,并将走私战马与一干骑兵战马俘获,合计四千六百余匹!诸位爱卿——大明与鞑靼一战,大明胜!” 文武群臣走出,齐声道:“恭贺陛下,恭贺大明!” 朱厚照抬手,嘴角透出笑意:“被俘虏的鞑靼主将巴噶逊达尔罕,其身份是小王子的女婿!” 此言一出,众人一惊。 王廷相心头沉甸甸的,李东阳眉头紧锁,杨廷和也感觉到有些棘手。与文臣的心境变化不同,武将勋贵里,张懋大喜,徐光祚深感光荣,就连曾绍贤、崔元等人也觉得这是了不得的胜利。 兵科给事中孙祥走出,肃然道:“陛下,臣听闻小王子与满都海只有一个女儿,是为图鲁勒图公主,而这巴噶逊达尔罕正是图鲁勒图公主的丈夫。若朝廷不放归巴噶逊达尔罕,小王子与满都海必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宣府必遭刀兵之祸。臣恳请陛下,将巴噶逊达尔罕放归鞑靼!” 报捷的千户王虎本是个好脾气的人,办事稳重,可一听孙祥这番话,顿时就恼怒起来,反驳道:“这位不知什么的官员,你要朝廷放归巴噶逊达尔罕,那要不要先让小王子放归这些年来掠走的几万大明百姓!你一个不上战场的人,却在这里害怕小王子报复,脸还要不要了?” 孙祥素日里看不起武将粗人,被王虎如此一顿公然数落,忍不住回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公然咆哮于朝堂之上!” 王虎哼了声:“我算不得什么东西,但我不怕那小王子!” 孙祥不理会王虎,对朱厚照道:“陛下,不宜为一人而损万民之生计!若因此连累大同、宣府遭遇连连战火,无数百姓生灵涂炭,那此战到底还算不算光荣?”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朱厚照没想到,抓了小王子的女婿,小王子还没发话让大明放人,大明的官员竟然先一步跳了出来。 如此荒唐的一幕,令人匪夷。 可仔细想想,其中也隐藏着某种必然。 毕竟,这几十年来小王子东征西讨,树立了战无不胜的形象。如今统一东蒙古,正是兵多将广、实力雄厚时,若大明惹怒了他,谁能收拾残局? 朱厚照看向群臣,这些官员里面,有不少人认可孙祥的话。 可怜! 可笑! 若大明强盛,对鞑靼屡战屡胜,孙祥敢说这种话,估计会被文武大臣用口水淹没,可现在,想张口的人都没几个…… 现如今,孱弱的大明,似乎连个捷报都接不住了。 张懋站了出来,看着孙祥冷声呵斥:“我大明与胡虏本为世仇,这些年来,胡虏杀我边民、掠我边民无数,如今我边军神勇,以血战赢捷报!到头来,在你这里如此捷报却成了小王子对大明发动进攻的借口了不成?” 面对英国公发难,孙祥丝毫不惧,上前一步,厉声道:“若因这小小捷报,导致小王子率十万铁骑南下,害了宣府数十万军民,甚至危至京师,敢问国公这罪责谁来担,谁能担?当下之计,唯有将那巴噶逊达尔罕释放,以表大明诚意,消除小王子怒火!” 张懋脸色一变。 这话可不好反驳,捷报之后的事到底如何演变谁也说不清楚,但推测来看,多年征战从无败绩的小王子很有可能会为了颜面,为了振奋士气领兵南下。 到那时,宣府被困,京师也不会安稳,后果确实严重。 孙祥目光中带着几分得意,这次——自己一定可以得到皇帝的赏识。 作为兵科给事中,自己可是翻阅过不少关于小王子的文书,深知这家伙有仇必报。现在他刚刚统一东蒙古,正在整合内部部落的关键时期,突然被大明扇了一巴掌,不管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女婿、女儿,他都会发动战争! 只要小王子带兵南下,那自己就是预料如神、提前警告过皇帝与朝廷的官员,是一腔热血、一心为大明安危的官员!作为预言第一人,洞察事实因果与走向的睿智官员,如何能不升迁? “陛下,臣弹劾孙祥居心叵测!” 一位四十余岁的官员走出,气息浑厚,声震大殿。 朱厚照看去,看着清瘦的张子麟,抬手道:“讲。” 刑部侍郎张子麟肃然道:“孙给事中言辞犀利,看似忠诚为国,实则取巧求名!此捷报之后,鞑靼对大明的征战,在孙给事中那里,都将成为是哈流土河失败的报复!但事实则不然,胡虏年年寇关,年年来犯,多少年来,我大明并无捷报传入京师,那胡虏犯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报复?这是其一。” “其二,世人皆知小王子历年来征战,罕有停手的年月。今年征讨东蒙古内部诸部落时,小王子依旧入河套,威胁陕西、山西,从边关伺机良久,若不是边镇没太大破绽,小王子定会入关内劫掠。既是如此,那小王子今冬、明年派兵甚至是亲自带兵前来,又与此捷报何干?” “给事中孙祥,将小王子日后劫掠我大明与哈流土河之战、俘虏其女婿绑在一起,强行作为因、果,非为国安民安,实乃是想取巧,意在预言以求名!如此官员,其心可诛!” 一番话,震慑朝堂。 李东阳深深看了看张子麟,这个家伙了不得啊。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他十九岁便中举了,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颖敏之辈!后来在大理寺当了十几年的官,又外放为济宁知府、山西参政、河南布政使、湖广巡抚!后调入刑部,为左侍郎。 听他这番言论,可谓一针见血,扎得孙祥龇牙咧嘴,看,脸都苍白了。 朱厚照玩味地看向孙祥:“张侍郎所言,也是朕所想。孙给事中,若按你所言办事,那日后大明唯有挨打一途,连还手都有罪。毕竟,还手容易挨打得更狠,是不是如此?” 孙祥连忙跪下,喊道:“陛下,臣绝无此意!” 朱厚照豁然起身,厉声道:“无此意,是何意?鞑靼杀我大明军民无数,掠我百姓难算!怎么,我大明就不能杀鞑靼五千,不能俘虏鞑靼将领?合着我大明只能任由鞑靼宰割,如那待宰羔羊?朕——对你很失望!回家种地去吧,莫要在朝堂之上丢人了。” 孙祥跪着,身体微微颤抖。 官途,到此为止。 朱厚照锐利的目光扫过群臣,威严地说:“小王子要来,那就让他来!大明与他交手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若能来到北京城下,那朕就披盔戴甲,分他个胜负高下!来人,设宴!” 设宴! 王虎听闻之后,眼眶湿润。 皇帝好气魄! 捷报之下,岂能无酒? 朱厚照摆宴,王虎等军士倍感荣幸。 宴会欢快,酣畅淋漓。 待宴会散去后,朱厚照召见张懋、王廷相、李东阳等人,肃然道:“此番关外捷报,来之不易!你们看看这战报吧,此战,都指挥使程鹏负伤,指挥佥事马经战死,千户李七、郑贺子等战死,牺牲了一千八百余将士!可以想象,当时的战况是何等惨烈。” 李东阳看过文书后,肃然道:“若非陛下部署得当,奇兵屡出,这场战斗想要赢下来,怕是难。” 杨廷和点头:“鞑靼的强大,确实是不容忽视。” 王廷相感叹道:“以前有不少人说,一个鞑靼骑兵能杀七八明军,这话听起来刺耳,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不过——臣以为,程都指挥使等将士,凭借着勇气、决心与意志,杀出了明军的军威,若没有这些人苦苦支撑,殊死搏杀,马巡抚赶来时,未必能控制住局势……” 张懋赞同:“确实,程鹏带领的骑兵,还有张西带的步卒,都牢牢钉在了战场之上,这是此战能赢得胜利的关键!” 朱厚照听着几人的议论,含笑点头,旋即严肃起来:“你们说得都对,这也证明了一点,强大的意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战力上的不足!这也是朕强推指导员制度的用心所在,既然你们认可意志的力量,那指导员培训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朱厚照是指导员 全面推行指导员制度,让指导员负责武装军队的思想,打造出一支富有顽强意志、敢拼死作战的军队,这是朱厚照强军的重要举措。 只是受限于人才难得,想要将指导员制度彻底确定下来,还不现实。 指导员需要懂得思想武装的重要性,懂得如何将精忠报国、杀敌立功、家国情怀等灌输给军士,有悲悯之心,敏锐的观察力,可以为军士排忧解难,还需要能与军士打成一片,没有士人的高傲,同时,还需要精通兵法…… 这样的人才并不容易找到,徐祯卿是一个不错的人手,罗长生、宗满江在复合弓独立营担任副指导员,成效也不错,可除了这三人外,可以作为指导员的人手就不多了。 朱厚照打算借哈流土河大胜的机会,再一次扩充将官学院,遴选出一批指导员种子,为后续军队建设打下基础。 李东阳想了想,言道:“陛下,万全都司这次仗打得不错,在这文书中,并没有提到指导员……” 那意思是,指导员有没有都差不多吧,你看,人家没指导员一样打赢了,那些将士的意志一样很顽强。 不等朱厚照说话,王廷相已摇了摇头,言道:“李首辅,无论是程都指挥使带领的骑兵,还是张西带去伪装为商队的步卒,亦或是神机营的军队,虽然没有名义上的指导员,但确实有过指导员。” 李东阳皱眉,顺着王廷相的目光看去,瞳孔中出现了朱厚照的身影,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陛下!” 杨廷和心头一颤。 王廷相、张懋等人沉默地点头。 在宣府的那段时间里,朱厚照不仅是皇帝,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指导员,给了万全都司将士莫大的勇气,给了他们与鞑靼搏杀的意志! 因为朱厚照在那里停留过,因为朱厚照在那里和许多军士及其家眷打过交道,因为朱厚照答应过他们,要整顿卫所,振兴大明! 这个超级指导员,用他的言行举止,用他的走走停停,赢得了万全都司,尤其是宣府将士的拥戴! 王廷相可以断定,若不是因为朱厚照,程鹏甚至都不敢带五千骑兵正面硬冲鞑靼的五千骑兵,即便是程鹏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冲,那他身后的将士,可没吃熊心豹子胆,未必能扛得住鞑靼骑兵的对冲。 他们能在损失如此惨重的情况下坚持下来,与朱厚照这个“指导员”有着莫大关系,顽强的意志虽然不一定能弥补多少战力上的区别,但想要被杀死,以前需要一刀,现如今,可能需要两刀、三刀了! 只要不是顷刻之间掉了脑袋,那军士就敢带着伤拼到最后一口气,而这种拼杀往往可以给其他人创造杀伤敌人的机会!什么一个鞑靼兵能杀七八个明军,现如今,他们最多能杀四五个! 王廷相开口支持:“臣以为指导员对树立军士必胜的信念,绝境下拼死作战的意志大有裨益,当推而广之。” 张懋自不会反对。 朱厚照见状,下了决断:“那就再选五百将士进入将官学院,这五百人,就从各地剿匪出色的卫所将士、万全都司等地抽调吧,尤其是万全都司中此番作战立下功劳的,抽出表现出色的将士四百人至京师。” 王廷相、张懋领命。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等人:“这是大明与鞑靼之间罕有的胜仗,所有人都盯着朝廷封赏,都在看着朝廷的动作!若赏罚分明,则振奋军心,任由小王子前来,那宣府与万全都司的将士也能战他一战!可若是赏罚不分明,冒功、滥赏、侧重将官而忽视军士,那宣府危险,京师也不安稳!” “故此,朕认为可以按照新军优抚之策厚恤,凡牺牲者,一律追为烈士,并于宣府打造烈士纪念碑、烈士陵园,按烈士标准抚恤,银、粮一次给到位,绝不允许拖欠减少!负伤者,同样重赏……” 张懋深知赏赐过一手截留一半,等到了军士手中,估计十不存一,言道:“陛下,重赏当给,只不过当安排一批人手督管、盘查,确保所有钱粮能发放到军士手中。” 杨廷和深以为然:“历年来朝廷下发赏赐,往往被将官截留过多,以致军士并无所得,安排御史盘查跟进,是当有之策。” 朱厚照摆了摆手,拒绝了张懋、杨廷和的提议:“不必如此麻烦了,将所有下发赏赐张榜于外,若有军士拿不到该有份额,杀主管发放赏赐的长官。另外传知诸将士,和将官占田一样,若有将官贪拿军士的粮饷、赏赐,告镇抚司,镇抚司不处置,准其投文书于驿站,直送五军都督府。” 杨廷和听闻便退到了一旁。 这起胜利来之不易,无数人盯着朝廷的动作不假,可朝廷也盯着将官的动作,谁若是敢贪拿军士该有的赏赐,尤其是烈士的抚恤,估计会死一批人。 朱厚照想了想,再次言道:“这次发放赏赐,交张子麟负责核销账目。” 李东阳、杨廷和没意见。 虽说张子麟是刑部的官,但此人廉洁敏锐,刚正不阿,他负责账目核销,确实能减少问题。 待内阁大臣离开之后,朱厚照对张懋、徐光祚道:“将哈流土河的文书交给将官学院与十二团营将官,分析此战中鞑靼应对失策之处,找出明军应对不足,如何改进,查找清楚。” 张懋、徐光祚肃然领命。 这就是战后总结了,这次作战的经验确实可贵。 文华殿安静下来。 朱厚照盯着舆图之上的哈流土河,面色极是凝重。 这一次行动,大明赢了。 但赢得,有些侥幸。 若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在一开始时没有完全投入所有骑兵,而是选择预留一千,哪怕是五百骑兵,那当程鹏等人被拖住,进入鏖战时,那也足以给程鹏等人沉重一击,甚至可能会摧毁明军最后的坚持! 说到底,自己还是低估了鞑靼军士的战力,也高估了明军的战力! 差距很大啊! 朱厚照颇是无奈,这种体力、体术、骑术等方面的差距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缩短的,没有三五年的锤炼,很难让大明骑兵正面搏杀鞑靼骑兵! 目前——实力不够,装备来凑吧…… ------------ 第一百八十章 骑兵是临时的? 这一日。 宦官张永匆匆进入文华殿,随后不久,李东阳、杨廷和、张懋、徐光祚、王廷相等人便被传召至文华殿。 刘胜班师,率邓申、蔡清若干人入殿行礼。 朱厚照仔细听着刘胜等人的汇报,这些人的论述完全呈现了哈流土河的作战过程,相对简短的文书更能令人身临其境。 邓申拿出一份奏折,肃然道:“程都指挥使、马巡抚、戚都督等人联名,差我等将练兵文书送上。” 朱厚照接过看了看,微微点头:“明军与鞑靼军的差距确实不小,他们能认识到这些并主张练兵,这是好事。只不过,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如何去练兵,朕希望你们多建言献策。” 邓申、陈青塘、蔡清等人有些惊讶,皇帝不是在给国公、侯爷、尚书、内阁大臣问策,而是在给自己这些算不上什么官员的人问策? 这是帝王的虚怀若谷,还是仅仅做做样子? 刘胜看出了几人顾虑,言道:“陛下让你们说,放开了说便是。” 朱厚照含笑间抬手:“你们有功之臣,说错了,朕也不会怪罪,更不会拿回属于你们的封赏。” 邓申见状,没有再犹豫,走出道:“臣受陛下提拔,从沿河口所调宣府都司听命,以骑兵将官身份参战,便谈一谈我大明骑兵不足之处。在臣看来,我骑兵弱,在于大部分军士并非真正的骑兵,多是骑马之兵。据臣所知,宣府镇并没有固定的骑兵队伍……” 朱厚照听得直皱眉,对邓申问:“宣府如此重镇,缘何连骑兵军团都没有,每年边镇索取战马可不在少数。” 邓申微微摇头:“臣至宣府镇时间尚短,不知其中详情。” 朱厚照看向麻循:“大同有没有固定的骑兵队伍?” 麻循微微摇头:“回陛下,并没有。” “为何?” 朱厚照凝眸。 麻循犹豫了下,言道:“其一,骑兵选拔相当苛刻,需年不过四十,且身长七尺五寸以上,要身体壮健,手脚捷疾,能驰骑彀射,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这些不是寻常军士可充任,一卫之兵,未必能选出八百骑兵。这其二,多少有些不好开口……” 朱厚照皱眉,沉声道:“讲!” 麻循低头:“一些军士畏怕选为骑兵,曾有几年中,一些军士为逃避选入骑兵,竟不惜故意坠马伤残……” 朱厚照上前一步,问道:“为何如此,可是将官苛责过甚?” 麻循微微摇头,咬出了两个字:“怕死。” 朱厚照脸色凛然。 想想也是,骑兵是主力,主力的意思,那就是出主要的力气,干主要的活…… 在大明被人压着打,摁在城池里面的背景下,当骑兵就意味着冒险。比如出城巡边,看看有没有敌人来打草谷,或者是前出几十里放哨,别说遭遇大股鞑靼骑兵,就是遭遇几十个鞑靼骑兵,那也未必能活着回去。 还有被围城时,步卒还能站在城墙之上拼杀,骑兵那就只能待在城中当预备队,万一鞑靼跑路,这些预备队那可是要出城送行的。 可问题是,明明是送别人回老家的,可偏偏实力不够,半道就被人送回姥姥家了。还有当鞑靼入关,烧杀抢掠的时候,派步卒是不太可能追上这群强盗的,只能出动骑兵,遇到了就得干架,干不赢又没跑掉就得死…… 骑兵的死亡率明显高于守城的步卒,这就导致骑兵成了“高危行业”,打不赢敌人,没半点可骄傲可吹嘘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谁愿意当骑兵…… 朱厚照阴沉着脸,问道:“那马中锡带的骑兵,程鹏带的骑兵,是如何组成的?” 麻循回道:“程都指挥使那里臣不知,但马巡抚带的骑兵,除了两千固有的骑兵外,剩下三千都是临时抽调组成的。” 邓申回道:“宣府的骑兵,超六成是临时抽调组成,许多军士只是会骑马,并无真正的骑术可言。” 朱厚照沉默了会,转头看向张懋、徐光祚:“告诉朕,京军并非如此。” 张懋走出:“陛下,京军三千营是专门的骑兵部队,如今十二团营中的奋武、耀武两营,正在组建专门的骑兵。” 朱厚照肃然道:“边镇安危干系江山社稷,不容忽视!若是连专门的骑兵都没有,那如何应对鞑靼骑兵军团?日后国力昌盛了征讨鞑靼,总不能全靠着两条腿走过瀚海与草原吧?兵部、五军都督府给边镇发文书,建立专门的骑兵作战队,强化骑兵训练!为鼓舞军士入骑兵,骑兵所属的屯田,一律免税,骑兵战死,抚恤相对步卒上浮三成!” 王廷相领命。 徐光祚对朱厚照的举措很是认可,言道:“增其所得,去其忧患,骑兵可成。” 骑兵不是完全怕死,而是怕拿着步卒一样的待遇,却干着冒险掉脑袋的活。待遇高点,死了也能给家人多留下些东西,这样一来,骑兵与步卒的差异就变得更为明显。 朱厚照认真地说:“骑兵务必专,没有专门的军士当骑兵,哪来的骑术,没有骑术,在面对鞑靼时如何能不吃亏?抓骑兵之训,当以骑兵建设为先。至于骑兵数量,就看各都司的本事了,原则上不允许低于八千。当然,谁若是借骑兵之机虐民、虐兵,朕绝不轻饶,将这些话一并送至地方!” 王廷相欣然答应,问道:“这些举措,目前只适用于边镇吧?” 朱厚照点头:“只是边镇。” 内地都司可不敢养动辄八千战马,弄八千骑兵,不是不想,而是实在养不起。一个骑兵的成本往往能顶五个步卒,一旦扩大到内地都司,不说战马数量吃紧难以供应,就说这钱粮,朝廷也给不上。 抓重点,抓关键。 主要是边镇,尤其是承压最大的大同、宣府。 朱厚照看向蔡清:“在前面的公文中,张西将你的身份告知了朕,你虽为走私充当过向导,但这次毕竟立了功。朕想问一句,你想不想重返万全右卫,去当个千户继续为朝廷效力?” ------------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招降鞑靼将官? 千户? 蔡清震惊地看着朱厚照,察觉到有些失礼,连忙低下头道:“草民有罪,曾被小王子剃了光头……” 朱厚照呵了声:“小王子剃了你们的头发,可不是你们个人的耻辱,而是整个大明的耻辱!这份仇,朝廷早晚要报!你若不在卫所中,当报仇的那一天到来,如何洗刷这身上的耻辱?你能在生死之间没丢弃军士逃亡,出手与胡虏搏杀,甚至斩杀了五人,可见你是有本领的,朕希望看到你有朝一日找到小王子,将他的头发也剃光了!” 蔡清喉咙动了几次,感觉朱厚照的想法很是疯狂。 剃光小王子的头发? 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必须俘虏小王子,这也意味着,明军需要彻底打败鞑靼的主力!如此疯狂的想法,换个人的话,蔡清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回去,可现如今说这话的是大明皇帝朱厚照! 蔡清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陛下,给小王子剃光头,草民自是愿意,可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应以防守为主。” 朱厚照淡然一笑,看向张懋、刘胜等人:“他这是认为朕会因为这小小的胜利昏了头脑,冒然与鞑靼全面决战。” 张懋老脸堆满笑意,对蔡清道:“哈流土河之战,陛下是谋而后动,日后对付小王子,自然也需如此,没有足够的把握,陛下是不会大规模用兵的。” 蔡清看向自信沉稳的朱厚照,撩衣摆跪了下来,肃然道:“还请陛下给草民一个雪耻的机会!” 朱厚照满意地抬了下手:“起来吧。哈流土河之战的情报一旦传入小王子耳中,今冬不来,明春夏也会犯边。万全右卫首当其冲,朕希望你能奋勇捍守,护卫大明边民。” 蔡清谢恩起身。 朱厚照问道:“张西率步卒与鞑靼军鏖战,伤亡虽然不少,但最终抗住了鞑靼军,说说,步卒如何练兵为上?” 蔡清正色道:“步卒在力量、敏捷上不如鞑靼兵,有些军士手中的武器都被打到脱手,虎口裂开。臣以为,步卒训练,当需在力量、敏捷上下些功夫。” 邓申补充道:“还有配合不够密切,没有形成战阵,当针对特定战况,调整战阵以谋求占优。” 战阵! 王廷相连连点头,走出来道:“适合的战阵,可以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也可以通过三五名军士的配合,将防御、进攻的节奏把握得精准,让敌人更被动。只不过因为士气低落,加上这些年来以防御为主,进攻型的阵法并没有严加训练,臣以为,是时候着重抓一抓了。” 朱厚照看向张懋、徐光祚。 张懋走出,赞同道:“战阵不可缺,无论是大规模作战,还是小规模遭遇战,都需要讲究战阵,稳住阵脚,方可更多存活,更多杀伤。” 朱厚照走向屏风,看着山河舆图,言道:“对于战阵,朕并不甚了解,可这些毕竟是经过战场考验留下来的智慧,朕只想说,但凡能杀敌的战阵,便是好的战阵,不要拘泥于哪一家、出自谁之手!战争要分出胜负,那就是看谁剩下的有生力量多!无论是京军,还是边军,该抓一抓战阵、训练了。” 王廷相、张懋等领命。 朱厚照转身看向陈青塘:“骑兵、步卒都有问题,神机营第一次将虎蹲炮投入实战,不会没问题吧?” 陈青塘恭谨地回道:“陛下,火药弹被证实确实可以大规模杀伤骑兵,且对战马有一定的惊扰。但当下的神机营很是脆弱,若不是哈流土河挡着,损失必会不小。另外,神机营迟迟没有配发新式火铳,导致神机营军士只能携带一定的刀枪参与近战……” 神机营没有火铳,这是有原因的。 虎蹲炮的制造没难度,主要是在一般神机炮的基础上加装腿脚,但火绳枪的研制遇到了不少困难,最困难的是勾连、弹回装置,虽然这个问题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解决,但火绳枪的优化还在继续之中,并没有列装到神机营,加上寻常火铳杀伤效果太差,索性以弓暂代,这也是神机营出现在哈流土河时没有火铳的原因。 朱厚照对陈青塘道:“新式火铳接近定型,等神机营返京,差不多便可装备。” 陈青塘双眼放光,连忙问:“神机营何时返京?” 朱厚照略一沉思,笑道:“那就要看看小王子接下来的动作了,既然你来了,那就带十门威虏炮去宣府,另外带一批火药弹过去。小王子迟早会去宣府,先准备着吧。” 陈青塘面露难色,苦着脸道:“若小王子冬日不来,神机营岂不是要在宣府过冬了?” 朱厚照微微摇头:“那倒不至于,让蒋壑、程鹏选出三百忠勇之士,跟着神机营学习操作火器,若十一月中旬小王子还没有南下,神机营返京,留下一批火器给宣府。” 陈青塘笑了,这也就意味着神机营并不会在宣府过年。 刘胜走出一步,道:“陛下,那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被押在午门外,如何处置?”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朕看洪武、永乐时,不少蒙古人归顺我朝,为我所用,甚至还有些蒙古人为大明立下军功。你们看,这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能否招降,为大明效力?” 李东阳与杨廷和对视了一眼。 李东阳摇了摇头,言道:“陛下,洪武、永乐时,我朝强势,蒙古人归顺是大势所趋。可如今,想让他们归顺不太容易……” 这话说得很清楚。 要让人臣服,至少自己是个强者。 你不是朱元璋也不是朱棣,凭什么让他们臣服? 再说了,这些人高傲得很,突然被大明抓了,心里万千不甘,又怎么会臣服?倘若当真归顺,那还需要小心他们是不是诈降…… “臣以为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必难降服。”杨廷和走出说了句,在朱厚照皱眉思索时,补充了一句:“但陛下,鞑靼将官不容易臣服,但鞑靼的军士,未必不能降服……”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条件与归顺 午门外。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十余人跪在坚硬的石板上,一个个怒目盯着明廷的将官。 曾绍贤、崔元亲自看管这些俘虏。 随着宦官喊出一嗓子“陛下驾到”,将官、军士纷纷行礼,巴噶逊达尔罕、兀山将目光投向大门。 龙辇至。 朱厚照走向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在五步之外停了下来,抬手道:“都免礼吧。” 曾绍贤、崔元等人起身。 巴噶逊达尔罕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带着怒火喊道:“你就是大明昏庸无道的皇帝,呵,我竟然败给了你们,当真是耻辱!” 朱厚照看了看巴噶逊达尔罕,问道:“你就是小王子的女婿?” “没错!” 巴噶逊达尔罕喊道。 宦官将椅子抬了过来,朱厚照坐了下来,淡然地看着巴噶逊达尔罕,轻声道:“败给大明,在朕看来算不得什么耻辱,真正可耻的是,你们选择了投降,见到大明皇帝反而是一副骨气了得的虚伪样子。若是你战死在沙场之上,朕敬佩你是条汉子,可你现在——既然跪了,还高傲什么?” 巴噶逊达尔罕脸色一变,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反驳。 投降毕竟是事实。 兀山见巴噶逊达尔罕吃瘪,当即喊道:“放他回草原,我们的性命交给大明!” 刘胜在朱厚照身旁言语了两句,朱厚照凝眸道:“兀山,一个厉害的骑兵将领是吧,你想让朕将巴噶逊达尔罕放回去?” 兀山想要起身,又被人摁了回去,只好喊道:“没错!” 朱厚照淡然一笑:“放他回去,大明有什么好处?” 兀山冷冷地说:“大明还有心思盘算好处?抓了他,达延汗必然恼怒,到时候十万铁骑南下,大明顷刻之间便是山河破碎!而为了消除一场浩劫,最好的办法便是送巴噶逊达尔罕回草原!” 朱厚照锐利的目光盯着兀山:“十万铁骑南下?朕不太相信刚刚统一东蒙古的小王子能调动如此多的兵马,尤其是在这个冬日里。” 兀山反问:“过了冬日,大明就能应对达延汗了吗?不要忘了,宣府、大同可是多次被达延汗围攻!” 朱厚照轻蔑一笑:“朕自然记得,可你说清楚,达延汗来去宣府、大同那么多次,总共进入宣府城、大同城几次,又来北京城几次?” 兀山愣了下,咬牙道:“虽未进城,可也将你们大明在城外的军民杀了个片甲不留!” 宣府城也好,大同城也好,都是重兵与坚城,骑兵为主的鞑靼军想要强行破城而入,不付出惨重的代价是不用想的,而这种代价往往是鞑靼无法承受的,所以历年来虽然抢来抢去,甚至几次威胁宣府、大同,可始终没对这两座城发起过真正大规模的进攻。 朱厚照看着兀山,微微摇头:“杀多少军民,你们都过不来,那朕有何惧?若你们那位小王子要过来,朕想他十万兵,至少在宣府留下三万至五万,剩下五万至七万倒也是有可能跑到北京城下的,可那又如何,六十多年前,瓦剌的也先也曾到了北京城外,然后呢,不也一样灰溜溜撤走了?所以,留下巴噶逊达尔罕,小王子也不能奈何大明。” 兀山嘴角有些哆嗦。 眼前的朱厚照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他不仅不昏庸,还很睿智,他不畏怕鞑靼,也能看得穿局势! 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昏庸无道的主! 朱厚照看了一眼巴噶逊达尔罕,然后对兀山道:“小王子的女婿,朕可以杀,也可以放。杀了没什么好处,放了未必是坏事。就看你们能给大明带来什么。” 跪在兀山身后的陶恩吉喊道:“若是大明愿意,可以用巴噶逊达尔罕交换一千名大明的百姓!” 鞑靼掠走过不少大明百姓。 朱厚照还没说话,杨廷和便走了出来道:“陛下,此人用心歹毒!一旦答应,那在何处交换?若在草原之上,朝廷所去之人定无法返回!” 张懋听闻附和道:“确实如此,哈流土河我们以走私买卖设伏,那小王子必然会以交换俘虏设伏。不同的是,那时候鞑靼必然准备充分,我们带着大量百姓根本无法加快速度,必会遭遇追击。” 朱厚照看了一眼陶恩吉,抬手道:“如此歹毒心思,一心事小王子,那朕就不留了,来人,拖出去——斩了。” 陶恩吉脸色苍白,连忙喊道:“我愿归顺大明,我……” 锦衣卫的人手见皇帝没表示,抓起来便拖了出去。 巴噶逊达尔罕、兀山等人杀伐果决的朱厚照忍不住心惊胆战,一个个惶惶不安。 朱厚照开口:“朕可以将巴噶逊达尔罕放归草原,前提是,兀山在内的二十六名将官——完完全全听命于朕,归顺大明,为大明驱使。” 兀山、古力思等人紧握双手,十分抗拒。 巴噶逊达尔罕喊道:“休想!我们宁愿坐牢,成为你们的囚徒,也不会听从你的驱使!” 朱厚照没有理睬巴噶逊达尔罕,而是对兀山等人道:“另外,朕不会让你们亲自上战场,将刀对准鞑靼人!若答应,朕立即安排人送巴噶逊达尔罕出关,若不答应,他留下,你们也留下,坐牢也好,挖矿也罢,总之,你们将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直至死去也听不到风,看不到草,摸不到马。” 巴噶逊达尔罕没有犹豫,当即喊道:“宁死我们——” “好,我答应!” 兀山喊道。 巴噶逊达尔罕难以置信地看向兀山,厉声道:“你再说什么,你要背叛鞑靼不成?” 兀山看着巴噶逊达尔罕,微微摇头:“这是你能回草原的最好办法!达延汗的颜面,需要用一切手段来捍卫!大明皇帝,我兀山宣誓效忠,只要不让我与族人拼杀,那我这一生,任大明皇帝驱使!” 朱厚照笑了,看向刘胜:“愣着干什么,还不松绑?从今日起,兀山为三千营指挥佥事,将刘宇在京师的宅院赐给,另外,从降兵里面挑选二十人为兀山府中下人随行伺候……” 兀山是骑兵悍将! 朱厚照不指望这样的人能将刀对准自己的族人,但指望他能给大明教导出一支精锐骑兵!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招降的手段 招降之后委以重任,这是明朝惯用的政治手段。 如被朱元璋封为海西侯的纳哈出,被朱棣封为同安侯的火真,被朱见深封为顺义伯的罗秉忠等。 盘算着打不过投降了,眼看局势不对弃元投明了,舅舅跑路了,外甥也跟着一块来了,被人抓了,不管归顺的理由是什么,总之,不少蒙古人确实在归顺之后为大明立下过汗马功劳。 朱厚照希望兀山、古力思等人能向他们的先辈学习,为了让这些人死心塌地跟着大明,开出了一系列优厚条件。 给官,分房,给下人。 兀山、古力思等将官确实被朱厚照的大手笔给震惊了,尤其是兀山回到“自家”府邸时,看到的不是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不是破旧荒芜的宅院,而是一座真正的贵族府邸。 雕梁画栋,富贵堂皇。 楼台亭榭,曲径通幽。 兀山难以置信,看向一旁的张永:“张公公,当真没有带错地方?” 张永含笑:“兀指挥佥事,陛下吩咐的事,谁敢办错。这府邸之前是一位内阁大臣的宅院,后因贪污枉法被陛下杀了头,宅院空置下来之后,原本想着赏赐给立下大功的功臣。” 兀山面带愧色:“我可没什么功劳。” 张永动了下手中拂尘:“兀指挥佥事的功劳不在昨日,而在明日,没什么受之有愧。” 兀山低头。 一个宦官走来,对张永说了几句话后,张永对兀山道:“陛下准许兀指挥佥事选二十人作为下人伺候,按兀指挥佥事给的名录,人已带了过来。” 兀山看去,只见二十大汉鱼贯而入,嘎鲁、海日古、吉达……这些人都是熟悉的族人。 张永介绍道:“这位是御用监的宦官,名为高岚,剩下的事他会为你们办妥,若有什么所需,可以通过他转知宫内。” 兀山谢过,送走张永。 高岚含笑,对兀山道:“我先差人置办一些家用之物,招些庖厨。” “劳烦高公公。” 兀山看着离开的高岚,见周围已没有大明的人,便看向嘎鲁、海日古等人,道:“你们应该听闻了吧,大明皇帝答应了,只要我们归顺,便将巴噶逊达尔罕放归草原。为了达延汗的尊严,我们不得不降。” 达延汗是伟大的,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样的大汗身上不应有污点! 折损五千多人并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会将这些事记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可一旦添加上巴噶逊达尔罕的名字,那这事就很容易被人记住,并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成为无法遗忘的耻辱事件。 只要巴噶逊达尔罕返回草原,不管是放回去的还是跑回去的,那哈流土河的失败只是简单的失败,没有谁可以用来暗中攻击达延汗。 众人沉默。 良久,嘎鲁问道:“我们当真要背叛达延汗,成为大明的刀吗?” 兀山苦涩地问:“我们有其他选择吗?” 海日古咬牙,目光中透出几分狠厉之色:“在巴噶逊达尔罕离开之后,我们寻机将大明皇帝杀了,会不会更有利于鞑靼?” 嘎鲁顿时一惊。 吉达等人脸色极是难看。 兀山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大明皇帝没那么好杀,他身边的护卫并不好对付,这是其一。其二,一旦有人动手,那我们所有人,是所有人,都可能被定为降而后叛,被悉数杀绝!我们可以死,那其他兄弟呢?再说了,这里是北京城,到处都是大明的人,凭我们二十来人如何成事?” 海日古连忙说:“我们不是有两千多人?” 不等兀山说话,吉达便已开口:“两千多人?呵,大明皇帝怎么可能放心将这些人集中在某个地方?不用说,剩下的俘虏也会被拆分到各处!” 嘎鲁点头:“古力思的府邸在北京城西北,伊勒德的府邸在东北,我们与其他府邸之间的距离最近的也超出了三里路。一旦暗中来往走动,那暴露的可能实在太大,想悄无声息一起发力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正讨论中,高岚指挥着一干人走了进来,一口口箱子被抬到了兀山等人面前。 兀山皱眉问道:“高公公,这是?” 高岚含笑:“兀指挥佥事,不妨打开看看。” 兀山看了一眼嘎鲁。 嘎鲁上前将一口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子闪入眼眸,看着如此多银两,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随着一口口箱子打开,白银、丝绸、寝被、盐、白糖一一出现。 高岚道:“陛下知京师米贵,特意安排内承运库送来一千两白银,权当赏赐。冬日严寒,有暖被加身,想来好过一些。至于这些盐,则是庖厨之物,这个白花花的并非盐,而是糖,不瞒诸位,这可是陛下第一次对外臣赏赐白糖……” 银是值钱的,但盐也是动人的。毕竟草原之上苦于缺盐太久了,而白糖,则带着几分投奔大明有糖吃的意味。 兀山没想到朱厚照的手笔如此之大,刚想谢恩,就看到又有一批人手走来,挑着一坛坛酒…… 高岚介绍道:“天寒地冻时喝点烈酒,暖暖身子,陛下赐下了一百坛烈酒。” 兀山震惊地看着一坛坛酒送来,被轻轻放在地上,喉咙动了动,言道:“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高岚微微摇头,认真地说:“陛下吩咐过,归顺大明的,便是大明人,既然是大明人,那就应该厚待,对了,门外还有两千斤煤炭,冬日也好取暖,京师没烧马粪的习惯,可否借些人手帮忙?” “自然,自然。” 兀山安排嘎鲁、海日古等人帮忙。 待一切尘埃落定,当庖厨叮叮当当,当桌上美味佳肴摆上,海日古哭了,嘎鲁的眼眶也湿润了。 娘的,在草原上过的什么鬼日子,为了个破脸盆奔跑几千里打劫,天天吃肉,顿顿吃肉,一年四季就那几个口味,没什么变化,可看看大明…… 羊肉做得自己都品尝不出来了,鱼肉鲜美得几令人无法停下来,还有这些蔬菜,各个味道不同,还有这凉拌的藕,脆爽可口…… 叹一声,前半辈子白活了…… ------------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三千营是把尖刀 酒是烈酒,入喉如刀,炙热烧身。 人都说马奶酒是上品琼浆,可这对许多汉子来说未必认可,不过是实在没烈酒可以喝,才不得不聊以安慰。 唯有烈酒,配得上好男儿! 这酒,这佳肴,这布置,这大明,才算是活出了个人样。 海日古不再提反明的话,也忘记了曾想过刺杀大明皇帝的事,留在大明好吃好喝不香嘛,干嘛非要回草原,草原上有什么? 有寒风猎猎,大雪纷飞,牛羊马都能冻死,有一望无尽的草原,不管跑到哪里都是草原,连个花样都看不出来。有一成不变、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下顿饭吃什么的日子…… 罢了。 就这样吧,在哪里活着不是活着,何况大明皇帝说了,不会让这些人上战场对鞑靼人出手。 臣服了。 归顺了。 兀山原本的抵抗心思也被一顿饭彻底冲击得荡然无存。 相对于大明京师的生活好过草原太多太多。 自己并不是什么鞑靼高层,只不过是一个部落里的小头领罢了。 随着达延汗改制,只有达延汗的儿子、女婿、心腹才能真正掌握权力,其他部落的人无论以前多风光,现如今只能听命行事,再无特权。 兀山这次出征,也不过是巴噶逊达尔罕的手下罢了。 朱厚照对自己不薄,甚至比之达延汗更好,现在成了大明的俘虏且归顺了,那就应该真正顺从,而不是三心二意,人在大明心在草原! 看看眼前的这些族人,他们一个个也没回去的心思了。 老婆孩子怎么办? 呵,孩子是自己的,他留在草原上一定会长大。至于老婆,似乎没什么可在意的,在大明一样可以娶妻生子,换个老婆也没什么。 这倒不是鞑靼人情感淡漠,而是在他们眼里,女人是财产,自己死了,这财产就会被人拿走,别人死了,自己也可以将他的财产拿走。 所谓的继婚制就是这样,老爹挂了,除了亲娘之外,老爹的女人都能收入帐下。哥哥没了,那嫂子也是可以当老婆的。草原之上没那么多伦理,而是主张通过继婚的方式,让女人发挥更大的作用——生娃。 想想也是,如果草原主张守寡、守节,那就会多一群寡妇,少一群孩子,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致命的,也是很难被允许的。既然不能守寡,为了避免你争我抢出现内斗,索性定下规矩,他没了你来收他老婆,你没了,他收你老婆…… 女人没什么好留恋的,这群人被俘虏只要超过半年,甚至不到半年,草原上的家眷就会被“继婚”给族人。所有人对这一切都习惯了,理所当然,就连女人也不认为这事有错。 这样一来,草原上就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了,那就留在大明吧。 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兀山、古力思、伊勒德等一干鞑靼将官就被“收买”,彻底臣服。 奉天殿。 兀山、古力思等人,发誓向大明皇帝朱厚照效忠。 朱厚照赐下官袍、盔甲,言道:“朕信守承诺,不会让你们去屠杀鞑靼人,但小王子屡屡进犯,大明几十年来无一日安稳。朕意识到,没有一支强大的骑兵,很难保家卫国,很难赶走小王子与鞑靼骑兵,故此,朕希望你们能毫无保留地帮助朕——训练出真正的骑兵!” 兀山知道,这是朱厚照留下众人的目的所在。 没用之人,当不得厚赏。 既然拿了皇帝给的钱物,住了大房子,那就需要拿出真本事来,全力训练明军骑兵! 兀山肃然答应:“臣定不辜负陛下众望,愿倾注毕生本领,为大明打造一支厉害的骑兵!” 朱厚照欣然点头:“朕知道,大明人与鞑靼人体质上有些不足,但朕依旧希望你们能通过训练,让大明骑兵在战力上最大程度接近鞑靼骑兵!若大明有骑兵能护国,你们便是功臣,他日封爵,未尝不可!” 兀山、古力思等人激动起来。 封爵? 在鞑靼都未必能成为贵族,在大明却有机会成为贵族! 搏一把! 说什么也要帮大明训练出一支厉害的骑兵来! 兀山、古力思等人认为朱厚照只是想要一支骑兵守护边关,减少小王子不断南下袭扰的次数,并没其他意图。但这些人不明白的是,朱厚照想要骑兵,不是看门那么简单,而是远征,是征战,瞄准的是小王子与整个草原! 不过这些想法,朱厚照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三千余都督是恭顺侯吴世兴。 恭顺两个字,本身就说明了其身份。 没错,吴世兴的祖上是蒙古人,名为把都帖木儿,洪武时期归顺,永乐时被朱棣改名为吴允诚,后因军功得封恭顺伯,其子吴克忠因军功得封恭顺侯,并一代代传了下来。 吴世兴虽然名气上不如张懋、徐光祚,能力看似不显山露水,但吴世兴确实不是一个纨绔,身体里流淌着英武的血。 一代恭顺侯吴克忠死于土木堡。 二代恭顺侯吴瑾死于曹钦之乱。 三代恭顺侯吴鉴掌管三千营,兢兢业业。 身为第四代恭顺侯,吴世兴一样善战、敢战,只不过长期以来被毫无用处的京军给拖累。但自从京军整顿以来,吴世兴的能力就凸显出来,三千营的训练也被严抓,原本只有四千余战马,硬生生被吴世兴增加到了六千余。 当然,其中少不了太仆寺少卿奉命给马,朱厚照对三千营的支持力度并不小。 朱厚照单独召见吴世兴,嘱咐道:“论骑兵战力,大明确实不如鞑靼,向强者学习不丢人,告诉所有三千营军士,要敢于向敌人学习,最终超越敌人!想要脸面的,就在战场上打败鞑靼骑兵之后吧,失败者,弱者,脸面可不重要。” 吴世兴应声:“陛下放心,臣等定会向鞑靼将官学习如何训练骑兵,如何使用骑兵!” 朱厚照微微点头:“三千营里的将官也跟着一起训练,另外,将训练出色、富有潜力的骑兵军士找出来,朕可不希望有朝一日骑兵成了,却没有几个像样的骑兵将领,练兵重要,练将也不能松懈,明白吗?” 吴世兴肃然回道:“臣明白!” 朱厚照含笑,轻声道:“骑兵是一把尖刀,这把刀能不能插到小王子身上,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当然,神机营、五军营、十二团营,可都在抢着当这尖刀,恭顺侯,三千营懈怠不得……” ------------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兀山的骑兵三策 虽然新式火器正在革新,并初步形成战力,但骑兵依旧是不可代替的兵种。 没办法,大明的主要敌人不是在山寨上,可以轻易围住,谁露头就打谁,鞑靼以骑兵为主,战场是毫无遮拦的草原,火器再厉害,追不上骑兵那也是没用。 朱厚照手里又没二炮神器,骑兵机动起来很可能会绕过主力去袭击后勤线,骑兵被打疼了可以撒腿跑路,大明靠虎蹲炮、火铳、复合弓这些武器神机不可能将其斩尽杀绝。 所以,需要更多的尖刀。 三千营、奋武营、耀武营,将会完全骑兵化,在关键时刻能够扑出去,咬住小王子的咽喉,将其扼杀在草原之上! 虽说火器兵种的骑兵化、骑兵兵种的火器化,都能大幅提升军队战力,但实事求是地讲,在面对鞑靼骑兵近战肉搏时,骑兵的作用依旧是无法替代。 朱厚照的打算很清楚,那就是补短、扬长,将骑兵短板补上去,将火器发扬光大,用多兵种协同作战的方式,来赢得战场上的优势! 吴世兴祖上是蒙古人,这让兀山、古力思等人多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兀山等人想的是,人家祖上投靠大明,都封侯了,大明待其不薄,世世代代,子孙不愁,如果自己也能努把力,那日后岂不是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哪怕是个伯爵也中啊…… 因为这些想法与大明的厚待,兀山上了战马,观看了三千营骑兵的训练之后,对吴世兴道:“三千营骑兵的底子很薄,甚至许多军士连基本的骑射都做不到……” 吴世兴认真地说:“陛下吩咐过,骑兵训练兀指挥佥事说了算,有什么训练之策尽管说便是。” 兀山正色道:“要想在半年内,甚至是一年内提升三千营骑兵战力,他们需要吃很多苦。” 吴世兴挺直胸膛:“吃苦,通常是要不了命。可若是不吃苦,一旦上了战场,那可是要命。” 没有战力,等同死亡。 此番哈流土河的战斗结果如此惨烈,不就说明了骑兵羸弱的下场!面对强大的力量,只靠权谋有时候并不能形成压倒性优势。 兀山点头,言道:“那我提出三点要求。” 吴世兴抬手:“请讲。” 兀山严肃地说:“其一,骑兵想要做到人马合一没有捷径,唯有不断训练。我认为,三千营应该做到一人两至三骑,每日在战马之上的训练不低于三个时辰,两个时辰控马,一个时辰骑射。” “三个时辰?” 吴世兴脸色一变。 目前三千营军士骑马训练的时间平均下来还不到半个时辰,这与军士多战马少有关。战马的体力有限,不太可能一天拉出来训练五个时辰。 要做到高强度的骑马训练,一个前提就是需要有足够的战马数量,通过战马轮休的方式延长训练时长。可就三千营来说,没足够多的战马…… 兀山沉声道:“不瞒你们,鞑靼骑兵训练,每日都不低于一个时辰,精锐更是不低于两个时辰。但这些人的底子太单薄,唯有加大训练才能有所成。” 吴世兴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此事我会记下,报给陛下裁决。” 兀山理解吴世兴的难处,继续说:“其二,我听闻十二团营、三大营之间施行的是末位淘汰制,这是一个天才的主意,很是符合草原的规矩。我希望三千营在内部也能施行末位淘汰制,将不适合做骑兵的清出去,另外选出适合骑兵的军士补进来。恕我直言,这里一万四千余军士,能作为骑兵的,恐怕不到一半。” 吴世兴喉咙动了动,言道:“没这么夸张吧,这些军士也是我们精挑细选而来,是新军训练出来的,不是以前的弱旅,他们经过刻苦的训练……” 兀山微微摇头:“骑兵最大的战力在于马上功夫,一是骑射,二是冲阵厮杀。再刻苦的训练如果这两样不过关,也不能称之为骑兵。骑射考核,做不到百步九箭六中者便可淘汰,冲阵厮杀,不能一口气左砍三次、右砍三次者,便可淘汰。” 吴世兴脸色有些难看。 骑射,百步九箭六中,这可是相当苛刻。 尤其是当下三千营骑兵骑射,百步九箭能中三次的就不太多,大部分是五六十步距离九箭六中。 明军射箭,往往不以精准著称,而是以覆盖式攒射为主,走的是人多、面积大,要什么准头的路线…… 这一点在邓申、罗欢等人追击时尤其明显,一群人追了半天,一开始接近时射箭都没射死几个人,后来巴噶逊达尔罕隔一段路就留十人断后,结果这十人竟能冲到军阵之中去,而不是被半路射死,这就是准头不够的灾难。 话虽如此,可要淘汰这么多军士,吴世兴很是有些不甘心,为了这些人,自己可是费了许多力气,这半年来吃的苦也不少。 兀山看出了吴世兴的犹豫,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 吴世兴深深吐了一口气:“好,只要三千营能形成战力,淘汰就淘汰吧。其三呢?” 兀山言道:“其三,需要改善伙食,来之前我去过大灶房,一口口大锅里不见肉腥不见肉,人不吃肉,如何有气力,没有气力,如何拼杀?必须给他们每天吃肉,然后每日进行一个时辰的体能训练,一个时辰的摔跤训练。” “每天吃肉?” 吴世兴吃惊地看着兀山。 兀山看着吴世兴,问道:“怎么,每日吃肉很难吗?” 吴世兴无语。 这里不是草原,你们可以每天杀牛宰羊,马死了还能吃马肉,可在大明军队中,除了高级将官外,有几个当兵的能吃上肉? 别说每日了,就是一个月能吃一次肉就不错了! 吴世兴摇了摇头,叹息道:“既然兀指挥佥事直言了,那吴某也不绕弯子,大明现如今内外交困,一些地方流贼还没彻底铲平,百姓家养猪的可不多,牛更是耕作劳力,吃不得……” 兀山平静地说:“那就吃羊,羊肉也是可以的……” ------------ 第一百八十六章 达延汗的震惊 丫的! 还真是何不食肉糜。 文华殿内。 吴世兴苦巴巴地看着朱厚照,言道:“陛下,兀指挥佥事提出的三策,臣看只有淘汰制可用,其他两策——难。” 朱厚照将文书来回看了三遍,将文书合了起来:“兀山所言并没错,三千营骑兵底子薄,想要增强战力,只能增加训练时长。” 吴世兴无奈:“可三千营根本没有足够多的战马,无法做到增时训练。” 朱厚照手指敲打着桌子,看向张永:“传兵部王廷相,太仆寺廖纪、孟春。” 张永领命。 没过多久,三人入殿行礼。 朱厚照直言:“三千营一万四千余军士,要训出大概七千至八千骑兵,需要战马一万四千至一万六千匹,目前缺额战马八千至一万匹。兵部与太仆寺能不能补充上来?” 王廷相心头一沉,眉头紧锁。 廖纪走出,言道:“陛下,在新马政施行之后,太仆寺自民间买来一批马匹,但这些马匹多是种马或马驹,并不能发给三千营。至于太仆寺手中的战马数量,眼下仅有五千余,这些战马需要供应十二团营、三大营,并不能完全交给三千营,尤其是一个月前,拨给了耀武营、奋武营三千战马……” 王廷相紧随其后:“陛下,三千营要做到一人双骑有些困难,臣建议等上三年,三年之后,新马政的效果便会显现出来,朝廷战马数量也会增多。” “三年?” 朱厚照微微摇头:“就怕小王子不给咱们三年。这样吧,太仆寺抽四千战马拨给三千营,御马监抽一千战马拨给三千营,另从十二团营抽出两千战马,并命南京太仆寺,送来两千战马,这样一来,三千营的战马数量基本够用了。” 廖纪有些着急:“若是如此,那太仆寺怕会长期缺马……” 王廷相进言:“陛下,这样一来三千营倒是强了,可十二团营就削弱了,另外,从哪个营抽战马也是个棘手之事……” 战马即战力,谁也不想送出去。 朱厚照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些问题:“就从奋武营、耀武营里面抽调吧,朕知道你们会反对,也知道这样做并不甚合理,但总归抵不过一句:大明需要一支真正精锐的骑兵。哪怕是举国之力,也需要先打造出来一支可用的精锐的骑兵出来!要舍得下决心,先强一支军队,然后再去带动其他军队变强。” 王廷相明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道理,不再反对。 廖纪、孟春再多无奈也只能领命。 朱厚照挥退王廷相等人后,对吴世兴道:“至于吃肉的问题,就交给太常寺负责吧,朕会吩咐他们每五日多采买一批生猪送至三千营。” 吴世兴谢恩离去。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在这个许多人连饭都吃不起的时代,竟然要让一群军士吃肉,这是多疯狂的事。 罢了,发展下养殖产业吧。 让太常寺挂出招子,每个月大量收猪,定下价码,然后加大宣传,想来市场自己会调节,养猪的也会逐渐多起来。不过就当下来论,恐怕还做不到三千营军士每日吃肉,能做到三五日吃一顿肉就不错。 西风渐紧。 捕鱼儿海,开始落雪。 达延汗正在帐内与三子巴尔斯博罗特商讨右翼三万户统管事宜,满都海在一旁静听,偶尔开口说上两句。 帐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大汗,万户巴图求见,说是有紧急军情。” 达延汗暼了一眼帐门,道:“让他进来。” 巴图走入帐中,捶胸低头行礼,然后道:“大汗,两日之前,部落之人发现了一个名为三丹夫的军士昏死在野外,身下战马也已累死。后经过救治,三丹夫苏醒,奏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达延汗沉稳地看着巴图,平静地说:“如今鞑靼坐拥东蒙,兵强马壮,有什么事称得上可怕二字?讲吧。” 巴图低头,沉重地说:“据三丹夫交代,明军在哈流土河设伏,打败了巴噶逊达尔罕,并,并——” “并什么?” 达延汗目光冷厉。 巴图咬牙:“并将其俘虏!” “什么?” 达延汗震惊不已,满都海的手也微微一颤。 巴尔斯博罗特豁然起身,对巴图喊道:“胡说!巴噶逊达尔罕乃是沙场悍将,明军设伏又如何,他完全可以带骑兵杀出重围,怎么可能被俘!” 巴图无奈:“三丹夫是如此交代。” 达延汗低头,从锅里抓起了一块冒着热气的带肉牛骨,丢给巴图,道:“三丹夫送来了吧?” 巴图接过,道:“在营外。” 达延汗微微点头,让巴图先行退下。 巴尔斯博罗特看着面色阴沉的达延汗,道:“这一定是虚假消息,巴噶逊达尔罕带去了五千骑兵,这五千骑兵可不弱,明军想要打埋伏,至少需要两万人才能留下他们!如此庞大的调动绝不可能瞒过我们的细作与眼线,再说了,明军什么时候敢派如此多的兵马出关了?” 达延汗开口道:“去调查下,看看前往哈流土河的人之中是否有三丹夫此人,若证实其身份,便仔细盘问一番,然后将消息报过来。” 巴尔斯博罗特不相信如此荒唐的事,但还是领命而去。 满都海脸上浮现出一抹担忧之色,言道:“算日子,巴噶逊达尔罕去哈流土河有段时间了,若是打了胜仗,压着俘虏,这个时候也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送捷报的人也该到了。可现在看来,没有捷报,只有惨败。” 达延汗皱眉问道:“这事会是真的吗?” 满都海起身,一双老眼满是沧桑:“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只能说明我们对大明还不够了解,一定是有厉害的将领出现,才能布置出足以留下巴噶逊达尔罕的局。这样的将领,宣府与万全都司的蒋壑、程鹏都不是。” 达延汗跟着起身,搀住满都海:“看来大明还是有厉害之人。” 满都海叹了口气,轻声道:“大明能将元廷赶出中原,并立国一百四十余年,若没一些惊才绝艳的人物,早就亡国了。论底蕴,我们鞑靼远远比不上大明……”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给大明看看鞑靼的厉害 消息很快确认。 前往哈流土河的骑兵中确实有三丹夫,且找到了其族人作证。 在巴尔斯博罗特奏报之后,三丹夫被带到了大汗帐内。 达延汗的声音很平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说出哈流土河的真相,你可以安稳地回去休养。” 三丹夫面容悲戚,言道:“大汗,哈流土河是明军的陷阱,走私的商队是明军,埋伏的骑兵是明军,甚至他们还动用了火器,另外,大同的兵马也前来会战……” 达延汗听闻之后,脸色变得十分凝重。 显然,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陷阱! 鞑靼知道那是陷阱,知道走私出了问题,但还是低估了陷阱的可怕,更低估了明军出动的数量。 火器! 大同兵马! 是谁有如此强横的力量,能调动宣府、大同两个重镇的兵马合击? 巴噶逊达尔罕被俘虏了! 三丹夫看到了明军撤离的队伍,看到了被绑起来的巴噶逊达尔罕与兀山等人,沙城的牧民被杀的被杀,被掠走的掠走…… 多少年了,只有鞑靼欺负人,谁敢欺负鞑靼? 现在,大明敢了! 巴尔斯博罗特请命道:“父汗,明军敢欺我鞑靼,当发大军彻底讨平之!如今我鞑靼已是统一东蒙,各部落正是齐心时,当南下破关,至北京城抓来大明皇帝,让他在篝火旁跳舞!” “我请战!” 帐门掀开,威武雄壮的火筛大踏步走了进来,声音洪亮:“大汗,巴噶逊达尔罕被俘,五千余精锐折损,此乃是我鞑靼数十年来罕有的失利!若不出手给大明一个教训,那这个冬日,所有人都无法打起精神!愿大汗下令,调大军,覆灭宣府,直逼北京!” 沙城死的人,是火筛的部落之人,他虽没提,但毕竟是一笔血债。 达延汗看了一眼沉默的满都海,想了想,对巴尔斯博罗特、火筛等人道:“找大明讨个说法,自然是要的,否则我鞑靼的威严何存?只不过,此事有太多蹊跷之处,还需仔细调查清楚才是。” 火筛皱眉。 历来达延汗都是谁招惹我、我就灭谁的态度,瓦剌欺负鞑靼,结果被赶到了西面,至今连个影子都没见到。东蒙古各部落闹事的不少,但闹事了还能活几个月的并不多。 现在,他竟然没有直接拔出刀喊出“报仇”二字! 火筛看向满都海,明白了,这个女人还没有发话,她才是鞑靼的真正掌控者! 一干人退出汗帐。 达延汗看向满都海,问道:“哈屯不是很欣赏巴噶逊达尔罕,如今此人被俘,汗廷颜面有损,正是借机南下的好时机,只是为何哈屯不愿让我出兵?” 满都海将手指放在盆中,沾了些温水,在桌案上画了几笔:“这里是哈流土河,明军的部署是为三面合围,而空缺出来的一面,则留在沙城设伏。这是一个极精妙的布局,若是哈流土河明军输了,成为了巴噶逊达尔罕的俘虏,那巴噶逊达尔罕必然会带俘虏抵达沙城休息。” “大胜之后,最是没有防备,若此时明军埋伏的最后一路骤然杀出,那巴噶逊达尔罕依旧会惨败,被俘虏的明军一样会被救走。换言之,沙城的明军,看着是阻击拦截,实则是挽回局势的后招。” 达延汗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线与点,凝眸道:“哈屯想说什么?” 满都海擦去手上的水渍:“大汗遇到对手了,一个了不得的对手。如果这个对手不掌握重权,手中没兵,只是出谋划策的谋臣,我们尚还好对付,可若是此人位高权重,手握兵马调动之权,那此时去宣府、大同,都不太可能讨得太多便宜,最多不过是破几个偏军,毁几个村落,劫一些百姓。” 达延汗眉头微动:“只是一次布置,便说是对手,哈屯是不是高看了大明?” 满都海看向达延汗的目光带着柔和:“一次就能吃掉我们五千余人,还俘虏走了大批战马,若再来一次,我们可就要喊疼了。对任何敌人都不能轻视,尤其是大明。想想六十多年前,瓦剌的也先手握大明太上皇朱祁镇,兵马已是围困北京城,这是何等的天赐良机?” “可偏偏大明有一个名为于谦的男人,此人力主作战,甚至在士气、战力都不如瓦剌军士的情形之下,将大军摆在了北京城外,而不是靠着城墙打防御战!一甲子过去了,说不得这个时候大明又出现了一个厉害人物,你也不希望步也先的后尘吧?” 达延汗重重点头。 自己不想当也先,要去北京城,那一定要将城池打下来,俘虏了大明皇帝与贵族,宣布大明灭亡才是。 满都海认真地说:“眼下已是落雪,此时带兵南下,抵达宣府时正值严寒,军士与战马都只能在毫无遮拦的天地之间奔走、作战,于士气、战力不利。况且大汗想去打哪里?宣府打不下来,大同也不是短时间可以攻克的城池,小打小闹又不甘心,损失惨重更不值得,所以——” 达延汗不甘心:“难不成就这样罢手,白白折损了如此多人手,那巴噶逊达尔罕的死活也不顾了?若是我们毫无动作,岂不是壮大了大明的军威?” 满都海轻笑一声,微微摇头道:“自然不能没有动作,只是现如今时机不对。冬日不利行军,不利攻城,却利防守。不若等上一等,等到明年春雨落,草原铺满绿草,再去找大明清算。” 达延汗问道:“大同、宣府难克,领兵南下,当如何为之?” 满都海起身,缓缓地说:“绕过宣府,威逼北京,给大明皇帝一个下马威。” 达延汗吃了一惊,连忙说:“那我们的退路?” 满都海抬手:“大汗拥有东蒙古,多带点兵马看住宣府的人手,不就妥当了?既然要做,就给大明看看,鞑靼的厉害!” 达延汗了然。 巴噶逊达尔罕在哈流土河的失败传开,鞑靼各部落哗然,在一片请战声中,达延汗制定了春夏作战计划,决定过了年后,打断大明的脊梁,让其趴在地上瑟瑟颤抖! ------------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使臣的真正目的 捕鱼儿海。 满都海安抚着图鲁勒图公主,图鲁勒图恳请满都海出兵,将巴噶逊达尔罕从大明手中夺回来。 这样的劝说,已经持续了二十余日。 满都海一如往常,安抚道:“放心,巴噶逊达尔罕一定不会有事,贵族有贵族的尊严,大明不会为难他。等到明年大军征讨,兵临城下时,给大明要个人还是容易。” 图鲁勒图眼眶通红,虽说自己是下嫁,可与巴噶逊达尔罕的情感颇好。 一骑飞奔而至,护卫阿木尔翻身下马,脚步匆匆,喊道:“大汗传话,收到巴噶逊达尔罕的消息。” 满都海有些震惊。 图鲁勒图差点昏死过去,人都被大明俘虏了,这个时候能有什么消息,该不会是被大明砍掉了脑袋送回来了吧…… 没过多久,满都海、图鲁勒图便见到了达延汗,达延汗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满都海道:“哈屯看看吧。” 满都海看过文书之后,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大明放归了巴噶逊达尔罕,还派了使臣前来?” 图鲁勒图一把抢过文书,看过之后蹲下身掩面而泣。 达延汗并没有去安慰自己的女儿,而是对满都海道:“大明这样做是为什么,避免战争吗?” 满都海也看不穿大明的盘算,言道:“见见大明的使臣,便知道了。” 三日后,大明使臣队伍“护送”着巴噶逊达尔罕抵达了捕鱼儿海附近的汗廷之地,带队的是礼部主事陆深、宦官宋彬,随行人员中,还有特勤局军士罗岩、赵胜等人。 陆深还没见到小王子,先见到了成群结队的鞑靼骑兵,不等大明交出巴噶逊达尔罕,便生硬地将巴噶逊达尔罕给劫走了,然后将大明使臣队伍全都抓了起来。 达延汗看到大明使臣时,这些人已是五花大绑,身上还带了伤。 哪怕是野蛮惯了,达延汗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排人松绑,然后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底下人粗鲁,还请大明使臣宽谅。” 陆深很想问候达延汗全家,但考虑到人在狼窝里,只好作罢,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指责道:“我们奉皇帝的命令,好心好意将巴噶逊达尔罕送归,竟遭殴打捆绑,这就是大汗的待客之道吗?若是如此,他日鞑靼使臣去京师,也遇如此待遇,我们皇帝也说一句底下人粗鲁的话,大汗能宽谅吗?” 火筛听闻,顿时恼怒,走出道:“区区大明使臣,也敢对我大汗咆哮!大汗,让我将他们杀了,以雪哈流土河之耻!” 陆深看向火筛,喊道:“我们敢来就不怕死!若鞑靼侮辱大明使臣,连个道歉都没有,那大明与鞑靼之间,将只能是水火不容!” 火筛呵了声:“本就是水火不容!” 陆深没有理睬火筛,而是看向达延汗,厉声道:“若是如此的话,那大明与鞑靼也没什么好谈的。” 达延汗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大明不过是设伏赢了一次,便挺起胸膛,硬了骨头了?奉劝大明的使臣说话小点声,聒噪多了,可容易倒霉。” 陆深上前一步,沉声道:“要杀我们尽管动手,若不想动手,那我们可就走了。” 达延汗凝眸,看了眼一旁坐着的满都海,对陆深等人道:“说吧,大明皇帝派你们前来,不会只是单纯送归巴噶逊达尔罕吧?” 陆深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陛下托我等转交。” 侍从接过,转给达延汗。 达延汗展开文书看了看,一双眼微微眯起。 看完了,没看懂。 这是一封辞藻华丽的文书,堆砌的词句很美,连比兴都用上了,达延汗虽然被满都海逼着学过一些汉家典籍,可面对如此高深莫测的文字,还是云里雾里,甚至都不知道大明皇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也不知道大明到底是想干架还是想求个和气…… 达延汗碍于脸面也不好直接说自己看不懂,只好说道:“大明皇帝的文书收到了,你们且下去休息吧。” 陆深、宋彬等人退离。 达延汗将文书递给满都海。 满都海看过之后,总结出了一句话:“这文书中就一句话是大明皇帝的意图。” 达延汗郁闷不已,这写了一大堆,浪费这么多笔墨,感情就写了一句话? 满都海指了指文书,道:“这里——整顿山河,关外再无私货;秣马厉兵,踏草云低天阔!大明的意思是,宣府已然整顿,日后再没有走私,我们鞑靼想要再拿到盐已不太可能。另外,他们想要征讨草原,看看草原风光。” 达延汗瞪眼:“就因为打败了我们五千余人,大明就生出了敢征讨草原的雄心?” 满都海将文书放下,摇了摇头:“我听闻大明皇帝还不到二十岁,还真是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这样也好,明年一场大战,可以让大明皇帝认识到,草原的力量是何等恐怖,而大明的军士是何等不堪一击。” 达延汗满脸杀气:“那这些使臣,要不要杀了?这些人,一定是来窥探我们的虚实与动静。” 满都海微微摇头:“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放他们回去吧,我们也会有派使臣去找大明皇帝的时候,再说了,这些人无足轻重,杀了不仅报不了仇,还会坏了大汗的名声。” 达延汗听闻此话,便点了点头。 满都海聪慧至极,可她终究还是误判了使臣的来意。这批使臣里面,陆深并不是最核心的人物,特勤局的罗岩也不是,真正核心的是宦官宋彬。 宋彬并不是寻常宦官,他是被召回京师的镇守太监,曾在甘肃骑过马,杀过胡虏,是一个真正经历过杀阵与战场的宦官。 朱厚照派这些人来,用意不是看看鞑靼是不是打算报复大明,兴兵去打宣府等地没有,而是在巴噶逊达尔罕的带路之下,看看草原的河流走向,水草之地,看看鞑靼的汗廷到底在哪里,内部有没有整合好。 意在来日远征,而不是意在当下! ------------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朱厚照的防御之策 在陆深准备外交辞令,宦官宋彬探头探脑想看看捕鱼儿海有没有鱼时,朱厚照正待在紫禁城的暖阁里欣赏北京的第一场雪。 漫天的雪花似等不及看看人间一般,蜂拥如蝶,在风中扑舞。 宫墙琉瓦,覆了雪。 如同一条条棉被,呵盖着无数人家。 夏皇后煮茶,手腕轻柔,盏中散发着茶叶的清香。 宦官张永站在朱厚照一旁,微微欠身念着手中的奏报:“宣府派出三百骑,外探百里,不见鞑靼踪迹。向北雪已封路,马难北上,难知鞑靼动向。” 朱厚照站在窗边,寒风从打开的窗缝中吹来,一些淘气的雪花落到朱厚照伸出的手中,转眼便不见了影子:“让兵部给宣府发文书,加强警戒,不可懈怠。” 张永领命。 朱厚照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雪水:“宣府走私案还没有消息吗?” 张永回道:“万岁爷,尚未有消息送来。” 朱厚照抬手关了窗,转身道:“那就等吧,有蔡清在,总能找到那个贾明梓。” 张永点头:“相信用不了几日,便会有好消息送来。” 朱厚照呵呵一笑,挥手让张永退下,坐在了夏皇后身前,言道:“冬日总算有些空暇,可以好好陪下皇后了。” 夏皇后端起一杯茶递了过去:“只希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厚照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里,为了应对鞑靼可能的动作,自己可没少准备,包括给宣府、大同送去了最新式的威虏炮,数量虽然不多,但胜在威力大,能在防守时发挥大作用。 也没让顾仕隆闲着,整顿好万全都司之后,顺路就去了山西,负责山西都司、山西行都司与大同等地清查,准备将在万全都司干过的事再干一遍。 大同的问题也不小,尤其是冒功的旧账很多,顾仕隆给京师送来的名单上都已经超过二百人了,千户以上的将官就不下五十,可谓触目惊心。 有马中锡从旁协助,整顿进行得很是顺利。加上万全都司、宣府等地新策外溢效果开始显现出来,几乎所有军士对卫所新策表示欢迎,朱厚照在还没有完成山西边镇整顿之前,便下达了大同卫所新策,归田于军成为了最核心的内容,军心自是大增。 对于军士来说,屯田那就是财富的根本,只靠着那点被克扣且不及时的粮饷,那才多少东西。有了屯田,明年就能种庄稼,鞑靼敢过来抢麦子就和他们拼了,不像以前,那是将官的麦子,不是咱自己的,抢就抢了…… 军心也是防御之策。 马中锡还上了文书,说地方卫所兵力有些不足,朱厚照还给了马中锡招兵八千补充卫所的指标,宣府那里也准许征兵六千。 就这样朱厚照还不放心,为了切断鞑靼走小路偷偷进入宣府,直接将兵马摆在宣府大门口,朱厚照命令万全都司征调百姓一万,连同两万军士,将八条可以绕过关城直接进入宣府的山中小道给毁了。 毁的方式很粗暴,那就是凿山,丢大石头,实在没石头的,那就将路挖断,炸出大坑…… 朱厚照想的是,反正大明一时半会也用不着这些道路,想出关有的是关城出门,不差这些山中小道。但鞑靼就不一样了,他们如果没了这些小路悄咪咪摸进来,那就只能破关而入了,这个关,指的是长城、要塞、隘口、坚城…… 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堵住山中小路,鞑靼想清理路障可不容易,路狭窄,马用不上力,拉都费劲,人倒是可以用上力,但你又有多少力气,毕竟咱们丢的石头不少…… 现在宣府外的一些小山路,不是坑坑洼洼,就是石头累累,鞑靼要不要走这些路朱厚照并不介意,反正自己如果是小王子的话,肯定不会走这样的路,毕竟谁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石头,往前走坑多坑少,万一忙活了大半个月还没过去,那这士气还有多少…… 这段时间,朱厚照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边镇的防御策略上,甚至为了确保周全,彻夜不眠地看舆图查找疏漏。 这是没办法的事,大明军弱,打不过小王子是客观事实,为了降低损失,只能用尽办法,包括朱厚照特意制定了坚壁清野预警方案。 只要战争的烽火点燃,居住在城外的百姓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入城内,并进入至规定区域安顿。 至于家中的粮食、锄头神马的,全都不准带。 入了城,自有城池里的人发放粮食,百姓只需要安全撤退即可,避免撤退太慢、太拖沓,导致敌人追上来,直接威胁城池。 经过二十几日的紧张筹备与安排,并安排各城池、卫所、堡等进行多次预演,坚壁清野预警基本成型,百姓也被说通了,毕竟附近城池的将官开始记录一家家的财产了,有没有牛,有几口缸,几个碗,几把菜刀,甚至连几件衣裳都给记录下来,只要是坚壁清野预警期间丢失的,朝廷负责赔偿。 至于有没有人“骗保”,朝廷并不担心,都是穷酸的百姓,骗不了多少粮食,至于牛这玩意,没了那可是不小的案件,死了也是需要立即报告上去的,想靠着牛骗赔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坚壁清野预警这东西平时不怎么开,演训期间会有军士在外巡视…… 直至现在,朱厚照才算安心下来。 随着各地侦查情报送至京师,朱厚照可以断定,小王子不会在这个冬日出手了。 原因很简单,大雪封路不说,天寒地冻,军士若是站在城外乌泱泱地看着城池,还死活进不去,西风一吹,鼻涕老长,这仗还怎么打,再说了,即便是来打,那也不是偷袭,攻坚的便宜可不好占。 夏皇后有些心疼地看着朱厚照,轻声道:“若是累坏了身子,岂不是耽误更多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陛下懂得的。” 朱厚照品了口茶,淡然一笑:“朕知道了,这个冬日便好好休养。对了,朕听闻一些没了爵位的皇室宗亲不断活动,甚至还走了太后的路子想要恢复爵位,可有此事?” ------------ 第一百九十章 背后有高人 夏皇后含笑点头:“确有此事。” 朱厚照搁下茶杯,语气冰冷地说了句:“朕还没找到理由削了他们的爵位,现如今还有人想恢复爵位,当真是可笑。” 夏皇后心头一惊,低声问:“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吹了口气:“皇后可知现如今皇室有多少亲王?” 夏皇后想了想,回道:“应该是三十吧。” 朱厚照微微点头,起身道:“没错,亲王三十。那皇后可知郡王有多少?” 夏皇后蹙眉,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朱厚照正色道:“那朕告诉你,郡王有二百一十五个!另外,将军、中尉足足有两千七百余!这亲王、郡王、将军中尉加一起,近三千人!” 夏皇后惊讶地看着朱厚照,难以置信地问:“竟有如此之多?” 朱厚照微微点头:“是啊,这还没统算公主、驸马、郡主、仪宾!若是一起算进来,没有八千,也有六千了。皇后想想,只亲王、郡王、将军、中尉这些人,朝廷一年需要花费多少俸禄?” 夏皇后抬起手掐算:“按照太祖定下的宗室俸禄,亲王年俸一万石,仅仅是亲王,便需要三十万石,郡王年俸两千石,这——应该是四十三万石,将军至中尉,千石至二百石不等,以五百石计,应该是……” 朱厚照开口:“一百三十五万石!” 夏皇后看着朱厚照,震惊地说:“难道说,朝廷一年要给皇室宗亲的俸禄超出二百万石?” 朱厚照踱步,言道:“就那杨一清在宁夏要钱粮,张嘴就是十万两,就这,还是给边镇军士填补粮饷窟窿的,按照兵部统算,现如今的边镇十万兵,一年粮饷下拨出去还不到二百万石。换言之,这皇室宗亲的俸禄,足足比得上十万将士的吃喝用度!” 夏皇后低头:“虽是夸张,令人骇然,可毕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又是皇室宗亲,血浓于水……” 朱厚照停下脚步,眉宇间满是忧愁。 是啊,老朱定下的规矩! 宗亲分封列爵,不农不仕。 老朱太疼儿孙了,这个当祖宗的不得不说,是个很疼子孙后代的主,可问题是,老朱对子孙过于优渥的好,成了对大明江山的毒。 现如今开始毒发了,虽然还不致命。 可若是任由这毒继续存留下去,再过二十年,皇室宗亲禄米的数量就会达到惊人的八百五十万石,而整个京师所需要的粮食也不过四百万石…… 这是一座大山,压在了朱厚照肩膀之上。 别看户部、内承运库里面还有堆积如山的金银,可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哪一样新政不需要钱粮? 要打造宝船舰队,前期都已经运过去八十万两了,还是不够,若不是账目上写得清清楚楚,朱厚照还以为被人贪走了。还有京军改革,每年多花大几十万两钱粮,正在铺设与筹备中的银行、信访局,这都是开支,还有扩招的武将学院,人家来了那是需要管他们吃饭的…… 还有天字制造局、军器局、兵仗局,每个月的开销也是与日俱增,特勤局现在已经增加到五千人了,几乎可以改为特勤卫了,还有各处边镇要钱…… 到处都要花钱! 手里再多钱,也禁不住一直外流。 为了将钱用到刀刃上,减少朝廷财政压力,避免滚雪球式的宗室俸禄爆炸增加,朱厚照决定对皇室宗亲的俸禄动手了。 十一月中旬。 户部主事朱智公开进言:“皇室宗亲每年俸禄节节攀升,户部压力顿增,假以时日,户部之粮养宗室,何处之粮养皇室与文武百官?” 一番话,触动了太多官员。 皇室宗亲这群人啥也不干就能领一大笔钱粮,最可恶的是,咱们辛苦大半辈子才进入体制,当了公务员,大部分都三四十了,这才开始吃公粮,再看人家皇室宗亲,娘的,十岁就能吃公粮了! 不公! 再说了,户部所言也是事实,现在税赋可是比洪武爷时期足足少了一千万石,三分之一啊,但老朱那时候才几个儿子,几个当孙子的,满打满算用不了多少钱粮,可现如今一年给亲王这边、公主那边加起来一年足足四百多万石了,天下文官加起来,一年俸禄也到不了这个数。 活我们全干了,好处他们白吃了,这怎么看都不对劲。可没办法,谁让人家命好姓朱呢,或者就娶了朱家的女人呢…… 以前不是没人反应过这些问题,可皇室都以尊祖制为由拒绝了。 皇帝宗亲是一家人,大臣是外人,皇帝怎么可能向着外人?再说了,钱粮谁领不是领,这么多年一直领下来,一代代下来没改过,到我这里就给变了,这算什么,我成什么了,对亲戚的白眼狼,薄情寡义,不爱护自家人? 历代皇帝不是看不到这些问题,可都没意愿改变。 现在,问题轮到了朱厚照。 面对朱智的进言,朱厚照是表现得很是不满,怒斥道:“你说皇室宗亲禄米年年增加,可拿出证据来了?没有证据怎敢胡言!退下!” 朱厚照这个态度让许多人不敢再说话。 可只隔了两天,朱智直接上了奏折。 这一次准备周全,证据找到了…… 从老朱时期多少皇室宗亲,给多少钱粮,到朱老四,再到朱瞻基,没统计朱胖子,毕竟他在位时间太短了,人家怀胎十月,他倒好,只干了十月的皇帝,这出生的娃只好算朱瞻基时期了…… 一代一代算下来,皇室宗亲的数量,每隔五年,朝廷给皇室宗亲的禄米是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李东阳看到这封奏折时直接傻眼了,看向杨廷和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这朱智,从何处找来的如此详细的数目,在如此短的时间里?” 杨廷和抓着胡须也一阵凌乱。 显然,这个朱智不简单,要知道这皇室宗亲每年的数量是多少,别说内阁了,就是皇帝也未必能搞清楚,除非——去宗人府翻卷宗! 宗人府,那可不是户部主事能去的地方,户部的官,又不是御史。 杨廷和眯着眼,说了句:“这背后——似乎有高人……” ------------ 第一百九十一章 辈分奇高的亲王 李东阳眯着一双老眼,沉声道:“皇室宗亲禄米可不好调整,朱智这奏折多少有些冒险。不过——若是办成了,那可是利国大事。” 杨廷和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现在每年给皇室宗亲的禄米可是四百多万石,实在是一笔庞大的支出,按照朱智的推算,再过几十年,这些人的禄米将会达到惊人的八百万石,不出四五十年,将会突破一千万石! 毫无疑问,若不加以整饬,必将累害朝廷! 杨廷和肃然道:“李首辅,去年朝廷税粮仅仅两千万石,哪怕是洪武年间,也不过三千万石余,如果有朝一日皇室宗亲禄米便占了税粮的三四成,甚至是一半。那这文武百官吃什么,边关将士吃什么,一旦遇到洪涝、干旱、蝗灾等,流民骤增,朝廷又拿什么去赈济?” 李东阳敲了敲桌案:“你的意思是,不管朱智背后是谁,内阁都应该支持?” 杨廷和微微点头:“没错!” 不管是谁发起了这次风波,是否还有其他心思与盘算,但从结果上来看,绝对没错。既然是正义之举,是谋国长远之举,如何能不支持? 李东阳正在沉吟,礼部尚书傅珪走了进来,递上了一封文书,言道:“朱诚漖、朱秉榉、朱秉檄等人本不该封爵,可最近不知说动了谁的关系,宗人府已拟定,准备给他们保安王、永兴王、郃阳王。” 杨廷和看了一眼李东阳,淡然一笑:“一边是各地皇室宗亲夤(yin:拉拢走关系)缘求爵,一边是户部主事提议削减皇室宗亲俸禄,这事倒是有趣。” 李东阳看了看傅珪送上的文书,凝眸道:“这些人,撞在风口上了。” 宝安王、永兴王、郃阳王听着很吓人,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亲王,而是郡王,甚至一些人原本就是镇国将军,但架不住人家是皇亲国戚,走走关系,也不是不能升格的…… 杨廷和看向傅珪,意味深长地说道:“礼部——还是要按规矩办事啊。” 傅珪老脸上的肉抖了下,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笑了:“礼部的本分。” 内阁这是打算让礼部当露头鸟,将这事闹大。 傅珪明白过来,有所忧虑地说了句:“方才来时见内阁外的水缸空了不少,一旦走了水可很是危险,内阁能打来水吗?” 那意思是,你们让我点火,一旦皇帝震怒,火势变大,内阁能不能及时灭火。 总不能让人冒险还不透个底吧。 李东阳很直接地答复了傅珪:“安心便是,国之大事,内阁不会袖手旁观。” 傅珪了然,拱手离开。 朱智的奏折送入宫中还没批复下来,第二天礼部主事汪伟便上了一封言辞更为犀利的奏折,指责一些废去的郡王“死灰复燃”,钻空子“侵吞国帑”,并直接点了保安王、永兴王、郃阳王的名。 朱厚照沉默,不表态。 百官见朱智、汪伟奏言没被处罚,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尤其是这事站得住脚跟。 大义在手! 挨了罚、挨了打,那也是光荣的,是正义的。 于是礼部主事穆孔晖也跟了一把,将阳曲王钟鍑点了出来,这个家伙之前有罪被贬为庶民了,也不知道走的谁的门路,这个时候又能吃朝廷俸禄了。 大冬天,朝堂之上没那么多政务,督察院的言官也闲得慌,见有热闹可凑,一个个也随之活动起来,甚至还有人跳出来骂宁王朱宸濠的,原因是这家伙的两个小妾竟然成了诰命夫人。什么时候小妾有诰命了?这简直是吃朝廷俸禄吃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短短七八日,“整饬皇室宗亲禄米”风波席卷朝堂,甚至连工部也站出来指责皇室宗亲盖房子太多,占地多,害民无数。 朱厚照面对这次风波的态度很简单,那就是不闻不问不处置。 完全的冷处理。 哪怕是朝堂之上官员直言进谏,朱厚照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宗人府正在调查”的话拖延。到了十二月,“整饬皇室宗亲禄米”的呼声顿时小了。 不是朱厚照处理了,也不是言官骂累了,而是放假了…… 当官的也需要休沐,也需要好好陪陪老婆孩子过个年,腊月朝廷封印,大明各行省、府州县,大部官员都放假一个月,京官也是一样,除了六部值守个侍郎,留一两个主事外,基本上全回家了,就连内阁也只剩下了个杨廷和,李东阳也不用打卡上班了。 官员忙着在家陪老婆孩子,走亲访友,这个时候谁还在意皇室宗亲的禄米问题,大不了开了年继续写奏折…… 这些人是不忙了,可朱厚照却很忙。 这一日,沈王朱幼㙾抵达京师,朱厚照亲自出宫迎接。 这位沈王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正德年间亲王中的第一人! 其辈分之高,简直是惊世骇俗。 这样说吧,朱幼㙾的爷爷叫朱模,朱模的爹叫朱元璋,这朱幼㙾就是朱元璋的曾孙,而老朱的另一个曾孙叫朱瞻基。朱厚照上面是朱祐樘、朱见深、朱祁镇,然后才是朱瞻基。 朱厚照见到朱模,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高叔祖。 朱幼㙾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了,可即便如此,精神还是不错,身子骨还行,虽然拄着拐杖,但不用人搀扶,没眼花,没耳聋,见到朱厚照笑得还很是大声。 朱厚照很是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才五十八,这他娘的怎么保养的,都快八十的人了,看着还能活好多年的样子,似乎岁月这把杀猪刀没动过这个人似的。 看了你儿子朱诠钲,他才四十多岁,这一路倦容都比你显老了。 “高叔祖一路劳累,是朕之过。” 朱厚照搀着朱幼㙾进了皇宫,太后见到朱幼㙾也得行礼,这辈分实在是高得没谱。 在一番礼仪,一顿家宴之后,朱幼㙾、朱诠钲进入了暖阁。 朱厚照屏退内侍、宫女,只留下皇后煮茶陪坐一旁,然后对朱幼㙾行了一礼,肃然道:“高叔祖,有人要坏大明江山社稷,朕当请教,如何为之。”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沈王:掉坑里了 要坏大明江山社稷? 朱幼㙾眯着眼看着朱厚照,坐着的身子是一动没动。 这份沉稳与气度,令人感叹。 朱厚照想了下也释然了,这位沈王朱幼㙾出生的时候朱瞻基还没当几年皇帝,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朱祁镇在草原上练习跑步运动、活动胯骨轴的时候,朱幼㙾就在山西下棋,于谦拖着大炮给也先与朱祁镇送行的时候,这位还在那里下棋…… 风风雨雨,皇帝换了好几个,这位还在那下坐着。 这都老成祖宗了,见到的事、听到的事,早就磨炼出来心性了,朱厚照这一嗓子下去,人家根本没当一回事,安稳如常。 朱幼㙾也是人精,虽然没有大惊小怪,但朱厚照毕竟是大明的家主,身份再高的长老那也得听家主的话不是,要不然谁给发工资…… 顺着朱厚照的话,朱幼㙾便开了口:“这大明可是太祖血战打下的江山,谁敢使坏,意图不轨,陛下应该下一道旨意,让他们去和太祖说说话去。”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侧身看了一眼夏皇后,夏皇后起身,从桌案上拿起了朱智的那一封奏折交给了朱厚照,朱厚照递给朱幼㙾,言道:“高叔祖,让他们全都去找太祖,可是有点难度啊。” 朱幼㙾接过文书,还没打开看,便说了句:“皇权之下皆蝼蚁,为了这江山,陛下不可有妇人之仁。” 朱厚照沉默不语,只安静的朱幼㙾。 只见朱幼㙾展开文书,只停顿了一会,眼睛明显就放大了不少,胡须随之也跟着颤动,抓着文书的手也抖了起来。 上当了! 神马皇室宗亲久不聚见,神马生疏陌路,神马共度新春,见证中兴元年,全丫的扯淡,自己被朱厚照派人接到北京,就是为了让自己跳一个坑,一个大大的坑…… 路上自己还在想,这小照照挺会办事,“天命觉醒”之后,顾惜起来亲情了,这是好事,还划拉着能不能给家里涨点待遇,毕竟现在田退了,家里收入少了一大截。 可到了这里一看,人已经到了坑里,向上爬的梯子都没有。 如果朱厚照不事先说有人要坏大明江山,朱幼㙾还能对朱智这奏折不理不睬,可现在看了奏折的内容,再想想朱厚照的话,傻子也能明白,这就是说皇室宗亲要坏大明江山啊! 朱幼㙾抬起头,看向朱厚照那双深邃的眼神。 一瞬间,朱幼㙾竟有一种被一只老狐狸盯着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不是年轻的朱厚照,而是一个老谋深算、沉稳可怕之人。 恍惚了下。 朱幼㙾开口道:“陛下,这是何用意?” 不管了,先装傻再说。 朱厚照不给朱幼㙾装傻充愣的机会,摊开了说:“高叔祖若是看不明白,那就有负太祖英明了。朱智这文书写得清清楚楚,皇室宗亲吃的禄米,对朝廷而言实在是一个巨大负担。现如今朕能承担,可五十年,百年之后呢?” “到那时,要么皇室宗亲饿死,要么文武百官饿死,亦或是——天下百姓饿死!只有这三个选择,高叔祖告诉朕,该让谁饿死?” 一向沉稳的朱幼㙾在这一刻也被震住了,这文书中记录的内容绝对是真实的,自家一年从朝廷手中拿走的可不只是一万禄米,还有几个儿女也在领禄米。没办法,老朱说过,不准咱们出去干活,只能在家等着朝廷送粮食来开饭。既然如此,领朝廷禄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总不能让咱们饿死不是…… 话虽如此,可朝廷给皇室宗亲的禄米数量依旧是触目惊心,朱厚照所言也不是虚言,照这个势头下去,一百年后,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天下苍生,那必须得饿死一个。 在选择上,饿死的人只能是天下苍生。 可问题是,朱幼㙾很清楚,一旦选择饿死天下苍生,那元末乱象必然出现,有没有三只眼的石像不好说,但绝对会有一波又一波造反的,然后有一个胜利者踹开北京城的大门,宣布明朝的灭亡。 朱家江山,至此易主。 朱幼㙾知道这些,也清楚这样的后果有多可怕,沈王府的存亡、延续与否,那可是与大明江山直接挂钩的,若是大明江山没了,那沈王府的所有利益就没人能维护了,被人拖出去砍了也没人管。 看着冷峻的朱厚照,朱幼㙾低头想了想,最终开口道:“陛下派人去山西接我入京,想来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主意吧。既是如此,那只能问一句:陛下想让我怎么办?” 朱厚照深深看着朱幼㙾,开口道:“皇室提出削减皇室宗亲禄米,有损皇室威严,容易落下一个凉薄、苛责亲族的名声,朕不便出手,所以——这件事朕希望由高叔祖来做,主动提出削减禄米之策。” 朱幼㙾苦涩不已,摇了摇头:“陛下这样做,老臣怕是要被无数人唾骂了。” 朱厚照肃然道:“为了太祖留下的江山社稷,为了皇室宗亲一代代与国同休!” 现在已经到了不能不改的地步了。 按照前世了解到的知识,王世贞在《皇明盛事述》提到“庆成王朱济炫(晋王朱棡的儿子)生百子,长封王,余九十九人并镇国将军”,这些儿子聚会的时候,都喊不出来彼此的名字…… 王世贞的那本书说到底道听途说的可能性很大,未必能信,毕竟宗人府里没记录这么多,但这位朱济炫的曾孙是端顺王朱奇浈,这位是在十二年前袭爵的,这家伙现在还活着,生有儿子四十多个,这他娘的在宗人府是有备案的,而据历史记载,这家伙一辈子生了七十个儿子…… 大明后期皇室宗亲被活活饿死,女人六七十还没出嫁,有些人到死都没起名字,这不是夸张,实在是忙不过来,宗人府才几个人,这丫的子孙后代如此多,你当爹的都不知道谁是谁,指望宗人府弄清楚,那不是扯淡…… 这些人间悲剧,根在老朱。 老朱早就挂了,现在,朱厚照准备借沈王的手将这个根给刨了……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笔交易 朱幼㙾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痛。 答应朱厚照站出来振臂一呼“大家禄米少点,给朝廷节省点粮食啊”,然后沈王这一脉会被所有皇室宗亲记住,不管是吃饭喝水的时候,还是出门逛街的时候,但凡需要花钱时,一定会问候沈王一家与子子孙孙。 皇室宗亲听着高大上,但实际上就是小地主,主要收入就两个:俸禄与占田。 现如今南北清丈司动作很大,北面还好,因为皇帝敲打过张延龄两兄弟,算是揍鸡儆猴了,推进相当顺利,可伍文定在南直隶一直想找只鸡,结果没人愿意当鸡,转而找只猴子吧,也都滑溜得很,一个个不接招…… 现在谁都知道,清丈司背后是皇帝,占了的田不吐出去,那就需要想想自己能不能干得过皇帝了。 虽说清丈司还没跑山西区,沈王已退了地,其他亲王也差不多,没退的也在准备之中了。用不了一两年,这占田的收入将会彻底没了,若是俸禄再削减一下,那还不肉疼,跳起来骂人? 朱幼㙾深深看着朱厚照,微微摇头:“可以拒绝吗?” 朱厚照没有半点犹豫,坦言道:“高叔祖若是不想做这件事,朕自然不敢勉强。只是再这样下去,大明江山的国运将会一点点衰竭,五十年后,说不得地方大乱,朝廷勉强支撑个五十年,之后明大厦哗啦啦倾倒。” 朱幼㙾沉思道:“百年后的事,谁说得准。” 朱厚照呵呵一笑:“一百四十年,朝廷给藩王的俸禄从五六十万石,一路增长到四百万石,再过二十年,必然增加是八百万石,接下来突破一千万石是必然之事。高叔祖,这不是玩笑,而是事实。若高叔祖现如今不站出来,那这大明江山没了时,高叔祖如何与太祖交代?” 朱幼㙾胡须抖动:“这乃是皇室之事。” 朱厚照动了动袖子:“是啊,这是皇室之事,可事关皇室宗亲利益。若朕一意孤行,不问一问诸亲王的意思,直接下一道旨意,是否太不尊重你们了?” 朱幼㙾脸色微变。 朱厚照确实有改变皇室宗亲俸禄的权力,也不需要经过亲王点头。 看着一脸严肃的朱厚照,朱幼㙾言道:“陛下,这事一旦做了,沈王府必会无数人指责。” 朱厚照摆了摆手:“指责你们的只会是宗亲,不会是皇室,更不会是天下苍生。相反,朕可以给沈王府无尽光荣,将沈王府的义举雕版于京报之上,告知天下。” 朱幼㙾沉默了。 朱厚照知道要让这群人办事并不容易,人家是亲王,不配合你也不能咋滴,毕竟是一家人。但这件事要顺利做成,又不能不争取一些亲王的支持。 于是,朱厚照抛出了杀手锏:“高叔祖,朕以为,亲王才是与皇室最亲近的,一些镇国将军、中尉、宜宾等,几十年都未必来一趟京师,要找清楚关系也不容易。故此,朕可以提高亲王俸禄,从每年一万石,提升到每年两万石!” 朱幼㙾吃惊地看着朱厚照:“两万石?” 朱厚照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两万石!亲王待遇提升,至于其他将军、中尉、宜宾等,该少的就少了吧,该撤去的,那就撤去吧。不知这样,高叔祖可满意?” 朱诠钲看向朱幼㙾,眼神巴巴,那意思是,老爹你赶紧点头啊。 一万石增加到两万石,翻倍的俸禄啊! 这就等同于之前一年给咱五千两,现在给咱一万两了,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朱幼㙾盘算着得与失。 很显然,朱厚照开出了一个难以令人拒绝的条件,哪怕是朝廷削减了郡王俸禄,那亲王府每年还能多出八千石!为了这么一大笔财富,被人骂几句也没什么,反正骂人的不可能跑山西去,自己也听不到。 可还是需要争取争取郡王的待遇。 朱幼㙾开口:“陛下,郡王的俸禄如何?” 朱厚照直截了当:“郡王待遇从年两千石增加到四千石!” 朱幼㙾紧锁眉头:“那其他将军、中尉呢?” 朱厚照沉声道:“镇国将军至中尉,包括县主、仪宾等,一律减为二百石。” 朱幼㙾明白过来了。 这是将底层的那些禄米拿出来,然后给亲王、郡王。 朱厚照走了两步,说出了最核心的一句话:“除亲王、郡王世袭外,其他将军、中尉等,一代而消,准许从商、从民。” 朱幼㙾豁然起身。 一代而消? 这等同于将这些人削为庶人了! 朱诠钲也没想到朱厚照竟提出了如此主意,一旦推行下去,在几十年后,皇室宗亲的规模将会越来越少,从现如今的近三千人,逐渐萎缩,再也不可能持续扩张了。 按照太祖的规矩,这最低的奉国中尉,那是子子孙孙都能领取两百石,只要有后代,那就能一直领。可朱厚照倒好,直接改成了一代,你现在是奉国中尉,你儿子就是平民了,不能再从朝廷领二百石的粮食了。 太祖还规定子孙后代不能从商不能种地,都吃皇粮,可朱厚照不答应,直接让人想干嘛干嘛去了,反正庶民嘛,宗人府都不需要记录了,谁管你干哪一行。 朱厚照严肃地看着朱幼㙾,斩钉截铁地说:“朕不会给皇室宗亲太多选择,要么亲王、郡王待遇提升来,其他皇室宗亲一代代消失,确保朝廷税粮能大部留下。要么亲王、郡王和其他宗亲一样,一起削减一半俸禄!但像是什么中尉、仪宾等,都必须一代而消!这一点朕不会妥协,谁来反对也没用!” 朱幼㙾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也感受到了不容更改的意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么亲王站出来支持,要么一起倒霉。 二选一,朱幼㙾还是清楚怎么选。 朱幼㙾点了头:“那就按陛下的意思办吧,老臣愿第一个上书,只是只老臣一人,怕是难办……” 朱厚照淡然一笑:“怎么会是高叔祖一人,那些曾叔祖、叔祖等,那也是应该出份力的……” ------------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走私幕后之人 待朱幼㙾、朱诠钲出宫之后,夏皇后站在沉思的朱厚照身旁,轻声道:“这样一来,亲王、郡王的禄米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朱厚照转过身,拉着夏皇后走出了文华殿,朝着乾清宫而去:“没办法,朕需要争取亲王、郡王的支持,他们这些人只要站在皇室这一边,那将军、中尉就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亲王基本都是老资格,老祖宗了,一发话,底下的人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郡王也差不多。 虽说这些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那也是亲王、郡王的后代,可一代又一代传下去,许多孙子都不走动了,谁知道谁?说到底,真正亲的,还是身边的儿孙。守着亲王、郡王的高待遇,知足吧。实在心疼这些孙子,那就从朝廷增加的俸禄里面抽出一些给送过去,这事不就结了…… 这个时代,最能折腾的亲王就一个,那就是江西的宁王朱宸濠。 但江西有王守仁坐镇,那里民乱已被老王整顿个六七成了,说不定过了年之后,民乱没了就该收拾朱宸濠了。 安化王朱寘鐇也能折腾? 朱寘鐇就不是亲王,而是郡王,真正的庆王是朱台浤。当然,郡王也属于藩王序列。 出于对大局的掌控,为了避免风波过大,引起皇室家族的内讧,朱厚照要解决天下养朱的问题,就不得不依仗亲王、郡王。当然,只争取一个沈王的支持并不符合朱厚照的做事风格。 鲁王朱阳铸、肃王朱贡錝、唐王朱弥鍗、伊王朱訏渊先后入了京,楚王朱均鈋已经挂了,其长子朱荣㳦还没袭爵,也被召入京师…… 过了七八日,德王朱见潾、吉王朱见浚、蜀王朱让栩、辽王朱宠涭等先后入京,朱厚照邀请了许多亲王,包括朱宸濠在内,大部亲王都到了京师,但朱宸濠没来,以身体不适的缘由,说到底,朱宸濠担心被朱厚照在京师干掉不敢出门罢了,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朱厚照的计划,一干亲王听闻了朱厚照的计划之后,见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而且沈王朱幼㙾都点了头,表态支持,那大家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来的都是亲王,亲王禄米翻倍,有啥意见可说…… 说到底,所有亲王不反对并表态支持,除了朱厚照答应翻倍禄米外,最大的原因还是朱厚照是皇帝,这个家伙的眼神很不对劲,几乎是在盼着有个亲王反对,然后手起刀落,所有亲王、郡王一起降禄米,然后大刀阔斧,强行将所有皇室宗亲的待遇给降低下去。 实事求是地说,亲王也好,郡王也罢,当真被整了,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叫委屈能叫给谁听?张太后在后宫里面说话越来越不算数,夏皇后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夏皇后和朱厚照是睡一张床的,怎么可能向着宗亲? 还有,各地亲王那可都不住在一块,隔着几百里路那是近的,隔着千里路、几千里路那是正常,你再闹腾也只是一个火星,那边听说你这边燃起来了,当即呼应,这刚砍了木头挂上旗,说不定你那边已经成灰了。再说了,受益于朱棣、朱允炆两叔侄,藩王早没兵马了,随便拉拢一些人造反,那后果就是朱寘鐇,死路一条。 无论是看道理还是摆事实,这个时代的亲王弱爆了,只能听命于皇室,想折腾都折腾不起来,尤其是庆王朱台浤,支持声最高。 为啥? 因为朱台浤在朱寘鐇造反的时候,喊朱寘鐇皇帝了,这个家伙也是个怂货,一看朱寘鐇举旗子就跪了。朱厚照给朱台浤送了一封弹劾文书之后,朱台浤就成了支持朱厚照的第一人,比沈王朱幼㙾的嗓门大多了…… 腊月二十日,皇室与三十亲王协定秘密签署,因为是秘密,所以签署的文件不外传,在诸亲王的见证之下,朱厚照将文书密封在铁盒子里,秘密保管。 朱厚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虽说付出了不小代价,可这一招之后,亲王、郡王的数量将会被严格控制下来,想出现爆炸式增长是不太可能的事,朝廷日后支给皇室宗亲的钱粮,将会被控制在一百五十万石左右,未来二十年不会超过二百万石,甚至是未来百年,也会控制在这个数目左右。 这样一来,朝廷每年将节省二百万石粮。 当然,因为许多将军、中尉还没死,他们的后代短时间内也不会成为庶民,禄米还需要领一些年份,但从长远看,问题将得到解决。 这一日。 曾绍贤匆匆走入文华殿,送上了一份绝密文书,言道:“陛下,在万全都司调查的詹大同、刘宠、刘宸联名发来密报。” 朱厚照接过之后看去,脸色陡然一变,沉声道:“怎么可能!” 曾绍贤急切地问:“可是找到了走私幕后之人?” 朱厚照再次审视了一番文书,阴沉地说:“在蔡清等人的协助下,特勤局、锦衣卫抓到了贾明梓,走私的头目身份已经确认!” 曾绍贤握了握拳。 走私案的调查一直没有停过,哪怕是在哈流土河之战时,特勤局、锦衣卫依旧在调查,只不过许多调查到了最后都是失去线索,似乎被什么人给摸去了痕迹。 直至向导蔡清立功,到京师领了封赏之后,答应朱厚照一定将贾明梓给抓到。 曾绍贤原以为蔡清可以很快建功,可没想到,一直进入腊月,马上要过年了,他才将事办成。可见这背后之人是何等隐忍,何等小心! 曾绍贤问道:“陛下,这负责走私的贾明梓到底是谁?” 朱厚照坐了下来,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按照这封文书,这贾明梓的真名叫吴克文!” 曾绍贤眼神中露出了几分迷茫之色,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可偏偏记不起来了,正疑惑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忍不住喊道:“不可能是他吧?” 朱厚照苦涩不已。 吴克文并不起眼,他是个师爷。而站在吴克文身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宣府总兵,定西侯蒋壑!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穷苦的侯爷 宣府镇。 总兵蒋壑抬手摘下官帽,看向铜镜。 三个月前的满头乌发,如今已现华发。面容惨淡,如同将要老去,时日无多。 脚步声传来。 特勤局指挥佥事詹大同、锦衣卫指挥佥事刘宠、刘宸带人闯入,腰间的绣春刀被手按着,似乎随时可能出鞘。 詹大同盯着蒋壑,肃然道:“特勤局与锦衣卫奉陛下旨意,请定西侯蒋总兵去一趟京师,还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蒋壑双手捧着帽子,戴在了头顶上,起身道:“看来吴克文已经落在了你们手中,那蔡清布置下来的宴请,就是一场鸿门宴,是你们联手下的圈套,是吧?” 刘宠冷笑一声:“陛下信任你,可你偏偏走私攫取钱财,不顾大明安危!说实话,我们调查良久,可从来没想过那个人是你!” 詹大同、刘宸点头。 特勤局、锦衣卫将目光多集中到了程鹏身上,毕竟这个家伙有前科,若不是蔡清沉得住气,放长线钓大鱼,将吴克文给引了出来,那这蒋壑必然还会一直潜藏在暗处。 因为蒋壑是定西侯,还是宣府总兵官,身份不同寻常,特勤局、锦衣卫并没有明目张胆地逮捕蒋壑,而是以定西侯“贺新春”的理由,陪同蒋壑离开宣府。 纵是都指挥使程鹏也不知其中内情,只是可以感觉到,蒋壑走的时候很是落寞,而且特勤局、锦衣卫的人都在,有些不符合常理。 程鹏并没有多问,蒋壑走与不走自己都得检查边关,该挖断的路挖断,该堵死的路堵死,该演训的演训,小王子虽然没有来,但他一定会来。 这次战斗,不容失败! 蒋壑抵达京师时已到了腊月二十八,北京城昨日的雪还没化。 朱厚照在文华殿见到了略微老态、拘谨畏怕的蒋壑,与之前的沉稳从容判若两人。 蒋壑跪道:“臣有罪!” 朱厚照起身走向蒋壑,沉重地说:“朕怎么都想不到,宣府走私的幕后之人是你!哪怕是拿到了吴克文的供词,朕也不信。蒋壑,你来告诉朕特勤局、锦衣卫的调查是错的,你是被冤枉的!” 蒋壑的额头接触着地砖,苦涩地说:“是臣辜负陛下!” 朱厚照凝眸:“如此说,你这是承认了?” 蒋壑微微抬起头:“事已至此,不认更是欺君。” 朱厚照停下脚步,握紧拳头:“为何?你可是朝廷的定西侯!” 蒋壑挣扎了下,道:“为何,因为穷怕了,穷够了!臣——不想当个乞丐侯爷!” 朱厚照皱眉:“乞丐侯爷?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定西侯食禄两千石,这不算低了吧?” 蒋壑看着朱厚照,反问了句:“陛下,年俸两千石多吗?折算下来一个月才八十几两银,这笔银子,一家吃穿用度,再如何节省,也需要拿去四十两吧,剩下可怜的几十两银够什么,是马不需要吃草料了,还是侯府不养丫鬟、不招下人了?走动一下,宴请一下,寒酸了侯府的脸面还有吗?不寒酸,一次宴请少说也得百两银吧?” “陛下可想过,贵为侯爷,当真过得舒坦吗?为官不吃百姓,为将不吃军士,哪个官员能活得滋润?没有一个!就拿我父亲蒋骥说,弘治年间充总兵官,历镇蓟州、辽东、湖广等地,官中外二十年,家无余资!父亲走了,没给定西侯府留下任何财富,甚至,还欠了一百十二两的债!” 朱厚照有些惊讶。 在自己的认知中,大明的公侯伯那可都是贵族,所谓贵族,自然是吃得好、穿得好、伺候的人多、不愁花销。 可蒋壑告诉了自己贵族的另一面: 穷! 只要公侯伯没有额外“创收”,只靠着年俸,安分守己,那日子过得惨不忍睹。 蒋壑低下头:“父亲教诲过,不可欺军民。可臣需要吃饭,全家人都需要活下去,有脸面地活下去!所以,这才选择了走私一途。” 朱厚照明白了。 蒋壑想要钱财,又不能从军士、百姓身上搜刮,所以便催生了走私的心思,通过走私得利。 这样钱到手,也没有欺负军士。 这也是蒋壑在宣府的官声不错,纠察队一直调查却始终没有人检举揭发蒋壑的原因。 只是蒋壑这看似高风亮节的背后,是贪婪作祟! 走私的利,全都进入了自家的口袋,一发不可收拾,年年如此! 若单纯只是改善下生活,不至于将走私做大,在关外开个小卖部,弄些草原货做个非法的“进出口”买卖,也是能混口饭吃的,可你丫的将走私做大做强了,一出手就是几百人的走私队伍,知不知道,这一次走私所得利很大,大到了足够蒋壑吃香喝辣多娶几个小老婆也毫无压力的地步…… 朱厚照看着蒋壑,摇了摇头:“你祖上蒋贵打蒙古、松潘、麓川,才有了定西侯的爵位,可你,竟然与鞑靼走私,不顾朝廷安危,实在是令朕失望。” 蒋壑浑身一颤,看着朱厚照喊道:“臣有罪!” 朱厚照转过身:“洪武时驸马欧阳伦走私茶叶,其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吧。” 蒋壑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被抽空。 朱厚照坐在了御案后,沉吟了下,最终开口:“抄没其家产,赐蒋壑自尽吧,由蒋傅袭爵定西侯。” 蒋壑叩头。 朱厚照这样的判决虽然狠厉,可毕竟是网开一面,将定西侯的爵位给保留了下来,否则蒋壑即便死了,也不好去面对列祖列宗。 轻吗? 并不轻了。 至于一个爵位,朱厚照不是不能削去,只是因为开年之后要办很多事,得罪不少皇室宗亲,若是再削爵位,很可能会引起公侯伯爵的不安。 为了大局安稳,为了平稳施政,同样也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你们祖上拼命打下来的爵位,我朱厚照不会轻易动,安安稳稳地为朝廷做事,还能给子孙留一份铁饭碗…… 朝廷封锁了蒋壑死亡的消息,就连抄家都是悄悄进行的,事实上,许多人也没空关注蒋壑,因为正德五年结束了,中兴元年即将开始! ------------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给你物色两个女人 正德五年,除夕夜。 宫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就连宫女、宦官脸上也流露着笑意。 过节嘛,有赏钱。 乾清宫。 夏皇后看着站在窗边的朱厚照,轻声道:“陛下,是时候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 朱厚照侧身看向夏皇后,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那就走吧。” 慈宁宫外。 德妃、贤妃恭候着,见帝后前来,上前行礼。 朱厚照抬手:“免礼。” 德妃文静温婉,说话细声细语,喜宋词,偶尔写些词调。 朱厚照看过,写得还不错,就是越来越直白,一开始还堆砌辞藻,后来几乎成大白话了,总结下来就一句: 今晚你要不要来…… 贤妃比较内敛,心思也多,偶尔生个病让自己去看看,后来发现生病这一招不好使,万一传染了皇帝多不好,便改为学习歌舞。 不得不说,这嗓音唱起歌来确实好听,朱厚照也喜欢听贤妃一展歌喉。 对于这两个女人,朱厚照并不生厌,也曾召至乾清宫留宿过,只不过一来张渡舟的疗程还没结束,身体还在调理之中,二来这半年中,不是和太监斗,就是和勋贵斗,后面各项新政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自己需要盯着,尤其是最近三个月,又和鞑靼斗了一场……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朱厚照并没时间陪伴这两位妃子,今日除夕,难得一起聚一聚。 入慈宁宫,张太后坐定。 朱厚照带皇后、妃子行礼。 随后朱厚照坐下,皇后带妃子行礼。 再之后皇后也跟着坐下,妃子行礼,随后是后宫的太监、宦官、侍女等管事官排好队行礼,之后是张太后、夏皇后给赏赐,皆大欢喜。 这一套流程多少显得有些多余,因为明日天不亮还需要来一遍。 年终礼,伊始礼,两个都不好缺,麻烦就麻烦点吧,反正太监、宦官、宫女高兴,可以多领一次赏赐。 待宦官等退下之后,张太后让夏皇后、贤妃、德妃暂退出去,对朱厚照道:“明日大明便是中兴元年,母后其他不问,只有一件事不得不说。” 朱厚照笑道:“母后尽管吩咐便是。” 张太后言道:“你登基执政,马上便要进入六个年头了,可皇后、德妃、贤妃可都没身孕。大明皇室需要开枝散叶,母后认为,陛下该选秀充盈后宫,早点为子嗣事准备。” 朱厚照听闻后,轻描淡写地回道:“母后,儿臣与皇后都在调理身子,不急于这一时吧。” 张太后叹道:“你不急,母后急,百官也跟着急。另外,这些在京师的亲王可是有不少人盯着,若皇室始终无后,他们必然会有所动作,到那时,江山不稳。何况中兴元年,选秀正当其时。” 朱厚照沉吟了下,微微摇头:“选秀充后宫,不应在中兴元年,朝廷新策将出,天下人关注的是新策,还是选秀事?还请母后斟酌。” 张太后见朱厚照如此,便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不选秀,可也不能耽误了子嗣事。这样吧,母后在后宫宫女中给你物色两人,如何?” 朱厚照微微凝眸。 话到这里,朱厚照才明白张太后的用意,那不是什么选秀,不是什么子嗣,而是想要借她人之手来打压皇后,削弱皇后对后宫的掌控。 娘啊,玩宫斗的都是妃子,你跟着掺和什么。再说了,你要后宫大权干嘛,方便给两个国舅送银子还是送粮食? 张太后看着不说话的朱厚照,轻声道:“母后的一片心意,皇帝不会拒绝吧。明日便是元旦,母后想过得舒坦一些。” 朱厚照起身,含笑道:“母后为儿臣着想,儿臣如何能拒绝。” 张太后很是满意。 朱厚照行礼:“儿臣明日再来请安。” 张太后含笑相送。 离开慈宁宫后,朱厚照将事情告知夏皇后。 夏皇后听闻后莞尔一笑,并没有半分恼怒与不安,只是轻声说了句:“陛下是天下的,天下也是陛下的。” 这话艺术水平就很高了。 前面半句话说朱厚照执掌天下,操劳政务,没那么多心思关注女人。后面半句话说朱厚照想要宠幸谁就可以宠幸谁,太后塞两个人进来,那也要看皇帝喜不喜欢。 对于张太后的小动作,夏皇后并不担心,原因很简单,朱厚照自我掌控的能力太强了,他不会缺乏克制去放纵。豹房里喜欢美色,沉湎其中不可自拔的朱厚照已经不见了,想要靠女人吹枕头风来影响朱厚照的决策,那太难了。 除了这个原因外,夏皇后已经有了六宫之主的底气,不畏任何挑战。 朱厚照笑对夏皇后,给了她定心丸:“朕的或许后宫会有不少妃嫔,但皇后只有你一个,没有人可以取代。” 夏皇后行了个万福礼:“侍奉陛下是妾身之福。” 朱厚照牵着夏皇后的手返回乾清宫,然后进入侧殿,搬了把椅子,反着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椅子背上,目光盯着墙上挂着的巨幅世界舆图。 四月入明,恍惚如昨。 但这就是真实的人间,有些人死去了,有些人活了下来。 大半年的努力,虽然解决了京师的流民贼寇问题,以一招免税赋的方式安抚了天下民心,可大明的顽疾并不是那么好破解,无数百姓的生活依旧是水深火热,局部的问题还是密密麻麻。 无论如何,正德这个年号终于走到了尽头,从子时开始,大明将正式进入中兴元年。 回顾半年多,自己的新政中是有急切的部分,比如清丈土地,但这不能不做,民情汹涌,唯有清丈还田于民,才能避免一场接一场的农民起义。 动了官员的利益确实引起了不少风波,好在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张懋、徐光祚等这批人都是厉害人物,帮着自己强行推动了变革。 朱厚照清楚,领导是重要的,政治班子也十分重要。 比如后来的张居正,这家伙就是没仔细抓政治班子,大部分时间全靠自己一个人发威了,以至于一些改革举措在执行阶段走了样。最悲惨的是,张居正走了之后,身边的班底就没了,连个支持新政的声音都没了…… 中兴元年,自己需要重塑班底,启用一批锐意改革、甘于吃苦办事的官员,让新政从浅水区,推动深水区!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元年时刻,中兴进士 任才显裹了裹棉衣,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听着动静。 窗推出一条缝。 俏丽的苏娘看着院子里的任才显,轻声呼唤了两声,等任才显到了窗边,便低声道:“夫君,这鞭炮天亮了点也是一样,为何非要等子时,外面如此冷,冻坏了可使不得,不若回屋,被窝里正是暖和。” 任才显伸出冰冷的手点了下苏娘的眉心,笑道:“别人家什么时候点鞭炮咱不管,可咱家必须在子时点。” 苏娘感觉到任才显的手很是冰冷,伸出手抓住温暖着,问道:“是因为陛下?” 任才显肃然点头:“没错!你是知道的,没有陛下,就没有任家今日,我也不可能娶到你这样贤惠的女子。” 苏娘柔柔浅笑。 这倒是事实,任家苦,若不是皇帝杀了刘瑾,拨乱反正,重恤忠臣之家,任家现在还穷酸得很,别说娶亲,就是连吃饭都难,任才显这个书生缺乏谋生手段,若不是祖母拉扯着估计早饿死了。现如今,任才显不仅领了银行的差事,还被任命为德胜门银行分行的管理。 苏娘想起这些,言道:“能嫁给夫君,也是妾身的荣幸。之前听夫君说起,银行要在中兴元年开门,朝廷还要发行新的宝钞。” 任才显回道:“是啊,虽说朝廷还没下旨给定具体日期,但想来不会太远了。” 苏娘期待地说:“筹备了这么久,总算是要做了。” 任才显同样充满渴望,这是自己除读书外的第一件事,经过了数月修习与训练,掌握了银行运作的点点滴滴,包括哪个环节容易出问题,如何记账,如何盘点账目与库存等等。 京师内设一总行,四分行,各行省、府、州、县,都在筹备与兴建银行分行,朝廷为此拨付的钱粮可不在少数,只不过这些动作并不引人注目,毕竟许多分行设在外地,加上盖的房子都没挂银行的牌子,许多人也不清楚到底是干嘛的。 别人不知道,但任才显清楚,皇帝对于大明银行的重视程度极高,甚至曾三次微服于德胜门的银行分行,至于微服到总行多少次就不清楚了,这事还是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那个东瞧瞧、西看看的年轻人是大明皇帝。 显然,朱厚照在努力推动大明变得越来越好! 任才显想的是,银行的出现将改变大明旧钞贬值不能用的局面,让全新的宝钞在大明流通,继而让商人交易、百姓买卖变得更为便利,大明会变得越来越好,而自己,便是其中的一份子。 白塔寺的钟声传来。 任才显喊道:“子时了,中兴元年到了!” 挣开苏娘的手,任才显拿出火折子,吹出火光,点燃了挂在枣树下的鞭炮,然后跑向窗边,身后的鞭炮开始炸响…… 噼里啪啦。 鞭炮落在地上,炸开的瞬间飞起。 杨廷和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热闹的鞭炮,脸上满是笑意。 等院子里的鞭炮响完,其他地方的鞭炮声又远远传来,此起彼伏,似是没个尽头。 杨慎挺直胸膛,对杨廷和道:“父亲,中兴元年了。” 杨廷和颔首,抬头看向夜空:“看吧,没有睡觉,盼着元年到来的人有很多啊,说是千家万户不为过吧。” 杨慎垂手在侧:“是啊,都盼着大明能早日中兴。” 杨廷和抬手抓了抓胡须,走出门,开口道:“儿啊,你认为大明能不能中兴?” 杨慎跟上前,沉声道:“只要陛下中兴之心不改,儿以为超过弘治中兴不在话下。” 杨廷和不以为然:“弘治中兴?呵,那种程度的中兴,可不是当今陛下想要,他想要的中兴,那可是了不得的中兴。” 弘治中兴更多是文臣吹出来的,杨廷和对这些很清楚,总结出来就一句话: 皇帝听文官的话,所以这个时候大明就中兴了。 至于百姓,卫所军士,呵,杨廷和不认为在弘治中兴之下他们多吃了一口饭,或者多置办了一件新衣裳。 杨慎目光中透着渴望,言道:“父亲,儿也想进入中兴,写就诗篇!” 不远处的院落里鞭炮声连串,滚滚而至。 杨廷和看着杨慎,寄予厚望:“论才能,你不输任何人。记住,二月春闱可是中兴年第一次春闱,而你们之中的中式者,很有可能会被称之为中兴进士!若这次你不能在黄榜之上,那下一次春闱,你未必能有此名!” 杨慎面对父亲的期望微微点头,自信地说:“儿有把握。” 中兴进士未来或许有很多,但中兴元年的进士只有一批!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个说法,而是关系着官场论资排辈,十年、二十年之后,官员坐在一起闲聊时,你一个举人都不好意思站在这里,先乖乖站在门口等着,这个说是中兴九年的,那个说中兴六年的,都没有说中兴元年的牛。 元年,代表着开始,代表着新气象,新时代! 这一次春闱,不容有失! 杨廷和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一定能在朝堂之上绽放光芒。 杨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那马中锡被调任为大同巡抚,到底是父亲的手笔,还是陛下的安排?” 杨廷和甩袖于身后,平静地说:“自然是陛下的安排。” 杨慎皱眉:“那哈流土河的局,全都是陛下的部署?” 杨廷和凝眸:“除了刘胜偏军,京师里没有几个人知道更多,事实上,就连兵部、五军都督府也不知道马中锡的调动,陛下越过了这些人,直接传达了调令,最多——兵部尚书王廷相或张懋知情,但这两人却没有表露出来。咱们这个陛下可不简单,他将所有思考与安排都藏在深处,一次次安排与部署,出乎人意料。” 杨慎沉吟了一番,笑道:“出人意料才有希望中兴,若是循规蹈矩,那这大明中兴何来?看父亲这段时日意气风发,似是在摩拳擦掌,想来也在盼着这中兴元年的到来吧?” 杨廷和哈哈大笑,爽朗的声音传遍院落,旋即道:“中兴元年现在可不属于你们这群小子,而是属于我们这些人!陛下说了,中兴元年要推出一揽子新政,身为内阁大臣,如何不盼……”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元年时刻,宝船海军 钟声扫过长空,窥见了灯火通明的龙江船厂,一个不小心跌到了长江水中。 九条宽长的船坞,如同一条条手臂从城墙处伸向西面的秦淮河水,这一截秦淮河水距离长江很近,甚至可以听得到长江上夜航船的梆子声。 往日里,船坞里叮叮当当,昼夜不休,合计一千六百匠人,一千八百军士,分为两班倒不断劳作。 只不过今晚,船坞安静了。 南京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罗循站在一个船坞旁,看着铺筑好龙骨的大宝船,心头满是火热,对一旁的教匠邵九帆道:“听到刚刚的钟声了吧?” 邵九帆捡起地上的锤子,点头道:“听到了。” 罗循面容严肃:“从现在起,大明就进入中兴元年了!毕尚书给陛下承诺过,年中若没有宝船下水,他便沉江谢罪。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毕尚书沉江之前,很可能会先将你我踹江里去。给我个准话,剩下六个月能不能让宝船下水?” 邵九帆知道毕尚书是毕亨,皇帝亲自派到南京当工部尚书,全权督促龙江船厂宝船事宜。 这家伙是个狠人,自从到了南京之后,直接将南京工部衙门给搬了家,安置在了龙江船厂里面,距离一号船坞就八十步远,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这里,办事也是果决,缺什么就能弄来什么。 比如制造宝船需要大量的杉木,但龙江船厂多年不制宝船,寻常船只的杉木长度太短,根本不适合给宝船当龙骨,必须要长杉木,越长越好,越粗越好。 最令人苦恼的是,南京事实上并不盛产杉木,虽然也有一些,但多数供给漕船了,宝船想要杉木需要从外地运来,这原本是一件极耗时、耗力的事,搁在以前,最快最快三个月很难解决这些问题,可毕亨只用了一个月,就一个月,湖广、江西的杉木就从长江上游运了下来。 后来邵九帆听说朝廷新设的大明海军全体出动了,一万多人的队伍…… 一个管造船的竟能让大明水师协助,还是倾巢而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但这事就这么办成了,现在大明海军不仅回来了,还增兵到了两万人,而湖广、江西征调了徭役,发动五千余人砍伐杉木。 毕亨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造不出宝船来,本官就沉在长江底去”,那威严的目光更像是在说“我死你们也别想好过”,所以匠人也好、军士也好,干劲十足。 当然,干劲足还是与领到的钱粮有关,以前打造宝船的匠人一个月才给几个米,够一个人吃饭不饿死就不错了,可现如今宝船的匠人,一个月可以领走四两银,没错,这就是最寻常匠人的工钱,教匠多达十两银,这待遇之厚大明开国以来就从未有过。 不用毕亨催促,所有人也乐意干,辛苦一点没什么,养家糊口嘛。 于是,这才有了冬日奇迹:九个船坞,九条龙骨,全部铺设完成! 邵九帆看向罗循,郑重地保证:“按照目前进度,不用六个月,四个月后宝船便可下水!” 罗循眼神一亮:“当真?” 邵九帆点头:“差不多少。” 罗循松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陛下催问宝船事宜很是急切,若是能早日下水,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一定要确保宝船没有问题,若是开到海上散架了,别说我饶不了你们,就是海军的那群饿狼也饶不了你们。” 邵九帆脸色微微一变:“我说罗郎中,这大过年的能不能不提那群家伙,听得瘆人……” 罗循哈哈两声,踏步道:“没办法啊,这群人想宝船想疯了,整日在小船上扑腾老不高兴了。” 不高兴? 老子还想打人。 大明海军指挥佥事许东将一个值守打瞌睡的家伙直接从船上踹到了江水里,然后让人拉动绳子,将人给拉上了船,劈头盖脸一顿输出:“中兴元年到了,你竟然在值守时打瞌睡?忘记海军的使命了吗?我们需要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战斗!知不知道因为你一个瞌睡,我们很可能出现防守漏洞,很可能没有发现敌船接近!” 军士程大安委屈巴巴:“许指挥佥事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只是眼睛小一点罢了,哪里打瞌睡了……” 许东不管这些,眼睛小也是你的错,总不可能承认自己踹错了吧? 姚鼎背着弓走了过来,眺望着龙江船厂的方向,对许东问道:“那里怎么还没动静?” 许东翻白眼:“元旦期间,龙江船厂休一日,要动静至少等到下个黄昏。我说老姚,陛下可是交代过,宝船日后要装备火器,主打一个量大管饱,遇到敌人就是一顿猛轰,你整日背着个弓干嘛?” 姚鼎呵呵一笑:“这弓可不是寻常弓,而是复合弓,这是陛下赏赐下来的,听说能拿到这赏赐的就几个公侯。” 许东确实有些羡慕,这张弓能轻易射出二百步开外去。 姚鼎得这弓也不是没缘由的。 自己与姚鼎奉命前来协助怀宁侯孙应爵、指挥同知周韶训练海军军士,自己到了之后立马扑到了训练之事上,可这姚鼎却独辟蹊径,遛弯去了南京京营,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出南京京营时带出了二十名军士,其中有三人如今已经成为了海军千户,九人成了百户,剩下全都是总旗。 而成为海军千户的三人分别是沈赢、苍桃木与叶渊,又以叶渊最为出色。 许东不明白,姚鼎这个粗人怎么就成了伯乐,找了一群千里马,后来问了叶渊等人才知道,神马伯乐,这家伙就是去南京经营讲故事忽悠人去了…… 这群人拍手叫好最厉害,最捧场,然后就被点了名,听说海军米饭香,管饱,稀里糊涂便到了海军…… 不管骗没骗人,姚鼎确确实实为海军选拔到了优秀将官,因举荐之功,得赏复合弓。 许东转身看向北面,轻声道:“姚鼎,中兴元年了,你说这个时候陛下睡没有?这中兴元年的大局,陛下会从何处出手……”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元年时刻,唐寅苦读 苏州。 伍文定看着街道上庆贺元旦、成群结队的百姓,微微颔首。 此时夜色正浓,挡不住人间的热闹。 热闹好啊,说明这里的百姓盼着好日子呢,不管有多少愁与苦,暂且搁下,先热闹一番,庆贺一番。 新年伊始,好时光。 伍文定抓了抓一手长的胡须,刚想转身回衙署,便看到苏州知府林庭走了出来。 林庭拱手行礼:“伍郎中。” 伍文定还礼道:“林知府,倒是伍某连累,让你等无法返乡了。” 林庭哈哈大笑,摆着手道:“哪里的话,都是为朝廷效力,少了这一个月的休沐,但看到了伍郎中的雷厉风行,为超过四千百姓分到了田,本官心头也欣慰。” 伍文定走到哪里,清丈司就清丈到哪里,没有休沐一说,为了最快办事,地方衙署需要全力配合,比如案件的审理,抓人,协调关系等。 本地衙门不配合,清丈司虽然也能强行办,但需要耗费更多时日,进度上自然慢一些。因为需要配合,苏州知府衙门便取消了今年腊月休沐…… 这就是全员加班,除了知府林庭外,几乎所有人问候伍文定全家。 伍文定含笑,对林庭道:“林知府,从现在起就是中兴元年了,日后一应文书可莫要写错了。” 林庭微微点头:“不敢错。改年号这种事在我大明可谓罕见,但也足见陛下振奋朝纲决心之大,去年十月份,苏州便收到了朝廷关于一条鞭法的公文,行省与各府州县都已了然,只等朝廷发诏令公告天下了。不瞒伍郎中,本官对那一条鞭法极是推崇,此策一出,百姓徭役压力将会大大减轻。” 伍文定背负双手:“陛下也给下官来过信,说清丈司清丈到何处,一条鞭法便推到何处。未经清丈的地方,暂不会施行一条鞭法。这也是清丈司劳烦苏州知府的原因。” 林庭面容肃然:“陛下是对的,一条鞭法将所有徭役归在了田里面,若百姓连田都没有,这一条鞭法便无法施行。清丈司辛劳,倒也是为无数百姓着想。” 伍文定认可林庭的话,也深感责任之重。 清丈看似威风,可以拿捏任何勋贵、官员,所过之处,谁也别想阻挡,非法侵吞的田地,必须归还给百姓。 可问题是清丈这东西需要一地一地的干,需要一点点查,若不是朱厚照准许伍文定从南京国子监调人手协助,估计现在连南京城外的地都没清丈完,现如今南直隶清丈司的人手已多达两千余人。 进入中兴元年了,清丈司将会突破南直隶这个区域,进入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继续清丈,而为配合一条鞭法,加快清丈进度,伍文定在几日前已写了文书,请旨朝廷准许清丈司调部分军士配合。 没办法,南直隶治安虽然有些问题,多少清丈司还能应对,可江西、福建等地,没点卫所军士配合,伍文定担心会在清丈土地 的时候,被人给清丈到坑里去,一躺不起的那一种…… 在伍文定、林庭夜谈时,桃花坞里的唐寅也没有睡觉,而是挑灯夜读,沈九娘身体已是痊愈,见唐寅如此,既是欣慰,也是心疼,熬了碗米粥端给唐寅:“元旦了,夫君也该休息休息,总不能熬坏了身子。” 唐寅将《中庸》合上,接过碗道:“《中庸》里说,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对于这次春闱,别人准备了好多年,日夜不辍,而为夫荒废了好多年,只有半年可以准备,若不下点力气,未必能中式。” 沈九娘莞尔:“无论结果如何,夫君都是九娘心中的大丈夫。” 唐寅笑了,低头打起米粥。 大丈夫吗? 大丈夫至少应该让妻女活下去吧,若是连家人都保护不了,那算什么大丈夫? 朝廷开恩,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那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拼一把。 放浪形骸,桃花换酒,并不是我心中真正所愿,只是我逃避现实的疯癫。可现如今,我不能疯癫下去了,不能逃避下去了! 二月春闱! 我唐寅一定要中式! 输不起! 唐寅再次翻看起《中庸》,看着上面的“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的话,更打起精神来。没错,射箭没射中靶子你不能怪靶子,要怪自己本事不行。为啥本事不行,肯定是不够努力,废寝忘食地学习才能弥补多年荒废下的学问…… 神马中兴元年不元年的,这不关自己的事,眼下第一大事就是备考,用不了几日就要出门北上了。 江西,华林寨。 陈福一站在山头上眺望山下,看着远处没有半点灯火的山林,咧着嘴就骂开了:“戳木娘,这个王巡抚有完没完了,过个年都不让人消停?” 罗光权抬手扶了下左臂,咬牙道:“这群官军全都是阴损得很,就知道射箭,根本不给咱们正面交手。陈老大,这样下去不行啊,王巡抚切断了咱们进出的山路,山上的粮食可不够吃到二月的了。” 陈福一恨透了王守仁,谁家元旦不团圆的! 偏偏这王巡抚胡闹得很,就喜欢挑节日下手,上次去姚源洞,送了个月饼就将那群人给降服了! 这他娘的过元旦了,想起给华林山上的人送饺子了,是不是等到元宵节时该给靖安军送汤圆了? 可陈福一又拿王守仁没半点法子,组织了几次突围,想要让王守仁回南昌过新年,走个亲戚串个门,结果显而易见,三当家的罗光权差点没回来。 胡雪二从仙女寨走了过来,对陈福一通报了一条不好的消息:“昨晚有五百余人跑出了山,投降了那王守仁,再这样困下去,咱们可就彻底没办法与那王守仁斗了。” 陈福一问:“那你可有对策?” 胡雪二咬牙跺脚:“路都被人断了还能有啥对策,召集兄弟们给他们拼了!我就不信,这官军就是铜墙铁壁打不开了,只要咱们狠下心,不怕死人,就一定能将这王守仁赶出华林山!” ------------ 第二百章 王守仁要送贺礼 罗光权看着请战的胡雪二暗暗抽了口气。 你确定要和王守仁打架? 这家伙就是个阴损至极的小人,说打姚源洞,结果偷袭了东乡,说是给姚源洞送月饼,结果夹带了一大群造反之人的家眷,彻底瓦解了人心,逼得那群人不得不投降…… 现在你要和老王干架? 去吧! 老子反正是不去。 你知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八万官军啊,是八万,这不是虚数,而是实数,进出华林山的五条路,就没给咱们留一条,这家伙连围三阙一的把戏都不用了,全给封了。 说明他压根就没将华林山的人放在眼里,都不需要留一条出路然后寻机干掉。 前几日自己也瞧不起王守仁,带了一千余人冲杀,结果呢,出去之后不是被人丢石头就是送箭,都没看到几个人影就损失了五十多号人,伤了七八十。 陈福一对胡雪二的提议也不太认可,为难地说:“我们怕是打不过现在的官军,你是知道的,这王巡抚一直在练兵,而且为了对付咱们,动用了如此之多的官军,咱们满打满算才一万五千人……” 华林山确实易守难攻,可问题是老王不攻啊,就站在门外,重新弄了一扇门,一副我不进去,你们谁也别想出去的架势。 王守仁在外面守多久都没问题,他有整个江西可以供应粮食,可华林山有什么,这里是山多树多,就丫的地少,一万多张嘴,一天就要吃去一万多斤的粮食,以前虽然抢了不少县城弄了点储备,可自从老王收拾了东乡之后,华林山的人可就没再出去抢劫啊,为的就是悄悄当孙子,别被老王给盯上了。 现在好了,想抢的时候又出不去了。 胡雪二挠头:“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被困着吧?靖安军也不是东西,眼看咱们被围困也不出手,他们不是说好了守望相助,一方有难,另一方必定出兵!” 陈福一、罗光权连连叹气,暗骂靖安的胡雷二靠不住。 靖安的胡雷二心里也苦,王守仁差人给自己送了信,信的内容很简单,连个问候语都没有,就直白的一句话: 本官要收拾华林乱民,你若出手,连你一起收拾。 胡雷二害怕王守仁,什么守望互助,那是江西巡抚还是王哲、还有个死太监贪污军饷的时候确定下来的,这江西都换巡抚了,咱们这守望互助也应该改一改了…… 事实上,胡雷二也清楚一旦华林的陈福一等人被收拾了,下一个铁定是自己,可没办法出手。 你以为王守仁打华林为啥带八万大军,华林军才一万多人,哪怕王守仁封山,那也用不了八万,四五万足够了,多带的那几万人是干嘛吃的,就是针对靖安乱民的,只要这群人敢出山,离开易守难攻之地,必然会陷入官军的围剿之中。 王守仁这是打算围华林军而灭靖安军,同时透着诡异的虚实,让人看不清楚老王到底是在图谋华林军还是靖安军。这个家伙有声东击西的不良习惯,胡雷二整天害怕王守仁突然杀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救华林山。 华林山,东北方向密林。 军帐内。 王守仁批过一本文书之后,对南昌知府李承勋道:“你可以休息,用不着在这里陪着。” 李承勋恭敬地回道:“能与王巡抚一起走入中兴元年,是下官福分。” 王守仁起身,活动了下酸涩的肩膀,走出帐外,看向远处笼罩在夜色之中的华林山,轻声道:“中兴元年了,若江西再有那么多乱民,岂不是让陛下蒙羞。再放几个俘虏回去,让他们传话给陈福一、胡雪二等人,就说不投降归顺,唯有死路一条!本官对他们可不会仁慈,这里的将官也盼着早点回家呢,一旦杀起来,眼红得很。” 李承勋点了点头,安排下去之后,再次回到王守仁身边,问道:“华林山较之姚源洞更显险峻,尤其是华林寨、仙女寨,修建在高处,居高临下,我们可不好打。” 王守仁淡然一笑:“不好打并不是不能打,居高临下有好处,可也有坏处。这是冬日,降雨少,这山上高处可没什么水源,咱们只需要控制住山下水道,就能困到他们归顺。” 李承勋点了点头。 华林山最高的就属华林寨了,那里的山水一入冬就枯了,只能从山下汲水。 高险与水源不可兼得,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守仁抬手指了指华林山,沉声道:“就以这所谓的华林军、靖安军,当做给陛下的新春贺礼吧,中兴元年,江西当再无乱民!” 李承勋心头火热。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样的话,李承勋很可能嗤之以鼻,毕竟各地乱民折腾了好几年了,朝廷连连征讨,回回失败。可说这话的是王守仁,他既然要彻底靖平江西,那这一定会实现。 只要解决了眼下的华林军、静安军两股乱民,那就只剩下大帽山乱民了,那里在赣南,处在广东、福建的交界处,只靠着王巡抚很难解决,必须有广东、福建派人协助。毕竟没有旨意,王守仁也不能带江西的兵追到福建去…… 这一夜子时,无数人不眠。 朱厚照也没有睡,而是在起草中兴元年宣言。 改了年号,总需要一些新气象,新举措,筹备已久的举措该推出的就应该推出了。 提笔。 笔端流转,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显现而出。 天未曾亮。 隆重的礼仪便开始了,先是后宫贺,随后是大朝会。 元旦大朝会官员的数量很多,奉天殿容不下,许多官员只能站在奉天殿外广场候着。而一干亲王的到来,则引起了文武百官惊呼,许多官员震惊不已。 李东阳、杨廷和知道这些人来到了京师,但被皇帝封了口,加上腊月封印,以至于消息并没有传开。 朱厚照随礼乐声登上御台,看着亲王、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微微颔首,整理衣襟肃然而坐,接受了所有人行礼与朝贺,轻抬右手,让官员平身,随后威严地喊道:“现在,大明进入中兴元年,今日,便是中兴元年元日!朕希望你们都能抖擞精神,听一听朕亲拟的中兴元年宣言!” ------------ 第二百零一章 朱厚照的政府计划 奉天殿。 朱厚照威严的声音传出,随后宦官张永便前出一步,展开一份诏书。 这不是一份可以商讨性质的提议,而是一份真正意义上的诏书,随时可以下发出去,昭告天下。 满朝文武,亲王公侯等,肃然而立,仔细听着。 张永虽然是个太监,声音有些尖细,却也洪亮清晰,面对众人喊道:“朕拟中兴元年宣言,旨在明纲定目,引领群臣树中兴之志,并为之不懈奋斗。中兴乃是全面之中兴,士子于堂,修学问道;农耕于田,稼穑丰库;商人于店,交易频仍……”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 很明显,朱厚照这是在阐述自己的中兴愿景,囊括了士人、农民、商人、匠人、军士等,甚至连做工的伙计、拉船的纤夫、失去田地的流民等都考虑在内! 中兴,面向的是大明所有人,没有谁掉队,没有谁被摒弃在外!如此全覆盖的中兴群体,震惊了所有人。 张永继续念道:“中兴元年,朝廷当全面落实从严治国,推动开展‘国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思想认知教育,弘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士人精神,推动廉政之风,以督察院、信访局行监督,整饬吏治,还民以清……” 督察院的张钦、储罐等微微点头,深感责任重大。 吏治很难,现如今被摆在了中兴宣言最前面,可见皇帝整顿吏治的决心之大,用意之明。张钦、储罐、蒋瑶等人都理解朱厚照的安排,作为改中兴年号的第一个年,若不抓吏治,如何谈中兴? 官场风气、官员作为,直接牵连着无数百姓生活,朝廷在北京城内大谈中兴,人家在北京城外大贪特贪,巧立名目,欺压百姓,那这中兴岂不是成了笑话,让无数人嗤之以鼻? 张永停顿了下,接着读道:“中兴元年,朝廷当振兴文教,重点整顿北京国子监、南京国子监与各府学、县学!朝廷今年拟拨付二百万两银钱,修缮文教之地,并将国子监教授、助教、府学教授、州学正、县教谕与一应训导,官品悉数提三级。” 此言一出,礼部官员精神振奋,国子监祭酒王瓒、司业罗钦顺更是激动不已。 国子监官职最高的是祭酒,从四品官,司业是正六品,而五经博士、助教全都是从八品官,就朝廷那点微薄的俸禄,实在是令人难熬,许多博士、助教都吃饱饭。 这些儒职虽卑下而道则尊的先生,待遇总算是有所改善了!振兴文教,对于文官集体来说是一件好事,自然没什么人反对。 吏治、文教之后,朱厚照的宣言转入新策:“一条鞭法之纲领要策已得一十三行省布政使司认可,当广行于天下!凡清丈过土地之地,率先施行一条鞭法,即以南北直隶先行一步,以观其效。至下半年开始,将一条鞭法再推三至五个行省。” 李东阳、杨廷和与户部尚书孙交等连连点头。 一条鞭法虽然看似新颖,但在一些地方已有类似之策,即便如此,朝廷依旧没有迈大步子,只是选择以南北直隶先行,留下观效时间以做完善。 这新政筹划了四五个月了,各行省布政使司一开始虽有些顾虑,提出了一些问题,可往返几次文书之后,一条鞭法已被认可,并被寄予厚望。 此策一出,田亩投献之风的基础将荡然无存。 投献是为了逃避徭役,现在徭役没了,全摊到了田亩里面,还投献什么去? 投献给那些人,打出来的粮食那些地主比朝廷要的还多,不划算…… 除了一条鞭法,宣言中还提到了大明银行、推行全新的大明宝钞,提到了全面贯彻新的商税,并将“不欺商”写入宣言之中。 张永看了一眼群臣,见所有人都在听着,便大声喊道:“现设出中兴元年发展预期目标:农税自去年基础之上,增长四成左右;商税自去年基础之上,增长一倍左右;招抚流民一百万人以上;新开垦田亩四百万亩;冶熟铁应达到一百万斤;裁汰老弱军士二十万,招募青壮军士二十五万;于水路要塞处兴建百万仓七座;打造宝船不低于十八艘,海军完成首次远航;科举取士六百,武举取才二百……” 沈王朱幼㙾、庆王朱台浤、兴王朱祐杬等一干亲王听着这宣言,一个个目瞪口呆。 朱幼㙾没有想到,朱厚照竟在中兴元年抛出了一个如此详细的发展纲领,直接定下了一年的任务与目标!很显然,这些目标并不是不可完成之事,也不是随意给定的,就以农税来论,在一条鞭法之下增加农税四成完全可行,毕竟南北直隶可是产粮大区。 还有招抚流民,这事不好办,但随着四川、江西、湖广不断传出捷报,这事貌似也不太难办。皇帝还考虑到了军队问题,将招募写入了诏书之内,这已然告诉了所有人,卫所制将不再是“世袭”制,招募将逐渐成为主流。 朱幼㙾惊讶的不是这些细节,而是朱厚照的部署周密、考虑周详,这个前些年荒诞不经、宠信宦官的皇帝,现如今正变得极是沉稳,施政纲目清晰! 一旦今年的发展任务完成,那大明将会大有改观,江山会更为稳定! 张懋、徐光祚等国公也连连点头,对朱厚照定下的宣言很是满意,尤其是关于卫所招募青壮、海军远航上,更是全力支持,不过现如今宝船一艘都没影子呢,一年内制十八艘来得及吗? 出人意料的是武举取才,皇帝竟然要取二百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武举制度是朱祁镇确定下来的,这也算是草原狩猎后的经验吧,可看看前面几十年,每年武举取将才,少的时候就三个,多的时候三十来个,最多一次还是正德三年六十个,这一下子扩增到二百个,实在是令人费解且惊讶。 朱厚照没有管这些,中兴元年的宣言诏书如同后世的政府报告,给大明指明了一年的发展任务,那意思是:全都别瞎内斗了,都给咱干活去…… ------------ 第二百零二章 学习宣言,确定方向 中兴元年宣言,因为在元旦之日,也被官员称之为元旦宣言。 宣言一出,震动京师。 无论是在衙署大堂之上,还是在下衙之后,整个元旦,对于宣言的讨论之声就没有断过。 沈王朱幼㙾返回住处后,将宣言交给朱诠钲,肃然道:“看看吧,咱们这位皇帝可了不得,如此清晰明了的一年纲目,其他朝代可从未见过。” 朱诠钲仔细看过宣言内容后,凝眸道:“父王,这里面并没有提皇室宗亲之事。” 朱幼㙾呵呵一笑:“这事已然板上钉钉,何必再提?再说了,皇室宗亲的俸禄之事,归根到底是家事并非国事,若是放在这宣言里,岂不是将国事、家事混为一谈?” 朱诠钲恍然,言道:“这宣言里定下的目标是不是太大了,农税增四成可不再小数目,商税要增一倍,可不太容易吧,商人能答应吗?” 朱幼㙾摆了摆手:“这段时日在京师你也应该听闻了,商税增一倍看似苛责商人,实则不过是改商税之后,将关津税从贪污的吏员手中转入朝廷,加上商税税率提高,这个目标并非不能完成。” “那农税?” “去年地方上虽有些灾害,却并没有数省减产的大灾害,加上一整年朝廷没收两税,且按下了许多不合理的徭役,百姓家手中想来也应该有些余粮了,今年南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农税必然有一定增幅,下半年若是再增几个行省,农税增四成应该不是大问题。” 朱诠钲低头看向宣言,沉声道:“按父亲所言,陛下定下的今年目标有望实现。” 朱幼㙾很久没有观望过朝廷事了,今年若不是被朱厚照接到京师,也不会了解到朝廷的变化越来越多,朱厚照的治国韬略越发令人敬畏了,果决犀利,有太祖太宗之风。 翌日,文华殿。 内阁大臣、六部九卿齐聚。 朱厚照直言道:“朕定下了中兴元年的宣言,所有官员当认真研读,掌握其中精髓,并全力以赴,排除万难,协助朕来实现这些目标。今日内阁与六部九卿都在,谁有疑惑、难处,大可开口。今日不议朝事,只学习宣言纲目,都入座吧。”、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王廷相等人分东西坐下。 户部尚书孙交先开口道:“农税、商税户部盘算之后,认为虽有难度,却也可以完成。只是陛下,农税增加的这四成,如何摊派,是摊在各行省,还是摊给南北直隶?” 李东阳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往年朝廷税赋从无定额,是担心扰民。如今宣言给出增长目标,各行省恐怕会跟进,盘削百姓以完成增税四成的目标。” 朱厚照摆了摆手:“农税、商税增长多少,并不要求摊派到南北直隶或其他行省。农税能否增长,靠的不是盘削欺民,那是杀鸡取卵,真正要想让农税稳步增长,需要的是安民于田,安民于乡土!如江西,十万乱民聚在山林之中,若将他们招抚至田间,一人耕作五亩地,那便是五十万亩,一亩收两石米,便是百万石!” “增加农税的关键,在于让更多百姓有田可以耕种,有地可以耕种,且愿意耕种!耕种的田多了,产量上来了,朝廷的农税自然而然便会增加。为何要摊派?完全不需要!若说摊派,那就应该摊派各行省招抚流民多少,新开荒多少。诸位可明白朕的意思?” 孙交点头,李鐩、傅珪等人也认可。 虽然敲定了农税增长幅度,但对暂时还没推行一条鞭法的行省不强行确定税额,还是按老规矩办。朝廷与布政使司真正要抓的,是耕者有其田,弄弄治安,少点流民贼匪…… 招抚流民百万,听着骇人听闻,大明竟有如此多流民? 确实有,而且这还不是大明所有流民的数量! 比如四川,虽说民乱正在平息的路上,且招抚了不少流民,但没有田,没有家,四处流动的百姓依旧有十几万之众,这还是公文上的数字,到底有多少,并不好说。还有湖广,那里也乱糟糟,流民不下五万…… 流民很容易成为盗贼匪徒,一旦有民乱,这群人又会被拉过去当壮丁,若是不治理流民问题,大明的造反问题估计年年有,不过是大点、小点的区别。 工部尚书李鐩问道:“陛下,兴建七座百万仓,臣以为可以缩减至四座,京师之地的粮仓足够供应京师,而百万仓需要征调不少民力……” 朱厚照微微摇头,严肃地说:“宣言的内容不可以讨价还价,说七座便是七座。另外,这七座百万仓不是修建在京师周围,而是修建于地方之上。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淮安、凤阳等地十分容易遭灾,这些地方府衙的备灾粮往往不足以应对大面积灾害,这百万仓便是为应对极端灾害所准备的。” “朕希望各行省有能力赈济灾民,减少灾民流动。七座百万仓,直接掌控在朝廷手中,遇大灾特大灾害时,由大明银行驻各行省分行提请,收百姓田契给粮食,避免田契落入大户、官吏手中,百姓成为失去耕田的流民。这百万仓,是大明银行赈济的后盾。” 这是一套独立于地方衙署赈灾体系之外的另一套赈灾体系,是朱厚照稳定大局的重点支撑点。 李鐩明白过来,转而问道:“那冶熟铁应达到一百万斤,是否太高了些,去年冶熟铁只有七十万斤……” 朱厚照微微摇头:“京师正在锻造新军,火器制造将会越来越多,说实话,一百万斤的钢铁产量朕都觉得寒酸,今年一百万斤,明年就应该上两百万斤……” 一百万斤啊,用后世的单位换算下,那就是五百吨。 一枚东风都五六十吨,大明一年的冶铁产量还不够十枚东风的,本来就有火力不足恐惧症,这点铁产量,能打多少大炮,制多少火铳…… 钢铁产量是底气,没这个底气在,朱厚照想雄起,怕也硬不太久。 ------------ 第二百零三章 增俸禄,设政审制度 朱厚照解读宣言内容,明确发展目标与实现办法,各部都领了差事。 吏部主抓吏治考核,并将招抚流民数量、新垦荒田亩、文教等作为考核业绩指标;户部主抓一条鞭法与新商策推行事宜;工部需要兴建百万仓、疏浚河流,并修缮、建造一批水利工程。 兵部重点负责军队裁汰与招募事宜,以边关重镇为主,力争最快增强边镇战力,督促海军建设;礼部负责文教、科举、武举事宜,并领旨推动国子监革新,那些上了年纪、多年没出路的老监生可以去信访局办差了,青壮主导的国子监将会成为常态;刑部与大理寺也没闲着,需要推动《大明律》修改与完善,并督促地方处理积压案件…… 督察院负责监察天下,与信访局形成了监督两条线,内阁负责统揽全局,协助六部九卿推动各项事宜。 就这样,朱厚照完成了中兴元年的布局与任务安排。 两日后,朱厚照在户部、内阁共同拟定的新官员俸禄基础上做了调整,形成了全新的俸禄标准,简而概之就两句话: 正一品至从四品,月俸翻三倍。 正五品至从九品,月俸翻两倍。 四品作为分割线,这个标准正好将正四品的知府纳入三倍范畴,月俸自二十四石调整为七十二石,正七品知县从月俸七石五斗,调整为十五石。 此俸禄标准一出,满朝文武惊喜不已,但也有官员表示担忧。 张子麟反对新俸,陈言道:“为官非是求利,如此厚禄岂不是偏离为官之道,官员自当两袖清风,一心为国为民……” 这是个好官。 可惜触了众怒。 百官见朱厚照沉吟,似乎想要收回成命,一个个急忙跳出来哭穷,京师米贵,大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张子麟掺什么乱。 张子麟坚定反对,被人骂急了回道:“无功不受禄这等话没听说过吗?何况如此高俸禄,朝廷相对去年要多花不下二三百万石粮,如此大的缺口如何来补,难不成诸位想要领香料?” 此言一出,朝堂安静了。 朱棣时期,也不知道是南征北战打多了,还是郑和下西洋带来的宝贝都被藏起来了,总之,朝廷缺钱,缺到了给官员发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地步,索性变通了点,只发一部分粮食,剩下一部分发香料、苏木、胡椒。 领点胡椒回去吃顿好的,味道很不错的。 苏木也是好东西啊,实在不行你打成拐杖,那也是能节省一笔花销的…… 官员不认,但也无它法。 毕竟朱棣不想做买卖,只好用这种方式逼迫官员做买卖了,在那段时日里,许多官员下了衙署就摆地摊,吆喝两嗓子,将手里的香料换成粮食扛回家去…… 那段时间的香料很多,贬值得很严重,以至于官员根本兑换不到缺口的俸禄。 现如今大明虽是奇缺香料,可问题是,朱厚照也开始打造宝船了,万一哪天发不出来俸禄了,弄十几艘宝船的香料过来当俸禄发,那大家领还是不领…… 户部尚书孙交见朱厚照看了过来,走出来安抚了人心:“官俸之薄已是百余年,官员中想要守清廉都难,如今朝廷改了俸禄,给官员了立身之本,也好能从容办事,不至因些许钱粮拮据到贪腐虐民,何况这数目算不上厚俸吧?” 张子麟反问:“凭空多出如此多钱粮缺口,户部可有能力应对?” 孙交想了想,认真地回道:“十年内应没太大问题,不妨先试行十年,若十年之后国库充盈,便继续推行,若十年之后国库困顿,便酌情减少。” 户部是有底气的,底气就在于刘瑾、焦芳、刘宇等巨额贪污,天下多少财富都聚在国库之中,好几千万两的白银,每年多出二百万两发俸禄并不是大问题。最主要的是,孙交认为元旦宣言的目标可以实现,一旦完成了这些目标,那大明户部的财政将会大为改观。 朱厚照看了看张子麟与孙交,开口道:“去年年底,官员言至皇室宗亲俸禄颇多,朕一直没有处置,后召见诸亲王问了问,并在宗人府与诸亲王商议决定,增亲王年俸,减将军、中尉年俸,这笔账交给户部拟算吧,朕想,一年应该可以节省百万至二百万石粮,这笔粮可以资养官员,让其更好为朝廷效力。” 张子麟听闻,当即行礼:“陛下圣明。”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表态支持。 朱厚照颔首:“增官员俸禄,用意在于养官员之廉洁,守本心,一心为百姓谋福祉。告谕天下,新俸禄推行之后,若有官员贪污,凡超过五十两者,罢官,永不叙用;凡超过一百两者,子孙三代之内,不得为官,有同朝为官父子者,一人贪污,一同罢黜。着令锦衣卫联合户部、吏部、督察院,建官员档案,日后入仕,需审查其祖上三代是否有贪污,此定为政审之制。” 此言落下,满朝皆惊。 这可比老朱贪污多少杀头更为狠辣。 老朱杀人,那只是杀当官一人,其儿子还是能入仕的,并不会切断其子孙为官之路。可朱厚照搞出政审一出,这就要人老命了。 一旦老子贪了,那儿子、孙子都别想当官了。贪污贻害三代,如此高的代价,足以令人生畏。 杨廷和脸色有些难看,自己的手可不是太干净,以前收过宁王的钱,若是被政审一下,那自己与天才儿子杨慎只能回四川看大佛去了…… 朱厚照似乎看穿了不少官员的心思,补充了一句:“政审之制于中兴元年确定,追查贪污之迹,便从中兴元年开始。官员若有贪污,该如何追查如何追查,该如何处置如何处置,只要贪污不是发生于元年之后,暂不累三代。” 这话如同定心丸,消除了官员不安,不少官员暗暗下决心,说什么也不得贪污了,为了那点银两,害三代以内当不了官,这实在是太坑了。 人家都是灭三族,可朱厚照不一样,他要毁三代…… ------------ 第二百零四章 过几年恢复祖制 增官员俸禄与设政审制度之事,被拟成一封封公文,经通政司安排,传向大明各地。 正月初八,朱厚照出宫,送一干亲王离京。 临别之际,朱幼㙾代表宗亲对朱厚照表态:“陛下施政,深得民心。我等虽为亲王,但也是大明子民,定会全力拥护陛下之策,若地方将军、中尉烦忧聒噪,臣等定不轻饶。” 朱厚照感动,握着朱幼㙾的手,言道:“高叔祖,诸亲王,朕有你们,大明有你们,是福。还请给诸将军、中尉说清楚,为国长远,为江山社稷,朕不得不为之。” 朱幼㙾一干亲王连连点头,行礼告离。 朱厚照送出京师,眺望着车队远去,直至没了踪迹,才转身对一旁的崔元道:“派锦衣卫抽调人手去各亲王封国,盯紧亲王、郡王、将军、中尉等动静,一旦有异动,加急奏报!若有皇室宗亲接触卫所将官,可逮捕至京师!” 崔元沉声:“臣这就安排下去。” 朱厚照微微点头。 好处都给了亲王、郡王,这群人是闹腾不起来,可那些将军、中尉,人数多,声音大,说不定会生出乱子。这里的乱子,最多是埋怨,诽谤朝廷之类的,他们身份低,号召力有限,地方卫所将官也看不上这群人,造反的可能不大。 但有朱寘鐇在前,朱厚照不能不防范于未然。 朱厚照暼见曾绍贤欲言又止,开口道:“朕没有堵着你的嘴,有什么就说。” 曾绍贤不安地行礼,肃然道:“陛下,皇室宗亲俸禄是家事,臣斗胆进言。亲王与郡王方是最大隐患,钱粮多了更容易滋生其野心。臣以为给亲王、郡王年俸翻倍,很可能会有后患。” 朱厚照淡然一笑,轻松地说:“无妨,过几年恢复祖制便是了……” 曾绍贤瞠目。 祖制? 什么祖制? 难不成说太祖爷定下的亲王年俸一万石的制度? 曾绍贤有些不解:“陛下不是与那些亲王签了协定?” 朱厚照迈步走开:“协定只有一份,若是因意外毁了,那可就没了。纸张嘛,过几年就可能被蛀虫啃光……” 曾绍贤、崔元对视了一眼,暗暗为这些亲王感到悲哀。 不用说,拿了好处的亲王、郡王一定会为朝廷平息将军、中尉等人的怒火付出点努力,可等这群人的怒火平息了,心冷了,那他们也就彻底没了帮手,到那时皇帝要改变亲王、郡王的俸禄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那些将军、中尉不会帮他们说一句话。 虽说皇帝这种安排多少有些欺诈成分,但世上哪有多年不变的约定…… 朱厚照不介意腹黑一点,为了解决王朝顽疾,有时候需要妥协与不太光明的手段。 政治嘛,不可能有君子之道与圣人之道。 政治的终极奥秘就是利益,区别只在于这个利益是大多数人的还是少部分人的。 中兴元旦宣言如同确定了一条条轨道,两京一十三省开始按照朱厚照的意志运转,地方上开始狠抓招抚流民、号召春季垦荒,有些行省见清丈司迟迟不来,又急着想要引入一条鞭法,索性请旨朝廷再增设几支清丈司队伍。 布政使司如此急切的原因是朝廷要大力整顿吏治,一群官员要倒霉,但一群有政绩的官员也将得到认可与升迁,政绩从哪里来,那不就是响应朝廷号召,拥护元旦宣言,践行宣言纲目…… 王宅。 王通添品着茶,看着京报上的内容,对一旁端庄的女子言道:“一条鞭法在南北直隶推开了,这个法子确实不错,出门的掌柜与伙计说,许多百姓都认。” 陈氏含笑:“朝廷新策频频,可都点在了顽疾之上,算是真正的纾困于民了。就说那新马政,原本北直隶已是乱象丛生,盗贼横行,可如今新马政推行小半年,这北直隶的马户哪个不竖大拇指?这些人没了负担,还得了田,能耕田还能靠马赚一笔,这要有个三五年光景,他们日子必然好起来。” 王通添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浮现出朱厚照的身影,感叹道:“归根到底还是陛下英明,那元旦宣言可相当振奋人心。” 陈氏伸手接过王通添手中的京报,轻声道:“元旦宣言真正了不得的地方是,所有目标都是向上的,都是向好的,这才是提振人心的好纲领。就是商税税银翻一倍,许多商人不理解,闹情绪的不少吧?” 王通添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衣襟:“闹情绪的人都是朝廷对他们太好了,一个个想要得寸进尺。虽说新商策加了税率,可这都是加在了明处,暗里的花销与打点,重复再重复的税目可减少了太多。算一笔总账,商人是得了大便宜。” 就在王通添夫妇笑谈时,管家王大顺匆匆而来,通报道:“老爷,张公公来了。” 王通添脸色一变,连忙出门迎接,还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宦官张永,赶忙行礼:“张公公,草民有礼。” 张永甩了下手中拂尘,尖着嗓子道:“今日寻你,是为一顿宴请之事。” 王通添回道:“不知宴请何人?” 张永言道:“京师有头有脸的商人主家都请吧。” 王通添深吸一口气:“这可不是小数目,好几百号人……” 张永眉头微动:“怎么,为难了?” 王通添心头一紧,急切地说:“怎会,只要张公公一句话,就是倾家荡产,咱也要将这宴会办起来。” “倾家荡产?” 张永笑了,走至王通添身旁,低声道:“这次宴请以你的名义召集,但钱从内承运库出,陛下要亲临宴席,与商人商议大事。” 王通添深吸一口气:“陛下要亲临?” 张永板了下脸:“若非陛下亲至,为何要你如此张罗,名单由你与邱山、周华山、孙宝德等人联合拟定,宴请之地定在太液池西的避暑离宫,酒宴由光禄寺承办。” 王通添总算是听明白了,朱厚照要见在京有影响力的商人,让自己这些人拟出名单,其他事皇帝自己搞定。 一个名单而已,简单。 只是,这宴请恐怕不会简单,毕竟皇家的饭,好吃未必好消化啊。 ------------ 第二百零五章 大明银行筹建完成 邱山、周华山、孙宝德等人再次碰面,这是自议论新商策之后的首次相聚。自从朝廷敲定新商策之后,大家都忙着操持买卖,并没怎么见面,如今进入正月,相对清闲一些,王通添挑了头,大家自然也乐意碰个头。 几人坐定后,王通添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陛下要设宴见京师所有有头有脸、各行各业的商人,哪怕是外商,只要人在京师,也一并召见,让我等负责拟出名单。” 邱山深吸了一口气,连忙问:“莫不是宝船打造好了,开始准备远洋贸易了?不对啊,宝船还没这么快,腊月里才开铺龙骨,这才刚进正月。” 孙宝德面色凝重:“陛下亲自出面,召见商人如此之众,绝非寻常小事。王兄,宫里可有消息?” 王通添微微摇头:“张公公没有说。” 周华山思索片刻,轻声道:“无论陛下要做什么,咱们都没拒绝的余地,既是如此,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宴会之上,皇室所图必会显露出来。” 邱山等人连连称是。 好几百号商人,皇室不可能用强,煎迫商人做一些事。再说了,这刚进入中兴元年,也没听说哪里闹饥荒、出乱子,朝廷国库也不至穷困到找商人讨要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是一步吧。 商人的人脉很广,且某个行业能做大的,基本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京城也是名声显赫,还有一些外地商人趁着京师腊月、正月热闹,赶京而来做些买卖,这些商人活跃于京师内外,名头自然也在商人中传开。 短短两日,王通添、邱山等人便拟出了一份商人名录,合计五百七十八人。 文华殿。 朱厚照审视着张永送来的名单,吩咐道:“以大明银行的名义发出请帖,让光禄寺准备好吧,时间就定在元宵前一日,让内侍将离宫收拾好。” “陛下放心。” 张永答应。 朱厚照想了想,言道:“将银行行长唐祺、副行长苏北岩,分行长任才显、周朝露、于荀、高一闻等人传入宫中,设午宴款待,嗯——户部尚书、侍郎一并传了吧,还有内个大臣。” 张永答应,见朱厚照没有其他吩咐,便安排人去传话。 午宴。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等人先至,当看到唐祺、苏北岩等人,便知皇帝要商议银行与新式宝钞之事了。 果然,宴席刚摆上酒菜,朱厚照便摊开了说:“大明银行筹建已有小半年多了,目前已铺设分行多少,覆盖到了何处,朕需要一个确切数字。” 唐祺起身,走出来恭敬地回道:“陛下,大明银行在京五座分行已全部准备完毕,京外分行按陛下要求,已先行覆盖了扬州、南京、苏州、开封、西安、成都等地,河西务、临清、扬州等保留钞关所地,同样设置了分行。接地方传送来的公文,府治之地,已有七成完成了分行建造,剩下三成在两个月内可完工……” 朱厚照盘算了下,点头道:“大明银行的分布、建造,必须考虑商人便利,哪里商业繁荣,哪里商人往来众多,哪里便先行铺建,同时还需考虑备灾、下一步部署等。” 唐祺回道:“按陛下部署,正稳妥推进。”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人手训培可做到位了?” 副行长苏北岩走出来,回道:“陛下,臣主要负责训培事宜,按银行规制已先后完成四百八十九人训培,全部通过了规制、业务考核,并在南京、苏杭、开封等地招募了一批精于账目的人手,尚在训培之中,两个月内便会迎来考核。” 朱厚照严肃地说:“训培过程中,主抓规制、业务,银行开门之后,则需要主抓考核、追责,但凡有贪墨之事发生,举报者重赏,贪墨者入刑,罪加一等,不容宽恕,不容赎刑。” 唐祺、苏北岩领命。 朱厚照看向户部尚书孙交:“大明银行印刷新式宝钞多少,是户部负责审核与把关的,现如今准备了多少新式宝钞?” 将印刷宝钞的数量完全交大明银行负责并不合适,主管财政的户部必须签名,派人督察把关,确保不会超标发行一张宝钞。 孙交走出,行礼道:“陛下,目前户部已批准、验查了八百万贯宝钞,其中大额红钞七百万贯,小额绿钞一百万贯。” 宝钞推行之初,使用的主力必然是会商人。 商人使用宝钞代替银钱做买卖,自然不可能是几十文、几贯钱,而是大额宝钞,一次交易动辄几百贯甚至更多的进出货。这也是银行开设之初以大额红钞为主的原因。 小额绿钞主要是为了百姓、小额交易使用准备的,更多面向的是百姓与日常生活,这需要宝钞站稳脚跟之后来拓展,上来就给百姓说使用小额绿钞,这群人未必愿意。 强制推行,反而可能适得其反,引人心惶惶。 朱厚照端起酒杯,轻声问:“八百万贯宝钞对应的八百万两银,可都送到了?” 孙交肃然道:“悉数收到回执,全部安全送抵。” 朱厚照一饮而尽,将酒杯放下,言道:“在大明银行开设之后,两京一十三行省都需要设置金银储备仓,以确保银行随时可以兑换出金银,朕不希望大明银行出世不久便被人给挤兑到关门的境地。” 孙交自信地回道:“陛下放心,户部已给地方布政使司发了文书,一旦地方银行出现挤兑,一时之间无法支给,可凭紧急文书,临时抽调府县库银支给,然后交行省一级分行递运给府县。” 朱厚照盘算一番,认为所有条件已然具备,便开口道:“没有宝钞代行金银,很难催出繁盛的商业。那就让大明银行与一干分行,开门面世吧。” 众人领命。 唐祺犹豫了下,言道:“陛下,大明银行虽准备就绪,只不过——这老旧宝钞是前车之鉴,商人、百姓未必认可新式宝钞。臣以为,为确保宝钞顺利推行,可适当采取一些强制举措,比如大额交易必须使用宝钞,禁金银……” ------------ 第二百零六章 设宴请商,商讨国事 旧钞贬值成那副鬼样子,说好听点是钞,说难听点,就是废纸。 如果不是朝廷一边禁金银一边保宝钞,宝钞早就被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可以说,大明宝钞的失败,重创了百姓、商人使用宝钞的信心,这和一个负心汉骗了人家钱财差不多,想要让人重新信任,谈何容易。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宝钞的前车歪倒在路上,残破的木架子还没处理干净,这又要让新车行于道,百姓、商人见了,估计更多是指指点点,乐见笑话,而不是帮忙让这新车走得更远。 唐祺、苏北岩等人商议过,目前大明银行、宝钞等一切准备就绪,并做好了保驾护航工作,内部出不了大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商人与百姓能不能接受、使用。 新式宝钞再好,没有人用那就是废纸。 为了大明银行刚开门不至于门可罗雀,冷清至极,朝廷需要用一些强硬的手段,强制推行宝钞! 当然,这不是什么新招式,太祖当年就是这样干的,效果那是立竿见人头的影子,在极短的时间内普及了宝钞。 朱厚照知道这些,但不愿意采取这种手段。 不管是哪个时代,资本的逐利性便是市场的内驱力,商人主导下的各类资源在空间里的转移、配置,说到底是为了利益。宝钞本身便带着资本属性,只要运作得好,不需要强制手段,良币驱逐劣币,自有其规律在其中。 朱厚照直言道:“朕会想办法说服商人接纳宝钞,不需要强硬法令,只是在商税上需要运用一些手段……” 孙交、唐祺听闻之后,面面相觑。 明时坊。 晋商陈大共正在库房检查剩余不多的十余件皮货,对一旁的掌柜陈安道:“现如今已经正月里了,天气转暖,这皮货买卖可不好做了,依我看,这些皮货多少有些瑕疵,不若便宜一些售出去,也好落得个轻松。” 陈安恭敬地道:“东家,若此时出手定会亏一些,不如搁在店中压铺。等到了秋日,这皮货买卖就会好起来,尤其是京师祝寿的,多喜欢送一些皮货。” 陈大共想了想也是,便答应下来,看着陈安这张熟悉的脸,笑道:“你跟了我十年了吧,再帮我打理五年生意,这铺子便是你的。” 陈安躬身:“谢大东家。” 陈大共呵呵笑着,背着手朝门外走去,口中唱着曲调,眼神里满是八大胡同里名为周璇的女子,正抬脚出了大门,便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至门外勒马而立,也不下马,冲着门口的陈大共喊道:“大明银行请帖,来人接下。” “大明银行?” 陈大共皱了皱眉,侧身看向跟过来的陈安:“什么时候有大明这个姓了,这大明银行又是何人?” 陈安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说:“东家,这大明银行便是以前的宝钞提举司,乃是陛下改了名的衙署,这是官家的请帖。” 陈大共给陈安了个眼色,陈安连忙上前,从骑兵手中接过请帖。 一名骑士看着陈安,沉声道:“告诉你们主家,官家设宴,不可缺席、不可迟至。” 陈安答应了声,送走骑兵后,转身将请帖递给陈大共。 陈大共看都没看,没好脸色地说:“宝钞提举司与咱们商人能有什么瓜葛,这宴来得莫名,咱们家不去。” 陈安苦涩不已:“管家的请帖,若咱不去,日后使绊子,怕是难防。” 陈大共不耐烦:“那你就代我去吧。” 陈安无奈地看着陈大共上了马车,便展开请帖看去。 刹那。 陈安瞳孔放大,张大嘴,冲着要走的马车喊道:“停!” 疾步上前,拦下马车。 陈大共拉开一半帘子,有些恼怒:“我与周璇姑娘可是约好了时辰,你若误了事——” “胡姑娘重要,还是东家性命重要?” 陈安打断了陈大共的话,将请帖递了过去。 陈大共眯着眼,打开请帖看去,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喊道:“什么,赴宴之地在避暑离宫?那不是之前的豹房,皇帝的行宫吗?” 陈安重重点头:“这次名义上是大明银行的请帖,但实际上,恐怕是上面那位。” 陈大共震惊不已:“这,可能吗?” 陈安叹道:“那位心思若渊,为了了解新商策问题,不惜放低身段微服至商人之中,后来王通添、邱山等人进入奉天殿,更是赢得无数商人羡慕。如今朝廷改了年号,力主中兴,现在设宴召见商人,必是有大用意。东家还是需要联络下其他商人,商议商议对策。” 陈大共明白过来了,约会可以改期,可去见皇帝不能有半点马虎,不做周全准备,说不定会出人命。 “去,打探下,还有多少商人拿到了请帖。” 陈大共肃然道。 陈安领命,安排伙计而去。 商人集体沸腾了,虽然请帖是大明银行的名义发出的,可看看地点,是个人都知道那是皇帝的宅院,显而易见,这次宴会真正的召集人是皇帝。 带着揣测与忐忑,商人等到了正月十四日。 辰时起,商人陆陆续续进入避暑离宫,每到三五十人,便会有宦官引路,将商人带至离宫深处。王通添、邱山、周华山、孙宝德等人站在宴会之地,与周围的商人不断寒暄。进入午时,宦官安排诸位商人落座,随后光禄寺安排人上酒菜。 暖阳照着避暑离宫中近六十桌商人,柔柔地令人很是舒坦。 礼乐声骤起。 内侍扯着嗓子喊:“皇帝驾到。” 商人纷纷起身,待朱厚照走至高台之上时,肃然行礼,山呼万岁。 朱厚照一袭便服,抬手道:“今日设宴召见,乃是为国事,这些虚礼便免了吧,平身落座吧。” 众商人起身落座,只是比之前更显得拘谨了些,甚至连坐都不敢坐满整个凳子。 朱厚照看向走来的户部尚书孙交、侍郎王琼、大明银行行长唐祺、副行长苏北岩等人,对一干商人道:“这几位,诸位最好是认识一下,日后免不了与户部、大明银行打交道。” ------------ 第二百零七章 给商人通通气 大明银行的官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众商人并不太了解,但户部尚书那身份可了不得,大明掌管国库之人,位高权重,他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皇帝的心思在钱上,这顿宴会,估计就是奔着钱去的。 陈大共、张大楼等人一个个脸上含笑,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谁也不知道朱厚照在盘算什么。 人到了这里,会不会如同羊入虎口,任由宰割。 王通添很是镇定,一点也不慌。 朱厚照在元旦宣言里定下了今年的发展目标,关于商人的,那就是商税翻一番。既然要商税翻番,自然不可能挫伤商人经商的积极性,也不会将商人当猪一般摁在石碾子上放血。 邱山也相信朱厚照,这是个聪明人,在新商策的刺激下,商人正跃跃欲试,准备大干一场时,朱厚照不会横刀立马,干抢劫的行当,逼迫商人办事。 在这一刻,就显现出了商人与商人的不同。 镇定从容,轻松自然的商人,多是看得穿局势,沉得住气的。而那些神色异样,担惊受怕的商人,多是缺乏历练、没见过大风大浪的。 朱厚照看了一眼宦官张永,道:“开始吧。” 张永领命,安排宦官将东西送上来。 一个宦官在后手持托盘,前面宦官则负责将托盘之上的宝钞取出放在桌上,每个桌上,一份全套的大额红钞、小额绿钞。 待宝钞发放完毕,户部尚书孙交得到朱厚照的许可,走出,开口道:“诸位面前摆着的是新式大明宝钞,相比旧式宝钞尺寸更小,但纸质更优,刻画细节更多,且在大额红钞中使用了太祖头像,小额绿钞中使用了太宗头像,这也意味着皇室对新式宝钞寄予厚望……” 宝钞一上桌,所有商人就明白了,朝廷这是打算推行新式宝钞,担心没人使用,先给商人通通气。 王通添接过崭新的新式宝钞,拿出一贯宝钞仔细看去。 上面的“一百贯”字不仅十分清晰,而且摸起来,似乎有一种凹凸感,这种凹凸感不仅在字贯上,就连太祖的头像,一旁的花纹,特殊的符号,都可以感触得到。 “这是如何做到的?” 王通添有些惊讶,这可是纸钞,不是木、不是铜,如何做到这种凹凸感的,似乎是刀刻在了上面,有指甲轻轻擦动,甚至可以感觉到纹路在摩擦。 邱山啧啧两声:“其他不说,单单就这宝钞的制造,必是下了大功夫,而且大额宝钞尺寸一致,小额宝钞尺寸虽稍小,但不同小额宝钞的尺寸也是一样大,都能一手之间,相对旧钞,可用不着一次次折叠喽。” 孙宝德连连点头,之前的宝钞实在是太大了,一张宝钞足够盖住一个大脸盘子,也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那么大,藏袖子里需要折好几次,你折几次,别人折几次,宝钞能不损坏得快? 破损之后成了昏钞,没什么人要了,拿给朝廷吧,还需要收一些昏钞费用。现在的宝钞,小而精美,制作精良,就其中的技术,想伪造都难。 付利捏着一张五十贯的宝钞在手中甩了下,竟能听到清脆的声响,不由摇了摇头,道:“这等宝钞当真少见,比之旧钞好了太多。看朝廷的意思,是希望咱们能将手中的银钱兑换成宝钞来用,这事你们怎么想?” 周华山、孙宝德等人沉默了。 新宝钞上来,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意图,可这事不好表态。 说全力支持吧,可谁也不甘心被宰割一番,现在朝廷可是解禁金银交易了,金银这是合法货币,谁也不想用值钱的金银兑换随时可能成为废纸的宝钞。可若是说不支持吧,人都在避暑离宫,现在可不是啥暑热天,而是刚打春,腊月的寒气还没退干净呢。 朱厚照看着议论纷纷的商人,抬了抬手,底下的声音缓缓消去:“你们能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都是精明人,想来已经猜到今日宴请的目的。没错,朕今日召见你们,只为一件事,就是希望你们这些商人扛起大梁,帮助朝廷推行新式宝钞。” 话挑明了。 一众商人面面相觑,又都不敢发声。 王通添见没有人站出来,便起身道:“陛下,草民有话说。” 朱厚照含笑:“但说无妨。” 王通添声音高了几度:“敢问陛下,朝廷是打算强制推行新式宝钞,废禁金银铜,还是准许金银钱钞并行于世?” 所有商人听闻之后,纷纷对王通添投向敬佩的目光,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所有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不过邱山、孙宝德等人也都清楚,这个时候的王通添就是皇帝事先安排好捧场之人,用于打消众人顾虑。 这话看似问对了,实际上一张口就错了。 为何? 因为如果朝廷废禁金银交易,强制推行宝钞的话,还干嘛设宴…… 谁敢不遵从朝廷旨意,一顿罚,一顿处置,哪个不得老老实实的?无论做买卖的时候是不是跟做贼一样用银,那手里都必须有一些宝钞充门面不是…… 果然。 朱厚照开口道:“朝廷刚刚解禁金银,自然不会朝立夕改。诸位做买卖到底是用金银还是宝钞,全凭自愿,朕可以保证,只要朕还是皇帝,大明就不会禁金银流通,更不会强制推行宝钞。” 此言一出,许多商人放松下来。 只要朝廷不强制,那家里的金银可就保住了,要不然全得送到户部换出宝钞,实在令人不安。 王通添再次开口:“商人做买卖,携带金银钱确实不便,我等也乐意使用宝钞。只是,朝廷如何保证这新式宝钞会不会沦为之前一文不值的旧钞?” 朱厚照微微点头,起身道:“确实,旧宝钞一文不值,俨然成了笑话,朕也看在眼里,归根到底,旧宝钞之所以贬值如此严重,几如废纸,根子就在于滥印、滥发,没有与金银挂钩,导致市面上宝钞太多,而朝廷拿不出来那么多金银。” “现如今,朕痛定思痛,决定推倒重来,重塑宝钞,为保证宝钞价值,这第一条规矩,就是有一两银,印一贯钞,有一百两银,印一百贯钞!绝对不多印一文一贯,不滥发一张宝钞!” ------------ 第二百零八章 天才的退税之策 陈大共看向一旁同为晋商的曹西磊,低声道:“若朝廷当真能做到银钞挂钩,说不准可以让宝钞贬值之事不会再发生,这对咱们晋商来说是件好事。” 从山西到北京做买卖,带银钱很是不便利,因为山路崎岖,山林子里的好汉也不少,带东西多了目标很大,说不定哪天就被人给劫了。 赚了钱也不好运回去,比如几千两银子,那就需要好几口箱子来装,若是铜钱,那就不是几口的事了,需要几十口,哪里有宝钞来得轻便? 曹西磊虽然也渴望朝廷能有可用的宝钞,但对朝廷不太信任,微微摇了摇头:“话说得轻巧,可若是宝钞不值钱了,咱们拿着这宝钞去大明银行,能换出银子吗?皇帝说不多印,那就不多印了?这可都是钱,多印百万贯就能买来无数货物,谁能忍得住这个诱惑。” 陈大共暗暗叹息。 这倒是,钱的诱惑有几个人能抵挡,尤其是朝廷事多,前段时间还给官员加俸禄了,万一朝廷缺钱花了,一冲动就多印一年的官俸,商人、百姓也不知道啊。 等后知后觉,察觉到情况不对时,这宝钞估计就废了。 朱厚照自高台上走了下来,言道:“当然,只靠着银钞挂钩未必能打消使用新宝钞的顾虑,所以,大明银行将在各地铺设开来,承担金银兑换,每个行省还将建立金银储备仓,为每一张新式宝钞顺利兑出金银做保障。换言之,你们可以在京师拿三千贯宝钞,到南京、苏州、杭州、太原、开封等各地的银行分行足额兑换出三千两银。” 杭商陆骅起身问道:“若是大额呢,也可以顺利兑出吗?” 朱厚照看向陆骅,微微点头:“没错,大额也可顺利兑出,只不过考虑到各地分行金银储备状况,大额兑换可以约定好大致日期,便于金银调配。” 陆骅坐了下来。 看得出来,朝廷在这方面确实做了准备。 朱厚照抬手道:“不滥发宝钞,建立金银储备,各地铺设银行,为商人兑换金银提供便利。这是朝廷为新式宝钞推行所做的努力,剩下的,就需要看你们了,朕希望可以用三年或者五年时间,新式宝钞能够在百两以上交易中占七成,在一贯以上交易中不低于四成。” 徽商胡雨山站起身,躬身行礼后,道:“陛下,新宝钞推出之后,用一段时日便会成为破旧的昏钞,若手持昏钞,可否兑出足额金银?” 朱厚照含笑,称赞道:“问得好,宝钞不同于银钱,很容易成为昏钞,一旦成了昏钞很容易贬值,以前朝廷还收取一笔钱来兑出新宝钞。但今后,诸位根本无需担心昏钞问题,莫要说昏钞,哪怕是这宝钞被撕破,只要损毁不过半,拿着去任何一个大明银行,都可以全额兑出银钱或全新宝钞。” 商人听闻,议论纷纷。 这一项政策开国时不曾有,别说损毁不过半,就是损毁了三分之一,那这宝钞基本上也就废了,哪怕剩下的字贯看得清清楚楚,人家也不认可,拿去给朝廷当昏钞处理,运气好还能兑出一些钱,运气不好,一文没有。 朱厚照抬手,压下商人的议论声,肃然道:“日后没有昏钞一说,字贯是多少,便是多少银钱。想兑新,可以去兑,想要花出去,并不影响花用。日后大明银行及分行将会进行宣传,告知百姓与商户,宝钞新旧并不影响兑取银钱。” “好!” 王通添拍手叫好,邱山等一众商人赶忙捧场。 朱厚照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商人,转身走上高台,站在高处,沉声喊道:“话说回来,旧宝钞通行天下一百余年,早已不值一文,朕推出新宝钞,商人为何要接受,为何要使用新宝钞?换言之,朕如何说服你们这些人,配合朝廷之策使用宝钞。不强制,唯自愿,那你们之中许多人恐怕会选择观望,不愿主动兑出宝钞做买卖,朕说得对吧?” 目光所过之处,皆有低头者。 这确实是许多商人的心思,既然不强制,自然需要多看看,看清楚有没有坑再说。 朱厚照淡然一笑,继续说道:“有这种心思没什么丢人的,朕理解你们,商人嘛,谨慎行事并没错。只是朕是大明皇帝,宝钞推行事关商业这池水能不能做成汪洋大海,故此,除了户部、大明银行各项事宜做周全外,朕认为,朝廷还需拿出真正的诚意,去打动你们主动使用宝钞。” “诚意?” “什么诚意?” “朝廷什么时候对商人如此客气了?” “陛下这话,该不会是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明着不强制,暗中施压吧?” 一个个疑惑蹦出,宴场纷攘。 朱厚照抬手,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肃然道:“这一份诚意,朕称之为——退税!” “退税?” 王通添、邱山等人很是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税,还能退? 陆骅起身,问道:“陛下,这退税是何意?” 朱厚照指了指户部尚书孙交,孙交走出,解释道:“为鼓励商人使用新式宝钞,户部决定,对参与使用宝钞的商户,每年三月至六月份,统算上一年缴纳税额,按照兑出宝钞、存入金银的数额与月份,返还一定的税额。” “举个例子,今年王富商去年缴纳了一千两的税银,在银行中存入了五千两银,兑出了宝钞,且这笔银在银行存入超过三个月,便可退回两个点的税银,即二十两,若银两存入银行超过六个月,便退五个点税银即五十两,超过一年,便退八个点,即八十两。当然,最多退税为税额的一半。” 王通添、邱山等人明白过来。 皇室这是鼓励商人将更多金银存入银行兑出宝钞,以返还税银的方式。 这对众人来说倒是不小的诱惑,毕竟退还税银的多少与存入银行的金银数额、时间有关,而按照朝廷目前的规制来说,存入的金银也好,兑出宝钞也好,这笔钱可都是不贬值的,本来就是自己的,但因为存入与兑出的行为,平白节省了一笔税银! 最多退一半税银,税一千两,退五百两,那岂不是等同于多赚了一笔钱?等宝船出海,大海贸易一开,那税额还不得飞快上涨,若能退回来一半,谁不乐意? ------------ 第二百零九章 与航海贸易挂钩 从商人逐利的角度来说,谁都渴望退税。 为了拿到这一笔退税,那商人不得不选择将一部分金银存入大明银行,兑出宝钞。 而这里的存入,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拿走,那就意味着这在短时期内,转化成了大明银行的金银储备,为大明银行顺利开展宝钞兑换金银业务提供了可能。 商人动心了。 王通添第一个站了出来,支持道:“陛下,退税不退税的草民不介意,就是想支持一把新式宝钞,大明银行什么时候开门,草民这就将家中的金银搬过去全换了宝钞。” 邱山、孙宝德等人暗骂王通添,这家伙虚伪啊。 不为退税,你愿意支持新式宝钞?再说了,你光说将家里的金银搬过去换宝钞,到时候换多少谁能知道。 朱厚照抬手:“退税是为推行新式宝钞的新策,暂定为三年,三年之后,能不能继续享受退税,就看你们的表现与宝钞的流通程度了,该你们的退税,朝廷会足额退给。”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朝廷又是使了退税这种前所未有的手段,邱山也站了起来发声道:“邱家愿支持新式宝钞,在所有买卖中,逐步完全使用宝钞。” 朱厚照含笑:“好,民心可用。” 一句民心可用,那是当真震住了太多商人,想不跟风表态,又不想为了一点退税折损金银的商人,也不得不混杂在众声里喊着支持。 不支持,那这民心是不是就不能用了,不能用的人心那是什么人心,是反朝廷,反皇帝的…… 陈大共坐了下来,对曹西磊道:“朝廷连退税这种法子都拿出来了,可见为了铺平新式宝钞流通之路是花了大心思的。从目前来看,新式宝钞确实可行。” 曹西磊点了点头,退税这一招确实动人心。 曹家可是大商,每年商税可没少交,去年有八百余两,加上杂七杂八打点的花销,合计一千五百两。放在新商策之下,今年商税应该在九百两上下,这若是能退回个四百五十两,可是一大笔钱,拿着纳十个妾大被同眠都花不完。 “还是那句话,就怕朝廷滥发宝钞,大水漫盖之下,这新式宝钞没个三五年就全毁了,太祖时期不就如此,洪武朝还没过去,宝钞就折去一半还多……” 曹西磊依旧有些担忧。 陈大共不以为然:“你也说了,三五年毁了,可你想想,什么时候宝钞刚出来一两年就大幅折损的?没有吧,太祖时期,那宝钞不也坚挺了三年?三年,足够咱们吃完第一轮退税了。” 曹西磊豁然。 确实,这东西毁也是有个过程的,过去的大明宝钞从一贯钱贬到一文钱,那也是用了一百多年,就是贬值一半,那也用了十年。 新式宝钞刚出世,只要能顺利从银行里兑出足额的金银,自然就不存在什么贬值的担忧,即便贬值,大不了一有苗头就跑去将金银兑出来,折损不了多少。 三个月,半年,这都不算长,留意着宝钞的动静就是了。 朝廷将事说清楚了,商人表了态,按理说该动筷子吃饭了,毕竟大冷天,这桌上的菜都凉了,再不吃要上冻了。可朱厚照并没有说完,而是继续说道:“今年下半年,若一切顺利,朝廷将会组建宝船船队下南洋,首批下南洋,将会分出三艘宝船作为商船。” 此言一出,一个个商人兴奋起来。 自打郑和船队解散之后,朝廷基本上关了大海,这些年来沿海地区虽然有走私,但规模小,且多集中在南方,货物基本不过长江就没了,北京城里的香料很少。 这个时候可不能与朱棣“豪横”到用香料发俸禄相提并论,完全不同的时代,就朱棣刚踹走朱允炆的前几年,他就是想发香料也发不起,也就是远航贸易带来的香料太多了导致的后果。 现如今别说长江以北市面上香料紧俏,就是长江以南,那也不是好买的货,这些商人多数又是干合法买卖的,走私的事可不敢干,这要在海上被抓了,那可是发配、流放的后果。 暴利之下对应的是朝廷的暴力,能合法赚钱的,谁乐意冒性命之危。 可现在不一样,宝船啊! 这玩意是巨无霸,一艘船就能拉无数货物,何况是三艘!若是装满三艘宝船的香料,估计能将大明长江以北的市场给填满了…… 当然,既然去南洋,谁也不可能只带香料回来,还有木材、药材、宝石等。 无论如何,皇帝放出话来,那就证明这是一次光明正大的远航,一旦参与其中,所得利之大,难以估量! 王通添、邱山对视了一眼,大家都在等这个机会,甚至为了这个机会,已经派人前往江南购置货物提前准备了。 朱厚照看着议论纷纷的众商人,抬手压下杂音,肃然道:“只有三艘宝船,所以,能登宝船远航的商人有限,为示公平,朝廷决定选择出一百商户,这一百户商户,必须是大力支持朝廷新式宝钞发行、流通者,比如大量兑出了宝钞,为宝钞交易进行了持续宣传,介绍人前往银行兑换宝钞,说服其他商户在交易中接受并认可宝钞……” 孙宝德、付利等人有些傻眼,这就有些不太好取证了吧,朝廷怎么证明谁大力宣传过,谁在大力支持?不过考虑到现如今特勤局、锦衣卫不少,这群人的本事也大,调查起来也似乎不难,就是能不能挤入前一百名,这就难说了…… 邱山一脸轻松。 大力支持新宝钞,最好的法子那就是大量兑换出宝钞,不就是大量存入金银换宝钞。 现在新式宝钞刚出世,风险并不大,何况这是中兴元年的大事件,皇帝、户部都在这里,这是押了大筹码的,短时间内不可能出什么大问题。 远航贸易,这个必须争取。 王通添没半点担心,别人上不上宝船自己不知道,但那一百个名额里肯定有自家的名字。 真正令人惊叹的是,皇帝将退税、远航贸易与新式宝钞的发行、流通绑定在一起,而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新式宝钞的路将彻底打开! ------------ 第二百一十章 筹备会试,风云欲起 元宵日。 走街串巷的“货郎”进入皇宫,在午门至承天门的甬道上摆起摊点,热闹的场景罕有地出现在皇宫之内,甚至连六部衙署等门外的千步廊也出现了摊点。 货郎进大内并不是朱厚照“胡闹”,首创之人不是朱厚照,而是朱厚照的爷爷朱见深,一来是为了让冷清了一年的皇宫热闹一番,二来让长于深宫的皇子、公主也能体验到民间过节的喜庆氛围。 这与朱厚照之前让宦官、宫女充当货郎的游玩不同,这里的货郎是民间的生意人,真正的人间烟火气息。虽然李东阳、杨廷和反对,但无济于事,朱厚照执意如此,原因只有一个,皇宫实在是冷清太久了…… 朱厚照在豹房住了几年,整个后宫都死气沉沉的,太后、皇后、妃子,没有一个享受过热闹,就连宫里的宦官、宫女,那也是一年到头连个热闹都难见,好不容易闹元宵,热闹热闹也好。 这一晚,没有花灯巡游,只有漫天焰火自宫墙外升腾而起,还有热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夏皇后脸上挂满笑意,乐此不疲地出没在各处摊点,亲自购买货物,哪怕是宫中有奇珍异宝,也挡不住买买买的热情,购物就是女人的天性…… 张太后也从深宫中走了出来,身旁带着两个容貌绝佳的侍女,至坐在殿台观看焰火的朱厚照身前,笑道:“皇帝心情不错。” “母后。” 朱厚照起身行礼。 张太后摆了摆手:“坐下吧,难得热闹。” 朱厚照含笑:“是啊,皇宫里可以借着佳节的名头热闹的机会可不多,母后看那灿烂的焰火,虽只是一刹,可美好得令人难忘。” 张太后落座,轻声道:“美好的可不只是焰火。” 朱厚照看向张太后,目光中多了几分问询。 张太后抬了抬手,两个侍女便走出,对朱厚照行了个万福礼。 “母后,这是?” 朱厚照问道。 张太后含笑:“这是母后为皇帝专门挑选的侍女,若皇帝不满意,那就再换。” 朱厚照抬眼看去。 左侧侍女小脸娇柔,一双灵动的大眼,微微一动,便透着几分动人之美,说是明眸善睐一点也不过为。 右侧侍女圆脸可爱,嘴角微动,梨涡浅现,凤眼细眉,唇若涂丹。 论容貌身段,皆是美人。 看得出来,张太后为了能选出这两人是下了功夫的。 “小女子薇柔。” “小女子星河。” “愿侍奉陛下左右。” 左右侍女开口,再次行礼。 朱厚照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张太后,抬手招来张永,言道:“薇柔封惠嫔,星河封和嫔。” 张永领命。 朱厚照看向张太后:“母后用心了,儿臣感恩。” 张太后对朱厚照的表现很是满意,笑着一起观看焰火,这一晚,算是与民同庆了。 元宵节一过,朝廷就开始忙碌起来。 原本赶年货的商人原本该渐渐离开京师,可今年不同,不仅很少有商人离开京师,还有更多商人涌入。 无他,京师三年一次的会试将至。 相对于正德三年的会试,中兴元年的会试大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往年只点三百进士,今年要点六百进士。 因为“扩招”,引动了更多举人齐聚京师。 以前参与会试的举人数量相对稳定,大多数时候稳定在四千至五千人之间,但这次被“扩招”消息打动的举人实在是太多,直接突破到了六千人,这还在持续增长之中,甚至连一些连考八次不中,年近花甲的老人也到了京师…… 一个个都以为朝廷增加点进士的数量,那中式的可能就大了,可问题是,来考试的人也多了啊。 当礼部收到消息之后,礼部尚书傅珪对侍郎费宏道:“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啊,若不是去年顺天府秋闱之后,翻修贡院陛下执意扩增号棚,这一下来如此多举人,怕是要安排部分举人露天考试了。” 费宏微微点头:“当时户部还认为靡费太重,用处不大。现如今看来,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 傅珪思虑了会,问道:“会试试卷有消息了吗?” 费宏无奈苦笑:“自从正月五日至今,陛下召集了一批儒官参与编写会试试卷,至今还没放出来,连元宵团圆日都没回家,具体试卷定型没有,根本就没有消息。” 傅珪脸色并不好看,按照规制,礼部负责主持会试,出会试试卷的人,自然也是由礼部安排人来集思广益,最终选定结果,可现如今,虽然有礼部的官参与其中,甚至连国子监祭酒、司业也被调了去,可毕竟主持的人不是礼部,而是皇帝了…… 就在傅珪、费宏暗暗叹息时,宦官高岚走了进来,言道:“陛下口谕,命礼部推选考试官十人。” “十人?” 傅珪愣了下,疑惑地问:“往年只有两人,为何今年要十人?” 高岚回道:“傅尚书,推选十人,最终选定两人,陛下说了,今年会试当杜绝科场舞弊,不到科举日,不公开谁是最终考试官。” 傅珪恍然。 以前考试官早早公布,到京师的举人有钻空子的,便会找到考试官,行贿赂打听试卷内容。 不管考试官知不知道出的题,都能收一笔好处费,事后人家考上了,还能收一笔谢恩钱,即便是考不上也不敢抱怨,毕竟自爆贿赂考官,那可是要赌上前途的,日后科举之路便彻底断绝了。 今年倒好,皇帝不仅将考试官与出题官彻底分离了,连考试官的人选都不提前公布了,你就是想行贿走个后门,也不知道去哪一家敲门好。 就在大明朝廷忙着筹备科举、武举事宜时,草原之上的达延汗下达了征调骑兵八万的军令。 八万骑兵! 这可是一股极庞大的军事力量,强大到足够压倒大明任何边关主力! 为了确保这一次军事行动达到预期,达延汗决定玩一玩兵法,而这个兵法的核心,就是虚虚实实,换句话说,那就是兵分七路,直扑大明边镇,来一个遍地开花!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小王子需要一场战争 捕鱼儿海,汗廷。 漫天的雪花在飘,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两道身影正在奔跑,风看到了之后,一个呼啸便吹了过去。 风雪打在脸上,睁开不眼,脚下一个踉跄,其中一人便摔倒在地,冲着要过来搀扶的男人喊道:“鲁达,走,一直往南走,不要停!” “可是孙二叔——” “走!必须将消息传回去,否则,大明必有劫难!” 鲁达犹豫了下,咬牙便朝着风雪中跑去。 孙二疼得直咧嘴,这脚崴伤了,已经走不得远路。 马蹄声从风雪中传出。 孙二艰难地站起身来,犹豫了下,咬牙喊道:“走啊,快走。” 声音很大。 战马奔至,一个骑兵看到孙二抬手便是一箭,射穿了孙二的肩膀,随后十余骑兵围了上来。 为首的安代驱马而至,盯着还在匍匐爬行的孙二,喊道:“另外一个人呢?” 孙二根本不搭理,继续爬行。 噗! 一支箭射入了孙二的小腿,疼得孙二翻过身,怒目盯着鞑靼骑兵,喊道:“你们这群恶魔,迟早会遭报应!” 安代翻身下马,腰刀拔了出来:“另外一个匠人去了哪里?” 孙二慌乱地看了一眼西面,见安代跟着看了下,连忙说:“鲁达向东面跑了,他要躲到山林里去!” 安代哼了声,抬手道:“人向西跑了,快去追!南面也去搜查下,俘虏来的匠人本就少,若再跑几个、死几个,咱们如何给大汗交差?” 孙二着急起来,喊道:“他没向西面跑,你们不能去西面!” 安代抬手揉了揉耳朵,刀锋擦过孙二的咽喉,转身上马,厉声道:“大汗要匠人制回回炮,说什么都得制出来,若是再看不好其他匠人,让人再跑了,我饶不了你们!” 回回炮! 这可是攻城利器。 在很久之前,应该是久远的二百几十年前,回回炮帮助蒙古铁骑打遍天下,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只是可惜啊。 一代又一代人下来,蒙古人已经不会自己制造回回炮了,甚至连制造个梯子都费劲,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悲哀。 没办法啊,自从被朱元璋赶走中原之后,草原也没肃静过,尤其是后来出了个朱老四,隔不了几天就扫荡一次草原,大家都得跑路,回回炮这家当制造了也没办法带,落大明手里还不成人家的战利品了? 朱老四之后,草原又是内斗,都在争夺大汗的位置,大家都是草原上的汉子,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谁需要回回炮那玩意,骑上马抽刀就能砍人,弯弓就能射雕,主打一个轻装上阵。 一年年下来,这手艺全丫的失传了,好在前些年俘虏了一批大明人,里面有匠人,数量不多,三十来个,不过现在只剩下十八个了,今天竟然还跑了两个,娘的,晦气啊。 大汗可是下了铁命令,要这些匠人教会鞑靼人打造各类攻城器械,尤其是回回炮、云梯等。这就是打仗的前兆了,而且还是攻城的准备! 哈流土河的惨败,让所有鞑靼人憋了一肚子气,达延汗已经下达了调兵的命令,等再过一个月,天气就会转暖,到那时发兵南下正是好时候,说不准大军到了长城边,那里的草都长高了,不像草原这里,五月份草原才开始绿成海…… 汗帐。 达延汗看向文都苏,目光冷厉地问:“为何匠人会逃出去?” 文都苏低头:“因为值守的人下雪天太冷,回到了帐中取暖……” 达延汗愣住了,还以为这大明的匠人多他娘的狡诈,用了什么手段跑出去的,感情是自己的人太无能,根本不办事? 文都苏见达延汗怒了,连忙说:“臣已鞭笞了看守的军士,另外剩下的十六个匠人已经开始打造第一个回回炮了,相信用不了两日,就能测试回回炮了。” 达延汗听了这话,脸色稍是好看一些,威严地说:“哈流土河的血债必须用明军的尸山血海来偿还,宣府是大明的重镇,若是将这里打开,大明京师都将会瑟瑟发抖!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制出攻城器械,不惜代价!” 文都苏明白了,那意思是,还造不出来,杀几个匠人逼迫其他人也必须造出来。 在文都苏离开之后,满都海开了口:“逃脱了一个匠人并不算什么,哪怕大明知道了我们即将南下的消息也无妨。现在,我只担心你的作战策略是否周全,宣府和大同可都是坚城,多少年了都没被破开过,尤其是细作回报,宣府被大明皇帝整顿过,士气正盛,我们是否应该不考虑宣府与万全都司,转而去山西、陕西寻找缺口?” 达延汗微微摇头,拒绝了满都海的提议:“给我们耻辱的是宣府与万全都司,要想雪耻,就需要他们付出代价。明明是黑色的恶狗咬伤了我们,我们总不能去敲打黄色的恶狗吧?再者,明军士气虽有提振,可毕竟提的不是战力。还有,宣府距离大明皇帝更近,哈屯,我想看看,这一次大明皇帝如何应对!” 满都海听闻之后,沉默良久,终点了头:“既是如此,那就按你的办法去做吧,只不过一定要切记,不可越过宣城直接去北京城。” 达延汗笑道:“这是自然,事实上,我也没有真正进攻北京城的打算,毁掉宣府与万全都司,这才是我此行作战的目的。” 不管后路,一路突进,那是草原上的战法,在大明根本不适合。 只要将外长城给摧毁,将宣府城的城墙也给拆了,砸了,炸了,那下次去的时候可就方便太多了,年年都能去,年年都有收获,这多好…… 毕竟那里太重要了,明军不可能不管,要修的话,就需要人力物力,粮食会送过去,盐也需要送过去。 鞑靼只需要守在关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可以过去吃饭。 达延汗雄心勃勃,但也没有占领宣府的打算。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骑兵的天下是野战,一旦占据城池,那骑兵就成了步卒,鞑靼可不擅长当步卒。要长期占领,必须有更充分的准备,更多的兵力! 现在的鞑靼,还做不到这一步,尤其是各部落内部,还没有恢复大元的野心,他们的野心,甚至还停留在挣脱达延汗的控制上……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唐寅搬家 满都海看着达延汗目光中的冷厉与坚持,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轻声道:“看来这一仗不打是不行了。” 达延汗抽出腰间的小刀,削下一块牛肉送到嘴边,轻声道:“这一仗,将打出一个团结、强大的鞑靼部落!” 满都海低下头了头,表示认可。 草原的冬日比北京的冬日漫长得多,当北京城进入二月,百花即将盛开时,草原才刚刚融化积雪,河流开始潺潺…… 京师,崇文门外。 三条胡同。 唐寅将行李搬入刚租赁的小院中,沈九娘打了水,正在擦拭桌案,唐桃笙站在门口,看着巷道里人来人往,很是跑出去看看。 “女儿,回去。” 唐寅将最后的行李搬到院里,拉过唐桃笙,随后便将门关上,插栓落下。 沈九娘看着满头大汗的唐寅,有些担忧地问:“我们还有些钱,当真要住在这里,这巷子里卖东西的多,白日里吵,怕是会扰了夫君修习课业。” 唐寅并不介意,这院虽然很小,宽五步,进深不到十五步,居住的地方也就两间房,根本没什么书房,不过好歹有张桌子,将书放下,笑道:“来京师赶考的举人多,客栈多满了,能有个地方落脚已是不错,吵闹是吵闹了些,若是专心,九娘说话都听不到,何况是外面的喧嚣。” 沈九娘含笑,转而说:“往年听说京师乱糟糟的,白日贼盗横行,可现在看来,京师可没这么不堪。” 唐寅坐了下来:“以前乱是因为宦官专权,只要有利可图,才不会管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子,就那刘瑾,为了一片地,挖了几千座坟,多少人无家可归。现如今京师大治,说到底还是朝廷认真起来了。这事不论大小、繁简,最怕认真二字。” 沈九娘点了点头。 确实,朝廷若认真抓某件事,很少有抓不成的,别说这里是京师,就是地方上也安定了许多。沿途听闻各处大盗都被朝廷抓了,连山东的响马现在也不响了。 唐寅问道:“明日就是二月二了吧?” 沈九娘应了声,回道:“是啊,斗指正东,龙角星将从东方升起。这倒是个好日子,明日我带女儿去寺庙里为夫君纳祥转运,如何?” 唐寅笑了笑:“龙抬头可不是让你们去寺庙里祈福的,这可是农事节,阳气生发,雨水增多,春耕要开始喽。” 沈九娘含笑:“夫君现如今是举人,可不需要担忧春耕之事,我与女儿只想祈求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纳祥转运,盼着夫君黄榜有名。” 唐寅见沈九娘心情不错,便不再反对:“也好,反正这附近寺庙多,莫要走远,看好闺女便是。” 沈九娘答应着,然后便去收拾灶房。 京师米贵,在外吃更贵,还是自家做饭更为省钱,就在沈九娘买来米下锅时,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沈九娘很是意外,唐寅也疑惑地走了出来,这刚在京师落脚,应该没人登门才是。 门开了。 唐寅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惊呼道:“昌谷兄!” 脸太有辨识度,哪怕隔着多年,一眼也能认出。 徐祯卿哈哈大笑,拱手道:“伯虎兄到了京师,为何却不登门,房间都为你收拾好了,嫂子,收拾收拾,这就搬地方。” 唐寅连忙拒绝:“不可,我身上背着不光彩的过往,若登门必会连累昌谷兄。” 徐祯卿招呼着:“什么不光彩?冤已洗刷,何来不光彩之说?马车我都备好了,罗长生、宗满江,来帮把手。” 唐寅这才注意到门外停了两辆马车,见罗长生、宗满江给自己行礼,连忙还礼。 罗长生言道:“我们指导员整日里盼着唐举人到京,今日一见,果是高人风范。” 徐祯卿在一旁介绍着:“这位罗长生可不简单,虽是商人之后,可文武兼备,现如今是复合弓独立营的副指导员……” 唐寅行礼:“见过罗副指导员。” 徐祯卿含笑:这位是宗满江。” 宗满江眼巴巴地等着徐祯卿继续说下去,谁料这家伙竟然闭嘴了,当即不乐意起来:“我说徐指导员,咱也是复合弓独立营的副指导员,不比罗长生差一截,介绍如此简单,是不是怠慢了唐举人。” 徐祯卿瞪了一眼宗满江:“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为何你指导的军士一个个跟饿狼似的,看谁都想咬一口?” 总满江后退了一步:“陛下说的,军士应该如战狼……” 唐寅看着比自己年纪小,已是在发号施令的徐祯卿,笑道:“多年不见,倒是有了官员的几分威严。” 徐祯卿无奈叹道:“什么威严,全都是被逼的,和军士打交道,我这文道之心早就破了,有时候不粗鲁一些,蛮横一些,这说出去的话根本没人听——不说这些了,搬家。” 唐寅为难:“这地方已经租下来了,月钱一两三钱呢。” 徐祯卿呵呵一笑,走出门外抬了抬手,房东就恭敬地跑了过来,将月钱系数奉还,还不忘说:“是草民收回了这房子,准备开个早点铺子……” 唐寅见状,皱了皱眉头,想起什么,问道:“我这刚到京师安顿下来,东西还没整好,为何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此处?” 徐祯卿轻松地说:“往日里商人入住,店家还需记录在册,以备官府查验。如今举人齐聚京师,官府查得更是严了,但有举人入住,无论是租房还是入住客栈,东家都需当日告知官府。你这名字一出现,便有消息传了过来……” 唐寅恍然。 文华殿。 曾绍贤走入殿内,行礼道:“陛下,徐指导员已将唐寅一家接入府中安置。” 朱厚照点了点头,轻声道:“看本事的时候到了,若他有才干,这朝堂之上兴许有他一席之地,可若是空有才华,胸无韬略,那他只能继续回去当桃花庵主了。试卷可印好了?” 曾绍贤回道:“已印了七千份,正在加印一千份,以备所需。” 朱厚照起身:“严格控制所有人,在科举结束之前,不准任何人外出,更不准一张纸飞出去!这次科举,当干干净净,力求真才!” ------------ 第二百一十三章 报复朝廷? 二月二日。 遮住大明银行牌匾的黄布被扯开,大明银行正式开门。 户部尚书孙交亲自站台,银行行长唐祺、副行长苏北岩出面迎客。 大明银行不远处的酒楼中,一个神情落魄、眼神中透着狠厉之气的中年人中年人恶狠狠地盯着银行方向,咬牙切齿地说:“你决定好了没有?” 一旁嘴角尖刻的中年人重重点头,咬牙道:“王典史,我周邦跟你!” 王大隐沉声道:“看着吧,朝廷这个时候弄了个银行,呵呵,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商人一个个都精明透了,谁他娘的会拿真金白银去兑换什么新式宝钞!” 周邦端起一碗酒,咕噜饮下,沉声道:“以前的宝钞都已没什么人用了,又弄出一个新式宝钞,也不知是谁出的破主意。” 王大隐呵呵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吧,今日就干一番大事。” 走下酒楼,晃悠悠地便到了大明银行前。 户部尚书的话似乎说完了,许多人都往银行里钻,还有不少人在排队,有些人身旁还放着好几口箱子,伙计在一旁警惕着。 周邦迷茫地晃了晃脑袋:“王典史,这不对啊,为何那么多人去换新宝钞?” 王大隐也不理解。 按正常道理,这玩意就是专门坑骗商人手里金银的,这群人不会不明白,毕竟祖上被太祖坑了一次了,如此大的坑,他们又跳了进去,这群人疯了还是傻了? 王大隐看了一眼周邦,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低声道:“不管这些了,杀进去,杀一个是一个,朝廷不给咱们活路,他们也别想好过!” 周邦答应一声,从腰后取出一把菜刀,盯着大明银行的门,喊道:“杀——” 嘭! 周邦只感觉脖子被人重重砍了一下,然后眼前一黑,身体就软了下来,菜刀刚要落下,就被一只手接住,顺势收回,膝盖便抬了起来,撞在了王大隐侧过来的肚子上。 詹大同提起两人转身便离开了,这两个家伙鬼鬼祟祟,跟了一路了,没成想竟真是捣乱来的,这需要送去好好审讯。 诏狱。 王大隐、周邦挨了一顿抽,哭爹喊娘地要交代,可锦衣卫根本不听,还没走完流程,干嘛要交代…… 指挥使崔元来了,往那里一坐,便开口道:“说吧,为何要行刺?” 周邦喊道:“是王典史教唆我来的。” 王大隐看了看周邦,差点没晕过去,你他娘的倒是会推脱责任,不过到了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开口道:“我们乃是河南涉县的吏员,正是靠着当吏员捞一把的时候,竟然被朝廷给裁了,连个安置与补偿都没有,这才跑到京师,准备杀几个人,报复朝廷!” 崔元都傻眼了,詹大同听了腰都要闪了。 感情这两个家伙是想当吏员从百姓身上大捞一笔,发家致富,可不成想,竟因为被朝廷精简人员给砍去了…… 这应该是去年的事,毕竟为了官员增加俸禄,朝廷没少裁去官吏,尤其是地方衙署,这都规定好了人数,不准超额,更不准带家眷之外的亲戚一起上任,一刀切下去,地方冗吏、冗杂役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也为新俸禄推行做好了铺垫。 这事虽然引发了许多人不满,但吏员、杂役大部都是本地人,没了差事家里还有地,该干嘛还能干嘛,不满归不满,可没人敢公开了闹事,更没人敢冲击衙门,干出杀官造反的事来。 没工作是小,没性命是大,这些他们还是能分得清楚。 可自新俸禄标准公开之后,那些被清出去的官吏可就更郁闷了,更有不少人待在家里砸东西,指着桑树就问候起来槐树,有人还会做点稻草人的手艺活,总之,就是感叹不公,好处没自己的…… 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什么乱子,人都被清理出去好几个月了,朝廷新俸禄和你们有啥关系,再说了,不满又能咋滴,难不成报复朝廷不成? 但凡神志正常的人就不会干这种事,可偏偏有不正常的,王大隐、周邦就是,原因很简单,王大隐是去年二月份花钱买来的典史,正撸起袖子准备捞钱时,朱厚照下了旨意,两税免了,徭役按住。好不容易熬过十一月,眼看着第二年不免两税,可以捞好处了,谁成想被赶了出去,典史当不成了…… 钱都花了,一点油水也没捞到,这王大隐自然不干,找贿赂的知县王问说话,结果王问根本不见,什么贿赂不贿赂的,这可是事关三代的事。 知县王问不承认,王大隐一怒之下,便找来同样不满朝廷的周邦,这就进了北京城,准备报复朝廷,理由是官员没一个是好东西,杀几个给皇帝看看,死也要将收了好处不办人事的知县王问给拉下去。 崔元听完供述之后,看向詹大同:“这就是一起小案件,不值得留在诏狱,转送刑部吧。” 詹大同问道:“那要不要上奏陛下?” 崔元想了想,点头道:“还是需要奏报。” 朱厚照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十分重视大明银行之事,听闻崔元奏报之后沉默了,眯着眼问道:“这就查清楚了?” 崔元心头一颤:“人已交代。”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问道:“对裁撤不满,是你的话,你会找谁报复?” 崔元愣了下,脸色一变:“应该是吏部或是——内阁大臣杨廷和。” 首倡精简人员的是杨廷和,找他算账是对的,吏部是亲自操办这种事的人,也是直接给各行省施压的人,更是负责检查精简成果,找吏部官员报复也合理。 可这两个人找的是什么? 是户部官员,是大明银行,选择的时机更是令人怀疑这是蓄谋已久,是故意等着二月二这一天。 朱厚照沉声道:“一旦大明银行总部外出现血案,你想过后果?那将意味着大明银行很可能一出世便蒙上了一层阴影,为新式宝钞的推行带来极大困难!世人谈论起此事时,必然说起血案!让朕说,这不是什么报复,而是妄图打断朕的布置,是想毁掉大明银行!” ------------ 第二百一十四章 幕后真凶,宁王? 崔元愣住了,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桩不起眼的未遂袭击,可谁成想,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见朱厚照面色严肃,崔元连忙回道:“臣这就严加审讯!” 朱厚照点了点头,沉声道:“让特勤局一起审,不分昼夜,朕要知道这背后是不是另有图谋!” 崔元领命。 朱厚照目光冷厉。 大明银行是自己中兴大明十分重要的一环,没有大明银行辅助,大明想要在没有外部银子大量输入的情况下实现商业大发展就是痴人说梦! 商业不能大发展,靠着那点农税想要推动大明中兴,又会后继无力。 正因为宝钞很关键! 朱厚照这才安排锦衣卫暗中保护,确保大明银行开门大吉,这原本并没打算用上,谁成想竟会有人当真对大明银行动手。 王大隐、周邦还没送到刑部,又被转回了诏狱。 曾绍贤看过锦衣卫的审讯之后,走入了周邦所在的牢房,然后将一把竹签丢在了周邦身前,冰冷地开口道:“这是二十二根竹签,双手双脚外加双眼,你若是能抗到最后,我敬佩你是个汉子。四根签子,我问你一次,不交代,便再挨四根签子。现在,你要交代吗?” 周邦神色惶恐地看着来人,喊道:“我说了,我是被教唆的,是王大隐让我来的。” 曾绍贤坐了下来,侧头看向特勤局军士杨有:“动手吧。” 杨有答应一声,捡起一根签子。 一旁锦衣卫的人手上前,抓牢周邦的左手,杨有狞笑着,将签子刺入周邦左手小拇指的指甲与肉之间。 周邦疼痛地抽搐起来,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 第一根签子插完,周邦已疼痛得浑身颤抖,看着曾绍贤喊道:“是王大隐……” “啊——” 第二根签子刺了进去。 周邦剧烈地摇晃,可被绑的实在是太过牢固,根本无济于事。 四根签子之后,周邦已然疼得直发晕,直至一盆冷水泼来才清醒过来。 曾绍贤开口道:“名义上,你是受王大隐教唆,可实际上,你才是真正的主心骨,也是带路之人。你们说一个是典史,一个是书吏,呵,你们手中可没握笔杆子的茧子,倒是虎口与掌心全是茧子,不是练武之人,就是军士或常年耕作的农夫。就这些,便足够戳穿你们的谎言了。说吧,你们是谁委派来的,到底是何目的?” 周邦咬牙道:“你们可以去涉县调查,我当真是书吏周邦!” 曾绍贤淡然一笑:“涉县或许当真有一个书吏叫周邦,那个人兴许也是你,但你们到京师来,必然是有所图,身后也必有其他人指使,你说,还是不说?” 周邦喊道:“你们这是严刑逼供!” 曾绍贤看向杨有:“继续吧。” 杨有敬佩地竖了下拇指:“你小子可以,能抗住四根竹签,来,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熬多久。” 惨叫声再次响彻诏狱。 周邦哆嗦地看着曾绍贤,虚弱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曾绍贤刚想说话,身后传出了声音:“曾指挥使,画师到了。” “张公公。” 曾绍贤起身。 张永点了点头,安排道:“将他的脸清理干净,火把打亮一些。” “你们要干什么?” 周邦紧张起来。 张永笑道:“自然是给你画像,然后去找你的家人,你知不知道,京报司里面有一群厉害的雕版匠人,可以将人的画像雕版印刷出来,这样一来,朝廷要找一个人的家眷,那可就容易多了。” 周邦摇晃起脑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家人何干?” 曾绍贤眉头微动,言道:“前些日子陛下命刑部完善《大明律》,提出重大案件允许动员全国之力,搜寻罪犯家眷,各地方行省、府州县、里长、老人,都必须全力配合。无论你背后有没有其他主谋,你的家眷都藏身不了。” 周邦明显慌乱了,喊道:“不要画我,不要——” 曾绍贤沉声道:“你敢带菜刀而来意图杀人,那一定是舍了身家性命吧。人到了这个地步,往往是想给家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本,比如留一笔钱财。可你想过没有,大明银行乃是皇帝钦命所设,你们也敢前来造次,意图毁了大明银行!这种大逆之罪,朝廷怎可留你家人逍遥!” “现在交代清楚,朝廷尚且能网开一面,可若是还敢隐瞒遮掩,那结果是什么,你自己思量清楚。先说下,特勤局、锦衣卫可不是酒囊饭袋,追查下去,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周邦彻底慌乱了,眼看又要挨签子,连忙开口:“我交代,是萧审理让我们来的。” “审理?” 曾绍贤脸色一变,张永也心惊不已,崔元深吸一口气。 审理,原本就是审讯处理,六部之下并没有审理这个官职名,但是——在亲王府内,有个理刑官,便名为审理! 换言之,能审理的,一定是出自亲王府。 亲王竟然将手深入到了京师! 张永急切地发问:“萧审理是谁,又是哪个亲王府中人?” 这里是诏狱,按理说轮不到太监发话,可这个时候,已没人在意这些。 周邦低头:“萧宗瀛,宁王府。” “宁王!” 曾绍贤等人齐声。 周邦交代了,王大隐随后也交代了,都指向了宁王朱宸濠。 当朱厚照看到审讯文书时,也忍不住皱眉,问道:“宁王为何会对大明银行出手,他远在江西,不太可能知道大明银行是二月二日开门。” 崔元禀告道:“陛下,按这二人交代,萧宗瀛自去年冬日便潜入了京师,身边还带了一批人手。只是他们也不知萧宗瀛具体居所,目前锦衣卫、特勤局正满城查找。”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问道:“审理萧宗瀛入京,这事锦衣卫、特勤局都没收到消息,就显得有些诡异了。给南昌的人发文书问问吧,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宁王居心叵测,当及早动手……” 曾绍贤进言。 朱厚照淡然一笑,抬了抬手:“先去调查吧,这事恐怕还没如此简单。” 曾绍贤、崔元傻眼,都已经牵扯到亲王了,这还简单? ------------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大审之下的宦权 朱厚照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朱宸濠派了审理萧宗瀛入京,还带了一批人手,这不是小动作。而自己在宁王府中安插的人手可不在少数,尤其是朱宸濠身边最亲近的宦官万锐,那可是自己的眼睛,还有马梓铭、谭小七,这两人已经混成王府护卫千户了…… 在这种情况下,不敢说朱宸濠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入京师,但每五日就有一份“朱宸濠生活录”送到京师,包括这家伙和谁睡觉,哼哼了多久都有记录。 朱厚照不太相信萧宗瀛带了人手离开南昌,而且这么长时间里自己竟没收到任何消息。 隐约中,此事并不简单。 因为朱厚照的怀疑,王大隐、周邦这两人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酷刑加身…… 两日后朝会。 大明银行行长唐祺奏报:“大明银行开门两日,合计收入银六十四万七千八百余两,兑出新式宝钞六十四万七千八百余贯,且有大量商人排队等待存银兑钞,估算半个月后,收兑规模将在二百五十万至三百万贯左右。考虑新式宝钞需求强劲,其他分行也需宝钞储备,故请旨增印二百万宝钞。” 朱厚照看向户部尚书孙交:“户部如何看?” 孙交沉稳,言道:“陛下,臣以为需等上一等,待热潮过去之后,再作决定。” 朱厚照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依孙尚书之言,但考虑所需,大明银行需做好加印准备。另外约束好每个银行及分行,只要登门,无论是兑出宝钞还是兑出银钱,必须按规如数给足,且务必尽早办结,若有故意拖延、怠慢者,严惩不贷。” 孙交、唐祺领命。 刑部尚书何鉴出班,奏道:“陛下,今年为中兴元年,同是为五年大审录之期,按照惯例,南北直隶及浙江等十三布政司会将喊冤的徒刑、流刑犯将送京师审问。今年——是否按往日规制办?” 此言一出,司礼监宦官张永脸色微微一变,看向何鉴的目光有些怨恨,这他娘的是朝着自己来的啊。 大审,其实是明朝会审之中的一个。 会审的类型有很多,比如廷审、三司会审、九卿圆审、朝审、大审等。 廷审是朱元璋定下的,说对武臣犯死罪必须亲自审讯,不过老朱定下这个规矩的用途也可能是,自己方便定武将死罪,这不是冤枉他,比如胡惟庸案与蓝玉案里面…… 三司会审就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长官一起办案,九卿圆审那规格就更高一些了,六部九卿,大佬们全出动了,难得如此团圆…… 朝审并不是说在朝堂之上审,而是在三法司与一干公侯伯等人共审。 以上说到底还都是官员、勋贵办事,但大审就不一样了,大审是在三法司的基础之上,由司礼监太监主持审录罪囚,换言之,真正说话算数的,不是三法司,而是司礼监太监。 大审制度是朱祁镇时期确定下来的,死太监王振的发明创造,后来一直保留了下来。 现在何鉴提出大审,摆明了是问朱厚照,现在的大明还要不要宦官指挥司法,和什么囚犯并没有太大关系,张永虽然是个宦官,但作为八虎中仅存的老宦官,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何鉴的用意。 朱厚照将目光投向张永,淡然一笑:“张永,你如何看?” 张永赶忙转身行礼:“万岁爷,臣只是个宦官,并不通晓《大明律》,这大审便交三法司负责吧。”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言道:“既是如此,那司礼监就派人旁听吧,不得干涉。” 此言一出,何鉴虽然有些不满,但也认可了。 朱厚照不可能完全抛弃宦官,想想老爹,虽然谈不上被文官给架空了,但也是承受着文官集团的太大压力,除了皇室宗亲的事之外,大部分时候文官说什么,那就办什么,文官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虽说当时文臣整体素质不错,可他们并没有改善大明,也没有改变大明国力不断下滑的处境。说到底,文官有自己的考虑,也有自己的利益,他们有些时候并不会大踏步走出舒适圈,除非有一股力量驱使他们,这股力量要么是强大的皇权,要么是弱小的皇权与强大的宦官。 现在朱厚照把握大局,皇权握在手中,但同时还需要让宦官保留一定的存在,不至于将宦官这把火彻底灭了,意在告诉官员,要么办事,要么我会找其他人办事。 李东阳、杨廷和、何鉴等这些人都是老谋深算,自然清楚皇帝的安排。 朝会后,朱厚照返回文华殿。 崔元入殿,行礼后道:“陛下,皇室宗亲俸禄改制之后,引起不少宗亲不满,包括锦衣卫内部,也有些人心惶惶。” 锦衣卫之所以人心惶惶,是因为锦衣卫将官有过半都是皇室宗亲,比如崔元,他是驸马,还有锦衣卫指挥同知樊瑶,那是广德公主之子,还有指挥佥事蔡遇,千户蔡遵,百户马循、樊琮等,也都是公主之后。 朱厚照想了想,开口道:“锦衣卫也好,特勤局也罢,终究都需以才、能为主,能者上,庸者下。告诉他们,他们这一代的俸禄朝廷不动,但想子孙后代还吃朝廷这碗饭,那就必须拿出能耐来,若一代代不能吃苦,那朝廷如何重用,朕如何委以重任?” 崔元知道这些道理,可也知道这些都是少爷的命,他们早就失去了血勇之气,说白了就是混日子的。 朱厚照刚想说话,内侍匆匆跑来道:“陛下,驿使送来了江西捷报。” “让他们来!” 朱厚照眼神一亮,连忙起身。 王守仁的捷报姗姗来迟,但终于送到了京师。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张懋等人匆匆赶来,正好驿使下马,呈送上捷报文书。 驿使是千户张不欠,从怀中取出两封文书,行礼,高声喊道:“奉江西巡抚王守仁之命,送天子捷报一封,另附请罪公文一封!” ------------ 第二百一十六章 王守仁的过错 捷报! 杀华林军两千余,俘八千余,首领陈福一、罗光权、胡雪二无一逃脱,华林山乱民至此平定! 这是当之无愧的捷报。 朱厚照看着捷报的内容很是高兴,对李东阳、王廷相等人道:“华林山的乱民已除,靖安的乱民也将独力难支,被王守仁剿灭是迟早之事。” 王廷相、张懋等人连连点头。 众人看过江西舆图,华林、靖安两处乱民距离不过三十余里,彼此呼应,互为犄角,想要消灭其一必须有硬抗两处乱民的准备。 朝廷进剿多年,多次吃亏,最终也没有将其消灭,如今这群人终还是被王守仁给解决,可见王守仁之能非比寻常。 李东阳开口:“既有捷报,何来请罪?” 朱厚照拿起第二份文书,打开看了看,眉头紧锁,看完之后默不作声,将公文交给了李东阳。李东阳看过之后,也忍不住吸了口气,将文书传给张懋等人看,待众人看过之后,也都沉默了。 千户张不欠见皇帝不说话,跪了下来,喊道:“陛下,王巡抚有失职,然其功劳巨大……” 朱厚照抬手打断了张不欠的话,看向王廷相:“兵部可有话说?” 王廷相捏着王守仁的请罪文书,叹道:“陛下,臣以为王巡抚有失职之处,但事出突然,也不能完全怪罪王巡抚,要说,只能说这靖安的胡雷二太狡猾。” 朱厚照凝眸,沉声道:“按察使胡华死了!一句胡雷二太狡猾就能遮过去吗?这王守仁——还是太自大、太自负了吧!” 张懋走出,言道:“自解决华林乱民之后,王守仁选择乘胜之势解决靖安乱民并无错,毕竟两地相距不远,一旦大军撤回南昌诸地,他日再用大军必将是劳师动众。在士气如虹、兵锋正盛的情况下,顺道施压靖安军,迫使其归顺朝廷,这并无问题。” “只是谁也没想到,胡雷二胆大包天,竟暗留了一支人手在外,趁大军撤退时休整时,骤然杀出。按察使胡华为稳住阵型,拼死作战,最终不敌战死,也算得上为国捐躯。王巡抚没有预料到这变故,军队撤退途中没有留意周围是否有伏兵,确实当担一定过错,然靖安乱民大部已然归顺,并没跟随胡雷二造反,这也算是一功。” 徐光祚同样为王守仁说话:“王巡抚之过,也在情理之中。自靖安乱民迫于压力归顺之后,东乡、姚源洞、华林山、靖安这四处乱民便彻底平定,江西北部已无乱民,撤退时谁也不会预料到还有乱民敢袭击大军……” 周围都没乱民了,又是大胜回军,还是距离南昌已经不到二百里路了,谁会想到还有人敢对大军出手,王守仁虽然厉害,屡出奇谋,屡战屡胜,可他毕竟是人,不是神。 朱厚照沉默了。 这个时候的王守仁与历史上在江西的王守仁是同一个人,但时间可不是一个时间,早去了六年。 而恰恰这六年,原本该是王守仁官场历练且完善心学的六年,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沉淀多久,就被委以重任,破格提拔为了江西巡抚。 事实上,历史中王守仁剿匪虽然回回取胜,但也不是没吃过亏,官军损失也也不是没有,就如这次华林山之战,官军也折损了千余人,这还是截断水源,计谋一个接一个之下的折损数字。 只是,朱厚照必须表现出愤怒,表现出对王守仁过错的不满,这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另类的保护。 朱厚照发怒,大臣说情,那这事就过去了。 可若是朱厚照不当一回事,大臣见状便会弹劾王守仁,那朱厚照是惩治还是不惩治?不惩治吧,日后再出了这种事也宽恕吗?惩治吧,又有点对不起老王这辛勤付出与功劳…… 索性先当恶人,堵住大臣的嘴。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也认为王守仁的问题并不算什么,不就是因为防备不当,吃了亏,折了二百余人,连带着按察使胡华也阵亡了,还伤了七百余,但毕竟王守仁应对得当,很快稳住了局势,大军最终有惊无险地返回了南昌。 除胡雷一千六百余人逃入山中是个隐患之外,华林山、靖安乱民主力基本上都被肃清了,这是真正的大功劳。 朱厚照见众人都如此为王守仁说情,只好缓和了脸色,肃然道:“你们都如此说了,若再抓着这点过错不放便显得朕心胸不狭隘了。这样吧,该给什么赏赐兵部、内阁来定,朕会下旨斥责,令其反思。” 一锤定音,反思便是结果。 李东阳、张懋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感情皇帝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啊。 千户张不欠差点哭了,这一路上就担心朝廷因此将王守仁给撤了职务。 别看过错不大,可只要有官员运作,哪怕是吃饭用错了勺子,出马该骑驴的骑了马,但凡被人盯着一顿弹劾,别管是多大的官,都需要吃不了兜着走。 官场攻讦、弹劾,那看的不是官职高低,看的是人情世故,是立场需要。 王守仁在朝廷中可没什么过硬的关系,万一被人一顿捶,说王守仁撤退时候不关注军情,只顾着修习心学之道,还对一干将官讲学,耽误了事,这才导致胡华之死,或者说王守仁养寇自重,故意放走了胡雷二,是为了保证自己能长期担任巡抚,控制江西,那王守仁很可能就得上书请辞走人。 张不欠不希望王守仁走,江西乱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和平的希望,若王守仁离开了,谁能收拾这破摊子? 还好。 大臣圣明,皇帝圣明。 朱厚照当即下令设宴,并命人将江西大捷的消息传入民间,与民同庆。 也正是自这个时候起,王守仁指挥若定、鬼谋奇出的名声开始为人所熟知,首次有了大儒将之名。 不过王守仁的名声传开不久,众人便抛之脑后,因为科举考试越来越近了,无数人将目光投向了科举,甚至有民间一些赌坊里竟出现了押注的情况,而赔率最低的,便是杨廷和之子杨慎! ------------ 第二百一十七章 供春茶壶 徐府。 唐寅看着归来的徐祯卿,上前问道:“如何?” 徐祯卿微微摇了摇头,有些失落:“差人问过,在名册中尚未见枝山兄之名,伯虎兄,枝山兄当真来京师了?” 唐寅拿不准:“去年年中,祝枝山去了南京,后来有书信往来,对其近况不甚了解。但我想,他一定不会错过这次进京赶考的机会。” 徐祯卿点头。 祝允明,号枝山。 这家伙也是官途坎坷,十九岁中秀才,五次参加乡试,于明弘治五年中举,之后接连六次会试不第,今年若是来,可就是第七次参与会试了。 不过这一次祝枝山没理由不来,因为他儿子祝续也要参与今年春闱。父子俩住一个房间,房费还能少一个人的,没道理不来,再说了,老爹熟门熟路,经验丰富,给儿子带带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惜了文徵明一样,他在去年秋闱没中,还不是举人,根本没资格参与会试,铁定了不会来京师…… 徐祯卿也奇怪,祝枝山、祝续这父子两人九成九会考试,为啥还没影子,这距离开考可就四五天了,按理说,会试这么大的事,谁不得提前到个十天半月,踩踩点,烧烧香啥的。 不过话说回来,祝枝山来的话,这个,确实不需要踩点了,烧香也没啥用,估计今年没什么心思上香了,要保佑能高中,前六次干嘛去了…… 徐祯卿安慰道:“放心,只要此人出现在京师,定能找出来。” 就在此时,下人走来,对徐祯卿禀告道:“老爷,有人送来消息,说有人在明时坊贩卖供春壶。” “供春壶?” 徐祯卿、唐寅对视了一眼,齐声喊道:“吴颐山!” 茶楼。 胡掌柜抚摸着古朴可爱的供春壶爱不释手,满脸堆笑,对吴颐山道:“这种古怪的茶壶属实头一次见到,三百文如何?” 吴颐山摇头:“三百文可不够,至少五百文。” 胡掌柜一脸犯难:“这只是区区一茶壶,我这小店的客人也用不着,只是作摆设之用,三百二十文。” “一贯宝钞,我要了。” 吴颐山听闻动静,转身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剑眉凤目,直鼻薄唇,透着几分威严与儒气,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不由拱手道:“在下吴颐山,字克山,敢问这位兄台,可是要买下这茶壶?” “朱寿!” 朱厚照抬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贯红钞,递了过去:“一贯,茶壶我买下了。” 吴颐山看了看递过来的红钞,皱了皱眉头:“这是……” 朱厚照笑道:“这是朝廷新推出的宝钞,可以随时拿着这宝钞去银行兑出银钱,也可以作金银交易,是吧,胡掌柜?” 胡掌柜被截胡,虽有些不高兴,可还是点头:“没错,若是这位吴公子不愿收宝钞,本店可以帮忙兑成银钱。” 吴颐山接过宝钞看了看,终究还是不放心。 胡掌柜也没推辞,干脆利索地拿了一贯钱给吴颐山,然后对朱厚照道:“这茶壶一贯可不值……” 朱厚照不以为然,开口道:“掌柜,就用这茶壶泡一壶茶,吴公子可愿赏光座谈一二?” “自然。” 吴颐山欣然答应。 坐下。 掌柜很快将茶送上。 朱厚照看着眼前的茶壶,凹凸不平,古绉满身,看似不考究工艺,然则纹理缭绕,有大有返璞归真之意,不由问道:“这茶壶名为供春壶,是因为所作之人,名为供春吗?” 吴颐山听闻愣了下,微微摇头:“这个——不瞒朱兄,所制者并非供春。供春二字,取自‘供送春愁到客眉’。” 朱厚照微微皱眉,盯着供春壶陷入沉默。 紫砂壶的鼻祖就是眼前的供春壶,后世有许多传闻,其中一个传闻最广的恐怕就是这吴颐山有个家僮名为供春(或龚春),吴颐山在宜兴金沙寺读书时,供春闲着没事,跟着僧人学习制陶,之后捏出了紫砂茶壶。 “那你可有名为供春的家僮?” 朱厚照问道。 吴颐山有些诧异,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如此问,只好摇了摇头:“并没有,跟着我的家僮只有一个,名为朱昌。” 朱厚照指了指供春壶,问道:“所以,这是你制出来的茶壶?” 吴颐山紧锁眉头,犹豫了下,最终说道:“这事,并不好说吧,权当我那家僮改了名字,唤作供春。” 朱厚照微微眯了下眼睛,旋即明白过来。 吴颐山不是寻常人,他是文化人,是要考进士的举人。 那制茶壶、陶瓷的是什么人,是匠人。 匠人是什么人? 在大明的答案是:贱人。 匠人的活叫贱业,那匠人就只能是贱人了,这些人“不与士齿”,文化人是不能从嘴里说出来的,丢人,就跟后世的专家一样,让他们下乡看看就烫手烫脚,生怕去了能染了什么病一样。 朱厚照明白过来,不是历史中有供春,而是吴颐山也好,这门手艺也好,迟早需要一个叫供春的人来“背锅”,要不然怎么办,吴颐山自己都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 谁家士子说自己是匠人,这不是玷辱门庭,以后还怎么当官,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朱厚照笑了,倒了两杯茶,一杯茶推给吴颐山,正色道:“这供春茶壶,卖出去多少了?” 吴颐山摇头:“并没卖出几件。” 朱厚照端起茶杯,吹了口香气,轻声道:“卖的不多还好说,若是卖得多了,你可是要被官府抓了去的,毕竟如此买卖不上税,对朝廷来说是不能答应的。” 吴颐山低头:“不过是抵当一些钱。” 朱厚照记得历史中的吴颐山家境不错,还是个大族,之前在寺庙读书,为啥选在寺庙,是因为那就是他们家族的产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吴颐山今年有些落魄,但也没深究。 朱厚照言道:“这样吧,你开个价,日后这供春壶,我拿去贩卖,如何?” 吴颐山愣了下,打量着朱厚照,问道:“你不是参与春闱的举人吗?怎能做买卖事?那可是商人之事,我等士子……” 朱厚照摆手:“我不做买卖,但我家里有人做买卖……”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兴济的命案 吴颐山见朱厚照一副坦然的样子,最终点了点头:“这不过是一个茶壶罢了,说什么买卖,若朱公子相中,拿去仿制销卖便可。” 朱厚照见吴颐山如此说,便含笑道:“那日后卖了钱,吴兄不眼红?” 吴颐山微微摇头:“吴家不差这些。” “那今日为何沦落至贩卖茶壶……” “不值一提。” “老爷是做了善事,将盘查大部都给了遭了难的赵家坪,这才困顿到卖茶壶的地步……” 吴颐山身后的家僮开口。 “莫要多言。” 吴颐山呵斥过家僮。 朱厚照皱眉,开口道:“这赵家坪是何处,遭了什么难,为何在这京师没听闻到消息?” 吴颐山摇了摇头:“没什么,兴济的一个小村落。” 朱厚照抬起茶壶添茶,脸色冷了下来:“河间府的那个兴济?” 吴颐山点头。 朱厚照低声问:“兴济那地方,并没听说有什么灾害,好像——皇帝的两个国舅就在那里。据说被皇帝训斥过之后,已经很老实了,该不会是这两个国舅在那里作乱吧?” 吴颐山连忙咳了几声,压下去朱厚照的声音,旁顾周围,见没人留意,低声道:“可不敢说国舅的事,不过这事,据说是当地知县惹出来的。” “可否详细说说?” 朱厚照问道。 吴颐山叹息:“朝廷推行新商策,运河上往来的船只较之往年多了不少,可这大运河因为地势、水位的缘故,有些地方设有水闸,以供船南北往来,这些朱公子应该知晓吧?” 朱厚照微微点头。 这是事实,大运河北起通州,南至杭州,必然伴随着地势起伏,而想要确保全线船只畅通无阻,那就必须确保船可以“爬”到高水位的河道,也能落到“低水位”的河道,而这就需要船闸。船闸的设计大同小异,设南闸门、北闸门,南北闸门中间是闸箱,只需要进行闸箱内水位的调整,船就能继续航行。 吴颐山又是一声叹息:“听说朝廷裁撤了不少关津,还改了商税、税票等,商人不需要被迫多次缴税。只不过这样一来,许多运河沿线的关津税就没了,地方官不答应,便想了另一个法子应对。” 朱厚照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什么法子?” 吴颐山道:“呵,地方官员说了,船闸费不在关津税之内,所以,那兴济没了关津,原本不需要船闸的,如今知县强迫一些百姓去修船闸,逼得急,还打了人,出了人命……” 啪! 朱厚照拍案而起,目光中冷意森森。 吴颐山被惊吓到了。 朱厚照强忍愤怒,坐了下来,呵呵一笑,原本冷厉的杀机转而不见:“听到出了人命,多少有些憎恶这贪官害民,一时没忍住。这一路来京师,只见兴济如此善于钻营,其他地方可有如此之事?” 吴颐山微微摇头:“这倒不曾见。” 朱厚照刚想说话,曾绍贤便走了过来,耳语了句,朱厚照便起身,从袖子中抽出五张红钞:“这供春壶的名字会保留下来,日后将畅销于大明,为表诚意,这是五百贯。” 吴颐山连忙推辞:“不需要这些……” 朱厚照微微摇头,放不宝钞转身道:“好好坐在这里吧,你的朋友要来了。” 说完,王林带上茶壶,曾绍贤护卫着朱厚照离开了茶楼。 吴颐山看着桌子的宝钞,这一张竟字贯一百,出手便是五百贯,当真是阔绰,就是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少爷。 这新式宝钞,颜色倒是鲜艳,这太祖的头像…… “吴兄!” 唐寅、徐祯卿登上了茶楼。 “伯虎兄,昌谷兄!” 吴颐山看清来人,惊喜不已,连忙上前迎接。 虽说吴颐山是宜兴人,距离苏州还有些距离,但耐不住老吴家有钱,产业多,吴颐山又是一个喜欢走动、结交朋友的,加上同为文人,一个圈子里的,自然在一起喝过酒,放浪形骸过。 三人许久未聚,寒暄良久。 待坐下之后,唐寅看着桌上还没收起来崭新的红钞,不由笑道:“知道你阔绰,可不知道你竟能随意将这百贯红钞放在此处,若是被风吹走了……” 徐祯卿指了指桌上的两个茶杯:“显然是吴兄在这里会过客了。” 吴颐山解释一番,问道:“两位可知朱寿?” 唐寅直摇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倒是徐祯卿,疑惑地看着吴颐山,问道:“你说的这朱寿是不是剑眉凤目,仪态威严?” 吴颐山点了点头:“是啊,一旁还有两个下人跟着,似乎也不简单,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少爷。” 徐祯卿脸颊上的肉忍不住抖动,问道:“其中一个脸上有烧疤是吧?” 吴颐山称是。 唐寅问道:“是这京师中人?” 徐祯卿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两位就不要打探了,等科举结束之后,估计都能再见到他。” 虽然不知道朱厚照还有个化名叫朱寿,但徐祯卿很清楚在粮食价格疯涨的那段时间里,京师出现了一个名为“竹寿”的地下钱庄,后来粮食价格跌了回去,这竹寿钱庄也被锦衣卫给封了。 现在想想,朱厚照那段时间安静得实在诡异,回头看,他才是幕后下刀子的人…… 朱厚照走在街上,对曾绍贤道:“派人去兴济调查吴颐山所言是不是真的,兴济知县是否敢如此放肆,是否出了人命,另外问问盯着国舅的特勤局、锦衣卫人手,为何如此大的事不奏报!” 曾绍贤领命,但也多少能猜出原因。 那些人领的任务是盯着张延龄、张鹤龄,可不是盯着兴济,兴济知县治理出了问题,和他们的任务不相干。 当然,地方有问题、冤案,特勤局、锦衣卫确实可以将消息送至京师,但上不上报完全靠底下人自己拿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节外生枝,是许多人的心态。 朱厚照停下脚步,问道:“这里距离王通添家宅是不是很近了?” 曾绍贤点头:“向前一条街便是。” 朱厚照走至一棵树下坐了下来,言道:“让他来,做粮食买卖的,必然经过兴济,他不可能不知情。朕担心,若此事背后恐怕与两位国舅有关,若是如此的话,朕与太后的关系,恐怕很难缓和了。” ------------ 第二百一十九章 明之前是没茶壶的 王通添还以为是张永传见自己,不成想是朱厚照,双腿发软,差点跪下。 朱厚照安抚王通添了几句,问道:“王家大力支持新式宝钞,朕很满意,你是个聪明人,王家能长期兴旺下去。” 王通添感动不已,抬手发誓:“无论任何时候,王家都将以皇室马首是瞻!” 没有皇室的帮助,没有皇室的扶持,王通添根本没资格成长为京师首屈一指的粮商,成为大商,与邱山等平起平坐。 王通添很清楚,跟着皇室,自家必能发达,尤其是现如今朱厚照需要商人,需要一个能在商人中说话算数的领头人! 为了表明心迹,彻底与皇室绑在一起,王家对新式宝钞的支持力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那就是,将八成金银都送入银行,兑出新式宝钞,甚至连掌柜、伙计的工钱,也用新式宝钞结算。 这一点,银行自然记在账中。 银行运转初期,朱厚照会亲自盯着银行账目,商人对宝钞是真心还是假意,通过真金白银的存入量一眼可辨。 朱厚照问道:“宝钞推行有哪些麻烦,有什么问题,不要瞒着,可以直说。” 王通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若说问题,只能说现下小额宝钞不够,大明银行大量发行大额宝钞是为了大宗交易便利,可随着各商户发力,这京师中不少店铺都开始使用新式宝钞,而小额宝钞数量不足,找零时,还需要使用铜钱来结算,这就导致商户本身必须储备一些银铜……” 朱厚照微微点了点头,记了下来:“后面小额宝钞会增加发行量。” 王通添赶忙说:“那就没其他问题了。” 朱厚照寻思了下,问道:“大运河之上,兴济并无船闸,朕怎么听说,那里竟开始修建起船闸来了,此事你可知道?” 王通添愣了下,起身道:“草民没有听掌柜说起,需要问过掌柜才知道。” “让他来。” 王通添答应一声,赶忙去找了孙掌柜。 孙掌柜并不认识朱厚照,但见东家如此紧张也不敢怠慢,便回道:“兴济确实打造修船闸了,不过因为还没修成,并没收取费用,所以没有告知东家。” 朱厚照眯了下眼:“那兴济为了修船闸死了人,你也听说了?” 孙掌柜摇头:“这倒没有,主要是我们船队过兴济并不停,对兴济之事并不了解。” 朱厚照抬了下手。 王通添让孙掌柜离开,然后站在朱厚照一旁不敢说话。 朱厚照起身,对王通添道:“邱家丝绸,王家粮食,都免不了南来北往。今日朕破个例,给你们个任务,愿不愿意接,朕不勉强。” 王通添躬身:“无不应允。” 朱厚照对王通添的态度很满意,开口道:“让手底下的伙计留意下大运河沿线的各处消息,无需刻意去查,停在哪里便问问当地民情,若有冤情,地方官吏、大户、大族害民的,将消息拟写出来送入司礼监一份。当然,没什么事可以不送,有事没有察觉,朕也不会怪罪,你们毕竟不是锦衣卫,只是顺路,帮朕留意下。” 王通添深吸一口气。 这就等同于让商人监视地方了。 不过也好,反正不需要刻意办,也不需要担责,打探到了是功,打探不到也无过,有什么好拒绝的。 朱厚照回宫之后,传召夏皇后。 夏皇后来了,惠嫔薇柔、和嫔星河也跟着皇后一起来了。 薇柔行礼:“方才与星河在坤宁宫陪皇后说话,念陛下心切,见陛下传召皇后,我二人不请自来,还请陛下恕罪。” 夏皇后对这两个主动的女子也没办法,宦官都说了没传你们两个,偏要跟着来,总不能拒绝。 朱厚照对惠嫔、和嫔的到来并不介意,拿出供春茶壶来,对夏皇后道:“朕微服出宫了一趟,发现了个好东西,皇后日后泡茶可以用这种茶壶。” 夏皇后看着怪异中又带着古朴感的供春茶壶,笑道:“这茶壶倒与宫中之物不同。” 朱厚照点头。 严谨一点说,明之前是没茶壶的。 这绝不是扯淡,别看华夏茶文化历史悠久,但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当真没茶壶。 唐代是煎茶,可以理解为熬中药的形式,煮好了然后分茶汤,用碗或瓯来饮用,煮茶用的是釜、鼎等东西。 到了南宋时期,出现所谓“抹茶”和“瀹(yue)饮”,就是将团茶碾成粉末,然后用开水冲饮,茶汤、茶沫一起喝下去,还兴起了斗茶,白沫越多越好。 这要穿越到南宋,看到一个嘴角带着白沫的可不能上前进行心肺复苏,会挨一顿揍,人家喝茶喝的,不是口吐白沫。而宋代用的是冲茶,使用执壶烧开水,执壶并不用来直接泡茶,那玩意就类似水壶。 哪怕是在明代,许多时候喝茶,多数没专门的茶壶,奉茶的时候都是往茶碗里丢点茶叶,送上开水就可以了,没有专门的茶壶泡茶,然后分出茶汤。 直至,这供春茶壶的出现,才有了专用的沏泡茶的茶壶。 以前所用茶壶,都不是专用的,就像是喝酒有酒杯,喝茶有茶杯,你拿出来一个碗说,这玩意啥都能干了,可以喝酒也能喝茶,非要说之前就有酒杯、茶、杯,那确实杠不过…… 专用的茶壶,专门供泡茶所用的茶壶,其实是从供春茶壶开始的。 朱厚照开口道:“皇后,日后泡茶,便专门用这个茶壶吧,其他水壶就算了,这种紫砂质的茶壶养一养,他日没有放茶,也会透着一股子茶香。” 夏皇后自是乐意。 和嫔星河见状,笑道:“妾身也精于茶道,不妨今日便献个丑吧。” 朱厚照微微摇头,拒绝了和嫔:“这个茶壶,只有皇后可用,你们——不能碰。” 星河、薇柔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皇帝如此直接,毫不留情面。 朱厚照抬手,挥退内侍与侍女,看着星河、薇柔二人,开口道:“你们是太后挑选来伺候朕的,碍于太后的颜面,朕不能不接受。话说在前面,朕可以留你们在身边,也可以将你们赶远一些。说吧,太后为何选你们二人,总不可能只是因为你们才情容貌俱佳吧?” ------------ 第二百二十章 这个春夏,大战将起 宫廷之内,明争暗斗多了,张嘴的时候往往是话里有话,弦外之音很多,像是朱厚照如此直截了当的实在太少。 星河、薇柔明显有些慌乱。 夏皇后看着两人没了分寸,手都不知放在何处的样子,嘴角含笑,在一旁安静地欣赏供春茶壶。 薇柔刚想说话,朱厚照便开口道:“这里没其他人,今日的谈话也不会传入慈宁宫。开口之前,朕希望你们莫要心存侥幸,隐瞒什么。朕掌控天下,皇后掌控后宫,你们应该知道这天底下没什么秘密能一直瞒下去。” 薇柔、星河只是年轻女子,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能吟诵一二,可毕竟涉世未深,哪里见过如此场面,被朱厚照几句话直指本心,顿时便露了怯。 星河跪了下来,低头道:“张太后让妾身留意陛下的一举一动与喜好,逢迎以讨陛下欢心。” 朱厚照冷漠地看着星河:“还有呢?” 星河面露难色。 夏皇后在一旁轻声开口:“慈宁宫的宫墙能挡得住外面的耳目,可挡不住里面的耳目。” 星河心头一颤,明白夏皇后是在告诉自己,张太后身边也有她的人,无奈地开口:“张太后让妾身讨得陛下欢心之后,游说陛下准许寿宁侯、建昌侯回京……” 朱厚照微微凝眸。 对于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人,张太后这个姐姐实在是付出良多,为了他们改善下生活,不惜送美女给自己的儿子,迂回说情。 薇柔跪在一旁,见朱厚照看过来,赶忙说:“张太后也让妾身讨陛下欢心,然后,帮忙陛下整理公文,好,好让弹劾两位国舅的文书——消失。” 朱厚照沉默了。 老娘为了她两个亲弟弟,连美人计都用上了,这办的都是什么事。 可如果说张太后有其他阴谋,那还不至于。 不是朱厚照轻视,实在是张太后阴谋不起来。 厚照是她的独生子,两位国舅也不姓朱,朱厚照现在还没儿子,一旦朱厚照出了事,那这大明只能从其他亲王里面选接班人了,到那时哪里还有张太后的位置…… 局势就这样。 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对夏皇后道:“若是两位国舅在兴济安守本分,没有胡作非为,那母后这样做是不是太多余了?到底是母后在为两位国舅未雨绸缪,还是知道了一些什么,想要借她们来保护两位国舅?” 夏皇后轻声道:“这个恐怕需要陛下着人查一查了。” 朱厚照点头。 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家伙被敲打一次可以安稳一阵子,可若是一段时间不敲打,这皮肉估计又痒痒了,毕竟生活习惯、行为习惯这些东西都是有惯性的,几十年的时间,估计欺负人都成了他们的本性了。 兴济命案的具体时间还不清楚,若是在元旦之前,那张太后恐怕是知道了一些事,若真是如此,那薇柔、星河这两个女子就不是冲着皇后,争宠后宫去的,而是冲着保护国舅的目的去的。 朱厚照发现最近的事多少有些不对劲,明眼一看以为是这样,可过段时间看,发现并非如此,还有那冲着大明银行去的两个家伙,竟然指证宁王不老实,可这事透着古怪。 朱厚照沉思良久,看了看还跪着的薇柔与星河,轻声道:“起来坐下吧。” 薇柔、星河谢恩,不安地坐着。 朱厚照对夏皇后道:“泡些茶来吧。” 夏皇后拿起供春茶壶,莞尔一笑,起身走开。 朱厚照嘴角微动,对薇柔、星河说着什么,两人顺从地连连点头,直至夏皇后回来,乾清宫中弥漫着茶香。 贡院外。 一位身着儒袍的中年男子街道上往来的举人,微微摇头,走至桥边,看着河水默然而立。 耳边传出声音:“鸟去鸣深处,鱼来立影边。” 儒袍男子侧身看去,只见眼前竟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不由皱眉,回了句:“三旬尘作务,得句在君前。” 女子微微行礼:“想来你便是宋耿行宋公子吧。” 宋耿行颔首,仔细打量来人,摇头道:“我还以为周璇是哪位公子,不成想竟是位姑娘。” 周璇轻笑:“约在此处见,亏你想得出。连个秀才都不是,来此处作甚?” 宋耿行靠在桥边,轻声道:“自然是看看科举盛况,你知道这次科举考试有多少人参与吗?” 周璇看向贡院方向,嘴角含笑:“我不只知道有多少人参与,还知道许多事,只不过若我们在这里说,怕会被其他人听去,露出点破绽,你我可就性命不保了。宋公子,还请移步。” 宋耿行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便答应下来。 上了马车。 宋耿行看着周璇,伸出手来:“给我吧。” 周璇轻抬手指了指胸口,笑道:“有些事不可能记录在文字之中,只能记在心中。宋公子想问什么,不妨直言,我虽不是来自草原,但我身上流淌着草原的血。” 宋耿行见周璇似乎时刻都在笑,身上也透着一股子香气,问道:“你潜藏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身份?” 周璇平静地说:“平日里,我住在八大胡同里。” 宋耿行吃了一惊。 八大胡同,那不是青楼吗? 如此说来,她竟是做皮肉买卖的,这等做派,实在是…… 周璇看到宋耿行眼神中透出了几分轻视与嫌弃,挺了下高高的胸脯:“来这里只是为了情报消息,这一身血肉,早就舍出去了,至于伺候过多少人,当真重要吗?换言之,若你们男人有本事,若草原上的那位能早点发大军南下,还需要我这等小女子作践吗?” 宋耿行听闻之后,竟无法反驳,抬手捶了下胸口:“我道歉。” 周璇直视着宋耿行:“我接受。” 宋耿行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言道:“哈流土河之战后,草原下达了命令,要求我们刺探更多有价值的消息送过去,同时积极配合大军南下。这个春夏,大战将起!”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宋耿行:皇室先乱 “要打仗了?” 周璇一脸震惊地看着宋耿行。 宋耿行看着周璇的神情,嘴角微微一动:“看来,大明是丝毫没有战争的准备,以至于你毫无察觉战场的森冷与寒意。” 周璇头微微一晃,秀发上的朱钗晃动:“如你所言,大明京师根本没有半点战争的消息,即便有,他们也不会当回事。” “为何?” 宋耿行难以理解。 周璇莞尔,整理着一旁的花瓶:“还能为何,大明开国一百四十多年了,草原直接威胁这北京城只有一次,还是在主力被歼、皇帝被俘的情况下。现如今的大明,谁会认为草原能二次抵达北京城外?即便有战争,他们也会认为与往年差不多,骑兵在边境之上闹腾一番,最多杀掠一些百姓罢了,不会影响他们风花雪月,荣华富贵。” 宋耿行凝眸:“所以,他们就不关心战事?” 周璇拿出一支红梅,轻嗅了下:“事不关己,他们何必挂忧?你说的大战,是多大?” 宋耿行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具体多少人马我并不清楚,但大明人明显小看了哈流土河对达延汗的刺激,这件事很可能不是大明胜利的光荣,可能会成为大明灭亡的墓碑。” 周璇很是理解。 达延汗战无不克,攻无不取,纵横草原数十年,这才有了一统东蒙!正是声望顶峰,接受鞑靼所有部落膜拜时,突然大明伸出手抽了他一个巴掌,还不忘喊一嗓子:“小王子,你女婿在我这里,看,我抓住了,再看,我给放了……” 若没有哈流土河之战,周璇估计达延汗还能花两年时间整顿内部诸部落,计划周密之后再领兵南下,但折损了五千多将士,连一向勇猛的女婿都被人抓了又放,这就是奇耻大辱。 有足够的实力,又丢了脸面,选择息事宁人、不出手报复、顾全大局,这种事也就大明能办。比如永乐朝时郑和在爪哇,明军被人土著给杀了,人家一跪大明就认了,若这事放在草原上,非将他们灭了不可…… 文化有差异,行为方式也不同。 大明认为哈流土河的胜利只是一场胜利,不会带来什么后果。 但恰恰相反,在鞑靼眼中,大明不配拥有胜利,只能一直被动挨打,敢还手,那就挨更狠的打。揣测宋耿行的话,达延汗这是想要打一场大的战争了。 宋耿行掀开了帘子一角,看向喧闹的街,轻声道:“为了配合大军南下,我正在做一件十分冒险的事,若做成了,大明不乱,皇室先乱。” 周璇摘下梅花花瓣:“十分冒险,那就不应该做,就怕做不成,鞑靼在大明留下的人手全被毁了。你是知道的,鞑靼想要安插一些人手过来太不容易了。” 鞑靼人与中原人脱光了衣服并没太大区别,可问题是,生活习惯大不同,而且因为常年和牛羊马生活在一起,加上羊肉吃多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膻味,衣裳、头发里的味道很难遮掩。 甚至有些时候,周璇都感觉自己的肉里有味道,若一日不沐浴,味道很可能就会跑出来。虽说这是一种心理病症,但草原上的人到了中原,会有许多不适应。为了立足京师,周璇潜藏在一座不起眼的县城足足两年,直至消去了草原的痕迹,彻底成为一名大明人。 宋耿行落下帘子:“多年经营若毁了确实可惜,可若是做成了,这北京城很可能会改为大都,大元将会再次兴起!” 周璇默不作声,只安静地摘着花瓣。 宋耿行再次开口:“我收到消息,自大明皇帝天命觉醒之后,开始大力整顿京军,军队战力已有所恢复,这事你知情吧?” 周璇抬了下眉眼:“自然。说实话,现如今的大明皇帝与之前判若两人,所表现出来的治国之能更是令人震惊,今年不是正德六年,而是中兴元年。用中兴当年号,足见其用意与意志。” 宋耿行握了握拳头:“所以,不能让大明中兴,否则草原危险!” 周璇注视着宋耿行:“你一直在说皇室先乱,现如今有说起京军,莫不是想到了调京军出京的法子?” 宋耿行重重点头:“确实如此。” 周璇咯咯笑了笑,将最后一个花瓣摘下,丢下花枝:“你来大明多久了,知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个月时间里,大明发生了多少变化。若你只是个自大自负之人,那你的谋划,恕我不能参与。” 宋耿行摆手,自信地说:“我虽然来大明不到一年,可我自幼学习大明的典籍,更是掌握了兵法诡道。我相信,只要加一把火,大明必然会调京军出京前往南方。到那时,正好达延汗率兵南下,趁着北京城空虚,必能建功!” 周璇手捏了捏衣襟:“那你告诉我,用什么兵法诡道可以让京军去南方?我可没听说南方有什么乱子,你总不会说四川、湖广那里吧,呵,洪钟、林俊正在追剿残兵,只差将最后一些乱民彻底消灭。” 宋耿行笑了:“四川民乱乱不了京师,但有地方可以,具体办法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告诉我,还需要我的帮助?” “没错,我需要银钱。” “多少?” “不低于一万两,多多益善。” “一万两?” 周璇脸色一沉。 你丫的倒是会要钱,我这陪多少男人睡觉也弄不来一万两的零花钱啊,大头可全在老鸨那里,老鸨的钱又在其身后的东家手里,真以为钱财都在我手中啊? 八大胡同是销金窟不假,可这钱落自己手里的可不多。 “你若想要拿更多钱,我倒是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抢一把。” 宋耿行盯着周璇,问道:“你说的抢一把,是我理解的抢一把吗?” 周璇微微点头:“没错。” 宋耿行问道:“抢谁?” 周璇淡然一笑,平静地说:“蒋壑蒋总兵你还知道吧,他有一个小妾,就在这京师,蒋总兵在出事之前,留给了这小妾不少财产,动她,她也不敢声张……” ------------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京师越来越热闹了 文华殿。 李东阳、杨廷和、傅珪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去,只见朱厚照缓步而至,连忙行礼。 朱厚照抬手:“免礼,落座说话吧。” 李东阳等人在朱厚照坐下之后才转身至椅子旁落座,傅珪刚坐下又起身:“陛下,后日初九,会试第一场,可如今内帘官、外帘官人选都没定下,臣以为,不宜再拖下去了。” 在内主考、同考谓之内帘官。 在外提调、监试、巡绰、弥封、誊录、对读等谓之外帘官。 以往时,无论内帘官还是外帘官,都需要早早定下来,尤其是内帘官,那可是有出题、审阅试卷、排定名次的职责,必须慎重选择,且在会试前一两个月便会定下来,可今年倒是奇了怪,出题的人不知是谁,考试官临考了还没给出个名字。 朱厚照看着急切的傅珪,声音沉稳:“不慌,等明日考生进入贡院之后再公布也不迟。” 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 都是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傅珪见朱厚照如此说,也不再说话,反正礼部的责任是尽到了,出了事不让自己顶锅就好。 朱厚照言道:“往年朕不重国事,浪费了许多人才,今年如此多举人齐聚京师,朕打算多留一些人才为国效力,你们意下如何?” 李东阳老脸微动:“陛下,今年会试点六百人已是破格。” 朱厚照摆了摆手,一身轻松:“多留些人才,并非是多点进士,朕想在落选的举人中,挑选一批人进入京军,为军队教习。” “军队教习?” 李东阳、杨廷和有些懵,傅珪也很是茫然。 军队能教习个什么,一个个都是老粗,需要教习什么,总不可能让他们识文断字吧? 傅珪见李东阳、杨廷和不发话,只好开口:“既然是在落选中人挑,礼部没异议。” 天下人才都是为皇室服务的,别管点中的进士还是落选的举人,如何使用还不是皇帝你说了算。 李东阳等人见没其他事,便退了出去。 没多久,锦衣卫指挥使崔元、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匆匆入殿。 朱厚照见两人面色凝重,开口道:“什么事,直说吧。” 崔元沉声道:“陛下,宣府外锦衣卫刺探得到情报,鞑靼内部正在调兵,似有意南下。” 朱厚照目光微寒,起身道:“如此说来,这小王子是打算在夏季发起进攻了?” 崔元深吸一口气:“不好说,但就眼下送来的消息来看,小王子很可能正在做战争的准备。” 朱厚照轻轻一笑:“朕原本以为哈流土河的失败对鞑靼不算什么,小王子作为一个统一东蒙的人物,不应该被一时胜负扰乱了心智,乱了节奏与分寸,可现在,朕还是高看了他。” “陛下的意思是?” 崔元不解。 朱厚照背负双手:“小王子刚刚降服鞑靼各部落,并推行新制,让自己的儿子掌控各部落的实权,这本身就有问题。小王子最应该做的,就是沉淀上两年时间,完成内部整顿,逐步让新制确定下来并深入人心。可他,竟急切到要发动战争,这不像是一个成熟的战略家该做的决定。” 攘外必先安内。 虽说小王子安内了,可他那个内,只能说是安静,不是安顺,是被打得不敢说话了、老实了,而不是彻彻底底付服服帖帖。 如果小王子南下顺利,打了胜仗,取得了大捷,鞑靼内部确实会越发团结,因为没人敢去再挑战小王子的权威。 可若是不顺利呢? 小王子似乎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甚至小王子背后的那个女人满都海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对于鞑靼来说,哈流土河的失败绝对是意外,是大明的诡计得逞。 若正面打,敞开了打,那大明绝对会输得很惨。 或许在小王子、满都海眼中,手握大量精锐骑兵,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哪怕是受挫,那也可以从容离去,受挫不了多少,明军不敢出城迎战,又不敢追击,不善野战,在这种情况下,战场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鞑靼手中,想打就打,想围就围,失败是不可能的事…… 朱厚照在文华殿中缓慢踱步。 草原这个时候还没长草呢,这个时候调动骑兵不可能是为了开篝火晚会,唯一的解释是,小王子是真打算报复大明了。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好好谋划谋划了。 明军现在的实力确实不如鞑靼,但明军有明军的优势,那就是守城战。 不管是守城还是其他,只要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那就行,反正草原上人丁不多,死一个还需要十八年后才能成好汉,若是死的人多了,想凑几万人的好汉可不容易,但大明就不一样了,折损几万人,是很疼,但征调几万人还是容易。 这就是战争潜力,人口多的优势。 当年于谦保卫北京城,事实上就是大明人口多、后备战争力量多的结果,你让也先死二三十万军队,瓦剌估计都没十岁以上的人了,可大明损失二三十万,还能调来二三十万。 朱厚照转身看向崔元,肃然道:“派更多锦衣卫收集情报,朕要知道鞑靼动向与筹备状况,尤其是兵力数量。” 崔元凝重地点了点头:“臣领命。” 锦衣卫可不只是在国内搞调查抓人,这群人还担负着向外安插细作,刺探情报的任务。 朱厚照接着说:“将消息告知兵部、五军都督府,让他们秘密商议应对之策,现如今要科举考试了,还是不要将这消息传开的好。” 崔元领命。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还有事?” 曾绍贤点了下头,肃然道:“陛下,为避免此番科举考试出意外,特勤局、锦衣卫都安插了人手,盯住了贡院附近街道。最近特勤局军士发现了一些异常,似乎有人想要破坏科举考试。” 朱厚照呵了声,笑道:“想要破坏科举考试?这倒是让朕想起了想要破坏大明银行的王大隐、周邦两人。查吧,现在这京师,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作弊也连累三代 麻雀煽动了翅膀,扰乱了一阵风。 朱厚照站在文华殿门口,目光冷厉,神情沉稳。 特勤局、锦衣卫的消息不断传至,朱厚照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点下头。 这一夜,风平浪静。 翌日,初八。 二月的清晨依旧有些许凉意,吐翠的青柳在微风中摆动。 杨慎、邹守益、许成名等一干举人齐聚在贡院门外,等待着入院,因为人太多,街道显得有些拥挤。 徐祯卿将糕点送入唐寅、吴颐山的篮子中,然后看向祝允明、祝续,递过去了糕点,笑道:“你们两位还真是悠闲,昨日才至,就不怕误了日期?” 祝允明接下,谢过之后道:“怕什么,三十里路而已,抬脚就走过来了。倒是伯虎兄的冤屈洗去,得以参与春闱,当真是令人高兴,此番说什么都要高中,以正你才华之名。” 唐寅知道祝允明家的条件不好,住远一些,确实可以节省一笔钱。 因为祝续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的缘故,祝允明有段时间不在苏州了,加上闭门备考,没有听闻唐寅的消息,这在京师见到,着实惊讶不轻,知道缘由之后,特意让祝续打了些酒庆贺。 唐寅苦笑:“这学问荒废了那么多年,想捡起来可不容易,能不能中式,还需要看命啊。” 吴颐山在一旁拱手:“你才情了得,又逢冤屈扫去,定能春风得意。” 唐寅这个时候可不再是年少轻狂时,敢大放厥词说自己必中,经历了太过沧桑,被现实打得遍体鳞伤,早就变得沉稳、内敛许多。 锋芒这东西,是亮眼,可也容易伤人伤己。 “那个就是杨慎吧?” 祝允明踮起脚尖看了过去,排在前面年轻人,一袭青色圆领袍衬得人儒雅不凡,周围人不断行礼,隐有恭维、讨好之意。 徐祯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是啊,那就是杨次辅家的公子,李首辅的门生,才华了得,坊间早已将他定为一甲中人物。” 祝允明看了一眼祝续:“一甲有三个位置,他占了一个,还有两个,你努力一把占个位置。” 祝续脸都黑了。 我说老爹,你前面落榜六次了,你儿子还能有本事中一甲? 吴颐山开口:“话说,考试官似乎还没定下来。” 唐寅微微摇头:“这些事我们不该讨论,朝廷自有朝廷的安排。” 吴颐山想想也是,问多了很容易被人怀疑是不是有其他心思,请考试官喝酒是不可能的,但趁着月黑风高送个礼物什么的……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徐祯卿微微凝眸,沉声道:“京军出动了。” 唐寅、祝允明等人纷纷看去街道口,果然,南北街上各奔来一支三百人的军队。 黑盔、黑甲、亮银枪,威武的军士缓步而至,将官催促众人让出道路,在贡院门口分出两队,门口安排了十二人值守,而这十二人与其他军士迥然不同,头上戴的不是黑盔而是白毡帽,身上不是盔甲,而是寻常军服,肩膀上佩的是红袖标。 “这是——纠察队!” 徐祯卿瞪大眼。 “纠察队是干什么的?” 祝允明、唐寅等人对京师事了解的并不多,加上来到京师之后不是见朋友就是看书,并不知纠察队。 徐祯卿肃然道:“纠察队是陛下设置的,专门用于纠察军队的,万全都司多少将官被撤职、处置,便是以纠察队为主办的。京军将纠察队视为头顶之剑,只要有红袖标出没,训练必勤,纪律必严。他们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抓到犯错军士就能惩罚。” 唐寅看了看纠察队的人:“看他们所在位置,这就是搜检了。” 徐祯卿点头:“确实。” 搜检是科举考试的重要流程,谁敢夹带书籍、小抄之类的,一旦抓住,那可是要治罪的。 贡院内传出三通鼓声,随后大门打开。 礼部尚书傅珪缓步走出,身后跟着国子监祭酒王瓒,镇远侯顾仕隆。 傅珪郁闷不已,提名了十个考试官,可朱厚照根本不按常理办事,提名的十个人一个没用,直接下旨让自己与王瓒担任考试官。 这可就有些出人意料了,毕竟许多人都认为皇帝会从翰林学士里面选人。 既然有了旨意,那就办事吧。 傅珪看着外面众多举人,肃然道:“辛未(年份)科举,本官与王祭酒为考试官。此番考试,力求公正、公平。本官在此,祝愿诸位可以跃龙门,成大器!时辰不早了,唱名入院吧。” “且慢。” 顾仕隆走了出来,没有理会皱眉的傅珪,厉声喊道:“纠察队担任此次科举监察之职,陛下说了,谁若是在此番科举中作弊,一旦查实,三代不得参考。诸位中若有夹带者,最好是掂量清楚,这作弊的利害!” 三代不得参考! 唐寅深吸一口气,这他娘的要是早些年推行,自己岂不是要背负三代人的冤屈,如果没人给自己伸冤,那这憋屈也太大了。 徐祯卿忍不住摇头,朱厚照还真是将三代彻底绑在了官员与即将要做官的人身上,当官贪污连累三代不得为官,这举人作弊,那也是连累三代,和贪污的代价一样沉重。 朱厚照认为,会试是朝廷选拔人才最后一道门槛,也是他们进入仕途的临门一脚,既然都打算当官了,至少心性要过得去,偷奸耍滑,作弊欺骗,这不是行为问题,而是品性问题。 今天能作弊科举,明天就能欺君罔上。 能力差一点还可以培养,多给机会,磨练磨练也能出来,可这品性差一点,那培养不起来啊。还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都这样了,你教出来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索性三代不参考,三代以后再看看吧。 娘的,以前作弊被抓,最多挨一顿板子,一年或五年或九年不参考,可这一次,不是几年,而是三代了!这可就是将几十年家族的文脉彻底断送了…… 这种情况下,谁还敢作弊。 于是乎,丢馒头、扯衣服、脱鞋子的人就出现了…… ------------ 第二百二十四章 没动八股文 出于子孙三代人命运的考虑,有些想作弊的人退缩了。 顾仕隆退了回去,王瓒拿出一本厚册,开始喊道:“山西代州,孙绍祖;山东德州周时……” 随着一个个名字念出,人群中不断有人走出,交验身份牌,纠察队一人搜查考生所携提篮、一人搜身,一组组盘验,一个个举人进入贡院,随机领取号房牌号,然后站立一旁等待,至进入的人数达到六十人时,便会被官员引入二门,随后进入龙门,这两道门与大门合成三龙门。 贡院东、西砖墙各开一砖门,各设牌坊。 东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牌坊为“为国求贤”,贡院四角还设了瞭望楼,起监视作用。 因为人数众多,即便是六组人盘查,速度依旧显得缓慢。 没办法,需要认真仔细地检查,一副解开,头发到脚底,一寸寸查。秋闱的时候很多人不在意,秋老虎还没走,敞开衣裳就当散热降温了,可有时候春闱时有倒春寒,冷得人哆嗦时候也有。 顾仕隆感觉这样下去晚饭铁定吃不了,今年来得人是真的多,与傅珪商议之后,索性又调了二十四名纠察队,协助盘查。 “苏州,唐寅;苏州,祝允明……” 王瓒早就喊累了,这个时候喊话的是个书吏。 徐祯卿看着唐寅、祝允明,微微点头:“拿出你们的本事,让朝廷看看!” 唐寅、祝允明拱手,踏步上前。 直至吴颐山、祝续也入考场之后,徐祯卿才转身离开。 至黄昏时,所有应考举人全部进入考场,各自分入相应的号房之中,随后贡院大门轰然关闭,称之为锁院。因为锁院之后,军士需要在贡院四周布置拒马、荆棘,所以也被称之为锁棘贡试。 文华殿。 傅珪禀告道:“应考举人合计七千六百二十人,现已悉数已经贡院。” 朱厚照问道:“可有作弊、欲行不轨之人?” 傅珪摇头:“无一人作弊,无一人作乱。” 朱厚照平静地说:“既是如此,明日一早京报司会将试卷送至贡院。” 傅珪这才知道皇帝将试卷存放在了京报司而不是司礼监。 会试考试类型与乡试一样,首场是八股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第二场五经各一篇;第三场是五道策问。 朱厚照看向桌案上挂着的会试安排表,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说会试考三场,但最重要的是第一场的八股文,其他都是浮云。 打个比方,会试考试满分一百,头场的八股文占了九十分,只要八股文做得好,那就可以中式,其他答好答差,阅卷官员基本不在意,最终中不中式,中式的排名,那都是八股文的成绩说了算。 一篇合格的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组成。通篇要求文意连贯顺畅,结构严谨细密,搭配整齐巧妙,其大的原则就是模仿古人语气,代圣贤立言。 这玩意被后世批斗过,定性为文化垃圾,禁锢人思想的枷锁。但问题是,于谦、李东阳、杨廷和、王守仁,包括后来的张居正、孙承宗等,都是从八股文里杀出来的名臣,完全否定这玩意多少有些违背历史事实,要不然怎么解释这群人就没被禁锢,没成傻子,没疯呢…… 八股文是不是统治者的工具朱厚照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八股文并不会让所有人都成傻子,八股文选拔出来的官员,有些人确实是有真才实学。 当然,这玩意确实也害人不浅,比如海瑞,这家伙就被折腾了好多年还是个举人,还有王守仁,那也是考了三次才中进士,谁敢说这两人不是人才…… 八股文就是一个门槛,拆了这个门槛容易,可如何再设一个新的门槛,这才是最难的,也是朱厚照没动科举体制的原因。 不以八股文取士,那以什么取士? 诗词? 策问? 这都不合适,这些都是低分项,给不了那么多分值,没如此大的分量。 要动八股文,不是简单的废了如此简单,加上朱厚照去年斗宦官、推新政、整军、整吏治,还顺带和鞑靼较量了一次,根本没空思索如何改变科举制,这次科举,只能按传统方法来,三年一考,这次结束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思索破局之策。 曾绍贤入殿行礼,禀告道:“陛下,有动静了。” 朱厚照抬起头,神情冰冷:“会试乃是朝廷抡才大典,贡院外的军士本身就说明了朝廷对此极为重视,竟还有人想破坏会试,这幕后之人绝不简单,抓活口吧,别断了线。” 曾绍贤领命而去。 明时坊,包铁胡同。 夜色笼罩。 一座宅院内,王大看着眼前的十六七人,沉声道:“一个个都领了银子,知道该怎么办吧?俗话说得好,拿人钱财,为人办差。今晚,自有人引走贡院外的军士,我们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丢火把,烧了贡院!” 赵福二吐了口痰:“王头,贡院里的可都是书生相公,咱们为啥要烧那里,要我说,不如直接去千步廊,烧了兵部、吏部衙署,那不更好?” 王大瞪了一眼赵福二:“让你烧哪里就烧哪里,哪那么多废话!先说好,烧完之后,官军必然追击,你们的撤退之路只有一个,那就是东北方向的李德府邸!” 李德? 周子顺捏了捏鼻子,问道:“李德是什么人,为何去他的府邸去。王头,这事关我们性命,他能不能保全我们,这事需要说清楚才是。” 王头呵呵一笑:“这李德是三千营的千户,原名为伊勒德,是哈流土河被俘之后归顺大明的,你们跑到李德府上,只要大声喊李千户救命,李德会为你们出手挡住官军。” 周子顺不解地问道:“这李德既已归顺大明,如何能为我们挡住官军,再说了,他那府上能有多少人手,拦得住官军吗?” 王头自信地说:“放心,官军绝对不敢进入李德的府邸,除非他们领了旨意,可领旨意是需要时间的,那时候你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 第二百二十五章 祸水东引? 京师承平已久,夜生活也丰富,虽说一到晚上要关闭城门,可城内并没有宵禁,人来人往,颇是热闹。 平日里路过贡院门外没人管,但在会试或乡试期间的晚上去贡院外瞎溜达,那是不太可能的,就是白天去,那也得小点声,敢折腾出动静来,军士便会拿出长枪请这位赶紧走。 军士站岗贡院,威慑与看守的可不只是里面的举人,还有外面的宵小之辈。 站在瞭望塔上,借着星辰点缀出的夜色,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 曾绍贤神情冷峻,对一旁的崔元道:“为了抓到幕后之人,我们必须冒险一些。” 崔元凝重地回道:“一旦起了火,出了事,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曾绍贤嘴角微动,抬手道:“总不能只抓几个小鱼小虾吧,陛下最近的心情并不好,万一这件事再有头无尾,你我很可能会被斥责,甚至是撤职。” 崔元没再说话。 事实确实如此,王大隐、周邦袭击大明银行,这事背后透着古怪,锦衣卫调查之后以为只是被精简下去官吏的报复,自己当时可是下了命令将人送去刑部了的,可皇帝一番话下来,锦衣卫只好将这两人弄回来二审,结果牵扯到了宁王…… 这件事不仅说明王大隐、周邦不简单,更说明自己的办事能力有限,没发现其中的问题。 朱厚照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但眼神中透出了失望。自己领锦衣卫指挥使,掌管北镇抚司,说到底还是靠着驸马的身份,忠于皇室的立场,而不是真有本事。 崔元想退离这个位置,可也清楚,自己主动退出锦衣卫与没办好事被皇帝强制退出锦衣卫是两码事。要走可以,事必须办成,否则自己的弟弟崔允、儿子崔凤征、崔骥征,日后的官途很可能会被连累。 “来人了。” 崔元提醒道。 曾绍贤挥了下手,一枚石子飞出围墙落在了街上,滚动了几下没了动静。 南街。 两辆推车在六个人的推拉下缓缓而行,车辆上似乎装了沉重的东西需要两人走在前面,扛着绳子拉动,眼看前面距离军士不远了,推车被掀翻在地,一把把菜刀哗啦啦落了出来,六人抓起菜刀便朝着军士丢了出去。 军士早就有了防备,盾牌一挡便冲杀过去,这些人根本没上前与官军缠斗,丢了两次菜刀转身就跑,还不忘挑衅一句“来追我啊”之类的话,官军自然不会罢手,追了出去。 军士就这么多,一追难免这里便出现了漏洞。 果然,在官军追出一条街之后,就有人从附近的墙头里面翻了出来,一个个火把被点了起来,叫嚷着朝着贡院奔跑而去。 王头扯着嗓子喊:“快冲。” 赵福二跑得最快,冲在了最前面,不远处就是贡院了,只要将火把丢进去事就成了,完成还能收一笔钱。 虽说这是玩命的勾当,可富贵险中求,只要跑得快,只要离开这两条街,咱就能消失,只要天一亮,寻个机会出城就能逍遥快活,躲三五年再回来,还能当个富家翁…… 还有三十步距离! 再跑十步就可以丢火把了。 地面之上,一道绳索猛地绷直,旋即抬至小腿高。 赵福二眼睛盯着前面的贡院大墙,哪里会留意到这些,直接被绊倒摔在了地上,因为速度快,摔得也狠,若不是胳膊先着地,估计一张脸都没办法要了,即便如此,赵福二也摔得站不起来,后面跟着的人见状顿时打了个哆嗦。 “特勤局在此,来人,拿下!” 詹大同从暗处走了出来,冷漠地抽出腰刀。 “快撤!” 王头一看这情况,转身撒腿就想跑,可腿一蹬地,却发现地面不见了,回头一看,自己竟然被人给提了起来,当看清是周子顺时,急切地喊道:“放我下来!” “嘿嘿,放你下去,老子的功劳从哪里来?” 周子顺抬腿,王头被横着坠落,惨叫连连,也不去拦其他要跑路的人,只守着自己的“猎物”,等詹大同走过来时,周子顺咧嘴道:“这群人阴险得很,想要将李德拉下水。” 詹大同皱了皱眉头:“是拉下水,还是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周子顺微微摇头:“应该不是一伙的,有人出了五十两银买这些人做事,里面并不见有鞑靼人。” 詹大同看着想要爬走的王头,上前便是一脚,踩在了王头的手指上,在王头的惨叫声过后,对周子顺道:“不见鞑靼人,反而要拖鞑靼人下水,呵,那这事就更有意思了,让他们跑吧,我们在后面慢慢跟,至于最后如何处置,那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周子顺点头。 特勤局的人带走了王头,詹大同让人将消息告知曾绍贤,然后追了出去。 曾绍贤、崔元并没有急着去皇宫里禀告,这一波人想要拉李德下水,而刚刚丢菜刀的,则明显是想将吴山拉下水。 吴山,便是兀山! 此人在哈流土河被俘,之后为皇帝重用,任命为三千营的指挥佥事,为了褪去蒙古人的特性,更好融入大明,朱厚照便给这些主将改了名字。 吴山此时正在府中酣睡,身旁还躺着一位回回美人。 嘭嘭! 急促的敲门声让吴山猛地起身,下了床抓起一旁挂着的马刀,厉声喊道:“何事?” “头领,似乎情况有些不对。” 嘎鲁的声音传了进来。 这些下属并没有改名字。 吴山走至门口,打开门看着嘎鲁。 嘎鲁连忙说:“不远处有人手持火把,喊打喊杀,似乎正朝着咱们的府邸而来,会不会是朝廷想……” “闭嘴!” 吴山呵斥了句,回屋穿好鞋便走了出来。 自从归顺大明之后,朱厚照对自己算是厚待至极,甚至考虑到风俗习惯问题,还特意让人在西面找来了蒙古血统的回回女子让这些人成家。为了报答朱厚照,自己可是每日都在教场训练大明骑兵,哪怕是冬日寒风猎猎时也没停过。 现如今正是大明骑兵刚刚打好一些基础,正要形成战斗力的关键时期,朱厚照不可能对自己下手。 卸磨杀驴,那也需要等驴将活干完了,这磨还没拉完就杀驴的可没有…… ------------ 第二百二十六章 鞑靼的细作在京师 吴山不相信朱厚照会对自己动手,哪怕是动手,也不会选择如此喧闹的方式,更不会从远处就闹出动静。 这些归顺之人在京师,怎么死还不是朱厚照一句话的事。 显然,是府邸外出了事。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吴山命令嘎鲁、海日古、吉达等集合,然后下令道:“任何人不得出院!” 嘎鲁问道:“那若是外人有人进来该如何办?” 吴山想了下,严肃地说:“若是官军,不得阻拦,更不得反抗。若不是官军,一律抓了!” 海日古、嘎鲁等人很是不安,但也清楚,若阻拦官军的话,下场必是凄惨,这里可是大明京师。 府邸外的声音越来越大,爬上屋顶观望的吉达喊道:“是官军在追捕一些人,他们进入了东面巷子。” 吴山命人盯住东墙。 陡然,一个火把先丢了过来,随后是抓钩抛出,两颗脑袋出现在了院墙之上,不等吴山等人反应过来,翻身就到了院子里。 吴山盯着这些不速之客,当即下令:“抓起来!” 两人见有人,扯着嗓子喊:“我们是自己人,快跑,官军来了!” “自己人?” 吴山浑身打了个哆嗦,到现在,哪怕是傻子也明白过来了,这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啊。 外面官军追捕,他们正好跑自己府中,还他娘大声喊自己人,这不就是告诉官军,自己是他们的同伙? “抓!” 吴山眼看又有两个家伙翻墙过来,当即下令。 翻墙头过来的家伙都是一些拿钱办事的地痞、无赖或亡命之徒,哪里是这些鞑靼人的对手,几招下去就被抓了,还有个反抗激烈的,被嘎鲁不小心给弄死了。 吴府外。 指挥同知刘璋下令道:“将府邸包围,封住所有出路。” 锦衣卫军士领命而动。 刘宠看了看府邸,肃然道:“这里是三千营指挥佥事吴山的府邸,难不成这些人降而后叛,要乱京师?” 刘宸咬牙切齿:“若当真如此,那日后大明可不能再收一个俘虏!” 刘璋微微摇头,站在吴府大门外,命军士敲门,然后对刘宠、刘宸道:“别人还不知道消息,但你们应该听说了吧,陛下打算在落榜的举人中选一批充入军队。” 刘宠疑惑地看着刘璋,刘宸也是一头雾水,这抓人呢,谈论鞑靼人呢,你怎么说出如此莫名的一句话来。 皇帝选文人充军队,那就充,跟我们锦衣卫有啥关系? 刘璋见两人没领会自己的意思,轻声道:“锦衣卫也是军队,你们不会以为自己不需要修习文字兵法吧?” “这——” 刘宠、刘宸脸色很是难看。 刘璋轻松地说:“别觉得为难,陛下要做前所未有的中兴大事,若手中全是不会动脑子的人,连事都办不好,简单的干扰都不能排除,被他人牵着鼻子走,那何谈中兴?” 刘宠见刘璋抬手指向眼前的府邸,深吸一口气道:“刘指挥同知的意思是——吴山与这群人并不是一伙的?” 刘璋呵了声:“若是你派人做必死之事,会允许他们返回自己家里吧?” 刘宠重重点头。 别说返回自己家,若是可以,连家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啊…… 门开了。 吴山带人大踏步走了出来,见是刘璋等人,便拱手行礼寒暄了两句,然后道:“方才有宵小之辈翻墙入院,已被下人抓了,不小心弄死了一个,来啊,将人手交给他们。” 嘎鲁、海日古很不放心,这些人最好是全都弄死然后交出去,否则乱咬下来,吴山很可能被定为同党而被诛杀。但吴山不允许全杀了,再不甘心也只能送出。 刘璋看了看被抓之人,其中还有人喊“吴头领救我们”之类的话。 吴山也不解释,将人交出后问:“可还有其他事?” 刘璋微微摇头:“无事了。” 吴山抬手:“既是没事,那吴某便回府休息了,明日还需骑训。” 刘璋笑着目送吴山回去,府门关闭,侧头对刘宠道:“将人带回去吧,事情告知指挥使。” 锦衣卫来得快,撤的也快。 文华殿。 朱厚照将文书丢到一旁,对崔元、曾绍贤道:“用钱财买人办事,这种事不容易做吧,总需要有个掮客,此人抓到没有?” “回陛下,据王头等人交代,掮客名为陈长隆,詹大同已带人持黑帖去拿。” 曾绍贤回道。 在京师,有钱未必能找得到人。 要找人办事,尤其是这种要命的事,需要中间人,而这种中间人往往是熟悉市井,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能干脏活、累活,只要好处到位,那事情就能办。 这种人原本不会进入朝廷的视野,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超过三十余人闹事,还想烧了贡院,朝廷必然追查幕后之人,而这掮客,便是一条线索。 崔元上前,自信地说:“陛下,虽然闹事之人有意引导,一支去了吴山府,一支去了李德府,但基本可以断定,这事背后与鞑靼人并无关系。” 朱厚照目光微微一冷,沉声道:“与鞑靼人没有关系?呵,你错了,朕看,这事背后必与鞑靼人有关!” 崔元傻眼。 曾绍贤也有些惊讶。 朱厚照踱步,目光冷厉地说:“这些闹事之人,真正的目的恐怕还不是贡院,而是吴山、李德等归顺之人!这种明里一套、暗中一套的手法与王大隐、周邦案一模一样。让朕说,这很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曾绍贤、崔元对视了一眼。 崔元不安地问:“可这与鞑靼人有何关系,吴山、李德很可能是被构陷的。” 朱厚照转身看向崔元,肃然道:“是啊,吴山、李德应该是被构陷的,但这恰恰暴露出了幕后之人的目的,他这是想要借朕之手,除掉吴山、李德!问题来了,谁恨不得这两人死?答案未必是在京师,很可能是在草原之上!” “小王子?!” 曾绍贤、崔元喊出。 朱厚照面色凝重,缓缓地说:“若这一点是对的,那只能说明——鞑靼的细作在京师,而这,你们却没有发现!” ------------ 第二百二十七章 会试题:一二三 很多人以为鞑靼是草原人,蛮横的暴力才是最拿手的,并不屑收买、派用间谍,论间谍,还是大明最厉害,特务政治嘛,又是锦衣卫,又是东厂、西厂的。 但—— 这种观点未免小看了草原上的蒙古人。 比如被史书称之为“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的成吉思汗,他就是个用间谍的高手,无论是往来蒙、金的使臣,还是官吏,亦或是从金国的叛逃者,都可能会成为成吉思汗的情报提供者。成吉思汗还招降了金国使臣耶律阿海,派遣间谍札八儿出使金国刺探情报…… 在打宋朝时,更是“察军情伪,专务乘乱”,成为了善用间谍的高手,远征中亚时,商队其实就是蒙古人的间谍…… 后来文天祥被抓,南宋将领洪都统被策反,都是元朝用收买、用间谍的结果,甚至后来元末,面对朱元璋崛起时,元朝用过收买、策反的手段,甚至还派过间谍不断活跃于各方势力,试图让红巾军窝里斗。 说蒙古人不会收买人、没有派过间谍刺探情报,绝对是胡扯。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哪怕是读书少、普遍大文盲的鞑靼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小王子频频进犯大明屡屡得逞,收获满满,除了战力之外,若说没有情报支撑鬼都不信…… 而想要了解大明的动向,除了派间谍到边关外,以小王子的野心、满都海的智慧,鞑靼一定会派间谍当大明京师。 只不过,间谍,细作这些,往往都是隐蔽战线,不声不响将事情办了,可像如今这般动作频频且手段激烈,不是常态,而是非常态,再联系到锦衣卫刺探得来的草原上正在调兵的情报,朱厚照明白过来,沉声道:“鞑靼的细作不仅隐藏在京师,还在积极配合小王子,意图扰乱京师!从现在起,朕要特勤局、锦衣卫精锐全部出动,查出鞑靼细作!” 曾绍贤、崔元肃然领命。 这一晚,虽然闹腾了一些,但并没有影响到大多数人睡觉,就连贡院内部也安稳如常。 天亮。 会试第一场考试开始。 唐寅接过试卷,扫了一眼第一题,不由得瞪大眼。 杨慎盯着试卷,也忍不住挠头。 还有不少举人看到题目之后,左顾右盼,然后面露喜色的。 题目的内容很简短: 子曰三,去一,去二,三为立。朕问政一二三,何为先,何为后,当何为? 唐寅惊讶的是,这题,是不是太简单了? 杨慎挠头的是,这题,是不是另有玄机? 众举人高兴的,这题,怎么就如此一目了然,一看就懂了? 这一道题乍一看不明所以,但对于精通四书五经的举人而言,实在是太清楚不过。 这道题说的是自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自贡又问,这三样必须舍一一个,先舍谁。 孔子回:先舍兵。 自贡又问,第二舍谁? 孔子回:舍粮食。 孔子补充了句:反正人都是会死的,民无信不立。 那意思是说,可以没兵,也可以没粮食饿死,就是不能没信,失去了信就失去了立足的根本。 这就是去一,去二,三为立,也是朱厚照问政的一二三。 如此简单明了、立意清楚的题,着实让所有应考举人惊讶不小,毕竟这可是会试,不说往年会试题目吧,就说乡试题目也没这么一眼就能明白的,不应该出一些十分高难度的题目,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抓耳挠腮也想不明白出题人意图的题吗? 比如“问仁既已无颜子”、“配祭如何有太王”、“固为仇口”、“周公系井亦非常”等一般正常人怎么都看不懂,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题目嘛,今年为何给出了一道“说人话”的题? 说人话的题,说到底还是朱厚照强行安排进去的。 科举考试有个规矩,经义的题只能取自四书五经,而且,以前出过的题不能再出了,这个以前,不是指大明朝一代,还包括唐宋元,也不只是说以前会试,还包括了以前的乡试…… 一开始科举考试出题多容易,随便摘一段拿出来就能用,可因为出过题就不能再出了,后面就不能摘这一段了,换一段摘吧,四书五经总共才多少字多少段,年月一长,容易出的题全出了。 没办法,只能发挥人的创造了,这一段选一句,那一段选一句,组合出题,等这一套也用个差不多的时候,那就只能这里删半句摘出来,那里减几个字摘出来,组合一下,好了,这就是题目了…… 至于参考的人懂不懂不要紧,反正又不是出题人自己做试卷,到了明代中期,就开始大量出现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就想问候出题人全家的考题。 古怪晦涩,是个正常人都看不懂。 如果谁看了考题之后,大笑三声:“只有我能做出这一道题”,那兴许不是吹牛,因为这题太难懂了,难懂到你必须从四书五经里面找到这几个不知所谓的字到底出自何处,一旦没找准出处,理解偏了,那就是跑题了…… 对于这种乱象,朱厚照强势干预了。 娘的,八股文就够折腾人的了,还出一些刁钻、不是人话的题。 考题考题,考的是举人的真才实学,人家连题目都看不懂,还怎么表现真才实学? 糊涂考糊涂要不得。 礼部尚书傅珪面对这试卷也颇有些无语,对祭酒王瓒道:“陛下这是破了规矩,用了前人出过的题啊。” 王瓒对此并不是太介意,轻松地回道:“傅尚书,前人出过的题不假,可答这一道题的前人,早就不在了啊……” 就是押题的,复习的,也没人做过这道题。 既然没人做过,那为啥不能出? 再说了,王瓒对乱出题的问题早就不满了,四书五经的精髓都在连贯的句子里,你半句话还要拆出去两个字组合,这算什么事。 教育与选拔人才,岂能如此胡闹,皇帝这题,出得好! ------------ 第二百二十八章 被卷入的平江伯 题简单了,可作答并不简单。 八股文这个文体不好写,需要深厚的文字功底,不过对于大部举人来说,没了审题上的困难,那就多了几分自信。 祝允明见题目简单,没沉思多久便开始动笔,挥毫泼墨。 可此时的唐寅并没有动笔,题虽然简单,也好理解,可这题目,似乎隐藏着某种陷阱,某种言外之意。 察觉到题目里有坑的还有杨慎,因为会试出题往往是礼部主持,可今年会试的这题,显然是朱厚照出的,一个“朕”字说明了一切。 杨慎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了正德五年四月至中兴元年二月大明的所有变化,尤其是朱厚照一改往日作风与本性,勤勉治国,新政屡出。朱厚照干预了会试,参与了出题,那一定不会只是简单的出题,这个皇帝,城府之深,就连自己的父亲杨廷和有时候也看不穿。 “看来,皇帝认为孔夫子是错的……” 杨慎微微凝眸,看出了问题中的玄机。 孔子将信作为根本,将粮食放在其次,将军队放在最次的位置,可皇帝未必这样看,那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一二三到底是什么,是如何排序的? 杨慎看穿了朱厚照的意图,他是想让举人正确认识大明江山的根基到底是什么!只要围绕着根基去回答,那这次作答问题就不大,但是——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就需要否定孔子的观点。 孔子,那可是万世师表,毫不夸张地说,在场的所有读书人受教于孔子,谁有胆量否定孔子,否定这个无数人心中的儒师? 这才是此题最难的地方! 会试的题,还是皇帝亲自出的题,怎么可能简单…… 杨慎陷入了沉思,许久连笔都没动一下。 巡察的人路过几次了,将消息告知傅珪。 傅珪看了一眼王瓒,道:“杨慎、邹守益、唐寅等人可都没动笔,这些人很可能察觉到了陛下的意图,只不过,这题是不是太煎熬人心了?” 王瓒点头,目光投向了眼前一排号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孔夫子的话虽然有理,但也不代表其他人不能质疑其存在的问题。” 顾仕隆踏步而至,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口中灌,然后说:“目前并无问题。” 傅珪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顾仕隆笑道:“问过了,是特勤局、锦衣卫演训贡院安防事宜。” “演训?” 傅珪并不信这个回答,但顾仕隆明显没继续讨论下去的心思,转而道:“现在就看这些举人的本事了,也不知这群人中,日后能否出几个名臣……” 锦衣卫,北镇抚司。 平江伯陈熊挣扎着,想要挣脱军士的押解,目光中满是怒火,冲着前面的人厉声喊道:“放开我!反了你们,我可是伯爵,你们敢抓我?崔元,我定要弹劾你!” 崔元停下脚步,冷冷地转身看向陈熊,对其肥头大耳很是厌恶:“要弹劾我随时可以!但现在,你必须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陈熊恼怒地喊,声音传荡在潮湿的地牢之中。 “他!” 崔元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牢房。 陈熊看去,只见一个罪囚被绑在柱子上,胸口的衣襟敞开着,一道道透血的鞭痕显现而出,一颗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面容。 牢门打开,陈熊被强行推了进去。 陈熊看了看罪囚,又看向崔元。 崔元神情冷漠:“平江伯,我希望这件事与你无关,否则,任何人都保不住你。” 陈熊终于感觉事态有些严重,小心翼翼上前,撩开罪囚的头发看了一眼,顿时失声:“陈长隆!” 崔元站在囚牢之外,紧握着拳头。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掮客陈长隆竟是平江伯陈熊的侄子! 以前陈长隆是不干这一行的,靠着平江伯府足够吃喝玩乐了,只不过有段时间陈熊因为和刘瑾有了冲突,被刘瑾弄去海南了,没了靠山的陈长隆为了混口饭,这才转行做起了掮客买卖。 虽说陈熊去了海南,但毕竟没被弄死,许多人都卖陈长隆面子,一来二去,陈长隆竟也就成了一个大掮客,后来刘瑾死了,陈熊被召回京师,陈长隆的腰板自然更直了。 陈熊一嗓子将差点被打死的陈长隆给唤醒,看到陈熊当时就哭了:“叔啊,我是被冤枉的,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烧了贡院,更不知道出钱的是鞑靼细作……” 好嘛,这次差点死掉的是陈熊。 娘的,烧贡院,鞑靼细作? 老子虽然名字里带个熊,可也没熊心豹胆,这事死都不敢办,你小子竟然敢?终于明白为何锦衣卫抓自己了,这崔元还是给了自己点面子的,要不然全家这会都被抓了…… 崔元沉声道:“交代清楚原委,若是说不清,死一个是最轻的!” 陈长隆浑身发抖,哀求道:“我当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对方头戴帷帽,开口便是要找一群干活利索且不怕死的人,钱给得丰厚,还说事后再奉上五百两,这五百两还没来得及收,你们就上门了……” 陈熊见状,插了一句:“我毫不知情,与此事绝无关系。” 崔元冷冷地看着陈熊与陈长隆:“想不出来对方有什么特征,那就只好让我们帮你想了。平江伯,你应该知道通敌卖国是诛三族的罪,陛下在等消息,你们的家人能活多久,就看他能不能想起来细节了。” 陈熊着急起来:“我与此事无关啊!” 崔元厉声呵斥:“他是你侄子,他赚的每一笔钱,都与你平江伯府有关!” 陈熊傻眼。 拿钱也不是好事啊,这出了事就得顶。 可这么大的事,谁能顶得住…… 陈熊眼见旁边有烙铁烧红了,抓起来就恶狠狠地看向陈长隆:“你仔细想想,想不出来细节咱们都得死!快想!” 陈长隆彻底怕了,喊道:“等等,让我从头说。对方虽然头戴帷帽,可我记得对方身高比我还高半头,手指修长,手掌上也没茧子,像是个读书人,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女子,女子身上的味道很奇特,有梅花的香味,还有一股子香料熏过的味道……” ------------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体面,锦衣卫换官 “不远处?” 崔元皱眉,厉声道:“让你交代交易之人,不是让你说其他女人!” 陈长隆眼泪都掉了出来:“崔指挥使,那女人极有可能与那人是一伙的,因为我瞧过那女人,身段妖娆,虽遮着面,可眉眼中透着魅惑,绝对是个美人。呃,她始终在留意那男人,在男人留下钱财离开之后,那女人还站在了酒楼上观望,似乎是在看有没有人跟踪男人……” 崔元微微凝眸,命书吏一字不差将事记录下来,陈熊催促陈长隆多说点…… 文华殿。 抡才大典与鞑靼细作并没有影响朱厚照的节奏,该处理奏折的接着处理。 杨一清在陕西养马,提议安排个得力助手,户部拟定的是浙江按察司副使匡翼之,朱厚照考察过此人之后,便批准匡翼之为陕西苑马寺卿,顺带将空缺下来的甘肃行太仆寺卿给安排了人选。 随着会试开始,各行省信访局的人选也必须考虑了。 户部员外郎李梦阳可以派去江西当行省信访局的局长,协助王守仁治好地方,稳固好局面。御史刘玉可以去河南,兵科右给事中蔡潮可以去湖广…… 张永走入殿内,言道:“陛下,吴山、李德求见。” 朱厚照微微抬头:“让他们进来吧。” 张永担忧地问了句:“是否让侍卫入殿?” 朱厚照淡然一笑:“朕信得过他们。” 张永领命。 朱厚照拉开了御案旁的抽屉,看了一眼便又关了起来,对入殿行礼的吴山、李德道:“起来说话吧。” 吴山、李德没有起身。 吴山的额头抵着地面,请罪道:“昨日晚间有乱贼闯入府中,言说我等与其是同党,臣无法自辩清白,特请陛下将臣二人绑缚至锦衣卫北镇抚司,待事情查清之后,再行安置。”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认真地说:“正因为知道你们无辜,被人构陷,朕才懒得去理会。若不信你们,这个时辰,你们早就该在诏狱中挨酷刑了,起来吧。” 吴山、李德这才起身。 朱厚照目光深邃:“朕不是昏君,有人挑唆、喊两嗓子便会心生芥蒂,甚至不敢用你们、冤杀你们。朕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们不会背叛大明,也不会背叛朕!” 面对如此直白的话,吴山、李德感动不已,连忙发誓赌咒效忠大明。 朱厚照含笑:“倒是你们受惊了,这样吧,朕各赐你们百贯宝钞,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再训练骑兵吧。” 吴山、李德难以相信,这不仅没错,还得了赏,给了假…… 一番谢恩后,两人离去。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转而变得有些冰冷:“锦衣卫办事可真慢啊,张永,你认为崔指挥使是有意拖延,还是能力不足?” 张永心头一颤。 很明显,皇帝对崔元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点,要不然也不会说出口。 张永心思急转,躬身道:“陛下,崔指挥使慱览群籍,善诗。” 朱厚照看了一眼张永,转身道:“刘璋不善诗。” 张永行礼。 朱厚照吩咐了句:“体面点,莫要伤了和气。” 张永答应下来。 崔元刚拿到审讯文书,张永便到了诏狱,看了看文书的内容,转手便交给刘璋,开口道:“刘指挥同知,这文书还是你送去文华殿吧。” 刘璋有些意外,很快便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只不过崔元还在这里,他毕竟是掌控诏狱的指挥使。 崔元并不笨,只是不善办理这些案件事罢了,听了张永的话也明白这一定是皇帝的意思,叹了声,对刘璋道:“你去吧。” 刘璋领命离开。 崔元见周围没其他人,便对张永说:“陛下终还是要撤了我的官职吗?” 张永含笑:“崔驸马说的哪里话,陛下丝毫没提撤职之事。只不过眼下京师暗潮涌动,加上小王子很能可能兴兵南下,这是多事之春,若累烦了驸马,陛下也不忍。” 崔元苦涩不已,点头道:“那就多谢陛下了,我最近身体不好,正想休养一段时日,这就写一封文书,可否劳烦张公公带回去?” 张永答应:“不敢称劳烦。” 朱厚照看过刘璋送上来的审讯招册,沉声道:“如此说来,平江伯确实并不知情?” 刘璋点头:“从种种迹象与审讯结果来看,平江伯并没有参与其中,而这次交易所得,陈长隆还没来得及分给平江伯府。” 朱厚照颇是不满:“堂堂朝廷伯爵,竟在外面安排掮客做见不得人的买卖,以贪冒不法,削其爵位吧。” 刘璋没有为陈熊说情,而是捡起了一块石头:“据锦衣卫奏报,平江伯在海南时,贪污不说,还控制商市,独揽买卖……” 朱厚照冷笑一声:“那就削爵,抄家吧。” 刘璋领命。 朱厚照低头看了下招册,问道:“陈长隆对交易之人的供词很少,倒是对这女子的供词颇多。你认为,这女子会不会与交易之人是一伙的?” 刘璋谨慎地回道:“蛛丝马迹,也当查到底。” 朱厚照对刘璋很是满意,将招册放在一旁,言道:“那就从梅花、香料的气息查起来吧,京师虽大,可用得起梅花浴与香料的人家总归不多吧?” 古代没香水,女子也好,男人也罢,想身上的味道上过得去,要么洗澡的时候用花瓣,要么用香料熏衣裳。 花瓣沐浴还好说,大不了自家多种点花树,家里没种,那就去人家的花园里采摘一些来,成本不高。可香料就不一样了,因为禁海的缘故,加上北京距离南洋遥远,香料在京师本就是稀缺之物,寻常人家的女子用不起香料,只有一些贵族、大户才用得起。 当然,也包括青楼里的女子。 朱厚照想到什么,对刘璋道:“先从青楼查起吧,让陈长隆协助查找!” 青楼女子来历不明的多了去,去那里的人都是图个乐子,没人会刨根究底问人家出身、来历。青楼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也是适合隐藏身份的地方…… 朱厚照继续说:“除了追查那女子,还要追查直接交易之人,搜查京师所有客栈,按身高找,按特征找,一定要找到这人!” ------------ 第二百三十章 这份方略——软了 锦衣卫指挥使崔元以身体不适请辞,朱厚照没有挽留,当即批准并任命刘璋为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 内阁。 李东阳端着茶碗,对埋头奏疏中的杨廷和道:“刘璋执掌了北镇抚司,这与贡院外的夜乱有关吧?” 杨廷和抬了下头,又低下去,将毛笔搁下才回道:“京师暗潮涌动,陛下却没有透露半点风声,显然这些事都交给了特勤局、锦衣卫处理。今日一早,吴山、李德入了宫,得了赏赐离开,不知是不是立了功。” 李东阳深沉一笑:“得了赏赐,未必是有功,很可能是安抚。毕竟朝廷很想打造一支厉害的骑兵,这些人,还少不得。只是崔元是个文人,做事有分寸,手段有节制,可那刘璋本身就是锦衣卫出身,知道什么手段可用,什么手段不可用,这诏狱在他手中……” 杨廷和明白李东阳的担忧。 诏狱里面最容易关的人,那就是文官,一旦落刘璋手里,那绝对比落崔元手里凄惨。 但也没办法,锦衣卫是皇帝直管,官员不好插手,也不能干涉。 杨廷和叹了口气,然后拿出了一份文书:“那里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想了,倒是山东出了一些乱子,这一次,陛下估计要发怒。” 李东阳接过文书看了看,怒从心中起:“玩寇殃民?这些将官竟敢如此胡作非为!” 杨廷和冷着脸:“朝廷鼓励地方卫所杀贼寇,并给厚赏,大部地方卫所为赏、为功而动,地方贼寇一扫而空,治安大好。可偏偏山东青州府的这些将官,竟拿贼寇当勒索大户的理由,不给钱,就不来救,任由贼寇破城杀人!若不是指挥使杨继宗奋勇杀贼,平度、安丘等县估计要沦为人间地狱!” 李东阳哼了声:“这群人,当真该杀啊!” 兵部尚书王廷相走了进来,问道:“谁该杀?” 李东阳、杨廷和看到王廷相走来,便将事说了遍。 王廷相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朝廷都拿出银钱给赏了,他们还敢这样做,御史所言若为真,那这参议吴江、佥事王锦、狄公唐,都该斩!” 很快,三人一起入了文华殿。 朱厚照看过文书之后,并没有如李东阳等人预料的喊打喊杀,而是皱着眉头没说一句话。 变法! 历史上有许多人干过,比如魏国李悝、楚国吴起、齐国邹忌、韩国申不害、秦国商鞅、宋朝王安石等变法。 总体来看,变法总比没变好。 但许多变法无疾而终,面对强大的反扑力量,最终毁于一旦,甚至连自身也沦为了变法的牺牲品。 朱厚照原以为自己是皇帝,变法也好,新政也罢,有正直且能干的大臣,强行推动新政,那大明便会按照新政设定的道路前进,可自己还是忘记了一句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再好的新政,再好的政策,朝廷动静再大,文书发的再多,语气再强烈,可底下人不领会,不执行,新政就是笑话。自己还是高估了大明官员、武将的素质,哪怕是给他们涨了俸禄,哪怕是给他们划了红线,可他们依旧渴望更多的利益,疯狂地想要吸百姓的血。 朱厚照抬起头,对一旁的张永说:“将这封文书交给锦衣卫办吧,告诉他们,朕要真相。若文书中所言是真,将其一个不落地带至京师。” 张永领命。 朱厚照没有再关注山东的事,对王廷相道:“兵部商议出对策了吗?” 王廷相呈上一份文书,肃然道:“臣与兵部官员、五军都督府官员商议三次,拟出了一份应对方略。” 朱厚照打开文书仔细看了看,手指不时敲打御案,待看完之后,摇了摇头,言道:“这份方略——软了。” “软了?” 王廷相有些诧异,这文书可是提出要增兵宣府一万,万全都司两万,嘉峪关等内长城两万。 增五万兵力,设两道防线,阻击小王子的骑兵。 这还软了? 王廷相不安地问道:“陛下,若情报当真属实,能调动并及时驻防宣府、万全都司等地的,只有京军……” 从地方上调兵需要的时间更长,而且需要沿途提供一定的粮食物资,免不了征调徭役,可现如今正是春耕紧要时,很可能会耽误生产。唯有动京军,从京师取粮而动,不需要征调百姓运输粮草,毕竟四百来里路,大军出发的时候各自带点粮,足够支撑到宣府等地了,那里的粮食虽然不太多,但去几万人吃两个月问题并不大。 要增兵只能从京军中出人,那就是告诉朱厚照,抽调太多了,京城也空虚,若增十万兵过去,这京师可就只剩下十几万了,当年于谦守卫北京城时都需要二十几万兵…… 朱厚照沉稳地看着王廷相,起身道:“朕说的软了,不是说兵力,而是说作战部署与预期结果。满篇文书,总结下来就八个字:坚壁清野,固守待变。你们想用防守,保城池不失,等待鞑靼疲惫了撤走。可你们忘记了,鞑靼一旦破关,那就等同于鞑靼铁骑踩踏在了大明的疆土之上!任由他来,任由他走,大明的颜面何在?” 王廷相傻眼。 颜面? 和小王子打架,咱们大明什么时候有过颜面,你爹在的时候,这东西早就丢光了啊。 再说了,战争不是颜面的问题,只要坚壁清野的彻底,只要固守宣府等几座城池,小王子折腾不来的,他不可能绕过一座座城直接威胁北京,那样的话,一旦他进攻北京城失利,或没有短时间内攻破城池,那他将陷入大明军队的汪洋之中,必死无疑。 大明实力不如小王子,目前众将官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朱厚照背负双手,一股豪迈之气陡然而生:“这一次小王子来,大明不能只做防御部署,还需要将反击、进攻与追击考虑在内!哈流土河的胜利告诉了所有人,鞑靼骑兵不是无法战胜的,鞑靼人也不是杀不死的!既是如此,那就应该拿出一个战略目标,比如——歼灭他两万至三万!” ------------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想要刺杀朱厚照? 歼灭鞑靼两万至三万? 王廷相张着嘴看着朱厚照,脸上除了震惊还有几分不自然的苦涩。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两人也忍不住摇头。 杨廷和走出一步,面色凝重地说:“陛下,若鞑靼当真兴兵南下,兵力很可能不是小数目,动作也不会太小。地方卫所能做到防守不失已是大功一件,奢求他们进攻、追击,恐怕有些不合适,甚至可能徒增伤亡。” 李东阳紧随其后:“我军将士不善野战,一旦正面交锋,折损必多。哈流土河的胜利是陛下运筹帷幄,多支军队合击取得的战果,即便如此,大军依旧损失不小。臣以为,稳妥起见,守城御敌便可。” 几人的话虽不同,但意思就一个:打不过,真打不过…… 朱厚照深深看着李东阳、杨廷和两人,又看向拱手弯腰的王廷相,开口道:“小王子倘若当真南下,所带兵力必然不在少数。以其聪明与经验,想来不会围困与攻打宣府城,最大的可能是留一支军队盯着宣府,然后亲自带主力威胁京师方向,可能会从鸡鸣山、东八里堡、土木堡、过洋河至居庸关,也可能会走李家梁、长安岭堡、云川所、过洋河最终抵达居庸关前。” “当然,小王子也可能不选择居庸关,而选择镇边城等地,但无论如何,小王子很可能会将声势闹大,摆出威胁京师的姿态,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分一部分兵力控制后方。而这,便是明军的机会!明军是吃不掉小王子的主力,可未必不能吃掉小王子的偏军、驻在后方的军队!” 李东阳老眼微动,盘算着朱厚照的话。 这些分析有点道理,但这假设的场景未必会发生。 小王子要报复,在边关挥舞下马刀,溜达溜达,顺带拐走点东西就可以了,威胁京师,甚至从宣府跑到居庸关?这事发生的可能性很低。 实事求是地说,小王子曾在陕西确实深入大明烧杀抢掠过,可问题是他选的地点是薄弱地带,周围没有强有力的卫所与大城,只有寨、堡,兵力不足,战力很弱。 面对大同、宣府等军事重镇时,小王子一直都是在外围走走,从来没深入过,更没有出现过越过宣府,跑到居庸关的先例。 杨廷和和李东阳一样,都不太相信小王子会小看宣府直接威胁京师。 王廷相也没说话,认为朱厚照的设想太过想当然。 留一支军队看着宣府,这没错,小王子确实可能这样做,但小王子最可能的举措就是围着宣府不断抢掠,跑到居庸关或其他地方做出进攻大明的姿态完全没必要,也没好处。 退一万步,居庸关就是被小王子打开了,小王子也杀到了北京城外,那他还是没后路,宣府的兵力只是被看住了,不是死了,一旦拼死封关,那小王子就再也回不去草原了…… 冒险,收益小,不划算。 朱厚照看着沉默以对的三人,摇了摇头:“增兵五万朕准了,除神机营外,其他全部从十二团营中抽调,徐祯卿等指导员悉数在列。安排下去吧,等选出出征军队之后,另外商讨对策与安排。朕需要说一句,守,不一定不能杀敌!大明军队需要克服面对鞑靼骑兵不敢出城迎战的恐惧,好好想想,当年于少保是如何守卫北京城的!”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心头一颤。 于谦当年在主力全失、朱祁镇被俘、人心不稳的情况下,用的是地方卫所军队,面对瓦剌骑兵,他没选择打攻防战,军队可没全都安排在城墙之上,等着也先进攻,而是将军队开出了九门之外,除了利用火器打了场巷战外,其他可基本上都是正面搏杀。 可现在,似乎很多人已经没了出城迎战的勇气。 北京城南,胭脂胡同。 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这里原本叫胭脂港,以制胭脂闻名,又因专供应八大胡同的青楼女子使用胭脂,加上青楼在此汇聚,便改为了胭脂胡同。 胡同左右,皆是二三层小楼。 二层楼之上,装扮美丽的女子,挥舞着手中绢帕,对着楼下过往的男子便是一顿招揽。 莺莺燕燕,软语轻笑。 在一家上玉楼中,周璇看着宋耿行,忍不住发笑:“之前你可没这络腮胡子,脸上也没如此多麻子,怎么这多久,你就变了个样,若不是你这眼神,我都不敢认。” 宋耿行摸了摸脸颊上的胡子,面色凝重地说:“祸水东引的计划失败了,朱厚照并没有杀了兀山、伊勒德等人,我低估了朱厚照的心性与能耐。” 周璇叹了口气,倒了一杯酒递给宋耿行:“这位皇帝神秘得很,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料。现在看来,朱厚照确实颇有智慧,只靠着如此拙劣的表演,骗不了他。所以,你这是打算要离开京师了?” 宋耿行一饮而尽:“陈熊的家被查抄了,爵位也被削了,说明锦衣卫已经追查下来了,陈长隆见过我,虽然没露真面目,但也有可能暴露,不宜留在京师。今日前来,便是告辞。” 周璇看着不久之前还意气风发,很想干一番大事的宋耿行,可现在的他,似乎很是失意,于是开口道:“这里毕竟是大明京师,我们在这里的人手根本不足以做大事,你回去之后,一定要让大汗莫要轻视了大明。” 宋耿行起身道:“我不会返回草原!” 周璇惊讶地看着宋耿行:“那你要去哪里?” 宋耿行呵呵一笑:“我打算找一个可以杀掉朱厚照的机会!” 周璇摇头:“这不可能。” 宋耿行起身走向窗边,推开窗户看了看,低声道:“若是按正常法子走,自然不可能,甚至连接近朱厚照都不能。但我有一条路,可以成为大明的官员,并接近朱厚照!” 周旋端坐着没有起身,只是眼神中透着几分讥笑。 这样的路若是有,大明皇帝早死了,还用得着你出手,你以为当官就能刺杀皇帝了?当真以为特勤局、锦衣卫都是白痴? ------------ 第二百三十二章 周璇死,细作网破 在周旋眼里,宋耿行就是一个臆想过多的人,有点学问便自负到了没边,第一次掌握细作这条线,便总想着可以如大将军一般运筹帷幄,轻轻松松将大明耍在掌心之间。 他,还是太年轻,经历过的捶打太少了。 宋耿行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自己动用了两个死间,甚至还精心设计了多层伪装。 当所有的伪装被剥开之后,那就只有一个供词: 宁王造反! 按照自己的预想与了解的知识,一旦有藩王意图造反,那皇帝必然是紧张、害怕,然后是发兵征讨!可王大隐、周邦被逮捕多日,自己可始终没看到京军的调动,甚至也没打探到朝廷派使臣去捉拿宁王! 这是第一次失败! 随后便是想利用一些人,杀掉兀山等归顺大明的鞑靼人,这群人鞑靼的叛徒,该死! 可想要除掉他们并不容易,尤其是兀山等人府中都有一批手下看护,就自己手里的一些人,根本杀不了他们,所以才有了烧贡院、逃入兀山府中等安排。 按照预期,大明皇帝应该害怕这群人造反,危害京师,毕竟汉人不是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可—— 朱厚照没杀他们,甚至连自己派去离间的说客也没了踪影,就是不知道是被杀了,还是被送去了锦衣卫。 这是第二次失败! 自以为天衣无缝,自以为可以达到目的,可到头来除了损失了一些人手,什么目的也没达到! 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啊。 继续留在这里已然不安全了,是时候离开另寻一条路了。 宋耿行看到了街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脸色陡然一变,转身看向周璇,言道:“陈长隆从对面青楼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两人,你很可能暴露了!” 周璇豁然起身,连忙走至窗边看去,果然看到了陈长隆的身影,走路很不自然,似乎受过刑。 “这就是你胡来的结果,多年潜伏一朝毁去!” 周璇面色阴冷,语气也变得慌乱起来。 宋耿行咬牙道:“怎么会是我胡来的结果,你根本没现身,兴许这陈长隆不是寻你……” “住口吧!锦衣卫查的不是客栈而是青楼,显然,他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撤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周璇没想到自己蛰藏这么深,竟被一个家伙用了几日时间就毁掉了。 至于锦衣卫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周璇不敢冒险,锦衣卫是什么人,他们怀疑便能抓人,这群人手段残忍,谁落他们手中也保不住秘密。 只是这一走,很可能会坐实了身份,能不能逃出生天不说,日后想要再潜入京师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周璇是细作,为了保命做过许多手段,比如如何撤退。 方法简单粗暴—— 宋耿行看着周璇将火折子吹起,然后点燃了帷帐、床铺,将火折子丢在火中,冷静的模样令人不寒而栗。 周璇点了火之后,随后与宋耿行离开房中。 不久,火起。 走水声,叫喊声,逃跑声响成一片。 赤裸摇晃的女人,连自家兄弟都不顾的男人,还有喊着要钱的老鸨,更多的是慌乱中逃开的妓子…… 胭脂胡同遭了灾。 这也幸亏是春天风不大,没烧一大片,可即便如此,两座妓院被烧了过半,还有七八个妓子、三四个男人没跑出来,不是被呛死了,就是被烧死了。 当刘璋听闻消息之后,当即派遣刘宠、刘宸:“派人检查所有出京道路,封锁外六十里要道,检查过往行人!” 刘宠、刘宸领命而去。 刘璋赶至文华殿奏报。 朱厚照听闻刘璋的安排之后,微微点头:“你确实比崔元更为敏锐,动作也更快。” 青楼失火的次数不少,毕竟那里人玩的花样多。 可大白天失火就不同寻常了,花样再多白天也不用点蜡烛,再说了,大白天火势刚起来时就应该扑灭了,怎么会起如此大的火,甚至是烧到出人命的地步? 显然,不是意外失火,而是有意纵火。 “彻查起火的青楼!” 朱厚照下了道命令。 刘璋匆匆而去。 当天锦衣卫便从老鸨提供的名录中找到了消失不见的周璇。 深查下去发现,周璇在陈长隆收到交易当日并不在青楼之中,而最初起火的房间,也是周璇的房间,此女喜花浴,且用香料。一条条证据指向周璇,待画出画像之后,陈长隆根据当日所见,认为那女子身高与周璇相当,很可能便是此人。 至此,锦衣卫将周璇定为通缉犯,封锁各处要道,画影图形。 一日后,锦衣卫在距离通州二十里的树林中发现了周璇的尸体,短剑从身后刺入体内,足足有八道伤,其中一道致命伤刺穿了周璇的心脏。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但锦衣卫并没有就此罢手,很快便根据周璇的死推断出了行凶之人的身高与特征,并下了一个定论:力气不大,第一次行凶,是个书生。 按照这一条线与陈长隆提供的线索,锦衣卫封控的范围再次扩大,并要求各处关津严查过往之人。 宋耿行第一次感觉到了锦衣卫的可怕,走到哪里,路就封到哪里,似乎到处都是锦衣卫,不敢住店,更不敢走大道,无奈之下,竟一头钻到了山中隐藏了起来…… 这是第三次失败,逃走计划的失败,连带着还死了一个重要的细作,而宋耿行不知道的是,周璇虽然死了,但她的作用还在。 朱厚照命锦衣卫在城内大肆宣传朝廷活捉了鞑靼细作头目,正严刑逼供,以拿到鞑靼细作名单,随后下令今晚全城宵禁。 这一招敲山震虎,加上锦衣卫、特勤局夜间在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抓细作的大戏,导致一些细作人心惶惶,竟露出了马脚,想要夜间出逃或换个安全的地方避难,可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人给围了…… 至此,局面打开。 当科举进入第二场考试时,鞑靼细作落网的已达二十六人,并袭击了鞑靼在城外的一处据点,俘虏了三人,收获了五匹马,还有一封细作刚收到不久,却没有送入京师据点的密信……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要不要我大明送上岁币 锦衣卫的动作很快,以至于一些鞑靼细作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落了网,而锦衣卫雷霆审讯的手段,也让他们招供出了上线与下线。 至此,因宋耿行的行动,在大明经营了二十余年,用尽心思潜藏下来的细作,被大部拔除! 朱厚照审视着这封密信,信的内容并不多,只说让盯紧京军、地方卫所,一旦有调动当及时传报消息,并要求刺探明军将官调动消息。 对这些内容,朱厚照并不介意,值得介意的是收件人与写信人。 收件人名为“耳人”,写信人名为“者人。” 很显然,鞑靼人也玩起了代号。 耳人要么是周璇,要么与陈长隆见过面、又杀掉了周璇的那个男人,只不过此人消失不见了,至今还没半点踪迹,抓了几十个细作,没一个能说出其名字,只说受命于周璇。 者人是谁,就连鞑靼细作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者人来自万全都司辖区之内。只要锦衣卫动作够快,便能顺着传递情报的线继续撒网抓人。毕竟隐藏在京师的鞑靼想要给草原上的小王子传递情报,那必然需要一站接一站的接力传送,现在城外的据点人员已经落网,继续审,很可能会将隐在万全都司的“者人”给挖出来。 朱厚照看向刘璋,道:“宣府细作多,朕是知道的,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若是能彻底摧毁鞑靼留在宣府的眼睛,这对我们这次与小王子的对决是有帮助的。所以,锦衣卫需要好好作为一番。” 刘璋肃然回道:“臣自当尽全力,将其连根拔除!” 朱厚照微微点头,指了指御案上的信件,言道:“周璇虽然死了,但不意味着那个男人的调查彻底没了可能。周璇是青楼中女子,这种人出门不可能孤身一人,也不可能步行,找到周璇的马夫、身边伺候的丫鬟,继续追查,看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刘璋心头惊了下,连忙说:“是臣思虑不周,这就差人去办。” 朱厚照抬手,让刘璋下去,然后传了曾绍贤,吩咐道:“诏狱里关了一批鞑靼细作,特勤局提走几个可用之人,在特勤局里面选出一些忠诚、精锐、有胆魄,善伪装与应变之人,组建一个密谍司,学习、模仿鞑靼人的生活习惯,掌握鞑靼人方言,摔跤,舞蹈……” 曾绍贤听闻后,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轻松地说:“朕迟早要将草原征服,将那里变为我朝的牧场。锦衣卫对鞑靼人的监视太外围了,朕希望特勤局的人手能打入到鞑靼内部,甚至是——小王子的身边!” 曾绍贤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成的事,尤其是大明人与鞑靼人有着风俗、习惯上的诸多差异。即便是现在跟着鞑靼细作学习、模仿,那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炼成的,至少要在两年以上。 曾绍贤将担忧说出。 朱厚照摆了摆手,严肃地说:“别说两年了,三年、五年也要做。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朝廷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有深入瀚海,征讨并消灭鞑靼的力量,朝廷总需要未雨绸缪。另外,一旦朝廷打败鞑靼,控制草原,那就需要得力人手为将官,分区管理草原,这些将官从哪里找,总不能全部从鞑靼人里面选吧……” 曾绍贤明白了,这些人,没灭鞑靼之前是打探消息的细作,灭了鞑靼之后,那就是留守草原的将官。可问题是,我的皇帝,那是鞑靼,小王子啊…… 这个时候考虑灭了鞑靼,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尊重小王子,不尊重他那庞大的骑兵军团…… 朱厚照看穿了曾绍贤的心思,平静地说:“相信朕,就将此事办好。” 曾绍贤打了个哆嗦,行礼道:“臣领旨。” 自从锦衣卫指挥使从崔元换成了刘璋之后,锦衣卫便大展神威,这次破了鞑靼细作案,隐隐有盖过特勤局的架势,在这种情况下,曾绍贤自然不敢怠慢朱厚照的任何吩咐,转身便开始选适合当细作的人选…… 难选。 人需要四肢灵活,脑袋还得灵光,最麻烦的事,他们还需要学会蒙古语,别到地方就人家乌拉一嗓子,你还不知道干嘛的。 经过两日商讨,兵部、五军都督府提议,朱厚照最终选定鼓勇营、立威营、振威营、耀武营、显武营与神机营,另有两千三千营军士,合计五万兵马,增兵宣府、万全都司等地。 为了更好统一指挥,痛击小王子,朱厚照将万全都司的都指挥使程鹏、邓申、罗欢等人召入京师,商议应对之策。 殿内。 鼓勇营都督刘胜、立威营都督遂安伯陈鏸、振威营都督王杲、耀武营都督杨英、显武营都督王琮、神机营都督戚景通,一个个摩拳擦掌,渴战心切。 程鹏、邓申、罗欢等人却心情凝重,一个个颇是不安。 内阁李东阳、杨廷和,兵部尚书王廷相,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等人倒显得平静。 指导员徐祯卿、副指导员罗长生、宗满江也在列,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也坐在一旁。 朱厚照看着众人,从御案上拿出三份奏折晃了晃,开口道:“小王子要领兵南下,犯我大明,将士有没有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朕是不知道,但有些官员听闻到消息已是担心起来,甚至还有一个御史,竟希望朕派使臣游说小王子,化干戈为玉帛,以互市为条件,罢兵休战,呵,朕不得不说一句,这样的官员,还真是了得!” 消息封锁至今日,也已经封锁不住了。 毕竟地方上已经开始收到消息,将事情通报至京师,而这些文书对于御史、给事中等人来说,几乎是公开的,想不知道都难。结果人家御史,为了苍生,为了黎民百姓不受战争之苦,就准备让朝廷派人去谈判了。 朱厚照狠狠丢下文书,起身道:“化干戈为玉帛?如此天真的想法,到底是如何说出口的!今日在场的多是将官,你们告诉朕,要不要派使臣去找小王子,商议商议互市换和平,要不要我大明送上岁币,求小王子收回屠刀?” ------------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明军的优势 骨气! 大明王朝是受了许多苦,也曾被人欺负到家门口,可整个大明从生到死,就没给人送岁币的习惯! 无论是太祖朱元璋,还是上吊的崇祯! 活的硬气,死的也硬气。 不管大明皇帝有多少奇葩货,有多少没办过人事,但对外族时,大明不下跪! 朱厚照这话说出来,那就是必战不退了。 李东阳、王廷相、张懋、戚景通等人,谁都听出来了。 再说了,大明啥时候委曲求全过? 六十多年前,瓦剌的也先手拉着狩猎的朱祁镇在北京城外要吃的要喝的,结果呢? 不给! 于谦说了,想要东西,打一架再说,赢了都是你的! 输了? 输了人都战死了,后来事自然交给后来人! 活着的人,就一个声音: 死也不跪! 大军开出九门之外,死也不入城! 虽然于谦走了,可大明的脊梁还没弯,大明的膝盖还没软! 张懋第一个走出,沉声喊道:“小王子要战,那就战他到底!臣愿领兵而去,哪怕是死在战场之上,也要咬鞑靼一块肉下来!” 戚景通、刘胜等人走出:“臣等请战!” 李东阳、杨廷和等也纷纷表态。 王廷相更是直言:“这时候派使臣去,有辱国体。臣以为这御史该——,嗯,这御史鼠目寸光,毫无大局,过于狭隘,不宜为御史。” 徐光祚看了一眼王廷相,这个家伙估计是想说这御史该杀,只不过这话一旦出口,那就彻底将御史得罪死了,日后不知道被人怎么弹劾,这才改了口。 朱厚照将奏折摔在御案上,冷厉地说:“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大刀!小王子敢来,那大明就应该敢战!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提出过方略,以守不失为主,朕说软了,并提出歼灭鞑靼两万至三万的目标,可内阁、兵部不认可,你们也都不认可。” 刘胜、陈鏸、杨英等人低头。 戚景通也不敢看朱厚照的目光,这个目标确实不好实现,或者说,几十年来就没人实现过。再说了,当年也先被于谦一顿胖揍还看了一场烟花,也没折损三万之众啊,何况现如今的小王子未必输给也先,加上其兵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不是打瓦剌,就是打其他蒙古部落,或者打我们…… 小王子很强,也很睿智,不可能露出太大破绽,更不太可能让明军吃掉两三万兵马。再说了,人家可是骑兵,吃了亏立马就能跑路,怎么可能站在那里任由大明杀来杀去。 一句话,不现实。 朱厚照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缓缓地说:“你们认为没有可能,但朕认为有三点利我。其一,小王子作战屡战屡胜,罕有败绩,但哈流土河的失利成了他的污点,这也会刺激到小王子,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通过进攻、杀戮、战功来洗刷污点,证明自己是真正的草原之主。” “所以,他进攻,我们防守,这就是消灭鞑靼军力量的绝佳时机。朕以为,神机营目前已实现了满营火器换装,可以加入到宣府城防之中,借火器之威,与城中守军一起重创鞑靼军!若把握好机会,可以损伤鞑靼军三千至四千。小王子一旦受挫,必不甘失败,而这便会徒增伤亡,直至他认为宣府彻底无法攻克为止。” 戚景通起身,问道:“陛下,若是小王子不攻宣府,只留一支军队盯着宣府,其带主力四处劫掠……” 朱厚照肃然道:“那他们留下的力量,将会被消灭。神机营偷袭在前,骑兵压阵随之跟进……” 戚景通点了下头,基本认可。 神机营现如今主要装备的是虎蹲炮,还有最近列装了一批马步枪,另外子母连发的威虏炮也增配了二十门,若用于守城,确实可以大量杀伤鞑靼军,若用于偷袭,那也不是不可以,虎蹲炮很容易携带,威虏炮那重量也不是不能抬着走,只要夜色给掩护,袭杀下驻扎在野外的鞑靼军未尝不可。 不过,与其让鞑靼随意选择驻扎地,不如咱们给他选一个驻扎地,这样一来,炮轰的话岂不是更容易…… 想到这里,戚景通言道:“陛下,臣以为无论小王子亲自打宣府还是留一支军队来宣府,大明应该为其提供一个舒适的居所,至少不让其主力露营才是……” 刘胜、程鹏、王廷相等人看向戚景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滴,小王子来还要给他准备房子住不成? 朱厚照愣了下,旋即明白了戚景通的意图,笑道:“这确实是个绝好的主意,此事该办,且应该重点办好。” 戚景通笑了。 朱厚照欣慰点头,看来戚继光他爹还是有几分灵光的,要不然戚继光的发明创造基因哪来的…… “说了第一点,无论小王子是打宣府还是分兵看住宣府,于我大明皆有利。那再说第二点,那就是坚壁清野!一旦有确凿消息鞑靼主力威逼宣府等地,周围百姓一律撤入城内,不留一粒粮食给鞑靼!鞑靼骑兵奔袭作战,不可能随行驱牛羊在后,所带粮食物不太可能支撑多久。据吴山等人提供的情报,鞑靼奔袭口粮最多半个月,一旦这期间内没有掠夺到足够物资,就需要后勤跟进。” 朱厚照目光扫视着殿内的众将官,继续言道:“朕很清楚,论实力,论战力,京军也好,万全都司、宣府的将士也好,确实很难在野战中,正面击败鞑靼骑兵!所以,坚壁清野是必须要做的事,庄稼毁了,还可以再种,人若没了,那就彻底什么都没了!” “通过坚壁清野,同时袭扰其后路,可以减弱鞑靼的战力,虽不至于断绝其粮,但也可以乱其士气!一旦其屡屡不能得手,又无法通过战争取得口粮时,那小王子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选一座城,猛攻而下,要么撤!所以,朕要在这里下一道残忍的命令,那就是,每一座城的粮仓,都必须安排好人手,一旦城破,先烧粮食!” ------------ 第二百三十五章 总兵官:王廷相 城破先烧粮! 这意味着哪怕是人战死了,也不能给敌人留吃的! 做这种准备是有必要的,毕竟沿途不是所有城都如同宣府的城墙一样高大、坚固,比如土木堡,那地方只要舍得牺牲一两千军士,鞑靼未必不能攻破。 朱厚照看着众人,言道:“第三点,那就是士气与纪律!你们以为鞑靼士气高昂,但朕认为,我们的将士在保家卫国,在杀敌立功,他们的士气,不应该弱于鞑靼!如何动员军士,鼓舞士气,如何让将士拥有死战的本事,激发将士杀到最后一滴血,一要靠你们这些将官带头,二要靠指导员!” 徐祯卿、罗长生、宗满江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平日里做思想工作,激发士气,可都是在军营之内,在战场之外,现如今可就要调到前线,这就是与将士共存亡了。能不能做好,让所有将兵以士气如虹的姿态迎击敌人,不仅事关大局,还事关指导员制度的成败! 徐祯卿起身,肃然道:“我等必会尽全力!” 罗长生、宗满江跟着附和。 “纪律方面,可以交给纠察队!当做到令行禁止,军纪肃然!越是大战将至,越是生死顷刻时,越是抓纪律时!擂鼓进军、鸣金收兵!进军时当如雷霆,收兵时当有序有节!纠察队协助练兵,协助纠纪!” 面对朱厚照的话,顾仕隆起身,应声道:“臣领命!” 朱厚照颔首,然后对有些沉闷的众人喊道:“在防守中杀伤,在敌人驻扎时进攻;坚壁清野,断其补给;士气如虹,军纪如山。有这三点利,将入侵的鞑靼杀伤两万余人,朕不认为不可能,你们——应该有勇气创造奇迹,更要敢于想象,鞑靼是可以被打败的!” 话说得好听,可反应并不那么理想。 张懋、程鹏、刘胜、戚景通等人虽然拥护与支持这些话,可内阁与兵部则相对谨慎。 朱厚照暗暗叹息。 这就是长期被鞑靼打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哈流土河的胜利还不足以提振全军士气,大明需要更大的胜利,赋予这些将官必胜的信念! 朱厚照没有纠结太多,开口道:“现在商讨作战部署。无论小王子带多少军士,其主攻的目标很可能是宣府及万全都司,甚至可能威胁京师——” 程鹏提醒道:“陛下,哈流土河之战时,大同巡抚马中锡也参与了战斗。” 那意思是,小王子也可能去大同找老马的麻烦。 朱厚照摆了摆手:“小王子兴许会多路进攻,扰乱大明的部署,但真正的主力,必然是宣府。哈流土河的失败是小王子发起战争的一个借口,他想要洗刷污点,只能去宣府。哈流土河是宣府的关外,不是大同的关外。” 程鹏想了想,确实如此。 再说了,要说给巴噶逊达尔罕印象最深刻的,那不就是宣府的兵马与京军嘛,马中锡带领的大同兵马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可真正让巴噶逊达尔罕感觉到憋屈与委屈的,是没有短时间内解决宣府骑兵,是跑路时被刘胜带来的京军给俘虏了。这巴噶逊达尔罕回去告状,那也是告宣府、京军的状,马中锡很可能只是顺嘴说一句罢了…… 这家长给孩子站台,那不就应该直接找揍孩子最多最狠的那个嘛,挨了一顿拳脚,结果算账去找吐口水的麻烦,那怎么可能解气。 哈流土河的功劳宣府最大,相应地,小王子找上门的可能也最高。 朱厚照言道:“立威营进驻万全右卫,振威营进驻万全左卫,耀武营进驻淮安卫,显武营进驻保安州,鼓勇营与神机营驻扎宣府重镇!另外,自营州后卫、前卫、定边卫、兴洲中卫,各抽调一千五百军士,分别进驻延庆左卫、延庆右卫、延庆卫、镇边城所,命万全都司、延庆州、保安州进入三级战备,命内长城一线,进入四级战备。如此安排,可有异议?” 王廷相、张懋等人想了想,点头赞同。 前面立威营到神机营,这都是进驻到战争前线的,围绕着宣府来布置增兵,且增兵之地都是战场要地。后面营州、兴洲等调兵到延庆附近,这就是增强居庸关外围与附近的防控了,虽说增派兵力不多,但这些地方都不是容易攻克的地,有地利优势。 刘胜、戚景通等人走出,纷纷领命。 朱厚照走回御案后坐了下来,深深看着众将官,严肃地说:“朕还是那句话,要善于把握机会,要敢于亮剑!鞑靼骑兵不是杀不死的,不是打不败的,一旦战争打响,那就应该拼他个你死我活!此番作战,总兵人选就以——” 目光扫去。 朱厚照多少有些难过。 这个时代可不像老朱那时候,武将猛人一抓一大把,可在朱厚照这个时期,武将中人手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张懋、徐光祚这些位高权重,还是国公,但他们并没什么作战经验。 戚景通有些战功,但还不足以服众。 刘胜、陈鏸、王杲等人虽然也不错,但能拿得出手的战功寥寥。 顾仕隆缺乏带兵经验,徐祯卿是个文人,专门做思想工作的,程鹏作为都指挥使倒是有经验,也相当善战,但缺乏大局观,过于局限于一城一地,对全局把握不够。 还真是想用人时,才知难。 若是王守仁在京师,兴许能将此事交给他,杨一清能回京,也能挑大梁,仇钺也是个狠角色,用他也能过得去,洪钟、林俊还在四川山沟里找乱民…… 朱厚照沉思了下,将目光停在了王廷相身上,肃然道:“王尚书,你来担任总兵官,万全都司内一应卫所调动、城防等,朕交你负责。顾仕隆、徐祯卿为监军!” 这个结果,别说戚景通、刘胜、程鹏惊讶,就连李东阳、张懋、徐光祚也有些震惊。 王廷相难以置信,有些没回过神。 太出乎意料! 王廷相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充任总兵官,尤其是面对小王子! 朱厚照起身,言道:“朕用王守仁,江西大捷!王廷相,今日朕用你,你也能给朕带来大捷,朕相信你!” ------------ 第三百三十六章 皇帝心思莫测 启用王廷相为总兵官,出人意料。 虽说王廷相现如今是兵部尚书,将兵部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京师治理整顿、京中武官裁汰、京军新策推行、京军训练、地方卫所整顿、马政革新等,都有王廷相的功劳,可王廷相毕竟是文官出身,自弘治十五年进入朝廷以来,王廷相没领过兵,没打过仗。 这是一个没经历过战场的兵部尚书,用他来指挥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争,确实很冒险。但朱厚照坚定地选择了王廷相,是因为相信这个人有战场指挥能力,有治军御敌的本领! 七年前,小王子领兵进犯大同等地。王廷相还是翰林院庶吉士,便写出了《拟经略边关事宜疏》,提出备边御戎之策,主张择将才、公荐举、明赏罚、罢节制(宦官)、务攻战,凸显出此人在军略上的智慧与才能,之后担任兵科给事中,更是上了诸多军略奏折。 只不过那时候朱厚照的老爹并不怎么在意王廷相,一天天喊整顿这个,整顿那个,烦不烦,人家刘大夏都不建议多折腾,安安静静过日子,少点事,不好嘛…… 被埋没多年的王廷相,是被朱厚照破格提拔至兵部尚书的位置上的。 王廷相面色凝重,看向李东阳、杨廷和。 李东阳没有反对,皇帝用人有皇帝的道理,不是说文臣不能领兵不能打胜仗,比如那之前的王守仁,活脱脱就是个狡诈的狐狸,山里的乱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王廷相虽然不是狐狸吧,但能力还是很强,加上年轻,精力旺盛,还是个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主,总宣府、万全都司之兵抵御小王子问题应该不大。 杨廷和也没意见。 不说王守仁,就说当年于谦,他就上过战场吗?没有吧,不一样将也先送走了…… 这一场战争,皇帝考虑好了将、考虑好了兵,也分配好了战略,以防为主,防中杀伤,防外偷袭,事实上只要总兵官有与将士共存亡、与敌人拼死作战的决心,有不可动摇的钢铁意志,那就一定能做好本职事。 大不了就是防守不进攻,小王子也杀不到宣府重镇城里面去。 一旦王廷相赢了,那可就是文官集体的荣耀,这对文官掌控朝廷话语权很有利。 现如今皇帝尚兵,不是新军之策,就是整顿卫所,不是增配火器,就是开设武官学院,时间长了,文官的地位可就难保了,让王廷相出去溜溜,赢了光荣是集体的,死了大家也会给他办葬礼的…… 万全都司都指挥使程鹏、都督戚景通、刘胜、陈鏸等人也没意见,兵部尚书当总兵,这是完全资格的。 张懋思索了下,走出言道:“陛下,王尚书担任总兵官臣没异议,只是,我等也想为朝廷尽一份力……” 言外之意是,王廷相去当总兵官了,我们这些人干嘛,是不是应该考虑给我们当总兵官,毕竟我们是勋贵,虽说祖上立的功够咱们子孙吃了,可谁不想锦上添花? 朱厚照一句话便让张懋无话可说:“朕需要将京师防务交给你们。” 守家的重任! 张懋、徐光祚等人无话可说。 朱厚照看向戚景通、刘胜等人,肃然道:“军纪军规你们比朕记得牢,那就准备出征事宜吧,五日之后,军队开出京师,前往驻防之地!” 程鹏问道:“陛下,眼下虽有情报说鞑靼调兵,却没有足够情报证明其一定会领兵南下,是否等一等?” 朱厚照摆手:“无妨,早点去早做准备,熟悉下地形,能在城外挖点陷阱的挖点陷阱,能在城墙之上多准备点石头的准备点石头,总之,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程鹏见朱厚照下定了决心,也不好反对。 通过锦衣卫早前的情报,当下鞑靼细作提供的情报来看,鞑靼南下打一场是不可避免的事了,既是如此,早点去总比晚点去好,虽说只有四百来里路,快马加鞭一两日,可步卒为主的京军赶过去,那可需要六七日,到地方休整又需要两三天,这就十天了…… 都说以逸待劳,总不能以劳待劳吧。 诸将官领命下去。 王廷相、顾仕隆、徐祯卿没有离开。 顾仕隆言道:“陛下,臣现在还盯着贡院……” 朱厚照微微摇头:“交其他人盯着吧,你与徐指导员等人虽然职责不同,但都是为了提升军士士气、战力,此去万全都司,需协助好王廷相。” 顾仕隆、徐祯卿自是领命。 王廷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第一次当总兵官,臣多少有些惶恐,还请陛下面授机宜。” 朱厚照摆了摆手,深深看着王廷相:“不动如山,动则雷霆!” 王廷相行礼。 有这八个字,就够了! 徐祯卿想到什么,言道:“陛下,臣以为这次作战是一次不容错过的机会,可以让将官学院中一些人参与其中,哪怕不给官职,去看一看战场,看一看鞑靼骑兵,对他们来说也是历练。” 朱厚照微微点头:“林长风、杨玄一、周尚文等,确实是将官学院里的好苗子,那就带去让他们见见世面吧。杨玄一曾有军功,给他个百户,周尚文在平定朱寘鐇之战时,曾守卫黄河渡口,擒获叛军丁广等,也立下过军功,加上其本身袭职指挥同知,那就让他领个指挥同知吧,林长风为千户……” 王廷相心头深感震撼。 别看现在将官学院不怎么样,名气还不大,可这里随便拉出来几个,下去可就是将官,最低的估计也是个百户,这要是立了功,说不得就立马能窜上来。 很显然,将官学院很可能会成为专属于武将的“国子监”! 待所有人离开之后,朱厚照疲惫地坐在椅子里,思虑着安排中是否有错漏,又拿出舆图审视良久,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侧头对一旁的张永道:“传恭顺侯吴世兴。” 张永愣了下。 吴世兴掌管的是三千营骑兵,可这次作战没三千营什么事,只派了一些人随军而已,而且带队的还不是吴世兴,这个时候找他干嘛,皇帝心思莫测…… ------------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文无第一,改办法 科举还在继续,整个贡院安静得可怕。可反观朝堂,已然热闹起来。 一些御史抱怨哈流土河之战得不偿失,都指挥使程鹏不仅不能有功劳,还应该治罪;一些御史抨击朝廷对万全都司等地的整顿,屯田归军,认为处置将官过多,影响了战力…… 这些反智、反常的言论,朱厚照几乎是不敢相信,可偏偏就出现了。 下朝之后,面对愤怒的朱厚照,杨廷和一句话点出了这些言官的目的:“陛下,小王子虽然还没有带骑兵杀过来,可这些官员却已经在为陛下找退路了。” “为朕找退路?” 朱厚照茫然。 杨廷和平静地说:“这和前面让陛下派遣使臣去与小王子商议互市的奏折一样,都是为了维护陛下的颜面,毕竟朝堂之上的官员都知道哈流土河是陛下的谋略……” 朱厚照明白过来了。 言官说这个不好,那个有罪,将官弱了,军士不行,应该多谈判等等,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小王子要来,大明肯定会失败,失败就需要有人担责,找皇帝担责不合适,那找谁,自然是宣府与万全都司的将官,找支持整顿万全都司的人,比如顾仕隆,找不支持谈判的人,比如兵部、五军都督府与内阁等…… 总之,失败是肯定的,至于谁最终来背黑锅,现在就可以造势了。等惨败的消息传到京师,皇帝就能知道言官多有先见之明,想收拾哪个武将,那就收拾哪个武将…… 正因为这些不合理的逻辑,导致了不合理的言论,也就出现了许多奇葩。朝堂上有些事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说官员素质低劣,归罪给读书读傻了,那也不合适,只能说这些人自以为聪明…… 朱厚照不需要这些赌运气、博关注的大聪明,对杨廷和道:“将士的军功是用命换来的,如今一场大战将起,这些身在后方,受将士庇护的官员竟背后动刀子,朕不能容他们!告诉督察院,让这些御史——全都去当驿丞吧。” 驿站是里出人才,比如王守仁,就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再起来的本事了。 杨廷和没有反对,这些言官确实不像话,去底层干点活历练历练也好,能少折腾点事。 “有事?” 朱厚照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拿出一份奏折,递了过去:“陛下,礼科给事中陈鼎送上一本奏折,弹劾廖堂。” “廖堂?锦衣卫里的将官?” 朱厚照皱了皱眉,接过奏折看去,微微凝眸:“此事是否为真?” 杨廷和回道:“臣问过刘指挥使,寥堂确实是福建人,但其子廖铠,参加的却是河南乡试,且廖鹏还有个弟弟,是宫中宦官,名为廖堂。陈鼎言,寥堂曾给河南乡试考官打过招呼,故此这廖铠才得了举人……” 朱厚照将文书背至身后:“滥冒河南乡举中式,这事一旦传出,恐怕会让河南士子不安啊。” 杨廷和低头:“陛下,陈鼎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河南士子已然群议沸腾,甚至派了三十余士人至礼部,请求将廖铠除名。” 朱厚照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朕知道晚了啊。张永,去问问寥堂是否有此事,如实交代了,他们兄弟子侄领罚一起离开京师,若是敢欺瞒,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张永领命而去。 杨廷和行礼:“臣告退。” “且慢。” 朱厚照喊住了杨廷和,言道:“科举阅卷,这一次朕希望内阁也加入其中。” “陛下,内阁也审阅试卷不合适吧?” 杨廷和皱眉。 自家儿子杨慎还在考场呢,虽说考卷有抄录有糊名,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是儿子的考卷,但毕竟对杨慎的文风很熟悉,一旦识破了,那这试卷还批不批? 再说了,自己当阅卷官,哪怕是其中之一,也很容易被官员抓出来弹劾,说官场勾结、儿子作弊…… 本身就是内阁大臣,避嫌还来不及,怎么能去当阅卷官。 朱厚照走至御案边,拿出一份册子交给杨廷和:“不仅内阁大臣,还有刘忠、靳贵,你们可都是饱学之士,朕信得过,只不过这次阅卷方式不同于往日,你们回去好好研读一番。” 杨廷和打开册子看了看,不由地皱眉:“陛下,这……” 朱厚照点头:“按照这办法做吧。” 这一本册子,改变的是阅卷方式,以前阅卷时,阅卷官评判出中或不中,中就留在左边,不中丢右边。 比如有一百份试卷,两个阅卷官各自阅五十份。两个考官看过之后,这个考官认为中的有十个,不中的有四十个,那个考官认为中的有二十个,不中的有三十个。 这个时候两个考官需要交换,你看我那五十份,我看你这五十份,两个都认为中的,那就确定下来,不再讨论。 可问题是文章这东西主观性很强,他觉得好,妙笔生花,拍案叫绝,简直是人间好文章,这李白杜甫来了也比不过他,可你接过来一看,我去,写的什么玩意,辞藻华丽的背后,啥都不是,毫无营养可言嘛…… 不过,另一个阅卷官资历比我老,看书比我多,后台比我硬,他觉得这文章好,我非说这文章是垃圾,这他娘的不是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水平也就这样。 这样一搞,日后铁定给人穿小鞋。 如果我选中的,他非说垃圾,我要不要争取,告诉他,这文章好得很,写文章的有大才? 文无第一嘛,谁也不好说服谁。 这个时候就需要妥协了,你妥协,你不甘心,我妥协,我也不乐意。一起妥协,那就点中排名靠后吧。这样一捯饬,麻烦很多,甚至这阅卷官办完事之后,两个人就此决裂,从此之后,你斗你的,我踩我的,山高水长,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阅卷制度本身有缺陷,是因为参与的人少,拿主意的人少。 朱厚照决定稍微修改下规则,虽然还是有缺陷,但至少让缺陷少一些,而这个方法,那就是增加阅卷人数,同时,引入打分制…… ------------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百分制判卷 贡院。 礼部尚书傅珪、祭酒王瓒看着全新的阅卷规则,多少有些傻眼。 考试官只有两个,可这阅卷官一下子增加到了四个,达到了六个人。 增加阅卷官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次考试人太多了,多少还能分担下压力,实在嫌累,少看几张试卷让其他人代劳也没问题,令人吃惊的是——判卷的方式彻底改了…… “百分制?” 傅珪一头雾水,看向王瓒:“王祭酒看懂了吗?” 王瓒抓了抓胡须,面色凝重:“陛下的意思是,好像是让我们先集体初选出一千份试卷,然后对这一千份试卷分别打出分值,然后将最高分值、最低分值去掉,取四个分值加合定为试卷最终分,满分定为四百分,以二百八十分为线,遴选出此番科举的进士……” 傅珪抖动了下胡须,将目光投向喝茶的李东阳:“李首辅,这种方式前所未有,万一埋没了人才……” 李东阳摆了摆手:“老朽看到时也颇是惊讶,本想进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可仔细推敲,这种百分制的判卷法未尝不可行,尤其是将最高分、最低分去掉取中间,老朽很是认可,就连杨廷和,那也是赞叹不已。” 王瓒点头。 这确实是一步高棋。 不说可以完全杜绝判卷的私心问题,但可以让私心的影响削弱到最低。 以前收买考官,考官点中那就是中了,可现在不行了,一个阅卷官决定不了是否能中,收买的难度大幅增加,要想完全保险,至少需要收买四个阅卷官,能做到这一步,还考什么试,是个举人也能让你当大官啊…… 退一步说,所有阅卷官都没问题,也没任何考生走后门,用这种判卷的方式也能够将考试官个人喜好的影响降到最低,换言之: 你一个人觉得好,那不是真的好,你一个人觉得坏,那也不一定是真的坏。 大家集体打分,觉得最好的不算,觉得最好的也不算,就取中间的,这样更符合多人的看法。 王瓒开口道:“这办法可行。” 傅珪见李东阳、王瓒都如此说了,只好点头认可:“那就按这方法做吧,只不过初选只有一千份考卷,那剩下的考卷该如何?” 这次考试来的人可不少,七千六百余人,阅卷的就这么六个人,想要在十几天时间里阅过所有试卷,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初选如何初选,初选之后落选的还有没有机会,这些都需要考虑在内。 李东阳含笑:“这些陛下也考虑到了,准备从清廉的儒士与国子监助教中抽出五十人,专门进行初选之后试卷的打分,若分值达到二百八十分,便交六阅卷官判卷。” 傅珪、王瓒对视了一眼,对这个安排很是认可。 李东阳见两人没意见了,便起身道:“那就按陛下定下的法子办吧。” 傅珪见李东阳要离开,连忙问:“听闻外面不太安稳?” 李东阳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傅珪,老脸之上满是笑意:“好好盯着贡院吧,外面再乱,也乱不到这里来,无妨。” 傅珪、王瓒行礼送别。 文华殿。 曾绍贤将一份文书递上,言道:“陛下,兴济的事调查清楚了。” 朱厚照靠在椅子里,微微闭上眼:“朕有些疲惫了,直接说吧,兴济知县有没有建船闸,有没有殴死百姓?” 曾绍贤知道朱厚照这段时间很累,他既要考虑小王子南下的事,还需要盯着贡院,还有鞑靼细作案正在调查,大同等地卫所的整顿还在进行,各部文书需要批阅…… 多少事都堆在这里,需要朱厚照一一处理,事实上,朱厚照已经多日没回乾清宫了,这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应对诸多事宜。 曾绍贤有些不安地回道:“陛下,兴济确实在兴建船闸,目前已完工了三成,征调徭役百姓一千二百人,因为克扣了粮食,导致百姓吃不上饭,有百姓因此闹事,结果被知县下令殴打,不慎打死。” 凤眼微露一道寒芒。 朱厚照开口:“好大胆的知县,背后有没有两位国舅的影子?” 曾绍贤犹豫了下,开口道:“据调查,寿宁侯与建昌侯不曾与兴济知县周书潜有直接联系,甚至也没见过面。不过——” “不过什么?” 朱厚照冷眸。 曾绍贤低下头:“不过据特勤局调查发现,寿宁侯、建昌侯同时认了一位义子,名为赵宽。” 朱厚照手指敲了敲椅子:“义子?这赵宽是何许人?” 曾绍贤沉声道:“河间守备都指挥程汉的外甥。” 朱厚照站起身,一只手支撑在御案上:“这么说来,这程汉借外甥来结交两位国舅,那此事与兴济知县有何关系?” 曾绍贤不敢看朱厚照锐利的目光,躬身回道:“赵宽有个姨娘,是兴济知县的妻子。” 朱厚照愣了下。 这关系看似有些乱,但很好理解,程汉有两个姐妹,一个嫁给了姓赵的有了外甥赵宽,一个嫁给了兴济知县。 好嘛。 这程汉是想干嘛?靠联姻的方式,认爹的方式,控制河间府不成? 朱厚照言道:“绕了一大圈,所以说,这事还是与两位国舅有关!” 曾绍贤将文书举了举:“不止如此。” 朱厚照沉声:“讲!” 曾绍贤不安地暼了一眼朱厚照,说道:“这赵宽的正妻姓卢,据其对外宣讲,这卢氏有个哥哥,名为卢富。” 朱厚照脸色微微变了,轻声道:“朕若是没记错的话,慈宁宫首领太监便是卢富。” 曾绍贤回道:“从兴济调查的消息是如此,但是否为真,特勤局还不便调查。” 慈宁宫! 那是张太后的地盘,卢富更是张太后最看重的宦官,跟着张太后二十三年了,忠心耿耿。 调查他,没有张太后点头,恐怕很难办。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 越是多事心烦时,这事还一件更接一件地往外冒,恨不得扯出来千万个头绪,将所有事乱成一团麻线。 沉默了会之后,朱厚照看向张永,轻声道:“给张太后传句话,就说朕想喝羹汤了,嗯,就莲子羹吧……” ------------ 第二百三十九章 莲子羹的隐喻 张太后听闻消息之后,颇是诧异。 朱厚照想吃什么,用不着给自己说,吩咐尚膳监便是,实在不行,你让夏皇后熬点粥不也一样,她擅长这一套。 张太后隐约感觉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也不好直接询问,便吩咐人熬了粥,罕有的离开了慈宁宫,前往文华殿。 慈宁宫内,相当安静。 首领太监卢富正催促宫女将一些春花伺候好,便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司礼监太监张永带了十余人而至。 “张公公。” 卢富笑脸相迎,满是恭敬之色,想起什么,补充了句:“太后去了文华殿,不在慈宁宫内。” 张永打量着卢富,抬了抬手:“你们都退远一些吧。” 宦官、侍女纷纷领命。 现如今的张永可是宫内第一太监,也是常伴皇帝身边的得力太监,在这后宫中宦官、宫女眼中是位高权重,自不敢违逆。 卢富有些不明所以,眼神中透着几分茫然。 张永上前,直言道:“卢公公,听说你在宫外有个妹妹嫁给了一户名为赵宽的人家,这事是不是真的?” 卢富愣了下,浑身微寒。 张太后刚走,这张永便来了,还如此开门见山问话,这背后必是皇帝安排。 不敢怠慢。 卢富没有隐瞒与遮掩,回道:“张公公,我入宫至今已有三十六年,虽与家中没完全断了联系,可也只是偶有书信,差人送点钱财接济罢了。前些年,好像是有个妹妹出嫁了,但至于是不是这赵宽,却是记不清楚了。” 张永深深看着卢富,他的回答合情合理。 一当太监,许多都和本家断绝了联系,原因是——本家觉得丢人。 你说家里出个状元吧,那风光无限。 不出状元,当个知县,那也是光耀门楣,家里人出门也能抬起头喊一嗓子:咱儿子是知县。 可家里若出个太监…… 这不仅不好吹嘘,还很容易被人戳脊梁骨,台词是:你看,你看,就是这家人,他儿子是个太监,啧啧,绝了子孙根啊…… 别看当太监是个职业,还有不少“勇士”自宫,然后还真炼成宝典,位高权重,带着全家,不,是全族吃香喝辣,但其实大部分太监都在最底层挣扎,啥也不是,家人也以此为耻辱。 搁现在喊你嗓子,谁家出了个太监,这男的被阉割过了,这他娘的不打架才怪,更何况古代十分重血脉传承…… 加上太监想家又不能回家,回家不受待见,一来二去,这关系就淡了,要说这卢富与家里有多大关系,为其妹妹或妹夫撑腰,张永拿不准,可赵宽利用卢富的名头攫取利益,这是事实。 问了几句话之后,张永深深看着卢富,问道:“这赵宽是寿宁侯、建昌侯的义子,若说这背后慈宁宫里面什么都不知情,卢富,你觉得陛下能相信吗?” 卢富吃惊不已,连忙说:“此事我当真不知情,再说了,我与家妹可以说见都没见过一面,更不要说这赵宽了……” 入宫之前,还没这妹妹的。 张永没有看到卢富有什么破绽,便点了下头,拂尘一动,低声道:“宫中与宫外事,说到底全看陛下,卢公公可要珍重。” 卢富行礼送走张永,脸色阴沉下来。 等张太后回到慈宁宫,正寻思着朱厚照到底怎么想的,只是单纯吃了一碗粥,说几句家常话,然后,就没然后了,直至卢富低头站在张太后身旁,说了句:“张公公来过了,询问了赵宽之事……” 张太后侧头看着卢富,轻声道:“所以,今日陛下不是想喝莲子羹,只是想找你问话。看来兴济的事,终究还是传入了皇帝耳中。” 卢富不知道朱厚照的用意,自己只是个太监,要问话随时可以,用不着大费周章调张太后出去一趟。 兴许,在文华殿看似寻常的对话里,朱厚照的指向绝不是寻常…… 张太后也想不通朱厚照行为背后、对话背后的用意,比如羹汤那么多品类,为啥朱厚照非要点莲子羹。莲子,那就是怜子的意思,潜在台词是:疼爱下自己的儿子,哪怕日后没了弟弟,你还有儿子可以疼不是…… 卢富紧张起来,道:“陛下已经知道赵宽是两位国舅的义子了。” 张太后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安排个人在他们身边,多少办事利索点,日子也能过舒坦一些。可谁知这赵宽竟也只是个草包,不会办事。兴济造船闸,这种事他是如何想出来的,皇帝可是允许商人将不法事告知朝廷的……” 卢富不敢应声。 两位国舅想要过上好日子,那也是需要开源的。 尤其是去年被朱厚照一顿收拾之后,许多家产交给朝廷了,太后虽然也支给了一些钱,可张鹤龄、张延龄大手大脚惯了,待在兴济可没少花销,皇帝嫌这个嫌那个,可只要不违律,那还是想干嘛干嘛,比如招下人,三百,比如纳妾,半个月好几个青轿…… 为了改善生活环境,这院子里是不是应该弄点阁楼,假山,花花草草什么的,一来二去,这两位也穷了,那怎么办?太后的钱也是有定数的,内承运库的钱粮也不是太后说了算,没皇帝点头那是一文也提不出来,户部那里更是别想,皇帝要都难,何况太后了…… 没办法,只能自食其力。 这一出力,就想起了建船闸敛财,然后,出事了…… 原本这事给点赔偿,压下去也就是了,反正就是个草民的命而已,可问题是给赔偿属于开支,不给赔偿那就节省了一笔开支,然后,事情就传开了。 赵宽办事不力,现在皇帝正在调查兴济的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迟早会连累到张鹤龄、张延龄。 张太后抬手,挥退其他人,对卢富道:“你差人去兴济,告诉寿宁侯、建昌侯,赵宽不能留了,这事做稳妥一些,千万不能留把柄。” 卢富看着杀气凛然的张太后,低下了头:“现在去传话容易,可就怕特勤局、锦衣卫已经监视了赵宽……” 张太后坚定地说:“监视又如何?哪怕是落到他们手里,这个人也不能活着到京师!” ------------ 第二百四十章 放几个烟雾弹 张太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喊打喊杀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当初李东阳弹劾张氏兄弟,张太后就让朱祐樘弄死李东阳。以前连大臣都想着弄死,现在想要捏死一个小蚂蚁,那更不算什么大事了。 卢富领命,安排宦官李桂出宫办理此事。 李桂也是慈宁宫里的老人了,忠厚老实,办事稳当,且认识张鹤龄、张延龄,领了差事之后,便带了腰牌信物,等到天黑了之后,才前往西华门。 天色已晚,宫门关闭。 西华门值守的将官高俨审视着李桂的腰牌,问道:“李公公,这天色都黑了,为何这个时候出宫?” 李桂脸上含笑,语气却很强硬:“太后安排,小子只是听命办差。若非要小子告知缘由,那只能先回去请示下太后,要不,我回去一趟?” 高俨不自然地将腰牌还给李桂:“这倒不必了。” 宫门缓缓打开。 李桂松了一口气,抬脚向前走去,刚出了西华门,便准备向南而行,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不少眼睛在看着自己,李桂转过身去,差点没吓晕过去。 只见张永带着一群宦官,正盯着自己。 “张公公。” 李桂心慌之下,赶忙上前行礼。 张永上前,淡然地说:“李公公这是打算去哪里啊,让我猜一猜,该不会是去兴济找两位国舅吧?” 李桂脸色微变,赶忙说:“哪里的话,只不过是太后身体不适,差我去寻一些良药来,这是去太医院。” “哦,是吗?” 张永走至李桂身旁,抬手按在李桂低下的肩膀上,微微发力:“那需要你去一趟文华殿,给陛下好好说清楚,太后哪里不身体不适,什么症状!” 李桂赶忙跪了下来:“张公公,太后正等着太医,不若先容我——” “你,去请太医去慈宁宫!” 张永随手指了指一名宦官,然后看向李桂:“现在可以去文华殿了吧?” 李桂再也没了借口,只好低头跟在一旁。 文华殿。 朱厚照盯着舆图,与张懋商议着宣府等地的布防问题。 张懋言道:“小王子不太可能从开平卫、君子堡这一线强攻进来,这里山势起伏大,不利骑兵,远不如新河口、野狐岭一带。加上小王子几次突入宣府,都是选择在万全都司西北方向,轻车熟路,想来他还是会从那里突入而来。” 朱厚照沉声道:“这个风险我们不能冒,锦衣卫在万全都司内抓了不少鞑靼细作,朕认为,可以用上一用,放几个烟雾弹。” “烟雾弹?” 张懋茫然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笑了笑,解释道:“就是放一些虚假消息给小王子,让他走野狐岭进入宣府。” 张懋皱眉:“陛下,万全都司在野狐岭设防,有一千余将士镇守……” 若是外人突然听闻边境竟然只有如此少的人镇守,不知作何感想,事实上,不管是明朝还是任何朝代,包括新中国,谁也不可能在边境线上一直囤有重兵,军队驻所必然是在边境一段距离的后方,比如宣府重镇就在长城以内八十余里,大同也长城内六十余里。 长城是外围防线,从来不是为了应对大规模骑兵兵团的,事实上,日常的长城根本扛不住大规模骑兵兵团持续冲击,真正阻挡的是散兵游勇,是小股的零散的袭扰性质的骑兵。 有了长城外围防线的存在,大明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至于因为今天有二十几个骑兵前来就立马出动大军,明天有一百来骑兵,还得出动大军…… 当然,有些城关之所以能挡住大规模骑兵持续进攻,是因为后方兵力跟上了,有军队在后方支援,打得起消耗战。毕竟几十里路,说支援还是快。 但这一次,朱厚照不打算支援野狐岭一线,甚至还打算主动卖个破绽,让小王子知道这里好打,有条路可以走。 张懋有些担忧:“这样一来,鞑靼大摇大摆进入,对士气是否不利?” 朱厚照摆了摆手:“士气低,那就靠打一场胜仗拉回来,现如今朝廷在布局宣府为中心的会战,若小王子换了方向,那咱们会很被动。” 张懋清楚这样做确实可以“引君入瓮”,但虚掩着门让小王子跑过来,多少有些涨人威风。 朱厚照坚持。 这是没办法的事,有些时候,局部必须无条件服务于全局。 朱厚照指了指大同府的镇虏卫、天成卫:“朕要这两个卫的将官情报,是能战敢战之辈,还是无能之辈,最好是早点查清楚。趁着我们还有时间,最好是能早点换将,便早点换了。” 临阵换将,军中大忌,这话没错,但也不尽然,比如朱允炆当年若是将李景隆临阵换成盛庸、平安、徐辉祖等人,那朱老四估计从大宁出差回去,就只能站在北平城外喊一嗓子:我去,家被偷了…… 朱厚照正在推动边防等地整顿,大同紧随万全都司之后,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留下来的将官,没问题的将官,不代表他是有能力的,可能是什么能力都没有又安于现状,靠着世袭的缘故,坐在了高位之上…… 大明有很多官后代,老爹是指挥使,儿子也是指挥使,老爹是指挥佥事,儿子也是指挥佥事,当然,不是看老爹退休时什么官职,而是看老爹可以世袭的是什么官职。比如戚景通,历史上他当官可不小,还管过京军,但世袭的职务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所以戚继光的起点就是登州卫指挥佥事…… 戚继光很牛,可很多官后代不姓戚,能力平平者众。整顿卫所,将官犯了法,那朝廷办了,甚至取消了其世袭也没问题,可人家没错,你总不好处置吧。 朱厚照的对策就是明升暗降,既然你现在是某卫指挥佥事,那就调入京师当个指挥同知吧。至于当了指挥同知之后,几次大练兵淘汰下去,那就不能怪朝廷了,给你机会你自己接不住,不努力啊…… 张懋领命,在一旁拟了文书。 朱厚照看过加印之后,命连夜传下去办。时间拖延不得,能争取一日先机是一日。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一千箱手榴弹 张懋走出文华殿,迎面碰到了张永等人,没有在意,颔首而去。 李桂见到朱厚照,跪着行礼,不敢抬头。 张永对朱厚照耳语一番后,便站至一旁盯着李桂。 朱厚照命人打了些热水,用烫热的帕子擦了擦脸,开口道:“李桂是吧,入宫多少年了?” “回陛下,十六年。” 李桂依旧没有抬头。 朱厚照将帕子递给内侍,轻声道:“十六年,该懂的规矩也都懂了,现在回一句,你是忠于太后,还是忠于朕?” 李桂惶恐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朱厚照,见朱厚照目光冷厉,赶忙低头回道:“自然是既忠于陛下,也忠于太后。” 朱厚照呵呵一笑:“哦,若是太后有事让你瞒朕,你瞒,还是不瞒?” 李桂身体一颤。 这问题如何回答? 若是回答瞒,那可就是欺君,不忠于皇帝。若是不瞒,那就是不忠于太后…… 朱厚照缓缓走向李桂,平静地说:“朕这几日很疲惫,没那么多耐心等你天人交战,朕只问一句,若不如实回答,那就去北镇抚司回话吧。” 李桂感觉全身发冷。 北镇抚司! 那地方就是人间地狱,活着进去的多,死了出来的也多…… 自己只不过是奉太后的命令出宫办事罢了,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 出于性命考虑,李桂无奈开口:“是,是太后命我等出宫前往兴济,告诉两位国舅——收敛一些。” 朱厚照摆了摆手:“只是收敛一些,还不需要连夜出宫吧?” 李桂苦涩:“让两位国舅,除掉赵宽!” 朱厚照凝眸,看向张永:“让刘璋过来一趟。” 李桂颤抖地喊道:“陛下,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一句谎言!知道此事的还有卢富卢公公——” 朱厚照眉头微动,抬了下手:“朕知道了。” 李桂不知该如何做,也不清楚朱厚照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刘璋匆匆入殿。 朱厚照言道:“将兴济知县周书潜与那赵宽,一并抓入京师,速度要快,兴济交县丞暂时掌印。” 刘璋领命,看了一眼跪着的李桂,又看了看朱厚照,见没让自己带走此人的意思,便行礼离开。 张永走至沉默的朱厚照身旁,低声道:“这李桂如何处置?” 朱厚照坐了下来,沉思良久,对张永道:“让人准备一辆马车吧……” 翌日。 慈宁宫。 张太后起身,见身边的侍女脸色有些异样,不由问道:“发生了何事?” 侍女赶忙跪下,回了句:“太后,卢公公走了。” “走了?去了何处?” 张太后不明白,昨晚还在宫中伺候。 侍女低头:“昨晚三更,张公公奉旨,命卢公公离宫,一辆马车将其送了出去,连收拾行李、传句话的时间都没留……” 张太后浑身一颤,明白事情很可能暴露,自己这个儿子突然出手了。 现在的问题是,卢富到底是离开了皇宫,还是被抓了起来! 这事自己不出面不合适,出面也不合适,一旦当面对质起来,那这母子关系估计又要冷起来了。 侍女见张太后迟迟不说话,又说了句:“张公公临走之前还说,慈宁宫的人出宫,须经皇后点头方可,若无皇后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宫……” “什么?” 张太后豁然起身。 平日里这倒不算什么事,反正自己也不出宫,可现在卢富不知去了何处,慈宁宫的人也禁止直接出宫,这和直接封了慈宁宫有什么区别? 堂堂太后,连出宫这种小事都不能做主了?如此的话,身边的宦官、侍女谁还听自己的话? “皇帝在哪里?” 张太后向外走去,面带冷霜。 侍女回道:“好像是出了宫……” 张太后停下脚步,只感觉浑身发冷。 朱厚照啊朱厚照,他倒是手段一个接一个,先是拿走了自己最信任的太监,然后取消了慈宁宫出宫的权,想找他质问一番,他倒好,人不在宫里面…… 不过,朱厚照确实不在宫里面,这一点是对的。 此时的朱厚照正在天字制造局,查验火器制造事宜。 局正赵华、局副杨甫、于文,司正李可仁等陪在左右,赵华言道:“按照陛下安排,目前火器司已做了调整,将手榴弹近程火器、虎蹲炮中程火器、威虏炮远程火器结合起来,形成近、中、远打击,打击范围可以覆盖三里以内。” 朱厚照拿起一个“手榴弹”看了看,这东西可比后世的手榴弹大一些,后端小木头,前端是拳头粗大的铸铁,里面填充了火药,这种手榴弹采取的还是引线点燃式,不是拉动引线的方式…… 不过这并不妨碍使用,反正虎蹲炮、火铳现如今都需要点火,多点个手榴弹也没什么。 “库存了多少手榴弹?” 朱厚照问道。 于文回道:“一千箱,每箱十二个,目前正在抓紧制造中。” 手榴弹是新火器,储备数量还没跟上。 朱厚照盘算了下,问道:“当下一日可制多少箱?” 于文没有迟疑:“因为匠人数量多集中在其他火器制造中,当下负责制造手榴弹的匠人并不多,每日只能制八十箱至一百箱。” 朱厚照微微点头:“那就想办法,每日制一百箱吧。库存的一千箱,悉数调出,交王廷相负责分配。” 于文领命。 朱厚照看向赵华:“你们提出的火药弹储备仓库文书,朕看过了,确实,太多火药弹储备不用,总放在天字制造局安全也是个问题,是时候建造专门的火药仓库了。琼华岛交给天字制造局了,在那上面开挖、建造专用的火药弹仓库,记住,必须考虑意外因素,设置阻挡爆炸冲击的堤坝,另外,整座岛的仓库当可以容纳不低于五十万火药弹。” 赵华、于文等人有些惊讶。 琼华岛在元廷时叫万寿山,还有人将其称之为万岁山,那是太液池里面最大的岛,皇室游玩的好地方。 这拿出来造火药仓库,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朱厚照不这样认为,好风光的地方多了去,就这北京城内适合储备火药的地方可不多,总不能建到城外去吧,万一被人围城了,那火药仓库到底是谁的…… ------------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朕做事是有底线的 火药仓库的选址考虑的因素太多了,首先必须在城内,其次周围人烟要少,再次安全性要好,小偷小摸进不去,最后交通还得便利,需要的时候能运得出来,储备的时候能送得进去…… 这还只是大的要求,细节就更多了。 朱厚照看了看北京城内,符合这些要求,且一旦发生事故,不会波及到城内百姓的地方,也就这琼华岛最为合适了。 琼华岛西面不远是以前的豹房南端,距离北面的天字制造局还远,东面不远就是煤山,距离煤山以南皇宫还远,整个岛不算大,方圆二里,拿出来造仓库绰绰有余。 退一步说,即便是岛上所有火药弹全炸了,毁伤也相对有限,有太液池水、岸边的树木、宫墙等阻隔,不会发生太大的问题。有两座桥梁可以进出,运出运入相对便捷。 赵华见朱厚照拿定主意,便继续说道:“匠人数量,臣等以为还可以增加二百,为后续火器研究、制造提供更多力量。” 朱厚照微微点头,赞同道:“匠人由你们来选吧,可以从兵仗局、军器局抽调,也可以从地方卫所抽调匠人,不管匠人出自何处,必须确保其身世清楚,且有人作保,一旦进入天字制造局,安置与月钱跟上……” 赵华、于文等人连连点头答应。 朱厚照看过天字制造局的成就之后,问道:“眼下可有困难?” 赵华犹豫了下,开口道:“陛下,谈不上困难,倒是有一事,天字制造局与工部商议多次没解决。” “哦?” 朱厚照示意赵华继续说。 赵华言道:“陛下改年号之后,定下了今年冶熟铁一百万斤的目标,不知是地方操之过急,还是工部办事不力,送到天字制造局的许多铁石有问题,杂质过多,甚至有些铁矿石还没完全熔炼出来,虽说天字制造局可以冶炼,只是这样一来,工部报上来五千斤,但我们实际可用的只有四千斤,且需要分出人手专门负责此事,耽误火器制造进度……” 朱厚照脸色微冷,点头道:“你们将领取的问题铁矿文书整理下送至宫中,朕会交工部责办。” 没其他问题,朱厚照勉励众人一番后,便返回宫中,然后听闻张太后病倒了,无奈之下,只好进入慈宁宫,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张太后,朱厚照挥退了皇后与一干人,开门见山地说:“总不能因为兴济出点事,母后就病倒一次吧?” 张太后微微睁着眼,问道:“卢富去了哪里?” 朱厚照坐在了床边,缓缓地说:“母后放心,朕不会下令杀人灭口。” 张太后皱了下眉头。 显然,朱厚照知道了一切。 张太后轻声道:“兴济的事与你两位国舅无关,都是那赵宽教唆,母后知道后很是愤怒,这才让人去兴济告诫,让他们远离这等奸佞小人。” 朱厚照看着为两位国舅开脱的母后,苦涩一笑:“朕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派人去了兴济,将那赵宽抓来,也好问清楚了——正法!” 张太后伸出手,抓住朱厚照的手腕:“你那两位国舅已经很老实了,你可不要再对他们出手。” 朱厚照轻声道:“母后说的哪里话,朕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两位国舅出手。” 无缘无故? 那你若是知道了背后的事,岂不是就是有个缘故了? 张太后有些着急,起身道:“母后知道你做事有主见,也有手段,可你不能总盯着自己人下手,他们对大明是忠,对你也是忠。” 朱厚照深深看着张太后,问道:“所以,两位国舅在兴济犯了不少错,这才让母后如此焦急?所以母后知道背后有事,但就是宁愿百姓去死,也不愿两位国舅过不上舒坦日子!” 张太后神情有些不自然,吐出一句:“皇室宗亲,总不能过苦日子吧,那样的话,丢的是皇室颜面,母后也是为了——” “够了!” 朱厚照打断了张太后的话,起身道:“母后,朕做事是有底线的!朕可以让那赵宽死在途中,但两位国舅,不能留在兴济了!” 张太后急切地问:“你打算让他们去哪里?” 朱厚照冷漠地回道:“云南,昆明!” 张太后脸色陡然一变,起身下床:“你这是想让他们去蛮荒之地,想让他们永世再也见不到母后啊!我不答应!” 朱厚照转身:“母后不答应也无妨,赵宽入京,交锦衣卫审讯,问出什么,牵扯到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触犯了大明律哪一条,那就按哪一条判刑!” 张太后见此,急火攻心,喊道:“站住,我可是你母后!我的话,你竟敢不听?” 朱厚照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头顶的翼善冠,喊道:“若母后戴这帽子,朕什么都听!” “你!” 张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 这话已说得很是清楚,没什么言外之意,直白点就是:如果母后你能当大明的皇帝,那我朱厚照就听话。 可妇人不得干政! 大明也没有垂帘听政的先例。 再说了,什么时候垂帘听政,是皇帝幼小干不了事的时候,这个时候朱厚照成年了,正在大展抱负,勤勉为政,就是张太后想垂帘,也没地方买这帘子,文官不答应,武将也不答应。 朱厚照眼神中带着几分悲伤,沉声道:“母后,让两位国舅去昆明,至少他们还能活。若留在兴济,朕不敢保证,有生之年——不大义灭亲!至于到底该如何,那就请母后决断吧。锦衣卫已经去了兴济,母后莫要拖延,人送到了京师,若问出来什么,朕未必不会改主意。” 张太后没想到朱厚照竟是如此坚决,见朱厚照转身而去,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 朱厚照实在不想因为两个国舅的事分心了,这次一定要将这两人送走,昆明是个好地方,沐府已经传到了沐昆手中,沐家可以说是“世保赤社,为明藩屏”,是整个大明王朝,唯一一个,一代代有实际领土权力的勋贵。沐昆是个厉害的角色,由他看着张鹤龄、张延龄,绝不会有问题…… ------------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朱厚照不是亲生的? 回到文华殿不久,夏皇后便跟了过来,说了句:“母后说,按陛下意思办即可。” 朱厚照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脸色更是凝重。 从张太后的退让来看,张鹤龄、张延龄在兴济一定是做了一些不是人干的事,所以生怕被问出什么被咔嚓了。可问题是,这两人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朱厚照没办法与张太后彻底闹崩,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种,大明主张孝道,这个孝道里,最大的组成部分就是听话。若是朱厚照与张太后矛盾公开化,闹到官员皆知的地步,那一定会有官员借着不孝的名义指责朱厚照。 当然,被官员指责下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一旦这事闹开了,牛鬼蛇神就很可能冒出来,到那时候,即便是朱厚照可以应对局势,平息了风波,那也会焦头烂额,如果张太后来个破罐子破摔,说句令人浮想联翩的话,甚至会动摇朱厚照当皇帝绝对的合法性! 这似乎听着不可能,朱厚照可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从太子当上皇帝的。 但是! 这是事实! 因为,民间甚至是官场,对朱厚照的生母存疑! 换言之,朱厚照的亲娘是不是这宫里的张太后,皇室一锤定音,是,可有些人认为,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朱厚照的亲娘很可能是另有其人。 而这件事,还因为弘治十七年,也就是六七年前的郑旺妖言案闹得满城风雨。 郑旺说了,朱厚照是自家女儿郑金莲的儿子,自己是太子的岳父,皇亲国戚。这郑旺不仅在老家说,还跑京师来说,最后还一群人信了,送礼的送礼,认爹的认爹…… 京师啊。 皇帝家门口说朱厚照的娘不是张太后,是另外女人生的,这事朝廷能不知道吗? 知道。 不仅知道,后来朱祐樘还亲自站出来澄清,朱厚照就是张太后的儿子,还参与审讯了郑旺。 过程如何不太清楚,民间不得而知,结果很清晰: 郑旺,监押侯斩。 这就是死缓了。 然而弘治十八年朱祐樘驾崩,朱厚照登基,大赦天下,这郑旺活蹦乱跳地回了老家。正德二年时,郑旺再次伙同其他人,闯入东安门,喊话“国母被幽禁多年,我要面见皇帝”。 那意思是,朱厚照,你现在当皇帝了,要拯救你亲娘,现在的娘张太后别管了。 这一次,朱厚照见了郑旺,然后赏了他一个凌迟…… 这事虽然起自郑旺妖言,可就和前世差不多,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朱厚照没跑断腿,辟谣没辟干净,加上民间对这种八卦很喜欢听,一来二去,事就这么落下了。 如果哪天朱厚照公然决裂张太后,那民间很可能会再次出现一个郑旺,说,你看看,不是亲的吧,要不然谁会对亲娘如此…… 既然朱厚照都不是张太后亲生的了,那朱厚照还是不是朱祐樘的儿子,他身上流淌的是不是朱家血脉,别是从民间抱进去的吧?这话百姓胡说几句不碍事,可若是亲王也拿这一套话当理论,比如——宁王朱宸濠,那可就是造反有理了。 事实上,历史中的朱宸濠造反,确实用了这一个理由,他打出来的旗号,那就是奉张太后的旨意,收拾朱厚照这个恶棍,那意思就是,朱厚照不是皇室继承人,不是老朱家的,大家都跟着我干翻他,我朱宸濠才是老朱家的种…… 所以,朱宸濠造反不是简单的造反那么简单,人家也是有“妖言”作为理论依据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厚照与张太后的斗争只能维持斗而不破的地步,至少当下的朱厚照,不能与张太后彻底撕破脸,杀了赵宽,将张鹤龄、张延龄的户口迁入昆明,看似是张太后退了一步,实则是朱厚照退了一大步,只不过张太后为的是两个弟弟,而朱厚照考虑得就更多了。 锦衣卫领了旨意,快马加鞭离京奔赴兴济。 两日后,朱厚照现身十二团营,登上高台,面对即将出征的将士,喊道:“先辈开疆拓土,终有大明天下,幸赖将士齐心,风雨一百四十余年,虽国运曾有多舛,然江山依旧,山河尚在!然强敌在外,亡我之心不死!” “诸位,此战,是为捍卫江山而战,是为了保护你们身后的家人、亲人,父老乡亲而战!是为了国土不被敌人践踏而战!朕力推新军之策,主张练兵练魂!现在,是时候拿出你们的战魂给敌人看看了!” “朕今日为你等送行,最后说一句:战死了,你们的妻儿,朝廷来养!活下来的,领功领赏,封侯拜将,朝廷绝不含糊!愿诸位听命听指挥,敢亮剑,敢杀敌,敢为大明先!出征!” 王廷相、顾仕隆、刘胜等一干将官,纷纷行礼。 随后,大军出京! 在这一刻,北京城变得与往日不一样了起来。 许多百姓看到了京军,队列整齐,威武雄壮,面目刚毅,甚至在一些年轻的脸上,没有恐惧,而是有几分杀敌的渴望! 京军! 在京城的百姓眼中,一部分人将其称之为兵油子,恶习满满,欺负人有一套就是不会打仗也不敢打仗;一部分人将其称之为打杂兵,就是给人打下手干粗活的,搬砖扫地倒垃圾还行,拿刀子砍人就算了吧…… 这些印象很深,自然也有其历史因素,但在这一日,京师的百姓发现,此时的京军与之前的京军,似乎大不一样了,从他们整齐的队列里,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中,跃跃欲试的神情上,都可以看出不同! 经过近十个月的锤炼,京军不敢说已经实现了完全蜕变,但其精神面貌已焕然一新,其战力也较之以往,强了不止一分! 京军动! 万民震撼! 在这一刻,许多人第一次对朱厚照的新政有了直观的感受。 光说新政,可平日里大家都忙着生活,没什么感觉,但这时候,看到威武、强壮的京军,许多人才开始意识到,大明正在改变,中兴的脚步——已经迈出去了!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兴济的侯爷 兵出安定门,向北而行。 王廷相端坐在战马上,与一旁的戚景通商议军略之事:“哈流土河的胜利,朝廷将首功给了万全都司,但你我都清楚,真正的首功当属于神机营,陛下的赏赐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至于原因你是清楚的,这一次小王子倘若当真带大军至宣府,我希望神机营能全力而为,放开打一仗。” 戚景通自然知道原因,那就是朱厚照想要刻意隐藏神机营火器的威力,弱化神机营的作用。事实上,那一次战斗,神机营确实没有起到大范围毁伤鞑靼骑兵的目的,至少没有彻底打残他们。 不过这一次,王廷相渴望一次将小王子揍残废。 以前的时候,王廷相不会说出这等狂傲的话,可自从在军营里溜达了下,看了看全新神机营的战术战法之后,总算是明白了朱厚照想要借机歼敌两万至三万的信心出自何处了。 戚景通回道:“王总兵,神机营是可以出全力,但何时出,还需慎重。” 王廷相笑了笑,点头道:“放心,王某虽然没领过兵,但还是读过一些兵法,知道不动则已,动如雷霆的道理。再说了,陛下可是给了一千箱新式火器,这东西守城的话,想来是利器。” 戚景通很是认可。 所谓的手榴弹,在戚景通眼中其实就是火药弹,不同的是,神机营使用的火药弹,需要借助虎蹲炮或其他神机炮发射出去,而手榴弹不需要发射,点燃,丢就行了…… 虽说手丢不远,可这玩意是用来打攻城部队的,用不着多远,谁跑过来就炸谁,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扔就行,操作方便,不需要培训,是人就能用…… 不过神机营不会装备手榴弹,因为神机营打的就是中远程,不考虑近程作战。 王廷相想起什么,道:“这次陛下没有用复合弓独立营,这倒是令人不解。” 戚景通微微皱眉,旋即笑道:“想来陛下也是希望手中留一些出人意料的手段吧,全都暴露出来,日后想要征讨小王子可就难了。” 王廷相想了想,很可能是出于这个考虑,另外复合弓独立营并没有完全换装,尚未形成大战力,也可能是皇帝的考虑之一。 顾仕隆驱马而至,对王廷相道:“军纪肃然,没有问题。” 王廷相抱拳:“辛苦,这一路上,纠察队还需要多用心,如陛下所令,对百姓秋毫不犯,任何人不得纵马,不得擅离军队,更不准夜入民宅,纪律说清楚,但有人犯,一律严惩。” 顾仕隆还礼:“三大纪律,八小纪律,京军早已背熟,若是犯了,那就说明这支队伍里还有人不懂什么是纪律!” 此番出征,有铁的纪律与维持铁纪律的纠察队! 抬手,望北。 寿宁侯张鹤龄站在亭中,对一旁穿行在桃林中的张延龄道:“桃花盛开还需要半个月,这几个花骨朵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我们,是不是该想想对策了,前段时间特勤局的人不断出没,调查得紧,我们做的事很可能瞒不过去。” 张延龄用剪子剪断了一个桃花枝条,对张鹤龄道:“大哥在怕什么,有姐姐在宫中,大不了我们挨一顿训斥,又不是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张鹤龄呵斥道:“那可是五条人命!” 张延龄踩了踩脚下的地:“大哥,只有一条人命,还不是我们下的手,而是那兴济知县的错,与我们何干?另外,大哥说话可要慎重,若不是姐姐用了些法子,这府中的耳朵,早就支棱到奉天殿去了。” 张鹤龄坐了下来,颇有些不安:“我总感觉咱们这个外甥不对劲,姐姐来信说过,若事闹大了,很可能保不住我们。你想想,在姐夫还在时,咱们闯多少祸,出过什么事?可现如今,我们连京师都待不了,被赶回了破落的老家!姐姐也是,连个儿子都看不好。” 张延龄哼着小调,走入亭中:“要怪还是怪那该死的天命觉醒,若这外甥老老实实待在豹房享受,咱们就能好好在京师享受了,偏偏转了性,令人匪夷。不过,兴济就兴济吧,当个土皇帝也不错。” “土皇帝?” 张鹤龄浑身一颤,这话你也敢说? 月亮门外出现了一道身影,没敢走进来,站在那里便通报道:“大老爷、二老爷,赵公子来了。” “让他过来。” 张鹤龄吩咐之后,对张延龄道:“船闸不能继续建下去了,善后的事也需要做好,最好是用钱让那人彻底闭嘴,哪怕是被锦衣卫抓走,也能一口咬定不是被打死的。” 张延龄叹道:“好不容易找个法子,可又出了幺蛾子,罢了,那就让赵宽处理好后续之事吧。” 有些事,两人不好出面,想要将手伸出府外,就需要一个得力人手,而这个人,便是听话的赵宽。 赵宽身材中等,略显瘦弱,可一双三角眼透着几分阴狠与狡诈,见到张氏兄弟,当即下跪,喊道:“儿子见过大父亲,小父亲。” 张鹤龄、张延龄对赵宽的表现很是满意,这儿子没白认。 张延龄甩动着桃花枝条,对赵宽道:“最近风声紧,京师有了警觉,已经在暗查了,该封口的封口,该让他们离开的离开,莫要再出乱子了。” 赵宽恭敬地答应,然后问道:“听说是商人走露了消息?” 张鹤龄叹道:“据说如此,自从皇帝给了商人检举之权,运河上再想弄点好处,那可就太难了。” 赵宽原以为皇帝只是说说,商人也不会当真,可现在看来,这政策给了,权力给了,商人是真敢用啊…… 得。 那就老实点吧,捞钱的门路多的是,不一定非要在运河上捞。 “拦住他!” “不得擅闯后院!” 外面传出声音,旋即一道身影倒飞至后院,翻滚了几下,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一道身影出现在月亮门口。 飞鱼服,绣春刀。 脚步沉稳,缓缓而行,身后出现了一道道身影,清一色罩甲军士,腰佩绣春刀。 为首之人看向张氏兄弟,抬手拿出驾帖,冷冷地说道:“锦衣卫指挥佥事卫牟斌奉旨而来,两位侯爷——接旨!” ------------ 第二百四十五章 点子好用,但没命用 牟斌? 张鹤龄、张延龄看去,不由得瞪大眼,那张正直无惧的四方脸,还是那么欠收拾! 牟斌与张氏兄弟算是老熟人了。 几年前,李梦阳弹劾张氏兄弟,之后在“张太后”(当时还是张皇后)的教唆下,李梦阳被关押诏狱,而当时负责看管、审讯李梦阳的正是牟斌。 牟斌为人正直,知道张氏兄弟不是什么好玩意,不仅给李梦阳开了个干净清爽的单间,还安排人每顿饭里加点荤菜,结果李梦阳在诏狱住了一段时间,白白嫩嫩出去了…… 张鹤龄、张延龄知道背后是牟斌出力,恨得牙痒痒,但没办法,这个人没什么破绽。后来朱厚照上位,还是走了刘瑾的门路,将牟斌打了一顿,降为百户闲住。 可刘瑾一死,此人就复职了,只不过一直没等到自己效力的机会,直至这一日。 领旨? 张鹤龄、张延龄不安上前行礼。 牟斌拿出圣旨,暼了一眼跪着的张氏兄弟,沉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寿宁侯、建昌侯即日启程,迁家昆明。无皇命不得离昆,钦此!” 张鹤龄、张延龄骇然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牟斌。 什么意思? 朱厚照要将两人发配去昆明? 张延龄脸色苍白,喊道:“不可能,你牟斌敢假传圣旨!” 张鹤龄牙齿磕碰在一起,瘫坐在地上,看着牟斌冰冷的脸,说道:“陛下不可能传这样的旨意,我们要赴京,要去见陛下与太后!” 牟斌伸出手,将圣旨递了过去:“若你们怀疑圣旨真假,大可拿去验查。若你们想去京师,抱歉,这与我们领的旨意不符。今日,即刻,你们该启程去昆明了,马车在外面,不知两位侯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吗?” 张延龄站起身来,抢过圣旨看了看,手更哆嗦了。 没错! 这旨意不仅用了大印,就连这字,明显是出自朱厚照的手笔! 可怎么会这样? 张延龄怒视牟斌:“这不可能!太后不会答应!” 牟斌平静地回道:“太后答应不答应,我不清楚,但陛下的旨意清清楚楚,我等只管执行陛下的安排。另外,陛下还想找一个名为赵宽的人,不知他在何处。” 张鹤龄、张延龄转身看向赵宽。 赵宽浑身颤抖。 牟斌看了看赵宽,旋即笑了起来:“原来就在这里,倒是省了寻人!你倒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太后与陛下都下了命令,要你死,既是如此,那就死在这里吧。” 抬手。 身后锦衣卫上前,抓住赵宽。 赵宽想要挣脱,慌乱地喊道:“大父亲,小父亲,你们可要救我啊。” 张鹤龄、张延龄根本不说话。 这个时候,两人都自身难保了,喊爹也没用啊。 “杀了吧。” 牟斌下令。 赵宽神魂发冷,豁了出去:“寿宁侯、建昌侯,若是见死不救,我什么都能说出来!这位锦衣卫长官,我手中有他们犯罪的证据!” “胡说,杀了他!” 张鹤龄厉声喊道。 张延龄也猛地看向赵宽,眼神中透着杀气,这个儿子竟然敢反咬一口! 牟斌抬手止住即将动手的锦衣卫。 身旁的锦衣卫千户全壬至牟斌身旁,低声道:“杀了吧,陛下不希望节外生枝。” 牟斌微微皱眉,沉声道:“正义不伸,我良心不安!” 全壬劝道:“良心重要还是性命重要,陛下这次委以重任,若出了差池,日后锦衣卫中恐怕再无立足之地。” 牟斌明白这个道理,抬头看向赵宽。 赵宽咬牙道:“这两位国舅在京师犯下了多少罪,在兴济犯了多少法,我都清清楚楚,多少百姓死在他们手里,朝廷要杀我,我不回避,但他们也得死!” 张延龄上前一步,抓住一名锦衣卫的腰刀,刚向外抽出了两寸长,手腕便被军士给抓住。 赵宽看着真想杀了自己的张鹤龄、张延龄,心中忍不住咒骂。 娘的,老子死到临头了还在拯救你们,你们怎么就看不懂,非要将我往死里整? 赵宽眼见锦衣卫的长官眼神中杀机渐浓,着急之下,喊道:“他们有密谋!” 张鹤龄、张延龄听闻,顿时傻眼。 密谋? 我们两个能有啥密谋? 牟斌冷眸,看向全壬:“看来,此人暂时还不能杀,应该扣押下去审讯!” 全壬喉咙动了动。 娘的,扯到密谋了,这若是杀了,皇帝追问下来谁也担责不起,可若不杀,这与陛下之前的旨意相违! 赵宽见事有转机,说道:“我要去京师,不见到陛下死也不开口!” 张延龄这会已然暴怒,指着赵宽喊道:“该死,该死!” 张鹤龄拉了一把张延龄,深深看了一眼赵宽,明白了这个家伙的意图,当即对牟斌喊道:“他竟然说我等有密谋,为自证清白,我们也要一起入京,面见陛下!” 张延龄总算反应了过来。 好嘛,赵宽在那诬陷两兄弟,感情这是想着法子送两人去京师搬救兵啊。 只要人到了京师,皇帝见不见得到且不说,张太后肯定会收到消息,到那时,有姐姐这棵大树,自然也就不会去昆明了。昆明啊,那地方太远了,而且听说土司很不老实,时不时就拉扯两头大象干架,去那里,别昆明没到,大象先跑来将自己踩死了…… 不得不说,还是这个干儿子脑瓜好使。 密谋是不存在的,罪证他也拿不出来确凿的,到时候走动走动,轻轻松松回家,若是运作得好,说不定能重返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牟斌没想到第一次执行朱厚照的出京任务,竟会遇到这等麻烦事。 就在牟斌、全壬感觉到事情棘手时,身后走出一道身影,径直朝着赵宽走去,一只手摸着腰后的短刀。 出鞘。 短刀划破了赵宽的喉咙! 血直喷在了那人的衣襟上。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莫要说张鹤龄、张延龄,就连牟斌、全壬也没意料到这种突发情况。 牟斌上前一步,厉声喊道:“齐彦名,你,怎敢杀他!” 齐彦名转过身看向牟斌,平静地将带血的刀在衣襟上擦了擦,顺手插回了腰后,对牟斌抱拳道:“此人死了,剩下的——便是送两位侯爷去昆明!” ------------ 第二百四十六章 等到机会的齐彦名 抓着赵宽的锦衣卫军士松开了手,赵宽瞪大眼盯着齐彦名的背影,脖子里发出血与气泡的咕噜声,然后浑身无力地砸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全壬喉咙动了动,上前一步:“此人掌握着寿宁侯、建昌侯密谋罪证,你杀了他,锦衣卫如何给陛下交代?” 牟斌脸色也很是难看,沉声道:“你这样做,有封口之嫌!” 齐彦名淡然一笑,轻松地说:“什么封口之嫌?我不过是帮助牟指挥佥事执行陛下的旨意罢了,旨意是什么,那就办什么,其他的事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 牟斌眼神锐利,手握腰刀走向齐彦名,语气冰冷:“此一时,彼一时!” 齐彦名抬手:“牟指挥佥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牟斌皱眉,抬脚走入了亭中。 齐彦名跟在一旁,垂手道:“下官可以断定,若此人一旦到了京师,陛下必会难做,甚至我们这些办事之人也将被连累,落得一个办事不力的下场,甚至可能会被赶出京师!” “此话怎讲?” 牟斌问道。 齐彦名指了指死去的赵宽,轻声道:“假如这赵宽当真掌握了寿宁侯、建昌侯的密谋、罪证,那陛下该如何办?你这不是逼着陛下大义灭亲吗?一旦这两人死了,那张太后与陛下很可能会有了隔阂,甚至是怨啊!你希望置陛下于亲情不顾,落得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还是希望陛下罔顾国法,法外开恩?哪个都不合适吧?所以,这个人必须死在这里。” 牟斌沉默了,齐彦名并非空口白话。 现如今朱厚照力主中兴,自上而下强推新政,得了无数人心,但也得罪了不少士大夫、勋贵甚至是皇亲国戚!这些人可都盯着朱厚照呢,一旦证明张鹤龄、张延龄有罪,而朱厚照罔顾国法的话,那日后这些人犯了罪可就有了参照,中兴很可能就沦落为一个笑话,所以,那些人会逼着朱厚照杀掉张氏兄弟,而这又会撕裂皇帝与太后的亲情…… 齐彦名继续说道:“所以,为了陛下、太后,也为了大明,这个人必须死在这里。” 牟斌无语。 人都被你弄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 罢了。 那就继续完成剩下的旨意吧,送张鹤龄、张延龄去昆明! 两位侯爷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反抗的余地,要么收拾点行李上马车,要么就这样直接上马车,想带仆人不可能,老婆孩子那倒是可以带,但马车就这么两辆,你们自己看着安排,谁在后面走路,谁在马车里…… 锦衣卫办事很是利索与彻底,根本没有通融的余地。 张鹤龄发现银子对这群人根本没用,愁巴巴地想哭。 牟斌、全壬等人自然不在意张氏兄弟的那点银子,皇帝吩咐了,人送走之后,留下的家产变卖充公,这家里的好东西可不少,张鹤龄、张延龄也不可能拿着精美的陶瓷上路吧,也不可能带走一箱箱的银钱吧……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不支持朝廷政策没好果子吃了,你说这府中多少银钱,兑换成新式宝钞,一张一百贯,你就是带个二十张,轻飘飘去了昆明也是能吃香喝辣,可你偏偏对新式宝钞不支持,家里一张宝钞也找不出来,现在要用麻袋装东西,一辆马车,几个女人,几个孩子,能抗多少银钱,一个人背个五十斤,也背多少东西,再说了,此去昆明五千多里路,你们带这么多家当,这半路还不得丢光了…… 张鹤龄、张延龄想要多弄一些马车,却被锦衣卫拒绝了,皇帝说了,一家一辆马车送去昆明,想钻空子可不行。 听说张鹤龄、张延龄要走,那送行的百姓可多了去,有些百姓还带了送行礼物,比如泥块、石子、木板、草、烂菜叶子,张鹤龄、张延龄敢怒不敢言,这他娘的明着说是搬家,实则是被发配啊…… 相对张氏兄弟晃悠悠而行,贡院里的举人脚步则显得轻快多了,大门一开,各自走出,热闹非凡。 三五成群的举人,询问着考试得如何,有钱的去酒楼好好搓一顿,没钱的去茶楼好好喝几口,不想喝酒喝茶的,那就相约一起踏春,正是百花盛开时,走走挺好。 唐寅、祝允明、吴颐山等人走出贡院之后,没发现徐祯卿的影子,倒是看到了沈九娘与唐桃笙。 沈九娘带着女儿上前,给几人行了下礼,轻声道:“徐指导员随军出征了,没办法来接你们,他离京之前将家中钥匙留了下来,让你们住在府中等待揭榜,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说什么了?” 唐寅抱起女儿,问道。 沈九娘回想着,开口道:“说是揭榜之后,还有另外一自选榜。” “何为自选榜?” 祝允明不解。 吴颐山也听不明白。 唐寅想了想,微微摇头:“可能是朝廷另有安排,且不管这些,我们先回去好好休息下吧,总算是熬了过来。” 沈九娘笑道:“我已经买了些酒菜。” 杨慎回到府中,却没看到杨廷和,母亲黄氏见杨慎东张西望,便笑道:“你父亲已经七八日没回府了,差人问过,说是成了阅卷官,这段时日连内阁都没人坐着,陛下亲揽了所有政务。” 杨慎有些惊讶:“父亲怎么可以成为阅卷官,这样一来,儿若位列前三,父亲难免会被言官弹劾……” 这时候就应该避嫌,你不伸手,人家还以为你暗中有交易呢,竟然还公然将手伸进去,这岂不是落人口实? 以杨廷和的睿智,不应该犯这种错误才是。 黄氏轻声道:“这是陛下的安排,据说此番判卷的规则改了,具体用的什么规则,目前还不清楚,后续会随榜单一起公开。看你这神态,似乎很有把握位列前三。” 杨慎颇是自信:“儿不敢狂言必定,但七成把握还是有的,这次的考题可不简单啊,就连后面的策问,也与往年大不同。母亲有所不知,这次会试并非只是考学问,还考治世之才,从会试中的题来揣测,接下来的殿试皇帝很可能会出一道策事关中兴,事关大明治理之道的策问题……” ------------ 第二百四十七章 被发现的鞑靼细作? 对于治国之道,杨慎虽有些见识,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杨廷和相提并论,所以一返回府中便想找寻杨廷和,好为接下来的殿试做准备。 会试得中,第一名是会元。 但杨慎的志向并不是当会元,而是想当状元,而状元、榜眼、探花这属于一甲,是殿试之后按表现排出来的结果。为了拿到状元,杨慎还想找老爹商量商量押下题,可谁成想,老爹去审卷了…… 得,那就看书吧。 相对许多举人会试结束之后便放纵自我不同,杨慎的自律性很强,闭门谢客,该看书看书,该写文章写文章。 瓦房沟。 千户项威驱马而行,身后跟着二十骑。 远处是山峦树木,前方的道路并不好走,但这里又是鞑靼游兵出现次数较多的地方,也是逼近龙门所的必经之路。 百户周四门手搭凉棚望北,对项威道:“项千户,没有动静。” 项威点了点头,扫视过远处的山林后,转身道:“那就回去吧。” 周四门刚想答话,却发现远处树林中猛地飞出一群鸟,似乎被什么给惊住了,连忙喊道:“项千户!” 项威回过身看去,微微皱眉:“这动静不算大,就是不知是什么野兽,还是小股的骑兵。传令下去,钳马衔枚!” 周四门吩咐下去之后,军士纷纷下马,给战马头上套上器具,器具中有部分勒在战马口中,这样马匹行进时不会发出嘶鸣声。 “若是鞑靼的骑兵,我们恐怕不是对手,要不要撤回龙门所,调更多人手前来?” 周四门有些紧张。 项威瞪了一眼周四门:“我们这次出来为的就是探寻鞑靼的动静与踪迹,若这个时候退了,那该如何给都指挥佥事交代?另外你也知道,这次总兵官换成了王廷相,他可是兵部尚书,一个亲手裁汰去十万武官的狠角色,就连那顾仕隆也来了,若咱们不用心,说不得改日纠察队就来了……” 周四门喉结上下移动,脸色凝重。 可不是嘛。 现在朝廷对卫所治理很严,万全都司被整顿过一遍,这将官换了六七成,就连万全都司里的高官,那也是一扫一大片,还有之前的总兵定西侯蒋壑,人都没了,家也被抄了…… 如今大军进驻万全都司各地,王廷相更是下了命令,各地卫所派出少数骑兵,出关巡视,以知敌情。 为了避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只能一边备战,一边侦查。 既然现在出现一些状况,那就应该查一查,虽然这样做很危险,可与没有准确情报,被敌人袭击了龙门所相比,这点危险又不算什么。 项威抬手,待众人聚过来后,安排道:“周四门带五骑走在最前面,我带五骑跟在二十步开外,其他人在四十步开外!一旦遇袭,你与我断后,其他人返回龙门所点燃烽火!该战的,要果决拼死向前!该走的,不得恋战,不得回头!” 众人听闻,心头凝重。 项威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四门。 周四门咬了咬牙,起身道:“既是如此,那就去看看吧!” 千户随我断后,若自己死了,那他也会一起陪着,还有啥可怕的! 周四门带骑兵率先而行,项威带人跟上,在接近远处树林时,周四门几乎将身子贴在了马背上,甚至为了安全,还故意抽出弓箭,虚射了几次,喊了几嗓子,见林中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进入树林之中。 骑兵走得很小心,时不时观察下地上有没有痕迹。 看过一圈之后,周四门放心下来,显然,这里不曾有骑兵出没,若有骑兵,必有大量的马蹄印,可这里,没什么马经过的痕迹,至少没有新的痕迹。 项威随之跟至,看了看周围,闻了闻气息,疑惑地问:“方才到底是什么动静惊起了飞鸟,不像是野兽狩猎,没有血腥味。” 小动物狩猎,惊不起飞鸟。 而大动物狩猎,往往会见血。 斥候出身的刘腊符手持弓箭一点点摸索,弯下腰,看了看折断的草,还有地上的脚印,微微凝眸,对项威等人喊道:“警戒!” 骑兵纷纷调转马头,围成了一个圆形,项威、周四门等人在内,其他人在外。 项威拔出了刀,周四门也将盾牌取了出来,盯着树林。 树林寂寂,并无异样。 项威看向刘腊符:“发现了什么?” 刘腊符看了看地面,因为有不少杂草与树叶,导致脚印难寻,不过可以通过草被踩倒的方向、矮小灌木被折断的枝条判断来人的行踪,可追了十几步之后,刘腊符发现跟丢了。 这时,一片落叶飘落而下。 刘腊符抬起头看去,只见树枝之上藏着一道身影,弓箭瞬间拉起,喊道:“何人?” “我是大明人,不要杀我!” 声音从树上传出。 项威、周四门等人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身着羊皮衣的男人滑落而下,刘腊符走近,闻到了一股子膻味,对走过来的项威道:“应该是鞑靼细作!” “我不是鞑靼细作,我是大明的人,是从鞑靼部落里跑出来的,我有十万火急的情报!” 男人喊道。 项威听着男人的口音,皱了皱眉:“你说你是大明的人,那你叫什么,籍贯何处?” “我叫鲁达,是宣平人,本是个匠人,后来鞑靼来了,便将我们掠去了草原,我已经被关押奴役了七年之久……” 鲁达看出了眼前的军士是明军,赶忙解释。 周四门在项威身旁道:“这事许多人都知道,当年被小王子掠走的人不在少数,有没有此人,也无法考证。让我说,这就是个细作,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来。” 鲁达着急起来,喊道:“我当真是逃出来的,我要见总兵官、都指挥使,鞑靼骑兵要来了!” “你知道鞑靼骑兵要来了?” 项威凝眸。 鲁达喊道:“没错,不仅如此,小王子还在命鞑靼人学习制造回回炮、攻城器械!” “什么?” 项威脸色一变,当即下令:“将他带回去!” ------------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战争已经接近了 宣府镇。 王廷相盔甲在身,在程鹏、戚景通等人的陪同下巡视宣府防务。 其实没什么好巡视的,宣府是军事重镇,前线中的前线,这里的将士战争经验很丰富,哪里安排人手,哪里放滚木,哪里搁石头砖头,大家都知道,而且这里的城墙可比长城坚固多了,也不需要临时加固。 这个时候总兵官等站在城墙上,更多的是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告诉所有人,他在这里。 望北,一片热闹。 城北三百步外,有超过八千将士参与建设,一座方圆二里的土坯城已是初显,里面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 王廷相暼了一眼戚景通,问道:“这一招,小王子会上当吗?” 戚景通淡然一笑,指了指远处的建筑:“谁想住里面谁就住,陛下说了,消灭鞑靼的有生力量即可,不必追求打死小王子。只要有人住进去,那咱们就能打死一批鞑靼人不是……” 王廷相无奈地点了点头,这话有理。 房子建了,肯定会有人住进去的,这一点不用考虑,蒙古人虽然过的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生活,可那也是不带真正露营的,而是需要搭蒙古包的,有现成的房屋,谁会去住蒙古包,省点体力不是好事嘛…… 邓申匆匆走了过来,对王廷相等人通报:“刚收到消息,龙门所千户项威在关外巡察时发现了一个汉人,其自称是从鞑靼营地中跑出来的,有情报要见总兵官、都指挥使。” 王廷相眉头微动,看向程鹏。 程鹏言道:“不管真假,应该见上一见。” 王廷相点头,对邓申问道:“人送来了吗?” “已送至都司衙署。” 邓申回道。 王廷相随即至都司,威严地坐了下来,目光盯着项威、周四门中间有些邋遢的男人,开口道:“本官是王廷相,宣府的总兵官。” 项威、周四门是第一次见到王廷相,也忍不住低头。这家伙是怎么混的,看着还不到四十,人家就已经是尚书了,还是兵部尚书…… 明明是个文官,却透着一股子凌厉的威严。 鲁达见王廷相坐在那里,面容冷峻,赶忙说:“总兵官,鞑靼小王子正在命人准备制造回回炮与攻城器械!” “什么?” 王廷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戚景通、程鹏等人也有些傻眼。 回回炮与攻城器械,这是在为攻城略地做准备吗? 鞑靼最厉害的是骑兵,是野战,是机动作战,现在小王子竟然要放弃最大的优势,准备跨界下了战马,一群人乌泱泱地强攻城池了? 这个情报若是准的话,便意味着小王子准备玩大的,硬碰硬,不惜代价也要打破一两座城,然后大开杀戒,那明军的防守压力将会空前增加,尤其是一些小城。但同样也意味着,大明想要借助守城,大量杀伤鞑靼的目标极有可能实现,这也是大明的一次机会。 朱厚照的谋略里,最完美的局面就是小王子领兵攻坚,大明固守反杀。 但这种谋略要实现并不容易,毕竟小王子带的是骑兵,今天没机会骑马就跑路了,改天还能骑马过来,没必要付出大的代价强攻,所以朱厚照随后安排了补充策略——野外袭击作战。 不过听鲁达的话,小王子很可能会主动配合朱厚照…… 戚景通眼神灼灼,颇是有几分激动,上前抓住鲁达问:“这情报可真?” 鲁达被抓得胳膊疼,连忙说:“真,当真,我没骗你们。” 王廷相让戚景通退下,略一沉思,言道:“你是从鞑靼营地里跑出来的,据我所知,鞑靼营地看管人手颇是森严,你是如何跑出来,甚至跑到了这里来的?” 疑点重重。 鲁达着急地解释道:“鞑靼军营里有一支专门的匠人队伍,大明的匠人本来有三十余,后来又十二人先后被冻死、病死、虐死,在去年冬日,突然有命令传出,让我们打造出回回炮,云梯等,并要求教会一批鞑靼人……” 春日里,雪茫茫。 孙二的帮忙,一路的奔跑,这一路上幸是遇到了一些被冻死的羔羊,否则早就饿死了,勉强支撑到了城关外,遇到了龙门所的军士…… 王廷相听完之后,抬了抬手:“先让他下去休息吧,好好照顾。” 军士领命,带走了鲁达。 王廷相看向项威、周四门:“是你们找到的他?” 项威点头:“没错,在一个密林中,斥候调查过,他确实是从北面而来,但至于是不是细作,拿不准。” 王廷相看向戚景通、程鹏、邓申等人:“说说吧,此人提供的消息能否相信。” 程鹏谨慎地说:“虽然他解释了这么多,听着合情合理,可毕竟还有些漏洞,毕竟这么远的路,他两条腿跑过来,竟没被一个鞑靼人发现,这简直难以相信。” 邓申道:“是啊,这其中巧合太多。” 王廷相看向戚景通。 戚景通思忖一番,认真地说:“我认为此人所言为真,他应该不是鞑靼细作。” 王廷相轻声道:“这样说,总有个理由吧?” 戚景通语气平和:“假定此人是鞑靼细作,那他不可能提供这种情报,完全可以虚晃欺骗我们,比如小王子实际调动五万大军,但此人可以说成小王子准备了一万大军,好让我们掉以轻心,继而给小王子突袭提供有利战机。” 王廷相起身,点了点头:“戚都督所言极是有理,再多巧合、不合理,也压不过这一条合理,敌人不可能让我们做更充足的准备。由此来论,至今还不见鞑靼军踪影,不是鞑靼放弃了作战,而是在积极备战!或许,可以说一句——战争已经接近了!” 戚景通、程鹏连连点头。 王廷相看向项威、周四门:“辛苦下,由你们负责将鲁达送往京师吧,务必见到陛下。” 戚景通咳了声,提醒道:“最好是让锦衣卫也随行。” 王廷相没有反对,这样的话路上出了差池,不至于让项威、周四门担主责,也算是对两人的保护。 待项威等离开之后,王廷相沉声道:“既然情况有所改变,那我们就应该也随之做出调整了,传令吧,让万全都司内各地卫所的主将官集结宣府!” ------------ 第二百四十九章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贡院,总裁馆。 李东阳、杨廷和、傅珪、王瓒、刘忠、靳贵六人端坐在桌案后,各自审阅着试卷。 王瓒目光沉稳,看过一份试卷之后,提笔在试卷右侧边角处写上了“八十二”的数字,然后将一旁挂在砚台上的弥封纸摘了下来,盖住了“八十二”这个数字,将试卷放在一旁。 监试官周善走过来,将王瓒已批阅好的一叠试卷拿起,搁在了傅珪的桌案尚未审阅的试卷里面,然后将傅珪已批阅好的试卷拿走,转移到了杨廷和的桌案上…… 一环接一环,一人接一人。 每人评分之后,各自弥封。 李东阳是最后一个,李东阳判卷之后,其桌上的试卷便会送至隔壁的拆卷厅,拆卷厅的人会在御史、纠察队的监视之下,将盖住编号与分值的弥封条全部拆下,然后抄录下其编号与六个分值,去最高、最低分,之后加和求出总分值,为避免出错,每一份试卷需要誊录三份分值,最终核对三份结果,一旦有一点不符,便需要重新求算与调查原因…… 整个流程很严密,每个环节每一部分人,都分区进行,并有人监视。 杨廷和有些疲惫,站起身来,走向不远处的茶桌,对依旧审阅试卷的李东阳等人道:“莫要太过疲惫了,剩下的试卷可多着呢。” 李东阳顶着个黑眼圈,站起身来,揉了揉酸涩的肩膀走向杨廷和:“多少年没判卷了,这一熬,竟觉得如此辛苦。” 杨廷和笑道:“判卷不辛苦,辛苦的是判分吧。” 李东阳老脸苦笑:“也不尽然,有些举人实在是令人伤心,连个题意都不能审阅清楚,还自以为是挥毫泼墨,还有些举人全堆砌辞藻,全篇通读下来,竟不知所言,就这样的人,一旦入了朝廷,岂不是四处逢迎的官?” 杨廷和点头。 从这些判过的试卷可以看出,有些人没有半点才能,而有些人虽有才能,但底子却又很薄弱,兼具底子与才能的,并不多。李东阳这是哀叹大明的人才。 王瓒走了过来,给几人倒了茶水,举了举手中的供春茶壶:“陛下这给咱们送来的茶壶确实不凡啊,喝茶时总感觉别有一番清香。回头购置两个,一放书房,二放明伦堂。” 李东阳看了看供春茶壶,点头道:“确实不错,就是不知何处有卖。” 杨廷和轻声道:“既然是陛下赏下来的,想来宫中有,等这次发榜之后,咱们找陛下讨要一二,想来不会拒绝吧。” 李东阳呵呵笑了。 找朱厚照要,他肯定会答应的,毕竟这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不过是造型上古朴中透着几分别样罢了。 门开了。 朱厚照走了进来,见几人正在喝茶,笑道:“看来还是累了。”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没想到朱厚照会亲至贡院,赶忙行礼。 “免礼。” 朱厚照上前,将李东阳搀起,然后看了看桌案上堆着的试卷,道:“怎么样,可遇到了令你们眼前一亮的好文章?” 李东阳回道:“自然是有,不过为了避免他人干扰判卷,我等不讨论文章,噤声评分。” 噤声,不说话。 这很好理解,放其他时候,遇到一篇好文章,这文人最喜欢的就是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绝,所谓的拍案叫绝嘛。 关键是,你叫绝了,那下一个评分的,要不要叫绝? 不能以动作、声音给误导其他人判卷,各自安静地给出各自的分,实在忍不住,那就学下王瓒抓胡须。不过话说回来,王瓒本来胡子就不多,等判卷结束,估计也没胡子了。 朱厚照走向李东阳判卷的桌案,指了指其中几份,问道:“这是判完的?” 李东阳点头:“这是六次判分之后的,稍后会送去隔壁拆卷。” 朱厚照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看了看,微微摇了摇头:“判卷以能为主,以才为辅,朕说过,对吧?”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点头。 王瓒回道:“陛下放心,此番八股判卷,按陛下所给框架给分,一旦超出了框架,便会判定为五十分,能否增加十至二十分,便看其中有没有可取之处。” 朱厚照点了点头。 因为八股判卷分值最重,也是决定是否中式的关键,而这八股题又是朱厚照亲自出的,考验的是举人敢不敢质疑孔子,或有没有平衡之道,能不能另辟蹊径,想看看这些人的想法是什么。 虽说题看着简单,但朱厚照给了这些举人自己说话的机会,给了他们用自己的想法回答问题的机会,可就这手中的试卷,这个举人显然没跳出去,还在为圣人立言,找各种证据证明孔子是对的,诚信是最根本的,诚信比填饱肚子的粮食更为重要,宁愿死也不能失去诚信…… 好吧,你死不死我朱厚照不清楚,但你这样的人不在我的框架之内,分值必不能高了。 在朱厚照看来,诚信固然重要,但没什么比人活下去更重要,有了粮食,人才有资格去谈信!他爹娘已经饿死了,他老婆快饿死了,他儿子饿得不能动弹了,这个时候,你让他选要救命的粮食,还是要做人的“信”,他会怎么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粮食是经济基础,信是上层建筑。 就是强拆,那也应该先拆上层建筑,谁家会先拆地基的…… 这其实就是孔夫子的局限性。 当然,孔夫子那些话是有他的合理性的,嗯,合理就合理在那个时代,大环境主张仁义礼智信,加上孔夫子不是给百姓说的,而是说给自己的弟子听的,教育意义大于实际操作意义。 但是,朱厚照要的是,有人可以懂得,理解,并支持经济基础才是根本,唯有破除孔子排序,将粮食摆在最重要位置的举人,才是朱厚照心中具有才干、且有勇气做大事的人才! 这道题,能做出来的到底有多少,又有谁做了出来,朱厚照很想知道,不过现在判卷还没结束。 傅珪想起一件事,言道:“陛下,按照以往惯例,会试结束后十日发榜,可如今试卷很多,我等纵是日以继夜,恐也难保十日后判完……” “这事王祭酒提过,朕可以宽限五六日,至三月初发榜。” 朱厚照回道。 傅珪皱了皱眉:“这样一来,一些家境困难的举人很可能难熬了。” ------------ 第二百五十章 举人都是富人? 举人家境困难? 朱厚照微微皱眉,傅珪这话若是让一些不明事的人听了,肯定会跳脚骂人,这不可能,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举人地位很高,有当官的资格,所以他们都不穷,比如那范进,中举之后丫鬟婆子都有了,还有送钱的…… 可问题是,范进疯了,不代表其他人中举也会疯,范进中举收了好处,不意味着其他人家也有好处拿,穷酸的举人多了去,没人提罢了,以偏概全的人,实在是没有细看历史。 一旦中举,身份地位确实提升了,这是事实,中举之后收到好处,这也是绝大部分的真实情况,哪怕是穷山沟里出了举人,那族人也会送几斤肉,地方官府也会照顾一二。 可很多人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中了举人,给了你丫鬟婆子,那你以后是需要给丫鬟婆子开工钱的,给了你几十两银子,那你也是需要打赏出去的,留下一点钱,那也是需要过日子的。 三年不中进士,你手头还有多少钱? 六年不中进士,你家里还有余粮吗? 九年不中进士,你觉得其他人还会继续像九年前一样给你好处吗? 举人能免徭役,也能领点粮食,可问题是,这点粮食就是一个人的口粮,这一家人可都是需要吃饭的,当没什么人给好处,当三年又三年,六年加六年,你总不中进士,谁来巴结你,谁来给你好处,这日子,终归还是需要自己过,你以为当举人就能富一辈子了? 开什么玩笑,当官都未必能富一辈子,当个举人就富一辈子了,那这群人还考什么进士,待在家里好吃好喝不就够了…… 正因为举人的身份虽然改变了生活与地位,但这玩意时效性不够,想过好生活,想要更好的地位,就只能更进一步,那就是考进士,当官员,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进入体制了,举人连正式的编制都没有好不好,虽然有入编的资格,但还没进来。 不说唐寅这个穷酸鬼,就说徐祯卿,老天给了他一张丑脸,可也没给他开万亩良田,家里困顿得很,哪怕是中了进士,依旧在底层挣扎啊挣扎,最后沦为教书的,微薄的俸禄…… 看吧,进士当官了,还混得凄惨,你说一个个都是富举人,这不是纯胡扯。 还有那文徵明,几次考不中,直接抨击八股取士制,说在当下的八股体制下,全都是“白首青衫,穷困潦倒”之徒,这绝不是什么文徵明一个人痛苦之下喊了一嗓子比喻,而是真正的写实! 所以,礼部尚书傅珪才会提出这样的忧虑,担心举人熬不到发榜的日子,因为他们身上带的钱,很可能是举债而来,算好了日子的时候,多留京师几天,说不得连房钱、饭钱都出不起。 朱厚照沉吟了下,开口道:“这倒是,既然放榜延期,那就不应该让举人承担延期花销,这样吧,朕命内承运库拿出一笔钱权当补贴,让举人安心等待放榜。” 傅珪行礼:“陛下英明。” 朱厚照摆了摆手,笑道:“你们继续判卷吧,朕去隔壁看看。”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行礼送出,各自落座,然后沉神判卷。 朱厚照至隔壁房间,让各自忙各自的,对御史马渠问:“现如今拆卷了多少份,最高分,最低分,分别是多少?” 马渠恭恭敬敬地拿出册子,一边翻看一边说:“现如今已拆卷六百二十七,最高分是三百七十八分,最低分是二百二十分。” “哦,三百七十八分,可不算低了啊,知道是谁的试卷吗?” 朱厚照笑道。 马渠连忙说:“陛下,这拆的可都是誊写之后,仅有编号的试卷,里面连个名字都没有,拆开了也不知是谁人的试卷。” 朱厚照点头。 这也是为了防止作弊,走漏风声。 等所有试卷拆开,有了分值之后,按编号找原文章,最后填上姓名。 “分值最高的朕就不看了,将分值最低的取十份过来吧。” 朱厚照坐了下来。 马渠赶忙命人将试卷取来。 朱厚照拿起一份试卷看去,这八股文写得不错,也跳出了孔夫子的框架,但在一二三的选择上却出现了一些问题,此人在兵备、粮食与信里面只保留了粮食,另外选择了水利、商业作为三要素,这种选择有合理性,但明显还不够睿智。 第二份试卷保留了兵备、粮食与信,然后添加了赋税、徭役、城防,这就属于先肯定孔夫子,然后额外增加一堆东西,不是一二三,而是四五六了,虽然跳出了孔子给的框架,但实际上并没有打破原来的框架,没有给清楚主次…… 朱厚照一份份试卷看去,然后看了看分值,发现李东阳等人判卷还是相当公正,这些人既是臣,又是儒,且名声在外,在做人做事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曾绍贤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牟斌差人送来一封密奏。” 朱厚照眉头微动,抬了抬手,周围的人便退后了一些。 接过密奏。 朱厚照看了看,然后将密奏合拢,放在袖中,并没表态,而是起身对马渠等人道:“抄录时务必校验清楚,核算准确,分值关系其最终能否在榜,不容有半点马虎。” 马渠等人赶忙应声。 朱厚照走出贡院,回到文华殿之后,对曾绍贤道:“让人给牟斌传话,就说此事做得好。另外,齐彦名有功,升锦衣卫镇抚使吧。” 曾绍贤领命。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 牟斌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个能力不错的家伙,只不过此人太过正直,很容易被人利用。那赵宽也是个厉害的角色,竟用密谋的方式想让两位国舅到京,这就是想将事闹大,然后寻机自保。 若不是齐彦名当机立断将赵宽弄死,这事确实麻烦,甚至可能会引起更大风波。 齐彦名啊。 这个跟着刘宠、刘宸一起投降朝廷的贼寇,竟看得懂利弊与大局,这个人,兴许可以大用。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小王子这是自取灭亡 入夜,朱厚照疲惫地伏案睡着。 宦官张永小心翼翼地给朱厚照披了件衣裳,然后安排宦官在一旁守着,自己出了文华殿,准备回司礼监休息,迎面就碰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刘璋。 “刘指挥使,这么晚来可是有大要事?” 张永上前问。 刘璋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回张公公,龙门所昼夜奔驰,送来了一个名为鲁达的匠人,此人自称是从草原上跑出来的,有重要情报。现锦衣卫已验查了身份,接入城内,只等陛下问询。” 虽说皇帝整顿宦官,将宦官的许多大权收回。比如宦官不再外派地方充当镇守太监,宦官的东厂、西厂等衙署被废弃,宦官不再兼管京军等,可这并不意味着宦官彻底失了势。 眼前的张永,便是朱厚照身边最器重的宦官,他明面上没什么大权,却负责着朱厚照的生活起居,甚至文华殿文书的整理,也是张永负责的,许多时候传旨、口谕等,也是张永负责。 刘璋清楚,皇帝身边的人不能得罪,哪怕自己现如今是锦衣卫的一把手。 张永对刘璋的态度很是受用,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文华殿,面露难色:“陛下刚睡下不久,可否等上一等。你是知道的,这段时日政务压身,陛下作息有些紊乱,难得入睡……” 刘璋自然清楚,可以说进入中兴元年以来,朱厚照就开始了忙碌,正月忙着推行新策,二月忙着筹备应对小王子入侵、会试等事宜,加上内阁这段时间抽不出身,朱厚照更是成了铁人。这个时候的朱厚照想来与废掉中书行省的洪武爷有几分相似,彻底被淹没在奏折堆中,一天要处理的文书不会少于二百。 只是,事关军情。 朱厚照有过命令,紧急军情、重大事件,无论多晚,都要即刻传入宫中。 张永看出了刘璋的为难,也知道事不小,只好叹了口气,转身进入文华殿,见朱厚照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沉睡,颇是有些不忍心地喊了声:“陛下,刘指挥使求见。” 朱厚照昏昏中有些动静,惺忪地看了看张永,问道:“朕睡多久了?” 张永低头:“刚睡下,还不到一刻。” 朱厚照坐直,手臂有些发麻,张永赶忙上前揉捏,低声道:“刘指挥使说有人从草原上逃了出来,带了有关小王子的军情。” “小王子?” 朱厚照瞬间清醒了,吩咐道:“打点热水,另外,让刘璋进来。” 刘璋入殿,将事情说清楚,并送了王廷相的文书。 朱厚照用热毛巾盖住脸,烫热了一番才提起精神,看过王廷相的文书后,对刘璋道:“你认为鲁达的话可信吗?” 刘璋谨慎地回道:“臣以为,王总兵、戚都督的分析颇是合理。” 朱厚照从桌案后走出来,威严地说:“如此说来,你也认为这鲁达当真是从草原上逃出来的,确实有些不解之处,但此人提供的情报着实令人振奋,倘若小王子当真在准备攻城器械,那朕只能说一句,小王子这是自取灭亡!” 骑兵为王,那就好好玩骑兵,放弃骑兵的闪电战、大迂回战而去玩攻坚战、攻城战,那纯属找死。 不是朱厚照看不起小王子,而是蒙古人根本就不擅长攻城作战,看看宋元战争就知道了,以巅峰对弱宋,还打了几十年。蒙古人为啥攻城之后喜欢屠城,原因是因为他们攻城经常吃亏,甚至连大汗都亏进去一个…… 没办法,为了降低攻城的损失,蒙古人总是宣传一条,投降不屠城,不投降就屠城,换句话说,我们轻而易举杀进去就不屠城,如果你们给我们带来了重大损失,就全弄死。 别看蒙古帝国东征西讨,建立了一个横跨亚欧的帝国,但他们最大的亏,最疼的伤,还是中原王朝给他们的,而埋葬了他们,甚至还跑到草原上念叨成吉思汗的,那也是中原王朝,比如风光的朱棣…… 虽然宋朝最终还是灭了,但就事论事,蒙古人哪怕是有回回炮,就攻城而论,依旧不是什么强项,尤其是蒙古人都被朱元璋赶到草原一百多年了,整日骑马,连个爬梯子的机会都没有,让他们下了马去爬城墙,实在是为难他们了。尤其是当下,大明虽然还没有完成火器换装,但神机营驻扎在宣府,王廷相还带走了一批手榴弹…… 朱厚照相信,如果小王子攻坚,如果他偏偏去了宣府,那小王子也不是不可以去找蒙哥聊聊当年那点事的……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 朱厚照亲自见了鲁达,通过其言谈,确认了情报的可靠性,最终道:“你没了亲人,可愿意留下来去军器局做点事?” 鲁达犹豫了下,言道:“草民愿意,只不过——好多年没给老人上坟了。” 朱厚照开口:“你是一个孝顺的人,既然如此,那就先回去吧,等过了清明节,若想去军器局,便直接去,朕会让人安顿好。” “谢陛下隆恩!” 鲁达重重叩头。 清明节已经没几天了,这个时候回去也没什么危险,毕竟小王子也不可能一下子飞过来。 待鲁达离开之后,朱厚照便拟了一封文书,交给张永:“命天字制造局,增派人手制手榴弹,并将已装箱的手榴弹提出,全部送去宣府一趟,交王廷相分配。” 张永领命去安排。 鲁达的情报,改变了朱厚照的部署的侧重点,以前防一防也就是了,想着小王子打不下来城池,有点损失也该撤了,现在情况改变了,这家伙想玩爬高高,那就送点手榴弹过去,总要表示下欢迎吧。 一日后,王廷相、程鹏的联名文书便送到了京师,王廷相果然是个人才,懂得变通,在得到鲁达的情报之后,便准备了一套防御作战法,顺带还向朝廷索取了五百套弩箭,还有十万支箭…… 这就是想用弓箭增加杀伤了。 朱厚照当即批准,命兵部调物资前往宣府,同时批下一句指示:“引敌于宣府,寻机大量歼敌!” ------------ 第二百五十二章 满都海的惊天计 余晖洒在捕鱼儿海的水面上,天地之间,格外宁静,偶有鱼儿调皮跃出,旋即又潜了回去,摆动出一些水纹。 桨摇,船动。 达延汗侧身,用手撩了些水往口中送,然后对满都海道:“这次出征的军略已定,按照哈屯的意思,此番作战虽然兵分九路,但实际上却是兵分前三路、中三路、后三路,极限调动明军,打破明军的部署,然后合击一处,实现作战目的。不得不说,哈屯的智慧在这天地之间,无人能比。” 满都海脸上带着几分轻柔的笑意,语调舒缓地说:“我们留在大明北京城内的情报网被锦衣卫给端了,就连万全都司的诸多细作,也几乎被一网打尽,这也说明那朱厚照并不简单,所以,一次放出九路人马,反而很容易让他看穿我们的目的,但若是一次只分三路,且分清楚主攻、辅攻、佯攻,那这朱厚照即便是再聪明,也不太可能不慌乱应对。” 达延汗重重点头,近乎请求地说:“这次出征,随我一起去吧。” 满都海深深看着达延汗,指了指西面的山:“我已经老了,就如那落在山后面的太阳。虽然我不能跟着大汗去,但我的目光,在你身后,从未移开过。” 达延汗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很感动。 确实,这个陪着自己长大,让自己成为一个男人,又统一东蒙古的女人,她确实老了。 六十多了,让她骑着战马奔波几千里,会要了她的命。 达延汗需要满都海好好活着,陪自己走更多岁月,因为她有着无尽的智慧,只要她在,自己就有勇气去面对任何敌人,哪怕是绝死的困境,也能杀出去! “好吧,那哈屯就看着我,等着我,我会拿来数不清的丝绸,为你挂满蒙古包。” 达延汗沉声道。 满都海笑了,颔首之间,言道:“你是这世上战无不胜的英雄,我愿等你胜利归来,吹起胜利的号角,点燃盛大的篝火。” 达延汗豪情万丈,抬手握风:“那就让大明皇帝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彻底打断他所谓中兴的脊梁,让大明永远匍匐在地,直至死去!” 满都海眼神有些迷离。 这个时候的达延汗虽然已经不是少年,可却也是春秋鼎盛时,他是如此有魅力,如此有魄力…… 达延汗凑了上去,船摇晃了起来。 水纹一道又一道打出,荡至岸边,然后被一颗石子砸破。 容颜美丽的苏密尔看了看忽上忽下,摇摇晃晃的船,眼神中透着几分嫉妒,那个女人都六十多了,竟然还受宠幸,而自己呢,至少有五个月没与达延汗在一起了。 只是,苏密尔的嫉妒也只能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显露一下,若是被人看到,传入满都海或达延汗耳中,苏密尔很可能就不在捕鱼儿海的岸边了,改到捕鱼儿海的水底了……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敢挑战满都海的位置,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哪怕是人老了! 二月二十八日。 清晨的风带着冷意,达延汗跨上战马,检阅着眼前的军队,然后登上山丘处,肃然喊道:“此番集结兵力八万,前三路,兵力三万,交巴尔斯博罗特!中三路兵力三万,交阿尔苏博罗特!后三路,兵力两万,我亲自带领!无论哪一路,无论你们来自哪个部落,现如今你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鞑靼的勇士!” “此番作战,当英勇无畏,一往无前,令行禁止!哈流土河的仇,我们一定要报!让大明付出惨重的代价,告诉他们,鞑靼是不好惹的,惹怒了,就应该做好了见识鞑靼怒火的准备!无论是谁,杀了敌,立了功,你们都将得到赏赐,你们的部落将以你们为荣,我将亲自为你们祝酒!” “来啊,我勇猛的战士,出征吧,去杀敌,去战斗,去用明军的脑袋祭奠我们死去的族人!巴尔斯、阿尔苏,你们是我最信任最勇敢的儿子,这次作战,无论战果如何,都必须按照约定日期出现在约定之地,给大明一个沉重不可磨灭的惨痛教训!” 八万鞑靼精锐,从捕鱼儿海南下。 巴尔斯是达延汗的三子,带三万人率先离开,朝着西南方向赶马疾驰。 阿尔苏是达延汗的四子,带三万人随后跟上,朝着东南方向赶马疾驰。 路不同,速度相当。 达延汗带了两万人,辞别满都海朝西南方向而去,速度很慢,后面不仅赶了一批牛羊,还带了一些汉人。这支队伍,人数最少,但也最为精锐,速度最慢,但也最为致命。 时间并不急。 哪怕是拖两个月,达延汗也无所谓,反正夏天还没到,去早了草长势不好。 再说了,慢点也是为了磨刀。 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磨刀不误砍人工。 脱火赤、火筛、文都苏等,都在达延汗身旁,就连曾经被大明在哈流土河打败,后被俘虏,再后释放回去的巴噶逊达尔罕也在队伍之中。 巴噶逊达尔罕不仅跟着队伍,还掌握了一支三千骑的兵马。 达延汗的意思很清楚,被明军绊倒了,那就爬起来,将明军砍翻,告诉大明,当初的失败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设了圈套! 阴云压向京师,随后便是细密的春雨,连绵得令人厌倦。 三月二日。 贡院里终于敲响了钟声。 这意味着,判卷终于结束,开始转入中式榜单的填写程序了。 无数举人翘首以盼,等待着四日放榜。 李东阳、杨廷和终于返回了内阁,不过这两人还来不及休息,就被一堆文书给淹没了。 朱厚照想睡觉了,没办法,两位阁臣你们辛苦辛苦,加个班,什么老婆孩子的,等殿试之后再回家…… 对于老朱的拼命精神,朱厚照是彻底体验到了,但也清楚,再这样干下去自己很可能会猝死,为了保住小命,该放权的还是需要放权,内阁不就是为了帮忙干活设置的,你们不加班谁加班…… ------------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我愿拜王巡抚为师 贡院外,已是水泄不通。 杨慎看了看远处的人群,转身就朝着茶楼走去,随行的老仆杨北庄见状,赶忙跟上问:“少爷,马上就要发榜了。” “无妨,榜就在那里,喝点茶的工夫跑不了。” 杨慎平静地进入茶楼,刚至二楼,就看到了几个举人围坐一桌,有说有笑,看着颇为轻松、自然,不由微微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在另一桌坐了下来。 施儒举起茶碗,看了看外面无数举人,对唐寅、祝允明等人道:“越是快放榜,越是人多。等我们上前看时,怕是要午时了。” 祝允明爽朗地回道:“午时不是更好?” “何解?” 施儒反问。 祝允明还没开口,唐寅拍了拍肚子,抢了一句:“中式下酒,疯癫。不中下酒,还是疯癫。午时腹中空空,正当疯癫放纵时。” 施儒哈哈大笑,吴颐山、祝续也忍不住摇头。 祝允明对唐寅竖拍手:“看来今日这酒无论如何都要喝个疯癫,你就不怕别人笑了?” 施儒看着祝允明与唐寅,这两个家伙这是相互揭伤疤啊。 唐寅这是说祝允明几次不中式,每次都喝个疯癫,祝允明说唐寅在桃花坞里疯癫,还写了什么他人笑我太疯癫的话,什么看穿不看穿的,你当时就是因为断绝了功名之路疯癫了嘛…… 这也就是两人关系好,可以毫不顾忌地说,这要换个人,估计要割袍断义了。 这时,又有一人上了茶楼,坐在了另一桌旁,要了一壶茶,安静地看向贡院方向,从这里,虽然可以看到贡院的外墙,但并无法看到张榜的位置,不过无妨,只要一张榜,人群就会嘈杂起来。 “邹兄!” “桂兄!” 邹守益看到来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 桂萼恭敬地还礼,抬手摸了摸额头,两道抬头纹很是明显:“昨夜辗转反侧,无论都睡不着,谁成想睡着之后,竟睡过了头,这不是,人着实太多,挤不进去,只好在这里候一候了。” 邹守益含笑:“即便你没睡过头,那也是挤不进去的,许多举人压根没睡,就在外面等了一晚。” 桂萼听闻,回道:“早知如此,便睡至午时了。” 两人坐定,桂萼看向其他两桌,对邹守益低声道:“那位,就是杨公子吧,我们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 邹守益微微摇头:“这个时候,还是不打招呼得好。” 杨慎身上的光环太耀眼,内阁首辅的弟子,内阁次辅的长子,何况此人又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就这想不中式都难,一旦中式,想来会有不少风波,而谁与他走得近,那很可能会卷入风波之中。 要结识,那也需要等发榜之后,以恭贺之名正式认识下。 桂萼听从了邹守益的话,转了话题:“你听说了吧,王巡抚解决了靖安、华林山的乱民,赣北的四股乱民已彻底扫清,就连江西的贼寇也少了许多。” 邹守益面带笑意,眼神中透着几分向往:“正月出门的时候还没消息传出,等到了京师,便听闻了这些捷报,不得不说,这王巡抚非寻常之人,江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由乱转治,着实令人惊叹。这个人,我想去见见。” 桂萼饶州府安仁县人,邹守益是吉安府安福人,皆是出自江西。 桂萼喝了口茶,感叹道:“听说王巡抚还是个学问大家,宣讲的是心学之道,与程朱理学有悖。” 邹守益暼了一眼桂萼:“程朱理学可没有治好江西的乱民,让我说,此人身怀大智慧,他所秉持的心学,必有可取之处。当年孔夫子也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若是可以,我愿拜王巡抚为师。” 桂萼咳了咳。 这话说的,谁不想当王守仁的弟子? 且不说王守仁的心学如何,单论其身份,那可是江西巡抚啊,统管江西军政司法一切事宜,真正的封疆大吏!如今又频频立功,只要返回京师,那就是尚书级的官员,有这么一个大靠山,在朝堂还怕混不开? “想拜师王守仁啊,这个我兴许可以帮你牵线。” 一道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邹守益、桂萼侧头看去,只见一袭青袍的年轻人迈步而来,手中还把玩着一把折扇,身后跟着一个脸上有疤痕的魁梧汉子。 吱溜! 椅子发出声响。 杨慎猛地起身,看着来人赶忙上前,弯下腰有些不知道如何行礼,如同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哦,你也在这里啊。” 朱厚照伸出扇子,抬了下杨慎的胳膊,平静地说:“我只是想来喝喝茶,顺便看看。” 杨慎知道朱厚照微服私访时不喜欢被拆穿,别说自己,就是老爹杨廷和碰到了,那也不能喊“陛下”之类的话,只不过这发榜的好日子,皇帝突然出现在这里,多少令杨慎震惊,以至于有些过于拘谨。 好在杨慎心性不错,很快调整过来,抬手道:“请坐吧。” “朱寿兄。” 吴颐山惊喜不已,起身走了出来。 唐寅、祝允明等人不解地看向吴颐山,吴颐山连忙解释:“你们忘记了,之前茶壶便是他买走的。” “哦。” 原来他就是那个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的富家子弟。 不过,这位是杨慎吧,会试之前远远见过他,被人众星拱月,他怎么见到这年轻人还主动行礼,难不成是哪个尚书的儿子?不对啊,尚书的儿子也不见得比内阁大臣的儿子高贵。 “坐下说吧。” 朱厚照含笑,坐了下来,看了看吴颐山等人,目光停在了一人身上,开口道:“你就是蒙冤多年的唐寅,断绝了功名之路,自暴自弃良久,突然捡起书做学问,多少有些仓促吧,看有把握中式?” 唐寅微微摇头:“不敢说把握,只求问心无愧。” 朱厚照取了个茶杯,看着杨慎倒了茶水,对唐寅道:“问心无愧吗?呵呵,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你应该放出狂言,此番中式必有我之名。现在看你,锋芒少了啊。” 唐寅苦涩。 锋芒唯年少时,这个年纪,早就被打磨得不敢有锋芒了,至少不敢在外人面前——锋芒毕露了。 ------------ 第二百五十四章 会元:邹守益 朱厚照知道唐寅这些年受了很多苦,亲人断绝关系,老婆弃他而去,混到了旺财都嫌弃的地步。 而这些,是不白之冤。 错的不是他,但他却承担了错的苦果。 朱厚照深深看了看唐寅,问道:“朝廷苦你这么多年,若是没中式,日后可还打算再考?” 唐寅心头一颤,眉头微皱。 祝允明有些不高兴,开口维护:“你这人也是,今日便要放那杏榜,怎可说如此晦气的话,唐兄有大才,一定能中式。” 杨慎咳了声,目光微冷:“纵有大才,也未必能中式吧。” 比如自己—— 正德三年就该中式的,结果试卷被判卷官不小心给烧了,你说这委屈不委屈,难受不难受。 中式不中式,有时候还需要看运气! 唐寅见祝允明还要说话,抬手止住,对朱厚照道:“若此番没中式,我还想再来一次,毕竟丢下经史子集多年,这次匆促而来,并没有准备周全。若再给我三年,我有自信中式!” 朱厚照颔首。 唐寅有这个本事,这可不是什么大话。 朱厚照笑道:“那你可想过,一旦中式,成了官员,该当如何作为?” 唐寅愣了下,微微摇头:“尚未想过。” 朱厚照看向杨慎:“你想过没有?” 杨慎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想过为官之后,以万民之声为我声,以苍生之命为我命,直言进谏,治民康宁!” 朱厚照笑道:“若是这样的话,那估计要入督察院,做得罪人的事了。” “求之不得!” 杨慎肃然回道。 自己不怕得罪人,胸中抱负,一身学问,不就是为了吾民泰安吗? 现如今皇帝立志中兴,总需要一些人冲锋陷阵,针砭时弊,这个时候得罪一个人,兴许背后是造福一群人! 朱厚照很是满意,然后对唐寅、祝允明等人道:“虽说入仕之前,想当官之后要走哪条路,当什么官,当什么样的官,做什么样的事有些遥远。但有才之人,有能之士,目光长远者,总需要先一步考虑,而不是只将终点设在门口,要学会将终点设在衙署之上,百姓之中,朝堂之内。日后,这朝廷官员的选拔方式,很可能会改。” “何意?” 唐寅等人疑惑不已。 朱厚照摆弄着扇子,言道:“唯科举出身的官员,难免有才无能,不能胜任朝廷安排,这科举制,说不得需要动一动,至于八股文——” “开门了!” 外面传出了呼喊声,顿时热闹起来。 祝允明、吴颐山、桂萼等人赶忙靠到栏杆处想要看看情况,杨慎、唐寅并没有动,邹守益走至朱厚照身旁,拱了下手,言道:“方才听闻,这位仁兄认得江西的王巡抚?” 朱厚照深深看着邹守益。 历史上,此人虽然不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但也是王守仁弟子中十分出类拔萃的一个,不过他现在还没拜入王门。 值得说一下的是,这个家伙字东郭,人称东郭先生。 当然,这家伙可以明白是非,不会滥施同情心,兼爱到“恶人”身上,这辈子也算是机敏聪慧,疾恶如仇,多少次铁骨铮铮,直言进谏,得罪了一个又一个…… 让他早点和王守仁学学本事,兴许是一件好事。 朱厚照点头:“不仅认识王守仁,还可以让你们见上一见。至于他收不收你当弟子,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邹守益肃然行礼:“还请兄台助我!” 朱厚照指了指贡院方向,然后道:“中式之后,还有殿试,殿试之后,你有了空暇,兴许就能见他一见。” 邹守益不明白眼前的人有什么能耐,但见杨慎都老老实实待在他身旁,想来能量不小。 张榜! 这是一张前所未有的巨大黄榜,仅仅是长度便超出了五丈,宽只有半丈余。 以前黄榜之上,少的时候写几十个名字,多的时候三百,弄来长一些的黄纸,写上名字,然后张贴起来就是了。可这次不一样,不仅需要写六百个中式者的名字,还需要在一侧写上判卷规则,以明示众人。 名字多,内容多,自然需要长幅黄纸。 黄榜在十余人的帮助下,张贴在了贡院的外墙之上,等待已久的举人赶忙上前查看。 “快看,会元出来了!” “是谁?” “邹守益!” “邹守益是谁?” “江西的才子!” “竟不是杨慎!” “杨慎的名字就在邹守益后面,看来这杨慎与邹守益相差无多,兴许是为了避嫌,故意将那杨慎压低一些……” “我去,这个时候说这些干嘛,我的名字呢?” 谁还有心思关心杨慎他爹避嫌不避嫌,当下最重要的是看看黄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中了!中了!” 人群中传出欢呼声,振臂而起,兴奋不已。 “余兄,有你的名字!” 许成名指了指黄榜,对一旁的余本道。 余本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毕竟排在了前面,微微眯着眼,盯着邹守益的名字,轻声道:“这个人好恐怖,竟中了会元,听说很是年轻。” 许成名肃然点头:“是啊,弱冠之龄。” 余本忍不住叹息,二十岁的进士啊,娘的,自己马上进入三十,准备奔四了,人家刚成年。 “你也在黄榜之上吧?” 余本见许成名一身轻松。 许成名点了点头,指了指第六排:“看来这次还过得去。” 余本呵呵一笑,言道:“这次吴中四才子来了两个,可有他们的名字?” 许成名指了指第八排:“那里有一个。” “唐寅!” 余本凝眸,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听说此人十几年没翻阅经史子集了,这一次不仅中了,竟还相当靠前!” 许成名背负双手:“毕竟当年也算是名满天下的才子。” 余本没有在意其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判卷规则的文字上,仔细看过之后,道:“这规则改得好啊,日后谁想暗中作弊,收买判卷官,这难度可不小。” 许成名肃然点头:“能想出这法子的人,绝对是高人。这个排名,我认。” 余本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杨慎、邹守益、唐寅等人的身影,呵呵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们倒是沉得住气,接下来便是殿试争夺三甲名次了!” ------------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举人当官,没啥前途啊 中式的,兴高采烈,激动不已。 而还没找到自己名字的,则一个个陷入紧张与忐忑之中,眼珠子不断扫过黄榜的名字。就在一些人看到黄榜尽头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黯然神伤时,目光被黄榜最后的一串文字所吸引。 “未中式者,有意为军士训导者,可于四月六日至礼部报名,充任军士文学教习,领正八品官俸。” 一个举人喊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举人也是满脸茫然:“似乎是让落榜之人去教军士读书。” “军士读书?那一群老粗读书有什么用,还能杀敌不成?” 不少人跟着笑了起来。 没错,军士就是老粗,舞刀弄枪,训练出一身力量与杀人技才是最大战力,读书是什么鬼,对他们根本没半点用。教他们读书,还不如回家复习,三年之后再战…… 这是不少举人的认识。 四十余岁的戴吉又看了一遍黄榜,眼神中止不住悲伤。 这一次自己发挥得不错,那八股文做得也好,为何就没中式?没道理啊。可今年判卷规则改了,这六百人是按分值选择出来的,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 管楫凄然一笑,对戴吉道:“看来你我都没中式,算得上同为沦落人了。” 戴吉纵有万千不甘,也不可能质疑这份榜单,只好苦涩地摇头:“管兄,这样一来,我们只能三年后再会了。” “戴兄,就没其他想法?” 管楫下巴扬了扬,目光盯着黄榜最后的一列字。 戴吉看了过去,呵了声:“教军士读书,我们成什么了?我们是举人,不是私塾先生!若去的话,不知会惹多少非议,落人笑话。” 管楫心头一紧。 戴吉的话没错,去的话会让人笑话。 在民间教书,多少还有些名望,受人爱戴、敬重,可若是去军营教书,那哪里有什么名望可言,万一惹这群老粗不高兴,说不定还会被人给绑起来,惹急了抽刀子干架,这还怎么弄……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让举人不敢或不愿迈出这一步的是,举人是有资格当官的,你说我不继续考了,完全可以去吏部挂名,等朝廷有了合适的空缺,一时之间找不到人安排时,就会找这些候补官员的举人去赴任,比如去当个教喻,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当个知县。但是,等多少年不一定,万一轮到你时你已经走不动路,喘不上气了,那也不能说倒霉…… 可现实中许多举人并不会也不愿意去吏部挂名,候补官员,这与等多少年没太大关系,而是与官场潜规则有关系…… 大明官场是有潜规则的,这个潜规则就是“文凭”问题。 你一个举人文凭的官员,只适合去最偏远的,最穷困的,最没油水的地方干活去,一旦有了麻烦,那是最适合背锅的。 举人嘛,能有什么背景,连个后台都没有,你不背锅谁背锅…… 若你是个进士文凭,那大家就是一伙的了,不管是老三届还是新三届,毕竟是一个贡院里杀出来的,大家都有共同语言,可以聊聊殿试里的那点事,日后出了问题,大家看在身份差不多的份上,会出手帮你一把,保你一下,彼此都是前程似锦,相互帮忙就是了。 正因为举人不被整个官场所接受,属于被鄙视的一部分人,所以,许多举人宁愿考到胡子发白,也不愿意去候补官员,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认知: 举人当官,没啥前途啊…… 整个大明朝,从朱厚照这里向上数,抛开老朱时期停罢科举举荐上来的官员,再抛开朱老四造反时期弄过来的编制外人员,然后挨个点名,有几个举人出身的官员能站在朝堂之上说话的? 不是说没有,而是寥寥。 冒出来几个,也是异类中的异类,比如景泰元年的举人贾俊,这家伙没中式之后就去了国子监读书,后来“试职”监察御史,之后一路攀爬,二十余年之后,在弘治年间竟成了工部尚书,这也是明代举人拜尚书的第一人。 这种例子极少,属于特殊情况。 加上官场还有“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的潜规则,更是没人提一嘴“非举人”如何的话。 显然,这个时候若是去礼部报名,就等同于自己断绝了未来的官途,兴许日后几十年都只能在底层摸爬滚打,别想有什么晋升的好机会了。 只是,正八品的官俸啊! 管楫有些心动,现下正八品的月俸可不是六石五斗,而是十三石!折算下来,一个月六两多钱钞,有了这笔钱,在京师城外租个房屋,安顿下来不成问题,也能养家糊口,补贴下家用了。 若继续回去再等三年,谁能保证三年之后自己能中式,谁能保证这三年时间日子会好过? 家人难熬,日子难过! 管楫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不想再等一个三年了,既然这次没中式,那我打算去教习军士。” 戴吉吃惊地看着管楫:“你可是咸宁大有希望的才子!” “什么大有希望,再这样下去,唯一大的,只有年纪。” 管楫黯然叹了句,似乎想到什么,握着拳头道:“戴兄,从正德改中兴,从新马政到一条鞭法,从改俸禄到这新的判卷之法,我可以感觉得到,朝廷正在变,大明也在变!陛下正是用人之际,谁能说,教习军士就不能成一番大事?贾俊能以举人当尚书,我等就不能以举人为堂官了?” 戴吉没想到管楫竟会如此选择,但还是表示尊重,并拱手离去。既然没中式,那就回家吧,京师米贵,少留一天能省不少钱…… 管楫沉思再三,也不准备等了,转身朝着礼部就去了,既然打算做了,那就做第一个,兴许还能引起皇帝的重视,博一个好印象。 落榜者,中式者,悲喜不同。 随着看过黄榜的人越来越多,离开的人也越来越多,茶楼中等待的唐寅、杨慎等人也决定下去看看,刚下楼,喻茂坚、毕济时便看到了邹守益,上前行礼:“邹会元,可喜可贺啊!” ------------ 第二百五十六章 江山代有人才出 会元? 邹守益惊讶不已,自己竟是会试的第一名? 朱厚照暼了一眼邹守益,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此人的文章在两日前就送到了宫中,他是七千多举人里面,唯一一个旗帜鲜明地说孔夫子不对的人,像杨慎、唐寅、余本等人,虽然也不认可孔夫子的话,却无一例外,没有直说孔子错了,而是绕了十八个弯,说孔子的观点偏颇。邹守益这种人有魄力与勇气,并不迷信于绝对权威(孔子),关键时候可以拿出自己的判断。 要知道这可是会试考卷,一旦答错,为判卷官所不喜,那试卷很可能会成为遗卷,回去还需要等三年才能再考。在这种事关命运、前途的重压场合之下,邹守益还是直截了当、毫不遮掩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当然,若不是朱厚照事先给李东阳、傅珪、王瓒等人提了明确的要求,唯有突破框架者给高分,估计邹守益的试卷就要被人踩破丢垃圾堆里了。 唐寅、祝允明等人上前祝贺,杨慎虽有些苦涩,但还是很有风度地恭喜邹守益。 邹守益给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江西广信府的毕济时,这位是重庆府荣昌县的喻茂坚,祖籍江西丰城,算是同乡或有些渊源。喻兄、毕兄,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杨慎,这位是桂萼……” “桂萼?” 朱厚照眉头微抬,看了过去。 这个家伙终于出现了,别看此人在历史上是因为大礼议事件,与张璁一起受用,担任要职的,但此人并不是一无是处,严格来说,一条鞭法的始创者,就是这个家伙。 只不过现如今一条鞭法已经开始推行南北直隶了,不用给这小子交版权费了…… 喻茂坚,这个人朱厚照有印象,赫赫有名的法学家,是破除陋习,修改刑律的专家型人才。 至于毕济时,好像是个水利专家…… 朱厚照笑了。 谁说这个时代只有王守仁?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有一代的能人,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没有彪炳史册,说到底只是没他们的机会,比如桂萼,一条鞭法多好的法子,结果被杨一清等人给否了,喻茂坚刚正不阿,法学大家,就因为为了救夏言得罪了严嵩,然后回了老家当起了教书先生…… 他们的名字没有如雷贯耳,是因为政治斗争之下,没有他们光芒四射的舞台。 这一次,不一样了! 穿过悲喜的人群,至黄榜处。 喻茂坚指着黄榜,言道:“看,这次会试朝廷用了新的判卷方式,分值最高的在前面,邹兄,你的分值居第一,杨兄次之……” 邹守益看着自己的名字列在最前面,轻声道:“这次答卷,天人交战,最终坚持下来,不成想,竟得了魁首。” 杨慎不知道自己的试卷较之邹守益的差在哪里,不过也无妨了,会试只要在榜,那就有进入殿试的资格。 殿试分个高下便是。 “唐兄,你中式了!” 吴颐山喊道。 唐寅眼眶湿润,自己,当真中式了! 多少年的黑暗凄楚,多少年的失落悲痛,在这一刻终于结束! 我唐寅,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进士! 即将踏入了仕途! 回想过去,那时自己还不到三十,正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结果却是晴天霹雳,厄运连连。而今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再次站在这里,沉寂的抱负开始喧嚣,死去的凌云志开始苏醒! “我,唐寅,不是庸碌之人,绝不是!” 唐寅紧握着拳头。 妻子离去时鄙夷的目光,弟弟分家时的怒斥…… 一切,都结束了! 至少我证明了,我不是废物! 吴颐山找了一圈,发现了祝续、施儒的名字,但没有看到祝允明与自己的名字,不由很是失落。 祝允明再次找了一遍,看向自己的儿子祝续,笑道:“儿子中式,就是爹的光荣。” 祝续暗暗叹息,此时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老爹这次又落榜了…… 朱厚照抬手指了指,言道:“落榜也不需要难过吧,那里写着,可以去教习军士,有正八品官的俸禄。” 祝允明、吴颐山很干脆地摇头。 祝允明不想去丢人,吴颐山家境好,不需要八品官的俸禄,更不想去教习军士。 当杨慎说出内情时,朱厚照总算明白礼部、内阁为何不反对自己从举人中抽人教习军士了,感情他们清楚,这事行不通,自己也招揽不到几个举人…… 王林走至朱厚照身旁,低声道:“刘璋来了。” 朱厚照抬头看去,只见刘璋正站在不远处,便看了一眼杨慎:“你们这些人难得一遇,不妨好好聚聚。” 杨慎行礼,送走朱厚照,然后对邹守益、唐寅等人提议去酒楼。 有人请客,还是杨慎这种高官子弟,不管是中式的还是不中式的,那自然需要给个面子。 唐寅见杨慎对朱寿敬重有加,不由问道:“这位朱兄到底是何人?” 杨慎呵呵摇头:“过不了多久,他还会来,到时候他自会告知你们身份。” 神秘。 这是唐寅、邹守益等人对朱厚照的印象。 刘璋对朱厚照低声奏报:“哨骑在关外三百余里外抓了几个舌头,审问之下得知,鞑靼很可能会在这几日发动进攻。” 朱厚照平静地点了点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集结军队这么久,再不出征反而容易出问题。让哨骑辛苦一些,大胆一些,尽量前出探查。” 刘璋领命。 朱厚照背负双手,朝着皇宫方向而去,想到什么,问道:“杨一清那里可有文书送来?” 刘璋微微摇头:“并没有。” 朱厚照呵呵笑了声,平静地说:“他倒是沉得住气,想来也是预料好了,小王子不打则已,打则必是宣府。不过,兵不厌诈,边镇容不得半点侥幸。让人给各地边镇传话,就说全部转入战备,哨骑放出,增兵城防。至于什么时候解除战备,等朝廷令行通传吧。” 刘璋记下,安排人去负责。 朱厚照清楚,鞑靼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长途奔袭,今天可能威胁宣府,明天可能就出现在了大同城外,后天可能跑宁夏附近了。不管小王子作战方略是什么,目前的大明只有一个对策: 以不变应万变。 ------------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中兴元年的首次殿试 内阁。 李东阳、杨廷和看着礼部尚书傅珪,面带愁容。 傅珪将手中的纸张放在桌案上,叹道:“落榜举人七千余,可愿意去军中当教习的,只有这寥寥十八人,该如何呈报给陛下,还需要两位阁老细细思量……” 李东阳老脸难掩苦涩:“陛下对此事颇是重视,在这之前可谓期待不已,甚至还曾筹划在军中充入不下八百教习,可如今不到二十人,陛下恐怕难以接受啊。” 杨廷和端着茶碗默不作声。 这就是个颜面问题,朱厚照有些时候是睿智的,对事情的判断也很准确,一些新策深得人心。可有些时候,朱厚照的自信有些盲目,他自认为这事好办,一办就成,可现实并非如此。 想要八百文人去给军士教习文字,可应声者寥寥无几,这对壮志凌云、准备大干一场的朱厚照来说,很可能是一个打击。 李东阳叹了口气:“罢了,等殿试之后,我寻个机会递上去吧。” 傅珪谢过,然后问道:“明日便要殿试,这次陛下应该会亲临吧?” “自然。” 李东阳点头。 傅珪这话也不是没有来由,毕竟正德三年时殿试,朱厚照人在豹房寻欢作乐,压根没打算亲临,若不是内阁死活恳请,估计这位连豹房都不会出来。 但如今不同了,朱厚照连会试题都插了一脚,何况是本该属于他的殿试…… 至于殿试题是什么,更没人知道。 殿试,本意是殿前试人,开创之人是女皇武则天。 唐宋时期,殿试属于淘汰性考试,那意思是,你哪怕成为了进士,通过了考试,如果殿试不过关,你这进士就可能打回去,重新成为举人,该干嘛干嘛去…… 这就有些折腾人了,尤其是对那些考试能手来说更是不公平,我丫的辛辛苦苦,熬过一次又一次会试,中了一个又一次,一到殿试的时候就筛了下去,这谁能忍受…… 一些深感不公,咒骂宋廷的举人,一咬牙一跺脚,喊了一嗓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出国! 于是,有一些殿试屡次落第的举人愤而投奔西夏,成为了恨国党与带路党,帮助西夏打宋朝,一来二去,宋朝感觉不对劲,这知识分子祸害起来着实厉害,于是乎,规则改了: 殿试一律录取,不淘汰,只排名次,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榜眼,然后其他—— 嗯,这里没写错,在宋代,榜眼指的是第二名与第三名。 榜眼专门指第二名,是在探花代之第三名之后,那时候宋朝都快没了…… 全录取,排名次,这一套下来之后,就显得公平多了,也没什么人跑去西夏了,毕竟西夏的羊肉串也不好吃,风沙也大,还没那么多娱乐产业,还不如待在大宋好…… 到了明代,殿试就开始分一甲、二甲、三甲了。 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三个人,即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又叫传胪;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所谓“同进士出身”,指的是你虽然考得不咋滴,名次在很后面了,但是,这进士身份本来不应该给你的,但好歹你也考上了,那就勉强下,等同看待,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吧…… 相对二甲、一甲,三甲的进士,因为是“同进士出身”,在进士身份上,多少显得不够正,但也别埋怨,朝廷还是给你进士证书的,谁问你,你说自己是进士准没错,朝廷认…… 今日,便是大明殿试之日,也是中兴元年首次殿试。 奉天殿广场,一个个蒲团搭配一个个矮小的桌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 六百桌案,以左右间隔一步,前后间隔两步的方式罗列开来,占了大半个广场。 随着礼乐起。 邹守益、杨慎、余本等依次进入广场,桌上的序号对应会试时的名次,依次找到位置后,站立一侧。 往年殿试时人少时,往往会在奉天殿内安排考试,但今年六百人,奉天殿实在是摆不开这么多桌子,索性全部都安排在了外面。 朱厚照端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之上,目光扫过六部九卿与内阁等官员,抬头看向奉天殿敞开的门,外面站着的一干进士。 礼部侍郎费宏入殿,禀告道:“陛下,已准备就绪。” 朱厚照颔首,起身从御台之上走了下去,平静地说:“那就准备开始吧。”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眉头紧锁。 傅珪、费宏也有些拿不准。 既然人都到了,考场也安排好了,你也说准备开始了,那试卷呢,怎么不让人拿出试卷发下去? 傅珪忍不住,询问道:“陛下,这试卷是不是可以发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傅珪,平静地说:“此番殿试,朕现场出题,并无试卷。” “啊?” 傅珪傻眼。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忍不住摇头,之前还在想,这次印刷试卷的是京报司还是司礼监,谁成想,皇帝压根就没印试卷…… 站在前排中央,正对着奉天殿大门的邹守益微微张开嘴,眼珠子越瞪越大,浑似见到了极度震惊的事,看着一步步从殿内走出来的人,邹守益额头开始冒汗。 我的亲娘啊,这,这不是在茶楼见到,还想帮自己拜师王守仁的朱寿朱兄弟嘛。 怎么,这摇身一变,竟成了皇帝? 怪不得认识王守仁,怪不得杨慎对他说话很谨慎,感情朱寿就是朱厚照,就是大明皇帝啊! 咣当。 一个进士不小心撞了下桌子,发出了声响。祝续浑身发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寅也难掩震惊,心头掀起狂涛巨浪。 他就是那个在豹房玩了几年,一朝天命觉醒,整饬朝纲,力主中兴的皇帝朱厚照! 就是他还了自己清白! 唐寅在这一刻想了很多,甚至知道了为何自己刚到京师,徐祯卿为何会在极短时间内找上门来,很可能,朱厚照一直在看着自己! 喻茂坚、毕济时也有些懵。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那天一起与邹守益等人去看黄榜的,可不就是他…… 皇帝看黄榜,你玩啥呢…… 这谁心脏受得了,当日可没怎么在意你啊。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开放式策问 礼官肃然,抑扬顿挫地喊道:“天恩浩荡,威武大明。制策问才,唯才是用。陛下亲临,诸进士——拜——叩——拜——” 六百举人在礼官的主持下行礼。 礼毕。 鸣鞭。 按照正常流程,应该皇帝颁赐策题,由内官传捧,放置于策案之上,然后鸿胪寺序班举着策案,将其放至众进士之前展示一番,而后举人落座,发试卷答题…… 可这次鸿胪寺的官员来了,但又被朱厚照抬手赶开了,没试卷你摆什么。 朱厚照看着众多进士,沉声道:“悉数落座吧。” 众进士谢恩,落座。 朱厚照缓缓走了进去,身旁是参与殿试、正襟危坐,不敢旁看的进士。 三月的天,不冷不热,正是舒坦时。 朱厚照止住脚步,肃然喊道:“都听清楚了,今日殿试,是中兴年的殿试,不同于过去。故此,朕今日所设策问,也不同以往!” 李东阳看向杨廷和,多少有些担忧。 杨廷和倒是沉稳,这个时候担忧也没用,就看皇帝是怎么想的了。 广场十分安静,初夏的风轻轻来过,又溜出了宫墙。 朱厚照的声音传开:“今日殿试,无题!” 无题? 邹守益深吸一口气,杨慎也忍不住直皱眉,余本、唐寅等一众进士,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一脸茫然。 朱厚照看了看众进士,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便直言道:“虽是无题,但有纲领!你们一个个都是进士,百里挑一的人才,也是即将入仕,为朝廷办事的官员。殿试之下,朕不设复杂的题,只设一个大的纲领,那就是任由你们发挥想象,写出入了朝廷之后想当什么官,当了这个官,要如何做事,如何大有作为!” 此言一出,别说进士惊了,就连礼官、礼部、吏部、内阁的人,也都惊了。 这算什么题,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殿试啊,科举的最高一级考试,应该是严肃的,有规制的,圈定出明确范围,给出清晰题目考校他们的,怎么能如此随意,没个题,任由人自我发挥呢…… 朱厚照再次重复了一遍,在问询、确定所有进士都听清楚之后,继续说道:“可以写当一个七品知县,监察御史,可以写当内阁大臣,也可以写自己是六部九卿中一员。朕不介意你们大胆一些,但有一点记住了,在其职,如何做事,如何做成事,做好事!这些内容答得好与不好,不仅关系着你们三甲中名次,还关系着入仕之后的去向!” “两个时辰,不计字数,不计文体。你们想如何答便如何答,想用八股文的用八股文,想用白话文的用白话文,文体无关名次,朕只看你们打算如何施展才能,做出一番事来!现在,开始吧。” 说完之后,朱厚照便转身返回奉天殿。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紧随其后,但李东阳、杨廷和都没说话,毕竟话都说出去了,这些进士已经开始思考怎么答卷了,再反对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傅珪、费宏等人也有这些觉悟,每个人都安静地留在奉天殿内。 朱厚照暼了一眼李东阳等人,道:“朕原以为你们会出言反对,不成想一个个倒是默不作声。李首辅,你明白朕如此安排的用意?” 李东阳走出,直言道:“起初老臣是有些不解,还想请陛下收回,可转念一想,这些进士经历了不知多少场考试才到了这里,少一场策问、多一番问心也无妨。何况陛下这种安排,不仅可以让这些进士看看前路,摆清自我认识,还能考校下他们是不是胸中有韬略、有才能,如此英明之举,臣何必反对。” 杨廷和暼了一眼李东阳,这个老家伙还真是,刚刚你那心思可不是这样想的…… 朱厚照将目光投向吏部尚书梁储,笑道:“这些进士,除一甲三人,二甲五人外,其他进士的仕途,一律按其今日答卷所写方向安排。想当监察御史的,给他,当想知县的,送下去。” 梁储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说:“这若是想当尚书,老臣是不是该让贤了……” 朱厚照拍手轻道:“就他们,还没当尚书的阅历。若想当吏部尚书,那就安排他们进入吏部当个侍郎、员外郎,让其多参与整顿吏治,给他们历练机会。若想当刑部尚书,那就安排去刑部或地方按察使司……” 梁储松了一口气,回道:“陛下安排甚是妥当。” 侍郎柴升皱了皱眉头,朱厚照这种安排看似合理,但也透着一些不合理在其中,这些进士,有几个会写当礼官的,又有几个会写当祭酒、司业的,一些没油水、不起眼的官职,谁会写? 别到时候,清一色往吏部、兵部、户部钻,刑部、工部、礼部空无一人…… 杨慎看着眼前空白的纸张,右手不断研磨。 这一次殿试,和自己之前押的题可大不同,原以为皇帝会出一道关于治民治国的策问,可谁成想,皇帝并没有按正常思路安排,而是破天荒地出了一道谁也想不到的题…… 自由作答,不限文体。 未来之路吗? 杨慎呵呵笑了笑,在茶楼时朱厚照就问过自己,自己的回答清晰明了,那就是以万民之声为我声,以苍生之命为我命,直言进谏,治民康宁! 这就是监察御史,督察院的官! 看来,自己很可能会成为监察御史啊。 杨慎并不介意当御史,哪怕不进入翰林院,失去当内阁大臣的资格也无妨,自己要做的,那就是为苍生请命! 提笔! 杨慎开始了作答。 邹守益眉头紧锁,以前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当什么官,做什么事,这在之前是一件相当遥远的事,总想着,只要考上进士,朝廷安排什么官,那就是什么官,让负责什么事,那就做什么事,哪里还有自己想的余地。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必须思考与想一想,一身学问下,自己的未来是什么,自己适合当什么官,又能做些什么。 找准自己的位置,自我定位,这是许多读书人没有做过的事,在这之前,他们只有一个目标: 考中进士。 从来没有想过,考中之后的路。 朱厚照给了一次他们选择的机会,一条人生路,就此打开! ------------ 第二百五十九章 国子监改制的第一步 科举制度,全凭八股文得分判定人才,这有一个显著的问题,那就是只看重文化分,没有半点实践分。 这种应试考试,比之高考更应试。 高考好歹有数理化啥的,可以考察下分析能力,但八股文没这些,只要契合中心思想,文笔足够出色,又满足八股要求,基本可以中式,所以这种方式选出来的官员,同时又是儒士,比如李东阳、李梦阳、徐祯卿等,基本上都是有诗词歌赋流传于世的。 闲着没事的时候,写写诗,绘绘画,吹吹风,点点秋香,这就是他们的日常。 自上而下过于文化的官员集体,在朱厚照看来是有着很严重的问题的,比如工部的官员,他们不知道刨子怎么使,也不懂图纸怎么绘制,这些官员,更多是牵头,拉一堆人办事,比如治水的时候,就知道拉人去堵,或疏浚,或引流,闲下来的时候也不会思考水土流失,想一想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该怎么办…… 还有刑部,这些官员缺乏创新性,缺乏刑律的专业性,你说一个个都读四书五经出身的,想要胜任刑部的活,还需要专门进修《大明律》为主的若干法律,甚至还需要看看老古董《大诰》里面的案例,对于不合理、不合适、不合乎当下情况的,这些官员没有及时提出来,也没有给出修改、补充意见…… 整个大明朝,《大明律》是修改了好几次,但都是旁枝末节,依旧有许多漏洞,许多案件没有可以依据的条文,只能拐弯找不太适合的条文去判刑,缺少条文指导,自然就导致了一些案件该重判的轻判了,该轻判的重判了。 还有户部的官员,你说直接找个进士进入户部,他们的筹算又不好,半天算不清楚一本账册,存留算不清楚,支出也算不清楚,一笔糊涂账,这也不合适…… 朱厚照看着殿外的众进士,思考着未来的革新之路,目光看向国子监祭酒王瓒,道:“朝廷未来需要很多专业型人才,朕希望国子监能抗大梁。” “陛下,何为专业型人才?” 王瓒疑惑。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也直摇头,根本听不懂。 朱厚照解释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为朝廷办事之人,不能只懂经史子集,胸中有万千典故,还需要懂技术,有能力胜任一些重要的职务。比如户部官员,最基本的一条就应该是看得懂账目,厘得清账目,此外,朕以为,户部官员还需要学会数据分析,数据挖掘,数据做表……” 王瓒转头看向户部尚书孙交、侍郎王琼等人,孙交走了出来,问道:“陛下,看懂账目,厘算账目,这些臣知道,可什么是数据分析、挖掘、做表,臣愚钝……” 朱厚照看向张永:“将朕留在文华殿的红匣取来。” 张永领命。 没多久,红匣子取至,打开,里面是一本本册子。 朱厚照取出了一本名为《数字奥秘》的书,递给孙交:“这里面有一些数据分析、挖掘、做表的例子,户部可以看看,然后交国子监安排先生学习,日后也好教导下去。” 李东阳走至孙交身旁,看着展开的书册,里面写着账册的不同处理方式,还有一些古怪的表格,还别说,这些表格一目了然,哪个年份,多少税收,增了还是降了,抬眼就能看清楚…… 这东西,好用啊。 杨廷和看了看红匣子里的书,伸手取出一本厚厚的《水的奥秘》,打开看了看,惊讶地看向朱厚照:“陛下,这是?” 朱厚照点了点头,言道:“这是京报司的人收集而来,朕整合挑选了一些内容,做了整合编纂,对自古以来的治水方式、治水之策、治水时效等进行了介绍。咱们的黄河,淮河,包括江南的吴淞江等,经常泛滥的可不少,朝廷需要一批人手,专攻水利之事,水利不修,农业难保,百姓难安。” 杨廷和翻看着,这文书里不仅写了详细的治水之策,还绘制了图纸,如都江堰、郑国渠、六辅渠、白渠、大运河等,包括永乐年间疏浚会通河,内容很是详实,在这之外,甚至还写了修筑堤防的要求,保护堤防的要求,溃堤决口的安置对策。 这简直就是一本极详实的治水书籍! 杨廷和沉声道:“陛下,这书册该多印,发放给都水司与各地官员,让其知如何治水!” 朱厚照微微摇头:“地方官员未必能治水,朕以为,未来二十年,朝廷在治水、兴建水利工程上需要投入不少,所以需要一大批治水人才,只靠着一二官员,很可能知其皮毛而不知其至理,反而害了当地百姓。故此,国子监先养人才,然后拉去做事,锻炼一批人才后,将都水司独立出去,专治天下河流。” 工部尚书李鐩、侍郎李浩走了过来,看了看册子,当看到《修筑堤防十策》时,李鐩忍不住读了起来:“审水势,察土宜,挽月堤,塞穴隙,坚杵筑,卷土埽,植杨柳,培草鳞,用石甃,立排桩,这十策,确实不错!臣支持在国子监专养人才。” 户部尚书孙交表态:“臣也支持。” 朱厚照含笑:“那就这样吧,等殿试之后,国子监随之改制,划分为若干个分院,挑选人员,花两至三年时间,得一批专业型人才,一旦通过结业考核,直接授官。” “臣领旨。” 王瓒等人应声。 朱厚照选择将国子监改制与朝廷所需、治国安民联系在一起,扫除了可能的障碍,推动了国子监初步改制。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以为这事就此结束了,日后国子监会按这个方向走下去。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不过是国子监改制的第一步,仅仅是开始罢了。 朱厚照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兴大明,可以缺几个尚书,也可以缺几个公侯,但唯独不能缺大量的人才,而人才怎么来,只能是教出来,从哪里教,一个是将官学院,一个就是国子监…… ------------ 第二百六十章 杨慎的锋芒 在改制国子监的问题上,朱厚照显得很谨慎,步子迈得也很小,主要考虑的还是官员可能会反对,因为这背后涉及教育方式的改变,可以说,这个举动将彻底打破以程朱理学为主的教学模式。 这把刀子递了出去,隐藏在户部、工部等人才的需求上,李东阳、杨廷和、孙交、李鐩等人都没有察觉,但并不意味着这事会一帆风顺,若是动作幅度过大,直接将国子监改造为若干个分院,不唯程朱理学,不唯儒学,引入一堆儒士眼中的“杂学”,那时官员回反对,教授、助教回反对,监生也不会答应,到时候国子监又会重回旧轨,人才培养计划将夭折。 就像开水煮青蛙,青蛙怕烫,一下子就跳出去了,若是温水煮青蛙,那青蛙就跑不掉了。 改政策,推新政,相对来说更容易一些,因为新策有基础,且利民,只要执行、监督跟得上,纵得罪一些人,也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可若是动了天下读书人的根基——儒学,那就不是得罪一部分人了,而是得罪大部分人,这对朱厚照来说,必须谨慎。这件事,说起来简单,看似也容易,但内在的复杂程度,水深程度,出乎了很多人的想象。 新学的出现与推行,并不容易。 不说其他,就说历史上王守仁,此人立了多少军功,还平了宁王朱宸濠叛乱,可朱厚照没给他什么像样的赏赐,等到了嘉靖上台,才给王守仁加官进爵,然后,没什么然后了,王守仁依旧没受重用,甚至连京师都不能呆,只是安排在了南京当官。 南京是什么地方,对于朝廷官员来说,那就是养老的,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安置废物的地方。人是不是废物且不论,但政治前途一定是废了的。 纵观王守仁最辉煌的岁月里,他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南京,就是在老家或绍兴传播王学,属于他的朝廷高光时刻,没有,他也没能在庙堂之上,成为过真正的话事人。 究其根本,是朱厚照、朱厚熜没眼光吗? 并不是。 是因为王守仁没才能,没本事,没功劳,不够资格吗? 并不是。 归根到底,是因为王守仁主张的心学之道,不被程朱理学的正统官员所接受,就连内阁大臣对其学说也不认可,比如杨廷和。 学问不同,道就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王守仁有很多次机会入朝,都被人挡在了外面。 老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出的“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未尝没有几分看穿人间冷暖、官场权力、学问斗争的释然。 王守仁属于另起炉灶,开宗立派,这种有超级大才的人物都被挡南京了,无论活着还是死了,学问论战就没停止过。朱厚照若是直接在儒家院子里砸锅碗瓢盆,然后拉一套新的锅碗瓢盆,儒士估计就不是学问论战,也不是口诛笔伐,而是直接冲着自己吐口水了…… 动儒学,动根基,不能仓促为之,换言之,不论怎么改,不能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你可以先得罪一部分人,拉拢一部分人,扶植一部分人,消灭一部分人…… 彻底的革命,那是要命的,是需要流血的。 朱厚照不可能当着皇帝搞大革命,谁也不会傻到削弱自己的权力,只不过为了长远考虑,只能用改良封建时代的方式来推动大明中兴。 没有人清楚朱厚照此时的心思,李东阳在盘算这些进士里能出多少个人才,杨廷和在担心自己的儿子,孙交、李鐩在看小本本…… 殿试的时间有两个时辰,内急的人就有些麻烦了,只能跑出宫门之外,有宦官安排恭桶。 这里毕竟是皇宫,不是贡院。 贡院两侧多少还有厕所,去方便下也没什么大问题。可皇城之大,一个厕所也没修,没地方给你们上厕所。就连朱厚照解决问题,那也是移动恭桶解决…… 据说是为了卫生和安全,卫生好理解,皇宫这么大,这么多人,要建几百个厕所,那还不得臭气熏天。安全因素,实在是因为厕所是个行刺的好地方,比如豫让刺杀赵襄子,那就是选择在厕所,恭桶可以换地方,你厕所总不能换地方吧,一天下来,谁不跑一趟厕所,守株待兔不好待,守厕待你还不好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奉天殿广场上的进士正在低头作答。 在一个时辰之后,杨慎将毛笔搁下,审视一番后起身,朝着奉天殿行礼,然后转身出午门,在外面候着。 礼官上前将试卷收起,送至奉天殿。 朱厚照接过试卷,看向杨廷和:“杨慎的才情朕是听过的,但到底有何志向,能否追上你,那就要看看他的这试卷了。杨先生,你先来看看?” 杨廷和想了想,并没有推辞,谢恩之后接过试卷看去。 殿试不同会试。 会试内阁大臣插手很容易被人误会,但殿试绝不会,因为殿试的排名次是皇帝负责的,你总不能说皇帝插手、皇帝偏袒,有人收买了皇帝吧…… 杨廷和自认为还是了解杨慎,可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根本并没有走入儿子的内心。 毫无疑问,杨慎年轻,有朝气,锋芒得很,如同刚打磨好的利剑,闪烁着光芒就这么出现在政坛之上,他希望自己成为朱厚照治理大明、兴盛大明的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般,去治官、清暗,杀穷、匡民! 如此直接,如此锐利,让杨廷和深吸一口气。 官场之上,主打一个八面玲珑,和气为官,哪怕想弄死对方,那也得笑呵呵地下刀子,如此锐利,着实不合适。正所谓“山锐则不高,水狭则不深”,你这么锋芒,日后走不了高位啊。 这个儿子…… 杨廷和脸色不好看,但李东阳却很是欣赏杨慎的文章,赞不绝口:“年轻人就应该有这种锐不可当的气势。” 在李东阳看来,这个时候锐一些没问题。 谁没年少过,你杨廷和年轻时候干过的惊天动地的事还少?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勾搭人家姑娘了,当了官之后,你上的奏折“一切法家言”,回头看看哪个不犀利…… 人啊,内敛需要一个过程,你这样,你儿子也一样。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听君命,兴大明 杨慎确实是个锋芒毕露的人才。 少年成名,师从大明首辅,父亲是大明次辅,想不锋芒都难。 李东阳、杨廷和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杨慎在杨廷和离开之后,大礼议再起时,曾喊出“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的话,然后纠集了一群人闹事,结果被嘉靖皇帝打了两次,发配云南…… 在朱厚照看来,杨慎带头闹事很可能与大礼议没多少关系,更多与老爹杨廷和的离开有关,大礼议只不过是个理由,是个发泄的窗口罢了。 无论如何说,杨慎很有斗争精神,也很敢斗争,连皇帝都敢斗,这是铁打的事实。 朱厚照需要能战斗的人,杨慎想当剑,那就用他杀一杀人吧。 大明的官场,需要整顿的地方多了去。 看过杨慎的试卷之后,朱厚照赞道:“好一个我心凌云志,碧空全寰宇!杨先生,令郎了不得。以朕看,这样的人才,最好还是尊重他的想法,不要留在翰林院的好,放在督察院整饬官场,最为合适不过。” 杨廷和心头一颤。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这是官场规矩,若不去翰林院,这家伙日后最多也就是个尚书。虽说尚书在朝堂上的位置比内阁大臣靠前,但许多决策、许多文书的批驳,内阁有权,而尚书无权。用一句不太恰当但基本没错的话来解释,那就是:内阁属于决策机构,而六部九卿等,是办事机构…… 当拿主意、协助皇帝拿主意的人还是当办事的人,这地位、权力能一样吗? 杨廷和又无法反驳,毕竟皇帝是尊重杨慎自己的想法。 李东阳见状说了句:“陛下,若是名列前茅,不妨先在翰林院挂个名,然后转至督察院。” 那意思是,先保住入内阁的机会,哪怕是去待了一天,那也是待过了,日后杨慎若是能入阁,谁也不能用“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这一条反对。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点了下头:“那就看他在什么名次吧。” 随着杨慎交卷,邹守益也完成了作答。 朱厚照看着邹守益的文章,连连点头。 相对杨慎锋芒毕露,想要轰轰烈烈整顿一番,开辟出一个清朗乾坤不同,邹守益虽然更年轻,但也表现出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所选择的未来是巡抚,而文章中也出现了王守仁的名字。这就是将王守仁当偶像了,立志能在地方治理上大有作为,甚至还针对当下的江西治理提出了诸多对策。 李东阳言道:“这邹守益才能不浅,对治理地方的见解虽有些不足,但假以时日,是个治世能臣。” 朱厚照将试卷放在一旁,平和地说:“既然他想当第二个王守仁,那就送去江西南昌当官吧。” 众官员听闻这番话,一个个都忍不住震惊。 这意味着,进士写什么内容,就有极大可能会被安排到相应的地方去做事。此例一开,日后进士殿试,一个个还不削减了脑袋往油水衙门里钻…… 梁储将这个忧虑说出,朱厚照含笑道:“尊重进士的想法,只是看情况而为之,大部分人才还是需要无条件服从朝廷安排。另外,若是人人都想去油水衙门当官,那不就说明吏部治理不到位、督察院做事不认真吗?” 梁储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 所谓油水衙门,不过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去交换权或钱,所谓的权权交易、权钱交易。 而这正是吏部应该大力整顿、督察院大力查处的问题。 日后官员的考核、整顿只会越来越严格,油水多油水少,事实上和什么衙门没多少关系了,想冒一代人的风险,享受几个月、几年好日子,最终被查出来断了三代仕途,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若人人都不觉得有油水可以捞,那自然就没了油水衙门、清水衙门的说法。 午时,一应试卷收起。 朱厚照安排礼部尚书负责进士谈话,然后散去,等待名次发榜。 有李东阳、杨廷和协助处理政务,朱厚照也有了时间来阅览进士殿试的答卷,加上所留时间并不多,许多进士的答卷并没超过三千言,多数在一千五百言左右,加上许多人没有用八股文,倒是方便了评阅。 天暗下来时,朱厚照便阅过百份,也理解了许多进士的心思、定位与渴望,对于这些进士而言,没有一个豪言壮语,要当尚书或内阁大臣的,更多的是想去做点实事,有超过四成的人想当知府、知县,留在基层治民的,还有三成想留在京师,进入各衙门的,甚至还有想进入国子监搞教育,兴人才的…… “这是?” 眼前这一张试卷,相当干净,除了名外,就写了六个字,与其他动辄几页纸的试卷大不同: 【听君命,兴大明。】 “汪玄锡?” 朱厚照微微凝眸,仔细看了看,确定只有这六个字,不由笑了。 这又是一个有胆量之人,敢在殿试上如此答卷的,估计只是他一个了。 命张永找来汪玄锡的籍贯与相应文书,朱厚照看了看,不由皱眉,这个家伙字天启,用这个字,着实有些让朱厚照想到天启皇帝朱由校…… “程信的孙女婿?” 朱厚照看过之后,不由揉了揉眉头。 程信的名气不大,但此人曾与于谦并肩作战,参与过北京城保卫战,而程信还有个儿子,名为程敏政,没错,就是卷入唐寅科举舞弊案的那位主考官,不过汪玄锡的妻子并不是程敏政的女儿,而是程敏政弟弟的女儿。 “这个人,可用!” 朱厚照不介意试卷写多少字,主要看能不能为自己所用,用在哪里,可以为朝廷做哪些事。 夜深人静,烛光摇晃。 朱厚照继续翻阅着,终于看到了唐寅的答卷。 让朱厚照感觉到诧异的是,唐寅竟将“治水安民”作为了自己的仕途志向,这有些超出朱厚照的预期,但也能理解,苏州洪灾的影响至今还没完全消退,一座城远没有恢复往日繁华,在这种情况下,饱尝人间冷暖,看过生死别离,也深感生活困艰的唐寅,在成为官员之后,也想为一座城,一些百姓,做点什么。 ------------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上可封爵,可入内阁 人的志向与所处的环境有关。 朱厚照沉思良久,决定让唐寅去国子监,一边学习治水之道,一边教习治水之道,没办法,朝廷缺乏专业人才,就从你老唐开始吧…… 翌日朝会后,李东阳见朱厚照心情不错,便将一份名单递了过去,言道:“陛下,落榜的举人有不少进入国子监,还有不少返回家中,准备三年后再考。愿意至军中效力,教习文字者并不多,只有这二十人。” 昨天上午还是十八人,下午又有两人报了名。 李东阳观察着朱厚照的神情,生怕皇帝脸面上过不去,恼羞成怒,可朱厚照只是接过名单看了看,平静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很好”便继续处理政务了。 这让李东阳多少有些诧异,为了送上这份名单,可是准备了不少劝说、抚慰的话,心理建设了两天,结果皇帝愣是没半点恼怒,甚至连情绪都没波动一下,白担心了…… 福运客栈。 管楫忧愁不已。 去礼部报了名,结果到现在还没半点动静,囊中羞涩,再这样拖延下去,自己可就要流落街头了。 随从张望更是不安,又不敢劝说什么,毕竟是随从家奴。 “谁家的锣鼓声?” 管楫听到窗外动静,不由皱眉问。 张望也是不解,按道理说,会试还没发榜,应该还不是时候敲锣打鼓,高头大马。 管楫走至窗边,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扭头看到了北面街道之上,铜锣前后,是一队接一队的骑兵,黑盔黑甲黑袍,威武雄壮。 “何人出行,如此大的派头?” 管楫脸色微变。 这可是天子脚下,竟有骑兵随行开路!看样子,还是十六骑之多!在朱厚照整顿京师之后,已经很长时间没什么人敢干如此张扬的事了。 “是武安侯!” 街道中有人认出来人,喊了出来。 武安侯? 管楫皱眉,那端坐在马上的中年人,便是武安侯郑英吗? 在京师,这样做,可不太明智吧。 就在管楫暗暗思忖时,郑英带骑兵到了客栈门口,然后停了下来。 客栈的张掌柜都快吓瘫了,若不是伙计搀着催促,估计连出门都出不了,即便如此,看到郑英说话也哆嗦。这可是侯爷啊,而且身旁是骑兵,一旦抽出腰刀,那可就是能杀人的…… 郑英拨了下马头,端坐在马背上问道:“掌柜,听闻有个举人名为管楫,入住在你们客栈,是也不是?” 张掌柜赶忙回道:“没错。” 郑英呵呵一笑,一只手握着马鞭,言道:“去,将管举人给请出来,他现在是我们十二团营的人了。” 张掌柜傻眼。 这管楫不是落榜的举人嘛,怎么突然成了十二团营的人? 不敢多说,张掌柜赶忙跑上楼。 管楫听闻是找自己的,也吃了一惊,赶忙走出客栈,郑英看了看管楫,问道:“你就是报了军中教习的举人管楫?” 管楫行礼:“正是。” 郑英一抬手。 身后两名军士下马,递上红袍,长剑。 管楫不理解地看着郑英,郑英气沉丹田,高声喊道:“陛下旨意,但凡举人为军中教习者,一律准身着红袍,身骑高马,腰佩长剑,虽只是享八品俸,但日后以其功劳,留军可升指挥使,再上可封爵!转政可升尚书,再上可破格入内阁!今管举人为十二团营教习,我等当尊教习、重教习!现请管举人上马,我等还需去接其他教习,然后一同走遍北京城,看遍北京花!” 这番话一出,彻底炸开京师。 管楫更是不敢相信,原以为去军中当教习不过尔尔,混混日子,拿拿俸禄,苟且一生。可谁成想,朱厚照这个皇帝对军中教习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指挥使,封爵! 尚书,内阁! 两条路可以走,两条路都能通往位极人臣! 当教习,在许多举人看来是可耻的一件事,是一件断绝了自己仕途的一件事,但现在看,情况并不是如此! 咱虽没中进士,更没有名列一甲,但也能骑马,光宗耀祖了!最主要的是,未来——并不只是当一个简单的教习,自己还能晋升,还能向上爬! 管楫热泪盈眶,当即朝着皇宫方向行大礼,高喊:“谢陛下隆恩!” 一时之间,京师震动。 尤其是当二十名举人,在骑兵的簇拥之下,满京城的溜达,那种气势,那种尊荣,那种风光,丝毫不输给往年的什么状元、榜眼、探花…… 虽然会试结束了,殿试也结束了,许多落榜的举人离开了京师,可依旧还有一些留在京师的举人,比如祝允明,这是等儿子的考试结果,比如吴颐山,这是打算游玩一番再回去,比如朱鸣阳、张璧、屠应埙等人,因为没中式,不打算回家了,直接进入了国子监,准备闭门修习三年再寻一次机会。 可当祝允明看到一干举人如此气派,再想想自己儿子中了进士,自己已经第七次落榜了,再等个三年,就能中式吗?正犹豫时,祝续劝道:“父亲不妨去军中当教习,当今陛下英明神武,定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才埋没。” 祝允明确实心动了。 举人入仕很容易不能升迁,可问题是,升迁不升迁,吏部考核是一回事,陛下提拔是另一回事。皇帝都发话了,当教习转武官有功劳可封爵,转文官可当尚书、入内阁。 这就等同于告诉所有进入军中当教习的举人,仕途不仅不会因为出身举人而堵死,还可以爬到最上面。 破格提拔入内阁,皇帝是有这个特权的。 虽说这一条路不太好走,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朱厚照不会让人一直当教习,教习的前面,还有路。 祝允明叹了一口气:“罢了,再等个三年,为父也未必能登科,既是如此,那就去当个教习吧,若是可以,你我父子留在京师,那也不失一件好事……” 祝续高兴不已,这样一来,父亲也算入仕了。 等李东阳听到外面的消息时,整个人都麻了,朱厚照稳坐如山,不是因为知不可为而放弃,而是知不可为,那就换种法子为,如此另辟蹊径的宣传,这举人报名教习不多起来才怪…… ------------ 第二百六十三章 军中教习没必要吗? 礼部开始忙碌了起来,原本没什么人报名军中教习,可自从武安侯带管楫、汪惇、徐咸、余宽等一干人风光无限地逛遍北京城之后,这报名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原本已经入住国子监的举人也跑了出来…… 就在此时,宫中传来话:报名不限,但军中教习只收四百人,除最开始二十人不考核外,其他一律考核,竞优入教习。 这种设置门槛的方式,不仅没有打消举人的积极性,甚至还刺激了不少举人,毕竟这教习也不是什么举人都可以当的,若是自己进去了,那也是凭本事进去的。 傅珪看着人头攒动的一幕,直摇头叹息。 朱厚照绝对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的皇帝,远远超出了朱见深与朱祐樘,就这一手,就足够证明他是何等的聪慧。既没有动强权,也没改变八品官俸的条件,只不过用了个侯爷,一些骑兵,一些红袍与佩剑,就让原本近乎无人问津的军中教习变得炙手可热。 了不得的智慧,了不得的心性! 张永将礼部门外的盛况告知朱厚照,朱厚照只是轻轻一笑,这些举人之所以不敢进入军中当教习,不过就是因为举人的仕途前景不如进士,担心前程,宁愿等三年也不愿意闯一闯,这可以理解。 不过,朱厚照需要更多举人进入官场,毕竟这只是第一步,随着举人在官场上变得不那么扎眼,出身属性不那么明显之后,国子监的专业型监生才好平顺地进入朝堂做事,而不至于因为举人的身份而被非议、打压。 换言之,这些军中教习,便是打破进士官场的试炼者。 两日后,朱厚照经过慎重选择,拟定了殿试名次。 状元:杨慎。 榜眼:邹守益。 探花:余本。 至于唐寅,则在二甲三十六名。 一时之间,杨慎、邹守益、余本成为了风云人物,该光宗耀祖的去光宗耀祖,该娶老婆的娶老婆,该哄老婆的哄老婆…… 十二团营。 张懋跟在朱厚照身侧,言道:“最初的二十名军中教习已安置妥当,教场西面的院子划拨给了他们,京军已经安排了人手,手持其信件与信物,前往地方接其家属至京安顿……” 朱厚照很是满意,提醒道:“军中教习与指导员一样,都需要得到尊重。日后每日军训,都需告知军士,尊教习,敬教习。安排纠察队,将不尊教习、侮辱教习、殴打教习等纳入军律惩治条例中,严惩,不姑息。” 张懋领命,然后问道:“陛下,当真让军士识文断字吗?这——恐怕有些难度,而且,军中将士恐怕无法理解,学习起来难度也会很大。” 朱厚照看了一眼张懋:“那你认为,军中教习没必要吗?” 张懋犹豫了下,回道:“臣以为,将官识文断字,了解兵法足够了,没必要让所有军士一起识文断字,他们的使命是提高战力,日复一日的挥刀、年复一年的训练,才能让他们的战力提升起来。识文断字,并不能让他们多杀一个胡虏。”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侧身看向徐光祚:“你也如此认为?” 徐光祚回道:“确实如此。” 朱厚照沉默了下,看向刘璋:“让礼部告知报名参加军中教习的举人,明日午时到十二团营。” 刘璋领命。 朱厚照又对张懋、徐光祚吩咐:“同样时间,将十二团营、三大营集结在一起,朕要讲话。在京将官,勋贵,兵部,将官学院之人,该到都到。” 往日集结起来这么多人手很是困难,但现在不同,京军抽调了五万将士去了宣府等地,集结京军算不得难。 这一晚,朱厚照提笔,沉思良久,奋笔疾书。 星隐日出。 朝会之后,朱厚照移步十二团营。 在十二团营的广场上,合计十二万将士分为若干阵列,威武而立。 经过新军之策的淘汰式训练,相对于之前的京军,这批人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少一眼看过去,知道他们已不好惹,而不是老弱,更不是病残。 一干将官、勋贵、官员、武官学院的弟子等,纷纷入列。 高台两侧,各搭建了九个小型的台子,每个间距二十步,每个台子之上,都建造了一个类似于架子,架子之上,摆放着一个上细下粗的喇叭形物件,上部开口几如半张脸大,下端口部向四周张开,而台子之上,则各自站着一个军士,这些军士有一个共性: 耳聪声大。 听得清楚,嗓门又大,最适合传话。 这些台子被命名为传话台,按照广场上聚集的军士多少,安排使用多少传话台。平日里训练用不着这些台子,更多的是将官模仿纠察队的人,拿着个喇叭就喊了起来。还别说,这玩意虽然简单,但用起来很爽,至少操练军士的时候,扯着嗓子喊得更痛快了…… 管楫、汪惇、徐咸、余宽等人看向高台,此时朱厚照还没有来。 余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六百余举人,这些人可都是报名参与军中教习的,只不过他们属于后来者,并不在第一批名单之中。 回头想想,当初选择当教习,内心一度纠结不安,甚至报名之后还有些后悔,毕竟等三年兴许就中了呢…… 但现在,余宽只感觉很是庆幸。 作为第一批教习的二十人之一,享受了前所未有的荣光,前路虽是漫漫,但依旧光明! 只是有些疑惑,自己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皇帝当真要让所有军士都识文断字?这可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也是前人没有办过,甚至都没有想过的事。 当兵的,干嘛要识文断字? 能杀敌的是武器,是本事,不是笔杆子…… 不仅教习疑惑,国公疑惑,就连将官、兵部,还有这十几万军士,都透着茫然与疑惑。 军士也不明白,日后当真要抽出一部分时间去学习怎么写字,学习兵法不成?那是将官的活,小兵小卒,只管听命杀敌就是了,学不学习文字,有没有文化,有什么关系呢…… ------------ 第二百六十四章 瞎子背着瘸子 没有正确的认识,没有统一的思想,军队教育这件事就办不成。 所以,朱厚照来了。 登高台。 三月的清风徐徐,南阳之下并不觉闷热。 看着前面行礼的勋贵、官员、教习、纠察队、将士等,朱厚照抬手,喊了声免礼,便向前走了一步,威严地喊道:“都知道了,军中即将多出一批教习,负责将士教育!现如今,许多将官、军士,甚至是教习本身,都不理解朕为何要这样做。相信在你们许多人都有疑惑,将官负责指挥,军士负责作战,何必让所有人吃苦受罪,识文断字?” 一旁台子上的军士,两两喊话,将朱厚照的原话一字不错地喊出来,让广场上的将士听得一清二楚。 张懋、徐光祚等人点头。 刘佶、段泽等虽然没动脑袋,可一双双眼睛里同样不理解。军士就是粗人,若是有文化了,那还是当兵的嘛? 朱厚照目光锐利,抬手道:“朕在这里告诉你们,军士学习文字,是为了有文化。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这句话一出,朱厚照神情更显肃穆。 这是教员的话。 在朱厚照看来,教员的这句话放在大明依旧管用。 无论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热武器时代,决定战争结果最核心的因素是参与战争的人!而参与战争的人是什么素质,有什么精神,是什么骨气,文化是负有决定性作用的! 朱厚照握拳,沉声道:“有些军队,打得了顺风顺水仗,一旦逆势,难以抵挡,则前线崩溃,带动中军、后军崩溃!甚至一些军士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这些,你们——不陌生吧,大明也不陌生那吧!” 张懋、徐光祚等人低头。 边镇经常出现这种问题,面对鞑靼军士,很多时候明军是不战而逃、不战而退的,甚至有时候不顾百姓死活,要么跑得不见影,要么待在城里看着鞑靼杀戮、掠走百姓。 几十骑堵一座城,那也不是没有的事。 朱厚照向一旁走了一步,喊道:“我大明为何被鞑靼一直欺压,为何一直落在下风?当真只是因为步卒实力不如骑兵,当真是因为鞑靼骑兵无法战胜?不!若大明边镇的将士有一半敢豁出性命,有拼死也要咬掉鞑靼一口肉的勇气,鞑靼岂敢年年进犯,岂能几十骑、几百骑就敢犯我大明?!” “朕为何要招揽教习,为你们传授文化,是因为,唯有通过学习文化,才能培养出舍我其谁的豪气、敢打必胜的底气、攻无不克的锐气、宁死不屈的骨气‌!正所谓,气为兵神,勇为兵本!而豪气、底气、锐气,勇气,不正是需要文化来淬炼出来?生来就有的勇气,不足以面对地狱一般的战场,还需要有敢于杀穿地狱,凿开地狱,死也不休,穷追到底的勇气!” “哪怕是右臂断了,那你们还有左臂!哪怕是左腿没了,你们还有右腿!哪怕是一个人眼睛全瞎子,一个人是瘸子,那就要敢有瞎子背着瘸子,继续冲锋作战,敌不死,我不退的勇气!唯有如此强大的军士,唯有敢于牺牲的军士,才能动摇敌人亡我之国的野心,才能杀出几代人的和平!” 这番话一出,广场之上的将士无不震撼。 瞎子背着瘸子冲锋? 仗打到这个份上,瞎子不应该躺在地上求饶,瘸子不应该在地上爬着逃命吗? 谁能想过,瞎子来背瘸子继续作战! 这人间,当真有这样无畏、无惧、刚猛、血性的军士吗? 复合弓独立营的都督段泽、都指挥使蓝山川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震惊,朱厚照的这番话背后,可不只是军士无畏拼杀,而是一种精神在支撑! 人受了重创之后,很快就会彻底失去战力!而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继续作战,那身体里必然有一种超越生命、超越身体的力量,这股神秘的力量,支撑了他们继续战斗下去,哪怕是将重创转变为死亡,也在所不惜! 朱厚照继续说道:“你们做不到这一步,所以,需要接受文化教育!国民之魂,文以化之;国家之神,文以铸之。朕希望你们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血性呐喊,“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豪迈气概,“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的慷慨激昂,“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的壮怀激烈!” “朕希望你们在骨子里,镌刻上舍生忘死、马革裹尸、保家卫国的信仰!希望你们面对敌人时,要记住自己身后是国,是家,是万千百姓,是父老乡亲!可话说回来,不识文字,没有文化,如何懂得这些?粗人,大头兵,只能为自己而活,拿点粮饷就够了,不敢豁出去杀敌,但朕要的是精锐,大明要的是精锐,万千百姓的家门,也需要精锐来守护!” “所以,朕需要你们每个人,都必须掌握文字,学习文化,知晓家国大义,明白杀敌背后是为了什么,要锻出‌舍得一身剐‌,敢将敌人杀下马的拼死勇气!没有这股文化给你们的底气,没有文化为你们指引,你们,如何打败鞑靼,又如何为大明铸造国运之基!” 随着一句句话传入广场,灌入每个将士的耳中,许多军士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也清楚了文化是战力的道理。虽然还有不少人对此不甚了解,但有觉悟的将士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做“舍得一身剐‌,敢将敌人杀下马”的勇士! 朱厚照看着眼前的将士与众人,气沉丹田:“说了这么多,还有一点没有说,那就是,朕愿意让这些教习教你们读书识字,是闲着没钱花,是闲着没事干吗?呵,朝廷可没多余的钱粮乱花,但朕为何还要这样做?是因为,朕不想让你们的子子孙孙,被人称之为莽夫、粗汉、大头兵!朕希望你们给子孙一个榜样,一个敢于向上跳跃,向上爬的榜样!” ------------ 第二百六十五章 出的什么主意 向上爬! 众军士心猛地一热。 皇帝不仅为自己考虑,还在为自己的子孙考虑,还在为子孙的未来考虑!要知道,京军也是军籍,除了后续招募而来的,那也是世代为军,自己老了之后,儿子若还是大头兵,儿子退伍之后,孙子还是大头兵,你甘心吗? 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可以通过学习文化向上蹦一个蹦,可因为没有努力,吃不了这个苦放弃了,子孙会不会埋怨不好说,但一定会看不起当年的自己……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学便是了! 朱厚照为了军队教育,打下了最后一管子强心剂:“军中设教习,推行军队教育。军士中但凡识字五百者,发绿勋章,识字一千者,发黑勋章,识字两千者,发红勋章,识字三千五百者,发黄勋章!日后征战,若立下战功,绿勋章嘉奖增三成,黑勋章增五成,红勋章增一倍,黄勋章者,朕亲自给嘉奖!无勋章白丁者,按军功给嘉奖。” 三千五百字,这几本包括了大部常用字,阅读、写作什么的都没了问题。 其实两千字也基本够用了,但必须制造有难度的顶级的少数,既为军士向上爬提供动力,也减轻了朝廷负担。 这些话传达出去,十二团营、三千营、五军营的将士就彻底被震撼了。 这就意味着,读书识字与未来军功的赏赐直接挂钩,你可以不学习,有多少军功是多少军功,可如果你学习,那就在原本军功的基础上上浮一定的奖励。 同样是杀了一个鞑靼兵,你没文化,没勋章,只能领十五贯钱钞的奖励,但人家红勋章军士可以领三十贯,这就是天差地别啊。 若是黄勋章,那奖赏就更不好说了,皇帝亲自接见给赏,说不得日后就升为将官了。 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啊! 皇帝给了咱们机会,咱们要不要? 不要的都是傻子,鄙视他! 朱厚照统一了认识,解决了京军的思想障碍,为教习进入军伍铺平了道路,随后遴选考核了一批教习,考核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写出华夏的十大民族英雄及其事迹。 卫青、霍去病、班超、岳飞、文天祥、于谦等一干人纷纷上榜。 写不出十个的,全都赶了出去,在朱厚照看来,连华夏民族的英雄都不知道几个,那读再多圣贤书也是垃圾,数典忘祖不足为用。 好在许多读书人平日里不只看四书五经,也翻翻史书什么的,知道的人与事多,通过考核的人超出了四百,达到了五百六十人。 朱厚照大笔一挥,全都留了下来,将管楫任命为总教习,负责分组安排,确保每个军士都能得到教育。 五百多教习看似不少,但分散到京军之中,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若算上去了宣府还需要回来的那些京军,那就是平均三百多个军士才能摊上一个教习,想要全面教育,显然有些难度。 为了解决教习少,军士多,教育任务重的问题,管楫采取了分班制,朱厚照还将黑板、拼音给贡献了出来,新文化率先从军中教习里向外扩散,尤其是黑板、粉笔这东西,简直是拉起了教育革命,王瓒听闻之后,当即请旨在国子监、天下府州县推行,至于拼音,国子监则还需要揣摩揣摩…… 在朝廷取士,举人入教习之后,朱厚照开始将信访局提上日程,抽调了二百进士、四百举人、八百监生,分配诸地,先行搭建起行省、府一级的信访局,并以京报的方式通报天下。 山东的案件调查清楚了,参议吴江、佥事王锦、狄公唐勾结贼寇乱民,劫民,判决凌迟,抄家,三代以内不得为官。而表现勇猛的杨继宗则被担负起了组建山东纠察队的使命,地方卫所纠察至此开始…… 胪朐河。 一队骑兵催马追击,东西各有骑兵包抄。 忠南乐弯弓,冲着远处的骑兵便射了出去,不成想落空。 蒋山峰浑身发冷,身下骑着一匹马,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疾驰南下,转头看向不远处,黄夕正趴在马背上,不断抽鞭子催马快点跑。 黄夕看了一眼蒋山峰,喊道:“你他娘的出的什么主意!” 蒋山峰瞪了一眼黄夕,回了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问这些,大事不好,能跑回去一个是一个。” 黄夕恨死蒋山峰了,作为宣府的斥候,往年也就在边关外一百里溜达,找个隐蔽的地方每天看看日出日落,这活算是干完了,坚持个七日就能回去休息了。 可谁想蒋山峰这家伙想要出人头地,拉着自己非要干一票大的活,这大的活就是王廷相王总兵对外宣传的“重要情报”重赏。 哪里有重要情报? 深处! 过了瀚海的北边。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黄夕也不知道怎么滴,就被蒋山峰一顿忽悠,说得浑身燥热,血直往脑门窜,然后在准备妥当之后就进入了瀚海,后来摸到了这胪朐河。 运气来了,这还真是没办法说。 刚休息了两天,缓过来一口气,正愁没什么情报,也抓不到什么舌头时,好消息是舌头来了,坏消息是,来了很多舌头。 这不是,被人追击呢! 娘的,这算得上是重要情报了吧! 鞑靼终于还是派大军出征了,回头看一眼就知道,好几万骑兵呢,至于后面还跟着多少骑兵,那就说不清楚了。 跑吧。 贪心功劳,别到时候活着回不去。 蒋山峰眼看后面的骑兵追赶得急,对黄夕喊道:“进瀚海,我有法子脱困!” 瀚海不是海,而是沙漠! 黄夕知道这个时候只能赌一把了,否则就这两个人,一旦被后面的骑兵追上来,那是必死无疑。 疾驰奔出半个多时辰,战马疲惫也不敢停。 进入瀚海之后,借着一个弯道,蒋山峰喊道:“拿出旗帜,插地上!” 黄夕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还是听从了蒋山峰的话,从马侧取出一个个旗帜,随手丢在沙漠之中,旗帜插在沙土之中。一边跑,一边丢旗帜,直至将所有的旗帜都丢光了。 蒋山峰却突然地勒马停了下来,翻身下马,随后换了另一匹马,然后摘下弓,冷冷地看向过了弯道的鞑靼骑兵,喊道:“来吧,战一场!” ------------ 第二百六十六章 巴尔斯收到的情报 黄夕刚换了马,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大哥,你有没有搞错,追过来的鞑靼骑兵少说也有二百骑,咱们可就两个人,你这不是战一场,是死一回啊。 蒋山峰目光冷厉,抬手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箭。 鞑靼的将官忠南乐看到地上插着的明军旗帜,心头一惊,连忙喊道:“停!” 一众鞑靼骑兵不知所措,连忙勒停战马,一时之间,马蹄高抬,尘土飞扬。 副将吉雅看了看左右与前方,对忠南乐问道:“为何不追了?” 忠南乐指了指道路两旁的旗帜,面色凝重地说:“这是明军的旗帜,显然,有不少明军出现过,甚至可能在瀚海里留了一支明军,再追下去,恐怕会中了他们的陷阱。你看,那两个明军不跑了,显然是在等我们追过去。” “是陷阱又如何,我们可以——” 吉雅说了一半,闭了嘴。 以前可以不在乎明军的陷阱,可现在不能不在意了,毕竟哈流土河五千多精锐不是战死就是被明军俘虏,那就是明军陷阱的可怕之处,何况追了这么久,这些骑兵与大部队的距离已然拉开,若是陷入明军陷阱,等明军吃掉所有人,那后面的大部队也赶不来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 吉雅问道。 忠南乐沉思了下,咬牙道:“等,若是他们露怯跑了,那我们就追,若是耀武扬威而去,我们就罢手。” 吉雅再次看了看周围,认为忠南乐太过谨慎了,毕竟一眼望过去是沙漠,这地也不好藏人马,但是,向南好像有不少沙丘,若是明军躲在沙丘后面,这里确实也看不到。 黄夕看了看蒋山峰,问道:“他们怎么不追了?” 蒋山峰呵呵笑了笑:“他们以为我们有埋伏,所以在观望,兄弟,咱们可不能露怯,怎么威武怎么来,唯有这样,咱们才能安全跑回去。” 黄夕笑了,这个自己擅长。 蒋山峰瞪大了眼,就看黄夕下了马,解开了裤子,朝着北面就开始呲了起来,还来回甩动着…… 娘的,让你威武,没让你羞辱人啊。 黄夕打了个哆嗦,舒坦地收回兄弟,系上腰带,还朝着对面的鞑靼骑兵喊了一嗓子:“我们在山丘后面没埋伏,赶紧来追我们啊。” 蒋山峰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家伙蠢吧,但脑子里可够精明,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玩得好啊。 不好,鞑靼出手了。 娘的,这群人不懂什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准备跑路! 蒋山峰喊上黄夕上马,然后射出了一箭,调转马头朝着不远处的沙丘奔跑而去,时不时挥舞胳膊,喊道:“鞑靼来了!” 这架势一出,追了几十步的鞑靼骑兵又放慢了速度,直至两人消失不见,也没再追过去。 傍晚时,巴尔斯听闻了忠南乐的汇报,呵呵一笑:“明军怎么可能在瀚海里设埋伏,你们啊,终究是上了他们的当。” 忠南乐愣了下,旋即羞愧起来,喊道:“我等这就追过去!” 巴尔斯摆了摆粗大而有力的手:“没这个必要了,明军的斥候敢跑到这里来,确实出人意料,但我们的行踪不可能一直瞒住明军,再说了,看明军逃遁的方向,很可能是宣府的斥候,而我们的目的地可不是宣府。大汗这一次筹划得天衣无缝,虚实相宜,明军再如何应对,也将吃下一个大亏,甚至,我们可能打到北京城去。当然,前提是我们可以调出宣府的兵力!” 忠南乐了然。 巴尔斯下达军令,休整一晚,并在次日进入瀚海。 在瀚海行军的第四日,巴尔斯在外围的哨骑突然发现了一个汉人,哨骑将其俘虏带至营地。 被俘虏的汉人看了看巴尔斯,喊道:“我是鞑靼的细作胡茬子,此番入瀚海是为了传递情报来的,不是大明军士。” 巴尔斯冷笑:“我们的细作,有何证据?” 胡茬子赶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编出来的马嚼子:“这就是证据。” 巴尔斯收敛了笑意,抬手让其他人退至一旁:“这确实是最外围细作的信物,说吧,你带了什么情报?” 胡茬子将马嚼子收入怀中,肃然道:“明廷在宣府增了兵,好像有五千多。” 巴尔斯微微皱眉:“果然还是有所防备吗?” 胡茬子点了下头,连忙说:“不过——宣府人心涣散,防备空虚,而且新上任的总兵是朝廷的兵部尚书王廷相,此人贪婪,为了贪走朝廷钱粮,征调了不少军士在宣府城北兴建了一座城,谁是作为宣府的桥头堡……” “在宣府城北建一座城?” 巴尔斯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操作? 宣府本就是城池坚固,属于牢不可破型。 在这种情况下,还在城北面再一座城? 王廷相这脑子是浆糊不成,为了贪点粮饷、工钱,这样奴役军士? 胡茬子道:“现如今明军还没将城修起来,外围还是不到一人高的土坯墙,有些部分还没合拢,一旦让明军将城建起来,那很可能会是个威胁。” 巴尔斯冷笑一声:“威胁,哪里来的威胁?宣府城四个方向,那王廷相不就是在北面弄了个城,我们在其他三个方向不一样照打?再说了,仓促建造的城不过尔尔,骑兵过去踏开还不容易?” 胡茬子连连点头,说了句:“就怕明军修好了城池增兵,听闻京军招募了不少军士。” 巴尔斯心头一动。 这倒是个问题,若明军在宣府那里有两座大城,还挨那么近,鞑靼不进攻还好,若进攻的话,那可就有些麻烦了。打宣府,城外城击后背,打城外城,宣府可能偷袭。 娘的,明明是毫无用处的城外城,怎么就成一个麻烦了…… 原本不是什么麻烦,但自从小王子打算好好教训下大明,拿下宣府,这事就成一个麻烦了。 巴尔斯开动了脑筋,老爹达延汗在后面赶着牛羊呢,而且还带了一些不会骑马的匠人随行,这速度必然快不了,等他到了宣府,估计宣府外的城池就被王廷相给修起来了,到那时,想打下宣府可就麻烦了。正所谓,老爹的麻烦就是儿子的麻烦,那自己要不要改变下进攻方向,先毁了宣府外的城池再说? ------------ 第二百六十七章 皇帝要来宣府? 胡茬子带来的消息扰乱了巴尔斯的计划,原本想率骑兵至晾马台,直接威胁大同,告诉大明鞑靼此番进攻就一个目的地,那就是大同。 可现在情况有所改变,明军竟在宣府城外想再建一座城出来…… 巴尔斯犹豫了。 副将浩斯看出了巴尔斯的犹豫,坚定地说:“我们应该按达延汗已给的方略,毫不动摇地前往大同。” 巴尔斯反问:“若是如此,明军将城池修建起来,岂不是对后续计划不利?” 浩斯坦言:“这不是我们偏军考虑的事。” 巴尔斯见浩斯反对,便召见了呼春、忠南乐等一干将官询问对策,这群人没有半点犹豫,全都支持按既定之策前往晾马台。 给了什么命令,就去执行什么命令,中途不应该为这种不必要的情报乱了计划。 在鞑靼将官的一致支持下,巴尔斯最终决定继续前往大同,转而将麻烦又甩给了达延汗,让人将消息快马传过去。 于是,胡茬子失败了。 但此事过后只三日,鞑靼的细作再次出现在瀚海,告诉了巴尔斯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王廷相奴役军士,欺辱军士家眷,惹起兵变,宣府抽出兵力前往平叛,王廷相畏怕朝廷追究,严厉封锁消息。” 巴尔斯根本不相信这个情报,大明兵变是发生过不少,可这新总兵刚上任没多久就出现兵变的可不多。怎么滴,这王廷相就是个有能耐的畜生了,一头扎进来就霍霍了那么多人,惹所有人不满意了? 可鞑靼的细作指天画地发誓,这都是真的,亲眼看到了万全右卫的军士闹事,还流了血,千真万确。 不相信归不相信,但巴尔斯确实有些动摇了。 如果真情报是真的,那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知道万全右卫是宣府的门户,这守大门的人兵变了,宣府正在平叛,若是这个时候鞑靼悄悄摸过去,坐看宣府灭了万全右卫,然后出兵,不仅可以将一干城池收入囊中,还可以顺势取下宣府。 轻松达到目的,后面图谋北京城也好说啊。 巴尔斯再次与众将官商议,语重心长地说:“前面有情报说那王廷相正在宣府城外修城,今又有情报说王廷相奴役军士过甚,引起万全右卫军士不满,两相印证之下,可见情报不虚。若这个时候我们不去西南,转向正南,相信可以很快占据宣府!达延汗的目的是报复明军,彻底毁灭明军敢于出手的勇气,我们去杀大同的明军,和杀这宣府的明军不一样吗?” 浩斯、呼春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太赞同巴尔斯的提议。 呼春直言:“大汗兵分三路,最后集中于宣府外合击,意在干扰明军的部署与判断。若我们直奔宣府而去,那就不是袭扰、寻机杀敌,而是真正的大战,这与大汗的计划不符。” 巴尔斯反问:“兵分三路为的是乱了明军阵脚,可现如今宣府正是乱的时候,我们若不把握机会,一旦宣府平叛,在万全右卫又驻了大军,那我们岂不是错失了良机?” 战机稍纵即逝,真正的将领需要懂得如何利用当下的机会,创造更好的战果。 浩斯低头。 巴尔斯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地方兵变,平叛是有时间的,若当真等小王子跟上来,万全右卫好不容易出现的缺口必然会堵死,这个战机,错过了可不好再来。 可达延汗历来主张令行禁止,指向哪里,骑兵就出现在哪里,擅自更改进攻方向,出了事谁来背锅?你巴尔斯是达延汗的儿子,他不可能找你算账,万一让我们背锅,拿我们的脑袋来警告所有人,这事该如何是好? 浩斯权衡一番,说道:“折中下,一方面派人去查探情报,证实情报真伪。另一方面,派人请示大汗。” 巴尔斯点了头,当即派人去找大汗说清楚,然后派了忠南乐带人快速出瀚海,接近大同边关,查探情报。 明军是狡猾的,万一是个圈套呢。 细作的情报不可完全相信,那就自己派人去查探吧。 宣府镇。 程鹏威严地说:“斥候送来的情报显示,鞑靼骑兵确实出现在了胪朐河,想来是打算进入瀚海然后发动进攻。但鞑靼骑兵具体兵力是多少,进攻的方向是何处,我们并没办法得知。为避免鞑靼骑兵流窜他处,给军民带来折损,还需要用更多手段才是。” 都督刘胜点头,言道:“鞑靼骑兵多,完全有能力分兵出击。但再分兵,也有个兵力多寡。我们需要用尽一切法子,吸引鞑靼来宣府。前面两招用过了,未必能奏效,还需要再给他们点诱惑才可。” 王廷相揉了揉眉头:“还有什么法子,为了吸引鞑靼来宣府,我王廷相已经担了恶名,被人扯着嗓子喊王扒皮了……” 顾仕隆咳了声:“只要能杀死更多鞑靼军,名声算什么。” 王廷相瞪眼。 你丫的一个侯爷自然不需要名声,可我是文官,文官靠的就是这身名声好吧,名声臭了,我还怎么混…… 戚景通开口:“诸位还有什么法子,尽管提出来吧,若是鞑靼骑兵跑到了大同,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王廷相挠头:“还能有什么法子,要不接着兵变的名头接着搞,就说你戚景通带人平叛,结果被万全右卫打了个全军覆没,单骑逃回了宣府?” 戚景通呵呵一笑:“我没意见。” 徐祯卿放下茶碗,轻声道:“这一套可以接着演,但我认为还不够,要彻底吸引鞑靼主力,还需要用更狠一些的法子。” “什么法子?” 王廷相问道。 程鹏、戚景通也都看向徐祯卿。 徐祯卿不急不缓地说:“如果让鞑靼知道,咱们皇帝将要来宣府,那这事就好办了。毕竟,小王子渴望成为超越也先的存在,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啊,皇帝要来宣府?” 王廷相有些傻眼,程鹏、戚景通也发懵了。 这法子虽好,但谁敢乱说啊,弄不好就是个杀头的勾当…… ------------ 第二百六十八章 巴尔斯:去宣府 不经皇帝同意,谁敢拿皇帝当诱饵? 虽说朱厚照不住宣府吧,是个虚假的诱饵,可这事怎么听都不安全。 可除了朱厚照追究责任外,还别说,这主意确实好。 首先,土木堡距离宣府不远,朱祁镇被瓦剌的也先带兵给带走了。那小王子收到消息,会不会兴奋,抓了朱厚照再来一次天子叫门?当初朱祁镇还有个兄弟叫朱祁钰,接班当了皇帝,可朱厚照没兄弟,现在连儿子还没见影子,那是没办法找第二个人当皇帝的…… 其次,朱厚照来过宣府,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造个谣,散播出去,小王子知道了也会相信。 最后,现在宣府出了不少“乱子”,尤其是王廷相“奴役军士,激起兵变”,皇帝来看看情况,收拾下王廷相,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何况还有前面情报铺垫,鞑靼极有可能会将主力集中到宣府。 王廷相沉吟良久,见其他人都不说话,便开了口:“这件事就让锦衣卫来运作吧,就说五日之后,陛下将至宣府。” 锦衣卫办这种事内行。 于是,锦衣卫的人就聊了聊平叛万全右卫戚景通惨败的事,又泄露了皇帝将要来的行踪,这些被关押的鞑靼细作碰巧听到了,也不知道是疏于防范还是看管的人不负责,反正不知为何,有三个鞑靼细作找准机会跑了出去。锦衣卫为了抓回这三个人,命令宣府调军士配合,然后抓回来两个,一个跑了出去…… 三月二十五日。 巴尔斯带骑兵穿过瀚海,抵达了哈流土河。 在这里,忠南乐拿到了最新情报,证实了万全右卫确实出现了兵变,目前宣府与完全右卫有三次交锋,都被挡了回去。 巴尔斯走到了抉择的路口。 看着哈流土河的平静的河水,巴尔斯满是悲伤。 就是在这里,明军使用了圈套,设了埋伏,将五千余鞑靼精锐一口吃了,就连巴噶逊达尔罕也沦为了俘虏,这成了鞑靼的耻辱。 此番南征,说到底是一场雪耻之战! 既然要雪耻,自然需要打宣府。 既然要打宣府,自然要抓住有利时机去打。 父亲差人送来了消息,让自己确定情报之后拿主意。换言之,父亲认为,若当下是最好的进取宣府的时机,应该动手。 无论是几次细作传来的消息,还是忠南乐带人刺探来的消息,都证明万全都司内部出现了问题,那个新上任的总兵王廷相就是个蠢货,这个时候不去宣府,跑去大同折腾,明显是错误的。 忠南乐匆匆赶来,对巴尔斯道:“外围的骑兵有收获。” “什么收获?” 巴尔斯问道。 忠南乐回道:“我们留在宣府的细作头目嘎乐曾被明军逮捕,现如今逃了出来,只剩下半条命了,说是有重要情报。” “哦?” 巴尔斯心头生出一抹疑惑。 咱们鞑靼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忠心耿耿的细作了,这群细作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能干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外送情报…… 不过—— 重要情报的消息将这一抹念头碾碎。 很快,蓬头垢面的嘎乐就被带到了巴尔斯面前,巴尔斯看着嘎乐,这是一个典型的鞑靼人,不是汉人,那一口浓重的蒙古话是汉人学不来的。 嘎乐急切地说:“我听闻锦衣卫的人说,大明皇帝会到宣府!” “什么?” 巴尔斯眼神顿时明亮起来,浩斯、呼春等人一个个也瞪眼渴盼着。 若这个情报属实的话,说不定六十多年前的土木堡之变可以重演,来一次宣府之变,到那时,鞑靼将在达延汗的带领之下,兵发北京城,一举恢复大元时代的荣光! “消息可靠吗?” 巴尔斯激动起来。 这件事关系着鞑靼的伟大与复兴,仔细想想,自从蓝玉在捕鱼儿海打败元廷之后,正统的鞑靼力量陷入衰落,瓦剌崛起,多少年来的部落战争,鞑靼始终没占多少便宜,直至满都海带出了达延汗,才将瓦剌赶到了极西,然后一统东蒙,鞑靼崛起! 可崛起的鞑靼拿什么来证明部落的强大,证明这是部落的光辉?最好的法子,那不是打败瓦剌,而是攻取大明,拿下北京城! 路就在前面了! 嘎乐回道:“看守我的人是锦衣卫,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帝身边的耳目,他们的对话想来不会错。” 浩斯听闻,反问道:“锦衣卫看着你,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嘎乐将逃脱的过程说了一番,见浩斯等人有所怀疑,喊道:“锦衣卫为了抓我们,不走漏消息,甚至让王廷相动用了军队追索,原本三个人,只有我一个人伪装为乞丐跑出来,若不是万全右卫兵变,漏洞很多,我也不好混出来。若你们质疑,大可去抓个锦衣卫审讯!” 浩斯郁闷。 抓锦衣卫哪里是好抓的,那群人现在应该都窝在宣府城里面。 呼春分析道:“从目前掌握的各种情报来看,王廷相此人在宣府捅了娄子,大明的皇帝朱厚照很有可能秘密前来宣府整饬,以求最快平定兵变,止乱为安。去年时就有情报说,朱厚照曾至宣府,还在土木堡要求设什么纪念碑,这当真是个无知的皇帝,他也不想想,那地方是明军的耻辱之地,纪念什么,难不成告诉后人,当年大明是如何惨败的?” “让我说,朱厚照此人很可能会再次进入宣府。哪怕他不来宣府,这个时候也是进攻宣府的最佳时机,趁着万全右卫兵变,我们应该趁虚而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若错过这等机会,我们再想图谋宣府必然会付出更多代价!” 巴尔斯凝重地点了点头。 呼春说得对,朱厚照到宣府,自然是最好,宣府与皇帝一起抓过来。若朱厚照不在宣府,抓一个宣府重镇,撕开大明的西大门,那也不亏。 总之一句话,这仗——得打。 巴尔斯下定了决心,沉声喊道:“改变作战计划,放弃大同,转为宣府!此战,是雪耻之战,是报复之战,死在这里的族人英魂不远,若不能给大明一个血的教训,我等——誓不为人!出征,去宣府!” ------------ 第二百六十九章 鞑靼来了 三万骑兵,原本计划从哈流土河北端向西南奔袭,扑向大同附近进行袭扰,可种种情报与不可错失的机会,最终让巴尔斯转变了方向,南下取宣府。 鞑靼骑兵的动向很快被万全右卫掌握,立威营都督遂安伯陈鏸与万全右卫指挥使李宗商议道:“从斥候探查来看,敌人上钩了,鞑靼将会在两日之后抵达野狐岭之外。按照陛下安排,野狐岭虚挡一下,匆匆后撤,让鞑靼轻易进来便是,而我们,是时候检查坚壁清野的状况了。” 李宗已五十多了,算得上一名老将,若没有陈鏸领兵进驻,这里便是他说了算。 只不过现如今,万全右卫需要听命于陈鏸指挥。 李宗并没什么不满,这是皇帝的命令与布置,听陈鏸如此说,便顺势答应下来:“既然我们这里并非是主战场,那就做好本份之事吧。” 万全右卫方圆数十里的坚壁清野工作早就进行了,兵变就是最大的理由,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掩护,不管是万全右卫还是都司,配合演戏的过程中,自然要“抢”百姓,一来二去,事情就办个差不多了。 是不是还有百姓藏起来不肯入城,还需要派军士梳理一番,没办法,许多百姓对这个时候入城有抵触,毕竟此时庄稼该除草了,过几日还要浇水,耽误了就会减产。 若不是朝廷早先给了旨意,都司答应百姓一旦减产三成,或遭兵灾毁坏,则蠲免税赋或给一定赈济粮,这坚壁清野真不容易进行。 不过,兵灾猛烈。 朝廷对这一次鞑靼入侵做了许多准备与预案,为了既重创鞑靼,又避免百姓伤亡,卫所只能尽全力去办事。 谁都清楚,指挥此番作战的虽然是总兵王廷相,但奔波在宣府与北京之间,昼夜兼程的驿使可不在少数,换言之,皇帝一直都在盯着宣府,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廷相只不过是负责执行皇帝的旨意与安排。 随着巴尔斯军队接近,斥候刺探到的消息也越发准确。 宣府。 王廷相召集众将官,肃然道:“我们的计谋奏效了,鞑靼的骑兵正在快速接近,宣府之战已在眉睫!按照最新情报,此番带兵的并非小王子本人,具体是谁还没调查清楚,兵力为三万精锐轻骑。诸位有何看法,说说吧。” 程鹏面色凝重,问道:“按照前期情报,小王子在草原上集结兵力可不只是三万,若这里只是三万,那其他骑兵去了何处?是在这三万轻骑之后,还是去了其他地方,此事至关重要,需要调查清楚才是。” 刘胜、戚景通等人连连点头。 若只是来了三万,那宣府的压力并不算大,以现如今的兵力与部署完全可以应对,若在这三万之后还有三万,甚至七万,那宣府能不能扛得住就是个问题了。 王廷相看向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杰:“此事,锦衣卫当多出点力,与斥候配合,尽量抓几个舌头问问。” 王杰领命。 王廷相起身,走至堂中:“这里的军情变化,需要在第一时间告知京师,走五百里加急吧。宣府与各卫所的坚壁清野也该抓起来了,迅速行动,不可有遗漏。” “是!” 诸将应声。 驿使驱马飞奔,至驿站之后,换了马匹,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催马而去。 情报送至京师时,已是第二天夜半。 朱厚照早早睡下,夏皇后听闻动静起身,问过内侍是紧急军情,也不敢怠慢,推了推朱厚照,轻声道:“陛下,有军情急报。” 朱厚照昏昏睁开眼看了看夏皇后,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直至夏皇后再次提醒,朱厚照才彻底醒来,坐起身,接过内侍送来的文书,打开看了看,顿时睡意全无,对内侍道:“让内阁大臣至文华殿,另外,传召张懋、徐光祚,兵部侍郎李浩。” 内侍应声离开。 夏皇后担忧地看着朱厚照,问道:“可是鞑靼来了?” 朱厚照扶着夏皇后躺下,又拉了下锦被,轻松地说:“不能只看到鞑靼来了,还需要看到,大明将士立功的时候到了。放心吧,三万人,乱不了宣府。” 夏皇后放松下来,只三万人的话,确实不需要太担心。 文华殿。 杨廷和见朱厚照走来,赶忙行礼。 朱厚照抬手免礼,然后将文书递给了杨廷和,言道:“宣府急报,三万鞑靼南下,按时间推算,明日很可能就要抵达野狐岭了。” 杨廷和看过情报,皱眉道:“不是小王子亲自带队?” 朱厚照走至御案后坐了下来:“从多封情报来看,这三万骑兵并不是直接冲着宣府而去的,其并没有出现在哈流土河中部,而是停留在了北端,似乎有意越过哈流土河西进,威胁山西或陕西。只不过因为宣府的诱敌之策,情报工作太过出色,最终才让其改变了进军方向,转而指向宣府。” 杨廷和走向一旁的屏风,看着上面挂着的舆图,道:“若是如此的话,那在这三万骑兵身后,很可能还有另外一支军队跟着。” 朱厚照点头,目光投向舆图:“如果这支军队原本的计划不是宣府,那就意味着有另外一支队伍负责攻打宣府。现在的问题是,后面的队伍距离前面的三万骑兵有多远!” 杨廷和心头一颤:“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冷眸:“若是距离远的话,那就应该趁这个空隙,将这三万骑兵消灭。若是距离近的话,那最好是不要暴露太多力量,以免吓走了小王子。” 杨廷和脸色有些苍白,言道:“陛下想要吃掉这三万骑兵?” 朱厚照反问:“怎么,不可以?” 杨廷和刚想说话,外面便传来脚步声,张懋、徐光祚匆匆而至。 待张懋、徐光祚了解情况与朱厚照的意图之后,张懋沉思良久,言道:“三万骑兵,若是运作得好,未必不可以吃掉他们。只是吃掉他们之后,后面的鞑靼是进军还是退兵,需要慎重对待。” ------------ 第二百七十章 无穷之门的野狐岭 张懋很清楚,若是宣府时机把握得当,配合火器与各军队调动,确实有希望重创甚至是吃掉三万鞑靼骑兵,但鉴于鞑靼骑兵勇猛,明军整体实力较弱,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必然会付出不小的代价,甚至是惨重的代价。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考虑三万骑兵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骑兵。 万一这边累死累活,军士损伤严重,疲惫不堪,突然又杀过来一批鞑靼骑兵,数量更多,实力更强,那剩下的将士还能不能守住宣府? 换言之,折损了这三万鞑靼兵,后续的鞑靼骑兵是冲过来血洗宣府,还是畏怕之下撤退,不再进犯宣府,这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朱厚照明白张懋的忧虑,默然地看着舆图,良久之后才开口:“若是设置个圈套,或许可行。” 徐光祚苦涩地摇头:“陛下,来的是骑兵,我们再大的圈套,他们想跳出去还不是容易。” 这和当初在土木堡的朱祁镇不一样,那么多步卒,落在圈套里跑不掉,人家来的是骑兵,你除非是套马的汉子,除非设置一个足以挡住战马群的陷阱,否则,人家见势不妙是会跑的,而且大明的人还追不上……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叹道:“那就拟定一个大的方略,建议宣府临机决断,一旦这三万骑兵入关,则派遣军士封住野狐岭等城关,断其后路。若短时间内关外出现骑兵,则不惜代价,阻其骑兵在外。若短时间内关外无骑兵出现,则协助宣府合击放进去的三万骑兵。另外交代一句,此方略能否执行,由宣府决断,不执行亦可。” 杨廷和拟好了文书,交给朱厚照看过,加印后,差人快马加鞭送去。 张懋、徐光祚没有离开文华殿,而是留在殿内研判军情。 小王子召集兵力两三个月时间了,不可能只集结区区三万骑兵。另外,小王子安排人学习制造回回炮,攻城器械,显然是为了攻城做准备,但这三万都是轻骑。种种情报显示,小王子很可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朱厚照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小王子有什么盘算,情报的缺失让人很难窥见全局,要真正了解小王子的动向,最好的法子是从这三万人下手,打赢了,全都是舌头,总有人交代清楚…… 野狐岭外,夜色阑珊。 巴尔斯翻身下马,看向远处起伏不断的山,面色变得极是凝重,对一旁的浩斯、呼春、忠南乐道:“母亲给我提到过野狐岭,说这里是无穷之门。” 浩斯皱眉:“为何叫无穷之门?” 巴尔斯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言道:“野狐岭起伏不断,险要之地难计,如同没有边际的未知之地,谁来到这里,都需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该停下脚步了。哪怕是当年的成吉思汗,为了拿下野狐岭,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你们知道倒土跑马上城吗?” 浩斯、呼春等人看向彼此,纷纷摇头。 倒土跑马上城? 这怎么听着有些别扭。 巴尔斯抚摸着马头,肃然道:“倒土跑马上城可是成吉思汗的策略,当年与金兵作战时,为了打开昌、桓、抚三州,成吉思汗因为缺乏攻城器械,没有办法,只能用一种悲壮的方式来破城,那就是骑兵带着袋子装土,然后冲锋至城池之下,将袋子丢在城墙之下,用这种方式不间断连续掘土搬运,最终在城池之外铺出了一条直接登上城墙的道路,驱马杀入城中……” 浩斯、呼春等人深吸一口气。 这种法子听着富有智慧,但背后有多少辛酸苦楚就不好说了。要知道金兵可是在城里面看着呢,你丢土不可能隔着一百步去丢,跑到城池附近丢,城墙之上的人可是会射箭的。 为了大元,当年不知牺牲了多少英勇的将士! 巴尔斯继续说道:“先辈何以取天下,何以得天下,何以征战四方而无人可挡?是勇猛无畏!所以诸位,此战当勇猛取胜,让大明人看看我们鞑靼的厉害!” 鼓舞士气,巴尔斯还是在行的。 趁着夜深人静,鞑靼骑兵开始接近野狐岭,关卡要塞之地有明军驻守,数量并不多,每一处地方只千余人左右,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五百人。 巴尔斯此番进攻的位置,是野狐岭的獾儿嘴,决定从这里杀出一条通道,然后直奔万全右卫,将那里的明军或招抚或屠戮一空,然而在天亮时分,闪击宣府! 獾儿嘴的明军千户楚志拉过斥候,问道:“鞑靼还多远?” 斥候指了指关城外:“不到一里路了。” 楚志紧握着拳头,对副将、百户等人道:“按照既定计划,兵来我们就跑,全都往山里钻,谁都不准跑宣府去。鞑靼意在宣府,不太可能分散兵力去追我们这些人。” “杀!” 城外传出了震天的喊杀声,因为山势险要的缘故,鞑靼骑兵已全部下马步战。 即便是步战,这批鞑靼骑兵也表现出了极为惊人的斗志与锐气,勇猛冲杀而来。 楚志见状,当即命人放了几箭,然后就喊道:“不好,快撤!” 跑路! 楚志带着一千余人,还没等鞑靼的人登上城关,就已经跑得只剩下影子了,转眼之间,阴云过来之后,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巴尔斯没想到这一次入关竟是如此顺利,大明还是那个大明,不堪一击得很。 浩斯看着城关里丢弃的盔甲与武器,鄙视道:“看来王廷相很不得军心啊,蒋壑在宣府时,这里的守军至少还敢抵抗一二,我们想拿下并不容易,还需要走小道突袭。可这一次,竟是如此轻松,嘎乐提供的情报不虚。” 呼春弯腰捡起一杆长枪,挥舞了下,连连点头:“万全右卫兵变,这野狐岭还有军士就已经不错了。现在人心浮动,他们自然没什么抵抗之心。让我说,我们应该留一千人看守这里,然后快速接近万全右卫,无论是杀了还是招降,都不应该在这里停留多久。” 巴尔斯看了看夜色,赞同了呼春的提议:“那就去万全右卫吧,看看他们是战是降!” ------------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我们还需要演一出戏 两骑马奔至北门,验查身份之后,驱马至西面进入城中。 很快,指挥使李宗、立威营都督陈鏸等收到消息,三万鞑靼骑兵拿下了野狐岭,正在朝万全右卫进发。 陈鏸当即命人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往宣府,然后召集诸将官,肃然道:“三万鞑靼骑兵入了关,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候了。陛下交代过,万全右卫十分关键,承担着关门的使命。我们目前不知道在这三万鞑靼骑兵背后还有多少骑兵,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这三万鞑靼骑兵的主力去了宣府,那就是我们的关门的机会!” 野狐岭这道门是敞开的,鞑靼可以进来。 但大明并不打算将钥匙交给鞑靼,该关闭这道门的时候,还是需要将它彻底关死。 千户王印很不理解,走出来问:“野狐岭有地利,为何要如此放弃,若是集中兵力布防在野狐岭一线,完全可以将这三万骑兵挡在外面。如今敌人放进来了,我们还需要从他们手中抢回野狐岭,我等不太明白这是为何。” 有这种疑惑的不在少数,尤其是许多将官从底层被提拔上来,正是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时候,巴不得和鞑靼正面交锋然后建功立业,好报答朝廷的提拔之恩。 如今朱厚照与都司奉行的对策,显然不太符合这些人直截了当,抽刀子就干架的心思。 陈鏸抓了抓发白的胡须,呵呵一笑,解释道:“你们想要杀敌,我又何尝不想杀敌?一个伯爵,怎么能比得上侯爵舒坦?只不过诸位,仗不是这样打的,需要靠智慧,靠谋略,尤其是咱们正面打鞑靼并不占优势。为何不据守野狐岭,这个问题我还可以解释。” “野狐岭地势优势不小,居高临下作战,确实可以阻挡鞑靼骑兵。但你们知道野狐岭起起伏伏之中,有多少个缺口吗?哪怕是在野狐岭布置二十万大军,也未必能确保所缺口不失。相反,若大军安置在野狐岭,各军之间很容易断了联络,一旦敌人集中兵力猛冲一处,其他地方的军队根本来不及调动。” “一点破,则全线破,多少兵力放在那里都没什么用。当年金兵便在野狐岭放了三十万大军,可结果呢,那铁木真集中兵力,只克一点,金兵承压之后却无法调动其他兵力支援,导致最终战败。陛下是懂兵法,懂谋略的,咱们放鞑靼进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看似到了平坦地带,更容易发挥骑兵的战力,可我们也更容易集中兵力,在城池之上与其决一胜负。” “等宣府将其击败,这些鞑靼兵想要通过野狐岭撤出关外时,他们会发现这道门已然被关闭,到那时就是他们的末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胜利将属于我们大明!诸位,我们是大明的军士,要相信陛下,陛下也相信你们,才将如此重任交付!所以,振奋起精神来,最高警戒!” 解惑之后,诸将官显然精神振奋了许多。 待诸将官领命而去,各自进入营地或城墙准备时,李宗站在陈鏸一侧,肃然道:“在鞑靼人眼中,我们与宣府的关系是敌对的,毕竟兵变了。他们很可能招降我们,如何应对?” 陈鏸面色凝重:“堂堂华夏男儿,大明汉子,怎么可能屈从于蛮夷鞑靼!投降是不可能,但为了让其放心前往宣府,我们还需要演一出戏。” “哦?” 李宗疑惑起来,待听清楚陈鏸的计划之后,不由地摇头:“对方未必会上当啊。” 陈鏸呵呵一笑:“那又如何,他们总不会费力打下这座城吧,宣府的城外城才是他们最急切想要打下来的地方。” 李宗见陈鏸笃定,也不再说什么。 不到半个时辰,城外便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夜色之中,星空之下,铁骑滚滚。 陈鏸站在城墙之上,盯着城外不断接近的鞑靼骑兵,许多军士已然紧张起来。 面对如此多的鞑靼骑兵,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大明被他们欺负了好多年了,除了留下了一座座坟丘、满目疮痍外,还有隐隐的恐惧。 但现如今,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们,恐惧可以,但我们能战胜恐惧! 而这股力量,便是屯田归军。 大明皇帝朱厚照强行推动了万全都司变革,不仅将一干无能的、欺兵的、贪污的将官一扫空,还彻底解决了军士的生活问题。现在,城外可不只是百姓的田,还有很多是卫所的田,是军士自己的田! 不打败敌人,今年的收成可不好说。 事关全家人的肚子问题,事关万全都司的安危,事关大明皇帝的信任,这点恐惧,已不足为惧! 巴尔斯来了,骑兵分散开来,几乎将整个万全右卫包围。 耀武扬威。 忠南乐、吉雅驱马上前,对城墙之上的明军喊道:“明廷无能,宣府总兵王廷相更是贪婪无度,奴役军士,你等还为他效命作甚?今有达延汗的三台吉领兵亲至,若你等归顺,将得到重赏,若顽固抵抗,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三台吉?” 李宗凝眸,侧头对陈鏸解释道:“小王子的三儿子,也是勇猛的沙场悍将。” 陈鏸微微点头:“倒是一条大鱼!按计划办吧。” 李宗领命,上前靠近垛口,喊道:“王廷相欺辱我军士,惹怒我等,你们想让我们归顺,简单,只要拿到王廷相的脑袋,我李宗立即开城门迎你们进来!” 忠南乐听闻之后看向吉雅,吉雅拨转马头回去将话传给巴尔斯,然后又返回,对忠南乐说了几句。 忠南乐喊道:“台吉说了,你们应该先归顺,打开城门!” 李宗抽出腰刀,喊道:“我们已经兵变,形如叛乱,已是没了活路,现如今就看谁能将王廷相的脑袋摘下来,若是朝廷摘了他的脑袋,我们就归顺朝廷,若是你们能斩杀王廷相,那我们这五千人就跟着你们走!若想强逼我等投降,不可能!老子敢兵变,还怕死不成?” ------------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横着不怕死的李宗,硬是让忠南乐有些傻眼,到底是我们劝降你,还是你丫的在劝降我们? 巴尔斯听闻城上的对话之后,对浩斯、呼春等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浩斯指了指城墙。 看火把之下的明军,不少军士包扎着伤口。虽然看不真切其神情,但也可以感觉到,这群军士是豁出去了。 浩斯言道:“不过是区区五千军士,还是伤兵居多,以我看,我们可以暂时不理睬这里,直接去宣府。若在这里耽误的时间长了,宣府必然有所察觉,到那时候再想偷袭就很难建功。” 呼春认可浩斯的提议:“这些军士不可能威胁我们的后方,放下不管并不会碍事,时间紧迫,宣府为先。” 巴尔斯见两人都如此说,便点了头。 忠南乐告知城墙上的明军:“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取了王廷相的脑袋,再来招降你等!” 没有人在意万全右卫,左右不过五千来人,实在不算啥。 可巴尔斯没想到的是,立威营进驻了万全右卫,而立威营的兵力可不是五千,而是八千,换言之,这城中有一万三千余将士! 这是巴尔斯致命的误判。 当巴尔斯带骑兵离开万全右卫,直扑宣府之后,李宗看向陈鏸:“什么时候夺回野狐岭?” 陈鏸目送巴尔斯远去之后,问道:“你们说,野狐岭留了多少鞑靼兵,这个时候他们会不会有所提防?” “今晚?” 李宗瞪大眼。 人家刚进门,这主力刚去宣府,我们就急着去关门了? 陈鏸抬头看夜色,沉声道:“月黑风高杀人夜!” 李宗仰着头。 都督啊,这都月底了,哪里来的月去,而且这马上进入四月了,风低得很…… 不过陈鏸的意思很清楚,就八个字: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在斥候三次探查,确定巴尔斯的骑兵远去了之后,陈鏸亲自带了五千京军出了万全右卫,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扑向四十里之外的野狐岭。 野狐岭,獾儿嘴险地。 一千鞑靼军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堆木头,堆在一起燃着,几十个人围着一个篝火跳舞,马酒拿出来,庆贺这轻而易举的胜利。 将官乌伊尔躺在蒙古包里面酣睡,这段时日行军确实疲惫,尤其是为了抓住万全右卫兵变与宣府动乱的机会,军队并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 头目陶德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夜色,又被热闹的跳舞所吸引,便走了过去,还没到篝火旁,军士赛樽便走了过来,对陶德问道:“咱们这样毫无防备,若明军杀过来,岂不是危险?” “明军?你在想什么,赛樽啊,这个时候你应该想想草原上的琪琪格,或者是好好跳个舞,想什么明军?” 陶德笑道。 赛樽有些担忧,指了指周围毫无防备的军士:“可这样很危险,台吉离开之前让我们好好守着,不能有失。” 陶德皱了下眉头:“台吉这会不在野狐岭,乌伊尔才是我们的长官,长官让我们好好热闹热闹总不会有错。你想过没有,若是明军有胆量敢来这里,那他们为何没有胆量守住这里?丢盔弃甲得逃跑,如此狼狈,不战而逃,对军士来说可耻。他们连军士最基本的尊严都不要了,又怎么会跑过来?” “再说了,台吉可是带了主力出发,如此庞大的战力,足够横扫明军。谁敢冒头,那就是找死。你这是第一次来宣府吧,我告诉你,明军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一见我的鞑靼骑兵,就会瑟瑟发抖龟缩在城中。你知道万全右卫吧,那里的军士曾被小王子剃光了头,在那之后,不少人感念小王子不杀之恩,为我们带路呢……” 赛樽歪了下头:“明军如此不堪?” 陶德呵了声:“明军不过是一群吓破胆的兔子,他们也就只能靠着城墙活命了,你等着看吧,没有任何明军敢离开城池,出现在旷野之中,因为那样对他们来说就是死亡。” 赛樽放心了。 既然明军很差劲,那还不如喝酒跳舞。 想想也是,这险要之地应该是精兵强将守着才是,谁能想竟是虾兵蟹将,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 营地欢乐。 待篝火渐灭,不少鞑靼军士倒在地上,随手扯了件皮衣就睡了起来。 三月底的野狐岭开始转暖。 夜色寂寂。 陈鏸隐在山林中,窥视着不远处的元军,招手,对凑过来的都指挥任坚、把总杨规循等人道:“陛下在京军推新军之策有段时日了,军士有没有脱胎换骨,能不能战,敢不敢战,就看今晚的表现了。若是不能将野狐岭夺回来,不能将敌人干净地消灭在这里,那新军之策很可能夭折,而你们,便是葬送新军之策的罪人!” 任坚、杨规循等人肃然点头。 皇帝改善了军士的生活,增加了军士的粮饷,甚至还采取各种法子,强化新军训练,所图的是军士能打胜仗。如果京军烂泥扶不上墙,消灭不了敌人,担不了重任,那朝廷又何必花如此多钱粮给这些军士? 任坚沉声道:“我们这些军士可是经历过淘汰之战的,这些人也铆足了劲,我相信此战没有问题!” 京军奉行的是汰弱留强! 什么是弱? 不强的就是弱的,干不过人家的,比拼不过的,那就是弱的! 为了不被淘汰,多少军士艰苦训练。 现在,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陈鏸深吸了一口气,安排道:“任坚带一千军士率先猛冲,杨规循带一千军士随后跟进,周文带一千军士控制外出通道,但凡有一人跑出来,都给我拦住!死的活的我不管,不准任何活物跑出去!” “末将领命!” 任坚等人肃然答应。 陈鏸挥手。 立威营的军士开始行动,前面的军士皆是盾牌短刀,中间的军士是长枪兵,后面的军士则以长刀为主。 任坚的动作很快,带领军士如离弦之箭,接近了野狐岭关地,城墙上都没人看自己一眼,正想着安排军士攀爬登上城关,结果军士推了下门。 吱呀。 门开了…… 这一幕让任坚有些傻眼,忍不住嘀咕:娘的,难不成这是陷阱? 不管了! 到门口了,是陷阱也得冲一下。 野狐岭这道门,必须关上! 不关门,如何打狗! ------------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夺回野狐岭 蜂拥而入。 任坚看到迎面一个摇摇晃晃、愣神的鞑靼兵,大踏步走了过去,厚重的刀猛地砍下。 这一刀,力猛。 人头咕噜滚落,血喷了出来。 任坚踹开鞑靼的尸体,举起带血的钢刀,厉声喊道:“杀尽胡虏,觅个封侯!” “杀!” 身后的军士奋勇杀出。 地上躺着的鞑靼兵惺忪地坐了起来,还没看清楚,身上就挨了两刀,惨叫声顿时传出,在这清寂的山岭之中显得十分嘹亮。 陶德猛地翻身而起,借着夜色看到了盔甲齐备的明军。 在这一刻,赛樽浑身的血液几乎冰封,转身就想抽刀迎战,可一摸,没摸到。 该死的,刀还挂在马棚里! “给!” 一柄刀飞来。 陶德抬手抓住,心神顿时安了不少,看了一眼跑来的赛樽,便将目光投向明军,咬牙道:“看来你的担忧是对的,他娘的,这就是个陷阱,他们吃定了我们拿下野狐岭之后会骄纵、毫无防备!好狡猾的明军!” 赛樽背上箭壶,拉弓搭箭,可敌我混在一起,加上夜色视线不好,只好将弓箭放下,对陶德道:“从哈流土河开始就可以看出来,现在的明军和以前的明军不一样了,他们更善于冒险、玩弄诡计!我们必须杀出去,将消息告知台吉,否则,宣府便是第二个哈流土河!” 陶德浑身打了个哆嗦:“你是说,明军打算将哈流土河的事再上演一次?” 赛樽看到有明军冲杀过来,抬手便是一箭,再次拿出一支箭,急切地说:“整个万全都司都可能是明军的陷阱!快走!” 陶德观望了下局势,已是回天无力。 因为鞑靼军根本没意料到明军会在失去野狐岭的当晚杀个回马枪,大家跳了舞,热闹一番,正是睡得舒服的时候,明军突然杀了进来,许多人连武器都找不到便被斩杀。 随着涌进来的明军越来越多,野狐岭的这点鞑靼兵根本不够看的,跑路吧。至于将官乌伊尔,根本不知道他在何处,帐篷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往关外跑! 陶德说着,便与赛樽跑至城关口,这里的大门还没有被明军封住,可当陶德、赛樽等人接近关口时,却感觉身后一阵发寒,转身看去,只见一批明军已在抬手摸箭壶,天空一片黑云覆来…… “不好!” 陶德一把抱住赛樽,身体猛地颤动,强忍着疼痛,对赛樽道:“去找大汗!走!” 赛樽看到了陶德身后晃动的箭羽,知道他走不了了,只好咬牙道:“我一定会让大汗杀过来,为你们报仇!” 奔跑,出关! 身后箭不断飞落。 不久之后,二百轻骑奔出野狐岭,搜寻溃逃出去的鞑靼兵。 陈鏸进入獾儿嘴险关,看着遍地尸体的营地,还有一排排蹲坐在地上被俘的鞑靼军,对任坚问道:“战果如何?” 任坚回道:“杀了五百多,俘虏了三百多,还有一百多跑出了城关,向北去了。我们死了十二个军士,伤了七十余。” 陈鏸点了下头。 这个伤亡与战果是配得上的,冒险的一击,换来的结果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野狐岭的门关上了。 陈鏸审讯过俘虏,得知了小王子已进入瀚海的消息,看向周文:“你去亲自跑一趟宣府,先在外围以烽火告知野狐岭已在我们手中,然后想尽办法入城一趟,将小王子将至的消息告知王总兵。另外,安排人将消息告知京师。这一战,野狐岭很可能至关重要!” 越重要,越意味着战事可能很激烈。 周文领命,带人骑马而去。 陈鏸安排人将原本驻防野狐岭的将士找回来,并安排人做好防御,考虑到野狐岭这里不好分人手看管俘虏,便将俘虏押送去了万全右卫。 宣府重镇。 王廷相对顾仕隆、程鹏、戚景通等人道:“京师加急文书你们也看到了,陛下的意思很清楚,让我们抓住机会,看看能不能吃掉入关的这三万鞑靼骑兵。虽说文书里留了一句不执行亦可的话,但陛下的倾向还是很明显,那就是希望我们大胆一些。现如今三万鞑靼骑兵已经距离宣府不远了,是打还是防,诸位需要拿出个主意来。” 顾仕隆面色凝重:“几十年来,朝廷可从来没歼灭过上万鞑靼军,更不要说三万!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宣府与周边卫所的力量有京军入驻,实力大增,可我们毕竟以步卒为主,若没有好的机会,很难全歼这三万骑兵。若将其重创之后,无法控制局势,任由其流窜,很可能会殃及到其他地带。” 程鹏、戚景通等人明白,这里的其他地带指的是万全都司辖区以外,比如南下或西进山西蔚州、灵丘等地,而那里,并没有坚壁清野,加上流窜的鞑靼骑兵并不好对付,地方上若没充分的准备,那他们完全可以杀穿许多府县,肆虐一大片区域。 刘胜开口道:“我认为流窜的可能不大,一旦他们遭遇重创,最大的可能是撤回野狐岭退出关外,不太可能四处流窜。流窜在大明关内,无论他们如何折腾,最终都将覆亡。骑兵是快,可战马也好,鞑靼兵也好,他们也是需要吃饭、也是需要睡觉的。当真到了那一步,调三千营与诸军骑兵合围也不迟。” 王廷相点了下头:“若给他们重击,他们的第一选择确实是退回野狐岭,若是野狐岭在我们手中,大军与万全右卫追击,完全可以将其歼灭在山中。只不过这需要时间,但我们不清楚,有多少时间,在这三万鞑靼骑兵之后,还有多少骑兵,会在什么时候紧随而至!” 现在打不打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股鞑靼骑兵有没有后援,后援距离宣府有多远。 必须清楚这一点,才好放手一搏。 徐祯卿敲了下桌子,言道:“按照约定,这个时候野狐岭应该已经拿下来了。我猜想,用不了多久,万全右卫会送来审讯俘虏的消息。若消息对我们有利,放开手脚打一次,也未尝不可。”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巴尔斯入住 宣府城北十里。 巴尔斯勒停战马,身后骑兵缓缓停了下来。 忠南乐驱马赶了过来,对巴尔斯道:“明军早有防范,这一路上过来,经过了不少村落,可无一例外,都已是人去楼空。” 巴尔斯轻蔑一笑:“如此说来,他们这是打算坚壁清野,断绝我们的后勤了?” 忠南乐没说话,但事实确实如此。 往年鞑靼进犯,或多或少都会有收获,毕竟百姓家再穷,只要没饿死,那说明家里还是有几口粮食的,一家一户抢过去,也勉强够打打牙祭的了。 当然,鞑靼想吃饭,真正的大户还不是什么百姓家,而是军营、城池。 只要杀入一处军营,那就足够大军吃好长一段时间的了,比如万全右卫。 据说宣府城常年保持着一年以上的粮食储备,若是打下那里,别说这些骑兵吃喝不愁,就是达延汗带所有骑兵过来,那也是可以吃好久的,说不定可以成为大后方,拿下北京城! 巴尔斯并不介意明军的坚壁清野,反正一时半会也饿不死,随身携带的肉干还多,再吃半个月也不成问题,于是对忠南乐问道:“既然都坚壁清野了,那宣府一定有所防备了吧?” 忠南乐点头回应:“确实有所防备,不过有个好消息,明军在宣府外建造的新城,已经人去城空。” “哦?” 巴尔斯有些意外,自己还没打过去,这人都开始跑了? 浩斯在一旁笑出声来:“这新上任的总兵王廷相虽然奴役军士,可也怕这些军士折损在我们手中啊。” 呼春驱马前出:“万全右卫兵变了,若是那些军士再乱了,这宣府就彻底守不住了,城破之日,这王廷相必死无疑。就是不知那大明皇帝有没有在城中。” 巴尔斯抬手,用马鞭指了指宣府城方向:“天快亮了,出发吧。” 三万骑兵,如滚滚洪流,抵达宣府城外。 忠南乐带三千骑兵进入城外城,发现里面确实已空无一人,也没发现什么陷阱,令人欣喜的是,城中建造了许多房屋,一处仓库也被发现,里面有不少粮食。 巴尔斯听闻之后,顿时笑了:“这明军修城,该不会是为我们提供居所的吧?” 浩斯看了看南面的宣府城,皱眉道:“就是这城距离宣府太近了一些,一旦明军从城中杀出来,我们因为围墙阻隔,反而很容易被困在里面,无法快速机动与反击。” 呼春赞同浩斯的看法,提出了个办法:“除非将这一段面向宣府的城墙毁去。” 巴尔斯清楚大军营地需要与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就是所谓的缓冲地带,这也是为了安全着想。可看着前面的宣府,再想想野狐岭明军的溃逃,万全右卫绝望地索要王廷相的脑袋,还有这空无一人的新城,宣府的总兵并不是个什么厉害人物。 这样的话,确实没必要与其保持太长距离,反正这城虽然粗糙了些,可向北还是有些距离,那就将营地安置在新城以北吧,与宣府保持一里半的距离,足够了吧。 “将向北的城墙凿开,另外,其他方向的城墙也打开通道。” 巴尔斯准备进入明军打造的新城了。 虽说这里面的房子许多只是刚封顶,里面还没什么家具,但板子很多,拿出来就能躺板板,住哪里不是住,反正这里的夜已经不算寒。 城墙之上。 王廷相看着远处进入“新城”之中的鞑靼骑兵,对程鹏、戚景通等人道:“对方在城外留了不少骑兵,我们想要悄然接近并不太现实。” 戚景通抓着垛口远望:“带兵之人还是有所警惕的。” 顾仕隆抬头看了看夜色,这个时候距离天亮已不到一个时辰了。 程鹏开口:“对方竟然没有在这个时候发动进攻,他们这是想等天亮之后叫阵吗?” 王廷相呵呵一笑:“远途而来,不养好精神如何作战?明日很可能是一场血战,鞑靼人的弓可不简单,让守城军士多带盾牌与弓箭吧。若敌人凶猛,攻至城门处,那就试试朝廷送来的手榴弹效果如何吧。” 戚景通盘算了下距离,宣府至外城其实只有三百步,使用虎蹲炮,以颗粒火药,多填击发的话,最多是可以打到五百步的。但这个五百步,还不足以歼灭对方的主力,很可能也不能击杀其主将。 不过若是使用子母神机炮,那倒是可以打到两里开外去,但子母神机炮只带来了二十门,二十门还不足以万全覆盖。 戚景通思忖之后,言道:“如果可以得知对方主将所在区域,以火器远程击杀之,然后大军发动,有希望将这些骑兵消灭在这里。” “这可不好办啊。” 王廷相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北面的城:“不过,在建新城的时候,北面确实留了一座建筑,若我是鞑靼主将的话,有八成会住在里面。” 八成,不低了。 但是,明军只有这一次机会,至少对城外的鞑靼军来说,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若是一击不成,对方日后绝不会将营地安得如此靠近,想要消灭这股主力的想法也将彻底破灭。 就在王廷相等人商议明日对策时,东北方向燃起了狼烟。 程鹏看过之后,对王廷相道:“立威营夺回了野狐岭,封住了其撤退的大门。看样子,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对方根本没收到半点风声。” 王廷相笑了。 若是对面的人知道野狐岭没了,一定会派骑兵出击夺回来。现在还没动静,说明野狐岭的鞑靼军不是被全灭了,就是少量跑出了关外,总之,没有人跑到关内。 “等吧,兴许会有好消息。” 王廷相很是期待。 因为巴尔斯没有发动进攻,加上军队正在休整,并没有合围宣府,这就给了周文入城的机会。 当周文见到王廷相时,上前行礼后,笑道:“来的是小王子的三儿子巴尔斯,另外,小王子也亲自来了,只不过准备打攻坚战,所以赶了不少牛羊前来,如今也在瀚海之中,若没有意外的话,其最快入关也需要七日。” 王廷相眼神一亮:“七日的话,兴许我们可以运作一番。” ------------ 第二百七十五章 耀武扬威的鞑靼骑兵 七日不长,但来谋划一番,但也足够用了。 王廷相在黎明前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讨应对之策。 身为文官,缺乏统兵经验的王廷相虽然是兵部尚书,宣府总兵,但还是保持着谦虚的心态,尊重刘胜、程鹏、戚景通等人的意见。 都督刘胜分析道:“此时鞑靼骑兵正在休整,天亮之后必会叫城。我建议示弱于敌,制造出人心惶惶、准备不足、军心不稳的景象,以确保巴尔斯这些骑兵不会舍宣府而去其他地方,只有将他留在这里,我们才有机会反击得手。” 程鹏赞同刘胜的看法,走出来,拿起桌上的一碗冷茶便咕咚喝尽,然后道:“没错,不能让他跑去其他地方。咱们好不容易费力打造了一座坟,说什么都要将他们埋在里面。” 王廷相皱了皱眉头:“现在他们虽然住在了棺材里,可我们还没有盖棺,更没有将他们埋了。现在需要想想办法,来个盖棺定论。” 程鹏、邓申等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棺,什么埋,文人就是喜欢绉绉。 戚景通明白王廷相的意思,开口道:“兴许我们可以使用个计谋,但这样的话,我们需要牺牲一个大将……” 天亮。 巴尔斯看了看东方升起的红日,笑道:“倒是个好天气,走吧,让我们去会会明军!” 浩斯将口中的牛肉干咀嚼几下,喉咙动了动,拍了下胸膛:“让我说,明军还是会与往年一样,龟缩不敢出,要让他们畏怕,才可能将这座城拿下。” 巴尔斯率军从东门领兵而出,看了看警备的骑兵,微微点了点头。 深入敌境,若不保持着高度戒备,那才是找死。 巴尔斯可不是被保护着长大的孩子,达延汗从小就经历战场,他的儿子也一样。 巴尔斯是老三,而前面的大哥、二哥,可都是死在了战场之上! 常年的战争告诉巴尔斯,不能轻视任何敌人,需要用自己的头脑、智慧来判断战争的局势,做出合适的判断。 骑兵前出,接近宣府城。 吉雅领了命令,单骑奔出,在距离城门八十步的位置停了下来,高声喊道:“大明将官听着,我们三台吉率精兵强将前来,若你等开门投降,便饶你等不死,若是顽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咻! 箭飞,落在了吉雅身旁。 吉雅看了一眼城墙之上的明军将官,冷冷一笑:“有本事出城来战!一群没胆量的,全都是女人!你们穿什么盔甲,持什么长矛,让我说,还不如换上红衣裳,手持手绢下来伺候我们三台吉……” 这嗓门有些大,骂得有些难听。 都督刘胜气得直捶胸,戚景通脸色也不太好看,程鹏恨得咬牙,倒是王廷相,饶有兴致地看着城外的鞑靼军。 怪不得许多时候将官下了命令坚守城池不得出战,可依旧还有不少将官不听命令出城迎战,这语言杀伤力上来之后,可不比刀子杀人弱啊。 刀子杀人是肉疼,语言是诛心。 都是武将粗人,肉疼可以忍,可这诛心之言,有几个能忍得了的? 程鹏跺脚,对王廷相喊道:“区区一个贼寇也敢如此欺我,不弄死他我等——” “好了,知道你生气,可也要服从大局不是?” 王廷相含笑,抬了抬手,邓申便弯弓搭箭,射了出去。 吉雅抬起盾牌,感觉盾牌猛地一震,拨转马头便往回跑去,至了百步开外,便止住战马,回过头看向明军,继续喊道:“大明的军士不过是娘们,软弱无能……” 等吉雅骂累了,又有其他鞑靼骑兵上前叫骂,等到后面,王廷相也约束不住了,便点了头:那,骂回去吧。 不管怎么骂,怎么难听,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鞑靼说:你出来啊。 大明说:你过来啊。 最后巴尔斯写了个横批:干。 于是乎,两万鞑靼骑兵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在巴尔斯的命令之下开始包围宣府城。 奔驰的骑兵,挥舞着马鞭在宣府城外耀武扬威。 扎胡身体一动,双脚便踩在了地面之上,整个人旋即腾至马背之上,一个侧身,便藏在了马肚子另一侧,过了好一会才露出脑袋,冲着城墙上的明军就是一声呼啸。 苍耳将缰绳挂在一旁,手握弓箭,在战马奔驰前行的过程中竟站在了马背之上,拉了下弓弦,空射了一次,咧嘴大笑,转而落在马背之上,抓起缰绳,催马疾驰…… 鞑靼骑兵开始表现自己的强大,表现优良的骑术。 “夏侯臣,你观他们如何?” 王廷相看向戚景通身后的男人,此人四十余岁,一张饱经风霜的四方脸,皮肤略显黝黑,一双眼神透着冰冷。 戚景通、刘胜、程鹏等人看了过去。 这个人看似不起眼,甚至几次在集议时一句话也不说,但没有谁可以忽视他,这是三千营的都指挥使,而三千营,是大明骑兵军团。 随着一干鞑靼将官效力三千营,京军骑兵的战力有了明显提升,同时出现了一批出色的骑兵将官,而在这些将官里,佼佼者便是夏侯臣。 夏侯臣看着城外展现骑术的鞑靼骑兵,张开了厚重的唇:“不得不说,鞑靼骑兵不是眼下的三千营可比。” 这句话,是事实。 鞑靼将官主导三千营训练满打满算还不到四个月,三千营再如何成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追上鞑靼骑兵。 夏侯臣说完之后,沉默了下,又说了句:“不过,给我们三年,至少可以做到以二换一。” 以二换一! 王廷相、戚景通等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家伙就是个疯子,训练起来不要命,对军士要求高,对自己更是苛责,他们的信念与其他京军不同,其他京军要的是更强,他们要的是,关键时候,拼死全军也要拦住敌人! 三千营的骑兵,不是墙,而是刀子,是敢于和鞑靼骑兵正面较量,敢于牺牲,敢于拿命换命的骑兵! 不得不说,这种训练中遴选出来的武将,确实比靠着勋贵身份上位的武将强多了,就这股子狠厉的冷酷,就不是寻常将官能拥有的。 ------------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弓在手,箭在弦 随着朱厚照对京军的训练重视,尤其是末位淘汰制、选锋进入制的推行,一些没有本事的勋贵将官开始退居权力中心,从原本的实权派成为了无权派,俸禄不变,只不过人清闲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人才也开始涌现,夏侯臣便是其中一个。 王廷相坚定地认为,若是大明能按照朱厚照的意志继续下去练兵、练将,兴许十年之后,草原的威胁将不算什么威胁! 有一批人,愿意为大明付出,甚至是牺牲,这就是王廷相相信朱厚照的原因,也是敢于相信朱厚照,有勇气图谋城外近三万鞑靼骑兵的底气! “鞑靼骑兵要进攻了。” 刘胜看着鞑靼骑兵在远处列好了阵势,随着一声沉闷的号角声,骑兵开始猛冲。 马蹄踩踏在大地之上,声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震惊的声浪,直冲云霄,卷入城墙之上,威慑着一个个明军。 “弓箭手,盾牌手!” 程鹏厉声喊道。 一队队明军军士出现在垛口处,手持弓箭,弓已拉至一半,瞄准了城外的鞑靼骑兵。 骑兵冲锋起。 弓在手,箭在弦。 距离宣府城池接近一百二十步时,前面的骑兵从直线冲锋的姿态,陡然变化。 一线骑兵,中间分为左右,各自斜着奔跑,原本朝南的马匹转为了东西方向,马身侧对着城墙,马背之上的鞑靼骑兵弯弓。 弓弦颤! 箭如蝗! “射!” 程鹏喊道。 明军纷纷还击。 箭出之后,盾牌手纷纷上前,护住军士与将官,王廷相、程鹏、戚景通等人则蹲在了女墙之下。 王廷相略微起身,目光通过垛口看去,只见鞑靼骑兵射完第一轮之后,最前面的骑兵已然东西撤离,随后第二批骑兵已至,一样的身法,一样的箭法,一样的凌厉,一样的致命。 纵有盾牌防护,可总有一些军士没有防护到位,有一些下落角度刁钻的箭射伤了城墙之上不少明军,惨叫声时不时响起。 再看鞑靼骑兵的前面十几步外,地上插着明军的箭矢。 一旁的戚景通对王廷相喊道:“不用看也知道,咱们的弓箭弱,他们普遍可以百二十步,而我们只有百步左右,论弓箭,我们确实不如这群鞑子。” 王廷相冷冷地看了看,蹲下身道:“这也就是复合弓独立营战力还没形成,若是他日边防重镇可以普遍装备复合弓,鞑靼进犯的次数一年会少过一年。” 戚景通笑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不说鞑靼,就是草原上的蒙古人,他们纵横天下的根基是什么,是战马吗? 对,但不完全对。 让骑兵具备超强战力的,是战马搭配弓箭。 相对来说,弓才是骑兵最主要的武器,也是最有杀伤、最具威胁的武器。 若是复合弓形成规模,彻底压制过蒙古骑兵的弓箭,那对于蒙古骑兵来说,不敢说是一场灾难,但可以说,其威胁将大幅度下降,攻城战时,他们再没有什么便宜可占,野战时,大明也可以一边跑一边射箭了,让他们尝尝射程远的降维打击滋味…… 夏侯臣看着城外不断射箭的骑兵,心头有些火热。 这就是真正的骑兵,真正的骑兵作战! 原来是这样的! 那些鞑靼将官说的没有错,教导的也没有错。 只不过,这些骑兵配合得太过精妙,而这是三千营的军士很难学习到的。要做到这一步,首先需要人马合一,其次需要默契的配合,此外还需要娴熟的箭术! 什么时候,明军能有如此雄壮的骑兵军阵! 夏侯臣渴望有朝一日,大明的骑兵可以纵横草原,正面打败蒙古骑兵,然后告诉他们,先烈做到的事,我们后人一样可以做到! 遥想洪武时代,永乐时代,草原之上的骑兵,根本不敢与大明正面交锋! 皇帝说的对,大明骑兵是不如鞑靼骑兵,要正视差距,然后学习其战术战法,一点点学习,然后超越他。 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这个道理。 骑射悠长的鞑靼军在发动了十几轮攻势之后,开始了冲城,数十名军士抬着大圆木开始朝着北城门进发,骑兵以弓箭做掩护。 王廷相看到如此场景,对程鹏喊道:“该反击就反击吧。” 程鹏应声,明军弓箭手纷纷冒出头,对着抬着木头的鞑靼军就是一轮覆盖,射倒了一批军士,后面的鞑靼军士紧随而上,空中弓箭射了过来,原本射箭的明军中有人来不及躲避,被射死在城墙之上。 王廷相看到了身旁死去的军士,尸体被人拖至一旁,自有军士运至城墙之下。 死亡,只是在顷刻之间,瞬息之间。 死亡,就在身边,随时可能轮到自己! 王廷相没有畏怕,闻着血腥味也没有感觉不适,只觉得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热,似乎在灼烧脸庞,灼烧眼睛。 不,是灼烧全身! 热血沸腾,王廷相厉声喊道:“莫要让对方接近城门!” 程鹏平静地回道:“放心吧,这点人手若是能打开城门,那这宣府早就破几十次了。” 抬木头的鞑靼军很快被射死、射伤,最终木头也落在了城门三十步开外。 巴尔斯看了看状况,没有再下令军士继续向前,而是命令军士再次攒射,以弓箭杀伤明军。 只不过这种远程杀伤效果有限,尤其是对于守城经验丰富的宣府军士来说,只要做好防护,基本没太大问题。 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巴尔斯最终选择收兵。 很显然,只靠着小打小闹的试探,并不足以打开宣府,要将其打开,需要动一动头脑。 巴尔斯指了指宣府城,对一旁的浩斯、呼春道:“看出来了吧,明军虽然看似有反击之力,但实际上反击并不犀利,后续补上来的弓箭手还有不少是伤兵,若是我预料没错的话,这应该是万全右卫给他们的伤。我们这个时候不宜急攻,而是需要以攻心为主。这样吧,命人写一些话,抛射到城中,乱其军心!” 既然王廷相没军心,既然万全右卫都造反了,那这宣府城中还有多少人是顺从王廷相的呢? 一将无能,累害三军。 这句话可不只是体现在战场上,还体现在守城上…… ------------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为国尽忠,是他们的天职 战马飞奔,疾入京师。 张懋、徐光祚、杨廷和、李东阳等人纷纷前往文华殿。 朱厚照将最新情报告知,肃然道:“现在野狐岭这道门打开之后放敌人进来了,现在又将大门关闭了起来。从情报来看,小王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不过为了保存实力,并为长期作战做准备,行军速度慢了许多,而这恰恰是宣府的机会。” 牛羊过瀚海并不容易,没有大量的物资很难保证这些牲畜抵达长城外,可一旦这些牲畜到了,那将会成为鞑靼源源不断的后勤,要知道长城外草场可不少,而且这个时间,正是草长莺飞时。 李东阳看过情报后,凝重地说:“这次小王子兴兵来犯,还带了大量牛羊,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杨廷和附和:“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占据主动。” 朱厚照微微点头。 小王子绝不只是简单多带点家当那么简单,这也意味着此人并不寻求速战速决。换言之,他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而这,并不是大明希望看到的。 毕竟长城一线破绽重重,而大明也不可能一直推行坚壁清野。若是天天点烽火,那百姓还要不要农耕作业了? 张懋看了一眼朱厚照,沉声说:“陛下说这是宣府的机会,是想借小王子未到之机,让宣府消灭巴尔斯这些骑兵?”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心头沉甸甸的。 这确实是个机会,只不过机会之下也是风险。 之前朱厚照拿不准,给宣府的旨意并没强求执行,可现如今立威营送来情报,很可能会导致朱厚照没了之前的犹豫,转而强行推动宣府吃掉巴尔斯近三万骑兵。 朱厚照踱步,思量着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朕认为,虽然巴尔斯这近三万骑兵是口夹生饭,宣府顺利消灭他们确实差一些火候。但夹生饭也得吃,不吃掉他们,等小王子领兵而至时,那局面更为困难。一旦两军会合,那宣府在未来半年甚至更长时间里,都难安稳!” 张懋、徐光祚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这个时候不弄死巴尔斯这支军队,等他出关或等小王子入关会合,那宣府更不太可能消灭他们,最令人不安的是,他们是骑兵,说走就走,今天撤出关内,改天就能跑回来,他们不像大明百姓一样需要耕作,种地浇水什么的,只需要放牛羊就够了,吃喝不愁,精力旺盛,就剩下折腾一条路可选了…… 万一小王子在关外驻扎下来,那大明并没办法送他回去,总不喊一句小王子,你老婆喊你回去吃饭,他就走了吧?顾全大局,让小王子不敢留兵,也不敢轻易入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时机,消灭巴尔斯及其骑兵部队! 徐光祚对朱厚照言道:“臣同样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现如今的宣府及其周围有五万京军与七万百战边军,若指挥得当,把握好时机,确实可以重创甚至是完全消灭这支入关的鞑靼军!只是,这样做很可能会折损不少战力,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向宣府调兵……” 京军已经抽调出去五万多了,不能再抽调。至于地方卫所,附近的卫所能抽调的也都抽调了一些充当第二道防线,若这个时候再从京畿的地方卫所抽调,很可能导致其卫所兵力过于不足,而从河南、山东、山西等地调兵,显然有些来不及。 朱厚照挥了下手,沉声道:“若此战之后宣府兵力折损过大,允许宣府将周围的堡、所全部抽空,补充至宣府城固守。” 这就是舍小保大了。 话说得轻松,可执行起来并不容易,毕竟现在许多百姓因为坚壁清野之策聚在堡、所、卫之中。 朱厚照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在,握着拳头道:“若事情当真到了那一步,在没有宣府给立威营与万全右卫下达新的命令之前,他们必须守住野狐岭,不计代价挡住小王子!” 李东阳走出,言道:“若是如此,立威营很可能会……”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一双眼带着几分血丝:“为国尽忠,是他们的天职!给宣府拟旨吧,现在差人送信兴许还来得及,希望王廷相没有骤然出手,急功于前,惊了巴尔斯。” 军士领到加急文书之后,毅然决然地上了马。 入夜。 朱厚照依旧心忧前线战局,虽说有诸多手段,可鞑靼骑兵的厉害是客观事实。 现如今最大的变数就是小王子! 野狐岭之战看似干脆利索,没有一个人跑出来给巴尔斯通风报信,可问题是有人跑出了关外,而这很可能会带来巨大隐患,比如,加快小王子进军,宣府未必有六七日时间。 入夜。 一支支箭抛射从城外抛射至城内。 宣府都司衙署。 程鹏将缴来的劝降布条递给王廷相,笑道:“巴尔斯选择攻心了,看来万全右卫让他们放松了警惕,甚至以为宣府城内有所不稳。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王廷相点头:“这倒是顺了我们的心意,不过具体人选,你可选择出来了?” 程鹏肃然道:“邓申,此人可以胜任!” 王廷相知道邓申,沿河口所的千户,因枕戈待旦、清廉忠诚被朱厚照赏识,后调至万全都司充任指挥佥事,在哈流土河立了功。 这是个有潜力的将官,只不过,这次任务非同小可,一旦出了问题,那这人——是回不来的。 王廷相深深看着程鹏:“将此人唤来吧。” 很快,邓申至。 王廷相欣赏邓申这样的人物,能在一片浑浊中不染,多年如一日坚持心中的志向,这种人是有毅力,也是有渴望的,于是上前说道:“之前陛下发来文书,让咱们想尽办法吃掉入关的骑兵,现如今巴尔斯就在北面的城里,但在动手之前,我们需要确定巴尔斯的确切位置,以保证万无一失,而这,就需要一个可以担当大任的将官,冒性命之险来完成这个使命!邓申,你敢接吗?” ------------ 第二百七十八章 投营的邓申 未竟新城。 巴尔斯登上高楼,眺望远处的宣府城。 站在这个高处,可以看到宣府内城的灯火,虽然不清楚明军将官在哪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明军的主将在这个时候恐怕睡不着,尤其是那王廷相王总兵。 抛射至城中的消息可不在少数,在王廷相不得人心的情况下,很可能今晚就有意外之喜。 呼春沿台阶而上,至巴尔斯身后道:“有三个明军溜下了城,原本想要投奔我们,只可惜被明军发现给射杀了,我们的人过去时,却被明军的弓箭给挡了回来。” 巴尔斯呵呵一笑:“这么快就有军士忍不住了,看来宣府对他们来说如同囚牢,让人继续盯着宣府。另外,警备不可缺,巡视的军士务必瞪大双眼,谁若是玩忽职守,懈怠了,决不轻饶!” 哈春点头答应,安排人去传话,自己却没有离开。 “台吉,明军为何修这一座城?” 哈春百思不得其解,哪怕这都已经开始入驻第二晚了。 费时费力,工程量又大,可实际上并没什么作用。 那王廷相再蠢,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来,真要盘削军士,奴役军士,克扣军饷,那想办法翻修下宣府城,加高、加宽下宣府城墙不也一样,干嘛跑出城,在三百步外弄一座小城? 说这里有什么陷阱吧,可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就没什么陷阱,整个城里也没什么地道,要说低洼地倒是有一些,不过那都是茅坑…… 巴尔斯呵呵笑了笑,转身朝着楼梯走去:“大汗曾对我讲述过大明的一些事,他们做事很多时候我们是无法理解的,比如那朱厚照,不好好待在宫里治国,偏偏喜好女色,待在一个叫豹房的地方,还指使官员搜掠美女进献,让一些死太监掌权,大臣说杀就杀,这你能理解吗?” 哈春摇头。 巴尔斯走在台阶上,轻笑:“虽说朱厚照有些改变,开始像个正常皇帝了,可这大明已然腐败不堪,无能至极,不是一个皇帝英明就能治好的。所谓中兴,不过是无稽之谈。还有那王廷相,激起兵变之后,最先做的应该是什么,是招抚,谈条件让军士安稳下来,而不是发兵征讨,以硬碰硬……” “说到底,大明人做事自有一套他们的道理与想法,这座城也是一样,很可能一开始就是个笑话,但指鹿为马的事在这片土地上不是没发生过,谁敢质疑真正的掌权者?不要想这座城了,好好休息,明日还应继续进攻宣府,制造更大压力,唯有如此,才能让宣府人心惶惶,继而出现破绽。” 巴尔斯很是自信,睡得也很是深沉。 翌日天明,鞑靼骑兵再次发动了进攻,骁勇善战的骑兵在宣府城外不断纵横驰骋,时不时射箭杀伤城墙上的明军,甚至还针对西门进行了一次尝试强攻,结果丢了二十余军士的尸体,伤了二百余人。 明军依旧龟缩不出,鞑靼军士下午叫阵,这次改了说辞,不再讲大明军士该穿女人装,转而说起了王廷相的罪行,号召城中将士杀了王廷相,不要为王廷相卖命…… 这一番话,让不少城墙上的军士动容,一些军士甚至一度丢了手中的武器,结果被骂骂咧咧的将官给下令抓了起来。 如此场景自然落在了鞑靼人眼中。 当巴尔斯听闻之后,脸上掩饰不住喜色,对左右道:“不要看明军目前还有反抗之力,但这些普通的军士并无真正的反抗之心,不过是迫于军令,畏怕死亡还手罢了。我相信,只要再施压一日,明军中必有人会崩溃。” 明日吗?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入夜,巴尔斯正在熟睡,突然被人吵醒,猛地起身,抓起腰刀便朝着门外走去,开了门,冷着脸看着忠南乐、浩斯等人,问道:“可是明军出手偷营了?” 忠南乐赶忙回道:“三台吉放心,不是明军偷营,倒是有一个明军将官跑了出来投营。” “投营?” 巴尔斯愣了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恍惚了下,眼神一亮:“你是说,有将官想要投靠咱们?” “没错!” 忠南乐回道。 “快将他带过来!” 巴尔斯兴奋不已,回房整理好衣襟走至厅堂处,看到了被押送过来的明军将官,上下打量了下,见其面色苍白,脸上还带着一道骇然的血痕,不由皱眉:“你是何人?” “万全都司指挥佥事邓申!” 邓申被人用力押着,不得不弯腰,但依旧努力抬起头。 巴尔斯深吸了一口气。 指挥佥事? 这可是明军将官中的高级将领了,要知道大明招抚土司、招抚女真时,指挥佥事的官基本上就等同于第二号人物了。虽说指挥佥事在大明军制里并不是第二号人物,有没有地位、有没有权力,还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可能成为指挥佥事的人,要么是自己有军功,要么自己祖上有军功。 总之,不一般。 这种人物都跑了出来,可见王廷相是何等不得人心。 巴尔斯强忍心头喜,板着脸言道:“说吧,你为何而来!” 邓申咬牙道:“自然是为了宣府城中的三万余将士而来!” “哦?” 巴尔斯眼神微冷。 邓申很不甘心,但还是喊道:“现如今宣府人心惶惶,军心不稳,而鞑靼骑兵锐不可当,破城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如今那王廷相王总兵胡来,滥施淫威,将一干良将要么打,要么抓,就因为程都指挥使顶撞了他两句,极力劝说请求朝廷增兵救援,那王廷相便将程都指挥使给解职了,我看不惯说了句,便挨了一顿鞭子!” “在程都指挥使的安排下,我偷偷出城来见三台吉,只希望三台吉答应我们一个条件,只要答应,我们愿意打开北城门!引三台吉进入宣府城!若三台吉不答应,那我们只能宁死守城!” 巴尔斯呵呵笑了笑:“什么条件?” 邓申脸颊上不多的肉颤了颤,对巴尔斯言道:“杀了王廷相,不伤城中无辜百姓,不杀投降军士,不屠城!” ------------ 第二百七十九章 苦肉计 巴尔斯一只手按着腰刀,缓缓走向邓申,声音冰冷地说:“我听闻,明军狡诈!你来告诉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能打开城门,引我们入城?另外,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圈套?” 邓申激动起来,饱含愤怒:“就算我们不打开城门,这宣府还能守多久?我们已经知道了,野狐岭丢了,万全右卫也归顺了你们,小王子就在关外,随时可以入关!到那时,这座城的命运是什么?” 巴尔斯仔细审视着邓申的神情。 他的情绪是真实的,他的话大致也是对的,野狐岭这道门在我们手中,达延汗是可以带兵进来。只是,万全右卫并没有归顺,不过在宣府守将看来,那些人已经投降了。在这种判断之下,宣府城内人心不安将会更甚。 巴尔斯冷笑一声:“到那时,这座城唯有屠灭!” 邓申挣扎了下:“所以,为了大明将士,为了无辜百姓,我们愿意打开城门,至于这是不是个圈套,呵,三台吉是不是高看宣府的将士了,只要你们一入城,谁能挡得住骑兵洪流?” 巴尔斯点了下头。 这倒是事实。 鞑靼人攻城是弱项,可一旦打开了城池,那基本上就没什么压力了,剩下的不过是驱赶、杀戮。这个过程每个鞑靼骑兵都很熟悉,赶牛羊马时练出来了。 巴尔斯站在邓申面前,抬起手伸向邓申的脸,当触碰到鞭痕,看着邓申疼痛地闪动时,道:“这一鞭子,我会给你机会,让你抽回去。” 邓申咬牙道:“三台吉,这可不是一鞭子的仇!” “哦?” 巴尔斯愣了下。 邓申挣扎,巴尔斯抬手让人放开,邓申脱下衣襟,露出了满是鞭痕的前胸后背。 触目惊心! 看着发青发紫,还有冒着血色的鞭痕,纵是巴尔斯心性不错,也忍不住有些惊讶。 这伤做不了假! 从伤势可以看出,动手之人应该是个文人,抽打时用了死力气,但也只是伤了皮肉。若换为武将挥鞭,打到这个程度,绝对可以将人抽死。 巴尔斯见邓申面容坚毅,点了下头:“我答应你,只要你们打开城门,只要我们控制宣府,投降军士一律不杀,城中百姓一律不杀!至于王廷相,在我摘下他的脑袋之前,任你处置!” 邓申跪了下来,猛地叩头。 一下! 两下! 三下! 声音很响。 当邓申抬起头时,额头已是红肿起来,沉声道:“我愿代城中军士与百姓,多谢三台吉!明晚子时,北城门洞开!” “好!” 巴尔斯点头,抬手道:“让他回去!” 忠南乐领命。 半个时辰后,忠南乐返回,对巴尔斯道:“对方有人接应,顺着城墙上抛下的绳索回去了。” 巴尔斯含笑:“明晚,宣府便是我们的了!” 忠南乐有些隐忧:“其中会不会有诈,虽说宣府城中内部有些不稳,可还不至于到献城的绝境吧。一旦献城,那他们可就背叛了朝廷,背叛了大明,我们不杀他们,大明的皇帝也不会饶了他们。左右都是死,他们这样做图什么?” 巴尔斯呵呵一笑:“图什么,自然是图百姓、图军士活路!” “这与他们何干?” 忠南乐问道。 巴尔斯走动着:“你不了解大明,他们之中有些人就是如此奇怪,为了所谓的信义、苍生,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哪怕这件事会牺牲他们自己,也会遵循内心。” 忠南乐还想说什么,巴尔斯却摆了摆手:“放心吧,这件事纵是个陷阱,那又如何?只要我们能进入宣府城,那这座城里所有人的生死,可全都握在我们手中!” 没有了大哥、二哥之后,巴尔斯便是未来的大汗继承人,做事并不优柔寡断,而是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 巴尔斯回到了房间之中躺了下来,眼神中透着渴望。 呼春、浩斯将消息告知了诸军主将,鞑靼军队暗中收缩兵力至北面的未建成的城池之中,该休息的都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可是有一场大战。 而在此时,宣府城都司衙门里,却是灯火通明。 邓申对王廷相、程鹏、顾仕隆等人道:“巴尔斯确实将大帐设在了大花厅里,城中的戒备很是森严,城外也有骑兵游走,对方并没有因为我们没有出城迎战而掉以轻心。” 王廷相肃然道:“身为小王子的儿子,这点本事若没有的话,如何服众?不过,他再聪明,再谨慎,当他踏入城外城的那一刻,结局已然定了。” 顾仕隆看向戚景通:“现如今具体位置确定了,可有把握?” 戚景通拍了胸脯:“放心,虽然我们只带来了二十门子母炮,可这二十门子母炮可以连续发射,我们有把握在最短时间内打出二百发火药弹,无死角覆盖大花厅!” 程鹏笑道:“大花厅的顶可都是薄皮屋顶,遮风挡雨还可以,可经不起火药弹砸,这下子那巴尔斯怕是跑不掉了。我建议,朝着居所区域,先来个二十发,免得这家伙死不了。” “没问题!反正测距早就完成了,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发动进攻。”戚景通说完之后,便侧身看向王廷相,面色严肃地问:“只是,王总兵——有没有这个决心?”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次出手,是大明数十年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筹划吃掉鞑靼主力军队! 这次出手,关系着宣府、万全都司大局,一旦失误,很可能会带来众多不可预测的后果! 这次出手,成则众人功,败则众人罪! 这个决心可不容易下! 王廷相起身,环视众将官,肃然道:“我王廷相承蒙陛下提携,充任了兵部尚书!多年以前,我曾问过自己,大明还要被欺负多少年!现如今,鞑靼骑兵就在城外,就在瓮中!我若不敢亮剑,岂不是辜负陛下信任,岂不是有愧于平生所学?诸将听令,今夜丑寅相交时,雷火震宣府!” 这一次,说什么都需要打一场,酣畅淋漓地打一场! 王廷相相信自己,也相信朱厚照! 既是如此,那就等吧,等到天最黑,等到人最困,马最乏的时候—— 刀出鞘,落人头! ------------ 第二百八十章 热血的动员 在王廷相下定决心,选定时间反击之后,诸将官刚想转身离开去准备,来自京师的文书便送达了。 王廷相看过之后,将文书展示给顾仕隆、程鹏、戚景通等人,肃然道:“陛下与我等同心,锐意进取!并鼓励我们,要不怕牺牲,敢于牺牲!要拿出不怕牺牲一代人的代价,换十代人和平的决心与意志!这一点,徐指导员应该给军队讲清楚。” 徐祯卿上前接过文书看过,肃然道:“陛下设指导员,为的便是今日!我等定会负责好军士动员!” 王廷相深吸一口气,抬手道:“战端一开,我希望参战的将士,哪怕是死,也要头朝北!诸位,大明国威能不能重振,就看今晚!各自——珍重吧!” 程鹏、戚景通、盛霖、邓申、罗欢、夏侯臣等人领命。 戚景通返回营地,召集神机营全体将士,威严地说:“无论是陛下还是王总兵,都下定了决心,要吃掉城外近三万鞑靼军!此战能不能旗开得胜,最主要的是看我们神机营能不能重创鞑靼将官,让其失去组织与反击之力!” “此战,陈青塘负责二十门子母炮,安排熟练的军士,以既定火药用量,以火药弹,覆盖大花厅!此战,以章渊来指挥六百门虎蹲炮,主攻城外城三百至五百步以内,以已知鞑靼军集中之地为主覆盖打击!此战,以我为先锋,带五百马步枪前出一百五十步,阻击骑兵反击!此战,以盛霖为后备军,携四百虎蹲炮出城,于我身后快速布置,针对城外城纵深进行打击……” 戚景通将作战方略讲述得清清楚楚,待所有将官都明白其部署后,认真地说:“诸位,此战我们兴许会失败,兴许会阵亡,但我相信这一场冒险是值得的!我也相信,每一个死去的人,他的名字将会被留在石碑之上!陛下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用来告诉世人,大明的中兴之路是有希望的。我们渴望一场彻底的胜利,用来告诉百姓,大明的军士不是酒囊饭袋,也不是孬种!” 盛霖、章渊、陈青塘等将官肃然起敬。 没错! 我们不是孬种! 身为大明京军,身为神机营人,似乎先辈的伟大与荣光早已成为破烂,被丢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安静的腐烂,所有人都曾沉沦过,迷失过,过着令人沮丧且失败的日子。 直至有一天,皇帝朱厚照将神机营死去的旗帜挖了出来,插在了军营里,告诉所有人:神机营是伟大的,且应该继续伟大下去,而所有神机营的军士,将是伟大的一代! 至此,火焰被点燃! 现在,所有人都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伟大的机会! 巴尔斯来了,机会就在宣府门外! 盛霖挺直胸膛,声音深沉:“我等愿以死战求一场胜利,给所有人看看,大明是可以反击鞑靼的!” 徐祯卿站在不远处看了看,对身旁的罗长生、宗满江等人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动员的了。” 罗长生、宗满江相视一笑。 确实,这些人是京军中特殊的存在,他们比任何人都想证明自己,而皇帝也将他们作为一支重要军团,多次视察,并亲自抓天字制造局之事,为重振神机营付出良多。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虽说皇帝不是他们的知己,但他们将用生命来报答朱厚照!都这样了,不需要指导员去说什么。 转了个地方,到了骑兵营地。 负责统领宣府骑兵的是都指挥同知郤永、都指挥佥事马絟,而负责统领京军三千营骑兵的,则是夏侯臣。 宣府骑兵六千,三千营骑兵两千。 兵合一处,也仅仅只有八千骑兵。 因为骑兵本身的高傲与兵种的特殊性,一开始郤永、马絟并不愿意按王廷相的安排,将宣府骑兵交京军将官调动与指挥,程鹏几次发话,郤永、马絟也不答应。 夏侯臣很干脆地解决了这个问题,那就是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这会,郤永、马絟站在夏侯臣身后,注视着眼前的八千骑兵。 夏侯臣如同鹰眼的目光扫过一众骑兵,略带磁性且浑厚的声音从喉咙中涌出:“这几日大家也都有登上城墙,看到了鞑靼骑兵精湛的骑术与骑射之术!有人难免心中嘀咕,面对鞑靼骑兵,我们有几分胜算,能赢吗?” 苍琅—— 夏侯臣抽出马刀,高高举起:“陛下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虽说城外道宽路平,算不上狭路相逢,可诸位——冤家路窄!鞑靼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世仇!想想那些死在鞑靼屠刀之下的百姓,想想被鞑靼欺辱喊作身着女人装的耻辱!我对你们要求不多,就一条:随三千营骑兵冲杀!” “三千营骑兵不死绝,但有一马一骑一人战,那你们——就应该鼓足勇气,继续战斗下去!敌人不好消灭,但敌人不是不能消灭!哈流土河的胜利告诉了我们,鞑靼人,一样挨刀子会死!鞑靼人,一样有无法收拾局面的时候!今晚,死战,要么马革裹尸还,要么送他们到鬼门关!” 一番话,骑兵军团热血沸腾。 徐祯卿直挠头,这地算是白来了。 面对徐祯卿的长吁短叹,罗长生笑道:“他们可都是京军中出来的人,对指导员这一套很是熟悉了,若要动员军士,还是需要动员宣府军士。” 徐祯卿仰头看夜空:“所以,鼓勇营那里也不用去了?” 罗长生点头:“刘都督那里,自然没问题。” 徐祯卿点了下头,言道:“那就去东军营看看吧,若是陛下知道前线将官如此了得,想来可以睡个安稳觉。” 罗长生抽了下腰间的剑,轻声道:“要让陛下睡得安稳,需要送上一封捷报才行。徐指导员,我们这些人可也是武官学院里的人,这次作战,我们想参战,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长风、杨玄一、周尚文他们领兵作战,抢先一步吧?” 宗满江连连点头:“没错!指导员应该与将士同进退,随时鼓舞士气,而不只是在城中说几句话便躲在城里,我等请战!” 请战! 罗长生肃然看着徐祯卿。 徐祯卿看着几人意志坚决,对宗满江道:“去找夏侯臣,就说,我们要几匹马!”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子母炮首战 邓氏小心翼翼地给邓申解开衣裳,看着触目惊心的鞭痕,忍不住落泪,泣声道:“夫君也算是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的人,怎么挨了如此一顿鞭子,这下手之人也是狠心,天杀的……” 邓申抬手拍了下邓氏的胳膊,冷着脸道:“莫要骂了,这是王总兵打的。” 邓氏愣了下,旋即问道:“王总兵看着温文尔雅,不像是个粗人,怎会如此暴戾抽打夫君?” 邓申呵呵一笑:“自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看咱这一身伤疼,可换来的军功了不得,若是顺利的话,他日说不得你也可以成为诰命夫人。” 邓氏拿出药膏,对趴下的邓申道:“什么诰命不诰命夫人的,妾身只想安安稳稳,没有那么多提心吊胆的日子。” 邓申感觉到后背的清凉,平静地说:“多涂点,下半夜要出征了。若我回不来,将儿子养大,告诉他,他老子是个英雄。” 邓氏的手停了下,微微颤动:“要偷袭鞑靼军营吗?这——能成吗?” 虽是妇人,也知道鞑靼骑兵的可怕,知道明军不是其对手。 邓申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鞭痕,坚定地说:“若是成不了,那这顿打可就白挨了。放心吧,算命地说过,我命中有一道坎,迈过去了,前途无量!” 邓氏低头,眼眶通红。 算命的是这样说过,可也说了,若是迈不过去,那就是死亡。 杨玄一撩起水洒在钢刀之上,水顺着钢刀淋在磨刀石上。 沙沙。 磨刀声响起。 林长风走了过来,腰间挂着两枚火药弹,摇摇晃晃,对正在磨刀的杨玄一道:“不到一个时辰了,你准备好了吗?” 杨玄一看了一眼林长风,言道:“你这样带着火药弹可不明智,这东西猛烈撞击也可能炸开。” 林长风毫不在意,站在杨玄一面前:“这样威风,到了绝境时,我也可以抱着这玩意与敌人同归于尽。陛下说过,真正的精锐就是让人怕的,你怕我吗?” 杨玄一翻白眼:“只有敌人怕你,我怕你作甚?” 林长风哈哈大笑,转而目光冰冷起来:“我们这些人本该寂寂无名,但因为陛下,才有了我们的机会。这一次我们来到宣府,必须证明皇帝没看错咱们才行!” 杨玄一收起刀,将一旁的布取了过来,擦去钢刀上的水,肃然道:“你说的没错!所以,这一战说什么都不能输!” 周尚文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擦着长枪的枪头,抬起头看了看夜色。 这夜,并不甚明。 可人在暗处久了,适应了这黑暗之后,也能看得清远处的动静。 整个宣府,许多地方都熄灭了灯火,包括军营,为的就是准备夜战。 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丑时将尽。 神机营、三千营与宣府骑兵营、刘胜带领的鼓勇营、程鹏带领的宣府精锐已悉数到位。 王廷相登上城墙,看向远处的城。 那里,静悄悄。 陈青塘看了一眼王廷相,问道:“万全右卫那里通知了没有?” 王廷相微微摇头:“没有,等你们开打之后,自有人去万全右卫与野狐岭通报消息,这个时候半点风险也不能冒。” 陈青塘对王廷相的安排很是赞同。 城外有不少鞑靼骑兵,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到骑兵的影子,可谁知道对方在哪里猫着呢,万一派人出去被抓了,说一句明军准备夜袭,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王廷相盯着远处,陷入了沉思。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王廷相在想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时间似乎越来越慢。 丑时结束,寅时开始。 王廷相听到了梆子声,深吸了一口气,对陈青塘道:“拜托了!” 陈青塘肃然点头,挥了挥手。 军士纷纷将子母炮推出,至城墙垛口处,炮筒伸出了城墙,瞄准了远方。 一个个军士调整角度,拿着尺子测量着。 一个个木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子炮,这里面不仅早就装填好了火药弹,还连带着发射所用的火药也填充完毕。 两个手持火绳木的军士站在子母炮左侧,一名在前,一名在后。 这种双配置,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比如前面一个的火绳没了火,前面的军士出现伤亡等,以确保随时有另一名军士可以将子炮点燃并发射出去。 而在子母炮的右侧,则站着两个军士,各自怀抱着一个子炮。 子母炮的前端右侧,是一名负责校对的军士,蹲在垛口一旁负责发射之后子母炮的二次定位与角度调整,子母炮的后面拉开距离,还站着两个军士,负责提出“炮膛”,为子炮安装提供空间。 这样算下来,一门子母炮就需要七名军士共同操作与配合,当然,若不考虑冗余,三名军士足够了。 这一批人手,都是神机营中的老手,早就操作过数不清次数的子母炮,说句不夸张的话,京师里的子母炮之所以保有量少,损坏的多,除了质量问题外,还与高强度的训练有关。 为此还摸索出了许多经验,比如在城墙之上,在每一门子母炮不远处,都有一个水桶,里面浸泡着棉布,为的就是给多次发射火药弹之后的子母炮降温。虽说子母炮这种设计很容易降温了,但也耐不住次数增加不是…… 陈青塘深吸了一口冷气,肃然道:“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神机营,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神机营!所以,谁都要沉得住气,若是手忙脚乱坏了大事,决不轻饶!准备——点火!” “点火!” 旗令官猛地挥舞旗帜,口中喊着命令。 手持火绳木的军士踏步上前,火绳靠近了子母炮的炮膛,点在了火药引线之上。 呲呲。 火药引线被点燃,快速燃烧,没过多久便钻入了火药室内。 轰! 子母炮猛地一颤,整个炮身向后一挫。 如雷的声响震天而起,一点点火光,在城墙垛口处燃出一瞬的线。 后面军士上前,将子母炮推至前端,打开扣铁,将里面的母炮提出便后退至一旁,一侧抱着子炮的军士侧步,准确无误地将子炮安装进去,随后压下扣铁,前面的军士已调整好位置,回头喊了一嗓子,火绳兵便再一次移动了脚步…… ------------ 第二百八十二章 雷火耀宣府 子母炮属于中型神机炮,相对于虎蹲炮的炮管大多了,相应的,火药室更厚实,填装的火药量更大,使用的火药弹自然也更大…… 二十枚如同小人脑袋的火药弹腾空而起,伴随着滚滚惊雷的音波,踏着夜空之下的原野、土墙、建筑,朝着既定的位置飞去。 当看到大花厅的房屋时,一个个坠落而下。 不厚实的薄瓦经不起沉重火药弹的砸击,顿时崩碎开来,支撑屋顶的不过是稀松的木条,而这木条也很细,有些火药弹从木条与木条之间的缝隙处落到了房间之中,有些则砸断了木条,坠落而下。 睡梦之中,巴尔斯被滚动而来的声浪吵醒,刚坐起身来,便感觉不对劲,抬头看去,一个漆黑的铁家伙重重落在了地上。 啪嚓—— 瓦片随之而落。 “这是?” 巴尔斯皱了皱眉头,看着不远处的铁家伙,一旁似乎还冒着火星。 正疑惑中,屋顶再次被砸穿,一个铁家伙砸落而下。 巴尔斯抬起头看了看屋顶,透过人头大的窟窿可以看到夜色,这个时候,还有星星在闪。 一股死亡的惊悸感从脚底占据全身,巴尔斯看了一眼地上的铁家伙,脸色一变,双脚一蹬地,身体腾空而起,扑向一旁的桌子,人在桌上过,顺势拉倒了桌子。 轰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传出,铸铁纷飞打在木头上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密集成片。 巴尔斯闷哼一声,踢开桌子朝着门走去,手刚碰到门,就感觉外面一道光刺了过来,身体猛地一震,伸手摸去,满手都是血。 一个铸铁碎片射入了体内,在右腰位置。 门开了。 巴尔斯看去,只见跑过来的军士猛地被炸翻,一个个死状凄惨地倒在庭院里。 呼春狼狈地跑了过来,看着受伤的巴尔斯,连忙道:“不好了,大明使用了从未见过的神机炮!” 巴尔斯强忍疼痛,言道:“巴噶逊达尔罕曾说起过,明军拥有一种会爆炸的火器,可以隔着二三百步伤人,哈流土河的失利,很大程度上是这种火器造成的,我警惕过这种火器,所以才与明军保持了距离,现在看来,明军是出了城,悄悄摸过来了吗?我们的骑兵在哪里,我们巡视的勇士在哪里?” 宣府城距离巴尔斯在的这座城,最短距离也有三百步,而营帐这里距离宣府北城门更远,若明军不出城,他们不可能将这种会爆炸的火器丢过来! 基于这种判断,巴尔斯认为是自己的骑兵没有做好巡视,这才导致明军出城袭杀过来! 哈春直摇头:“三台吉,这里不安全,快走吧,不是明军出了城,而是明军在城墙之上使用了大型的神机炮!” “什么?” 巴尔斯难以置信。 便在此时,不少鞑靼将官跑了过来,眼见巴尔斯受伤,众人有些慌乱。 巴尔斯刚想安抚众人,下达反击的命令,却听到了滚滚雷声,转身看向夜空,半空中飞来一枚枚铁石,不由得浑身一冷,喊道:“快躲开!” 躲? 将官听闻巴尔斯的命令,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不能怪这些将官,前面的火药弹全部招呼到了巴尔斯居住的地方,根本就没落外面去。一干将官只觉得这里出了问题,纷纷跑过来,谁也摸不清楚这些护卫怎么死的,为啥周围如此凌乱,巴尔斯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当一枚枚火药弹落下时,有些将官竟还凑上前了几步去看…… 巴尔斯看着举着火把,越围越多的将官、护卫,似乎明白了什么,喊道:“都将火把熄了,快散——” 爆炸声骤然而起,撕碎了巴尔斯的声音。 一个将官只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然后便直挺挺地后仰下去,落地时,整个人都没了气息,铸铁的碎片几乎掀开了那人半个脑袋。 一旁的护卫将手伸入肚子里,抓出了一块铁片,只不过带出了肠子,血流了一地。 从人间到地狱,只不过是瞬息的事。 呼春傻眼,若不是被巴尔斯摁倒在一旁,估计自己很可能会被炸死在这里! 忠南乐纵马而至,冲着里面喊道:“不好了,明军出城了!” 巴尔斯咬牙切齿,刚一动弹,扯到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对呼春道:“去带人反击,一定要将明军消——” 轰隆声再次传了过来,而在轰隆声之后,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 宣府的北城门、东城门、西城门同时打开! 神机营军士在戚景通的带领之下快速奔出北城门,在奔出一百五十步时发现鞑靼还没反应过来,便向前至二百步处,然后喊道:“驻防,拱卫!” 五百马步枪军士以扇形列阵,组成了三道防护墙。 当马步枪的扳机落下,火绳点燃火药顺利击发出铅子时,马步枪身后的盛霖则带人停了下来,虎蹲炮纷纷落地,支撑好角度,火药弹的箱子很快被搬至虎蹲炮一侧,不等完全准备充分,不等其他虎蹲炮是否准备齐备,甚至都不需要听命令,一门虎蹲炮准备就绪,一门虎蹲炮便率先击发! 这种打法看似缺少了统一与气势,却符合当下作战的需要,头顶上有子母炮、虎蹲炮的火药弹不断飞,这些足够覆盖前面城中杀出来的鞑靼骑兵,一些漏网的则交给了马步枪处理,盛霖这支虎蹲炮军士主打的就是覆盖中城。 看不到,照打不误,反正里面的道路就那么几条,鞑靼骑马也好,步行也好,总不好翻墙头吧。 总之,冲着道路炸就对了…… 这一套打法确实给城中的鞑靼骑兵带来了近乎毁灭的打击,骑兵再如何调动,无论是出城还是逃命,那可都需要走大道的,可偏偏大道之上覆盖的火药弹最多,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还没个准头,谁也不知道落哪里,什么时候落下来的,一个不留神就在身边炸响,性命就交代在了这里…… 在神机营不断战斗的同时,三千营的骑兵与宣府的骑兵,在夏侯臣、郤永、马絟等人的带领之下从东、西城门,兵分两路杀了出来,然后以东西包抄的方式,冲着北面的城池杀了过去。 马蹄声乱! 烟尘掀起,大明的马刀承着星光,在呐喊声中变得更是锋芒,伴随着一声“杀”,马蹄声乱,雷火声起! ------------ 第二百八十三章 骑兵对骑兵 鞑靼将官苏门夫、哈单拉出了一支骑兵,看向不远处的明军与这些明军背后的宣府城,一脸的冰冷与杀机。 虽说梦寐以求的宣府城门打开了,但这个城门打开的太不是时候,大家正是困乏、疲惫的时候,你不是神机炮吵吵,就是一群人喊打喊杀冲出来,连个招呼都不带打。 外围不是没骑兵巡视,只不过被从天而降的火药弹给炸懵了,许多骑兵刚集结起来就被炸死一片,好不容易选了个安全的地方集结,拉出一支军队来,抬头一看,明军已经蜂拥出城。 “三台吉的居所之地似乎传出了大动静,按道理说,你我这个时候应该带骑兵赶往那里护卫,可——”苏门夫侧头对哈单说着,松开弓弦,再次抽出一支箭:“明军反扑,这是蓄谋已久,若拦不住他们,三台吉更危险!所以,我们应该杀过去,将这支出城的明军消灭!” 哈单面色凄然,抓着缰绳稳住躁动的战马:“下命令吧,不能任由这群明军站稳脚跟!” 苏门夫抓出三支箭,一起搭在弓弦上,厉声喊道:“若是我们被明军击败,那将是平生最大耻辱!不想背负耻辱的好汉,都跟我一起冲!杀!” “杀!” 哈单等将官齐声呐喊,随后骑兵飞奔而出。 原本只需要斜着杀过去便可以屠杀大明的步卒,可陡然之间,苏门夫感觉到了一阵不安,侧头看向远处,不由地喊道:“跟我来!” 放弃针对明军步卒并不是苏门夫愿意的事,但没办法,明军的骑兵出了城,正朝着这里快速接近! 一旦鞑靼骑兵被明军步卒牵制住,而大明骑兵又杀至近前,那鞑靼骑兵很难抵挡。 没错,鞑靼骑兵是厉害,可也不是有三头六臂,战场之上,人群之中,混乱之间,挨一刀子那也是要流血的。 最主要的是,若是不挡住明军这支骑兵,他们很可能会前出,封住身后的城,别看这城城墙很矮,可战马想要出来,还是需要走门的。 门被关了,那骑兵可不能跳出城墙。 现在里面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城里到处都是爆炸声,若任由大明骑兵行动,情况只会更糟。 所以,只能骑兵拦骑兵! 苏门夫、哈单带着近两千骑猛冲而去。 夏侯臣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抓着一柄长杆偃月刀,一双鹰眼盯着对面的鞑靼骑兵,振臂喊道:“狭路相逢——” “勇者胜!” 身后骑兵纷纷抽出马刀,或挺起长枪,或弯弓搭箭。 李顺跟着夏侯臣不远处,向往着自己能在战场之上大展神威,可突然之间感觉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摔下马去,随后马蹄踩断了自己的肋骨,无助地看着夜空,再没了呼吸。 为这一日,付出无数。 可到头来,连敌人都没碰到。 似乎一切都显得很是滑稽,可偏偏这就是战场的规则。 生死只在顷刻,死亡是不会询问你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多少,做过什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死亡是无声的,它不说话,你也说不了话。 纵是没有杀敌便死在了途中,但李顺依旧是光荣的,他至少踏足了战场,至少驰骋着战马朝着敌人杀去。 死在敌人的手中,他对得起自己三千营军士的身份! 像是李顺这样的人不少,许多人历史来不及记住,甚至是根本无法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便彻底湮灭了。 但更多的骑兵,依旧在前进! 弓箭已收了起来。 现在是正面交锋的时刻! 正面的苏门夫、哈单等人眼见明军骑兵冲着自己杀来,忍不住欣喜。 这群家伙不仅不投降,还敢反击? 活见鬼! 多少年了,明军骑马就图一个方便,那就是逃跑,远远看到,隔着三里路都准备调转马头了。 可现在,他们竟然敢正面出手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看清楚,大明骑兵与鞑靼骑兵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苏门夫握着厚重的马刀,催马便迎上了夏侯臣。 两马距离越来越近! 骤然! 夏侯臣的战马猛地刹停,强大的惯性让战马的后腿插入地面稍许,前蹄腾空。 偃月刀起,灌满力道。 人借马力,马助人威! 叮! 苏门夫只感觉右手一阵发麻,虎口应是血裂,刀应声而飞! “不好!” 苏门夫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自己竟接都接不住! 马蹄落! 夏侯臣挥刀而过,苏门夫的脑袋便飞了出去,长刀一指,厉声道:“哪个来战!” 追随夏侯臣的将官左关、司马争等看到这一幕,眼神变得红热起来。 左关迎头接上哈单,一斧头猛地劈出。 哈单原本想用马刀接招,可苏门夫只一招便被人给砍了脑袋,这事实在是太过诡异,也太过震惊,哈单哪里还有心思恋战,伸出的马刀赶忙收回,想拨转马头跑路。 可左关一斧头劈了个空,错马之间整个人来了个回身掏,只不过这一掏没够着哈单,反而将哈单的战马给伤了。 战马吃痛颠动,哈单控制不稳摔下马去。 刚想起身,眼前一根红缨长枪便刺了过来! 噗! 长枪拔出! 司马争收枪看向左关:“承让!” 左关刚转过马身一看正主已经被弄死了,当即就恼怒起来,冲着鞑靼骑兵就是一顿猛砍。 斧头啊。 这玩意要么不用,要么用的就是变态。 厚且沉,一个斧头少说也有三十斤,何况是双斧。 鞑靼骑兵的马刀图的就是个杀人快,锋利,轻便,这玩意若是正面碰上斧头,力道上确实吃大亏,劈出豁口是小,这刀子被劈出去才是大,万一没了武器,在这战场之上,那可就是死路一条啊…… 左关如同一个疯子,不断砍杀。 只不过这个家伙多少有些心理变态,回回冲着人的脑袋去,甚至拿着斧头当锤子砸。 苏门夫与哈单的死,加上明军骑兵一往无前的冲势,带头将官的勇猛,加上不断传出的炮火声,导致鞑靼骑兵没了进取之心,眼见前锋扛不住,后面的骑兵便准备开溜了。 夏侯臣敏锐察觉到了鞑靼骑兵的不稳,当即下令:“不要让他们跑了,左右猛冲,截留!” ------------ 第二百八十四章 鞑靼巴尔斯的撤退 截留是一种战术,类似于包抄上去,只不过因为骑兵更突出速度,所以用“截”这个词。 左翼的指挥使周侨听到命令之后,喊道:“周庠,带人随我冲!” 周庠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不仅是第一次上战场,更是三千营的新人,新到了加入三千营还不到四个月。 而在四个月之前,周庠是锦衣卫的千户。 之所以从锦衣卫里的少爷官一下子变成了三千营的千户,主要还是拜朱厚照所赐,这个皇帝用清丈的方式,动了勋贵的土地,然后又用给亲王、郡王增年俸的方式,将其他皇亲国戚的俸禄削减。 这还不算完,以前公主的儿子挂职锦衣卫是不需要办事的,享受着过日子就是了。可朱厚照不答应,旨意传达下来,公主的儿子也好、孙子也罢,只要没什么功劳的,那就享受这么一代,还想一代接一代享受好处,不可能。没办法,为了家族的利益,周侨从锦衣卫跑到了三千营,随后将周庠带了过去…… 虽是出身尊贵,可周侨、周庠绝不是彻头彻尾的纨绔,而是有些本事在身,且吃得了苦。原本这几个人是不应该来宣府的,可皇帝说了,让他们见见血…… 周侨、周庠不仅见了血,还感觉到了血喷在身上是什么感觉,知道了血溅到嘴上说什么滋味! 什么身份不身份。 战场之上,没有谁在意谁的身份,决定生死的,就是运气与本事! 现在鞑靼想跑了,这可是杀敌的最好机会! 冲! 周侨带了五百骑猛烈冲击,战马催动,刀光血影不算闪现。 相对于夏侯臣等人遇到了鞑靼骑兵阻击,另一方向杀出城的郤永、马絟等人却没遇到什么反抗,直接掠过城外城的边缘,开始准备封锁城外城了。 鞑靼骑兵不是不想阻击郤永、马絟等大明骑兵,而是根本没机会阻击。 巴尔斯将城外城当做驻地本身就是一个极错误的决定,骑兵骑兵,本就应该驻扎在开阔地带。将骑兵摆在城中,看似占了便宜,有城墙作为缓冲,还白得到一处良好的休憩之地,但实则是进入了瓮中。 最致命的是,瓮口没关上,大明通过火器,实现了对城外城的大面积覆盖,尤其是神机营前出,虎蹲炮几乎覆盖了小半个城外城,而随着神机营站稳脚跟,原本在城墙之上的神机营大部转移至城外,虎蹲炮摆在外面的数量可足足有一千之多,每一个呼吸,都有数十上百火药弹被送入城中……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鞑靼骑兵都打得六神无主,惶恐不安,加上一些将官不幸被炸死,而巴尔斯那里迟迟没传来消息,甚至也没安排人传话到底是打还是撤,如何应对也没人吩咐一句。 在这种无人带头的情况下,一些骑兵跑出城外城,看到明军骑兵杀了过来,根本没反抗的勇气,直接朝着野狐岭方向跑去。 没错,就是野狐岭—— 谁说会跑路的只有大明人,鞑靼人也一样,还是弃主将于不顾的那一种。 郤永、马絟第一次感受到当骑兵的快乐,眼看鞑靼骑兵跑路,一个个更是追得发狠。 “杀光他们!” 郤永厉声喊道。 想想往日里的屈辱,想想年年鞑靼进犯时被堵在城里的憋屈,想想被人戳脊梁骨时的羞愧! 今天,报仇的时候到了! 明军在追,鞑靼在跑,气势一上来,便是大厦倾倒,没人能挽回局势了。 宣府城墙之上。 王廷相看着左右两翼大明骑兵取得胜利,当机立断:“传令程都指挥使,刘都督,全面反击!” 刘胜带鼓勇营全军,程鹏带宣府一万五千余步卒,杀出城门,在经过神机营时,戚景通下达了命令:“端起马步枪,冲锋!” 神机营军士闻令而动,一部分军士留下看管与收拢虎蹲炮,大部分军士换了马步枪,随着程鹏、刘胜的大军朝着城外城杀去,而城墙之上的子母炮还在轰鸣,瞄准的是城外城北面的主要街道。 至于有没有炸死巴尔斯,又炸死了多少鞑靼人,陈青塘没空猜测,也不可能派人去证实下,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趁着大军还没有扑到最北面时,丢出更多的火器! 湿漉漉的布盖在了炮筒上,一阵烟气冒了出来,随后子炮再次填充,随着子炮逐渐见底,陈青塘才不得不下令停止作战。 火药不够用! 送至宣府的火药是神机营自京师天字制造局中提出来的颗粒火药,这属于定量供应,宣府本地的火药并不能简单用于子母炮的填充,另外,子炮就这么多,用完了就是用完了,在宣府可无法制造出来子炮。 陈青塘感觉子母炮发射的数量还不够,可巴尔斯却感觉陷入了地狱无法走脱…… 忠南乐原本去传命令调军北撤,结果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被炸死了,天黑,谁也不知道路边哪里有没有会爆炸的东西,路过时全看命…… 哈春一条胳膊被炸断了,一条布缠绕着断臂处,血依旧忍不住在流淌。 巴尔斯看着死伤惨重的将官,悲戚地说:“我总算明白王廷相为何修这一座没任何用处的城了,因为这是他们为我们修建的坟墓!那邓申投降而来,怕也是虚假的,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确定我住在哪里!” 哈春抓住巴尔斯的胳膊,喊道:“三台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赶紧上马,离开这座城,唯有离开这里,我们才能重整旗鼓!” 人死了,可什么都没了。 浩斯找来几块盾牌并绑在一起,护在巴尔斯身旁,催促道:“三台吉,快走吧!” 巴尔斯清楚,自己失败了。 输给了大明! 不过没关系,养好伤,回来再战便是! 巴尔斯上了马,此时爆炸声已然停了下来,宣府方向传出了震天的喊杀声。 不用说,明军的总攻开始了。 巴尔斯望了一眼宣府的方向,下达了命令:“退回野狐岭!” 这笔账,自己记下了! 王廷相,邓申,大明! 等着我巴尔斯归来,到那时,这座城——夷灭!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徐祯卿的担忧 看着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耳朵里全是军士绝望的哀嚎与战马濒死的哀鸣。 巴尔斯感觉到浑身有些冰冷,手微微颤。 这是什么感觉,畏惧吗? 巴尔斯上了战马,抬手捂了捂腰间的伤,咬牙道:“走!” 骑兵出北门时,围绕在巴尔斯身旁的只有不到八百骑,随着炮火结束,东西溃逃下来的骑兵赶来,巴尔斯的力量得到了增强,但也不过五千骑。 等不急更多,呼春、浩斯催促着巴尔斯朝野狐岭撤退。 巴尔斯看向呼春:“你去传命,让所有人撤至野狐岭!” 哈春知道,巴尔斯不相信偌大的近三万骑兵就剩下这点,他认为还有军队没有撤出来只是因为没领到命令,但哈春内心清楚,面对如此猛烈的神机炮,主力很可能根本跑不出来。 但巴尔斯给了命令,那就得执行。 呼春驱马转身朝城中奔去,在哈春重新回到城中时,夏侯臣、周侨、郤永、马絟等率骑兵已然追了过来,巴尔斯不敢恋战,催马向西北而去。 夏侯臣、郤永等人根本没收马力,朝着鞑靼骑兵便追杀而去,死死咬住。 马蹄声踏碎了寂静的夜,原本无人冷清的道路顿时喧哗起来,灰尘跳跃而起,希望看清楚是谁如此吵闹,却又撞在了一匹匹马与人身上…… 巴尔斯嘴角渗出血来,腰间的伤在马的颠簸下更是疼痛,血向外渗着,即便如此,也不敢有丝毫停歇,断后的骑兵阻拦不了明军太久,他们用生命为自己换来的机会,不能不把握住! 而在巴尔斯逃跑的同时,城外城中正进行着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侥幸没被炸死又没是跑出去的八千多鞑靼军士分散在各处,早就没了往日的风光。 宗满江看到罗长生剑如电闪,划破了一个鞑靼军士的喉咙,不由地喊了声:“好!” 罗长生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提着剑审视着前面的五六名鞑靼兵,肃然道:“现在投降还能免了一死,若还要战,那就全都死在这里!” “我们投降!” 鞑靼兵丢了马刀,跪在了地上。 还打什么? 明军的战法从未见过,先是在人睡觉的时候将房子给掀翻了,露天睡没什么,最多露水重点,可明军丢过来的铁家伙会爆炸,一爆炸,就要人命…… 许多人在爆炸声中死去,反应过来的军士纷纷抽出马刀,找寻着敌人,结果马刀在手,敌人没有,只见从天而降的火药弹如冰雹般不断砸落,有人想骑马跑路,结果连人带马一起被炸翻,挨了不少炸之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趴在地上反而没什么事,这也是为何许多鞑靼军没有跑出去的一个原因…… “投降免死,反抗必杀!” 罗长生驱马喊道。 杨玄一提着带血的刀,看着骑马的罗长生,咬牙切齿:“凭什么你有马骑?” 自己可是百户啊。 罗长生哈哈大笑:“这是徐指导员的功劳。” 杨玄一抬头看去,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徐祯卿这个文人竟也驱马而来,虽然身体紧绷得厉害,勒着马不敢放开走,但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人间地狱,他竟然能适应? “徐指导员好气度啊。” 林长风站在杨玄一身旁,满是敬佩。 罗长生回头看了一眼,不打算将徐祯卿吐了三次的事告诉他们。 不得不说,火药弹杀伤的效果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第一次参加战场,第一次进入这种场景,即便是罗长生胃里也翻江倒海,只不过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力克制住罢了。 周尚文赶着三百余俘虏而至,这个家伙是个疯子,腰间还别着三个脑袋,走起路来脑袋摆来摆去…… 徐祯卿吐了一口唾沫,脸色有些苍白地说:“战斗还没结束,我们的目的是彻底消灭巴尔斯这支骑兵主力,现如今巴尔斯跑路了,还有不少鞑靼兵溃逃在外,需要以最短的时间解决他们才是!” 戚景通看了看周围,这里开阔,确实适合安置俘虏,转身对徐祯卿道:“不用担心,夏侯臣、郤永他们率领的骑兵一定能咬住巴尔斯。只要咬住他们,不被拉开太大距离,那巴尔斯必是无路可逃。” 罗长生、周尚文等人连连点头。 夏侯臣他们不需要追太紧,哪怕是被拉开十里路也不碍事,反正巴尔斯的退路就一条,那就是野狐岭。 而在野狐岭镇守的可不是寻常人,而是立威营都督遂安伯陈鏸,陈鏸是上了年纪了,可他一顿饭依旧能吃七八个馒头。何况立威营是京军,这群人被训练折磨了这么久,早就铆足了力准备大干一场。 只要巴尔斯一头钻过去,一定会被堵住去路。 前路不通,后有追兵,巴尔斯那点骑兵只有战死或被俘两个选择。 徐祯卿看了看夜色,凝重地说:“这样恐怕还不够,我们需要立即增兵野狐岭!” 戚景通微微皱眉:“没这个必要吧?” 徐祯卿言道:“临死的挣扎是剧烈的。” 戚景通仔细想了想,转身拉过一匹马,奔向宣府城,还没到宣府城,王廷相便已迎了出来,戚景通将徐祯卿的话转述了一番,王廷相赞赏地说:“徐指导员所想所思并没错,只不过他并没有将真正的担忧说出来罢了。” 戚景通皱眉:“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担忧?” 经此一战,明军以奇袭的方式,大量使用火器,将聚集在城中的鞑靼主力重创并歼灭大部,虽说城内战事还没完全结束,但大局已不可逆,不可能再有另外一支鞑靼骑兵凭空出现。 王廷相抬手指了指北面:“徐指导员最担心的,莫过于小王子吧。” 戚景通眯着眼,言道:“小王子要过来可是需要不少时间,再说了,即便是小王子来了,那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打下野狐岭的。而我们想要去支援那里,至少需要八十里,如此长的路途,到了那里之后也没什么力气作战了。” 王廷相肃然道:“那就去五十里至万全右卫。以骑兵快马通报万全右卫守军,全力支援野狐岭!”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和平是杀出来的 万全右卫距离野狐岭近,抄近道的话三十多里路,先让万全右卫出兵,后让宣府的兵进驻万全右卫,这样一来万全右卫不至于过于空虚,一旦野狐岭有变,进驻万全右卫的宣府军士也可以随时出征。 虽说王廷相并不认为战争会走到那一步,这是求稳妥之策。 刘胜带鼓勇营奉命前往万全右卫,在刘胜看来,实在没这个必要,只要早早将巴尔斯弄死,野狐岭再丢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请小王子过来,也住入城外城,看看巴尔斯的故居,缅怀下自己的儿子也没什么不好…… 但军令如山,该去办事的时候绝不能拖沓。 鼓勇营的离开并没有拖慢城外城的收尾,随着大量明军的涌入,存活下来的鞑靼俘虏与伤兵逐渐被清理出来,让王廷相、顾仕隆、徐祯卿等人悲痛的是,绝好的战马,好多都被炸死了…… 至少炸死了八千战马! 若大明拥有如此多上等的战马,那随着三千营的训练,很可能会多出八千人规模的精锐骑兵! 戚景通擦了擦嘴角,眼神中有些后怕,轻声道:“去年陛下设天字制造局,给了许多优厚的待遇,甚至将那里设为了禁地,进出一次,比入宫还繁琐。一些人不理解,可现在看来,陛下这是通过天字制造局,给大明开出一条胜利之道啊。” 王廷相暼了一眼戚景通,冷着脸道:“这话也就是在宣府说说,风一吹便散了,可若是风没吹散,进了京师,那你可是有麻烦的。” 不理解朱厚照新政的人很多,虽说有些人没有公然反对,但私底下议论的时候,许多人都没客气过,说了一些并不太好听的话。 现如今天字制造局大放异彩,除了证明朱厚照的决策英明神武,还证明了当初那些不理解的人是多么愚蠢、毫无眼见。而这群人,显然是不想被人指着鼻子说的…… 许多文官,并没什么气度,小肚鸡肠的多了去。 戚景通并不在意,直言道:“老夫可不是什么文官,而是武将。再说了,陛下睿智,文官几句话就能掀翻武将的时候,恐怕不多了。” 王廷相沉默了下,点头道:“确实如此。从毁伤效果来看,子母炮明显威力巨大,若是能将其大量装备在边防重镇之上,那鞑靼入侵的顽疾,兴许能治一治。” 戚景通叹道:“现如今无论是子母炮还是虎蹲炮,都有一个明显的问题,那就是爆炸延迟。这座城为何要建起来,不就是因为骑兵进入了,短时间内很难跑出来,很难跑起来吗?将子母炮放在边防重镇没问题,对付大量鞑靼骑兵是有用的,可若是对付三五百骑,很可能效果并不怎么样。” 王廷相有些头疼。 鞑靼大规模入侵的次数毕竟在少数,主要还是几十骑、百余骑,最多不过千骑的小股袭扰与入侵,如果子母炮对其杀伤效果不佳,那边防的压力就依旧存在。 顾仕隆咳了声,言道:“我说王总兵,当鞑靼经历过如此大的损失之后,他们至少应该消停两三年吧?” 王廷相一拍脑门,豪爽一笑:“只想着边防之事,竟忘了这一茬。和平是杀出来的,我们杀的敌人越多,和平的时间越长。现在就看夏侯臣他们了,若是能将巴尔斯斩杀或俘虏,那我们的主动权就大多了。” 程鹏驱马而至,言道:“宣府外战事已然结束,据初步统算,杀鞑靼军士一万两千余人,俘虏鞑靼军士数量初步统算有八千二百余人,得战马有五千六百余匹。” 王廷相微微皱眉:“与巴尔斯一起离开的骑兵有八千多吗?” 来这里的骑兵有两万九千,这怎么算下来,还有八千多不见了。 程鹏微微摇头:“巴尔斯带走的骑兵大致在四千多骑,应该不会超过五千。” 王廷相问道:“那这人数还是对不上,还有三千多,这些人去了哪里?” 程鹏苦涩地回道:“王尚书,这次主要使用的可是火药弹,一些人被炸得惨不忍睹,有些人连天灵盖都被掀开了,这怎么能查得个细致,再说了,跑出去一些散骑,也是正常的事……” 王廷相脸色一沉:“有一骑跑出去祸害了百姓,那就是都司的失职!” 顾仕隆言道:“这个时候并不好追索,不过即便有一些骑兵跑散了,想来也不敢作恶暴露行踪,他们最大的可能是朝着野狐岭方向撤退,我建议在前往野狐岭的道路上设下埋伏,等其经过时擒拿便可。” 王廷相赞同这个办法。 野狐岭。 陈鏸站在风口,看向宣府的方向。 周文巡营之后,至陈鏸身旁,言道:“陈都督应该休息一番,若有消息,属下会立即通传。” 陈鏸抓了抓花白的胡须,摇了摇头:“睡不着啊。你说,宣府那里的战事到底开打没有,若开打了的话,能打赢吗?” 周文面色凝重:“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就需要看宣府的谋略了。属下斗胆猜测,宣府里想要证明自己的大有人在,他们应该不会改变策略,而是会坚定出手。” “证明自己?” 陈鏸老脸含笑,深深看了看周文:“你是在说王廷相,还是在说戚景通、刘胜、顾仕隆他们?” 周文只是动了动手,并没有回话。 事实就是如此,王廷相是皇帝破格提拔出来当兵部尚书的,虽说王廷相的能力被许多人认可,可若是有军功压身,那就不是认可的问题,而是敬重有加的问题。 还有戚景通,神机营等这个机会等得很苦,那三千营的夏侯臣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些人在去年,不是毫不起眼,就是在地方上,换言之,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前途,没任何出路可言,但朱厚照的提拔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命运改变了,但他们还需要拿出证明,告诉改变他们命运的皇帝朱厚照,他们不负皇恩! 基于这种心理,王廷相他们一定会积极作战!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的战果如何! 山道之外,突然闪现出一豆火光,火光不断朝着野狐岭的关卡接近。 周文凝眸,沉声道:“遂安伯,消息来了!” ------------ 第二百八十七章 陈鏸的决死之心 铜锣猛地一颤,千户范孝扯着嗓子喊:“敌人来了,准备作战!” 沉睡中的军士纷纷起身,盔甲上身,武器在手。 都指挥使任坚看了看天色。 已近拂晓。 任坚走至陈鏸身旁,肃然道:“看来宣府得手了。” 陈鏸老脸之上难得浮现了笑意:“巴尔斯正在朝我们这里撤退,能不能完成关门打狗,彻底消灭这三万骑的大战略,就看我们的了。” 任坚爽朗一笑:“巴尔斯可不叫撤退,而叫逃跑。难得啊,这将是大明扬眉吐气的一战!” 陈鏸脸上的皱纹被挤得更深了:“能不能让陛下畅快地醉一次,就看我们的了。让立威营的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将巴尔斯挡在门外!” “是!” 任坚领命。 獾儿嘴外十余里,斥候晁广言正在打哈欠,突然感觉不对劲,随手丢出一枚石子:“庄大户,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庄大户从一棵树旁走了出来,眺望着北面,微微摇头:“没有动静。” 晁广言感觉不对劲,整个人趴在地上,然后脑袋侧着,耳朵听着大地的声音。 咚咚咚—— 声音虽然细微,可还是能感觉得到,似乎有什么在奔跑。 晁广言猛地紧张起来,喊道:“有大量骑兵接近,快回去!” 庄大户看了看牵出马的晁广言,刚想说什么,就感觉到远处的山丘有了变化,侧头看去,只见一道道黑影出现,随后便如潮水而下。 “不好,一定是小王子来了!” 庄大户脸色陡然变得苍白,飞身上马,人还没坐稳便催马快走。 风在耳边跑,呼啸声灌入耳中。 可即便如此,庄大户、晁广言也能感觉到背后有马蹄声正在逼近。 天要亮了。 庄大户将马催至极限,转头看了一眼,在三五里外,无数骑兵正在逼近! 当太阳冒出头时,庄大户、晁广言终于赶到野狐岭獾儿嘴。 都督陈鏸站在城关南门,一双眼沉稳地盯着南面。 已经不需要人通报了,巴尔斯的骑兵距离这里已不到三里,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其骑兵的身影。 就在战斗即将打响的关键时刻,杨规循脸色凝重地找到陈鏸,不安地说:“陈都督,大事不好,小王子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关外,而且是马不停蹄,正在朝獾儿嘴接近!” 陈鏸大吃一惊,问道:“来了多少骑?” 杨规循紧握着腰刀刀柄:“至少一万,甚至更多!” 陈鏸看了看南面,又看了看北面,心头如烈火焚烧。 大明想要利用野狐岭獾儿嘴当做关闭的大门,好彻底消灭巴尔斯的骑兵,现在计划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可现在,小王子竟然突然出现在獾儿嘴之外,这事实上等同于巴尔斯与小王子合围了獾儿嘴之地! 虽说巴尔斯身后有大明的骑兵在追赶,可想要消灭临死反扑的巴尔斯及其骑兵还需要不少时间!如果这个时间獾儿嘴的守军没有争取到,那就意味着巴尔斯或小王子将在这里会师,而面对小王子精锐,宣府追击而来的骑兵将会陷入绝境,甚至很可能毁于一旦! 陈鏸看向任坚、周文、杨规循等人,沉声道:“大明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太久了!现如今能不能写出捷报送给陛下,告诉天下父老,就看我们立威营的了!任坚!周文!” “末将——在!” 任坚、周文行礼。 陈鏸下令道:“带领两千将士守住南面,务必将巴尔斯挡在外面!” “得令!” 任坚、周文领命。 陈鏸看向杨规循:“带三千军士,随我迎战小王子!” 杨规循回道:“盼望已久!” 陈鏸哈哈大笑起来,苍老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悲壮,喊道:“若这野狐岭獾儿嘴注定要守不住,我希望在它沦陷之前,巴尔斯已死,我已死,诸位——也已死!” 披风动,陈鏸带军前往北面。 任坚、周文等人都清楚,最难的时候到了。 原本野狐岭的将士只准备关门打巴尔斯,可没想到,现在门关了,但门里面有个巴尔斯,门外面有个小王子! 一旦这道门守不住,那獾儿嘴里的明军将是必死无疑! 獾儿嘴本就是山与山之间相接的凹地,换言之,东西无路可走,南北都是敌人! 要想活命,唯有死战一途! 任坚拔出腰刀,指着冒出来的太阳,喊道:“立威营的兄弟们,陛下说过,我们死了是烈士!我们的名字,将会被永远雕刻在石碑之上!立碑作传的时刻到了,谁若是怂了,可不要怪任某不认人!此战,谁都不准后退一步,消灭巴尔斯,就在今日!日月为证,我等是英雄!” “日月为证,我等是英雄!” 军士豪情顿起。 周文站在任坚一旁,开口道:“这番话,什么时候想出来的?” 任坚白了一眼周文:“等我们活下来,我告诉你!” 北面。 陈鏸、杨规循带军士做好了防备,远处的鞑靼骑兵距离这里已不足四里,看其速度,这是打算直接冲城了。不过,想要夺下獾儿嘴可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关城之外不适合跑马,必须下马仰攻。 即便明军占了地利,可这里也并不是不可突破之地,尤其是鞑靼人多,弓强箭远。 杨规循望着北面的鞑靼军队,严肃地说:“这可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啊,按照情报,小王子这个时候最快不过刚出瀚海。” 陈鏸沉声道:“这个时候出现在关外,还准备好了战斗,只能说明小王子的速度本身就快,另外,我们拿下獾儿嘴时并不利索,有人跑出了城关,小王子很可能意识到了我们的意图,这才快马加鞭而来。” 杨规循重重点头:“无论如何,这一关我们不好过。” 陈鏸抽出腰刀,指着不断接近的鞑靼军队,厉声喊道:“陛下说过,大明军士第一条,那就是守护大明山河!今日,就让我们豁出性命来,与小王子一较高下!弓箭手!” 一排排军士上前,弓在手。 大明已是入夏,可此时此刻,天地之间的风竟有些萧瑟。 ------------ 第二百八十八章 惨烈的战斗,点烽火 浩斯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巴尔斯,喊道:“前面就是野狐岭,入了城关就安全了。” 巴尔斯强忍着疼痛,勉强开口:“抓紧!” 浩斯安排先锋骑兵先行通报镇守獾儿嘴的将官乌伊尔,以做好接应准备。 满纳木带三百骑抵近獾儿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城关,不由得眉头紧锁,似乎山里面还有喊杀声,到底是身后传来的南面传来的还是北面传来的,一时之间也分辨不清楚。 不过,獾儿嘴的人呢? 满纳木勒住战马,喊道:“奉三台吉之命,快开城门!” “杀!” 一声令出。 一道道人影从垛口后冒了出来,弓已拉开,箭顿时飞至。 满纳木肩膀中了一箭,当即喊道:“不好,是明军!” 任坚缓缓移动着弓,微微凝眸,手指松开,箭瞬间飞出,射中了满纳木的后心,见其倒下马后便喊道:“杀敌!” “杀!” 喊杀声一片,箭如雨点扑去。 浩斯、巴尔斯很快就察觉到了前面的变故。 巴尔斯没想到明军竟将事做绝了,竟将獾儿嘴给夺了回去! 如此一来,想要依靠獾儿嘴阻拦明军追兵或退出关外的想法就没办法实现了,除非——再次夺下獾儿嘴! 浩斯喊道:“三台吉,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拿下獾儿嘴!” 已经入了山,山道就这么点,想换条路都难。 后有追兵,而且数量不少。 若不将以最快的速度拿下獾儿嘴,那等待所有人的命运就一个——死! 巴尔斯咬牙切齿:“你去,以最快的速度夺下獾儿嘴,不惜代价!” 浩斯面露决绝之色。 现在还考虑什么代价,只要剩下一个人,那也得拼了命夺城关! “等等!” 巴尔斯抬手拦住了浩斯,眯着眼看向獾儿嘴。 浩斯着急起来:“三台吉,耽误不得……” 巴尔斯神情微变,言道:“你听到号角声了吗?” 浩斯愣了下。 号角声? 这个时候到处都是喊杀声,哪里会有号角声?再说了,明军鼓舞士气时惯用的是鼓,不是号角。 巴尔斯坐在马上,凝视着北面的獾儿嘴,似乎确定了什么,喊道:“父汗来了,就在獾儿嘴外,让所有人抓紧破开獾儿嘴!” 浩斯浑身一颤,达延汗来了? 等等! 浩斯看向巴尔斯,不知道他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确有此事,还是单纯想振奋低迷的士气。 不过—— 这是一剂猛药! 浩斯当即喊道:“达延汗来了,就在獾儿嘴之外,都跟我一起杀过去,夺下獾儿嘴,反击明军!” 达延汗来了的消息很快传开,原本没了士气、疲惫不堪的骑兵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鼓起勇气,朝着獾儿嘴冲杀而去! 任坚、周文看着城下是疯狂的鞑靼骑兵,指挥着军士还击。 有些明军被射杀在城墙之上,身体挂在垛口之上,有些明军中箭倒在,被其他军士给拉至后面,刚补上来的弓箭手瞬间中了两箭…… 城下之下,鞑靼军士下了马,不断拿武器疯砍城门。 滚木落下。 鞑靼军士顿时被砸死,滚动的木头压倒一片。 没有人在意死去的人,更多的鞑靼兵上前,将滚木抬了起来去撞击城门。 城墙上下弓箭对射,死伤不断增加。 石头从城门之上丢了下来,撞击城门的声音只停了一会,便再次响起。 任坚嗓子已有些沙哑:“拼死守住!” 叮! 一支箭射中任坚的胸膛! 任坚蹬蹬后退两步,抬手抓住箭杆,猛地拔了出来,见箭矢之上并没有带血,这才放心下来。 幸是佩了护心镜,穿了环锁铠。 不过能瞄准自己射要害的绝不是寻常之人,任坚手持大弓,低身在垛口后仔细观察,果然看到了一个鞑靼的骑兵,一张弓动一次,明军便倒地一个,射箭的准头极高。 任坚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之上,猛地起身。 弓如满月。 箭出。 咻! 车布身体一歪,垂至马肚子一侧。 箭飞过。 车布猛地起身,弓弦被拉动,一次,两次,三次…… 一连三箭! 任坚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敏捷,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眼看箭将至,任坚感觉身体被撞了下,然后便重重摔在地上,周文起身,看了一眼任坚喊道:“对方箭术高明,让多个弓箭手一起出手!” “好!” 任坚顾不上感激,连忙答应。 车布一看七八箭射了过来,当即翻身下马避开,再看战马已然被射倒在地,眼看明军再次射来,车布矫健地腾挪避开,随后一箭反击,一名明军倒地身亡。 任坚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任何办法,伴随着鞑靼弓箭压制越来越狠,城墙之上折损的明军不断增多,咣当咣当撞击城门的声音不断响起,如同催命的呐喊。 周文与军士举起一根滚木,掀翻下城墙,对任坚喊道:“点烽火!” 任坚看了一眼周文,明白过来,转身对身后的军士下令:“点烽火!” 来獾儿嘴的主要是京军,对于边防并不太熟悉,加上原本只准备应对巴尔斯,没想到小王子会突然加入,这就导致獾儿嘴的局势变得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况下,陈鏸有了决死之心,但却忽视了一点: 能不能解除獾儿嘴的危机,并不一定全靠立威营的军士,若是能让追击巴尔斯的大明骑兵给巴尔斯重创,以最短时间内结束战斗,那獾儿嘴便会拥有一支援兵,继而站稳獾儿嘴,将小王子阻击在外。 说到底,现在较量的是双方军士的意志,争取的是彼此有利的时间! 獾儿嘴后面有巴尔斯,前面有小王子,确实没办法派人传话送信,但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边境之地,是边防之地,有烽火台啊。 只要将烽火点起来,那就可以告诉万全右卫与追击巴尔斯的大明骑兵,关外有敌人来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也可能会造成一个负面影响,那就是后续的大明军队会不会因为畏怕而跑路,导致獾儿嘴彻底成为孤军!这绝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许多明军对鞑靼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现在,就要赌一把。 赌追击巴尔斯的明军,有骨气,有勇气,不抛弃,不放弃! ------------ 第二百八十九章 达延汗来了 军士伏大叶跑到烽火台,对安排在此处的燧长唐舟喊道:“点烽火!” 唐舟应声,指挥着军士点燃柴草,然后将储备的狼粪丢进去,狼烟顿起。五里开外的是烽火台瞭望到烽火之后,当即点燃了烽火台,十里或五里一烽火,依次点燃开来…… 烽火,也叫烽燧。 夜间来犯点火为烽,白天来犯燃烟为燧。 夏侯臣一身血,手握长刀盯着远处的狼烟,喊道:“周侨何在?” “周侨已战死!” 马絟回道。 夏侯臣凝眸看了看护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混战的局面,对马絟说:“狼烟起,说明关外有敌来犯!这个时候能出现在关外的,唯有小王子!” 马絟看了一眼卷刃的刀,浓重地说:“獾儿嘴危险了!” 郤永撤了下来,指了指獾儿嘴方向:“起了狼烟,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小王子来了,我们该如何应对?” 夏侯臣知道郤永为何不安。 若是獾儿嘴守不住,小王子便会进入獾儿嘴,而面对小王子的精锐骑兵,已是疲惫之师的大明骑兵没什么胜算,很可能所有人都会折损在此处! 也就是说,这里原本是为巴尔斯准备的绝境,现在很可能会成为大明军队的鬼门关!是就此撤退,保全骑兵力量,还是继续进攻,彻底消灭巴尔斯之后帮助立威营守住獾儿嘴,这个选择决定着所有人的命运! 夏侯臣没有过多思索,而是振臂高呼:“立威营的兄弟正在腹背受敌,我们岂能弃之不顾?给我杀!” 郤永、马絟对视了一眼,被夏侯臣带动,随之上前拼杀。 战斗在山谷中变得极是惨烈,刀锋碰撞的声音,武器切入身体的声音,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混杂在山谷之中,扰得远处的鸟只能盘旋。 獾儿嘴外。 达延汗确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来了一万三千的主力。 原本达延汗是可以慢悠悠行进,可巴尔斯改变作战方向转而进入宣府,让达延汗不得不加速,带主力准备早点穿过瀚海。快出瀚海时,哨骑发现了几乎渴死的赛樽,从赛樽口中得知明军夺回了野狐岭的消息。 达延汗可不是巴尔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明军的意图,联系到巴尔斯送来的情报,什么万全右卫兵变、宣府打造城外城、新总兵王廷相不得军心,大明皇帝朱厚照可能进入宣府等,一瞬间就明白了:大明这是在故意引巴尔斯进入宣府,然后将大门关闭! 换言之,巴尔斯掉入了大明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放在哈流土河之战前,达延汗并不认为巴尔斯有危险,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大明不知道是谁,如此擅长玩阴谋诡计,甚至还能调重兵出手! 既然儿子有危险,那自然是赶紧出兵。 达延汗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了,现如今最器重的便是巴尔斯,也是将他作为下一任大汗的继承人在培养,若是巴尔斯折损在大明,那对达延汗乃至整个鞑靼都是一个重大打击! 紧赶之下,这才在今日抵达了野狐岭獾儿嘴关外,来不及休整便准备破关而入,谁成想关内似乎传出了震天的喊杀声! 达延汗站在军阵后方亲自督战,一双眼冷如冰雪。 脱火赤、文都苏、巴噶逊达尔罕等人都在达延汗身边,每个人手心头都很是凝重。 关内有杀声,说明鞑靼骑兵被挡在了獾儿嘴关城之外,隔着獾儿嘴,没有人知道那后面的鞑靼骑兵到底还有多少人,带头的是不是巴尔斯,损失状况如何。 火筛催促着军士冲关,哪怕是死了五百余人,也丝毫不敢怠慢,一批又一批的鞑靼军队下了战马朝着獾儿嘴的关城爬去作战。 城关之上,居高临下的陈鏸、杨规循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鞑靼军队有着不破城关不退走的意志与决心,他们已经豁出了性命在拼杀,靠着弓箭压制、步兵叠罗汉的方式正在威胁獾儿嘴! 强大的弓箭压制让城墙之上的明军损失惨重,就连陈鏸也挨了一箭,幸是没命中要害,可即便如此,陈鏸依旧没有撤退,而是选择坚守在城墙之上,指挥着军士反击。 火筛看着又一批军士被明军压制下去,过半军士伤亡,一抬手喊道:“上!” 三百鞑靼军士冲出后阵,直奔城关,沿着近三十度的坡前进,沿途不断有军士被射杀,死在坡之上,或趴在那里,或滚落而下。 支援的鞑靼军士一个个拿着长矛,将死去的鞑靼尸体挡住,有军士将尸体丢上去,叠起尸体铺路。眼看着尸体堆起来快够着城墙垛口了,明军一个滚木落下,砸散了尸体,连同使用长矛支撑的鞑靼军士也被砸翻下去…… 火筛看到这一幕气得直跺脚,下令更多弓箭手上前,只要明军有一个冒头的,那就将其射死! 陈鏸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军士被射杀,甚至接连两个千户也牺牲在这里,不由地喊道:“陛下养我们,不就是为了死战守护大明的,现在——是时候彰显男儿本色了,誓死守护獾儿嘴,城关在,我们在!” 杨规循一把将箭从脸颊拔了出来,带出了血肉,整个脸呼呼地流着血,染红了盔甲,依旧拿起弓射了出去,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干死他们!” 将官不畏死,勇猛的一幕,自然落在了立威营军士眼中。 大明军士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不行,而是没有人带头,没有将敢带头,只要将官愿意和军士同生死,共存亡,不是一看情况不对,立马将军士丢下,骑着马自己跑路,军士是能被激发出战力的。 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都是搏命的,谁都想活下来,没有战斗力也得逼出来战斗力。最关键的是,将官的意志与决心。 将官行,军士行。 将官不行,再好的军士,给他六十万也是白瞎,比如战神李景隆。 现如今,老将陈鏸坚守不退,都指挥使杨规循带血而战,大明军士自是士气高昂,与城下的鞑靼不断血拼! 死一个,补一个。 死一百,补一百! 只要还有活人在,城必须守住! ------------ 第二百九十章 杀敌报国,正在此时 万全右卫指挥使李宗抬头看向獾儿嘴方向,眼神中满是担忧。 烽火! 竟点起了烽火! 陈鏸、任坚他们这个时候在獾儿嘴放狼烟,绝不会是因为巴尔斯,很可能关外有变! 李宗有些迟疑,按住军队不前,找来部将商议对策。 指挥佥事戴洪、千户徐江等人极力主张前进,理由就一个,獾儿嘴需要援兵! 可指挥同知房乾兴却反对进军,主张停在此处观望,言道:“一旦獾儿嘴有失,小王子带兵入关,我们退回万全右卫还有对其有个威胁,可若是就这样扑向獾儿嘴,人还没到,小王子先一步杀了过来,那我们这些军士可就只有被屠一条路了。” 戴洪愤怒地看向房乾兴,厉声喊道:“你这是怕死,畏战!现如今立威营守着獾儿嘴,他们点了狼烟,说明人没退,说明獾儿嘴还在他们手中!我们距离那里不到二十里了,只要一口气奔过去,一定能助他们守住野狐岭!” 房乾兴脸色阴沉,反驳道:“我并非怕死,而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们不去獾儿嘴,返回万全右卫,作为后备之力岂不是更好?” 戴洪咬牙:“前线告急,你却守着后路?” “够了!” 李宗厉声打断了将官的争论,沉吟了下,言道:“我已经老了,不想死在敌人的马刀之下,但宣府总兵下达了命令又不能不执行,让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派人上前查看情况,若獾儿嘴守住了,我们便去獾儿嘴,若獾儿嘴没守住,我们便退回去。” 戴洪不敢相信耳朵,喊道:“总兵有命在先,狼烟在后,你们却裹足不前!难道诸位忘记了,纠察队刚杀了一批没用的武官,这才有我们上来!” 房乾兴大喝一声:“放肆,你不过是个指挥佥事,也敢对指挥使如此说话,想造反不成?” “造反?好大的帽子!”戴洪不甘心,眼神通红地喊道:“我不敢造反,但你们违背总兵之命,我就敢——” “别说了!” 徐江赶忙出手捂住戴洪的嘴。 这话一旦说出来,那事情就没办法收手了。要知道行军途中,不听将令是可以直接杀了的,这不是在万全右卫,你顶撞几句,李宗不敢将你弄死。 行军作战时的规矩不同平时,为了做到令行禁止,控制军队,严厉得很。 李宗看着被带出去的戴洪,还有一干将官失望的目光,不由地摇了摇头,这群人啊,不知道自己也是为了他们着想,小王子那是什么人,打遍天下无敌手,瓦剌都被他打得找不到老家在哪里了,东蒙古都被他打服帖弄统一了,他要入关,那还不是容易。 立威营是京军,虽说这些京军与自己印象中不太一样,可他们也拦不住小王子,何况这个时候巴尔斯正在猛攻獾儿嘴的城关吧? 内外夹击之下,那一座小小的城关又能守多久? 虽说李宗知道宣府的骑兵在追巴尔斯,可问题是,等会儿逃跑的恐怕还是这些骑兵,他们有战马,跑起来还是有机会活命,可咱们呢,咱们只有两条腿。 太靠近獾儿嘴,很可能危险,索性在这里等一等,看一看。 獾儿嘴。 战事已变得极是残酷。 夏侯臣带人猛攻,可受限于不够宽阔的山道,进展并不快,而巴尔斯带来的骑兵也知道,挡不住明军所有人都得死,而小王子就在外面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必须挡住明军,为小王子与巴尔斯打开獾儿嘴争取时间,所以拼命阻拦。 山的影子被残酷的战争给吓到,逐渐收敛起影子。 阳光照了过来,送给死亡最后一缕温度。 獾儿嘴南城关口,已经堆尸如山。 鞑靼人可以踩着尸体直接抓住垛口,周文率领军士不断反击。 任坚已是身中七箭,被护卫给拉了下去,只不过这个要强的汉子依旧瞪着满是血丝的眼,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将六支箭拔了出来,剩下一支箭射入了左肩,不能拔,一旦拔出来势必无法止血,任坚抓着肩膀的箭,猛地一发力,将箭折断一截,然后抓起地上带血的箭,猛地上前一步,将箭插在了登墙的鞑靼军士眼睛里,猛地一推! “杀敌报国,正在此时!” 任坚的声音盖过了喊杀声。 军士林辅看着身旁一具具尸体有些颤抖。 这些人,不久之前还活蹦乱跳,有说有笑。 大家甚至还约定好了,等这次战事结束回到京师,一定要去好好喝一杯,可现在,他们死了。 林辅紧握着钢刀的手冒着冷汗,正有些六神无主,突然耳中传来“杀敌报国,正在此时”的喊声,不由看去,只见都指挥使任坚负伤依旧在战斗。 他们是将官,按理说命更金贵,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舍出了性命在战斗!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小兵,这一条不金贵的命又算什么? 杀! 林辅扯破嗓子,抓起钢刀便冲至缺人的垛口,挥刀砍在鞑靼的脖子之上,眼看一旁还有个鞑靼冒上来,林辅踏步向一旁跑去,刀带飞了鞑靼,再一刀,将另一个鞑靼砍翻下去。 “好样的!” 百户贾璐喊道,带人补了上来。 林辅看向贾璐,脸上刚浮现出一抹笑,便看到贾璐的喉咙被射穿,整个人倒了下去。 “你现在就是百户,带人守住这里!” 千户余朝冲着林辅喊道。 林辅听闻之后,没有半点升官的喜悦,甚至没有半点波动,对补充过来的军士喊道:“守住这里,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 “杀!” 明军将不断登墙的鞑靼赶杀回去。 周文退后两步,猛烈地喘着粗气,对一旁的护卫问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护卫回头看了一眼,回道:“能站着的,不到八百了。” 周文心头一颤。 两千多精锐,打到现在竟折损过半,这也意味着,自己没了后力!若这些人扛不住巴尔斯猛烈的冲击,南门这里将被突破! 周文吐了一口血水,仰头看向南方,山谷中的战斗依旧在持续。 选择山谷地道挡住巴尔斯是一招妙棋,可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巴尔斯不需要太多的人,也可以挡住后面的追兵!毕竟山道就能容纳这么多人,再多人也使不上力,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小王子会在这个时候赶来啊! 不过—— 在我们死之前,巴尔斯一定得死才行! ------------ 第二百九十一章 城关由我们接住了 杨规循嘴角渗出鲜血,在护卫搀扶下勉强站着,手微微抬起钢刀:“放开我,我还能再杀几个鞑子!” 都督陈鏸一抬手:“将他带下去!傅迁,你顶上!” 把总傅迁答应了一嗓子,左手提盾,右手持锤,嗓门巨大:“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城在人在,城失人亡!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咱们能不能挡住小王子了!” 疲惫的众将士一个个苦笑,眼看着鞑靼再次猛攻而来,纷纷拿出弓箭。 一些军士拉了下弓,发现根本拉不开了,这么长时间,每个军士几乎都射光了三个箭壶的箭,这已是远超平日,力量的损耗很大。 一些军士没了箭,便从尸体上抓过一支箭射了出去,就在箭离弦的瞬间,身中两箭…… 火筛见城池久攻不下,心如火焚,对一干部将道:“达延汗就在身后看着我们,若不能破关将三台吉救出来,那我们可没什么好下场!诸位有什么法子,倒是说说!” 将官莫日根、扎那等人低头,不敢看火筛锐利的目光。 獾儿嘴这地势确实不适合骑兵作战,大家下了战马,还是在坡上仰攻城关,这本身就削弱了鞑靼军士的战力,加上这守城的明军不同往日所见明军,显然是一支劲旅。 靠着尸体都爬不上去,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起眼的小部将乌兰巴日观望獾儿嘴已久,见没有将官说话,壮着胆子走了出来,对火筛道:“明军在獾儿嘴的数量绝不会太多,加上其腹背受攻,必然分兵。只要三台吉坚持住,一时半会獾儿嘴便不可能有援军,换言之,他们死一个就少一分力量。” 火筛皱眉问:“你是何意?” 乌兰巴日指了指獾儿嘴城关:“城关依山而建,东西不到八十步。我们登上是不好登,这山陡峭,可城关外五十步,相当宽阔,至少有一百六十步,城关外百步,那宽度更大一些。若我们可以安排最高明的射手,以六人一组,每一组对付獾儿嘴城关上两个垛口以内的明军,只要将所有垛口的明军射杀,压制,让其不敢再冒头,那我们的人便有机会。” 火筛眼神一亮。 乌兰巴日的法子其实是将散乱的弓箭压制转变为精准的弓箭压制,散乱射箭,看似动静很大,但很多时候效果并不太好,有时候可能一群人射一个明军,导致明军身中多箭,而在这个空隙里,其他明军却得到了保全。 火筛当即采取了乌兰巴日的策略,并派人给达延汗讨要了数百高明的射手。六人盯两垛口,但有明军露头,便会有四人率先出手,剩下两人持弓盯着,若还有明军二次冒头便补一箭。 这个策略的执行需要箭术精准,垛口毕竟狭窄,可偏偏鞑靼军中拥有高明箭术的不在少数,而这个策略的执行,给守护北城关的陈鏸带来极大压力。 军士杨大刚冒出头,手中的弓刚拉开,便已身中两箭倒在垛口,弓箭脱手跌落下去。小旗王三九刚射出一箭,还没来得及闪开,一支箭便刺穿了脸颊…… 接连损失导致明军压力越来越大,傅迁看了看左右与身后,几乎没有军士不带伤的,而且现如今防守的压力是越来越大,已到了两人守一个垛口的地步,再这样战下去,估计很快便是一人守两个垛口! 傅迁看向不远处的陈鏸,喊道:“还不到时候吗?” 陈鏸咬牙:“不到!” 必须留几分力量,否则,这城必失! 陈鏸喊道:“敌人弓箭手厉害,丢下弓箭,准备肉搏!” 明军纷纷领命。 这个时候再冒头已经不合适了,那就在城墙垛口处分个高下吧,再高明的箭手也不可能在鞑靼人爬上来时出手,射死自己人的事谁也不会做。 火筛见明军城墙之上不再冒出人来,赶忙命人强攻城关,鞑靼军士踩着尸体向城关之上爬,手刚抓住垛口,一把钢刀便砍了下来。 叮! 手指被斩断,鞑靼军吃痛摔了下去。 另一个垛口,鞑靼军刚冒头,便将马刀给刺了过去,准备反击的明军愣了下,旋即将刀劈了下去,在得手之后弯腰,两支箭霎时飞过。 幸是盔甲防住,否则挨这一刀子还不得开膛破肚。 越来越多的鞑靼军开始爬至垛口,陈鏸喘息得厉害,指挥着军士反击,毕竟上了年纪,如此鏖战身体实在吃不消,硬是凭着一口气坚持着。 垛口的争夺变得极是惨烈,眼看明军伤亡进一步增加,垛口上的人手越来越单薄,陈鏸还没有投入最后力量的意思,傅迁忍不住喊道:“陈都督,是时候了!” 陈鏸丢下满是豁口的刀,捡起一杆长枪,枪出如龙,刺穿了一名鞑靼军,喊道:“娄关仇!” 盾牌开。 三十余岁已是立威营把总的娄关仇走了出来,魁梧的身姿给人一份安全感,锐利的目光中满是汹涌的战意,手中一杆镔铁红缨枪,对身后站起身的五百军士喊道:“立威营,杀!” “杀!” 娄关仇大踏步上前,一把手将原本想要反击的明军给拉至后面,长枪刺出,肃然道:“现在,城关由我们接住了!” 陈鏸、傅迁带人退至盾牌军之后,而这些盾牌手,清一色都是伤兵! 战斗打到这一步,陈鏸已用上了最后的后备力量,这獾儿嘴到底还能坚持多久,陈鏸也不好说,獾儿嘴南城关外的战斗依旧在继续,那里也是在进行垛口争夺! 傅迁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一大半,递给陈鏸:“到底是谁在追击巴尔斯,这么久了还没解决他们!” 陈鏸接过水囊,喘道:“不管是谁,我们都必须守住獾儿嘴!说实话,陛下并不想这么早打这一仗,而是盘算着两三年之后,等火器规模上来之后再打。可战事不等人啊,小王子也没给咱们机会!为了大明中兴,为了给陛下争取两三年,不管说什么,就是拼光了立威营在獾儿嘴的兄弟,我们也得打下去!” ------------ 第二百九十二章 脱火赤的恼怒 唯有将小王子打疼了,告诉他大明不是以前任他欺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是他能破开城关,打开营地,剃光军士脑袋的那个大明了,他才会安稳几年! 哪怕是打到最后,獾儿嘴没了,立威营没了,那至少,咬掉了小王子一块肉! 傅迁也清楚,这个时候说啥也没用了,守不住獾儿嘴,全都成烈士! 既然都要成烈士了,那临死之前,说什么也需要多拉几个鞑靼人垫背,这样到了地府也能和孟婆吹嘘一番再喝汤。 城关北。 火筛不断踱步,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军士爬到垛口,可硬生生就是上不去,不由得破口大骂。 可骂人并不能将明军给骂死,该填人命还是需要继续填。 这时,脱火赤驱马赶了过来,对火筛道:“大汗有命,你的人撤下去,现在由我来带人攻城!” 火筛当即就不乐意了,喊道:“我的人马上就可以破开城关了,你这个时候来是想抢功吗?” 死了至少一千六百人,伤了近两千,已至最后关头,怎么能撤? 脱火赤冷着脸:“你想害死三台吉不成?” 火筛脸色一变。 脱火赤沉声道:“迟迟没有破开城关,若因为这点耽误导致三台吉出了事,你想过如何承担大汗的怒火吗?现在,我来出手!” 火筛再不甘心也不敢违抗达延汗的命令,只好让人撤下来,脱火赤一挥手,更为精神饱满、战力强大的鞑靼军扑了上去。这些人是达延汗的嫡系,也是跟着达延汗东征西讨的核心力量! 这些人的加入,让娄关仇感觉到压力倍增,若不是陈鏸、傅迁带人过来帮忙,说不得城墙失守! 娄关仇眼见局势岌岌可危,杀至陈鏸身旁,言道:“鞑靼之所以能爬上城墙,是因为底下有堆积的尸体,而这些尸体原本应该滑下去的,现如今被鞑靼军用长矛给挡住了,这才能堆叠起来,我们必须将这些尸体全都弄下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赢得喘息!” 陈鏸问道:“你有什么对策?” 娄关仇长枪挑杀一名鞑靼,快速地说:“獾儿嘴不是还有一些松油吗?” 陈鏸明白了,将城关交给娄关仇,转身带了百余个轻伤的军士去搬松油。 每个城关,每个城池,都有火油,毕竟晚上也需要点火把不是,总需要储备一些,獾儿嘴的松油还剩下不少,足有五大缸。 “将衣裳都给我扯下来!” 陈鏸下令。 没空去找布条了,将盔甲一脱,里面的衣裳该撕下来的就撕下来,赤裸下上身也没关系。还有几个怕布条不够多的,直接将缠裤裆的布条子给拿了出来,带着一股子味道。 陈鏸想发怒又发不了。 布条在松油大缸里浸泡一番拿出来,然后缠绕在木棍之上。 很快,二百余远厚过寻常的火把便制了出来,就连日常的火把也给找了出来,在陈鏸的一声令下,松油大缸被抬了出去,军士各自用瓢、甚至是头盔装了松油,至垛口处全都洒了出去,有几个见松油洒在垛口上,鞑靼刚将手伸过来便滑了下去,顿时得到启发,喊道:“垛口抹油!” 娄关仇一看这一招管用,当即让人将松油泼在垛口上一些。 果然,许多鞑靼根本没地方抓,无处借力,即便是冒出头,也翻不过城墙去,只能被明军给赶杀下去。不过这法子用一两次还行,几次之后鞑靼人也学聪明了,手抓不住垛口外边缘,那就朝里面内边缘抓,垛口这厚度总不可能超过胳膊去,只不过这样一来,断手就是个问题了…… 陈鏸见这种招式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便命人将火把点燃,丢至城关之下的尸体堆上,熊熊的火把点燃了泼洒在尸体上的松油,顿时燃烧起来,随着火把不断投掷,还有人时不时泼洒出松油,火势顿时起来,燃成一片。 原本攻城的鞑靼军被火灼烧,惨叫着后撤,阵势一乱,便彻底崩溃了下去。眼见火势起来,借着烟雾的掩护,娄关仇赶忙令人拿起长枪,将城下堆积的尸体拨开,尸体搭出的梯子,就这样没了。 城外的脱火赤看到这一幕简直要疯了,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却又毫无办法,火烧了起来,登城的基础没了,连路也没了,这仗还怎么打? 在其他地方着了火还可以灭火,可这里周围全是山,最近的溪水都好几里路,想要短时间内灭火根本不可能,愤怒的脱火赤下令攒射城关。 陈鏸眼见北城关这里暂时没了危险,便看向娄关仇:“带人去支援下任坚、周文他们!” 娄关仇领命而去。 南城关这里,任坚浴血拼杀,砍杀一个登墙的鞑靼军之后,手中的钢刀却卡在了骨头里,怎么都抽不出来,眼看又有鞑靼军登上城墙,任坚抬手将身上的箭拔了出来,口中冒着血,面目狰狞地刺入鞑靼军的胸口,猛地一发力,将其推下城墙。 任坚再也没了气力,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向后摔去。 嘭。 一只大手抓住任坚,娄关仇看了看受伤严重的任坚,喊道:“带他下去!让军医治好!” 军士领命。 娄关仇大喝一声,喊道:“小王子已经退了,你们没机会了!” 这一嗓子下去,鞑靼的士气与锐气顿时大减。 随着明军的宣传,巴尔斯的部下不少都信以为真,有些人彻底绝望了,攻城再没了之前的疯狂。 浩斯眼见情况不对,喊道:“达延汗就在外面,大家冲过去!” 咻! 一箭射至。 浩斯负伤落马,看了一眼城墙之上的明军,赶忙后退。 巴尔斯环顾损伤惨重的将士,知大势不可为,正面已无法突破,左右看了看,这两侧的山可是相当的陡峭,马根本走不上去,人虽然能爬一爬,但问题是,爬过了这个山头,还是明军的地盘,想要直接翻过山到达关外去,那可不容易。 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巴尔斯下令弃马爬山! 对于骑兵来说,失去了马等同于失去了一半战力,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没人会舍弃战马跑路。 可现在,就是真正的万不得已了。 巴尔斯带人开始爬山逃亡,只不过多少有些晚了,山林之中突然传出震天的喊杀声,夏侯臣亲自带军队从山上杀了下来…… ------------ 第二百九十三章 鞑靼巴尔斯投降 山不好走,但不是不能走! 夏侯臣很清楚獾儿嘴未必能在两面夹击之下坚持太久,所以一边命郤永、马絟等人猛击巴尔斯断后的骑兵,自己则寻了个机会,骑兵下马,兵分两路,走山包抄过来。 刚向山下冲,就遇到了想要逃跑的巴尔斯,夏侯臣一点都没客气,一人当先,直冲着巴尔斯而去。 浩斯没想到明军竟走了山路包抄,眼见情况危急,便抓着马刀,对巴尔斯喊道:“三台吉,说什么你都要活着离开。铁护卫们,送三台吉走!” 巴尔斯看着负伤了依旧还为自己断后的浩斯,眼眶变得湿润起来,又看明军凶猛,且已形成四面合围,知是再无他路,便一把抓住准备决死的浩斯,看着杀将过来的夏侯臣等人喊道:“我是鞑靼三台吉,莫要伤他们性命,我跟你们走!” “不可以!” 浩斯等将官齐声,护在巴尔斯周围。 夏侯臣将偃月刀抬起,指向巴尔斯:“投降,我送你们去京师见陛下!若不降,那便战至最后一人!” 浩斯梗着脖子喊道:“那便战!” 巴尔斯苦涩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马刀丢了下来,下令道:“够了,输了便是输了,不要再死人了。” “三台吉!” 浩斯眼眶通红。 其他将官更是不能接受。 巴尔斯抬手,抓住浩斯的肩膀,迈步走向夏侯臣:“让你们的人住手吧,莫要再杀人了!” 夏侯臣一抬手,司马争手持长枪接近巴尔斯,左关手握斧头,盯着浩斯等人。 巴尔斯转身看向浩斯一干人,肃然道:“放下武器,这是命令!” 浩斯一个大汉,将马刀丢下时已是满脸眼泪;吉达仰头,双拳紧握,满是不甘;斯日波瘫坐在地上,一脸悲凄…… 苏日格不甘心投降受辱,喊了一嗓子:“三台吉!” 巴尔斯伸出手,终是晚了一步。 刀过喉。 苏日格自刎。 司马争抓住巴尔斯,明军俘虏了浩斯、吉达、斯日波等一干将官。 战场之上,出现了难以令人震惊的寂静,似乎喧嚣在一瞬间被一刀斩断了。 巴尔斯被俘,所部投降,许多将士悲戚不已。 从宣府跑出来近四千骑兵,打到现在,战死了一千八百余,伤了失去战力的一千一百余,剩下千余人虽大部负伤,可也没想到投降,而是想战至最后一息。 可结束了。 达延汗没打过来,三台吉没跑出去。 悲伤在鞑靼军士中蔓延,而欢呼却在明军中炸响。 周文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转身走向气息萎靡的任坚,言道:“巴尔斯所部投降了,我们守住獾儿嘴了!” 任坚强撑着精神,终于等到了最后,闭上了眼,手一松便没了动静。 周文痛哭不已,同生共死的兄弟就这么没了,结果还没说几句话,就被军医给赶走了,娘的,还有脉呢,哭什么哭…… 陈鏸听到了欢呼声,老脸之上满是笑意,对走来通报好消息的娄关仇等人点了点头,言道:“去接应下城外的人吧。” 娄关仇知道陈鏸走不动了,许多将官也已是筋疲力尽,只好亲自带人打开南面的城关,看到了熟悉的夏侯臣、司马争等人。 夏侯臣深深看着娄关仇,问道:“遂安伯可还好?” 娄关仇咧嘴:“没死了。” 夏侯臣脸色凝重,进入獾儿嘴,看到了损失惨重的立威营,也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任坚、杨规循、周文等人,还有牺牲的一干将官、军士。 这一战,打得极是惨烈! 腹背受敌,这小小城关也难得能坚持下来! “陈都督,我等来晚了!” 夏侯臣上前行礼。 陈鏸看了看夏侯臣与其身后的将士,呵呵笑了笑,点头道:“来了就好,你们来了,立威营就不会打光了,好歹留下了一些火种。” 这话说得轻松,可落在人耳中,却是沉重至极。 为了守住至关重要的獾儿嘴,腹背受敌之下,南阻巴尔斯,北阻小王子,五千立威营,伤、亡过四千六,甚至连一干主将都身负重伤! 此战,立威营彻底立住了! 陈鏸拱手向北:“陛下的关门战略,终是实现了!我大明疲弱多少年,也终能扬眉吐气一次,好,好啊!兄弟们,你们可不要走远,就在这守着,守到陛下的嘉奖到来!” 泪出。 填满沟壑的脸,又翻出沟壑,挂在苍白的胡须之上,又坠落到鲜血染红的城墙之上。 夏侯臣眼眶通红,挥手喊道:“三千营军士听命,接手獾儿嘴,换防了!” 左关、司马争等人是骑兵,并不善防御战,可这个时候没人说一句反对的话。立威营差点打没了,难道还让他们继续守护城关不成? 司马争皱了皱眉头,闻着难闻的气息,透过逐渐减弱的烟看向北面的小王子军团,脸色凝重地说:“按照计划,这个时候万全右卫应该补充上来了!可他们没来!” 陈鏸疲倦地坐了下来,一双老眼似乎看穿了一切,轻声道:“有些人,见不得狼烟起,万全都司整顿得还是不够彻底啊,只去除了奸贪、无为之辈,可没有将无能之辈、无勇之辈赶出去啊。” 夏侯臣嘴角微动,侧身看向周庠:“你去看看万全右卫的人到了哪里,另外,带人将这里的战况、变故告知宣府!” 周庠领命。 郤永走来,寒暄一番后,问道:“小王子就在外面,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要不要将巴尔斯被俘虏的消息告诉他?” 夏侯臣看向陈鏸。 陈鏸是遂安伯,也是立威营的都督,论身份、地位与年纪,都更有话语权。 陈鏸想了想,言道:“这事早晚需要告知小王子,放个降兵回去,让其将事情说清楚,并带一句话给小王子。” 郤永问道:“带什么话?” 陈鏸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指了指北面,肃然道:“告诉小王子,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年月——到此结束了!大明,不是他想撒野就撒野的地方!” 简短的话,掷地有声! ------------ 第二百九十四章 达延汗:对手是朱厚照 初夏的风并没有吹来令人舒坦的气息,因为陈鏸烧尸与风向的缘故,达延汗不得不转移营帐,后退了十里扎营。 营帐内,气氛压抑。 火筛心中多少有些庆幸,毕竟最终失败的责任不能算自己身上,脱火赤想要抢功,结果明军一把火下来,脱火赤也败了下来。不得不说,这次獾儿嘴之战,至少二十年内达延汗亲自带领下罕见的失利,而其结果极是严重,那就是搭进去一个台吉! 虽说达延汗儿子不少,虽然没了两个,搭进去一个,后面还七八个排队呢,但论说能力,巴尔斯算是出色的一个。老大、老二至少是死在草原上,各部落争斗的结果,伤心归伤心,脸面上能接受得了,可这老三落大明手里,这脸面往哪搁? 达延汗冷冷地看着众人,强压心头怒火,沉声道:“文都苏,你认为当下该如何做?” 文都苏不安地看了一眼达延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从之前獾儿嘴城关上传出的欢呼声,以及喊杀声逐渐没了可以看出,城关之内的战斗结束了,这也意味着最后的突围失败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鞑靼对关内的情况一无所知,既不知道獾儿嘴南城关外是谁在带骑兵作战,也不知道巴尔斯带走的三万精锐还剩多少,更不知道关内还有几处战场。 文都苏谨慎地回道:“大汗,眼下我们并不清楚关内状况,我认为,三台吉带了三万精锐,这股力量即便落败,也能自保于一处。獾儿嘴之南的战斗很可能是巴尔斯的副将奉命夺回城关,打开通道以迎接大汗的安排……” 达延汗想了想,摇了摇头:“哈流土河之耻后,我感觉到明军发生了一些改变,原以为这些改变不足为道,在面临骑兵时依旧不堪一击。可我错了,今日獾儿嘴之战让我见到了不一样的明军,他们的兵不仅敢战,他们的将也敢战!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文都苏、火筛等人茫然摇头。 达延汗肃然道:“这意味着,明军的背后出现了一个高人,他既可以让军士豁出命去战斗,也能布置一个又一个陷阱,既可以调动各路军队协助作战,又可以使用阴谋诡计进行暗战!这个人,才是我的对手。三台吉输给他,不冤!” 脱火赤嗡声问:“此人是谁?” 达延汗看了一眼脱火赤,目光中满是杀机:“自然是改了年号,自称中兴帝的朱厚照!” “啊?” 脱火赤、文都苏等人震惊不已。 鞑靼虽然消息闭塞,这些年来并怎么关注大明,可毕竟时不时过来串个门,弄点八卦回去,而大明皇帝朱厚照的那点破事自然也就传入了草原,什么豹房、虎房,美人与已成过亲的美人,太监与死太监…… 昏庸无道,这是朱厚照留给草原最深刻的印象。 虽说朱厚照自去年开始振奋起来,推行了一些新政,但最初的印象哪里那么容易消除。再说了,从一个昏庸的君主,突然转变为一个谋略棋局的高人,这怎么听都不对劲,他要有这些本事,那这些年干嘛鬼混,应该从登基的那一刻就开始改天换地,大展宏图才合情合理啊。 达延汗紧握着拳头,威严地说:“哈流土河时,带兵的主力是谁,你们可还记得?” 脱火赤、文都苏等人将目光转向巴噶逊达尔罕。 这个家伙记得最清楚,谁让他被俘虏了呢…… 巴噶逊达尔罕低着头也感觉到众人看过来了,不得不开口道:“先是万全都司的都指挥使程鹏,后是大同巡抚马中锡,最后是京军中鼓勇营都督刘胜。” 达延汗嗓子里发出渗人的笑:“最初,我并没深想,以为是哪个谋士出了主意。可现如今,我总算是看穿了,能调动一个都司,一个巡抚,一个都督的,只有大明皇帝!现如今獾儿嘴如一道门死死关闭,挡住了我们精锐轮番冲击,显然,獾儿嘴城关之上的明军,绝不是万全都司原来的军士,若我所料不错的话,他们很可能是京军!” “京军,大明的京军不是无能之辈吗?” 脱火赤疑惑地问出。 巴噶逊达尔罕叹了一口气:“大明这位皇帝不简单,此人十分重军,兀山、古力思、伊勒德等人也被其收买归顺,据细作说,这些人正在帮助大明训练骑兵。而京军中的十二团营,每日都在苦训。” 达延汗挥手:“所以,宣府其实是朱厚照设计的一个麻袋,以情报诱导的方式,将三台吉引了进去!如此精心设计与安排,三台吉与那三万精锐,恐怕凶多吉少!” 这一次,达延汗终于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 火筛言道:“大汗,明军即便是再重训练,他们也不具备吃掉三万精锐骑兵的能力,何况三台吉身经百战,即便吃点小亏,那也能从容撤退保全。” 达延汗转身,身形有几分悲壮:“你们不是设局之人,如何知道其中没有杀机。” 落座。 达延汗刚想下命令调整部署,账外传来急报,入帐通报:“明军在獾儿嘴城关释放了一个三台吉手下的小将官,现已带至营外。” “还不速速带来!” 文都苏见达延汗脸色微变,赶忙催促。 努桑哈进入大帐,见到了达延汗,声泪俱下:“大汗,三台吉负伤,现已被明军俘虏!” “什么?” 文都苏、火筛等人无法相信。 达延汗听完之后,倒松了一口气,端起马酒喝了一口,问道:“三台吉他——伤得可严重?” 努桑哈回道:“血流不少,加上长途奔波,强战獾儿嘴,被俘之后没多久便昏了过去,为明军带走医治,至于现下如何了,我也不知。” 达延汗凝眸:“那三万骑兵呢?” 努桑哈低头:“全没了。” 文都苏、火筛、巴噶逊达尔罕等骇然不已。 脱火赤厉声道:“你胡说,这才几日,那可是三万骑兵,明军如何能战,拿什么来战?” 努桑哈回想着宣府如同地狱的场景,擦了下眼泪:“三台吉将营地安放在了宣府城外城,明军手中有了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可以爆炸,落在哪里,炸到哪里,我们苦啊…” ------------ 第二百九十五章 可你来晚了 火器? 巴噶逊达尔罕打了个哆嗦,想起哈流土河时的惨状。 达延汗脸色极是难看。 三万精锐啊! 这二三十年来,鞑靼可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惨败过! 现如今鞑靼统一东蒙,一次最大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就是九万余,这下好了,一战就折损了三成多,鞑靼的力量被严重削弱!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三万骑兵不是折损在瓦剌手中,而是折损在一直软弱可欺的大明手中! 这样一来,鞑靼面对大明的心理优势,那可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一个能消灭鞑靼三万骑兵精锐的大明,确实嘲笑不得,小看不得! 至于巴尔斯,达延汗并不在意,只要他没有因伤而死,那基本上就死不了,作为鞑靼台吉,那地位相当于大明皇子,哪怕是朱厚照也不可能将其杀了。 只要人不死,总有办法让他回家,大不了条件让大明提就是了。 文都苏、脱火赤等人一个个都不说话,这些人虽然没见识到大明的火器,但听努桑哈的描述,那玩意能从很远的地方飞到身边,然后爆炸杀人。 可话说回来,若巴尔斯没有将营地设在城外城,而是摆在远处的开阔地带,拉开安全距离,那大明很可能无法造成如此巨大的毁伤效果,甚至可以说,大明根本没机会! 归根到底,巴尔斯轻敌了,他认为明军不可能出城作战,只能龟缩在城内,所以这才安心进入了城外城。 达延汗看向巴噶逊达尔罕,厉声道:“派人将阿尔苏调回来,速度要快!” 巴噶逊达尔罕领命,赶忙安排人而去。 阿尔苏是达延汗第四子,现在老三落大明手里了,若老四也进去,那达延汗就不用回捕鱼儿海钓鱼了,直接去长城找块砖头撞死得了。 达延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脱火赤、火筛等人,沉声道:“派人告知后队,加快行军速度!” 这次进攻獾儿嘴损失不小还没成功,在达延汗看来,除了明军在獾儿嘴用了精锐与重军外,还与自己没有带趁手的家伙有关,因为军情紧急,快马突进而来,将后勤与匠人都丢在了后面,导致缺乏攻城器械。等后备人到了,拿出回回炮、登城梯,未必不能打开这獾儿嘴! 现在还真不宜轻举妄动了,达延汗目前手中的兵力并不多,仓促攻獾儿嘴,也只能无功而返。 文都苏见达延汗决定在这里等待,皱了皱眉,言道:“我们这次进攻獾儿嘴,是因为知道三台吉必从此处撤退,本意是想南北夹击破关。如今獾儿嘴打不开,我们是不是可以换条路,有些山间小道也可行军,可以直接进入宣府地界。” 脱火赤也不建议在这里耗,明军在獾儿嘴的顽强反抗令人头疼,于是支持文都苏:“找寻其他道路进入宣府,兴许可以寻机重创明军,继而将三台吉讨要回来。” 没有本钱,没有打疼明军,谈判要人都不方便。 达延汗微微摇了摇头:“从细作送来的假情报来看,我们留在大明的眼线,不是瞎了,便是被明军策反了,至于那些小道,明军必然也是知情,说不得他们已经设下了圈套,正等着我们钻进去。” 小道能走,但因为地势缘故,许多地方最多只能容两三骑并行,最狭窄处,只能容一骑通行,这就意味着三千骑便可能拉长四五里。 一旦前面遭遇明军埋伏,后面的人根本无法使上力,在其他时候,明军没有提防时走一走还行,可现在大明不仅有了防备,还有了还手之力,这个时候再走小道,很可能会被堵里面。与其被困在小道里,不如正面突破一处城关,然后打到宣府之外! 折损巨大,三台吉被俘,手中兵力不足,后续无力,让达延汗不得不谨慎应对。 小王子的谨慎与等待,刚好给大明带来了休整时间。 獾儿嘴。 陈鏸、傅迁、夏侯臣等人终于等到了万全右卫的援兵。 李宗带人进入城关,一脸笑意,寒暄两句之后,便对陈鏸等人道:“此番阻断小王子,俘虏巴尔斯,实在是大功,立威营了不得,夏侯等将军也了不得。” 陈鏸板着脸,指了指夕阳,问道:“李指挥使,按照军略,万全右卫在早上便到了,你似乎失期了。” 李宗摆了摆手,正色道:“陈都督这话可有些吓人了,王总兵命万全右卫支援獾儿嘴,我们领了命令之后便出发了。只是考虑到军士战力,中途进行了一次休整。” 陈鏸冷声:“你这休整的时辰有些长了吧?” 李宗言道:“这也是为了确保军士一旦进入獾儿嘴便能投入战斗做准备,若军士疾驰四十里,哪里还有余力作战?” 娄关仇眼看李宗竟是这副嘴脸,当即就恼怒起来:“到底是保全体力,还是看到狼烟不敢前行,在那里左右观望,你最好是说清楚!” 李宗暼了一眼娄关仇,并不在意,对陈鏸道:“万全右卫来了,这城关便交给我们守吧。” 陈鏸一脸疲态:“李宗,你最好是先说清楚,是不是狼烟起时,怕了,不敢来了?” 李宗断然回道:“自然不是!” 陈鏸冷笑两声,缓慢走动着:“天快亮时,夏侯臣、郤永他们的骑兵都到了獾儿嘴,万全右卫自然也领到了命令吧。从早上到现在,五个时辰了吧。四十里路,走了这么久,一个时辰才走了八里,万全右卫的军士,还真是娇贵啊,就是田间地头的老人,那蹒跚的步子,也比你们快吧!” 李宗皱眉,回道:“王总兵可没说必须什么时辰抵达獾儿嘴,我带兵来了,便是完成了命令。” “可你来晚了!” 陈鏸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目光也变得凶狠起来:“你知不知道,若是小王子在下午发动进攻,立威营可没力气守城了!那时候,守护獾儿嘴的将是三千营与宣府骑兵!你知道不知道,朝廷培养一个骑兵有多难,你竟然让他们在这里,帮我们协守獾儿嘴!李宗啊李宗,你太让人失望了!” ------------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宣府大捷,阵斩三万 万全右卫。 鼓勇营都督刘胜兵出三里,迎接大胜归来的夏侯臣、郤永等人,等看到马车里面色苍白的巴尔斯时,笑着拱了拱手:“三台吉,有劳了。” 巴尔斯虚弱地看了看刘胜,听闻夏侯臣的介绍后,苦涩地说:“我一个被俘之人,如何担得了刘都督行礼。” 刘胜并没有讥讽、小瞧了巴尔斯,而是给了其礼遇,落下帘子之后,刘胜对夏侯臣问道:“遂安伯呢,为何没有退下来?” 夏侯臣将刘胜拉至一旁,低声说了一番。 刘胜紧握腰刀,愤怒地说:“娘的,老子也看到了烽火,生怕万全右卫过于空虚,你们连个后路也没有,带人狂奔了二十里,这才进入万全右卫,担心獾儿嘴人手不足,特意差人询问了李宗,他说已接近獾儿嘴,不需要我们再去。现在回想,他那时还在半路观望,这样的人,该杀!” 夏侯臣脸色冷峻,言道:“说明朝廷整顿边镇还不够彻底,有些人过于畏怕鞑靼,以至于望狼烟便下跪,不敢起来,更不敢反抗了。遂安伯的意思是,小王子在外,全交给万全右卫不放心,希望鼓勇营抽调一半兵力前往协防。在你们没到之前,遂安伯并不打算撤下来。” 刘胜当即吩咐副将:“你亲自跑一趟,将这里的事告知王总兵,请求鼓勇营前往獾儿嘴。” 副将领命,牵马离开。 刘胜看着骑兵后面的一串俘虏,深深松了一口气:“虽说小王子来得太快,出乎意料,好在有惊无险,将巴尔斯这三万精锐给留下了!从今日起,小王子恐怕睡不安稳喽。” 夏侯臣指了指东面:“陛下睡得安稳就好。” 刘胜眼神一亮:“报捷之人何时出发?” 夏侯臣微微摇头:“那要看王总兵。” 宣府。 王廷相站在城墙之上,手持陈鏸、夏侯臣送来的捷报文书,对守护城墙的将士喊道:“巴尔斯被俘,精锐悉数被灭!我大明——胜了!” 胜了! 欢呼声从城墙涌入城内。 王廷相看向戚景通,走上前,抬手重重拍打在戚景通心口的铠甲上,点头道:“了不起的神机营!” 戚景通笑了。 从现在起,神机营将重新捡起丢掉的荣光,成为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 王廷相返回衙署,挥毫泼墨,写就了一封文书,将此战始末讲了个清楚,然后看了看诸将,言道:“陈青塘、罗欢,你们将这封捷报送至京师吧。” 陈青塘、罗欢领命,带了十二名参与过战斗的军士,纵马飞奔,离开宣府,直奔京师,每走一段路,便扯着嗓子喊道:“宣府大捷,阵斩三万!” 天色渐晚。 两人结伴缓行于古道之上。 御史曾大有指了指前面的山道,笑道:“那里的山脚下便是鸡鸣驿,咱们可以在那里停一停。” 刑部主事张元电微微点头:“兵部改制驿站,鸡鸣驿可是头一个,也是成效最显的一个,听说那里的加急公文能一日送达京师,这事准不准?” 曾大有将肩膀上的包裹动了动:“这还能有假,咱们这一路走来,你也看到了驿使速度有多快。宣府的军情,可以说是一日一送。” 张元电知道,皇帝一直都在盯着宣府的战局,也不知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前面有个樵夫。” 曾大有指了指,两人紧走几步,跟上樵夫,刚想寒暄,便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 樵夫赶忙将柴丢至一旁,朝树林中躲去,眼见曾大有、张元电没动静,赶忙喊道:“快跑开,听这马蹄声可不在少数,说不得是鞑靼杀过来了。” 曾大有、张元电不敢托大,刚到树林,马蹄声便近了许多,旋即是一匹匹战马踩踏在道路之上,掀起烟尘。 “宣府大捷,阵斩三万!” 洪亮而整齐的声音,带着底气十足的豪情,穿荡在树林之中。 曾大有、张元电听闻之后对视了一眼,赶忙从树林中跑出来,曾大有扯着嗓子对跑开的骑兵喊道:“当真是大捷?” 没有人回应。 在骑兵远离时,“宣府大捷,阵斩三万”的喊声再次飘来。 曾大有激动地看着张元电,言道:“大捷,竟然是咱们的大捷!张兄你可听到了,阵斩三万啊!上次如此辉煌是什么时候,多少年了?” 张元电难以置信,看向骑兵离开的方向,皱眉道:“这是真的吗?” 樵夫将柴背了起来,看了看激动的曾大有、疑惑的张元电,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口中还说着:“什么阵斩三万,可能只是阵斩三百。” 曾大有、张元电听闻之后,顿时清醒起来。 曾大有追上樵夫,严肃地说:“没人敢虚报如此战功。” 樵夫呵呵冷笑:“杀一个鞑靼几百个人有军功,这要杀了三万鞑靼,那要多少人立功?说不得过上几日,宣府的狗都当官了。” 曾大有不满:“你这人怎能如此说话!” 张元电拦住曾大有:“莫要与他计较,我们还是速速赶至鸡鸣驿,问问那里的驿丞,他一定知道更多。” 曾大有脸色阴沉:“只去鸡鸣驿恐怕不够,我们还需要去宣府看看,阵斩三万到底是真是假!” 张元电面色凝重:“虽然我不太相信如此捷报,可宣府是王尚书坐镇当总兵,更有神机营、鼓勇营等协防,将官学院,纠察队,锦衣卫,可都有人在那里盯着。若是虚报军功,这谁能担得起责任?” 曾大有听闻,拿不准地问:“所以,这是真的捷报?” 在皇帝亲自布局,亲自安排人手的宣府,想要做到一手遮天,瞒天过海,递上虚假捷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这事对大明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 那可是鞑靼啊,几十年踩在大明脑袋上的鞑靼! 不去鸡鸣驿了,连夜赶往宣府。 这个时候怕什么夜路,真相最重要! 陈青塘、罗欢等纵马奔驰,将黑夜踩死,奔入光明,直至午时,看到了壮观的北京城。 在这一刻,陈青塘只感觉心头满是火热,挥舞起鞭子,在清脆的响声里,冲着京师喊道:“宣府大捷,阵斩三万!” ------------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朱厚照:斩李宗 文华殿。 李东阳、杨廷和、张懋等人相互拱手,一脸堆笑,正说着话,朱厚照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纷纷行礼。 “你们的笑声朕在乾清宫都能听得到,免礼吧。” 朱厚照走过众人,至御案后坐了下来,抬头看向陈青塘、罗欢。 陈青塘上前行礼,将两份文书举过头顶:“陛下,宣府大捷,灭巴尔斯三万精锐!” 张永将文书接过,送至御案。 朱厚照看了看,一份是简报文书,一份是详实文书。 仔细看过简报文书,朱厚照微微点头,脸上浮现出笑意:“我大明对鞑靼,数十年来处于守势,多是被动挨打,边民受其害者无数,罕有一胜。如今宣府一战,彻底摧毁了鞑靼三万主力,此乃扬眉吐气的一战,是中兴我大明的重大事件!有这三万人打底,大明边镇的压力,在未来几年内会少很多。” 李东阳老脸皱巴着,一双眼睛都快看不到了:“陛下,自于少保守卫北京城之后,我大明便对蒙古骑兵便再无大的战果。前段时日陛下谋略宣府,想要吃掉巴尔斯这三万骑,老臣那也是胆战心惊,辗转反侧,不成想,捷报送来,人心大快!” 老眼回想。 自天顺八年进入翰林院至这中兴元年,四十七年时间里,看过了多少人世浮沉,风云变幻,论高兴,论重要,兴许都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今日! 三万鞑靼精锐啊,别说有人想过消灭他们,就是连直面这个数量骑兵勇气的人,都找不出来一手之数! 不敢想,是因为大明根本没这个实力。 李东阳最看好的是弘治皇帝,对外也是胆小甚微,几次派将征讨,不过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比如那保国公朱晖,没见弄死几个人,倒是报出了一堆“功臣”。 而最不看好的朱厚照,却在励精图治之后,创造了大明六十年来最辉煌的一次胜利! 李东阳眼眶湿润。 一向沉稳的杨廷和此时也忍不住激动地说:“一甲子的军威,皆在今日!” 一甲子,六十年! 杨廷和坚信,这不是简单的捷报,而是国运再起的号角! 从现在起,大明虽然不能转守为攻,但鞑靼想要肆意欺凌大明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张懋、徐光祚等人含笑恭贺。 朱厚照心情大好,吩咐道:“有如此辉煌战果,皆是将士不畏死,战出来,拼出来的。为鼓舞军心,振奋人心,朝廷当依功重赏,朕希望内阁、户部、五军都督府、兵部,能好好商议下如何给赏赐才能对得起这次难得的胜利。” 李东阳、张懋等人行礼领命。 这种罕有的军功,自然不能吝啬了。 朱厚照拿起那一份详实的公文,仔细看去,原本还频频点头,可看到后面,不由得紧锁眉头,目光也变得冷厉起来,到最后,更是直接将文书摔在御案上,厉声道:“陈青塘,这万全右卫的指挥使李宗当真畏战不前?” 陈青塘肃然回道:“从宣府开打,巴尔斯在天亮之前开始溃逃时,王总兵便差人前往万全右卫,督促李宗率人前往野狐岭獾儿嘴,可其抵达獾儿嘴时,战事已然结束了两三个时辰,已经黄昏。而万全右卫至獾儿嘴,还不到四十里路。另外,刘都督率兵进驻万全右卫时,是在辰时。” 朱厚照拍案而起:“这个李宗,竟差点坏了大事!若小王子急切攻击城关,难不成让大明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骑兵去守?刘璋,你亲自跑一趟宣府,将李宗之事调查清楚,若确系畏战不往,观望不前,那便将他送至獾儿嘴——” 刘璋走出,问道:“带至獾儿嘴如何处置?” “斩!” 朱厚照厉声道。 毫不掩饰的愤怒与杀机,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不已。 张懋、李东阳大致都听明白了什么意思,但都没为李宗说情,一来这些人不熟悉李宗,没什么关系,二来前面激战、生死关头,李宗这种做派显然置大局于不顾,太没胆量也没担当了。 虽说李宗必然有他的理由,按正常来说罪不至死,可问题是,现在小王子还在关外呢,战争只是打完了第一阶段,有没有第二阶段,第二阶段打多大,打多久,没人知道。 万一朱厚照改变部署,安排官员前往宣府或是獾儿嘴,又恰恰背后又是李宗这类人,那还有没有活路了? 再说了,小王子在外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不严惩李宗这种人,那就会给所有将士传递一个信号:领命支援,晚点到,观望下局势再决定去不去也没什么,反正不掉脑袋。 一旦将士领会到这一层意思,那日后谁还敢迎敌而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朱厚照一定会杀了李宗,以正军心,也告慰那些战死的将士。 “设宴!” 朱厚照没有再说其他,而是大摆宴席,庆贺这一次空前的大胜利。 宴席摆上了,朱厚照却没有久留,甚至连刚喝了几杯酒的张懋、徐光祚也悄悄走了,不久之后,李东阳、杨廷和以喝醉为由离开,只留下了一众官员、将官在那作乐。 文华殿。 朱厚照站在屏风前,看着上面挂着的舆图,对张懋、徐光祚等人道:“小王子没有继续发动进攻,很可能与其兵力不足有关。按照情报,小王子此番兵分三路,巴尔斯是一路,小王子是一路,还有一路是阿尔苏。每一路都是个大威胁,现如今巴尔斯被俘,小王子暂时被抵挡在关外,最棘手的莫过于阿尔苏!” 张懋面色凝重:“我们只知阿尔苏没有向西北而去,所以不太可能去大同,若不在大同,又没去宣府,那很可能是冲着京师来了。可就目前来看,还没有边关预警,也没发现阿尔苏的踪迹。” 朱厚照手指着舆图:“想要来京师,路可不多,而且哪里都不太好过来。” 京师北面的长城已相对完善,山在那里,长城在那里,想要没任何动静就跑到京师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徐光祚言道:“阿尔苏不现身,朝廷就得一直紧张着,京军也必须随时可用才行。” 朱厚照沉吟良久,笑道:“他还能隐藏多久,小王子那点兵力如何都不够用,想要攻坚,拿下宣府,他需要阿尔苏这股骑兵的力量,说到底,宣府还是主要战场,我们若是再设个局,不知能否留下小王子……” ------------ 第二百九十八章 谋略宣府:第二阶段 张永走了过来,禀告道:“陛下,两位阁臣来了。” 朱厚照微笑点头,对走进来的李东阳、杨廷和笑道:“好端端的酒宴不吃,可就浪费了。” 李东阳拱手:“陛下,老朽是不胜酒力。” 杨廷和在一旁跟着说:“臣已是醉翁。” 张懋、徐光祚冲着杨廷和笑,不得不说,这个家伙很厉害,连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拿出来了。 朱厚照也被杨廷和的说辞逗笑了,抬手指了指舆图:“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帮朕分析分析,小王子接下来会怎么做,宣府如何应对。” 李东阳、杨廷和走至舆图前,仔细思索起来。 徐光祚在一旁说:“此战损失最大的并不是宣府将士,而是守关獾儿嘴的立威营与追击巴尔斯的三千营、宣府骑兵营,尤其是立威营,调去了五千军士,战死军士两千余,伤残两千余,任坚、周文、杨规循等都身负重伤,遂安伯也负了伤。另外,三千营损失也不小,两千精锐,折损了五百余,周侨也战死了……” 朱厚照言道:“从整个宣府之战来看,神机营居首功没有人会有异议,但朕希望,立威营居次功,也没有人有异议。” 李东阳、张懋等人看向獾儿嘴方向,凝重地点头。 从大局的层面来说,立威营守住了獾儿嘴,这才为三千营、宣府骑兵打败并俘虏巴尔斯,实现最终战略打下了基础。没有立威营的牺牲与付出,别说巴尔斯能否被俘,就是三千营、宣府骑兵那些人都可能牺牲在战场之上! 朱厚照抬手指了指獾儿嘴方向:“立威营打残了,城外还有小王子,撤下休整是必然的事。既然鼓勇营已进驻到了万全右卫,朕想,王廷相很可能会让鼓勇营暂时接替獾儿嘴,以防备小王子。” 张懋赞同:“就万全右卫指挥使李宗的作为来言,一旦小王子强攻,万全右卫很可能守不住獾儿嘴。” 徐光祚拿起竹竿,点了下舆图中万全右卫的位置,又点了下獾儿嘴:“论战力,目前最靠近獾儿嘴的只有鼓勇营了,让他们顶上去是最合适的选择。” 李东阳、杨廷和连连点头。 杨廷和抬手指了指獾儿嘴以北:“小王子会不会换一条路入关?” 张懋含笑:“虽说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他是个要强之人,平生就没怎么输过,如今在獾儿嘴吃了个大亏,连那所谓的三台吉都被我们俘虏,以小王子的个性,非要踏平獾儿嘴不可。” 朱厚照踱步:“他就是想走其他路,那也要走得通才行。” 一些隐蔽的山道都被封了,骑兵想过去,很难。 李东阳开口:“陛下,臣以为,若是派遣使臣与小王子谈判,兴许可以免了此战,宣府也可以得到休整,百姓也可以返回农田耕作。” 手握巴尔斯,大明有谈判、要价的资本。 在这种情况下,小王子为了换回巴尔斯确实可能低一次头,转身带骑兵离开,这场战争危机就此结束,百姓也能回去浇地除草,不耽误夏收。 朱厚照沉默了下,微微摇头:“这个时候谈判,小王子确实可以退走。但是——小王子会认为巴尔斯的失败是因为营地选择失误,中了宣府陷阱,给了火器机会导致的,并不会承认明军当真有实力、有力量能够正面打败、消灭鞑靼骑兵。今年他走了,明年依旧会卷土重来。” “为了给内治争取更多平稳年月,稳定边镇军民生活,朕以为应该借这个机会,勇敢出手,狠狠打疼小王子一次。只有在小王子认清楚,大明边镇不是轻易可以进犯的,大明的火器是致命威胁的时候,他才会安心待在草原上放牛马。” 李东阳老脸微苦:“可陛下,小王子不是巴尔斯,獾儿嘴也不是宣府,一旦火器大量使用,小王子很可能会改变策略,选择其他方向突破,臣不认为他会因为情绪而丧失理智。” 朱厚照含笑:“所以,我们需要想办法将小王子留在獾儿嘴之外。” 李东阳问道:“这个,恐怕不太容易做到。” 朱厚照转身:“也不是那么难,给宣府发文书,不要让巴尔斯来朕这里跳舞了,就让他去獾儿嘴亮个相,告诉小王子,想要讨回巴尔斯,给他个机会。”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不安。 杨廷和低声道:“陛下,巴尔斯毕竟是小王子的儿子,放在獾儿嘴,恐怕不太安全。万一被小王子劫走,朝廷岂不是闹了笑话?” 张懋、徐光祚也不建议将巴尔斯放獾儿嘴,尤其是用巴尔斯去刺激小王子,那样一来,獾儿嘴很可能会成为血肉地狱,很快就是尸山血海。 朱厚照摆了摆手:“刘胜与鼓勇营都不弱,守得住獾儿嘴。另外,让王廷相将没有用上的手榴弹,全都送獾儿嘴去。” 张懋眼神一亮:“若是如此的话,臣以为可行。” 李东阳皱眉:“这手榴弹,是什么弹?” 朱厚照哈哈大笑:“是一种点燃之后,用手丢出去的火器,不需要神机炮,虽说丢出去的距离不远,可小王子想要拿下獾儿嘴,不靠近怎么行……” 经过商讨,一条条旨意拟写出来。 刘璋带了八道旨意,六十锦衣卫,驱马离开京师,直奔宣府而去。 十二团营。 京军再次在这里齐聚。 朱厚照登上高台,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将士,喊道:“你们也都听到了,宣府大捷,阵斩三万!许多人会想,这消息到底是不是真,又夹杂了多少虚报水分,朕可以告诉你们,这份战报没有虚报,是实打实的胜利!” “而为了赢得这场胜利,三千营牺牲了五百余人,立威营牺牲了两千余人,宣府牺牲了一千余人!百户以上将官八十三人阵亡,千户、副千户三十八人阵亡,指挥佥事八人阵亡,指挥同知三人阵亡,都指挥四人重伤,一位都督重伤!” ------------ 第二百九十九章 制造手套 听着这些数字,一众京军肃然起敬。 张懋、徐光祚等人站在朱厚照身后,威严的脸上也难掩动容。 辉煌战果是勇敢的牺牲换来的。 而此战之所以伤亡了诸多将官,与京军训练的“生死与共”、“敢为先锋”理念有关,正是这些理念,让诸多将校在战斗时站在最前面,与寻常军士共进退,同生死。 也正是将校与军士的齐心合力,血勇拼杀,才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赢得了大明对鞑靼的罕见胜利! 朱厚照停顿了下,抬手指向南城方向:“京师英雄纪念碑正在营造,等它建成,他们的名字,将会永远留在纪念碑之上!朕命,英雄纪念碑为大明第一碑,凡国之大事,当祭祀之!” 众将官、军士感动不已。 纪念碑好建,可建成了谁当一回事,这才是最关键的。 现如今朝廷重视,将其纳入祭祀之礼中,这意味着朝廷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每年都不会忘! 不遗忘,才是对牺牲最大的尊重! 有了这一点,京军的人心总算是归一了,战力也开始凝聚起来,蜕变从内心深处出现。 京报司。 主事孙祯哼唱着小曲,心情大好,研着墨,对一旁的何裕道:“宣府大捷,阵斩三万,这可是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大事件,几代人没听过如此振奋的消息了,咱们京报司应该写一些文章出来,将这消息传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何裕爽朗地笑过,言道:“如此大的消息,还用得着京报来传播?你信不信,等咱们京报雕版出来发行,消息已经传过淮河了,等京报传到山东,这消息估计早在南京传开了,谁还用得着买京报?” 孙祯皱眉。 这倒是,大明难得一次辉煌战果,这消息早就炸开了,传播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 不过—— 孙祯言道:“京报也不是不可有所作为,世人是知道宣府大捷,可没人知道这次大捷是如何杀出来的,若是我们京报司的人可以去一趟宣府,将那里的事梳理出来,想来依旧有人愿意付钱买去。” 何裕听闻之后想了想,点头道:“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但宣府那里的战事还没完全结束,小王子还在关外,这个时候去,万一有什么危险——” 孙祯摇头:“咱们都杀三万胡虏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再说了,你可以先去宣府,寻机去野狐岭。” “等等,我?” 何裕瞪大眼。 孙祯笑道:“不是你,难不成是我?京报司总需要有个主事留守吧。” 何裕愤然问道:“是需要有人留守,为何不能是我?” 孙祯含笑:“你哪年的进士?” 何裕张了张嘴,憋了一肚子气,转身便走。 孙祯哈哈大笑着,补充了句:“放心大胆去,你若出了事,你父母就是我父母,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你老婆——” “滚!” 何裕郁闷不已。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京报司的一次机会。 京报发行有段时日了,最初销量火爆,可进入中兴元年之后,这京报在京师内每日发行量就在五千左右,许多卖报小郎君都没赚钱的劲头了。 提振京报销量,确实需要一些非凡的内容,宣府大捷绝对是一个看点。 何裕下定决心,当即写了文书,请旨出京。 朱厚照没想到京报司的人还有新闻人的觉悟,不仅批准,还让人从内承运库拿了银钱作为支持。 傍晚。 心情大好的朱厚照返回乾清宫。 早已等待多时的夏皇后上前行礼,恭贺道:“陛下改年号中兴后,我大明便赢得了对鞑靼的大胜,可见天佑大明。” 朱厚照将夏皇后搀起:“天佑大明这说法对不对朕不好说,但将士确实是拼了命在作战,牺牲将士不在少数。朕想,对这些牺牲将士的家眷,皇后兴许可以帮衬一把。” “妾身在深宫之内,如何帮衬?” 夏皇后有些疑惑。 朱厚照拉着夏皇后坐了下来,言道:“皇后可以在京师选一地,设一织造厂,将这些妇孺招揽进来做些事。朝廷的抚恤虽重,但一些人家未必不会大手大脚,过个两三年难免困顿。设个织造厂,多少能给她们一条活路。” 夏皇后明白了朱厚照的心思,答应道:“这不难。” 朱厚照从袖子里取出一些纸张递给夏皇后,言道:“不过织造厂不织造日常布匹、衣物,而是织造这些东西。” “这是?” 夏皇后接过纸张看去,只见其上面画着一只手状的东西。 朱厚照言道:“冬日时严寒,京军中许多人手脚都冻伤了,就连皇后这双手也冻出了几个疙瘩,难受了好多日,再想想戍守边镇的将士,他们那双手又会冻成什么样子?所以,朕打算大量制造手套、护膝、棉鞋垫。” 古人虽然有袜子,也就是足衣,但没有普遍性的手套。 归根到底,很可能是一开始还没大面积种植棉花,毕竟这种农作物是在明代,被老朱强行推广开来的。但老朱都走了一百多年了,棉花棉布也已普及,但还是没手套的一个原因,那就是袖子长、大。 只要双手一抄,那就能取暖,要什么手套…… 但问题是,袖子很多时候不能取代手套,比如挥斧头劈柴的时候,比如手握长枪值守城关的时候,你总不能揣着手做事吧? 以至于在冬日的时候,许多骑兵、步卒在上战场之前,需要想方设法暖暖手,要不然一双冰冷的手如何握稳兵器、如何发力?而对于士兵来说,他们取暖的方式那就一个,将双手放裤裆里…… 这不是开玩笑,尤其是盔甲在身的时候,在严寒冬日里,除了给自家兄弟抢点温度外,全身上下就没什么地方能暖手了…… 所以,织造手套,在朱厚照看来,这就是准备军资。 当然,日后袖子会不会短一些,让位于手套,那就不是朱厚照需要考虑的事了。虽说现在是初夏,但有些事需要早点筹备起来,等到冬日时也好发放出去。 烛火渐少。 夏皇后躺了下来,看着俯身而下的朱厚照微微闭上了眼…… 就在朱厚照轻解罗裳,一只手已不老实地揉捏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紧急军情,阿尔苏的大军出现在了古北口外。” ------------ 第三百章 阿尔苏去了古北口 夏皇后呼了口气,颇有几分失落地推了推朱厚照:“陛下,有紧急军情。” 朱厚照冲着门口喊道:“候着。” 紧急军情,老子也紧急,这衣裳都解开了,前奏都开始了,作为男人怎能临阵跑路? 夏皇后感觉胸口一凉,随后脖子便温热起来,耳垂边有一股粗气在喘,旋即便感觉夜色一暗。 张永站在殿外,听着里面时低时高的声音,抬了抬手,便其他宦官赶远了些,然后对负责紧急通报的宦官田稞道:“今日传来捷报,陛下正是龙精虎猛,想要大杀四方时,这军情送来得太不是时候,小心得罪了皇后,日后这宫里没你好落脚的地。” 田稞赔笑,但还是坚持道:“陛下给我等讲过话,紧急军情,不论任何时候,任何时辰,任何人在乾清宫,都需第一时间通传,否则便是掉脑袋。” 张永无奈,负责守宫门的这些太监并不给司礼监面子,他们是朱厚照专门从地方镇守太监里面选出来的,知道军情如火,也明白军令如山。 田稞暼了一眼大殿,眼神中透着几分疑惑。 往日里,朱厚照但凡听到紧急军情,基本上很快便会出来,然后召见官员商议对策,甚至会在夜间派人出京传递旨意。可今日,皇帝并没如此,反而和皇后缠绵在了一起。 这一缠绵,便是好半个时辰,直至朱厚照面带红光走了出来,才下令道:“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的官员都到了吗?” 田稞回道:“已在文华殿候着。” 自宣府出现军情以来,夜间值守的可就不只是内阁阁臣了,还有兵部、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一有急报,也好在第一时间召见议论军情。 朱厚照迈步走向文华殿,对跟在身后的张永道:“知道朕为何今日贪欢吗?” 张永愣了下,回道:“前线大胜,陛下心情舒畅,龙威大发……” 朱厚照哈哈大笑:“不,是因为这份紧急军情,不是什么紧急之事。” 张永不明白朱厚照为何如此笃定,毕竟军情文书他还没看。 进入文华殿。 杨廷和、张懋、李浩等人行礼。 朱厚照抬手免礼,然后径直走去坐了下来,言道:“军情如何说?” 李浩回道:“接古北口军报,关外出现大批鞑靼骑兵,数量在两万以上,正在寻机破关。” 朱厚照轻松地将手放在御案上,缓缓敲打着,问道:“这个阿尔苏,当真是小王子的儿子吗?他竟然去了古北口,朕很是好奇,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只是亮个相吗?” 张懋老脸堆笑,言道:“确实,臣等一直在想阿尔苏会去哪里,本以为是开平等地,可他突然现身在古北口,这确实是出人意料。” 杨廷和走向屏风,看向舆图中的古北口,摇了摇头:“或许阿尔苏的出现只是袭扰,辅攻,为了给巴尔斯、小王子的进攻做遮掩,否则,臣等也想不明白,他为何去古北口。” 朱厚照看向舆图,微微皱眉。 古北口啊。 古代边镇,特别是连绵的长城上,大道称关,比如居庸关、山海关,小道称口,比如喜峰口、古北口。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从古北口那地方想要入关,那可是一条小道。 古北口确实是辽东、草原进入中原的咽喉要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特别是辽、金、元、明,古北口大大小小的战事就没怎么停过。从古北口到京师,也就二百多里路,换言之,只要打开了这一条通道,跑到朱厚照家门口弄个篝火晚会什么的不在话下。 可问题是,古北口那地方,想过来,太难了。 金、元时期,就曾在古北口设关口,等到了老朱送走了元人之后,在洪武十一年,于古北口加修关城、大小关口和烽火台等关塞设施,一批工程上马,从始至终高质量完成,没烂尾。老朱给古北口增加了铁门关、水门关两道关门。 铁门关设在长城关口,就一辆马车的宽度,别说打不开这道门,就是打开了,蒙古人在这里也用不上力,只能被迫打巷战。那么窄的通道,三匹马都放不进来,扭头都费事,想从这里进来,太难了。而水门关则设置在了潮河之上,这鞑靼更不可能过来,马这玩意虽然会游泳,可在水里它就是个靶子…… 古北口那里,东有蟠龙山,西有卧虎山,山势险峻,崖壁陡立,两山紧锁潮河,河岸就这么一点路可走,也不知道阿尔苏是不是没文化,还是没见识,他怎么就选择了古北口。 如果阿尔苏知道,古北口长城中的司马台长城,以惊、险、奇、特被称之为长城之最,他会不会后悔…… 李浩开口:“臣记得,在弘治十年时,小王子曾带兵去过一趟古北口,只不过因为边镇守备森严,他无功而返。这次派阿尔苏去古北口,兴许与这有关。” 张懋摇头:“弘治十年至今都过去十四五年了,小王子若是想要攻克古北口,以他对古北口的认识,至少应该亲自跑一趟才是。臣认为,阿尔苏很可能只是佯攻的一支军队。” 杨廷和赞同张懋的看法:“从宣府送来的情报可以得知,巴尔斯本意并不是朝着宣府进发,而是朝着大同方向进发,只不过因为宣府的运作,这才先一步入关。若宣府没有出手,那这个时候巴尔斯兵发大同与阿尔苏兵出古北口的消息也应该送到京师了,面对两股强劲的骑兵军队,朝廷很可能会改变部署,继而给小王子创造战机。” 朱厚照沉吟良久,点头道:“如此说来,这小王子兵分三路,是打算先击东面古北口,后击西面大同,但实际上主力却隐在野狐岭之外,最后齐聚力量,闪击宣府!” 张懋、杨廷和连连点头,这很可能是小王子的谋略。 朱厚照笑了:“都说鞑靼是粗人,胡虏无心机,可在朕看来,这小王子着实有些厉害,这是打定了主意,想要狠狠敲打一下我大明了啊。听说小王子之所以成为大汗,与一个叫满都海的女人分不开,也不知这女人是否就在军中。若她在,兴许会识破宣朕的第二次谋划……” ------------ 第三百零一章 震惊的四台吉 满都海是一个传奇的女人,有智慧,有勇气,有魄力,也有野心,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小王子,更没有当下如日中天的鞑靼! 朱厚照不敢小看满都海,也不敢小看小王子。 对于较弱的大明来说,任何轻敌与草率都可能导致数以千、万军民的伤亡,这个代价太过惨重。但具体到古北口,朱厚照却是一身轻松,别说阿尔苏了,就是小王子亲自去,朱厚照也可以多贪欢会。 古北口。 阿尔苏看着夜色之中的长城,蜿蜒起伏如同一条巨龙,将一座山接一座山连接起来,繁多的敌楼扭曲在山林之中,在远处看去,如同一个黑色的鸟巢。 海勒金提了下战马,至阿尔苏身旁,言道:“四台吉,这古北口的地势太过险峻,无处下手。若选择强攻,只能走潮河一侧的道路,只不过那路太窄,骑兵根本使不上力。” 阿尔苏摘下帽子,叹了口气:“怪不得父汗让我来这里,只说让我长长见识,寻机而为。现在来看,这里根本没机会。想要过这一道关口,提十万大军,那也需要做好牺牲五万人的准备才行。” 海勒金面色凝重:“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阿尔苏摇了摇头:“等等看吧。” 等? 海勒金一脸苦涩。 在这种地方等毫无意义。 阿尔苏确实很想通过古北口,直接威胁大明京师,可一连多日,硬是一个机会,一个破绽都没有抓到。大明在这里修筑的长城,完备程度远远超过了宣府、大同等地。 这一日,阿尔苏正在瞭望远处的长城,突然有军士通报:“大汗派人来了。” 阿尔苏微微皱眉,看向海勒金:“还没到约定时日吧?” 海勒金回道:“距离约定齐聚宣府的日子还有十四日。” 阿尔苏感觉有些不安,没过多久,便见到了乌勒吉,有些惊讶地问:“为何是你来这里?” 乌勒吉是达延汗的十个护卫长中最小的一个,不到三十,却是极为勇猛的汉子,加上双臂力大,是个名副其实的神射手,一直都被达延汗带在身边。 一般传话,只需要安排寻常人过来通传便可,还不需要乌勒吉这种亲至。 乌勒吉翻身下马,行礼道:“四台吉,出了大事件,大汗命你立即带兵前往宣府。” 阿尔苏跟着下马,一只手扶着乌勒吉的胳膊,问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乌勒吉面色凝重:“三台吉被明军重创、俘虏,目前生死不知。” “什么?” 阿尔苏震惊地看着乌勒吉,喊道:“三哥他怎么可能会被明军重创,浩斯、哈春他们呢,忠南乐他们呢?那三万骑兵还护不了他周全吗?” 乌勒吉低头:“明军打开了野狐岭,将三台吉引入宣府,然后以火器重创,并封住了野狐岭,导致三台吉没了退路。关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多少人幸存,大汗也不太清楚,只知三台吉被俘,忠南乐被炸死,哈春折在了宣府,浩斯被俘,三万精锐,几无人出关……” 阿尔苏骇然。 海勒金、塔拉、珊丹等一干大将听闻,也被这消息震惊得难以说话。 珊丹嘴角哆嗦了下,上前道:“乌勒吉,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三台吉身经百战,他身边的将官也没有弱者,怎么可能会折损在宣府?” 乌勒吉眼神中满是悲伤之色:“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 阿尔苏转身走向战马,踩了几次都没上去。 战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弯下前腿,阿尔苏这才顺利上了战马,喊道:“传令全军,前往宣府!” 海勒金当即传下话去。 三万骑兵,如雷而动。 阿尔苏知道乌勒吉带来的消息不可能是假,虽然不太清楚巴尔斯为什么会失败得如此惨烈,但这个时候父汗需要自己这支力量! 望着离开的骑兵,密林中的斥候起身,在确系鞑靼骑兵离开之后,才返回古北口,将消息告知镇守将官许泰。 许泰得知之后,当即派了二十余骑兵出关探查,直至两日之后,确定阿尔苏的骑兵离开之后,才写了文书,命人将其送至京师。 野狐岭,獾儿嘴。 刘胜看着前来的戚景通,哈哈大笑道:“不是说只送来手榴弹,怎么连人也送来了。” 戚景通拱手:“刘都督,按照陛下与王总兵的谋划,獾儿嘴便是战场,只一个立威营在这守着,我们全在后面看,总觉得不自在,所以神机营便请了命令前来。” 刘胜感激地看了看戚景通,言道:“神机营的全部战力可都在火器上,为了打败巴尔斯,你们可是将火器全用光了的,若不是宣府没有激烈的攻防战,这些手榴弹也未必能剩下。看看就带人下去吧,只要有立威营在,这獾儿嘴就不会给小王子让开通道。” 戚景通肃然道:“谁说神机营的战力全在火器上,我那些人可不比你们立威营的差多少。” 刘胜拍着垛口,转了话题:“遂安伯他们没事了吧?” 戚景通叹了口气:“不好说,遂安伯毕竟上了年纪,又经历了这次鏖战,受了伤,退回去之后便高热不退,这已两日了,还没醒来。还有身负重伤的任坚,现在大夫也说只能看天命。” 刘胜微微凝眸:“只要他们挺过去,那便是真正了不得的将士,未来京军里,他们大有可为。” 戚景通点头。 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京军将士可不多,这一下子涌现出一批,不管受伤不受伤的,但凡参战过的都是老兵,而这些人,很可能会成为京军的骨干,他日带动更多将士奋不顾身地杀敌。 “巴尔斯在哪里?” 戚景通问道。 刘胜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在里面。” 戚景通一抬眉头:“小王子知道了?” 刘胜摇头:“还没有,不过鞑靼的哨骑应该看到巴尔斯出现在城墙之上了。” 戚景通笑道:“只有让小王子知道巴尔斯在獾儿嘴,他才会老老实实留在这里而不是跑到其他地方去。对了,刘璋正在调查李宗,听说快有结果了。” ------------ 第三百零二章 不是抓你,而是杀你 万全右卫,公署。 指挥使李宗面色阴沉地审视着舆图,对一旁的房乾兴道:“獾儿嘴原本应该是我们来守,现如今却交给了刘胜的鼓勇营,说明都司对我们不信任,对我们万全右卫的将士不信任!” 房乾兴看了一眼李宗,低头不语。 原本在陈鏸率立威营激战獾儿嘴时,万全右卫是有可能捞到军功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小王子破关,这个时候赶过去很可能会被小王子抓取剃光头或埋了,所以李宗没有在领到命令之后快速支援,而是留在了后方,直至獾儿嘴取得胜利之后才带人赶去。这件事不仅惹怒了陈鏸的立威营、夏侯臣的三千营,还惹怒了都督刘胜、都指挥使程鹏、总兵王廷相等。 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虎视眈眈的小王子,王廷相自然不可能将獾儿嘴如此重要的地方交给万全右卫。 李宗暼了一眼房乾兴,言道:“当时我们没有前往獾儿嘴,你也是支持的。若朝廷追罪下来,你也难逃一罪,所以现在需要好好谋划谋划,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房乾兴愣了下,连忙说:“李指挥使,我可是下官。” 那意思是说,拿主意的人是你,这事担责也是你来担,和我一个属下有什么关系? 李宗呵了声:“这话给陛下说,陛下信吗?” 房乾兴脸色变了变,问道:“李指挥使想要怎么做?” 李宗沉吟了一番,面色凝重:“我们需要写血书请战,唯有如此,才能挽回形象,救了我们的官途。” 房乾兴手微微颤了下,指向北面:“可小王子就在关外,若王总兵当真允许我们去了那里,我们不还是一个死?” 李宗微微摇头:“立威营能守住獾儿嘴,我们不能?再说了,小王子知道巴尔斯在大明手中,必然会投鼠忌器,未必会发动猛烈的进攻。退一万步,小王子当真打开了城关,军士们跑不了,你我还跑不了吗?只要是拼了命作战,丢了城关朝廷也会理解,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年石亨败逃,朝廷不也没摘他的脑袋?” 房乾兴紧锁眉头。 李宗继续劝道:“若我们就这么认了,留在这万全右卫没任何作为,等此番战事结束,小王子退走,朝廷必然会清算你我,到那时,官是当不了了,也没可能复起。所以,趁着锦衣卫还没调查清楚,这个时候需要你站出来,去游说军士,以血书请战,以自证你我效力朝廷之心。” 房乾兴明白了李宗的算盘,迫不得已答应下来。 突然。 门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前来。 房乾兴走了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刘璋,而在其身后,还站着两排锦衣卫军士。 “刘指挥使,这是?” 房乾兴有些紧张。 刘璋上前一步,抬手推在了房乾兴胸口之上,将其重重推开,然后迈步走了进去,看向李宗,冷冷地说:“李指挥使,还请移步獾儿嘴。” 李宗皱眉:“为何,我并没有收到都司调令。” 刘璋目光冷厉,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驾帖,丢了过去:“没有调令,有这个——” “驾帖?” 李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看向门口的锦衣卫,问道:“怎么,这是想抓我?” 刘璋左手抓着绣春刀:“确切地说,不是抓你。” 李宗心头一颤。 苍琅—— 绣春刀微微出鞘。 刘璋肃然道:“而是——杀你!” 李宗心头骇然,退后一步:“我无罪,凭什么杀我?我要见王总兵,我要见陛下!” 刘璋盯着李宗,抬脚走去:“你要见谁,随你提。我只负责送你去见阎王,锦衣卫驾帖之下拿人,我想你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李宗退至墙壁处,看着不断逼近的刘璋,浑身止不住颤抖。 驾帖拿了出来,这就意味着朱厚照下了旨意。 毕竟现如今的锦衣卫可不是以前宦官可以操持、掌控的特务机构,而是朱厚照直管,何况出手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从京师专门跑过来的! 李宗感觉全身没了力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陛下宽仁,不会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上京!” 刘璋抬手。 詹大同从身后走了过来,将一份圣旨拿出。 刘璋接过圣旨,抓住一端卷轴,圣旨垂落展开在李宗面前:“陛下原不想杀你,所以命锦衣卫调查清楚。刘某奉命暗查明访万全右卫诸多将校,就一个结果:你——身为指挥使,面对狼烟起,畏怕小王子,想要自求性命无忧,裹足不前,弃其他将士生死于不顾,弃大局于不顾,拖延怠慢,既无将官之勇,也无男儿之风,当杀以正军心!” 李宗看着圣旨,一双老眼彻底没了光,喊道:“我也是为房乾兴所误,是他提议——” “你是主将!” 刘璋打断了李宗,厉声喊道:“来人,送李指挥使去獾儿嘴!” 詹大同带人将李宗抓住。 刘璋转身看向不知所措的房乾兴,哼了声,道:“房指挥同知不妨去营地,监军顾仕隆用不了多久便会到那里宣读陛下的任免旨意。” 房乾兴看着离开的锦衣卫,如虚脱般跪坐在地上,汗水已透了衣襟。 在刘璋带走李宗没多久,顾仕隆便带人抵达万全右卫,宣读了朱厚照的旨意,除了杀李宗,免去房乾兴将官官职外,还将指挥佥事戴洪提拔到了指挥使的位置,千户徐江提升为指挥同知。 顾仕隆念完旨意之后,面对万全右卫将士喊道:“宣府大捷本是土木堡以来罕有的胜利,在一片光荣里,唯有万全右卫成了耻辱!陛下杀李宗,是为了告诉天下将官,没有敢于战斗的勇气,就不要当什么将校!身为将校,第一要务便是保家卫国,杀敌戍边!” 戴洪走出,抽出腰刀。 刀锋微侧。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戴洪用刀在右侧脸颊上割出一道血痕,然后举起钢刀,喊道:“万全右卫不全是孬种,我等请命,去戍守獾儿嘴,洗刷去万全右卫的耻辱!” ------------ 第三百零三章 旗杆挂脑袋 以刀割面,以血为誓! 戴洪目光灼灼,一股战意从体内腾升而起,笃定的神情告诉所有人,他渴望一雪前耻! 徐江不甘示弱,抽刀效仿,请令道:“还请顾监军为万全右卫请战,给我们一次证明的机会!” 顾仕隆眼见其他将官纷纷抽刀,赶忙喊道:“好了!你们的血性我看到了,但你们的勇气与能力,还需要在战场之上展现出来!我会如实将你们的请求告知王总兵与陛下,我希望下次机会来时,你们已经做好了——向死而生的准备!” 戴洪感谢。 待传旨后,顾仕隆看着抓了一把土便抹在伤口上的戴洪,言道:“土可治不好伤。” 戴洪咧嘴:“能止血就行。” 顾仕隆满意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敢战、能战的将官,将会成为中流砥柱。” 戴洪眼神一亮,挺直胸膛。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说朝廷对边镇卫所,将会一步步剔除不敢战、不能战的将官,而敢战、能战的将官,无论出身,都将有机会成为重臣! 戴洪渴望机会,但大明的卫所官制在那摆着,许多官几代当主将,根本没有底层军士翻身的机会。直至,朱厚照下令整顿万全都司,戴洪才迎来了第一次机会,而这,便是第二次机会。 顾仕隆深知中下层与底层爬上来的将官不惜命,敢于用命来换前程,不像一些蒙荫下来、走关系、冒功来的将官怕死。以朱厚照的心思,他很可能会在未来开启永乐之后的再一次征沙漠,而在这之前,军中必然少不了一批敢战、能战的将官。 这是一次小王子入侵,又何尝不是朱厚照的一次选将与练兵? 獾儿嘴。 刘胜、戚景通等人看着被绑起来的李宗,还有一脸严肃的刘璋, 刘璋拱了拱手,只简单寒暄了两句,刘胜了然,安排把总李行亮去立杆子。 李宗嚎啕,哀求刘胜、戚景通救下自己。 刘胜转身根本不作理睬,戚景通也很鄙视地看了看李宗,这个家伙不仅怕死,脑子也不好用,自以为聪明,实则是个蠢货。 锦衣卫是拿圣旨杀你的,喊我们救你,怎么想的…… 只不过锦衣卫的绣春刀并不适合砍头,好在刘胜找人贡献了一把板斧。 刘璋对围观的将士喊道:“有李宗这等人,大明如何能御敌,如何能打胜仗?杀掉李宗这般人,大明中兴才有希望!今取其人头挂于长杆之上,是为了告慰这里的英魂,同时告诉天下人,裹足不前、畏敌不战者,如他——” 詹大同挥起斧。 阳光打在斧头之上,闪出刺眼的光。 咔嚓! 人头滚出。 脖子里喷出一道血柱,没多久便成了呲血。 人头被提起,随后挂在了长杆之上。 城关之外。 哨骑将领苏威看到獾儿嘴城关之上竟然立了个旗杆,远远看去,旗杆之上竟挂着一颗人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惶恐地喊道:“不好!” 汗帐。 达延汗看着说话哆嗦的苏威,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威痛苦地低头:“大汗,方才獾儿嘴城关之上挂出了人头,很可能是,是三台吉——” 达延汗豁然起身,一张脸满是悲痛。 脱火赤、火筛更是怒不可遏,轮番指责大明。 就在达延汗准备开口时,文都苏突然问道:“你看清楚了,当真是三台吉?” 苏威摇了摇头:“隔得太远,没看真切,不过城关上的明军明显是在告诉我们,还故意将旗杆甩动了几次。” 文都苏恶狠狠地瞪了苏威一眼,对达延汗道:“大汗,我敢肯定,旗杆上的脑袋绝不是三台吉,苏威侦查情报不实,让大汗担忧,应治他罪!” 达延汗这会也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恢复了理智,微微点头:“你说得没错。” 巴尔斯是被俘了,不管是大明皇帝要杀他,还是因伤而死,都不可能被砍掉脑袋挂在旗杆上,贵族有贵族的尊严,容不得践踏。 达延汗看向苏威,咬牙道:“下次再犯这等错,便将你的脑袋挂旗杆上去!” 苏威委屈。 人头那么小,隔那么远,谁能看得清楚。说到底,还是过于紧张,担心大明对三台吉不利了。 在苏威离开之后,文都苏对达延汗道:“明军没有将三台吉送往大明京师,而是留在了獾儿嘴,这事多少有些反常,他们似乎有意将我们留在獾儿嘴关外耗着。” 达延汗拍了拍肚子,吩咐人上牛肉来,然后对文都苏道:“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大明的目的,用巴尔斯作为诱饵,让我不好去大同,也不好去攻打其他城关,毕竟,我们想夺回巴尔斯。换言之,大明挡住了我们一次进攻,他们有了自信,自认为可以挡住我们更多次进攻,这才有恃无恐,据守獾儿嘴。” 文都苏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达延汗呵呵一笑:“自然是配合大明,在这里与他们决一雌雄!吩咐下去,半个月之内,我要二十门回回炮,还要适合攻取獾儿嘴的攻城梯!算算时间,阿尔苏也用不了几日便会到了。” 文都苏有些担忧:“为了三台吉的安全,顺便看看明军在獾儿嘴的布置,我们是不是派使臣前往,与那王廷相或其他将官商议如何才能放归三台吉。” 达延汗想了想,点了下头:“这倒是可行,你来选人吧。” 文都苏领命。 翌日。 绍布、朝鲁奉命带了十余人,赤手空拳,步行前往獾儿嘴城关。 刘胜、戚景通听闻之后,戚景通当即识破了其目的,言道:“谈判与看望巴尔斯或许是真,但这些人一旦入关,很可能是想看看我们的布置与兵力的。” 刘胜淡然一笑:“我们的布置他们还看不穿。” 手榴弹这种火器就没出现在城关过,更没使用过的先例,只要不搬出来,别说来这些人,就是小王子亲自过来看也未必能看得懂。 戚景通赞同,言道:“既是如此,那就让他们进来吧。不过在他们走的时候,不能走这点人。” 刘胜眉头微动:“你的意思是?” 戚景通老谋浅笑:“好人做到底,送一些人给达延汗……” ------------ 第三百零四章 送伤兵,明军的阳谋 獾儿嘴。 关内城,西楼内。 巴尔斯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空洞洞地睁着。 军医来换药,也没见巴尔斯说半句话,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估摸着可以拉去埋了。 门开了。 戚景通走了进来,问了军医几句,便颔首走至床边,对了无生意的巴尔斯道:“小王子派遣了使臣前来,你要不要见一面?” 涣散的眼神如宁静的水面波动了下,旋即凝聚出神采。 巴尔斯侧过头看向刘胜,问道:“你们大明皇帝下旨杀了李宗,下旨嘉奖了立威营,还下旨命鼓勇营好好守住这獾儿嘴,他就没说一句,送我去京师?” 在这獾儿嘴,刘胜并没禁止巴尔斯走动,只要不上城墙,在军士的看管下,他能随意走动走动。 只不过因为腰伤的缘故,走路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不过军士也好,军医也罢,对巴尔斯并没有苛待,一些事也没瞒着他,比如杀李宗时,他就在远处看着,甚至李宗的人头挂起来时,他感觉更痛苦了…… 刘胜淡然一笑:“陛下是有意将你送往京师,不过我们想,将你留在獾儿嘴,说不得会有机会送你与小王子结伴前往京师,所以——呵呵,说吧,要不要见使臣?” “见。” 巴尔斯想要坐起来,却扯到伤口,一股钻心的疼直令其抽冷气。 刘胜转身:“还是别坐起来了,你这伤口若是反复裂开,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待刘胜离开没多久,房门再次打开,绍布、朝鲁疾步至床边,见到了熟悉的巴尔斯,绍布、朝鲁眼见巴尔斯憔悴、颓废,没了往日的英雄气魄,忍不住落泪。 巴尔斯忍着不甘,问道:“父汗还好吗?” 绍布回道:“大汗很是担忧三台吉,已下令四台吉前来野狐岭会合,打算破关之后,将三台吉接走。” 巴尔斯着急起来,伸出手抓住绍布:“告诉父汗,明军有厉害的火器,一旦前来,必遭火器杀伤,不管是这里,还是宣府,都不要再来了,不要再牺牲我们的骑兵了。” 绍布紧紧握着巴尔斯的手:“大汗知道,已经在制造回回炮了。三台吉放心,用不了多久,必会与大汗重逢。” 巴尔斯苦涩地说:“回回炮可比不上明军的火器,差太多了。何况要用回回炮,就不能太远,一旦靠得太近,必会被明军的神机炮毁杀。” 绍布压低声音:“我们来的时候看过了,明军在这獾儿嘴并没有神机炮。” 巴尔斯沉声:“可宣府有!” 宣府到獾儿嘴运输火器,慢点两天也能到了。这当俘虏都当了七八日了,多少火器运不过来?巴尔斯是没听说也没看到这里有神机炮,可明军不是什么事都是在大白天干的,他们有个不良习惯,喜欢趁人睡着了,在天黑的时候偷摸办事。 朝鲁见巴尔斯着急,便赶忙说:“我们会告知大汗,由大汗定夺。” 巴尔斯无力地点了下头,转而问道:“你们来这里,不会只是看看我吧,大明是什么态度?” 绍布垂下头:“大明的将官很是傲慢,言语之间很是不敬。” 巴尔斯闭上眼:“现在的大明有傲慢的资格,回去吧,告诉父汗,是我无能,导致主力受损,让父汗蒙羞了。” 绍布、朝鲁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行礼离开。 没办法说带走巴尔斯的话,就连巴尔斯也没问出什么时候带自己离开的话,作为一个俘虏,他能不能离开需要看大明皇帝的意思,不是这里的人说了算数的。 待房门关闭之后,巴尔斯听闻到有什么东西落地,支撑起来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冲着巴尔斯笑了笑,说道:“偷听了下,你不介意吧?” 这是蒙古语。 巴尔斯看了看房梁,咬牙切齿,却也说不出什么。 很显然,刘胜始终都在监视自己,还是专门挑选出来精通蒙古语的人。 巴三七走出房间,将房中的对话原原本本告知刘胜。 刘胜点头,吩咐道:“看好他,千万不能死了。这个人是我们要和平的价码,若是拿他争取三年和平,咱们就不会再惧怕鞑靼。” 巴三七问道:“为何这次不与使臣谈和平?” 刘胜肃然道:“时机还不成熟,和平应该建立在小王子的敬畏之上,而不是巴尔斯的敬畏之上。咱们需要和小王子打一架,至少让他清楚,大明已经不好再占便宜了,这样才能争取更久和平。现如今京军正在变强,地方卫所与边镇还需要整顿,我们需要相对平稳的时间。” 巴三七明白了。 打怕鞑靼,别三天两头过来串门。 绍布、朝鲁再次见到刘胜,绍布恳请:“我们希望可以去宣府,面见王总兵,以商议如何可以放归三台吉。” 刘胜拒绝道:“宣府路远,王总兵脾气也不好,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 绍布皱眉:“那我们去京师,面见大明皇帝——” 刘胜再次拒绝:“京师更远,且陛下日理万机,未必有空暇见你们。” 绍布有些不安:“既是如此,那我们只好返回复命了。” 刘胜咧嘴,露出了一口不太齐整的牙:“我看你们哪里都别看,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绍布心头一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怎么,大明作为礼仪之邦,要坏了规矩不成?” 刘胜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杀你们,还不至于。不过,你们可以等上两日,王总兵那里很快便会有决定。” 绍布、朝鲁等使臣如同被囚禁,困在了这獾儿嘴。 两日之后,獾儿嘴城关之南的山道上,出现了连绵不绝的板车,一个个质朴的汉子推着板车,板车之上全是伤势严重的鞑靼军士,且大部是残疾,不是手脚断了,便是眼瞎看不见了。 刘胜站在城关之上眺望,对戚景通道:“手脚健全的都送去京师了是吧?” 戚景通微微点头:“没错,就是不知陛下打算怎么用。” 刘胜抬手拍打垛口:“不招降,也能拿去砍木头、搬石头不是。不过这些伤员送出去,确实能解了我们不少烦忧,还能让小王子高兴高兴。” 戚景通摇了摇头。 高兴? 小王子看到这群人,估计想哭的心思都有了吧…… ------------ 第三百零五章 达延汗的言外之意 绍布、朝鲁看到了入城关的伤兵,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刘胜笑着对绍布等人道:“我们王总兵说了,愿以俘虏换俘虏,早年间小王子掠走大明百姓不少,希望小王子在收到大明的善意之后,将被俘的大明百姓放归回来。” 绍布脸色苍白,现在还真是进退两难。 可刘胜没给绍布拒绝的机会,言道:“你们出关吧,我们会将这些人送至关外,一个时辰后,你们来接他们。” 绍布、朝鲁等人几乎是被赶了出去,随后便是大明军士背起伤兵,跟着出了城关,至城关北百余步外,将伤兵放在地上然后折返回城关。 戚景通站在城墙之上瞭望,没有发现鞑靼大规模骑兵的影子,不过倒是看到了一些哨骑在远处游走。 哨骑将领苏威这次聪明了,眼见明军城关有了动静,驱马上前观察,眼见明军不断送出伤兵来,而那伤兵又是鞑靼人,苏威不淡定了,率先跑去通报。 达延汗听闻消息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按理说,自己人回来了是好事,可在这个关头,达延汗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显然,这是一招赤裸裸的阳谋! 不接这些伤兵回来吧,这不是寒了人心,那底下的将士还怎么看达延汗,还如何为达延汗卖命? 可若是接这些伤兵回来吧,不仅需要派人手照顾,分散力量,还会因为这些伤兵的哀嚎、痛苦影响军心,若这些伤兵里再死几个,那这士气还如何维持? 娘的,派使臣去谈放回巴尔斯,怎么滴就放了这么一群人回来! 达延汗再为难,也不敢放任不管,看向火筛:“去,将人全接过来,安置到后营。” 火筛领命。 伤兵,伤兵,火筛还以为许多只是受了一些伤,养一段时间就痊愈,还能继续上战马杀敌。可谁成想,接过来的伤兵清一色都是残疾,残疾的程度哪怕是再轻的,那也是没了什么战力。 “大明!” 火筛咬牙切齿。 很明显,这些伤兵是大明精心挑选出来的,目的是削弱鞑靼军心! 牧仁感知着身下的毛毡与坚实的大地,不争气地直流泪。 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草原,呼吸草原的风。 负责照看伤兵的军士都楞见牧仁哭,不由皱眉:“都是草原上出去的汉子,为何要流泪?你们也是,身为精锐,怎么就落得这个地步?” 牧仁哽咽:“你是不知道,明军那从天而降的火器是何等厉害!我们想要战斗,可身边却没有一个明军,拔刀四顾,只有杀人的火器……” 另一个伤兵道:“我倒是见到明军了,可他们隔着老远便用火铳突突我们,许多骑兵摔下马,根本没接近明军的机会,我这双腿,是被战马给踩断的……” “还有我这双眼,是被明军的火器炸没的,原本只瞎了一只眼,可明军里的大夫他娘的是庸医啊,竟将我这只好的眼珠子给摘走了,呜,我看不到了……” “什么庸医,明军就是故意的,我手指头被炸没了两根,他们说我大拇指也伤了,硬生生给切了,可恶至极!没了大拇指,我这还如何射箭!” 伤兵在控诉,在流泪,在委屈。 消息在口口相传。 只三天,明军拥有恐怖火器的消息就传遍了鞑靼营地,连同屠夫军医的恶名,一并让鞑靼军士不安。 面对这种情况,达延汗没有任何好办法,这个时候人少,振奋军心也没什么用,只能等待。 四月二十日。 文都苏、火筛带人迎候,看着远处浩浩荡荡而来的骑兵,火筛松了一口气:“四台吉来了,我们手中的力量总算是足够了。这段时日可不好熬。” “是啊,都睡不安稳。” 文都苏回了句。 明军虽然在关内,可他们不一定一直在关内,毕竟对明军来说,出关的关口有很多,若明军突然调动骑兵出现在野狐岭之外,对达延汗发动一场突然袭击,那在人心惶惶、士气低落的当下,情况还真不好说,尤其是明军擅长诡计,一波接一波增兵也不是不可能打退达延汗带来的这些军队。 好在担心是多余的,明军并没有出手,现在阿尔苏来了,也不需要担心明军出手了,主动权重回达延汗手里。 阿尔苏催马而至。 文都苏、火筛等人上前行礼。 阿尔苏微微点头,问道:“现在什么情况了,三台吉可回来了,大明是什么态度,父汗打算怎么做?”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文都苏叹道:“三台吉目前还在大明手中,派使臣去看过,有伤势但应该无性命之忧。至于接下来如何做,还需要四台吉与大汗商议才能决出。” 阿尔苏面色凝重,跟着文都苏等人抵达汗帐,对达延汗行礼:“父汗,儿臣回来了。” 达延汗起身,迎接阿尔苏:“看来你并没有鲁莽,古北口那里确实不适合进取,这一路奔波,累了吧?” 阿尔苏眼眶湿润:“儿这点疲惫不算什么,倒是三哥他——” 达延汗摆了摆手:“放心吧,巴尔斯迟早会回来的,只不过他这次如此惨败,倒是让整个鞑靼蒙羞,这鸿吉台(等同太子)的位置——你可要好好做事才是。” 鸿台吉? 阿尔苏眼神中闪过一道精芒,赶忙道:“儿臣愿领兵破关,救回三哥!” 父汗这是说三哥不行了,准备让自己接班成为下一任大汗!既然是我接班,那自然需要豁出命好好表现表现。 达延汗含笑点了点头:“不急,先带人下去好好休整,回回炮马上就要造好了,石头弹也差不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你上场的机会。” 阿尔苏笑了。 宴会起,香肉的气息四溢。 阿尔苏大快朵颐,一干将官也有说有笑,浑似巴尔斯的失利阴影已完全散去。 砰砰—— 匠人挥舞着锤子,将木头卯合在一起,身后是一道高大的影子,比寻常两层楼还高。一尊尊回回矗立着,挂着的兜囊如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南面的獾儿嘴…… ------------ 第三百零六章 徐祯卿:战争洗礼 獾儿嘴,将厅。 刘胜面色凝重,眼前是鼓勇营一干将官,号头官苏麟、曹可均,都指挥鲁坤、任一寸,把总范游天、方九亭等肃然而立。 苏麟走出,沉声道:“阿尔苏到了,接下来必是一场惨烈之战。这个时候让万全右卫顶上,他们顶不住,只会徒增伤亡。一旦有失,野狐岭便会被撕出一道口子,一旦獾儿嘴被小王子占据,他可不会犯巴尔斯的错误,我们再想夺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任一寸跟着走了出来,嘴角的疤痕随之而动:“立威营守獾儿嘴尚且打成那副样子,现如今小王子打造了回回炮与攻城器械,兵力又胜过往日,战端一开,绝非万全右卫之人可挡住,交给我们来守是最合适的。” 刘胜抬手,止住了还想劝说的其他人:“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毕竟我们在这里布防、演练多日,为的便是从小王子身上捞到军功。现在王总兵突然想让万全右卫顶上来,别说你们不答应,我也不答应!虽说李宗已死,戴洪等人上来了,可万全右卫还担不起抗住小王子进攻的千钧重担!来人,去告诉王总兵——” 踏踏—— 脚步声传来,徐祯卿带罗长生、宗满江走了进来。 “徐指导员。” 刘胜起身迎接。 徐祯卿拱手:“刘都督,诸位有礼了。” 刘胜看着徐祯卿,脸色有些不自然:“徐指导员这个时候来,该不会是劝说鼓勇营退开,给万全右卫一个机会吧?” 徐祯卿抓了抓有些发痒的手面,严肃地说:“刘都督,万全右卫有拼死请战之心,一腔热血——不可灭啊。” 刘胜目光微冷:“就因为戴洪、徐江以刀割面,若这样的话,老夫这张脸也不是不能伤一次。” 徐祯卿眉头微抬。 刘胜这样说,绝不是玩笑话,逼急了,他也能划破脸。 徐祯卿点了下头,言道:“给万全右卫一次历练的机会吧,王总兵想练兵,当然,以后备军的方式。” “没问题。” 刘胜一口答应下来。 后备军,那就是前面打没了或打累了,需要人手补充或代替时上的,若是前面人还在,还能坚持,未必需要投入后备军。即使是这场战争打完了不让其上场,那也不能怪鼓勇营。 徐祯卿见刘胜答应得爽快,便知他怎么想的,于是补充了句:“固勇营是京军,终究是要返回京师的,这獾儿嘴最后还是需要交给万全右卫来守卫,若他们不见见血,总归不太好。” 刘胜紧锁眉头,叹了口气:“好吧,我会给他们一次战斗的机会。” 不经历血战,不面对生死洗礼,这些人很难真正成长起来,但只要一次生死战,一次成功的御敌于外,他们的士气与能力便可能更高一层,更胜往日! 徐祯卿笑了,指了指门外:“将官学院的林长风、杨玄一、周尚文等人我也带来了,还有罗长生他们,包括我在内,一律参与此战,还请刘都督安排下去。” 刘胜走向徐祯卿,一脸严肃地说:“你应该知道陛下对将官学院有多看重,这些种子培养了一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些成果,若折在这里,你拿什么给陛下交代?” 徐祯卿自然清楚朱厚照十分重视将官学院,林长风、罗长生、周尚文等这些人可以说是种子,一旦成长起来,必定成将。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的年龄普遍偏低,多数是二十以上,三十以下,这也意味着,他们成为将才之后,将会影响大明未来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的军队格局! 若这些人折损一两个,朱厚照不会说什么,可若是折损多了,那后果,可不是徐祯卿可承受的。 徐祯卿整理衣襟,起身言道:“需要一场战争洗礼蜕变的,不只是万全右卫,还有这些将官学院的人。若他们不敢不能面对敌寇站在城墙之上,屹立如山指挥军士,鼓舞士气,带动军士,他们将从将官学院除名!” 浩然之气,油然而生! 罗长生、宗满江对视了一眼,神情肃穆。 身为副指导员,同样肩负鼓舞士气的重担,而平日里鼓舞士气,最多是让军士强化训练,始终都没有那种面对死亡的悲壮感,也没有肃杀如渊、一步临死的绝境感。 鼓舞多了,内心多少有些虚,如何将悲壮、绝境、真实的战场感传递给军士,如何在绝境中共生死,为军士打气,是指导员必修的内容。 这次小王子大规模南下,是一次修习与提升的绝佳机会。 只不过在宣府之战时,神机营的火器实在是太过生猛,以至于根本用不到指导员,战场一边倒了,不是追逃兵就是收俘虏,并没有像样的抵抗。 既然宣府没历练到,那就只好换到第二个战场来继续历练,错过这次机会,鬼知道鞑靼下次大规模南下需要几年…… 因为獾儿嘴城关并不算大,即便是内城有些空间,可也不能一口气容纳一万五六千人,于是戚景通鄙视了刘胜,带神机营出了南城关,隐藏在山林之中,一部分鼓勇营军士也出了城,而万全右卫则在戴洪、徐江等人的带领之下,进驻獾儿嘴,成为了预备力量。 宣府。 王廷相召集诸将,言道:“据獾儿嘴斥候奏报,阿尔苏已与小王子兵合一处,城关外鞑靼兵力五万左右,且准备了回回炮、攻城器械,小王子将战场选在獾儿嘴已是铁定之事,不太可能发生改变。” 都指挥使程鹏看了看舆图,谨慎地说:“我还是那句话,骑兵的机动性不是我们可比,今日小王子在獾儿嘴,明日便可能跑到开平,后日可能出现在大同,各地城关,当派斥候侦查,最好是前出五十里,做好预警,避免小王子突然转向。” 王廷相点头:“虽说小王子去其他地方的可能性不高,但你的忧虑是对的,在大胜之后若出现大败,于国威损害太大,对朝廷也不好交代,那就让纠察队至边关走一趟,督促各地城关提高警惕,不能有任何懈怠!同时命令刘胜,努力牵制住小王子。” 詹大同走入殿内,对王廷相等人点了点头,便走至刘璋身旁,低声道:“京师有大事件……” ------------ 第三百零七章 刘璋的对策 刘璋眯着眼看着詹大同,低声道:“什么大事件?” 詹大同抬了下头,示意刘璋出去说,刘璋心头一沉,对王廷相打了个招呼便与詹大同走了出去,至无人处,詹大同拿出一份密旨:“陛下给了旨意,特勤局指挥同知庞岳将带五百人至宣府,另外,刘宠、刘宸兄弟也将带八百人至宣府,让留在宣府的我们做好接应。” 刘璋脸色陡然一变,赶忙接过密旨看去,顿时感觉头大起来:“这——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詹大同深深看着刘璋:“什么意思,刘指挥使很清楚,上一次特勤局、锦衣卫以这种规模出现在宣府时……” 刘璋抬手摘下帽子,脸色凝重,语气急切:“如此说来,陛下已决定二次前来宣府?这怎能行,上一次来宣府,说到底小王子还在捕鱼儿海钓鱼呢,这次小王子可是在野狐岭之外,距离宣府还不到百里!不可,绝对不可!” 詹大同哭丧着脸:“刘指挥使,我们说不可,有用吗?” 刘璋挠头。 朱厚照这个皇帝现在虽然很听人劝,也不介意官员写文书说他,可极有主见,一旦拿定主意,不管是谁说话都不好使,非要力排众议,推行到底不可。 但这次与以往不同,太过前线,太过危险! 大明中兴在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若是朱厚照在这里出了事,那大明的国运将会再次改变,甚至可能会因此彻底陷入不可挽回的衰落! 刘璋咬牙道:“这事内阁还不知道吧?” 詹大同摇头:“想来陛下是不会告诉他们的,至少短时间内会瞒住他们。” 刘璋踱步,最终一跺脚,狠下心道:“如今小王子已兵力齐备,准备就绪,战事一触即发,獾儿嘴会打成什么样子,小王子还有没有其他谋算,还需要等等看!这个时候陛下不宜莅临宣府,哪怕是抗命,也不能答应!” 詹大同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刘璋喉咙动了动:“走漏消息,让其他人劝阻、拖住陛下!” 詹大同紧锁眉头,最终点了头:“现在看来已经没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只不过这样一来,特勤局、锦衣卫可就要遭罪了。” 泄露皇帝行踪,打乱皇帝计划,以朱厚照的脾气肯定会追究责任。 刘璋叹息:“总好过土木之变再次上演!” 詹大同虽然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毕竟朱厚照不是朱祁镇,身边没有死太监瞎指挥。另外,朱厚照善骑马,当真有危险了,纵马就能跑路,可朱祁镇——连个马都不会骑,人家杀过来了只能干坐在那里等着被抓,跑都跑不掉。 但朱祁镇出门毕竟是带大军的,而朱厚照出行不喜欢用大军,多是特勤局、锦衣卫开路准备,然后身边带一些人,骑着马就跑来了,当真遇到大的危险,还真不好应对。 但为了以防万一,这个时候朱厚照还是不来的好。 于是,王廷相、程鹏、邓申、包括刚回宣府的顾仕隆等人,都知道了皇帝要来宣府的消息。 王廷相差点晕倒,我的皇帝大人,这个时候你来不是添乱子吗? 程鹏急得直跳脚,准备咬手指头写血书反对了。 顾仕隆双手抬起揉着太阳穴,对着急的王廷相、程鹏等人问道:“陛下为何突然想来宣府,这背后是不是有其他谋划。按道理说,陛下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宣府,以免乱了宣府的部署。” 程鹏直言:“不管是有什么谋划,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 王廷相附和:“确实不该,陛下若是当真来到了宣府,慌乱的可不只是我们还有整个京师,人心惶惶之下,我们不得不收缩兵力至宣府护卫陛下,到那时,鼓勇营还如何作战,神机营也需要撤回来才是。” 顾仕隆明白这些,只是好奇朱厚照是怎么考虑的。 现在的驿传可不是去年朱寘鐇造反时候的驿传了,尤其是宣府到京师这一条路,基本上已经做到了情报文书隔日送达,紧急情况下,可以一日送抵京师。 现在宣府什么情况,有什么变化,虽然消息有所延迟,可对朱厚照来说,依旧掌握着宣府的大致动态,他是知道情况的。既然知道情况,就不太可能轻易给宣府添乱子,除非他所图更大。 京师。 朱厚照站在制成的沙盘之前,再一次推演,良久之后看着变化的阵旗,对张永道:“既然手榴弹送到了獾儿嘴,又有鼓勇营镇守,那小王子吃败仗是可以预期之事。” 张永将拂尘搁在胳膊上:“既是如此,陛下为何还想去宣府?” 朱厚照肃然道:“受限于地势,小王子攻取獾儿嘴纵是失败,也不太可能折损太多兵力,换言之,小王子依旧手握庞大的骑兵力量,若不能善了战败之后的事,小王子为了颜面,为了士气,他必然会放弃獾儿嘴,转而攻击其他边关,以对等报复的方式来结束这一次规模浩大的南征。” 张永似有所悟:“陛下的意思是,亲至宣府与小王子对话,来解决后顾之忧?” 朱厚照含笑,点了下头:“是啊,宣府、万全都司从目前来看,兵力雄厚,士气如虹,确实能挡得住小王子,可山西、陕西甚至是甘肃附近呢,我们边镇的漏洞还很多,其他地方的卫所也没有完成整顿,往年中许多地方都挡不住小王子,今年也一样未必能挡得住。” “朕可不希望小王子去祸害其他地方的军民,而如何善后,王廷相、程鹏他们拿不了主意,也不可能擅自做主,朕去了,可以决断一应事务,这样一来,事有了断,也少了节外生枝的可能。” 张永满是担忧:“那里毕竟是宣府,小王子离得太近了,如此前线危地,谁敢让陛下涉险。特勤局的指挥使曾绍贤到现在还抗旨呢,陛下虽然惩罚了他,可那庞岳也没接旨,就是那刘氏兄弟,也是不答应去宣府……” 朱厚照背负双手,冷着脸道:“身为臣子,当听命行事,一个个抗旨不遵,当真朕不敢严惩吗?” ------------ 第三百零八章 朕要当个羊肉皇帝 在很多人的眼里,似乎整个世界都不能抗旨。 但事实上,大明还真不差抗旨的官,李东阳、杨廷和这些老臣抗旨的时候可不在少数,有时候是直接跟朱厚照对着干的,当然,这是正德年的事。 站在他们认为绝对正确的立场上,抗旨并不是不会发生。 比如曾绍贤,朱厚照一手提拔起来的特勤局指挥使,就认为朱厚照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宣府,哪怕给了旨意也不答应,庞岳、刘宠、刘宸等人也反对。 历史上朱厚照可以偷偷摸摸跑出去,主要是身边人听话,能瞒着人将事办了。可如果身边人不听话,那朱厚照是出不去京师的,就在朱厚照盘算着如何让曾绍贤、庞岳等人听旨办事时,更大的麻烦来了。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傅珪、何鉴、梁储等联袂求见。 朱厚照听闻之后有些诧异。 内阁与五尚书的组合一起来文华殿,这可是很少有的事。 朱厚照看着走进来的诸位大臣,问道:“可是有什么大事件,竟值得你们一起前来?” 李东阳走出,板着老脸,威严地喊道:“陛下想要去宣府,我等绝不答应!若陛下非要去,那我们就跪死在这文华殿,也免得步入土木堡之尘!” 说完,李东阳便跪了下来。 “臣附议!” 杨廷和、孙交等人齐声,随后下跪。 朱厚照脸色有些难看,这次计划出京原本是悄悄出门,等到了地方之后,这些官员知道了也无他法,反对不反对的,自己都可以在宣府处理完事再回来。 可现在好了,秘密出行竟然成了公开之事! 朱厚照不自然地笑了笑,开口道:“朕在这京师都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哪里还有心思去宣府,再说了,小王子就在野狐岭之外,朕这个时候去不是给万全都司添乱嘛,你们从何处听到的消息,竟不辩真伪,听风便是雨,这不太好。” 李东阳抬头看着朱厚照,不苟言笑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文书,举过头顶:“陛下,宣府王总兵、程都指挥使、顾指挥使等二十余将官,已联名上了奏折,急送至京师,反对陛下去宣府。这是风,是雨,还需要陛下来帮臣等澄清!” 张永将文书接过,呈给朱厚照,见朱厚照没接,便放在了御案上,退至一旁。 朱厚照眯着眼暼了一眼文书,不用看也知道里面的内容,只是奇怪这事为何在宣府走漏了消息,只略一思索,朱厚照便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很可能是宣府的刘璋、詹大同等人做的,毕竟锦衣卫、特勤局的规矩很大,保密是第一要务,尤其是事关自己的行踪,这种事更是绝密,不会轻易泄露出去,除非——故意为之! 这群家伙,为了阻止自己去宣府,竟连这种事都敢做出来! 朱厚照抬手拿起文书,将其放在一旁,对李东阳等人道:“朕这个时候不会去宣府,你们可以放心,退下吧。” 李东阳听出了朱厚照的言外之意,喊道:“若只是这个时候不去宣府,臣等不退。陛下需要给我等保证,绝不再踏足宣府等前线之地。” 朱厚照凝眸,微微摇头:“宣府也好,大同也罢,都是大明之地,朕若去,合情合理。小王子在草原上号称达延汗,他这种人依旧带兵亲征,朕不过是去前线看看,慰劳将士,鼓舞军心,有何不可?朕知道你们的担忧,一个土木堡之变让你们都吓破了胆,可我大明已不是当年之大明,小王子也没有也先那样的机会。” 杨廷和开口反对:“陛下安危关系江山社稷,关系天下苍生,岂能涉险于外!陛下要去,也应等再无战事,边关宁和时去。如今小王子陈兵在外,宣府正全力抗击,在战事未落幕,小王子未退之前,臣等纵万死,也不允许陛下出京!” 孙交、梁储等人纷纷应援。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言道:“好吧,朕答应你们,战事未结束之前,朕不去宣府。”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见目的达成,便准备起身离开,朱厚照突然说道:“这种联袂强迫朕改主意之事,日后少来吧,免得朕不答应,一个个跪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 众人应声,转身离开。 朱厚照靠在椅子里,伸出手将王廷相等人的联名文书看了看,摔在桌案上,对张永道:“不出京了,但朕要吃羊肉,吩咐下去,中午要做十道羊肉菜,另外,烤十只全羊来!” 张永吃惊地看着朱厚照,不明白皇帝这又在打什么主意,往日里可谈不上什么大鱼大肉,今日怎么突然点上肉来了,十道羊肉菜,外加烤十只全羊,这你也吃不完啊…… 话在嘴边,但张永还是没问什么,安排内侍去传话。 内侍去尚膳监吩咐,尚膳监去找光禄寺要羊,光禄寺去抓羊,按道理说,抓来羊做饭吃饭就是了,可问题是,朱厚照打算悄悄去宣府,被群臣给劝阻下来,这刚改了主意,接下来就需要看朱厚照是不是当真这样做了,群臣生怕朱厚照跑了,正盯着宫里的动静呢,一听皇帝要吃羊肉,还吃那么多,消息便传开了。 李东阳有些发懵,看着杨廷和问:“陛下这是何意,为何要吃羊肉,又为何突然浪费了起来?” 杨廷和也拿不准,想了好久,憋出来一句:“该不会是陛下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咱们,他心头有火,火很大吧……” 李东阳翻白眼。 有怒火掀桌子摔椅子打太监,弄烤全羊算什么发火。 但朱厚照这样做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乾清宫。 羊肉的香味四溢,隔远一点还能闻到一股子膻味。 惠嫔、和嫔走了进来,见德妃、贤妃、皇后都在,上前行礼。 夏皇后笑道:“陛下今日设了羊肉宴,让咱们好好吃一番,都净手下,准备用膳吧,陛下这就到了。” 和嫔星河看着一只只全羊被烤得油光,上面还洒了不少茱萸粉,想来辣得厉害,左右看了看,开口道:“可我们这些人,也吃不了如此多羊啊,可还有其他人?” 夏皇后刚想说话,朱厚照便从门外走了过来,抬手免礼后,笑道:“从今日起,朕要当个羊肉皇帝了,你们辛苦辛苦,多吃点……” ------------ 第三百零九章 小王子的执念 朱厚照突然喜欢吃羊肉,而且一日需要吃掉十几头羊的事令百官震惊,且不说弹劾进谏,就这事传入民间,许多人也不可思议。一些富绅大户见状,纷纷买来羊肉尝尝,可吃了几口就有些吃不下去了,膻味太大,大户人家可不像皇室有香料可以去腥增香。 这件事成了一件趣闻谈资,就连一向聪慧睿智的内阁大臣也看不穿朱厚照的背后用意。 香喷喷的羊腿送入口中,达延汗野蛮地咀嚼着,待吞咽下去,便端起马奶一饮而尽,看向阿尔苏、火筛、文都苏等人,沉稳地说:“我们是可以放弃野狐岭,转而进取大同,或直奔甘肃等地,将那里的明军杀光,掠走其百姓。但——这并不足以洗刷鞑靼身上的耻辱,不足以证明鞑靼的强大!” “战马从哪里摔倒,自然从哪里爬起来!我们也一样,野狐岭阻断了我们营救巴尔斯的路,导致巴尔斯等人陷入绝境沦为俘虏!现在我意已决,将这一座小小的城关彻底摧毁,打开通往宣府的道路!此战由阿尔苏正面指挥,巴噶逊达尔罕率三千骑,西出东阳河,寻机破开城关,自沙城堡杀进去!火筛率三千骑,走新河口堡外山道,经小道进入。” “一旦你们得手,切记不可恋战,更不可前往宣府,而应该直取万全右卫,将野狐岭的后路彻底断,然后领兵杀回獾儿嘴,扰其南门,分其兵力,乱其军心……” 阿尔苏、巴噶逊达尔罕、火筛等纷纷领命。 达延汗将骨头丢在桌上,擦了擦手,肃然道:“若这次不能破开獾儿嘴,我们纵去他地杀戮抢掠,返回捕鱼儿海时,每个人依旧是可耻的!为了鞑靼的荣耀,为了你们勇士之名,诸位,奋力死战吧!” 一番话,坚定了人心。 入夜,星辰黯淡。 巴噶逊达尔罕、火筛各带三千兵马离开营地,因为距离与夜色的掩护,明军对这些动作并不知情。 这一晚,营地犒劳军士,丰盛的肉告诉了所有人,大战在即。 在阴云笼罩而来,夜色正浓时,阿尔苏看向回回炮总管马苏利文:“将所有的回回炮摆出来!” 马苏利文领命,驱马至后侧,扬起鞭子便喊道:“前出,至城下二百步!” 六十名彪形大汉一起发力,将回回炮抬了起来,艰难地向前而行,而在这些人身后,还有六名大汉挑着配重,数以百计的人挑着沉重的大石跟随。 二十门回回炮,仅仅是运输的人手,就不下四千人。 阿尔苏驱马在侧,看着一门门高大的回回炮,目光中满是自信,对一旁的海勒金、塔拉等人道:“你们知道回回炮的过去吗?” 海勒金等人直摇头。 阿尔苏看向马苏利文,马苏利文呵呵笑道:“说起回回炮,不得不提阿老瓦丁、亦思马因,他们是回回炮的始祖。早在元世祖时,为了实现灭宋夙愿,派大军攻取襄阳。只不过那一战打了六年之久,最后还是在回回炮的助力之下,以天威之力,将其军心彻底摧毁,宋军这才不得不投降。” “自那之后,还有不少人将回回炮称之为襄阳炮,那意思是说,强如襄阳,固若金汤的城,这炮也能轻取。再看这獾儿嘴,不过是小小一座城关罢了,只要回回炮一发动,明军定坚持不了多久,若是多丢一些巨石上去,说不得连他们的城墙都能砸毁。” 阿尔苏连连点头,对马苏利文的解释很是满意。 鞑靼已经很久没回回炮总管这个职务了,这也是去年设置的,原本是为了拿下宣府做的准备,现在竟用在了这獾儿嘴。不过无妨,大不了打开獾儿嘴之后将回回炮拆开带到宣府外,接着打宣府。 繁星被这动静给闹醒,抬手拨开阴云,眨着眼看去。 獾儿嘴北城关。 把总方九亭借着星光看到了不断接近的鞑靼,还有巨大的回回炮,不由地瞪大眼,对千户邓三顺喊道:“去,将都督喊来。” 很快,刘胜便走了过来,当看到如此多的回回炮接近时,也忍不住变得凝重起来,言道:“这他娘的大手笔啊,如此多的回回炮,这是想让整个城关都消失吗?传令,除守城关将士外,一律隐在城墙边、城门洞与东西山侧,不允许聚集在内城之中!” 命令传达下去,獾儿嘴的军士赶忙转变部署,实在腾不开位置的,干脆就出了南关门。 戚景通听闻消息之后,入城,至刘胜身旁看了看,面色变得十分凝重,言道:“回回炮射程在二百步左右,寻常弓箭根本无法威胁到他们,虎蹲炮可以,但因为宣府打得太猛,没了火药弹,虽然还有一些火药可以发射石头弹,但效果必是不佳。若能有一批子母炮就好了。” 虎蹲炮并不算粗也不算长,一个人能提着走的东西威力确实有限,尤其是以抛射为主,这种砸人的方式杀伤范围十分有限,再说了,小石头落回回炮上也毁不了什么,回回炮全都是坚硬的木头。 刘胜皱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大不了全都藏起来,回回炮再厉害,总不能将城关给拆了吧。想要这城关,说到底还需要派人来爬,只要人过来,咱们就弄死他们!” 戚景通点头:“现在看也只能如此了。” 刘胜深知这一仗不容易,拍了拍戚景通的肩膀,肃然道:“若是此战之后我不在了,告诉陛下,十八年后,我老刘还会再给陛下效力,但愿那时,大明已是中兴!” 戚景通深深看着刘胜:“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陛下可是说过,大明中兴靠的是我们所有人出力,齐心协力——” 都指挥任一寸看着有股子生离死别意味的两人直皱眉,又看了看城外不断接近的回回炮,憋了一句:“我说两位都督,不就是二十门回回炮吗?我们让他们怎么运过来的,怎么运回去不就好了,多大点事……” ------------ 第三百一十章 挂不了牌子,挂巴尔斯…… 刘胜、戚景通齐刷刷看向任一寸。 星光之下,任一寸憨厚的脸上堆着笑意,上嘴唇因为两颗大门牙的缘故外突着,抬手指了指关外:“回回炮威力巨大,听说可以抛出一百五十斤的巨石二百步,一旦落地,那可是地动山摇,这城关的女墙若是挨一下,连墙带墙后面的军士能一起砸死,躲在这背后不是好法子。” 任一寸原本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百户,但在新军之策推行“末位淘汰、选锋进入”之后,此人快速成长,凭借着机敏、聪慧、能力出众,被提拔为鼓勇营都指挥。 刘胜皱眉:“回回炮的威力这么大?” 戚景通暼了一眼刘胜,你丫的问问题找不到重点啊,于是开口:“你有法子毁了这些回回炮?” 任一寸摇了摇头:“不是毁了,而是让他们拉下去,只能派军士与我们硬拼。” “什么法子?” 刘胜、戚景通齐声。 任一寸指了指东面:“我们不是有很多护身符嘛,将这些护身符挂出来,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用回回炮这种大杀器。” “这——” 刘胜、戚景通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兴奋之色。 刘胜踢了任一寸一脚:“娘的,有法子干嘛不早说……” 城外。 马苏利文检查之后,驱马至阿尔苏之前,道:“二十门回回炮已送至了前线,射程足以打击獾儿嘴的南城墙与内城,配重已安装了上去,石头也运到位了,只等四台吉发话便可发起进攻!” 阿尔苏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虽然打仗不分白天晚上,只要有机会就能动手,可这次战斗选择在天亮之后更为合适。 因为天地澄清,明军更能看清回回炮的威力,更能体会到回回炮的恐怖,对其军心的摧毁更为厉害! 阿尔苏侧头看向海勒金、塔拉、珊丹等人,问道:“天亮后,回回炮先发,随后便是夺取城关之时!谁第一个出战?” 海勒金等人催马而出,纷纷请战。 回回炮之下明军肯定会被重创,只要夺下獾儿嘴,那不仅会得到四台吉的赏识,还会得到达延汗的重用。身为将官,谁不想向上爬。 阿尔苏看了看,最终选择了海勒金:“此番作战,当一击建功。” 海勒金自信地喊道:“四台吉放心,我会站在獾儿嘴城关之上迎四台吉与大汗入关!” 阿尔苏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塔拉道:“若海勒金进攻受挫,你带人顶上去!” 塔拉沮丧着一张脸:“有回回炮与海勒金在前,我怕是没机会上去了。” 作战安排与计划敲定,然后报给了达延汗。 达延汗对阿尔苏的安排没有异议,带人驱马至高坡处,对脱火赤、文都苏道:“攻城不是我们的强项,可我们的祖先不是没攻克过坚城!今日回回炮再展神威,我想最多午时,我们便能入关了。” 脱火赤等人连连点头,信心满满。 可文都苏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看着远处的獾儿嘴,问道:“明军的火器会不会从宣府运到獾儿嘴,若是运了过来,那我们还是需要小心,不可急切。” 达延汗凝眸:“绍布等人进入过獾儿嘴,并没有看到任何神机炮的踪影。纵是从宣府运来,那也需要放到城关之上吧,只要城关没有,我们抢占了先机,那他们再想出手那就难了。” 回回炮啊,一击之下地动山摇。 说句不客气的话,神机炮在回回炮面前都是小弟弟,虽说现在大明的神机炮发射的不是石头,转变成了会爆炸的火药弹,但回回炮可是巨炮巅峰,是这个世界上超强的战力! 达延汗不相信明军能挡得住,事实上,从历史中回看,还没任何一个人,一座城挡得住回回炮! 破晓,日出。 白云碧落,是个好天气。 阿尔苏摩拳擦掌,等待着属于自己的荣耀一刻。 回回炮总管马苏利文驱马至前,吆喝着喊道:“命人喊话开关献城,否则城破之时,屠尽!其他人,将巨石放到兜囊里。” 这时配重已挂在了抛杆前端,抛竿下端则被活钩挂住,抛竿的地端则系着近两根一丈长的绳索,绳索端便是放石头的牛皮兜囊。重达一百多斤的石头被放在兜囊之中,一旁有军士手持锤子,只要将挂着抛竿的活钩砸开,抛竿尾部便会在配重的作用下翘起,带动绳索与兜囊以一道优美的弧线,将巨石送到獾儿嘴! 这些回回炮测试过,石头落地时几乎看不到了,直接砸到了坑里面。 马苏利文相信,二十门回回炮,足够将獾儿嘴彻底毁灭! “时辰到了,现在听我命令——” 马苏利文扯着嗓子,目光盯着二百步外的獾儿嘴,刚想下令,两只眼骤然瞪大,厉声喊道:“不要动,都不准出手!” 准备冲锋的海勒金看到獾儿嘴上的一幕也傻眼了。 刘胜拉着巴尔斯站在城墙之上,敲着女墙,呵呵笑着说:“三台吉,没想到你们鞑靼还能制造出如此高大的回回炮,这可是好东西,大型的投石机啊,你觉得这东西——有用吗?” 巴尔斯咬牙切齿,对刘胜喊道:“你这是卑鄙、无耻!” 刘胜摇了摇头:“怎么能如此说,我们也是怕你们闷坏了,让你们出来看看风景,呼吸新鲜空气,对了,浩斯将军觉得如何,哦,不说话啊,那吉达将军呢……” 没礼貌,都不理人。 刘胜只好敲着城墙,冲着城外的鞑靼喊道:“来啊,朝我开炮啊……” 马苏利文、海勒金麻爪了。 娘的,这,这情况还怎么打? 三台吉就在獾儿嘴的城关之上,这要是一块石头飞过去砸中了,达延汗还不得要了大家的性命? 可动员都动员了,准备都准备了,耗时耗力,几千人忙活了这么久才捯饬出这些回回炮,凿出这些石头,不打吧,岂不是前功尽弃? 海勒金、马苏利文命令军士不得妄动,驱马至后军找到阿尔苏,阿尔苏只感觉眼前一黑:我的三哥哎,你这不是碍我大事…… ------------ 第三百一十一章 借机会,大练兵 刘胜很嘚瑟,别管你有多少回回炮,老子不怕你,大不了就开炮,咱死也能拉个三台吉垫背,值了。 号头官苏麟看向打哈欠的任一寸,问道:“如此损的主意,亏你能想得出来……” 任一寸哈哈大笑,两颗大门牙露了出来:“我可是济南人氏,铁公祠去过好多次。想当年铁铉守卫济南城时,面对太宗皇帝的神机炮,命人刻写了太祖牌位挂在城墙四周,自那之后,神机炮可就不能用了。现在面对小王子,咱们挂太祖太宗的牌位不管用,但挂巴尔斯,绝对有用,还是活的……” 巴尔斯听闻之后,直往垛口里钻,就想直接翻下去摔死算了。娘的,当俘虏就当俘虏,怎么还成盾牌了…… 达延汗听闻消息之后几乎吐血。 娘的,拿自己的儿子做挡箭牌,不,是挡炮牌,大明人也太阴险了! 巴尔斯就在城墙之上,那回回炮铁定用不上了,这玩意可没个准头,误差在好几丈之内,万一没甩好落巴尔斯脑袋上,人肯定就没了。 朱棣当年面对济南城不能使用神机炮的痛苦,小王子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达延汗咬牙切齿,指着城墙骂人。 恼怒是可以理解的,达延汗之所以走得慢,来得晚,就是为了带一堆家当,为了准备后勤,为了打造这回回炮。现在好了,巴尔斯被俘虏,三万精锐全被吃了,回回炮又没任何作用了。 可骂人解决不了问题,该打还是需要打。 回回炮误伤弄死巴尔斯的可能性太大,没人敢用,那就不用回回炮,不是还有攻城器械,给我上! 阿尔苏当即领命,下令撤回回回炮,全力攻城! 地势限制着,如果不将回回炮撤下来,势必会影响后续人员前进的速度,毕竟这些高大的木架子横在了獾儿嘴外二百步的山道之上。 战斗打响。 刘胜看着抬着攻城梯的鞑靼军士朝着城关杀来,命人将巴尔斯、浩斯等俘虏押送下去,然后抽出腰刀,高举过头顶,喊道:“立威营的将士曾在这里付出巨大牺牲,守住了獾儿嘴!我们鼓勇营的将士若守不住,那日后便永远低立威营一头!不想低人一等,被人瞧不起,背着耻辱活下去的,都他娘地给我杀!” “杀!” 喊杀声顿时响成一片。 徐祯卿抽出腰间的剑,也跟着喊道:“觅个封侯在刀锋,杀敌报国是此时!愿诸将士奋勇作战,不负新军之名,不负陛下重托!战!” “战!” 士气如虹。 鞑靼军士凭借着弓箭射程的优势,率先发动抛射起箭雨! 大盾牌纷纷撑开,叮叮声密集起来。 城外鞑靼军士开始爬坡。 刘胜在敌人放箭的间隙里,喊道:“射箭!” 盾牌开。 弓箭手前出,咻咻咻,弓弦颤动,箭的破空声灌入人耳。一箭射完,人便退后,盾牌手遮开盾牌,挡住鞑靼第二轮箭雨。 海勒金眼见数十名军士被射伤,冷着脸道:“箭不停,直至我们的人抵达城下!” 命令传出,鞑靼军以密集且无节奏的攒射压制得明军抬不开盾牌,一掀盾牌便有军士负伤甚至被射杀,刘胜并没有急着反击,而是下令军士收起弓箭,以刀、枪等待近战。 猫在女墙之后,刘胜看向不远处的任一寸,见任一寸正在翻开脚边的木匣,不由喊道:“现在还不是用这个东西的时候,你可不要添乱子!鼓勇营在这城内五千军士呢,城南还有三千军士,可城墙之上还不到一千,还有那万全右卫也盯着呢。” 任一寸呵呵一笑,将木匣合了起来,回道:“你想借此机会练兵?” 刘胜呸了一口,喊道:“这不是废话,徐祯卿这个文人都来练胆子了,咱们若不借机练练胆子,让他们见见血,日后京军如何挑大梁?打完这一轮你就带人下去,鲁坤自然会带人补上来!” 任一寸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临战、参战、弄死敌人或面临一次死亡对将士有多重要,可以说没经历这些,这些兵平日里就是流再多汗,那也不是一支铁军! 铁军必须经历淬火敲打,没这个过程,强不了。而这把火,只能是战火! 梯子靠在城墙上的声音传出,敌人已至了城墙之下,任一寸缓缓抽出跟随自己多年的直刃刀,起身,一刀刺出,直命令刚冒头的鞑靼军眉心! “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双方开始了城墙争夺战。 哈宏眼见上面的军士被长枪刺中翻身而下,赶忙将身子贴在梯子上,低头看了一眼,那人已顺着坡度翻滚而下。 “快!” 下面的将官在催促。 哈宏继续爬,眼见到了垛口之下,便抽出腰刀,人还没冒头,刀先扫了过去,蛮横地砍在垛口上,然后抓住垛口,就打算爬上去,可两杆长枪同时而至,直刺入哈宏的胸口,随后哈宏便感觉整个人没了落脚之地。 嘭! 重重摔下! 哈宏感觉浑身骨头几乎摔碎,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坡度向下滑了几步,刚止住下滑,便感觉被什么撞了下,再次向下滑去,侧头一看,一双死人脸正对着自己,哈宏闭上了眼,再没睁开…… 瑙海抓着垛口,挥舞着钢刀逼退明军,刚想翻进去,就看到了一张弓,瞳孔猛地放大,脑袋之上便中了一支箭,箭羽还在颤…… 周尚文一枪刺空,鞑靼军士避开,抬手抓住长枪,猛地一发力,将长枪拉向垛口,周尚文没想到对方力道如此之大,眼看身形不稳,赶忙松开手,长枪被夺走,眼见对方倒转长枪准备刺过来,抬手抽出腰间的刀,迈步上前,一刀砍了下去! 叮! 长枪拦住刀锋。 周尚文用力向下压,却猛地被架开,鞑靼军士生猛地翻过垛口,长枪一舞,便开出了一片空地。 “娘的!” 周尚文知道一旦被人撕开缺口,这缺口会越来越大,若上来的鞑靼人多了,那就是失守! 这个时候,只能拼命上! 周尚文是个悍将,虽然在战力上不太强,但论勇气、经验可不弱,于是手握长刀,大喝一声,冲杀过去。对方也是个厉害人物,长枪如龙,直奔周尚文的胸口而去! ------------ 第三百一十二章 达延汗:我们也练练兵 一只脚猛地蹬地,止住身形的刹那侧身,长枪贴着甲叶子擦过,周尚文一个旋步,长刀已至! 噗! 血喷洒在周尚文脸上,周尚文眼看又有鞑靼兵登上来,一脚将眼前的尸体踢了过去,尸体撞在垛口翻了出去,连带着刚刚想要上来的人。 “好!” 林长风忍不住喝彩一声,止住了前去帮忙的脚步。 周尚文剧烈地喘息着,一双眼满是通红:“就是这种感觉,太他娘的刺激了!来啊,战!” 热血沸腾! 林长风见状,手中长枪冲着想要爬上来的鞑靼军就是一招泰山压顶,刚打下去一个鞑靼兵,又一个鞑靼兵冒了上来,林长风刚想动手,脸色陡然一变。 咻! 箭瞬息而至。 林长风只感觉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低头看去,箭已射穿甲叶,插在了腹部,对方已二次搭箭。 弓弦拉动! 嗡—— 林长风瞳孔放大,身体如同定住。 这一击,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嘭! 林长风被撞开,重重摔倒在城墙之上,凝眸看去,只见罗长生跟着一起摔了下来,罗长生转过身,手中的剑脱手而出,瞬间击中手持弓箭的鞑靼兵。 “你——” 林长风站起身来,看着罗长生左肩被洞穿的箭。 他为自己挡了一箭! 罗长生强忍着疼痛,抽出林长风腰间的刀,咬牙道:“最不甘心的是,我们只有一条命可以为大明效力!纵是如此,那也要无悔无怨地将这条命交给中兴基业!你还能不能战?” 林长风看着颇显瘦弱的罗长生竟是如此坚韧不拔,临危不惧,心头备受感触,沉声道:“回副指导员,我还能战!” 长刀,短刀。 两个男人并肩作战,守一处垛口! 激战正酣时,身后传出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都指挥鲁坤带一千人登上城关,站在了队伍之后,刘胜见状,厉声喊道:“换人!” 任一寸不想换下去,一身血洗甲胄。 鲁坤抬手抓住任一寸的胳膊,肃然道:“任都指挥,轮到我们了!” 任一寸纵不甘心,可也没办法,当伤兵数量达到三成左右的时候,就该换人轮战了。 练兵不是将这些人牺牲在此处,兵力上的优势让鼓勇营不必如立威营那般苦守城关,哪怕牺牲巨大,也得留一留后手。 任一寸带人撤了下去,自有军医救治伤员。 鲁坤一批人养精蓄锐,等待已久,早就准备大干一场了,眼见敌人攀爬上来,气势如虹地杀了过去。 千户秦辅弼走至鲁坤身旁喊道:“徐指导员那些人不退!” 鲁坤愣了下,喊道:“让刘都督去处置!” 指导员是个神秘的职务,原是将官学院的,后拓展到了复合弓独立营,到底是几品没人说得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都督见了这些人都得好好说话,不敢得罪了。 听京师传来了消息,皇帝从落榜的举人里选了好几百人入军伍当教习,还推出了识字勋章制,而这些教习,包括总教习,都归指导员来统管。 刘胜听到消息之后,赶忙至徐祯卿附近的垛口,将在后面鼓舞士气,扯着嗓子喊的徐祯卿拉至一旁,言道:“这个时候你们应该下去了!他们见过血,足够了!” 徐祯卿有些沙哑地回道:“指导员应该始终在阵地之上,直至战争结束!你们可以轮训,可以换人,指导员——换不得!这些武将学院出来的,也换不得!只要他们还能战斗,那就应该让他们打下去!” 刘胜拉了下徐祯卿,威严地说:“这些人现在还是一棵小树,你拿他们见见风雨也就罢了,若拿他们挡狂风骤雨,会折断的!我不答应,来人,将他们给我送下去!” 徐祯卿看着在作战的军士,恨自己早年间干嘛多锻炼锻炼身体,学一点骑射之类的,全给了孔夫子,到镇守大明关城的时候自己却连敌人都杀不了,还不如罗长风、杨玄一等人! 刘都督发了话,军士自然执行。 很快,徐祯卿等人被强行送了下去,看着负伤的罗长生、周尚文、林长风等人,徐祯卿感叹道:“说实话,我不如你们。” 罗长生呵呵笑着宽慰:“徐指导员,陛下可是说过,指导员的作用并不是冲锋陷阵,而是谋略全局、把握方向、鼓舞士气、团结军心。” 徐祯卿肃然道:“陛下也说过,到危险境地时,指导员应该发挥将官带头的作用,率先亮剑,冲锋在前!我虽亮剑了,可若没这身甲胄,恐怕人就没了。” 杨玄一吐了一口血水,带着几分粗鄙之气:“娘的,这群人可比盗匪强太多了……” 徐祯卿等人鄙视。 拿鞑靼精锐和盗匪比,也真够有你的。 明军在轮战,以战代训,可城外的鞑靼就苦了。 海勒金急得团团转,可也没有任何法子,不是军士不勇猛,而是这攻城战不是鞑靼军士的特长,平日里一个个骑马作战的主,现在让爬梯子仰拱,战力本就被削弱了一些,加上明军善于守城,还占了地利优势,想在短时间内拿下城关不太现实,而时间拉长,意味着伤亡增加! 许多军士忘死猛冲,被杀一个,还有两个登上梯子,被杀两个,更有一排人等着排队!明军没有使用火器,也没有使用什么滚木石头,就是单纯的攻防作战! 可偏偏,就是打不开缺口,几次有军士登上了城墙又被人给掀翻,堵上了口子! 阿尔苏感觉身旁有动静,侧头看去,见是达延汗,赶忙行礼:“父汗,是儿臣作战不利!” 达延汗微微摇了摇头:“不,军士作战没问题,海勒金的指挥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城墙上的明军,他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这分明是在练兵。我就在关外,他们还敢练兵,说明指挥这次作战的人不简单,京军鼓勇营吗?若再给大明几年,这些人对我们来说恐怕是个大麻烦,我小看了朱厚照,这个昏庸的皇帝,现在了不得了!” 阿尔苏从达延汗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一股沉重感,甚至还隐隐约约带着几分忌惮的意味,不安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达延汗冷冷一笑:“鄂尔多斯、土默特部落还有一些勇猛之人,送到阵前吧。大明想练兵,我们也练练兵。” ------------ 第三百一十三章 杀胡虏,报皇恩 阿尔苏震惊地看着达延汗,鄂尔多斯、土默特部落是最新归顺的,后来在三哥巴尔斯的控制之下还有些蠢蠢欲动,只不过碍于大势不敢动弹罢了。 现在让他们去作战,这不是练兵,而是借刀杀人! 不过,那些人死了,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未来自己可能去掌控右翼的三万户,没了不听话的人,自己也好安插力量,说话有人听。 再说了,巴尔斯连带着三万人都折在宣府了,自己的兵也投入到前线损失不小,这时候让鄂尔多斯、土默特部落的人顶上去,谁也不能说什么,哪怕他们都死光了,那也是战场残酷的结果,不能怨谁…… 阿尔苏当即下令:“将车布、杜力夫、哈图力格等人召来。” 鄂尔多斯、土默特部落的首领从中军中赶来,行礼之后,达延汗指了指獾儿嘴的城关,肃然道:“我们的军士折损惨重啊,这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一千余人死在城下,这还没算受伤之人。若再继续如此打下去,伤亡必大。你们都是勇猛之士,认为当下该怎么做?” 杜力夫、哈图力格等人看向獾儿嘴,那里的战事确实很惨烈。 明军的意志与坚定超出了预期,与之前见过的明军大不相同,他们放弃了滚木作战的方式,也没有去安排人掀翻梯子,而是故意打城墙攻防战,显然是在练兵,想要借助这种相对低危险的方式锻炼军队!想想也是,大明军队锻炼的机会很少,放草原上,放城外,明军根本不是骑兵的对手,损失惨重是必然的事,他们也就只有守城墙的时候能练兵了。 车布言道:“要想破城关,只能强攻!派勇猛之士占据城墙,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为后续军队入城争取时间。” 话刚说出口,哈图力格、杜力夫等人就感觉不对劲。 勇猛之士? 刚刚大汉似乎说我们是勇猛之士,你现在就提议让勇猛之士占据城墙? 你丫的是不是傻,哪里有将自己往城墙上送的,现在的明军不好惹,急着立功的阿尔苏派了海勒金这些精锐都没打下来,这个时候上去不是找死吗? 达延汗要的就是这句话,顺着说:“既是如此,那就让所有人看看你们的本事,若你们能拿下獾儿嘴,日后你们部落将会兴旺!” 话都说出来了,车布、杜力夫等人自然不敢违背,不久之后,四千军士便已下马,准备妥当,然后朝着獾儿嘴城关杀了过去。为了最大限度鼓舞士气,车布、杜力夫等人随军而动。 海勒金不甘心,但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观察前面的状况。 这批鞑靼人确实生猛,纵是被刺,被砍,只要还有余力作战,就强撑着想要翻到城墙之上去,一时之间,竟给轮战的号头官苏麟等人带来了不小压力。 苏麟扯着嗓子喊:“他们不死,就是我们死!不想死的,就给老子往死了杀!” 一些没有见过血,从没有杀过人的军士在这一刻不得不上前,或刺、或砍、或削、或砸,当血第一次喷在脸上时,不少军士颤抖,畏怕,甚至有些不适应,而就在一瞬间,鞑靼人已开始反击,数名愣神的大明军士被斩杀在城墙之上! 想要蜕变为真正的战士,就必须直面死亡! 当苏麟感觉压力越来越大时,万全右卫的戴洪带人赶了上来,戴洪脸上的伤还没痊愈,红润的一道伤疤如同蚯蚓趴在脸上,很是吓人。 戴洪抽出腰刀,喊道:“万全右卫的将士们,洗刷耻辱的时刻到了!杀胡虏,报皇恩!” 万全右卫的将士让过苏麟所带的军士,杀至最前面! 苏麟退后,看着生猛的万全右卫军士,不由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相比李宗,戴洪确实有胆魄,也更有血性,虽然他接手万全右卫的时间并不长,但此人很是用心,请教过徐祯卿之后,将皇恩浩荡,为君分忧等思想灌输给军士。 往日里,没人理会这一套乱七八糟的理论,可在万全都司整顿之后,军屯分田到军士,将官不持有军屯之田,朝廷严惩了一批欺压军士、奴役军士的将官,现在的朱厚照确实深得军心,算得上对这些人皇恩浩荡了。 人怀揣着一些念头作战与为了拿粮饷去作战,所表现出的精神状态与军士风貌是安全不同的,为了一些念头,人是可以豁出生死的,为了粮饷,那人是可以退却甚至是逃跑的。 苏麟带人退了下去,找到刘胜道:“鞑靼投入了一批勇猛之人,现如今虽然被万全右卫挡住,可戴洪未必能抗多久。” 刘胜问道:“还有几批没轮战?” 任一寸回道:“鼓勇营论战结束了,万全右卫还有三批,神机营也想参与轮战。” 刘胜皱眉:“神机营不需要来,他们属于远程作战之人,日后战场之上也不应该让他们冲锋在前,告诉戴洪、徐江,无论如何不容有失!” 便在此时,马蹄声奔至。 詹大同翻身下马,对刘胜通报道:“陛下送来文书!” 刘胜赶忙接过看去,然后交给徐祯卿:“陛下有令,让我们打犀利一些,并迫使小王子谈判,以争取三年边疆无事。” 徐祯卿看过之后,面色凝重:“让小王子谈判退让可不太容易,虽然我们手中握着巴尔斯。” 刘胜咧嘴:“陛下也说了,宣府要有边打边谈的准备。谈不拢就打,直至打到谈拢的那一天。” 徐祯卿点了点头,这文书送来,说明皇帝已经在准备处理战后事宜了,也说明皇帝放弃了亲至宣府的打算,但能不能促使小王子老实、选择谈判,大明能不能在谈判上占据优势,还需要看獾儿嘴这一战打得如何! 陛下要的是犀利,那就不能软了。 刀枪剑戟不够犀利,火器才是最犀利,也是最能打怕鞑靼人,瓦解鞑靼人战斗意志的东西。 刘胜当即下令:“告诉戴洪、徐江,万全右卫只有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后鼓勇营结束此战!” ------------ 第三百一十四章 鞑靼猛士,徐江阵亡 正激战的戴洪听闻轮战时间缩短了,虽很不乐意,可这里现在说话算数的毕竟是鼓勇营,也无法反对其命令,只好催促军士奋勇杀敌。 城关之下,车布、杜力夫等人也急了眼。 他娘的一批又一批的军士爬到垛口了,死活就是占领不了城墙,车布看着不断掉落死伤的部落军士,咬牙切齿,侧身看向古日,喊道:“你是我的刀,现在,我要你大杀四方,占据城墙!” 古日的一张大脸坑坑洼洼,左脸上还凹下去一块。 此人是鄂尔多斯的英雄,曾一人独战群狼,硬生生弄死了十几匹狼,威慑得头狼都不敢上前! 古日面无表情,冷冷地回道:“放心,鄂尔多斯部落的光不会黯淡!” 带了二十余人,古日选择了最中间的梯子,眼看上面的军士摔在一旁气绝身亡,古日踏上梯子,头顶上的人叫喊着摔了出去,古日当即向上,猫在了垛口之下,深吸了一口气。 弓身,猛地发力! 两只脚踩着梯子的横木腾跃而起。 咔嚓—— 强大的力道硬是将横木踩断。 古日凭借着腾跃带来的高度,没有直接去抓垛口,而是抓住了高处的女墙,整个身子挂在女墙之外,双脚猛地蹬在城墙之上,整个人竟翻了个跟头,直接从城外翻到了城墙之上! “好!” 车布呐喊一声。 杜力夫、哈图力格等人也忍不住赞叹,这家伙的力量、敏捷、战力果然超群! 古日一刀横开,直将一个明军斩杀,大开大合,一下子竟连杀三人,占了一处垛口。 戴洪眼见情况不妙,厉声喊道:“林南雁!” 千户林南雁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挥舞长刀便朝着古日杀去。 刀沉且猛! 古日没有硬接,而是避开之后,手中刀迅猛地砍向林南雁,因为身高胳膊长,古日与林南雁的刀虽然差不多长,但古日的刀明显更占优势。 林南雁凝眸退后一步,刚想近前,古日便逼近过来,一刀快过一刀。 叮叮—— 林南雁感觉后背撞到了南墙,脸色骤变,侧身之下,刀便贴着鼻尖斩了下去! 嘭! 一只脚踹到了林南雁胸口,林南雁整个人翻出了城墙,直掉到了内城。 古日转身杀向围剿自己的明军,这时更有两个鞑靼人登上城墙。 戴洪没想到林南雁竟没有封住,人都不知生死了,立即喊道:“蔡虎、高星!” 两人领命,左右夹击古日,而戴洪则带人去封堵垛口,与刚登上城墙的鞑靼军战斗,局势岌岌可危,万全右卫终究不是强军,眼看鞑靼人上了城墙,自己人被杀了好几个,士气开始锐减,一些军士更是面对鞑靼的进攻连连后退。 戴洪恨得咬牙切齿,可也没有其他办法,幸在此时,马墙上传出了震天的喊杀声,徐江带后备力量杀至,这才稳住阵型,可古日这几人着实生猛,不仅斩杀了蔡虎、高星,还将戴洪击伤,若不是军士拼死护住,估计戴洪都要折在对方手中,而此时登上城墙的鞑靼军已至五人。 徐江带人加入,其他垛口稳住了,但古日太过凶猛,先后阻止了十余次进攻,都被古日给杀败! 戴洪对徐江喊道:“若是城关在你我手中失守,那我们就没颜面存于天地之间,组织人杀过去!” 徐江看着眼前局势,已然失守了三个垛口,再这样下去,城墙岌岌可危,马墙之下,刘胜的人正等待着万全右卫发出求援的呼声,只要喊一嗓子,刘胜便会带鼓勇营的人杀过来,可那样一来,万全右卫就再没什么脸面,更何谈尊严! “我亲自带队!” 徐江咬牙,瞪着发红的眼,喊了八个勇猛之人,沉声道:“来不及写遗书,也来不及留遗言了,今日就让我们兄弟们,为大明中兴,化成一块砖,铺一脚的路吧!杀!” “杀!” 左捱、周遇、孙必交等军士跟着徐江冲杀过去。 徐江一杆长枪刺去,眼见古日避开,骤然发力,长枪横扫而出! 叮! 古日抬刀挡住长枪,一个踏步接近,刀便砍了过去! 徐江大喊一声,不躲不避,直面上前! 刀落! 徐江只感觉肩膀一沉,刀锋已切入肩骨,在一声呐喊之后,徐江撞向古日。 古日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如此不要命,刚想抽刀,却发现刀似乎被骨头卡住,抬头看去,竟是对方一只手抓着刀面,整个人就这么在刀锋之下撞了过来! 徐江一把抱住古日,在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整个人如同一头疯牛,将古日撞在了垛口处去势不减,连带着古日直翻出垛口砸落城外。 “徐江!” “徐指挥同知!” 戴洪眼眶一红。 左捱、周遇、孙必交等人见状,纷纷豁出性命杀去,而在此时,军士这才稳住阵脚,一些军士自发结队,长枪如林,一步一逼,硬生生将登上城墙的鞑靼兵给刺死! 垛口再次收回! 城下,尸体堆中。 古日愤怒不已,看向一旁笑着的徐江,一拳打了过去,徐江的脑袋猛地扭动,一双眼里满是血丝,最终没了光…… 车布、杜力夫看得直可惜,如此大好局面竟又被明军给掀了盘。 这一次失败,极大挫伤了鞑靼的积极性,哪怕车布再催促,鞑靼军也没了之前的锐气。 古日还想再次出手,却被车布喊了回去,现在明军明显加厚了防御,这个时候再顶上去,很可能真回不来了。 可达延汗并没打算结束战斗,而是命令车布等人,无论如何必须强取城关,面对强势的达延汗与不断增加的伤亡,哈图力格也不得不投入土默特部落的精锐。 而在此时,刘胜已带人登上城墙,面对还想继续战斗的戴洪,刘胜肃然道:“我之前嘲笑过万全右卫,现在,我收回之前的嘲笑,你们是一群有血性的汉子!” 戴洪紧握着刀,不顾伤势:“我们还能战斗!” 刘胜微微摇了摇头:“见了血,练了兵,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日后才能变成强军!现在,万全右卫退下吧,我们将以雷霆手段,以犀利无情的方式,结束战斗!” ------------ 第三百一十五章 手榴弹的反击 徐江的死,让戴洪心疼不已,也让万全右卫的人知道了军人的血性是什么! 刘胜抬手,身后的军士纷纷点燃火把。 苏麟带军士战斗,任一寸带人将女墙下堆叠的木匣拉至后面,木匣之上的血迹还很粘稠,打开木匣,并将里面的桐油纸拿出,十二枚手榴弹赫然显现出来。 随着一个个木匣打开,二百强壮有力的军士拿到了手榴弹。 刘胜杀翻一个鞑靼兵,看向三十几步外指挥作战的车布等人,他身旁站着的那个男人杀了徐江,此人不能活,于是转头对曹可均喊道:“给我拿五枚手榴弹来!” 曹可均应声,转身便取来手榴弹,还带了一个火把,朝着攀墙的鞑靼兵就烧了过去,鞑靼兵没想到明军竟然玩火,被火一燎,顿时掉了下去。 任一寸喊道:“准备完毕!” 刘胜下令:“朝着三十步外,哪里人多,丢哪里!准备——点火!” 军士纷纷将手榴弹的引线拿住,举着火把的军士提供了火源,随着引线被点燃,呲呲地燃烧,军士并没有任何动作。 “丢!” 在令人不安的一个呼吸之后,刘胜的声音传出,随后是各将官齐声:“丢!” 咻咻咻! 后面的军士助跑两步,至女墙附近朝着外面便丢了出去! 车布正在期待哈图力格的人能创造出奇迹,杀开一条路,将城墙夺下来,抬头便看到了一枚枚铁家伙从城墙之下飞了出来,还有好几个朝着自己而来。 “这是什么?” 车布迷茫。 古日眼疾手快,抬手猛地抓住一枚手榴弹,低头看了看木柄、铁头,抬头对车布道:“像是个锤子,不过,好像还冒着烟。” 车布更不解了,打仗归打仗,你射箭、丢石头、丢木头,这都是常见套路,什么时候改丢锤子了? 古日感觉有一种心悸,似乎是被狼群盯住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很是清晰。只是这感觉来得莫名,古日看向獾儿嘴的城墙,没有多少变化,这感觉来自何处? 骤然—— 古日感觉手中的锤子似乎扎了手,整个身子也像被撞了一般,猛地后退几步,耳朵被巨大的声响灌疼,听不到了外面的声响,抬头看去,只见首领车布正仰着头,下巴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刺穿了,随后倒了下去。 “不——” 古日刚上前一步,便感觉全身力量已无,两条腿一蜷缩,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艰难地举起手看去,才发现手不见了,而胸口似乎也被什么重创。 群狼,血战。 一战成名的自己,竟折损在了这不起眼的獾儿嘴城关之下。古日到死都不知自己如何死的,为何手中的东西会爆炸…… 正在爬梯子的胡德尔金猛地回头看去,只见伴随着密集的爆炸声,一个个族人被炸翻在地,血染了一片又一片,另一处爆炸里,周围的四个族人顷刻之间便倒在了地上,哀嚎起来。 头顶再次传出了丢东西的声音,当又一轮爆炸声传出,后续的鞑靼军开始惊恐地溃逃时,胡德尔金再也不敢耽误,直接从梯子上跳了下去,踩在了尸体之上翻滚几下,然后站起来便朝着北面跑去。 娘的,后军都跑了,这还怎么打,爬上去也没人帮忙啊。再说了,这是什么武器,为何会如此犀利,为何会杀人! 等等! 从天而降的火器? 这不就是伤兵营里流传的置人于死地的大明新式火器吗? “快跑!” 原本士气便不高的鞑靼军在火器的摧毁之下,开始逃跑,而刘胜也抓住机会,不断丢出手榴弹,没有手榴弹的军士则换了弓箭,为这些人送行。 哈图力格、杜力夫等人犯了个错误,他们眼见车布被炸死,明军火器厉害,直接转身跑路了,而没有安排人接应撤退的军士,这就导致了许多撤退中的鞑靼兵被射杀在路上。 若哈图力格等人安排一批人手用弓箭压制城墙之上的明军,至少可以少牺牲许多人,可手榴弹这种火器的杀伤与巨大动静,让他们失去了抵抗心思,只顾着逃命去了。 观战的达延汗看着前面狼狈不堪的场景,脸色极是阴沉,肃然道:“我记得很清楚,明军的火器是用神机炮发射的!可我们没看到神机炮,为何大明也可以使用火器!” 确实,无论是绍布接触巴尔斯带回去的情报,还是大明放回去的伤兵,都有一个清晰的情报,明军使用神机炮发射火药弹。 既然没神机炮,自然不能用火药弹,这应该是一个靠得住的推测。 可现实是,明军不按套路走。 没人见识过这种手丢的火药弹,也不能怪车布、古日等人将手榴弹看成锤子,毕竟没听到神机炮的轰鸣声,一时之间想不到火药弹身上去…… 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之上的手榴弹,将鞑靼打了个措手不及,也让其军心达到了空前的低谷。 原本信心满满想用回回炮彻底摧毁明军的抵抗意志,打开城关,可不成想因为巴尔斯在明军手中,回回炮用不上,直接用人填吧,从早上打到了中午,战死军士三千二百余,伤五千余。 而带兵前往东阳河的巴噶逊达尔罕也因道路阻断被迫返回,火筛进入山道之后,发现山道不是被挖断,就是被巨石堵住,根本走不了,也不得不返回。 三路进军,两路无功而返,一路被明军给打了回来。 面对眼下的战果,达延汗召集诸将商议对策。 火筛言道:“若是能确定三台吉的位置,避开使用回回炮,这城关还是可以拿下来。” 文都苏反问:“如何确定三台吉的位置?再说了,回回炮前出速度很慢,动静也大,需要人手多,我们一动,明军必然会有所防备,到那时将三台吉拉至城墙之上,我们还不是一样无法使用?” 当年于谦可以不确定朱祁镇在也先哪个营帐里睡觉就敢动用大炮,说到底还是觉得朱祁镇死不了,毕竟几十万大军都埋土木堡了他还活着,打几炮哪那么好运气将他弄死。退一步来说,实在运气用完了被砸死了,大明还有朱祁钰接班,不怕。 可小王子不敢也不可能用这一招,老大、老二没了,就老三培养多年,比老四强、比老四猛、比老四有大汗的气度,这要真被自己砸死了,那鞑靼未来几十年的气运就不好说了。所以,回回炮这玩意,用不得……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恫吓鞑靼 巴噶逊达尔罕想了想,言道:“既然在这里用不了回回炮,咱们就换个地方用。通往关内的城关多的是,西面的虞台岭,东面的张家口堡,都能进去,咱们可以将回回炮运过去,从那里破关杀进去!” 文都苏看了一眼巴噶逊达尔罕,直想骂白痴。 阿尔苏、火筛等人也直摇头。 回回炮是什么东西,那玩意体型庞大且沉重,向前运几百步就已经耗时耗力耗人了,若是想运出去几十里外,那还不如换个地方重新打造来得快,就是说你搬走了回回炮,那巨石呢,总不能将这一堆百余斤重的大石头一块抬走吧,可不抬走的话,就需要重新凿山弄石头,同样耗时耗力…… 鞑靼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打造过回回炮,实在是因为回回炮与骑兵的机动性相左,用这玩意,就会牺牲机动性,另外走的时候也带不走,只能烧掉。 如果不是这次想给明军个教训,报哈流土河之仇,达延汗也不至于弄出来如此笨重的东西来,可忙前忙后,筹划了好几个月,硬是没用上分毫,现在又吃了亏,损失相当大,着实窝火。 就在达延汗商议对策时,军士前来通报:“明军派一人出了城关,说要见大汗。” “这个时候还敢派人来,定是想要奚落我等,父汗,让儿臣将其杀了吧!” 阿尔苏恼怒地喊道。 达延汗沉默了下,抬手:“不着急,让他来。” 来人是鼓勇营的百户霍权,素来机敏胆大,加上能言善辩,被委派来当说客。 霍权见到达延汗之后,简单的抱拳后便开门见山:“我奉鼓勇营都督刘胜之命,前来告诉达延汗,大明现如今已进入了中兴年,当下的大明已不再是往年羸弱的大明,若达延汗想要图谋大明,那就应该做好迎接无数火器打击的准备!” 达延汗眼神冰冷,言道:“面对我还敢如此放肆,难道你不怕死吗?” 霍权肃然回道:“怕死就不来了,达延汗,实话说了吧,大明现在制造了无数火器,现如今京师至宣府的路上,连绵五十里都是运输火器的车队!宣府、万全右卫、野狐岭,包括不久之后的大同等地,都将大量装备火器!大明人是不能在野战中打败你们,但可以在城墙之上,隔着两三里路便将你们消灭!” 连绵五十里? 此言一出,阿尔苏、火筛、脱火赤等人也忍不住惊骇,这要送来多少火器,朱厚照是疯了,想要用火器将所有鞑靼人炸死不成? 达延汗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火器! 又是火器! 之前以为明军只不过是在宣府布置了一些火器,可从獾儿嘴中丢出的火器来看,明军的火器已经运送到了边关之地! 霍权看了看众人神情,见镇住了全场,便继续说道:“朝廷自去年便设置了天字制造局,专门制造威力巨大的火器,这一次送到宣府的还不是最厉害的,神机营的人说了,最厉害的火器在京师,一炮可以打出十里,炮弹炸开时,十丈之内人畜皆死!你们若继续打下去,朝廷不排除将这种威力巨大的杀器运到边关!” 十里? 阿尔苏当即反驳:“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远的神机炮,你这是故意恫吓我们,我们岂会信你!” 霍权呵呵冷笑:“问问那些伤兵吧,他们会告诉你们这是恫吓还是现实。达延汗,我们都督说了,大明是向往和平的,若你们想要和平,那就派使臣去找我们皇帝谈条件,唯有如此,巴尔斯才能放归草原。若达延汗认为还有必要继续打下去,那我们奉陪到底!大不了,一边打一边谈,我们不急。” 达延汗板着脸,回道:“是打还是谈,我们会决定。” 霍权行礼,笑着离开。 达延汗揉着眉心,颇感头疼。 巴噶逊达尔罕看出了达延汗的心思,开口道:“大汗,明军拥有火器,我们已不太容易攻克城关,至于其他边地,多不利用骑兵,且可能也增补了火器,强行进取并不合适。至于以前的隐蔽山道,多数已被明军挖断或堵住,想用大军也不容易。眼下应该休兵停战,派人去将三台吉索要回来。” 达延汗确实有了退意。 年初时意气风发,就等着大胜明军,扬威天下了。可现在倒好,巴尔斯与三万大军折在宣府,自己亲自领兵作战,连个小小的獾儿嘴都打不下来! 尤其是明军正在大量运输与装备会爆炸的火器,有神机炮发射的,有用手丢的,无论哪一种都是棘手至极。继续强攻下去,估计是没什么好处可讨,可就这样回去又不可能,总不能丢下巴尔斯不管吧,毕竟是亲生的,也是悉心栽培的接班人。 唯有谈判一途! 只是身为大汗直接开口谈判不合适,现在好了,还是女婿懂我…… 达延汗当即点头:“巴噶逊达尔罕所言有道理,在没有找到克制明军火器的法子之前,先派人谈判吧,谁愿意为使臣,将巴尔斯带回来?” 这话说出来,文都苏、脱火赤等人纷纷请命。 大明是不杀使臣的,这点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入了关,大明还得管吃管喝,送到京师还能见见大明皇帝,完成不完成任务是一码事,反正走走总比窝在这关外看日出日落好。 达延汗最终还是选择了老熟人绍布、朝鲁,让两人点十个人,前往大明京师谈判,临别之际,达延汗亲自嘱托:“谈判时可以将姿态放低一些,莫要惹怒了大明皇帝,无论如何都需要问清楚大明皇帝的条件,如何才能放归巴尔斯、浩斯等一干人。” 绍布、朝鲁领命,带人入关。 刘胜见到了熟悉的两人,当即笑了。 达延汗派使臣来,至少说明他现在没了最初的锐气,这个时候他不想继续打下去了。只不过刘胜并没有直接放绍布等人离开獾儿嘴,而是派人先送文书去京师,之后找到戚景通:“为了彻底恫吓住鞑靼,神机营需要辛苦下,演一出戏……”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继续吓唬他们 遂安伯陈鏸掀开帘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对赶车的军士道:“此番回京慢点不打紧,务必稳当,不可颠簸扯开他们的伤口。” 军士领命。 娄关仇驱马而至,对陈鏸道:“鞑靼的使臣队伍已经到了城外,只是我们现在返回京师合适吗?小王子当真服软,放弃了战争的打算吗?” 陈鏸凝重地看向野狐岭方向,轻声道:“小王子服不服软不好说,但我敢肯定,小王子内心十分清楚,巴尔斯能不能回草原,不是战争说了算,而是谈判说了算。” 娄关仇想了想认可这个说法,毕竟巴尔斯在大明手中,强攻拿不下獾儿嘴,那就只能谈判了。 皇帝收到了消息,准许绍布等人至京师,并命立威营返京休整。 立威营在獾儿嘴损伤巨大,任坚至今昏迷不醒,周文、杨规循总算过了鬼门关,一些伤兵还因伤口恶化而死,可立威营并不是没有了战力,毕竟参与獾儿嘴的是五千军士,而立威营满营是八千人,剩下三千人一直驻守在万全右卫,只要局势有所需要,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但皇帝这个时候下令立威营全营返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厚照判定大的战争已经打不起来,可以收回一部分力量返回京师了。 陈鏸言道:“我在后面押队,你在前面给使臣带路。这一路上,可不是回去那么简单,还需要彰显我们的强大!” “了解!” 娄关仇领命。 娄关仇带一千经过獾儿嘴之战的军士出了万全右卫城,绍布、朝鲁等鞑靼使臣见到这一群杀气腾腾,威武强悍的军士,倍感震惊。 明军,竟也有如此强悍之师!不需要交手,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 娄关仇做好交接,验过文书后,对绍布等人道:“此番前往京师,为保你们安全,还需牢记一点,不得擅自离开队伍!若有人不遵此条失踪或死在大明,大明概不负责!” 绍布、朝鲁对此没异议。 娄关仇见陈鏸带军士已出城,便扬起马鞭:“走,回京!” 啪! 清亮的鞭鸣声传荡开来,大队之后是数以百计的马车,马车之上全是伤员。 队伍拉出七八里,时不时有四五骑从队伍前面走至队伍最后,又从队伍最后跑至最前。 在经过一条岔路口时,娄关仇带人选择了东北的一条宽道,可还没走两里,便抬手止住了众人,下令停下。 绍布、朝鲁等人看去,远处的道路之上出现了一辆辆推车,一眼看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娄关仇端坐在马背之上等着,没过多久,前面的队伍里便奔出两骑,赶至娄关仇等人面前,厉声喊道:“奉命运输火器至边关,时间紧迫,还请你们将道路让开。” “这是运了多少火器?” 娄关仇看着刘宠、刘宸这两兄弟,拿出自己的身份牌,假模假样的交涉一番之后,眯着眼一边看一边问。 刘宠见是立威营的将官,也没隐瞒:“具体数量咱也不知道,可知道从这里到鸡鸣驿,全都是运输火器的百姓。陛下听说獾儿嘴打得困难,死了不少军士,这才发了狠,准备将所有运输都运到前线来。” “从这里到鸡鸣驿都是?这岂不是一百多里路?” 娄关仇震惊不已。 刘宠肃然道:“是啊,为了可以将小王子彻底留在关外,陛下给了旨意,征调了三十万百姓负责运输物资。娄将军,你们怎么回去了,继续留在边关,这可是杀敌立功的大好时机啊。” 娄关仇指了指一旁的绍布、朝鲁等人:“娘的,还不是为了送他们去京师,说要和咱们皇帝谈判,商量着如何可以放归巴尔斯。” 刘宠、刘宸看向鞑靼使臣,刘宸当即不乐意起来:“谈什么,继续打下去就是了!要谈,抓了小王子到京师,给陛下跳完舞再谈谈什么时候草原臣服大明!你是不知道,陛下可是拟定了一个死士计划——” 绍布、朝鲁还没从三十万人运输物资,连绵百里的火器队伍震惊中走出来,这又听说了个死士计划,不由得更紧张起来。 “什么死士计划?” 娄关仇赶忙问。 刘宸刚想说话,却被刘宠打断:“鞑靼人还在呢,这等机密事怎么能说,来,娄将军我们到一旁……” 绍布、朝鲁看着不远处嘀嘀咕咕的刘宠与娄关仇,两人心头急切,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娄关仇回来,对身后将士吩咐:“为了不给运输火器的百姓添麻烦,我们此番回京不走大道,全部撤回岔路口,走小道回京!” “这不太合适吧?”绍布赶忙说:“若是耽误了入京日期,岂不是容易触怒你们皇帝?” 娄关仇呵呵一笑:“使臣多虑了,走小道反而用时更短,只不过路不宽罢了。” 将官发了话,那就只能调转了。 绍布、朝鲁看向远处,出现在眼睛里的推车越来越多,那上面绑扎着一口口箱子,还有一些火器直接绑在了上面…… 朝鲁面色凝重,之前听闻霍权与达延汗对话时提到运输火器之事,还以为是无中生有的恫吓,可眼见为实,这一听一看,感情霍权还少说了,实际上明军正在运输的火器数量更多,他们的准备更周全! 换了道,走走停停,直至黄昏时扎营。 营地扎好后,娄关仇下令将官集结。 朝鲁看着不断有将官走入娄关仇的营帐,对一旁的绍布道:“那个死士计划是什么,我们最好是找出来。” 绍布很是为难:“可他们不会告诉我们那计划是什么啊。” 朝鲁沉思了下,咬牙道:“今夜天黑,说不得有机会,宗古善隐蔽,让他偷听下吧。” 绍布清楚这很是冒险,一旦被明军发现,那这宗古很可能就没命了。 但死士计划,听着就很不对劲,似乎大明准备牺牲一批人,以达到彻底消灭达延汗的目的! 事关鞑靼与达延汗,这个风险必须冒! 绍布召来宗古,吩咐一番,宗古交代了一番话权当遗言,做了必死的准备,准备了夜行衣,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接近娄关仇的营帐…… ------------ 第三百一十八章 骇人听闻的死士计划 营帐内,娄关仇看着陈鏸、傅迁等人,谁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对付着饭 帘子掀开,詹大同走了进来,对陈鏸、娄关仇点了点头。 娄关仇眉头一挑,开口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说说陛下的谋划吧。陛下深知,咱们根本不具备野战中正面打败鞑靼骑兵,消灭小王子的能力,所以提出了死士计划,准备以命换命……” 猫在营帐后的宗古越听越感觉浑身发冷,直至听完之后,已是大汗淋漓,借着军士巡视走开的机会,赶忙撤了出去,找到绍布、朝鲁,面色凝重地说:“死士计划,大明的皇帝想出来的一个丧心病狂的计划!一旦这个计划实施,大汗危险,整个鞑靼也将陷入绝境!” “什么?” 绍布、朝鲁难以置信。 朝鲁赶忙问:“这计划到底是什么?” 宗古回道:“大明皇帝计划挑选一万骑兵,所有骑兵与战马全都捆绑上火器,然后冲入大汗所在的营地,将火器点燃之后,与我们的人同归于尽!” 绍布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朝鲁也目瞪口呆。 这他娘的,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良久,绍布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从放归的宣府军士口中我们很清楚,明军的一些火器威力巨大,一旦爆炸,周围一两丈范围内的人不死即伤,若是骑兵与战马携带大量火器全点燃了冲过去,那一旦爆炸,说不得周围十几丈以内的人都没活路!一万骑兵,一万死士,若任由他们冲杀过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朝鲁的手直颤抖。 明军有些疯狂,而这种疯狂又不能无视! 大明皇帝朱厚照现在和过去很不一样,他能收买军心,弄出来一万死士还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这计划一旦执行了,那鞑靼如何应对? 没办法应对,若不能远远地射死他们,弄死他们,一旦被他们接近,那死的就是鞑靼人! 神机炮有射程,躲远一点就可以安心了。 可这种死士骑兵,他们是没什么所谓的射程一说,只要战马能送他们到哪里,哪里就能炸,而战马拼了命那也是可以追出二百多里路的…… 朝鲁心惊胆战:“咱们必须想办法告知大汗,一旦有明军骑兵接近,那可要做好准备才是。若没个防备,被其贴近了,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绍布连连点头。 宗古开口道:“据娄关仇所言,他会请求皇帝推迟死士计划,看谈判情况再做决断。若谈不成,再执行也不迟。另外现如今的火器还没运输到位,死士也没有选出来,还需要一段时日。” 绍布、朝鲁听到这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回去。 即便安心了不少,但绍布、朝鲁也是一晚上没睡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直至天亮再次赶路…… 四日后,抵达镇边城,自此处经过内长城进入顺天府境内,又行了两日抵达石景山附近,北京城近在眼前。 内阁。 礼部尚书傅珪看着李东阳端起供春茶壶,悠然地倒着茶,忍不住问道:“李首辅,小王子的使臣已经到了城外了,礼部是不是该派人去了,陛下到底怎么说?” 李东阳含笑,递给傅珪一杯茶:“陛下说了,礼部与会同馆那里,按规矩办就是。” 傅珪接过茶杯:“既然按规矩办,那就好说,我这就吩咐下去。” 李东阳微微摇头:“你还没理解陛下的意思,按规矩办,可不是说明日或后日那鞑靼使臣可以上殿。” 傅珪愣了下,问道:“难不成还要训礼?” 李东阳微微点头:“没错。” 傅珪指了指西面:“小王子就在关外,这个时候不早点谈判送走那尊瘟神,还要拖着时间,合适吗?” 李东阳抿了一口茶:“现在是鞑靼想谈,不是大明想谈,这个基础需要夯实了,若是给人的印象是大明急切谈判,那这谈起来,可不好占上风。所以——” 傅珪明白了,一切为了最终谈判结果做准备。 得,那就照办吧。 翌日。 会同馆大使于载接到绍布、朝鲁等人,走了半里路,北京城的城墙已然在目。 绍布、朝鲁等人看去,只见高大的城墙之上的诸多垛口里,几乎全都伸出了粗壮的神机炮炮管,黑洞洞地盯着北方的山河。 “这,这么多火器?” 绍布吃了一惊。 于载早就收到了话,眼见鞑靼使臣震惊,漫不经心地说:“这算什么,听说天字制造局已经招揽了十万匠人,每天能制造大型神机炮一千门,小型神机炮三千门,火药弹五万,这也就是北京城不够宽大,否则城墙上还能多摆上几千门神机炮。陛下说了,以后谁敢来这里,不需要出城,全用神机炮招呼……” 绍布、朝鲁被吓得直哆嗦。 他娘的,如此恐怖的生产能力,怪不得敢提出令人惊悚的死士计划,这要真实施了,这草原到底是谁的都说不好。 宗古见于载不继续走了,皱眉问:“是不是该入城了?” 绍布等人也反应过来,需要入城去见朱厚照问清楚条件这才好回去交差。 于载摇头:“这个时候不宜入城。” “为何?” 绍布等人齐声问。 于载指了指德胜门:“看,迎接立威营回京的官员到了。” 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兵部侍郎李浩、都督蓝敬、高得林等率军出城,前出一里迎接陈鏸、娄关仇等人返京。 陈鏸看着如此规格,眼眶湿润。 这应该是除皇帝亲至外最高的礼遇了吧。 张懋看着面容更显苍老的陈鏸,肃然道:“奉陛下旨意,迎接英雄的立威营将士们——回家!” 回家! 任坚微微睁开眼,听着身边的欢呼声,吐出一口浊气:“看来,活过来了……” 立威营的将士挺直腰板,骄傲无比。 在陈鏸的坚持之下,立威营受伤的将士与马车被送到了前面,率先入城。 德胜门大捷之上,无数百姓两旁等候,给这些为守护疆土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以回家的礼遇! 看着那些伤残的将士,北京城中的百姓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安心。 德胜桥上,宦官张永拦住了入城的立威营将士,拿出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军民当为一家,军为民——负重前行,拼死搏战,方有民太平!民拥军——则军百战不折,百死不灭,军魂立,敌可破!” ------------ 第三百一十九章 军民一家,破除藩篱 军民一家? 听着如此旨意,陈鏸、娄关仇等人心头火热,许多将士热泪盈眶。 千户邢大孝擦了擦眼角的泪,将胸膛挺得更直了一些,昂着头,神情更显坚毅。 无论是从祖辈还是活过的大半辈子,没有谁听说过军民一家的话,从来没有! 百姓也好,富户也罢,甚至是文官,对军士都有着一种近乎天然的鄙视,在他们口中,将士是粗人、莽夫,这算是好听的了,更多的是丘八、兵油子、兵痞! 许多人,对当兵的没什么好感,一边是畏怕,一边是憎恶。 而大明推行的是卫所制,当兵的携家带口都在卫所之中,这也就导致了军士与百姓的割裂,军士干了什么,做过什么,许多百姓是不知道的,哪怕是知道他们为守护疆土牺牲巨大,赢了,百姓会说一句应该的,输了,百姓会跳起脚骂人,所有的沉重与痛苦,其实都消化在了卫所内部、军队内部。 现在,朱厚照抡起了锤子,将固有的藩篱砸开,喊出了“军民一家”的口号,这是告诉世人,军队和百姓是无法割裂的,大家其实是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里的百姓兴许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重要性,但陈鏸、娄关仇等人明白,这是新军之策推行的一个新节点,是朱厚照努力改变世人对军士不尊重、不敬重的重大举措,也是让军士得到敬重,拥有荣耀的手段!从现在开始,任何指着军士喊兵痞、莽夫的人都需要掂量掂量,咱们是一家人,你说我莽夫,和说你家里出了个莽夫有什么区别? 立威营坚守獾儿嘴,南阻巴尔斯,北抗小王子的事早就在京师传开了,尤其是京报司的深入采访,京师说书人“蹭热点”,已让立威营名声在外,百姓夹道欢迎,便是人心所向。 等立威营入了城,会同馆大使于载这才看向绍布、朝鲁等人:“走吧,入城。” 进入城门洞,看着坚固的砖墙,深二十余步的通道,绍布、朝鲁等人面色凝重,这头顶上可就是城墙,如此宽阔的城墙,可比獾儿嘴强太多了,一面城墙之上,布置个万把人不成问题。 这也就是被挡在了关外,若是顺利的话杀到了北京城下,明军有据城而战,那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明军现在竟有如此海量的神机炮,据说有些神机炮一击之下可达十里之遥!在獾儿嘴吃了败仗还可以退回草原,这要是在北京城下吃了败仗,很可能跑不掉啊…… 在这一刻,绍布、朝鲁竟有些庆幸达延汗没带人杀入关内。 有这种心理可以理解,又是“眼见为实”的长达百余里的运输火器队伍,又是“惊天动地”的死士计划,现在北京城墙之上火器更是密集…… 在一连番他人忽悠,自我暗示与恐吓之下,大明已经变得很强大,强大到了足够消灭鞑靼的地步,至少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如此。 将鞑靼使臣安置至会同馆之后,于载开口道:“按照大明觐见皇帝的规制,无论是藩属国还是其他使臣,都不得因无礼乱了规矩,冲撞了陛下,故此,你们需要学习如何上朝,如何行礼,如何吃饭,什么时候该站,什么时候该坐……” 绍布瞪大眼,赶忙说:“我们可是奉达延汗之命,前来这里与你们皇帝商议两国大事,若耽误了国事,导致战乱不休,岂不是不美?还请于大使代为转知,我们愿早点见到大明皇帝,转递达延汗的国书。” 于载抓了抓胡须,不以为然地说:“耽误不了什么国事,再说了,小王子想打那就打,你们规矩学不会,不可能允许你们进入奉天殿。不急,认真点,两天就可以学会。” 绍布、朝鲁能不着急嘛,如果达延汗等急了接着干,惹到大明执行死士计划,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答应。 没有人带路与传话,这也见不到朱厚照。 没办法,只能听从于载的吩咐学礼。 跪下? 什么,你让我们跪下,我们可是达延汗的使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见了大汗我们也是捶下胸口低个头,凭什么见朱厚照要下跪? 别走啊,我们,我们跪还不行? 跪的不对? 你他娘有完没完,下跪不就是两腿一弯,你还想怎么样,什么,头触地,身子趴下去? 老子给你说,我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于载将头一抬:“不想学啊,那我们走了,你们想回去就回去,恕不远送。” 绍布、朝鲁几乎吐血,被宗古给拦住:“以大局为重啊,想想达延汗,想想三台吉……” “跪拜!” 于载扯着嗓子喊,看着乖乖行礼的绍布、朝鲁等人,内心满是感慨:娘的,打了胜仗就是好啊,让他们下跪都得听,这要是放十年前,小王子的使臣来了,谁敢让他们下跪,还不得当祖宗小心伺候,被人打了骂了都不敢说什么。 看看这些往日里高傲的鞑靼人,他们也有今日! 于载第一次感觉到,胜仗之下,大明人的腰杆子硬了,连说话的嗓门也可以大一些了。 文华殿。 朱厚照搀扶着陈鏸坐下,对被抬起来的周文、杨规循、任坚等人道:“朕吩咐过,晚点会去军医院看你们,怎么一个个还逞强非要来朕这里,任坚,听说你昏迷好几日了,今日才醒来,正是虚弱,你就没必要过来了吧?” 任坚躺在木板上,艰难地抱拳:“臣想陛下了,不见一眼总不安心。” 朱厚照爽朗地笑了笑,言道:“这一次战斗,立威营算是彻底立威了,你们都是好样的,等着吧,等谈判结束,等战事结束,该有你们的封赏,一点都不会少。” 杨规循两道伤在腹部,不好坐着,也躺在木板上,开口道:“陛下,我等想知道,还有没有作战安排,若是有,我们想回到前线,立威营还能战斗!这点伤再过个三五日也无碍了,到时候多杀几个胡虏也是好事!” ------------ 第三百二十章 是时候制酒精与纱布了 杀敌报国,马革裹尸。 这是杨规循坚定的信念,既然这一次鞑靼没要了自己的命,那余生还能多弄死几个鞑靼!是 朱厚照看了看杨规循,又看着坚定的周文、任坚等人,微微摇了摇头:“这一次的宣府大捷,事实上有着很多的侥幸因素。若是巴尔斯将营地扎在五里开外,宣府未必有机会用火器重创他们,若是如此,宣府现如今很可能没多少余力对抗小王子。想清楚这些,我们也该收手了。” 陈鏸皱眉:“陛下,我们占据优势……” 朱厚照摆了摆手:“何来优势?只要小王子不主动进攻,我们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他手中可是握着好几万骑兵,咱们突袭不了。靠着边关地利拦住小王子,只能是一时,也只能是一地。若小王子放弃万全都司,转而去大同,甚至是去甘肃,我们是防不住的。另外,万全都司军屯之田第一年归还给军士,若是到头来是个颗粒无收的结果,军士如何安心,当地的百姓也将损失惨重……” 陈鏸、娄关仇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宣府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军士还好说,听命行事,可众多百姓渴望早点结束战争,返回田间收拾自家的那几亩地。 坚壁清野是对付敌人的好法子,可这一招不能长时间用。 朱厚照严肃地说:“王廷相、顾仕隆的文书前两日送到了京师,他们认为小王子大规模破关而入的可能性已是不大,是时候放民归家归田了。朕的意思是再等几日,看看鞑靼使臣的表现,揣测清楚小王子的意图之后再做决定。但这个决定,已经拖不下去多久了。我们占了便宜,但又无法彻底消灭小王子,这个时候就应该通过谈判来解决剩下的问题。” 陈鏸见朱厚照有了决断,回道:“臣等听命,陛下要打,我们就冲锋在前,陛下要谈,我们就作谈判的后盾。” 杨规循、任坚等人纷纷附和。 朱厚照微微点头,叹道:“说到底,朕还需要几年来整顿边关。鞑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而想要彻底消除草原的威胁,又绝非易事,唯有大明中兴,咱们才有机会。” 娄关仇道:“有陛下在,何愁不中兴?” 朱厚照坐了回去,认真地说:“是有你们,大明才何愁不中兴!唯军强,方可国强!唯民富,方可军强!所以,下去之后好好休养,等你们好了,朕还有一堆事要交你们来办,未来三年,你们有得忙了。” 朱厚照留下了陈鏸、娄关仇,让宦官抬着任坚等人撤了下去休养。 陈鏸送上了一本文书:“陛下,伤兵营的将士有一些没挺过来,又有三十余人走了。” 朱厚照打开文书看了看,眉头紧锁:“说起来,这场战争还是来得太早了一些,张永,传军医院院使张渡舟、院判康询。” 张永领命而去。 朱厚照将文书放在一旁,眼神中有些哀伤。 军医院搭建的时间并不长,人手数量还不够多,服务于战场的救治体系还没完全建立起来,尤其是消毒杀菌这种事还没有来得及去做。 这一场战争打下来,许多伤兵都因为伤口炎症而死,就连任坚也差点因此挂了,还是军医几次刮掉腐烂的肉保下来的,可这种法子有时候并没多少效果,反而给伤兵带来了巨大痛苦。 是时候制酒精与纱布了。 不过想弄出酒精来,多少有些困难,毕竟那玩意需要控制度数,这个度数用嘴巴又是品尝不出来的,只能先蒸馏出高纯度酒精,然后一点点勾兑降低度数,拿去给伤兵测试,查看伤口状况,摸索中确定了。 纱布也有些难度,那玩意不是一块布料那么简单,需要透气还不黏连伤口,想制造出来还需要一些石油成分在里面,就算是千方百计弄出来,估计也会因石油产量不足供应不起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制造一种相对通气的棉布,一律蒸馏高温消毒,然后用于伤口处理,必须改变割一块布料就给缠伤口上的陋习…… 傍晚,刘璋去了会同馆,不久之后入宫。 朱厚照听完刘璋的讲述之后,满意地说:“鞑靼使臣越是听话,越说明立威营一路来的把戏奏效了。等他们回去之后,这种威胁与恐惧将会加在小王子身上,这对我们最终实现谈判有帮助。” 刘璋犹豫了下,言道:“陛下,那死士计划,臣以为,兴许当真可行。若牺牲一万人可以彻底消除鞑靼这个心腹大患,那这牺牲便是值得的!” 朱厚照看着刘璋,笑道:“这法子听着吓人,而且看似可行,但实际上执行不了。” 现在的火药弹与后世的火器有很大区别,这玩意需要点火才行,离远了点火不好控制爆炸的时机,很可能还没跑到人群就炸了。跑近点点火,很可能没点燃引线就被鞑靼的骑兵射死了,死一个,就等同于丢了一堆火器给鞑靼,一旦丢的火器多了,那大明边关如何可就危险了。再说了,一万匹马对大明来说可是巨大的一笔财富,更何况还有一万军士,这代表着一万家庭!这个代价,朱厚照可不敢轻易承受。 刘璋以为朱厚照仁慈,想要劝说,朱厚照却打断了刘璋:“给大明三五年,推广火器之后,边镇的威胁将会大幅减少,到那时,鞑靼不仅不会跑来威胁大明,甚至还会想着如何跑远一点,求部落保全!刘璋,你要坚信,朕可以消除草原的威胁,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定能做到!” 刘璋肃然行礼:“臣期待那一日到来!” 朱厚照点了点头,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不要折腾使臣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让使臣后日上殿。在这之前,让张懋安排人接触下使臣,按照这上面的要求,先谈着。” 刘璋领了文书,退出文华殿。 张懋翻看着文书,眉头皱巴着:“刘指挥使,这文书中前面的条款文还好理解,可这盐换羊的交易,是怎么回事?陛下即便是再喜欢吃羊肉,也不至于在谈判中刻意讨要吧?” ------------ 第三百二十一章 换取草原的羊只 獾儿嘴,北二十里。 达延汗站在夜色的山丘之上,眺望远山。 夜风徐徐,月如眉梢浅挂。 达延汗侧身,对一旁站着的文都苏道:“去大明京师的使臣去了几日了?” 文都苏回道:“已有十一日。” 达延汗皱眉:“倒是有些久了。” 文都苏思索了下,语气平缓地说:“大明办事素来拖沓,不过几句话的事,他们却能争论上几日。不过算算日子,绍布他们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达延汗走向战马,拍了拍马头:“这段时日明军也很安静,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只可惜派去了不少细作,竟没回来一人,这让我们不清楚关内到底是什么情况。” 文都苏沉默了,这倒是事实。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话可不是大明人明白,草原的人也知道情报与消息的重要性,可因为细作网被大明强拆了,里面没接应的人不说,就连一些隐蔽的道路都走不了了,在这种情况下强行潜入很容易暴露,没人回来属实正常。 达延汗张开双臂,迎着夜空,突然说了句:“听说阿尔苏最近情绪不太高,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文都苏吃了一惊,看着达延汗宽大的后背,赶忙回道:“几次受挫,四台吉确实被打击到了,不过想来过一些日子便会好起来。” 达延汗微微摇头,转过身看着文都苏:“只是受挫吗?” 文都苏不敢看达延汗的眼睛,避开道:“想来如此。” 达延汗呵呵笑了笑,言道:“你啊,现在说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文都苏冷汗直冒。 这怎么说,难道我要告诉你,老四阿尔苏不希望老三巴尔斯被送回来,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毫无任何意外地,在你死后接任大汗之位了? 这是你们的家事,是老四和老三和你之间的事,我们身为臣子的参与进去很是不智。再说了,阿尔苏只是情绪不高,又没反对你,说他坏话,如果巴尔斯回不来,那不是得罪了未来的大汗? 达延汗兴致弱了,转身回了营帐。 翌日。 达延汗又进入了不知尽头的等待,原以为还要多等几日,可到了午时,突然传来绍布、朝鲁等人出关的消息。 绍布、朝鲁带人安全返回了。 达延汗看到绍布、朝鲁等人时吃了一惊,冷着脸问:“大明苛责你们,不给你们饭吃还是怎么,为何变得如此憔悴消瘦?” 绍布、朝鲁苦着脸。 这段时间整日都是折磨,担惊受怕,听到了太多明军火器的消息,甚至还被拉去观摩了一次火器试射,一击之下,山石崩碎,那威力之大,简直骇人听闻。至于山石里面塞了多少火药,里面打了多少孔神马的,绍布、朝鲁并不知情,只远远的看到这边神机炮打了出去,那边山都炸开了…… 绍布将多日见闻一股脑说了出来,似乎是在倾倒多日来的恐惧:“我听说了,明军正在挑选一些死士,那些死士就集结在了万全右卫城中,朝廷为了让他们卖命,许诺他们的子孙可以当大官,免徭役,还专门送去了美酒美食,甚至还送去了女人,就是想让他们在彻底的享受之后能执行死士计划……” 达延汗听得冷汗之下,阿尔苏、火筛、脱火赤等这些悍勇之人也不禁脸色煞白。 娘的,见过玩命的,没见过如此玩命的。 神机炮火器的威力在座的虽然没亲身经历过,可后营伤兵可在那摆着呢,他们讲述过神机炮火器的厉害。另外獾儿嘴虽然没有使用神机炮,但使用了手丢的火药弹,那玩意炸开了也是能死人的,如果一个人身上绑着几十个手丢的火药弹冲过来,那要拉多少人垫背? 朱厚照疯了,大明也疯了! 这种法子也能想得出来! 朝鲁还不忘补充一番,将大明拥有海量火器,天字制造局每日恐怖的生产能力等说了出来,末了道:“大明正在动用一切力量想要将大汗留在这里,我们距离獾儿嘴太近了,应该早点撤远一些,另外在外围应该留重兵警戒,一旦遭遇其死士计划,当让人不顾生死地拦下!” 达延汗突然警觉起来,看向火筛:“你带人警戒,增加外围兵力,无论如何都不准任何人接近营地!” 火筛领命离开,营地兵马调动起来。 营帐内。 达延汗听完绍布、朝鲁的讲述之后,问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所以,大明皇帝到底想要什么,如何才能放归巴尔斯?” 绍布赶忙拿出文书,递给达延汗:“大明皇帝答应放归巴尔斯,但提了五个条件,都在文书里了。” 达延汗打开文书仔细看去,一双眼变得如鹰锐利:“三年不犯边,不打草谷?” 这等同于让鞑靼三年不进犯大明,这第一条就很难答应。原因很简单,走私拿到的那点盐铁怎么够长期用,再说了,走私的路能不能打开,不还是需要打仗给开路吗?脸盆没了,总需要到大明来拿吧,瓦罐破了,草原上也捏不出来,烧不了,只能跑过来抢东西。 绍布见达延汗语气不对,言道:“大明皇帝说了,只要答应这一条,可以在边镇之外设互市之地,允许日常的盐铁买卖,以换取草原的羊只。” “互市?” 达延汗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绍布。 要知道二十三年前,达延汗要求入贡大明,大明也答应了,只不过每次都嫌自家入贡的人多,不就是几千号人,怎么滴就多了?在七年前,派了六千人去朝贡,非说我们贡书有错别字,娘的,知不知道草原上纸张难得,即便是大汗,那也没什么纸啊…… 后来就是抢,干脆不入贡了。 现在朱厚照竟然准备设互市,等等—— 达延汗看向绍布,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刚刚说什么,换取草原的羊只?” 绍布点头:“没错,确实是羊只,不是战马。” 达延汗一脸茫然,朱厚照的行事风格极是诡异,历年来大明做互市也好,入贡也罢,第一头等货物一定是马匹,可朱厚照竟然要的是羊? 羊这玩意,它骑不了,没任何攻击性可言,这东西最大的用处就一个:吃…… 朝鲁咧嘴:“听闻大明皇帝是个羊肉皇帝,一顿无羊肉不欢,每日要吃十几头羊。当初官员提出这条时,我等也发懵,以为对方说错了,谁想对方竟一口咬定,皇帝要的就是羊,不是马……” ------------ 第三百二十二章 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 要羊不要战马? 匪夷所思! 达延汗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朱厚照是怎么想的。 朱厚照的逻辑是: 虽说草原人口少,草场很大,即便是刺激蒙古人大规模养羊,二三十年也不太可能让草原荒芜,出现羊吃人的情况。 但是—— 现在需要给草原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只要他们安心养羊,就能换取想要的货物。哪怕是日后草原出了什么变故,比如达延汗挂了,那他们也不需要干抢劫的行当,只需要养羊,将羊拉去给大明做交易,那就能好好过日子。 将盐铁与羊锚定在一起,以利益驱动,这种链条一旦夯实了,便会将草原拴在供应链上,他日想脱钩都难。至于为什么不将盐铁与马匹锚定,是因为鞑靼人也不傻,大量供应给大明马匹,那和资敌没区别,一旦明军打造出精锐骑兵,那鞑靼的末日也就到了。 以羊为准,牛、马为辅,这样至少告诉了鞑靼,大明没想远征你,你想在捕鱼儿海捕鱼,那就继续住那里。 这是一个长远的布局,也是一个链条上的通盘考虑。 至于盐铁买卖多了会不会威胁大明,这实在是一个值得商榷的事,首先可以肯定,盐走私的问题很难彻底根除,从现在鞑靼手中的盐来看,他们目前不缺这东西,从他们的武器来看,他们也不缺兵器,箭也多…… 至少从当下来看,贸易封锁事实上对鞑靼并没多少作用,与其利益全部流入走私贩子手中,还不如朝廷来控制互市,尤其是胜仗之下,大明的话语权提了上来,不怕鞑靼做出不利于互市、断绝贸易、威胁战争之事。 而这些想法,达延汗是不可能想明白的,摇了摇头,只认为是朱厚照喜欢吃羊肉的缘故,然后继续看文书:“大明打算交换俘虏?” 绍布点头:“大明皇帝说了,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十年前,但凡是劫掠的大明百姓,都可以放归。放归两个大明百姓,便可以放归一个鞑靼将士,名单咱们拟。” 朝鲁跟着讲道:“若大明边关发生任何劫掠百姓之事,那所有谈判终止,换俘之事永不再谈。” 文都苏听到这些话,赶忙对达延汗道:“这换俘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至少可以将那些将官换回来。”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再说了,许多将官事实上是各部落的贵族或精英,这些人回来,哪怕是战败了,损失不小,至少也能安抚下人心。 达延汗问道:“草原上还有多少大明人?” 文都苏思忖了下,言道:“这些年虽然劫掠了不少,可死了很多,加上一些女人被赐了出去……大概还有三千余。” 草原掠夺人口,除了女人,青壮也掠夺,带回草原干一些粗活累活,当牲口用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些人的命运很惨。 达延汗看着换俘条款,有些头疼,大明这是使了一招阳谋啊,首先不让鞑靼再去抢掠人口,其次是两个大明百姓换一个俘虏,看似对鞑靼很有利,还给了鞑靼人拟名单,优先换回俘虏的权力,可大明也很清楚草原上能送回来的大明人口不会太多,这样换回去的俘虏数量就十分有限了。 可大明手中的俘虏很多,哪怕是送来了一批伤兵,那至少也有六千多,那换不回来的鞑靼人,他们会如何想,他们还会忠诚于鞑靼,忠诚于草原吗? 一旦这些人心灰意冷,彻底归顺了大明,那可就是未来的尖刀,很可能会插在鞑靼人身上,然后问一句:当初为什么不换我回家! 可这一条,鞑靼又不能不答应,因为朱厚照将巴尔斯也纳入了俘虏之中,需要两个大明百姓来换。随军的匠人还有一些,足够换回巴尔斯与几个将官了,可满打满算也换不了十个人回来…… 达延汗继续看下去,除了大明提出边关外百里缓冲区,不准有超过五百骑兵出没的事之外,后面没什么多大问题,朱厚照也没提出过分的要求。 被死士计划一吓,又见这文书内容不算苛刻,还能将巴尔斯换回来,达延汗与诸将商议一番,决定答应大明的条件,派遣文都苏作为代表,前往大明京师签署最终文书。 獾儿嘴。 巴尔斯勉强坐了起来,看着走进来的刘胜,问道:“大明到底提了什么要求,为何不告诉我?” 刘胜拉过椅子便坐在了巴尔斯面前,言道:“什么要求,你回去之后问问小王子不就清楚了?也就是我们陛下仁慈,否则你至少要在大明关押十年!” “你们打算放我回去?” 巴尔斯听出了刘胜的弦外之音。 刘胜点了下头:“是啊,为了和平,我们皇帝拿出了最大的诚意,答应将你换回去。不过巴尔斯,你虽然可以活着回去,但你未必能活多久。” 巴尔斯凝眸:“你这是何意?” 刘胜呵呵一笑,沉声道:“何意?你带三万人折戟在宣府,阿尔苏立马便领兵前来宣府,深为小王子器重,有消息称,阿尔苏很可能会取代你,成为未来的鸿台吉。” 巴尔斯盯着刘胜,直言道:“这就是你们大明人擅长的挑拨离间吗?告诉你,阿尔苏是我兄弟,他是不会与我争夺鸿台吉之位的。” 刘胜起身,低声道:“兄弟之间,确实不应该争夺。只是,英宗北狩回归之后,那兄弟两人,也是斗争过的。” “那是你们大明!” “哪里不一样,为了权势!不信你回去的时候就看看阿尔苏,看看他到底是真心为你回归高兴,还是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另外,如果你们内部突然出现一些人,不断给小王子说你如何无能,不能担当大任,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刘胜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开。 巴尔斯脸色有些苍白,难不成自己一起长大的弟弟会抢自己的位置? 这,貌似不是不可能。 为了权势,大明的朱棣可以踹了自己的侄子朱允炆,朱祁镇可以复辟,夺回皇位。现在自己还不是鸿台吉,若父汗被人进了谗言,自己何去何从? ------------ 第三百二十三章 约定达成,大封赏 随着文都苏入关,宣府解除了坚壁清野之策,无数百姓归家归田,开始忙碌起来,但一应卫所的军士依旧保持警惕,尤其是万全右卫、野狐岭、开平卫等一线,更是严阵以待,每日在外活跃的斥候都不低于二百人。 夏侯臣迎接了文都苏,率领三千营的骑兵送文都苏等人入京,因为是骑马,速度快了许多,四日后抵达京师。 朱厚照看着文都苏送来的达延汗的两份亲笔文书,用了印之后,将其中一份归还给文都苏,言道:“告诉达延汗,大明掌握的火器足够毁灭整个草原,三年之后,他若是认为这份约定不必存续,他可以领兵犯我大明,朕也可以领兵,效仿太祖太宗征沙漠!” 文都苏从年轻的朱厚照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似乎那份笃定的自信如刀一般,正挥向草原,锐利不可挡! 不可否认,现如今的朱厚照已没有半点昏庸的样子,他已展现出了明主的资质,此人活着,鞑靼想图谋大明估计是没什么希望了。 文都苏收敛心神,颇有几分敬畏地回道:“三年之后,鞑靼定会再续约定,赓续和平。” 朱厚照含笑:“和平是相向而行,而不是背道而驰,愿达延汗践行承诺,愿大明与草原再无刀兵之祸。赐宴!” 李东阳、杨廷和、张懋等人陪宴。 待宴会散去,朱厚照返回文华殿后,李东阳、张懋等人随之而来。 李东阳言道:“陛下,和平大局已定,臣以为可以专于内治了。自改中兴年号以来,南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深受百姓支持,投献之风也就此止住,臣想,应借此机会,多设清丈队,奔赴各行省,早日将一条鞭法放下去,也好纾困百姓。” 张懋皱眉:“臣赞同专于内治,但一条鞭法推行还不宜过早,也不应以此为重,眼下最紧要之事是整顿边关卫所,将贪污、欺压军士的将官,包括那些不敢战、不能战的将官全都撤下去,换上新锐,加强练兵,并输送火器至边关,以求稳住边镇。” 李东阳侧身看向张懋:“眼下和平文书该签下来,小王子不太可能在这个档口对大明发动进攻吧?卫所整顿可以徐徐展开,百姓之事当为头等之事。” 张懋老脸坚定,直言道:“三年时间并不长,整顿边关卫所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甚至是一年!而留给后续练兵的时间则只有两年了,两年时间是边镇能不能稳住的关键,浪费不得!李首辅不会以为,三年之后和平还会持续下去吧,一纸文书,未必不能被撕毁!” 李东阳沉默了。 和平的文书确实不可能持续太久,这也是朱厚照最终选择三年而不是五年、十年的原因。定下的时间太长了,所有人都相信和平会持续下去,当战争来临时谁还有抵抗之力? 三年,不长不短,是一个不错的时间点。 三年之后,说不得攻守易型,时间定得长了,若是束缚了自己的双手那就不太好了,毕竟朱厚照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求一纸文书的和平,而是希望征沙漠,与小王子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对决,彻底将草原的威胁给解除! 朱厚照看着争论的两人,笑道:“有什么好争论的,大明有文武官,文官负责一条鞭法的推行,武官负责边镇整顿,齐头并进便是。虽说这一仗我们损失不小,但毕竟争取到了三年内治与整顿时间,无论如何都不能浪费了。” 李东阳、张懋等人见朱厚照意气风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这是一个文武官员大有可为的时代! 文都苏办完事,翌日辞别,然后骑着马便赶回獾儿嘴,出关之后不久,便带了十六个匠人,并在城关之下,递上了一份名录。 巴尔斯、浩斯等将官的名字赫然在列。 刘胜让人验查过匠人身份,确系大明百姓后,将名单交给了苏麟。 没多久,巴尔斯、浩斯等人便被送出獾儿嘴城关。 周尚文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这一幕,很是不解:“指导员,为何要放他们回去,这日后岂不是成了心腹大患?” 徐祯卿暼了一眼周尚文,缓缓地说:“为何,自然是为了大局。不放走巴尔斯,小王子不可能心甘情愿离开,到那时,多少边镇都会遭遇打击,他手中可是几万人,五百骑分散开来,肆虐一番,也够我们受的,要知道山西、陕西等地的漏洞可是有很多,你们也不希望他们杀戮我们的百姓吧?” 周尚文低头:“这倒是,只是有些不甘心。” 徐祯卿背负双手,自信地说:“有什么不甘心的,咱们可以抓他们一次,自然也可以抓他们两次。这一次战斗你们看到了火器的威力,三年时间,朝廷很可能会将火器普及至边镇之地。到那时候再抓到巴尔斯或阿尔苏,他们谁来要人都不好使。说到底,陛下考虑的是全局,不只是眼下的野狐岭。” 周尚文明白了。 罗长生抓着佩剑,轻声道:“咱们在巴尔斯的心里打了个楔子,就是不知何时会生效。” 徐祯卿含笑:“不管阿尔苏有没有野心,鞑靼内部都会出现问题,哪怕不是他做的,巴尔斯也会将账算他头上。说实话,若巴尔斯可以接任小王子,对大明未必是一件坏事,毕竟他的胆魄——丢在了宣府。” 罗长生、周尚文等人笑了。 随着巴尔斯的回归,达延汗决定退回漠北,至于其他的俘虏,那就等回去之后慢慢换吧…… 当斥候找寻五日,追出数百里之后,终于确定了鞑靼撤了,随后京军撤出万全都司,连带着王廷相、顾仕隆、徐祯卿等人,一起班师回朝。 经兵部、五军都督府核定,礼部、户部参与,朱厚照审定,最终封赏确定下来: 神机营都督戚景通居首功,封镇关侯! 立威营都督遂安伯陈鏸,升为遂安侯! 总兵官王廷相居中调配,统筹安排立下军功,兼领中军左都督、太子太保。 夏侯臣升任三千营把总。 陈青塘、任坚、杨规循、周尚文、任一寸、苏麟、曹可均、娄关仇等皆是官升三级,随后不久,便被朱厚照委以重任,分至山西都司、大同行都司、陕西都司、辽东都司等充以要职。 徐祯卿从指导员升任为政委,罗长生、宗满江升任教导员,至此,指导员、教导员、政务的体系正式搭建起来,配合军士教习,开始掌管军队思政、信仰等要务……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宝船成,大规划(大结局) 北京城南。 山川坛与天坛之间,正阳门大街南端,一座拔地而起,巨石为基,垒砌以宽半丈,长一丈,高九丈的丰碑!这是新落成的北京英烈纪念碑,巍峨矗立,如同顶天立地的汉子,骄傲不屈地站在这里,守护着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与生灵。 英烈纪念碑落成后,朱厚照带文武官员拜祭。 不奏礼乐,转而推行火铳与神机炮礼。 一排火铳声,一排神机炮声,震天动地,接连响了两刻时。 朱厚照站在英烈碑之前,命人取来笔墨,在无数官员与百姓的注目之下,第一次公开展示了自己的大字功底,写下了“大明英烈,永垂不朽”八个大字,然后喊道:“大明百姓之所以能安稳耕作、经营、生活,官员之所以能有条不紊处理政务,朕之所以能稳坐奉天殿,御极四海,全赖将士不顾生死,御敌于外!没有强大的军队,就没有安稳的大明,没有对英烈的尊重,那就是对英烈的亵渎,不配享受和平的当下!” “朕今日在此公告天下,以宣府大捷之日为准,即四月二十八日,定为英烈纪念日,纪念日连续三日,朝廷至民间,祭奠英烈。此着为永例,任何人不得擅改!宣府之战与英烈事迹,将编入科举考试,若读书人连英烈的事迹都不知,空谈圣人之道,那就不必为官了……” 这一日,朱厚照凭借着一己之力,将武官的地位彻底抬了起来,文强武弱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文华殿。 夏皇后看着伏案睡着的朱厚照,神情中还带着几分欢喜之色,似乎是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团扇微微送风。 夏皇后看向张永,低声问:“陛下难得如此神态,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张永含笑,欠了欠身:“回皇后,不久之前,南京工部尚书毕亨、营缮清吏司郎中罗循等联名送来奏折,说是龙江船厂打造了九艘宝船,目前已验查完毕,只等陛下吩咐便可下水了。这才高兴不已,又因最近操劳,这才困乏睡了过去。” 夏皇后细眉微挑:“宝船造好了啊,陛下念叨此事已经许久了,终于有了好消息,怪不得如此。” 张永自然知道这些,仅仅是发给毕亨的催促文书,从开年到现在就不下五封,几乎说一个月一封,就连小王子进犯时都不忘此事。 朱厚照得知消息后,连说了几个“好”,若不是还有政务没处理完,估计要喝上几杯酒庆贺。 “皇后,羹汤送来了。” 侍女端着羹汤走来。 夏皇见朱厚照还没醒,便抬手道:“送下去吧,热着,晚点再端来。” 侍女刚想离开,耳边便传出声音:“放下吧,朕正想喝点羹汤。”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子。 夏皇后接过羹汤,然后吩咐侍女打些水来,给朱厚照擦了擦脸上的汗,关切道:“陛下不宜太过操劳才是。” 朱厚照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何不操劳,文官里面不少清廉正直之人想要靠一条鞭法扬名立万,彪炳史册,赢得人心,武将里面多少人都想着整顿边关,打造起一支真正能担负得起国防重任的边军。还有地方上,那也是矛盾重重,尔虞我诈,自设置信访局之后,皇后是不知道有多少冤屈,仅仅是涉命案的信访,只三月份,各地加起来的案件便有四百余件……” 夏皇后感叹道:“妾身只以为小王子撤了,这天下太平,凡事可以慢慢做了,不成想陛下更是忙碌了。” 朱厚照叹道:“不忙如何,前三个月信访牵扯到的知县、县丞、主簿、典史,还有一些知府、知州,查实确实有罪的,判案时收受贿赂,诬陷百姓,偏袒大户的,就不下八百人,这还没有查完的,还有许多。朕知道地方上问题不少,可没想到问题是如此之大。” 说是地方上全烂透了,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说超过五六成以上的县衙没有干净的掌印官,这绝不夸张。 一个信访局,掀开了遮掩地方吏治的帷帽,露出了一张丑陋、恐怖、令人不安、狰狞的脸。 这张脸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 它吃人! 身边不知是多少人骨! 朱厚照感觉很是心痛,命刑部派得力之人赶赴各地,督察办案,一旦罪当死的,全部杀,罪该流放的,全部改为徒刑,发去开挖铁矿,并一一查证,但凡是朝廷发布当官贪污连累三代不得为官之后贪污、受贿的,一律将其三代编录在册,不准进入仕途。 信访局设立之初,因人员选用得力,加上一批人想要立功,这才有了如今成果。但信访局只是揭发官员不法事,帮助百姓发声,但信访局本身没有办案权,这就导致一些地方官员被处理之后,短时间内政务无法运转,而这些,都需要朝廷来选人去上任,选人是吏部的事,但没有朱厚照审核批准也是做不了的…… 除了这些事,还有各行省,天下府州县送来的各类政事,弹劾的、报灾的、报功的、报贞洁烈女的…… 朱厚照喝了一口羹汤,刚想与夏皇后说话,却见夏皇后骤然蹙眉,旋即抬手捂住嘴,匆匆向一旁跑去,一阵干呕声传了出来。 “传御医!” 朱厚照赶忙吩咐,走至夏皇后身后轻轻拍打着皇后的后背,担忧地问:“这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吃坏了肚子?” 夏皇后干呕几次,眼眶泪汪汪的:“妾身也不知,突然便感觉不适。” 御医匆匆走来,把脉一番,眼神变得明亮起来,怕拿不准,又把了一番,这才起身,对朱厚照、夏皇后行礼:“恭喜陛下,皇后这是有喜了。” “有喜了?” 朱厚照眼神一亮。 夏皇后错愕了下,旋即笑了起来,抚摸了下平坦的肚子,又有些失落,似乎嫌弃这肚子怎么还没大起来。 朱厚照问了几次,御医都断定有喜。 朱厚照笑了,这下子,总算是不需要让朱厚熜跑来接班了吧,咱有自己的孩子了,不管皇后怀的是男是女,至少这证明了一年多的休养、调理是有效的,以后生出皇子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后有身孕的消息很快传入朝廷,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更是高兴不已。 朱厚照当皇帝这都第五个年头了,一直没个后,着实急坏了百官,毕竟东宫空置,江山不稳,人心不稳。 现在好了,有盼头了。 就在群臣庆贺时,朱厚照带着夏皇后返回乾清宫,安排夏皇后好好休养,然后又坐在了桌案旁,问道:“朕若是没记错的话,皇后祖籍是应天府上元县吧?” 夏皇后含笑:“确实是应天府人,不过从太宗时便迁至了北京。” 朱厚照点了点头:“一百多年了啊,你们在应天府应该还有些亲戚吧?” 夏皇后不解,问道:“陛下怎么问起此事了,可是有人通过父亲干涉朝事了?” 朱厚照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庆阳伯可做不出来这种事,朕只是在想,你这一脉许多年没回祖籍了,朕这一脉也差不多,可太祖的孝陵朕若不去一趟,总归不好。” 夏皇后眼珠转动,柔柔起身走向朱厚照,轻声道:“陛下是想去孝陵看看太祖,还是想去龙江船厂看看宝船?” 朱厚照见心思被戳破,也不否认:“见太祖,是孝道。见宝船,是霸道。孝道立国,霸道开疆!皇后有所不知,大海的争霸已经开始了,宝船再不出海,大明恐怕就要落入下风了……” 夏皇后莞尔:“可陛下想去金陵,实在是太难了吧。政务缠身不说,官员也未必会答应。” 朱厚照淡然一笑:“内阁、六部那里,朕自会安排好,朕只问一句,皇后想不想一起去金陵,放心,坐船去,不会有什么颠簸之苦。” 大运河不是黄河、长江,没大的风浪。 夏皇后惊讶地看着朱厚照:“妾身可以出宫,可以去金陵?” 朱厚照点头:“自然!” —— 半个月后,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等人看着《大明百年规划》、《大明五十年规划》、《大明二十年规划》、《大明十年规划》等文书,一个个震惊不已。 朱厚照凭借着过人的远见与睿智,从各方面制定出了大明各个时期发展的重要任务与基本目标,这可比中兴元年发展预期目标的冲击力大多了。 横跨一百年,一个又一个清晰的目标就这么确定下来。 朱厚照希望所有官员,将全力以赴,朝着大明百年规划的宏伟目标奋斗,竭尽全力,将智慧与汗水付诸于大明的长期、中期、短期规划。 大规划的提出,看似太过遥远,但这些规划文书如同明灯,指引者,甚至可以说是,驱使着大明官员不断为之奋斗! 面对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的震惊,朱厚照写下一句话:大规划尚未成功,文武还需努力。 凝聚力量在某个方向上,总好过内斗内耗。 没有人清楚朱厚照用了什么手段说服的李东阳、杨廷和、张懋、徐光祚等人,在六月中旬,朱厚照在特勤局、锦衣卫的护卫之下,携皇后登上了通州的兰舟,朝着金陵进发。 龙江船厂。 一艘艘巨大的宝船,如山磅礴之势,给世人强烈的压迫感。许东、姚鼎、叶渊等人站在宝船身旁,深感个人的渺小。 七月七日,朱厚照抵达南京龙江船厂,下达了下水的命令。 宝船如龙,翻乱长江水。 江水涛涛。 海洋的霸业从这一刻开始,故事却在这一刻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