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1】 《夺娇》/小舟遥遥 晋江文学城首发 【1】 元寿十八年,仲夏。 为庆贺先太后六十冥诞而营造的圣华慈母塔,一场暴雨之后,轰然倒塌。 经三司彻查,工部尚书沈徽,贪污公款,偷工减料,乃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 按大梁律,当处以斩首极刑。皇帝念及旧情,改沈家满门抄斩为籍没家产,流放岭南。 流放当日,那场淋漓了长安整个夏日的暴雨堪堪停歇,空气中染上几分瑟瑟秋寒。 长安城外七十里的灞桥,古往今来的送别胜地,今日却无一人敢来相送。 “我不要…呜呜……阿娘,我不要离开长安,我们归家好不好……” “阿瑜听话。” 一身粗布囚服的年轻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形容憔悴,却勉力打起精神,为三岁小女拭去眼泪:“昨天不是答应过阿娘,日后不再哭闹么?” “可是阿娘,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岁的小女娃不懂何为抄家流放,泪眼汪汪缠着年轻妇人,“阿娘,我们不去不行吗。” 年轻妇人也不知如何解释,拥着孩子,泪珠儿扑簌簌落下:“我苦命的儿,小小年纪要跟我们受这罪,是为娘对不住你……” 母女俩正哭作一团,忽的,一道柔缓嗓音传来:“阿嫂,我来哄吧。” 年轻妇人哭声稍顿,抬头就见不远处的枯柳旁,那抹清丽身影松开婆母李氏,缓步走来。 世人皆道,长安贵女,灿若繁花。 而沈氏嫡女沈玉娇,无疑是最为清雅端庄的那一朵。 哪怕身着破旧不堪的囚服,掩住二八少女的娇娜身段,却掩不住闺阁贵女的高雅淑丽的气度,遑论那张瓷白面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端的是标致雅韵,皎若明月。 徐氏亦是高门出身,但每每见到自家这位小姑子,仍会被她举手投足间的风雅所折服—— 到底是自小就按照裴氏宗妇标准来培养的闺秀,那份仪态、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然一朝家破流放,贵女沦为阶下囚,再好的教养风姿,都成徒劳。 至于明年开春和河东名门裴氏定下的亲迎之日,更是梦幻泡影,再无指望。 思忖间,玉娇已至身前。 将小侄女拥入怀中哄了两句,她看向徐氏,温声细道:“阿嫂,我知你心头难受,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好处想,起码咱们一家人还活着……且你现下怀着身子,最忌伤怀悲恸,之后还要长途跋涉,你若是也病了,那该如何是好……” 玉娇边说,边朝不远处的囚车上看去。 沈家父兄正躺在车里,遍体鳞伤,气息奄奄,苟延残喘。 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能否活着熬到岭南,都是未知。若是嫂子又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人实在不知如何兼顾这一家老弱病残。 徐氏也知小姑子的不易,抬袖抹泪:“玉娘放心,我…不哭了。” 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无用,活着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这些衙役平日凶神恶煞,催命鬼投生似的,怎的在这歇了快一炷香,还不赶路?” 徐氏困惑看向玉娇,玉娇抿唇,并未言语,只望向柳树下的生母李氏。 只见李氏闭目养神,一派气定神闲,但拨动掌心佛珠的速度,却出卖她此刻的心境。 “阿瑜,跟姑姑去找祖母,让你阿娘静静。” 大梁刑律,押解女犯,只需脚负铁锁,无须戴枷项。 玉娇弯腰,牵住小侄女的手,带去柳树旁。 每行一步,脚上铁锁发出哗嚓的响声。 相较于铁锁的冰冷沉重,负锁的耻辱更是无时不刻磋磨着人的尊严。 玉娇目视前方,尽量无视脚踝束缚,走向李氏:“母亲。” 李氏睁眼,见到娇养长大的女儿如今破衣烂衫、双脚负锁,眼底闪过一抹疼惜,又很快敛起,强颜欢笑:“阿瑜又闹你嫂子了?” “到底年岁还小。”玉娇缓声道:“阿嫂双身子实在辛苦,之后赶路,阿瑜就由我照看好了。” 李氏闻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又往东边看了看。 玉娇迟疑:“母亲是在等谁?” 李氏微怔,对上女儿那双澄澈眸子,也知瞒她不住,到底说了:“流放旨意颁下后,你姨母来狱中探望那回,我……我托她给裴家寄了封信。” 玉娇讶然,而后两道柳眉蹙起:“母亲糊涂,父亲身上冤屈,便是外祖和舅父连日奔波,也寻不出漏处。何况裴家远在闻喜,久不涉长安官场……两家虽有婚约,到底还未成礼,他们避都避不及,又怎会帮父亲翻案,平白惹得一身骚?” 她越说越觉不好:“万一连累了姨母,她在夫家的处境本就艰难……” “玉娘,我没指望裴家能给你父亲翻案……” 李氏握住玉娇的手,憔悴脸庞抬起,眼角皱纹都透着一股决然恳切:“我只想着祸不延外嫁女,能保一个是一个。裴家一直以‘孝义守信’传家,裴瑕又是名满河东的如玉君子。若是他们能守信,履两家婚约,聘你为宗妇,那你也不必跟着我们受苦了。” 裴瑕,宗妇。 玉娇一阵恍惚,这两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词,如今恍若隔世,陌生又遥远。 “母亲,如今我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纤长羽睫轻垂,玉娇摸了摸小侄女凌乱的小鬏鬏,喉头发涩:“就算他们真来了,我又怎可弃你们不顾,独享安稳?” “好孩子,我知你一片孝心,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氏满是殷切:“你若能在裴家站稳脚跟,你父亲或许还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若是咱们举家都去了岭南那种瘴气横生的凶险之地,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无半分指望了!” 玉娇一时凝噎。 若母亲只为她一人做打算,她宁愿与家人一起吃苦,也不愿独自安乐。 但若是将沈家的清白都期望在她身上…… 又过了半柱香,收了李氏一串珍珠的衙役也没了耐心,起身催促:“走了走了,再耽误下去,要在山里过夜了!” “官爷,再等等吧……”李氏急急哀求。 “不行,已经耽误许久了!” “再等一盏茶,一盏茶就好。”李氏脸色灰白,一双眼还不死心地望向东边,“求您了,您发发慈悲……” 母亲乃是名门闺秀,二品诰命夫人,如今却要对一个衙役卑躬屈膝,玉娇看得眼眶发酸,上前挽住李氏的手:“母亲,别等了。闻喜县到长安,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两日。如今已过去半月,裴氏要来人早就来了,何至今日?” “可是……”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玉娇瓷白脸庞一片平静,语气极淡:“裴家此举,亦是寻常。还是趁早赶路吧,难道您今夜想在山里过?” 见女儿这般通透冷静,李氏心头愈发酸涩,咬牙低道:“什么河东名门,什么贤德君子,我看都是沽名钓誉,不过如此!” 玉娇失笑,一手挽着李氏,一手牵着小侄女阿瑜:“乖儿,我们走吧。” 刚转过身,就见一个矮胖的癞头衙役走到嫂子徐氏身旁,嬉皮笑脸地伸出手:“小美人,看你挺个大肚子,举止多有不便,哥哥发发善心,扶你走吧。” 徐氏霎时花容失色,捧着肚子惊叫:“别碰我!” 那癞头衙役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恶声恶气啐道:“老子好心扶着你走,你他娘的叫什么叫!都这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夫人呢?” 他边说边拿眼睛去瞟押送头领,见小头领并未出声阻止,心下一乐。 看来这美妇人自己能碰了……至于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估计头领自己想玩,暂时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人。 “老子劝你别不识好歹,你要是能乖乖听话,等到了驿站,我还能给你男人弄两副伤药抹一抹,不然……哼哼!”那癞头冷笑威胁着:“你看他有没有命活出长安地界?” 徐氏哪遇过这样的情况,一双美目含泪,慌乱看向囚车里的丈夫。 沈家阿兄也注意到这边情况,隔着囚车,困兽般虚弱嘶吼:“畜生…畜生……” 情绪激愤间,又呕出一口鲜血。 “夫君!!” “阿兄!” 刹那间,押送队伍乱作一团。 眼见那个癞头衙役再次朝嫂子伸出手,沈玉娇也遽然变色,急急上前。 无奈脚上有沉重锁链,无法跑快,瞧见那只油乎乎的脏手就要搭上嫂子的脸,玉娇双眸泛红,厉声喊道:“混账,你住手!” 然而女子的喊叫,这种时候除了助长气焰,毫无作用。 就在玉娇几近绝望之际,“咻”地一声凌厉破空声响起。 未等人看清,那癞头就鬼哭狼嚎地跳了起来:“啊啊啊啊我的手!” 顷刻间,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 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莫说玉娇,负责押送的一干衙役、囚车里的沈家父子也都抬起眼皮,循声看去。 只见初秋朦胧的光线里,一人白衣挽弓,策马而来,扬尘似雾。 待那道身影近了,众人看清其容貌,更是满眼惊艳之色。 那年轻男人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内着素白中单,外罩一袭织金暗竹纹白縠衫,腰系玉带,手执长弓,饶是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玉,光风霁月。 这打扮、这气度、这骑射功夫,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而且绝非一般士族! 负责押送的小头领最先回过神,敬畏又不失警惕地迎上前:“敢…敢问这位郎君尊名?” 听得询问,马背上的年轻男人冷漠乜了那小头领一眼,并未出声。 手掌勒住缰绳,他端坐黧黑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扫过下方诸张面孔,最后落向人群中那抹娇娜的素色身影。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静,一惊。 须臾,男人放下弓箭,翻身下马。 见他大步朝自己而来,玉娇心头猛跳,下意识后撤半步,足间锁链发出清脆碰撞声。 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脚步稍停,瞥过她裙下铁锁,两道浓眉似是不动声色蹙了下。 不待细看,他面朝李氏,隔着一段距离,抬袖行礼:“伯母恕罪,晚辈来迟。” 李氏诧异:“你…你是……” 男人抬头,余光瞥过一侧惊惶未定的玉娇,再次开口,低沉嗓音不疾不徐:“河东裴瑕,特来迎吾妇归家。” ------------ 2 【2】 【2】 河东裴瑕? 玉娇怔住,万万没想到和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郎,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白袍胜雪,清贵儒雅,宛若天上云。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宛若地下泥。 云泥之别这个词,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具象到她整个人都变得局促羞耻,恨不得掩面遁地而逃。 而一旁的李氏和徐氏得知他的身份,又听他说“迎吾妇归家”,话中之意,分明还认这门亲事,皆是不胜欢喜。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李氏神情动容,蹒跚上前一步:“不愧是裴公之后,你这般磊落守信,将玉娘交给你,我也能安心了。” 她说着,见一向规矩知礼的女儿低垂着头,格外沉默,不禁提醒:“玉娘,怎的一言不发?快给裴郎君见礼。” 玉娇眼睫轻颤,稍作迟疑,还是屈膝抬手,行了个平辈间的寻常礼:“玉娇见过裴郎。” 裴瑕垂眼,面前的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看了他两眼,知道他身份后,便如鹌鹑般头颅低埋,再不肯抬头。 想来落到这般狼狈情况,小娘子面皮薄,羞于见人。 “沈娘子不必多礼,若不介意,唤我守真便可。” 裴瑕,字守真。 不等玉娇开口,李氏就叠声应道:“好好好,以后就唤你守真。守真,你也不必沈娘子沈娘子的叫,太过生分。家中都唤她玉娘,她祖父祖母在世时,也唤她娇娇儿。日后都是一家人,你拣顺口的唤。” 李氏这般热情,裴瑕淡然应之。 玉娇在旁瞧着羞窘又心酸,从小母亲就教导她,女子要矜持守礼,如今却担心错过裴瑕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赶着和裴家攀关系。 母亲都能放下颜面身段,自己又何必再做矜持扭捏小女儿姿态? 深缓口气,她抬眸唤道:“守真…守真阿兄……” 裴瑕去岁及冠,比她长五岁,唤他一声阿兄也恰当。 裴瑕这才看清自己这位未过门妻子的模样。 乌发凌乱,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整个人瞧着灰扑扑的,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水波潋滟,楚楚惹人怜。 “玉娘。”他抬袖,回以一礼。 玉娇仍不敢多看他,垂着长睫,低低道:“你…方才说迎我回河东,可是真的?” “自然。” 裴瑕声线平缓:“你我婚约,是由两家尊长订下,一诺千金。裴氏若毁誓背信,日后何以立足世间?” 玉娇抿唇,她先前笃定裴氏不会来人的揣度,在他面前倒显得狭隘了—— 或许,他真的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这般想着,玉娇敛眸正色,再次朝裴瑕行礼:“守真阿兄,你能守诺履约,我感激不尽。只是在我跟你回去前,能否请你想想办法,给我父兄寻些伤药……” 她回头看了眼囚车,嗓音微哽:“不然我怕,他们撑不过长安地界。” 裴瑕见她恭敬俯拜的大礼,垂首屈膝,一举一动,规整端庄得无可挑剔。 这般孝心、这般风姿仪态,裴氏宗妇之位许给她,也不算辱没。 “放心,你既为吾妇,你父兄便是吾父兄。” 裴瑕侧眸,冷厌目光扫过一侧战战兢兢的小头领,语气沉稳:“我定保他们一路无虞,平安到达岭南。” 玉娇闻言,心头触动。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也泪光闪动,一门女眷连着那三岁的小女娃,再次朝裴瑕躬身行礼:“裴郎大恩,沈门永记在心!” - 裴瑕虽未入仕,但河东裴氏,盛名久著,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 他不过敲打那押解的小头领两句,那小头领便唯唯诺诺,一副恨不得跪在地上替他擦去靴上尘土的谄媚姿态。 裴瑕也知驭人,须得恩威并施。 废了那癞头衙役一只手,杀鸡儆猴,又舍了小头领一斛珠,足够沈家人一路看病吃药,吃饱穿暖。 玉娇见他安排妥当,心下稍安,含着热泪与家中亲人惜别一番,这才戴上帷帽,随裴瑕离去。 俩人先回长安,除了玉娇的奴籍,重获了清白自由身,再回河东。 玉娇知道,这世道的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娘家已指望不上,她想要好好活着,想要家里人好好活着,日后只能仰仗身旁这位裴郎—— 母亲临别前也叮嘱她:“裴夫人乃琅琊王氏嫡女,出身高贵,心气儿也极高,她必然不愿守真娶你为妻。若她出言羞辱,你切莫争一时义气,万万要忍。只要你顾全大局、端正贤德,依守真的君子本性,定会想办法迎你为妻。你若顺利嫁进裴府,记得与守真好好相处,戒骄戒躁,贤惠温柔……你只要做个本分贤妇,守真必不会亏你。待到你肚皮争气,为裴氏诞下嫡子,你也算站稳脚跟,能和守真提一提你父的冤案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李氏之言,声声在耳,玉娇谨记在心。 回了河东裴府,见过裴家一干长辈,她照着母亲的交代,作出一副唯诺本分的姿态。 她也不知裴瑕是如何说服裴夫人,最终,她还是拜了裴氏的祖宗,进了裴氏的大门,成了裴瑕明媒正娶的妻。 哪怕婚仪办得简单,她也知足—— 毕竟这个身份,哪还敢奢望十里红妆,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裴家已给了她体面。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 玉娇一袭大红喜服,持着织金绣并蒂莲花的薄纱团扇,端坐喜床。 待听到槅扇外男人吩咐喜婆婢女退下,她握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不多时,同样身着大红喜袍的男人行至身前。 站定两息,他抬袖躬身,一贯平淡的嗓音徐徐响起:“请娘子却扇。” 玉娇垂了垂睫,顺从放下掩面的团扇,而后盈盈起身,回礼:“妾请郎君安。” “玉娘请起。” 身前的男人伸手,隔袖扶住她的腕:“今日,辛苦你了。” 腕间的热意灼灼传来,玉娇脸颊也随之发烫。 他是正人君子,两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先前他扶她上马,也只是短暂托举一下,很快就收回手。 极少像现在这样……握着不放。 “郎君在外酬客才辛苦。”她盯着红色裙摆,一动不敢动。 直到腕间那只修长的手松开,她才觉得呼吸通畅。 裴瑕转身,取了合卺酒回来,见她还站着:“不坐?” 玉娇啊了声,下意识抬眼。 这才看清男人今日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英俊的脸,只是他平日常穿的浅色长袍,换做大红色绣祥云暗纹深衣,腰系黑色革带,悬香囊、玉佩、并紫结缨。乌发束髻,戴簪花乌纱高冠,这身鲜亮明媚的打扮,衬得男人冷白脸庞愈发如玉,又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秾丽好颜色。 这样的裴瑕,真真是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玉娇一时看怔了,脑中空白,唯剩心跳如鼓。 这就是她要厮守一生的夫君么…… 心尖忽的生出一丝从未有过又难以言喻的情愫。 “玉娘?” 裴瑕唤回她的思绪,与她同坐床沿,递上那錾缠枝石榴纹的金杯:“饮下这杯合卺酒,日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玉娇粉面羞红,接过那杯酒:“好。” 金杯相碰,双双饮下杯中酒。 裴瑕接过她手中空杯,起身放回桌边,再次转身,发现玉娇仍在看他。 他眉头轻折,缓步过去:“还想喝?” 玉娇微愣,红着脸:“不…不想了……” 裴瑕淡淡嗯了声,再看她染着酡红的娇丽脸庞,也不知是酒水作用,亦或想起昨夜翻过的那两页《房中术》,喉头忽的有些发涩。 默了两息,他在床边坐下,握住玉娇搭在膝头的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眼帘撩起:“很紧张?” 玉娇咬了咬唇。 毕竟头一遭,定是紧张的。 但她谨记着母亲的教诲,要伺候好他,与他琴瑟和鸣,尽快怀上子嗣。 忍着颊边火烧火燎的羞意,她垂着眼,软了嗓音:“求…郎君怜惜。” 话音落下,握着的手掌好似紧了些。 须臾,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逶逶放下,裴瑕拥着她朝里躺下,薄唇落在她的耳畔:“疼了记得说。” ……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几缕残香幽幽在屋内散开,豆大雨声噼啪敲打着窗外芭蕉,惊了沉梦。 下雨了?怎么就下雨了。 愈发清晰的雨声,搅得沈玉娇心烦意乱,双眸猛然睁开。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眨眼间。 寝屋还是那座寝屋,却早已没了红烛喜帐,换作清新的葱色纱帐,香炉里的香丸也从名贵的沉木檀香,换做她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如今已是元寿十九年的初夏,她嫁入河东裴氏,已有半年。 “娘子,您醒了。”婢女白蘋的声音隔着葱色绣花纱帐缓缓传来。 沈玉娇扶额从榻上坐起,沉睡后的嗓音透着几分慵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至申时。” 白蘋弯腰,恭声询问:“娘子可要起身?” “嗯。”帐中人应了声,一只纤纤素手掀起葱绿纱帘,露出半张云鬓微乱的美人脸。 饶是已经在娘子身边伺候半年,乍一看到这张天生丽质的娇靥,白蘋仍会恍神。 娘子不是那种乍一眼倾城的明艳绝色,五官单论算得上精巧标致,但凑在一起,却有种如沐春风的韵味,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犹觉不够,越看越好看,不知不觉就勾了魂魄。 生着这样一张脸,却有着最端庄清雅的气质,就如高台上的观音,平添几分不敢亵渎的圣洁。 照说这份性情气度,和自家郎君如此相似,夫妻俩应当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佳偶。 可偏偏娘子家里出了那样的祸事,好好的高门贵女,灰溜溜嫁进裴氏门楣。 甚至连嫁妆,都是郎君拿出私产,替她购置撑门面。 这样嫁进夫家的女子,能得什么好脸色? 就连外头那些平头百姓,听闻这婚事,也都扼腕叹息:“裴氏这样好的郎君,却配个罪臣之女。这下倒真是应了他的名,裴瑕裴瑕,白璧染瑕了。” 白壁是裴瑕,瑕是沈玉娇。 她是他的美中不足,更是整个裴氏都不待见的、形同虚设的“宗妇”。 细雨纷纷,菱花镜前,沈玉娇正纳闷自己怎么突然梦起那些往事—— 梦见亲人,尚可理解为思念。 梦见洞房夜,难道她……想裴瑕了? 柳眉轻蹙,正要将脑中杂念摈弃,竹帘外就传来另一个婢子绿檀欢喜的嗓音:“娘子,郎君回来了!” ------------ 3 【3】 【3】 白蘋回首,嗔着绿檀:“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沈玉娇淡淡扫过这两婢。 世家子弟自通精后,房中会安排女婢伺候,白蘋绿檀皆是如此。她们都是裴氏的家生子,及笄后便被裴夫人送去裴瑕院里。 但裴瑕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少丧父,一族兴盛之重担落其肩头,使他不舍浪费半寸光阴于声色犬马,每日不是读书撰文,便是谈玄论道,宁愿去山间寻僧下棋,也不愿耽于世俗美色。 裴夫人从前还以为自家儿子有什么隐疾,忧心不已。后来见裴瑕将沈玉娇带回来,虽然不喜这个儿媳,但见到新婚之夜那块元帕,倒也落了颗心。 “现下才申时,他就回府了?” 沈玉娇慢悠悠收回视线,再看菱花镜中那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少妇,不到一年光景,她怎么觉得沧桑许多?明明才十七岁。 纤纤玉指抚上脸颊,耳畔响起绿檀脆生生的答复:“好像是长安来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衣裳纹饰,像是禁庭中人?” 禁庭? 沈玉娇眼皮微动,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们现下在何处?” “先前是在书房,奴婢来给您报信这会儿,郎君去了夫人院里。”绿檀觑着自家娘子的侧脸:“去完夫人院里,应当就来我们这边了。” 沈玉娇睇了这性情活泼的婢子一眼:“就这么肯定他会来?” 裴瑕不重女色,成婚前,从不让女子近身。 和玉娇成婚后,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来她的停云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初三。 面对女主人问话,绿檀讪讪答道:“奴婢去厨房给干娘送东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问奴婢,您是否在院里。奴婢说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色,说晚些过来用膳。” 绿檀如实答着,沈玉娇则是连那人的语气神态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极淡的,如山风穿绿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这样说了,那你们去厨房传个话,今夜添两道他爱吃的菜。” 沈玉娇轻声吩咐着,再看镜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赤金点翠穿珠石榴发钗,递给身后的白蘋。 白蘋替她簪上,又斟酌着问:“娘子可要换身鲜亮的衣裙?” “不了。” 看到白蘋眼中的不解,沈玉娇也怠于解释。 她插这支簪,纯粹为自己求个好寓意,并非簪给裴瑕看。 何况,那人压根也不会看。 在女色上,他冷清冷心像块木头,夜里敦伦也是熄灯灭烛。 黑灯瞎火的,戴什么珠翠,穿什么衣裙,毫无区别,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 闲翻了几页书,天色也随着这场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沈玉娇斜坐窗边,盯着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时,院门前亮起一道灯笼。 晦暗风雨,烛火摇曳。 一如那道手执竹伞,踏雨而来的颀长身影,清清冷冷。 “请郎君安。” 廊庑隐约传来婢子们此起彼伏的声响,竹帘掀起,而后是一阵沉稳的靴子踩地声,越来越近。 沈玉娇听着脚步声差不多,也抬手抚鬓,起身迎上,“请郎君安。” “不必多礼。”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响起,行至沈玉娇身前,抬手虚扶。 沈玉娇直膝,不动声色退到一边,一举一动,极有分寸:“郎君今日回来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光似在额前停了两息,而后挪开,自顾自走到黄梨木的角架旁,弯腰净手:“午后府中来了客。” “能让郎君特地从草庐赶回来招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贵客了。”沈玉娇看着男人的侧影,没话找话。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贵,却无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他不喜女色华服、珍馐美馔,平日衣袍也都以玄、白、青为主,冬披鹤裘氅,夏着木底鞋,羽扇纶巾,修书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隐士。 嫁给他的前三月,沈玉娇多次怀疑,若不是裴氏宗子的职责在身,他怕是早就抛下这红尘俗世,遁入山林,问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场雪,她去河畔草庐给他送氅衣,恰逢他执棋自弈。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其间征伐之气,气吞山河。 她才窥得裴瑕胸中亦有一腔抱负,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东,寄情山水。 “的确称得上一句贵客。” 裴瑕净罢手,侧过身,触及自家夫人眉眼间的若有所思,薄唇微启:“何故这样看我?” 沈玉娇回神,递了块干净帕子:“只是在想,是哪家贵客。” 裴瑕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擦着手道:“皇室中人。” 沈玉娇微怔,没想到他会直言。 既然他没打算瞒她,她也不装糊涂,轻声问:“是哪边的?” 话音落下,便见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颊边。 沈玉娇心头一紧,难道她会错意,他并不想她问? 瞥过他肩头被雨水沾湿的那块,她转身走向衣橱:“近日天气忽冷忽热,郎君切莫染风寒。” 见她取来干净衣袍,上前宽衣,裴瑕并未阻拦。 宽衣系带这些事,从前他一直是自己做,从不假手于人。 直到新婚第二日,玉娇伺候他宽衣,他下意识避开说不用。 新妇脸色微白,轻怯问他:“可是妾身伺候得不好。”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愿让她多想,是以往后她的近身伺候,他不再拒绝。 毕竟她是他的妻,到底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是二殿下。” 裴瑕伸展双臂,方便身形娇小的妻子解袍:“你应当听说淮南那边有异动?” “曾经听我阿兄提过一句,淮南太守张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长安来人,是为这事?” “张英反了,二殿下主动请缨平叛,陛下给了他两万兵马。他派人送来拜帖,请我为军师,随军南下。” 话音未落,腰间解带的手指停住。 裴瑕垂眸,便见沈玉娇仰起一张娇柔脸庞,黛眉轻蹙:“郎君应下了?” 暖黄烛光笼着她的眉眼,楚楚动人,裴瑕沉吟片刻,道:“二殿下盛情,实难推辞。”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太子资质平平,与其父一样是个中庸无能之辈。 皇子中要论出众者,当属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颇有贤名,但行事优柔,仁慈太过;三皇子武勇过人,天生猛将,可惜挥金如土,贪图享乐。 这两位皇子,皆不算裴瑕心中明主,但他没料到,天潢贵胄的二皇子竟亲自赶来闻喜,请他出山,并言“先生若愿辅佐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沈玉娇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她虽是女子,但生在长安官宦之家,对朝中情况也知晓一二。 若要择明主,二殿下无疑是最优选,何况此次是二殿下亲自下拜帖—— “郎君有鲲鹏之志,我作为妻子,自当全力支持。”沈玉娇将换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干净的鸦青色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时能归?” “大军五日后出发,最快三月,最迟……” 裴瑕微顿,垂眼看向妻子:“我会尽快。” 沈玉娇听出他话中意思,心头沉了沉,面上挤出浅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腰间袍带系好,又说了两句话,便有婢子隔帘禀报:“郎君,娘子,膳食已送来,是否现在摆上?” 沈玉娇看了眼裴瑕,见他气定神闲坐在榻边,于是朝外应道:“摆吧。” -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雨水却未停。 沐浴过后的沈玉娇身披浅杏色薄衫,侧坐长榻,手下是一本翻开的《女范捷录》。 眼睛虽盯着书页墨字,思绪却早已缥缈天外。 五日后,裴瑕便要离府,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归期不定…… 若说没有不舍,那是假话。毕竟自他将她带回河东,他就是她唯一的仰仗。 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嫁给裴瑕实是高攀,不怪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长辈看不上她。 她虽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权,明明是正室夫人,却像个以色侍人的妾侍,每日窝在停云院中,极少显露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够丢人么。 裴瑕在家时,众人看在他的面上,尚能对自己这个“宗妇”有几分表面尊敬。 若是裴瑕走了…… 沈玉娇长睫低垂,搭在书页上的细白手指也不觉捏紧。 忽的,一阵华贵馥郁的檀香淡淡笼来。 未等沈玉娇抬眼,掌下书册便被颠了个个。 “神思不属,书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沈玉娇掀眸,只见刚沐浴的男人一袭长衫,微湿乌发以一支白玉簪虚挽,这副散漫打扮,给他清阔眉宇平添几分慵懒秾艳。 世人皆道“河东裴瑕,如玉君子”,实非虚言。 这个人,当真像是瓷白冷玉雕成,外表清冷,性情清冷,唯独夜里幔帐落下,覆上的那具身躯……倒并不冷。 直到裴瑕又唤一声,沈玉娇才回神,映着灯火,男人那双黑眸泛着澹澹水色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沈玉娇颊边一烫,连忙垂眼:“我想着五日后郎君就要离家,这几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笼,能带上的都带上,免得在外不便。” “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郎君头次出远门,还是随军平叛……” 沈玉娇抿了抿唇,仰脸望着眼前男人,嗓音放轻:“你在外千万当心。” 她眼中担忧,情真意切,如缕缕丝线,不动声色牵缠而来。 裴瑕眸色微动,颔首应道:“会的。” 语毕,他瞥过案上那册书:“还要看么?” 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玉娇触及他那沉沉看来的目光,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来她院里,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粉白面庞微染绯红,她缓缓起身,斜插着赤金石榴簪的发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裴瑕不经意瞥过她浅杏色领口下那抹白腻颈子,长指拢起,转身道:“那上榻歇息罢。” ------------ 4 【4】 【4】 沈玉娇低着头,自顾自走向床边。 哪怕已经成婚半年,敦伦多次,但每回行周公之礼,夫妻俩仍是客客气气,要说和新婚之夜有什么区别,大抵是熟门熟路一些,不再无措。 像往常一样,沈玉娇脱了绣鞋,坐进幔帐,慢慢解着外衫。 除了新婚夜的龙凤喜烛不能灭,之后每次都是熄了烛火,在一片漆黑里亲密。 沈玉娇觉得这样挺好的,天知道新婚夜那晚,她在下裴瑕在上,四目相对时,真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瑕也解下薄罗外袍,剪灭灯芯时,往绣花幔帐投去一眼。 半片葱色纱帐逶逶垂下,帐内光线昏朦,年轻妇人侧身斜坐,乌发堆腮,杏色薄衫微褪,半截香肩雪腻,隐约可见鹅黄色小衣绣着一支淡粉菡萏花。 美人如画,粉腻香浓,裴瑕挪开视线,哑声:“我熄灯了。” 帐内传来女子温软嗓音:“有劳郎君。” 灯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缝漏进些许廊上烛光。 听着幔帐放下的窸窣声响,沈玉娇呼吸稍屏。 明明早已是夫妻,她怎么还没习惯呢? 看来还是平日太生分…… 但其他世家大族的夫妻,应当也是如此吧? 裴瑕性冷,如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新婚那阵,她也曾流露些小女儿娇态,想与他做一对赌书泼茶的恩爱夫妻,可他对女色实在寡淡,她的温柔小意,犹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后来有一回夜里,她鼓足勇气,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娇声低语:“郎君,再疼疼玉娘吧。” 他的身子似僵了下,而后拿下她的胳膊,声线冷静:“玉娘,你是我妻,我自会敬你,你不必作这讨好之态。” 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闺秀,听他这样说,顿觉面红耳热,羞臊难当。 后来她也想通了,大抵他就是这样无趣古板之人,能相敬如宾,已是万幸。 总不能既要名分和尊敬,又要宠爱吧。男人的宠爱大都是给妾侍通房之流,正头夫人得心胸宽阔,不能那样贪…… 她自我安慰着,肩头忽的搭上一只温热手掌。 沈玉娇不觉一颤,帐中很黑,只依稀看到男人高大轮廓,他嗓音比平日沉哑几分:“很冷?” “不…不冷。” 只是有点突然,吓她一跳。 “睡罢。” “好。”她低低应着,顺从着那只手的力道,缓缓躺下。 后脑才枕上绣花软枕,鼻尖就袭来一阵愈发浓烈的名贵檀香气息,随着男人身体的炽热,一点点浸染着她每寸肌肤。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沈玉娇阖上眼。 阒静黑暗里,男人的手指和他的气息,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熔浆般滚烫。 烫得她呼吸变乱,直触到她的心尖深处般。 “玉娘。” 他一向寡言少语,床笫间更是,这突然一声唤,叫沈玉娇不由紧张起来:“怎…怎么?” “没事。”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抚过她蜷起的脊骨,落在耳畔的嗓音虽克制着,依旧透着几分哑:“放松点。” 沈玉娇咬着唇,胡乱嗯了声。 心里却想,他若不突然唤一声,她也不会紧张。 不过这想法也就一瞬,意识很快就随着耳畔的热息变得涣散,陷入一片混沌…… 窗外风雨依旧,大有落一整夜的架势。 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惹人心乱。 沈玉娇倦怠无力地拥着半簇绣花锦被,散去九天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她从前挺喜欢雨天的。 大概是去岁那场大雨,冲倒那座塔,害得她家破人散,这才恨屋及乌,厌上了雨天。 缓了会儿气息,听了会儿雨声,身侧男人却迟迟没有叫水。 沈玉娇心疑,难道睡了? 也是,今夜好像比初一那回还要久。 刚撑起臂弯,打算唤人送水,搭在腰间的那只修长手掌,不轻不重往里揽了下。 “去哪?” 帐中昏朦看不见他的脸,可这磁沉微哑的嗓音,依旧叫玉娇心头漏了两拍。 她的声音也没好到哪去,细细透着三分不自觉的媚意:“让他们送水,一身汗,黏糊糊的。” “不急。” “啊?” 帐中却是一阵沉默,沈玉娇刚想再问,身侧男人忽又覆上身来,寻着她的耳垂:“晚些再叫。” 沈玉娇愕然。 他…这是还要来? 除了新婚夜,俩人敦伦两次,之后每个亲近的夜晚,都是一次。 哪怕偶有几回,她明显觉出他并未餍足,他也克己,并不贪多。 可一向每晚克制着只要一回的男人,忽然破了戒。 也不等沈玉娇多想,又一轮的风月缠绵搅得破碎。 翌日清晨,沈玉娇醒来时,还恍惚做梦般。 她扶着腰想,虽乏累了些,但他再过几日就离家远去,下次亲近还不知何月何日,两回就两回吧。 没想到入了夜,裴瑕又一次来到她的停云阁。 依旧是焚香沐浴、灭灯熄烛、覆身交颈,一回毕,又来第二回。 临睡前,沈玉娇虽然又困又累,还是忍不住偏脸,轻唤身侧静躺的男人:“郎君。” 幔帐中还残留着几缕兰麝浓香,身侧人道:“怎么了?” 沈玉娇揪着被角,话到嘴边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睡了么。” “准备睡了。” “噢,那睡罢。” “嗯。” 裴瑕这人,连睡姿都雅正,夫妻俩哪怕躺在同个被窝,一个晚上过去,谁也碰不上谁。 沈玉娇从前的睡姿其实并没这般老实,但她怕自己睡姿不雅,伸手伸脚冒犯裴瑕,所以有意控制着。 半年努力,成效颇大,如今一夜过去,她再不会像新婚那阵,手脚缠着他而眠。 听到耳边一片静寂,沈玉娇眼底微黯,而后侧身躺平,心想有什么好问的?他愿意与她亲热,是件好事。 难道还要小女儿姿态娇滴滴问一句:“郎君是不是舍不得妾,才这般亲近?” 这哪像大家夫人能问出的话?裴瑕怕是也要觉得她奇怪了。 摁下这些不该有的情思,沈玉娇放纵困意,沉沉睡去。 良久,床榻外侧的男人睁开眼。 头颅微偏,借着透过纱帘的昏暗光线,依稀可见女子姣美柔和的线条。 她睡得很香,呼吸轻且柔。 大抵真的累到了。 第二回她咬着唇,呜咽喊了声“郎君”,满是求饶之意,他才惊觉有些失态。 长指微抬,伸向女子娇嫩的脸庞,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下。 少倾,他缓缓收回。 罢了,何必扰她。 -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裴瑕仍是宿在停云阁。 这一反常态的亲近,让沈玉娇既惊,心底又泛起些小小的隐秘欢喜。 她知她不该太贪,但夜里与他发丝交缠,鴛鴦交頸时,攀着他炽热的身躯,总叫她生出一种他不再是什么名满河东的圣贤君子,也不是什么身负重担的裴氏宗子,而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夫君。 欢好过后,沈玉娇恍惚地想,或许他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只是这点缠绵悱恻的少女心思,很快就被浇灭—— 裴瑕临行前一日,沈玉娇去闻德院给婆母王氏请安。 行完礼要离开时,王氏却屏退下人,从后屋请出一位鹤发鸡皮、身着青袍的老妇人。 “这位是我特地从长安请来的周女医,她最擅妇人之症,从前是在宫里给娘娘王妃们调理的……”王氏一袭珠翠华服,端坐堂前,两道细眉常年蹙着,就好似这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叫她展颜开怀般。 沈玉娇原以为她是独独对自己摆脸色,后来才发现,王氏对谁都这样,反正在这闻喜县里,除了她的儿子裴瑕,她谁也瞧不上,谁也不能叫她有好脸。 “本想让周女医给你好好调理一番,未曾想朝廷大军发的这样急,周女医紧赶慢赶,昨夜才赶到。” 王氏蹙着眉,看向周女医:“我儿明早便要离府,时间急迫,还请周娘子莫要藏私,有什么怀嗣的好法子,统统教了她吧。” 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虽说守真此番是当军师,并不去阵前,但到底是两军交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嫡脉独子! 王氏越想,眉头皱得越深,看向沈玉娇的目光也愈发不满。 虽说她嫁进府中才半年,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真像二房婶娘所说,脸尖腰细屁股小,一看就是命中无子的福薄相? 沈玉娇自也感受到那道凌厉的审视,默念忍字诀,低眉顺眼:“母亲说的是,儿定会洗耳恭听周娘子教导。” 王氏见她这副面团似的软脾气,也懒得多说,朝周女医颔首:“周娘子,请吧。” 左右屋里都是女人,王氏又予了重金,周女医也不掖着,先给沈玉娇望闻问切一番,又问了些夫妻闺房事。 沈玉娇难以启齿,好在王氏也知避讳,去隔间换衣,玉娇这才松口气,嗫喏地将敦伦的次数、姿势、何时叫水都说了。 周女医听罢,给她开了副据说是宫廷御用的生子秘方,又附耳教了她几个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私密细节,直听得沈玉娇面红耳赤,掌心都掐出好几道红痕。 一炷香后,王氏换衣归来,见沈玉娇坐在榻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抬袖咳了声:“沈氏。” 沈玉娇仍震惊于周女医说的那些房中秘术,乍一听到王氏唤她,纤细身形微晃了晃。 待见到王氏走来,她忙起身:“母亲,儿在。” 王氏施施然入座,睨向她:“周娘子所教,可都记住了?” 沈玉娇垂眸:“记住了。” “不但要记住,更得学以致用。趁着守真听了我的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几夜,你也抓紧机会。” 王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向她:“你家道中落,我也不奢望你对守真的前程有何助益,为人妇者,为夫家开枝散叶,总不算为难你吧?” 这话听着宽和大度,然话中讥讽,如细密针刺般扎在玉娇心头。 “母亲仁慈,实叫儿心头惭愧,儿回去定当……” 她垂了垂睫,低声:“照着周娘子所教,尽心伺候郎君,早日为裴氏开枝散叶。” 王氏见她态度谦卑,且今日目的也达到,放下手中杯盏,揉揉眉心:“我也乏了,你退下吧。” “是,母亲好好歇息,儿先告退。” 从王氏的院中离开,沈玉娇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这天瞧着又要下雨。 也不知是阴雨前夕带来的烦闷,还是王氏那句“趁着守真听我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胸间好似也蒙上一层沉沉阴霾。 原来,他连日来她房里,亲近恩爱,无关风月情浓,不过是想留个子嗣。 是了,他那样的性情,本就是如此。 是她,又贪了。 ------------ 5 【5】 【5】 隐雷阵阵,闷憋了整日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落下。 沈玉娇正倚在窗畔忖度着这样大的雨,裴瑕是否还会来时,便见灰暗雨帘间那道清隽身影,撑伞而来。 前几日见到他来,心头是雀跃的,今日心头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夜里用过晚膳,裴瑕也看出她情绪颓靡,接过她递来的香茶时,问了一句:“可是白日去母亲院里请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沈玉娇指尖微顿,掀眸对上男人清阔的眉宇,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里并无多少情绪,但直直凝视人时,却有种看破一切的透彻凌厉。 “郎君怎的有此一问?” 沈玉娇垂睫,面上浮起一抹故作轻松的浅笑:“每日晨昏定省不都那样,母亲教诲,我们做小辈的听着便是。” 裴瑕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在沈玉娇以为这茬就此揭过时,男人饮了半杯茶,搁下茶盏,道:“待我走后,你若觉得在府中憋闷无趣,可搬去南月山的妙安堂小住,直到我回来。” 沈玉娇惊愕看他。 裴瑕面无波澜:“天气渐热起来,山上凉爽,也更清净。” 这言下之意,沈玉娇怎会不懂。 原来他知道他走后,她在府中处境或许更艰难,让她去妙安堂躲清静呢。 说起妙安堂这座百年古庵,虽然对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都开放,但说是河东裴氏的家庙也不为过。 毕竟当年建立这座妙安堂的慈安师太,便是裴氏一位望门寡的姑奶奶。 据说那位姑奶奶慧根深厚,乐善好施,守寡后收养了许多被弃的女婴,教她们读书明理,安身立命。她圆寂前夕,有七彩佛光笼罩庵堂,百姓们都说她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而她骨灰凝结为十八颗舍利子,现在还供奉在妙安堂后殿,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求子嗣特别灵验,这几十年间庵堂里的香火也绵延不断。 因着妙安堂是裴氏初建,庵堂后有一座修建规整的小院子,专门供给裴氏女眷进香礼佛小住。 沈玉娇虽然只跟着婆母王氏去过一回,对那座清幽雅致的庵堂,也颇有好感。 若能在山间住着,食宿虽比不上府里精细,但能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足以让沈玉娇心动,不过—— “郎君你才出门,我就搬去庵堂小住,母亲那边怕是……不会允。” 她望向裴瑕:“而且作为儿媳,我理应留在府中,替你侍奉母亲才是。” 裴瑕将剩下半盏香茶饮罢,淡淡道:“明日我和她说,是我让你去庙里替我祈福,她会允的。” 他这样说了,沈玉娇一颗心也落下。 她知道,只要是裴瑕说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那就依郎君所言。”沈玉娇克制着心头雀跃,黛眉压低,嗓音轻柔:“等我到了妙安堂,定然日日叩拜,祈求郎君万事顺遂,平安归来。” 裴瑕将她嘴角那微扬又克制着压下的弧度收入眼中,眉心微动,也没多说,只搁下杯盏起身:“我去沐浴。” “好。”沈玉娇退至一旁:“我再对一遍箱笼的单子。” 等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里屋屏风后,沈玉娇才抬起眼,视线落在红木桌几上那个瓷白空杯,心底那阵沉沉阴霾好似也散去一二。 他并非不知她的处境,他……也有为她打算。 唤来婢子将茶盏收走,沈玉娇缓步走到镜前,望着镜中照出的盈盈倩影,脑中忽又想起周女医说的那些姿势和技巧。 初听时虽面红耳赤,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道理。 若真的能有助怀嗣,她倒是愿意试试。只是裴瑕这人,在床笫间也一向规矩古板,敦伦这些回,都是他上她下,一气到底。 倒是这几夜,次数多了些,她受不住时,他便将就她,侧拥着行那事…… 思绪缥缈了一阵,沈玉娇回神,意识到自己脑中都是那些荒淫之事,不禁抬手拍了拍脸。 待心绪稍定,她打开妆匣,从里头那堆瓶瓶罐罐里,挑了瓶茉莉香露。 虽然裴瑕从未说过他喜欢,但沈玉娇觉着每回她用茉莉香露时,他覆首埋在她脖间的次数都多了些。 所以,他应该是喜欢的? - 这日夜里,灯烛熄灭,裴瑕掀帘入帐,也嗅到雨夜微凉空气里,那丝丝缕缕的淡雅茉莉香。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妻安静躺在里侧,朦胧可见一道婀娜的影儿,呼吸有意放得很轻。 想到这几日她的劳累,裴瑕掀被躺下。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屋外雨声如注,敲打着窗棂。 沈玉娇静静躺着,等了又等,见身侧男人迟迟未有动静,不禁疑惑。 他这是准备歇下了? 可他明日就要奔赴长安,随大军出征,这可是他们最后一夜同床共枕,他怎么就歇下了? 她皱着眉正纳闷,帐里响起男人平淡嗓音:“不困?” 沈玉娇眼皮微动,轻声道:“大抵午后小憩了一会儿,现下没多少睡意。” 裴瑕:“嗯。” 沈玉娇:“……” 默了片刻,她偏过脸:“郎君困了么?” 身侧之人静了静,也偏过头:“还好。” 虽是一片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沈玉娇还是感受到男人落向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无端叫她心头紧张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俩人同床共枕,却不做那事,只是这样躺着。 她莫名有些不大适应,正想着要不要主动透点意思,身侧男人平静开口:“我已交代杨驿使,以后岭南那边来信,直接送往妙安堂。你若有书信要寄,提前备好,待他送信时,可一并寄了。” 自去年全家发往岭南,每隔一月,沈玉娇都能收到裴瑕带回的家书。 每每看到信尾那句“皆安,勿念,万万珍重”,她也一阵安稳。 对于裴瑕,她无疑是感激的。若不是他,父兄或许早已病死在囚车里,嫂嫂徐氏也不一定能平安诞下小侄儿,至于母亲李氏和小侄女阿瑜,一老一幼能无病无灾一路抵达岭南,也都是托了裴瑕的打点。 明日他就要远行平叛,却还能记得她每月的家书。 沈玉娇心尖一暖,语气也不禁随之轻柔:“多谢郎君。” 裴瑕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忽而又道:“郎君在外,我若想给你寄信,也找杨驿使吗?” “我随大军一路南下,每日行程难定,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往府中寄信。” 稍顿,他道:“你若有言相托,托人送回府中,交给管家,他会随家中信件一同寄去军中。” 沈玉娇想想也是,应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帐中又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玉娇开了口:“今日我去母亲院里,母亲从长安请了位周女医来。” 身侧有细细衣料摩擦声,男人低问:“母亲病了?” “母亲无恙,女医是寻给我的。” “你何处不适?” “……” 沈玉娇抿了抿唇,大抵想到即将分离,也涌上一阵怅然不舍,衾被下的娇躯朝他那边凑了些:“周女医最擅调理妇人身子,助人怀嗣。” 她凑得近,发间颊边的茉莉甜香也愈发馥郁,直往鼻尖涌来,又似丝线幽幽勾缠心尖。 “郎君可想知道,周女医都说了些什么?”沈玉娇细声道。 身侧那阵馥郁热意若即若离,裴瑕喉头滚动,嗓音也沉了几分:“她说了什么?” 见他接话,玉娇凑得更近,手臂贴上男人的肩膀:“她说天地有开阖,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1]……” 不等她将周女医那些文绉绉的理论说完,腰间便搭上一只大掌。 忽然的触碰,叫沈玉娇声音微颤:“郎…郎君?” 那只大掌却揽得更紧,男人头颅低下,热息拂过她的额头:“还累么?” 沈玉娇微愣:“嗯?” “昨夜不是累得都不想洗沐……” 提起昨夜,沈玉娇脸颊发烫,低嗔道:“哪有不想洗沐,只是想…歇会儿再洗。” 哪知道他却直接将她抱起,放进浴桶之中。 虽然知道他是怕她着凉,但灯烛明亮,被他抱着,仍是叫她羞愤不已。 “那今日,可有好些?” 他虽问着,但玉娇明显感觉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烫得惊人。 “好…好些了。”她阖着眼,身子又往他怀里更靠了些,嗅到男人里衣熏染的华贵檀香气息,嗓音不禁更软几分:“郎君明日就要远行,下次再见到郎君,还不知是何夕。” 话音落下,握在腰间的那只手紧了些,下一刻,男人颀长沉重的身躯覆了上来。 犹如坠入一团檀香萦绕的梦中般,他的薄唇沉默地落在眉心,亲密中又透着一丝郑重。 沈玉娇正恍惚着,那温热薄唇又沿着眉心往下,一点点落在她的颊边、唇侧、下颌…… 细白手指攥紧枕边绣花,她阖着眼,感受着他有条不紊地爱抚与亲近。 窗外风雨飘摇,帐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 茉莉香也被热息与汗水渐渐催得愈发浓腻。 良久,帐中才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郎君,停一停……” “嗯?”男人的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周女医说了,得这样。” 葱色纱帘上交叠的两道影子,略显生硬得颠了个个,而后是女子娇怯怯的嗓音:“郎君,冒犯了。” 男人默了两下,而后抬起双手,握住身上那把细腰:“现在可以了?” “可以了……” “嗯。” 夜雨声声,灯影幢幢,满帐茉莉香。 翌日,天将蒙蒙亮,床帷间响起细微动静。 大抵知道他今日要远去,哪怕直到半夜才歇下,沈玉娇依旧清醒了三分。 是要走了么? 未等她出声,身侧的男人却朝里靠了过来,而后衾被下,他的手覆上她的腰。 具体说,是她的腹。 他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手,掌骨宽大,十指修长,无论是拿笔还是持弓,皆有种道不尽的风雅气度。 现在他好看的手,正稳稳贴在她的腹部,隔着一层单薄亵衣,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暖融融的,像是寒冬里一杯热茶,叫她生出一种融化在他掌心的错觉。 也不知停了多久,那只手挪开。 沈玉娇闭着眼,觉着他好似在看她—— 眼睫颤了颤,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选择装睡,总之就那样做了。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帘起帘落,她才缓缓睁开眼。 或许她该起身,替他穿衣系冠,送送他? 罢了,还是不送了。 她翻了个身,纤细掌心也不禁覆上平坦的腹部,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有些鼻酸。 直到天光大明,婢子白蘋来禀:“郎君已从夫人那里请完安,准备前往宗祠告祭祖先了。” 沈玉娇坐在镜前愣了两息,才陡然回神,从匣中取出一物,紧攥掌中,快步往外去。 “诶,娘子,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再添件衣衫——” “娘子,娘子……” 耳后是婢子们的声声唤,沈玉娇却已顾不上那些小事,撑着伞,往前院赶去。 霪雨霏霏,亭台楼阁也笼罩在这一片愁煞人的烟雨里。 隔着雨帘见到那道快步行来的清丽身影,正门前的裴瑕眼底也掠过一抹诧色。 待她走近,白嫩双颊因疾步而泛起潮红,他浓眉轻折:“何事这般着急?” 沈玉娇听他这样问,才惊觉自己失了闺秀端庄,面色讪讪,连着到嘴边一番告别之语也噎了回去。 稍缓气息,她道:“只是有一样东西,忘了给郎君。” 裴瑕垂眼:“何物?” 见左右侍从婢子都悄然往他们这边瞧,沈玉娇后知后觉地难为情,咬了咬唇,借着衣袖遮挡,飞快将掌心之物塞到男人手中。 不等他看,她退后一步,匆匆行了个礼:“郎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我在家里等你归来。” 说罢,她撑着伞,转身快步走了。 这来去匆匆,实在不像她平日斯文端庄的做派。 裴瑕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在回廊处消失不见,才低下头,看向掌心。 晨间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映着他掌心那块细润的玉,白玉无暇,以红绳结成个平安扣。 大抵被她一路攥着,玉璧还留着几分暖意。 这块玉,并非裴家之物,而是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贵重之物。 微凉指尖细细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长随半晌听不到动静,悄悄抬眼,竟发现自家郎君那张一向平淡无波的脸庞,好似蕴着一抹浅笑。 他心头惊愕,以为眼花,还要再看,便见郎君长袖一挥,大步朝外:“牵马。” ------------ 6 【6】 【6】 将那枚平安玉扣送给裴瑕后,沈玉娇满腔柔情直到回了停云阁,才稍稍平息。 对于长在锦绣膏粱之家的裴瑕来说,那块玉或许算不上多稀罕之物,但对沈玉娇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她降世时,祖父沈丞相送她的满月礼。 随着那枚玉璧一起送给她的,还有祖父赐予的名,玉娇。 既是取“恰是可怜时候,玉娇今夜初圆。”中明月皎洁之意,又寓意美玉般高贵,春花般娇美,更是沈氏一门最受娇宠的小娘子。[1] 长辈将最好的期望寄托在名中,又将那枚平安玉扣赠她,望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现如今,她将那枚玉转赠裴瑕,盼他在外征战,也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 在院中稍作梳妆,沈玉娇便前往闻德院给王氏请安。 到达院门,却被王氏身侧的嬷嬷告知:“为着郎君远行之事,夫人连日都没睡好,现下正在寝屋休息,今日不见任何人。” 沈玉娇也知裴瑕是王氏的心中宝。 裴瑕五岁丧父,那时王氏尚且年轻,琅琊王氏来人,劝她回去再嫁,毕竟王氏嫡女的身份摆在那,不怕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但王氏拒了娘家好意,毅然留在闻喜县,独自抚养儿子,撑起整个裴家的门庭。 裴瑕也争气,八岁作《春和》一诗,名扬京洛。十三岁于长安琼林宴作下《秦宫赋》,连那年的新科状元都为之折服,直言以裴瑕之才华,若是应试本届科考,这状元之位或要易主。 然而等裴瑕十六岁拿下会试魁首,却并未进京参加殿试。众人皆震惊不解,毕竟以他的才华,若去应试,极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裴瑕却只称身体抱恙,偏安河东,过着一半世俗一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王氏大抵也了解自家儿子心中抱负,并未催他入仕,甚至在这之前,也不曾催过他娶妻—— 哪怕裴沈两家婚约,裴公活着时就已定下,王氏却并不满意,常期盼着婚事出什么变故,黄掉最好。 得知沈氏落难时,她心头其实是窃喜的。只是没想到自家儿子那般轴,竟一意孤行将沈氏女接了回来。 每每想起此事,王氏心口就闷得慌。 现下听到屏风外嬷嬷禀报沈氏离开,王氏隔着秋香色云鹤纹床帘,怏声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嬷嬷道:“少夫人托奴婢向您问安,又说明早再来给您请安,若您需要侍疾,尽管吩咐她,她定摩顶放踵,不辞辛劳。” “她嘴上一向说得好听。” 王氏哂笑一声,身子往高枕倒去,单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守真看上她什么了?今早与我辞行,十句话里三句交代族中事务,三句交代我注意身体,余下四句竟全是为这沈氏打算。说什么去妙安堂为他祈福,呵,还不是怕我苛待了他的心肝肉儿?” 自打沈氏进门,这样的牢骚,嬷嬷也不知听了多少,只得低低劝道:“夫人犯不着为她动肝火,她搬去妙安堂,您也可落个清静不是?” 想到这点,王氏心气儿才顺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叹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此言非虚啊。” 嬷嬷垂头不语,心道这位少夫人其实品貌皆出挑,可惜遇到个事事都要拔尖的婆母,背后又没娘家撑腰,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不过十家婆媳有九家不对付,给人做儿媳妇的,哪个不是掐着日子熬,何时把婆母熬走,那就算是熬出头啰。 -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齐整,再次来闻德院请安。 王氏依旧闭门不见。 直到裴瑕走后的第三日,她才从离别怅然中振作,愿意开院门见人。 沈玉娇得知消息,半刻不敢耽误,换了身端庄素雅的衣裙,直奔闻德院。 哪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到达闻德院时,裴家二房的婶娘崔氏和三娘子裴彤,已经在侧间和王氏聊上了。 “……可不是嘛,彤儿的婚事还是托了嫂子你的福,待她出阁那日,一定给你敬第一杯茶。” “你这话说的,女子出阁第一杯茶都是敬生父母的,哪有敬伯母的。” “女子婚嫁便是第二回投胎,你给她寻了门那样好的亲事,可不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杯茶你当得!彤儿,你说是不是?” “是呀,伯母,彤儿心里可将您视作母亲一般呢。” “就属你嘴儿甜。” 屋内飘来欢声笑语,沈玉娇在门前踌躇片刻,才跨进门槛。 两侧婢子瞧见她来,纷纷屈膝:“娘子万安。” 这请安声响一起,屋内那阵笑语戛然而止。 沈玉娇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入内。 只见富丽又不失典雅的侧间,王氏和崔氏一左一右坐在长榻上,三娘子裴彤搬了张月牙凳,亭亭坐在崔氏身侧。 三人见到沈玉娇,脸上笑意一点点敛起。 沈玉娇只当没瞧见,朝着榻上两位贵妇人,莞尔请安:“儿请母亲晨安,请二婶娘安。” “来了啊。”王氏神色恹恹,朝一侧婢子抬了抬手指:“再搬张凳来。” 婢子应诺退下,一侧的裴彤虽是不情愿,但碍于礼数,也得起身朝沈玉娇行礼:“阿嫂晨安。” 沈玉娇回以微笑:“三妹妹安。” 待婢子搬来张月牙凳,沈玉娇端庄入座,看向王氏:“连日未见到母亲,儿心中忧虑,不知母亲身子可好些?” 王氏睇着下首那张透着关切的皙白脸庞,语气淡淡:“难为你惦记,好些了。” 沈玉娇道:“那儿就放心了。” “阿嫂,听说六兄离府时,你特地跑前门送他了?”对座的裴彤故作好奇地问。 沈玉娇眸光轻动,余光往王氏那瞥了眼,见王氏并不言语,才放缓嗓音:“郎君落了一物在我房里,我着急给他送去,一时没顾上竟出了二门。” 世家女子,养在深闺,除非有家中长辈领着,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急着送玉,一直追到了正门,事后想想,沈玉娇也觉得失礼,只是没想到裴彤会提起。 且说这裴府之内,共有三房。 裴瑕为长房唯一嫡子,身份最为尊贵。另两房虽是庶出,但二老爷和三老爷膝下子女环绕,在长房的荫庇下,倒也活得富贵自在。 裴彤是二房幼女,去岁刚及笄,便在王氏的牵线下,和长安一位王氏子弟定了婚约,再过两月就要出门,嫁去长安当正头娘子。 一个庶房女儿,能攀上那样一门好亲,且男方仪表卓然,斯文有礼。崔氏和裴彤自是一万个满意,恨不得将王氏当菩萨供起来。 “阿嫂作为宗妇,一言一行皆代表裴氏女子的体面。那日虽是给六兄送东西,但打发个婢子不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跑去?”裴彤拿起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杏眸睇着对座的沈玉娇:“六兄不在家这些日子,阿嫂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沈玉娇嘴角仍维持着一贯的弧度,应了声“多谢三妹妹提醒”,又转脸看向王氏:“方才还没进院子,就听屋内一阵笑语。不知母亲和婶娘在聊什么,这般开怀?” 王氏道:“还能说什么?不就三丫头的婚事。” “难怪。”沈玉娇恍然,又含笑看向崔氏:“婚期将至,婶娘有的忙了。” 崔氏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侄媳,但提到自家女儿的婚事,脸上也重绽笑容:“从去岁就开始张罗着,如今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待这个月底,锦绣坊将婚服送来,便也齐全了……” 话茬很快被引到裴彤的婚事上,沈玉娇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儿。 不紧不慢吃过半盏茶,窗外忽又响起淅淅沥沥雨声。 王氏往窗棂投去一眼,皱了皱眉。 沈玉娇见状,知道也是时候告退,于是搁下杯盏,提起搬去妙安堂小住的事:“五月十三是伽蓝菩萨圣诞,儿打算后日离府,正好赶上庵堂法事,替母亲和郎君好生祝祷一番。” 王氏听罢,不冷不淡乜她一眼:“守真与我提过了。既是替他祈福,那便去吧。” 见她并未为难,沈玉娇心头松口气,温驯垂首:“婆母放心,儿定会诚心为郎君祈福,为裴氏祈福。” 王氏嗯了声,抬手揉揉眉心:“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儿先告退。”沈玉娇朝王氏行了个礼,又朝崔氏屈膝:“婶娘,侄媳告退。” 裴彤不情不愿起身:“雨天路滑,阿嫂慢走。” 沈玉娇颔首:“谢三妹妹。” 满屋女眷面上客客气气,可等沈玉娇一离开,崔氏就忍不住看向王氏:“嫂子,你竟允她搬去外头住?” 王氏道:“守真护着她,将他亲娘视作虎狼,生怕我磋磨他的娇娇儿,我有什么法子。” “这个六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崔氏对插着袖子,啧声道:“依着他的才华本事,哪样的贵女娶不到?要我说,便是尚郡主尚公主都使得,他倒好……为了什么君子守信,娶了个这样的妇人。” 崔氏跟在王氏身边多年,对自家嫂子那比天高的心气儿深有了解,知道什么话王氏爱听,什么话王氏不爱听。 就如现下,听完她的话,王氏眉眼间也露出郁色,耷着嘴角道:“人都进门了,还提这些作甚?” 崔氏便立刻解语花般,宽慰道:“嫂子也莫丧气,左右这沈氏有自知之明,也好拿捏。等守真打了胜战回来,圣上必有嘉赏,届时你替他物色几位可心的侧室,替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岂不舒心?” 子嗣的确是王氏一块心病,毕竟裴瑕乃嫡脉单传,若能尽快诞下孙辈,她也算与裴氏祖宗有个交代。 “那些事,等守真回来再说吧。”王氏看了眼院外越下越大的雨,也不再留客:“你们也回吧,免得雨水落大,湿了鞋袜。” 崔氏和裴彤闻言,起身与王氏告辞。 出了门外,果见天色阴沉,雨水不断,心里也有些发闷。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落,一直落到初十日,沈玉娇离府,依旧没个要停的样子。 沈玉娇冒着雨,去闻德院和王氏辞行,说来也巧,崔氏和裴彤又在—— 这母女俩的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长房的人。 沈玉娇因着即将要离府,心情放松,对着那些冷淡面孔,也比平日更为豁达。 和王氏说了番离别之语,沈玉娇望着屋内因阴雨天而显得昏朦的光线,忍不住提醒:“才至初夏,就连日阴雨。儿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停,西边虽有几重堤坝,但闻喜处于低洼,积水易,疏通难。母亲近日若得空,可吩咐府上和庄子上多屯些粮食、沙包、舟船、羊皮筏子……那些贵重易腐烂之物,最好也提前收拾……” 话未说完,一旁的裴彤拧眉打断:“阿嫂是觉得下了这几日雨,闻喜就要发涝灾了?” 沈玉娇望向她:“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自立夏伊始,就大大小小落了快半月的雨……” “夏日本就多雨水,我记得前几年下了快一月的雨呢,不也太平安稳地过来了?” 裴彤撇了撇嘴,又斜她一眼:“而且你都说了,西边有好几重堤坝,那可是朝廷前年新修的。难道那耗资不菲的堤坝,也如你父亲督建的那座圣华塔一般,下两场大雨就倒了?” 听到她提起圣华塔,沈玉娇脸色一白,袖中指尖也不禁掐紧。 王氏将她这般模样尽入眼底,皱了皱眉。 沈氏到底是自家姻亲,提起那些事,她面上也没什么光彩,于是瞥了裴彤一眼,肃声道:“行了,好端端提那些作甚?” 裴彤悻悻闭了嘴。 王氏又看向沈玉娇:“黄河据闻喜十几个县呢,就算真有洪涝,也淹不到我们这。你不必杞人忧天,安心去山上给守真祈福便是。”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迎上王氏肃穆威严的目光,也不再多说,低低应了声是。 等她告退,才绕过槅扇,就听里头传来裴彤忿忿的嗓音:“她可真是不讨喜,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晦气话……” 而后是崔氏安慰:“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沈玉娇眼睫微动,一旁的婢子白蘋撑着伞,迎过来:“娘子,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嗯。” 沈玉娇提步,走进伞下。 白蘋扶着她,见她神情沉郁,只当她还在为裴彤那句牢骚而不虞,低声劝道:“娘子莫要和三娘子一般计较。您才进门,有所不知,三娘子她胎中不足,幼时几乎病死,后来是二老爷寻来个老道士,说她五行失调,命中缺火,才致多病。这不二老爷将她的名儿改成彤,屋里一应摆件和她的穿戴首饰也都换成红色……自古水火相克,她又即将出阁,您在她面前提起涝灾,可不就犯了她的忌讳?” 沈玉娇黛眉拧了拧:“竟还有这事?” 她原以为,裴彤就是单纯挑事。 “是呢。”白蘋应道:“所以您别往心里去。您是裴氏宗妇,她不过是个即将外嫁的小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沈玉娇本想说她并未往心里去,但见白蘋这般认真安慰,还是扯出一抹释怀浅笑:“嗯,我知道了。” 主仆俩撑着伞,跨过二门,又至正门。 昏朦天地间,随行的婢子和行李箱笼等,一共载了三辆马车,又有数十名带刀侍卫随行。 待一干人上车坐定,马车很快朝前驶去。 沈玉娇侧坐窗边,纤指推开木窗,隔着一条细缝,望向细雨笼罩下的车队和湿漉漉的街景,两道柳眉不觉蹙起。 白蘋递上茶点:“娘子仔细雨水打进来,沾湿衣衫。” “或许真是我杞人忧天了。” 沈玉娇又往窗外看了眼,才合上那条缝隙,坐正身子。 转眼瞧见白蘋递上的糕点,其中一样七白糕,正是裴瑕爱吃的,思绪又不禁飘到远方。 他应当早已出了长安地界。 也不知道外头是否也在下雨,那绵绵无边丝雨,又是否沾湿了裴郎的衣衫。 ------------ 7 【7】 【7】 妙安堂位于南月山北麓,距闻喜县城三十里,因着雨天道路泥泞,直至午时,沈玉娇一行人才到达。 庵堂的主持静慈师太早已携一众比丘尼在外恭候,互相见过礼后,便吩咐一位唤作思贤的小师傅,带沈玉娇等人去庵堂后院安顿。 那是座一进一出的院落,黛瓦黄墙,墙上以赤墨写着卍字和南无阿弥陀佛。 主屋是沈玉娇的住处,左右厢房供婢女歇息。 “沈檀越[1],之后您在庵堂中有何需要,尽管交代贫尼便是。”思贤小师傅年纪不大,穿着件浅灰色海青,生着一张和善圆脸,虽剃了头发,依旧可见容颜清秀。 沈玉娇与她闲聊几句,才知她是静慈师太收养的女婴之一。 “庵堂历任主持都秉承师祖遗志,乐善好施,收养女婴。庵中的师姐妹们,十有八九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养不活,或者不想养,趁夜丢在山门前,运气不好的被豺狼叼走,运气好的被师父捡去。养到及笄之年,师父会让我们自行抉择,是留在庵堂继续侍奉佛祖,还是下山还俗嫁人……” 思贤小师傅性情活泼,摸了摸光脑袋道:“我可不想下山,侍奉男人有什么好,侍奉佛祖可以攒功德,没准还能像师祖一样得道升仙呢。” 这话一出,直把沈玉娇和几名婢子都逗得捧腹。 待弄清庵堂每日课业、餐食的安排,沈玉娇让白蘋给了小师傅一盒上品的香丸,当做见面礼。 小师傅双手接过那香丸,与沈玉娇道谢,又道:“沈檀越一路赶来,定然累了,您先歇息,贫尼去膳堂给您催催斋饭。” “有劳小师傅了。” 思贤小师傅离去后,白蘋和绿檀等婢便开始收拾院落,沈玉娇站在小院檐下,望着远处青绿山林,细雨成缕,如烟似雾。 许是离了那座处处压抑的深宅大院,她忽然觉得下雨天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连续暴雨给打消。 - 在山间住着的第七日,暴雨依旧如注。 “也不知道龙王爷闹的什么脾气,破雨下个没完。” 婢子绿檀从膳堂取来午饭,边掸落伞上和身上的雨水,边抱怨着:“照这样落下去,屋里晒的衣衫怕是半个月都干不了。” 白蘋接过她手中的漆金红木食盒:“行了,你快回屋把鞋袜换了吧,娘子这我来伺候。” 绿檀也不客气,抹了把额前濡湿的发,拧身回了厢房。 白蘋端着食盒进屋,见自家娘子静坐窗边,手中持笔,一会儿皱眉看向窗外,一会儿低头写写画画,不由轻唤:“娘子,您从晨起就坐着,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是先用膳,晚些再画吧。” “先放着,我一会儿吃。” 沈玉娇看着天边厚厚积攒的乌云间电光闪烁,再看草纸上粗略算出的数目,右边眼皮止不住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觉,去年圣华塔塌时,她也有过。 细白手指捻起那几页草纸,她又从头到尾看了遍,柳眉更深:“照这些时日的降雨量,黄河大坝恐怕危矣。” “娘子还是在担心雨势吗?” 白蘋缓步上前:“虽说这阵子的雨是怪了些,但咱们闻喜离河口远着呢,而且上头有太源三谷两县,又有万华、小梁、贾村十二个乡,各县各乡那么多堤坝拦着,就算发水了,也淹不到我们这的,您还是放宽心吧。” 这话虽有理,但沈玉娇总觉不安。 “等雨势小些,还是再派人去府中提个醒吧,提前防备一二,聊胜于无。” 她放下草纸,起身走向摆着清淡斋饭的桌边,端起瓷碗,看着碗中那颗颗晶莹软糯的粟米,忽又想起一事:“暴雨伤稼,城里的米价怕是要大涨了。晚些我去找静慈师太一趟,让她抓紧屯些粮食。” “奴婢陪您一块儿去。”白蘋说着,走到窗边整理纸墨,她虽不识多少字,但看到纸上画着的堤坝图案,还有一侧标注的那些数目,不禁诧异:“娘子还会画工事图呢?” “随便画的。”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应道,“我父兄从前都在工部任职,我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略知些皮毛。” 饶是如此,白蘋依旧钦佩:“那也很厉害了。” 用过午饭,外头的雨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沈玉娇心头难安,还是将庵堂外负责护卫的两个侍卫,打发下山,前往裴府送信。 就在她准备披上蓑衣,找静慈师太提醒屯粮之事,思贤小师傅先她一步,冒着大雨急忙寻了过来。 “沈檀越,不好了!山下刚传来的消息,黄河决堤,六门陂被冲毁,大水已没过太源三谷两县,正往万荣那边涌去,现下也不知万荣那边能否撑住,万一万荣那边的大堤也守不住……” 思贤小师傅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净,急急看向沈玉娇:“主持在前头安排防涝事宜,她让我知会您,趁着下山的路还通着,您尽快回府吧。不然再晚一两天,逃灾的流民都往山上窜,鱼龙混杂,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沈玉娇万万没想到,午饭前她还在担心黄河决堤之事,短短半个时辰,竟一语成谶。 一旁的白蘋也灰了脸色,懊恼顿足:“可是李侍卫和陈侍卫才下山呢,没他们护送,我们怎么回府呀?” 绿檀也焦急道:“而且现下天色也不早了,赶去县城怕是天都黑了!” 话音落下,两婢和思贤小师傅齐齐将目光投向沈玉娇。 沈玉娇唇瓣轻抿,看了眼门外阴沉沉的天气,娇柔嗓音一片沉肃:“只能等明日,两位侍卫回山接应了。” 思贤小师傅听罢,颔首:“那沈檀越你们抓紧收拾箱笼,明日两位侍卫一回来,你们即刻下山。” 沈玉娇颔首,又将囤粮之事交代小师傅,小师傅双手合十:“这您放心,仓房有施主们捐赠的米粮,撑两月不成问题。” 沈玉娇闻言,心下稍安,待小师傅走后,也不再耽误,吩咐婢子们一切从简,尽快收拾。 - 闻喜县城,乌云密布,风潇雨晦。 陈李两位侍卫赶入城内时,城内积水已没过膝头,策马奔至裴府门前,便见门前已停着数十辆马车,府中下人头戴箬笠,身着蓑衣,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两位侍卫下马,抓了个小厮一问,才知黄河已决堤,王氏下令,裴氏妇孺老幼即刻转至洛阳。 “闻喜不是还没发水么?怎么这么快就要逃了?”侍卫不解。 那小厮也说不出个缘由,只道:“夫人这样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听令就是,哪管那么多!” 两侍卫闻言,也不再耽误,直奔院中— 少夫人的叮嘱已没了意义,但府中主子们要逃往洛阳避灾,他们也得请示下,看看对少夫人是个什么安排。 行至院中,王氏已换上轻便衣裳,整装待发。 见到两侍卫前来报信,这才记起南月山上还有个透明人儿似的儿媳妇。她掐了掐眉心,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赶紧回去,将她接回来。” 两侍卫面面相觑,看着外头已然转暗的天色:“夫人,现在赶回去?” 王氏一噎,低低埋怨了句真是个事精儿,又道:“今日这趟她是赶不上了,明日一早,你们快马将她接来。让她跟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一起,前往洛阳。” 说到这,王氏又吩咐身侧嬷嬷:“你去二房和崔氏说一声,让她院里的车马明日晚些出发,等一等沈氏。” 嬷嬷应诺,随着两位侍卫一起退下。 且说二房院里,听到长房嬷嬷的传话,崔氏恭顺应着:“让嫂子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等嬷嬷一走,三娘子裴彤满脸不悦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可真是金贵,让两房等她一人。” 崔氏乜她:“我知你不喜她,但她明日随两房姨娘和庶女们一起走,又碍不着你我,你有什么好气的?” 裴彤撇了撇唇,哼道:“谁叫她乌鸦嘴!咱们闻喜本来太太平平,十年间没发过大水,她一念叨就发水了,可见她就是个扫把星,专门妨克人!” 本来她六月底就要嫁去长安了,现下发了涝灾,举家逃去洛阳,锦绣坊的丝绸布帛都潮得发霉了,谁知还能否如期举行婚仪。 下一个黄道吉日,还要等十月呢! 崔氏忙着安排二房那堆庶务,也顾不上小女儿这点牢骚,摆手催道:“你先去马车坐着吧,我和柳姨娘交代两句,也上车了。” 裴彤不情不愿应诺,随婢子往前门走去。 行至二门,恰好见到一个下人脚下绊倒,“扑通”摔进半尺高的积水里,溅了满头满脸的水,又狼狈艰难地爬起。 裴彤眸光陡然一闪,脚步停下,转脸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子秋熳,挑眉道:“我若没记错,你和侍卫处一个姓孙的侍卫关系挺好?” 秋熳也不知自家娘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事,面露赧色:“劳娘子垂问,奴婢和孙二哥……已经在议亲了。” “议亲了?”裴彤眯了眯眼,又意味深长道:“秋熳,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照理说,你本该随我嫁去长安的……” 秋熳一怔,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三娘子,奴婢与孙二哥的亲事,先前奴婢的娘已经禀过二夫人,二夫人也将奴婢从陪嫁侍婢里除去了。” “我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母亲是你的主子?” 裴彤慢悠悠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我若一定要你陪嫁,你还能不去?” 此话一出,秋熳脸色顿时灰白,战战兢兢就要跪下:“三娘子,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裴彤一把将她拉起:“瞧你吓的,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秋熳却是半点笑不出来,一双眼里含了泪,小心翼翼觑着裴彤。 “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么?” 裴彤拿起帕子,似温柔关切般,擦着秋熳眼角的泪:“不过我已习惯了你的伺候,你要嫁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吧,你帮我个小忙,做成了,我亲自给你备一份厚重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你那位孙二哥?若是做不成的话……” 秋熳诚惶诚恐:“娘子…有何事吩咐?” 裴彤轻笑,俯身过去,低低耳语。 秋熳脸色陡然变了:“三娘子,您这……” “小事而已。” 裴彤拍拍她的肩,浅笑着转身:“我在洛阳,等你佳讯。” ------------ 8 【8】 【8】 这一夜,沈玉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未等到两位侍卫回来,却等来静慈师太。 “沈檀越,山下已有他县的流民往城内奔逃,若再耽误,城防关了城门,你怕也无法进城。” 静慈师太手持旧佛珠,指着身后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比丘尼:“志贤会赶马,还会些拳脚功夫,我让她和思贤送你们回府。若你府上侍卫寻来,我让他们一路追你。” 洪水尚未至闻喜境内,若叫流民涌进城中,必会造成城中百姓惶恐,关闭城门,并非没可能。 沈玉娇也知情势紧迫,顾不上繁文缛节,朝静慈师太一拜:“有劳主持。” 静慈师太双手合十:“愿佛祖保佑沈檀越和府上一切平安。” 八日前,从裴府来时是三辆马车,秩序俨然。 八日后,沈玉娇和四个婢子挤在一辆马车,仓皇离开。 志贤和思贤两位师傅,一人赶马,一人看路,俩人背后藏着一把柴刀一根铁棍。毕竟是一车女眷,若遇到什么歪心思的流民,也能有所防备。 山路已经被连日的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雨天行路本就艰难,现下路况不佳,马车也愈发颠簸。 有个婢子颠得受不了,还捂着胸口,趴到车沿狠狠吐了。 再次坐回车厢,那婢子脸色发白,畏畏缩缩看向沈玉娇:“娘子,奴婢失礼了……” 沈玉娇胸口也有些发闷反胃,见那婢子小心翼翼,挤出个宽慰笑意:“无碍。” 在崎岖山道颠簸了快一个时辰,车门外传来思贤小师傅的声音:“沈檀越,咱们到官道了,接下来不会那么颠了。” 沈玉娇心弦微松,几位婢子也都暗松口气,心下皆想着,马上就能回去了,等回到府里就万事大吉。 这念头还没起多久,忽的车身猛地一晃—— “啊!!” 车内一干女眷都没坐稳,撞得东倒西歪。 沈玉娇也险些撞到车板,幸好白蘋及时扶着她:“娘子,您还好么?” “我没事。”沈玉娇扶着鬓发,直身问着外头:“出什么事了?” 思贤小师傅掀开车帘,探进个光溜溜的脑袋,满脸郁色:“大抵是刚才一路颠簸,车辙断了。” 这话一出,车内婢子们都急了。 “这怎么办啊?” “怎的就这么倒霉,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时断了!” “这龙王爷真是,就不能发发慈悲消停一会儿,别再落雨了么?” 焦虑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沈玉娇心道这大抵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益,她看向思贤小师傅:“你和智贤师傅可会修理车辙?如若不成,只能弃车,走回城里了。” 走回去? 都说小家女不如世家婢,裴家这些婢子虽是当奴才的,但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上等丫鬟,也都是穿金戴银,没吃过苦的。 现下听到自家娘子这话,众婢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三十里地啊! 这不得从白日走到天黑?十根脚指头都要走出血泡了! 四个婢子齐齐将期待目光投向思贤小师傅,小师傅窘迫摊手:“智贤师姐会赶车会砍柴,但修车辙……这个真不会。” “那怎么办。”绿檀哭丧着一张俏脸:“难道真要走回去?人还没回府里,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沈玉娇也知走回去很辛苦,但当下这个情况,另一个选择—— 让智贤师傅回山,再驱辆马车下来,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两个半时辰。完了再从此处赶回城中,又要两个时辰…… 有这功夫,倒不如弃车,走回去算了。 “天灾不等人,若是再在此耽误,天黑前回不了城,那才叫麻烦。” 沈玉娇说着,身先士卒朝车外钻去,对思贤小师傅道:“劳烦给我一套箬帽蓑衣。” 思贤小师傅愣了一愣,才脆生生应道:“好。” 她跳下车,很快从车后拿来一套雨具。 沈玉娇道了声谢,自行穿戴起来。 车内婢子们见主子都换上雨具,一副决意走回去的模样,若是她们还忸怩不下车,倒显得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比主子还娇贵,也纷纷下车。 唯独绿檀磨磨唧唧,不肯下来。 白蘋低低催道,“绿檀,你快些。” 绿檀看着白蘋那一沾地,就立刻被污泥染脏的绣鞋,生性好洁的她简直嫌弃得头皮发麻,嗔道:“你别催我呀。” 沈玉娇那边已穿戴齐整,宽大的箬帽和蓑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澈的水眸。 她知道自己在府中一向和气,倒纵得这些婢子也当她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面人儿。 深吸口气,她道:“我数十下,再有延误者,就待在马车里,不必回府了。” “娘、娘子!”绿檀诧异。 “十……” “九……” “八……” 女子一贯娇柔的嗓音好似也染上几分雨水的寒凉,待对上那双分外坚定的乌眸,绿檀心尖一颤,再不敢耽误,咬牙下了车。 见最后一个婢子也下了车,沈玉娇暗松口气,刚要与两位小师傅交代,前方忽的传来一阵哒哒疾响。 放眼望去,才见茫茫雨雾中,有两人疾驰而来。 离得近了,众人也认出他们身上的裴府装束,白蘋喜出望外:“是陈侍卫和李侍卫回来了!” 两位侍卫很快注意到道路边一干女眷,翻身下马,齐齐拜在沈玉娇身前:“卑职来迟,还请娘子恕罪。” 沈玉娇抬手:“两位请起。” 定睛再看,才发现两位侍卫里,有张面孔瞧着生,并非之前一直护送的李侍卫。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那脸生的侍卫道:“属下孙明,李侍卫昨夜吃坏肚子,腹疼难当,属下替他来接娘子。” 沈玉娇恍然,也没再多问,抓紧将车辙断裂之事说了。 陈侍卫略作思索道:“现下只能请娘子稍候些时辰,卑职快马上山,换辆马车来。” 有马总比徒步上山要强,何况现下有侍卫在旁守着,多等些时辰也无妨。 沈玉娇正要应下,那位孙侍卫却道:“卑职离府前,二房三房前往洛阳的车队已整装待发,现下两房人都等着娘子您一人……依卑职所见,娘子既然连箬帽蓑衣都换上了,倒不如随卑职策马赶回,最是省时。”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骑马总是比坐车更快。 只是这些婢子…… 沈玉娇扫过她们,白蘋知晓主子心善,忙道:“娘子莫要担心,有李侍卫在,奴婢们晚些回府也没什么。倒是您,切莫误了去洛阳的车队。” 娘子堂堂宗妇已经沦落到要与姨娘庶女们同行,若是再错过这趟,没准真的就被撂在闻喜,无人过问了。 沈玉娇也知不好让府中久等,再看不远处又一堆厚厚乌云飘来,咬了咬牙:“事急从权,只能如此了。” 本朝崇文也尚武,长安贵女大都会骑马。 与两位小师傅和李侍卫交代一番,沈玉娇便骑上李侍卫那匹枣红马,随孙侍卫先行离去。 骤雨疾风里,那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很快便消失在雨帘里。 - 暴雨如鞭,猛烈落在箬笠上,劈啪作响。 约莫疾行了一炷香,沈玉娇渐渐发现不对劲,她勒紧缰绳,皱眉看向前方密林:“孙侍卫,你是否走错了路,这好似不是回城的方向?” 孙侍卫并未言语,而是调转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玉娇。 雨水虽模糊视线,沈玉娇依旧能从这沉默的注视里瞧出异样。 暴雨天,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对方还有刀…… 沈玉娇心下惊恐又难以置信,裴府的侍卫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拖家带口都仰赖着河东裴氏而活,若有一人叛主,那便是全家连坐—— 是以沈玉娇从未想过,裴府的侍卫,竟会胆大包天到叛主! “孙侍卫,你这是什么意思?”细白手指攥紧缰绳,沈玉娇尽量保持着冷静,明眸直视对立之人:“我乃裴氏宗妇,你岂敢放肆!” 孙侍卫两道浓眉拧起,粗声粗气道:“娘子,卑职无意冒犯你,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 沉吟片刻,他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驱马到沈玉娇身旁:“与其让卑职动手,污了娘子的手。不如你下马,自行了断吧。” 沈玉娇听他所言,再看他手中匕首,面色大变,愕然看他:“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孙侍卫偏头,避开那双无辜惊愕的眼眸,低声道:“事已至此,娘子问这些还有何意义?您只需知道,裴府有人盼着您死,便是卑职今日不杀您,您回府也落不到好!” 见那箬笠下的小脸霎时雪白,孙侍卫也有些不忍,叹息劝道:“您是读过书的,应当知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您这宗妇之位,明里暗里,可碍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这八个字犹如当头棒喝,重重敲在沈玉娇心头—— 她自然知晓,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氏属实高攀,原以为低调容忍、贤德大度,能换来一方容身之地。 万万没想到,裴府中人如此恨她,竟将她视作眼中钉心尖刺,欲处之而后快! “娘子,你莫要恨我,要恨就恨……”孙侍卫也知晓这位宗妇的悲惨身世,又叹一声:“要恨就恨老天无眼,让你家道中落,无人可依……” 沈玉娇仍沉陷于裴家有人杀她的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 孙侍卫在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雨势越大,终是没忍住,说了句“卑职冒犯”,一把将她从马背撤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拽,沈玉娇险些跌入泥里,头上的箬笠也“啪嗒”落地。 没了遮挡,她发髻凌乱,冰凉雨水暴虐拍打在她本就雪白的脸庞,愈发显得狼狈。 孙侍卫那边已然抽了匕首,朝她走近:“既然娘子下不了手,那卑职就送您一程。” 锋利匕首在雨水里泛起泠泠白光,沈玉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也仅仅一步。 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想从一个拳脚了得的侍卫手中逃离,毫无可能。 而多年教养和尊严,又让她做不出跪地乞饶的姿态。 诸般情绪在胸腔激荡,在那锋利刀尖即将伸向脖颈时,她掐紧手指,仰起脖子,眸光坚定:“赴死可以,但你能否让我死得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 哪怕她的鬓发和脸庞都被雨水淋得凌乱,那柔婉眉眼间的坚韧不屈,仍叫孙侍卫心头一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刀尖,竟有这般冷静不迫的气度。 何况,她是这样无辜、善良、温柔。 方才山头分别时,她还不忘交代李侍卫好好照顾那些婢子,就连对那两个小尼姑,也是客气有礼,毫无轻慢。 再想府中那个三娘子,心若蛇蝎,骄纵蛮横…… 凭什么好人就得惨死,那等恶人就能逍遥法外,高枕无忧?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纤细脖颈,孙侍卫磨齿凿牙,几番挣扎,那举着匕首的手,终是放下—— “娘子,你走吧。” 沈玉娇都感受到匕尖贴到肌肤的冰凉刺痛,陡然听到这句话,恍若做梦般。 “你……你肯放过我?” “卑职虽是下人,却也明是非、知善恶。” 孙侍卫面容严肃,朝后退了两步,朝沈玉娇躬身一拜:“卑职虽不杀你,但这裴府,你也不能回了。” 沈玉娇看着上一刻还要杀自己,下一刻又朝自己行礼的带刀侍卫,眸光遽然闪动。 静了几息,她哑声开口:“我知道的。你愿饶我一命,我也不会恩将仇报,让你无法回去交差。何况……” 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已知府中有人不容我,我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裴瑕不在府中,难道她能指望王氏给她撑腰做主? 或许要杀她的,正是王氏。 这念头一起,沈玉娇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不久前李侍卫还提起,是王氏吩咐他们今日来接。 是了。 整个裴家,除了王氏,还有谁能叫守卫如此听话?又有谁能比王氏,更怨恨她占了宗妇之位。 一切想明白后,沈玉娇从身到心感到一阵刺骨冷意,那阴寒冷意直冻得她骨头缝都打颤。 堂堂琅琊王氏嫡女、裴氏夫人,自小也是学诗书、习礼仪,怎会卑鄙狭隘到如此地步? 所谓王氏女,也不过如此! 沈玉娇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婆母而悲哀,亦为裴瑕从这么个妇人腹中出来而悲哀,心灰意冷之际,天边一道惊雷响起。 她吓了一跳,马儿也惊得抬蹄嘶鸣。 “趁着天还没黑,娘子快逃吧。” 孙侍卫将那把匕首递给沈玉娇:“这把匕首您收着,许能用上。” 沈玉娇看着那把匕首,问他:“要杀我的,是夫人吗?” 孙侍卫惊了一跳,却不敢答,只避开她的视线:“娘子莫问了,除非你能找到郎君撑腰,否则你就算知道,也奈她不何。” 他未过门的妻子还在三娘子身边伺候。 尽管他并不觉得在这混乱世道,沈玉娇一个弱女子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或是等到裴瑕归来。但万一老天怜她,命不该绝,她卷土重来了呢。 届时三娘子知晓是他出卖她,那等毒妇必不会放过他和秋熳。 思及此处,孙侍卫冷下心肠,将匕首塞在沈玉娇手中:“等娘子能自保时,再考虑这些吧。” 说罢,他转过身,抽刀朝李侍卫那匹马,狠狠捅了两刀。 “咴——” 马儿立刻鲜血迸溅,洒了孙侍卫一身,又嘶鸣着朝远处飞奔而去。 不等沈玉娇从这血腥场面反应过来,孙侍卫翻身上马,朝她拱手一拜:“娘子保重,愿您能平安等到郎君归来。” 苍茫天地间,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身无分文的沈玉娇手持匕首,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茫然从心头涌遍全身。 可悲的是,她甚至连哭都不知该从何哭起。 ------------ 9 【9】 【9】 三日后,洛阳,裴宅。 此处府邸原是裴瑕之父裴茂当年任洛阳郡守的旧宅,后来裴茂病逝,王氏便带着五岁幼子回了闻喜老家,这宅子便由几名老仆打理着。每逢秋日,王氏会回来小住一两月,追忆亡夫与往昔岁月。 只是往年都是香车宝马从从容容地来,今年却是轻装简行急慌慌来逃灾。 载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甫一到达,二房柳姨娘就领着孙李两位侍卫,火急火燎赶到崔氏面。 待听到沈玉娇下落不明,崔氏险些从椅上摔跤,脸都白了:“遇见流匪,惊马跑了?你们这群蠢货,连接个人都接不来,府里养你们有什么用!” 柳姨娘缩着肩膀站在一旁,唯唯诺诺道:“娘子,妾身可是听了您的吩咐,老实在府里等了的。” 言下之意,这事怪不着她。 跪在地上的两位侍卫,俯首叩地:“还请二夫人明鉴,林中突遇流匪,他们七八号人,卑职已竭力应战,然双拳实在难敌众手,娘子的马又惊跑了。卑职寻到天黑,也没寻到娘子身影,也不知她是逃出生天,还是……” 孙侍卫嗓音透着悲恸:“已落入流匪手中,生死不明。” 崔氏听得此言,再看孙侍卫带来的那件血衣,心下凉了大半截。 沈玉娇要是死了,反倒好了。 倘若没死,一个容貌昳丽的弱女子,落入流匪手中……那还不如死了! 柳姨娘见崔氏迟迟不语,心下惴惴,轻唤道:“娘子,这事……可要和大夫人禀报一声?” 禀报,当然要禀报。 可该如何禀报…… 毕竟王氏离府前,可是将接人的差事交给她安排的。 就在崔氏心焦意乱时,门外婢子禀报:“三娘子来了。” 崔氏正烦闷着,见裴彤一袭鲜亮的石榴裙晃到眼前,语气也有些不耐:“你不在屋里待着,跑来这做什么?秋熳,扶你家娘子回去,别在这儿裹乱。”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裴彤软着嗓音,走到崔氏身边:“谁招您不快了?” 崔氏沉脸不语。 裴彤慢悠悠往下扫了眼,待看到孙侍卫手边放着的那件血衣,以及柳姨娘那副有苦难言的憋屈模样,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看来这桩差事,是办成了。 她尽量压下嘴角弧度,故作惊讶地叫出声:“啊呀,这是出什么事了?柳姨娘,你来说说。” 柳姨娘觑了崔氏一眼,见她并未阻拦,这才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裴彤满脸诧异,少倾,摇头叹气:“没想到阿嫂竟遇到这种祸事,真是……唉,时运不济。” 话音落下,察觉到崔氏落在脸上的打量目光,裴彤眼波轻闪,忙挽住崔氏的手:“母亲,这样大的事,得赶紧和伯母禀报才是。” 崔氏拧着眉头:“你伯母将此事嘱托给我,现下人没带回来,我哪有颜面去见她?” 对王氏这位长房长嫂,崔氏是打心眼里敬畏,这会儿王氏交代的事没办成,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 裴彤却不以为意:“这怎么能怪您?您交代两房的车马等阿嫂,难道柳姨娘没等么?府上难道没安排侍卫一早去接么?谁也不知车辙会坏,路上又遇流匪……要我说,时也命也,老天爷该她命中有此一劫,又怎能怪到旁人?” 一旁的柳姨娘闻言,忙不迭附和:“是是是,三娘子说得极是,要怪就那伙天煞的流匪,实在怪不到我们二房啊。” 崔氏抓着黄花梨木的交椅扶手,一张容长脸紧皱着,愈发显得严肃刻薄。 良久,她才叹道:“这样大的事,瞒也瞒不住,还是早些告知夫人,看她有何对策罢。” 她扫过柳姨娘以及地上跪着的两位侍卫:“你们跟着我一道去夫人院里,刚才与我交代的话,再事无巨细和夫人交代一遍!” “是……”柳姨娘和两位侍卫战战兢兢应道。 崔氏提步朝外,见裴彤也跟上来,不禁蹙眉:“这儿哪有你的事,回屋待着去。” 裴彤眼珠转了转,撒着娇上前:“母亲,您就让我一块儿去吧,若是伯母要怪您,女儿也能帮您说两句好话嘛。” 崔氏迟疑片刻,终是抵不过裴彤撒娇卖痴,还是将人带上了。 二房一干人乌泱泱赶去正院时,王氏尚在午憩。 被嬷嬷唤醒时,她支着昏涨的额头,心头还萦着几分不虞。 待梳妆换衣,端坐堂前,听到崔氏等人将沈玉娇落难之事说了,那点混沌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惊愕。 堂堂裴氏宗妇,路遇流匪,下落不明? “废物,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废物!” 上好的汝窑杯盏狠狠砸在团花地毯上,迸开的瓷片四分五裂,吓得屋内其他婢女和柳姨娘连忙跪下,齐齐呼道:“夫人恕罪。” 到底是主持中馈多年的主母,王氏发起怒来,威严沉重,不容小觑。 崔氏也吓得膝盖发软,要不是裴彤扶着她,她怕是也忍不住跪下。强压下心头惧意,崔氏小声问道:“阿嫂,现下……现下该怎么办?” 王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而是睇向地上那两个侍卫,尤其是孙侍卫:“你,抬起头来。” 孙侍卫背脊发僵地抬起头:“夫…夫人……” 王氏眯眸,凝了他片刻,忽而扭脸问身侧嬷嬷:“前几日,从南月山回来复命的两人之中,可有他?” 此话一出,孙侍卫面色发青,下意识往裴彤那边瞄了眼。 裴彤也屏住呼吸,面上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 长房嬷嬷看了孙侍卫好几眼,摇头:“上回来复命的,不是这个。” “回夫人,先前奉命接应娘子的陈雄,吃坏了肚子,突发腹痛,是以让卑职替了他。”孙侍卫惶恐答道。 “突发腹痛?”王氏一双凤眸眯得更深:“早不吃坏,晚不吃坏,偏偏那档口吃坏肚子?”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王氏定定盯着孙侍卫,见他闪烁其词,眼神又直往崔氏母女那边瞥去。 她长在世家深宅,又把持中馈多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登时猜到必有内情—— “你们都退下。” 王氏给身侧嬷嬷一个眼色,又看向崔氏母女,神情冷淡:“你们留下。” 崔氏母女身形顿住,尤其是裴彤,在王氏那双冰雪般冷冽的注视下,犹如照妖镜下无处遁形的妖精,从里到外看得彻底。 难道……伯母知道了什么? 裴彤心跳猛烈,挽着崔氏的手也不禁收紧,直勒得崔氏皱眉,低头唤她:“彤儿?” 裴彤陡然恍神,挤出一抹笑:“没…没事。” 长房嬷嬷很快带着其他人退下,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厅堂,顿时清冷阒静。 那份好似格外漫长的静谧让裴彤如芒在背,到底没忍住,佯装迷惘唤道:“伯母,可要派人再回闻喜找一找?万一能找回来……” “找回来?你不是盼着她死在外头么。” 见裴彤勃然变了的脸色,王氏冷笑,凤眸如矩般乜向她:“彤儿,我竟不知你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嫂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崔氏脸色灰白:“这和我家彤儿有什么关系?” “伯母。”裴彤也委屈低唤:“您是否误会了彤儿……” 王氏眉眼间讥讽更甚,而后抬手重重拍了下桌子:“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是要将那个孙侍卫叫进来,当着你们娘俩的面盘问个清楚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彤知道再要装傻,无疑是火烧浇油,叫王氏更怒。 王氏既屏退旁人才来质问,说明她还是顾及情分,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的。 心思飞快转了几转,裴彤当即跪在王氏面前,含泪仰脸:“伯母消消气,是彤儿不对,指使孙明害了那沈玉娇……可是彤儿这样做,都是为了伯母、为了六哥、为了咱们裴氏啊!” 一旁的崔氏已被自家女儿这番话给震懵了:“彤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上座的王氏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居高临下睥睨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裴彤,冷嗤一声:“你心黑手辣害了沈氏,现下反过来说是为了我和你六哥,为了裴氏?实在是荒谬!” 裴彤却是一脸悲愤不甘,扯着王氏的裙摆,含泪哽咽道:“难道伯母真的愿意让那样一个罪臣之女做您的儿媳,做我们河东裴氏的宗妇吗?” 见王氏神情微凝,裴彤受到鼓舞般接着道:“六哥是何等人才,以他的仪表才华,长安城哪家贵女求不到?莫说世家公卿,便是郡主公主,也不在话下!年初王郎来府里拜见您,您是亲耳听到的,他说六哥那篇《山间杂记》风靡长安,不单单是郎君们喜欢,就连贵女们也都争相拜读。他还说寿安公主殿下仰慕六哥才华许久,六哥所作诗集,她爱不释手,还当众放言‘要论才高举世者,非河东裴郎莫属’……这是何等的赞誉!” “寿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随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胜归来,圣上定有嘉奖……若是圣上知晓六哥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没准能给六哥赐下一门好婚事……” 说到此处,裴彤双眼发光,热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随便哪个新妇,家世都强过那沈玉娇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为的,若能有个贤内助和得力的岳家,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叩进王氏的心坎里。 她自是盼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能带领裴氏全族更为煊赫,而那沈氏女,于裴瑕而言,就是块污点—— 倘若裴瑕入仕为官,朝中同僚见他娶了个罪臣之女,面上不说,背后必然耻笑。 且那沈徽营造的圣华塔,是给先太后庆贺冥诞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废墟,心头难保不怨。若是见到裴瑕,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沈徽之女,没准连带着看裴瑕也不顺眼…… 王氏越想越觉得,是那沈氏女福薄,嫁进了裴家又怎样,坐不稳宗妇之位,无法服众,又怪得了谁。 她沉吟不语,裴彤心知这把自己是赌对了,抹了把眼泪,委屈道:“彤儿身为裴家女,自然一心以家族利益为重。伯母又一向待彤儿不薄,彤儿这才想着,您仁慈宽厚下不了手,那干脆就让我来当这恶人,替您解决那个麻烦……倘若伯母要怪罪,那彤儿也认了,彤儿给您磕头赔罪……” 她说着,真就“砰砰砰”地朝地上磕起来。 崔氏这会儿也回过神,虽觉女儿此事做得太过狠辣,但到底心疼女儿,也连忙跪在王氏面前,哭着哀求:“嫂子,彤儿这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她虽行事鲁莽了些,可她一颗心是向着您、向着裴氏的啊。总归现下六郎在外,不知这些事,您就当沈氏是死在了流匪手下,睁一只眼闭只眼将此事揭过吧……” 见王氏仍是不语,崔氏又泪眼汪汪提醒道:“彤儿到底是我们裴氏的娘子,又与您的内侄儿即将成婚,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又何必为了个沈氏,自家生出龃龉……况且日后六郎若真能尚公主,您当上公主的婆母,成了皇亲国戚,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这小小沈氏女,又算得了什么?” 二房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额心涨痛。 良久,她皱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时噤声。 王氏长指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着脸道:“无论她现下是死是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崔氏和裴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个妇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寻回来,也不清白了,断然不能再担任这个宗妇,否则裴氏女眷的名声都要被她拖累,整个河东裴氏都面上无光。 又一阵沉吟后,王氏厉色看向跪地的母女俩:“这件事你们俩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无论谁问起,那沈氏都是被流匪追杀,坠河而亡,你们可记清楚了?” 崔氏和裴彤对视一眼,连忙颔首:“是是是,记清楚了!” 虽说王氏愿意将此事揭过,但对裴彤这次的胆大妄为也深有不满,严令崔氏将裴彤带回去禁足,并罚抄百篇《裴氏家规》,以示惩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长房嬷嬷垂首入内。 她跟在王氏几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瞒她,冷着脸将裴彤的作为说了。 那嬷嬷早先也猜出几分,现下亲耳听到,仍觉骇人:“没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竟如此狠辣。不过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块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为她就是脾气娇蛮些,未曾想到却是个心大的。” 嬷嬷绕到王氏身后,替她捶背:“她也是为了您,为了裴氏……”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声:“她是为了她那未来夫婿呢。呵,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日后盘算了。” 嬷嬷不解,王氏启唇淡淡道:“我那内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现下亦在吏部当值。” 如今长安城里,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礼,若是二殿下能得裴瑕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御极,裴彤的夫婿王焕闻作为二殿下的嫡脉近臣,还愁没有锦绣前程? 嬷嬷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裴彤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愈发感慨:“未料二爷和二夫人那对没头脑的蠢货,竟生出个满是心眼子的女儿。” 王氏扯唇:“只要她心向着裴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后她的动向,还是得多盯着些,以防她又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嬷嬷应了声,稍顿,又问:“那沈氏娘子……” 想到沈氏,王氏心间也一阵复杂。 照说除了这块心病,她应当高兴。但想到沈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觉,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是有几分惋惜。 “看来如崔氏所说,她命苦福薄,没有享福的命。”王氏摆摆手,叹道:“日后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权柄,我也不拦着他替沈家翻案,或是将她父兄调离岭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场了。” - 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陶老太闻言,叹了口气,心道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不过是怕自家将她撂下,这才咬紧牙关,硬是从闻喜一路推车到洛阳。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棒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玉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裴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裴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裴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裴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沈玉娇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玉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 沈玉娇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那口华丽的雕花楠木棺材里装的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那此刻站在路边的自己,又是谁呢? ------------ 10 【10】 【10】/晋江文学城首发 哀乐渐行渐远,沈玉娇踩着散落一地的白色纸钱,行尸走肉般推着板车朝城门走去。 十日前被撂在林间时,她心头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或许此事与王氏无关,而是族中其他人所为。 然而今日亲眼看到这场仓促又隆重的丧仪,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 若非王氏同意,怎会才短短十日,就迫不及待对外宣称裴氏宗妇已殁。 那棺材里装着的到底是不是她沈玉娇,王氏难道真认不出? 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盼着她真“死”了吧。 若说在这之前,沈玉娇还想着逃去淮南寻裴瑕,毕竟以那人公正不阿、是非分明的性情,知晓她被奸人所害,定会替她做主,严惩恶人。 可现下确定王氏就是幕后黑手,沈玉娇忽然迷茫了。 真的要去找裴瑕么? 他是君子不错,可孝与义两相抉择,他会为了这个才相处半年的妻子,去忤逆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就算他真的为了她忤逆王氏,夫妻间隔着这样一层龃龉,还能当做若无其事,相敬如宾么?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个被婆母厌弃、又惹得丈夫忤逆婆母的妇人,又有何颜面继续当裴氏宗妇,日后又该如何在裴氏自处? 种种忧虑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叫沈玉娇眼酸鼻涩,心力交瘁。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这边本就茫然无措,好不容易随着一干难民走到洛阳城门,司阍官兵[2]便手持长矛,拦在城门前宣告:“郡守有令,非洛阳籍贯不可入内。有进城投亲者,需城内亲属持所在里坊坊长出具的探亲令,亲自来城门领人!未有亲属者,速速离去,莫要在城门前徘徊聚众,违者以扰乱治安之罪,杖二十,罚银二钱!” 话音方落,从各乡县逃来的百姓都炸开了锅。 “这儿不让进,那儿也不让进,我们难道不是大梁的子民么?你们这群当官的只知关门自保,将我们这些百姓视作猪狗草芥,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就是啊,要不是家乡被水淹了,俺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求活路!” “大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爹还病着,赶着进城抓药吃哩!” “是啊,我们全家五口,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买些吃食,给个活路吧……” 城门前的流民们身形岣嵝,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写满哀求。 那些司阍官兵也有所动容,但想到上峰的命令,仍是握紧手中长矛,冷声道:“上令不可违,在城内有亲属的,速速去一旁登记,等着亲属来认领。没有亲属的,赶紧去别处,莫要在此聚集!” 流民们闻言,面面相觑,皆不舍得离去。 有一个汉子脾气暴,红着眼睛冲上前去:“我跟你们这些不讲理的狗官拼了!” 还没冲过去,就被长矛扎穿大腿,顿时惨叫一声,重倒在地。 为首官兵冷着脸,朝其他百姓厉声道:“违令擅闯城门者,下场犹如此人!” “爹爹!” “大郎——!” 大汉的家眷,一位瘦小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哭喊着扑上前。 沈玉娇看着那妻哭儿喊的场面,恍然回到去年初秋,押送的官兵欺辱她的嫂嫂,那时她也是这般无助地呼喊。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眼泪最是无益。 眨了眨干涩的眼眶,她问板车前头的陶大郎:“大哥,现下该怎么办?” 陶大郎也是满脸愁容,再看车上的老娘和孕妻,他是家中唯一男丁,万万不敢冒险冲关。 “小郎君,你在洛阳城里可有亲友?”他问。 沈玉娇怔了一瞬,摇头:“没有。” 那城内的哪是亲友,分明都是盼着她死的蛇蝎豺狼。 “唉,你也没亲友,我们也没有……”陶大郎望向眼前那座高大巍峨的洛阳城门,疲倦眼中写满无奈:“只能继续往前逃,看哪座城池愿意给我们这些难民一方容身之所了。” 谁叫老天爷不开眼,偏让他们无家可归了呢。 当日夜里,在野外和其他流民聚在一起烤火时,沈玉娇看着陶大郎摸着翠兰的肚子,夫妻俩苦中作乐聊起孩子降生后的事,不由想到自家兄嫂。 年初岭南来信,兄长在信上说阿嫂生了个胖小子,取名为文瑾,和侄女文瑜,凑一对瑾瑜。 算算日子,小侄儿现下也有半岁了,不知道他长得像兄长,还是更像嫂嫂。 阿瑜那爱哭的小女娃,在那偏远潮湿的岭南可还会哭闹? 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身体如何? 家书上他们都说一切安好,可沈玉娇知道他们的脾性,定是报喜不报忧。 尽管有裴瑕上下打点,但他们到底是服役的罪奴,又能过得多轻松呢?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沈玉娇抱膝坐在火堆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父亲母亲、阿兄阿嫂…… 忽的,一个大饼颤巍巍递到眼前,火光下照得黄澄澄的,看上去格外香酥。 沈玉娇微怔,抬眼望去,就见陶老太那张皱巴巴的脸庞在火光下泛着暖色:“孩子,想家了?” 不等她答,陶老太将那饼往她眼前送了送:“吃吧。” “老菩萨……”沈玉娇吸了吸鼻子,嗓音微哽:“可我…我白天已经吃过两个,不能再吃了。” “嗐,何必计较那么多。” 陶老太见她如此实诚,轻笑道:“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没那么空,也不会难过了。” 看着那块不由分说塞在手中的烙饼,沈玉娇心头五味杂陈。 十日前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时,她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现下低着头,咬了第一口饼,晶莹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啪嗒”就落了下来。 “哎唷,吃个饼怎么就哭了呢?”陶老太忙拍着她的肩:“乖儿莫哭,这么晚哭,当心把狼招来。” 听到这哄孩子般的口吻,沈玉娇心头既暖又酸涩,抬袖抹了把眼泪,她抽噎道:“老菩萨莫担心,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个饼,太好吃了……” 陶老太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涂了煤灰,却依旧能瞧出秀丽轮廓的小脸,初见时她那穿戴和绣鞋,就知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娘子。 想来和家里走散之前,也是被家里人千娇万宠的,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如今吃一块粗面烙的饼子,都能欢喜地落下泪来,真是可怜见的。 “既然觉得好吃,那就把它吃光。”陶老太怜惜望着她:“咱们能遇上,也是缘分一场,吃几块饼子不妨事的。” 沈玉娇强忍着泪意,朝陶老太笑:“多谢老菩萨。” 陶老太被这一声声老菩萨叫得也绽开笑颜:“你这小嘴甜的,我猜你家长辈肯定很疼你。” 她这样说,又叫沈玉娇想起前些年逝去的祖父母。 两位长辈待她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她至今还记得幼时,身为丞相的祖父,在外公正严明,不苟言笑,回到家中,就笑着把她背起,喊着:“带我们娇娇儿骑大马咯!” 忆起往事,沈玉娇眸底也泛起脉脉暖色,轻声应道:“是,我家长辈都蔼然可亲,很是疼我。” 一旁的翠兰好奇问:“小玉郎,那你别处还有亲戚吗?” 沈玉娇拿着饼,噎了下。 陶老太和陶大郎见状,都朝翠兰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翠兰也意识到这话好似有点甩开她的意思,忙红着脸摆手:“小玉郎,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沈玉娇也知自己不能一辈子赖着陶家人,何况,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尚存。 捏着那块饼,她眸光清明,莞尔浅笑:“我有至亲在岭南,我打算去那寻他们。” 她想通了,与其去找裴瑕,陷他于孝义两难全的窘境,倒不如忘记前尘往事,就当那个嫁入裴家的沈氏玉娘真的死了。 用她一条命,还裴瑕对她、对她家人的那些恩,从此夫妻两别,再不相欠! 想明白这点,她忽觉心胸豁然,拨云睹日般,不再那么阴暗茫然。 陶家人则是惊愕:“岭南?那可是个虫瘴横生的地方,何况那儿距咱们这可有千里之遥!” “纵是有千里之遥,家人在那,又有何惧。” 沈玉娇朝陶家人露出个豁达笑容:“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 陶家人皆是大字不识的平民,自也不懂她这句诗,但见她提起家人那满眼灿烂笑意,也都能理解,毕竟还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重要的事呢? “行,那你随我们南下。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备些干粮清水……” 陶大郎望向沈玉娇,言语间满是一位兄长对小妹的关切:“再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 五百里外,淮南地界。 朝廷军与叛贼张英的军队,隔着一条烟波浩渺的淮河,遥遥对望。 夜色笼罩下的军营,燃起一簇簇篝火,士兵们围坐在火边,喝酒吃肉,谈天说笑。 裴瑕坐在河边,一袭白袍,哪怕独处,坐姿仍是端正,肩背笔挺,风姿卓然。 二皇子司马缙寻来时,就见河边那年轻郎君宛若才落凡尘的谪仙人,月色和火光交相辉映,洒落他的袍袖,而他只静静望着眼前波涛流动的河水,漆黑的眸光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司马缙本无意惊扰,但才走两步,那人便回首看来。 “二殿下。”裴瑕起身行礼。 “坐下坐下。”司马缙忙抬手示意:“此处又无外人,守真不必多礼。” 饶是这样说了,裴瑕仍是行了挹礼,神色平淡:“殿下寻臣有事?” “并无要事。”司马缙走上前,他生在皇家,自有一派天家气度,但看向裴瑕的目光却是格外和气:“只是没在帐中见到你,一问副将,才知你来河边了。” 行至身畔,他看了身侧这位清贵端方的贤才两眼,才缓声问:“守真瞧着似有心事?” 裴瑕薄唇轻抿,并未立刻作答,倒是广袖之下的长指不觉拢紧,将掌心那块平安玉扣攥得更紧。 须臾,才淡声道:“有劳殿下挂怀,许是帐中酒气太重,忽觉有些胸闷,便出来透口气。” 司马缙听他所言,一脸了然道:“我知守真是克己守礼的君子,或许看不惯帐中那些粗野的将军们饮酒狎妓,但将士们白日在刀尖舔血,夜里放纵些也是人之常情。” 提起帐中那些寻欢作乐的场面,裴瑕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不过很快,又恢复一贯淡漠:“殿下所言,臣知晓。” 司马缙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刚想与他聊些朝堂之事,还未开口,忽然有探子匆匆跑来:“殿下!急报,急报!” 那传信的探子千里奔袭,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单膝跪地,于司马缙身前呈上书简:“长安十万火急信函,请殿下速览。” 此时传来急报,河边二人皆是一凛。 司马缙急急拆了那书简,待看完信上所言,两道浓眉皱成死结般。 裴瑕唤道:“殿下?” “黄河水患,堤决堰破,良田覆灭,流民不计其数。”司马缙神色肃穆,边说边将那书简递给裴瑕,“户部已从国库拨银万两赈灾,后续可能还要不少银钱修建堤坝、恢复民生,是以军费吃紧,父皇命我们速战速决,不可再作拖延。” 裴瑕看着信中所书,清阔眉宇也沉下来。 “父皇远在长安,压根不清楚战前情况。是我们不愿速战速决么?分明是张英那老贼,据守城内,缩头王八似的与我们耗着!” 提到张英,司马缙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贼所占城池,易守难攻,又有这条淮河作为天然防护,实在叫他们无计可施。 与司马缙关注之处不同,裴瑕看着急报上“黄河水患……流民不计其数”,胸口那阵窒闷再度袭来。 “守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司马缙以为他是看到那“速战速决”倍感压力,宽慰道:“父皇虽说速战速决,但军中粮饷还能撑上半个月。实在不行,从金陵或湖广调一些来,也能撑上一阵。” “多谢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裴瑕稍敛神色,又朝司马缙拱手:“若无他事,容臣先回帐中,思索应敌之策。” 司马缙本想说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但看他眸色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成,那你去吧。” 裴瑕抬手挹礼:“臣先告退。” 望着那道离去的清隽背影,司马缙负手站在河边,心下感慨,这等风姿,难怪能惹得长安一干小娘子芳心大动,就连自家妹子也成日捧着他的文集爱不释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妇,有缘也无分了。 深青色营帐之内,一豆油灯照亮半张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笔,手边那张宣纸已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密密载满对家乡涝灾的忧思牵挂。 言已至此,已可落笔封口。 然而看到桌边那块笼在黄澄澄烛光下的洁白玉璧,离家之前,那张匆忙赶来送平安扣的酡红小脸不觉浮现眼前,宛若昨日。 裴瑕垂眸,缓缓落笔:「问玉娘安……」 一滴墨汁忽的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洇污那个“安”字。 裴瑕眉心一跳,再看手边那块玉璧,凤眸轻眯。 但凡有灾,河道官会第一时刻告知官府与世家,她有母亲和族中亲眷看顾着,应当是安然无事。 思及此处,他将那洇湿的一行划掉,重新落笔—— 「顺颂时祺,并颂娘子妆安。」 ------------ 11 【11】 【11】/晋江文学城首发 六月中旬,阴云密布,亳州城外,一间荒废茅草屋内。 “翠兰姐,你再撑一会儿,就快出来了!” “不成了,小玉郎,我怕是撑不过了……” 躺在枯草上的妇人气息奄奄,身子极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给压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了涔涔冷汗,两条腿颤抖地撇开,身下满是黏腻的血污。 听得她呻/吟的声音愈发虚弱,跪坐在她腿间的沈玉娇眼眶发红,也顾不上翠兰已染上疫病,伸手掐向她的人中:“翠兰姐,你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你想想陶阿婆和陶大哥,他们多期待你腹中的孩子啊,你要是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泉下若有知,也死不瞑目……” 那场犹如噩梦般的暴雨终于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势不可挡,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溃坝,数丈高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横扫黄河两岸,所到之处,屋舍尽毁,饿殍遍野,腐尸满道。 古语云,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还没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可怕的瘟疫就来势汹汹地蔓延开来,先是带走了年迈体弱的陶老太,没两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后,为了给妻儿多换些银钱保障,陶大郎悄悄求着沈玉娇帮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谓病坊,是梁郡当地官府为防瘟疫蔓延,给染疫流民所设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愿进入官府腾出的“病坊”,家属可得三袋地瓜干和一袋干粮。染疫者私瞒不报者,若能检举,检举者亦可得两袋地瓜干。 这病坊名头叫着好听,给染疫者治病,实则是将染疫者收拢在一起,统一处理。 “玉郎,这三袋地瓜干和干粮,你回去路上可千万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在病坊隔着栅栏分别时,陶大郎已面色灰青,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眼珠依旧明亮,满是对妻儿的担忧与不舍:“你告诉翠兰,让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辈子我没办法照顾他们娘俩了,若有下辈子……下辈子我给她做牛做马,还了这辈子欠她的。她日后要是遇见合适的男人,不嫌弃她带着娃儿,改嫁了我也不怨她!” 见沈玉娇应下,那身量不高却忠厚老实的男人又隔着栅栏,朝沈玉娇跪下磕了三个头:“玉郎,我知你是个善心人,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家翠兰和她肚里的娃儿了……” 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可这大半月来,沈玉娇也将陶家人视作亲人一般。 她含泪应下陶大郎的嘱托,与他最后一次告别后,便抱着那几袋干粮地瓜干,离开了那座不分白日昼夜,一直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病坊。 翠兰到底是个怀孕妇人,接受不了短短数日,婆母和丈夫先后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一时也病倒了—— 沈玉娇无法,以单薄的身躯拖着板车,将翠兰从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兰既也染了疫病,进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难忍,几欲晕厥。 沈玉娇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见了红,亟待生产。 然而在这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稳婆,只得在这座破草屋里,自个儿接生。 “翠兰姐,陶大哥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还说,要教孩子做木工,还教他抓兔子……” 沈玉娇用力按着翠兰的人中,眼见她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心下一喜,继续和她说话:“我刚才已经看到孩子的脑袋了,你再攒攒劲儿,就能出来了!难道你不想见到他么?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兰喉中呜咽一声,昏昏转醒,望着沈玉娇的眸中盈满无助的泪意:“玉郎,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 沈玉娇见她哭,眼眶也跟着泛酸,忙应着好:“你说,我怎么帮你。” 翠兰道:“拿你那把匕首,把我割开吧……” 沈玉娇顿时震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着说话也不利索:“翠兰姐,你…你说什么……这怎么行?不,不行……你会死的!” “我染了瘟疫,本就活不过几日了。”翠兰两颊深陷,眼下发青,直直望着沈玉娇:“能保一个算一个,不然胎死腹中,我也活不了……” “不,不成,我做不到……”沈玉娇仍是惊骇地直摇头,她活了十七年,剖鱼杀鸡都不曾,现下叫她拿匕首去剖人取胎,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翠兰姐,你别放弃,你再攒攒劲吧,一定能生下来的,一定能。” 沈玉娇跌跌撞撞跪行到翠兰腿间,看着那团血污,以及那浓烈又腥膻的血气,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涌。她抬手重重摁了摁胸口,强压下那阵难受的不适,双手抓着翠兰的两只腿,哑声道:“翠兰姐,你听我的口令,再试一回,若这回再不行,我……我……” 她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们再用匕首。” 翠兰也知那样太为难这小娘子,只得双手抓着两旁的枯草,狠咬了后槽牙,随着沈玉娇的口令一呼一吸,往身下使劲儿。 沈玉娇小半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像这些妇人生产之事,她从未接触过。如今赶鸭子上架地替翠兰接生,一应动作皆凭着本能。 待见到孩子的肩膀总算挤了出来,她险些落下泪来,“出来了,翠兰姐,你做到了!” 她强压下泪意,将那浑身滑腻血污的婴孩儿抱出来,又拿匕首将孩子与母体间的脐带割了。可孩子大抵是在母体内憋了太久,一张脸乌紫,双眼紧闭着也不哭。 沈玉娇心里发慌,又很快冷静下来,脑中回想着从前在医书上看到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法子。虽知情况不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试着去抠婴孩嗓子眼,按压孩子胸口…… 就在她准备以口送气时,翠兰无力飘来一句:“你把它倒举起来,用力拍他的腚。” 沈玉娇一听,赶紧照做。 约莫拍了二三十下,直将个婴孩屁股拍得通红,她几近绝望时,孩子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柳暗花明之感霎时袭上心头,沈玉娇喜极而泣,抱着婴孩绕到翠兰身旁:“翠兰姐,你看,他哭了!他会哭了!” 翠兰一张脸已比开始更苍白几分,两只眼也只撑起一条细细的缝,偏头瞧了眼沈玉娇怀中那红通通的婴孩儿,嘴唇翕动着:“……” 沈玉娇疑惑:“你说什么?” 翠兰勉力撑起眼皮,望向沈玉娇,虚弱的声音细若蚊呐:“玉…玉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不等沈玉娇反应,她眼皮便重重合上,脑袋朝一旁歪去。 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很快堙入脸侧那堆枯草之中。 “翠兰姐!”沈玉娇大骇。 怀中婴孩也有所感应般,哇哇直哭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再唤,枯草上的女人再未睁开眼,那破旧裙摆之下,殷红鲜血汩汩蔓延,染红一地。 *** 《大梁史》记载元寿十九年的这场灾祸:「五月,河洛大水,人饥,饿死者不计其数,僵尸满道。」 而同一片天穹之下,大梁东南方的金陵城,却是人烟熙攘,繁华富庶,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七月底,正值盛夏,烈日如火。 “去去去,哪来的不长眼的!” 金陵城南的脚跟下,一个矮胖乞丐没好气地驱赶着那占了自己位置的岣嵝老妇:“懂不懂道上的规矩,这儿是我的地盘!你要讨饭,滚去别处!” “对…对不住,我是新来的。” 那从头到脚披着一块脏兮兮破布的瘦小妇人,头发凌乱如草,单薄背脊岣嵝着,怀中还抱着个豆芽菜儿般的小婴孩。 见那矮胖乞丐呲牙瞪眼的模样,她仓皇地从墙根站起,嗓音粗嘎又虚弱:“我这就走,这就走。” “哼,还算你识趣儿。” 那矮胖乞丐哼了声,扒拉两下身上的虱子,就盘腿坐在自个儿的地盘,从怀中掏出个缺了口的破碗。 摆好家伙事儿后,他一改方才凶神恶煞、中气十足的模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朝过往路人喊道:“老爷娘子们发发善心,给点儿吧,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已经七日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这副迅速变脸的模样,让到一旁的老妇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这一看,就见一个路人往那破碗丢了个铜板。 铜板丢进破碗,“叮当儿”作响。 干坐了一上午都没讨到一文钱的沈玉娇倏地睁大了眼,原来,讨饭得这样讨!? 而那乞丐收到个铜板,立刻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押着调子唱了起来:“铜板一丢响叮当,掌柜儿恭喜又发财。好心必然有好报,小的祝您年年月月迎财神……[1]」 沈玉娇面色复杂地咬紧唇瓣,还要磕头唱曲?此举和勾栏瓦舍里的下三流有何区别?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又自嘲扯了扯嘴角,从亳州到金陵,这一路上不都是乞食过来了么。 沈玉娇啊沈玉娇,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么?能否活着走去岭南,都未可知,还在计较什么下三流、什么体面自尊…… “呜哇。”怀中婴孩微弱的啼哭声打断她怅然的思绪。 她低下头,掀开襁褓那块遮掩的布,看着怀中那小猫崽儿般的孱弱婴孩,心头酸涩,嘴上柔声哄道:“平安乖,莫哭莫哭,姨母这就去寻吃的。” 自亳州茅草屋里,翠兰诞下孩子,大出血而亡,沈玉娇便独自带着小婴儿,南下逃亡。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涩,沈玉娇每每哄睡孩子,于深夜静谧时想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 大抵人命脆弱又坚韧,哪怕跌进了低谷尘埃里,只要还有一丝求生的意识,便能激发出无穷尽的潜力。 她是昨日刚至金陵,也没料到金陵的乞丐竟如此蛮横,墙根明明是官家的地,还赶着不让她行乞,着实是可恶。 在心头轻叹了口气,她抱着孩子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 也不知是金陵城和她八字不合,亦或是她无法舍下全部颜面跪地乞讨,转悠半日,最后只讨到半块馒头。 尽管她已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但见孩子哭得可怜,到底还是将那半块馒头先掰碎了,又讨了一碗水,泡化了给孩子一点点喂下。 转眼挨到了傍晚,那舍了一碗水的店家见她可怜,又予她半块饼:“出城往西走五里,有座土地庙,庙儿虽破,但起码有片瓦舍遮蔽,趁着天还没全黑,你去那过夜吧。” 沈玉娇抱着孩子与那店家道谢,见夕阳西下,也不再耽误,匆忙往城外赶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天黑前赶到那间半新不旧的土地庙。 更叫沈玉娇欢喜的时,土地公面前还摆着两碟子贡品,一碟糕点,一碟果子。 虽说那糕点落了灰,果子也蔫了,但对于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沈玉娇而言,便是落了灰、蔫了烂,也比饿着肚子强。 “土地爷爷,您能借我一块儿地遮风避雨,我感激不尽,本不该再拿您的贡品,可我实在是太饿了……您就当可怜我,我今日吃了您的贡品,等改日我有银钱了,一定买些新鲜的还给您。” 她说着,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朝台上笑容和蔼的土地公磕了三个头,这才朝那两碟贡品伸手。 酥甜细腻的糕点刚一入口,沈玉娇险些哭出来,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到甜的了。 她一手抓着糕点,一手抓着李子,又哭又笑地享受着这顿“天赐的盛宴”。 忽的,静谧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沈玉娇背脊陡然一僵,一路逃荒南下,叫她愈发地敏锐警惕。 确认那隐约传来的响动并非风声,而是脚步声,沈玉娇心下大骇,借着夕阳余晖环顾四周,最后抱起孩子,钻进神龛之下。 龛桌垂下的黄色帘布,刚好遮住她瘦小的身躯。 而在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她恰好也将蒲团上那两碟贡品藏了进来。 下一刻,门被推开,呼啦啦进了许多的脚步。 “老大,这回咱们可赚大了!那钱老狗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刚才你不过拿刀在他面前耍了那么几下,他就乖乖让人把银钱拿出来了!” “哈哈哈哈他那副吊怂样,我差点儿没笑出来。” “要我说,还是咱们老大威武,刚才那刀法,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来人似是有五六个,边兴高采烈地聊着,边往屋里走。 神龛下的沈玉娇听他们又是耍刀又是拿钱的,心头一沉,这是遇到山匪了? 耳听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息凝神,又悄然捂住怀中婴孩的耳朵,暗暗祈祷着孩子千万别醒。 神龛之上忽的响起一道咬牙切齿的疏懒嗓音:“哪个兔崽子把老子给土地爷供的贡品吃了?连碟都偷,穷疯了嘛!” ------------ 12 【12】 【12】/晋江文学城首发 原来那落灰的糕点和发蔫儿的果子,是这个山匪供的? 沈玉娇心下叫苦不迭,一会儿觉得怎的这般不凑巧,一会儿又猜这是不是土地公对她偷吃贡品的惩罚。 “估计是被哪个小乞丐偷吃了吧?老大别动怒,这趟差事咱们赚了不少,改明儿再给土地公供些新鲜的,不差这么一点儿!” “山猫说得是,老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您看……” 神龛前那双沾着尘土的黑靴往旁走了两步,而后那道疏懒的嗓音再次响起:“幺鸡,你把灯点了。山猫,瘦猴,把匣子搬过来。” “是,老大!”那几人齐声应着,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兴奋快活劲儿。 沈玉娇虽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但听他们所言,也猜出他们这是要分赃了—— 那站在神龛前那黑色靴子的主人,就是这伙山匪的老大。 现在她只能祈祷着他们能快些分完,速速离去。 思忖间,帘外亮起朦胧的烛光,又传来山匪们的交谈声。 “嗐,你还别说,这匣子挺沉的!” “那可不,里头可是整整三百两纹银呢!” 这些山匪都是粗犷的大嗓门,土地庙又小,寂静夜里都荡出回音,直听得沈玉娇心惊肉跳,生怕孩子被吵醒。 这念头才起,“哐当”一声重响陡然从头顶神龛传来,直震得灰尘都从桌缝簌簌狂落。 这下莫说是睡意本就浅的小婴孩,就连沈玉娇都被吓得一抖,她也顾不上尘土眯了眼睛,忙低头去看怀中孩子。 不等她看清,就听“哇”的一声弱弱哭音响起。 沈玉娇的呼吸霎时停住般,急忙去捂孩子的嘴。 “嗯?” 帘外传来疑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什么声音?” “好像有孩子在哭。” “老大,你可别吓人,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哪有孩子啊。” “是啊,老大,快开匣子吧。” “行。”山匪头子懒洋洋应了声,脚步走向神龛。 躲在龛下的沈玉娇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捂着孩子的嘴,力气太重怕把孩子闷死,力气太轻又怕孩子哭声泄出,只得低着头,唇瓣贴着孩子的额头,低低安抚着:“平安别怕,姨母在呢……” 话音未落,眼皮忽的照进一片光亮。 沈玉娇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帘子已被掀开,而帘外一个年轻男人弯着腰,一手拿刀,一手掀帘,那双漆黑眼眸直勾勾望向她,如刀锋般凌厉,又如火焰般明亮,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玉娇浑身血液都僵住般,骇得一动都不敢动。 帘外那五六个山匪也都惊愕出声:“原来是个带娃的乞婆子?”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搞埋伏,想黑吃黑咧。” “老大,你看她手边的碟,是她偷吃了你的贡品!” 听到贡品两个字,沈玉娇眼皮一跳,吓跑了的魂儿也回来大半。 惊慌不安地扫过帘外那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山匪,再看眼前这个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山匪头子,她抱紧怀中破旧的襁褓,脑中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能屈能伸,朝这些山匪磕头求饶? 不等她做出决定,一只修长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沈玉娇脸色霎时一变,失声喊道:“别…别碰我!” 可山匪怎么会听她的话,那山匪头子就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揪着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神龛下提溜出来。 离了桌底,庙里燃着蜡烛,四周都被照得明亮。 沈玉娇抱着孩子瘫坐在地上,头发蓬乱,破衣烂衫,一张脸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莹润的水眸,明澈灵动,此时满是慌乱怯意,警惕地打量着围上来的山匪们。 怀中的婴孩也感知到危险般,哇哇直哭,孩子打从出生就没吃饱过,哭声也猫儿似的孱弱。 听得这细弱哭声,沈玉娇心里发酸,知晓哪怕是为了孩子,也不顾上任何尊严体面了。 她仰起一张灰扑扑的脸,含泪的目光扫过那些匪徒,最后落在为首那个格外年轻的山匪头子身上,嗓音沙哑地求饶:“这位大老爷,我是北地逃荒来的流民,家里遭了大水,房子没了,家里人也死光了,就剩我和我可怜的娃儿一路逃到这……我初来贵宝地,不懂规矩,更不知这土地庙是您的地盘,这些贡品是您摆的……” 说到这,她喉头微哽。 本是想卖惨求饶,可说着说着,回想起这一路上的艰辛苦难,心头也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酸涩委屈,泪水盈满眼眶,语气愈发哀戚:“我真的不是成心偷吃您的贡品,实在是好些日都没吃东西,饿到不行了。大老爷,求您发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女子的声线轻柔,带着细细哭腔,直听得人心头都泛酸。 再看她这副瘦骨嶙峋、脏污不堪的狼狈模样,怀中那小婴儿更是孱弱得连哭都没气,庙里一干汉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自家老大。 却见年轻的山匪头子双手抱臂,懒洋洋斜倚着神龛,暖黄烛火笼着他俊秀的脸庞,那纤长浓黑的眼睫也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倒是那薄薄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无端有几分闲来看戏的散漫不羁。 见他不说话,而那小妇人和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胖山猫忍不住出声提醒:“老大,您看这?” 山匪头子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妇人,懒声开了口:“行了,别哭了。” 地上的沈玉娇怔了一怔,再次抬眼,便见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直起身,一双桃花眼眯起,定定望向自己,锐利目光如有实质般,寸寸在脸上逡巡般。她心头不禁揪紧,噙泪乌眸也惊慌睁着,闪烁不定。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是在想着怎么杀人灭口么。 是了,她撞破了他们分赃,他肯定要杀人灭口的! 思及此处,沈玉娇脸色发白,只觉自己仿若刑场上等待判官下令的犯人,生与死就等这男人一句话。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那居高临下的男人总算开了口,却不是对她说,而是朝身旁那个胖男人:“水囊里可还有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庙里众人都愣了下。 胖山猫回过神,赶紧解下水囊:“有的有的,老大,给。” 其他人还以为自家老大是口渴了,没想到他接过那水囊没喝,而是割了段衣袖,用水浸湿了,而后走向地上那惊弓之鸟般的小妇人。 沈玉娇看着那土匪头子的举动,也猜到他要做什么,心下遽然大惊。 不行,若是叫他看清她的容貌,或许就不止死那么简单了! ------------ 13 【13】 【13】/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偏头就要躲,可她那点小动作,哪逃得过山匪头子的眼睛。 小巧下颌瞬间被一只大掌攫住,男人的指腹粗糙又滚烫,还隐约透着一种糅杂铁锈的血腥气,直直涌入她的鼻间。 沈玉娇几乎本能去挣扎:“松开,别碰我!” “别动。” 攫着下颌的长指加重了力气,男人线条分明的俊朗脸庞也敛了笑,那双格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不然你大可试试,是老子先松手,还是你的下颌骨先碎。” 沈玉娇怔住,而后那湿布不由分说的覆上脸,一下又一下擦了起来。 “你这多少天没洗脸了,脏成这样?” 谢无陵浓眉拧着,一开始想着是个小娘子,动作还放轻了些,没想到她脸上的污垢就跟一层一层糊墙似的,非得用力才能擦净。 被人捏着下颌强行擦脸已经够耻辱了,现下听到这山匪头子的话,沈玉娇更是羞愤欲死。 若不是为了低调,她何至于将脸弄成这样?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她抿着唇,不出声。 谢无陵眉梢轻挑,也不介意她装哑巴,擦完一遍,又倒了些水,挤干那乌黑的脏水,继续擦。 擦到第三遍,就如一枚跌入尘埃里的明珠拂去厚厚积尘,显露出它原本的皎洁美好,将这座破庙都照得满室生辉。 “哇……” 一旁的山匪们都看直了眼,谁都没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婆子,竟生得如此姣美标致。 “她这瞧着年龄不大吧?” “估计是个才成婚不久的小娘子,喏,你瞧她怀里的娃儿也就一两个月的模样。” “没想到她长得这么好看,都比得上醉仙阁的头牌小红莲了!” “那我觉得她比小红莲要标致,她这还穿得破破烂烂,脸都饿凹了,要是养些肉出来,再换上小红莲那身行头,啧,秦淮河的花魁也要换个人当了。” 头牌,花魁? 他们这意思,是要将她卖去勾栏么? 沈玉娇纤弱的身躯晃了两晃,谢无陵一时不察,竟叫她挣开。 再看那惊慌失措的小妇人,哪怕脸上脏污还未完全擦净,却也能窥出七分好容色。 两弯黛眉如柳,朱唇似樱,肌肤仿若上好的白釉光洁细腻。最为招人的莫过于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眸,噙着两汪儿春水似的,那点点晶莹的泪珠儿坠在长长睫毛上,要坠不坠,可怜又可爱。 就是……太瘦了些。 方才将她连人带娃儿拎出来,轻得就跟拎一袋儿鸡毛似的。 谢无陵的视线从她的脸一点点往下,待落在她怀中婴孩,明显看到她瑟缩着身子将襁褓抱得更紧,他嘴角轻扯。 倒挺护犊子。 这般想着,视线却是半点不避,依旧直白而强势落在她身上,由单薄的肩背到那破旧的男式衣袍下…… 虽然那衣袍将她身躯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估摸着,她脸这么小,衣裙下那把腰儿一定也很细。 沈玉娇自然也感觉到那道从头到脚的打量,身躯不禁蜷缩,头也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般:“大老爷,我真的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求您发发善心,给我和娃儿一条活路吧!” 她边说边跪下,要朝眼前的人磕头。 额头还未着地,就被一只大掌托起。 下一刻,便又对上那双炯炯明亮的黑眸。 一袭苍青色缺胯袍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极有趣的事物般,薄唇微扬:“老子果然没看走眼,生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样子定然也不会差。” 还不等沈玉娇反应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旁那些土匪就纷纷附和。 “老大慧眼如炬!” “老大眼力一流!” “老大,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就她这姿色,卖去秦淮河起码值个八百两吧?” 他们果然是打算卖了她! 沈玉娇心头一沉,眼睫挂着的泪珠儿也簌簌滚下,慌乱望向面前的男人:“不要,求求不要卖了我……我给您磕头,求您发慈悲……” 见她小脸吓得雪白,谢无陵蹙眉,偏头就朝提建议的幺鸡飞个眼刀:“就你长嘴了?老子说了要卖她?” 幺鸡被那凌厉凶横的眼神吓了一跳,磕巴着:“老大,我…我……” “你可闭嘴吧!”一边的瘦猴狠掐他一把,压低声音:“跟在老大身边也有半年了,你还不知道老大平生最厌恶那些拐卖良家的人牙子?” 幺鸡嘟哝:“真不知道啊。”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们,重新看向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妇人,嗓音放得低沉:“虽说不卖你,但你偷吃了我给土地公的贡品,又偷听我们兄弟讲话,要是就这样放了你,我岂不是吃亏了?” 沈玉娇见他没有卖自己的意思,一颗心也定了不少,忙抬袖抹了把眼泪,认真道:“您放心,我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走出这座庙,我保管将今日所见所闻都忘个精光,绝不会多言一句。至于贡品……” 想到已经入腹的那两块糕饼果子,她语气明显虚了些:“那糕饼都落灰了,果子也蔫了……” 谢无陵挑眉:“那也是我供给土地公的。” 沈玉娇一噎,想了想,她咬唇,小心翼翼睇着面前的男人:“那你给我两日成么?我明日就去街上乞讨,讨到钱了,立刻还您。” “讨两块糕饼钱,还得两日?”谢无陵嗤道:“你不是要跑了吧?” “不,不会。” 沈玉娇连连摇头,乌眸间满是委屈无奈:“实在是你们金陵的乞丐太霸道了,我今日走哪就被赶到哪,实在是讨不到……” 抢不过乞丐也就算了,晚上还在庙里遇到山匪,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沈玉娇心头悲愤交加,只觉天地之大却处处于她作对。 谢无陵见这小妇人委屈巴巴说着抢不过金陵乞丐,不禁失笑,就她这副忸忸怩怩放不开的样子,能讨到铜钿才有鬼。 “金陵城的乞丐都是结帮成伙的,专门排挤你这种外地来的。莫说给你两日了,给你二十日,你都不一定能讨到两碟糕点钱。” “啊?” 沈玉娇怔怔抬眼,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谢无陵黑眸轻眯,还真信了? 这么好骗,她是怎么从北地逃到这来的? “还能怎么办。乞讨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卖身呢……” 话未出口就瞥见小妇人煞白的脸色,他薄唇抿了抿,吓她的话也了咽回去:“那种缺德事,老子自然不会做。” 再看她睁着双朦胧泪眼怯怯望来的模样,他心下一动,忽的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几分玩世不恭浅笑,懒声道:“小娘子生得不错,不然以身抵债,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沈玉娇闻言,那双本就大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不……” 一个字还没说完,忽的双眼一翻,脑袋一歪,就直直朝旁栽去。 谢无陵面色骤变,眼疾手快伸出手,那娇小的身躯宛若没骨头般,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 谢无陵一开始还疑心她是装晕,待看到她抱着襁褓的两只手也无力地垂下,这才确定是真晕过去了。 “老大,这…这什么情况?” “老子哪知道!” 谢无陵一手揽着骤然昏厥的小妇人,一手抓着那襁褓中哭个不停的婴孩,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老子身长九尺,风流倜傥,要身板有身板,要容貌有容貌,嫁给老子就有这么可怕?” 开始说卖去秦淮河,她都没晕。让她嫁给他,她眨眼就晕?他不要面子的吗! 庙里一干手下你看我我看你,神情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山猫一拍脑门:“老大,她一定是高兴得晕过去了!” 其余人立刻点头:“对对对,咱们老大是谁?那可是金陵小霸王,秦淮第一俊!” “她个穷逃荒的,嫁过人还带个娃,能被我们老大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奉承着,谢无陵脸色才稍微好转。 再看怀里面色苍白的女人,两道浓眉又拧起,沉吟片刻,他弯腰将人抱起。 手下们连忙上前搭手:“老大,我们来就是。” “去去去。” 谢无陵立刻避开,横眉冷扫:“老子看中的媳妇,当然只能老子自己抱。” 倒是将那个襁褓里不停哭的小孩儿丢给了山猫:“你家弟妹儿不是才生完半年吗,带回去叫她奶两口,瞧这小崽子饿的,哭声儿都快没了。” 山猫抱着孩子,愣怔怔地“哎”了声。 再看那道抱起人就大步往外走的高大身影,不禁诧异:“老大?你去哪,银子还没分呐!” “带你们嫂子去老李头那抓副药。” 谢无陵头也不回,语调是一贯的懒散随性:“银子就照着出活儿前约定的分,我那份山猫保管,我得空去取。” 话音落下,那高大人影也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剩下的混混们挠头抓耳,嘀咕起来:“老大不会是认真的吧?” “这谁知道呢?” “行了行了,先把钱分了吧,这娃儿都快饿晕了。” 山猫大手一挥,再看怀中那个小婴孩,心里也纳闷。 老大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就算那小娘子姿容娇艳,但毕竟嫁过人有了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应当不至于娶个这样的当媳妇儿吧? ------------ 14 【14】 【14】/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的魂儿好似晃晃悠悠飘到了奈何桥,倏然地府也发了涝灾,汹涌的冥河水涌动着,巨浪冲天,强势而猛烈地将她卷入其中。 她在水里挣扎,还呛了好几口。奇怪的是,那水不冷也不涩,反而暖融融、甜丝丝,涌入喉中,胃里也跟着暖起来,飘忽忽的魂儿也有了重量般,一点点落着,最后落回躯壳。 她的魂儿和身体便裹挟在这阵莫名又温暖的洪流中,沉沉睡去。 说实话,沈玉娇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绵长的好觉。 从林间落难开始,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让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带着个孱弱婴孩,想在这乱世求生,只能打起十二分谨慎。 可现下,她实在太累了。 累到无法思考太多,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哪怕一觉不醒,能这样睡着死了也成。 但她还活着。 疲累散去,意识回笼,最后被窗外一阵鸡飞狗跳声彻底吵醒。 “咕咕咕,咕咕咕咕——” “你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今天逮不到你!” “咕咕咕咕咕咕!” “你飞,我让你飞!看老子不把你毛拔光!” 嘈杂声隔墙入耳,沈玉娇眼皮微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 入目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蛛网密布的房梁,斑驳灰暗的土墙,泛黄开裂的木窗,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件简陋家具,一张方桌,一条长椅,一个衣柜,再然后就是她身下这张硬邦邦的木板床,被褥还算整洁,但四周挂着的青纱帐打了好几个补丁,还零星沾着些陈年蚊子血。 老旧木门虚掩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床边那扇窗,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窗户纸,又落在沈玉娇的眼皮上。 这是哪儿?她蹙着眉,而后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她在土地庙撞见一伙山匪,那山匪头子不依不饶,还威胁她嫁给他?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哈,小样儿,跟老子斗?你还能飞到天上不成!” 伴随着一阵扑棱翅膀声,窗外再次传来那道难掩嘚瑟的疏懒嗓音:“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上。” 这声音? 沈玉娇从床上惊坐而起,是那个山匪头子! 大脑短暂空白两瞬,她连忙掀被检查,那件穿到发臭的脏袍子早已不见踪影,现下穿的是一身洗得干净还有澡豆清香的中衣中裤。再掀开衣领往里,小衣也换了件,再不是她从前那件藕荷色绣兰花的,而是件大红绣芙蓉花儿的——除了和裴瑕新婚那几日,她再没穿过这么艳丽鲜亮的小衣。 现下从里到外的衣衫都被换了,甚至连身子都被抹过一遍,沈玉娇一颗心却越发沉重。 虽说身上并无行房的感觉,但……是谁给她擦的身、换的衣? 外面那个山匪头子? 若真是如此,叫一个陌生男人将身子看遍摸遍,她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然而不等她自怨自艾,她猛然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孩子! 她被山匪头子带回来,平安又被带去了何处?那些无恶不作的山匪,会不会随意将平安弃在了野外? 思及此处,沈玉娇再顾不上其他,急慌慌就要下床问个究竟。 才要穿鞋,低头便见鞋面趴着一只红棕色蜚蠊[1]。 拇指长,油光发亮,长腿上还覆盖着的细密绒毛,清晰可见。 “啊!”她惊呼出声,脚尖也连忙缩回。 而那蜚蠊听到动静,非但没逃走,反而耀武扬威般抖了抖两根触须,又慢悠悠往鞋里钻去。 就在沈玉娇头皮发麻之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 “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沈玉娇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穿着件石青色缺胯袍,大半的袍摆很是随意地扎进黑色腰带,一手拎着只秃毛鸡,一手拿着把菜刀,大步朝她走来:“大中午的叫什么?” 沈玉娇一时也顾不上她还衣衫不整坐在床上,忙指着鞋里:“蜚蠊!很大的蜚蠊!” “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无陵“啪”得将菜刀放在桌上,另一只手仍揪着那只秃毛鸡的脖子,上前踢了一脚鞋。 待那只红棕色大蜚蠊一钻出来,他“咻”一下踩上,还重重碾了两下。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蜚蠊瞬间成了具薄薄的扁尸。 沈玉娇长舒口气,再次抬头,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床边不远,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懒散笑意:“一只蜚蠊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沈玉娇一怔,试图辩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蜚蠊,而且它半点都不怕人。” 她在长安遇到的蜚蠊,出点声,或是跺下脚,就会立刻溜走,从没见过这种不知死活往鞋里钻的。 谢无陵看着她,“看来我们金陵城的蜚蠊也格外霸道,专爱欺负外地人。” 沈玉娇一时噎住,嘴上没出声,心里嘀咕,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不晕?” 听到这问,沈玉娇也晃过神,缓缓抬起眼。 昨夜太过惊慌,她也没敢仔细看这个山匪头子的长相,现下青天白日里再看,她发现他其实长得很俊。 身姿挺拔,长臂长腿,半旧的石青色长袍紧贴着胸膛,隐约可见上半身结实的肌肉线条。晌午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柔柔笼罩着他英俊深邃的脸庞,叫他原本冷硬的线条少了些戾气,添了些温和。 若不是他高束起的乌发间沾了根鸡毛,手里又拎着只秃毛鸡,这副似笑非笑的散漫模样,倒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流倜傥、随性不羁。 她正思忖着,他有这样一张好脸,做什么不行,哪怕去地主员外家当个赘婿,也比当个刀头舔血、喊打喊杀的山匪强吧? 面前的男人忽而俯身,黑眸定定望着她,懒声轻笑:“是不是发现老子长得俊,被迷住了?” 沈玉娇下意识往后倒,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发烫:“才没有。” 见她避之不及的动作,谢无陵眉梢轻抬,倒也不恼,慢悠悠直起身子:“那你这样盯着老子看做什么?” “我……” 沈玉娇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赖又自信的男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那话,抿了抿唇,她正色问他:“大老爷,请问这是哪儿?我的孩子呢?” 见她又喊他大老爷,谢无陵嘴角弧度也稍敛,淡淡道:“这是我家。至于你那娃儿……”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面前这张洗净污垢的白嫩脸庞:“我让我兄弟带回家了,他弟媳刚生不久,叫她帮着奶两口。” 沈玉娇诧异:“真的?” “老子骗你干嘛。” 谢无陵说着,视线又往她身前扫了眼,嗤了声:“不然你能奶?”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他落在身上那一瞥,再听他这句阴阳怪气的反问,只当他在嘲她身板纤弱没有奶水,脸颊一阵发烫。 细白手指捏紧被角,她默默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本就是个地痞无赖,自己何必要与这样的人计较?岂非自讨不快。 嗯,忍着,当下应以保命脱困为主。 思及此处,沈玉娇强行挤出笑容,仰起脸道:“大老爷别误会,我只是没想到您这般宽宏大义,不但舍了我身干净衣服,还费心寻人照顾我的孩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便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停。” 谢无陵大手一挥,打住沈玉娇那套词:“你别给老子戴高帽,也别整这些虚的,老子可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大善人。” 沈玉娇嘴角笑容微僵,又听他道:“老子既然把你抱回家,你吃了我的糕、喝了我的药、又睡了我的床,不给我当媳妇,说不过去吧?” 这下沈玉娇脸上的笑彻底维持不住,两道柳眉蹙起,眸光哀戚地望向他:“大老爷,我是个已婚妇人,还带着个娃儿,您年轻力壮,仪表堂堂,肯定有一大把娇嫩貌美的黄花闺女想嫁给您,您又何必屈就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呢?” “年轻力壮,仪表堂堂。” 谢无陵嘴角翘起,连着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也滉漾着明亮笑意,直直看向沈玉娇:“还说方才不是在看我?这不观察得挺仔细。” 沈玉娇:“……?” “行了,老子知道你嫁过人,也知道你带个娃,老子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谢无陵乜她一眼,又漫不经心道:“灶上还有两个炊饼,饿了就先垫垫。不过别吃太饱,留着肚子等着喝鸡汤。” 说罢,他一手拎鸡一手握刀,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独留沈玉娇一个人怔怔坐在昏蒙蒙的硬板床上,满脸复杂,她这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 15 【15】 【15】/晋江文学城首发 盛夏午后,农家小院里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远处的犬吠声。 明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光影将四周篱笆爬满的藤蔓照得愈发翠绿鲜亮,给这座简陋但还算规整的小院添了些盎然生气。 小院堂屋的榆木方桌前,梳洗完毕的沈玉娇看着那一大盆鲜香四溢的鸡汤,面上虽一片平静,口中却克制不住地分泌唾液。 肉,很香很香的肉。 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儿,那热气儿还像成精似的,直往她鼻子里钻,勾得她直咽口水。 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过肉,上一回吃肉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倘若现在能给她喝上一口汤,吃上一口肉……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多幸福。 “怎么傻坐着,不动筷子?” 门外传来的疏朗嗓音让沈玉娇怔了下,抬起眼,就见那身形挺拔的男人一手端着碟清炒菘菜,另一只手端着盆白面蒸饼,大步走来:“鸡汤里放了点人参须儿,老李头说补气血的,得趁热喝才管用。” “大老爷。” 沈玉娇忙站起身,两只纤手略显局促交叠身前:“您先入座,等您吃饱了,赏我点就成。” 谢无陵将菜搁下,拧眉睇她:“这说的什么话?老子把你带回家,又不是让你给我当奴婢的。” 沈玉娇抿唇,一动不动。 谢无陵道:“这是要我请你坐?” 沈玉娇:“……” “得,那老子就请你坐!” 谢无陵作势起身,沈玉娇生怕他真上手,连忙应道:“我坐、我坐。” “这还差不多。” 谢无陵满意道,但见她便是坐着,仍是一副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模样,薄唇翕动两下,到底也没多说。 他拿起碗,舀了满满一大碗鸡汤,放到她面前:“吃吧。咸了淡了,记得吱声。” 看着面前那盛满香浓鸡汤的青花大海碗里,两只大鸡腿赫然都在其中,沈玉娇眼底闪过一抹诧色,忍不住看向身侧的男人。 好巧不巧,谢无陵也在看她。 四目对上,不等她避,他先开了口:“迟迟不动筷,难道你不爱喝鸡汤?” 沈玉娇摇头,将那只海碗推到他面前:“两只鸡腿都在我这……” 谢无陵道,“所以呢?” “大老爷吃鸡腿。”沈玉娇轻声道,语气带着些小心翼翼:“我喝汤,吃蒸饼就行。” 她不知该如何和这男人相处。 认识不过半日,他姓什么叫什么她尚且未知,就被他带回家中。 且他这人说坏,却又给她吃药炖汤照应孩子。说不坏,为着两块落灰儿的糕点,非得耍无赖让她以身相许。 沈玉娇实在不敢再占他便宜,免得越欠越多,到时候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反正,她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给你舀了你就吃,别磨磨唧唧。” 谢无陵将那大海碗推了回去,自己捞了两个鸡翅,抓起就啃:“老李头说了,你忽然晕倒是气血两亏之症,再加上一路饥寒交迫、疲累过度,还有你……” 话到嘴边,他顿了下,“咔嚓”一声嚼断鸡骨头,似有些不耐:“反正这鸡汤就是给你炖的,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沈玉娇一噎。 她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外人霸占两个鸡腿太过失礼,怎么就成看不起他了。 但看男人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她也没争辩,只垂眼低道:“那就…多谢大老爷。” “别一口一个大老爷,听着别扭。” 谢无陵拿起个热乎乎的白面蒸饼,啃了一大口,又看向那喝汤都喝得斯斯文文、赏心悦目的小妇人:“老子叫谢无陵,谢天谢地的谢,无法无天的无,至于陵嘛,陵墓那个陵。” 见沈玉娇若有所思,他道:“你应当识字的?” 沈玉娇先是本能地点头,待记起自己农妇的身份,又连忙摇头:“不…不识几个。” 谢无陵将她这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入眼底,也没拆穿,只问她:“那你叫什么名?” “马翠兰。” “马翠兰?” “……嗯。” “那你年岁几何?籍贯是哪?何时嫁人?家里人真的都没了?” 这一连串发问叫沈玉娇心头发虚,本想装哑巴,可男人投来的目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热,直勾勾落在脸上,好似要将她的脸都烫出两个洞来。 她只得硬着头皮,半真半假道:“我今年十七,河洛郡太源县东阳乡人士,去岁嫁的人。涝灾来得突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我只得带着孩子去外地投亲。” 反正金陵离河洛千里之遥,且此次涝灾和瘟疫,惨死者众多,背井离乡者更是不计其数。便是他真有路子去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 沈玉娇这边默默想着,谢无陵则眯起一双黑眸,视线在这低眉垂目的小妇人身上来回扫过。 昨夜隔壁柳婶子用了足足两缸水才将她从头到脚擦了个干净,现下她一张小脸白嫩无垢,如云乌发挽成个最寻常的妇人髻,身上穿着的鹅黄色衣裙是向柳婶的三儿媳借的—— 哪怕这裙衫素淡半旧、并不合身,但穿在她身上,冰肌雪肤,纤腰盈盈,愣是有种别样的高贵气度,仿若一朵沾着清露的迎春花,迎风摇曳,娇丽可爱。 谢无陵虽是个混迹市井的下九流,却也不是全无见识,像她这样的气度和仪态,还有那一口标准的长安雅言,便是郡守家的千金也比不过。 更别说她那一见到蜚蠊吓成那样,乡下农妇什么虫蚁没见过,踩死便是,哪会吓得小脸都煞白。 “马翠兰。” 谢无陵冷不丁喊了声。 沈玉娇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是我。” 谢无陵心头冷嗤,深深看她一眼:“没事,随便喊喊。吃吧,汤要凉了。” 沈玉娇被他那眼看得心头惴惴,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没再问,她也不多言,低头默默进食。 新鲜老母鸡和人参须儿一起炖了半个时辰,汤汁浓郁鲜美,肉质也鲜嫩紧实。那新蒸的蒸饼也是既香甜又暄软,从前最多吃半个蒸饼就饱了的沈玉娇,这回学着谢无陵用蒸饼夹着清炒菘菜,吃了整整两个。 她真的太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哪怕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了,已经吃得够多了。 但手中的筷子就是停不下来—— 挨饿的痛苦太深刻,她觉得自己现下与饿死鬼并无二异。 最后还是谢无陵挪开她的碗,懒声道:“久饥暴食最是伤胃,又不是没有下一顿了,急什么。” 沈玉娇拿着筷子微怔,一张雪白小脸渐渐蔓起绯色,难为情地低下头:“让大老爷见笑了。” “都说了别叫大老爷,老子又不是没有名。” 谢无陵又把她手中筷子抽了,边起身收拾着碗筷,边催她:“叫声名字来听听。” 沈玉娇见他忙活,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坐,也连忙起身:“谢…谢郎君?” “郎君?” 谢无陵笑看她一眼:“这样喊也不是不行,前头不加姓更好。” 在本朝,郎君是对男子的寻常敬称。但若是一个女子喊同辈男人郎君,且不加姓氏,便有亲近暧昧之意。 像她从前和裴瑕相处,便是唤他郎君。 现下听到谢无陵话中调戏之意,沈玉娇心头羞恼,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低低道:“还请谢郎君莫要戏弄我。” 谢无陵啧声,年纪轻轻怎么像个老古板似的。 “那你还是喊谢无陵吧。郎君什么的文绉绉,听得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 他止住她收拾碗筷的动作:“老李头说你身子虚,得静养几日,你回去歇着,这些我来。” 看着男人抓在手腕的大掌,沈玉娇心下一颤,连忙抽开。 再次抬头,迎上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有些发虚,却也不知说什么,于是窘迫地偏过脸。 “不就是碰个手,至于么。” 谢无陵嘟哝:“等你成了老子媳妇,夜里还要睡一张床……” 话没说完,见她一张柔婉小脸又白又红,纤长眼睫也颤着,他悻悻噤了声。 罢了,真要把她羞死了,亏得可是他。 - 等谢无陵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时,那道鹅黄色身影仍在堂屋门前杵着。 “怎么不回屋里歇?” 他大步走到沈玉娇面前,恍然发现这小妇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娇小。 看来得多买些肉补一补,不然就这小身板,夜里翻身都怕把她压坏了。 沈玉娇也注意到男人的个头比她高一大截,她从前觉得裴瑕就够高了,可眼前这人好似比裴瑕还高,或者说,更加挺拔魁梧,一座山似的,倒真应了他的名——陵,大土山也。 “我想见见孩子。”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白净的脸庞微仰:“可以么?” “刚吃过午食,急什么。” 谢无陵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根草签,叼在嘴边:“反正抱来你也喂不了,不如就丢在我兄弟家养着好了。” 沈玉娇神色微变,默了两息,还是坚持:“那孩子从未离过我身边,他在别处怕是不适应,而且……他是我的孩子,肯定要自己养着才放心。” 她自觉这话并无不妥之处,哪知谢无陵听罢,却神情古怪地看她:“你的孩子?” 这反问让沈玉娇莫名其妙:“嗯?” 谢无陵扯了扯嘴角,说了句“没什么”,又看了眼天上那轮太阳:“我那兄弟家在城外,等老子睡个午觉,晚些再去。” 沈玉娇沉默,一动不动。 谢无陵拧眉:“怎么?” 沈玉娇疑心他再三推辞,是不是把孩子卖了,却也不敢问出来,只抿了抿淡嫣色唇瓣:“那你去睡吧,我在这……等你醒。” 谢无陵觑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的明白什么:“你就这么急着见?” 沈玉娇眼睫低垂:“……” “这么大的太阳,让老子去给你抱孩子?啧,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 谢无陵气笑了,忽而想到什么,黑眸一转,朝她俯身:“不然你答应做我媳妇儿,那我就听你的。” 突如其来的凑近,吓得沈玉娇脚步往后退,一张薄薄脸皮也被男人灼热直白的目光盯得发烫。 她偏过脸,心下暗骂登徒子! “你在骂我?” 低沉散漫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沈玉娇眼皮一跳:“没有。” “骂呗。”谢无陵哼笑:“反正打是亲骂是爱,你多骂几句,就多爱我几分。” 沈玉娇惊了。 她发誓,她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又如此自信而不知谦逊为何物的男人! 谢无陵自然也知她不会这么快答应自己,满不在乎地耸了下肩,又道:“老子可以去抱孩子,但你要是趁老子不在家,跑了怎么办?” 见他肯松口,沈玉娇眸光亮了,忙诚恳道:“孩子还在你手上,我怎么会跑?” 谢无陵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明眸,薄唇轻动:“谁知道呢,又不是你亲生的。”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快,沈玉娇一时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谢无陵“呸”得将嘴里那根草吐了,转过身:“回屋待着吧,老子去给你抱孩子。” 直到那道高大身影离开了小院,沈玉娇才堪堪回过神。 他竟然…真的去了? 如果孩子真的是抱去喂奶了,或许,他这人没她想象的那么坏。 而且她说她不会跑,他也相信她,连门都没关…… “吱呀——”,门被推开,打断沈玉娇的思忖。 她还以为是谢无陵去而复返,没想到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圆脸妇人。 “哎呀,阿陵带回来的小媳妇儿,你醒了?我滴个乖乖,昨夜给你擦身换衣,便知你长得俊。没想到白日里再看,真真是仙女儿下凡一般!” 那圆脸妇人瞧着约莫四五十岁,手里揣着把炒瓜子,进院子就如进自己家般随意,看向沈玉娇的目光也满是热忱:“我是隔壁的柳婶子,阿陵要出门,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沈玉娇:“……” 她收回方才那点小内疚,他果然也没多么信任她。 ------------ 16 【16】 【16】/晋江文学城首发 柳婶子是个极其健谈的妇人。 听说沈玉娇是河洛逃荒来的,她摇头叹息:“我前阵子上街就听人说了,说是黄龙[1]来了,死了很多人呢!唉,如今这世道真是不太平,皇帝老爷只一心炼丹求长生不老,淮南那头还在打仗,你们河洛又发大水,我滴个乖乖,也不知明年的赋税会不会再加一成……” 听说沈玉娇名叫马翠兰,她一拍大腿:“巧了不是,我家闺女叫桃花,你叫翠兰,都是好花儿。难怪昨夜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原来连名字都这般有缘分。” 听说沈玉娇还带着个两月婴孩,她倒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上下打量了沈玉娇一番才讪讪笑道:“带娃儿的啊?蛮好蛮好……老话常说,一胎顺,往后胎胎顺。阿陵年轻力壮,等你们成婚了,你们再生两三个,让大的帮忙带,你也能轻松些。” 柳婶子俨然将她视作谢无陵未过门的媳妇儿,叫沈玉娇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柳婶子也发现话聊得有些干巴了,把瓜子壳往兜里一揣:“你才来,还不熟悉院里吧,咱们走走?” 终归闲着无事可做,午食又吃得有些饱胀,沈玉娇便跟着柳婶子在这小院转了圈—— 小院不大,共有三间屋,正中是堂屋,左边是寝屋,右边是厨房和杂物间,再往后便是一片菜地,早已荒芜,野草疯长,倒是有一棵枇杷树,没人打理,天生天养竟长得很好。往枇杷树前走十步,是间砖石砌成的茅房,再往外便是一圈围墙。 “阿陵是五年前才搬来我们这的,之前他还是常六爷手下一个小喽啰,后来他替常六爷挡了一刀,六爷收了他做干儿子,这才攒了些积蓄,买下这处小院,也算正儿八经有了个家。” 柳婶子絮叨着:“他刚搬来这处院子,我还给他说过媒。你知道的,阿陵他长得俊俏,个头又高,我们这片好些小娘子都心悦他,乌衣巷有个陈员外,家里可有钱了,他家三娘子想招阿陵做女婿,用一座绸缎庄做陪嫁,阿陵都不肯呢。” 沈玉娇闻言,暗想,她猜得果然没错,那人完全可以靠脸吃软饭。 “那他为什么不肯?” 她漫不经心问:“难道那位娘子有何不妥?” “那倒没有!好歹是员外家的娘子,读过书学过礼的,娇是娇了些,但性情还算温良。至于长相么,小家碧玉,也不差的。” 说到这,柳婶子看了眼沈玉娇:“不过与你是没得比,婶子在金陵城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标致水灵的小娘子。瞧这鼻子这眼,你爹娘可真是会生,将你生得这般好看……难怪阿陵一见到你,就认准你了。” 这天仙儿似的娇娘子出现在眼前,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柳婶子夸起人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沈玉娇被夸得粉面发烫,赧然道:“柳婶,您谬赞了。” “啧啧,说话也不一样。过奖就过奖,还谬赞呢。”柳婶子望着她,好奇:“你肯定也读书识字的吧?” 这话谢无陵也问过。 沈玉娇疑惑:“柳婶为何这样问?” 柳婶子道:“你这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我那三媳妇,就是借你身上这身裙衫的,她爹是她们村里唯一一个秀才,她也算是读书人家吧,可论她的言行谈吐,可比不上你半分斯文秀气。翠兰,你家祖上是不是有当大官的?” 沈玉娇一时哑然。 原来她假装农妇这么容易露馅?这柳婶子才与她相处这么一会儿,就觉出她身份有异。 那谢无陵他……是不是也有怀疑? “我祖上是做过官。”沈玉娇含糊道:“后来落败了,到我父亲这一辈,也是庄户人家了。” “难怪呢?果然是有家学的。”柳婶子点头,也没多再多问,转而与沈玉娇聊起其他家长里短。 午后辰光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消磨。 当日头偏西,绯色晚霞染红树梢时,谢无陵也抱着孩子回来。 柳婶子的“任务”完成,看了眼孩子,拿了谢无陵送的半包卤猪头肉,笑眯眯回家去了。 “老子去接这小崽子,他在山猫他弟媳妇的怀里吃得喷香,呱呱哭得都不舍得回来。” 谢无陵斜眼睇着沈玉娇,见她抱着孩子,清婉眉眼间的郑重与关怀之色情真意切,黑眸轻眯:“现下你总放心了吧?” 沈玉娇见孩子气色都比昨日好了,便知的确是吃饱了,心弦松开,抬头朝谢无陵感谢一笑:“嗯,多谢你。” 夕阳余晖笼着她白皙脸庞,她这一笑,明眸盈盈,娇靥生辉。 竟是那样的……好看。 谢无陵胸膛忽的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激荡热意,薄唇抿了抿,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将话咽下去,拎着手中那提牛皮纸包,转身朝厨房走去:“你抱娃儿吧,老子去做夕食。” 看着那道疾步而去的宽阔背影,沈玉娇眼睫轻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着他有点怪怪的? - 夕食是中午剩下的鸡汤煮面,另加一大把新鲜脆爽的菘菜。 吃过饭后,谢无陵又钻进厨房,不知在捣鼓什么。 直到一阵浓浓苦涩的药香飘进窗里,沈玉娇才知他在煎药。 是他病了么?可一整天瞧着生龙活虎挺精神的。 不然去问问?怎么说他今日也予了她两顿饱饭,还给了她一处落脚之处,让她有片瓦遮顶、被褥掩身。 可他那样自负张狂的性子,若是自己主动关怀,他会不会误会她对他有情意——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不一定,可放在谢无陵身上,极有可能。 就在沈玉娇犹豫不定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她一抬头,便见谢无陵端着碗汤药走进来。 大海碗装着的汤药还热乎乎冒着烟气,不大的寝屋霎时就被那苦涩气味充盈。 沈玉娇闻着这气味,胃里一阵翻滚,两道细细黛眉也不禁蹙起:“这个药是……” “少问。” 谢无陵打断她的话,语气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冷硬:“给你熬的,喝了便是。” 沈玉娇唇瓣抿了抿,再看面前的男人,因着只燃着一盏小小油灯,屋里光线昏朦,他那张英挺的脸庞一半在明处,一半掩在暗处,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沉吟片刻,沈玉娇还是抬手,接过了那碗药。 汤药温热,黑乎乎一碗,气味苦涩难当。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沈玉娇低头轻吹几下,待温度凉了些,才送到嘴边。 淡嫣色唇瓣刚沾到药液,进屋后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开口:“等等。” 沈玉娇喝药的动作一顿,不解看他:“嗯?” 谢无陵两道浓眉拧起,语气算不得太好:“你也不问一句什么药,就敢往嘴里送?不怕我毒死你?” 沈玉娇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少问……” “我叫你少问你就少问,那我叫你给我当媳妇你怎么不听?” “……?”这么又扯到这一茬。 “别装哑巴,说话。” “……” 沈玉也不知这男人为什么突然凶起来,但他敛起白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时,这般板着脸的模样的确有些骇人。 稍定心绪,她放下那碗汤药,乌眸平静地看向他,嗓音轻缓:“首先,你要真想害我,昨夜便可直接杀了我,抛尸荒野,或是直接把我卖了。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带回家,又是熬鸡汤,又是抱孩子,还费时费力熬碗毒药来害我。其次——” 她话音稍顿,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恳切:“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顶多算是个无赖登徒子。她在心底补充。 朦胧烛光下,谢无陵听着她那话,漆黑眸底飞快闪过一抹晦色。 再看她重新端起汤药,两片朱唇微启,谢无陵眉心猛跳,一把伸手抢过:“别喝!” 他动作蛮横,温热的汤药霎时洒出大半,沈玉娇的衣领也被打湿一片。 她本就觉得他莫名其妙,现下这样一弄,顿时有些羞恼,嗓音不禁提高:“你做什么?” 傍晚回来后就奇奇怪怪的,看来该喝药的是他才对。 “你个蠢婆娘,老子才不是什么好人!” 谢无陵将那剩下半碗药“哗啦”倒在了泥巴地上,才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俊脸,咬牙看向沈玉娇,恶声恶气:“这是碗落胎药!” ------------ 17 【17】 【17】/晋江文学城首发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糊涂虫,有孕三月,竟也不知?” 谢无陵没好气地掀起袍摆,一屁股坐下窗边的长椅上,那双平素噙笑的桃花眼此时黑沉沉,定定盯着床边怔住的小妇人:“说吧,你嘴里到底有几句话是真,几句话是假?怕不是马翠兰这个名儿,也是糊弄我的吧!” 沈玉娇还未从她身怀有孕的消息中缓过神,又听谢无陵的质问,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耳畔嗡鸣。 她怎么会……有孕了? 头颅怔怔地低下,她的视线落在平坦的腹部,仍是不可置信这里面竟然有了个小生命。 细细想来,自逃荒后,她的确没再来过癸水,但她一直觉得是饥饿疲倦,气血不足而致,之前她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症状。 且这一路上又是躲洪水又是逃瘟疫,哪怕偶觉胃中不适、无力嗜睡,她只当剩饭剩菜难以下咽、奔波逃荒太过劳累,压根就没往有孕那边想过—— 怎么就有了呢。 思绪恍惚飘到裴瑕离府的前夕,那晚照着周女医传授的那些姿势,他们欢好了三次。 难道就是那晚,周女医的法子奏效了? 往事重重,恍若隔世般涌上脑海,沈玉娇心下既觉哀戚,又觉荒唐可笑。 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发现怀上?若是在妙安堂时知晓,或许王氏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至于现在…… “马翠兰!蠢婆娘!糊涂蛋!” 男人不耐烦的嗓音传入耳,沈玉娇抬起眼,便见谢无陵大马金刀地坐着,那张本就板着的脸更黑了三分:“老子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沈玉娇眸光轻闪,想要反驳,又没那个心情。 静了片刻,她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瓣,哑声开口:“落胎药,你还有吗?” 谢无陵正气闷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你问那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沈玉娇面色仍是苍白,眉眼间却是异常的孤冷沉静,两片唇瓣上下一碰:“落胎。” 谢无陵额心一跳,凝视着眼前这张柔婉却又决然的脸庞,神情难辨:“你要落胎? 沈玉娇目光怔怔:“不然呢?” 这句不然呢她说得轻飘飘,却不是如释重负的那种“轻”,而是透着几分“穷途末路”的颓丧。 谢无陵的胸膛忽的就如被垒块堵住般,既沉又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明明从昨夜老李头给她摸出孕脉时,他就决定了,熬一碗落胎药哄骗她喝罢,这事也就翻篇了。 毕竟生下来的娃儿没办法塞回肚子里,若真的生了,总不能沉了弃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养。可现下娃儿还在她肚子里,既然能一碗汤药解决掉,他自然也没有给别人养娃的癖好。反正日后她踏踏实实给他当媳妇,她想要孩子,他和她生六七八个都行。 在厨房熬药时,他甚至连她落了孩子后,该如何安慰她的词都想好了。 现在倒好,她一句“我觉着你不是坏人”,他便心软了。甚至觉着养就养吧,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就是顺带的事,反正只要她愿意给他当媳妇,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计较。 没想到他这边让步了,她自己却要落胎? “老李头说,你腹中这孩子是头胎……”谢无陵绷着下颌,一错不错盯着她:“那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哪来的?” 沈玉娇也知瞒不住,低声道:“平安是我救命恩人之子。” 谢无陵了然,再看她一脸凝重,扯唇道:“你对他人之子尚且视之如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就那么狠心?” 狠心么? 纤细手掌不禁抚上腹部,沈玉娇眸光恍惚,嗓音低低:“我丈夫已死,我一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逃荒已费尽心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养一个?不若趁着月份尚小,一碗汤药下去,也免得将他带来世间受苦……” 就算她之后能活着到达岭南见到父兄,他们仍是奴籍,生活艰辛,也无法帮她什么。她也不敢奢望太多,只想着在岭南寻个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落脚,到时找个地方做工,刺绣女红也好、浆洗衣物也罢,总之能挣得三餐温饱,能把平安养大成人,就已是万幸。 但这种情况,若是再来一个孩子,她是决计养不活的。 谢无陵听着她这话,浓眉拧了又拧,沉声道:“不就是死了个男人,这么颓丧作甚?这世上男人那么多,再找一个不就成了!” 说着,他将桌上油灯往前挪了挪,他那张俊脸顿时照得更亮了些:“你面前不就是个现成的好男人?” 沈玉娇怔忪,望向昏黄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下涌动诸般不解。 她迟疑着开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要她这个已婚妇人,哪怕还带着一个…该说是两个“拖油瓶”。 不等她问出口,谢无陵便猜到她要问什么,嗤了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老子做事向来只凭这个。” 他伸手拍了拍健硕的胸膛。 沈玉娇:“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老子是说心情。” 谢无陵下颌抬起,又恢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模样:“反正你,老子是要定了。至于你肚里这个小崽子,你在外逃亡跟个饿死鬼似的,它竟然还能活下来,可见你和它的母子缘分不浅。既如此,你就安心把它生下来……” 说着,他还伸手一指床里面睡着的小婴孩:“以后那孩子就叫谢天,你肚里这个就叫谢地,等咱们成了亲,过个一两年,再生两个,儿子就叫谢金刚,女儿就叫谢观音。” 他越说越觉得四个孩子刚刚好,也不等沈玉娇再说,就揣着那只大海碗起身:“行了,你也别着急拒绝。左右大夫说你身体弱,要好好养几天,你就在这先住着,顺便想想老子的话。” “反正老子要力有力气,要相貌有相貌,你跟着老子,绝不叫你吃亏就是!” 谢无陵撂下这句话,便往门口走去。 看着那道即将消失在木门后的高大身影,沈玉娇心下忽的一动,脱口喊道:“谢无陵。” 那身影停住,男人侧过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事?” “我不叫马翠兰。” 沈玉娇唇瓣轻抿,再次开口:“我叫…沈玉娇。” 门口的男人愣了下,而后另半张脸也转过来,狭长桃花眼噙着三分笑,语调慵懒而轻缓:“知道了,小娇娘。” -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夏虫啾鸣 青纱帐里,沈玉娇躺在硬板床上,眼睛直直盯着灰蒙蒙的帐顶,双手叠放在平坦的腹部,心头思绪宛若一团乱麻。 怎么就有了呢。 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有了呢。 自和裴瑕成婚,他们都无比期盼着一个孩子的到来。 她至今还记得裴瑕离府的那个清晨,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部停了许久。 虽然他没说,但她想,那时他应当也期许着。 那不仅仅是他们的骨血,更是他给她的护身符。 后宅女人,想要安身立命,不就是靠娘家、夫君、子嗣这三样么。有了子嗣傍身,她也能在裴府站稳脚跟,更不怕旁人再多置喙。 可现在,裴氏宗妇已死于一场意外—— 裴家都回不去了,腹中这个孩子好似已没了必要。 理智告诉她,趁着孩子尚小,放弃它才是最好的。 但一想到这一路颠簸逃命,这小小骨血就在她腹中静悄悄发芽长大,不像其他胎儿那般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保不住,它顽强又坚韧,不曾放弃半分来到世上的希望。 熬过洪涝和瘟疫,熬过饥饿与疲惫,最后却要被自己的母亲给放弃…… 它是一团血肉。 却也是她的血肉,她沈玉娇的孩子。 或许真像那个谢无陵所说,这孩子与她有缘…… 沈玉娇偏脸,透过灰蒙蒙的青纱帐看了眼窗外。 七月底,没月亮,外头黑漆漆一片,百姓居所不比深宅大院,入了夜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照说在这全然漆黑的陌生环境,她该怕的,但或许是知道外头堂屋里,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躺在那,哪怕认识不过一日,却莫名叫人不那么怕了。 夜色仍茫茫,她虽还摇摆着拿不定个主意,心里那杆秤却已不知不觉朝一边偏去。 ------------ 18 【18】 【18】/晋江文学城首发 同一片漆黑夜色下,无星也无月。 淮河畔驻扎的簇簇军帐,熊熊篝火烧得正旺,将士们白日里刚打过一场胜战,这会儿热血还沸腾着,喝酒吃肉,击掌踏歌,不晓得多快活肆意。 主帐内的布防沙盘前,正与二皇子讨论下一步作战方略的裴瑕忽的一停。 二皇子听得正专注,见他冷不丁的停顿,疑惑抬眼:“守真?” “无事。”裴瑕眉心不动声色一折,怎会突然想到玉娘,还是在谈论军机之时。 他敛眸,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思绪,长指持着军旗,指向沙盘一角,继续谈论战略:“……围地则谋,死地则战。议臣下所见,明日让梁良云和康之章两位将军各领八百精锐,兵分两路,围攻南陵、文昌两县。彭析、狄廷两位副将往南边的麓山,伏击叛军押运粮草的队伍,从后断了张贼的补给……” 一炷香后,裴瑕从主营帐出来,长随景林立刻迎上:“郎君,府中家书到了,信使正在您帐中候着呢。” 原是家书到了。 裴瑕眉眼略舒,给方才那短暂分神寻到个理由。 待步入帐中,他解开身上霜色鹤氅,递给景林,自己于长案前端坐。 目光在案前的家书和包袱短暂停留,又挪到帐中的侍卫身上,“家中所托,都在这了?” “回郎君,都在这了。” 裴府豢养的侍卫躬身挹礼:“夫人院里的高嬷嬷亲自交托,属下一拿到,便快马送来,不敢耽误。” 裴瑕拿起那封家书,并未立刻拆,而是问了句:“少夫人院里没送东西?” 那侍卫心下一凛,想到临出门前高嬷嬷耳提面命叮嘱再三,万不可将少夫人遇害之事透露半分,免得乱了郎君心神。若是因此影响了阵前决策,这事大则关系裴氏满门的前程,小则涉及他们这些家生奴仆的性命,万不可小觑。 “自打知晓妙安堂被暴民洗劫,静慈师太带着一众姑子在后山自焚陨身,少夫人便病了一场,至此日日在院里抄经念佛,极少出来走动。” 侍卫低着头,鹦鹉学舌般将高嬷嬷教给他的那套说辞道来:“夫人知道少夫人受了惊吓,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休养。不过高嬷嬷将包袱交给属下时,说这回少夫人有托一物,和夫人托给您的东西一起放在包袱里。” 裴瑕闻言,放下掌心书信,拆了那包袱。 里头那堆瓶瓶罐罐皆是药品。 在外征战,吃穿随军,最难得的便是各种药。那些名贵膏药和药丸,一看就是王氏精心准备。 而那堆药里,放着一本檀色封皮的佛经。 裴瑕拿起,翻开一看,那清秀字迹,再熟悉不过。 他这妻出身书香名门,其祖父沈丞相一副《渊龙帖》举世闻名。 她大抵是传到他祖父一笔好字,楷书写得稳重端庄,娟秀飘逸,颇有几分卫夫人之风。 前一回寄信于她,她未回只言片语,这回却送了本手抄佛经给他? 修长指尖轻抚过那清隽的墨字,裴瑕眼睫轻垂,她在宅中一向谨慎内敛,想来托寄东西要在母亲面前过一遍,多有不便,这才送了本祈颂平安的佛经过来。 “你先下去歇息。” 裴瑕看向那侍卫:“明早再传信回府。” 侍卫应诺,退下。 营帐掀起又落下,裴瑕再次拿那册佛经,细细翻看两页,眼前好似浮现那道在槅扇后悬腕抄经的娴静身影。 她本就清瘦,这回病了一场,怕是又要清减不少。 良久,他搁下佛经,唤来景林研墨。 翌日一早,两封家书交给裴府侍卫。 随书信一起的,还有一枚雾青色竹叶纹荷包,里面装着今晨在军营附近新摘的一枝带露桂花。 “荷包交予少夫人。” 裴瑕交代:“与她说,中秋恐无法与她团聚,聊赠淮南一枝秋色,让她保重身体,好生休养。若战事顺利,年前归家,携她去长安看雁塔雪景。” “是。”侍卫不敢抬头,很快带着书信物件离开。 家书已寄,再看这一碧如洗的天穹间飘扬的红底龙纹军旗,裴瑕神思恍惚了一瞬。 不过也就短暂一瞬,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淡漠,转身朝军帐走去。 - 离淮南不远的金陵城里,今日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一大早山猫就赶了只母羊来谢家小院:“那羊倌儿一听是老大你要买羊,半点不敢含糊,立刻挑了只最壮实的。你瞧,这奶鼓鼓囊囊的,一挤就出奶水,足够那小娃儿吃了!” 谢无陵弯下腰,瞅了瞅那母羊臌胀的奶,满意道:“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回头我和你嫂子办喜酒,让你坐主桌!” 山猫个头矮胖,生长一张大圆脸,听到这话,嘿嘿挠了挠头。 不过等谢无陵将那头羊牵到后院那片荒芜的菜地,山猫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老大,你真打算留下那个小娘子吗?虽说她的确长得跟仙女儿似的,但我听老李头说了,她肚里还揣了一个!您要是娶了她,不但要养她带着的这个,还要替她前头的男人养孩子,这买卖可亏大了……啊哟!老大别打别打!” 山猫挨了记爆栗,捂着脑袋委屈巴巴:“我这不是为你抱屈么。” “你懂什么?她能怀能生,说明她是个福泽深厚旺家宅的!”谢无陵哼道:“终归娃儿生下来跟我姓,你不说我不说,老子就是他亲爹!老子把他养大,他也得给老子养老送终!” 山猫听得直挠头,末了竖起大拇哥儿:“老大不愧是老大,这胸襟,啧!敞亮!”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这马屁,将那只母羊用绳子牵好,又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嘴里嘟哝:“那婆娘估计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到这个点了,还没醒。” “左右她个妇道人家也没旁的事,歇就歇呗。”山猫道:“倒是老大你别忘了,今日是三十,照例要去六爷那点个卯。” “忘不了。” 谢无陵挥挥手,走到院前,又往那间木门掩着的寝屋瞥了眼。 也不知经过一夜,她可想好了。 昨夜她得知有孕,第一反应竟是想将孩子落掉,可见她与她那个短命鬼前夫感情并不深厚。 不深厚好哇,不深厚他才好取而代之。 怕就怕她和那前夫情深义重,至死不渝,那就难办——毕竟活人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呢。 “山猫,你觉得老子这人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话叫山猫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立刻夸道:“老大你年轻力壮,威武不凡,貌比潘安,哪个女人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就自家老大这张脸和这副体格,秦淮河好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与他相好。譬如前两年醉仙阁那红倌儿芙蓉,攒够了钱赎身,又带着一匣子金银珠宝,放着员外郎的妾不做,主动来贴他。 自家老大倒好,直说他想要的媳妇儿,得像庙里观音那样。 芙蓉以为他是在讽她残花败柳,气得拿匣子去砸他:“呸,就你个无赖,老娘这花容月貌愿意贴钱与你好,你不偷着乐,还想娶观音那样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现下好了,老大有想娶的媳妇了—— 论容色,的确貌比观音。 但谁能想到,这观音竟是个送子观音。 山猫心里觉得亏,但见自家老大都不在意,也不好多说,终归以后的日子是他过,旁人也没法替。 - 沈玉娇的确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醒来时,左额还昏昏涨涨隐约作疼。 再看身边躺着的小平安,小家伙早就醒了,却睁着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盯着青纱帐顶不哭也不闹。大抵是一路吃过苦,这孩子也格外的懂事。 沈玉娇将小平安抱在怀中,忽又想起自己腹中那个小芽儿,低头看了眼平平的肚子。 若不说,谁又知道这里面还怀着个呢。 怀中孩子咿呀,她垂眸看去,嗓音放得轻缓:“平安饿了吧,姨母这就给你寻吃的。” 至于去哪里寻…… 她朝阳光明亮的窗外看去,有些难为情地抿唇。 虽知不该,但当下能求助的对象,似乎只有这个一直嚷嚷着让她当媳妇的地痞头子了。 穿戴好衣裙,沈玉娇抱着孩子,深吸一口气,才推开寝屋木门—— 院里却不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反倒是隔壁的柳婶子坐在院子里,脚边摆着两个菜篮子,动作麻利地择菜。 听到木门推开的响动,柳婶子抬起眼,笑道:“哎呀,娇娘醒了呀。” 这称呼让沈玉娇一愣,转念再想,肯定是谢无陵与柳婶子说了。 想到柳婶子昨日还夸翠兰这个名和她有缘分,今朝便被拆穿是个假名,她一张薄薄脸皮直发热。 柳婶子见她踌躇不前,便猜到她是不好意思,朗声笑道:“没事的,阿陵都与我说了,你叫娇娇。这名儿的确是比翠兰更适合你……” 柳婶子主动递了台阶,沈玉娇自然也不是不识趣的,歉疚一笑:“婶子莫要怪我。” “嗐,多大点儿事。你个小娘子在外逃难,还带着个娃儿,本就该谨慎为上。” 柳婶子满不在乎摆摆手,又道:“饿了吧,灶上有蒸饼,给孩子喝得羊奶也煮过了,且在锅里温着呢。” “羊奶?”沈玉娇怔忡。 “要不说阿陵是个粗中有细的呢,他看你离不得孩子,一大早就叫人牵了头母羊来。现下就拴在后院呢,以后你这娃儿就用羊奶儿喂,保管喂得结结实实。” 说到这,柳婶子又意味深长往沈玉娇肚子瞥了一眼,虽替谢无陵觉得不值,但想到她也是个苦命人,这世上诸般造化、阴差阳错,也怪不得她,便也柔了嗓音:“快去洗漱吃饭吧,要是饿着你了,阿陵保管要心疼了。” 沈玉娇眸光微动,待走到灶头,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炊饼和白润润的羊奶,心底某处好似雨后春笋般破了土,冒了头。 填饱肚子,喂了孩子,午后的太阳正好暖洋洋洒在院里。 沈玉娇搬了张矮凳,与柳婶子一起择菜。 柳婶子见她虽细皮嫩肉、十指纤纤,但眼里有活,并不娇气,也没拦着她,总归日后是要和阿陵过日子的,就当提前熟悉下。 本朝民风虽不如前朝开放,但寡妇改嫁也是寻常事。柳婶子自家姑子就是个寡妇,丈夫死的时候小姑子还不到二十,没多久和城西一个杀猪的鳏夫凑上了,现在俩口子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晓得多热闹。 死了丈夫又怎样呢,死人入了土,活人的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心头轻叹了这么一句,柳婶子记起谢无陵的嘱托,准备好好劝一劝这小娘子。 还没开口,这粗衣麻布却难掩窈窕娇丽的小娘子先出了声:“柳婶子,他……去哪儿了?” 柳婶子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道:“阿陵啊?他去常六爷那了,估计得晚些回来。” 沈玉娇昨日从柳婶子这得知,常六爷是金陵城一方豪绅,有钱有权。因谢无陵替他挡了一刀,他便将谢无陵收为手下,平日里替他跑腿办差—— 至于办些什么差事,无外乎欺男霸女、催账讨债这些污糟事…… 想到他在外是行这些勾当,沈玉娇纤薄的双肩轻轻往下塌了些,心也略略沉了。 柳婶子见她蹙眉:“怎么了?” “没什么。”沈玉娇轻摇头,稍顿,又抬起一双溪水洗过般的眼,语气诚恳:“婶子若不介意,与我说些他的事吧。” 昨日自己提及阿陵,她俨然一脸漠不关心。 现下竟主动打听起来? 柳婶子双眼一弯,叠声应道:“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与你说!” ------------ 19 【19】 【19】/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下午的辰光,沈玉娇从柳婶子那里知晓了不少谢无陵的事。 譬如他生母是秦淮河一个名唤谢湘娘的妓子,生父不详,而湘娘将谢无陵生下没多久便病逝。 老鸨本想将谢无陵溺死,花船上的妓子们不忍,齐齐求情,最后你喂一点我省一点将他养到了八岁。 八岁时,因帮着个被拐卖的淸倌儿逃跑,谢无陵被老鸨打得浑身是血,转手卖去了赌场。 “赌场是个什么地方?那里面都是群昏了头、没了人性的疯狗。”柳婶子提起赌场连连摇头,又道:“好在阿陵心性坚定,知晓赌这种东西碰不得。” 赌瘾虽没沾上,但偷鸡摸狗、左右逢源的本领却学了不少。 他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到十三岁,因着个头高、人又机灵,被赌场老板提拔,由苦力变成了打手。再后来又从打手,变成赌场老板的左膀右臂。 “听说阿陵打起架来可凶,有股不要命儿的狠劲儿,曾经以一敌十,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外头的人都喊他狼崽子。也正是这不要命的狠劲儿,常六爷被暗算时,他眼睛眨都不眨就冲上去,生生扛了那一刀,那刀口有这么大呢——” 柳婶子边说还边用手比,见沈玉娇惊骇睁大了眼,又忙道:“我没见过,也是听人说的。等你们成亲了,你就能亲眼见着了……不过也多亏那一刀,他如今才能混出点名堂,攒钱买院子娶媳妇。” 沈玉娇眼睫轻垂了垂。 她想过谢无陵可能家境不好,却没想到他竟过得这么苦。 好似从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下他手头有一批弟兄,他很少亲自打打杀杀了。常六爷也心疼他,交给他的差事都是些讨债收账的活计,前阵子我还听他说,常六爷有意栽培他跑船运押货……这也算正经营生了。” 柳婶子边说边觑着沈玉娇的脸,见她听得认真,心道看来这妮子是有想法和阿陵过了,都开始担心起阿陵的营生了。也是,若想做长久夫妻,哪个女人希望自家男人在外喊打喊杀、朝不保夕呢。 “你别看阿陵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学问,但他是个很有担当的男儿,且他心性好,谁若对他好三分,他能回报给五分。” 柳婶子看着眼前这张豆腐似的白嫩小脸,温声道:“娇娘,你听婶子一句劝,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在这有院子住,有饱饭吃,还有个年轻力壮、知道疼人的好汉子,总比你一个人带着娃在外逃荒强吧?现在外面又打仗又闹灾,听说临海那边还在闹水匪,实是乱的很呢……” 话说到这,沈玉娇自也听出,柳婶子是谢无陵请来的说客。 若放在昨日,她定然不愿听这些。 可今日…… 想到自己现下的情况,还有逃荒时的艰难险阻,人呀,大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吃过香喷喷的白面蒸饼和鸡腿,谁还愿意去啃树皮、吃馊饭、与野狗抢食? 饿啊,那种饿到眼睛发直、腿肚子转筋儿的感觉,实在是刻骨铭心,想起来都心里发涩,再不愿尝一遍了。 她没拦着柳婶子,柳婶子一张嘴就跟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直把谢无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她要是错过了谢无陵,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蛋。 就在柳婶子说得嘴皮子都拔干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开门,老子回来了!” 柳婶子起身要去开门,沈玉娇拦着她:“婶子,我去吧。” 柳婶子愣了下,而后明白什么,弯眸应道:“好好好。” 沈玉娇稍定心绪,走到门边。 当门推开,看到门口那大包小包、嘴里还叼着一包的男人时,不由一愣。 他这是什么……模样? 谢无陵也没想到会是沈玉娇来应门,下意识想将嘴里叼着的那包吐了,转念一想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排到的崔记梅花糕,又咬紧绳子,一双狭眸直直地看向门里的小娘子,嘴里含糊:“还愣着作甚?” 沈玉娇回过神,忙让了身。 谢无陵大包小包吭哧吭哧走进院里,柳婶子惊叹,“我滴个乖乖呀,阿陵你这是捡到金元宝了,怎买了这么多!” “都是些日常用的。” 谢无陵将那堆东西放进堂屋桌上,出来时,手揉着腮帮子,叼了一路酸得很。 柳婶子眼尖,一下看到包袱里有些颜色鲜亮的布,不禁朝沈玉娇投去个揶揄目光:“婶子没骗你吧?阿陵顶顶会疼媳妇儿,这么快就给你扯布做新衣裳了。” 沈玉娇走回院中,没有接柳婶子的话,而是睁着双清凌凌的乌眸,安静看向堂屋前那年轻的玄袍男人。 谢无陵一对上她那双眼,便知她有话想与他说。 “婶子,今日又麻烦你了。”谢无陵转身从纸包里抓出一把糖:“拿着给狗娃子他们吃。” “你再这样客气,以后我可不来你家了!”柳婶子连连摆手:“今日是你家娇娘替我择菜呢,该是我麻烦她。” 一句“你家娇娘”钻入谢无陵和沈玉娇的耳中,一个是眉开眼笑,一个是怔忪无措。 最后那把糖还是塞到柳婶子手中,柳婶子提着菜篮子笑眯眯往外走:“行,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谢无陵送走柳婶,将院门从里栓上,转身见沈玉娇抱起孩子要往屋里去,他慢悠悠上前,语气疏懒:“小娇娘。” 饶是沈玉娇知道这人就是个下九流的地痞,听他这轻佻的唤,还是忍不住面热:“你别这样唤我。” 偏偏谢无陵就喜欢看她红脸的模样,白皙肌肤染上绯色,有种说不出的美,勾得他胸膛一阵又一阵涌起热意。 “为何不能这样唤?难道你这又是个假名儿。” “不是。” 沈玉娇仰起脸:“这次是真的。” 对上她澄澈的乌眸儿,谢无陵扯了扯唇,不置可否,又朝她伸出手:“喏。” 沈玉娇看去,男人宽大的掌心是一颗淡黄色的糖。 “老子觉着这个味道最好吃。”谢无陵低头看她,虽没再说,可那双直勾勾看来的眼,分明在等她拿。 沈玉娇本想说待会儿再吃,但终是抵不过他那炽热目光,伸手接过,又他的注视下,送进嘴里。 糯米纸入口即化,甜味在舌尖弥漫,有淡淡的梨香,味道的确不错。 但她从前在长安、在洛阳、甚至在闻喜,吃过比这滋味更好、样式更漂亮的糖果,实在不觉这颗糖有何特别之处。 可眼前的男人一双眼明亮如火地望着她:“怎么样?” 沈玉娇唇瓣动了动,忽的想起柳婶子说的,他自小的那些经历。 或许这颗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糖,便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糖吧。 “挺好吃的。” 她纤长眼睫轻眨,看向他:“多谢。” 谢无陵听她说好吃,笑了,又瞥了眼她怀里的孩子:“先抱进屋去,再出来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给她买的? 沈玉娇看向堂屋桌上那一堆,眼皮微动,却也没多说,抱着孩子进了屋。 谢无陵就倚在门边等。 见她出来,伸手要拉:“走吧。” 沈玉娇下意识避开。 那只修长的大掌就僵在空气中。 沈玉娇表情也僵了下,心下惴惴。 谢无陵明显看到她那双清澈乌眸里的惧怕,两道浓眉拧起,她这样怕他作甚?难道他长得很凶? 空气有短暂静默,谢无陵也没多说,收回手,长腿一迈,“行了,别傻站着,跟上。” 看着那宽阔挺拔的背影,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堂屋方桌上,两大包袱拆开,里面有菱花镜、胭脂水粉、巾帕篦子、枕头被套、绣鞋裙衫…… 甚至还有两条小衣,一件水红色绣牡丹的,一件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 沈玉娇眼眸睁大,他怎么连这个都买了,还选这样艳的颜色和花样? 简直没眼看,她默默偏过脸。 谢无陵却还献宝似的,一样样拿出来:“……这盒是碧玉堂最时兴的胭脂,这两瓶是刘记的刨花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种,蔷薇和栀子各拿了一瓶。还有这个丁香面膏,说是涂脸用的,用了脸白。不过你脸儿已经够白了,放着吧,想用就用……” 沈玉娇虽不知金陵城的物价几何,但看这满满当当一桌,想来对平头百姓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静了两息,她迟疑地看向桌边的男人:“你为何…要买这些?” 谢无陵一副理所当然:“给你用啊。” 沈玉娇微怔,默了默,低声道:“若我执意不肯嫁你,你岂不是白花钱了?” “那不能够,你是一定要给我当媳妇儿的。你想想看,金陵城那么多土地庙,你哪家不进,偏偏就进了老子供的那家,可见你就是土地公送给老子的媳妇儿,咱俩是天定的缘分。” “其实那天,是一个包子铺老板给我指的路……” “那不管,反正吃了老子供的东西,你就是老子的人。再说了,烈女怕缠郎,你现在不愿嫁我,不代表以后不愿。反正我有的是耐心陪你耗,耗一辈子都成。” 他如此理直气壮,沈玉娇瞠目结舌:“你…你这是耍无赖!” “欸,对咯—— 谢无陵单手撑桌,高大身躯朝她俯去,那双黑眸还是笑眯眯的:“老子本来就是无赖,最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小娇娘,你落在老子手中,可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 沈玉娇:“……?” 哪有人威胁恐吓,将自己比作狗的。 腹诽归腹诽,男人靠近的身躯源源不断散发的热意叫她下意识往后退,然才退半步,腰就抵到桌边,她慌乱偏过脸:“…你、你退开点,我与你说正事。” 看出她的窘迫,男人非但不退,嘴角弧度更翘,笑得恶劣又痞气:“你说,我听着。” 眼见他几乎将她圈入怀中般,沈玉娇面颊滚烫,终是扛不住这炽热注视,双手抵上眼前的健硕胸膛:“真的是正事!” 碰触的刹那,她明显觉着那具身躯僵了下。 她急急收回手,语调也有些羞恼地拔高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我答应嫁你?” 话音未落,那高大身形陡然停住:“你想通了?” 沈玉娇含糊嗯了声,又从他长臂下钻出。 待拉开彼此距离,她才鼓足勇气迎上男人那双炽热逼人的狭眸,咬唇轻声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 20 【20】 ------------ 21 【21】 ------------ 22 【22】 ------------ 23 【23】 ------------ 24 【24】 ------------ 25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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