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中秋 满月低悬,桂影婆娑。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皇城内却是一片死寂。 狭长幽暗的宫道,帝王的舆驾自远处而来,在红墙飞檐下映着一道道冷峭嶙峋的影子。 宫道尽头的巍峨殿宇,守卫森严,烛火彻亮。 “姑娘,膳房送来了桂花酿。” 宫婢进殿时,阮青黛正坐在烛台下,静静地剪着红纸。 她今日穿了一身缃色留仙裙,青丝松绾,未施粉黛。面颊虽有些消瘦苍白,可衬着融融烛辉,也难掩那副昳丽端雅的好颜色。 剪子在纸上蜿蜒摩擦,发出窸窣声,却被宫婢喋喋不休的埋怨盖了过去。 “中秋宫宴,陛下为何不带姑娘一起去?您和太后原就是一家人,是最亲的姑侄,今日本该赏月共乐,可现在您却一个人被关在这九宸殿里,冷冷清清的。奴婢当真替您委屈。” 这新来的小宫婢眉心生了枚朱砂痣,性子格外活泼,阮青黛平日里很愿意与她多说两句,可今日却一声不吭。 她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剪纸,浓睫在眼下垂落了几分浅影,神色愈发温婉柔和。 宫婢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她,见她不应答,话里的挑拨意味渐浓. “奴婢听闻,您自幼被太后养在膝下,与太后亲如母女。可陛下却一直防着您,不许您去寿康宫请安;太后病了,也不许您去侍疾;连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都不肯成全您的一片孝心,实在是……太过凉薄绝情。” “喀嚓。” 多余的红纸被剪断,一只长耳圆眼的玉兔赫然成型。 阮青黛望着掌心那憨态可掬的小玉兔,唇角轻扬,露出浅淡的笑意。 她忽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宫婢面上,颔首笑道,“好了,多谢你寻来的剪子。” 勾着剪子的手指轻轻一绕,阮青黛便将那锋利的刀刃转向自己,随即握着刀身,小心翼翼地递还给宫婢。 “收好,别让旁人瞧见.”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不许九宸殿内出现任何锋锐利器。” “……是。” 宫婢咬了咬唇,才双手接过剪子,收进袖中,眼里的失望几乎要漫溢出来。 正当她要转身退下时,阮青黛突然轻叹了口气,启唇道,“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宫婢身形一滞。 “我不会害他,更不会杀了他。” 极为平淡的口吻,好似闲谈今日天气一般。 那宫婢听着却霎时白了脸色,在原地僵硬半晌,才浑身冷汗地落荒而逃。 阮青黛缓缓收回视线,起身清理桌上零碎的红纸,一张张递到烛台边焚毁,唯独留下那只玉兔,捧在手里有些舍不得。 内心正挣扎着,眼前的烛影一晃,视野内便出现了一片织金龙纹的玄色衣角。 阮青黛一惊,匆忙将玉兔攥入手中,双眸一抬,恰好对上了不知何时走进殿内的年轻帝王。 皇帝戴着冷硬精巧的银色面具,遮掩了大半张脸,唇畔噙着一丝聊胜于无的笑意,“藏了什么?” 阮青黛眸光轻闪,一开口,连声音都飘忽无力,“……废纸罢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攥住,玉白纤细的手指也被一根一根掰开,露出掌心那团玉兔剪纸。 皇帝轻嗤一声,两指拈起那皱巴巴的玉兔,语调缓缓,“你剪的?” 见他似乎无心追究剪纸从何而来,阮青黛略微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皇帝嘴角的弧度扩大,放下那轻飘飘的剪纸,在桌边落座,又随手揽过阮青黛,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阮青黛攥着裙裳,身子一动不动地僵直着,望向别处,“你为何回来得这样早?” 皇帝撩开她鬓边的发丝,低头凑过去,“今日用了什么香,如此甜腻。” 阮青黛眼睫颤了一下,“宫宴提前结束了?” 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在她颈侧摩挲了两下,忽地看见桌上的酒盏,顿住,“哦,原来是沾了桂花酿的味道。” 阮青黛低垂着眼,温温吞吞地劝道,“姑母每逢中秋便会头疾发作,郁郁寡欢,你为何不多陪她一会儿……” 皇帝对这答非所问的谈话失了耐性,伸手捏住阮青黛的下颌,将她的脸转过来,埋头封住了她的唇。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唇齿间泄出的靡靡水声,暧昧而清晰。 阮青黛攥着裙裳的手越收越紧,既没有抗拒,也没有丝毫回应,只是被迫仰着头,承受这强势炽热的深吻。 发烫的面颊贴上皇帝的银色面具,那坚硬冰冷的触感又叫她愈发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阮青黛心口起伏,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扣着她后颈的皇帝才退开些许,蹭着她的鼻尖冷笑一声。 “犯病找太医,我陪着又有何用。” 这是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 阮青黛咬唇,眉眼间终于掠过一丝阴翳,偏头躲开了皇帝再次覆下来的唇。 皇帝掀起眼,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刮着,神色莫测。 二人僵持片刻,皇帝眉梢一低,搭在阮青黛后颈的手指轻叩两下,漫不经心地松了口,“罢了,明日早些去请安。” 阮青黛这才舒展眉头,不深不浅地看了他一眼。 她眼尾残留着红晕,眸子里也湿漉漉的,一眼扫过来,皇帝的嗓子便又有些发紧。 他揽在阮青黛腰上的手臂猝然收紧,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还不忘将桌上那壶桂花酿捎上,连人带酒丢上了龙榻。 明黄的帐幔落下,几乎将大半烛光隔绝在外。 帐内霎时暗下,皇帝摘下面具,五官隐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唯有侧脸那一大片狰狞的疤痕落进阮青黛的眼底。 阮青黛正望着那疤痕发怔,皇帝便拎着那壶桂花酿靠了过来,“尝尝。” 阮青黛轻抿了一口,脸忍不住皱了起来。 皇帝盯着她,“如何?” “太甜了……” 皇帝低低地笑出声,覆身而下,贴着她的唇瓣喃喃,“我嗜甜。” 阴云蔽月,宫墙内忽然起了风。 殿内烛火摇曳,揉皱的缃色裙裳被丢出帷帐,紧接着便是玄色织金的龙袍。最后是那玉白酒壶从榻上滚落,掉在衣衫堆里—— 晶莹透亮的桂花酿沿着壶口滴落,在层叠的衣料上晕染浸透,散发出黏腻的甜香。 夜半时分,殿外开始落雨。水声四溅,逐渐呈瓢泼之势。 阮青黛被雷雨声吵醒,缓缓睁眼。 她躺在龙榻上,鼻尖上沁着细微的汗珠,汗湿的青丝也凌乱地铺散在身侧,遮掩了脖颈、肩头还有锁骨上的暧昧痕迹。 外头电闪雷鸣,身侧空空如也。 她隐约听到什么声响,神色恍惚地披衣坐起,掀开帐幔。 不远处,披着外衫的皇帝背对着她坐在妆台边,背影寒意森森,全然不复昨夜的随性温和。 他的手边散落着被摔碎的鼻烟壶。那是皇帝一年前从阮青黛这里强行索要的生辰礼,壶盖上还缀了一枚世间罕见的赤霞珠…… 听得身后的动静,皇帝猛地转头看了过来。 恰逢一道紫电划破夜幕,照亮了他那双冰冷阴鸷的眸子——里头竟蕴着阮青黛从未见过的雷霆之怒,好似一头蓄势待发、亮出獠牙的猛兽,随时都要扑上来,将她拆骨啃噬。 只此一眼,便叫阮青黛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 “连你……也要杀了我……” 皇帝的声音变得粗劣沙哑,似是将所有的痛苦和戾气都压抑在了喉咙深处,最后竟成了令人发怵的笑声,似癫似狂。 阮青黛面上掠过一丝错愕和茫然,“什么……” 盛怒的皇帝大步逼至龙榻前,一扬手,便将手里拿着的鼻烟壶壶盖狠狠掷在了阮青黛的脚边。 “啪。” 那莹润剔透的赤霞珠应声而碎,竟从里头扑洒出一簇赤红色的药粉。 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散开,呛得阮青黛头晕目眩,尚未缓过神,她便被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掐住脖颈,被迫仰起了脸。 殿内未燃烛火,阮青黛只能借着月辉,看清那双布满血丝的暗眸。 “阮、青、黛。” 皇帝一边扼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边咬牙切齿地唤着她的名字,“是不是我平日待你太好,才叫你忘了我原本是怎样的人?” 颈间的手掌不断收紧,阮青黛却连挣扎的气力都提不起来,张了张唇,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同为阶下囚,旁人皆入诏狱,唯你在这九宸殿安枕无忧。可你却要置我于死地……” 皇帝的嗓音愈发疯狂狠厉,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也好,今日便叫你看看,背叛我的人是何等下场……” 扼着脖颈的力道骤然消失,阮青黛跌坐在地上,再一睁眼,人竟是已经到了诏狱。 满眼的血肉模糊,刺鼻的腥味,耳边尽是凄厉的惨叫和呜咽。 阮青黛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就在她面前,赫然立着两个刑架。一边捆着个伤痕累累的中年男子,一边捆着个身量纤纤的少女。少女已然没了气息,乱蓬蓬的发丝遮掩了面容,却露出眉心那粒朱砂痣。 认清此人的身份,阮青黛重重颤了一下,自指尖腾起刺骨的寒意。 “你可听说过诏狱的琵琶刑?” 年轻的帝王自她身后走出来,手里转着一柄匕首,在男囚的身前比划着。 他回头扫了阮青黛一眼,随即将匕首狠狠扎进了那人的腹中。 伴随着那人的嚎叫声,皇帝挽着衣袖,缓慢地移动着刀刃,轻描淡写道,“以肋骨为弦,以刀刃为琴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直至血肉溃烂、百骨尽脱……” 阮青黛瞬间毛骨悚然,整个人颤抖着朝后退缩,几乎将唇瓣咬出了血,才将自己的尖叫声扼堵在了喉咙里。 察觉到什么,皇帝的动作停下,转过身来。 昏黑无光的牢狱,在那本就冷硬的面具上又罩了一层狰狞扭曲的暗影。 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阮青黛,鲜血沿着冷白修长的十指滴落,亦染红了那枚玉白的扳指。 “阮青黛……” 冷淡的嗓音犹如掺了毒液一般,“你可也要尝尝琵琶刑的滋味?” 刀刃的寒光闪过,又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阮青黛蓦地睁开眼,彻底从噩梦中苏醒。 ------------ 2 惊梦 阮青黛仰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地睁大着眼,瞳孔紧缩,额上冷汗涟涟。 “姑娘?姑娘!” 焦急的唤声在耳畔响起,逐渐清晰。 半晌,阮青黛才缓过来,微微偏头。 侍婢兰苕正凑在床榻边,担心地看着她,“姑娘,您又梦魇了?” 阮青黛张了张唇,嗓音哑得不像话,“兰苕……” 她强撑着坐起身,恍惚地扫视了一圈。 半开的雾青色绡纱帐,烟波水云的三扇画屏,还有角落里燃着安神香的鎏金香炉……确实是她的闺房,而非那深宫中的殿宇,更不是血腥惨烈的诏狱。 “姑娘及笄到现在快一年了,怎么这惊梦症还是不见好,民间偏方和太医令开的安神药都不管用。” 兰苕拿出绢帕,心疼地为阮青黛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阮青黛倚靠着身后的绣金引枕,眼神飘忽,低声喃喃,“或许这根本不是病……” 兰苕愣了愣,“可姑娘前几日刚去过灵霞寺,皈无大师也未看出什么邪祟。” 阮青黛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皈无大师的确没提邪祟二字,却念叨着“因果”。 最初她也觉得无非是噩梦而已,可日复一日,那些零碎的场景越来越清晰,甚至全都串连在了一起—— 她不知为何成了君王的阶下囚,被日夜困在九宸殿。最后遭人构陷,竟叫皇帝在她送的鼻烟壶里查出了毒药。 梦中,皇帝怀疑她勾结叛军,将她关进诏狱,却到底没对她施以“琵琶刑”。直到三日后,才让宫人带来赐死的旨意。 白绫绕颈,鸩酒入喉—— 便是这场梦的结局。 梦境不断地循环重现,时日越长,阮青黛越相信,这场梦若非前世因果,那便是明日预兆…… “姑娘可醒了?” 推门声响起,侍婢碧萝从画屏后绕了过来。看清床幔内的情形,她声音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姑娘又惊梦了,那婢子去给宫里递个话,改日再进宫吧?” “不可……” 噩梦带来的惊惧不安逐渐散去,阮青黛强打起精神,“昨夜是中秋,我今日定是要进宫向姑母请安的。” 兰苕和碧萝对视一眼,没再多言,像往常一样伺候着阮青黛洗漱妆扮。 阮青黛望着镜中的自己,折腾了一夜,即便上了妆,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于是她想了想,又吩咐兰苕将妆容化得更浓些,非要将眉眼间的倦怠和虚弱压下去。 兰苕无奈,只能又俯身为阮青黛添妆。 端庄华贵的裙裳,繁琐复杂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差错的朝云近香髻,还有厚重的脂粉浓妆,犹如一张最精致虚伪的假面,将阮青黛那张脸上本该出现的细微表情都封印了起来,全然失了灵动和朝气—— 这便是被整个上京城奉为贵女典范的阮大姑娘。 *** 坤宁宫外,皇后身边的芸袖姑姑亲自出来迎阮青黛。 “姑母昨夜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而且陛下如今身子不好,大多数奏章都得娘娘亲自过目。” 芸袖叹了口气,“许是因为劳累,娘娘这次犯病要比寻常更严重些,神志不清地说了好些胡话……” 阮青黛眉心微蹙,低低地应了一声。 两人行至殿外,阮青黛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宫人,步伐倏然顿住。 芸袖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一早就来请安了,现下正在里面。” 偏偏这么巧…… 阮青黛眼睫微颤,侧身转向芸袖,小声道,“姑姑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稍候片刻。” 芸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躬身回了殿内。 “姑娘还要继续躲着太子殿下?” 碧萝压低声音问道。 阮青黛叱了一声,“胡说……” 她性子软,不会发脾气,就连这一声叱责也带着些娇憨,没什么威慑力。 “我何时躲过太子殿下?” 阮青黛嘴上如此说着,脚下却往隐蔽处走。 兰苕跟在阮青黛身后,不满地朝碧萝嘟囔,“躲着他又怎么了,太子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在江南养了几年病,回来竟带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两人还同乘一辆马车!谁不知道我们姑娘才是未来的太子妃,他让我们姑娘的脸往哪儿搁……嘶。” 兰苕的胳膊被拧了一下,瞪着眼看向碧萝,“你掐我干什么,我说得有错吗?那庶女还叫什么湄儿,湄儿……这名字听着就晦气。” “好了……” 阮青黛终于无奈地打断了她们的争执,“这是皇宫,说话当心些。” 主仆三人刚要走开,一宫婢恰好端着碗汤药走过来,身上的石榴红宫装着实艳丽,甚至都有些晃眼。 阮青黛神色微变,连忙上前,“站住。” 那宫婢步伐一顿,转头正对上阮青黛。 看清彼此的面容,两人皆是一愣。 原来这宫婢不是旁人,正是太子亲自从江南带回来的贴身侍婢,也就是她们方才议论的崔湄儿。 崔湄儿率先反应过来,福身行礼,张口便唤,“表姐……” 一声表姐,倒是让阮青黛怔住,原本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口。崔湄儿的父亲崔寅,是她继母崔氏的胞弟。名义上,她的确能唤这一声表姐。但是…… “东宫的婢女都像你一样,这么会攀亲戚吗?” 兰苕在一旁冷嘲热讽,刻意强调了婢女二字。 阮青黛心中觉得这话有些刻薄了,将兰苕拉回了身后,“湄儿姑娘请起。” 崔湄儿神色尴尬,起身改口道,“阮大姑娘,奴婢是跟着太子殿下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阮青黛的目光重新落回崔湄儿身上,斟酌片刻,才温声道,“皇后娘娘不喜红衣,你先下去,将这身衣裳换了吧。” 崔湄儿一愣,竟没有一口应下,反倒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将信将疑地,“可芸袖姑姑从未提过,娘娘有这样的忌讳……” “今日特殊,你也不必问缘由,下去换了就是。” “可是……” 崔湄儿仍在犹豫,有些不甘心地,“可娘娘已经到了喝药的时辰,若奴婢换身衣裳再回来,这药怕是就凉了。” “……” 阮青黛哑然,一时竟不知还能怎么劝说,眉头微微蹙起。 见状,碧萝上前,直接伸手去接崔湄儿手中的药碗,“无妨,湄儿姑娘给我便是。” 可崔湄儿竟还不肯松手。 兰苕蓦地瞪大眼,口吻不大客气的,“我们姑娘叫你做什么,你做便是!这坤宁宫上上下下,便是芸袖姑姑都得听我们姑娘的,哪一个像你这般推三阻四?!” 崔湄儿似是被吓着了,端着药碗的手一抖,那碗便掉落了下来,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汤也全都倾洒而出。 碧萝的手背被烫了一下,疼得下意识把手往回一缩,那药碗便“啪”地一声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这下连阮青黛这么没脾气的人都有些恼火了,声音不自觉一冷,“你……” 责备的话尚未出口,崔湄儿就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都在发抖,“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大姑娘恕罪,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去将衣裳换下来……” 阮青黛最是心软,见她吓成这样,紧蹙的峨眉又倏地一松。她和缓了脸色,刚想俯身将人搀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磁性的男声—— “表妹好大的架子。” 熟悉的声音、嘲讽的口吻。 阮青黛的身子霎时僵住。 兰苕和碧萝转头看向来人,脸色一变,“参见太子殿下。” 阮青黛咬了咬唇,也垂着眼转过身,屈膝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可举手投足仍是庄重得体,挑不出什么错处。 一双墨色绣着四爪蟒纹的靴筒出现在阮青黛的视野中,紧接着便是一只横在身前的手掌,拇指上戴着剔透的白玉扳指。 阮青黛眸光一颤,恍惚间便见那扳指沾满了淋漓鲜血,与梦中景象重叠…… “阮青黛,你可也要尝尝琵琶刑的滋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森冷的威吓。 一股寒意霎时从阮青黛的脊骨窜了上来。 若不出意外,太子姜屿想必就是梦中囚困她的那位帝王。虽不知他为何要戴着面具,但无论是皇位还是这枚扳指,都很难落到旁人手里去…… 这才是她躲着姜屿的真正缘由,与什么湄儿、兰儿无关。 “孤竟从来不知,坤宁宫上下都得听表妹的,还要将表妹的话奉为圭臬。” 姜屿缓步走近,在阮青黛身前站定。 他面容俊朗,眼尾上扬,自带几分笑意,可望向阮青黛时,那双修狭的眼却只蕴着冰雪,尽显刻薄。 “储妃之位悬而未定,表妹便已迫不及待要在东宫的婢女面前立威,怕是太过心急了些。” 此话一出,阮青黛的脸色唰地白了。 周围闻风而来的宫人们也面面相觑,神色异样。 崔湄儿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飞快地扑到了姜屿身前,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娇靥,“殿下,殿下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顶撞大姑娘,往后也不敢再穿颜色如此艳丽的裙裳……” “一件衣裳罢了,也值得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姜屿轻嗤一声,直接伸手将崔湄儿搀了起来,“湄儿,你是孤的救命恩人,孤带你回上京城,不是为了让你受人摧折的。” 说着,他扫了一眼兰苕,“既有人觉得你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婢女,那从今日起,孤便封你做东宫司闺,往后你便是从六品的女官。” 崔湄儿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光亮,既惊喜又惶恐地叩首谢恩。 姜屿转身,重新看向背对着他的阮青黛。 方才阮青黛向他行礼,他故意不叫起身,她便一直维持着屈膝的姿态,恭恭敬敬地低眉敛目。 姜屿眯了眯眸子,掀起唇角,“孤如此处置,表妹可有异议?” ------------ 3 太学 一句话,又令阮青黛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整个皇宫都知道,大姑娘一直是帝后心中最佳的储妃人选,原本是等太子从江南回来便要入住东宫的。谁料半路杀出一个崔湄儿,太子为了她已经不止一次下大姑娘的面子了…… “臣女不敢。” 阮青黛交握在身前的手微微攥了攥,从最初的难堪里缓过神,轻声道,“殿下有宽仁之心,是社稷之福。” 在江南休养的这几年,姜屿的脾气比从前差了不少,不过对旁人倒还算客气。唯独对她,疾言厉色,刻薄寡恩,不愿意留一点颜面…… 最开始,阮青黛还会因他的憎厌而无地自容,如今却已然麻木习惯了。 姜屿定定地盯着阮青黛的背影,见她屈膝半晌,身形都不曾晃一下,就连发间的步摇都纹丝不动,整个人犹如佛龛里的塑像一般,心中没来由得又腾起一股怒气。 “惺惺作态,虚伪成性。” 他冷冷地丢下八个字,拂袖离开。 崔湄儿也头也不回地跟着太子离开了坤宁宫。 直到太子走远,兰苕和碧萝才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过去扶阮青黛。 碧萝有些心疼地,“姑娘……” 兰苕咬牙道,“皇后娘娘见不得红衣,尤其是中秋这一日,若见了便是要犯癔症的……您是为了皇后娘娘好,太子这也要怪您么?” 阮青黛撑着略微发酸的膝盖,僵硬地站起来,叹了口气,“算了……” 兰苕太熟悉阮青黛的脾气,张口便接话,“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姑娘你是不是又要说这种话?” 阮青黛默然。 忍让二字,几乎已经融进她的血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顶着兰苕灼灼的目光,阮青黛眼神躲闪,转向碧萝。她唇角牵出一抹笑,就好似没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再去端碗药来。” *** 坤宁宫内,雕梁金砖,陈设华贵。 阮皇后身穿蹙金凤袍,戴着描金珠翠的抹额,半阖着眼靠坐在软榻上,峨眉紧蹙。而芸袖就站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按着额角。 阮青黛走进殿内,与芸袖对了一眼,便将药碗递给身边的兰苕,刻意放轻步子,绕到阮皇后身后。 芸袖自觉退开,阮青黛接手,继续替阮皇后按揉着头上的穴位。 半晌,阮皇后的眉头舒展开来,“……眉眉来了?” “是,姑母。” “既然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 阮皇后缓缓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本宫记得你小时候还会跟在屿儿身后,叫他屿哥哥,如今为何生疏至此?” “……” 阮青黛动作僵住。 阮皇后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听阮皇后提前当年,阮青黛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阮皇后叹了口气,“本宫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歉疚,更不用在屿儿面前处处退让。” 阮青黛欲言又止,终是低眉敛目,没再应声。 姑母说那件事与她无关,可姜屿一定不是这么想的。 她幼时丧母,又不讨父亲喜爱,是姑母可怜她,才求了一道恩旨,将她养在身边。 当年她初到坤宁宫时,姜屿对她是很好的。他替她在宫人面前撑腰,带她认识了宫里每一座殿宇,甚至是每一处狗洞,还给她从宫外带她最爱吃的果子。她怕黑又不愿点灯,姜屿便将皇帝赐给他的那颗世间绝无仅有的夜明珠赠给她,让她放在床头。 姜屿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也不过如此,直到坤宁宫起了那场大火…… “眉眉,你端庄稳重是好事,但屿儿毕竟是你未来的夫婿,你在他面前不必事事周全,偶尔露些错处马脚,反倒会让他觉得你可亲可爱。” 阮青黛抿唇,眸子里起了一丝波澜。 其实她说不上来,自己对姜屿究竟是什么感情。她只知道,自己该听姑母的话,所以姑母让她嫁给姜屿,她便没有第二种选择。 可自从她在梦中看见自己被赐死的厄运,入主东宫的心思便彻底断了…… 见阮青黛一直沉默,阮皇后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这段时间还做噩梦吗?” 阮青黛怔了怔,抬眼瞧见阮皇后眼下的乌青,“……喝了太医院的药,已经好多了。姑母,您也该喝药了。” 阮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将药喝完,姑侄二人说了好一会话,直到芸袖匆匆进来,将一份名单呈给阮皇后。 “过几日,陛下便要在荇园为新科进士赐宴,还让太子殿下亲自主持,”芸袖向阮青黛解释,“娘娘担心太子第一次做这种差事,疏漏了什么,便托奴婢去取一份宴客名单。” 阮皇后翻看着名单,微微蹙眉。 “姑母,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阮青黛问道。 “按照以往的规矩,自然没有不妥。可如今太学改制,有些上舍生不必参加科举,能直接授官,与新科进士已无不同。此次荇园春宴,理应将那些上舍生捎带上才是。” 阮皇后放下名单,望向阮青黛,“眉眉,看来这次春宴,姑母还得劳烦你,替屿儿操持一二。” 事关皇帝交给太子的公差,阮青黛自然不会推辞。第二日一早,她便戴上帷帽,直接去了太学院。 南靖此前曾有女帝即位,所以民风还算开明,女子出入太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阮青黛是奉皇后之命,替太子办事,太学学士见了她都敬让三分。 趁学士们整理一等上舍生名单的工夫,兰苕暗自扯了扯阮青黛的衣袖,将她带出了斋堂,偏要带她去看学斋后院的桃花。 阮青黛拗不过她,只能寻了一位学士指路,特意避开了来往的学子们,沿着曲折行廊朝后院走去。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临水的桃林已能窥得几分零星春色。 主仆二人行到桃林一角停下。阮青黛伸手撩开帽檐下垂落的白色轻纱,仰头盯着枝头缀着的淡粉花蕾,无奈道,“就说你太心急,如今这个时节,哪里就开花了。” 兰苕悻悻地撇嘴,“含苞待放也是景嘛,姑娘别太挑剔……” 话音未落,一声怒斥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谁给你的胆子多管闲事,敢撒野到本世子头上来了?!” 阮青黛微微一愣,转身望去。 “姑娘,这声音听着……怎么像二公子?” 兰苕察觉出什么,小声提醒。 阮青黛抿唇,“去看看。” 两人循着喧嚷声走了过去,果然瞧见魏国公府的二公子阮子珩趾高气昂地站在水边,而总是跟着他的几个纨绔正将一人往冰冷的池水里压。 “一个卑贱庶民,以为卖弄些文采,便能越上枝头当凤凰了?” 水波动荡,那人想要挣扎,身后几个纨绔竟有些按不住他。 见状,阮子珩眼里闪过一丝厉色,随手抄起马鞭,心狠手辣地朝水中那人甩了过去—— 阮青黛一惊,霍然迈步出去,“住手!” 然而这一声呵止终究是晚了一步。 阮青黛话音未落,阮子珩的鞭子已经落了下来,在水中挣扎的那人身上抽出一道脆裂的声响。 下一刻,那人挣扎的动作便倏然静止,压制他的几个纨绔同时松手,他顿时就向水中坠了下去,白衣上现出一道血痕,在水面上漂浮散开…… “阮子珩!” 阮青黛快步走了过去,惊怒不定地提高音量,这才制止了他高高扬起的第二鞭。 阮子珩的手悬停在半空中,面色不善地转过身来,“谁在狗叫?” 阮青黛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可阮子珩却一眼看见她身边的兰苕,愣了愣,“阮青黛?” 阮子珩还未有所反应,他身后的几个纨绔听到这名字,倒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阮青黛盯着阮子珩手中的鞭子,眉头紧蹙。 阮子珩却丝毫没将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关你什么事?” 缩在阮子珩身后的一个纨绔低声劝道,“世子爷……咱们要不先走吧?她毕竟是未来储妃……” “你们怕她做什么?” 阮子珩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子宁愿亲近一个江南来的庶女,都不愿多看她一眼,还未来储妃?别做梦了!” 阮青黛咬唇,神色有些难堪。 从小到大,她最害怕的便是与人争执。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和人针锋相对撕破脸。可此刻,那落入池中的毕竟是一条性命啊…… 眼见着阮子珩又要动鞭子,阮青黛终于一咬牙,开口道,“你若再动手,我必定会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 阮子珩略微有些诧异,但很快又面露不屑,冷笑起来,“那你倒是去啊,看看父亲究竟会不会搭理你。” 阮青黛攥了攥手,“父亲若包庇你,我便告诉皇后娘娘……” 阮子珩脸上的笑意僵住,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阮青黛,你还学会告状了?” 其他纨绔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都慌了神,一个劲儿地劝阮子珩作罢。 “算了算了世子爷,何必为了一个贱民伤了您和大姑娘的感情……” “是啊,咱们教训也教训过了,若是闹出人命,惊扰了皇后娘娘就不好了。” 阮子珩终是不情不愿地下了台阶,将手里马鞭一丢,“今日就到此为止。” 阮子珩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 阮青黛才略微松了口气,赶紧叫上兰苕,将那挨了一鞭、还沉在水中的人捞起来。 阮青黛在水畔蹲下,倾身牵住了那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衣袖。 拉扯间,她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那片衣袖下的手掌。 那是一只修长且指骨分明的手掌,冰冷得好似寒玉一般,却又在掌心、指节处布满了嶙峋的伤痕和薄茧,只轻轻一触,便知道并非世家子弟。 犹豫了一瞬,阮青黛握住那只手。 可刹那间,她心头竟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只觉得掌心的冰冷顷刻化作池底的水草盘缠而上,用力拉扯着她,像是要将她卷入无尽深渊。 与此同时,她的眼前也闪过无数梦境中的画面,那位戴着面具的帝王,那鲜血淋漓的手掌,还有那双阴鸷的眼…… 阮青黛脸色一白,握住那人的手骤然一松。 ------------ 4 修竹 “姑娘?姑娘!” 突然失去了一人的力道,兰苕差点也被带入水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稳,将那人从水里拽出了半只胳膊。 阮青黛被兰苕唤回神,眼里恢复了清明,想着救人要紧,她连忙又拉住了那坠落水中的手掌。 片刻后,主仆二人才将落水者拖上了岸,扶到桃树下靠着。 直到此刻,阮青黛才彻底看清他的面容。 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眉目却深邃而清隽,如水墨青山般,轮廓柔和,静肃寡淡。 若换个境地,应当也是个气质卓然的谦谦君子。可偏偏此刻,却狼狈落拓得很。不仅浑身湿透打着寒颤,额前凌乱的发丝也湿淋淋地滴着水,沿着他眉心紧蹙的那道细缝滑落。 阮青黛愣了一会儿,才将目光从那张清冷俊郎的脸上移开。 见此人身上穿着件毫无纹饰的素白长衫,发间也只束着一根廉价的木簪,她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定是个由名儒举荐,依靠才学入斋的平民子弟,与世家贵族八竿子也打不着,更不可能与皇室有任何牵连。 阮青黛松了口气,方才生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兰苕,快替这位公子叫个大夫来。” 兰苕应了一声,匆匆跑开。 阮青黛又垂眸望向那人,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 可那人却仍紧闭着眼,神色痛苦。 阮青黛担忧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这才发现不远处倒着一个古朴陈旧的书箱,旁边还散落着一叠书册。 她连忙走过去,拾起其中一本,随手翻开,便见扉页下方写着三个遒劲有力、别有风骨的小字——晏闻昭。 “……晏公子?” 阮青黛折返回来,继续唤道,“晏闻昭?晏闻昭!” 这一次,晏闻昭总算有了反应。他眉心微展,眼睫抖了抖,艰难地睁开眼。 眼前的湿气缓缓散尽,他便看见了一个戴着帷纱的女子。 女子袅袅婷婷地站在树下,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缠枝纹湘裙,裙裾和袖口已被池水浸湿,面容却隐在朦胧的白纱后。 下一刻,不知何处乍然起了一阵风,女子腰间系垂的环佩发出玎玲声响,面前那层帷纱也被翩然掀开。 一张精致温婉的面容撞入晏闻昭漆黑的眼底,激起层层波澜。 阮青黛并未察觉出什么,只是伸手牵住帷纱一角,关切道,“晏公子,你现下感觉如何?我已吩咐婢女去叫大夫,你在此处稍候……” 晏闻昭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半晌,他抬手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见他站都站不稳,阮青黛本想伸手搀扶,可到底记着男女有别,一时又顿住了动作。 就在她犹豫之时,晏闻昭已强撑着站稳,随后竟是双手叠在身前,拱手躬身,深深地向她行了一个谢礼,背后的鞭伤一览无余。 “……” 阮青黛怔住。 入目便是那道刺眼狰狞的血痕,洇在单薄湿透的白衣上,可尽管如此,那瘦削的脊背却仍挺得笔直,好似宁折不弯的修竹。 “晏公子不必多礼……” 阮青黛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便身形一晃,整个人如颓山般倒了下去。 *** 夜色凄凄,又逢骤雨春雷。 恰好第二日是休沐,上京城的皇亲贵胄都离了学斋,回自己府上过夜。于是上舍生的那一排学宿,几乎全都灭了灯,唯有最角落最破陋的那间还亮着烛火。 背着药箱的大夫推门而出,在廊檐下与斋长交谈。 “这位公子本就积劳成疾,今日挨了一鞭,又受了风寒,这才昏迷不醒……不过这间学宿,阴潮漏风,实在是不适合他静养。” “这您就不必管了,凭他的身份,也只能住在这一间。” “可是……” “大夫,我实话跟您说,里面那位身世寒微,又得罪了贵人。今日若不是阮大姑娘出面,他便是被淹溺在水里,也没有人敢过问。这学斋内的水不知深浅,您何必趟这一遭?” 大夫恍然明白过来,不敢再多言,撑起伞,随着斋长离开了学宿。 雨势渐盛,那扇无法关严的窗户忽然被刮开,雨丝便趁着飕飕的风,斜飞进窗内,飘进半卷起的青纱帐。 帐内,晏闻昭伏在榻上,背上的鞭伤已经简单地包扎处理过,外面披了件白色寝衣,盖了一床薄衾。 雨丝挟着寒意落在晏闻昭披散的发丝上,他唇色冻得青紫,眉目间没有丝毫生气,就连鼻息也逐渐微弱…… “轰隆——” 一声突如其来的春雷在屋外炸响。 下一瞬,榻上的晏闻昭蓦地睁开眼。 与白日里清冷静和的那双眼截然不同,此刻,他的一双瞳仁变得如寒潭般冰冷晦暗,甚至还掺着猩红之色,眉宇间也隐隐涌动着肃杀阴鸷的暗潮…… 分明还是那张雅致的面容,可躯壳里的灵魂却像在刹那间调换了。 “……” 傀儡散发作的剧痛和酥痒仍在四肢百骸蔓延,晏闻昭眼里残存着濒死时刻的恨意和痛苦,可在看清屋内的景象时却忽然凝滞。 昏暗晃眼的烛火,残破的青纱,粗糙的褥枕,空气中还散发着劣质木料被水浸湿的陈腐气息,混杂着浓烈发涩的药味和些许墨香。 此处绝非他的九宸殿! 晏闻昭眸色暗涌,撑着床沿坐起身,如此一折腾,便牵扯了后背的伤势,疼得他忍不住蹙眉。 不过这一疼,倒是令他终于回忆起了什么。 未愈的鞭伤,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学宿…… 晏闻昭霍然起身,随手拢上寝衣,踉跄几步,撑着摇晃的立柜,看向面前那一方破损成两块的云纹镜。 镜中,他脸色惨白,颊侧却不见丝毫疤痕。 “庆熙三年……” 晏闻昭动了动干涩的唇,吐出四字。 他竟死而复生,回到了庆熙三年。 这一年,他还未曾知晓自己的身份,还只是太学里的一介寒门书生;也是这一年,他本该入朝为官,却被人构陷了盗窃的罪名,不仅被逐出太学,还被折断右手,在面上黥了偌大一个“贼”字…… 晏闻昭扣在桌沿的手掌一下收紧,手背上青筋微突,久违了数年的气力又回到了这只右手上。 他猛地扬袖,挥开了面前的云纹镜。 与此同时,一方白色绢帕帕竟是从袖中飘落。 晏闻昭下意识抬手接住,低头望向那绢帕一角绣着的青青翠竹,眸中忽地闪过一丝寒光。 阮青黛…… 上辈子,阮子珩这一鞭差点要了他的命,也是阮青黛及时出现,才救下了他。 这一方绢帕,是她无心遗落,他本想等再见面时私下归还,没想到令旁人捉了把柄,以盗窃之罪构陷…… 晏闻昭的双指在那翠竹上摩挲了两下,眼里蕴积的乖戾几乎要翻涌而出。 半晌,他忽地垂眸,将所有情绪扫了个干净,随即将那攥揉得不成形状的绢帕丢向烛台。 白色绢帕覆于烛火之上,顷刻燃起一簇火焰,将那青竹灼烧吞噬,化为灰烬。前世的一切冤孽耻辱,好似也随着这把火付之一炬。 火焰曳动,晏闻昭的面容忽明忽暗,犹如归来的亡魂鬼魅。 ------------ 5 妒恨 马车停在魏国公府,兰苕撑着伞迎阮青黛下车。主仆二人匆匆进了府门,在廊檐下收伞。 阮青黛的鬓发和颈侧被纷飞的雨丝沾湿,她探手入袖中,想要拿出绢帕擦拭,却摸了个空。 “姑娘,怎么了?” “……绢帕不见了。” 阮青黛咬了咬唇,压低声音。 “是姑娘一直随身带着,绣了青竹的那一条?” 兰苕也慌张起来,“糟了,不会是救人的时候遗落在太学后院了吧?那可是姑娘的贴身私物,万一被哪个学子拾去……尤其是你今日救下的那个书生!” 阮青黛步伐顿住,神色微凝。 兰苕扫视了一圈四周,心有戚戚,“今日那斋长不是说了么,那书生是寒门出身,若存了攀附魏国公府的心思,拿着姑娘的绢帕,到处传扬姑娘救他的事迹,又或者添油加醋编造些什么,怕是会损害姑娘你的名声……” 听着兰苕的话,阮青黛眼前不自觉闪过晏闻昭向她躬身行礼的那一幕,心里好似又被那脊背上的血痕灼了一下。 “那位晏公子……应当不会做这种事。” 阮青黛摇了摇头,转向兰苕,“明日你再差人去太学院暗中打探,切记,动静小些。” 兰苕点头,“奴婢知道轻重。” 眼看着前方有仆从提着灯迎过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言语。 隐烟堂内,魏国公阮鹤年和国公夫人崔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已经围坐在桌边。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阮青黛远远地瞧见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府上着实多余。 她的生母楚氏曾是宁国侯府的嫡长女,性子果毅强硬。在阮青黛记忆里,她时常与父亲争吵,动辄歇斯底里,甚至会迁怒于自己。 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就迎了崔氏进门。崔氏是江南的商户出身,但与父亲早就有情意,婚后更是恩爱,连妾室都不再有。 “大姑娘回来了。” 隐烟堂外的下人看见阮青黛,唤了一声。 阮青黛回神,低眉敛目地走了进去,福身行礼,“父亲,母亲。” 屋内倏然一静,谈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还是崔氏率先笑着出声,“青黛回来了,传膳吧。” 崔氏身侧坐着阮子珩和阮青棠。阮子珩想起今日太学院的事,瞪了她一眼。 阮青棠望向阮青黛的笑眼里也掺了些敌意,话中夹枪带棒,“大姐姐回来得这般晚,真是让我们好等。” 阮青黛在阮鹤年身边的空位坐下,犹豫片刻,才恭敬地应答,“娘娘吩咐我助太子殿下操持荇园春宴,所以今日去了一趟太学,回来便晚了些,让父亲母亲久等……” 听到是为太子办事,阮鹤年的脸色才有所好转,眉头舒展,沉声道,“你迟早是东宫储妃,的确该为太子和娘娘分忧。如今朝中无人可用,陛下对荇园春宴十分看重,你务必要替太子办好此事。” 阮青黛颔首,“……是。” 一旁的阮青棠攥了攥手,眼里的不甘和妒忌一闪而过,转瞬又笑起来,口吻带着几分奚落,“是啊,大姐姐这次要是立了功,说不定太子表哥就能改变心意,尽快迎娶你了。” “青棠!” 崔氏立刻叱了一声。 阮青黛低垂着眼,仍是一声不吭地夹菜,看不出丝毫被惹怒的迹象。 面对阮青棠的挑衅,她素来是不接招的。一则是她觉得自己嘴笨,说不过阮青棠,二则她心里清楚,就算是她与阮青棠起了口舌之争,这家里也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倒不如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阮青棠仿佛一拳头锤在了棉花上,心中更加憋闷,夹菜的动作都带着一股火。 用完晚膳后,阮鹤年率先离开隐烟堂,打算再去书房处理公务,阮青黛迟疑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父亲……” 隐烟堂外,她出声唤住了阮鹤年。 阮鹤年回头看她,“怎么了?” 阮青黛朝堂内看了一眼,小声道,“我今日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太学时,恰好撞见二弟带着些人,欺凌一个寒门学子……” 阮鹤年显然没往心里去,轻描淡写地,“他年纪小,同窗之间玩闹罢了。” 阮青黛抿唇。 若换作从前,她定是会顺从父亲,不再多说什么。可一想到在梦里见到阮氏败落的场景,她心中难安,还是拦住了阮鹤年。 “父亲……” 阮鹤年有些不耐地皱眉,“还有何事?” 阮青黛垂眼,“您方才也说了,如今朝中正缺人才,陛下和太子自然对太学院寄予厚望,绝不容藏污纳垢之事……可三弟却在这种关头对寒门子弟挥鞭相向,若他还不就此收手,继续胡闹下去,怕是会连累整个魏国公府……” 闻言,阮鹤年的脸色才微微沉了下来。 片刻后,阮青黛从隐烟堂离开,没走几步就听得阮鹤年厉声训斥阮子珩,并叫人上家法。 兰苕听着阮子珩的哀嚎声,心里痛快得很,她加快步子追上阮青黛,双眼都发亮,“姑娘,你总算出息一回了!二公子那样嚣张跋扈,就该让他吃吃苦头!” 阮青黛虽做了这个决定,可心里仍有些发慌,苦笑,“这下不仅得罪了阮子珩,恐怕连夫人也要怨恨上我,还不知以后会惹来什么麻烦……” 兰苕面色讪讪,“您也是为了魏国公府好嘛。” 阮青黛没再应声,精致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 其实阮子珩任性顽劣,会怎么连累魏国公府,她根本不在乎。她唯一担心的,是真到了阮氏一族大厦倾颓的那日,会不会祸及姑母…… *** 苍梧院。 阮子珩一瘸一拐地被扶进了屋子,屋门一关上便气急败坏地叫骂起来,“一个贱民的死活关她屁事?竟非要在父亲面前告我一状!” 阮青棠一把松开阮子珩的手,阴阳怪气,“人家是东宫储妃,未来国母,自然心怀天下。” “你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阮子珩也恼火地瞪向阮青棠,“要不是你今天招惹阮青黛,说不定她早把我的事忘了!你造的孽,凭什么被报复的是我?” “阮子珩你……” “砰。” 茶盏掷在地上的碎裂声响起,兄妹二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噤声,望向坐在一旁的崔氏。 崔氏一改在隐烟堂的慈眉善目,脸上压着几分怒意和怨气,“青棠至少能讨你父亲欢心,你呢?除了花天酒地,在外面惹祸,还能干些什么?” 阮子珩脸色泛青,生出些叛逆的念头,梗着脖子反驳,“母亲莫要偏心了,我就算再无用,也是魏国公府的世子,左右没有旁人同我争抢。” 说着,他冷笑着看向阮青棠,“不像你,事事都只能被阮青黛压一头!同样是阮家的女儿,整个上京城只知阮大姑娘,可有人提过你?!别说阮青黛了,你现在连个乡下来的崔湄儿都不如!” 语毕,阮子珩便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竟是将自己的屋子直接让给了母亲和妹妹。 崔氏脸色铁青,阮青棠被气得在屋内又是尖叫,又是摔东西。直到被崔氏拉住,才满脸怨恨地哭诉起来。 “凭什么?都是阮氏的女儿,凭什么她阮青黛生下来就是储妃?还有那个崔湄儿,她凭什么能在表哥身边做女官,舅舅是怎么办事的?!” 崔氏抱着阮青棠,“这也不怪你舅舅。当初太子殿下受了伤,只能去气候宜人的江南别院养病,你舅舅就在江南,自然不会放过照顾太子的机会,所以崔家特意迁到了太子隔壁的府邸。” 阮青棠愈发不忿,“所以那崔湄儿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崔氏摇头,“那崔湄儿原是个外室生的,之前一直养在外头,谁想到她运气好,救了太子一命,这才被你舅舅领了回来……青棠,崔湄儿那种身世,就算进了东宫,也注定不能同你争什么。最会妨碍你的,还是阮青黛。” 阮青棠咬牙,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 *** 天色初晓时,太学里的斋仆们才纷纷起身,清理院中的落叶雨水。 尧七是负责洒扫的斋仆之一,大清早便提着食盒悄悄来了上舍生的学宿。 他曾受晏闻昭恩惠,所以从其他人那儿一听说晏闻昭受了伤,便赶来探望。 沿着回廊走到最角落,尧七左右张望了一番,才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低声唤道,“晏公子?晏公子你醒了么?”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声应答,“进。” 尧七愣了愣,只觉得这阴沉冷冽的嗓音像是晏闻昭,又不像是寻常的晏闻昭。 反应了一会儿,他才伸手推开门。 屋内的光线不是很好,连夜春雨,空气里还氤氲着几分湿意。晏闻昭一身白衣站在背光处,缓缓直起身,转头看过来。 “是你啊,尧七。” 半晌,他才淡淡地出声。 晨雾缭绕,尧七看不清晏闻昭的表情,可心中的异样感竟是又强烈了几分,只觉得眼前之人有一丝脱胎换骨的违和感。 分明还是那身毫无纹饰的素净白衣,从前只是清高孤僻,如今却多了几分常居高位者才有的贵气和威势,将这间陋室都衬得如同皇宫殿宇一般。 不知为何,尧七突然有些心底发怵。 见他僵在门口不敢进来,晏闻昭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掩唇咳嗽了两声,从暗处走了出来。 “怎么了?” 再开口时,声音平添了一丝病弱无力。 尧七定睛一看,只见晏闻昭身上的那股锋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得如同往日般温和清冷。 他莫名松了口气,只觉得方才那些都是一时错觉,“听闻公子受了鞭伤,尧七悄悄带了些伤药过来。” “多谢。” 晏闻昭苍白的面颊挂起些许笑意。 尧七放下食盒,主动为晏闻昭换了药,又重新包扎。 “魏国公府这位世子爷下手未免太重了。晏公子,你往后还是躲着他一些,莫要再出风头,惹他不快了。” 尧七好心劝道。 “的确……晏某记下了。” 晏闻昭背对着他,漫不经心地披上衣衫,唇畔噙着的笑却变得冰冷。 ------------ 6 画师 长街上,一辆马车从魏国公府门前出发,径直朝城西驶去。车内是阮青黛带着兰苕。 “从太学院讨来的名单可带了?” 想起什么,阮青黛问道。 兰苕立刻拿出了卷轴,“姑娘,在这儿。” 昨日只顾着救人,阮青黛还未来得及翻看名单。今日好奇地展开扫了一眼,竟一下就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晏闻昭……” 兰苕凑过来,也瞧见了这个名字,惊讶道,“他竟然有资格参加荇园春宴?同为上舍生,二公子都不在名单上。” 阮青黛重新合上卷轴,小声嘀咕,“阮子珩不学无术,若没有魏国公府的家世,连太学的门都进不去。哪里配与他人相提并论……” 马车行过闹市,喧嚷声也逐渐大了起来。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兰苕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一群非富即贵的年轻人围簇在街边,有的拿着石头,有的拿着沙包,一边嬉笑,一边朝被堵在角落的杂耍艺人砸过去。 “怎么了?” 阮青黛问道。 兰苕皱眉,“又是一群公子哥儿在仗势欺人……” “还真不是。” 驾车的车夫扭头向阮青黛和兰苕解释,“老奴前几日从这里经过,看见那玩杂耍的在摊子前立了块牌子,来往者只要给一贯钱,就能砸他泄愤。无论造成什么伤势,他概不追究。” 兰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竟还有这种人?” 阮青黛也愣了愣,下意识朝车帘外扫了一眼,恰好瞧见了被砸得鼻青脸肿的那个杂耍艺人。 出乎她的意料,那人竟是个身材高大、四肢健全的青年。 “这般好手好脚的,做什么行当不行……非要用这种作践自己的法子?” 兰苕小声道。 阮青黛却不置可否,“或许是没了户籍的流民,无路可走,才沦落到这步田地呢。” 南靖律法,流民被排除在士农工商之外,不能耕种,不能科举,亦不能被商户雇佣。 车夫也出声道,“即便是流民,每日卖艺所得应当也能过活。可他却偏要定下这一贯钱的高价,羞辱自己……怕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阮青黛若有所思,在马车行到那杂耍摊前时,才吩咐兰苕,“给他一贯钱吧……外加一张松竹斋的帖子。” 兰苕愣住,“姑娘?” “去吧。” “……是。” 马车停稳,兰苕掀开车帘跳下车。 那几个嬉闹的公子哥已经扬长而去,围观的好事者也一哄而散,只余下一地狼藉和默默收拾残局的青年。 “啪嗒——” 一吊钱被放在摊子上,那青年连头也没抬,转手便递过来沙包和石头。 “这是我家姑娘赏给你的。” 兰苕往后缩了缩,伸手又将松竹斋的帖子压在了那吊钱底下,然后便扭身回到了车上。 那青年动作顿住,终于掀起眼,看着马车从他的摊子前径直驶过。 “……”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回松竹斋的帖子上,刚要伸手去拿,却听得有人唤了一声。 “陆啸。” 听到有人准确无误唤出自己的名字,陆啸的眼神霎时变了。他猛地转头,眸光如同锋利的暗箭刺向来人。 竟是个穿着单薄长衫、木簪束发的文弱书生。 书生不紧不慢地踱步上前,与魏国公府的马车擦身而过,莫名带起一阵风,吹响了马车两侧的御赐金铃。 马车内,阮青黛似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将车帘掀开一角,却只扫见一道清瘦如竹的背影。还未等她看出什么,马车已经拐过街角,那背影也消失在了视野中。 阮青黛这才放下车帘,往后一靠,阖上眼,“到荇园叫我。” “是。” 另一边,陆啸直直地盯着走到摊子前的晏闻昭,青肿的伤痕模糊了面容,却没挡住那双眸子里的杀伐狠厉。 “什么人?” 这样的眼神,晏闻昭倒是十分熟悉。 就好似落入陷阱后浑身炸毛的猎物,再怎么惊惧不安,也要端出最凶狠凌厉的反扑架势,其实不过是垂死挣扎。 晏闻昭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从袖中拿出装裱好的画卷,放在陆啸的摊子上,“将此画送去如意馆,可换五百贯。” 陆啸愣了愣,眉峰皱起,“什么意思?” “一贯钱,便任人羞辱。若给你五百贯,可愿替我卖命?” “……” 陆啸眉头皱得更紧,捏紧双拳,警惕地打量晏闻昭。 身板如此单薄,一拳便能放倒;衣着如此寒酸,整个人绑去卖了也换不来一贯钱;还有这病恹恹的苍白脸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咳出血来…… 若非见他眉宇间透着矜贵沉稳的气度,此刻陆啸早将手里的一篮石头都砸了过去。 “在这里继续摆摊,何时才能赚到五百贯?” 晏闻昭睨了一眼陆啸,“令堂的丧事和令夫人的病况,还能等多久?” 陆啸眸光骤缩,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事,此人为何会如此清楚…… 晏闻昭盯着陆啸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若有所思。 陆啸此人,曾是军营里的一员悍将。可两年前却遭到亲信背叛,一脚踏进鬼门关。他勉强苟活下来,又得知那背叛自己的副将带着一众将士投了敌。 自此,他陷入一个荒谬的境地:若自己是死人,则是殉国的义士。可若是活人,反而难以洗刷逃兵和叛将的罪名,就连家中老母和发妻都要受到牵连。 陆啸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以流民的身份悄悄回京,既找不到正经营生,也不敢跟母亲和妻子相认,只能乔装打扮后在街头卖艺,再将赚得的钱暗自贴补给家里。 前世,陆啸直到母亲和妻子相继病逝,都没能为自己平反。直到后来,他结识了姜屿,成了姜屿最忠心的下属,也成了晏闻昭登基后的心头大患。 重活一世,若能在此刻,用五百贯就收买陆啸,将他变成自己的刀…… “想好了,就来太学院寻我。” 晏闻昭笑了一声,转身离开,“我叫晏闻昭。” 陆啸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才回过神。 他匆匆忙忙收起今日赚到的几贯钱,又小心翼翼拿起晏闻昭留下的画,却没留意到,那张松竹斋的帖子已经被风吹落到了地上。 *** 天色渐晚时,太子姜屿才风尘仆仆地来了荇园。一入园子,便听管事说阮青黛奉皇后娘娘之命,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日。 “大姑娘今日跟四司六局的人都见了面,盯着他们将春宴的一应布置都做了调整……” 姜屿今日心情尚佳,得知阮青黛来了荇园也未动怒,只是漫不经心地抱怨了一句,“母后总是信不过孤,对她倒是放心得很。” 太子与未来储妃不和,上京城如今无人不知。管事摸不准他的意思,不敢答话。 “她人在何处?” 姜屿侧头看过来,黑沉的眼眸被灯火点亮,不似在阮青黛面前时那般冷冽。 管事在前面引路,谁料还未到偏厅,就在游廊上遇见了阮青黛一行人。 管事刚要唤人,却被姜屿扫了一眼,噤声退到了他的身后。姜屿没再上前,而是停在暗处,眯着眸子望过去。 “湖心岛上也布置一间厢房吧。万一哪位贵女在船上弄湿了衣衫,去湖心岛更换会快一些。” 游廊那头,阮青黛终于将一切事宜交代完毕。 夜风阵阵,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抬手抚了抚胳膊。 “白日出来的时候穿得太单薄,姑娘此刻可是冷了?” 兰苕注意到她的动作,往前一步替阮青黛挡风,“奴婢去为您寻件披风来?” “不必,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阮青黛侧过身,将卷轴交给了一个熟面孔的宫人,声音有些发闷,“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宴请名单上还需加上这些学子,劳烦你转告太子殿下。” 那人接过卷轴顿了顿,“太子殿下今日也要来荇园,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大姑娘不如再等等,亲自交给殿下?” 阮青黛想也没想,便摇头道,“太子殿下若在此处看见我,怕是又要不高兴了。我还是尽早回去,省得给殿下添堵。” 语毕,也不顾那宫人是何反应,她便带着兰苕打算离开。 谁料一转身,竟是正对上从暗处拐出来的姜屿。 姜屿手里攥着刚刚脱下来的氅袍,脸上却覆了层寒霜,“分明是自己避之不及,却说怕给孤添堵。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孤头上……你在母后面前,也是这么挑拨的吗?” 阮青黛一惊,低身行礼,声音轻若蚊蝇,“太子殿下……” 姜屿走了过来,阮青黛望见他手上的扳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姜屿顿住,口吻愈发讥讽,“既这么怕撞见孤,为何不干脆向母后推了这差事?” “……” “你对她唯命是从,她让你来操持荇园春宴,你就操持,她让你做太子妃,你便讨好孤……阮青黛,你什么时候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语毕,姜屿才面带愠色地从阮青黛身边拂袖离开。 氅袍兜起一阵风,吹得阮青黛又是瑟缩了一下。 姑母视她如己出,不仅于她有养育之恩,更有救命之恩,她怎么可能对姑母说不? 在她心中,姑母是最重要的人,姑母的事便是最重要的事。 好一会儿,阮青黛才缓过来,有些疲惫地拉了拉兰苕,“我们走吧。” ------------ 7 荇园 忙了一整日回到魏国公府,阮青黛第一时间便叫来碧萝,询问派去太学院的人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并未听闻有哪位学子拾了绢帕。” 碧萝如实回答。 还没等阮青黛出声,兰苕便追问道,“那个姓晏的学子呢?” 碧萝摇头。 阮青黛叹了口气,“那便罢了。” “今日松竹斋的掌柜将这个月的账簿送来了,让姑娘过几日带进宫里。” 碧萝拿出账簿交给阮青黛,“奴婢亲自去后门取的,没叫府里任何人瞧见。” 松竹斋是阮皇后不为人知的私产,阮皇后在宫中手头紧时,便会将一些朝臣进贡或是皇帝赏赐的古玩字画交给阮青黛,再通过松竹斋卖出去。 松竹斋的掌柜是阮皇后亲自挑的,一切经营都不必阮青黛过问,阮青黛只需要偶尔过去坐坐,负责帮阮皇后传传消息。 阮青黛接过账簿,倒是想起什么,“他有没有说起别的?” “别的?” “今日可有流民去松竹斋讨营生?” 碧萝回想了一下,摇头,“掌柜没说。” 兰苕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私自雇佣流民,可是触犯律法的,姑娘何必冒这个险。” 阮青黛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 碧萝转身拿了一幅卷轴过来,“姑娘之前不是让如意馆帮你留意公孙颐的那副《雪岭寒江图》么?” 阮青黛面上的疲乏一扫而空,惊喜道,“寻到了?” 碧萝点头,一五一十地解释道,“如意馆的伙计说,今日有个不识货的莽夫将这幅画拿去了他们那儿,不多不少,只要五百贯。他起初觉得是赝品,可仔细瞧了,实在是没看出纰漏,所以不敢耽搁,赶紧收了送到咱们府上……” 阮青黛展开卷轴,仔仔细细地盯着这幅《雪岭寒江图》,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后便是如获至宝的雀跃,可片刻后,这些欢欣的火苗却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余烬。 “这幅画……的确是赝品。” 阮青黛摩挲着画纸,面上难掩失落。 兰苕和碧萝皆是一愣。 “这幅赝品的笔法、用墨的确与真迹别无二致,问题出在这枚闲章上。” 阮青黛抬手,点了点图上唯一一方印文。与其他画作不同,这幅画没有任何作者款印,唯独在最接近装裱接缝的位置印了个“云归半山”的闲章。 “几年前,这幅画还未失踪时,我有幸见过真迹。因为接裱重装,这印已经有一角损毁了。可这一幅,却完好无损……” 兰苕义愤填膺起来,抬手就要夺过卷轴,“竟然敢拿赝品出来诓人!奴婢明日就去如意馆,叫他们将卖画的骗子揪出来!” 阮青黛连忙抬手,将画卷护在了怀里,“这画我要了。” 兰苕愣住,“姑娘,你不是说这画是赝品吗?咱们花五百贯,就为了买一幅赝品?” “若是真迹,一千贯都不够。况且不是说那卖画之人不识货么?人家可有宣称,这是公孙先生的《雪岭寒江图》?” “难怪……这画师好心计!” 碧萝恍然大悟,“他故意叫一位不懂书画的粗人去如意斋,不提画的来历,又只要五百贯钱,多一贯都不收,就是为了以绝后患。” 阮青黛点了点头,又垂眸盯着手里的画。 “这幅画虽是赝品,可妙就妙在,没有丝毫仿照的匠气,跟真迹一样自然。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赝品,竟像是公孙先生本人仿造的……” 阮青黛眼里的疑虑一闪即逝。 “但凡是懂行的买家,都会愿意花五百贯留下这幅赝品。” 说着,阮青黛小心翼翼地卷起卷轴,递向兰苕,“帮我收起来。” 兰苕撇撇嘴,刚要伸手接过,却见阮青黛又缩回了手。 “算了,你毛手毛脚的,我自己去收……” 阮青黛小声喃喃,像抱着宝贝一般,扭头去了书房,留下兰苕在她背后叉着腰干瞪眼。 从书房回来,阮青黛便早早地洗漱睡下。 伴着屋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她侧身躺在床上,倦意愈发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又迷迷蒙蒙地坠进了梦里。 梦中,亦是一个春日。 难得不在九宸殿,而是在御花园的亭中。面前的石桌上铺陈了白宣,而她正提笔对着满园春色作画。 一旁的宫人都不知在害怕什么,恨不得离她八丈远,还不停地左右张望。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戴着面具的帝王出现在亭外。宫人们顿时跪了一片,瑟瑟发抖地请罪求饶。 阮青黛不明所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 面具虽遮掩了他的神色,可周身极低的气压却昭示着他的怒火已经在倾覆边缘岌岌可危。 那人走至阮青黛身后,垂眸望向她的画作,阴晴不定地轻笑一声,“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上一个在宫中作画的画师,早就身首异处,最后尸体被丢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噬。” 阮青黛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执笔的手微微颤动,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冰冷的手掌便握了上来,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支笔。 这一次,他用的是右手,而非寻常桎梏她的左手。可那只右手显然没有多少气力,提着笔时甚至能看见明显的抖动。 沾着朱墨的笔锋落在纸上,却不受控制地往下一坠,砸出一块赤色墨团,彻底毁了整幅春景图。 下一刻,那人骤然挥袖,石桌上的所有笔墨纸砚便都被摔了出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阮青黛重重一颤,转而就被扼住手腕拽过了身,正对上那人晦暗如潮的眼眸。 “眉眉。” 那双眼里的怨恨和惊怒几乎要喷薄而出,可声音里竟还含着几分冰冷的笑意。 他亲昵地唤着她的乳名,一字一句道,“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用这只手作画?” 纱帐内,阮青黛惊醒,耳畔残存着那人冰冷的吐息,犹如毒蛇吐信。 回想起那只执笔都困难的手和被面具遮掩的疤痕,阮青黛攥紧了身上的被褥,眼底只余空寥茫然。 梦中之人,当真就是姜屿么?他如今贵为太子,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损伤,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梦中那副模样? *** 休沐结束的第二日,阮子珩一回太学,便又跟那帮纨绔子弟聚在一处,气势汹汹地揪住了一个斋仆。 “晏闻昭人呢?死了没?” “晏,晏公子今日在书斋当值。” 斋仆不敢招惹阮子珩,立刻替他指路。 晏闻昭家世寒微,来了上京城只能勤工俭学。每月除了卖些字画赚银钱,便是靠学谕的俸禄。 “书斋……书斋在哪儿?” 来太学已有三载,阮子珩等人却连书斋在何处都不知道,最后还是靠斋仆引路才杀了过去。 阮子珩一脚踹开书斋的门,正在书斋内读书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一见是阮子珩等人,顿时作鸟兽散。 顷刻间,书斋里空空如也。 “晏闻昭!” 阮子珩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后背被家法责罚的伤还隐隐作痛。 下一刻,晏闻昭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他手执书卷,半搭着眼帘看向阮子珩,语气淡淡,“世子寻我?” 阮子珩扫了一眼身侧的狗腿子们,几人立刻撸起袖子,朝不远处的晏闻昭逼近。 “本世子因你挨了板子,今日便要新仇旧账一起清算!要么,你今日跪下给本世子磕三个响头,从此做本世子的狗,要么……” 阮子珩正叫嚣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倏地从旁边闪了出来,纹丝不动地拦在了晏闻昭身前——自然是前不久还在街上卖艺的陆啸。 晏闻昭立在他身后负着手,似笑非笑地看向阮子珩等人。 “清算前,不若先问问晏某的狗。” 阮子珩一愣。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今日的晏闻昭有些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不等阮子珩细看,陆啸那健硕的身躯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 上京城的纨绔们最是欺软怕硬,只消一眼,便看出陆啸是个练家子,身上还沾着些腥气,多半是心狠手辣杀过人的。他们这些花拳绣腿,加起来怕是还抵不过他一个拳头。 阮子珩虽蛮横,却不会上赶着踢铁板,丢下一句等着瞧,便带着人愤然离开。 “你花五百贯买下我,就是为了恐吓这群废物?” 陆啸转过身,觑了晏闻昭一眼。 晏闻昭语气寻常,“怎么说?” 这幅清雅端正的皮囊下藏着什么样的本性,陆啸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以为,你会让我把他们都杀了。” 晏闻昭扭了扭右手手腕,不以为意,“杀人有何难,难得是料理后事。” 若此刻杀了阮子珩,定会打草惊蛇,反而会重蹈前世覆辙,叫自己陷入险境。更何况…… “叫你替我卖命,不是为了收拾阮子珩这种货色,更不能将你折损进去。” 晏闻昭目光扫过陆啸,意味深长地,“陆啸,你有更大的用处。” 语毕,他便转身回到了书架后。 陆啸呆怔在原地,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这样身败名裂、只能躲藏在阴沟里的人,还能有什么样的大用处? ------------ 8 狸猫 半个月后,终于到了荇园赐宴的日子。 这半个月,阮青黛日日早起去荇园,又直到太阳落山才回魏国公府。因她刻意回避,期间竟从未与姜屿碰过面。若有什么需要沟通商议的,也皆是由荇园的管事转述。虽麻烦了些,但能相安无事已是不易。 “姑娘,今日春宴,一些世家贵女们也会到场,您可要穿得鲜亮些?” 碧萝走过来,抱着两件裙裳,一件是紫棠色宽袖袍裙,另一件则是桃粉色的彩锦曳地裙,缀着各种丝带宝石,极其华贵。 兰苕摸了摸那桃粉色的裙裳,“这衣裳若配个桃花妆,姑娘今日定是能艳压群芳!” 阮青黛最怕出风头,连忙伸手取了紫棠色的袍裙,“还是低调些为好。” “这件端庄雅致,也不错。只是略显老气了些……” 见阮青黛心意已定,碧萝只能收起桃粉色的那一件,又将它压回了箱底。 阮青黛换上裙裳,对着衣镜整理着袍袖。今日她从头到脚只戴了三件配饰,蓝田玉簪,滴珠耳坠还有一柄纨素团扇,个个价值不菲,素雅却不失矜贵。 兰苕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将一方雕花木盒捧了出来。 “姑娘,你既不愿在衣着上显得招摇,那便将皇后娘娘赐给你的熏球戴上吧。” 盒盖被掀开,露出一枚镂空鎏金的银熏球。这熏球内放着盛香的小盂,又设有机关,放上燃烧的香料后,行走间如何转动都不会倾洒。 这熏球制作精巧,造价极高,整个南靖只有两枚,都在皇后宫里。其中一枚,便被赐给了阮青黛。 阮青黛虽不喜招摇,但这毕竟是皇后所赐,她便总是佩在身上。 “这熏球里头的机关之前有些磨损,所以送回宫中修理。昨日宫里的女史还了回来,说已经修理好了,姑娘今日正好能戴着去春宴。” 阮青黛望向那银熏球,犹豫了片刻,还是展开双臂,任由兰苕将那熏球的银链挂在了腰间。 一架马车已经候在魏国公府门外。 崔氏携着一双儿女走到府门口。阮青棠今日妆扮得格外用心,华服高髻,手里也执着一方如意纨扇,从头到脚都是在珍珑阁定制的首饰,一看便是要在春宴上独占鳌头的架势。 另一边,阮子珩漫不经心地拧着马鞭。他原本是没资格去荇园春宴的,也懒得去,可父亲硬是央求太子将他塞了进去。 “你今日只需好好跟着太子,见见世面,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是,母亲。” 阮子珩不耐地应了一声。 说话间,阮青黛也带着兰苕出现在门口。 阮青棠看了一眼她并不华贵的衣着,只觉得自己赢了,顿时高兴起来。 崔氏注意到了阮青黛腰间挂着的熏球,露出无可挑剔的慈爱笑容,语重心长道,“青黛,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弟妹。” 阮青黛笑着福身,“自然。” 马车朝城西行去,崔氏仍站在魏国公府门外定定地望着,脸上的笑容彻底沉了下去。 荇园依山傍水而建,背靠蓬莱山,面朝悬镜湖。光是悬镜湖便占了荇园的四分之三,所以今日的春宴也与寻常不同,席面全都设在了湖面的画舫之上。 两艘画栋雕梁、满覆流苏璎珞的游舫隔着数百米的长廊,停在悬镜湖畔,船尾皆挂着绣了独足金鳞鸟的旗帜,在风中簌簌作响。 这两艘游舫,一个是供太子和进士学子们所乘,一个则是供贵女们所乘。 其实早些年,荇园春宴只有新科进士才能参加。直到女帝即位后,见这春宴难得能聚齐上京城的青年才俊,便又允准待字闺中的贵女们也能入荇园一观,颇有些榜下招婿的意头。 入园后,阮青黛和阮青棠便与阮子珩分道扬镳,去了贵女们乘船的西堤。 杨柳依依,正当韶华的贵女们穿着轻盈单薄的春衫,簪着各色珠钗,三三两两地站在桃柳下,比满园的花朵都要明媚耀眼。 阮青黛正要过去打招呼,却被阮青棠抢先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阮青棠轻咳了两声,有一两个贵女看了过来,表情一愣,随即立刻呼朋引伴,笑容满面地蜂拥过来。 阮青棠的虚荣心还从未被这般满足过,一时抬了抬下巴,表情愈发倨傲自得。可下一刻,那些贵女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越过。 “阮大姑娘安好。” “阮姐姐,你怎么才来?” 阮青棠笑容一僵,转头便见阮青黛被一众贵女簇拥着,无论是相熟的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都亲昵地与她寒暄。 “阮姐姐,你今日穿得好生雅致。” “是啊,这紫棠色格外衬你。” “尤其是腰上这个熏球,太精致了!这就是皇后娘娘赐给你,整个南靖唯有两枚的熏球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嘘声。众人都纷纷望向垂落在阮青黛裙裾上的熏球,既新奇又艳羡。 阮青棠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难看,攥紧了手。她为这次春宴准备了数日,提前两个时辰起来妆扮,结果最后竟输给了一枚熏球?! “二姑娘稍安勿躁……” 今日跟着阮青棠的是崔氏身边的一等婢女,见她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 阮青棠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愤懑中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本宫可是来晚了?” 一清亮娇媚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众人转头,便见长公主姜清璃穿着一身茜红色绡纱长曳地裙,风情万种地斜靠在坐辇上,正翘着自己染了胭脂色的指甲在日光下打量。 目光从指甲上移开,刚刚好落在阮青黛身上,姜清璃眯了眯眸子,面露嫌弃。 “阮青黛,你怎么又穿得跟个道姑似的?”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 方才还围在她身边恭维的贵女们也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姜清璃与她们年岁相仿,却是皇帝的幺妹、南靖的长公主,比她们都高了一个辈分。且仗着皇帝宠爱,她自小便是个离经叛道的混世魔王。一年前与驸马和离后,更加变本加厉,时常出入勾栏瓦舍不说,公主府里也养了不少面首。 “她怎么来了?” 有人皱眉,小声问道。 “本宫如何不能来?” 姜清璃提着裙摆,施施然下了坐辇,“今日荇园这般热闹,本宫也来物色物色幕僚。” 说是幕僚,实际是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于是不少人露出鄙夷之色。 姜清璃根本不在意。世家贵女们大多都是这幅虚伪矫情的模样,令她厌烦。可其中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面前这位堪称虚伪典范的阮大姑娘。 “储妃娘娘,这没有不合规矩吧?” 姜清璃挑眉,望向阮青黛。 阮青黛听见储妃二字便毛骨悚然,只能强颜欢笑,福身行礼,“臣女人微言轻,怎敢对殿下不敬,也请殿下莫要再取笑臣女了……” “行了行了,天天端着这幅架子你累不累?” 姜清璃一听到这些话就头疼,转身便往画舫上走,又转头招呼其他贵女。 “那些公子哥们也到了,走吧,上船看看。你们今日来荇园,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装什么。” “……” 贵女们朝长廊那头的画舫看了一眼,见一众学子进士已经都在宫人的指引下登上画舫,便也纷纷跟着姜清璃一起登船。 贵女们站在船头,视线在另一艘画舫上搜寻着。 那艘画舫上皆是一只脚已经迈入朝堂的文人贤士。新科进士里,半数都已过了议亲的年纪。而统一穿着藏青色褴衫的太学上舍生,却基本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贵女们一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最后不约而同被船尾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穿着毫无坠饰的藏青色褴衫,身形犹如修竹般颀长挺拔,迎风而立,透着一股淡泊清贵的气度。 只一眼,阮青黛便认出他就是当初被自己从水里捞起来的晏闻昭。 “那是何人?” 姜清璃也盯上了晏闻昭,饶有兴致地问道。而其他目不转睛的贵女们也暗自竖起了耳朵。 长公主府的婢女早就做了准备,随手摊开画册,比对着上面的画像。 “回公主,他是太学的上舍生,名唤晏闻昭。平民学子,出身寒微……” 平民学子,出身寒微。 仅这八个字,就掐灭了一众贵女蠢蠢欲动的芳心。 倒是姜清璃,听了这身世,眼睛顿时更亮了,直呼妙哉,转头睨了那些贵女一眼。 “你们懂什么,越是身份低微越好拿捏。那些世家公子,空有其表不说,还自以为是傲慢得很,动不动就能甩脸子给你们气受。哪比得上破落户出来的,你只要稍微许一点好处,他便能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阮青黛对姜清璃这番话自然是不赞同的,虽什么都没说,但眉眼间到底露出些马脚,叫姜清璃看出了端倪。 “你有话要说?” 阮青黛自是不愿开口,奈何姜清璃不依不饶地纠缠,非要撬开她的嘴,听听她有何高见。 无奈之下,阮青黛只好委婉道,“臣女只是觉得,那位公子似是有风骨的,与殿下口中投机钻营的那些人不同,若殿下以利诱之,怕,怕是会……碰壁……” 对上姜清璃犀利的目光,阮青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两个字几乎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眼见着姜清璃又要发飙,身后突然传来一人的唤声。 “那是太子殿下么?太子殿下到了!” 闻言,众人纷纷朝对面望去。果然看见太子仪仗驾到,画舫上的进士学子们连忙聚到一起,叩拜行礼。 一身玄纹蟒袍、立在画舫船头的姜屿瞬间变成了贵女们的视线焦点。 “诸位是南靖未来的肱骨之臣,都起来吧。” 姜屿笑着抬了抬手,神态虽带着些皇室子弟的骄矜傲慢,但总体还算亲和谦逊,不像在阮青黛面前那般喜怒不定、疾言厉色。 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一双修狭的眼笑起来更是极好看,令女子们都看得有些痴了,半天转不开眼。尤其是角落里的阮青棠,望向姜屿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爱慕。 想着,阮青棠阴恻恻地看了阮青黛一眼,却见她视线飘忽,不知在看什么。 与此同时,画舫上的人纷纷起身。 人群后,晏闻昭缓缓站起身,掸去袖上的灰尘,眼帘半垂,听着那些人对姜屿的应承附和之声,暗自发笑。 哪有什么太子殿下? 不过是一只将旁人人生据为己有二十年的狸猫而已。 ------------ 9 清白 日光渐盛,两艘画舫同时驶离岸边,朝悬镜湖心驶去,中间却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湖上起了风,画舫略微有些摇晃。姜清璃称自己晕船,不愿再跟其他人一起坐在画舫里赏景,于是带着侍婢去了湖心岛。 她一离开,贵女们又重新热络起来。 阮青棠与阮青黛坐在一处,目光时不时从她裙裾上扫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兰苕跪在阮青黛身侧,倾身替她布菜,忽地动作一顿,深嗅了几下,“姑娘,你可闻到什么异味?” 阮青黛顿了顿,的确在菜肴的香气里隐隐闻到了一股焦灼味。 下一刻,兰苕便惊叫起来,“姑,姑娘,你的熏球!” 阮青黛低头,只见腰间系着的熏球竟腾起一股白烟,不知何时在裙裾上灼烧出了一个指节大小的圆孔,边缘还燃着些许火星,有愈烧愈烈的架势…… 阮青黛倏然变了脸色。 另一边,阮青棠眼尖地看见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与身边的婢女相视一眼。 兰苕一时乱了方寸,第一反应是想要去摘那熏球。可刚探手过去,就被阮青黛扣住了手腕。 “别慌……当心烫伤。” 阮青黛端起桌案上的茶水,泼在了熏球上。 那块被灼烧的裙摆瞬间湿透,熏球内的焦灼味也被压了下去。 兰苕这才松了口气,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宫里不是说这熏球修好了么,怎么今日又出了岔子?” “先回岸边更衣吧。” 阮青黛神色微凝,起身一挥衣袖,遮掩住了熏球和被烧灼的那片裙裾,匆匆离席。 画舫外一直跟着两三艘小船,以备不时之需。还不等兰苕抬手召唤,其中一艘小船便最先靠了过来。 船夫站在船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姑娘可是要回岸边?” 兰苕立刻应下,“我家姑娘要回岸边更衣,劳烦你送一程。” 小船靠在画舫边,兰苕搀着阮青黛上了小船,船夫也二话不说立刻支着船离开了画舫,朝岸边驶去。 主仆二人从船夫身边经过,阮青黛顿了顿,转头打量他,“你是新来的?” 那船夫一下变得诚惶诚恐,“奴才的确是第一日干这差事,可是哪里做得不妥?” 见他似乎被吓到了,阮青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没有。只是这荇园的船夫我之前都见过,瞧你却有些面生……” “昨日有个船夫因病告假,奴才是临时顶上的。” 阮青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她与兰苕在船头站了一会儿,直到小船彻底远离画舫,行到湖中央,二人才觉得日头有些晒,被船夫劝进了船舱。 刚一进去,一股刺鼻的熏香味就扑面而来。 “怎么又关窗又点着熏香,难怪味道这么冲……” 兰苕埋怨了一句,“姑娘,这是什么香,奴婢好像从来没闻到过。” 阮青黛也没辨出香气来源,心里更加不安,下意识屏住呼吸,用衣袖遮掩在面前,低声吩咐,“兰苕,去把香熄了。” 兰苕应了一声,连忙朝角落的熏炉走去,可不多不少刚走了七步,竟像是被什么敲了一记闷棍,直接双眼一阖,栽倒在地。 “兰苕……” 阮青黛瞳孔骤缩,刚想叫人,晕眩感却已经涌了上来。 眼前闪过重重黑影,她勉力维持着清醒,踉跄两步,后背撞上舱壁。腿一软,就跌坐在厢座上,一手死死扣住了座沿。 就在这时,竹帘被突然从外掀开,那船夫竟是直接闯了进来。 “你要做什么……” 阮青黛张口欲唤,可药效却已经发作,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那人掀开斗笠,先是处理了熏炉里的香料,随后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兰苕,朝阮青黛一步步走了过来。 “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姑娘莫要挣扎,还能少受些苦楚。” 事到如今,阮青黛怎会不明白此人的意图和幕后之人的心思,“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并不作声,只是走过来在她身侧蹲下。可这一动作,却恰好露出了外袍下的里衣一角。 黑色缎料上绣着罕见的螭虎纹,是整个南靖唯有太子亲卫才能穿带的服纹。 阮青黛瞳孔骤缩,更加止不住地发抖…… 姜屿的人?难不成姜屿憎恶她至此,为了不让她入主东宫,竟不惜在这场春宴上设局来毁她的清白?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阮青黛伏在厢座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半边脸颊被鬓边的发丝遮掩,虽看不清眉眼,却有种朦胧脆弱的美。 那人以为阮青黛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终于开始动作,先是伸手去解她的衣领,随后又探向她的腰间,将衣带抽开。 阮青黛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她强撑着抬手,指尖寒光一闪,便亮出一道薄刃,朝那人的手背上刺了过去。 那人大惊,慌忙避开,手背上却被划了一道血痕。 趁他晃神的这一下,阮青黛强撑着站起身,转身便朝船舱外奔去。可她手脚发软,又怎能敌得过身后那身手敏捷的男人。 就在阮青黛要夺门而出时,那人已经快步追了上来,一把扯住了阮青黛的衣袖。 拉扯间,阮青黛的外袍逐渐松散。她一咬牙,蓦地往前一挣,外袍被一下扯落,身后拽着她的力道也骤然消失,寒意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来不及再思考,阮青黛直接纵身跳进了悬镜湖里—— 水花四溅,瞬间吸引了湖上其他船只的注意力。 眼见着远处的几个船夫已经看了过来,那人脸色微变,只能死死盯着水面,打算阮青黛一露头,便纵身入水将她救上来。 雇主只说要毁了阮青黛的名声,若被他从水中救起来,二人肌肤相亲,亦能达成这一目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阮青黛却似落石入水似的,掉下去后就没再浮出水面,唯有一圈圈涟漪荡开。 转瞬间,湖面上就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 湖心岛的清晏堂里,姜清璃饮了些清甜的花酿,心思却还挂在方才那惊鸿一瞥上。 她摩挲着玉盏,有些心痒,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婢,“一人饮酒实在无趣,怎么比得上两人对酌……你去向太子讨个人。” 那婢女也对姜清璃的心思一清二楚,“可是那晏闻昭?” 姜清璃笑了起来,“去吧。” 婢女躬身退出了清晏堂,乘着小船便去了太子的画舫,先是向太子身边的宫人回禀了此事。 听了宫人的传话,姜屿一下就明白了姜清璃的意思。 他与姜清璃自幼交好,旁人觉得姜清璃荒唐,他却觉得无伤大雅。于是朝宫人摆摆手,便是默许了。 婢女得了首肯,便走到了最下首的晏闻昭身边,行礼唤道,“晏公子,长公主有请。” 晏闻昭眸光微闪,看了那婢女一眼,却没有多说一句,起身跟着她离席。 前世,他尚未来得及参加荇园春宴,便已经被断手黥面逐出了太学,自然没有经历过这一遭。 姜清璃…… 前世他与这位姑母也没有多少交集,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纵容自己宠爱的面首作恶,引得民怨沸腾,最后被他一道圣旨废为庶民。 “晏公子,到了。” 侍婢将晏闻昭领到了清晏堂外,却没有再往前迈一步,而是侧身给他让路。 清晏堂内,姜清璃听到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玉盏,看着晏闻昭缓步走了进来。 “草民晏闻昭,叩见长公主。” 晏闻昭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向姜清璃躬身行了一礼。 “没想到晏公子人长得如此俊朗,声音也这么好听。” 姜清璃脸上挂着笑,熟稔地说着她每次捕猎男人的开场白,可惜晏闻昭却仍是低眉敛目,没作出什么反应。 于是姜清璃又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听闻晏公子最擅丹青,不知可愿帮本宫画一幅美人图?” 她抬起手,那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几乎就要触碰到晏闻昭的肩膀。可下一刻,便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草民画山水,画花鸟,唯独不画美人。” 姜清璃的笑容僵了一下。 难道真被阮青黛说中了,是个硬骨头? 她仍是不甘心,循循善诱道,“晏公子若肯为本宫破例,本宫可许你万贯家财,亦能助你直上青云。” “殿下若执意要美人图,草民也不敢不从,”晏闻昭终于看向姜清璃,朝她一笑,“殿下可听过人皮古画?” “人皮古画……何意?” 姜清璃愣了愣。 “相传将在女子的后背上作画,肌肤上的汗液会晕染画作,有种别具一格的朦胧美感。殿下可愿让草民一试?” 此话落在姜清璃耳里,便等于松了口。 她登时喜上眉梢,又往晏闻昭面前凑了过去,随口应下,“好啊,都听你的。” 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晏闻昭笑容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烦躁和阴鸷。 “草民是善妒之人。殿下若做了我的画中人,却又有一日弃我而去,这幅画,草民也是要带走的……” 至此,姜清璃还没听出什么异样,只以为晏闻昭是在与自己调情,笑起来,“画既做在本宫的背上,你又要如何带走?” 晏闻昭唇角微弯,轻飘飘吐出一句。 “只能将整块皮揭下。” ------------ 10 杀意 姜清璃心里一咯噔,脸上的笑容僵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晏闻昭谪仙般的容貌,出口竟是罗刹的手段……不过是要他做幅画,他竟要撕了她的皮? 若乍一听得此话,她怕是还会觉得晏闻昭是在与她开玩笑。可对上那双眼里浮动着的戾气,她却是后背一寒。 “本宫跟晏公子说笑呢,这美人图不做也罢……” 姜清璃眉眼间的娇媚神态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兴致缺缺地拿起一旁的酒盅,“晏公子陪本宫饮了这杯酒,便退下吧。” 晏闻昭顿了顿,眉梢一低,从善如流地接过酒盅,仰头饮下。 “草民告退。” 他转身朝堂外走去,只是没走几步,竟是一个踉跄,头晕目眩地扶着梁柱晕了过去。 见状,姜清璃再次绽开笑容,缓步走上前来,“说什么人皮古画,本宫可不是被吓大的。” 她在昏迷的晏闻昭身边蹲下,伸手撩了撩他的衣襟,“就算你要剥本宫的皮,本宫也要先扒了你这身衣裳……来人!” 守在清宴堂外的婢女躬身走了进来。 “将他带下去,沐浴净身。” 姜清璃吩咐道。 “是。” 两个婢女将晏闻昭带去了隔壁屋子。 浴桶和热水已然备好,正当她们要将晏闻昭搀过去时,颈间忽地挨了一下,瞬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本该昏迷不醒的晏闻昭站定,缓缓睁眼。 他放下敲晕婢女的手,薄唇一启,便将那含着的酒液尽数吐了出来,随后若无其事地推开后窗,翻了出去。 *** 湖心岛岸边,湖面上荡开层层波纹,且越靠越近。下一刻,阮青黛破水而出,狼狈地爬上了岸。 她脸色苍白,鬓边的发丝湿漉漉地滴着水,浑身打着寒颤,步伐跌跌撞撞。 方才将外袍遗落在船上后,此刻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雪青色中衣,还被湖水浸透紧贴着肌肤,将她身体的曲线勾勒得清清楚楚…… 阮青黛体内本就残存着迷香,又在水里游了这么一段,更是精疲力竭,没走几步就扶着树干跌坐在了下去。 跳入水中后,她猜到那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在水下屏息了片刻。上京城的贵女大多不习水性,可她却不同。 幼时在皇宫里,她就曾被人推搡落水过,差点没了半条命。为了不让这种事再发生,阮皇后特意寻了个渔家女教她泅水。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她也有些生疏。但好在这船正停在离湖心岛不远的地方,她还是勉强游上了岸。 这岛上安置了一间厢房。只要她能在被人找到之前,将身上湿透的衣衫换下,今日的风波就算安稳度过,绝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传出这荇园…… 一阵脚步声突然自不远处响起。 阮青黛一惊,转头就见一队侍卫正朝她的方向走来,似乎在搜捕什么。 她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惊骇,咬牙提起一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飞快地朝不远处的假山奔去,一矮身钻进了后面的石洞中。 石洞狭小昏黑,躲进来的一瞬间,阮青黛便察觉到不对劲,霎时僵在原地。 属于另一人的气息近在咫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猛地转过身,可尚未迈出一步,一只手掌已经从身后探了过来,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猝然用力。 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上来,几乎将阮青黛溺毙,她骤然朝后栽去,后背重重撞上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 *** 悬镜湖中央,姜屿还在画舫内与一众士子把酒言欢,宫人却匆匆走到他身边,附耳通传道,“殿下,阮大姑娘出事了。” 姜屿端着酒盏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随后转向众人,“孤不胜酒力,先去外面醒醒酒,诸位自便。” 众人连忙停杯投箸,纷纷行礼,“恭送太子殿下。” 走到船舱外,姜屿才转向宫人,唇畔的笑意全消,嗓音冷沉,“出什么事了?” 宫人刚要回答,就被一道娇柔的女声打断——“表哥!” 姜屿回头,只见一袭桃色华服的阮青棠正站在靠过来的小船上。待船停稳后,便提着裙摆跳上画舫,小步跑过来,白皙的脸庞因小跑变得格外绯红艳丽。 可姜屿却根本无心欣赏,只是皱着眉问道,“你长姐呢?” 阮青棠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可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还作出一幅担心焦急的模样。 “表哥,大姐姐中途离席,到现在还没回来!方才我问了岸边的人,竟都说没看见她……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姜屿眉头蹙得更紧,扫了一眼身边的宫人,抬脚便往小船上走,“回西堤!” 阮青棠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劝说姜屿找人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她连忙跟上,“表哥你等等我!” 姜屿乘船很快到了西堤,而阮青黛方才乘的那艘小船就停在岸边。 他迈上船,一手掀开竹帘,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荇园凭空消失了不成?!” 姜屿握紧了竹帘,越发焦躁,“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孤去找!” 宫人一惊,连忙应声。 与此同时,湖心岛。 靠近清宴堂的假山石洞里,阮青黛被身后之人桎梏在怀中。 那人一只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腕,一手捂着她的嘴,叫她既不能动作,亦不能发出丝毫声音。 阮青黛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那人温热的体温,伴随着干净清冽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将她包裹着,倒是将她从悬镜湖中带出来的湿寒一点一点驱散。 可即便如此,阮青黛仍是脊骨发冷,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结。 两人僵持半晌,阮青黛才逐渐镇定下来,一手摸索着,试探地碰了碰那人桎梏着她的手,随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背上写道—— 「你想要什么」 身后,挟持着阮青黛的人微微侧身,终于在洞口漏进的微弱日光下,露出了一张冷淡阴沉的玉面。 正是从清宴堂逃出来的晏闻昭。 晏闻昭眼眸低垂,一声不吭地盯着身前浑身颤栗的女子,神情漠然,甚至翻涌着似有若无的恨意。 阮青黛出现在洞口的一瞬间,他甚至都未曾看清容貌,便已认出了她。 于是动作甚至比思考抢先一步,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攥着阮青黛的手腕,将她禁锢在了怀中。 真真切切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晏闻昭的瞳孔骤然缩紧,流动在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在鼎沸叫嚣,翻腾着涌上来,在他的脑子里如烟花般炸开——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受,跨越了时空,生死和轮回。 晏闻昭只知道,那一刻,有无数前世的画面自他脑海里闪过。可最终,在烟花的残影里,他仍是窥见了那碎裂满地,掺满傀儡散的赤霞珠…… 「你为何躲在此处」 「不如先松手,我们谈一谈」 阮青黛的指尖仍划写着,速度越来越快,在他的手背上带起一阵酥痒。 晏闻昭喉间一动,神色愈发阴鸷。 若说姜清璃的脂粉香气只是令他烦躁,那么阮青黛身上的气息,还有她的一举一动,则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手背上的酥痒仿佛钻进了肌肤下,沿着血液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所到之处如同百蚁啃噬,叫他瞬间回忆起傀儡散发作时的痛楚…… 心底的杀念顷刻间被勾了起来。 晏闻昭神色晦暗,目光掠过阮青黛的侧脸、耳廓,最终落在那纤细的后颈。 于他而言,阮青黛与前世折磨他至死的傀儡散,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诱引他上瘾沉沦,令他万劫不复的毒药罢了,应当……趁早根除,永绝后患。 天光暗下,晏闻昭的五官被阴翳吞噬,清隽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 他覆在阮青黛唇上的手掌不自觉下移,在距离她颈间几寸的位置停了下来。此刻,只要五指收拢,猝然一折—— ------------ 11 狼狈 “好端端的,长公主又要我们搜罗哪家的公子?” 石洞外突然响起侍卫们的议论声。 “听说是个寒门书生,长公主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应从,还敲晕婢女擅自逃出来了。” “一个寒门书生,竟如此想不开?若得了长公主的青眼,为官入仕岂不顺畅……” 为首的侍卫终于听不下去,沉声呵止了其他人,又催促他们更仔细地搜罗。 “那假山的石洞也不要放过,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一行人越靠越近,正要探查假山,却有另一队侍卫匆匆赶来。 “太子有令,所有人速至岸边待命。” 已经走到假山边的侍卫们面面相觑,立刻撤离,消失在树林那头。 石洞内,逃过一劫的二人皆松了口气。 阮青黛这才察觉到覆在她唇上的手掌已经拿开,她眸光微动,声音放得无比轻,“……晏闻昭?” “……” 晏闻昭的手掌依旧悬停在她的颈间,听到她唤出自己的名字时,手指轻动了一下。 “晏公子,是你么?” 借着石洞外那些侍卫的话,阮青黛立刻便猜出了身后之人的身份,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竟是松了分毫。 天无绝人之路…… 她本想着,就算此人不是姜屿派来围追堵截的,而是意外撞见。那她如此衣衫不整、落魄不堪,与一个外男躲藏在此处,定是也要生出事端。 可偏偏,此人竟是晏闻昭! 且不论此人的品性,便是看在她对他一段恩情,想必他不会与自己为恶。 阮青黛微微放松下来,张了张唇,声音轻哑,“别担心,我不会将你的行踪告知长公主。” “……” 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和石洞内壁落下的滴答水声。 阮青黛愣了愣,复又开口问道,“晏公子,你我在太学曾有过一面之缘……你身上的鞭伤,如今可都养好了?” 此话一出,手腕上的力道好似松了些许。 阮青黛试探地扭动了一下手腕,竟是轻而易举,一下就挣脱开来。 骤然失去被挟制的力道,她往前踉跄一步,艰难地转过身来。 石洞内仅剩一丝光亮,所以即便晏闻昭与她仅是咫尺之遥,她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在明暗交错间,隐约辨认出他的身形轮廓,和锋利的下颚棱角。 “……原来是魏国公府的阮大姑娘。” 晏闻昭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轻飘飘的,虽含着些得当的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反倒显得有些阴森古怪。 许是劫后余生、无暇顾及,又许是对晏闻昭的初见印象太过深刻,阮青黛并未从他的口吻里察觉出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眼前这具躯壳已被换了内芯。 “晏公子还记得我便好……今日之事,还请公子替我保密,莫要宣扬出去。” 阮青黛咬了咬唇,恳求道。 半晌,晏闻昭才又出声道,“自然。” 阮青黛展眉,也不顾晏闻昭能否看见,仍是屈膝朝他福了一礼,随后便仓促地转身。 可就在她要迈出石洞时,身后的晏闻昭忽然又唤住了她。 “姑娘打算就这样出去?” 石洞外钻进一阵微风,阮青黛打了个冷颤,本就单薄湿透的衣裳又紧贴着肌肤,传来阵阵凉意。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衣襟,面上闪过几分难堪,“……往东百米有间厢房,里面备了些干净的女子衣衫。” “若再碰上巡逻的护卫,姑娘又作何打算?” “……” 阮青黛咬唇,一时答不上话。 晏闻昭静静地站在暗处,将阮青黛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尽收眼底,就连她面上细微的纠结、眼里萦绕的雾气都看得清清楚楚。 “晏公子……” 阮青黛打破沉默,迟疑着开口,“不知能否请你帮忙,去厢房取来一件外衫……” 说着,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晏闻昭自己躲长公主都躲不及,要他替自己跑这一趟,岂不是为难?自己这般问出口,倒是成了挟恩以报。 晏闻昭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阮青黛慌忙说道,“晏公子不必为难,去厢房不过短短百米。我,我自行前去也无妨。告辞……” 黑暗中,那修长挺拔的身形终于动了动。 “姑娘对晏某有救命之恩,此刻落难,晏某的确不能袖手旁观。” 顿了顿,晏闻昭靠过来,嗓音温和却不容拒绝,恰似细雨春风,“姑娘在此稍候,晏某很快回来。” “……多谢。” 石洞本就狭小,两人需得面对面,后背紧贴着洞壁,才能勉强错开身子。 晏闻昭个子高,低俯着头自阮青黛面前经过,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青年身上那股清冽如雪松的气息,密密麻麻地罩了下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阮青黛笼在其中。 阮青黛一怔,下意识屏住呼吸,局促而紧张地往后靠了靠,后背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摩得生疼。 她自幼恪守规仪,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梦境里,还是第一次跟男子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时间脸上的温度越发炽烫。 错身的那一刹,洞口漏进来的天光终于均匀地落在了二人面上。 阮青黛一抬眼,正对上晏闻昭落下来的目光。 二人视线相撞。 猝不及防望进那双阴沉疏冷的眼睛,阮青黛眸光骤缩,心里惊了一下。 可等她再仔细看去时,晏闻昭眉梢一低,眼里的暗影霎时褪去,面容又如初见时那般温润清逸,不掺丝毫杂念,俨然一位高洁雅正的谦谦君子…… “唐突了。” 晏闻昭移开视线,低声丢下三个字,便离开了石洞。 阮青黛独自留在洞中,面颊微红,神色呆怔。 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吗? 从石洞出来,晏闻昭在偏僻处站定,清隽的玉面忽而变得森冷阴沉。 他攥了攥手,从袖中抖出一方糖盒,取了块梨膏糖含入口中。 清甜的味道蔓延开,逐渐驱散了骨子里残存的疼痒,也平复了阮青黛勾起的杀念。 手指轻拨着糖纸,半晌,他的脸色才恢复寻常,迈步朝东边走去。 石洞内,阮青黛一边等着衣裳,一边散开发髻,将随身携带的绢帕拧干,细细地擦拭着发丝,直到略微干了些,才重新扎了个简单的发辫,垂在一侧肩头。 刚整理完,便听得晏闻昭去而折返的脚步声。 “阮姑娘,衣裳取来了。” 他人没出现,只是将衣裳递了进来。 “多谢……” 阮青黛如释重负地接过来,可目光落在那洗朱色的外衫上,还是凝滞了一瞬。 因姑母不喜红衣的缘故,她自小便会刻意回避这种鲜亮的颜色,还从未穿过这般艳丽的衣裳。 不过此刻情况特殊,也容不得她挑三拣四。 阮青黛叹了口气,将那洗朱色外衫罩在了中衣外头,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毕,就躬着身从石洞中走了出来。 晏闻昭正候在石洞外,眼眸微垂。直到听见阮青黛走出来的动静,才回头看过来,眸光微动。 阮青黛穿在身上,面容都被衬得红润娇艳。细碎的金色日光穿过枝叶缝隙落在她的发间,洒进她的眸子里,简直明媚得不可方物,恰如一朵盛放的辛夷花。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阮青黛低眉敛目,福身道谢,“晏公子的恩情,青黛定当铭记于心。” 晏闻昭顿了顿,淡声道,“晏某今日此举,本就是为了偿还姑娘的救命之恩。若姑娘感怀于心,岂不是恩恩相报何时了?” 阮青黛被逗乐,忍不住低头笑起来,笑靥比那枝头上的花蕾都要明艳万分。 “大姐姐,总算找到你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乍然传来。 阮青黛身形一滞,瞬间敛了唇畔的笑,循声望去,正对上不远处乌压压的一群人。 ------------ 12 黥面 为首之人是脸色不大好的姜屿,而阮青棠和阮子珩一左一右伴在他身侧,全然如一丘之貉。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众侍卫,和陆续上岸赶过来的贵女们。 这阵仗几乎是将半个荇园的人都聚齐了。看来今日幕后之人是铁了心要上演捉奸这出大戏…… 阮青黛攥了攥手,眼中含了几分讥讽。 “大姐姐,太子殿下命人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竟在这假山后头躲躲藏藏的……这位公子,又是什么人?” 阮青棠先发制人。 晏闻昭敛目,不动声色地拱手,“在下……” “晏闻昭?” 阮子珩率先看清了晏闻昭的面容,先是震惊,随后又看了一眼阮青黛,恍然大悟地指着他们二人叫嚷了起来。 “好啊阮青黛!我就说你那日在太学为何要救这个贱民,还为了他在父亲面前那告我的状!原来是看上了他这个小白脸……” 阮青棠听了阮子珩的话,眼里的狂喜几乎藏都藏不住。 “二哥慎言!大姐姐往后是要嫁入东宫,做表哥的太子妃的,怎么可能跟这么一个贱民纠缠不清?” “怎么不可能?” 阮子珩今日仗着有姜屿撑腰,越说越起劲,“方才来回禀的侍卫是怎么说的?他说亲眼看见阮青黛跟这个贱民一前一后从假山石洞里走出来!这分明就是私会!说吧,你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暗通款曲的?!” 阮子珩正叫嚣着,却被晏闻昭扫了一眼。 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两团化不开的墨云,里头却隐隐有雷霆闪过。 不知为何,阮子珩心头一惊,下意识噤声,却差点咬了舌头,疼得直嘶气,又躲回了姜屿身后。 “殿下,魏国公府和东宫的颜面都被阮青黛丢尽了,您今日定要好好惩治这对奸夫□□!” 阮青黛站在原地,甚至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该作出什么表情。 虽然从未对继弟继妹抱过什么期待,也没有几分血脉亲情,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迫不及待地将污水往自己头上泼,全然不顾魏国公府的颜面,她还是觉得既荒谬又可笑。 阮青黛最终还是看向姜屿,却显然没抱什么期望,眼里一丝光亮都没有。 “太子殿下,臣女来湖心岛更衣,晏公子受长公主召见,我们二人不过是偶遇罢了。” 姜屿冷冷地盯着她,视线由上至下地打量着,从她尚未完全干透的发辫,到新换的洗朱色裙裳,“只是如此?” 阮青黛抿唇,“……是。” 阮子珩嗤笑一声,“此处离更衣的厢房可还有百米之远,且假山看着便是私会的好地方……你们偏偏在此处偶遇?况且,偶遇还遇到石洞里去了?” 见他们死咬着不放,阮青黛也略微失去了耐性,转向姜屿,“太子殿下若还想知道内情,请屏退左右,容臣女回禀。” 今日之事若当真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无论船夫是否受姜屿指使,但凡一路追究下去,光凭那人衣裳上绣着的螭虎纹,姜屿便脱不了干系。 到时整个上京城都会传,当朝太子为了拒婚,竟差使人去坏未婚妻的清白…… 姜屿不顾她的死活,她却不能让太子名声有丝毫瑕疵。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姑母唯一的指望。 “不必了。” 姜屿紧绷着脸,斩钉截铁地吐出三字,彻底断了阮青黛的念想,“来人!” 姜屿沉声唤道,目光却直指一旁默不作声的晏闻昭,“将这个擅闯湖心岛、滋扰女眷的贼子拿下。”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除了晏闻昭以外,都不由面露震愕。 说到底,今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阮青黛只是与外男站在一处,并未有更多确凿的证据证实二人有私情。 阮子珩兄妹再怎么叫嚣都无用,事情是大是小,其实全看太子如何处置。可太子现在说,是这个寒门士书生擅闯湖心岛,滋扰女眷。 就连阮青黛都愣了愣。姜屿竟会在这种境地下将所有罪名扣给晏闻昭,反而将她撇得一干二净…… 就在众人呆怔时,东宫护卫已经蜂拥而入,押住了晏闻昭。 晏闻昭神色微冷,却没有挣扎,只是定定地望着姜屿,眼底尽是嘲讽。 姜屿一改方才在宴席上的温和亲善,神色冷酷地下令,“将此人押下去,断手黥面,丢出荇园!” 若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晏闻昭几乎都要冷笑出声。 自重生以来,他已在刻意避免前世的遭遇,没想到阮青黛一出现,一切竟又被扯回原点…… 可这辈子,他却绝不会含垢忍耻。 “住手!” 眼见着东宫侍卫要将晏闻昭押下去,阮青黛蓦地出声。 她着急地上前,拦在了晏闻昭身前,“太子殿下方才是没有听清臣女的话么?晏公子他并非擅闯湖心岛,而是受长公主召见……” “什么事这么热闹?” 就在这时,清晏堂里的姜清璃也闻声赶来。 看清被侍卫围起来的阮青黛和晏闻昭,她瞬间从微醺里清醒过来,一脸愕然,“这是……什么情况?” “长公主殿下。” 阮青黛仿佛看到了救星,福了福身,扬声道,“太子要惩处这位晏公子擅闯湖心岛,可他今日是受您传召,才来到此处,不是么?” 姜清璃还有些懵,看看阮青黛又看看晏闻昭,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向姜屿,“太子,今日的确……” 话刚说到一半,对上姜屿冷沉锋锐的目光,姜清璃才瞬间清醒过来。 她传召晏闻昭之前,分明已经跟姜屿打过招呼,姜屿不可能不记得! “什么燕公子莺公子,本宫何时见过……” 姜清璃又揉着太阳穴开始装醉,双眼一阖就避开了阮青黛的视线,“醉得头晕,什么都不记得了……” 阮青黛咬了咬牙。 直到此刻,看见姜清璃的反应,她才终于意识到,姜屿已经对晏闻昭动了杀念,下定决心要处置他,什么罪名都无关紧要。 可今日之事皆因她而起,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被牵连?!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若被断手黥面,莫说仕途,便是人生都毁了…… “还等什么?!” 姜屿阴恻恻地扫了一眼那些侍卫。 “等等!” 阮青黛闭了闭眼,心一横,如赴死般大义凛然地伏地跪拜,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恕罪。是臣女心悦晏公子,特意引他来湖心岛相会,与他无干。” 霎时间,满场哗然。 就连晏闻昭也愣住,看向她的眼神霎时变得幽邃莫测。 姜屿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是震怒,“阮青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阮青黛低伏着身,看似坚定,实际上却连手指都在发抖。 左右她也不愿做储妃了,如此一来,既能断了与皇室的牵扯,又能救下晏闻昭,算是唯一能扭转局势的法子。 可众目睽睽之下,驳斥太子,承认自己心系旁人…… 这就好像习惯了在地上爬走、连飞都不曾尝试过的雏鸟,突然因一念之差发了疯,竟是把自己高高抛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身体失速下坠。 有那么一刻,阮青黛心中忽然生出些悔意。可突然间,她又想起了自己每晚做的那些梦,想起自己就算再怎么隐忍退让,在梦里还是难逃一死。 一个在梦里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 曾经让阮青黛惊惧不安的鸩酒白绫,在此刻却荒谬地成了鼓舞她的勇气。 阮青黛将微微打颤的手指蜷进掌心,硬着头皮道,“臣女自那日太学一见,便对晏公子心生爱慕,所以今日才邀他在此处见面……” 晏闻昭掀起眼,目光牢牢锁在阮青黛身上,往日黑沉无光的眼眸此刻却浮起一抹惊人的亮色。 未来储妃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口口声声称自己爱慕一个寒门书生……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姜屿。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还要孤说第二遍?” 姜屿脸色铁青地盯着晏闻昭,一字一句重复方才的命令,“将这个贱民拖下去,押入天牢。” 东宫侍卫一惊,下意识加重了押着晏闻昭的力道。 阮青黛慌了神,连忙抬头,“晏闻昭今日不过是与臣女相约在此处,碰见的也只有臣女一人,并未唐突滋扰其他女眷。若说擅闯湖心岛,也罪不至受断手黥面之刑……” 许是情势所迫,素来不会与人争执的她到了这个关头,竟也多了几分伶牙俐齿,“太子殿下身为万民表率,难道要滥用私刑,视南靖律法为无物吗?” 姜屿气得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说来可笑,今日竟是他回京后阮青黛对他说话最多的一天,却是为了维护一个野男人…… “大姐姐,你怎么能对表哥说这种话?” 阮青棠心中暗喜,却犹嫌不够,于是走上前煽风点火,“上京城谁人不知,你以后是要嫁入东宫的,现在与这个贱民厮混在一起,说难听点不就是私通……” 阮青黛忍无可忍地转身,眼神刀子似的刺向阮青棠,“谁给你的胆子在太子面前如此放肆?” 看着阮青棠错愕的表情,阮青黛攥了攥手,深吸一口气,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定在姜屿面上。 “太子殿下的储妃人选一直悬而未定,与我也从无婚约,何来私通之说?我与晏公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在此相会,发乎情止乎礼,又何错之有?” 一番话说完,全场哑然,整个湖心岛似是陷入死寂。 晏闻昭半眯着眼,眸色越来越亮,只是带着几分隐忍,否则下一秒就要笑出声来。 终于,有人不怕死地鼓起掌打破寂静,竟是一脸惊叹的姜清璃。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竟是真的。 “的确没错……” 被姜屿剜了一眼,姜清璃讪笑,“本宫不过是说句公道话。” 阮青黛转过身盯着那几个东宫侍卫,因方才那番慷慨陈词,她气息略微不稳,面上也染了层红晕,可神色却是执拗的。 “放开他。” 侍卫们相视一眼,不自觉松开了手。 阮青黛这才飞快地看了晏闻昭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跟我走。” 晏闻昭展眉,不疾不徐地跟上阮青黛。 姜屿冷着脸,表情像是要杀人。 就在晏闻昭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甚至还听见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可待他猛地转眼看去,却也没在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上看出分毫端倪。仿佛刚刚那饱含挑衅的笑声也不过是他怒急攻心的错觉而已…… ------------ 13 名声 阮青黛虽与太子翻了脸,可仍然是皇后娘娘最宠爱的大姑娘,就算是太子亲自将她告到坤宁宫,皇后说不准还要反过来护着她。 所以哪怕她带着晏闻昭离开湖心岛,也没有一个人敢出面阻拦。 二人乘船回了西堤,就见兰苕心急如焚地站在堤畔。 “姑娘!你没事吧?” 兰苕冲了上来,一把拉住阮青黛。 阮青黛也担心地打量她,“我没事,你呢?” “奴婢刚刚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草丛里,不过除了脑袋有些疼,没什么大碍。听他们说所有人都去了湖心岛找姑娘,所以奴婢赶紧过来了……” 正说着,兰苕忽然注意到晏闻昭,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跟着我家姑娘?!” 晏闻昭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阮青黛拉住兰苕,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先离开这儿。” 兰苕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地跟在阮青黛身后离开了荇园。 *** 湖心岛上的人已经被一一送回了画舫,唯有阮子珩兄妹和姜清璃陪同着姜屿留在了清晏堂。 阮青棠因在众人面前被阮青黛叱责了一句,失了面子,又气又恼,已经梨花带雨地哭了好一会,眼睛都哭肿了。 姜清璃难得凑上这么一出大热闹,整个人都有些坐不住,恨不得立刻离开荇园,将今日之事昭告天下。 可身边还坐着个姜屿,她到底是不敢放肆,朝自己的侍婢使了个眼色。 侍婢会意,端上一盏凉茶呈给姜屿,“殿下消消气。” 姜屿并未伸手去接,仍是脸色阴沉地坐着,侍婢便只好将茶盏放在了他的手边,退了下去。 “殿下您何必动怒,这是大喜事啊。” 阮子珩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着。 “您不是一直讨厌阮青黛,不愿与她成婚,但又拗不过皇后娘娘么?如今倒好,是她自己鬼迷心窍,让您当场捉了把柄。等明日这件事传开,整个上京城都只会说她不知检点,陛下和皇后还怎么堵住悠悠之口,让她嫁进东宫?”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心中盘算,究竟要如何将今日的事传得更活色生香,好彻底毁了阮青黛和晏闻昭。 姜清璃觑了阮子珩一眼,虽默不作声,但面上尽是鄙夷与嘲讽。 阮青棠的抽噎声终于停止,楚楚可怜地望向姜屿,口吻里却有几分怨毒,“大姐姐仗着有皇后娘娘撑腰,一向不把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放在眼里,只要不顺她心意,就动辄责骂。从前棠儿顾忌她的储妃身份,不敢在人前说这些。可今日,表哥你也亲眼看见了……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储妃之位?” 阮子珩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应声附和,“说到底,阮青黛与她那个早死的娘一样,根本就是个朝三暮四,不知廉耻的女人……” 姜屿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蓦地挥袖,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扫了下去。 茶盏坠地,发出碎裂的巨响,阮青棠和阮子珩皆是一惊。 姜屿抬眸盯着他们兄妹二人,怒极反笑,口吻极尽刻薄,“阮青黛德行有亏不配做储妃,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配议论她?!” 阮青棠不可置信地看着姜屿,眼里瞬间又盈满了泪,“表,表哥……” 姜屿霍然起身,躁怒不堪地下令,“去告诉所有人,今日之事若有一句话一个字传出荇园,那便是与东宫作对,孤定会将长舌之人丢进悬镜湖里喂鱼。” 顿了顿,他转身,暗含警告地扫了阮青棠和阮子珩一眼,“包括你们。” 姜屿拂袖离去,留下阮子珩兄妹二人僵在原地。 “为什么……” 阮青棠怔怔地瞪着眼,“他为什么要护着阮青黛?” 她是有想过,阮青黛有皇后和陛下的宠爱,想要毁了她定是没那么容易。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还不等事情捅到皇后那里,竟然就会被姜屿拦下来! “今日这出戏可真是精彩,本宫来这一趟当真是不亏。” 姜清璃笑嘻嘻地站起身,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阮青棠,面上含了几分讥诮。 “你当真了解你的太子表哥么?若再在他面前诋毁阮青黛一句,当心他拔了你的舌头。” *** 魏国公府的马车行在长街上。 车内,阮青黛与兰苕坐在一侧,晏闻昭坐在她们对面。三人皆是沉默,氛围变得有些诡异。 兰苕暗自打量着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敢贸然开口。 晏闻昭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而阮青黛却是在回想方才在湖心岛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剖白示爱”的那些话,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耳根也在隐隐发烫。 她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晏闻昭,不自在地,“晏公子,方才我说的那些话……” “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计。” 晏闻昭看向阮青黛,神色如常,“晏某明白,不会当真。” “那样说虽能暂时救下你,但自此以后,怕是也会将你牵扯进无妄之灾……实在抱歉。” 阮青黛心中仍是不安。 她原本觉得,自己有了钟情之人,最高兴的应当就是姜屿。可今日看他的反应,阮青黛又觉得自己低估了此人好面子的程度。 再怎么厌恶的未婚妻,也该是他想方设法甩开,而非为了旁人自愿离场…… “姑娘舍弃名声救我,已是仁至义尽。晏某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怨怼?” 晏闻昭神情如常。 “舍弃名声?!” 兰苕面露震惊,“姑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晏闻昭侧身,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太学到了,多谢姑娘送晏某一程。告辞。” 阮青黛抬手支着车帘,直到看见晏闻昭进了太学,才收回视线,吩咐车夫,“走吧。” “姑娘,是不是回魏国公府?” 阮青黛摇头,“进宫。” 魏国公府的马车调转车头,从太学门口离开,径直朝宫城的方向驶去。 *** 魏国公府。 怒叱声、哭闹声和劝慰声交杂在一起,从隐烟堂内传出来,连守在外面的下人都频频侧目。 “怎么可能?青黛是最重规仪的人,怎么可能跟一个寒门书生有私情?!” 阮鹤年震愕不已。 阮青棠双眼通红,靠在崔氏的怀里一个劲儿地哭,“今日在荇园,所有人都看见了!大姐姐这般不检点,往后我的名声也毁了!” 崔氏心疼地眼眶也红了,望向阮鹤年,“国公爷……” 阮子珩难得跟阮青棠统一了战线,“父亲,阮青黛今日可是当着太子和所有人的面,亲口说她爱慕那个书生,跟太子的婚约就是狗屁,根本不作数。” “混、账!” 阮鹤年也随手砸碎了桌上的杯盏,怒不可遏地来回踱步,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个混账!”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在国公府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崔氏问道。 提起此事,阮青棠的眼泪便掉得更厉害,“表哥将这件事压下来了,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闻言,阮鹤年步伐一顿,虽然怒意未消,但总算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太子殿下是个识大体的。” “父亲,您上次说我给阮氏蒙羞,赏了我一顿家法。今日阮青黛闯了这么大的祸,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阮子珩幸灾乐祸地。 “我当然不会放过她,来人,上家法!” 阮鹤年对外头吼了一句,可吼完才意识到他要惩治的人竟还未回府,“阮青黛呢?” “大姐姐是跟着那个书生一起离开荇园的……” 阮鹤年更加震怒,“派人去找!不管在哪儿,立刻把她给我押回来!” “国公爷。” 下人匆匆进来回禀,“送大姑娘的车夫回来了,说,说……” “说什么?!” “大姑娘进宫了。” 隐烟堂内倏然一静。 *** 落日西斜,阮青黛一动不动地跪在坤宁宫外,额头上已经沁了些细微的汗珠。 芸袖有些着急地站在一旁,“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皇后娘娘被陛下召去御书房伴驾,还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回来……” 阮青黛默不吭声。 她原以为,荇园春宴一散,她和晏闻昭的事便会传得满城风雨。可没想到,不仅上京城里没什么动静,坤宁宫也是一无所知…… “皇后娘娘!” 看见皇后的步辇回到坤宁宫,芸袖立刻迎了上去,“娘娘,你可回来了。大姑娘一进宫就在那里跪下了,都快跪了半个时辰了……” 看见阮青黛直挺挺跪着的背影,阮皇后怔了怔,“眉眉,你这是怎么了?” 阮青黛抬头看了阮皇后一眼,却并不起身,反而伏地一拜。 “姑母,青黛犯了大错。” ------------ 14 倾心 夜色深重,太学学宿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书册的翻页声。 陆啸提着水桶,任劳任怨地往返于水房与学宿之间,好不容易才替晏闻昭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屋子内热气升腾,最初的破窗已被陆啸亲自动手修缮好,再漏不进一丝风。 晏闻昭放下书卷,一边往浴桶走,一边瞥了陆啸一眼,“想说什么?” 陆啸直言不讳,啧啧道,“没有公子的命,一身公子的病。” 语毕,他便转身离开,摔上了学宿的门。 晏闻昭诧异地挑了挑眉,也没恼,反倒嗤笑一声,随后便宽衣解带,踏进了浴桶中。 他微阖着眼靠在浴桶边缘,略烫的水温从四面八方涌来,身体里躁动不安的隐痛才逐渐平复,眉头这才稍微舒展了些。 与阮青黛分别已有两个时辰,他竟还能从自己身上隐约嗅到她的气息。原以为是衣裳上沾染了,谁料换了寝衣竟还是如此,这才逼得他深夜叫陆啸打水沐浴。 说来也古怪,这一世的他分明还未服用傀儡散。可为何一遇见阮青黛,就好似有傀儡散又在身体里作祟似的…… 晏闻昭喉结滚动了两下,面上却仍是一片漠然。 前世,他被断手黥面后,在牢狱里落下了病根。登基后屡次发作头疾,太医院开了些香药,叫他每日闻一两次缓解病症。 那年生辰,他知道阮青黛擅长作画,便逼着她赠一枚亲自绘制的内画鼻烟壶作生辰礼。最后,阮青黛的确赠了他内画壶,还特意在壶盖里镶嵌了一粒赤霞珠。 自那之后,晏闻昭日日夜夜将那鼻烟壶带在身边,视若珍宝,足足用了一整年。最初那几个月,他但凡头疾发作,只要打开鼻烟壶一闻,效果便立竿见影。于是他愈发离不开那些香药,甚至开始成瘾。 晏闻昭不是没怀疑过,鼻烟壶里的香药会不会被太医动过手脚。可无论他怎么查,那些药材的成分和分量,都没有丝毫问题。 直到后来,太医终于发现了端倪。他才知道,原来问题并未出在香药上,而是出在鼻烟壶的壶盖上。 壶盖里那粒赤霞珠竟是特制的赝品,珠心里一直藏着最阴毒的秘药傀儡散。所以每当他打开壶盖闻药香,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吸入些许傀儡散—— 此药阴毒就阴毒在,初用时根本没有毒性,就像真的灵丹妙药,无论身上有什么病症,都仿佛药到病除,把脉也看不出端倪。可随着时间推移,服药者开始依赖成瘾,毒性便会瞬间爆发。 到了这时,一切便都已经晚了。 哪怕知道有毒,服药者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子被傀儡散一日日地掏空,最终被折磨至死…… 阮青黛如此害他,他今日本不该心软的。 不过一念之差,竟让他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倒也值得。 一想到姜屿那嫉恨到发狂的表情,晏闻昭心里倒是痛快了不少。 上辈子,姜屿与阮青黛琴瑟和鸣,他虽强取豪夺,将阮青黛困在宫中,却从未得到过她的半分真心。 姜屿叛乱后,阮青黛更是与他里应外合,以身为饵,叫他一步一步踏入傀儡散的无底深渊…… 晏闻昭冷笑一声,眉宇间如同乌云压境,覆着层层阴翳。 姜屿今日尝到的滋味,又岂及他前世所痛的万分之一? *** 坤宁宫偏殿,阮青黛沐浴更衣后从浴房内走了出来。 阮皇后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正听兰苕说起今日在荇园发生的事。 不过来之前,阮青黛就已经交代过兰苕,让她省去船上发生的事,只说自己是因熏球烧破了衣裳,于是去湖心岛更衣,偶遇晏闻昭,结果恰巧被众人撞破…… “姑娘为何不将实情告知皇后娘娘?娘娘定会站在姑娘这一头,将今日之事查探清楚。” 兰苕并未看见那船夫衣裳底下的螭虎服,因此有些不明所以。 “你只消这么说就好了。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不必追究。” 兰苕心中震愕,但却知道阮青黛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于是还是遵照她的吩咐,掐去迷香那一段向阮皇后回禀。 阮皇后听着听着,眉头便紧蹙了起来。 自阮青黛记事起,阮皇后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幅神色,偶尔有一两次,也是因为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妃嫔。可今日,却是因为她…… “姑娘。” 兰苕率先看见阮青黛,唤了一声。 阮皇后也立刻转头看了过来,眉头仍是紧皱着。 阮青黛攥了攥手,缓步走过去,“姑母……” “立你为储妃之事,当年的确是旁人捕风捉影。可这几年,你心里应该清楚,陛下早已打算将此事坐实。” 阮皇后定定地看着她,“你今日在人前说那番话,可是在责怪本宫和陛下?” 阮青黛脸色微变,再次跪了下去,“青黛绝无此意!” 她与姜屿,的确没有正式的婚约,一切不过源自帝后的戏言,只是不知被什么人传了出去。 那时阮青黛年幼,虽出身魏国公府,又有宁国侯府这样的外祖家,可两家因为她母亲的死早已闹得不可开交,成了见面眼红的对头冤家。所以阮青黛看着身份尊贵,其实却是阮楚两府都不愿管的弃子。 没有倚仗的人在宫中只会遭受白眼和欺凌。阮皇后深谙此道,于是将计就计,暗中推波助澜。 不久后,整个上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说没人要的阮大姑娘进宫后却得了帝后青眼,帝后已属意她为储妃。有了这一层身份,宫中终于无人敢再怠慢阮青黛。 阮皇后的良苦用心,阮青黛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若非今天救人心切,她断然不会以此为凭,当众驳斥姜屿…… “听兰苕说,你在太子面前可是振振有词,说自己跟皇室从无婚约,所以不论与谁私会,都没有任何错处。” “……” 见阮青黛白着脸一声不吭,阮皇后叹了口气,面上的诘问之色一扫而空。 她伸手拉起阮青黛,口吻缓和下来,“既知道自己没有错处,那在坤宁宫外跪着做什么?” 阮青黛愣了愣,喃喃出声,“姑母……不怪我么?” “你也是救人心切,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损污自己的清誉还是不妥。你大可私下与屿儿讲明此事,他若知晓来龙去脉,想必就不会追究了。” 阮皇后拍了拍阮青黛的手,循循善诱。 阮青黛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再解释,只是乖巧地点头。 “不过幸好事情没有闹大,看样子,应当是被屿儿压下来了。他总算懂事了一回,知道在外人面前该护着你。” 阮青黛神色微滞,终于忍不住开口,“流言虽没有传开,可今日那么多世家贵女都在场,青黛已不配再做储妃。还请姑母向陛下言明此事,尽快为太子准备选妃事宜,让他能迎娶自己真心喜爱的女子……” “胡说什么?” 阮皇后连忙打断了她,“这件事不过就是个误会,明日本宫去跟屿儿说清楚,他定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上京城若是谁非议此事,本宫和陛下都饶不了他。” 言下之意,竟还是要撮合自己跟姜屿…… 阮青黛咬了咬唇,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沉默片刻,她下定决心地反握住了阮皇后的手。 “青黛今日在湖心岛说那些话,确有情势所逼的缘故。晏公子是人中骐骥,我不忍见他因为我毁了仕途……可姑母,那些话也不全是虚言。” 阮皇后一愣,面露惊诧,“眉眉,你不会真的对那个寒门书生……” 与其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告诉姑母,叫她惶惶不安,倒不如直接承认自己心有所属。 阮青黛低眉敛目,第一次在阮皇后面前露出几分娇羞的神态,难以启齿道,“姑母,我对那位晏公子,的确是一见倾心。” ------------ 15 婚约 苍梧院。 阮青棠用冰帕子敷着有些红肿的眼睛,面上已没了在阮鹤年面前的凄凄哀哀,可还是带着些怨念,“母亲,今日表哥为了阮青黛,竟然吼了我,而且他还不让人将荇园的事传出去……母亲,表哥对阮青黛会不会是……” 她咬牙,不肯继续说下去。 崔氏却十分淡定,“太子这么做,多半只是面子过不去,怎么可能是因为对阮青黛有情?” 阮青棠将信将疑,“……您便这么确定?” 崔氏勾出一抹笑,“当年坤宁宫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你还小,是不是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太子表哥就是因为在这场火里落下病根,才不得不去江南养病。” “那你可知道,当初皇后娘娘发现起火后,其实第一时间冲进火场,想要救两个孩子。可她一人之力有限,只抱出了一个阮青黛,反而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落在火场里……” 这桩陈年旧事阮青棠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皇后娘娘为了救阮青黛,竟然置太子殿下于不顾?这,这还是亲娘吗?” “所以啊,若换做是你,眼睁睁看着母亲救了另一个人而弃了你,心中难道不会恨吗?” 阮青棠若有所思。 崔氏笑道,“皇后越看重阮青黛,她就越不可能成为太子属意的太子妃。” *** 坤宁宫内。 阮皇后最终没有答应阮青黛的请求,却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自己要回去好好想想,便离开了偏殿。 而阮青黛终于将此事与阮皇后摊牌,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还是放了下来。 这一夜,她在坤宁宫睡得竟是异常安稳,也没再受到噩梦侵扰。第二日醒来时,整个人都是精神奕奕的。 梳洗完毕,阮青黛便打算去与阮皇后一同用早膳,谁料刚走进膳厅,隔着珐琅彩屏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母后今日气色欠佳,可是昨夜有心事,未能安眠?” 阮青黛蓦地顿住步子,拉着兰苕往屏风边上的阴影里躲了躲。 奉茶宫人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一眼看见阮青黛,连忙行了个礼,大姑娘三字还未唤出口,阮青黛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摇了摇头。 奉茶宫人会意,便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阮皇后只当没听出姜屿的话中有话,淡声道,“本宫能有什么心事,听说你昨日春宴办得不错,陛下还特意夸奖了你,本宫高兴得很。” 终是姜屿没能耐得住性子,沉着脸放下茶盏。 “儿臣也听说,昨夜阮青黛并未回魏国公府,而是宿在了坤宁宫。那她昨日在荇园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必母后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阮皇后皱了皱眉。 “母后,阮青黛如今仗着您的宠爱,连儿臣都不放在眼里。您可知昨日为了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儿臣费了多少心思?整个春宴,儿臣大半个月的心血,差一点就被她毁了个干净!” 姜屿眉头紧蹙,越说越恼火,“母后这十数年的抚育教养有何用?她阮青黛可有半分要做储妃的自觉?她对儿臣……” “行了!” 阮皇后忍无可忍地打断,“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 “母后!您还要护着她?!” 阮皇后冷笑,“本宫错就错在,当初为了护着眉眉,那么早就昭告所有人,储妃之位非她莫属……” 姜屿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却被阮皇后一句话堵了回去。 “如今也好,眉眉已决意不做储妃,这上京城的贵女,你喜欢谁便娶谁,本宫绝不过问一句。不过崔氏那个庶女,不行。” 姜屿面上的怒意忽然凝滞了一瞬,那双修狭的眼里也短暂地掠过一丝愕然和慌张。 他蓦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母后,您这是何意?” 阮皇后抬眼望向他,“眉眉与你的婚约原就是本宫的一句话,如今……不作数了。今日本宫会同陛下商议,将你选妃一事提上日程。” 膳厅内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屏风后,阮青黛却是满脸惊喜。 她本以为,与姜屿的这桩婚事拉扯了数年,若她一心要断,最难过的便是姑母这一关。可没想到,姑母到底疼她,竟这么轻易就松了口! 现在只要姜屿应下,母子二人再在陛下面前互相唱和,就能顺顺利利地将这件事揭过去…… “不、作、数?” 姜屿的声音忽然响起,听着虽然还算平静,但却掺着一丝不太寻常的冷意。 “连上京城街头的乞丐都知道阮青黛会是未来的储妃,如今您说不作数便不作数?” 屏风后,阮青黛身形一僵,面上的惊喜寸寸凝结。 阮皇后怒极反笑,“你还没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我与你父皇就开始商议此事,期间催促了你多少次,是你自己不愿意,立妃之事一拖再拖,你可知为眉眉招来了多少风言风语?” “阮青黛与儿臣捆在一起多年,旁人只要听到她的名字,便会因为儿臣心生忌惮。所有人害怕她,奉承她,讨好她,皆是因为儿臣。储妃这个身份,究竟是让她受的委屈更多,还是得到的尊荣更多?” 阮皇后倒是从这番话里品味出些别的,掀起眼看他,意味深长地,“所以,从前是本宫和陛下误会了你的意思?你虽拖延婚事,心中却还是想娶眉眉为妻的,可是如此?” “……” 又是一番长久的沉默。 阮青黛攥紧了手里的绢帕,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迫切地想要听到姜屿的否认。一时不慎,膝盖竟是轻轻撞了一下屏风底座,疼得微微吸了口冷气。 屏风那头,姜屿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转头看过来。 似是有所猜测,他冷笑一声,收回视线,“母后不必以退为进来套儿臣的话。儿臣只是觉得,东宫的好处不是给旁人白占的,阮青黛既领受了,就合该安分守己做儿臣的人!” 顿了顿,姜屿的口吻又变得刻薄起来,“只是今日在荇园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名声不堪,不配再做储妃。看在母后和魏国公府的面子上,儿臣可以勉强许她一个良娣的位份……” 此话一出,阮青黛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阮皇后更是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姜屿你敢?!” “事到如今,阮青黛她只配做儿臣的妾!” 姜屿眉梢一低,冷着脸躬身道,“儿臣还有要事向父皇回禀,先行告退。” 语毕,也不管阮皇后是何反应,便径直朝膳厅外走去,只是经过屏风时,朝暗处的阮青黛扫了一眼。 那偏执阴鸷的一眼,令阮青黛不寒而栗,瞬间就回想起了梦中那位帝王的眼神。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仅是因为恐惧,还因为愤怒。姜屿已然憎恶自己到这个境地,竟还偏要将她囚困在东宫,以一个良娣之位来羞辱她! 半晌,阮青黛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绕过屏风,“姑母……” 阮皇后正望着姜屿离开的方向,闻声才回过神,朝阮青黛看过来,脸上的怒意略微收敛了些许。 “……你都听到了?” 阮青黛咬牙,扑通一声在阮皇后膝边跪下,“昨日青黛的言辞太过锋利,许是惹得太子殿下不快,才作此反应。可青黛心意已决,非晏公子不嫁,还请姑母从中转圜!” 阮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放心,姑母也绝不会让你为人妾室,即便那人是太子。” 顿了顿,她又说道,“过些时日,你带本宫去见见那位晏公子。” 阮青黛怔住。 *** 太学院,上舍生们全都聚在学斋堂前的放榜处,等着上一次私试的等第排名。 自女帝改制后,上舍生在太学只需深造两年,其间经历四次私试,最后综合这四次的等第排名划分甲乙丙等。甲等直接释褐授官,乙等参加科举可免会试,而丙等参加科举只能免除解试。 今日放的榜,是这届上舍生的最后一次私试成绩,也就是考验他们能否进入朝堂的最后一关。 所以除了那些走门路混进上舍、屡次考试都是最下等的纨绔子弟,其余上舍生无不在意这次私试。 晏闻昭也站在人群最后,静静地等着放榜。 然而距离放榜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炷香,学斋内仍是紧闭着门,没有丝毫动静。一时间,众人在堂前窃窃私语。 “不是说学士们昨日就已经将等第议定,誊抄在榜上了,那为何今日迟迟不放榜?” “听说今晨宫里来人了,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学士们便闭门商议到了现在。不会又是哪个世家公子想要走门路评甲等吧?” “胡说什么,上舍里谁家能走到宫里的门路?便是那阮二公子也攀不上……” 学子们多多少少露出些焦急的神色,晏闻昭却只是倚在廊下,神色淡淡。 四次私试,他前三次皆是第一,基本已经稳拿甲等,只待授官。这也是荇园春宴的宴客名单上会出现他的原因。 “吱呀。” 斋堂的门终于被推开。 万众期待下,两个学士将榜文张贴在了墙上。众人立刻蜂拥而上,先是找自己的名字,随后就是一家欢喜一家愁,直到有人突然诧异地叫了一声。 “你们看最后一名……”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立刻落在了榜末,更有人下意识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晏、闻、昭?” 廊下,晏闻昭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眼底却浮起几分冷意。 ------------ 16 交易 堂前一片哗然。 “晏,晏闻昭?怎么可能?!” “难道他交了白卷不成?” 两个学士对视一眼,也露出无奈的表情。其中一位临走前越过堂前的人群,恰好与廊下的晏闻昭遥遥地对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匆匆离开。 “让本世子瞧瞧,是哪个蠢货抢了本世子的最后一名?” 阮子珩大笑着从一旁走了过来,围在榜前的学子们自觉散开。 “哎哟,这是不是写错了,给本世子垫底的,怎么会是我们次次第一的晏学谕啊?” 阮子珩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得周围的学子们都有些看不下去,纷纷退避三舍。 榜下只剩下晏闻昭和阮子珩等人。 “晏学谕,你跟某些人郎情妾意、私相授受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阮子珩到底顾忌着姜屿,没敢将阮青黛的名字说出来,但话里话外仍是阴阳怪气的,“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你攀高枝也就算了,竟然还攀上最危险的那根。她也是你配肖想的?” 晏闻昭从那张榜上收回视线,看向阮子珩,忽地一扯唇角,“你都配得上世子之位,我与她又有何不配?” 阮子珩笑容一僵,顿时勃然大怒,“找死!” 他猛地冲了上去,揪住晏闻昭的衣领,抬手便想给他一拳,可拳头却在半空中被人截住。 一转眼,便对上一张凶恶阴煞的面庞。 阮青黛戴着帷帽,在斋仆的指引下往放榜处走去,沿路与几个学子擦肩而过,便听得阮子珩等人又在为难晏闻昭,脚下的步伐立刻加快了些。 阮青黛本担心晏闻昭又像上次一样,被摧折得半死不活,谁料一拐过行廊,就被斋堂前的景象震慑到,一动不动地呆怔在原地。 阮子珩和他的几个跟班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个个都捂着胳膊,痛得龇牙咧嘴。而最中央站着凶神恶煞的陆啸,正面无表情地松动着自己的手腕,一只脚还踩在其中一人的肩上。 本以为的欺凌者被人踩在脚下,而本以为受欺凌的晏闻昭却站在对面的台阶上,冷眼看着这一幕。 他半张脸隐在廊檐的阴影中,晦暗不明,可不知为何,阮青黛仍是从他唇畔似有若无的弧度里察觉到了一丝寒意。 “姑娘你慢点,姑……啊!” 兰苕小跑着追了上来,越过阮青黛看见堂前这一幕,吓得惊叫了一声。 阮青黛回神,下意识转身看了一眼兰苕。 与此同时,堂前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晏闻昭,都齐刷刷落在了阮青黛身上。 晏闻昭眸光一滞,唇畔的冷笑霎时消失。 “阮青黛!长姐,长姐救我!” 阮子珩扶着胳膊躺在地上,见到阮青黛倒像见到救星似的,鬼叫着要爬起来。 陆啸认出兰苕是当日给自己一贯钱的婢女,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收回视线,一脚将踩着的人踢开,径直揪住阮子珩的后衣领。 他刚要将人摔回去,肩上却突然搭过来一只手掌,制住了他的动作。 “陆大哥……”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口吻。 陆啸诧异地转头,只见晏闻昭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他的身后,眉头紧皱,语气既冷静又克制。 “多谢你为我打抱不平,晏某已是感激不尽。今日便到此为止,如何?” 陆啸揪着阮子珩的手一松,表情跟见了鬼差不多,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有病?” 他嫌弃地抖开了晏闻昭的手,一转身,就对上不远处面露忧色的阮青黛。 “……” 陆啸愣了愣,又回头看了一眼晏闻昭。 见他与之前判若两人,再看不出一丝要阮子珩死的狠厉模样,陆啸也终于意识到什么。 他啧了一声,五官登时都要皱在一起,最终挤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大步离开。 “世子可有大碍?” 晏闻昭朝阮子珩走了过来。 罪魁祸首竟然还有脸在这儿惺惺作态?! 阮子珩气得七窍生烟,扶着胳膊就要冲过去,“你这个贱民……” 阮青黛神色微变,终于快步走过来,挡在了晏闻昭身前,“阮子珩,上次的家法还没挨够是么?” 阮子珩顿住步子,气急败坏地,“阮青黛,你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要护着他?我告诉你,父亲如今就在府里等着你回去,要在祠堂里叫你也尝尝家法的滋味!” “……” 阮青黛抿唇,默不作声,反倒是她身后的晏闻昭,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子。 阮子珩抬起没受伤的手,嚣张地指了指晏闻昭,“你也给我等着!阮青黛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今日旁人不过传了句话,就断了你的仕途,那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我且看看你还能苟活到几时!” “那我也不妨告诉你,皇后娘娘过些时日打算出宫,指名要见晏公子……” 阮青黛掀起眼看向阮子珩,强作镇定,“你动他试试。” 此话一出,阮子珩的脸色又变了,忿忿地剜了晏闻昭一眼,才在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搀扶下离开。 待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行廊尽头,阮青黛才转身看向晏闻昭。 此刻,晏闻昭的面容又如往常一般温和清冷,好似她方才在廊檐下那一眼不过是晃了神。 “晏公子,他方才的话是何意?什么叫……断了你的仕途?” 晏闻昭面露难色,最终只是垂眼,无奈地一笑而过,“今日终试放榜,晏某考砸了。” 阮青黛愣了一下,终于注意到他身后的榜纸。她下意识先扫了一眼榜首,落空后一路往下,才在榜末最后一名看到了晏闻昭三个字。 她蓦地瞪大眼,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却又明白这究竟是谁的手笔。 “这样的排名,会将你从甲等拉下来,你不能直接入朝,必须参加今年的科举……” 在筹备荇园春宴拿到名单的时候,阮青黛就知道晏闻昭是那些上舍生里最稳的甲等。 “我去找学士理论……” 阮青黛仓促地丢下一句便要离开,却被晏闻昭抬手拦住。 “至多拉到乙等,只需额外参加殿试。于晏某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 晏闻昭顿了顿,转移话题,“阮姑娘方才说,皇后娘娘要见我?” “……是。” 阮青黛声音一噎,目光有些闪躲,斟酌片刻才咬唇道,“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二人在学斋后院寻了个僻静的亭子,由兰苕守在亭外望风。 阮青黛坐在石桌边,眼帘低垂,双手却在桌下紧张地拧着绢帕,沉默了半晌却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反而是晏闻昭率先出声。 “可是昨日荇园之事,皇后娘娘听到了什么风声?” 阮青黛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 晏闻昭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见他神色凝重,阮青黛心中更加忐忑,试探道,“你……不想见皇后娘娘?” 晏闻昭回神,舒展了眉心,“晏某只是在想,若有机会得见皇后娘娘,要如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才能不连累姑娘……” “不可!” 阮青黛一惊,终于抬眼看向晏闻昭。 视线相撞,她望进那双沉黑深静的眼眸里,面上再次隐隐发烫。 循规蹈矩十数年,她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心里那道坎。于是只能寻了个最不出格,又不掺杂情感引人误会的说法—— “晏公子,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 晏闻昭眸光微闪,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惑然。 阮青黛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询问道,“晏公子应当不曾婚配,那在老家可有婚约在身?” 晏闻昭顿了顿,才启唇应答,“并无婚约。” “那么……如今可有心上人?” “亦无心上人。” 话问到这个份上,晏闻昭对阮青黛口中的“交易”已经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可即便心中错愕,他仍是一幅不明所以、洗耳恭听的姿态。 阮青黛略微松了口气,脸上的烧热却愈演愈烈,最终还是低垂下眼,闪躲开了视线。 “既无婚约,又无心上人,那晏公子能否娶……娶我为妻?” ------------ 17 拒绝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如惊雷一般振聋发聩。 饶是早已有所预料的晏闻昭,眸底也霎时掀起了诡谲的风浪。 阮青黛垂落着眼睫,不敢抬头。听晏闻昭半晌都没应声,她心中犹如打鼓一般,鼓点越来越急促。 “我知道贸然提出这种请求,有些唐突,甚至荒谬。” 阮青黛勉强笑了笑,想要掩饰自己忐忑和难堪,可笑容里还是带了几分苦涩,“可晏公子,我有不能说的苦衷,只能借这门婚事脱身……” 晏闻昭眼里的波澜逐渐平息,又恢复了往日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方才说的交易,便是这桩婚事?” “是……” 阮青黛微微点头,“荇园一事虽未传出去,可知情者众多,已然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阮子珩说得没错,今日只是落榜,来日怕是还有其他手段……有了这桩婚事,我反而能护你周全。至于成婚后,晏公子也不必有顾虑,只要时机成熟,?我们随时都可以和离……” 她鼓足勇气抬眸,见晏闻昭薄唇紧抿,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心里一咯噔,“或者,晏公子还有其他任何要求,无论是仕途亦或是旁的什么,但凡我能做到的,定会勉力相助……” 晏闻昭的眸色越来越冷,“阮姑娘。” 阮青黛声音一滞,怔怔地望着晏闻昭。 晏闻昭一改往日的温润平和,眉宇间沾了些寒气,“男女婚配,在姑娘眼中竟只是一桩交易?那晏某在姑娘眼中,又是什么?” 他低笑一声,带着些讽意,“晏某绝不会将婚姻之事当做互利互惠的生意,更不是为了仕途不择手段,一心攀附的小人。” 阮青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似有不妥,神色一僵,着急地想要解释,“晏公子……我自然清楚你的为人……” “姑娘既清楚,那今日的提议,晏某权当没有听过。” 晏闻昭神色冷淡,侧身送客。 “……” 阮青黛攥紧了手中绢帕,死死咬着唇,一时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低着头仓皇离开。 “姑娘?” 听见身后的动静,兰苕转身迎了过来。 阮青黛走出亭子,步伐太过匆忙,下台阶时甚至崴了一下脚。下一刻眼眶都开始泛红,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 “姑娘你怎么……” 被阮青黛用力地攥了一下手,兰苕的话音戛然而止。 阮青黛闭了闭眼,半搭半拽地带着兰苕往外走,声音发涩,“……先走吧。” 直到这对主仆的身影消失在行廊尽头,晏闻昭才面无表情地从亭中走出来。 “为什么拒绝她?” 陆啸神出鬼没,站在晏闻昭身后,“她的提议,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拒绝得这么大义凛然,似乎不是你的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 晏闻昭漠然地收回视线。 虽然他还不清楚,阮青黛这一世为何会生出如此悖逆的心思。可上辈子被出卖、被背叛的隐痛却时时刻刻都在警醒着他,要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暗香又在四周萦绕不散,晏闻昭蹙眉,飞快地从袖中抖落出一枚梨膏糖,含入口中。 糖块在齿间被咬碎,片刻后,又吐出二字。 “备水。” 陆啸一愣,“又要沐浴?现在?” “现,在。” 晏闻昭拂袖转身,眉宇间尽是躁郁。 于他而言,阮青黛与她亲手掺进鼻烟壶里、将他折磨至死的傀儡散,没有丝毫不同。可这一世,他却不会饮鸩止渴,再与她无休止地牵扯下去…… *** “奴婢昨日便说了,您这法子太过离经叛道,定是行不通的……” 马车内,兰苕满脸的不赞同。 阮青黛靠坐在一旁,面上那些情绪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 方才她不过是一时难堪,下不来台,才会心绪起伏。此刻冷静下来,倒是再没觉得委屈难过什么的。 “一桩生意,谈得成自然是好,谈不成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需得另想法子。” 阮青黛叹气。 兰苕顿时瞪大了眼,“姑娘还想做什么?” “或许,该换个买家?” 阮青黛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如此既能成全我,也能分散其他人对晏闻昭的注意力……不过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寻到像他这么合适的人了。” 兰苕听得眉头直皱,“姑娘,您是当真不打算要自己的名声了。” “名声算得了什么……” 阮青黛轻声自语。 她抬眸看向兰苕,突然想起梦中这丫头也因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于是眼神又柔和下来,却变得愈发坚定。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嫁给姜屿。” 也不会让那些噩梦真的发生。 阮青黛的马车一回到魏国公府门口,立刻就有下人飞奔着进去通报,嚷嚷着“大姑娘回府了”,果然是等了她一整晚的架势。 “姑娘……” 兰苕搀着阮青黛下车,见了这阵仗也难得有些怂了,“要不您还是先在坤宁宫里躲一阵子,等国公爷的气消了再回来吧?” 阮青黛扯了扯唇角,还未答话,便见崔氏带着阮青棠迎面而来。 “大姐姐还知道回来?” 阮青棠自然是倨傲中掺了些怨毒,崔氏则收着些,仍作出一副忧心忡忡、无可奈何的模样。 阮青黛垂眼,向崔氏福身行礼。 “青黛,荇园发生了如此大的事,你该立刻回府才是,怎能一声不吭地就进宫去了呢?你父亲生了好大的气,口口声声要动用家法……” 崔氏叹气,偏头看向身后的下人,“来人,带大姑娘去祠堂。” 几个婆子应了一声,立刻朝阮青黛走了过来。见状,兰苕慌忙拦在阮青黛身前,打起气势喝了一声,“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崔氏又转向阮青黛,“青黛,你听母亲的,先去祠堂里跪着,待你父亲回来,再向他服软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也省得再挨顿家法不是?” 阮青黛咬着唇,默不作声。 兰苕转头看了一眼阮青黛,急得直皱眉头。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们姑娘的脾气了,能退就退,能让就让,只要能不与旁人发生冲突,宁愿委屈自己。 这些年也幸好她住在宫里,否则定是会被继夫人这一家子吃得骨头都不剩…… 就在兰苕以为阮青黛又要顺从崔氏的话,去祠堂罚跪时,阮青黛终于柔柔地开口了。 “敢问夫人,青黛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罚跪祠堂,动用家法呢?” 阮青棠按捺不住,冷笑道,“你未经父母之命,与外男私定终身,将魏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这还不叫过错?还敢在这儿顶撞母亲?” “青黛幼年进宫时,父亲曾在皇后和陛下面前说得明明白白,青黛的婚事只由皇后做主,魏国公府绝不插手。既然如此,青黛自然不必听从父母之命,只需遵从姑母之命。” 阮青黛声音轻柔,却刻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 言下之意,便是阮鹤年和崔氏都不配过问她的婚事,更没立场责罚她。 崔氏脸色微变,口吻不自觉刻薄了些,“你的意思是,皇后早就知道你与那寒门书生的私情,甚至默许你们二人来往?” “无论是否知晓,又是否应允,都与魏国公府无关。荇园一事,昨日在坤宁宫中已然了结,青黛今日……断无再跪阮氏宗祠的道理。” “阮青黛你……” 崔氏还未发作,阮青棠便跳起脚来。 “三妹。” 阮青黛转眼看过来,“若说不从父母之命需得罚跪祠堂,那不遵君令,又该当如何呢?听说昨日太子殿下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声张荇园之事……三妹这是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吗?” 阮青棠蓦地瞪大了眼,崔氏的表情也彻底沉了下来,再不顾忌什么体面,冷声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大姑娘去祠堂?!”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犹豫片刻还是将崔氏之命放在了前头。这次她们径直拉开了挡在前头的兰苕,直接朝阮青黛伸出手来……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一道威严的呵声自人群后响起,霎时定住了那几个婆子的动作。 崔氏循声望去,却像瞧见了靠山一般,登时变换了表情,快步迎上去,“国公爷回来了,妾身正要命人带青黛去祠堂……” “去什么祠堂。” 阮鹤年难得没对崔氏露出什么好脸色,表情阴沉得骇人。 见状,那几个婆子慌忙退开。阮青黛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只是抖了抖袖子,不紧不慢地向阮鹤年行礼,“父亲。” “父亲,不是您昨天说要让大姐姐在祠堂罚跪么?” 阮青棠不甘心地叫嚷起来。 阮鹤年皱眉,大手一挥,“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荇园之事,往后府中不许任何人再提!” 此话一出,崔氏和阮青棠顿时都哑了火。 拂袖离开前,阮鹤年看向阮青黛,丢下一句,“你跟我来。” ------------ 18 凌霄 阮青黛颔首,跟着阮鹤年往府内走,很快便将那乌泱泱的一群人甩在了后头。 “今日下朝,皇后娘娘特意派人来知会我,说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让我莫要插手。” 阮青黛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阮鹤年又开口道。 “也好,若此番能促成太子与你的婚事,那也不失为一种好手段。只是切记,莫要玩过了火,得不偿失。” 阮鹤年又看了一眼阮青黛,口吻里暗含告诫。 送走阮鹤年,阮青黛才缓缓站直身,眉眼舒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看来是姑母早已料到她回魏国公府后不好交代,这才替她想了这么一番欲拒还迎的说辞…… 也好,能拖一日是一日。等真到了与东宫决裂的那一日,魏国公府想要做什么也都来不及了。 栖云阁,碧萝和一众下人都等在院中,着急忐忑地等着前院的消息,直到看见阮青黛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院门口,才松了口气。 “姑娘!” 碧萝小跑着迎了上来,搀着阮青黛的胳膊上下打量,“国公爷可有为难你?” 阮青黛摇了摇头,“我没事。” 碧萝跟着阮青黛往屋内走,低声回禀昨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那就好……昨日国公爷不知为何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命人将栖云阁围了起来。夫人手下的婆子丫鬟在姑娘的闺房内搜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离开……” 阮青黛步伐微顿,侧头看向碧萝,唇瓣启合,做了个“账簿”的口型。 碧萝张望了一眼四周,阖上房门,转身取出松竹斋的账簿,交给阮青黛。 “姑娘放心,奴婢事先察觉到不对,早就把账簿什么的藏起来了,那些人什么都没能翻到。” 阮青黛点头,“果然还是要将你留在府里坐镇。” 烛光下,她随手翻了几页账簿,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刚进来的兰苕。 “兰苕,今日替晏闻昭出手,教训阮子珩的那个人,你可觉得……有些眼熟?” 兰苕愣了愣,“那人一脸凶相,奴婢哪敢仔细看……姑娘见过他?” 阮青黛放下账簿,低着眉思忖,“你觉得,他像不像那日我们在街头看见的杂耍艺人?” “那天那个艺人满脸都是伤,奴婢也没看清脸。不过应该不可能吧。” 兰苕不解地,“他那种没户籍的流民,怎么可能混进太学,还替晏公子出头呢?姑娘多半是认错了。” 阮青黛仔细想想,也觉得兰苕说得有道理,便没再细究,“许是我想多了。” 顿了顿,她支着额,揉了揉太阳穴,“明日该去一趟松竹斋,顺道将账簿还回去。” 碧萝颔首,“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这一夜,阮青黛又没能睡得安稳,双眼一闭,便开始做梦。不过梦见的却不再是九宸殿,而是白日里在太学,晏闻昭冷然拒绝她,请她离开的情形。 醒来后,阮青黛仍觉得有些难堪,心情也随之低落。 屋外天色阴沉,她吩咐碧萝将栖云阁的大门紧闭,对外只宣称她病了需要静养,转头就换了身轻便素净的衣裳,戴着帷帽悄悄从后门离开了魏国公府。 松竹斋。 店里主要卖的是古玩字画,寻常人家买不起,所以平日里也见不着什么客人。 阮青黛带着兰苕进了松竹斋,见四下无人,便摘下了帷帽,在绘有簪花仕女图的隔断屏风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掌柜迎出来,笑道,“姑娘这幅仕女图,画得真是绝妙,不少进店的客人都问我,这图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还想买你的其他画作呢。” 阮青黛是个一听旁人夸赞就害羞的性子,闻言耳根微微泛红,“莫掌柜太抬举我了。” “姑娘,听说皇后娘娘请了宫中的班大师教你作画,你怎么也算是师出名门,为何不像那些画师一样,给自己起个名号,说不定过几年也能像公孙颐那样,名满天下呢!” 莫掌柜越说越起劲,阮青黛都被说愣了。 像公孙颐那样名满天下?她从未想过。毕竟古往今来,那些青史留名的画师名家里,还从没有过女子…… “奴婢也觉得姑娘可以!” 兰苕也忍不住吹嘘起来,“班大师不是说了吗,姑娘的仕女和花鸟都不输旁人,唯独山水次一些。” 兰苕的话让阮青黛瞬间清醒。 她苦笑一声,“是啊,班大师总是说,未见山水,便画不出山水,所以我的山水图总是缺了那么些意境……” 可偏偏,她最喜欢的就是画不出却心向往之的山水。 见阮青黛情绪低落了下去,莫掌柜连忙转移话题,邀她去楼上雅间小坐。 阮青黛将账簿交还给莫掌柜,“我这次闲来无事,翻了一下账簿,发觉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莫掌柜能不能给我讲讲?” 她在账簿上指点了几处模糊不清的地方,原本不过是随口一问,可见莫掌柜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样子,阮青黛倒是警惕起来。 “大姑娘,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刚刚指的这几件古玩,虽写着高价,可最终实际进账……只有一文钱。” 莫掌柜终于编不下去,坦白道。 阮青黛面露错愕。 兰苕也惊讶地嚷了起来,“一文钱?那不就是送吗?” 莫掌柜避而不答,“这件鎏金观音坐像,卖给了辅相。这件黄釉飘彩瓶,卖给了吏部尚书,至于这幅寒林图,卖给了御史大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青黛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在做生意…… 楼下传来吵嚷声,莫掌柜同阮青黛打了一声招呼,便出去望风。 阮青黛怔怔地坐在雅间里。 原来姑母开这间松竹斋,真正的意图是笼络朝臣? 雅间的门忽然又被推开,莫掌柜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外,“姑娘……” “怎么了?来的是什么人?” 阮青黛察觉到什么,站起身来。 “……是长公主殿下。” 姜清璃在上京城素来招摇,就连进松竹斋也是浩浩荡荡一行人,阵仗甚至不输微服私访的帝王。 镶金嵌宝的御赐车驾停在松竹斋外,还有十数个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的男子堵在门口,个个身穿绛紫华服,若非佩着公主府的侍卫腰牌,估计没人会觉得这只是一支普通侍卫。 姜清璃懒洋洋地靠坐在搬到正中央的紫檀座椅上,掀起眼盯着面前大气不敢出的伙计。 莫掌柜从楼上忙不迭地跑了下来,惶惶行礼,“草民参见长公主。什么风把殿下您吹来了?” 姜清璃似笑非笑,“本宫要来赎一枚玉佩,白玉做的,凌霄花纹饰。” “赎?” 莫掌柜笑容勉强,“长公主,咱们这不是当铺,而是古玩铺子……” “这玉佩,是旁人三年前卖给你们的,如今本宫就是要替他买回来。” “这,这恐怕有些难办,或许这玉佩已经转手几道了……” “啰嗦什么?!” 姜清璃不耐地发起火来,“就是一枚白玉凌霄花玉佩!款式纹路,还有年份都说得这么清楚,你们一条一条帮本宫去查就是了!” 莫掌柜一噎。 “掌柜的。” 一旁的伙计将手里捧着的名册清单递了过来,讪讪道,“小的已经查过了,癸卯年五月十七,有人卖给咱们一枚白玉凌霄花玉佩……不过几个月后就被卖出去了。” 莫掌柜面露难色,转向姜清璃,“殿下,这便是不好再要回来了,不合规矩……”、 姜清璃怒急反笑,拍了拍手,“叫你们东家出来。” “殿下……” 姜清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本宫要见阮青黛。” 阮青黛三个字一出,莫掌柜的脸色霎时变了。 ------------ 19 颓山 大姑娘和松竹斋的关系,出了这道门,上京城应是无人知晓,长公主又是从哪儿查出来的?! 他不敢再与姜清璃争论,一边派人上楼通报阮青黛,一边引着这位不好惹的长公主往楼上走。 莫掌柜推开雅间的门,压低声音,“姑娘……” 阮青黛已经得了消息,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正对上扬着下巴走进来的姜清璃。 “阮青黛,你手下的人便与你一样,个个都是死脑筋么?!” “长公主殿下。” 阮青黛低眉敛目,福身行礼。 莫掌柜自觉地躬身退下,顺道带上了雅间的门。 姜清璃冷哼一声,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阮大姑娘私下经营松竹斋的事,本宫早就知道了,只是懒得声张,招惹是非。” “……多谢殿下。” “可今日,本宫一定要赎回那枚凌霄花玉佩。你若办不到,那有些秘密,本宫也就没必要替你保守了。” 姜清璃话语中的威胁昭然若揭,阮青黛自然没有那么想不开,要跟她对着来。于是只能主动斟了杯茶,温言细语地劝道。 “殿下莫急,这玉佩并非一定找不回来,只是要费些周折……臣女会让他们去找买家,追溯这枚玉佩的流向,还请殿下再宽限几日。” 听了这番话,姜清璃那一身扎人的刺才被抚平理顺,又慵懒地靠回椅背,语调得意,“算你识相。” 见阮青黛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姜清璃恩赐地抬了抬手,“你也坐吧。” “是。” 阮青黛暗自松了口气,垂着眼在另一侧落座,不再吭声。 雅间内寂静了片刻,终是姜清璃忍受不了,率先打破沉默,“你就不好奇,本宫为何非要这玉佩不可?” 阮青黛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顺着姜清璃的话问道,“不知殿下要这玉佩做什么?” 姜清璃这才满意地翘起唇角,“本宫瞧上了颓山馆的柳隐公子。” 阮青黛眼睫微微一颤,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偏偏姜清璃放下茶盅凑过来,不错眼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知道她受不了这些,就故意说得更多来刺激她。 “听说柳隐公子从前落魄时,就是在你们松竹斋卖了那枚凌霄花玉佩。那玉佩是他母亲的遗物,所以他至今仍记挂着。本宫若是能寻到这块玉佩,给他个惊喜,定能一举夺得他的芳心……” 阮青黛仍是一声不吭地埋着头,姜清璃只以为她是懒得搭理自己,于是话音一顿,啧了一声,“你不会不知道颓山馆是什么地方吧?那可是……” “臣女知道。” 出乎姜清璃的意料,阮青黛竟突然开口接过了话茬,声音听着仍是温和木讷的,没什么波澜。 “……你知道就好。” 姜清璃怔了一下,才撤回身子,继续说道,“柳隐公子如今是颓山馆的头牌,容貌生得极好……” “比殿下的那些侍卫还要貌美么?” 阮青黛掀起眼,又冷不丁问了一句。 姜清璃呆住,彻底傻眼了。 平日里她说这些话,阮青黛从来都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样,今日怎么转了性,竟还敢反问她?! 似是怕姜清璃没听清楚,阮青黛又贴心地重复了一遍。 姜清璃回过神,“自然!不仅是容貌,柳隐公子的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完全不输那些清高自高的臭儒生!” 想起什么,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也不知在内涵谁。 阮青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当真厉害。” “……” 姜清璃愈发觉得诡异,盯着阮青黛半晌,却没在她脸上瞧出半分奉承讽刺的意味,“你今日……” 话刚问了一半,雅间的门便被敲开。 莫掌柜走了进来,“姑娘,那枚玉佩我已经叫人去寻买家,尽量三日内追回来。” “罢了,那本宫就三日后再来。” 姜清璃起身,理了理鬓发,“今日颓山馆还有柳隐公子亲设的书画雅集,本宫可没时间再在这里耗着……” 说着,她走到雅间门口,又转身看了一眼阮青黛,习惯性地调侃道,“阮青黛,你今日听本宫说了这么多,可要随本宫一同去颓山馆见见世面?” 阮青黛一愣,抬头看过来,那双素来端雅沉静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可以吗?” 她小声问道。 镶金嵌宝的御赐车驾浩浩荡荡离开了松竹斋。 直到坐上车驾,姜清璃仍是懵的。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阮青黛,你没中邪吧?” 阮青黛面色讪讪,“殿下您又在说笑了。” “你……就这样跟本宫去颓山馆?” 阮青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是朴素了些,恐怕会被人看低。但跟在您身后,应当不至于拦在颓山馆外吧?” “你……” 与阮青黛认识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姜清璃头一回被噎得说不出话,“颓山馆是找男人的地方。你阮青黛缺男人吗?若让姜屿知道你跟着本宫去颓山馆……” 想起姜屿那个脾气,姜清璃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谁知道阮青黛会真的答应,这下可好,竟给自己惹了桩大麻烦。 “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又岂会在意臣女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生怕姜清璃打退堂鼓,阮青黛连忙补充了一句,“殿下不会是怕太子怪罪吧?” 姜清璃嘁了一声,“本宫是长公主,会怕那小子?也罢,不提他了。太学那个,那个叫晏闻昭的呢?那日在荇园,你不是才与他互许终身么?” 听到晏闻昭三个字,阮青黛才不自在地低垂了眼,解释道,“没有互许终生……” “没有?” 姜清璃越发摸不着头脑。 “是臣女一厢情愿。” 阮青黛尴尬地别开脸,耳根有些发红,声音轻飘飘的。 姜清璃面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便是幸灾乐祸地抚掌大笑,“原来他也瞧不上你?!” “……” “难怪你今日这般反常,原是受了情伤。” 姜清璃恍然大悟,终于将一切都理顺了,看阮青黛的眼神也带了点惺惺相惜。 她倾身过来,拍拍阮青黛的手背,“想开点,为男人伤心可不值当。今日算你走运,跟本宫去颓山馆待上半日,保准你将那个臭书生忘得一干二净!” 阮青黛垂眸,遮掩了纷乱的心绪,乖乖点头。 长公主的专属车驾很快就驶入上京城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的仙琼坊,在颓山馆外停下。 姜清璃是这里的常客,每个月至少有十来天会来此处,附近的商铺和摊贩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一次,长公主身后竟还带了一位贵人…… 阮青黛紧跟着姜清璃下了车,兰苕快步上前扶住她,看似搀扶,实则还带着最后的拉扯,“姑娘……” 阮青黛侧头,便对上兰苕那双恳切不甘的眼。 “您当真想好了?若跟着长公主走进这道门,一切便无法回头了!” “……” 阮青黛顿在原地,目光下意识朝四周扫了一圈,果然瞥见街巷里越来越多的人朝她们这边投来视线,而大多都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阮青黛攥了攥衣袖,仿佛已经听见那些人正在窃窃私语议论她的身份。 怕是她前脚刚踏入颓山馆,后脚整个上京城便会将阮大姑娘与长公主一同寻花问柳的奇闻传得沸沸扬扬…… “阮青黛?” 姜清璃已经在一众小倌的围簇下进了颓山馆,见阮青黛没跟上,才转过身来等她。 “姑娘!” 兰苕也死死拽住阮青黛的衣袖,着急地唤她。 阮青黛闭了闭眼,眼前又闪过梦里那双阴鸷仇恨的眼,和那执着匕首刮肋骨削肉的手掌。与此同时,耳畔也仿佛回响起姜屿笃定而刻薄的声音—— “东宫的好处不是给旁人白占的,阮青黛既领受了,就合该安分守己做儿臣的人!” “事到如今,阮青黛她只配做儿臣的妾!” 阮青黛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 她一咬牙,终是下定决心地将兰苕的手拉开,随后追着姜清璃,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颓山馆。 *** 太学,辟雍堂。 斋仆打着哈欠,提着铜锣从堂外经过,随手敲了几下。 正是午后最昏昏欲睡的时候,其他两舍的学生都纷纷回学宿休息,唯有上舍生们还被留在辟雍堂内,要完成今日的二十道墨义方才能离开。 堂内最上首的书案,横着一把戒尺,原是学官的位置,此刻却被身为学谕的晏闻昭占据。 晏闻昭仍穿着那身藏青色褴衫,静坐在书案后。他早已完成了所有墨义,于是手里捧着一方书卷,眼眸低垂,眉宇间静若深山,俨然一派闲适从容的姿态。 “笃笃。” 堂侧的雕花窗半开着,传来几声叩击窗沿的动静。 晏闻昭掀起眼,就看见几个人影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徘徊,叫醒了正在窗边昏睡的阮子珩。 “吵吵什么?!” 阮子珩烦躁地睁眼,一把推开窗户。 这动静顿时吸引了辟雍堂内其他人的注意力,众人下意识朝窗边看去,唯有晏闻昭淡淡地收回视线,将手中书册翻了一页,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世子爷,出大事了……” 窗外是阮子珩在外舍的那几个狐朋狗友。他们隔着窗通风报信,声音虽略微压低了些,可辟雍堂内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今日一早逃课去了仙琼坊,结果在颓山馆外头撞见了长公主殿下!” “她不是一贯爱去那种鬼地方,大惊小怪什么?” “长公主去那里一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阮子珩百无聊赖地直起身,兴致缺缺,“谁啊?” 那几人相视一眼,“您的长姐,阮青黛。” “阮青黛”这三个字犹如巨石投湖,瞬间砸碎了辟雍堂内的沉沉死寂。 晏闻昭翻页的动作一滞,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反倒是堂下的其他学子,被这则消息惊得面面相觑,甚至顾不得阮子珩还在场,就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阮子珩面露震惊,一把揪住外头那人的衣领,将他拉近,“阮青黛去了颓,颓山馆?!你疯了还是她疯了?” “世子爷,是我们亲眼所见……她和长公主一同进的颓山馆,我们为了确认有没有看错,还特意跟进去了。” “今日颓山馆那个头牌,叫,叫柳隐的,办了个书画雅集,所有到场的客人都需作画一幅。长公主画不出来,还是让阮青黛代笔,当众画了一幅兰花图!结果您猜怎么着?” “那柳隐一露面便看中了那幅兰花图,邀作画人上楼一叙……” 几人的交谈声越来越响,周围的学子们也浑然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训诫抛诸脑后,纷纷放下手中的纸笔,朝窗边围靠了过去,想要听得更详细。 整个辟雍堂,只剩下晏闻昭还端坐堂上。 刺眼的日光自窗扉照进来,将这位学谕大人的侧脸都映得彻亮,甚至模糊了清隽锋利的轮廓,神情难辨。 乍一看虽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那只攥着书卷的手却有一瞬间暴起了青筋…… “然后呢?” 阮子珩迫不及待地追问,“阮青黛当真上了楼,与一个小倌独处一室了?” “那倒没有……她是和长公主一起上去的,二人进了那柳隐的屋子,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砰——” 戒尺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窗边围聚的众人一惊,纷纷转头朝堂前看过来,只见晏闻昭立在书案后,手里握着戒尺,平静寡淡的面容似乎裂开了一角缝隙,露出内里的暗流涌动。 “收卷。” 他薄唇微启,吐出二字。 ------------ 20 柳隐 东宫,正是太子午睡的时辰,宫人们来往行走都格外当心,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搅扰了太子休息。 然而姜屿这两日心情烦闷,在榻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只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披衣而起,径直去了书房。 午后闷热,姜屿翻看着折子,崔湄儿端了碗甜汤进来,小心翼翼地放下后,便站在一旁轻轻地为他打扇。 姜屿微蹙着眉,有些心不在焉,忽地一转头,额角刚好撞在那落下的扇沿。 “嘶。” 他吃痛地吸了口气。 崔湄儿一惊,连忙凑近查看姜屿的额角,“殿下恕罪,湄儿,湄儿不是有意的……” 姜屿本想发怒,垂眼看见是崔湄儿,神色才缓和下来,接过崔湄儿手中的扇子,搁置到一旁,“湄儿,你不必在这儿做这些事。” 崔湄儿一愣,“可,可湄儿是您亲自封的东宫女官。” “孤封你做女官,只是为了让你不受人轻视,没有要你贴身伺候的意思。” 姜屿温声道,“湄儿,你知道的,自从你在江南替孤挨了一箭后,孤就一直将你视作亲妹妹。” 崔湄儿神色一滞,不自在地垂眼。 姜屿却未曾察觉,“孤将你带到上京城来,也是为了让你脱离崔府那个虎狼窝。你在崔府,崔寅那个做父亲的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那位嫡母也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说着说着,他忽然话音一顿。 崔湄儿这样的境遇,倒是和一个人有八九分相似…… 姜屿眸光微闪,“总之,你不必将自己当成下人。” “……是。” “殿下。” 一人在门外唤了一声,霎时打破了书房内的氛围。 姜屿掀起眼,“进来。” 穿着螭虎纹玄衣的侍卫推门而入,“殿下。” 姜屿看了一眼身侧的崔湄儿,“你先回去吧。” 直到崔湄儿退出书房,那侍卫才快步走到姜屿跟前,将一封书信呈了上来,“殿下吩咐的事,属下已经打探到了。” 姜屿伸手接过,展开。 “昨日皇后娘娘将魏国公唤去坤宁宫,二人说的便是这些,一字一句绝无遗漏。” 姜屿低头凝视着信上的对话,眉峰逐渐舒展开来,头顶压抑了许久的那团乌云也一点一点消散,好似阴了两天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般晴朗起来。 “孤就知晓,阮青黛心心念念这储妃之位……怎么可能说放下便放下?” 姜屿冷嗤一声,手指在信上轻轻弹了一下,“原是知道变通了,换了个别的法子,同母后一起算计孤。” 话虽如此说,可姜屿脸上却没有分毫被算计的愠怒,反倒隐隐透着一丝欣悦。 见他如此反应,侍卫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不该将今日在街上的见闻告知。 姜屿意识到什么,一低眉,收敛了面上外露的情绪,“怎么了?” 侍卫犹豫了片刻,试探道,“今日有件奇闻,已经在上京城内传遍了,不知殿下可有听说?” “何事?” “阮大姑娘今日随着长公主去了……去了一趟颓山馆。” 姜屿一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去了哪儿?” “仙琼坊的……颓山馆。” 姜屿眸光一缩,猛地站起身,他刚要发飙,目光触及手中的书信,又瞬间冷静下来。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心绪难平,焦躁地在书案后来回踱步,半晌才将那封书信揉皱丢开,“且再由她闹上几日,孤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沉不住气。” *** 日暮时分,天光渐暗。仙琼坊内的食肆酒家都已高高挂起了灯笼,柔和斑斓的灯火交织着夜色,映照在来往的行人面上。 阮青黛和姜清璃从颓山馆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容貌俊美、风流出尘的男子。 男子随意地披散着发,肩上拢着一件鸦青色氅袍,衣襟半敞着,凌乱中透着一丝轻狂不羁,正是这颓山馆的头牌,柳隐公子。 柳隐亲自将阮青黛和姜清璃送到颓山馆门外,唇畔挂着笑,“那就说好了。明日花朝节,在下随长公主殿下一同出城踏青。” 他垂眸,目光掠过站在后面的阮青黛,眼底浮起几分笑意,“阮姑娘也会到场吧?” 阮青黛愣了愣,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得姜清璃抢在前头应道,“自然。她一定会去的。” 柳隐笑了笑,道了声告辞,才转身回了颓山馆。 阮青黛目送着他的背影,神色怔忪。 不知为何,自打她见了这位柳隐公子的第一眼,就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虽作风浪荡,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此人与颓山馆的其他小倌不太一样。 “人都走得没影了,还看!” 姜清璃叱了一声。 阮青黛惊得回神,连忙收回了视线,跟在姜清璃身后往马车上走。 可就在上车时,阮青黛忽然察觉到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她下意识顺着那目光看去,刚好撞见一人鬼鬼祟祟地拉下斗笠,转身就走。 “怎么了?” 见她不上车,姜清璃又探出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背影。 还不等阮青黛开口,姜清璃就猜出了几分,“有人跟踪你?” “……好像是。” “来人。” 姜清璃脸色一沉,立刻唤来了车外的侍卫,“追上那个人,押回公主府。” 阮青黛跟着姜清璃去了公主府,在堂屋里没坐一会儿,便看见公主府高大俊美的紫衣侍卫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押了进来。 那人被踹了一脚膝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斗笠也随之掉落。 看清那人的面容,阮青黛一惊,蓦地站起身,“是你?!” 姜清璃面露诧异,“你认识他?” 阮青黛脸色微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此人竟就是荇园春宴那日将她迷晕的船夫! 尚未查清此人的身份,阮青黛不敢将船上之事告诉姜清璃,只支吾道,“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上次见他时,他穿着螭虎纹的衣裳,我本以为他是螭虎卫……” “螭虎卫?” 姜清璃皱眉,“姜屿的人,不至于是这种货色吧?” 姜清璃向公主府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拖出去审吧,看看究竟是东宫的人,还是什么滥竽充数的杂碎。” “……” 阮青黛咬唇,有些担心那船夫招出什么不该招的东西,可想着姜清璃也不会不顾忌皇室的颜面,便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侍卫将船夫拖了下去。 也不知是公主府的侍卫太狠辣,还是那船夫太好对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审出了结果。 “魏国公府?” “是,那人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受魏国公夫人的指使,魏国公夫人还特意让他穿上螭虎卫的衣裳掩人耳目……” 阮青黛眸光一颤,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猝然收紧。 崔氏…… 一个出乎意料、但又没有那么意外的答案。 她知道崔氏和阮青棠一直对太子妃之位虎视眈眈,却没想到她们竟有如此狠毒的心机。不仅要毁了她的清白,还故意叫她误以为是姜屿的手段,不敢将此事闹大…… 阮青黛只觉得脊骨上窜起一丝寒意。 “你这位继母,做事还真有意思。” 姜清璃奇怪地看了阮青黛一眼,“假扮成螭虎卫,算什么掩人耳目?” 阮青黛攥着手,待心绪平复后,才起身,“多谢殿下今日助我拨开迷雾,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 “什么?” “能不能请您,把此人暂时关押在公主府,来日……或许还有用处。” 姜清璃来了兴致,“你要与你那继母清算旧账?这热闹,本宫是一定要凑的。放心,人在长公主府,跑不了。” 阮青黛抿唇,又郑重其事地福身,“多谢殿下……时候不早了,臣女也该告辞了。” 姜清璃一愣,连忙拦住阮青黛,斩钉截铁道,“你今夜就在公主府留宿。”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殿下,这就不必了,臣女今夜还是回……” “回哪儿去?” 姜清璃抱着手臂瞪她,“是回魏国公府,还是回坤宁宫?在颓山馆待了大半日,皇后和魏国公今夜岂能饶得了你?本宫若是放你走了,明日怕是只能给你准备后事了!” 这道理阮青黛心里自然也清楚。她的确想着若有什么地方能让她躲段时日就好了,可长公主府…… 一想起长公主府后院那塞都塞不下的面首幕僚,阮青黛心里仍是有些发怵。 姜清璃却铁了心不放她走,“你自己要寻死,本宫也不拦你,可需得过了明日再说。否则,本宫要如何跟柳隐公子交代?” “……殿下不是喜欢柳隐公子么?” 阮青黛手指绞着绢帕,忍不住问道,“明日那样好的机会,为何非要带上臣女?” 就像今日,那柳隐公子喜爱书画,便一味地寻她说话。 阮青黛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每每都将话茬递回给姜清璃,偏偏她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对此不以为意,也没有半分拈酸吃醋。 姜清璃反应了一会,才明白阮青黛的意思,顿时笑出声来。 “放心,你尽管与他风花雪月。本宫要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心,与他说那么多做甚。况且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儿,本宫自小便厌烦,有你在,也省得本宫装模作样费脑筋……” “……” 阮青黛额角隐隐抽疼。 “明日,他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顾忌本宫。只一点,本宫要你消失的时候,你就得消失得彻底些。可明白了?” 阮青黛犹豫片刻,喃喃应声,“是。” *** 夜色深重,一间间学宿都燃着烛火,苦读了一整日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里,闲聊着今日的见闻。 最角落的学宿门窗紧闭,将那些谈笑声隔绝在外。一侧的书案上铺陈着字帖,晏闻昭眼眸低垂,提笔站在书案后,看似在习字,笔锋却悬在宣纸上,迟迟未动。 窗户突然被推开,屋内的烛火骤然曳动,映在晏闻昭侧脸上的烛影也扭曲了一下。 陆啸翻窗跳了进来,浑身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等急了吧?” 他拍拍身上沾的灰,“我方才回家送了趟药,所以回来晚了。” 晏闻昭眼也未抬,漠然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陆啸走过来看了一眼,嘲讽道,“我走时你便写到这荒字,怎么都一个多时辰了,还是这个荒字?” 晏闻昭掀起眼,漫不经心地扫了陆啸一眼,手下却啪地搁了笔,又合上了字帖,“打听到什么了?” “阮青黛今日的确去了颓山馆,还跟那位柳隐公子约好了,明日一同出城踏青。” 陆啸说道。 “……” 晏闻昭往圈椅上一坐,紧抿着唇,神色莫测。 “不仅如此,她今夜甚至都没回魏国公府,而是跟着长公主去了公主府。” 陆啸挑眉,“如今上京城都传遍了,说阮大姑娘因为做不成储妃,性情大变,竟铁了心要与离经叛道的长公主厮混在一起……人人都说她是因为太子,我倒觉得,这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晏闻昭唇角弯着点弧度,神情却森冷而阴沉,没有半分笑意,就连声音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叫她去颓山馆,叫她与一个小倌谈笑风生的?” “她似乎要找个家世寒微、容易拿捏的夫君。你既拒绝了她,她自然要另寻他人。长公主身边,这样的人可不少,找她牵线是最简单的。还有那颓山馆的柳隐公子,若是能赎身,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对了……” 陆啸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晏闻昭皱眉,“什么脏东西。” “我特意从颓山馆偷了一张柳隐公子的画像,瞧着与你还有几分神似啊。看来这位阮大姑娘唯独喜欢你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晏闻昭顿了顿,目光在那画像上扫了一眼,随即又回到陆啸身上,语气极冷。 “下次去医馆,让大夫治治眼睛。” “?” “我不用瞎了眼的人。” 陆啸在外头奔波了一个时辰,回来就得了一句瞎眼的评价,他沉下脸,抬手便将画像丢到烛台上烧了。 晏闻昭盯着窜动的烛火,蜷曲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若有所思。 陆啸已经走到门口,还是不甘心,转头看他,“你当真什么都不打算做?” “做什么?” 晏闻昭眉宇间的冷意消失殆尽,眼底又恢复一潭死水。他重新翻开书案上的字帖,云淡风轻道,“她要嫁公主府的幕僚,还是颓山馆的公子,都与我无关。” 陆啸轻嗤一声,直接拉开门,谁料门外竟站着两个上舍生,抬着手,看样子是正要敲门的架势。 陆啸立刻敛了表情,低着头做出几分恭谨的姿态,迅速离开。 晏闻昭在看见门外有人的第一时间,便已换上谦卑有礼、谦谦君子的伪装,起身道,“高兄,程兄。” 两个学子相视一眼,才心有余悸地走进来。 “晏兄,你这新买的下人面相着实有些凶悍了……不过若非如此,也镇不住那些恃强凌弱的纨绔公子。” 晏闻昭笑了笑,“二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是想问你,明日休沐,你可要与我们结伴,去城外踏青,散散心?” “踏青?” 晏闻昭眸光轻闪。 “是啊,明日是花朝节,上京城的习俗便是要去城郊赏花投壶,骑马射箭。届时也会有不少世家权贵在郊外搭设帷帐,宴请宾客。” 见晏闻昭反应并不强烈,两人又劝道,“晏兄,你日日闷在太学勤学苦读,简直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明日便与我们一同出城吧。” 晏闻昭低着眼,沉默半晌,才一扯唇角,“好。” ------------ 21 踏青 在长公主府留宿,阮青黛做了一整晚的心理准备。 于姜清璃而言,长公主府自是千好万好的神仙居所,可对自小便没怎么与男子接触过的阮青黛来说,却无异于“龙潭虎穴”。 可她想着,连颓山馆那种地方自己都能待上大半日,那长公主又能恐怖到哪里去呢? 这单纯的念头,终是在她沐浴完毕,推门看见一屋子衣衫半褪、俊美倜傥的美男子时,彻底碎裂。 阮青黛惊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别开脸,朝后退去,“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兰苕跟过来,看清屋内的情形也吓了一跳,连忙尖叫一声,抬手捂住了眼睛。 其中一人起身笑道,“我等遵照长公主之命,前来服侍姑娘。” “不必了!” 阮青黛脸色都青了,强作镇定,“多谢殿下美意,不过我今日没这个心情……诸位请回吧。” 将一屋子男人打发出去后,阮青黛惴惴不安地锁好门窗,才熄了灯和衣躺在榻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那些“幕僚”的刺激,她闭上眼,便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境…… 梦中,她亦侧躺在榻上,眼前是绣着蹙金花纹的明黄帐幔。身后忽然一沉,贴上一股炙烫的热意,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阮青黛微微一颤,下意识要闪躲,却被一只手捞了回去,牢牢地箍在怀里。 紧接着,两片薄唇倾压下来,含着她耳垂,厮磨了好一会儿,才沿着她的耳廓、侧颈继续亲吻。 阮青黛动弹不得,两颊涨得通红,眼里泛起雾气,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身后那人的动作顿了顿,忽地抬手将她翻了过来。 昏暗中,那双乌沉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的双眼,顺势又落在她的唇瓣上。 冰冷修长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脸,拇指抵在她的唇上,一点点用力,将她暗自咬着的唇瓣撬开。 “阮青黛……” 那人低声叱问,“你与你夫君敦伦时,难道也如哑巴一般么?” 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蓦地张唇,狠狠咬住了那根探至唇齿间的手指。 她用了极重的力道,舌尖甚至蔓开了一丝腥味,那人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似的,一味地任她咬。那幽深的瞳仁甚至还兴奋地紧缩了一下,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亮。 衣襟被“撕拉”一声扯开,阮青黛牙关的力道下意识一松,那人便顺势抽开手指,掐着她的下颌,强硬地吻了上来。 他的动作比平时更重,带着几分偏要她发出声音的执拗。 阮青黛忍了许久,可最后疲累到了极点,到底还是让他如了愿。 听见她无意识发出的细弱低吟,那人愈发失控地揽着她,拭去她眼角的泪珠,随后靠过来贴在她耳畔,含糊不清地唤道,“眉眉……” 他嗓音沙哑,暗藏着疯狂与恶意。 “朕与你的夫君,你更爱谁?” 阮青黛瞬间惊醒,蓦地睁大眼。 纱帐内,一切旖旎烟消云散。睡在她身侧的也不是什么男人,而是兰苕。 “……姑娘?” 兰苕迷迷蒙蒙地醒来,嘟囔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阮青黛深吸了口气,连忙背过身,不愿让她瞧见自己面上残存的红晕。 “没事,睡吧。” 兰苕应了一声,很快呼吸又平稳下来。 阮青黛却睁着眼,再无半分睡意。 这长公主府再荒唐,竟也荒唐不过她的梦…… 正值酣春,天光亮得越来越早。 阮青黛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叫醒兰苕起身洗漱。很快,便有侍婢前来传话,说长公主请她一同用早膳,还送来了一套天青色的衣裙。 阮青黛没有多问,直接换了衣裳去见姜清璃。 膳厅里,姜清璃已经盛装打扮,坐在桌边饮茶,瞧见阮青黛今日的妆扮,颇为满意。 “这衣裳既衬你,又不会压了本宫的风头,甚好。” 她又盯着阮青黛的脸色打量,“昨夜休息得如何?” 阮青黛表情微微僵了一下,“挺好的,多谢长公主收留。” 姜清璃眯了眯眸子,“昨夜本宫可是把最喜爱的幕僚都差使去你那儿了,你竟不识货,将他们都赶了回来。” 阮青黛勉强笑笑,“既是殿下心爱之人,臣女又怎敢觊觎?” “哦……所以你并非嫌弃他们,而是顾忌本宫,才不敢与他们亲近?” “……” 阮青黛一时语塞。 “这有什么的。” 姜清璃摆摆手,笑容带着些刻意和恶劣,“本宫还当你不喜欢他们。你既喜欢,今日出城,本宫便将他们都带上。这样本宫与柳隐公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便叫他们陪着你。” “殿,殿下……” 不等阮青黛反驳,姜清璃已经风风火火地起身,“来人,备车!” 上京城的城郊绕着淮水,两岸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下游是成群结队来踏青、放纸鸢的百姓,上游则布满了富贵人家搭设的幕帷,由各家的护院把守。 程家也是官宦世家,在堤岸圈了一块地。程家公子邀了与自己相熟的太学生,在亭中饮酒作诗,赏花投壶,晏闻昭便是其中之一。 他今日总算没穿那身太学褴衫,而是穿了件新做的天水碧宽袖纱袍,用一根毫无纹理形制的木簪束着发,本就清隽出挑的容貌,再加上这身温润淡泊的气质,任谁看了,都觉得此人高不可攀,绝不会往出身清贫上想。 “晏兄,我们去投壶,你可要来?” 有人热情地唤他,递来一枚投壶的箭矢。 晏闻昭接过箭矢,淡声道,“诸位先行一步,晏某稍后就来。” 众人哄闹着离开,待他们走远,晏闻昭才敛起唇角的弧度,施施然起身,看了一眼身后作随从打扮的陆啸,“出去走走。” 二人离开堤岸,循着一处窄小的石阶走入僻静的竹林。 正值春日,林中一片青翠,竹叶上缀着晶莹剔透的晨露,露珠里还映着斑驳的日光。 往上走了近百阶,终于有一座凉亭掩映在翠竹后。而凉亭里,已经有一人背对着他们站在亭中。 听得晏闻昭他们上来的动静,那人才转过头来,是个年纪与晏闻昭相仿的青年,穿着一身素净简单的墨蓝长跑,面容清冷静肃。 “苏大人。” 晏闻昭走入亭中,唤了一声。 陆啸识趣地站在亭外,没有跟进去。 直觉告诉他,晏闻昭的事,他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昨日晏闻昭特意让他暗中给大理寺少卿苏妄送了一封信,约他今日在淮水竹林相见,神神秘秘的,也不知为了什么…… 亭内,苏妄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晏闻昭,“给我送信的人,是你?” 晏闻昭颔首。 “你怎么知道,我在查四年前的赈灾案?” 苏妄心中既有疑虑,又有防备。 晏闻昭笑了笑,“晏某如何知道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与大人目标一致,有共同的仇敌。” 苏妄皱眉,“我只想查明真相,没有仇怨,也没有敌人。” 晏闻昭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四年前,崇州望县地动。皇上下诏,赈济流民,抚恤安置。可一年后,望县的灾情却一点也没好起来,流民无地耕作,还是被逼着成了盗匪流寇。望县的县丞……” 他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随即才继续道,“望县县丞为百姓鸣不平,想要揭发崇州当时的知州崔寅贪墨赈银,却反被崔寅杀人灭口,对外只称这位心系百姓的县丞是死于流寇之手。” 苏妄怔了怔,“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你可知空口无凭污蔑朝廷命官,会有什么后果?更何况,那崔氏背后还有魏国公府撑腰……” 晏闻昭垂眼,哂笑一声。 后果?没人比他更清楚崔氏和魏国公府的手段。 前世他不清楚朝局人心,亦不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所以孤身入京后,他四处投告,就连留下阮青黛的帕子,也是想借此机会接近阮青黛,好通过她进宫告御状。 没想到反而打草惊蛇,让崔氏得了风声。 当初姜屿判他断手黥面之罪,其中亦有魏国公府和崔氏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 前世他复位后,固然报复了魏国公府和崔氏,可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私仇,而非公理。 重活一世,他想要覆灭魏国公府和崔氏,仍是易如反掌。可他如今变得贪心了,他不仅要他们死,还要他们,包括姜屿,都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晏闻昭眼底蕴着幽暗,“并非空口无凭。证人证词,我都有。” 听晏闻昭这么说,苏妄眸子一亮,可转瞬又疑惑起来,“那你为何……” 晏闻昭掀起眼,静静地看向苏妄。 苏妄立刻反应过来,将“不报官”三个字咽了回去。他蹙眉,神色又沉了下来,“的确。魏国公是国舅,崔氏又有在江南照拂太子之功,别说你,就连大理寺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得徐徐图之……” 忽然想起什么,苏妄看向晏闻昭,“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对望县之事如此清楚?” 日光偏斜,被竹叶遮去。 晏闻昭清隽的面容蒙上一层暗影,他淡声回答,“望县县丞晏济之,是家父。” *** 长公主的地盘围着织金帷帐,又有穿着绛紫华服的俊美侍卫守着,在淮水河畔便尤为显眼。 帷帐内,姜清璃坐在最上首,右下方坐着白衣翩翩、摇着折扇的柳隐,而他对面,则是被五六个幕僚围簇在中央的阮青黛。 “阮姑娘,喝茶。” “……谢谢。” “阮姑娘,茶水的温度如何?可要在下帮你吹得凉些?” “不用了!” “阮姑娘,你脸怎么红了?” “定是这帷帐里太过闷热,在下为姑娘打扇。” “……” 阮青黛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一时间就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兰苕。 然而兰苕被这群男人排挤在外,无论如何都靠不过来,只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柳隐摩挲着茶盏,以一种玩味的眼神打量着阮青黛,“阮姑娘似乎有些不自在?” 姜清璃的目光也落在阮青黛身上,憋着笑说道,“怎么会?这几位公子都是她亲自从公主府挑选,特意带出城的,他们相处得很是投缘。青黛,本宫说的对么?” 阮青黛强颜欢笑,“……是,殿下说得没错。” “还有啊,今天来之前,你不是与本宫说,淮水河畔春光正好,正适合一群人在树下玩扎盲么?” 姜清璃朝阮青黛使了个眼色,“本宫与柳隐公子还有事要商议,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阮青黛立刻明白这是要让自己消失了,忙不迭应道,“是,臣女告退。” 谁料刚一站起来,身边那些幕僚竟也纷纷起身,顺势拥着她往外走。其中一人竟还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素色绸带,“阮姑娘,待会就用这绸带蒙眼如何?” “……” 日光晃眼,微风轻拂。 阮青黛无可奈何地立在柳树下,双眼已经被那光滑的绸缎缚住。她抬手,摸了摸脑后束扎的结扣,轻轻扯了一下,却发现那结竟是越扯越紧。 “阮姑娘,这结的打法是在下祖传,你自己可是解不开的……待你捉住我们其中一人,在下自然会帮你解开。” 身边那几个幕僚终于散开,声音里尽是调笑,“姑娘,开始吧。” 淮水河畔,晏闻昭从竹林出来后,就不紧不慢地朝上游走,手里还拿着那支投壶的箭矢。 陆啸抱着手臂跟在后头,“那苏大人,就这样被你收买了?” “他是个性子刚直的,怎么会被收买?” 晏闻昭淡淡地说道,“他只会站在公正义理这一边。” 陆啸憋笑,凶恶的面容隐隐抽动,“公正义理……你?” 晏闻昭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啸这才勉强收敛了自己狰狞的表情,冷嘲热讽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前面就是长公主的帷帐了。你过去做什么?旁人嫁公主府的幕僚,还是颓山馆的公子,跟你有关系么?” 晏闻昭用箭矢拨开眼前挡路的柳枝,语调凉薄,“早知你如此多话,我宁愿用五百贯买个哑奴。” “……” 织金幕帷近在咫尺,长公主府的侍卫们却不似寻常人家的护院,把守在幕帷外,而是三三两两,懒散懈怠地围坐在一起玩着双陆,毫无规矩可言。 晏闻昭和陆啸轻易便绕开他们,从无人把守的西面走进了幕帷。与此同时,男子们的笑闹声也从柳树荫下传了过来。 “阮姑娘,小心些!” “阮姑娘,你这样打转可不是办法,便是再给你两个时辰,你也捉不住人啊。” 晏闻昭身形一滞,面上那层斯文清隽的伪装突然崩裂了一角,唇畔本就浅薄的笑意荡然无存,眉眼间也有一刹那的扭曲阴沉。 他站定,循着声音望去。 不远处,几个相貌俊美的男子笑成一片,围绕着一个圆心,时快时慢地躲闪游走。众人穿梭行动间,露出了正中央身穿天青色裙裳、被绸缎缚住双眼的阮青黛—— 她蒙着眼,漫无目的地伸着手臂,却什么都摸不到。偏偏还有人折了个柳枝,故意从她肩头拂过,逗弄着她扑了空。 “啧。” 看清这一幕,陆啸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识侧头,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青年。 青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人群中央的女子,唇角微弯,却没有丝毫笑意,眼神里掺杂着几分凶狠,宛如被侵占了所属物、急切亮出獠牙的兽类。 察觉到陆啸的视线,他才垂眼,略微收敛了情绪,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支锋锐的箭矢。 陆啸心中不安,“你想做什么?” 晏闻昭启唇,“若用这投壶的箭矢误杀良民,按律何罪?” ------------ 22 反悔 晏闻昭凉薄的语调,轻描淡写的口吻,听得陆啸不寒而栗。 “阮姑娘,您今日捉住谁,便由谁单独伺候您,如何?” 阮青黛眼前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调侃她的笑声,还有辨不清方向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尴尬无措地僵在原地,脑子里空茫茫的,额上已经开始沁出细微的汗珠。 这扎盲究竟有何趣味?为何姜清璃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她却只觉得乏味倦怠,如芒在背,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又是一枝柳梢在指尖撩拨了一下,阮青黛咬牙,蓦地伸手攥住了那根枝条,飞快地向前迈了几步。 她本想顺着枝条捉住那人,谁料那细条条的柳枝没能承受住她的力道,竟是应声而断。 拉扯的力道骤然消失,阮青黛顿时失了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她白了脸色,原以为定要重重地摔在地上,谁料身后忽地掠过一阵风,下一刻,她竟是脱力地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环住她的臂膀劲瘦有力,怀抱里竟还带着一丝清甜的气味。 ……梨膏糖? 闻出那甜味的来源,阮青黛怔住。 一时间,所有纷乱焦躁的情绪好似都被这股梨膏糖的甜味驱散安抚。 她心一横,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猛地转身,死死揪住了身前这人的衣襟,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就你了……” 耳畔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哄笑声、脚步声,就连风声都消失殆尽。 半晌,阮青黛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这笑声没什么温度,却尤为耳熟,好似昨夜在梦里才刚刚听见过。 阮青黛的心跳霎时空了一拍,揪着衣襟的手不自觉一松,挣扎着想要退开,可那人却反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选中我,是想叫我单独伺候?” 这话的声音又与前面那声笑截然不同。 阮青黛挣扎的动作倏地僵住,不太确定地小声问道,“……晏闻昭?” 晏闻昭揽着阮青黛的肩,面上没有一丝神情。 几步开外,陆啸已经敲晕了长公主府的那几个幕僚,正任劳任怨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拖走。 待所有人都被拖走,晏闻昭才冷着脸收回视线,目光终于落在了怀中人身上。 此刻的阮青黛微仰着头,一双眼被掩在绸带下,神色茫然。 因方才到处捉人的缘故,她的鬓发已经有些散乱,面颊也泛着红晕,寻常那身端庄古板的塑像壳子,像是被剥落了似的,变得慌乱而鲜活。 晏闻昭直勾勾地盯着她,只觉得又有一股熟悉的痛感自指尖迅速蔓延开,钻入他的五脏六腑,细细密密地扎着。 理智告诉他,应当立刻将怀中的人推开。可攥在阮青黛腕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下一瞬竟又收得更紧了些。 “别来无恙,阮姑娘。” 晏闻昭声音平缓,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当真是你……” 阮青黛忽地想起什么,“这里是长公主殿下的幕帷,你怎么……” “晏某与同窗来城郊踏青,恰好路过此处。” 晏闻昭顿了顿,语调刻意拉长,别有意味地,“没想到几日不见,再遇姑娘,竟会是这幅光景……” 阮青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自己与那些幕僚“胡闹”的一幕定是全然落进了晏闻昭眼里! 她脸上的温度霎时升高,竟是比那日被晏闻昭拒绝时还要难堪。 阮青黛咬了咬唇,手腕一动,终于挣脱了晏闻昭的桎梏,“让晏公子见笑了……” 她抬手,想要将缚在眼上的绸带扯下来,可那绸带却已经与发饰缠绕在一起,无论怎么用力扯都纹丝不动,反而拽得发丝生疼。 “我来吧。” 修长的手掌落下来,阻止了阮青黛胡乱拉扯的动作,转而细致地梳理着与发饰勾缠在一起的发丝。 “……多谢。” 晏闻昭手指绕着阮青黛微湿的发丝,在她发件轻抚着,却唯独绕开了那绸带的系结。 阮青黛起初只以为是那结扣复杂难解,所以强自按捺着心中的焦躁,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过了好一会儿,晏闻昭的手指仍在发间动作着,时不时还碰到她的脸颊,虽然一触即分,可阮青黛仍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 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晏公子,若实在解不开就算了……我去找那位系结的公子,他一定知道该怎么解……嘶。” 鬓发忽然被扯了一下,阮青黛吃痛地嘶了一声。 “抱歉。” 晏闻昭的声音里挟了几分凉意,“只是那几位公子方才已经离开。姑娘便是嫌弃晏某笨手笨脚,也只能忍一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阮青黛想起什么,心中竟是有些委屈,喃喃自语,“你为何总是曲解我的话。” “……” 晏闻昭动作停住,黑沉幽暗的眸子里终于翻起一丝波澜。 他低下眼,目光在阮青黛脸上描摹着,忽地一哂,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素来谦谦如玉的声音也破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几分直接犀利的锋芒。 “阮姑娘,你出入颓山馆,纵情男色,是因为晏某么?” 阮青黛浑身一震,完全没想到晏闻昭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一时僵在原地,既愕然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 可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晏闻昭却已经从她身前撤开,同时也恰如其分地收敛了声音里的刺,好似刚刚的越界不过是无心之失。 “那日在太学,是晏某的错。” 晏闻昭叹了口气,“是晏某以小人之心,揣度姑娘之意,让姑娘受委屈了。” 阮青黛呆怔着,她眼前的绸带还未解开,因此看不见晏闻昭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一时间心如擂鼓。 “晏公子……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晏闻昭的神色终于恢复如常,再看不出半分异样,他这才大发善心,伸手解开了阮青黛脑后的结扣。 温热的绸带贴着颊边落下,阮青黛的双眼被日光晃了一下,连忙用手挡在眼前。 直到白影散去,逐渐辨清轮廓,她才缓缓放下手,对上晏闻昭那双温柔清远的眉眼。 “若姑娘执意以婚事为筹码,晏某愿意奉陪。” 阮青黛一愣,露出愕然的神色,“可那日你说,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婚姻……” “晏某反悔了。” 晏闻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脑海里又闪过那日荇园春宴,阮青黛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他,甚至不惜与姜屿决裂的画面。 这段时间,他只要一想起那日的场景,心中便会涌上酣畅淋漓的快意,将傀儡散带来的痛楚都麻痹了几分。 他本就是个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今竟只是生怕自己重蹈覆辙、二度沉沦,就拒绝阮青黛送上门的报复机会……岂不可惜? 姜屿前世给予他的耻辱和痛苦,他今生便要借由阮青黛的手,如数奉还。 晏闻昭面上不动声色,眼底的疯狂之色却一闪而过。 这一次,迟迟不肯回应的人变成了阮青黛。 晏闻昭这话若放在太学那日说,自然是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可今日,阮青黛总是隐约觉得晏闻昭有哪里不太对劲,心中便生出几分顾虑。 “如何?可想好了?” 见阮青黛默不作声,晏闻昭不自觉往前逼近了一步,手指勾着她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话音里带了些蛊惑的意味。 “是要颓山馆的小倌,公主府的幕僚,还是……我?” 被他触碰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脸上也微微发烫。 晏闻昭盯着阮青黛此刻薄红懵懂的脸,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世间最稀奇的物件。 原来阮青黛也会害羞,原来她害羞时竟是这幅模样…… “姑,姑娘……不好了……” 被姜清璃支开的兰苕终于跑了回来,然而一靠近,便看见树荫下两人挨得极近、姿势暧昧的画面,霎时僵在原地,抬手捂住了眼睛,“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阮青黛这才回过神,连忙推开了晏闻昭,与他拉开距离,“什么事?” 晏闻昭的手在半空中悬停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放下来。 “姑娘,奴婢方才在幕帷外看见太子殿下了!他正往这边走,似乎是要来找长公主……” 姜屿? 阮青黛脸色微变,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绸带。 晏闻昭低眼看过来,“不想见他?” 阮青黛为难地咬唇,低应了一声。 晏闻昭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角,突然伸手牵住她,“跟我走。” 姜屿带着两三个随从出现在幕帷外。他今日穿了一身低调的常服,头上也只戴了玉冠,显然是不愿招摇自己太子的身份。 于是幕帷外那些玩忽职守的侍卫们也并未注意到他们,仍是吆喝着各玩各的。 姜屿身后的随从面露不满,刚要上前提醒他们,却被姜屿抬手拦了下来。 “随他们去。” 语毕,他便越过那些侍卫,径直往前走。 就在他走进幕帷时,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两个人影从东边的出口一闪而过。 姜屿步伐微顿,目光下意识追了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男一女并肩携手的背影。 男人穿着青色衣袍,女子也穿着天青色的裙裳,二人从衣着上看便是十分登对的璧人,宽大的袍袖被风吹起,隐约露出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更是亲密而暧昧。 姜屿并未看见那二人的面容,自然也没能认出他们的身份,可却还是莫名地盯了良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殿下,怎么了?” 随从不解地跟上来,也看向那消失在幕帷外的一双人影。 “无事。” 姜屿收回视线。 刚走到帷帐外,里面就传出男男女女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姜屿脸色一沉,蓦地掀开帷帐走了进去,将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大胆……” 姜清璃拉起衣裳转头看过来,见是姜屿,表情一僵,“姜屿?” 姜屿的目光扫视一圈,见里面除了姜清璃和被她压在身下的柳隐,再无旁人,脸色才稍微好转了些。 姜清璃松开柳隐,惋惜地拍了拍他的肩,“柳郎,你先出去。” 柳隐从善如流地起身,拢着衣裳走出帷帐。 “姑母好兴致。” 姜屿似笑非笑。 姜清璃倚靠着身后的矮几,不大高兴,“本宫下了几日的套,好不容易将鱼儿掉上钩,就这么被你打搅了……找本宫何事?” “今日是花朝节,孤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听说姑母也在此处设了帷帐,便过来看看。”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姜清璃嗤笑一声,“若本宫猜的没错,你是来找阮青黛的?” 姜屿不置可否,“她人呢?” “你不是有什么眉儿兰儿的了吗?还惦记她做什么?” 见姜屿眉头一皱就要发作,姜清璃立刻改口道,“本宫指了几个幕僚伺候她,他们方才还在外面玩扎盲,你进来的时候没瞧见?” 姜屿皱眉,转身掀开帷帐走了出来。 姜清璃也跟了出来,见堤畔上空无一人,才连忙叫下人去找。 片刻后,那几个被陆啸敲晕的幕僚才揉着脖子,迷迷糊糊地被带回了姜清璃与姜屿跟前。 “不是让你们好好伺候阮大姑娘吗,她人呢?” 姜清璃问道。 “回殿下的话,我们正与阮姑娘玩扎盲,后来有两个外人不知怎的闯了进来,看着似乎还是冲着阮姑娘来的。之后我们就晕过去了……难道阮姑娘被人劫持了?” 姜清璃皱眉,正要发怒,就看见兰苕从一旁小跑了过来。 “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 兰苕匆匆行了个礼,“我家姑娘在此偶遇旧友,先行离开了,特意让奴婢来告知长公主殿下,这两日多谢殿下款待……” “旧友?” 姜屿沉声重复,“哪个旧友?” 兰苕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回道,“太学的晏公子。” ------------ 23 晏郎 姜屿突然想起自己进来时看见的那对背影,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他怒极反笑,连着道了几声好,便蓦地拂袖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姜清璃也若有所思,扫了一眼兰苕,“敢情你主子这两日跟着本宫,是在玩欲拒还迎,以退为进?” “……” 兰苕想要反驳,却又不敢出声。 姜清璃啧了一声,“只是这一下刺激了两个,哪个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 整个上京城大半的人都在花朝节出城踏青,临近城郊的商铺几乎都是人满为患。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有空厢房的茶肆,兰苕特意找小二要来了笔墨纸砚,交给阮青黛。阮青黛便坐在桌边,斟酌着在纸上写起了约法三章。 而晏闻昭则静坐在一旁,端起茶盏,手里不紧不慢地拨着浮茶,时不时看一眼阮青黛。 “差不多了……” 阮青黛搁下笔,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这只是草拟的契约,晏公子你过目一下,若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可以再加上去。” 晏闻昭接过那纸契约,却只扫了一眼,就拿起阮青黛手边的笔,在契约末尾留下了“晏闻昭”三字。 还不等阮青黛反应过来,他又将食指凑到唇边,咬破了一道口子,打算按下手印。 阮青黛回神,连忙倾身拦住,“晏公子,你就算没什么要补充的,也应当看得仔细些,岂能如此草率?” 晏闻昭唇角微弯,反问道,“晏某身无长物,姑娘借这一纸契约,又能图谋什么?” 阮青黛怔住,一时哑然。 趁着这空当,晏闻昭已经随手按下手印,又将那契约还了回来。 “更何况,这桩婚事在姑娘眼中是生意,在晏某眼中,却是人情。本无需什么契约,可若白纸黑字能让姑娘安心,那晏某签了也无妨。” 他说得坦然,倒让阮青黛忍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行事太过刻板和冷漠。 “……那就这么定了。” 阮青黛也留下指印,随后将契约收进袖中,刚要起身,却被晏闻昭捉住了衣袖,“去哪儿?” 阮青黛顿住,有些诧异地看向晏闻昭,“我去看看兰苕追来了没有……” “我还以为,你要回去找长公主殿下……” 晏闻昭这才松开了手,语调放缓,“方才倒是忘了一点,姑娘既与我达成一致,便不可再去颓山馆那种地方,亦不能学长公主那种行事作风。” 阮青黛脸颊一红,轻声应道,“知道了。”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又提醒道,“对了,过些时日,皇后娘娘或许会召见你,她一心为我着想,应当不会为难你,但晏郎,你还是务必要谨言慎行……” 阮青黛一带而过,晏闻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他神色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里破天荒闪过一丝错愕。 “……你方才唤我什么?” 阮青黛僵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她脸上的红晕更甚,手里的帕子也被绞成了死结,“我看长公主也是这般唤意中人的……这样称呼,似乎更亲密,更像眷侣,也能将戏做得更真一点……” 意中人、亲密、眷侣…… 这三个词接踵而来,顷刻间就在晏闻昭胸腔里点燃了一把火,烧得他心跳骤然失速,五脏六腑好似都在热烈地翻腾,就如同傀儡散最初发作时的那般兴奋畅快。 他直直地盯着阮青黛,喉结暗暗地滚动了两下,乌沉的瞳孔都染上一丝薄红。 阮青黛却已经垂下了眼睫,浑然不觉,“若你不喜欢便算了,我还是唤你晏公子……” “……” 晏闻昭眸色晦暗,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头,发不出丝毫声音。 沉默半晌,他才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平静道,“不必,我只是还未习惯……你不妨再唤一次。” 阮青黛愣了愣,试探地启唇,“晏郎?” 半阖着的窗扉缝里钻进一缕微风,蒙在晏闻昭眼前那团白茫茫的茶雾被吹散,露出女子那张温婉恬静的面容。分明与前世朝夕相处的那张脸没有丝毫差别,可却又陌生得如同梦中幻象…… 不,从前便是在梦中,眼前这人也永远冰冷,永远带着利刺,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用春水般的嗓音,柔柔地唤他“晏郎”。 扣在茶盏外的指尖被漫溢而出的热气灼烫着,仿佛一直烫到了心里,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晏闻昭唇角上扬,笑意头一次抵达眼底。 他喟叹了一声,素来清冷的嗓音变得温热,“这样就很好。” 见晏闻昭露出笑容,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样子,阮青黛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也笑道,“那我以后就这么唤你了,晏郎。” 晏闻昭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明知故问道,“那我是不是也该唤姑娘的小字或乳名?总不能一直阮姑娘、阮姑娘的叫,对吗?” 阮青黛迟疑了一会儿,“姑母通常会唤我……眉眉。” “眉眉……” 晏闻昭咀嚼着这两个字。 上辈子,这个乳名是他从阮皇后那里听来的。后来,在床笫之间意乱情迷的时候,又或是怒火中烧,存了羞辱之心的时候,他都会刻意在阮青黛耳畔唤这个乳名,而回应他的,从来只有无情的沉默。 可现在,看着阮青黛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羞赧之色,晏闻昭只觉得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阴鸷狠戾都像被烫化了,于是又从善如流地唤道—— “眉眉。” *** 太学学宿。 “他们是趁我们出城的时候动的手,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陆啸站在一地狼藉的学宿门外,斜倚着门框,朝晏闻昭耸了耸肩。 前不久才修好的雕花窗,被人硬生生卸掉了半扇。靠墙的书案被推倒,笔墨纸砚尽数落在了地上,书册有的被撕碎,有的布满了脚印。立柜也被挪动了位置,上面挂着的铜镜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晏闻昭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轻动,却没有露出半分恼火的表情,只是神色如常道,“是时候该换个住处了。” 陆啸打量着他的反应,只觉得有些稀奇。 按照这小子往日的脾性,被人欺凌到这个份上,就算不大发雷霆,也会轻描淡写的来一句“天凉了,是时候杀个人了”,怎么会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 更诡异的是,他竟还从晏闻昭的口吻里听出了几分轻松雀跃。 “你今日中邪了。” 陆啸忍不住问道,“那位阮姑娘同你说了什么?” 晏闻昭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没什么,不过是让我找到了更有意思的活法。” 陆啸自然听不明白晏闻昭的话,晏闻昭也没打算让他明白,自然地转移话题,“尽快在太学附近替我物色一间宅子,殿试在即,我不打算跟这些人浪费时间。” “太学附近的宅子价钱可不便宜,你能拿得出手吗?”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陆啸想起这人用一幅画就能换五百贯的手笔,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于是不再追问,转身就打算去办。 晏闻昭忽然又叫住了他。 “距离太学两条街的烟水巷,巷尾有间一进的宅子。对了,离你家应该也近。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这间宅子如今是否空着,若空着,便帮我租下来。” 陆啸愣了愣,才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提前踩过点了?” 晏闻昭眸光微沉,并不回应。 *** 魏国公府,隐烟堂。 “啪——” 茶盏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阮青黛立在堂中央,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脚下却没有挪动半步,任由那茶盏碎片砸到脚边,四溅的茶水打湿裙摆。 阮鹤年怒不可遏地瞪着阮青黛,屡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不甘心地来回走了两步,才将气撒在了兰苕身上。 “你是如何伺候的,竟敢带着姑娘去仙琼坊那种地方?!惑主的奴才,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兰苕吓得一哆嗦,脸色都白了。 阮青黛抿唇,终于上前一步,将兰苕护在了身后,“父亲,兰苕什么都不知情,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阮鹤年脸色阴沉,“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要注意分寸,注意分寸?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与颓山馆的小倌厮混在一起,我们魏国公府已经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柄!连青棠的名声都被你连累,在屋里哭了一整日!亏你母亲还一直在替你说好话……” “……” 一想到荇园的事就是阮青棠母女的手笔,阮青黛再听到什么名声,什么连累,便觉得讽刺。 可她也知道,如今不是反驳的时候。为了不再生事端,她低眉顺眼地应道,“父亲教训的是,青黛知错了。往后再不会踏入仙琼坊半步。” 见她一如既往的“乖顺”,阮鹤年一腔怒火仿佛又被堵了回去,到底是没再继续发作,“听说太子今日也去城郊,见了长公主,你们没遇上?” “实在不巧。” 阮青黛低声道,“未曾见到太子殿下。” “太子多半是去寻你的,这已是他给你的台阶,你莫再生事。明白了吗?” 阮青黛没再应声,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若父亲没什么事,青黛就先告退了。” 阮鹤年欲言又止,皱着眉挥了挥手。 “对了。” 就在阮青黛要离开时,阮鹤年忽然又想起什么,出声叫住她,“离长公主远些。她再怎么不知检点、轻浮孟浪,也有皇室的身份兜底,你呢?与她同流合污,只会脏了你的名声。” 阮青黛身形顿住,素来温婉平和的眉眼头一次浮上愠怒。 她深吸一口气,蓦地回身,“青黛的确与长公主志趣不同,但却敬重她至情至性,待人以诚。若能与长公主做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是青黛之幸。何为同流合污,何为肮脏?还请父亲慎言。” “你……” 阮鹤年气得噎住,还不等他发飙,阮青黛已经一福身,带着兰苕转身离开。 回了栖云阁,阮青黛便收到了坤宁宫的传信。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前不久才在姑母面前表态,非晏闻昭不嫁,结果扭头就跟着姜清璃进了颓山馆……姑母在坤宁宫中自然是坐不住的。 思忖片刻,阮青黛才提笔修书一封,以自己一时赌气、任性妄为的说辞圆上了事情原委。 将书信递出去后,阮青黛又去了书房。 “都这么晚了,姑娘来书房做什么,还要读书么?” 碧萝提着灯跟在阮青黛后头。 阮青黛点亮了书架边的烛台,“碧萝,你可还记得,姑母赐给我的笔墨纸砚都收在了何处?” 碧萝愣了愣。 “宣州诸葛氏的无心散卓笔,上好的松烟墨,池洲的澄心堂纸,还有婺源的龙尾砚……” 碧萝将这些一件件从暗格里取出来,铺陈在书案上,“都在这里了。姑娘是觉得平日用的文房四宝太旧了,要换一批新的么?” 阮青黛笑着摇了摇头,“帮我全部包起来,明日我要拿去送人。” 碧螺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地将桌上的物件收拾起来,“这些都是御赐的贡品,姑娘要送给谁?” 阮青黛想了想,也不再遮掩,坦然道,“可能是你们未来的姑爷。” 碧螺蓦地瞪大眼,手一抖,差点摔了一方龙尾砚。 *** 翌日。 阮青黛带着盛满文房四宝的墨箱去了太学,她这两日本就是上京城的风云人物,乍一出现,几乎惊动了整个学斋的学子。 “阮大姑娘来太学寻谁?” “自然是晏闻昭啊,这你都不知道。上个月晏闻昭被魏国公世子推下水,恰好被阮大姑娘撞见,救了下来,两人便因此结缘。几日前,阮大姑娘也来找过晏闻昭一次……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 一人嗤笑道,“她昨日去了颓山馆,今日又来太学院,想做什么还不清楚么?定是当不成储妃,所以恨嫁了。” “但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女,又最受皇后宠爱,即便嫁不了太子,这上京城的高门世族还不是任她挑拣,何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 出声反驳的,是与晏闻昭关系还不错的程家公子。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纷纷打趣道,“听你这口吻,怎么像是喜欢阮大姑娘似的,那何不搏一搏?至少你的家世可是远远胜过那晏闻昭。” 他们本是随口调侃,谁知程家公子本就心里有鬼,闹了个大红脸。众人登时起哄,押着他去找阮青黛。 书斋外,阮青黛正戴着帷帽静坐在亭廊下,抬眼便见程家公子在众人的推搡下走上前来。 程家公子红着脸与阮青黛打招呼,“在下程澈,家父官拜吏部尚书,见过阮姑娘。” 阮青黛愣了一下,还是站起来福了个身,“程公子有礼了。” “在下对阮姑娘……” 倾慕已久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被一道温润低沉的男声打断。 “眉眉。” ------------ 24 夫妻 程澈神色一僵,却见面前的阮青黛忽然身形一动,小跑着与他擦身而过,嗓音轻柔地唤道。 “晏郎。” 晏闻昭一身白衣站在亭廊下,面上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见阮青黛来到身前,他唇角扬起,露出一丝清隽的笑意,“方才跟斋仆交代了一些事,耽搁了……这才让你久等。” “无妨,也没有等多久。” 阮青黛摇了摇头。 “此处人多,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晏闻昭征求阮青黛的意见,语调温柔而缓和。 阮青黛顺从地应了一声,动身往亭廊外走。 晏闻昭侧身给她让路,目光顺势移向程澈和他身后那一众学子,唇角的弧度略微向下压了压,平添一丝讥讽。 程澈被那暗含警告的一眼定在原地,脸色变得灰败。 湖边桃林的石桌上,阮青黛打开墨箱,将里头的笔墨纸砚给晏闻昭过目,“晏郎,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将这些带给你。” 晏闻昭看着箱盒里的物件,眸光微闪,“这些笔墨纸砚太过贵重,我怕是不能收。” “都是姑母所赐,我的书房里还有不少。与其让它们在不见天日的暗格里落灰,倒不如赠给你,物尽其用……” 晏闻昭想了想,合上箱盖,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好意,阮青黛这才松了口气。 “晏闻昭,你要我找的宅子我已经打听过了……” 陆啸忽地出现在桃林里,几个箭步朝晏闻昭走了过来,压根没注意他对面还坐着阮青黛。 晏闻昭轻咳一声。 陆啸顿了一下,一转头才对上阮青黛和兰苕打量的目光,立刻噤了声。 阮青黛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是?” 晏闻昭也知道陆啸的身份终究藏不住,坦然道,“陆啸,我的随从。” 阮青黛微微愣了一下,“……随从?” 兰苕今日终于看仔细了陆啸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不就是朱雀街上那个玩杂耍的?!”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阮青黛本就怀疑陆啸的身份,如今得了兰苕的肯定,就更加确信。 她看向晏闻昭,眉眼间尽是疑惑。 那日陆啸在朱雀街上为了钱不要命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所以她才给了松竹斋的帖子,想让他自食其力,体体面面的度过难关。 可没想到陆啸没去松竹斋也就罢了,竟然还成了晏闻昭的随从。换句话说,难道晏闻昭给陆啸的好处,还能胜过松竹斋么? “我的确在朱雀街卖过艺。” 与晏闻昭对了一眼,陆啸终于拱手回应道,“那日多谢姑娘施济,只是晏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我无可报答,只能卖身为奴,在太学护他周全。” 陆啸说的也是实话,所以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 “再造之恩?” 阮青黛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晏闻昭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我这些年做学谕,卖字画,也存了些银钱。那日见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便将所有积蓄都给了他,助他脱困。” 阮青黛一怔。 见晏闻昭扯起谎来面不改色,陆啸忍不住又在心里啐了一声,然而阮青黛对此却是深信不疑。 毕竟晏闻昭天生就长着一张两袖清风、舍己为人的脸,怎么也不像会用歪门邪道牟取暴利的市井之徒…… “竟是如此……” 阮青黛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心中又有些震荡。 拥有千金之财的富庶之人,随手便能施舍五百贯、五千贯,可论珍贵,又怎么能比得过晏闻昭的倾囊相予? 孟子说过,古之人,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得志,才泽加于民。晏闻昭自己是这样的境遇,却还愿不遗余力地襄助他人,足见此人品行高洁,穷不失义…… 如此想着,阮青黛再看向晏闻昭,只觉得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描着圣人金光。 见她用那种眼神盯着自己,晏闻昭挑挑眉,眼里添了些笑意。 阮青黛回过神,连忙红着脸移开视线。 目光落在陆啸身上,她忽地想起了他出现时说的话,“你方才说,宅子?” 还不等晏闻昭阻止,陆啸便脱口而出,“公子让我去帮他租一间宅子。” “……” 晏闻昭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陆啸浑然不觉,“那间宅子如今空置着。我问过了,若买下来,需要两千贯。若租住,一年的租金是五十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晏闻昭揉了揉眉心。 待陆啸走远,阮青黛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突然看起了宅子?难道是想搬出太学?” “的确有这个想法。我在学宿的那间屋破败不堪,今日坏了窗,明日掉了瓦,光是修补就十分耽搁时间。离殿试还有段时日,我想暂时搬出去,专心读书。” “那物色的是何处的宅子?” 闻言,晏闻昭看了她一眼,眉宇间飞快地略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就在太学附近的烟水巷,是个一进的小宅子。” “一进的宅子是不是太小了?不如我帮你再寻个更宽敞的住处。至于租金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可。” 这一次,晏闻昭拒绝得斩钉截铁,“我已收下了这些名贵的笔墨纸砚,若连宅子都要由你安置,那与长公主府的幕僚又有何区别?” 阮青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坚持。 片刻后,晏闻昭将阮青黛送出了太学,阮青黛上了马车,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 “兰苕,我们去一趟烟水巷。” *** 烟水巷。 阮青黛戴着面纱走下车,跟着牙人来到巷尾,在一间宅子门外站定。 牙人亲自动手解了门上的锁,“姑娘,这就是您问的那间宅子。一进的,小是小了些,不过地段是极好的。咳咳咳—— 牙人一推门,里头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这宅子许久没住人了,打扫打扫就好。” 阮青黛皱眉,扶了扶脸上的面纱,才迟疑地走了进去。奇怪的是,踏进门槛的一瞬间,她心中竟生出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院中央的玉兰树,书房外的古井,还有堂屋门口的青砖…… 阮青黛只是扫视了一圈,脑子里竟就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好像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姑娘你可要再进屋看看?这左边是书房,右侧是寝屋……” “不必了。” 阮青黛回过神,看向牙人,“两千贯,这宅子我买下了。” 牙人也没想到阮青黛会这么痛快,顿时喜上眉梢,“好好,我这就去拿房契。” “不急,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阮青黛叫住牙人,“劳烦你找些人手,将这宅子重新整修,然后再帮我租给一个人,租金一年只要三十贯。” 待牙人离开,兰苕才凑了过来,“姑娘为了这位晏公子,当真是用心良苦。” “如今他是我的盟友,我已在那一纸契约上许诺,在我们的婚事作废前,无论何事,我都会替他扫清障碍,助他一臂之力。” “可姑娘本不是喜爱招摇的人,如今为了他,却尽做些高调的事儿。” 闻言,阮青黛咬了咬唇,脸上闪过一丝歉疚。 “其实这也是为了做给姑母看,让姑母相信,我当真对他一往情深。更何况,荇园春宴后,他已经身处风口浪尖……我对他越好,姑母就越会护着他。如今,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了。” 兰苕盯着阮青黛,出声试探,“姑娘当真是这么想的?只将那位晏公子当做盟友,别无其他?” 阮青黛愣了愣,终于明白兰苕在顾忌什么。 她犹豫片刻,才小声道,“至少现在,仅此而已。” *** 五月初十,黄道吉日,宜入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便驶进了烟水巷。车轮在砖地上吱嘎滚动,直到巷尾才堪堪停了下来。 晨间天凉,晏闻昭罩了件深色披风,掀开车帘走了下来。陆啸紧随其后,将马车里的行李一件件搬下车。 晏闻昭抬手,停顿了一会儿,才推开了宅子的门。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院,除了一株玉兰树和一口古井,再没有其他杂物。地上的青砖略微有些陈旧,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空气中都浮动着一股浅淡的玉兰香气。 陆啸提着行李一走进来,就面露诧异,“我前几日来的时候,这宅子还破败得很……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了?” 说着,他快步上前,在每间屋子里都绕了一圈,才推开堂屋的窗,望向晏闻昭,“这里头不仅打扫过了,家具陈设也都一应换成了新的。如此布置,租金还只要三十贯,定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晏闻昭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她倒是大方。” 到了这个份儿上,陆啸自然也猜得出这是谁的手笔,忍不住啧啧出声,“真是个单纯的傻姑娘……对了,你还未告诉我,这宅子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为何非要住到这儿来?” 晏闻昭默不作声地走到玉兰树下,抬手扶了扶树干,记忆又被拉回了前世。 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暴露之后,一切都被拨乱反正,他做回了太子,姜屿则被贬为庶人。 可那时他已被害得断手黥面,深陷泥淖,即便是太子之位,亦不能抹平耻辱的伤痕—— 于是,众人虽畏惧他的权势,对他俯首贴耳。可背地里却没少议论他的过往,甚至有一群谏臣向皇帝进言,说身体残缺的皇子继承大统,南靖从无先例,所以应当将他废黜。 一切无可挽回,那个霁月清风的晏闻昭死在了牢狱之中,回到东宫的只有被怨恨吞噬的太子姜晏。 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报复姜屿,发誓要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他戴上姜屿的扳指,看着曾经讨好姜屿的人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然后又故意引导他们,让他们为了活命,一个个地背叛姜屿,羞辱姜屿…… 那段时间,折磨姜屿便是他晏闻昭唯一聊慰自己的方式。 他本以为,被捧了二十余年的天之骄子,骤然跌落谷底,定是痛苦万分,直到那一日,他来到烟水巷,站在了这间宅子的门外。 破陋的院门甚至关不严实,门扉之间露出几指宽的缝隙,让人一眼便能窥视到院中情形。 穿着粗布衣裳的姜屿正在玉兰树下悬吊着晾衣绳,动作生疏而笨拙,怎么都不得其法。片刻后,他垂下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无可奈何地扬声唤道,“眉眉!” 下一刻,荆钗布裙、发髻松绾的阮青黛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眉眼微弯,一边卷着衣袖,一边站到姜屿身边,叹了口气,“怎么还是如此笨手笨脚……让开。” 姜屿将晾衣绳递给她,却不肯离开,而是懒洋洋地从身后拥着她,任阮青黛怎么推搡都不愿松手。 阳光穿过春日的玉兰花,洋洋洒洒落下来。二人在树下晾着衣裳,俨然一对相濡以沫、情比金坚的患难夫妻…… ------------ 25 亲吻 故地重游,如今晏闻昭站在玉兰树下,脑子里只剩下姜屿与阮青黛在此处浓情蜜意的一幕幕。 他眸色愈发暗沉,扣在树干上的五指加重了些力道,手背隐隐暴起青筋。 凭什么? 他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从前姜屿是前呼后拥的太子殿下,他是一无所有的穷酸书生,姜屿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他前途尽毁、万劫不复。可后来身份置换,为何他大权在握却仍然痛苦,为何姜屿失去了太子之位,却还有个对他不离不弃的阮青黛? 凭什么?! 姜屿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他这里偷走的,阮青黛也不例外。 与阮青黛青梅竹马的人本该是他,遵照婚约迎娶她的也应该是他,此后与她琴瑟和鸣、白头到老的更该是他。 姜屿这个名副其实的窃贼,到底凭什么…… 陆啸也察觉到院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晏闻昭,只见那副平日里斯文清隽的面容,竟隐隐露出阴沉扭曲的神态。 陆啸正暗自心惊,就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晏郎。” 晏闻昭回过身,一双乌沉晦暗的眼里残存着阴鸷和狠劲,却在看清院门口的来人时,烟消云散。 立在门外的女子正是阮青黛,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春衫、水绿色的百褶裙,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容貌昳丽、眉眼温婉,唇畔还挂着盈盈的笑意,比当年在玉兰树下的笑容更明媚动人…… 晏闻昭手掌一松,只觉得心尖上某块褶皱的地方忽然被烫平熨帖,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整个人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通体舒泰。 他垂下手,将沾着血的指尖蜷进掌心,方才那身低气压也随之收敛,面上云销雨霁,又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 “你怎么来了?” 阮青黛提着曳地的裙裾迈过门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今日移居,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听了这话,陆啸看阮青黛就像看救星似的,还不等晏闻昭出声,他就忙不迭地道谢。 几人商议了一番,最终敲定下来,兰苕和陆啸负责收拾中堂和寝屋,晏闻昭与阮青黛则负责整理书房。 看似收拾两间屋子更费力些,陆啸却是认真地动了心思。晏闻昭不过是个书生,本就没有多少衣裳器具,最多的便是书房那些物件。 天光乍亮,整间院落都亮了起来。书房的门窗敞开着,阮青黛就坐在窗边的圆凳上,微微俯身,将箱子里的文房四宝拿出来,在书案上一一放置。 她干得专心致志,身后擦拭着架柜的晏闻昭却有些三心二意,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在阮青黛身上打转。 “刷——” 阮青黛从箱子里拿出一叠书卷,一不小心却带出了底下的字画。那些随手完成的画作落在地上,一下展开来,竟都是些意境旷达的山水图。 两人望着地上散落的山水图,皆是一愣。 “晏郎,这是……你的画吗?” 阮青黛拾起其中一幅,仔细地辨认着画中笔法,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晏闻昭眸光微动,“是很早之前随手涂画的,拙劣无精。我本想扔了或者焚毁,没想到陆啸竟然一起带过来了。” 对于旁人来说,这些画从落笔到现在,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可对晏闻昭来说,却隔了两辈子。自从前世被折断右手,到重生后的现在,他只在刚醒来时动笔画过那副《雪岭寒江图》。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作过画…… “晏郎,你可是也喜欢公孙颐的画?” 阮青黛放下画纸,眼眸亮晶晶地望向晏闻昭,“你的笔法与公孙先生简直是一脉相承。” 听到公孙颐这三个字,晏闻昭唇角的弧度逐渐压平,眉宇间竟是恍惚了一瞬,才勉强维持住表情,“公孙先生是隐世大儒,我的画哪有他半分神韵……” “你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提到画,阮青黛便格外较真,“公孙先生还有他门下那些弟子的画,我都见过。要我说,你的画,比那些弟子们画的都要好。” 晏闻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继续低着头擦拭阁架。 “而且这一幅,还颇有《雪岭寒江图》的味道。” 阮青黛从那些画稿里抽出一幅,惊叹道,“公孙先生的画作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雪岭寒江图》……” 晏闻昭动作一僵。 两世以来,他竟是第一次知道,阮青黛最喜欢的画是《雪岭寒江图》…… 他终于掀起眼,神色莫测地看向阮青黛,“那你可知道,公孙先生的画里,只有这一幅不是出自他的笔下。” “我倒是也听说过这种传言,说这幅画没盖公孙先生的私章,其实是他的关门弟子所作。可后来大家都没找到这个人,公孙先生也从未提起过……于是外界便公认,这幅画就是公孙先生的手笔。” 说着,阮青黛又将晏闻昭的画作一张张整理好,小心翼翼地存放进书案边的抽屉里,“不过,是不是公孙先生画的,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我喜欢的是那副画,不论作画者是谁,都一样。” 想到始终没有下落的《雪岭寒江图》真迹,阮青黛忍不住叹气,“也不知那副画究竟流落到何处去了,我还一直托人在找,希望有朝一日能再看一眼真迹……” 书房内静了片刻,就在阮青黛以为晏闻昭不会回应时,他才堪堪出声。 “不必找了。” 晏闻昭淡淡道,“那副画已经被公孙颐亲手烧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幅真迹了。” 阮青黛一惊,“烧,烧了?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阮青黛略微松了口气,喃喃道,“既然是传言,那也有可能不是真的……那样好的一幅画,公孙先生为何要烧了它呢?” 烧它的缘由…… 晏闻昭低下眉梢,眸色晦暗。 自然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心灰意冷,才会一怒之下,将画烧了,将弟子除名,师徒之情就此断绝…… “对了。” 阮青黛忽然又看了过来,“前段时间我收了一幅绝妙的《雪岭寒江图》仿作。改日,可以带来给你看看。” 几乎是话音刚落,晏闻昭便已猜到这仿作出自何人之手。一时间,他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不显。 “好。” 他浅笑着应了一声。 几人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才将从学宿里带出来的行李安置妥当,又将宅院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陆啸出去绕了一圈,在烟水巷外的酒楼带了些吃食回来,四人简单地用了个便饭。之后陆啸回家给妻子送药,兰苕则在厨房清洗碗筷,院中唯独剩下晏闻昭和阮青黛。 暮色四合,凉风阵阵,二人就坐在玉兰树下。 “陆啸当初在街头卖艺,是为了他的妻子吗?” 阮青黛问道。 晏闻昭颔首,“那时他的母亲刚过世,妻子也病入膏肓,唯有岐山云芝才能替她续命。” “岐山云芝……” 阮青黛先是一怔,随后才感慨道,“如此名贵的药材,难怪他当时要用那样偏激的法子……只是,他为何会沦为连户籍都没有的流民?” 晏闻昭看了阮青黛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阮青黛却从他这一眼里会意,收回视线,低声道,“既是不能与外人道的隐情,那我就不问了……” “多谢。” 晏闻昭笑了笑。 阮青黛不再言语,只是嗅着院中浮动的清香,眉目舒展。 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其实看着与皇宫没什么差别,却没有压抑和窒息的感觉。 伴随着巷子里孩童打打闹闹的吵嚷声,和邻里街坊烧火做饭的声响,这种烟火气莫名让她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阮青黛往身侧的树干上靠了靠,微微阖上眼。 为了庆祝晏闻昭入宅,她方才饮了几杯桃花酿,直到此刻才有些上头,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半晌没听到阮青黛的声音,晏闻昭转头看过来,却见她闭着眼靠在玉兰树边,面颊微红,眉眼间带着些醉意。 “姑娘,奴婢收拾好了……” 兰苕从厨房内走出来,脱口唤了一声。 晏闻昭掀起眼看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兰苕连忙噤声,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晏闻昭声音放轻,淡淡道,“你家姑娘有些醉了,劳烦你去煮些醒酒茶来。” “哦……好。” 兰苕愣愣地应了一声,突然又反应过来,“可我方才见厨房里好像没有煮茶的食材……” “从烟水巷出去,过一条街就是明月楼。” 兰苕恍然大悟,“明月楼外都是卖醒酒茶的摊贩,我这就去!” 支走了兰苕,晏闻昭才收回视线,目光再次落在阮青黛身上。 晚风轻拂,吹动着她垂落在青砖上的裙裾和那身单薄的春衫,宽大轻盈的纱袖被扬起,露出那双伶仃的皓腕,隐约还露出一截莹润玉白的小臂。 晏闻昭眸色一深。 这双手腕有多纤细,他最清楚不过。床榻上,他单手就能牢牢攥住,扣压在头顶。甚至用不了几分力气,便会留下一圈红痕,两三日都难以褪去…… 这时,一朵玉兰花瓣恰如其分地从枝头落下来,掠过阮青黛鬓边的碎发,缀在她的耳畔。 晏闻昭终于起身,坐到阮青黛身侧,朝她的面颊伸出手。 手指轻轻一碰,就掸去了那朵柔软粉白的花瓣。 阮青黛毫无觉察,仍是睡颜恬静。 晏闻昭盯着她,眼眸愈发幽暗。 他忍不住开始思忖,阮青黛如今只是对他露出一张笑脸,他便如此身心舒畅。若这辈子,她彻底弃了姜屿,选择了尚且潦倒的他,那自己心中又该是何等畅快? 于是,晏闻昭心底埋藏了两世的欲望又在蠢蠢欲动。 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这欲望究竟是想报复姜屿,叫他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是想靠近阮青黛,体会被她爱着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过此刻,这二者并无区别。 “眉眉?” 晏闻昭启唇,低低地唤了一声。 确认阮青黛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悬空的手掌才略微下移,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揽。 阮青黛的脸靠了过来,晏闻昭垂眼,指尖在她颈后摩挲了片刻,才顺势低头,覆上了她的唇瓣。 生怕将阮青黛惊醒,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如蜻蜓点水一般,却没留意院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一道缝…… ------------ 26 一更 ------------ 27 二更 ------------ 28 双更 ------------ 29 双更 ------------ 30 双更 ------------ 31 031 ------------ 32 032 ------------ 33 033 ------------ 34 034 ------------ 35 035 ------------ 36 036 ------------ 37 037 ------------ 38 038 ------------ 39 039 ------------ 40 040 ------------ 41 041 ------------ 42 042 ------------ 43 043 ------------ 44 044 ------------ 45 045 ------------ 46 046 ------------ 47 047 ------------ 48 048 ------------ 49 049 ------------ 50 050 ------------ 51 051 ------------ 52 052 ------------ 53 053 ------------ 54 054 ------------ 55 055 ------------ 56 056 ------------ 57 057 ------------ 58 058 ------------ 59 059 ------------ 60 060 ------------ 61 061 ------------ 62 062 ------------ 63 063 ------------ 64 064 ------------ 65 065 ------------ 66 066 ------------ 67 067 ------------ 68 068 ------------ 69 069 ------------ 70 070 ------------ 71 071 ------------ 72 072 ------------ 73 073 ------------ 74 074 ------------ 75 075 ------------ 76 076 ------------ 77 077 ------------ 78 078 ------------ 79 079 ------------ 80 080 ------------ 81 081 ------------ 82 082 ------------ 83 083 ------------ 84 084 ------------ 85 085 ------------ 86 086 ------------ 87 087 ------------ 88 088 ------------ 89 089 ------------ 90 090 ------------ 91 091 ------------ 92 092 ------------ 93 093 ------------ 94 if线(一) ------------ 95 if线(二) ------------ 96 if线(三) ------------ 97 if线(四) ------------ 98 if线(五) ------------ 99 if线(终) ------------ 100 前世篇 ------------ 101 女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