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石心人 ——“阿拂,醒醒。” 姜拂衣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像条刚被捞出水的鱼,大口喘着气。 她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但这不可能。 她早就上岸了,而她母亲还被困在极北之海。 …… 姜拂衣活了两世。 上一世仅是个朝九晚五的普通人,这一世不知是胎穿还是投胎,总之没喝孟婆汤,清晰的感受了一回生命体被孕育成型的奇妙过程。 小小的躯体被紧紧包裹着,无法动弹,也没有视觉,只能隐隐听见涌动的水声,误以为是在母亲的肚子里。 于是安心等待降生。 本以为最多也就十个月,谁知一晃几十个月过去,毫无动静。 一度怀疑是不是投胎成了哪吒。 漫长的等待,使得姜拂衣的时间观念越来越淡薄,有关前世的记忆也越发模糊。 终于有一天,一双纤细的手将她无边黑暗里捞了出来,她才知道自己并不在母体内。 孕育她的,是座巨大的蚌壳。 装扮邋遢却过分美丽的女人将她抱入怀中,痴痴笑笑的喊着“小宝贝”、“小珍珠”。 姜拂衣的茫然不安逐渐被抚平了,身体的本能告诉她,两人是母女关系,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只是她为何会在蚌壳里? 她们娘俩并非海妖,为何生活在海底? 父亲呢? 可惜她母亲说话时常前言不搭后语,给不了她任何答案。 直到姜拂衣尝试跃出海面,险些被一道天雷劈死,才明白母亲是被封印在海底的。 之所以疯疯癫癫,可能是被封印的太久了。 姜拂衣出生于封印之后,天雷禁制对她也有一定的作用。 好在封印的海域辽阔,终日戏水逐浪,又有鱼群相伴,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 姜拂衣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设定。 毕竟不接受也没办法。 转机出现在姜拂衣十一岁那年。 惊蛰之夜,血月当空,海上掀起了极强的风暴。 冲天而起的骇浪,犹如远古巨兽,意图撕裂苍穹,吞噬万物。 姜拂衣正瑟瑟发抖,藏身的蚌壳被她母亲撬开:“阿拂,咱们石心人这一族啊,心脏可以拿来铸造宝剑,且可以再生。当年你爹经过这片海,我看这小子容貌出众,骨骼清奇,日后必成大器,便剜心铸剑赠他,盼望他早日学成归来,救我出海。” “我虽记不清你爹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却感知到他已经成为至尊多年,我送你上岸去问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为何还不回来救我。” 当时姜拂衣以为她又在发疯,惯常配合着问:“哦,那我该怎么和爹相认呢?” 她说:“母女连心,你爹手中之剑是我的心,只要你出现在他附近,他定能感应到你。而他若是出剑,你也同样会有感应。” 说完,一手扣住姜拂衣的肩头,另一手高高举起,并拢双指,指尖凝聚起一团剑气,化为一面厚实的伞剑光盾,带她一跃而起,从海底冲出海面。 原本四散的雷暴迅速汇聚,接连撞击在伞剑上,爆发而出的光芒,使得海面亮如白昼。 姜拂衣被溅了一脸滚烫的鲜血,终于意识到母亲这回并不是在闹着玩儿,她确实清醒了。 可惜连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便被母亲塞进一个光球内,打飞出去。 姜拂衣回身趴在光球内壁上,惊恐的望着十数条寒气森森的冰晶触手,自水下蜿蜒伸出,趁母亲全力击飞光球时,紧紧缠住她的四肢,将她冻成一尊冰雕,拖入海中。 姜拂衣先前偶尔会想,设下封印之人还算仁慈,给了囚徒那么大一片海。 原来被束缚的冰雕才是封印的初始形态。 日积月累,封印松动,母亲挣脱了第一重束缚,方能在海底自由活动。 为了送她上岸,力量消耗过甚,再次被打回原型。 如此急迫,又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恐怕让她上岸质问父亲是假,想趁今夜海上风暴削弱封印,将她送出囚笼才是真。 越是如此,姜拂衣越是要去寻找父亲。 无论前路多难,她也要为母亲讨一个回答。 然后…… 然后呢? …… 上岸之后的事情,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姜拂衣一时想不起来了。 头痛。 浑身痛。 周围黑暗,压抑,憋闷,她似乎正躺在一个逼仄的密闭空间里。 像极了当初在蚌壳里孕育的时候。 姜拂衣有一刹的恐慌,她该不会已经死了,再一次投胎了吧? 她试探着伸出手,触摸空间木质的内壁,这好像是一口棺材。 姜拂衣尝试着想要推开棺盖,稍一使力,心口剧痛袭遍全身,她几乎要大喊出声。 姜拂衣错愕着将手放在胸口。 惊了,她的心脏被利器扎穿一个血窟窿,已经不再跳动了。 所以才被谁盖棺下葬? 对方是想要她的命,刀子才朝她心口捅。 却又不知道她是石心人,心脏掏出来之后都还能慢慢再生,这个血窟窿自然也可以逐渐修复。 之前她昏迷不醒,应是在自我疗伤。 姜拂衣反倒安心不少,不再努力去回忆往事,等心脏修补好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来的。 她闭上眼睛继续休息,母亲虽未教过,但本能告诉她,睡着之时更容易修复。 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姜拂衣很快入睡。 恍惚之中,隐约又听见一声呢喃。 ——“阿拂,醒醒。” 姜拂衣再次惊醒。 “嘎吱”。 棺材盖突然遭外力掀飞。 正值晌午,骤然洒下的炽热阳光,似细细密密的针,姜拂衣被刺的双眼吃痛。 她硬撑着不闭目,只为第一时间看清开棺人的模样。 结果大失所望,眼前是个浑身血污的年轻男人,并不是她母亲。 柳藏酒半蹲在棺材边,微微垂首,也在打量棺中少女。 十七八岁的模样,本该鲜葱似的水灵,脸色却惨白的像鬼,也更突出她优越的五官。 尤其是眼睛,又圆又大,两端微尖上挑,是双乌黑漂亮的杏核眼,纯粹且勾人。 和他记忆中的“柳寒妆”不太一样,但他姐姐原本就擅长帮人改头换面。 给自己换张更年轻更貌美的脸,很合理,很正常。 “三姐。”柳藏酒极度疲惫的眼睛里,闪出几抹璀璨星光,“我终于找到你了。” 姜拂衣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我是藏酒啊,你离家时,我才五岁。”柳藏酒耐着性子解释,“这些年来你音信全无,大哥说你已经死了,我不信,偷跑出来寻你。” “长久?”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语气也不像撒谎,姜拂衣拧眉回忆她的海底世界,“你难道是我上岸之前养的那只绿毛螃蟹?” 柳藏酒:“?” 姜拂衣:“那是紫毛海马?彩毛海胆?” 柳藏酒:“……” 他脸色渐变:“柳寒妆?” “你认错人了。” 姜拂衣虚弱无力的躺在棺材里,“麻烦帮我把棺盖重新阖上,我需要继续闭关,谢谢。” “不可能!”像是担心姜拂衣会自己爬起来阖棺,柳藏酒抓紧棺材边,“我会认错人,但千灵族的宝物不可能找错人,是它一路指引我来到这里。” 姜拂衣掀起眼皮儿:“你说的是居住在万象巫里的千灵族?” “不然这世上还有几个千灵族?”柳藏酒诉苦,“你不知道,我为了偷……借到他们的相思鉴,吃了多少苦。三姐,你别闹了。” 姜拂衣知道千灵族,也知道相思鉴。 这个种族在古时候被称为巫族,相传他们天生灵体,大多数族民一生至少觉醒一种天赋,为己所用。 小到草木之灵,大到四象神兽、风火雷电之力。 高级的巫,甚至能够与神灵沟通,预知天道气运。 只不过这些辉煌都是从前了,如今早就一代不如一代,能觉醒些常见又强悍的狮子豹子之力,已经算是其中挺不错的了。 因此又被嘲讽为半妖族。 但不管怎样落魄,他们手里的灵宝数量,整个云巅国倾一国之力也比不上。 相思鉴是其中较为知名的宝物,有寻人的能力。 姜拂衣隐约想起来,她上岸后,也曾想过前往万象巫,求用相思鉴寻找父亲。 总比四处溜达,等着父亲感应到她靠谱得多。 但她当时身在云巅国东北边陲,而万象巫却在云巅国西南边境,分处两个极点,相距一百多万里,没有高阶飞行法宝,路上要走十几年。 跑过去人家也不一定借给她。 万一再被他们看破了她是石心人,怀璧其罪,便先放弃了。 姜拂衣狐疑着看向柳藏酒:“当真是相思鉴指引你来的?” “你瞧清楚,我一路追着相思鉴,千灵族一路追着我。”柳藏酒拨开额前沾了血的乱发,露出额角一条狰狞伤口,又指了指身上多出开裂的法袍,“你若不是我的亲人,我说我要找我姐,它为何来找你?” 姜拂衣瞳孔紧缩,自己的确不是柳寒妆,但还真有可能是他的亲人。 这柳藏酒,没准儿是她父亲背信弃义另娶他人,生出来的儿子,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身体似乎没那么痛了,姜拂衣拉着棺木边缘坐起身。 正欲询问他的来历,却见柳藏酒伸出手,掌心显化一柄剑,展示给她看:“喏。” 姜拂衣:“……” 简直哭笑不得:“柳公子,那宝物唤作相思鉴,鉴,它是一个铜制的水盆。并不是宝剑的剑。” 能不能靠点谱。 柳藏酒像被点了穴,呆愣半响才道:“你、你确定?” “确定。” “但我进入宝库,跪下喊了一声‘相思鉴’,是它自己冲破法阵飞出来的。”柳藏酒被搞糊涂了,“若不是为我寻姐,它为何一路飞奔向你啊?” 他歪头审视姜拂衣,“你难道是这把剑的主人?” 姜拂衣蹙起眉,目光再次落到剑上。 普普通通,剑柄没有任何纹路,剑鞘也毫不起眼。 姜拂衣伸手想去拿,柳藏酒大方递过来。 姜拂衣拔剑出鞘两寸左右,凝眸感知。 凝视的久了,感知到此剑一直在释放丝丝缕缕的灵力,源源不断的往她胸腔里挤,协助她修补心脏上被刺穿的窟窿。 难怪她会觉得痛感减轻了一些,难怪她会在朦胧之时,听见母亲在呼唤她。 原来,是母亲的心剑。 ------------ 2 千灵族 “还真是你的剑?”柳藏酒瞧不见那些灵力,但从姜拂衣拔剑出鞘那一瞬,已然确定她与此剑渊源颇深。 因为他一路上试着拔过许多次,纹丝不动。 “是我母亲的剑。”姜拂衣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谢了,我欠你一个恩情。” 柳藏酒烦躁的摆摆手,他这一路挨了不知多少毒打,最后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姜拂衣收剑入鞘,贪婪的贴在胸口。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良药,可以助她加速复原。 姜拂衣再次确认:“柳公子,你当真是在千灵族的藏宝库里获得此剑的?” “不然呢。”柳藏酒伤的不轻,全靠一股气劲儿撑着。如今功亏一篑,撑不住了,在棺材边坐下来休息,“十层宝塔,逐层分品质,这柄剑位于第九层。” 奇怪,在姜拂衣的印象中,千灵族碍于体质,很少人修剑。 她不猜测了,柳藏酒说千灵族的人马一直在抓捕他,想必很快赶来,当面询问便是。 姜拂衣趁着空闲,打量几眼周围。 原来她被葬在一个草木蓊蔚的山谷中,坟前没有立碑,略有些潦草,但棺木材料却是上等。 再看坟头上疯长的草,估计被埋四五年了。 而这些年因为心脏停止跳动,她的身体也会暂停生长。 刚才拔剑时,姜拂衣从剑身上窥见容貌,估算出自己大概“死”在了十七八岁。 也就是说,她上岸至少十年了? 柳藏酒沮丧完之后,开始对姜拂衣生出几分好奇心:“小姑娘,你小小年纪究竟得罪谁了,狠毒到将你活埋?” 姜拂衣比他还想知道:“我记得我刚才说过,我是在闭关养伤,你怎么知道我是被活埋的?” “我认错相思鉴,你就认定我是个十足的蠢货了啊?”柳藏酒难堪捂脸,指着棺盖上一排钉子,“二十一颗散魂钉,这是要你不得来生,你闭关会这样咒自己?” 姜拂衣:“……” 是谁这么恨她? 刀子往心口捅,还要她魂飞魄散? 可惜这散魂钉对石心人好像没有一丁点的用处,她甚至都感知不到。 难怪母亲放心将十一岁的女儿扔上岸,她们这个种族的生命力实在旺盛。 姜拂衣想起有一回,她询问母亲被封印的原因,母亲哈哈大笑:当然是因为我太强了,有人怕我把天给捅个窟窿。 指不定不是发癫。 姜拂衣收回心思:“这是哪儿?” 柳藏酒:“六爻山。” 姜拂衣不知六爻山的位置,但距离千灵族所在的万象巫不会太远。 否则心剑感应不到她。 柳藏酒兀自猜测:“难道是千灵族干的,杀人夺剑?” 话音将落下,自上空压下来一声嘲笑。 ——“好一个贼喊捉贼。” 被抓了一路,这声音柳藏酒太过熟悉,当即一个激灵,拔腿就跑。 为时已晚,周围四个方位凭空冒出来四个奇怪装扮的人,统一戴着半边狰狞面具,一套行云流水的仪式,便在山谷上空结出一张闪着电弧的灵力网。 同样被网在内的姜拂衣抬起头。 只见半山腰横长着一颗松树,有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立在树干上,戴着一副遮掩全部容貌的面具。 那面具像是以某种凶兽的头骨打磨而成,凸眼尖牙,令人悚惧。 他浓密的乌发披散在面具两侧,双耳躲藏于发窝内。 又裹一件贴满黑色鹤羽的披风,立领,将脖颈捂得一点皮肤都瞧不见。 很符合姜拂衣对巫的了解,打扮越诡异,遮掩的越严实,在族中身份地位越高。 柳藏酒被不断收束的灵力网逼迫,不得已回到姜拂衣的棺材边,抬起头,疑惑问:“燕澜,你们这次竟然追来的那么快?” 而且之前交手许多回,从没见他们使用过这张灵力网。 在下方控网的千灵族人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之前是故意放缓速度呢?” 柳藏酒微微愣。 姜拂衣坐的有些累,仰靠着棺材:“你在偷盗相思鉴之前,是不是曾找他们借过?” 柳藏酒并不是真的贼:“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都给他们跪下了,还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依然被他们赶了出去,迫于无奈才去偷的。” 姜拂衣摩挲手中剑:“他们知道你偷的不是相思鉴,想瞧瞧这柄剑主动离开,究竟打算偷跑去哪里。” 柳藏酒将信将疑:“那一路跟随我便是了,姓燕的隔三差五追上来揍我一顿怎么说?” 尽管有些残忍,姜拂衣依然实话实说:“若不抽你几鞭子,你又岂会马不停蹄的赶路,节省他的时间?” 她抬头望向高处树干上的燕澜,像是询问他对不对。 燕澜默认:“也有这一路过于无聊的原因,找点儿乐子。” 声音从厚重的面具下发出来,有些瓮,冲淡了原有的戏谑。 却足够将柳藏酒气个半死! 他一张脸憋的通红,奈何自己偷宝在先,心中有愧,强忍住咒骂他的冲动,怒道:“宝物在此,打也挨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我仅奉命抓你回去,该如何处置,不归我管。”燕澜讲完这句,不再理会他,看向棺材里坐着的少女,“姑娘,我方才远远瞧见你拔出了这柄剑?” 姜拂衣不答反问:“能不能让我见见剑主?” 燕澜疑问渐浓:“你求见他作甚?” 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姜拂衣自然不能随意诋毁大佬的名声:“私事儿,不方便告诉太多人,我希望可以和剑主私下里聊一聊。” 燕澜摇了摇头:“恐怕不行,家父身为我族大巫,已经将近二十年不曾见过外人了。” “家父?”这次轮到姜拂衣微微怔,“你是剑主的儿子?” 果然还是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了? 燕澜朝她伸出手:“我相信你与他并不是一伙的,将剑还来,你可以自行离去。” 姜拂衣浑身疼的厉害,心中又烦闷,懒得与他过多废话。 她以手中剑作为拐杖,支撑自己站起身,艰难的从棺材里翻出去,挪到一片空地上:“你下来,我先和你聊聊吧。” 燕澜也不想与她多费唇舌的模样:“有话但说无妨。” 姜拂衣睇他一眼:“你确定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讲述我与你父亲之间的私事儿。” 燕澜本想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他从姜拂衣的眼神里,读出了非常真诚的……警告。 犹豫几瞬,他自树干上一跃而下。 外披的羽毛法衣骤然化为一对儿庞大的黑色翅膀。 燕澜落在姜拂衣面前,翅膀重新收拢为披风:“姑娘有话请讲。” 姜拂衣虚弱无力,险些被他的翅风扇倒,稳住才说:“我娘告诉我,这柄剑的主人是我爹,他得了我娘的好处,许下了承诺,却又背信弃义,要我来讨个说法。” 燕澜陷入沉默,两三息后才笑道:“想求见家父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自幼听惯了各种谎言,但如此离谱的,还真是第一次。” 随后笑意瞬间收拢,他言辞冷厉,“诋毁我族大巫,你可知是死罪?” 刷! 姜拂衣当着他的面,再一次拔剑:“离谱?你既问我为何有本事拔剑出鞘,可见不是谁都能拔出来吧?” 她递过去,“你能么?拔给我看看?” 燕澜稍稍低头,却迟迟不接,也不言语。 “看来是不能。”姜拂衣收回剑来,继续充当手杖,“因为此剑最初的主人是我娘,赠给了她看中的男人。” 燕澜终于开口:“姑娘,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家父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姜拂衣嫌他啰嗦:“是不是误会,待我见过剑主自有分晓。” 她心中其实也有怀疑,剑修剑不离身,那位大巫却将此剑置入藏宝库内,令人想不通。 更要去亲口问一问。 “若你父亲也是从别处得来的,我也好知道是谁,才能继续去寻我那个混账爹。” 短暂的沉默过后,燕澜依然拒绝:“家父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万象巫,接触外族女子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可能凭你一面之词,便带你去打扰他清修。” 好难沟通的犟种,姜拂衣挑了挑眉,眼尾挑起一抹调侃:“你究竟在怕什么?世人皆知你们万象巫宝物众多,你该不会是怕我认祖归宗,往后和你争家产吧?” 燕澜:“……” 姜拂衣:“除非你现在杀我灭口,否则,但凡我还剩下一口气,爬也会爬去你们万象巫,找你父亲问个清楚明白。” 她扬起剑鞘,指向先前躺过的棺材,示意他连灭口工具都是现成的。 隔着狰狞面具,姜拂衣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想看。 僵持之后,燕澜妥协了:“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他私心也想知道这柄剑究竟是怎么回事。 ------------ 3 万象巫 姜拂衣呼了口气,目望燕澜对族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收网。 头顶上的灵网并非法阵,而是一件法宝,以柳藏酒为中心迅猛收束。 柳藏酒不知是累了,还是明白跑不掉,没有抵抗,任由化为绳索的灵网绑住他的双手。 燕澜转过身:“走吧,随我回万象巫。” 姜拂衣喊住他:“先等一下。” 燕澜稍稍偏头:“他千里送剑,你莫不是想要为他求情?” “不着急,更何况你不是说了,处置的事儿不归你管。”姜拂衣有件更亟不可待的事情,“咱们能不能先去一趟最近的城镇,找间客栈,我想先洗个澡,换件衣裳。” 她身上穿着一件碧绿色的纱裙,胸前大片陈年血迹,像是沾染上的污渍,并没有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 只不过在棺材里躺了四五年,一股子腐朽气味。 最好再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那倒不必如此麻烦,六爻山距离我族领地,并未超过星启阵的范围。” 燕澜边回应,边祭出一面星盘,默念几句法咒之后,将点亮的星盘朝向斜上方丢掷:“去!” 星盘倏然变大,似一面铜镜悬在低空,中间逐渐虚化,变成透明色。 是个通往万象巫的连接法阵。 燕澜展开黑羽翅膀,飞到铜镜面前时,才想起来姜拂衣连站都站不稳。 他俯身:“姑娘需不需要帮忙?” “不必。”姜拂衣提起心剑,在掌中打了个旋,指向铜镜。 心剑会意,将她带离了地面,飞向铜镜,与燕澜擦肩而过,第一个冲入镜面。 …… 姜拂衣越过传送法阵时,脑海里忽然回忆起年幼时,母亲曾经给她讲过的一个睡前故事。 是有关千灵族的来历。 母亲说,古时候这个世界是属于神族的,神族创造万物,万物繁衍生息。 后来世间浊气渐重,妖魔四起,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神族受损,不得已搬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千灵族那时候还叫巫族,他们其实也是人类,却独得神的眷顾,被赐予了一定的天赋,族中每个人都是能力超凡的巫。 神族去往域外时,本想带走他们喜爱的巫族。 但巫族仍念着自己是人,自愿留下,守护苍生,与人族共进退。 神族便留给他们一件神器,是一盏天灯。 若世间出现难以对抗的灾难,巫族便可点燃天灯,放飞灯魂,与域外神族取得联络,求助于神族。 但随着时间流逝,巫族传承更替,他们身上被神赋予的能力越来越弱。 每隔几百年,上千年,才会出现一个有能力将天灯点燃的大巫。 等族群里的普通人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天赋者时,他们没有脸面继续自称巫族,才决定更名为千灵族。 意思是万物有灵,他们现如今却只能引动千灵。 而他们衰落之后,族中众多自古传承下来的旷世宝物,就成了各方势力眼里的香饽饽,无论人魔妖,都想要来分一杯羹。 一千年前,他们终于顶不住压力,投靠了距离最近的邻居,七境九国里实力最强的云巅国。 以上交天灯为代价,保下了万象巫。 姜拂衣当时缠着母亲,希望她多讲一些,母亲却说是有个人讲给她听的,只说了这些。 如今想来,这个给母亲讲故事的人,估计就是燕澜的父亲,千灵族里那位大巫。 才会对巫族的历史,知道的这般清楚。 …… 穿过法阵之后,姜拂衣落在一个圆形的祭台上。 放眼一望,着实有些惊讶。 万象巫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个族群一贯是避世的态度,他们偏居一隅,遵循着森严又古老的族规。 给外界的感觉极为诡秘。 从燕澜几人的装扮上,确实如此。 姜拂衣以为巫生活的地方,也该是挂满鸟兽骨头的原始丛林、幽深洞穴。 竟是个规整阔气的城市。 分上下两层,下层街道纵横,高楼林立,充满着俗世人间烟火气,应是给普通族民居住的。 上层则是宫殿样式,恢弘大气,美轮美奂。 却也不会遮住下层的阳光,因为上层的宫殿与宫殿之间,都是用镂空的桥梁相互连接。 那些桥梁,无一不是上等的灵玉。 姜拂衣所在的祭坛,正是被四架长桥拱卫而起。 她仔细瞧了半天,周围的灵玉连一丝瑕疵都挑不出。 姜拂衣知道千灵族宝物多,真没想到他们还这么有钱。 先前她只是调侃燕澜,现在禁不住怀疑,燕澜迟迟不肯带她来确认,该不会真怕她来争家产吧? “何人擅闯万象巫?!” 四方守卫察觉星启阵出现异动,立刻从长桥上围过来。 姜拂衣连忙回到祭坛正中央。 燕澜也恰好从阵法里出来。 姜拂衣忙不迭躲去他背后。 守卫们慌忙收回攻势,转为双臂抱肩,躬身行礼:“少君,您回来了。” 燕澜吩咐:“你们去找两个侍女,带这位姑娘……” 姜拂衣连忙打断:“不必了,正事儿要紧,先带我去见你爹吧。” 之前以为回来万象巫需要长途跋涉,才想着先洗个澡,现在已经抵达,没有什么比见那位大巫更重要的。 何况姜拂衣还有点儿小心机。 倘若那位大巫真是她爹,刚好留着这满身狼狈给他瞧瞧,自己上岸之后为了寻他吃了多少苦。 为母亲讨个说法以后,再为自己索要点儿补偿,不过分吧? 燕澜却说:“要拜见他,你我至少需要等待一个月。” 姜拂衣旋即皱眉,又想耍什么花样? 燕澜解释道:“家父不在城中,他身在魔鬼沼,那里的魔毒瘴气,还需要一个月才会开始消散。” 姜拂衣重复:“魔鬼沼?” “嗯。”燕澜不紧不慢地道,“我族归降云巅国之后,族中有一部分巫不服管教,叛出族群,一起进入不远处的魔鬼沼,因此我族现如今有两处聚集地。” 姜拂衣:“你爹去管教他们了?” 燕澜沉默片刻:“家父生于魔鬼沼,是那群叛乱者的首领,一直都是。” 姜拂衣:“?” 怎么有点子听不懂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瞧他并不想多提的态度,姜拂衣也不多问,提议道:“一个月太久了,我心急,想必你也心急,不如你把相思鉴拿出来给我用用,至少咱俩先确认下,他是不是我那个混账爹。” 燕澜又摇了摇头,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我拿不出来,相思鉴不在族中,十几年前被天阙府的府君借走了,至今不曾归还。” 姜拂衣:“……”小子,我怀疑你在耍我。 她还不曾开口,刚从法阵落地的柳藏酒先大喊一声:“什么?相思鉴既然借出去了,之前我问你借时,你为何不告诉我?” 燕澜淡淡道:“我若没记错,你只跪下问我借,一句也不曾问过相思鉴还在不在。” 柳藏酒真要吐血了,额角刚要愈合的伤口,一下子崩裂开。 岂有此理! 哪怕自己有错在先,柳藏酒也要出手教训这个王八蛋一顿,让他知道自己这一路,也有在让着他! 正要挣开绳索,姜拂衣按了按他的手臂:“燕公子若是告诉你,相思鉴在天阙府,你会不会去偷?” 柳藏酒:“先借,不给再偷。” 姜拂衣:“天阙府不是万象巫,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一旦闯了云巅国大国师无上夷的府邸,必死无疑。” “呵,也未免太小瞧我。”柳藏酒话是这么说,但终究没再继续挣脱绳子。 燕澜朝姜拂衣看了一眼,意味不明。 姜拂衣往桥上走,打算跟着守卫离开:“几位大哥,麻烦带路。” 没辙,只能先在这住上一个月,刚好养养身体。 她才刚踏上玉石桥,桥对岸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全遮獠牙面具,包裹也挺严实的人。 瞧着身形,像是个女人。 姜拂衣手里的“拐杖”微微颤,这是杀意。 燕澜恭敬行礼:“您提前出关了?” 守卫们也跟着行礼:“大长老。” 愁姑周身伴着强大的压迫力,继续朝姜拂衣靠近,冷冷道:“少君,她身上有股呛鼻的死人味道,您感知不到?” 姜拂衣的心脏明明已经停止跳动,却在听到“死人味道”四个字时,仿佛狠狠跳了一拍。 燕澜的嗓音也微微有些发紧:“我知道,我是亲眼看着她从棺材里出来的,我猜,她应是个尸傀邪修。” 姜拂衣:“……” 感谢,不必费心编谎话了。 愁姑仍在缓慢逼近姜拂衣,席卷的威势愈发猛烈,厉声质问道:“少君既然知道,为何不就地格杀,还将她带回万象巫?” “她虽修邪功,却不是坏人。” “你如何确定?” “凭她可以拔出我父亲的剑。”愁姑移动时,燕澜也已经慢慢走到姜拂衣前方,阻挡住迎面而来的杀意。几经犹豫,当众说道,“她或许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愁姑身形一顿,脚步终于停下了。 她仰头,难以理解的看向燕澜:“少君,如今万象巫是个什么情况?您究竟知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 4 量天赋 “事情是这样的……” 燕澜压低声音,三言两语讲了讲姜拂衣的事情。 愁姑听罢气笑了:“你爹是个混账东西不假,抛妻弃女的事儿也绝对干得出来,但他绝对不会违背祖训。” 巫族男女,一生只允许有一个伴侣。 一旦拜过神灵,哪怕走到最后貌合神离,也是自己挑的,自己受着,绝对不能反悔。 “他但凡稍微懂点变通,咱们也不会如此头痛。” 燕澜“嗯”一声:“我也不信,但我不信不代表此事绝无可能。人家既然找上了门,又真能拔出剑,总要给人家个说法。” “说法?找你爹要说法?”愁姑的视线绕过他,落在姜拂衣身上,有些幸灾乐祸,“又是一个想不开的。” 姜拂衣:“……”听起来不太妙,种种迹象表明,那位大巫好像是个很难搞的人。 愁姑又指向姜拂衣:“你随我走。” 燕澜阻拦:“我的家事,我来处理就好。” 愁姑道:“您先管好您自己吧,您可知道,您外出的这段日子,猎鹿又觉醒了好几种天赋,一直捂着不说,就是想等您回来,当面给你难堪。” 远处有人禀告:“少君,大祭司有请。” 愁姑叹了口气:“动作真快,您前脚刚到,连喘口气儿的时间都不给。” 燕澜安慰她:“无妨的,我已经习惯了。” 又偏头对姜拂衣道,“姑娘,你且在此安心休养,一个月后,等魔鬼沼的毒瘴散了,我派人通知你。” “多谢。” …… 姜拂衣目望燕澜和愁姑离开,说着话往最高处的巍峨宫殿走去。 柳藏酒也被押入牢房。 燕澜已经点明了姜拂衣的“身份”,守卫待她毕恭毕敬。 侍女引路时,也时不时偷眼打量她。 路上连续冒出来好几个巫,无一不是席卷着杀气,直往姜拂衣面前冲。 都被侍女拦下。 得知有燕澜作保,才诧异着离去。 姜拂衣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明白燕澜为何会犹豫将她带回万象巫验证。 她以为自己悄默默来,若找错了人,并不会影响对方的名声。 却原来千灵族对她现如今心跳暂停的状态如此敏感,燕澜早知道根本瞒不住,必须坦白,才可以护住她。 姜拂衣领了他的好意,尽管她并不害怕。 遇上再强的敌人又如何,她现如今已经是个死人状态,顶多挨打时会痛罢了。 就像现在,每走一步路,都似钝刀刮骨,凌迟割肉。 一进客房里,姜拂衣立马抱着心剑趴在床上,闭上眼直哼哼。 疼啊。 真的好疼。 而且她的身体好像只剩下痛感了。 侍女送来瓜果点心,她毫无食欲,强撑着吃一口,咽不下去直接呕吐。 心心念念想泡个澡,侍女请她试试水温,她也分辨不出来冷热。 麻木着冲洗了下,姜拂衣擦干长发,换上万象巫为她准备的簇新衣裙,坐去妆台前,捧着铜镜认真自窥。 小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这张脸,果真没令她失望。 只是苍白的也未免太像女鬼。 姜拂衣扒拉了下妆奁盒,仔细涂些口脂,总算是有了点鲜活生气。 试想一下,心脏破个窟窿都这样痛苦。 母亲剜过心,岂不是更难受。 但这笔账却不能算到她爹头上,因为母亲赠剑的动机原本就不纯粹,是在买股投资。 因此姜拂衣形容自己的爹,向来只用“背信弃义”一词,而非“负心汉”。 她只是更清晰的感受到了,母亲想要逃出牢笼的迫切心愿。 可她又能做什么? 她爹若不愿意插手,她这个“逃犯”甚至都不敢靠近极北之海。 姜拂衣其实很迷茫,丢掉的十多年记忆,未来的路,都令她很迷茫。 她从妆台离开,重新躺去床上。 许久睡不着,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无上夷”这个名字。 刚才燕澜说起相思鉴借给了天阙府的府君,她几乎不用回忆,立刻知道那人是无上夷,云巅国的大国师。 像是迷雾里刮起一阵风,姜拂衣想起当年自己上岸之后,第一个想去找的人,正是这位天阙府君。 其实,与极北之海接壤的国家有好几个,不知母亲是故意还是随意,将她送去了云巅国的边陲。 她便先从云巅找起。 又从好些个说书人口中汇总,云巅国内,能被称为“至尊”的男性大佬真是不少,其中剑修又占绝大多数。 无论正邪,只看年纪,这些大佬都有可能是她父亲。 尤其是天阙府君无上夷,据说出身贫寒市井,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却在年少时便得一柄神剑傍身,凭借此剑所向披靡。 可能性最大。 姜拂衣决定先去找他。 再一个,天阙府位于神都,神都是云巅国权力的最中心,那里大人物云集,找错了还能就地换人。 然而从她落脚的边陲小城,前往云巅神都,走大道共二十三万九千里。 姜拂衣没有飞行法器,也没有云巅国的货币。 她不穷,储物吊坠里的宝物琳琅满目,都是她在海底捡来的,绝大多数只能在海里使用。 比如可以化出鱼尾的鲛珠,能够搅动风浪的蛟龙鳞,上岸之后没有一点用处。 也不敢兑换银钱。 她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母亲常年发疯没教过她太多术法,冒然拿出这些极北之海的土特产,哪怕只是一颗珍珠,都有可能惹上麻烦。 毕竟海里最不缺的就是珍珠,能被她挑出来收藏的,各个又大又圆。 姜拂衣只能扮成一个小乞儿,硬着头皮出发。 刚行了没多久,有天乌云压顶,她坐在屋檐下避雨,闲着无聊摊开了手里的地图研究路线。 又一个避雨的小乞儿凑过来,指着地图上被标注的红圈:“你也要去神都?” 姜拂衣抬头,先瞧见一双润亮的眼睛。 即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也遮不住这双眼睛里的光泽。 姜拂衣像是在重复他的话:“你也要去神都?” 他自来熟的在她身边坐下:“对,去神都拜师。” 想到这里时,姜拂衣的心脏突然痛到仿佛要撕裂开,忍耐力如同风暴里的茅草屋,瞬间溃不成军。 昏了过去。 …… 昏睡没多久,姜拂衣被一阵敲门声唤醒了。 “谁?” “是少君派我来的。” 姜拂衣起身开门,瞧见门外站着一名穿紫衫的年轻女子。 没戴面具,只用浅蓝色的轻纱遮住鼻尖以下,露出大部分的美貌。 她笑着自我介绍:“我叫休容,听说你之前已经见过我娘,她这人脾气有些冲,没吓到你吧?” 原来是愁姑的女儿,姜拂衣不愿多站,转身进去坐下:“燕公子有事儿找我?” “燕公子?”休容走进来,顺手关了房门,“姜姑娘,燕不是少君的姓。” 姜拂衣一愣:“那他姓什么?” “我们千灵族没有姓,名字皆由卜卦得来。”休容走来她身边,“少君说你伤的不轻,我略懂些医术,便让我来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谢谢,不过用不着。”姜拂衣不敢让她瞧,她瞧了也没用,“我修的是邪功,死不掉,会慢慢自愈。” “我也不敢乱给你治疗。”休容莞尔,“但我觉醒的是一种草木灵,虽不厉害,却可以帮人止痛。” 姜拂衣心动抬头:“止痛?” 休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绿色的微小颗粒。 姜拂衣认真感知,确实是无害的草木之灵。 休容只是吹口气,那些绿色颗粒发出荧光,跳跃着飞向姜拂衣的灵台。 如同久旱逢甘露,姜拂衣还真觉得通体舒畅不少,笑容也多起来:“依我看,休容姑娘觉醒的这种天赋才是最实用的。” 休容得到夸奖,愉悦的直挑眉毛,又给姜拂衣多吹了些草木灵。 姜拂衣连声道谢,最后见她满头大汗,又连声说“可以了太感激了。” 休容不好意思起来:“倒也用不着谢我,你若真是少君的妹妹,那便是我应该做的。” “哦?哦!”姜拂衣了悟,眼前这位可能是未来大嫂。 休容眼尾染上红晕:“亲事尚未定下,你莫要乱喊。” 姜拂衣眨了眨眼,她好像没喊出来? “不过……”休容在她对面坐下,微微绞着手指,担忧地道,“不知少君能不能渡过这一关,他若过不去,让出少君之位……而我娘是大长老,如今族中能与我匹配的,只能是我族少君。” 姜拂衣凝眸:“让位?” 休容反而奇怪的看着她:“少君已经当众认下了你,你竟然不知道?” 姜拂衣:“……”他没认吧,只说疑似。 休容:“整个万象巫所有人都知道,少君至今没有觉醒过任何天赋,哪怕是最差的那种。” 姜拂衣刚认识燕澜不超过半个时辰,哪里会知道这些。 休容:“猎鹿又觉醒了好几个天赋,方才少君从祭台直接被大祭司喊去了神殿,你也不想知道他在神殿的遭遇?问都不问一句?你这妹妹一看就是假的吧?” 姜拂衣真是服气,她是来认爹的,又不是来认哥的,至于了解那么多? 休容见她对疑似的“哥哥”如此不上心,似乎有些生气,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 姜拂衣被迫听了许多燕澜的事情。 但也有收获,了解到不少那位大巫的生平。 那位大巫名叫剑笙,正如燕澜说的,出生于魔鬼沼,几岁就觉醒了天赋,一直是那群叛族者里、不,是整个千灵族武力最强的大巫。 而燕澜的母亲则是万象巫的前任少君。 她自幼体弱,甚至没有自保能力,却拥有种族千年难遇的天赋。 她能够点亮天灯,与域外神族沟通。 还征服了叛族者的首领,令剑笙不再抵触云巅国,率众离开魔鬼沼,重新回到万象巫的怀抱。 因此千灵族曾经短暂的恢复过荣光,无人敢欺。 可惜好景不长,二十年前,云巅国从国库中取出了万象巫上供的天灯,希望这位前少君可以点燃天灯,给神族传递一个信息。 当时前少君正值孕期,本就身体羸弱,使用过天赋之后,大抵是灵力耗尽,早产而亡。 至于剑笙,一直是个不愿归顺云巅国的刺头,肯定一早就持反对态度。 在妻子死了之后,他重新回去魔鬼沼,和没骨气的万象巫彻底决裂。 都很合理。 但他带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带走刚出生的燕澜,将燕澜留在了万象巫。 起初没什么,魔鬼沼毕竟环境恶劣。 可身为两位超级大巫的儿子,燕澜至今没有觉醒任何天赋。 便开始出现各种诋毁的声音。 “他们说少君不是魔鬼沼那位的亲生儿子,所以才不带走他。”休容气愤道,“肯定是猎鹿那伙人散播出去的,猎鹿一直对少君之位虎视眈眈。” 姜拂衣拧起眉:“我看燕澜虽没有觉醒天赋,实力却是不弱。” 休容不满意她的用词:“何止是不弱,少君自小就勤修苦练,哪怕猎鹿觉醒再多天赋,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身为我们巫族的少君,没有天赋,如何服众?若不是少君的位置,是他德高望重的母亲传给他的,他早被逼迫着让出来了。” 姜拂衣附和着点了点头。 休容担忧:“如今你能拔出魔鬼沼那位的神剑,少君却不能,这流言更要甚嚣尘上。” 姜拂衣蹙起眉。 休容双眼倏然一亮:“姜姑娘,不如你去帮帮少君吧?” 姜拂衣不解:“我?怎么帮?” 休容指着窗外:“这会儿他们都在神殿,猎鹿肯定会当众使用灵珑,那是一件检视我族天赋的法宝。你不如过去检视一下,若也无法点亮灵珑,少君的压力将会小一些,说明魔鬼沼那位的孩子,有可能天生觉醒的晚。” 姜拂衣道:“但我若是不小心将灵珑点亮了,燕澜岂不是更惨?” 休容摇头:“这个几率非常小,因为你只有一半巫族血统,就算点亮,也是非常微弱,不仔细看察觉不到,灵珑一直归我娘保管,我可以让娘动些小手脚。” 原来还能动手脚啊,姜拂衣托着腮,忽地瞟她一眼:“休容姑娘,少君面具下那张脸,是不是特别丑陋?” 休容被她问呆住:“你为何这样问?” 姜拂衣抿了抿唇:“我必须考虑另一种情况,燕澜长得太丑,你其实并不想嫁,便撺掇着我主动前去神殿,摸一摸你口中的灵珑,点亮它。” 休容无语的模样:“我不是告诉你了,且不说你不能确定身份,即使真是我们的族人,凭你区区半血,你点亮灵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能想到的,神殿里那些长辈难道想不到?所有人都知道我点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的验证,究竟有什么意义?” 姜拂衣心道自己只是心脏破了个窟窿,并不是缺了脑子,“我想,我一定会超出众人预料,点亮灵珑,因为……” 休容的表情一滞。 姜拂衣指了指自己的灵台:“方才休容姑娘为我止痛,可是接连输送了大量草木之灵给我啊,再加上你有本事在灵珑上动手脚,我‘觉醒’的天赋恐怕还不低呢。” 如此一来,姜拂衣能拔出神剑,还能点亮天赋,是剑笙的女儿无疑了。 而燕澜恰好相反,拔不出剑,还没有天赋,肯定不是剑笙的儿子。 这就证明前少君与人私通。 燕澜是凭借他母亲留下来的威望,才坐稳这位置。 母亲威望扫地,燕澜势必要让出少君之位。 好笑的是剑笙有没有私生女,却没人在意。 因为他生来就是个叛族者。 休容掐住手指:“我……” 姜拂衣一副头痛的模样:“事关你心爱的少君,我亲爱的大哥,我不能随意冒险,你说是不是?” 房间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良久,休容原本的娇俏模样消失,声音也冷了几分:“那我便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真是不沉住气,姜拂衣略微试探,就露了馅。她啧啧称赞道:“难怪休容姑娘不用戴面具,我原以为是你在族中地位太低,没想到是因为懂得变脸啊。” 休容被气的俏脸当真变了色,拂袖离去。 姜拂衣摆摆手:“慢走不送。” 哎,岸上的世界果然复杂。 往后这一个月,怕是不得清闲。 说什么来什么。 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声音:“姜姑娘,大祭司有请您前往神殿。” ------------ 5 寄魂族 “知道了。” 姜拂衣没怎么犹豫,拄着剑出门。 身为燕澜盖章的尸傀邪修,住在上城对她身体无益,姜拂衣被安排在下城居住,需要通过城市四角的登云梯才能上去。 登云梯是开放的,并无守卫,但下城的族民绝不会偷着上去,甚至连靠近也不敢。 万象巫内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任何越界行为都将遭受重罚。 而对柳藏酒这种外来偷盗者,反而会宽容许多。 概括的说,他们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能够接受燕澜这种毫无天赋的人成为少君,姜拂衣大抵可以了解,燕澜的母亲,那位能够点燃天灯与域外神族沟通的前任少君,在众族民心目中的分量。 “这是在做什么?”姜拂衣迈出院落之后,瞧见外面长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他们纷纷仰着头,她也仰起头。 人群中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叹声。 很快,姜拂衣的视线定格在一个悬浮于高空的圆球状发光物体。 白玉材质,类似于滚灯结构,散发出紫色的光芒,应该就是灵珑。 滚灯旁飘着一个人,半遮獠牙面具,手是露在外面的,正覆在滚灯上。 估计是休容口中的猎鹿,通过灵珑检测出了挺强的天赋。 究竟有多强,姜拂衣看不懂灵珑,不知道。 她竖起耳朵听。 既然是预谋已久,必定安排了人在族民里拱火。 “这是猎鹿大人今年觉醒的第五种天赋了吧,还是纯正的紫色。” “这样下去,最多再有三年,便能晋升为大巫?” “猎鹿大人今年才二十二岁,二十五岁成为大巫的人,百年来屈指可数啊。” 随后话题自然而然落在燕澜身上。 倒不敢当众质疑他的身世,诋毁前任少君。 那些都不过是雪上霜。 一直觉醒不了天赋,才是燕澜最大的硬伤。 …… 等灵珑光芒熄灭,猎鹿飞回到神殿外的小广场上,落在他父亲、千灵族二长嵇武身边。 嵇武满意的捋了下露在面具外的胡子尖,大声道:“之前少君怎么承诺来着?我儿成为大巫那天,您会让贤,不知还算不算数?” 愁姑冷冷道:“等你儿子成为大巫再说。” 嵇武“呵”了一声:“无非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儿,非得硬撑着也不知图什么。” 他声音压的很低,也只有身边几位长老听见,不敢传到内殿大祭司的耳朵里。 毕竟燕澜如今仍是少君,以下犯上的罪名,他承担不起。 神殿内。 大祭司声音苍老:“少君,您确定这个担子,您一定要背?” 燕澜:“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哪怕是担子,我也不放心交给任何人。而且,他们不配。” “不再等等了?以您千年罕见的天资,迟迟不觉醒,或许是再等一个奇迹……” “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微乎其微不是么?” 大祭司叹了口气,双手结印。 丝丝缕缕的雾气飞向燕澜的灵台。 “孩子,此物一旦入体,不死不休啊。” 燕澜自殿内走出来,朝着猎鹿道了声“恭喜”,才看向嵇武:“我讲过的话,自然算数,而且您说的对,确实不用等到猎鹿成为大巫那天。” “哦?” 嵇武语调里的期待快要压不住了。 燕澜提醒:“我的承诺有个前提,是我始终无法觉醒任何天赋。” 嵇武承认:“不错,但凡您觉醒一种,哪怕是灰色,我都再无二话。” 燕澜朝灵珑走去:“那便是了,我此番外出抓捕窃贼柳藏酒,数次交手的过程中,已经觉醒了天赋。” 此话一出,一众长老们都愣了愣。 在他们愣神的时间里,燕澜已经跃入灵珑所在的镂空高台,毫不犹豫的伸手覆了上去。 灵珑沉寂的如同死物。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除了姜拂衣。 她难以置信的眨眨眼,她看到什么了? 燕澜这是在……作弊? 嵇武正想笑,却见灵珑竟真被点亮! 虽然骤闪骤灭,但那光芒刺眼,令人无法忽视。 下方的族民顿时沸腾起来。 “灵珑是不是亮了?” “好像还是金色?” “不、不可能吧??” 嵇武喝道:“绝无可能!” 金色是最强的天赋,有能力点燃天灯。 燕澜的母亲正是金色天赋,而数千年来,从没有连着两代人传承这种天赋。 嵇武瞪着愁姑:“灵珑一贯由你保管,说,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愁姑从怔愣中清醒:“你觉得我能动得了金色的手脚?” 嵇武:“……”不信,肯定是作弊! 他准备上前去检视灵珑,岂料灵珑竟然再度爆发出光芒,仍然是耀眼的金色,且不再是昙花一现,持续闪耀。 时值傍晚,云霞之下,犹如新生的烈阳,照亮了整个万象巫。 直到燕澜收回手,灵珑余光仍在。 无论上层的宫阙,还是下层的楼阁,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之中,年迈的大祭司缓慢从宫殿里走了出来,停在灵珑面前。 他颤巍巍高抬双臂,朝天空行了个敬神礼:“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话音落下,各位长老们,包括茫然的嵇武,也跟着恭敬的做出敬神礼。 他们整齐划一:“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族民们浩浩荡荡的跪下,伏地高呼:“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原本淹没在人群里的姜拂衣,一瞬变成一个突兀的存在。 她站在乌泱泱的跪拜者中,听着此起彼伏、喜极而泣的“上神庇佑,我族之幸”,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得了,她好像一不小心,得知了一个大秘密。 当燕澜伸手覆在灵珑上时,她看的清清楚楚,从他体内分离出去一道烟雾状的残影,钻进了灵珑里。 那玩意儿姜拂衣见过。 极北之海下方有个残破的建筑遗址,那些残垣断瓦上留存着许多古老的壁画,其中有一副,正是介绍这种生物。 寄魂族。 它们寄生于其他物种的魂魄里,以魂魄为食,直到蚕食干净,再换一个宿主。 通常寄生的都是普通人,因为但凡有点修为的人妖魔,都有能力将它们绞杀,以至于这种生物至今已是非常罕见。 除非主动供养。 比如,燕澜的母亲养一只寄魂,长久以魂魄喂食,寄魂将会吸收她的一些天赋力量。 现在这只寄魂寄生在了燕澜身上,他便可以使用寄魂里残存的天赋。 假设的再大胆一些。 巫族早就没有能够觉醒金色神力的大巫了,改族名,应该就是那个分界线。 最后一个拥有神力点天灯的大巫,怕族民失去信仰,怕巫族不再受世人敬畏,更怕无法再与神族联络,令这方世界成为一座孤岛,于是豢养了一只寄魂,将自己的能力啃食下来,留给后人使用。 寄魂实际上成为一个保存天赋的法宝。 是个很好的办法。 代价就是后世的使用者,需要以魂魄供奉,终身遭啃噬之痛不说,还容易短命。 所以前任少君身体羸弱,点过一次天灯之后,再也供养不起,早产而亡了? 姜拂衣乱七八糟的猜测着,忽然疑惑起自己怎么会看到寄魂? 在场诸多大巫都瞧不见,她为何能看到? 因为她现如今的状态不正常,是个“死人”? “我的新主人。” 一缕烟从灵珑里飞出,灵珑金色的光芒彻底熄灭。 大地重归黑暗,它飘在燕澜身边,幻化出一只爪子,指着下方人群里突兀站着的姜拂衣,“她好像可以看到我……” 姜拂衣被它这一指,有些做不出反应。 尤其是燕澜居高临下朝她望过来,携着浓郁的戒备。 隔着恐怖的面具,姜拂衣感觉自己久不工作的心,大概要被吓得再度跳动起来。 倏地,燕澜从上空跃下。 黑翅展开,落到姜拂衣面前。 她周围都是族民,燕澜没有落地,停在她头顶附近,却是仰头对那些长老们说:“不必让她去摸灵珑了,如今我已不再惧怕魔鬼沼的毒瘴,这就带她前去验证,究竟是不是我族子民。” 星盘一掷,前往魔鬼沼的传送通道打开。 他俯身抓住姜拂衣的手腕,将她拔出了人群,往通道飞去。 姜拂衣耳边还在回荡着“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她也在心中默默喊了一声:“上神庇佑,魔鬼沼那位大巫一定得是我亲爹啊!” 不然,姜拂衣就得想想该怎么逃命了。 这家伙只是觉醒不了巫的天赋,实力却比在场的所有大巫加起来都更可怕。 不然,大祭司绝对不可能越过一众天赋觉醒者,将祖宗传下来的寄魂交给他。 ------------ 6 魔鬼沼 夜幕笼罩着万象巫,街上的族民沉浸在兴奋中,许久才散去。 愁姑将灵珑带回府邸,喊来自己的女儿:“休容,你都看到了吧,你还有什么话讲?” 愁姑和前少君是金兰姐妹,将燕澜视为己出,也一直想将女儿和燕澜凑成一对。 但女儿不愿,瞧不上觉醒不了天赋的燕澜,说辞是她得为了下一代着想,不能太过自私。 愁姑被堵的哑口无言,知道女儿是在埋怨她。 愁姑的丈夫是个外族人,还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才导致休容觉醒的天赋不佳。 女儿要选猎鹿,那便选吧,猎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为人处世不算太差。 天子骄子,不愿屈于人下,想抢少君的位置能够理解。 但女儿帮着他一起对付燕澜,多少次令燕澜当众难堪,现在更是要将他逼到绝境里,愁姑不能忍。 教训过,惩罚过,但都无济于事。 休容闲闲倚着栏杆,睇一眼灵珑:“娘,这其中有蹊跷。” 愁姑无语:“连你也怀疑我动手脚?” 休容知道她办不到:“真正的觉醒,点亮灵珑并无耗损。燕澜若是搞鬼,必遭反噬。所以他点亮灵珑之后,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刻找借口逃去了魔鬼沼。但魔瘴之毒他根本抵抗不住,只能带着姜拂衣先在外围待着,我已经派人去往魔鬼沼外围,瞧他在不在便都清楚了。” “你……”愁姑被她气的头痛,“你这臭丫头,究竟想怎么样?” 休容走过去挽住她的手臂,抱怨道:“娘,是女儿问您要怎样。猎鹿才是您未来的女婿,您那故去的好姐妹重要,女儿的幸福便不重要了?” 愁姑揉着太阳穴:“我就不懂了,少君究竟哪里不好?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他的?” 休容笑道:“您身为长辈,觉得他好很正常,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他有多无趣。” 愁姑其实多少能理解一点。 巫族男多女少,休容身为大长老的女儿,又漂亮,自小就被猎鹿几个捧在手心里。 唯独燕澜从来不会惯着她。 “女儿……” 休容打断:“好了娘,他若真有本事,我们赢不了。没本事,无非是让个位置罢了。以我们之间的情分,您还担心我们会害他性命?其实啊,您最好希望燕澜是作弊,自从咱们更了族名,能觉醒金色天赋的巫,哪个不是短命鬼。” …… 魔鬼沼。 半空中出现一道水漾波纹,两道身影倏然浮现。 燕澜依然紧抓住姜拂衣的手腕,带着她向下坠落。 姜拂衣察觉到异常,这好像不是落地,而是失去控制的“坠落”。 她连忙扬起另一条手臂,高举起心剑,减缓降落的速度。 但燕澜仍在坠落,身体的重量迫使他松开了手,下坠速度变得更快。 姜拂衣哪有余力管他,反正这个高度也摔不死。 距离地面两三丈时,燕澜似乎骤然苏醒过来,翅膀扇动,直立落地之后,向前一个趔趄,随后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 姜拂衣落在他身边,才瞧见一串血珠子从他面具里滴落下来。 待他气息稳一些,可以站直之后,姜拂衣才问:“你没事吧?” 燕澜摇摇头:“点亮灵珑,虚耗过度罢了。” 姜拂衣猜是反噬,刚接手寄魂,就释放那么多力量,遭受反噬很正常。 只不过,反噬的程度超出她的想象。 姜拂衣原本的畏惧之心少了许多,燕澜现在的状态,没比自己强多少。 她提议:“那先休息一下?” 燕澜稳了稳心神,往前走:“不必了,我没事,此地不宜久留。” 稍后估摸着会有人来,不能让他们看到他还停留在这儿。 姜拂衣见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 再看一眼前方被黑色雾气笼罩的丛林,依稀可见枯木虬枝,似群魔乱舞。 姜拂衣心中没谱,却也只能跟着走。 若不信他,就说明她有看到他作弊,知道他是被反噬的。 燕澜提醒她:“魔鬼沼内处处陷阱,你尽量踩在我走过地方,莫要距离我太远。” 姜拂衣正要点头,眼前突然浮现出一长硕大的鬼脸,知道是那寄魂幻化出来诈她的,自然假装看不到。 但也不能完全装作平静,进入丛林时,姜拂衣颤着声音问:“这里叫魔鬼沼,不会真有鬼吧?” 隔了一会儿,听见前方燕澜道:“确实封印着一个上古魔鬼,这些魔障毒气,便是它释放出来的。不过不必害怕,有家父坐镇,它跑不出来。” 姜拂衣听到“封印”两个字,打从心底反感,故意唱反调:“我劝你话别说的那么满,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破除不了的封印。” 她不就从极北之海里逃出来了? 燕澜听出她隐含的怨愤,以为她在说被人钉在棺材里的事儿:“抱歉,我说错话了。” 姜拂衣说完已然后悔,和他有什么关系,却又懒得解释太多:“你也不冤枉,因为你之前确实说错了一句话。” “嗯?” “你对别人说我可能是你妹妹,但其实我应该是你姐姐。” 她看到燕澜原本就踉跄的脚步,微微停顿一下。 姜拂衣告诉他:“你还未满二十岁,而我娘孕育我的时间很长。” 蚌壳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年,“那个时间可以不算,自从我真正降生,来到人世至少也有二十一年了。” 燕澜蹙眉:“不应该,你的骨龄约莫小我三岁。” 姜拂衣试图解释:“那是我……我之前修炼尸傀功,又被封印在棺材里,身体停止生长了。” 燕澜彻底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那姑娘身体停止生长之时,可有意识?” 姜拂衣摇头:“沉睡状态,没有任何意识。” “所以你的时间完全停滞了。”燕澜继续往前走,有气无力地道,“我依然比你年长,你我若真同父,我为兄。” “行吧,你是大哥。”姜拂衣搞不懂这有什么好争的,被寄魂反噬的都快晕倒了,还要和她争。 她忽又忍俊不禁,“你这般态度,才多少像一个少年人。” 瞧他这怪异的巫族装扮,音色被骨质面具遮掩,说话做事又老气横秋,若不是休容告知他的年龄,姜拂衣还以为他老大不小了。 燕澜随口问:“哦?那不知姑娘心中的少年人该是什么模样?” 少年人啊? 姜拂衣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又似烟雾般散去,无法再继续捕捉。 她支吾了下:“就像柳藏酒……” 燕澜轻笑一声,接上话:“像他一般冲动妄为没脑子?” 姜拂衣:“……”你挺骄傲啊兄弟。 两人没再继续交谈。 那只寄灵出来试探一次之后,便没了动作。 燕澜也只字不提。 姜拂衣在心里犯嘀咕,他应该是打算找他父亲验证完再说,根据两人有没有血亲关系,区别对待。 所以步伐又虚又急,姜拂衣拄着剑追的挺累。 其实燕澜对此事并不是太过在意,他不认为姜拂衣能够认出寄魂,猜出寄魂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他处于晕厥的边缘,无暇分心。 燕澜早有心理准备,寄魂融合会是痛苦的,却依然低估了这种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痛苦。 或者,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然而没有一点办法。 巫族如今能够在夹缝之中生存,保住万象巫这片净土,以及祖宗留下来的灵物,凭借的正是与神族沟通的能力。 是以他们每隔几百年,都要取出寄魂,让世人知道他们还有用处。 能够问神救世。 可惜现如今的人间乌烟瘴气,世人的浮躁与日俱增,只注重眼前利益,几百年实在太久了。 燕澜早该在十岁就接受寄魂,越早被寄生痛苦将越小。 但他自幼过于优秀,这种独特的优秀给了他一种错觉,或许他可以不凭借寄魂,真正觉醒这种天赋。 一直再等。 无论怎样遭人讥讽,他始终相信自己,一直再等。 今日等不了了,不过却与被他们逼迫关系不大,反倒成为一个契机。 “咱们快要到了。” 燕澜停下脚步。 姜拂衣跟得较紧,险些没能及时停下来,撞他背上去。 姜拂衣垫着脚往前眺望,好几十丈外隐约有个山洞:“剑笙前辈住在里面?” 燕澜远远停下来,是想要提醒她:“姜姑娘,家父脾气不是太好,不针对任何人。” 姜拂衣早有心理准备:“你这个‘不是太好’,是不是有一点点含蓄?” 燕澜竟然不否认:“总之,千万注意措辞,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你切记不可随便说出‘背信弃义’四个字,不然的话,我会立刻被他丢到魔沼里去。” 姜拂衣认真点头,被他谨慎的态度激起了一丝紧张,但是:“为什么我骂他,他丢你?” 燕澜:“因为他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姜拂衣:……“我懂了。” “那走吧。”燕澜领着她继续朝山洞靠近。 姜拂衣刚拄起心剑,却见燕澜再度停下来,且原本因为反噬微弯的脊背,紧绷的似一张拉满的弓。 姜拂衣以为有什么邪祟靠近,警惕着贴近他:“怎么了?” 旋即听见两人背后突兀地响起一声质问。 ——“我背信弃义,不可理喻?” ------------ 7 溯溪泉 背后果然不能议论人。 一刹那,姜拂衣的脊背绷的比燕澜还更直挺。 脚下夯实的黑色土地突然软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向下陷落。 燕澜已经提醒过,姜拂衣本以为将会陷入泥沼,却是“噗通”一声入了水。 水极冷,比极北之海的冰川水还更刺骨。 水底似乎有股吸力,不断将她向下拉扯,需要耗费不少力气才能上浮。 姜拂衣虽然身体虚弱,却是在海底长大的,迅速调整身姿,顺水势蜿蜒而上。 她仿佛有鳃,在水中不必掐诀闭气,浮出水面之后,呼吸仍是平稳正常的。 仰起头,姜拂衣通过逐渐狭窄的甬道,看到一方圆形的夜幕。 原来她被扔进了水井。 井口有水波状的封印法阵,飞不上去。 姜拂衣正想说这位剑笙前辈果然不可理喻,两个词都是从燕澜口中吐出来的,却施法将她扔来井中。 哗…… 燕澜浮出了水面。 比起来姜拂衣的如鱼得水,他就显得狼狈许多。 不停微微喘着气,可见游上来的多不容易。 姜拂衣呆了一瞬,不是意外他也被丢下了井。 燕澜的面具不见了,估摸是为了减少在水中的阻力,被他摘下来扔掉了,露出轮廓立体的一张脸。 都说眼睛直通心灵,姜拂衣看人一贯先看眼睛。 他的睫毛根部极为浓密,且眼窝微深,使得他黑亮的双瞳瞧上去过于深邃。 还挺像这口深不见底的井。 再多就看不清了,夜间井下,井口的封印还压制了目视。 而且水井上细下宽,他背部贴在井壁上,恰好躲在阴影里。 燕澜稳住之后,也看向姜拂衣。 刚才在水下,燕澜原本想去拉她一把,竟看到她毫无压力的游了上来,且姿态灵动优美,宛如鲛人游龙。 姜拂衣假装看不懂他眼中的猜测,转身,从井中央游去他对面的井壁,也学他背靠井壁。 两人都躲在阴影处,被井口洒下来的月光隔开。 姜拂衣将脸上的乱发别去耳后:“这样看,剑笙前辈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可理喻,你瞧,他这不是一视同仁,将咱们都扔下来了?” 燕澜抬头望向井口:“很不可理喻,往常我这样讲他,早就被他折磨惨了,今日他竟这样大发善心,主动为我们疗伤。” “疗伤?”姜拂衣经他提醒,想起来先前自己泡澡完全感知不出水温,如今泡在这井水里,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而且这份寒冷,压制住了原本的痛感。 姜拂衣伸手覆在胸口,心脏上的窟窿,竟然在成倍复原。 好生神奇。 “这是什么水?” “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溯溪泉。我族除了天灯之外,第二件至宝,同样是神族留下来的,能够净化魔鬼沼内那只恶鬼的戾气。”燕澜闭目调息,借用泉水调节所遭受的反噬。 “那我真是沾了你的光。”姜拂衣也赶紧闭上眼睛,吸收泉水的力量,修补自己的心脏。 燕澜不这样认为:“我想,我是沾了你的光,家父懒得出奇,轻易不会外出走动,却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应是被你吸引出来的。” 看来,她是自己亲妹妹的可能性极大。 姜拂衣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母亲说过,当她出现在父亲周围时,父亲能够感应到她。 她说:“但愿如此。” 随后两人专注吸收泉水灵力。 哗…… 静谧之中,姜拂衣倏然听见对面又有动静。 她睁开眼睛,刚好看到燕澜伸手往脸上摸,眼神有几分错愕。 看来她猜错了,面具并不是燕澜自己摘掉的,他直到此刻才发现面具没了。 察觉到姜拂衣的视线,燕澜迅速低头,透出一股无所遁形的慌乱。 姜拂衣纳闷:“怎么,你们难道有族规,不能被外族人看到你这少君的脸?男人要被挖眼睛,女人必须嫁给你?” 燕澜:“……” 他又勉勉强强的抬起头,“没有,只是一时不太习惯。” 姜拂衣松口气:“吓死我了。” 稍后若是证明了两人不是兄妹,赖上她了怎么办。 井口飘下来一个声音:“小丫头,我儿子有这么差劲?” 姜拂衣忙不迭抬头。 身穿粗布麻衣的剑笙在井口上蹲着,月光笼罩着他灰白相间、以一根桃木簪半绾的长发。 他将心剑平放在膝盖上,两只手则抓着燕澜的面具把玩。 上岸十多年,心心念念寻找的目标人物近在眼前,姜拂衣屏住呼吸,许久才道:“多谢前辈为我疗伤。” 剑笙低头审视:“你为何会拿着我的剑?” 燕澜凉凉道:“姜姑娘不只拿着,还能拔出来。” 剑笙颇感意外:“你拔得出来?” 姜拂衣点点头,小心翼翼试探道:“前辈,这是我娘……以自身精血亲手打造的剑,我娘告诉我,这柄剑的主人便是我的亲生父亲,请问,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剑笙闻言像是愣住了。 燕澜抬头瞥他一眼:“人家找上门来质问,孩儿不得不给人家一个交代,这才带她前来魔鬼沼,打扰您清修。” “原来是你母亲的剑,难怪我会对你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剑笙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说道,“泉水每次不能泡太久,先上来。” …… 姜拂衣去往山洞里换衣裳。 山洞外,剑笙席地而坐,仔细观察手里的心剑。 他面前摆着一个炼丹炉,里面飘出来的却是禽鸟类的肉香味。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燕澜仍是一副湿哒哒的模样,和他讲了讲认识姜拂衣的过程。 剑笙只听不答,眉头深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燕澜越看他的态度越不妙:“难道她所言都是真的?” 剑笙好笑道:“听起来你语气有些酸啊,莫不是在为你娘抱不平?” 燕澜答不上来,因为他好像没有抱不平的理由。 听姜拂衣的意思,她母亲应是认识父亲在前。 其二,燕澜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心都放在巫族的发展上,对父亲始终怀着“诏安”和利用的心,本身并无私人情感。 也就无所谓背叛。 “哦,我明白了。”剑笙吹了吹炼丹炉,“你是酸我偏心,对妹妹比对你好。” 燕澜微怔:“她当真是您的女儿?” 不对。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若真是,不该是这样的表现。 剑笙捡起地上的面具,扔给他:“你少操心我的事儿,先管好你自己吧,别被寄魂反噬死了。也不知这个少君,你为何非做不可。” 燕澜伸手接过面具,并未重新戴上:“大祭司卜算出,咱们巫族又将再起劫难,有灭族之危。先不说少君之位是母亲留给我的,如今万象巫内,除孩儿之外,您说谁还有本事担得起?” 剑笙一听到万象巫就垮下脸来。 燕澜望着丹炉壁孔窜出来的火光:“您也不必数落我和母亲一样,喜欢揽责上身。若有一日万象巫当真面临死劫,我不信您真的会置之不理,放任咱们的族群就此湮灭。” 因此燕澜必须提早亲自挽救,而不是交给那些不如他的同族。 即使真会灭族,也必须是亡在他自己的手中,否则死不瞑目。 燕澜的视线,穿过黑雾飘向这魔鬼沼内的一个隐秘角落:“我们为人间镇守五浊恶世,付出多少心血,做出多少牺牲……” 可世人却为蝇头之利,对他们百般迫害。 若真到了灭族之日,燕澜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打开五浊恶世的大门,引那些“怪物们”再度降临凡尘,来个同归于尽,一起毁灭。 剑笙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思绪里拉回来:“说句你不爱听的,若真被灭族,那也是万象巫咎由自取。” 燕澜收回视线,看向他。 剑笙冷冷一笑:“咱们巫族原本就该待在与世无争的魔鬼沼内,居住在洞穴里,是他们非得要走出去,建立那舒适阔绰的万象巫。还有脸嘲讽世人争名逐利,他们不也一样吃不得苦。” 燕澜道:“万象巫不挡在前,魔鬼沼又岂会与世无争?而且父亲,世间日新月异,我们的族群若是想要繁衍下去,不可能一直留在魔鬼沼做最原始的野人,落后太多必定挨打,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出这句话之后,燕澜眉心一蹙,心道一声糟糕。 果不其然,就听剑笙磨着牙道:“留在魔鬼沼,最原始的野人?” …… 姜拂衣换上干净的衣裳,从山洞里出来。 站在洞口,望着剑笙的背影,内心颇为忐忑。 剑笙转头看她,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意,招招手:“肚子饿了吧,快过来坐下。” 姜拂衣原本一点也吃不下食物,泡过泉水之后,竟然真有了几分饥饿感。 她走过去,围着炼丹炉坐下:“前辈,关于我母亲的剑……” 剑笙低头拨弄炉子里的肉:“不着急,咱们边吃边说。” 姜拂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小会儿,坦然接过他递来的碗筷:“那晚辈不客气了。” 夹起一块儿香气四溢的肉正要往嘴里送,想起来燕澜。 姜拂衣左顾右盼:“前辈,燕澜呢?去别处换衣裳了?” 剑笙前辈煮的这锅肉,应是为他二人祛除寒气的,不等着燕澜一起吃,是不是不太好? “你先吃,不必管他。”剑笙头也不抬,淡淡说道,“那浑小子毛病多,自幼不爱吃荤,挑三拣四的,被我丢出去挖野菜了。” 姜拂衣:“……” 立刻低头认真吃饭。 ------------ 8 傀儡术 然而,姜拂衣许久不曾吃过食物,一口肉塞嘴里,腻的有些反胃,想着配点蔬菜确实不错。 但依然吃完了一整碗,由衷赞叹:“前辈的厨艺真不错。” 剑笙却用怜悯的眼神看向她:“你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 姜拂衣笑道:“您莫要妄自菲薄,也莫要小瞧我,我吃过的珍馐数不胜数。” 岸上各种千金难买的珍奇海产,她自幼当零食吃。 只不过都是生吞,上岸之前从未吃过熟食。 第一次吃蒸熟的肉,腹泻了一整天。 见她放下碗筷,剑笙才将心剑递过来:“你拔给我看看。” 姜拂衣二话不说,唰!拔剑出鞘两三寸。 剑笙凝视剑身:“全拔出来。” 姜拂衣听话照做。 等到长剑完全出鞘,剑笙朝她伸出手,她连忙将剑递过去。 剑笙持着剑柄站起身,眉头深锁,就着月光反反复复的打量。 姜拂衣那颗破烂的心简直要提到嗓子口,焦急等待着,不敢去打扰。 剑笙整整打量了一刻钟:“果然是柄好剑!” 这突兀的一声称赞,将周围枯枝上休憩的黑雀哗啦啦惊走。 姜拂衣的眼皮儿也是重重一跳。 “我早就知道是柄好剑,却从未想过竟这般巧夺天工,仿佛活的一般,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绝非那种死物生剑灵的名剑可相媲美啊……” 剑笙止不住的连声感叹,“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哪个种族,住在哪里?是位大铸剑师吧?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铸造出来的?” 这一连串问题,把姜拂衣给问迷糊了:“前辈,这不是您的剑吗?” 为何他像是第一次见到? 剑笙的视线仍凝固在宝剑上,讪讪道:“是我的剑不假,但我从来也拔不出来,今日是第一次见,还真要多谢你。” 姜拂衣:“?” 剑笙解释:“此剑最初是我一位友人赠给我的,他是个男人,并不是你的母亲。” 姜拂衣立刻问:“您那位友人……” 剑笙明白她的意思:“他叫沈瞻云,云巅四大富商之一,多年前花大价钱从黑市商会买来的,也是因为一直拔不出来,气得不轻,才转送给我。” 姜拂衣此刻的心情,只能用“跌宕起伏”一词来形容。 也就是说,线索到此已经完全断裂了。 沮丧过后,姜拂衣禁不住齿寒。 黑市里买的。 呵。 她冷笑:“所以,我那个混账爹,是怕我娘寻剑找到他,将剑给卖掉了?” 剑笙摇摇头:“除非剑主死了,此剑落在了别人手中。否则,我不相信有哪个懂剑的人,会主动舍弃这般上乘的宝剑。” 死了……? 姜拂衣微微愣,旋即也摇头:“不会的,我母亲说了他还活着,而且已经修炼到了至尊境界。” 心剑虽在剑笙前辈手中,但他拔不出来,母亲通过心剑感应到的,必定是父亲。 而所谓的至尊境界,并不是说这世界的修行者中,有个境界叫做“至尊”。 根据姜拂衣模糊不清的记忆,修行者一共就只有三个大境界:凡骨、人仙,地仙。 其中每个境界也都有划分,比如凡骨内就有九个等级。 只不过同境界内的等级,基本上是根据以往的战绩,人为来划分的。 云巅国为了鼓励民众修炼,壮大实力,由弱水学宫设立了一个榜单。 依照不同名次,定时发放不同的资源。 为了获取资源,很少有人会刻意遮掩实力,除非想要一鸣惊人的世家大族。 但真想一鸣惊人也不容易,这世界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处于凡骨境界。 能突破凡骨,成为人仙的大佬少之又少。 多半都是各族各派的至尊人物。 地仙就更少了,基本上已经避世不出。 比如剑笙前辈,姜拂衣估摸着他已是半步地仙。 剑笙寻思道:“那你父亲,应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得不舍弃这柄剑。因为若是弄丢了,是能够追踪的,此剑在我身边数十年,我从未感知有人寻过它。” 姜拂衣抱着剑鞘叹气:“他若拿着剑,我还能凭借剑来寻他,如今剑在我手中,再去寻他,岂不是大海捞针。” 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剑笙走过来她身边:“莫要忘记,我族还有相思鉴能够助你寻人。” 姜拂衣忽又仰起头,眼眸里重新燃起光:“没错,还有相思鉴!” 燕澜说天阙府君借东西从来没有主动归还过,他们派人去要,天阙府要么推三阻四,要么置之不理。 既然剑笙主动提起,姜拂衣央求道:“我会亲自去趟天阙府,能不能求您帮我写封信,为我说个情,借给我用一下?” 剑笙耸耸肩:“小事一桩。” “太感激您了。”姜拂衣吃了颗定心丸之后,问出心中一个小小的疑问:“前辈,先前我能拔出剑,燕澜不可以,他似乎颇受打击。” 剑笙好笑道:“连我都拔不出来,他拔不出来岂不是很正常?” 姜拂衣的重点不是这处:“此剑跟了您几十年,但万象巫好像没人知道您拔不出来?” 连燕澜这个亲儿子都不知道。 剑笙略显尴尬:“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告诉他们,让他们来嘲笑我吗?” “嘲笑?”姜拂衣眨了眨眼,不是很懂,“您并不知道剑鞘里是个什么品级的剑,也不会缺剑,却还带在身边几十年,与此剑磨合,试图拔出来,足见您的毅力,为何要嘲笑您啊?” 剑笙:“……” “哎!这若换成我家那小子,心中必定讥讽我是吃饱了撑的!”剑笙越看姜拂衣越是满心的欢喜。 若真是自己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可惜啊,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当然,剑笙心中亦是非常清楚,他多半是受到了剑气影响。 与此剑几十年相处,虽拔不出,依然会受影响。 被操控心境是修者最为反感的事情,但剑笙并不想强行控制这种“心魔”。 并无必要。 对方只是一个受了委屈,可怜的孩子罢了。 “去洞里休息吧。”剑笙将手里的心剑还给她,“要去神都,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不行,留在我这里多泡几天的泉水,我挑一套适合你的傀儡术,你再出发。” 姜拂衣收剑入鞘,站起身:傀儡术?” 剑笙视线下移,看向她心脏的位置:“你走的尸傀道,却连一点傀儡术都不懂,这不是很奇怪?” 姜拂衣立刻会意,他看出自己停止跳动的心脏,并不是尸傀邪术。 “前辈,我……” 剑笙扬起手:“你无需向我解释,我也不是看出来的,我只知道你的心脏有些特别,但又很难察觉究竟是哪种特别。方才你没被溯溪泉吞噬,且浮上来的如此之快,说明你身上并无邪气,不是邪修。” 甚至可说心境纯粹,“相反的,我儿子的状况才更危险,心魔缠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真怕他会……” 姜拂衣松了口气,又听他轻轻叹气,是在为燕澜担心。 燕澜说他父亲脾气不好,分明是诋毁。 有这样慈爱的父亲,姜拂衣觉得自己做梦都会笑醒。 “去休息吧。”剑笙那声叹气像是不存在似的,旋即笑的热情洋溢,“你母亲的剑落在我手中,这份因果便落在我身上。” 虽不出鞘,也当一根无坚不摧的棍子使用了许多年,“修行之人最忌讳亏欠,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并不是对你有所企图,放心。” “晚辈明白。”姜拂衣也是打从心底信任他。 从他拿起心剑打量,心剑始终保持安静,姜拂衣就知道,眼前之人对她不会存有什么坏心思。 她再次谢过剑笙,正准备抱着剑回到山洞里去,又听见鸟雀惊飞的声音。 后方有些动静,她转身循声望过去,看到一个逐渐清晰的黑影。 不用想也知道是燕澜回来了。 仍是一身湿衣,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右眼下还多了一道血痕,像是经历了一场苦战。 剑笙背起双手,啧啧夸奖:“这次爬上来的很快嘛,‘觉醒’了金色天赋,果然是不一样。” 姜拂衣见燕澜面色不佳,还空着手,当然不会问他怎么没挖野菜回来。 气氛不对,她往山洞后撤。 听见剑笙嘱咐道:“你回来的刚刚好,我正好有事儿和你说,你先回万象巫告诉众人,说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等你俩养好了伤,你带着‘妹妹’去一趟神都,把相思鉴从无上夷那个狗东西手里要回来。” 姜拂衣和燕澜的脚步同时一顿。 姜拂衣连忙拒绝:“不用麻烦燕澜了吧,您写封信还不行么?” 毕竟是万象巫的宝物,天阙府应该不至于霸道到这种程度。 燕澜领悟了其中的意思,既然要去找回相思鉴,说明姜拂衣的生父并不是他父亲。 但父亲决心要管这件事。 这实在令燕澜感到意外:“父亲,您打算让她以万象巫的身份前往神都?” 剑笙摊手:“不然呢,你来告诉我办法,一个‘尸傀邪修’,如何能安稳的走到神都?” 燕澜答不上来,确实不容易。 不然她也不会被人钉在棺材里。 剑笙眯起眼睛:“你不想去?” 燕澜说了声“不敢”:“您第一次交代孩儿办事,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剑笙看上去挺满意他的态度,又转望向姜拂衣,温和笑道:“原本让燕澜去将相思鉴要回来也行,但你父亲在神都的可能性极大,省得多跑一趟……这一路想必艰难,你就以我女儿的身份去吧,我巫族在世人眼中本就诡秘,养个邪修并不奇怪。” 姜拂衣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 剑笙又提醒:“身份不过是辅助,我自小藏在魔鬼沼里,是个野人,外界知道我实力的人不多,是以才小瞧万象巫。燕澜虽是个可靠之人,却也没怎么出去过,你求人始终不如求己。” 姜拂衣:“嗯。” 她微微垂头,眼眶忍不住发酸。 尽管丢了十年的记忆,但此刻的情绪告诉她,除了母亲,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诚的善意。 ------------ 9 音灵花 “你还有疑惑?”剑笙见她垂首呆立,许久没有动作。 姜拂衣忙回神,抬起头时,脸上已经瞧不出任何复杂之色:“那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她回去山洞里,躺在石床上。 身体困倦,但无论怎样放空思绪,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怀疑可能是吃得太饱了。 山洞外,剑笙再度围着炼丹炉盘膝而坐。 炉子里这锅肉因是禽鸟类,剥离出许多细碎的骨头,剑笙以鸟骨代替蓍草,起了一卦。 燕澜走去他对面坐下:“您难得起卦,是想卜算什么?” 剑笙颇认真:“窥一下她父亲是否真的还在人世。” “不愧是您。”燕澜缓慢且平静地道,“我族有灭族之兆,不知这源头在何处,您不窥。孩儿融合寄魂,不知寿数还剩几年,您也不窥。” “族里善卜卦的大巫多的是,用不着我瞎操心。”剑笙抬头睇他一眼,“至于你,祸害遗千年,我这个老父亲一点也不担心。” 燕澜回望过去:“孩儿怎么就成了祸害?” 剑笙低头继续摆弄:“这几年不论我怎样丢你,你来魔鬼沼的次数依然越来越多,足可见,你对五浊恶世的兴趣逐渐浓厚啊。” 燕澜眼底闪过片刻慌乱。 剑笙点到即止,从丹炉里盛了一碗寡淡的汤水,笑着递给他:“神都规矩多,出发之前,先送张拜帖给天阙府。” “孩儿知道。” …… 这天晚上,姜拂衣不知多久才睡着。 大概是剑笙前辈炖的禽肉实在太香,睡着前一刻,她还在砸吧嘴。 就连梦里,也全都是和食物相关的内容。 还有曾经一起在屋檐下躲雨的小乞儿。 小乞儿起先说,他是要去神都拜师。 姜拂衣回复说,她是去神都寻亲。 听到“寻亲”两个字,小乞儿愣了下,又改口:“其实,我也算是去寻亲。” 姜拂衣反正闲着无聊,伴着雨打屋檐的声响,听他慢慢讲述。 原来他两三岁的时候,与家人走散了。 也可能是被人贩子给拐走,又因故丢弃。 总之,他流落在一个边陲小镇上吃百家饭,脑海里只对“神都”两个字有印象。 没准儿家在神都,于是前去寻找答案。 虽是同路,但姜拂衣当时没想与他结伴。 这小乞儿和她差不多岁数,带上他纯属自找麻烦。 雨停之后,两人便分道扬镳。 再次见面是几个月后,在一个小树林里。 姜拂衣远远瞧见他被一张捕兽网吊在树干上,正想上前,他却急着以口型催促她“快逃”。 姜拂衣旋即领悟,附近有歹人以他为诱饵,设置了机关陷阱,想谋财害命。 就冲他说的是“快逃”,而非“救我”,姜拂衣出手救下了他。 靠近北地的边境地区,灵气稀薄,方圆连一个修行门派都没有,有修为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姜拂衣虽然只从母亲那里学到一点皮毛,对付这些普通强盗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再想分道扬镳可就难了。 那家伙像是狗皮膏药似的赖上了她。 走一步跟一步。 “你尝尝我烤的鱼吧。” “你不喜欢吃鱼吗,我去抓野鸡?” “尝尝我做的叫花鸡。” “尝尝……” 好烦好烦。 姜拂衣在海里生活的时候,大多是沉默独处,早已不太习惯结伴,而且对方还是个啰嗦怪。 于是黑脸骂他一顿,想将他骂走。 他却只是站着挨骂,等她骂完:“你晚上想吃什么?” 姜拂衣很怀疑在他眼里,自己是不是个一天要吃八顿的饭桶。 但又隐约能够理解,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乞儿,在他看来,能有什么事情,比吃饱饭更重要? 让她吃饱吃好,必定是这世上最能讨好她的事情。 姜拂衣虽然还是没有好脸色,却也没继续骂他,由他跟着。 晚上第一次没有拒绝他递过来的烤鸡腿。 难吃。 非常难吃。 姜拂衣真是要后悔死,这辈子没吃过如此难吃的食物。 …… 睡醒之后,姜拂衣想起昨晚上做的梦,坐在石床上凝眸思索。 这小乞儿,后面应该没再继续跟着她,被她成功赶走了。 因为姜拂衣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更别提具体的相貌。 若相伴时间很久,对他的印象不该这样模糊才对。 姜拂衣也就不多想了。 她起床出门,洞口外,剑笙前辈以鸟骨摆出一个箭头形状。 姜拂衣顺着箭头指向朝着枯木林子里走,远远瞧见一方井口,是溯溪泉,明白是要她去泡泉水。 泡了大半个时辰,想起每次不能泡太久,姜拂衣连忙跃出来在井边打坐。 等回去山洞时,门口放着一个食盒,里面盛放着几碟子精致的糕点,散发出淡淡的草药味道。 知道是补药,姜拂衣吃干抹净,回洞里将心剑贴在胸口继续睡觉,一整天都不必再吃其他食物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 一连好几天,都没瞧见剑笙前辈。 而姜拂衣的身体恢复极快,心脏上的窟窿已经补全了一大半。 这天她正泡泉水,突地听到一声异响。 砰! 旋即井下像是爆发了地震,泉水涌动,颤动的频率一波强过一波。 姜拂衣始终贴紧井壁,等到颤动频率开始衰减,才撑着井壁跃出井口,且就站在井边。 溯溪泉是神族遗留下的宝物,情况不明,待在井边比到处乱跑好得多。 站稳后,姜拂衣朝枯木林的西面望过去,异响似乎是从那边传来的。 经过她这几日的观察,这魔鬼沼西面的雾气最为浓郁。 今日这雾气反而散去了一些,影影绰绰,她好像看到…… 一只圆溜溜的眼睛? 这眼睛如此巨大,该是镶嵌在什么庞然大物身上? 姜拂衣想起入林子时燕澜曾经说过,魔鬼沼里镇压着一只上古的魔鬼,难道就是它? 猜测时,不知不觉与它对视许久。 “不要看。” 她耳畔突然响起燕澜的声音,略微有些喘。 燕澜原本打算伸手蒙住她的双目,但她才从井水里出来,纱裙贴在身上,不合适靠得太近。 燕澜转而向前迈了一步,挡在她面前。 姜拂衣看着他迅速抬起双臂,动作极快,像是在结印。 ——“以巫之祈愿,降神灵于吾身,以吾之虔诚,令万物归虚,镇!” “镇”字落下之后,井口汩汩冒出水雾,幻化为无数雾剑,飞向西面林地。 雾气逐渐升腾,再度遮挡住那只眼睛。 等平息之后,燕澜有些趔趄着转过身:“你感觉如何?” 感觉? 姜拂衣琢磨他问这话的意思,与那只眼睛对视过,她应该有所感觉么? 完全没有。 反倒是燕澜念出那个“镇”时,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脑袋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嗡嗡作响。 姜拂衣模棱两可地道:“是有点不舒服。” 燕澜见她双眼还算清澈:“瞧着无大碍,回去吧。” 绕过她,提起她背后的食盒,往山洞走。 姜拂衣追上去:“原来每天早上都是你在给我送饭。” 燕澜:“你不知?” 姜拂衣摇头,她每天出去泡泉水之后,他才来。 泡完回去,他已经离开了。 “我以为是你派族民送过来的。” 燕澜道:“家父的住处除了我能来,连大祭司靠近一步都会被他丢出去,你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姜拂衣摇摇头:“我绝对不是例外,前辈明事理又心善,他的坏脾气,肯定有他的道理。” 燕澜不与她争辩。 姜拂衣问;“但是,前辈去哪儿了?” 燕澜:“出去为你挑选合适的傀引。” “傀引?”姜拂衣不明白。 “正如剑术离不开剑,傀儡术也需要傀引。剑道各有不同,傀儡一道,也分门别类。”燕澜简单解释两句。 劳烦人家父子忙里忙外,姜拂衣受之有愧:“能不能给我一颗辟谷丹,就不必麻烦你来回跑了。” 燕澜自己都还是个伤病号。 燕澜道:“辟谷丹只能提供最基本的元素,不利于你恢复。” “但是……” “姑娘早些复原,早日离开,早日拿到相思鉴,才是真正给我们减少麻烦。” 姜拂衣无话可说了,也听出燕澜内心认为她是个大麻烦。 事实确实如此,她认。 燕澜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想道歉,听见她小声说道:“那个,多谢你跑来帮我,但是你先放下食盒,再跑过来是不是更快一点啊?” 燕澜:“……” 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他扭头朝浓雾区域望一眼:“你竟不问我,方才那只眼睛是什么?” 姜拂衣好奇得紧,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少打听别人的秘密,这个道理她懂。 她附和着说:“你之前不是告诉过我,这里镇压着一个魔鬼,是它吧?” “那是一扇门。”燕澜怕她因为好奇跑过去探究,或是和它对视过,遭它蛊惑,决定告诉她一些,“上古时候,神族离开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处空间世界,将那些逆天之物驱赶入内,与人间隔开。” “逆天之物?”姜拂衣不是很理解,“哪一种能被称为逆天?” 燕澜犹豫着道:“大概是,超出世人认知的强悍怪物。人、魔、妖,都无法给与它们一个准确的定义。” 姜拂衣微微拢眉:“神族将它们全都赶进去了?一只不剩?” 燕澜冷淡道:“这世上不会有绝对,神族也办不到。” 姜拂衣陷入沉默,她在想,石心人剜心化剑,重生不死,算不算超出世人认知的强悍怪物? 原本她还有点犹豫,关于母亲的封印,要不要旁敲侧击的问一下剑笙前辈。 这下彻底不敢再提了。 以及她自己这颗心脏的特殊之处,往后也要更加谨慎。 姜拂衣担心突然的沉默,引起燕澜怀疑,没话找话说:“你们巫族担着这样的责任,还被各方觊觎打压,挺委屈的吧。” 燕澜的脚步微微一顿,半响说道:“可以是沉重的责任,也可以是锋利的武器,看我怎么选罢了。” 撂下这句,便没再开口。 姜拂衣满心都是“逆天之物”四个字,也没注意他尾音里的那一抹戾气。 …… 又过一阵子,姜拂衣一大早听见剑笙的笑声,连忙从山洞出去:“前辈,您回来了。” 剑笙伸出手:“瞧瞧我给你找的傀引。” 他手掌中央,浮现出小小一朵枯萎的紫色花朵。 姜拂衣瞧不出什么名堂,疑惑的望着他:“这是什么花?” 剑笙笑道:“音灵花,通常生在修行者的墓穴里,我扒了上百个墓,才找到这么一朵,注入一些我族巫术之后,已能当做傀引使用。” 原本姜拂衣的脸都快凑到那朵花上,听说是从墓穴里挖出来的,向后一缩。 “别怕。”剑笙示意她取一滴血。 姜拂衣没有犹豫,立刻咬破自己的手指。 鲜血滴落在花心上,如同旱地遇到甘霖,枯萎的花瓣逐渐舒展,恢复成鲜花的模样。 随后飞出剑笙的手心,飘在姜拂衣眼前。 姜拂衣可以看到它在向外散发花香,香味儿在她眼中实质的,是一缕缕紫色的丝线,正向四面八方飞散。 剑笙:“控制它们。” 姜拂衣会意,集中精神,操控那些四散的丝线,尽量停留在原地。 剑笙指着枯枝上蹲着的一只黑雀:“将它抓下来。” 姜拂衣盯着那只黑雀,额头冒出冷汗,丝线艰难的朝枯枝飞去,笼罩了那只黑雀。 黑雀完全无法挣扎,被姜拂衣操控着从枯枝上飞了下来。 但只能持续一会儿,黑雀便挣脱了。 剑笙又指向角落:“试着操控他。” 姜拂衣顺着他手势一瞧,这才发现燕澜来了,正往角落放食盒,脊背明显僵了僵,但没说话。 姜拂衣操控丝线朝燕澜飞去,但距离他仍有一丈左右,便散成了烟。 姜拂衣虚脱的扶住树干:“前辈,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尽管失败,剑笙却极为满意:“不出我所料,你母亲是位大铸剑师,父亲又能出类拔萃,你的天赋定然是极好的。” 姜拂衣看着眼前的紫色花朵再度枯萎,皱起眉:“前辈,它这是不肯为我所用吗?” “不是,枯萎是它的常态。” 剑笙一副没辙的模样,“咱们巫族的傀儡术,和人家正儿八经修炼出来的傀儡术不同,采用的是血祭之法。好处是,咱们并不需要太多根基,只需要以血为引,便能抵的上他们十几年的傀儡苦练,很适合你短时间内拿来保护自己,掩饰身份。” 姜拂衣问:“那坏处呢?” 剑笙讪笑:“坏处就是,每次使用都需要血祭,费血啊。” “取我一滴血,换来这样厉害的能力,不亏。”姜拂衣心道简直不要太划算。 剑笙的视线又回到枯萎的花朵上:“花香覆盖之地,万物皆可操控,死物比活物容易,距离越近越容易,是活物的话,修为越低越容易,但随着你修炼精深,这些都不是问题……” 姜拂衣认真听。 剑笙继续道:“还有一处我本该瞒着你,但想了想,告诉你也无妨。” 姜拂衣:“您说。” 剑笙的语气略微凝重了些:“此花因是阴灵生物,还有一个用途,能够吸取生命力,再给别人续命。之前神都有个女修,以此花吸食少女的生命力,来为自己延续美貌……” 姜拂衣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不会随便使用的。” 燕澜立在角落,一边默默听着,一边摩挲着左手小指上的储物戒子。 戒子里,藏着一截难看的枯枝。 是父亲在他年幼时赠给他的傀引,说是在洞门口的枯树上随意撅下来的。 但燕澜全程听下来,发现自己手中这丑陋的枯枝,和姜拂衣手里的音灵花,在傀儡术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能力,连教导之词都别无二致。 而姜拂衣眼前这朵花,却是父亲外出数十日,到处掘墓千辛万苦才找出来。 也就是说,自己的枯枝,同样耗费了他不少精力。 原来父亲…… 剑笙嘱咐姜拂衣:“那你近来多练一练,等你从操控一只鸟,进步到可以操控两只,差不多就可以出发了。血祭频繁,你怕疼的话,其实燕澜的血也能凑合着用。” 姜拂衣哪里敢:“不用不用。” 眼尾余光瞥见燕澜竟然转身离开了。 吓跑了这是? 至于么? …… 很快,姜拂衣知道“至于”,她的十根手指头被针扎的几乎没有好地方。 幸亏每日泡溯溪泉,伤口愈合的快。 而从一只鸟变成操控两只,她用了不到十天。 从两只到三只,只隔一天。 离开魔鬼沼的时候,姜拂衣心脏上的窟窿差不多快要补全了。 和一颗正常心脏的差别仍然很大,“稚嫩”,也更“脆弱”,依然不跳动。 剑笙将她送出魔鬼沼,停在传送星盘下方:“我不是咒你,若是寻不到你父亲,一时半会儿的无处栖身,你可以回来万象巫。” “不瞒您说,我还真是这样打算的。”姜拂衣回不去极北之海了,总要有个容身之地。 莫说找不到,找到了之后,她爹不认她的可能性极大。 姜拂衣原本的打算,也是讨个说法,要些补偿,随后找个地方修炼。 等她修炼的足够厉害,自己想办法去救母亲。 如今巫族成为她一个退路,令她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迷茫,心底踏实多了。 姜拂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到时候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能厚着脸皮回来求您收我为徒了。” 剑笙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可以。” 姜拂衣双眸微亮,心花怒放。 剑笙却只是笑,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卜算的卦象中,他二人之间并无师徒的缘分。 但也没去深究,他将她视为半个女儿,远胜过师徒。 何况占卜之数原本便会出现各种变数。 没必要说出来给她添堵。 “去吧。”剑笙摆摆手,“路上小心。” “前辈您也保重。”姜拂衣依依不舍,走去星盘下的燕澜身边。 燕澜此时才说话:“父亲可有什么交代我的?” 不等剑笙开口,“除了照顾好姜姑娘之外。” 剑笙给他一个“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的眼神:“你原本便是护送,照顾好她还需要我叮嘱?” “那我们走了。”燕澜也没那么多废话,展开黑翅,抓住姜拂衣的手腕,飞向半空中的星盘。 再次落地时,是姜拂衣熟悉的万象巫祭台。 祭台上还站着一男一女,其中一个是熟人,休容。 另一个遮挡严实的,应该就是那个话很少,但总和燕澜作对的猎鹿。 姜拂衣已经和燕澜讲过,休容之前来骗她的事情。 而燕澜无所谓的态度,看来是司空见惯。 两人朝着燕澜行礼:“少君。” 又朝向姜拂衣:“圣女。” 这一声“圣女”将姜拂衣给喊的微怔。 燕澜解释:“魔鬼沼那位大巫的女儿不一定是圣女,但少君的妹妹,必然是圣女。” 姜拂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吓死我了,我担心这是个职位,还是从休容姐姐手里抢来的。” 休容轻纱下的脸色微变了下,又笑道:“圣女您说笑了,这确实也是个职位,但我哪有这种资格。” 姜拂衣心道没资格才会耍阴招抢啊。 “猎鹿。”燕澜交代他,“我前往神都的日子里,族中事物便交给你了。” “是。”猎鹿行礼,“您尽管放心便是。” 燕澜:“你办事我自然放心。” 姜拂衣看得出,燕澜是真的放心。 毕竟他已经“觉醒”了金色天赋,地位撼动不了。 除非还有一个金色寄魂,被猎鹿给拿了。 交代完,燕澜领着姜拂衣往万象巫的城门口走去。 一路听到此起彼伏的“少君”和“圣女”。 姜拂衣知道他是有意为之,进一步做实她的身份,好让“有心人”散布出去。 等走出万象巫后,燕澜停在岔路口。 姜拂衣也停下来。 燕澜询问道:“姜姑娘,此去神都路途遥远,你打算怎么走?” 姜拂衣一愣:“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来安排?” “我安排?”燕澜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你知道我自出生以来,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姜拂衣:……“不会是之前我躺尸的六爻山吧?” 燕澜默认。 姜拂衣眼皮跳了跳:“那你最近也没抽空研究一下路线?” 燕澜不是没空,是觉得没有必要。他摘下面具,看向姜拂衣,眼神透出怀疑:“我以为你四处寻父,必定阅历丰富。” 他只需要安静当个保镖。 姜拂衣尴尬:“可我十一岁之前随我娘隐居避世,出来之后的记忆差不多全丢了啊。” “丢了记忆?”燕澜第一次知道。 这下,两个人站着原地一起尴尬。 “你稍等我一会儿。”燕澜抛出星盘,再度跃入通道。 姜拂衣以为他回去拿地图。 不多时,他竟带了个大活人出来。 “柳公子?”姜拂衣没想到,竟是之前将她从棺材里放出来的柳藏酒。 她之前问燕澜求过情,被告知柳藏酒只是被扔进了水牢里,刑期一年。 柳藏酒身上的伤势早已复原,只是精神恹恹,颇为憔悴:“抓我出来做什么?” 燕澜淡淡道:“去神都,路上安排妥当,必有重谢。” 柳藏酒瞧见他就来气:“谁稀罕……” 姜拂衣忙道:“柳公子,我们是去天阙府。” “我管你们去……”柳藏酒话说半茬,愣住,忙低声问姜拂衣,“天阙府?你们去拿相思鉴?” 他心心念念的相思鉴? “嗯。”燕澜承诺,“这重谢,便是借你一用。” “成交。”柳藏酒像是担心燕澜又会戏耍他,要与他击掌立约,“非我自夸,找我同行,你们俩真是有福了。” 燕澜瞥一眼他脏兮兮的手,不与他击掌:“谢了,若非出了岔子,这福气我并不是很想要。” 姜拂衣也终于忍不住瞥了燕澜一眼,岔子?我? 难怪总被剑笙前辈丢出去。 ------------ 10 六爻山 “巫族少君一言既出,我信你一次。”柳藏酒也不强迫他击掌了,“现在出发?” “嗯。”燕澜幻化出黑羽翅膀,“舍妹大病初愈,不适宜长途御剑飞行,需要你的帮助。” 听了一路的“圣女”,姜拂衣再听这句“舍妹”,已经无动于衷:“我没问题。” 操控心剑并不费力。 姜拂衣正欲抛剑,却见柳藏酒从头到脚闪过红光,化为一只赤狐,扭头看向她:“少逞强了,你是我放出来的,我还能不清楚你的状态?” 姜拂衣微讶:“原来你是狐妖?” 难怪燕澜选择将他带上,不仅能够领路,还可以当坐骑。 红狐狸甩了下毛茸茸的大尾巴:“很奇怪?” “不必怀疑自己对狐妖的认知。”燕澜示意姜拂衣启程,“因为他并不是千年狐狸修出的妖身,我猜他要么是天生灵狐,要么得了天大的造化,方能于稚龄化形。” “他说的对。”柳藏酒心道这人果然有两把刷子,转头又一想,“不对!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蠢,丢了狐狸的脸?” 他问晚了,燕澜早已煽动黑翅飞出十几丈远。 兽形状态之下,柳藏酒险些控制不住本能,追上去咬他。 姜拂衣走过去:“别生气,他就这样,不针对任何人。” “我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柳藏酒呲了呲牙,“上来,再迟追不上了。” 姜拂衣骑在赤狐背上,被载着飞向云端:“之前没空问,你借相思鉴是为了寻你三姐,又错认我是你三姐,难道你不知道她的容貌?” 柳藏酒道:“知道啊,但是她会变换容貌。” 姜拂衣反应过来:“对了,她是狐妖。” 柳藏酒却摇头:“我三姐不是狐狸,她是一株精通医术、心地善良的仙草。” 姜拂衣:“……”这家庭成分有些复杂。 柳藏酒解释:“二十多年前,我三姐在修罗海市里开了一家药坊……” 姜拂衣问:“修罗海市?” “你不知道么?”柳藏酒颇感奇怪,“那里三教九流,什么物种都有,是世间最大的黑市。” 姜拂衣没有任何印象:“然后呢?” 柳藏酒叹口气:“有一天,我家店里来了位患有隐疾的客人,求我三姐治病。但要治他的病,需要使用一味极珍稀的药材作为药引。那药引我们店里没有,因为采下之后必须立刻制药服用。我三姐原本推掉了,但他开出的价码实在太高,三姐便跟着他一起离开了修罗海市,告诉我至多半年回来……” 他语速逐渐放缓,自责道,“都是为了养活我,三姐才会贪图那点钱财。可那时候我还是只不懂事的小狐狸,只顾着玩儿,没当回事儿,不曾记下药引的名字以及那位客人的样貌,甚至都没有和三姐好好告个别。” 姜拂衣默默说:“我也一样。” 母亲付出惨痛的代价,将她送出大海。 可她当时迷迷瞪瞪,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讲。 姜拂衣迅速收拾心情:“你既然从未放弃过寻找,定是有她还活着的蛛丝马迹吧?” 柳藏酒渐垂的音调又扬起来:“对,三姐曾经送过我一枚她的叶片,能保我受伤时迅速恢复体力。那枚叶片至今不曾枯萎,我相信三姐一定还活着,只不过身陷囹圄,等着我去救她。” 十几年来,他为寻柳寒妆走遍妖境魔域,哪怕多次重伤濒死,从不拿出来使用。 那是他唯一能确认柳寒妆还活着的凭证。 “大哥说她已经死了,叶子摘下时,便已独立,不可作为证据。我不信,叶子一日不枯萎,我便寻一日,一世不枯萎,我便寻一世。” 姜拂衣附和:“有希望就是好事。” 心存如此深重的执念,她此时才能理解,柳藏酒为何一边说着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边眼也不眨的向燕澜下跪。 姜拂衣问:“这些你对燕澜讲了?” 柳藏酒道:“讲了啊,我借宝物怎么能不说明用途?” 姜拂衣沉默,这就难怪了。 燕澜为何确定他会去天阙府偷盗,不主动告知他相思鉴不在万象巫。 柳藏酒犹犹豫豫:“不是我挑拨离间,之前在万象巫的祭台上我都听见了,你才刚认祖归宗,和燕澜又是同父异母。小心点,你家那位大哥,恶劣得很。” 姜拂衣道:“你还在恼他一路追打你事情?我原先也以为他鞭打你,是为了节省他的时间。其实不是……” 万象巫虽然宽于待人,严于律己,但对于盗宝刑罚很重。 燕澜一路时不时揍他一顿,看着狠,却极有分寸,伤皮不伤骨,“因此你只被罚了一年水牢,不用遭受鞭刑。挨上一百透骨鞭,你现在绝对躺在牢房里起不来。” 柳藏酒不太相信,毕竟是兄妹俩,当然会帮着大哥说话。 更重要的是,他嗤笑一声:“呵,小瞧我,从小到大什么毒打我没挨过,区区一百鞭,能让我起不来?” 姜拂衣:“……” 她笑了笑。 俯身下望,入目的是连绵不绝的青山。 万象巫就隐匿在这十万大山之间,是以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的草木香,以及淡淡的土腥味。 而同处于云巅边陲的极北之海,处处是冰山和大海,上岸之后走出几千里,连一株青草都瞧不见。 但这两个地方存有一个共同点:人迹罕至。 都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姜拂衣又问:“柳公子,六爻山在哪个方位?” 柳藏酒翘了下左前肢:“快出鸢南了,但仍在鸢南地界内。” 鸢南曾经也是一个国家,不过早已被划入云巅国的版图,成为云巅的一个郡。 云巅之前耗费三百年时间攻打贫瘠的鸢南,正是为了无障碍的“靠近”万象巫。 姜拂衣往北方望去:“我们此去神都,会不会路过六爻山?” 柳藏酒眯起一只眼睛判断:“稍偏一点,但是偏的不多,怎么,你想回去自己的‘葬身之地’看看?” 姜拂衣按了按被风吹散的刘海:“当时没在意,我戴在脖子上的储物坠子丢了,想去棺材里翻翻看。” 柳藏酒加速:“那得先和你大哥说一声。” …… 六爻山是一座荒山,方圆莫说无人居住,连小妖都没一只。 那副棺材还在,姜拂衣里外翻了一遍,始终不曾找到自己的储物坠子。 柳藏酒也帮着找:“你那坠子是什么模样?” 姜拂衣比划:“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海螺。” 柳藏酒仔细回忆:“我掀开棺盖时,你颈间没有任何饰品。” 姜拂衣也只是试试看,早知道寻到的希望不大:“算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物品。” 那些海产虽然值钱,确实不太重要。 她只是想打开看看,上岸以来她都塞了什么进去,没准儿能令她找回更多的记忆。 “你瞧瞧。”柳藏酒指着半山腰那棵横着长的松树,燕澜安静的站在树干上,就像之前来抓捕他时一个姿态,“你这大哥,对你被人钉死一事漠不关心。 姜拂衣也不好解释,这事儿和燕澜一点关系没有。 燕澜开了口:“姜……” 当着柳藏酒的面,不能喊“姜姑娘”。 “妹妹”两个字更是烫嘴。 燕澜迟疑片刻:“阿拂,你胸口的致命伤,是不是在六爻山造成的?” 这声“阿拂”,令姜拂衣想到了母亲,微微失神,才回话:“应该是吧,总不能在别处杀了我,再翻山越岭的把我扛来这里埋掉。有这功夫,不如去买瓶化尸水。” 燕澜兀自寻思:“五年之内,那应该可以试试看。” 姜拂衣不解:“试什么?” 燕澜:“等天黑。”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拂衣只能等。 夜幕低垂之后,燕澜落到她身边:“试试寻找你的怨力碎片?” 姜拂衣正靠着树打盹,被他吓了一跳:“啊?” 燕澜指了指她的心脏:“你在被刺中那一刻,剧痛之下,神魂之力将会逸散出去些许。如果你当时心存怨气,这怨气凝于神魂,可能会形成怨力碎片。” 若在人多的城镇,很快会被冲散。 但六爻山静谧,燕澜方才观此地风水,是个易聚不易泄的格局,怨力存在的时间会长一些,或许可以收集到一片。 姜拂衣蹙起眉:“收集来有什么用?” 燕澜道:“只要拿到你的怨力碎片,我便能够以我族秘术,窥见你被‘杀’时的残影。” 柳藏酒惊讶:“这都行?” 姜拂衣目光骤亮:“那该如何收集?” 燕澜:“我不懂得收集,我只能帮你回溯残影。” 姜拂衣:“……” 柳藏酒:“……” “但你可以。”燕澜提醒她,“父亲不是给了你一朵生长于极阴墓穴,能够吸收生命力的音灵花?” 姜拂衣二话不说,立马从灵台中取出枯萎的音灵花,咬破手指,施展血祭之术。 音灵花如同酣睡刚醒的美人,慵懒的舒展开来,浮在她面前。 接下来,姜拂衣不知道该怎么做,以眼神向燕澜求教。 燕澜确实不太会,他自小要修习的术法成千上万,必定得有所取舍:“音灵花已经认主,与你心意相通,而我也已经告知了你方向,你且朝着这个方向摸索试试。” 姜拂衣唯有先释放花香,以神识操控丝线,在这山谷内散开。 控制草木,控制小兽,但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怨力。 姜拂衣艰难地道:“你说的实在太笼统了,能不能详细一点?” 燕澜默不作声,也完全不去想办法帮忙。 父亲一直在夸她天赋过人,悟性极高,他觉得应是可行的。 再者,燕澜有几分好奇。 私心想瞧瞧她的天赋究竟有多强,悟性究竟有多高,能得到父亲这般赞不绝口。 而燕澜自小想听父亲稍微夸奖一句,不知有多难。 姜拂衣见他无动于衷,自己又不想放弃,只能孤注一掷。 她不再操控花丝,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刚醒来时胸口的疼痛。 她将那些痛苦凝结,抽离,全部转入音灵花内。 柳藏酒原本在她身边站着,此刻狠狠打了个寒颤,难以言喻的恐惧将他笼罩,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好几步。 看着姜拂衣紧闭双眼,双脚离地,慢慢漂浮到半空。 她面前音灵花开始围绕着她旋转,每移动一点距离,便再生出一朵花,不多时,数不尽的紫色花朵将她环绕。 掀起的灵力风旋,鼓动着她的长发和紫色纱裙。 姜拂衣掐了个诀之后,周身的音灵花残影悉数飞出,融入着茫茫夜色。 她面前只余下一朵本体。 许久。 姜拂衣睁开眼睛,召回本体,重新落地。 再看向燕澜时,她双眸之中充斥着浓浓歉意:“糟糕了。” “什么?”燕澜明明感觉她成功了,而且就算失败,有损失的只是她,为何向他道歉? 呼…… 一股阴风刮过。 黑暗幽静的山谷之中,逐渐亮起点点荧光,似夜幕上的繁星,也似一只只的萤火虫。 姜拂衣指着那些荧光,讪讪道:“你们常说万物有灵,这山里的小动物,灵植物,它们在遭受痛苦时,是不是也会留下怨力碎片?这些,全部都是吧?” 应该十分微弱,但全被她一个不留的翻了出来。 姜拂衣微微垂着头,不太敢看他的脸色:“我实在挑不出来自己那片,只能麻烦大哥一个个回溯一遍了。” 燕澜:“……” 大意了,父亲盖过章的天赋,他不该好奇的。 这样大海捞针,去回溯生灵们的凄惨往事,他命都要丢掉半条。 ------------ 11 城门外 然而,回溯之法是燕澜自己提出来的,绝对不能反悔。 燕澜故作平静的应了一声“好”。 一扬手,掌心浮现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双耳玉壶。 姜拂衣看着他提起壶盖,默念口诀,那些飘散于山谷内的怨力碎片皆被吸引而来,纷纷往壶口里钻。 壶口仅有铜钱大小,闪着荧光的碎片在上空时便被拉扯成线条状,如同奔涌的星河。 “聚灵壶,可以暂时保存它们。”燕澜边收边解释,“因为……这数量过于庞大,回溯起来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只能路上慢慢来。” 姜拂衣也是这样想的:“辛苦你了。” 燕澜心道不辛苦,都是我自找的:“咱们在六爻山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继续出发。” “好。”姜拂衣正有此意,“刚才为了翻出这些碎片,消耗不少灵力,我也不太想赶路了。” 听说不走,柳藏酒重新化为赤狐,爬去树上蜷缩成了一团。 舔干净爪背之后,他才将下巴压在爪背上,笑道:“说的好像赶路时,是你驮着我一样。” 姜拂衣揉着自己的腰,朝棺材走去,实话实说:“你从来没试过乘骑狐狸吧,硌得慌,坐久了是会累的。” 红狐狸挠挠耳朵:“这样吗?改天我试试。” 两个时辰后。 月上中天,夜色浓深。 姜拂衣在棺材里睡熟了,柳藏酒在树上也睡熟了。 万籁俱静之中,只剩下燕澜一人还伫立在月色下,托着聚灵壶吸收怨力碎片。 心想铸造此壶的炼宝师,将瓶口铸的开阔一些是不是会死? …… 翌日,姜拂衣被爬上山头的太阳唤醒。 睡醒之后才检讨,出门在外,荒山野岭的,自己会不会睡的太沉了? 她翻出棺材,朝树下坐着的燕澜走过去:“柳公子呢?” “去找食物了。”燕澜一挥手,面前出现一个食盒,“他吃不惯这些。” “估计是去捕猎野味了。”姜拂衣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 从小泡在海水里,她的长发都是散着的。 上岸之后不方便,簪子随意一绾,或者扎起马尾。 大概也是常年泡在水里的缘故,姜拂衣肤色极白,微微有一些病态,因此剑笙前辈让燕澜为她准备衣裙时,她对款式没有任何要求,只想要些颜色鲜艳的,给自己增添些色彩。 燕澜很懂得举一反三,不只衣裙,送来的饰品同样璀璨。 簪子是一根翠绿鎏金的雀翎。 扎起马尾使用的发箍,镶嵌着一圈看上去就很稀有昂贵的彩色宝石。 因此不管她绾发绾的再怎样随意,瞧上去也像是精心打扮过。 从很多细节,姜拂衣看得出燕澜是个心细如尘的讲究人。 当然,万象巫也是真的有钱。 姜拂衣走过去坐下,习惯的打开食盒,拿出一块儿散发药香味的糕点。 燕澜看着她吃:“出了六爻山之后,等于离了鸢南地界,逐渐进入云巅国的腹地。那里人口稠密,藏龙卧虎。” 姜拂衣咽下一口,才说:“恭喜你啊大哥,人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再也不是六爻山了。” 燕澜:“……” 姜拂衣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万象巫处境艰难,我顶着圣女的身份,会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燕澜却满不在乎地道:“我从不畏惧他们,你也没有必要特别注意什么。父亲既让我一路护送你,你这一路的作为,自然全部由我来兜着。” 姜拂衣咬糕点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他。 “我只是提醒你,入世之后,莫要与我走散了。”燕澜拿出地图,铺平在两人面前。 地图上被朱砂勾出一连串的红圈,是一座座的城池,“这是柳藏酒规划好的路线,若我们走散,不要原地寻找,直接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我知道了。” 姜拂衣边吃边背。 等柳藏酒也吃饱喝足回来,他们再次出发。 离开六爻山之后,下方的村落逐渐增多。 抵达第一个主城时,他们便不能再肆无忌惮的飞行了。 云巅国规矩森严且繁琐,人群聚集的地方,说是地仙也要落地,改为乘坐各种兽车。 对于燕澜而言,直到落地这一刻,才算是他第一次入世。 入乡随俗,燕澜脱下那身诡异的巫族长袍,改了装扮。 以至于姜拂衣坐在客栈一楼大堂里吃早饭时,听到旁边女子窃窃私语,好奇抬头,瞧见一位仪态端正的世家贵公子走下楼梯,第一眼险些没能认出来。 再者,他们这一路,途径的几乎都是主城。 按照柳藏酒的说法,大隐隐于市,越偏僻的地方,越是容易遇到是非。 但麻烦也不是完全能够避开的,总有超出计划外的事情发生。 这日他们便被挡住了云洲城外面。 不只他们,从早上开始,城门便被封锁。晌午日头火辣,门外聚集着百十个人,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先回去吧,或者去附近镇上等着,听说城里住了一些贵客,是从神都来的,一时半会儿不会让咱们进城的。” “神都来的怎么了,就能这样霸道?” “和城主没关系,是郡守下的令,表示对他们的重视,而且人家是来捉妖的,也是为了咱们小老百姓的平安嘛。” “那东西……确定是妖了?” “咱们哪里会知道,但吴家村周围确实已经被封锁起来了,里面全是浓烟,外面贴满了黄符,几步一个守卫。” 姜拂衣听了半天,大概知道西北面有个吴家村,村民凿井的时候,挖出来一个封了口的坛子。 揭开封口之后,坛子释放出滚滚浓烟,导致不少村民陷入疯狂。 但那浓烟并不曾向外扩散太远便止住了。 柳藏酒猜测:“坛口是一层封印,村子外围应该还有一层封印。” 姜拂衣点点头,看向燕澜,这方面他才是行家。 燕澜显然缺乏兴趣:“神都既然派了人来,不必我们操心,去别处。” 柳藏酒身为妖,更不可能对抓妖感兴趣,立马拿出地图:“那咱们绕行吧,赶夜路去下一城。” 燕澜不同意:“附近找个村落,破庙也行,歇一晚再走。”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姜拂衣这两天总感觉他有些魂不守舍,不免想起他体内的寄魂。 但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寄魂应该已经寄生稳妥了吧? 难不成是每晚定时回溯那些怨力碎片,耗费太多精力所致? 姜拂衣正想说不急,燕澜往人群外撤:“我没事。” 姜拂衣越看他越怪,步伐有些急促,人群里像是有什么吃人的猛兽似的。 饶是柳藏酒如此粗心之人,也能看出一些问题:“你大哥是怎么了?” 姜拂衣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懂:“走吧。” 跟着燕澜一起往后撤。 忽地,前方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鹿鸣。 姜拂衣眺望前方,只见官道上迎面缓缓驶来一辆华美的鹿车。 十几头灵鹿开路,看上去颇为气派。 城门外拥挤的百姓们,望见那些灵鹿,纷纷避至两侧。 柳藏酒也赶紧拉着姜拂衣往边上走:“灵鹿是闻人世家的标志。” 姜拂衣“哦”了一声,闻人世家,云巅国排名第一的儒修世家。 他们掌管着弱水学宫,还负责编纂整个云巅国的修行排行,以及资源的发放,没有修行者会想要得罪他们。 但燕澜步伐不停,丝毫没有靠边的意思。 姜拂衣见状,立刻拉着柳藏酒追上去。 鹿车与燕澜擦肩而过时,车上坐着的男人手持一柄折扇,撩开些帘子,向窗外望去。 燕澜步伐稳健,目不斜视,只是唇角微微提起一抹冷笑。 匆忙一瞥,姜拂衣瞧见那男人面如冠玉,眉目间有几分轻佻。 同时,他另一侧还坐着一人。 隔着车帘罅隙,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姜拂衣也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快步而过。 “看来那坛子里的东西来头不小。”柳藏酒压低声音道,“连闻人世家都派人来了。” 姜拂衣疑惑:“闻人氏不是儒修么,怎么跑来捉妖了?” 柳藏酒猜测道:“估计是过来做评判的,我正纳闷,边陲出了祸乱,哪里用得着神都派人来,来了之后不先去吴家村,而是在城里住着,原来是在等人呢。” 姜拂衣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那坛子成了神都学子们的一次试炼,一场考核?” 柳藏酒摸下巴:“应该是吧,会参加这种考核的,一般都是各大世家的新苗子,从未参与过排名。是骡子是马,先看这一回。” 姜拂衣扭头又看一眼鹿车。 柳藏酒挑了挑眉毛:“听说闻人世家的男人,各个都是美男子,刚才那个,也不知道是哪一位。” “不是,我感觉有人在打量我。”姜拂衣连忙撇清。 她最不喜欢文绉绉的儒修,长得多好看都没用。 鹿车里。 闻人枫好奇地询问身侧:“我们闻人氏和巫族素有仇怨,我才多看那巫族人一眼,漆公子看什么?你认识他?” 半响。 “我看的不是他。” …… 夜晚,姜拂衣三人宿在附近一个村子旁的破庙里。 临睡前,姜拂衣又问燕澜一次:“你真没事?” 燕澜像是被她问的有些不耐烦,抬起眼皮儿,给她一个“请让我安静一会儿”的眼神。 姜拂衣却不得不烦着他:“要真是因为回溯那些怨力碎片造成的,停下来吧,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想起来的。或者再遇到害我之人,对方见我没死,可能还会痛下杀手,守株待兔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不碍事。”燕澜知道她是出于关心,尽量维持住自己的耐性,“我皆因瞧见了闻人氏,心情不佳。” “闻人世家?”姜拂衣不知何故,但既然是族里的恩怨,她便不再多问了。 一个时辰后。 燕澜等两人睡下,走出破庙,直接绕去庙后。 脚步忽地踉跄,身体前倾,吐了口血。 一缕烟魂从他袖中飞出,凝结成一个瘦猴子的样子,在地上直打滚:“我饿啊,我好饿啊!” 燕澜幽深的双眸逐渐泛起杀意:“今日在城外,你竟想吸食身旁百姓的魂魄?” 瘦猴子打完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声似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可是主人,你的魂魄我吃不了,这样下去我要死了,你们巫族养了我几千年,我就要死在你手上了啊。” 燕澜紧紧抿着唇,不知为何,寄魂一直不能与他完全融合,也不能以他的魂魄之力为食。 寄魂说他的神魂坚不可摧,如同一块儿烙铁,咬一口险些磕掉牙。 近来它逐渐躁动,整日里想要吸食别人的神魂。 燕澜压制它,已是压制的越来越辛苦。 瘦猴子委屈巴巴地道:“主人,再不吃一口,我是真的要饿死了。” 不必它说,燕澜早看出来了,它从猪崽子一般圆滚滚胖嘟嘟,逐渐变成现在的枯瘦如柴,濒临消散。 但放任它去吸食旁人的魂魄,虽不致死,顶多病上一场,在燕澜这里,也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瘦猴子和燕澜拗了许多天,确定自己真的拗不过他,妥协认输:“其实不只是人类,我也稍微可以吃点妖兽的魂魄。” 燕澜敛目嘲讽:“我一早问你时,为何不说?现在说太晚了。” 神都来了一众修行者,附近的妖兽早已闻风而逃。 瘦猴子哭丧着脸:“那去附近找找小动物的魂魄,先给我垫吧垫吧。” 燕澜无动于衷。 瘦猴子抓住他的衣摆使劲儿摇晃:“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啊。” “这便是不听话的下场。”燕澜终于将它收回袖中,寒声警告,“听仔细了,无论我巫族先祖从前待你如何,在我手中,你若敢有所忤逆,我便敢毁了你,哪怕是与你同归于尽。” …… 燕澜出发之前准备的糕点已经吃完了,早上睡醒之后,姜拂衣去旁边村子里买些吃食。 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 回来破庙,姜拂衣眯起眼睛看向柳藏酒:“是不是你干的?” 柳藏酒才刚睡醒,爪子揉揉眼睛,忽地变回人形:“什么?” 姜拂衣抱起手臂:“大半夜不睡觉,去把村子里的鸡圈全给掀了,咬死了几十只鸡。” 正打坐的燕澜手指颤了下,不自觉的微微垂首。 幸好带了一只狐狸。 柳藏酒诧异:“没有啊,我昨晚上没有离开过庙里。” 姜拂衣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现在村民们正在热闹的讨论,究竟是哪里来的活菩萨,咬死几十只鸡罢了,竟然留下那么多金子。” 柳藏酒一听这话,立马也抱起手臂,仰首挺胸的和姜拂衣面对面争辩:“给钱?狐狸吃鸡,天经地义,我怎么可能给钱?” 咦,姜拂衣寻思着有点道理。 那这事儿可真是有点蹊跷了,谁会大半夜跑去掀鸡圈,还这样讲究? 讲究? 她倏地转头看向燕澜。 燕澜故作镇定,神色淡然,假装对两人的交谈毫无兴趣。 没关系,他原本便是这般冷漠的性子。 姜拂衣:“……” 破案了。 怪不得整天遮遮掩掩的戴面具,原来这世上真有人仅仅因为心虚就会脸红。 ------------ 12 闻人氏 微一恍惚,姜拂衣连忙将视线收回来。 担心柳藏酒也跟着看,直接戳破,惹燕澜难堪。 “行了,我相信不是你干的。”姜拂衣喊上柳藏酒出门,“走。” “干嘛去?”柳藏酒一大早被冤枉,心情不爽,依然抱着手臂。 姜拂衣边走边说:“因为那人留下太多金子,村民们拿着心里不踏实,将那些鸡都给厚葬在后山了,刚死不久,你不想去挖几只出来吃啊?” 柳藏酒赶紧快步追上去:“还有这种好事儿?” 姜拂衣挑眉:“都说是遇上活菩萨了,当然见者有份。” 柳藏酒步子大,已经超过了她:“走走走。” 好险…… 燕澜见他们没再纠缠此事,紧绷的脊背逐渐放松。 又忍不住疑惑。 活菩萨? 燕澜不是很清楚外面的物价,那么多只鸡,加上补偿,一百两金子很多? 在云巅国,金子只是低等级的流通货币。 高等级的货币,是一种蕴含五行之力的晶石,分成一星到五星,五种成色。 金子是离开万象巫之前,愁姑帮他准备的。 在此之前,燕澜的储物戒子里,从来就没装过五星以下的晶石。 见都很少见。 燕澜不会觉得吃亏,只是此事给了他一个提醒。 稍后有必要了解一下外面的物价,以免日后再在这种小事儿上闹笑话,丢了他万象巫少君的脸面。 …… 姜拂衣和柳藏酒一起出门,沿着河道往后山走。 柳藏酒步伐匆匆,姜拂衣却在想燕澜为何要半夜杀鸡,和他这几日身体不适有关系? 她带柳藏酒出来挖鸡,一是避免燕澜被他戳穿。 二是想瞧瞧这些鸡的死因。 不是她好奇心重非得窥探燕澜的隐私,一路同行,总要留意下他的身体状况。 这第三嘛,天价买来的鸡,不吃几只,实在是太亏了。 正思忖着,迎面突然袭来一道寒光。 柳藏酒为了寻找柳寒妆,常年游走于各种危险地带,对于危险的反应,简直快到令人心疼,立马回撤到姜拂衣身边:“小心!” 啪! 柳藏酒甩出一条赤红长鞭,一鞭抽散了那道寒光,“是谁在那里暗箭伤人?” “若真想伤人,你区区一只小狐妖,岂能抵挡的住?”淡淡笑声响起,几个人走入他们视野里来。 姜拂衣认得出为首之人,昨天在城门外见过,是闻人世家派来做评判的儒修。 “弱水学宫,闻人枫。”闻人枫折起扇子,彬彬有礼的自报家门。 瞧见柳藏酒微微惊讶的表情,姜拂衣知道此人在弱水学宫地位不低,在神都估计也挺出名的。 闻人枫又夸赞道:“不过你二人也算有本事,一个邪修,一只狐妖,我昨日与你们擦肩而过,竟没分辨出来,还需要我身旁的友人提醒。” 姜拂衣回忆起昨日马车里的另一人。 看来她的感觉没错,确实有人打量她。 是个狠角色。 为了避免麻烦,她和柳藏酒都佩戴了能遮掩气息的灵符,寻常修行者是窥不出来的。 姜拂衣绕来前面:“那你为何不当场抓住我们?” 闻人枫笑的高深莫测:“你猜。” 姜拂衣蹙起眉:“昨天你只带了十几只鹿,没带帮手,你那友人也不愿意帮你,你怕打不过我们?” 闻人枫脸上的笑容僵住。 姜拂衣“啊”了一声:“还真是啊。” 其实她心里门清,此人昨天掀帘子打量燕澜,应是从哪里分辨出燕澜是巫族人,却不知燕澜在族中的身份。 与他同行的友人告知姜拂衣是邪修之后,他立马猜了出来。 整个云巅国,没有谁比闻人世家的消息更灵通。 万象巫最近多了位邪修圣女,与圣女一起出行还敢走在前面的,应是少君。 普通巫族人便算了,少君难得出门,不揍一顿能行? 可惜,闻人世家与万象巫即使有仇怨,有云巅国律法约束,也不可能无理由的见面就打。 他不知燕澜深浅,更不敢轻易动手。 而他身边那位友人并非闻人氏,不愿与万象巫为敌,不帮他。 于是这厮连夜摇人,一大早跑来找茬。 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闻人枫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担心不敌,却不是担心不敌你们,而是破庙里那位。唯有先擒下你们两个祸害,再去对付他。” 柳藏酒真想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闻人枫当然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要避开燕澜先将姜拂衣这个邪修痛打一顿。 稍后见了燕澜,再道歉说不知她是万象巫的圣女。 据他所了解的少君,定会出手报仇。 回头上面怪下来,闻人枫的所作所为,挑不出一点毛病。 幸好昨天人手不够,没有冲动。 闻人枫勾起唇角,一扬折扇,示意众人将他们围住:“你们两个妖邪对他亦步亦趋,他定然更是个厉害的妖魔,我还正想问问你们,我与我那友人都看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狗东西?” 姜拂衣瞥了他一眼。 柳藏酒被气得不轻,他虽然讨厌燕澜,但好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我看你才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也看出来和他废话没什么用,这家伙就是来找茬的,“呵,想抓我,那得拿出真本事来。” 柳藏酒甩动燃起红光的鞭子,却反身抽向后方。 意图打开一个缺口,带着姜拂衣往后撤。 而对方也早有布局,他们几人的目的只是柳藏酒,顺势将他缠住。 姜拂衣反而被挤出了战圈。 她也不跑,看向闻人枫:“看来我的待遇不错,要劳烦闻人公子亲自动手。” “冒犯了。”闻人枫依然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旋即手中折扇朝姜拂衣的咽喉攻去。 姜拂衣先感觉到耳鸣和目眩,这是神魂遭受攻击的先兆。 昨天从城外过来破庙,柳藏酒和她聊了几句闻人氏的功法。 他们最擅长攻击敌人的神魂精神力。 闻人氏的镇族之宝,便是一柄戒尺,传闻有言灵之能。 被戒尺打中时,闻人氏说出的要求,对方必定回应。 当然,那柄戒尺不是谁都可以用,也不是谁使用都有同样的效果。 戒尺如今一定是在家主手中,不会交给闻人枫带出门的。 但闻人枫手中的折扇,应与戒尺是同属性的。 姜拂衣寄出自己的音灵花,血祭一气呵成,迅速释放出花香。 巧了不是,她这朵花前阵子在六爻山翻出许多怨力碎片,沾染了大量怨力。 虽极微弱,胜在积少成多。 而怨力的形成,按照燕澜的解释,原本就是怨气附着于神魂之力。 他想攻击神魂,那就给他神魂。 姜拂衣掐诀,指向面前的阴灵花:“放!” 一道道黑气从紫色的花朵里释放出来,汹涌澎湃的涌向闻人枫。 闻人枫瞳孔一缩,即刻展开折扇,扇柄在手中转了一圈,扇出一股强大的风旋。 姜拂衣掐紧了手诀,咬牙继续释放。 攻击神魂精神力的术法,本身也需要施展者拥有强大的精神力。 而这些神魂力量之中夹杂了怨气,他攻击时,必定痛苦。 闻人枫确实承受不住,他能控得住大量神魂,却无法抵挡怨气。 害怕遭受反噬,他不得已收回折扇,连连后退,想再施其他招数。 但是姜拂衣不可能给他机会,收了音灵花,利索的拔出悬挂于腰间的心剑,冲破黑雾和风团的纠缠,以剑刃抵住闻人枫的咽喉。 闻人枫浑身紧绷,难以置信看向姜拂衣。 那些怨力是他大意了,并不足以惊讶。 但她最后这是什么身法? 并非剑术吧? 给闻人枫的感觉,宛如陷入深海之后,顺水势冲撞来的强大海妖。 “你说你,何必呢。”姜拂衣一点儿也不懂得剑术,但闻人枫一动也不敢动,“你不就是想知道破庙里那人是谁?” 闻人枫讪讪道:“误会,姑娘,这都是误会……” “我告诉你不就得了?”姜拂衣刻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笑道,“其实啊,他是你爹。” 闻人枫的下颚线越绷越紧,眼底逐渐浮出怒意。 此时,一个声音倏地响起:“姑娘赢便赢了,何故出言辱人?我辈剑修可杀人,不可辱人的道理,授你剑道的师父难道不曾教过你?” 一时之间,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紧接着,一道剑气凛着骇人的威压,自右前方袭来。姜拂衣心神一凛,正想迎敌的招数,只见燕澜自后方瞬闪而至。 燕澜先落在姜拂衣面前,又顶着剑气疾步前行十数步,旋即双手结印,在前方铸下一层光盾。 须臾,剑尖抵住光盾,爆发出耀目的强光。 砰! 盾碎那一刹,剑光同样消失。 破碎之力冲撞下,两人各自向后退了好几步。 燕澜忍住微微向上翻涌的血气:“你是天阙府的弟子?” 对方执剑之手亦是难止颤抖,遂将长剑背于身后:“天阙府,漆随梦。” ------------ 13 会发光 姜拂衣也能认出漆随梦是天阙府的人。 内着白色交领长袍,外罩一层轻薄的晴天蓝纱衣,长发以玉簪束的一丝不苟,是标准的天阙府装束。 至于相貌,此人剑气虽霸道,却是个温和的长相,以及他散发出的气质,都像极了玉,无暇又清润。 奇怪的是,姜拂衣觉得他有几分面善,似乎曾在哪儿见过。 但应该不是熟人。 姜拂衣记人总是爱记眼睛,他这双凤眸形状虽好,却有些无神。 或者说,过于淡然。 她没有印象。 思索中,听见燕澜质问的声音:“你们天阙府是打算帮着弱水学宫,和我们万象巫为敌了?” 漆随梦微微欠身致歉:“少君见谅,在下方才并无意伤害圣女。” 燕澜嗤笑:“我知道你的目标是我,看到我来了,想逼我出手。” 漆随梦身为天阙府君无上夷的得意门生,如今同辈之中难寻敌手。 剑修生性好战,难得遇到一个不知深浅、又同样名声在外的同辈,便想与之较量一二。 燕澜不难理解,因为正常情况下,他二人几乎没有交手的可能性。 那位天阙府君虽然好多次借宝物不还,但与万象巫之间的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 不然族老们也不会明知讨要困难,依然借给他。 漆随梦不曾反驳:“但我尾随闻人兄一起出门,原本是怕他惹祸。出剑,的确是临时起意。” 仍被剑刃抵住咽喉的闻人枫,脸色愈发难看:“现在放心了?” 漆随梦的视线绕过燕澜,看向闻人枫:“闻人兄,是你错了,快些道歉。” 闻人枫不屑:“我遇见妖邪,想出手拿下,何错之有?” 漆随梦道:“此事我可以作证,昨日你便猜到了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还是你告诉我的。” “你……”闻人枫瞪大了眼睛,简直要被漆随梦气死。 紧紧一攥折扇,闻人枫又放松下来,拱手道歉,态度瞧上去颇为诚恳,“是在下错了,求圣女谅解。稍后定奉上礼品,以示补偿。” 漆随梦收剑入鞘,也拱手:“闻人兄出手同样是有些分寸的,此番万幸没有造成伤害……” 他说着话,视线再往后探。 柳藏酒已将那几人抽的快要爬不起来了。 漆随梦继续道:“神都极为重视云州城这次的考核,如今考核在即,闻人枫身为考核官,不容有闪失。而在下,则被派来维系考核秩序,必须确保考核顺利进行。还希望少君与圣女,看在我天阙府的面子上,饶过他这次。待此事了结,回到神都,我定会如实上报,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他定会依照律法受到应有的惩罚,天阙府绝不徇私。” 姜拂衣赶在燕澜开口之前:“好说。” 这个面子是必须要给天阙府的,抛开万象巫与天阙府的交情,对于姜拂衣来说,拿到相思鉴才是首要考虑的事情。 区区一只突然跳出来的臭鱼烂虾,她毫不在意。 “那就按漆公子说的办吧,你们天阙府掌管云巅国的刑律,你既这样说,自然听你的。”姜拂衣利落的收剑。 闻人枫刚要放松,突地感觉脖颈一痛! 竟是剑刃在他颈窝划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线,虽不致命,但鲜血翻腾而出,汩汩外涌。 闻人枫一刹觉得自己的脖子断了,吓的双眼发黑,险些晕倒。 幸好漆随梦瞬闪而来,将他扶住,抬掌凝气为他止血:“无碍,你稳住。” 可被心剑划出的伤口极难修复,漆随梦耗费许多灵力,仅能控住一半,只能让闻人枫自己用手捂住。 漆随梦近距离的凝视姜拂衣,他绷紧唇线,双眸终不再淡然,沉肃道:“圣女的所作所为,我也会一并上报。” 姜拂衣害怕极了:“真是对不住,方才漆公子不是问我师父?其实我不是剑修,无人教我剑道。既不知修剑者可杀人不可辱人,也不知正确的收剑方式,不小心划到了。” 漆随梦:“……”一时被噎的无言以对。 “你、你……”这一连串的,闻人枫是真要厥过去,“你会不懂剑道?不懂剑道你随身带着剑出门?” 姜拂衣茫然:“不懂剑道为何不能随身带着剑?闻人公子不也整天带着脑子出门么?” “你……!”除了“你”,闻人枫已经说不出其他咒骂的话了,又痛又气又憋屈。 他那几个满身鞭痕的手下,踉跄着过来将他扶走。 漆随梦拱手告别,不再多言。 燕澜喊住他:“漆公子。” 漆随梦驻足。 燕澜淡淡道:“今日你我点到即止,稍后或许仍有机会分出个高下。” 漆随梦目露期待:“怎么说?” 燕澜道:“漆公子出门在外有所不知,我出行之前,已送拜帖去往天阙府,此番正是去你师门讨要我族宝物相思鉴,若仍不归还,我会硬抢。” 漆随梦怔住:“相思鉴?” 燕澜微微颔首:“借走十几年,无论我们怎样派人去催,始终不还,你不知道此事?” 漆随梦确实不知,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也从不管这些琐碎事,他怀疑是大师兄…… 燕澜尾音里挑起一抹戏谑:“漆公子的师父,果然是位好师父,只教你一些好的,以至你这般坦坦荡荡,义正词严。舍妹可怜,没这样的好运气。” 漆随梦:“……” 原来在这等着他。 还真是兄妹俩,一样的吃不得一点亏。 “抱歉,我方才失言了。”漆随梦面朝姜拂衣,“我不知你并非剑修,我对剑也算颇有研究,能感觉到你手中之剑,是柄难得的好剑,所以一时惋惜……” 没说下去,“告辞。” 姜拂衣听懂了,在漆随梦看来,会说粗鄙之言的她,配不上这剑。 至少还算识货,姜拂衣擦掉剑刃上的血,收剑归鞘。 眼睛却忍不住追着漆随梦的背影望过去。 心底有一些异样,但又捉摸不清。 燕澜本想与她说话,见她失神。 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漆随梦的背影。 “他是无上夷的关门弟子,才出生没多久,便被无上夷发现他天生剑骨,是个千年不遇的奇才,带回了天阙府,养在膝下。 姜拂衣收回视线:“这么说来,漆随梦一直跟在天阙府君身边?” 燕澜摩挲手指:“应该是吧,听闻无上夷极为重视他,早些年去往祁山小洞天修行,只将他一人带在身边。四年前,漆随梦自小洞天返还神都,即刻便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 姜拂衣点点头,看来这位天之骄子与自己一点交集也没有。 正思忖着,听见柳藏酒痛叫一声。 姜拂衣连忙转头,柳藏酒正给受伤的手臂涂药。 姜拂衣见他气息稳定,仅仅是手臂被擦出一道轻微的血口子:“你不是号称一百透骨鞭也打不倒?涂个药罢了,你鬼叫什么?” “打不倒我,不代表我不怕疼啊。”柳藏酒骂骂咧咧的走上前,抛着手里的药瓶子,“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姜拂衣倒是挺担心燕澜。 他这几日身体明显出了问题,还是大问题。 方才接了漆随梦一剑,现在不知道状况如何。 但姜拂衣早摸清了燕澜爱“装”,不会将伤势或者脆弱暴露出来的。 姜拂衣问道:“大哥,云州城这次的考核,只能是神都弟子才可以参加?咱们万象巫有没有资格?” 燕澜微怔:“你想参加?” 姜拂衣应了声“是”:“临阵对敌,我缺乏经验,会手忙脚乱,想趁这个机会锻炼一下。当然,你若是不想浪费时间,那咱们继续出发。” 燕澜自然没有意见。 这对他而言是个好提议,之前为了压制寄魂,身体损伤不小,挺想休息几日。 姜拂衣松了口气,真怕他逞强。 当然,她也没那么体贴,全是为燕澜着想。 她真心想去历练。 “父亲”只是姜拂衣一个渺茫的希望。 极北之海的封印,或许最终还是要落在她的身上。 而“封印”,又是姜拂衣不得不去直面的恐惧。 那么从现在开始,和“封印”相关的一切,如有可能,姜拂衣都想去探究一番。 有个擅长封印之术的大巫在身边,恰好可以顺势请教。 燕澜抬步:“走吧,咱们去云州城。” 姜拂衣正准备跟上去,柳藏酒喊住她:“不去后山挖鸡了啊?” 燕澜脚步一顿,如今一听到“鸡”,手指就忍不住微颤。 “哦对。”姜拂衣又拐回去,“险些忘记了。” 燕澜的嗓音不太自然:“我去城里等你们。” “好。”姜拂衣知道怎么找他,城中看上去最干净最阔绰的客栈。 …… 云州城自从闻人枫和漆随梦来了之后,便开放了城门,不再阻止百姓入内, 姜拂衣和柳藏酒去到客栈时,燕澜订好了房间,人却不在客栈里。 姜拂衣等他一天。 傍晚时分,忍不住出门寻找。 那些神都来的修行者,听说全都住在城主府,燕澜或许是去帮她报名了,却不知被何事耽搁。 姜拂衣打听过方位之后,往城主府走,才穿过一条巷子,暴雨倾盆。 她忙去附近的屋檐下躲避,虽说可以掐个诀,但灵力不是这样浪费的。 可恨盗走她储物坠子的贼。 伞都没给她留下一把。 远处城主府的高楼上,漆随梦伫立在窗口,视线穿过重重障碍物,落在那处低矮的屋檐下。 漆随梦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把伞,施了法,本想推过去,又疑惑着收了回来。 半响,他再次施法。 诀还没念完,又一次掐灭。 闻人枫脸色惨白,躺在后方的藤椅上:“漆兄,你在那做什么?” 漆随梦心头纷乱,脱口而出:“万象巫那位姜姑娘……” 一提起姜拂衣,闻人枫几乎要从藤椅上跳起来,奈何脖子上的伤口覆着厚厚的草药,还在往外渗血。 漆随梦略微失神:“从昨日城外擦肩而过,我便觉得她有一些特别,是以才多打量了几眼,发现她是个尸傀邪修。” 若不刻意打量,他难以察觉。 闻人枫扶着额头,生气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冷笑:“是很特别,特别的该死。” 漆随梦自顾自道:“你也知道我天生色弱……” 看这世间万物,都宛如氤氲在烟雨之中的水墨画。 姜拂衣却有一些朦胧的色彩。 漆随梦斟酌良久:“该怎样解释,姜姑娘在我眼中,似乎会发光?” 闻人枫真想翻白眼:“漆兄,那女人不是似乎会发光,她是真的会发光。” 漆随梦不解其意:“嗯?” 闻人枫忍痛坐直身体,正色道:“你们看不出来,我却懂,她穿的衣裙,是由西海国的国宝云蚕丝织就而成,能抵抗世间绝大部分的风火雷电。” “她那根发簪看到了吗,传说是孔雀明王留在人间的护身法器,你先前那一剑,若燕澜不挡,也会被它挡下。” “还有她那一对儿耳坠,以及手腕上的发箍,镶嵌的全是天麟五彩石,没什么作用,就是稀有,漂亮,值钱,随便抠下来一颗就够你们整个天阙府花销十年,你说她会不会发光?会不会发光?” 漆随梦:“……” 亏他困扰了一整夜,原来竟是财富的光芒。 漆随梦暂时找到了原因,不再朝远处屋檐下眺望,慢慢阖上了窗户。 ------------ 14 储物铃 “不过话说回来,姜拂衣穿戴这些,都只是毛毛雨罢了,根本不值一提。万象巫的藏宝楼里,那些数之不尽的宝物,尤其是神族馈赠的神器,才是七境九国的心头血。” 闻人枫重新躺下,“你当我们弱水学宫和万象巫的仇怨是打哪来的?” 漆随梦从窗口走回来,盘膝坐在矮几后:“鸢南之战?” 他隐约知道一些,千年前云巅国攻打能够直通万象巫的鸢南,正是弱水学宫提议的。 鸢南之战后,万象巫献上天灯,归顺云巅,每年上供。 闻人枫拿起杯子喝了几口茶水:“鸢南那鬼地方,从地面到高空处处是瘴毒,人烟稀少,狗都不去。是我们家族耗费上百年才开辟出来一条路,你知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族人和弟子?” 当然,万象巫同样死了很多。 归顺之后,稳定下来的巫族以极毒辣的咒术,对闻人氏采取了疯狂的报复。 闻人枫的曾祖父,半只脚都快迈进地仙位阶了,硬生生被他们咒死,奈何没有证据,不能明着复仇。 漆随梦沉默片刻:“巫族隐居避世,是你们非要去抢……” 据他所知,鸢南之战,云巅大部分的宗门世家都有参与,而他们天阙府始终是持反对意见的。 想来太师父也是看不惯这种强盗行径。 闻人枫对漆随梦今早揭穿他的行为怀恨在心,瞥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了“你清高”:“漆兄,有些事情你根本不了解,巫族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其实……” 漆随梦:“巫族怎么了?” 闻人枫摇摇头:“算了,说出来你也不信。这么说吧,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盐贵,我们负责编纂天地人才榜,发放资源,资助修炼,最清楚其中耗费。最重要的是,咱们云巅不攻,其他势力也会攻,万象巫那些宝物落在敌国手中,往后都会变成诛杀咱们的利器,必须未雨绸缪。” “只可惜啊,都攻到眼前了,才发现万象巫这座城并不是造出来的,它本身竟是个巨大的防御法宝。喊来几十位炼宝师,几十年都找不出拆解法宝的办法。实在耗不动了,无奈之下才接受他们的归顺。” 漆随梦沉默不语。 “行了,不说这些污你耳朵了,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们肮脏阴险。”闻人枫摆了摆手,“你大师兄派你来与我共事,真是委屈你了。” “闻人兄言重。” 漆随梦确实看不惯,也无法理解这种未雨绸缪。 但闻人枫除了此次主动跑去招惹燕澜之外,以往做人还算规矩。 漆随梦自从回去神都,见过太多满口仁义道德,实际满心险恶算计的人。 反倒觉得闻人枫这种从不遮掩坏心思的“卑鄙小人”,更容易相处。 “我只是希望,你莫要在考核期间,故意针对巫族。”漆随梦低头看向矮几上摆放的名单。 尾部新增了一行字:万象巫圣女,姜拂衣。 “我都这样了,我还能干什么?”闻人枫朝他伸脖子,恨不得像王八一样伸到他面前去,让他仔细瞧瞧自己一直流血的伤口。 又冷笑,“再说,考核原本就是要考验他们的本事,任何意外都要算在其中,你以为生死状签着玩的?” 漆随梦道:“我是提醒你,我窥探不出姜姑娘的路数,但燕澜绝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真将燕澜惹恼了,在这里没人能护得住你。即使回去神都,恐怕也只有你那贵为家主的叔父有这个本事。” 闻人枫不屑:“你都不曾使用自己的本命剑,更没尽全力,他却只能和你打个平手。” 漆随梦想说那是因为燕澜原本就受了重伤,又怕闻人枫知道以后愈发要去寻仇,只能道:“总之,你最好听我的。” 闻人枫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对了,你双目色弱的问题,从没想过治一下?” 话锋转的太快,漆随梦微微愣了愣,随后摇头。 师父说,世间繁花迷人眼,万般颜色惑道心。 眼中只有水墨山河,于他而言,兴许是一桩好事儿,能助他静心修行。 漆随梦深以为然。 尤其是他昨日隐约窥见“颜色”的一刻,更是从心底体会到,师父的教导果真不虚。 …… 姜拂衣没等到雨停,却等到了燕澜。 穿一身样式简单却质感上乘的黑衣,撑着伞从巷尾缓步走来。 若非认识,这雨夜里瞧上去极有压迫感。 燕澜眉眼幽深,鼻梁高耸,整体轮廓十分立体。 又少年老成,整天绷着个脸。 如果说漆随梦像温润的玉,那燕澜就像一把冰刀,又冷又锋利。 可惜见过他脸红的模样,在姜拂衣心中,这把冰刀已经碎成了冰渣渣。 燕澜正打算回客栈,瞧见姜拂衣在屋檐下站着,便朝她走过去:“阿拂,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着柳藏酒的面,燕澜喊习惯了阿拂。 如今只他两人,再改口喊她姜姑娘,反而有些奇怪。 姜拂衣见他并无异样,笑道:“以为大哥被人刁难,打算去城主府瞧瞧。” “想多了。”燕澜来到她面前,“这里不是神都,能刁难住我的人不多。” 姜拂衣问:“你帮我报名了?” 燕澜嗯了一声:“还要等几日,有些学子还没到。” 姜拂衣点头。 燕澜提醒:“你不要嫌我啰嗦,必须小心闻人枫,闻人氏与我们万象巫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若不是看到姜拂衣今日能治住他,燕澜原本不该答应她参加。 “我会小心的。”姜拂衣笑道,“我本意就是历练,他使绊子正好给我练手。” 燕澜便不再多说,又从储物戒子取出一把伞,递过去。 她接过,却不撑开。 “还有事?”燕澜问。 “我想看会儿雨。”姜拂衣方才心里只想着雨停,此刻漫无目的,反而生出点闲情,将手掌探出屋檐,静静看着雨水落在掌心。 她对水,始终带着深深的眷恋。 即使那是曾经困住她的牢笼。 “那你看,我先回去。”燕澜可没兴趣看雨,万象巫处于雨林中央,一年一半时间都在下雨。 他最厌烦的就是黏糊糊的雨季。 “好。” 燕澜扔下她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又退回来。 他站在雨中,朝台阶上的姜拂衣伸出手:“此物先给你,省得我又忘记。” “嗯?”姜拂衣看着他掌心中晶莹剔透的铃铛。 “储物铃。”燕澜道,“之前父亲只吩咐我为你准备一些衣裳首饰,我不知你没有储物用具。” 看到她用簪子绾发时,将发箍带在手上。 用发箍扎马尾时,将簪子别在腰间。 以为她是爱不释手,才不收起来。 燕澜嘴上不说,心中对自己挑选物品的眼光赞不绝口。 谁知途径六爻山时,姜拂衣去往棺材寻找储物坠,他才知道,原来纯属没地方放。 “我在六爻山唤了一只黑雀回去万象巫,取了铃铛来,昨晚上才送到的,早上因为……一些变故,忘记拿给你。” 姜拂衣不理解:“城里买一个就好了,何必回去取?” 燕澜道:“储物用具说起来也算重要物品,外面买来的,总是不如族中藏宝。” 姜拂衣一时没有动作。 之前收燕澜礼物,都是在魔鬼沼。 剑笙前辈一句一个“因果”,动不动拿心剑说事儿,姜拂衣推都推不掉。 如今出了魔鬼沼,再收燕澜贵重的物品,不合适吧? 燕澜又说:“这只储物铃还有其他用处,你若遇到急事或者危险,频繁催动这枚铃铛,若距离不算太远,我可以感知到。出门在外,比较方便。” 姜拂衣心中没了负担,却生出疑问:“多远算是太远?” 燕澜也不知道,他只是忽然想起宝库里有这么个东西,以前从未使用过:“稍后你我试试距离。” 姜拂衣眯起眼睛:“摇铃喊人来,听上去,我像是条有主人的狗啊。” 燕澜:“……” 他无奈解释:“你莫误会,你当我为何能够感知?因为黑雀带回来的是一对铃铛,此宝名为‘同归’,另一只在我手中。我若辱你是狗,那我也是。” 姜拂衣逗他而已,伸手去拿那只铃铛。 铃铛很小,姜拂衣以拇指与食指尖去捏,为避免碰触到他的掌心。 不是避什么男女之防,燕澜讲究。 之前穿越星盘通道,燕澜拉她手腕,原本就带着巫族的黑手套,还要隔着她的衣袖。 但她这只手刚接过雨水,捏的动作微慢,一连串水珠子顺着她的手指,从指尖滴落到他掌心里。 姜拂衣心里立马咯噔一声,完蛋。 这都是屋檐子上落下来,有一些脏。 她飞快的瞟了燕澜一眼。 好在燕澜并未在意:“你继续看吧,我回去了。” “我也回去。”姜拂衣看雨的兴致已经散了,撑开伞,与他一起步入雨帘。 …… 燕澜回到房间里,先从聚灵壶里抽出一些怨力碎片。 应允过的事情,即使身体不适,他每天也要抽空回溯。 而当他灵力不支,寄魂就会格外活跃。 燕澜将它放出来,它一滚落在地,显出瘦猴子的身形,便又开始嗷嗷喊饿:“妖兽呢,妖兽呢。” 燕澜声色冷淡:“没有妖兽给你吃,最近我们不会离开云州城,而且我需要闭关调息几日。” 瘦猴子正要大叫,燕澜又道:“明天我会给你准备大量口粮,足够你吃上十天半个月。” 燕澜今天消失一整天,除了去城主府,其他时候都在集市上,已经对当地的物价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并且付了定金,找许多商户分别定了不少家禽,明日一早去取。 入乡随俗而已,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 早上燕澜去往集市,姜拂衣则去了城主府。 昨夜姜拂衣听了半宿的雨打窗户,突然想起来自己上岸最初,第一个要去寻找的正是天阙府君无上夷。 只是得知心剑在剑笙前辈手中几十年之后,她心中自动将无上夷给排除了。 无上夷年少所得的神剑,陪他杀伐半生。 他从不忌讳别人谈论,说他一半的成就要归功于神剑之威。 甚至引以为傲。 他不太可能丢剑,真丢了也不会不寻。 但事无绝对,姜拂衣眼前反正有个机会,决定去找漆随梦问问他师父的事儿。 有巫族圣女这个身份在,小城守卫不敢怠慢,不管漆随梦见不见,也要恭敬的领着她往府里走。 这一路走过去,收获了一些打量的目光。 稍后既是对手,也是同伴,因此他们目光中多半只是好奇。 姜拂衣也瞧见几个出来闲逛聊天的人,都是神都刚出茅庐的少男少女,和她现在的面貌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模样,还有更小的。 “她和她哥哥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 “两人并非同母。” “都好看。” “姜姑娘?” 漆随梦听到禀告,穿廊走来,看到院中真是她,颇有些意外。 姜拂衣寻声望去,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 这也是她忽然又怀疑起无上夷的原因,猜测是不是无上夷和心剑待久了,而漆随梦又和无上夷待久了的缘故。 “漆公子,我想和你单独聊几句,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漆随梦看着这抹“色彩”慢慢靠近自己,不知为何,蓦地有些想要后退。 但姜拂衣却先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 姜拂衣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昨晚她将燕澜赠的那只铃铛绑在了手腕上,此时感觉这铃铛有些异样。 燕澜难道出事儿了? 她稍稍感知,发现是铃铛越来越沉。 储物用具不是无限容纳的,塞的东西也会产生重量,可她什么都还没往里面放呢。 姜拂衣凝结感知力,进入这铃铛,瞬间将她给吓了一大跳。 只见里面大笼子叠着小笼子,满满当当的全是鸡鸭鹅。 正诧异时,凭空又冒出来一大堆笼子。 满脑子家禽牲畜的叫唤声,姜拂衣整个人彻底懵了。 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这全是燕澜收纳进来的。 铃铛名为“同归”。 应是殊途同归的“同归”。 意指通过不同的途径进入,最终归于一处。 也就是说,她与燕澜手中这两个储物铃铛不是一般的高级,内部空间竟然是共享的。 看样子燕澜好像不知道。 ------------ 15 好兄弟 不过也能理解,万象巫里的宝物数以十万计,燕澜哪可能每一件都知根底。 而此时,姜拂衣几乎能确定燕澜的身体不适,与寄魂有关。 村民那些鸡,都是缺了魂魄。 这些囤养起来的家禽,应也是为了取魂。 寄魂出了岔子,无法从寄主身上得到充分的魂力,燕澜才会出此下策。 “姜姑娘?” 漆随梦见她原本正朝着自己走来,蓦地停在半途,摩挲着手腕上的玉质铃铛,眉头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轻唤一声,也不见任何反应。 漆随梦遂不再打扰,隔着一两丈的距离,默默注视着她。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肆无忌惮的紧盯一位相识不足一日的女子,是件很无礼的事情。 但视线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书上说,“那少女的两颊粉若桃花”,原来桃花粉是这种颜色。 姜拂衣回过神来,视线恰好与他对上。 但漆随梦的眼睛总是很“淡”,感受不到一丁点他自以为的肆无忌惮。 姜拂衣再次提步走过去:“不好意思,刚才突然怀疑自己出来时,有没有关好房门。” 理由真够糊弄,但漆随梦心虚垂眸:“不知姜姑娘寻在下何事?” 姜拂衣左右环顾:“这里说话方不方便?” 漆随梦会意:“这边请。” 姜拂衣随着他一起去往城主府的后花园。 清晨时分,又是暴雨初晴,园子里山水掩映,鸟语花香。 姜拂衣无暇欣赏,她手腕上的铃铛太沉了,绳子都将皮肤勒出了一道红痕。 漆随梦在湖边停下来:“姑娘可以说了。” 姜拂衣没什么客套的心情,解下腰间的心剑递过去:“漆公子昨天说起这是一柄好剑?” “嗯。”漆随梦寻思她是请自己鉴赏,毫不迟疑的接过手中,想要拔出来。 试了两次,纹丝不动。 第三次,他掌心凝聚起剑气,依然拔不动。 姜拂衣看在眼里:“我来吧。” 她将剑要回来,轻松拔出来,又递过去。 漆随梦这下并没有立刻接,以为她是为昨天自己出言“教训”的事儿生气,道过歉了,还要过来羞辱他一通。 但也只是迟疑片刻,仍然接过来。 等视线回到剑上,漆随梦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 鉴赏过后,漆随梦的感叹和剑笙如出一辙:“姑娘之前拔剑时,我仅能感觉到是一柄好剑。如今仔细看,才发现此剑之妙,几乎没有铸造的痕迹,犹如天生。” 姜拂衣心道那当然,石心人铸剑,并不是剜心出来当材料,再去以剑炉铸造。 铸剑的过程,全凭石心人的意念。 心随意动。 是以意识为剑炉的。 因此心脏就算被人剜走也没用,宝剑需要石心人亲自来铸。 当然,可以是被迫的。 只不过,剜心之后必须立刻铸成。 若是等到心脏开始再生,之前的心脏就会变成一块儿无用的石头。 石心人真是像极了燕澜口中说的,是一种超出世人认知的强悍怪物。 本该被神族驱逐进“眼睛”里。 其实姜拂衣对“强悍”两个字表示怀疑。 石心人有意识铸剑的强大的本领,却没有修炼剑道的天赋。 只能拿来售卖,一柄剑就能发家致富。 或者像母亲那样,为了挣脱封印,用以投资剑修。 天道,在创造物种之时,始终是遵循一定规则的,不会令其太过强悍。 但不死不灭,只能封印,和现今尚存的物种相比,确实已经是顶满格的“强悍”了。 而且抛开剑道,石心人修习其他术法,天赋也不是普通人族能比的。 嗯? 这些母亲从未告诉过她,为何像是突然知道了? 本能觉醒? 姜拂衣正疑惑,听见漆随梦问:“姜姑娘可否告知在下,此剑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姜拂衣摇了摇头:“剑是我捡来的,我正在寻找它的主人。” 漆随梦:“……” 又来糊弄,她可以轻松拔剑出鞘,不可能是捡来的。 姜拂衣斟酌着问:“你是剑修,应也最了解剑修,可曾听说有谁丢剑?” 漆随梦凝眸回忆:“能够拥有此剑,剑主来头必然不小,可我不曾听说谁丢了剑。或许是哪位陨落在外的剑宗前辈?” “剑主还活着。”姜拂衣试探道,“漆公子,不知天阙府君有没有丢过剑?” “我师父?”漆随梦微微愣,“你兄妹二人前往我天阙府,难道怀疑此剑是我师父丢的?想以它换回相思鉴?” 姜拂衣也不解释:“那究竟是不是呢?” 漆随梦抿了抿唇:“家师并没有收集名剑的习惯,手中仅有一剑,名碎星,年少时得来,始终相伴左右。” 姜拂衣质疑:“从未丢过?” 漆随梦回复的极为肯定:“剑在人在。” 好吧,姜拂衣伸手讨要心剑:“那看来不是天阙府君的。” 漆随梦还给她:“姑娘失望了?” 姜拂衣耸了耸肩:“谈不上失望,有些心烦。我受人所托,必须将此剑物归原主,又排除了一个可能性。” 漆随梦承诺:“稍后我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 姜拂衣收剑归鞘,“那我不打扰漆公子了。” 漆随梦下意识想说“不打扰,我闲得很”,微微怔,旋即拱手:“姑娘慢走。” 姜拂衣转身往回走,眼尾余光一瞥间,突地看到侧方假山后藏着一抹衣角,似乎在偷窥她。 姜拂衣当即迈步上前质问:“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那衣角滋溜收了回去。 “无妨的,周围有我设下的剑气结界,他听不到你我谈论。”漆随梦早知那里有人,“他是我大师兄的弟子陆吟,我的一位师侄,也参加此次的考核。应是听说我竟与女子来了后园单独聊天,好奇心驱使,过来看一眼。” 姜拂衣放松警惕,收回迈向假山的步子。 漆随梦想了想:“姜姑娘,关于你兄长指责我师父借宝物不还一事,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 姜拂衣:“嗯?” 漆随梦蹙眉:“我师父近几年来已经摸到了地仙境界的门槛,多半时间是在闭关。天阙府如今大小事务,都是由我大师兄代为处理,万象巫送来的帖子,几乎送不到我师父眼前。” 姜拂衣道:“你的意思是,装聋作哑不肯归还的是你大师兄?” 漆随梦稍作沉默:“我只敢保证,绝对不会是我师父。” 姜拂衣听出来了,师父做不出这种事儿,大师兄不一定。 漆随梦和他大师兄林危行的关系看来不太好。 能理解,在天才剑修漆随梦出现之前,林危行一直是天阙府君最得意的门生,也是天阙府的门面。 手底下一众师弟师妹,没一个比得上他。 漆随梦猜到她在想什么,忙解释:“莫要误会,大师兄对我并无苛待,只是……” 这并不关姜拂衣的事儿,她不在意,笑着说:“那稍后我们去了天阙府讨要相思鉴,恐怕还要漆公子帮忙美言几句。” 漆随梦惭愧。 他的美言,大师兄不会听,指不定还会火上浇油。 …… 陆吟从假山后撤走。 “陆吟,我听说巫族圣女来见你家小师叔,你家小师叔将她带去了后园,是不是真的?” “陆吟?我喊你呢陆吟!” 路上有人和他说话,他也置之不理,闷着头回去自己的房间里。 锁上门,开启门禁封印之后,陆吟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符纸,施展法术。 符纸从他掌心飞出,他师父林危行冷淡的声音从内透了出来。 ——“考核开始了?” 陆吟忙道:“还没有。” ——“那你为何使用此符?难道不知道自己手中这张符有多珍贵?” 陆吟当然知道,传音符并不罕见,但能从神都横跨大半个云巅国,抵达边陲云州城的传音符,少之又少。 是师父特意拿出来,为他在考核中留后路的。 不到万不得已,陆吟哪里会用:“师父,您知道徒儿看见谁了吗?” ——“谁?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是、是江珍珠!”陆吟的语气透出深深的难以置信,“不对,是万象巫的圣女姜拂衣,尽管光鲜亮丽的,徒儿也能认出,她和江珍珠长的一模一样!” …… 漆随梦送姜拂衣离开城主府,两人再次告别。 姜拂衣往街上走,漆随梦目送那抹“色彩”与他渐行渐远,心底浮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思。 而姜拂衣并未察觉,她的精神都在手腕上的铃铛上。 她和漆随梦聊会儿天的过程中,铃铛突兀变重许多次。 手腕被铃铛坠的快要抬不起来了。 姜拂衣解下铃铛,凝聚感知力再次窥视。 好得很,里面彻底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她该怎样不伤面子的提醒燕澜一声,让他知道这储物空间是共享的,给她留点地方放东西? 姜拂衣目前买不起一个新的,她手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储物用具不便宜,哪怕是最差的那种。 更何况她若是换个新的使用,燕澜一定会问,随后便会发现“同归”的秘密,就他那张薄脸皮,指不定会怎样尴尬。 主要原因在于“寄魂”是个秘密,燕澜无法解释他这接二连三的怪异举动。 姜拂衣冥思苦想之后,赶紧跑回客栈去,问柳藏酒借了点钱,又跑出门。 …… 燕澜刚离开集市,一个身影快马加鞭的往城主府里跑,去见闻人枫:“闻人大人,就是这个人。” 云州城正值多事之秋,闻人枫经验丰富,人还未到,便派了不少人手监察各处。 昨晚听闻有个人预定了大量家禽,不仅扫荡了云州城,连周围几个城镇也全被包圆儿了。 手下觉得有些诡异,便递了画像过来。 闻人枫躺在藤椅上养伤,眼珠一转,往那画像上瞄去。 待分辨出是谁,闻人枫摆了摆手:“我当是谁呢,没事,不必管他,这是只狐妖,狐狸吃家禽,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让手下撤走,莫要耽误自己休息。 闭上眼睛之后,闻人枫又蓦地轻笑一声,像是被逗笑了,“一只狐狸,办事儿还挺讲究。” …… 燕澜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子,解除幻形咒,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 该考虑的,燕澜全都考虑了。 采买这么多的家禽,只有“狐狸”最为合理。 再一个,让燕澜顶着自己的真身去和集市里的商贩谈论家禽买卖,他还真是有点……抹不开脸。 好在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完了。 燕澜拿着自己这枚铃铛,往客栈方向走。 快要走到客栈门口时,忽然感觉铃铛有些异样。 燕澜第一反应便是姜拂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立刻攥在手心里感知,发现异样竟是从铃铛内部传来的。 燕澜凝聚感知力入内,里面全是他的战利品,并无不妥。 正准备撤出来时,空间内部突地凭空落下来一些瓶瓶罐罐,叮铃咣当的砸在那些家禽笼子上。 燕澜稍微一探,瞳孔紧缩,竟是些胭脂水粉。 而且,好几个笼子上还散落着女子的簇新衣裙。 这是…… 姜拂衣扔进来的? 她带着储物铃去采买物品了? 燕澜也是一刹便想清楚了“同归”的真正含义,顿时脊背紧绷。 这、寄魂之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该如何解释? 不是,她会这样乱扔,是不是说明她还没发现? 无论如何,燕澜先将那些家禽转到自己的储物戒子里。 但他的戒指原本就塞了不少宝物,没有那么大的空间。 只能转移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实在装不进去了。 现在就算扔,都没地方扔。 总不能全部丢在街道上。 燕澜沉眸思索,迅速做出决定。 他先回到客栈里,去敲柳藏酒的房门。 柳藏酒今天睡个懒觉,先被姜拂衣吵醒借钱,又被燕澜吵醒,心中不忿。 本想骂人,但瞧见燕澜面色不虞,他怵得慌:“什么事儿?” “打开你的储物戒。”燕澜伸手讨要,“昨天你为护着舍妹受伤,我买了些礼物赠你。” 柳藏酒摸不着头脑,反正自己储物戒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索性打开,扔给他。 等再收回来时,柳藏酒漫不经心往里一探,顿时惊呆,竟然是成千上万的家禽:“这、这也太多了吧?” 够他一路吃到神都。 “无功不受禄,不行不行。” 柳藏酒逼迫自己移开目光,忍痛让他拿走。 燕澜推回去:“而且闻人枫是冲着我来的,不补偿你,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这回,柳藏酒不得不对燕澜有所改观了。 原本瞧他一副欠揍的模样,竟是面冷心热,出手还如此阔绰。 行,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燕澜这个朋友,柳藏酒决定交了。 ------------ 16 小秘密 姜拂衣回来客栈,瞧见柳藏酒坐在一楼大堂里喝酒。 柳藏酒朝她招招手:“小姜,你借我的钱,你大哥已经帮你还了。” 姜拂衣走过去坐下:“你告诉他了?” 柳藏酒笑嘻嘻:“你大哥刚才送了我好多食物,你欠的区区一点银子,哪里还能让你还。” 姜拂衣听他讲完,心想燕澜还挺机智。 把一部分送给柳藏酒,就算她发现了那些家禽,也算是个理由。 柳藏酒挑眉;“你先前和我说,你大哥打我是为我好,免得我遭受透骨鞭刑,我原先不信,现在信了。” 姜拂衣:……“你先前说,你为了寻你三姐,上天下海妖境魔域的闯了十来年,我倒是起了疑心。” 柳藏酒纳闷:“为何?” 姜拂衣托着腮:“如此危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柳藏酒拍了下胸脯:“我是九尾狐啊,我有九条命。” 姜拂衣微怔:“你不是只有一条尾巴?” 柳藏酒叹气:“因为死的只剩下一条命了,丢一条命,就会少一条尾巴。” 姜拂衣拢起眉:“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柳藏酒啼笑皆非的模样,“这种鬼话你都信,你也太可爱了吧。” 姜拂衣:“……” 欺负人啊,她只了解海妖,对陆地妖怪几乎一无所知。 姜拂衣忍不住笑起来。 柳藏酒吃得太饱,渴得慌,仰头喝完整壶酒:“这就对了,多笑一笑,别学你大哥一样整天绷着个脸。我三姐从前常说,运气和心境有一定的关系,心境好,周身环绕的都是清气,运气自然会好。” 故而柳藏酒遇事不爱纠结,怕运气跑了,再也找不到柳寒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吃饱喝足,继续回房睡觉。 姜拂衣摸了摸眉心。 见过漆随梦,排除掉天阙府君,她回来这一路,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二楼。 燕澜背靠廊柱站着,他原本想看姜拂衣的反应,最后多看了柳藏酒一眼。 姜拂衣喊道:“大哥。” 燕澜目望她快步上楼。 姜拂衣来到他面前:“我早上去了趟城主府,漆随梦告诉我,天阙府君多年不管事了,藏着相思鉴不给的是林危行。” 燕澜先是“嗯”了一声,又问:“你去找漆随梦做什么?” 姜拂衣道:“问他师父有没有丢过剑。” 结果显而易见,燕澜道:“原本也没必要问,拿到相思鉴自然会知晓。” “心里着急。”姜拂衣叹了口气,丢下燕澜,推门回房间里去。 燕澜看着房门阖上,一切如常,猜她并没有发现同归的用途。 他回去房间,盘膝打坐,心还是静不下来。 羞于启齿,又不能解释,四处漏风,缝缝补补。 燕澜觉得自己这两日的行为着实有些可笑,而将他陷入这种可笑境地的,正是寄魂。 顶着灭族之灾,寄魂又是他主动选择的。 又该怪谁? 闻人氏?云巅国?最终不过是世人的贪欲罢了。 每次想到这里,燕澜便会难以自持,身体里似乎藏着一把火,焚烧的他骨头痛。 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诱惑着他去打开五浊恶世的大门。 燕澜唯有强迫自己不去想,转开念头,去想别的。 这一转念,燕澜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脸色逐渐冷肃,薄唇也越绷越紧。 燕澜起身,走出房间去敲隔壁的门。 姜拂衣才把门打开,一声“大哥”还没喊出口,手腕突然被燕澜抓住。 房门被袖风“砰”的带上,姜拂衣心头咯噔一声。 燕澜看上去不太对劲,在姜拂衣眼睛里,好像原本碎掉的冰渣,又重新凝聚回锋利的冰刀,且还淬上了见血封喉的毒。 等注意到燕澜的视线,定格在她的手腕上,姜拂衣终于明白,自己露了馅。 她手腕上被系铃铛的绳子勒出一条深深的红痕,刚才当着燕澜的面开门,露了出来,被他看到了。 燕澜猜出她早已知道。 这下尴尬的好像是姜拂衣,且看他这幅表情,该不会误会自己故意戏弄他吧? 姜拂衣正要解释,燕澜冷冷开口:“你果然能够看到寄魂。” 姜拂衣屏住了呼吸。 燕澜质问:“万象巫,我测试灵珑时,你看到了寄魂,是不是?” 当时寄魂告诉他,他并未当回事,那会儿并不觉得姜拂衣有这种本事。 姜拂衣在魔鬼沼住下后,他更是将此事抛诸脑后。 但如今燕澜已然知道她不简单,她并不是个邪修,父亲教她尸傀邪修本该会的傀儡术,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掩盖什么? 掩盖她心脏不会跳动,却依然还能行动自如的怪异。 “你不只可以看到寄魂,你还知道它的用途。所以知道村子里那些鸡,是被我取魂了,知道我塞进同归里的那些,也是为了饲养寄魂。你遮遮掩掩,最担心的,是怕我不好解释。” 燕澜手劲儿渐狠,姜拂衣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姜拂衣冷静下来,反问道:“所以呢,我是担心错了?我不该担心?” 简单一句问话,宛如迎头泼了燕澜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底不断上窜的暴戾。 姜拂衣这般聪慧的人,若想不露破绽,大可以直接拆穿,问他为何去杀鸡取魂,还采买大量家禽。 如此一来,就能排除她知晓寄魂的事情。 但她没有,她选择帮着他一起隐瞒。 或者说,她的第一反应,是帮他一起隐瞒。 不想他迫于无奈的编造谎话。 不愿他为这些怪异行为感到难堪。 燕澜松开了她,目光依旧冷然:“你得知了我族的隐秘,不怕我杀了你?” 姜拂衣当时怕,现在毫不担心,笑道:“我族?我如今难道不是万象巫的圣女?而且你杀了我,你要怎样和你爹交代?不就是秘密吗,谁还没有秘密了,你那能被一眼看穿的秘密,在我这里,根本不值一提,信不信我随随便便讲出十个八个给你听?” 燕澜:“……” 姜拂衣手腕疼的厉害,先是被勒出红痕,又是被抓出指印。 她“嘶”了口气,转身走去窗口处的长椅坐下,不去看燕澜:“大哥,我出山只为寻父,替母亲讨个说法,旁人一切,与我无关,我也毫无兴趣。我会担心你,顾念着你,并不是我人好,是为报你爹的恩情。他还我娘的因果,而我在还他的因果。” 过了一会儿。 燕澜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小心放下一瓶药:“对不起,是我无礼了。” 姜拂衣表情淡淡,不搭理他。 燕澜好没意思的原地伫立一会儿,本想离开,都快摸到门栓了,又拐回来。 燕澜在长椅另一侧坐下,与姜拂衣隔着一尺的距离:“阿拂,方才我又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你就当我是走火入魔,不要和我计较。” 姜拂衣蹙眉,看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走火入魔?” 燕澜注视着前方桌面上的茶盏,犹豫着道:“我会做这些荒唐事,是因为寄魂无法完全寄生我,它啃噬不了我的魂魄之力。” 姜拂衣知道:“是谁将寄魂给你的?你没问寄信回万象巫问问原因? 燕澜沉默许久:“我不敢。” “什么叫不敢?”姜拂衣不解其意。 她侧身而坐,手臂搭载窗台栏杆上,正面对着他。 燕澜垂眸沉吟,父亲会教姜拂衣傀儡术,应是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不怕她说出去。 二十年前,燕澜的母亲之所以会点天灯,是因为有个强大的怪物,从世间某个缝隙,脱离了五浊恶世。 它进入人间,不知潜藏在何处,将会给人间带来一场浩劫。 经过与神沟通之后,这场危机便被他母亲给解除了。 至于怎样解除的,燕澜并不知道。 他才刚刚出生,母亲就因为灵力耗尽香消玉殒。 父亲丢下他,与万象巫决裂,义无反顾的回了魔鬼沼。 燕澜五岁之前,一次也不曾见过父亲。 他从万象巫偷偷去往魔鬼沼,刚踏进去几步,就会被丢出来。 越丢燕澜越倔强,非得见到父亲不可。 和父亲耗了两三年,父亲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无情。 但父亲给他的感觉,十分矛盾。 时而和他亲近,时而又克制着与他保持距离。 燕澜一直以为,父亲是对他心存怨气。 母亲点天灯时,若非有孕在身,是不会灵力枯竭而亡的。 直到此番发现寄魂无法啃噬他的魂魄,燕澜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个怪物…… 难道被母亲封印在他的身体里? 小时候,封印还不稳,父亲不准他靠近魔鬼沼,怕他会被“大门”影响? 如此一来,那个时常影响他心境,引诱他打开五浊恶世大门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心魔,而是被封印的怪物? 燕澜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 他不愿意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母亲,为了拯救苍生,将怪物封印在自己亲生儿子身上? “大哥?”姜拂衣发觉他周身气息逐渐不稳,忙推他一把。 燕澜稍稍回过神来,眼眸中流淌的情绪逐渐干涸。 姜拂衣看出他是真不对劲儿,靠近他一些:“我曾经看过一些古籍,对寄魂确实比较了解,你若有疑问,可以说出来,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燕澜不语,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 不该告诉别人。 但姜拂衣似乎了解许多奇怪之物,或许真的可以帮他。 经过一番挣扎,燕澜说道:“你方才不是说,你能随便讲出许多秘密?你既已知道了寄魂的秘密,现在是不是该你先告诉我一个秘密,才算公平。” 姜拂衣:“……” 多大年纪了,还玩儿交换秘密的游戏。 爱说不说,她又不是因为好奇。 姜拂衣从长椅上站起身,面朝他,打算送客。 燕澜仰头,望向她的双眼:“我也并非好奇,只是……心中忐忑。” 他被她抓住了把柄,而他对她一无所知。 关于她的心脏,父亲既然早已知道,告诉他应也无妨? 姜拂衣从燕澜深邃的眼睛里,窥不见太多情绪。 知道他的心境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轻易说出口了。 “行,我告诉你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姜拂衣弯腰,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些。 燕澜缓缓坐直身体,侧耳朝她唇边靠近。 冷不丁注意到她勾手指时,另一手摩挲着手腕上先前被他抓出的指印。 燕澜心尖打了个颤,知道要被她报复了。 想拒绝听已然是来不急。 “大哥你啊,一心虚就脸红,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就像一只烤熟了的螃蟹。”姜拂衣在他耳边阴恻恻笑道,“怎么样,够秘密吧?” …… 有关石心人的秘密,姜拂衣绝对不可能透露半个字。 不是信不过燕澜,她大概生性多疑,信不过岸上所有人。 ------------ 17 相信谁 燕澜已知姜拂衣蓄意报复,听她这样“诋毁”,反倒比他预估的友善。 顶多是有些无语。 但她微冷的气息轻轻吐在他耳后,令燕澜倏然意识到自己与她挨得太近。 他向后微仰,侧身绕开姜拂衣,也从长椅站起身:“不必了,我的事,我会想办法。” 原本便该如此。 燕澜自幼跟在大祭司身边长大。 大祭司年事已高,耳背眼花,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事无巨细,全都是燕澜自己拿主意。 许是这几日关于“怪物”的猜测,太过搅乱他的心境,燕澜才会忍不住想要求助姜拂衣。 “我只求你一件事儿,关于寄魂……” “守口如瓶嘛。”姜拂衣也站直了,“我知道寄魂关系到你们族民的信仰,莫要忘记我离开魔鬼沼时和你爹说过,倘若找不到我那混账爹,我想回去拜他为师。不瞒你说,万象巫是我的退路,我不会蠢到去切断退路。” 燕澜希望如此,不放心也没辙:“那你好好休息,准备稍后的考核。” 他往门外走。 姜拂衣想起来:“对了大哥,等你身体稳定些,还请你帮我继续回溯六爻山那些怨力碎片。” 燕澜才拉开半扇门,回头看她,眸中略显疑惑。 姜拂衣此人,非常执着于寻找父亲。 但对于之前被人刺伤一事,并无太深的执念,甚至说出“守株待兔”这样的办法。 怎会突然又提起来? 燕澜不多问,只点头应允:“我会的。” 姜拂衣看着房门合拢,重新坐在长椅上,拿起燕澜放下的那瓶药。 拔开瓶塞,里面装着散发出淡淡花香的凝露。 姜拂衣倒出一些凝露,涂抹在手腕上,红痕与指印旋即淡去不少。 看燕澜的反常,他方才想说的秘密,比寄魂更严重。 因此他哪怕需要帮助,也不敢轻易出口。 信任两个字,谈何容易。 …… 姜拂衣既然提起来,燕澜回到房间之后,先取出聚灵瓶,回溯了一些怨气碎片。 体验一番生灵的痛苦,他的心态诡异的放平稳了一些。 而静下来之后,燕澜想起姜拂衣刚才告诉他的那个“秘密”。 自己心虚时会脸红? 燕澜下意识取出一面宝镜。 窥见镜中人并无异常,又将镜子收了回去。 他有些好笑自己的举动。 这恐怕才是姜拂衣真正的报复,让他疑神疑鬼。 然而燕澜虽不是个疑神疑鬼的性格,做事却喜欢刨根究底,尤其是关于自身。 遂将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愚蠢之事,全部回忆一遍。 很少,但够用了。 燕澜再度取出宝镜…… …… 姜拂衣好几日不曾看到燕澜,城主府派人来通知,让她前往吴家村参加考核,也只有柳藏酒出来送她。 柳藏酒一路将她送到村口:“你进去,我在外面守着。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好帮你。” 姜拂衣原本说不用,瞧见前方的阵仗,觉得柳藏酒的顾虑不无道理。 她以为的吴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毕竟人口听上去不多。 没想到竟然散落在一个庞大的山谷里。 村民挖出坛子,揭开了第一重封印之后,那会迷人心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山谷,被第二重封印挡住。 如今进山的路口,汇聚着几十位少男少女,更多的是仆从和护卫,乌泱泱的一片。 姜拂衣交代柳藏酒不要靠得太近,那阵法许是封妖阵,指不定对他会有伤害。 她则往路口走去。 走到半途,感觉上方有人在窥探她。 姜拂衣抬头,瞧见高处一块儿巨石上站着好几个人,漆随梦、闻人枫,以及云州城的城主程炫,还有两个不认识。 一个穿着与漆随梦类似,蓝天白云般的配色,一看便是天阙府弟子。 那弟子的视线与她对上,神色瞧上去有几分不太自然,应是前几日在城主府偷看她的陆吟,漆随梦的师侄。 陆吟移开视线,藏在衣袖下的手,狠狠掐着掌心,极力保持着镇定:“小师叔,我先下去了。” 漆随梦微微颔首:“稍后万事小心,切莫贪功逞强。出门时你师父对我‘千叮万嘱’,你若万一出点意外,我无法向大师兄交代。” 陆吟躬身:“弟子定会小心谨慎。” 说完之后,陆吟赶紧转身,跃下巨石,融入那些少男少女之中。 漆随梦一早看到了姜拂衣,此时见她望上来,本想下去,闻人枫在旁凉凉道:“漆兄,叮嘱便不必了吧,又不是没见识过她的本事,区区戊级的考核,对她能有什么险阻?” 关于危险领域,云巅国是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来划分的。 “己庚辛壬癸”这五类,一般都由当地的城主、郡守来处理,通常会请地界内的一众修行门派帮助。 当然,最初也是由他们来判断危险程度。 若是判断达到“甲乙丙丁戊”这五等,说明他们处理不了,便要上报给神都。 “戊”,居于中等,弱水学宫认为最适合拿来给这些初出茅庐的新秀们练手,经常组织考核。 闻人枫声音不弱,姜拂衣听的很清楚。 按照闻人枫的意思,山内的情况,他们心中都是有谱的。 想想也是,若当真一无所知,万一云州城的门派判断失误,那他们岂不是带着一众神都弟子们来送人头? 既然并没有那么危险,姜拂衣问道:“来参加的人,是不是有些少了?” 不远万里的从神都跑过来,却只有几十个弟子。 漆随梦解释道:“这是因为事发突然,有些弟子在外,无法通知。” 姜拂衣还有疑问,既是争夺天地人才榜的排名,为何多半都是神帝弟子? 除了神都,到处都是修行者门派。 旋即姜拂衣想通了,有危机的地方,应也有机缘宝物。 这种好事儿,当然先留给神都那几个大门派世家。 闻人枫在上方摇着扇子:“漆兄为何说话只说一半,除了外出不在神都的那些,还有一部分是见识短浅,只贪眼前之利,不想缴纳报名费用。” 是考核,更是历练。 他们需要组织,维护,保障,收取费用再正常不过。 姜拂衣还真不知道,想来报名费用十分昂贵。 早知道要钱,她便不参加了。 让燕澜给闻人枫钱,心里肯定不舒服。 姜拂衣啧了啧:“穷一点的修行者,岂不是连争夺名次的机会都没有?原来你们弱水学宫的天地人才榜,才字,是财富的财?” 闻人枫“啪嗒”合拢折扇,又轻易被她激怒。 漆随梦忙不迭道:“姜姑娘,其实还有许多途径,最简单的便是挑战在榜者。” 闻人枫冷笑:“或者让你大哥像漆兄一样,北境问道墙外,一剑将北渊兽军击退三千里,直接地榜与他并列第一。便知道我们弱水学宫的天地人才榜,究竟有没有水分。” 姜拂衣懒得和他废话,继续往前走。 她手腕上的铃铛突然颤动。 姜拂衣凝聚感知力入内,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同归里,置放了十几个匣子。 掀开匣子,里面有各种符纸,以及写明了用法与用途的法器。 其中一个匣子里放的是纸笔。 透着清香的纸张上以规整的字体写着:“皆为常用之物,如有需要,阿拂自取便是。若需用到特殊五行法器,写在此处,催动铃铛,为兄再放置入内。” 姜拂衣愣了愣。 好家伙,同归算是被他给玩儿明白了。 ------------ 18 浮生梦 既是来研究封印术的,姜拂衣尽量不借助外力,却也不会立刻拒绝,去塑造一定要自立自强的人设。 这时候若是有位大佬站出来,说能解开极北之海的封印,她会高兴死。 自强,还不都是被逼出来的。 漆随梦再一次目送她逐渐走远,心底那抹怅然若失再次浮现,且愈演愈烈。 他实在疑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加上城门外的擦肩而过,他和这位万象巫圣女,只不过是第四次见面。 只因她是独有的一抹“颜色”,就能这样动摇他的心境? 姜拂衣忽然转身:“漆公子……” 闻人枫也正想和漆随梦说话,却见他风一般消失于眼前,去往姜拂衣身边。 “……”原本闻人枫是有几分高看漆随梦的,天阙府君的高徒,少年天才,人品正直,心怀大义。 除了有点迂腐,旁的挑不出毛病。 打从心底想和他交个朋友。 此刻闻人枫突然有点儿嫌弃他了。 瞧他这幅见到漂亮女人不值钱的样子,像极了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姜拂衣同样没想到,她才刚喊了个名字,漆随梦就出现在她面前,剩下的话,反而卡在了喉咙里。 漆随梦也是站稳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多荒唐。 姜拂衣背后,站着一大批神都年轻弟子,目光全都汇聚而来。 他耳力过人,能听到那些极细的窃窃私语,都是在揣测他与姜拂衣之间的关系。 姜拂衣原本想问他报名费是多少钱,回头她好还给燕澜,此时问道:“漆公子,你从前是不是见过我?” 漆随梦更是羞愧,拱手致歉:“是我唐突,连累了姜姑娘的声誉。” “我说真的。”姜拂衣之前就觉得他有一些熟悉,“实话告诉你,我之前受过伤,脑袋不是很清楚,经常忘事儿,常看人眼熟,但不确定是不是有过交情,尴尬得很。” 漆随梦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旧疾,摇头:“我们不曾见过。” 姜拂衣反而不信:“你为何这样肯定?” 漆随梦沉默了会儿:“我天生色弱,而姑娘在我眼中有些色彩,若是从前见过,我不会忘。” 姜拂衣快速眨眨眼:“原来如此。” 漆随梦又说:“何况,我两三岁时便被师父送去了祁山小洞天,从不曾迈出过洞府一步,四年前才回神都,又不常离开神都。” “两三岁?”姜拂衣倏地想起刚上岸时,遇到的那个小乞儿,两三岁时与家人走散。脑海里只有“神都”。 她紧盯着漆随梦。 后方众目睽睽,漆随梦保持镇定:“有什么问题?” “没有。”姜拂衣笑道,“就是佩服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我大哥二十年没怎么离开过万象巫,漆公子在祁山洞里打坐长大,你们都不是一般人啊。” 漆随梦:“……” “我也不是打坐长大。”漆随梦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我修的剑道,与梦有关。” 祁山小洞天内,有一片浮生湖,湖中央有座织梦岛。 漆随梦从小生活在织梦岛上,凭借着幻境修炼。 因此莫看他年纪不大,阅历却颇深。 “我名随梦,剑名浮生。” 浮生随梦?姜拂衣还以为他的名字取自丹漆随梦,意为追随先哲:“那你经历过的幻境,你都还能记着么?” 漆随梦微微摇头:“太多了,一些不够深刻的幻梦,醒来便忘。” 姜拂衣又问:“那你有没有梦到过,自己是个小乞儿,路遇另一个小乞儿,一起结伴同行?” 漆随梦略显茫然:“乞儿?” 没有印象。 “漆兄。”闻人枫不耐烦的喊他,“人已到齐,该开始了。” 漆随梦对姜拂衣道:“咱们稍后再聊。” 等姜拂衣点头,他回到巨石上。 闻人枫示意云州城主程炫:“把结界打开吧。” 那只魔兽的魔气虽被第二重封印阻拦,但为了以防万一,城主还是请了本地的阵法门派,在外围又布上了一层结界。 程炫忙拱手:“是,我这就去请他们打开。” 程炫带着女儿程竹微离开。 闻人枫掸了掸袖口:“这个程炫,走哪都带着女儿,非往咱们面前凑,我瞧上去像是好色之徒?” 他瞥了漆随梦一眼,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原来是看穿了你。 漆随梦心不在焉。 姜拂衣刚走到山道口。 嗡……! 山谷外围浮现出一面波光粼粼的气墙。 气墙似海浪一般,起伏摇摆了十数下,又像海上的泡沫,幻灭破碎,逐渐消失。 那些少男少女开始往里面走,姜拂衣也跟着一起入内。 等她背影消失在雾里,漆随梦又看向闻人枫,总怀疑他会从中作梗。 闻人枫真是服了:“我已经说过八百遍了,我没动任何手脚。” 考核只是顺带,他和漆随梦此行真正的任务,是要解决此地的麻烦,找麻烦对他没有一点好处,“我现在只想快些完成任务,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漆随梦信不过他:“以你和万象巫的矛盾,燕澜来为姜姑娘报名,你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仇人更是。”闻人枫指着自己的额头,“那么多晶石砸我脑袋上,我但凡稍有迟疑,都配不上我闻人氏的家风。” 漆随梦:“……” 这般离谱的家风,全云巅恐怕也就只有闻人氏这一家。 …… 姜拂衣走进雾里,这据说会迷人心智的雾气,弥漫整个山谷之后,效果已是大打折扣。 只除了影响目视距离。 姜拂衣没急着观察环境,她先从铃铛里取出纸笔,写道:“大哥,天阙府君是多少年前将相思鉴借走的?” 放置回去,催动铃铛。 稍后,铃铛回应。 姜拂衣重新取出纸笔,上面写着:“十七年前。” 姜拂衣敛了敛眸,心道真有意思,执笔回复:“你不是喜欢听我说秘密?那我告诉你天阙府君的一个秘密,他那天生剑骨的爱徒,两三岁的时候搞不好被人偷走了,流落在北境边陲。我猜他借用相思鉴,是为了寻找漆随梦。对外宣称送去了小洞天修炼,我认为是谎言。” 找回之后,天阙府君才将他送去祁山小洞天,不断织梦给他修炼。 只需要短短时间,漆随梦就会将往事当做幻境,且被一层又一层新的幻境覆盖。 因为天阙府君不想他知道,他曾被偷走,又流落在外的事情。 铃铛颤动。 燕澜回复:“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拂衣书写:“我从见到漆随梦第一眼,就有一种熟悉感,即使你爹拿着我娘的剑几十年,我对他也没有这种熟悉感。漆随梦必定是我从前见过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漆随梦说,他看我也不一般。” 何止不一般。 就刚才,姜拂衣仅仅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漆随梦几乎是闪现过来的。 又让她想起梦里那个走一步跟一步,整天讨好她的小乞儿。 毫无法力,身体羸弱,连做饭都特别难吃的小乞儿。 姜拂衣遂在心中比较起两人。 “我十一岁时,寻父路上遇到一个小乞儿,外貌和我年岁相近,今年至少二十岁。” 漆随梦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他说他两三岁时,从神都被送去了祁山小洞天。 而那小乞儿两三岁时走丢,脑海里只记得神都。 无论是“送”,还是“丢”,都发生在十七八年前。 天阙府君从万象巫借走寻人用的相思鉴,恰好也是十七年前。 “但是他虽手持相思鉴,却好多年没能找到漆随梦。” 姜拂衣遇到那个小乞儿时,他也已经十岁左右,吃百家饭好几年了。 非常吻合。 至于姜拂衣为何推测天阙府君好多年没找到徒弟。 “漆随梦敢对我保证,他师父绝对不会借宝物不还,只是近几年摸到了地仙境界的门槛,不得不闭关,整个天阙府都交了大弟子林危行。” 漆随梦说的是“近几年”。 但天阙府君借走相思鉴十七年了。 早些年相思鉴都在他的手中,他为何也不还? 可能是因为没找到。 至于漆随梦为何是被偷走的。 天阙府君无上夷是个什么人物? 活了三四百岁的剑尊,半步地仙。 丢了徒弟,拿着至宝相思鉴,竟然好多年找不到,多半是被另一个大佬偷走的。 “那小乞儿也曾对我讲过,他好像是被‘亲人’一路从神都带去了北境,随后那人不见了。短短时间里从神都抵达北境,不是大佬是什么?” “那位大佬应该还在漆随梦身上动了手脚,让无上夷遍寻不着?更像是一种戏弄?” 不知两人有何仇怨,总归是一场大佬之间的较量。 若真如此,最惨的还是漆随梦。 …… 山谷外。 闻人枫摇着扇子,无聊得很:“漆兄。” 漆随梦面朝谷内伫立着,并未应声。 “漆兄?”闻人枫声音拔高。 漆随梦回神:“何事?” 闻人枫真受不了他像块儿望夫石的模样:“漆兄若是对那女人有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漆随梦心中微动,他尚未理出头绪,谈“有意”尚早。 但闻人枫之言,他听来逆耳:“为何?即使我真有意,我们天阙府与万象巫之间的关系素来良好,求娶也无不可。” 闻人枫蓦地笑了一声:“是,你们俩在身份上的确门当户对,但想求娶万象巫的女子,尤其是圣女,这聘礼你就别想了。” 漆随梦:“……” 闻人枫幸灾乐祸:“不如你现在去找燕澜,让他说个数给你听听,看看这辈子还有没有指望。” 保证他这颗春心,立马被浇灭的干干净净,“你若不好意思,不如我去帮你问问?” “闻人兄不要拿我打趣了。”漆随梦的神色逐渐凝重。 理不出头绪,但遇到会发光的姜拂衣,应该就是卦象所显示的劫难了吧。 几个月前的一天,漆随梦突然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师父闭关了,他只能去往天机阁,寻一位善占卜的朋友卜了一卦。 朋友只叮嘱他半年之内切莫南下。 临近半年之期,恰好南方边陲出了这件事,漆随梦主动要求前来处理。 躲劫不如应劫,身为剑修,原本就该百无禁忌。 …… 谷内,姜拂衣还在通过同归与燕澜沟通。 一张纸已经快被写满了。 燕澜回复:“这样看,确实有可疑。但是你为何要告诉我?” 问到正题了,姜拂衣费了老半天劲儿,和他梳理这些,当然不是闲着无聊。 她写:“漆随梦口中,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整天待在织梦岛上修炼。天阙府君为何要传授他醉生梦死的浮生剑,不让他知道曾经被偷走,当过乞丐的事情?” 燕澜很快回复:“你怀疑和你有关系?” 这一点姜拂衣答不上来。 她对小乞儿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根难吃的鸡腿。 不知道两人之后是分道扬镳了,还是继续结伴同行。 姜拂衣写:“我从最坏的方向去考虑,我和漆随梦一路同行,被天阙府君找到,他这样厉害的人物,竟然丢了徒弟,丢不起面子,于是把知情的我杀了……” 她料想燕澜看到后,应会非常无语。 燕澜回复:“无论如何,天阙府的确值得怀疑。” 姜拂衣:“对吧!如果真是天阙府害了我,那我此番进入这山谷之中,搞不好会有危险。” 那个叫做陆吟的天阙府弟子,未必是因为好奇,而是认出了她,肯定是要通风报信的。 姜拂衣刻意颤巍巍地写:“大哥,万一真被我说中了,我恐怕应付不来。你若无事,最好过来暗中尾随我,及时救我狗命啊!” 以她目前的本事,哪里抵挡得住天阙府那些霸道剑修的暗杀。 不如退出去。 反正一场试炼罢了,积累经验的机会还有很多。 可她又不想退出去,很想借此判断一下,究竟会不会被天阙府暗杀。 没准儿能来个螳螂捕蝉,燕澜在后。 燕澜:“你为何不疑心漆随梦在撒谎?害你的人里,他也有份?” 姜拂衣:“无论是他的表现上,还是我对他的感觉上,都让我没有产生这种怀疑。” 燕澜:“我懂了,你先小心行事,我这就去。” 姜拂衣摩挲着铃铛,储物空间只能装些家禽,无法装人,不然燕澜就能把他自己装进去,再被她给取出来。 看来这宝物还是不够高级啊。 姜拂衣又想起来:“不过你的身体情况怎么样,最近都没瞧见你人。” 等了半天,没等到燕澜回答。 姜拂衣将纸张翻了个面,继续写:“我说真的,你若是感觉太辛苦的话,我就退出去,还是咱们的小命更重要。” 燕澜终于回复:“我好得很。” 姜拂衣凝视这四个略显劲道的字,“嘶”了一声,总感觉他在写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 远处有个女子的声音:“姜姑娘,你走错方向了。” 姜拂衣忙将纸张收回同归里,转过身。 雾中看不真切,只能看出是位穿绿纱裙的女子。 她穿过浓雾,逐渐靠近,姜拂衣终于能够认出来,她之前也站在那块儿巨石上,和云州城主挨着。 二十出头,五官浓郁,美的颇具有攻击性。 她自报家门:“程竹微,云州城主的女儿。” 她既喊了“姜姑娘”,姜拂衣料想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只笑着打招呼:“程姑娘。” 程竹微也客气的微微笑:“那坛子里逃出来的是一只被封印了上千年的魔兽,枯骨兽。从前的它,若是咬谁一口,哪怕仅仅只是刮破一层皮,不管什么庞然大物,也会瞬间变成一具枯骨。可惜它被封魔坛囚禁太久,外围还有一道封魔印,限制了它的力量。不然,至少也是个丙级的魔兽,凡骨境界是敌不过的,哪怕漆随梦已经是凡骨巅峰。” 姜拂衣相信她的情报,毕竟这是在她的地盘上:“那你怎么说我走错路了?雾气弥漫之处,它不是都有可能隐藏其中?” 整座山谷内,这只枯骨兽随机出现,会不会碰上全凭运气,或者看它的心情,“莫非这魔兽有什么特殊嗜好?” 程竹微点了点头,指着她前行的方向:“我对这座山还算熟悉,前方那片区域都是溪流和湖泊,枯骨兽最不喜欢的就是水,它不会去的。” “哦。”姜拂衣忙道,“多谢提醒。” “姜姑娘不必觉得我存了坏心思。”程竹微轻笑一声,“我会提醒你,是因为你是万象巫的圣女。” 姜拂衣不解的看向她,雾气弥漫之下,看不清太清她的眸光。 程竹微冷淡道:“我们程家,从前是鸢南的一个大家族,曾得过万象巫不少的照顾,后来云巅攻打鸢南,不得已才归降,在边境云州守城。” 她招呼姜拂衣同行,“来,你随我走,我大概知道那魔兽位于何处,带你去捷足先登。它那一身骨头,可是无价之宝。” 姜拂衣在心中考虑,尚未考虑出个所以然,忽听一声惨叫! 叫声夹杂着惊颤和恐惧,令人脊背发凉。 姜拂衣听声辨位,那声音正是从水源地传过来的。 姜拂衣立刻转身,回到最初的位置上,指尖凝气,点了灵力于目视,扩大自己的视物范围,随后避开荆棘,朝水源地方向跳跃。 “别去!”程竹微在背后喊她,声音急促。 姜拂衣已经跃出很远的距离,程竹微迟疑片刻,追了上去。 等离近了之后,姜拂衣感觉到雾气渐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应是魔兽的气味。 不多时,瞧见湖边趴在一条通身闪耀寒光的骷髅兽,观其骨型,有些形似鳄鱼。 一闪而逝,又退回水中。 而它面前不远处的岸上,躺着一具人类的骷髅,身上的衣裳还很干净完整,刚死不久。 死因应是被枯骨兽咬了一口。 但之前那声惨叫,却是从那骷髅的同伴口中发出的:“不对,这不是戊级的魔兽,大家快逃!” 原本他的尖叫,已经引来不少人靠近,听到他的提醒,多数人立马掉头就跑。 有些学子却以为他想独吞,反而脚步更快。 其中一人还冷笑:“少来,我家闻人公子早就亲自来检视过,这魔兽确实是个戊级。” 那男子提着剑,落在倒地的骷髅旁边。 站还没站稳,只见湖里甩出一条骨尾,淋着水渍,如一条长鞭,朝他下肢鞭打。 那男子反应也是极快,矫健闪开,但枯骨兽的尾巴生有倒刺,他的小腿似乎被倒刺刮破了一点。 姜拂衣瞳孔紧缩,遥望此人迅速干瘪枯萎。 他身上的宽袖长衫原本便飘逸,此刻更是空空荡荡,包着一团骨头轰然倒地。 这下尖叫声更是此起彼伏,再由不得人不信:“绝对不是戊级,快跑!” “你还看什么,赶紧走。”程竹微拉上姜拂衣的手腕,想将她拽走,“被枯骨兽盯上,我未必能保得住你,快随我走,我知道哪里安全。” 姜拂衣并未挣脱,被她拽着跑,边跑边问:“程姑娘,闻人公子既然入内检视过,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枫虽然人品不行,但他出身云巅第一儒修世家,博闻广识,不该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而且这枯骨兽被困千年,又有外层封印压制,会衰弱也是常识。 程竹微还在拉着她跑:“我哪里会知道。” “你肯定知道,枯骨兽最初便是你们云州城处理的。”姜拂衣的语气并不是质问,程竹微知道枯骨兽已经恢复了实力,也知道它生性喜水,故意说反,想阻止她往水源地去。 看来她说家族曾经受过巫族的恩惠,八成是真的。 程竹微是真心想保护她这个巫族圣女。 “姜姑娘,总之你信我,我是不会害你的。”程竹微焦急道,“你老实跟在我身边,我尽量保你平安无事。” “你们要害闻人枫受惩罚?”姜拂衣暂时只能想到这一点。 这算他失职。 但漆随梦也要跟着一起倒霉。 程竹微冷笑:“有命回去,再谈惩罚不迟。我知他脖颈上的伤是你砍的,也知你们万象巫比我们还恨闻人氏,不怕告诉你,我和我爹已经投靠了夜枭谷,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受制于云巅国了。” 夜枭谷? 姜拂衣闲来无事,听柳藏酒讲过,这是一个神秘的邪魔联盟。 这世上的魔分两种,天生的魔物大都聚集在魔境,与人族交往甚少。 另一种便是魔修,魔修多半也在魔境。 因为人族的领地,都被正道统治,而正道对魔的态度非常强硬,像柳藏酒这样妖,可以在人间行走,魔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妖只是物种不同,魔被却视为一种必须清除的污染源。 魔修们被残杀的太惨,不得不团结起来,组建各种联盟。 夜枭谷,就是目前人族领地里最为神秘的一支魔修联盟,人数不多,实力强大,盟主据说也是个半步地仙。 只不过,夜枭谷的主要活动范围并不在云巅国。 且收门人的标准极高。 “他们为了这只枯骨兽而来。” 程竹微的家族,在鸢南战争中曾被闻人氏屠戮了大半。 恨也没有办法,连万象巫这样庞大的势力,都不得不低头。 他们为保余下的族人,唯有选择臣服。 不久前,村民在山中挖出封魔坛,她父亲程炫入内查看,发现是个虚弱成辛级的枯骨兽。 以程炫的修为,当即便能处理掉。 缠斗之中,夜枭谷的魔人突然现身,制服了程炫,却并未下杀手。 他们说,夜枭谷的尊主看上了这只枯骨兽,想要收回去当个宠物。 但是它目前太过虚弱,急需饱食一顿。 希望程炫能够上报神都,说成是戊级。 他们自有办法,撺掇着弱水学宫举办考核,送一批优秀的神都学子过来。 闻人枫来了之后,入内窥视时,枯骨兽已经被他们喂养到了戊级。 而昨夜他们又以秘法,将枯骨兽速成喂养到丁极。 速成喂养的,下降也快,但等它饱食之后,便能正式恢复到原本的丙级。 原本程炫不愿意,坑害神都弟子,他们父女俩必死无疑。 但夜枭谷承诺,会给他父女两人一人一颗转魔丹,收他们入夜枭谷。 程炫是迫于无奈,也是欣然接受。 如今家族一代代延续下来,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再无后顾之忧。 但曾被诛灭半族的仇恨,一天也不曾忘却。 只不过,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天阙府派了不常出山的漆随梦来。 这位据说凡骨境内无敌手,当今地榜第一名的剑修,实在是不容小觑。 但夜枭谷对这只枯骨兽势在必得,也出动了一位厉害角色。 …… 山谷内的状况,外边的漆随梦和闻人枫都不必感知,一众在外等待的随从,慌忙跑来巨石下七嘴八舌:“出事了,里面那头魔兽,已经恢复了将近八成实力!” 他们不会说谎,全都是里面的主人通过作弊工具传递出来的。 漆随梦闻言,眸光一冷,看向闻人枫:你还说你没动手脚? 闻人枫惊诧:“我昨晚上看,那一堆骨头还是软趴趴的,就算被人喂起来,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这样快啊。” 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漆随梦没工夫争论,先入内斩杀魔兽才是当务之急。 他跃下巨石,准备飞入山谷中。 嗡…… 之前原本如泡影消散的结界气墙,竟然再次出现。 漆随梦此刻心中已然明白,是这云州城城主在作怪。 闻人枫喝道:“他没有这样的本事,背后定有高人,小心!” 漆随梦不管不顾,并未放缓速度,伸出手召唤自己的本命剑。 “浮生!” 一道光芒像是穿破云层,从云巅而来,在他手中凝聚成一柄璀璨的长剑。 清晨温和的阳光下,剑身涌动着隐隐流光,如梦似幻。 漆随梦双手执剑,蓄力下劈,本欲劈开结界。 却见结界之前陡然袭来一团黑气,黑气化为一名身穿黑斗篷的白发魔人,强硬的接下了他这一剑。 漆随梦毫无损伤的退回几丈外,而那年轻的白发魔人则吐了一口血。 “天阙府漆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白发魔人笑了一声。 随后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落下几十个魔人。 “你们是夜枭?”闻人枫眼眸睁大,心道一声难怪。神情一凛,旋即合拢折扇,呈法器状持在手中,质问道,“你们夜枭谷与我们云巅一贯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当然是因为……”白发魔人抹去唇角的血渍,“闲着没事。” 闻人枫又要被气死,最近这些邪魔有病吧,一个比一个会气人。 …… 山谷内,姜拂衣还在被程竹微拽着跑。 没办法通过同归和燕澜说明这里的情况,他现在赶过来,估计会被挡在外面,不过这等封山结界,应该难不倒他这位精通阵法的大巫。 夜枭谷何止算漏了漆随梦,更没想到巫族少君也出了山,还恰好被她以同归召唤来。 那些四散逃窜的学子,都是不差钱的世家子弟,身上的宝物一大堆,躲个一时半会儿的,问题不大。 思忖中,姜拂衣感觉到一股暴戾之气在接近,忙停下脚步:“有人。” 程竹微也被拽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雾气中,逐渐走来一个窈窕的身影,竟是一位冷若冰霜的男子。 不对,是真冰霜男子。 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覆盖着一层霜,看不清他的容貌,也感知不到他的修为。 姜拂衣猜他是个修炼冰霜系法术的魔修? 程竹微说的安全之处,就是来找他? “神使大人!”程竹微连忙躬身问好。 又拽了拽姜拂衣的衣袖,“这位是魔神的使者。” 姜拂衣只打量他,能混到夜枭谷的神使,这人应该已经脱离了凡骨,达到了人仙。 冰霜魔修问道:“你为何带她来?” 程竹微忙回:“她是万象巫的圣女,和云巅并不是一伙的。” “哦?”冰霜魔修语气骤冷,“我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 嗖! 眨眼之间,一道冰锥迎着程竹微面门袭来。 姜拂衣眼疾手快的将程竹微推开,那冰锥又转了个弯,奔着她而来。 姜拂衣召唤出音灵花,浮在自己面前。 音灵花释放出的丝线,并不能控住冰锥,却能稍微拖慢冰锥的速度,为姜拂衣争取时间。 看了一圈,这附近真没什么地方可逃的,她只能逃去了树上。 那冰锥再度转弯,直攻树干。 姜拂衣一面以傀儡术拉扯冰锥,一面从同归内取出心剑。 不曾拔剑出鞘,只以剑鞘猛敲那道冰锥。 冰锥砰的碎裂,却又分裂为十数个更小的冰锥。 姜拂衣从树上跃下,同时操控十数条丝线去拉扯每一根冰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这些冰锥分裂之后,攻势大为减缓。 其实冰霜魔修是因为盯上了她手里的剑,被分走了大部分的心思。 怪事儿,这般粗糙简陋、敷衍了事的剑柄剑鞘,他不久前才刚见过一柄一模一样的,一看便知是出于同一位铸剑师之手。 ------------ 19 第十九章 ------------ 20 第二十章 ------------ 21 第二十一章 ------------ 22 第二十二章 ------------ 23 第二十三章 ------------ 24 第二十四章 ------------ 25 第二十五章 ------------ 26 第二十六章 ------------ 27 第二十七章 ------------ 28 第二十八章 ------------ 29 第二十九章 ------------ 30 第三十章 ------------ 31 第三十一章 ------------ 32 第三十二章 ------------ 33 第三十三章 ------------ 34 第三十四章 ------------ 35 第三十五章 ------------ 36 第三十六章 ------------ 37 第三十七章 ------------ 38 第三十八章 ------------ 39 第三十九章 ------------ 40 第四十章 ------------ 41 第四十一章 ------------ 42 第四十二章 ------------ 43 第四十三章 ------------ 44 第四十四章 ------------ 45 第四十五章 ------------ 46 第四十六章 ------------ 47 第四十七章 ------------ 48 第四十八章 ------------ 49 第四十九章 ------------ 50 第五十章 ------------ 51 第五十一章 ------------ 52 第五十二章 ------------ 53 第五十三章 ------------ 54 第五十四章 ------------ 55 第五十五章 ------------ 56 第五十六章 ------------ 57 第五十七章 ------------ 58 第五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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